《调笑令》 第一章 千里寻人 景隆七年,天下太平。 一早,唐天远像往常一样去翰林院应卯。夏日已至,天也长了。他出门时,太阳已经冒出半个头,红彤彤地散着光芒,像是一只炙热的手掌,温柔地抚摸这个世界。 你问他是怎么看到太阳的? 因为他站在墙上…… 唐天远并非有什么特殊癖好,他以前也是爱走正门的。只不过现在……他扭头往东边望去,果然不出他所料,门口挤了几辆马车。 马车有的朴素有的奢华,还有一辆垂着粉红色的流苏,装饰着鲜花,生怕别人不知道里头坐的是女人。 确切地说,这些马车里头应该全是女人。 唐天远背着手,虽站在墙头上,丰姿依然不减半分。他抬头,静静地望着天上被太阳染了一层赤铜色的鱼鳞云。微风徐徐吹过,鼓动着他的衣袍,空气中飘着不知名的花香。他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心情因这沁人心脾的花香而稍稍好了一些,嘴角弯起一个微小的弧度,但随即像是想到了什么,那弧度很快又压了下来。 两年前,唐天远二十岁,在殿试中发挥正常,高中探花,春风得意自不消提。 按照惯例,一甲前三名——也就是状元、榜眼、探花,是要一起游街的。戏文里都说状元是“一举成名天下知”,不过这一次,探花郎抢了状元的风头。原因很简单,三人之中,探花最好看。 唐天远本来就长得一表人才,尤其是眉宇间那股英气,随便往人堆里一放,都能立刻制造鹤立鸡群的效果。状元是个四十多岁长着一把胡须的男人,榜眼五短身材外加皮肤黑得很匀称,跟这两人一对比,唐天远更显得俊美无俦了。 同时,唐天远被京城老百姓津津乐道并深深铭记的还有他的家世:他是内阁首辅的儿子。 内阁首辅就相当于丞相了,绝对的柄国之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唐天远有这样一个爹,还能自己发奋读书考中进士,可见此人是好学又上进的。再与京城里一班整日只知斗鸡走狗喝花酒的纨绔子弟相对照,唐天远的形象简直要光芒万丈了。 相貌好,家世好,人品也好,又有才华肯上进。这简直是女人们的终极择偶标准。 刚好,唐天远尚未娶妻。 于是,登门给唐天远说亲的媒人渐渐多起来。这也没什么,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嘛。可是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唐府门口便聚拢了一些慕名而来的姑娘,专等着唐天远出入时一窥他的英姿。她们都坐在马车里,并不露脸,只在唐天远路过时才撩起车帘看一看,伴随着莺莺恰恰的娇笑。 一般在这个时候,唐天远总是低头猛走,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个别姑娘胆大些,于唐天远路过时故意在他跟前丢个手帕荷包什么的。对此,他只好装瞎。 他觉得她们大概只是一时兴起,等风头过去,也就清静了。 很快他发现他实在太天真了。 唐府门口的马车越来越多,连后门都不放过。人一多了,成分就复杂了,有人甚至看到青楼女子也跑来围观。终于,有些不怎么在乎名节的女人不甘于只是远远地看着,开始走出马车调戏唐天远了。 是真的调戏啊,不独言语轻佻,且还有上手摸脸的。可怜他唐天远活了二十多年,尚未真正碰过女人,陡然被一帮姑娘这样调戏,实在窘迫难当。可这种事情又不好报官,他一个大男人,也不能与女人们争执,只好远远地躲了,躲不过,干脆翻墙。 其实,无论唐天远多么出挑,单凭他自己,是无法造成这种离奇场面的。导致唐天远名气越来越大且仰慕者众多的原因,另有其他。 想到这个原因,他更觉无力,真是提也不想提。 唐天远站在墙头上忧伤了一会儿,便赶紧跳下来,抄小路去翰林院了。他家离翰林院不远,骑马不值当,他也不爱乘轿子。 翰林院对面有个书店,这会儿还没开门,但门口已经聚了不少人,排了长长的队伍。想必是在抢购什么好书。唐天远好奇地往队伍里扫了一眼,看到排在最前面的赫然是曾经与他同科、现在是他同僚的榜眼兄。 唐天远走过去,与榜眼兄打了个招呼。 榜眼兄正在吃包子,看到唐天远,欢快地问他要不要吃包子。唐天远摇头问道:“你们在这里排队买什么?” “好书!”榜眼兄两眼放光地答,“是妙妙生的新书《唐飞龙风月剿匪记》。”这书名有些刁钻,像是绕口令,榜眼兄说得甚是吃力,喷了好几下口水。 唐天远掏出手帕在脸上抹了一把,眯着眼,咬牙。 妙——妙——生。 他咬牙的声音被人群的交谈声掩盖,榜眼兄的心思都在包子和书上,并未发现唐天远的异常,他又说道:“其实这本书在别处也可以买,但今天这家书店卖的可是独家题诗版,每一本书的扉页都有妙妙生的亲笔题诗,还盖了私印。全京城独一份儿,只此一家别无分号……你来一本不?” 正说着,书店开门了,因外面排队的人太多,伙计只好在门口支了桌子,摆上一摞一摞的新书。封面上几个字正是令唐天远不忍细看的“唐飞龙风月剿匪记”。 人群一阵骚动。排在榜眼兄身后的一个人听到他们的交谈,眼神不善地看着唐天远,“你想插队吗?虽然我们都知道,唐飞龙就是你唐天远,但你也不能插队。” “我不插队,你们继续。”唐天远扭头想走。 “别走!”榜眼兄十分仗义地一把将他拉回来,一边掏出一块银子抛给书店伙计,“我买两本!” 伙计收了钱,笑道:“一个人最多买三本,您再来一本不?我省得找钱了。” 榜眼兄便拿了三本书离开队伍,把其中一本塞到唐天远怀里,“别跟我客气。” 谁跟你客气了……唐天远甚是无语,想要把书还给他,但是他打死不收。 唐天远就这么拎着本烫手的书进了翰林院。他实在不理解为何有这么多人愿意多花两三倍的价钱,只是为了多买一页题诗。那个妙妙生是个变态,写的字能好到哪里去。唐天远想到这里,故意把书翻开,想鄙视一下妙妙生的书法。 ……竟然还不错。 唐天远自己在书法上颇有些造诣,名气也不小,这会儿看到妙妙生的字,虽写得有些急,但风清骨峻,自成一格,很不一般。 代笔,一定是代笔。 他把书扔在桌上,随手抽了一本其他的书来看。 而榜眼兄已经迫不及待地坐在自己的工位上,两眼放光地翻开了他的宝贝新书。 唐天远和榜眼兄同期授的翰林院编修,职位相当,所以共用一个办公房间。两人工位相对,平时只要一抬头,就能看到对方。按榜眼兄的说法是,每次抬头都能看到一个比自己英俊一万倍的人,他必须找点精神支柱才能活下去。于是他遇到了妙妙生。 这个妙妙生,可不一般。他出现的时间是唐天远高中探花、名扬天下后不久。没人知道他的生平,也没人见过他的真容,可是一提到他的名号,却又如雷贯耳。这妙妙生写过几本话本子,虽也是风月小说,但不同于一般的才子佳人,里头的男男女女形象十分真实丰满;情节也别致、出人意料;另有一些清新可诵的诗词,满足了高雅人士们的需求。是以他的书在这两年很是风靡,每次有新书出来,都会引发抢购热潮。这自然是各地书商们乐见的。 妙妙生的书之所以这样火爆,有一部分原因是借着唐天远这股东风。他的每一本书,主角的名字都叫“唐飞龙”。《周易》上说,“飞龙在天”,唐飞龙可不就是指唐天远么。当然,这样解释未免牵强,但只消翻开书看一看,便知分晓。那唐飞龙与唐天远出生年月相同,同样是内阁首辅的儿子,也同样是弱冠之年考中探花,其他一些细节也十分相近……这还不够明显吗?至少绝大多数人读妙妙生的书时,都会不自觉地把唐飞龙想象成唐天远。 因此,妙妙生的书与唐天远这个人,两者之间产生一种很奇妙的相互推动的作用。正是托了妙妙生的福,现在想给唐天远生孩子的人数不胜数,连起来可以绕京城三圈再打一个蝴蝶结。所以唐府门口能够聚集那么多人,还有些着三不着两的跑来调戏唐天远,也就不奇怪了。 人怕出名猪怕壮,身为名人就要付出点代价,这个道理唐天远懂,他真不介意自己被人写两笔,可是那个妙妙生都写了些什么东西!第一本书里,唐飞龙表面是个谦谦君子,但骨子里喜欢被女人调戏;第二本书,唐飞龙是个弱质公子,走三步路咳半口血的那种;第三本书更奇葩,唐飞龙直接被写成了神经病,白天是一个人,晚上是另外一个人。现在写到第四本,唐飞龙开始剿匪了,剿匪就剿匪,关风月什么事儿! 以妙妙生之恶趣味,唐天远真不知道他这次会写点什么,总之他是不忍心看的。 抬头看看对面的榜眼兄,他倒是看得十分投入。因太过兴奋,榜眼兄蹲坐在椅子上,一手持书,另一手捂着嘴巴,两眼冒光,发出一阵阵痴笑。那动作,那表情,配上那黑得浑然天成的气质,真像是齐天大圣见到了中意的母猴子一般。 唐天远更不忍看他,于是低了头,扶着额头发呆,目光又落在桌上那本《唐飞龙风月剿匪记》上。 终于,他把手伸向了它。 每次都这样,每次都这样!唐天远在内心绝望地狂喊。他每次都不想看,可每次都禁不住去看! 把书翻开,开篇竟然十分正常。这不像是妙妙生的风格。唐天远提着一颗心往下看,看到第三章,妙妙生终于忍不住露出了真面目。唐飞龙身为朝廷命官,在剿匪过程中竟然落入匪徒之手,这不是重点,重点是那匪首是个断袖。这断袖黑老大把唐飞龙脱光了绑在床上,正欲行那苟且之事时,被本书女主角及时赶到,营救出来。 脱——光——了——绑——在——床——上—— 像是完成某个仪式一般,唐天远长出了一口气,缓缓把书合上。才第三章就出现这么刺激的剧情,他实在没勇气看下去了。 说实话,唐天远怀疑那个妙妙生是个喜欢搞断袖的变态,正常男人写的风月小说不是这样。唐天远看妙妙生的书,总有一种被变态盯上的不适感。这书里的黑老大八成就是那妙妙生的自托,想借书里的情节过一把变态的瘾。 唐天远一不小心就脑补了一个一脸胡子满面油光猥笑着奋笔疾书的老男人,登时遍体生寒。 他真的快忍不下去了。 使唐天远忍无可忍的是一个传言。 “听说了么,妙妙生要写龙阳小说了!”一大早,榜眼兄就丢出这个消息,炸得唐天远一阵头晕。 榜眼兄同情地看着他,尽量压下嘴角每每要溢出的微笑。唐天远从他抽搐的面部表情中精准地捕捉到他的幸灾乐祸:你也有今天,哈哈哈哈哈! 惊讶过后,唐天远很快恢复淡定。他坐在自己的工位上,平静地问了一句:“真的?” “这我不清楚,有说真的有说假的。总之有人想看,希望妙妙生写,这肯定是真的。”榜眼兄说到这里终于憋不住了,捂着嘴巴嘿嘿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激动地捶桌子。 唐天远扶着额,无奈地摇了摇头。榜眼兄的话有道理,其实不管这传言是真是假,只要想看的人多,书好卖,以妙妙生那点节操,大概会义无反顾地写吧。本来就是个喜欢搞断袖的变态,写起这种书来必然是信手拈来。 整天被一群姑娘追着调戏,已经让唐天远很不适应了,要是再加上一群断袖……那画面实在凄惨,他不敢想。 更何况,被一个断袖意淫着写进龙阳小说里,这件事情本身就够使人如坐针毡了。 不行,一定要阻止妙妙生。 当然了,首先,他得把这个人找出来。 虽然这妙妙生行事低调,使人摸不着脉,但唐天远很快发现了一点线索:妙妙生所有的书,都是在一个叫“古堂书舍”的地方印刷装订的。那么这个古堂书舍应该知道此人行踪。 也就是说,想要找妙妙生,先找古堂书舍。 这倒不难,古堂书舍在池州府铜陵县,总归是能找到的。 铜陵距京城近两千里,骑最快的马也要三四天。唐天远向上官请了一个月的假,跟家人说自己想要出门游历。他不好意思说自己的真实目的,可惜他的小厮嘴巴快,一不小心说漏了嘴。 “你要去铜陵?”唐阁老惊讶地问。 唐天远有些心虚:“想去南边看看,不一定去那里。” 唐阁老也不揭穿他,只说道:“去吧,你也是时候历练历练了。” 大概是由于心虚导致的错觉,唐天远总觉得他爹的眼神有些高深莫测。 池州,铜陵县。 紧邻县衙的是一个门脸。门前一株三四人合抱的大银杏树,枝繁叶茂,亭亭如盖。门上挂着一副牌匾,上书“古堂书舍”。匾额也不知是哪个高人所题,仿的是黄庭坚,但除了黄氏的凝练瘦劲之外,又含了一丝苏东坡的淳古,很有些看头。 这古堂书舍,本该是开门迎客的时间,现在却是大门紧闭。门口,一个身材瘦小的书生在锲而不舍地敲着门,一边说着:“列位行行好,就让我见一见妙妙生吧!” 书店内,一个姑娘坐在桌边,面前摆着半个西瓜。她正在用小铜勺挖西瓜吃。西瓜已经被她吃下许多,只剩下半球形的外壳,像个绿色的瓢。 一个伙计凑上来,说道:“铃音姐,他既然如此仰慕你,你不如就见他一见?” 被称作铃音的姑娘本姓谭,今年一十九岁。谭铃音头也不抬,认真地把西瓜里的汁水舀出来喝掉,接着答道:“不见。” 另一个伙计笑道:“铃音姐一直这样宠辱不惊,你又不是不知道。” 谭铃音仰头叹了口气,悠悠说道:“我的苦衷,你们不懂。”她这世外高人一样的表情摆得十分到位,只可惜嘴角沾的西瓜汁使这气质大大地打了折扣。 不懂归不懂。伙计走到门口,对着外面猛拍门的书生说道:“妙妙生从不见宾客的,公子您就不要为难我们了。说句不中听的,您这样死缠烂打,她老人家怕是更加不喜。” 拍门声果然停了。 可是只停了一会儿,便又响了起来。 咚咚咚!这回改拍为敲了。 室内众人都有些烦躁。遇到这样执着如狗皮膏药的,他们还做不做生意了! 谭铃音也十分不耐烦。她抱着瓜皮,给两个伙计使了眼色。三人十分默契地走到门前。 两个伙计突然把门打开,谭铃音看也不看,举着瓜皮兜头向门口的人扣下去。 “你这人烦不烦,都说了妙妙生从不见人!这次只是给你个教训,若是再敢纠缠,定要你好看!”谭铃音拔高声音,怒斥道。 门外之人像是突然被雷劈中一般,呆立当场,一动不动。他头上顶着大瓜皮,看不到脸,手依然举着,保持敲门的姿势。 一个伙计看着眼前人的身姿,惊疑不定,“才一会儿工夫,你就长这么高了?” 另一个伙计道:“怕不是同一个人吧?” 那人终于动了。他抬起胳膊,像是脱帽子一样,把大瓜皮摘下来。然后,他抱着瓜皮,顶着一脸红色汁水,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三人。 “贵店的迎客方式很特别,”他把瓜皮扔在地上,咬牙,“不愧是妙妙生出书的地方。” 眼前这被袭击的人正是唐天远。他这几天快马加鞭南行两千里,刚到铜陵就来找这古堂书舍,却没想到被人以这样别出心裁的方式迎接。 谭铃音反应过来自己扣错了人,连忙脸上堆笑来道歉。三人把唐天远迎进书店,两个伙计打来了水,请唐天远先洗了脸。 幸好唐天远今日戴了冠,因此那西瓜汁只淋了帽子和脸,并未沾在头发上。 唐天远除了冠,洗了脸,心情未见好转。他在京城里混,哪一个见到他不是客客气气的,被人兜头扣瓜皮,他还是生平头一次遇到。再看看罪魁祸首,一个可以随便往人头上扣瓜皮的姑娘,必然不是什么好相与的。看到她笑嘻嘻凑上前,唐天远冷哼一声,不理她。 谭铃音眯着眼睛,脖子微微向前探,看着唐天远,赔笑。 这动作,这表情,配上那猥琐得浑然天成的笑意,像是下一步就会扑上来调戏他一般。唐天远于这方面警惕性异常,他微微后退了一步,看着她:“你做什么?” 伙计在一旁忙解释:“公子莫要见怪,铃音姐的眼神不太好使,只能看近处的东西。” 谭铃音摸了摸鼻子,眼神乱飘。 伙计小心地捧上来一张单子:“公子您想买什么书?这些都是本店新上的。” 唐天远心想,他要打听事情,总要买些人家的东西方好。于是看也不看,手往单子的前半页一划拉,“这些一样来一本吧。” 伙计见到这样爽快的主顾,屁颠屁颠地去寻书了。 另一个伙计端来一杯茶,唐天远道了谢,说道:“我想向你打听一个人。” “公子请讲。” “你可知道妙妙生在哪里?” “这个……”伙计有些为难。 唐天远很上道地掏了一块银子给他。 伙计却不接银子,而是看向谭铃音:“铃音姐,这位公子想找妙妙生,你……你知道妙妙生现在在哪里吗?” 又是找妙妙生的!谭铃音有些头疼,这些人也真是,话本子而已,看了就看了,何必非要见一见本人。譬如下馆子,菜好吃,多吃几次便是,不一定要见厨师吧? “公子,妙妙生不见宾客的。” 唐天远假惺惺说道:“我十分仰慕他,神交已久,这次路过贵地,想见他一面,了却一桩心愿。”说着,又摸出一块金子。 这种话谭铃音都快听吐了,“我又不是没见过钱,”她在荷包里翻了翻,翻出一串铜板,“这些钱你拿去买顶新帽子吧。” 唐天远默默地看着那串寒酸的铜板。他真不想搭理这姑娘。 可是没办法,好像只有她知道妙妙生的行踪。唐天远刚要再诚恳地剖白一番,却被姑娘打断了:“仰慕他的人很多,你的话我一定带到,见面就不必了。小庄,送客。” 小庄应了一声,赔笑道:“公子,您请吧?” 唐天远赖着不想走,“我的书还没拿。” 正说着,那伙计已经找齐了他要的书,抱到柜台上一本一本点,“《春宫大观》画册一本;《绣像版风流武则天》一本;《闺中秘闻录》一本;《龙阳秘史》……” “别……别念了……”唐天远气焰顿收,小声阻止他。 谭铃音一个没忍住,笑出了声。 唐天远更觉难堪,脸微微发热。他现在也解释不清了,谁能想到一个书店新上的书有至少一半是艳书啊,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书店…… 伙计把这些书包好了递给他,唐天远放下钱,书却没有接,“你们留着吧。” 谭铃音听到此话,也不知又想到了什么,笑得更甚。她的笑声清脆悦耳,真如铃音一般。 唐天远落荒而逃。 谭铃音站在门口,看着他远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铃音姐,你不喜欢这位公子吗?”小庄问道。 谭铃音蹙眉摇了摇头,摸着下巴说道:“说实话,我总觉得遇上他我会倒霉。” “可是他长得挺英俊的。”另一个伙计叫小方,跟着凑嘴说道。 铃音指着自己的眼睛,“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我这双眼睛不能看远处,看两丈开外的人都是面目模糊的,英俊不英俊与我何干。” 小庄点点头,又问:“铃音姐,最近想写什么?” “不知道,其实我有一个计划。” 小庄和小方连忙问是什么计划。 谭铃音从荷包里掏了掏,掏出一颗黄豆粒大小的东西,摊开手掌给他们看。 “这是……金子?”从光泽来看,的确像是金子,但不是纯金,表面粗糙含有不少杂质。 谭铃音点了点头,“确切地说,这是金矿。这颗矿石是在天目山上找到的。” “天目山不是闹鬼吗?” 从两三年前,天目山便时常有命案发生,官府破不了案,只好暂时封山。自此之后天目山上人迹断绝,少有人去。 “什么闹鬼,不过是装神弄鬼掩人耳目罢了,”谭铃音嗤笑,“想要私采金矿,自然不能使闲杂人等接近。” 小庄惊道:“你是说有人私采金矿?这可是重罪,搞不好会杀头的!”金矿一旦被发现,将由户部派人来开采冶炼,连地方官府都不能插手。 小方不以为意,“那又怎样,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嘛。” “也对,可到底是谁有本事和胆量私采金矿?” “不管是谁,都和官府脱不开干系。”谭铃音答道。 命案查不出,还借此机会封山,若说官府不知情,傻子也不会信。而且,本县前任县令不久前因贪赃枉法被弹劾,已经抓了起来。这样的案子一般是交由京城的刑部来审讯的,可惜的是这个罪官在被押往京城的途中意外死亡。 为什么死?一定是因为他知道得太多了。 小庄和小方都听得有些头晕,“按照你的说法,县太爷掺和私采金矿,可这关我们什么事?” “笨!”谭铃音恨铁不成钢地摇头,“我专门找人打听过了,这位县太爷被抄家的时候,抄出来的都是白银,黄金只有区区百两不到。他作为私采黄金的主谋或者协犯,怎么可能不自己留点?所以答案只有一个——” “他把金子藏起来了?”小庄抢答道。 “聪明!” 小方提出质疑:“若是他把黄金都兑换成白银了呢?” “第一,大量的黄金兑换白银,必然会留下痕迹,容易被查;第二,一两黄金价值等于十两白银,同样重量的白银比之于黄金,块头大上将近一倍……你说,若是想藏富,到底黄金好藏还是白银好藏?” “黄金。” “对头,”谭铃音打了个响指,总结道,“总之那死掉的县令把黄金藏起来,这些黄金抄家时未被找到,现在,我们的机会来了。”她说完,兴奋地看着他们。 “不愧是写小说的,铃音姐编故事的本领就是高强啊!”小庄叹服道。 小方也是这个意思。 谭铃音摇头感叹:“夏虫不可语冰。” 总之她是打定主意要混进县衙了,就是不知道新县令什么时候到,会是个什么路数。 两个伙计劝不住,只好搬出老板来,“铃音姐,这件事你与老板商量了吗?”这间书店的老板是谭铃音的弟弟,只比她小一岁。 谭铃音刚要答话,门外恰好走进来一个人,身材颀长,一身半旧的青色道袍,头上未着冠,只戴着一块同色的方巾。打扮虽不显眼,长相却十分夺目,面如朗月,眉目清俊,嘴角习惯性地挂着温和的浅笑。 说曹操曹操到,此人正是书店老板、谭铃音的弟弟,谭清辰。 谭清辰自小有哑疾,不能发声。见过他的人无不为此惋惜,他自己倒是不怎么在意。 谭铃音看到谭清辰,便把这件事拿出来商量了。 谭清辰听罢,皱眉摇了摇头,提笔在纸上写道:水深,勿去。 “放心,我有分寸。” 谭清辰知道自己这姐姐的犟脾气,也就不再劝,只叮嘱她形势不妙时立刻撤退。 谭铃音拍着胸脯点了头。 客栈里,唐天远盯着面前摊开的一份锦帛,发呆。锦帛上写满了小楷,左下角盖着一方朱印:命德之宝。这是皇帝二十四宝玺之一。 没错,摊在他面前的正是一份密旨。 那日他从古堂书舍回来,便遇到大内太监总管盛公公前来传旨。唐天远很是诧异,他到铜陵县的第二天,盛公公就到了,两人显见是前后脚,也不知皇上有什么急事。 等看明白圣旨,唐天远觉得自己似乎不小心误闯入一个深坑。 密旨里把事情解释得很清楚:据初步调查,皇上他老人家怀疑铜陵县有人盗采黄金,保守估计有十万两。正好唐天远在铜陵县,所以就让他先当着县令,仔细调查此事。同时,为防唐天远无法施展手脚,皇上密授他钦差大臣之职,必要时可代天巡狩,总领南直隶省一切事务。另外友情提示,此案与铜陵县前县令关系莫大。 不用动脑子都能想出这一点,唐天远默默地想,这算哪门子提示。 十万两足赤黄金相当于百万两白银,这数额太过巨大,大到让人怀疑此事的真实性。唐天远觉得这个案子还有另外一个可能:皇上他想钱想疯了…… 他摇摇头,把密旨仔细收好,又打开桌上的一个包袱。包袱里有钦差的紫花大印,还有吏部核发的引函。皇上是个心思缜密的人,考虑到唐天远的名气太大,身份比较特殊,若是用真名实姓,也太过招摇,因此给他伪造了一个身份。唐阁老是吏部的总瓢把子,伪造官员档案十分方便。于是唐天远摇身一变成了一个挂在吏部、等待调遣的普通进士。进士每一科都会取好几百,没有人能够一个一个地排查,甚好甚好。 唐天远把引函拆开,一眼看到他的新名字,顿感蛋疼。 唐飞龙…… 他觉得皇上一定是故意的。皇上早就料到他会腹诽他,所以故意弄这么个名字来给他添堵。 唐天远很想把这张纸揉成一团扔出去,到最后还是忍住了。话说回来,正是由于唐天远与唐飞龙这两个名字有点微妙的联系,所以这世上大概不会有人相信,唐天远会傻到以唐飞龙的化名招摇过市。皇上也正是利用了这一点,反其道而行之。当然,更多原因还在于这位皇帝的恶趣味。 唐天远把所有东西整理好,低头思考自己目前面临的处境。 说实话,倘若盗采黄金是真,那么这个案子的水就太深了。有多少人知道黄金一事?又有多少人参与其中?主谋是谁?怎么封口的?怎么分赃的?怎么掩人耳目的?是否会有上官牵涉其中?有多少? 最重要的是,盗采的黄金都去哪里了? 这些都是未知。 越是数额巨大的赃款,越会牵连者众多。若是果真有那么多黄金被盗采,此事真不知会牵扯出多少人来。 唐天远很有自知之明。他才入官场两年,待的衙门还是清闲又清高的翰林院,官场上的斗争经验十分有限。在京城,别人对他客气,多半是因为他爹的缘故。到了铜陵,他人生地不熟,全无根基,也不能抬出老爹来吓唬人。想要跟那些奸猾的地头蛇斗,谈何容易?又要面临许多未知的情况,还很可能牵出一大批关系错综复杂的人来,想想就头疼。 总之,此坑深不可测。 千错万错,他不该一冲动跑来铜陵,使得他爹和皇上顺理成章地把这么大一件事推给他。 千怪万怪,都怪那个妙妙生。 次日,唐天远去了池州府,递交了吏部官函,办好手续,正式成为铜陵县县令。 衙役都是现成的,再招回来即可。师爷就有点麻烦了。唐天远没有师爷,只好张贴告示,公开招募。 不过招募工作进展得不太顺利。 想想也知道,上一个县令死于非命,师爷也跑了,可见县衙是个不祥之地,新县令又来路不明,不像是有靠山的……读书人不愁没营生,也就不会屈就在这个地方了。 因此这两天前来应征的多是一些凑热闹碰运气的,有人甚至连《三字经》都背不全。被淘汰的人出了县衙就开始宣扬县太爷多么多么英俊倜傥,又引来了一班专门看县太爷的人…… 唐天远快被他们玩儿坏了。他只好出了几道考题,从四书五经里摘出一些话,让衙役背了,若是有人上门应征,衙役先考那些人,至少答对一半,才可以见县太爷。 这一招很管用,挡住了许多人。 这一天,衙役兴冲冲地跑来报告唐天远,有个人把他出的考题全答对了! 唐天远很高兴。可接下来衙役的话又让他有些失望。 竟然是个姑娘。 算了,姑娘就姑娘吧,先看看再说。 等看到那个姑娘,他整个人都不好了。眼前这人,给他留下了许多不怎么美好的回忆,他一点也不想见到她。 谭铃音走进来,恭敬地朝座上的唐天远行了个礼,“民女谭铃音,见过大人。” “叉出去。” “……” 两个衙役也有些摸不着头脑,他们上来架着谭铃音的胳膊,要把她带出去。谭铃音奋力地乱蹬着两条腿,晃得唐天远一阵眼花缭乱,“大人!大人!您不能看不起女子,令堂也是女人!” 敢情还不知他为何赶她。唐天远挥了一下手,“停。” 衙役立刻把谭铃音放下来。 唐天远看着狼狈的谭铃音,心情好了些,他朝她勾了勾手指,“过来。” 谭铃音便走近了一些。 “看看我是谁。”唐天远说道。 谭铃音看得不甚清楚,于是又凑近了一些,这才醒悟。于是她又发出了和那日相仿的笑声,听在唐天远耳朵里,十分之猥琐。 唐天远把脸一沉,“来人,打出去。” “别别别,我是有真本事的人!”谭铃音抱头乱窜,两个大男人一时竟抓不住她。 其中一个衙役有些同情她。姑娘又没犯什么错,县太爷何以对她成见如此之深。他停下来,试探着建议唐天远,“大人,不如先看看这位姑娘有何本事?” 唐天远也不想这么闹下去,于是问谭铃音道:“露两手给本官看看……你都会些什么?” “我饱读诗书,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琴棋书画也都会一点。” 嗯,吹牛的本领倒是高明。 谭铃音见他无动于衷,又道:“我还会算命,会看相。大人我给您看看。”说着走上前,离着唐天远只有两步之遥,盯着他的脸认真看起来。一双清澈的眼睛似两潭秋水,睫毛分外浓长,眨了两下,像是平地振翅的蝶。 唐天远有些不自在,侧开脸不看她,“你可看出什么来了?” 谭铃音一脸叹服,“大人,说实话,我从未见过您这么好的面相。” 唐天远点了点头,拍马屁的本领也很高明。 “您出身不凡,自小衣食无忧,命中注定会位极人臣,一世荣华富贵,荣荫子孙。哦,对了,您以后会娶个特别旺夫的媳妇,然后儿孙满堂……” “行了。”唐天远摆摆手,打断她。他对于这种江湖骗子式的万能恭维一点不感兴趣。这姑娘的水平也就这样了,比寻常人强在多读了几本书,总之他不会允许她来祸害县衙。于是唐天远指了指门口,“你现在向后转,迈步走,一直走,不要停。” 谭铃音见他又赶她,连忙道:“大人少安勿躁!我还会看手相,您把手拿出来,我给您看一下,就看一下……” 唐天远十分不耐烦,想快一点打发她走,便问道:“看完手就走?” “看完手就走。” 他于是把手伸出来。 “左手,男左女右。” 又换左手。 谭铃音便低下头。因眼神不好,她凑得很近,简直像是要亲上去。唐天远更不自在了,本能地要抽回手。 “别动。”谭铃音一着急,连忙伸手拽住他。怕他继续抽回去,她干脆两手捧着他的手,认真看起来。 唐天远:“……” 他有个难以启齿的怪癖。若是一个姑娘脸蛋漂亮,他也许能够无动于衷,可面对女子漂亮的手和脚,他总会不自觉地心跳加速。他以前有个丫鬟的手脚就很漂亮,后来那个丫鬟……算了,不提也罢。 眼前这谭铃音的手就漂亮得出乎寻常。女人,只要保养得好,手都不会太难看,但骨骼和肌肉是天生的,很难通过保养改善。唐天远虽不能把谭铃音的手看全,但从拇指和食指便可看出,她的手指纤细,骨肉均匀,多一分则过腴,少一分则过枯,如此恰到好处,实在难得;手上肌肤细腻润泽,简直连上好的羊脂白玉也比不过;袖口露出一截皓腕,霜雪一般,像是秋天里新摘的嫩藕。 停,不能再看下去了。唐天远吃力地偏过头。 两个衙役惊讶地看着他们的县太爷白皙的脸庞迅速转红。 眼睛看不到,手却还能感觉到。他的手背落在她的手心里,那温软的触感留给他太多的想象空间,简直比目之所见更加美妙。 谭铃音开始神神叨叨地给他解释手相。唐天远一个字都没听下去,他用力把手抽回来,皱眉说道:“玩儿够了吗?” 谭铃音直起腰来,笑嘻嘻地看着他。看来这县太爷不好糊弄啊,她心想。 唐天远定下心神,决定当机立断毫不犹豫地赶她走。 这次她没有乱窜,而是抱着门框不撒手了,“大人,要怎样您才愿意让我当师爷?” 唐天远走下座位,这会儿他已经恢复气定神闲了,“想当师爷?你先告诉我妙妙生在哪里。” 谭铃音这回相信这位大人确实仰慕她了。执念如此之深,要么是仰慕,要么是有仇。她可没有这样的仇家。于是她松开门框,背手站在台阶上,表情神秘,像个世外高人一般。 “跟你说实话吧,”谭铃音骄傲地昂起头,“我就是妙——妙——生。” 第二章 微服私访 “你是妙妙生?”唐天远不屑地看了她一眼,“你先把胡子长出来,再冒充妙妙生吧。” “……” 谭铃音糊涂了,“妙妙生为什么一定要长胡子?” “因为……”唐天远噎住,不好意思说自己脑补出来的妙妙生就是一个满脸胡子的猥琐老男人,他屈起食指掩了一下唇角,说道,“妙妙生至少该是个男人吧。” “蠢材,蠢材。”谭铃音摇着手指,叹道。 真新鲜,他唐天远身为名扬天下的才子、殿前钦点的探花,也有被人骂蠢材的时候。唐天远冷哼,不语。 谭铃音问道,“我问你,‘妙’字拆开是什么?” “少女?” “没错,”谭铃音打了个响指,反手指了指自己,“所以喽,妙妙生其实是个少女。” “……就算妙妙生是少女,你也不是少女,”唐天远扫了她一眼,那眼神十分嫌弃,“大姐。” 谭铃音知他故意气她,她偏不生气,笑嘻嘻地点点头,“你甘愿做我小弟,我自然不会拒绝。” 唐天远不善与人抬杠,他冷了脸,“我再问你最后一次,妙妙生到底在哪里?” “既然你这么仰慕妙妙生,那么她亲笔题诗落印的书,你一定买过,对不对?” “咳……算是看过吧。” “如此,妙妙生的印你可认得?”谭铃音说着,掏出一方拇指大小的印章,抛给唐天远。 唐天远接住,拿在手中仔细看,越看越惊讶。这印章确实是妙妙生的。 他眯起眼睛,目光渐冷,“你真的是妙妙生?” 谭铃音还沉浸在被县令大人仰慕的嘚瑟感中,未察觉他情绪的转变,她重重点了点头,“你若不信,我还可题字给你看。” “不必了。”唐天远突然双手薅住谭铃音的前襟,把她提得脚离了地。他的面色凶狠异常,当场把另外三人惊得失色。 谭铃音处在这狠戾气场的正面攻击范围内,且距离又太近。她的鼻尖几乎碰到他的鼻尖,她看到他眼中像是燃起熊熊怒火,要一把将她烧成灰烬。这就是传说中的因爱生恨吧,她算是见识到了。谭铃音一时都不知是该自豪还是该害怕了。 “你你你你别激动,”她结结巴巴道,“我知道你十分仰慕我……” “仰慕你大爷!”涵养良好的公子爆了粗口。 “你这人怎么这样啊!”谭铃音觉得他很不可理喻,偶像都在面前了,他怎么还不注意点措辞。而且,她被他提着,衣服紧紧勒着身体,使她呼吸有些困难。 无奈,谭铃音只好吊着嗓子高喊:“救命啊!非礼啊!” 这一招十分管用,唐天远立刻放下了她。他掏出手帕擦着手,一边嫌弃地看着谭铃音,冷笑:“非礼你?我到底是瞎还是傻?” 两个衙役都听不下去了,这话说得太不客气,好歹给姑娘留点面子吧。而且姑娘长得挺漂亮啊,县太爷到底嫌弃人家哪里? 谭铃音一手叉腰,另一手拍着胸口,咳嗽了几下才顺过气来。她觉得她今天大概遇到变态了。 “妙妙生,我们需要谈一谈。” 谭铃音觉得,不管他要谈什么,她得首先保证自己的人身安全,因此又一把抱住门框,“好啊,大人我们就在这里谈吧。您有话直说。”此处好歹有两个善良的衙役围观,这色魔加变态应该不能把她怎么样。 唐天远直截了当道:“我听说你最近想写龙阳小说?” “呵呵呵,是你想看吧?” “你休要胡说。” “你不用着急,我懂的,”谭铃音伸手想拍他的肩膀,被他侧身避开,她若无其事地收回手,笑,“想让我写龙阳小说的人很多,本来我是不打算写的。不过大人您这么诚恳地求我,我就勉为其难地嗯嗯嗯……?” 因她说话太快,唐天远来不及出口阻止,一着急干脆捂住她的嘴巴。他咬牙说道:“我只是想对你说,麻烦你不要写龙阳小说。” 谭铃音眨眨眼睛,倒是没有人向她提过这样的要求。 “否则,我会让你生不如死。”唐天远拿出了有力威胁。 谭铃音又眨了眨眼睛,不写就不写嘛。她本来也不是很想写。 唐天远放下手,“答不答应?” 谭铃音思考了一下,不如趁机博些好处,于是说道:“我有一个条件。” “说。” “我要当师爷。” “……好。” 谭铃音乐得一蹦三尺高,“多谢大人!我马上去搬东西!” “搬东西?” “是啊,我不是要住进县衙嘛?” 唐天远连忙阻止她,“不用,千万别麻烦了。你住哪里都是一样的。” “不麻烦不麻烦,我今天就搬过来。” 唐天远只好拉下脸,“不许搬。” “为什么呀?”谭铃音有点委屈。 两个衙役见此,也为谭铃音不平,疑惑地看着县太爷。 “算了,随便你吧。”把妙妙生放在眼皮子底下,也可以方便监视,以防她乱写东西,这算是有利之处吧。唐天远无力地想。 县衙分外衙门和内衙门。 外衙门是处理公事之所。大门往里,要先经过一片衙署。过了二门,走不多久便能看到威严的大堂,这是县太爷升堂坐案的地方。大堂两边是钱粮库和武备库,以及吏、户、礼、工、刑、兵六房,分管着本县的各项事务。绕过大堂,过一个门房,便是二堂,也叫“退思堂”,寓退思补过之意。二堂是县太爷日常办公的地方,一些民事案件也在这里处理。 二堂再往后,便是内衙门了,主要是县官及其僚属的起居之所。 谭铃音自己抱着个匣子,领着几个人,一路直奔内衙门里的南书房。她身后跟的几个人正是古堂书舍的老板和伙计们,今儿被她抓了壮丁,一同来帮她搬家。上午帮她说话的那两个衙役见状,也主动来帮忙。谭铃音是个自来熟,从大门到南书房,不多远的路,已经和两个衙役混熟了。 两个衙役一个名叫赵小六,一个名叫李大王,也不知后者的双亲对他寄予了怎样的厚望。谭铃音便叫他们“小六哥”和“大王哥”。两人见这小师爷如此谦逊,更加看好她。 唐天远站在穿廊上,远看着谭铃音和一帮人浩浩荡荡地搬着家,还有说有笑的,他总觉得这次招来了一个祸害。唐天远起初觉得谭铃音变成妙妙生使人难以置信,但转念一想,谁规定妙妙生必须是个男变态?也可以是个女变态,而且谭铃音身上这种使人见而生厌的疯癫气息,与妙妙生的书产生了一种微妙的吻合。唐天远南下之前是打算找到妙妙生之后好好跟他讲道理的,现在遇到这么个疯女人,他发现他没办法平心静气地讲道理,唯一想做的就是好好修理妙妙生一顿。 反正现在她人就待在了他眼皮子底下,总有一天,他会好好修理她的。 闲言休叙。且说谭铃音入住了县衙,十分兴奋,当天便按捺不住,想对县衙一探究竟。 寻常人藏钱,总喜欢在自家院里挖个坑埋起来,或是在室内弄个机关暗房什么的。就算不在家里藏,家里也总会留点线索。 总之,最值得查探的便是那死鬼县令住过的地方。 可惜这个新县令并不忌讳那是死人住过的地方,依旧住在了那里。 那是一座独立的院子。砌着墙,一道月门与外界隔开。谭铃音在月门外探头探脑地张望了一会儿,被里头县令大人利箭一样的目光盯上,她摸了摸鼻子,若无其事地走了。 看来这县令大人对她的防备心很重啊,谭铃音有些忧愁。 白天不能看,只有晚上了。谭铃音吃过晚饭,等了一会儿,估摸着县令大人也该就寝了,她等不及夜深人静,便出了门。 今夜是十五,外头月华如水,不好穿夜行衣,因此谭铃音只穿了一身白衣。她怕被人当小偷抓了,便想了个主意,把脸胡乱画了一番。两个大黑眼圈,一张血盆大口,这样即使被人看到,对方也只会认为她是鬼,会被吓得屁滚尿流。 县令大人的小院已经落了锁,谭铃音只好翻墙。这墙虽然不高,她翻得也甚是吃力,趴在墙头上一不小心掉了进去。 咚! 院中,唐天远吓了一跳,循声向墙边望去,看到地上一个白影缓缓地爬起来,揉了揉屁股。 唐天远:“……” 他现在可是寸缕未着…… 因近几天天气炎热,唐天远独自住着这样一个院落,便没什么顾忌。他晚上洗浴时喜欢在院中,这样凉爽一些。这院中引了曲水,养着一小池荷花,晚上立在假山旁边,闻着荷香阵阵,洗个清凉的澡,消暑又去乏。 谁知竟然有人胆大包天到来衙门口翻墙头。而且,看那笨手笨脚的样子,估计连做贼都不够格。 唐天远有些疑惑。等那白衣人转过身,他便震惊了。 这是……鬼吗? 也太丑了点吧…… 因太过震惊,唐天远一时竟忘记做出反应,眼看着那女鬼——从发型上来看,应是女鬼无疑——走了过来。她张着两只手,蹑手蹑脚的,嘴巴微微咧开,露出小白牙,与血盆大口形成鲜明对比。 唐天远总觉得她像是在淫笑。他心里毛毛的,倒不是害怕,就是……他默默地扯过一旁的浴巾,裹在腰上。被女人调戏一两下他也就认了,若是再被女鬼调戏,且还是这样丑的一只鬼,那他真不如去死了。 女鬼走出了围墙与树木投下的阴影,唐天远看到了她在月光下的影子。 真是傻了,唐天远扶额,有些鄙视自己。他一直不信这世上有鬼,怎么这会儿反倒糊涂了。虽看起来骇人,但这依然是个人,人家只是妆容比较特殊罢了。 唐天远更不理解了。为什么会有一个姑娘,把自己画成丑八怪,大晚上的潜入县令的院子里? 而且,看到了赤身裸体的男人,竟一点也不害羞?还淫笑着继续前行? 别是个女采花贼吧? 化妆成这样去采花,确实能达到折磨男人的目的。 当然,不害羞还有另外一个可能:这姑娘压根没看到他。 离这么近还看不到他的,只可能是一个人。 谭铃音确实没看到他。唐天远立在假山旁,与假山共同融在月光里,若非留意,确实不太容易辨认,何况谭铃音本身就眼神不济。她看到室内亮着烛光,想先去看看县令大人在做什么,好方便接下来的行动,所以根本没注意假山。走到假山旁边时,她还不自觉地扶了“假山”一下,哪知触手的并不是假山的冷硬,而是……布料? 谭铃音心下诧异,不自觉地把布料一扯,刚要扯下来,那布料又被拽了回去。她更觉奇怪,眯着眼睛一看,这根本就是一个人的腰。 谭铃音登时大惊,难不成假山成精了? 她壮着胆子抬头一看,看到了县令大人面沉如水的脸。 “嗷嗷嗷!”谭铃音惊叫逃窜。因县令大人赤着身,为了表达自己的矜持,谭铃音双手捂着眼睛转身跑开。她本来就瞎,捂着眼睛更是瞎上加瞎,没头苍蝇一样跑出去不远,一下子撞到树上,迅速弹出去,倒地不起。 唐天远:“……” 他走过去,蹲下来仔细看地上晕过去的人,确定是谭铃音无疑。他扶着额,无力地摇了摇头。 得吸收多少日月精华,才能长成这样一朵奇葩。 唐天远回去穿好了衣服,又走回来,提着谭铃音的后衣领一路拖着出了门,扔在大门口。他倒是不担心会有人趁机非礼她——遇到这么难看的,别说人了,连鬼都克化不动。 谭铃音半夜里醒来,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自己这是怎么回事。她站起来,摸了摸有些昏沉的头,额上一阵疼痛;扭回头,借着月光,看到院门紧闭。 她于是仰天长叹,出师不利啊出师不利。谁能想到这色魔县令大晚上会在自家院中裸奔,得变态到什么程度才能做出这种勾当。谭铃音摇了摇头,禁不住为此地百姓的命运担忧。 感叹了一会儿,她便打算回去。刚走出一步,便觉左脚不对劲,蹲下来一看,发现鞋没了。 原来方才唐天远随意拖行谭铃音时,使谭铃音不知将鞋遗落在哪里。 谭铃音低头在原地找了一会儿,没有找到,只好作罢,一蹦一跳地回了南书房。 因着两人有些尴尬,次日一早,谭铃音没有去见唐天远,后者乐得清静。 一上午,谭铃音无所事事,便和几个衙役喝茶聊天,一人给算了一卦,众衙役都赞谭铃音算得准,一起凑钱请她吃了顿好的。这期间,谭铃音打听到一个了不得的消息:色魔县令的大名竟然是“唐飞龙”?! 她就是靠着这三个字成名且捞了不少钱的,因此再熟悉不过。但她写的“唐飞龙”可不是这个“唐飞龙”,而是大名鼎鼎的探花郎唐天远。两年多前,唐天远名震天下,成了无数闺中少女的梦中情郎,也是许多读书人的榜样。谭铃音见此商机,岂可错过,于是以“妙妙生”之名号,写了本以唐天远为原型的书,自此声名远播。若是在书中直用“唐天远”的大名,她怕对方找上门来,便另取了个名字“唐飞龙”,取“飞龙在天”之意。 总之,看过她书的人都知道,唐飞龙就是唐天远。 如今,真正的“唐飞龙”找上门来了。 谭铃音仔细思量了一下这个唐飞龙曾经对她说过的话,虽嘴上说着仰慕,但语气中似乎并无半点欣羡神往之意。 这个唐飞龙,不会是来找碴儿的吧? 想想也可以理解,他与唐天远为同科进士,可唐天远的风头必定压过了他。又有人拿他的名字写书,却是句句指向唐天远,根本不关他的事。身为真正的唐飞龙,又怎会甘心?而且,他的亲朋若是看了书,大概会把他和唐天远进行比较,这样一来岂不是更加伤人自尊? 如此,唐飞龙八成是来寻仇的。 这样看来,他之前为何阻止她写龙阳小说,也是可以理解了。若非有特殊癖好,没有哪个男人愿意使自己的名字和另外一个男人摆在一起,共同出现在风月小说里吧。 怎么办,县令大人肯定讨厌死她了。谭铃音有点惆怅。 吃过午饭,谭铃音想打会儿瞌睡,不料李大王来找她,说县太爷让她过去。谭铃音便去了退思堂,里头县令大人正在和另外一个人说话。 那人面皮焦黄,留着一把山羊胡子,两只小眼睛透着精光,一看就不像是省油的灯。 唐天远看到谭铃音,又想到昨晚的闹剧。他涵养好,虽心里不喜,表面并不表露半分,引着谭铃音与那个人相见了,三人一团和气。 山羊胡子是池州府新派下来的县丞。县丞是一县之副,地位权力仅次于县令。县令并无权力私招县丞,即便是看上了什么人,也要向上官提交申请,才能正式通过。唐天远倒是省去了这层麻烦,他连师爷都招不到,遑论县丞,于是直接问池州府要来了一个。 新县丞名字叫作周正道。谭铃音心想,凡叫“英俊”的男人、叫“美丽”的女人,多半并不怎么英俊和美丽,这山羊胡子名叫正道,八成也不走正道吧。 她这样想并非以貌取人,而是有根据的。县令大人是个普通进士,四川人,没什么大靠山,又是个愣头青的新官,来到铜陵这是非之地。池州知府是官场老油条,大概不会一上来就伸手帮他。所以派给他的人,要么是别人挑剩下的破烂,要么就是来试探拉拢的。 谭铃音都能想到这一点,唐天远就更不会料错了。不过试探是双向的,别人能试探他,他自然也能试探别人。他与这周正道初次见面,还说不好对方是哪一路的,总之且走且看吧。 这些天唐天远并未闲着。他仔细研究了一下县衙的情况,发现所有有可能知道黄金案的人都不见了,要么死要么逃要么被替换,余下的都是些不明真相的小喽啰,无关紧要。 有人走就有人来。唐天远看了看在座的两人,周正道是需要好好提防的,这不用说;谭铃音就使人费解了。即便用“脑子有病”,都无法解释她昨晚的行径。唐天远觉得她要么是想非礼他,要么也是冲着黄金而来。总之两者都不是他期待的。 唐天远在纳闷,周正道更纳闷。没听说过哪个县衙招女师爷的,这个县令也太胡来了,看看这位女师爷,小姑娘长得十分水灵,不会是县令瞧上她了吧?男人风流一些也是正常,可怎么能把师爷之位交到女人手上呢,真是胡闹。 不管怎么说,新一届县衙的领导班子正式形成。三个人表面上和和气气,心里头各怀鬼胎,自不用提。 应付完县令和县丞,谭铃音出了一脑门汗。她溜达着出了大门,在申明亭看到两拨人在抬杠。 申明亭是专门调解纠纷的地方。一县之大,每日出的事情众多,倘若每件芝麻绿豆大的小事都要找县令来断一断,那么县令怕是要忙死了。因此,一些民事纠纷会先在申明亭进行调解。 这事儿不归谭铃音管,她也就不插手,只管在一旁喝凉茶看热闹。写话本子要从生活中取材,就比如吵架,眼前是现成的例子,可以观摩学习。 她正看得起劲,外头一溜马车经过。车轮轧在青石板路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伴随着马蹄缓行的嗒嗒声。谭铃音耳力很好,听到外头声响,便跑出去看,看到有四五辆马车停在县衙大门口。 真是稀奇,这么多人,难道是组队来告状的不成?谭铃音看得奇怪,又往前凑了一凑,想看得更清楚一些。 打头的马车上相携着下来两个姑娘,都是十七八岁年纪,容貌俏丽。一个个子高一些、眉眼端庄的姑娘看到谭铃音在看她们,还巴巴地凑那么近,便皱眉问道:“你有事吗?” 这话该我来问你,谭铃音心想着,说道:“你们是来告状的吗?” 那女子垂目,掩盖住眼中的鄙夷,笑道:“我们不是来告状的。” 另一个姑娘姿容更胜,心直口快道:“你这人真呆,怎么见人就问告状?” 谭铃音摸了摸鼻子,心想,两个女孩子,来县衙除了告状还能做什么。 “我们是县太爷家的丫鬟。”那姑娘解答了她的疑惑。 丫鬟都长得挺不错,可见这县太爷确实是好色之徒。谭铃音正待说话,见县衙里走出两个小厮来迎这两位姑娘。 原来那日唐天远出门,只带了小厮,并未带丫鬟。他娘得知儿子要在铜陵待一阵子,也不知会待多久,怕小厮们不够细致,便又遣了丫鬟,打点了许多用品千里迢迢地赶来。唐阁老再三嘱咐,不可太过招摇,于是唐夫人精简又精简,只让两个最可靠的丫鬟带着最紧要的一些东西来了。 两个丫鬟是唐夫人从平日伺候唐天远的丫鬟里精心挑选的,都是家生子,一个叫香瓜,一个叫雪梨。这唐天远有一个古怪处。一般的文人雅士,都喜欢给自己的丫鬟小厮们取些风雅的名字,什么“扫雪”“司棋”之类,唐天远虽满腹文章,却觉这样多余,只给取了吃食的名字,丫鬟都是水果,小厮都是蔬菜,方便又好记。 香瓜和雪梨一开始也是伺候夫人的,后来夫人心疼儿子,便把这两个丫鬟给了他。香瓜容貌不是十分出挑,但胜在心思缜密、行事稳重。雪梨长得漂亮,又比一般的狐媚子缺些心眼,性格十分憨直,夫人对她也放心。 其实当娘的选这样两个丫鬟给儿子,自有另一番用意。唐天远也老大不小了,虽尚未娶亲,房里总该放几个人。 哪知这些年唐天远被那么多莺莺燕燕环绕,却总是心无旁骛,半点荤腥不沾。 唐天远并非柳下惠,也不是有什么隐疾,更非龙阳之类。他之所以这样,源于八年前的一个事故。 八年前,唐天远才十四岁,是刚长开的一个少年。 他身边有个丫鬟名叫荔枝,只比他大两岁,有着漂亮的手和脚。彼时唐天远已发现自己有某种特殊的偏好,待这个丫鬟自然有些不同。他那时候才多大年纪,要说对一个丫头用情多深,肯定谈不上,但荔枝至少是个漂亮的人儿,可以满足少年人的需求。 大概是因为他的宽容,导致她的轻浮任性。十四岁的唐天远,某些方面的功能开始发育健全,未尝没想过男女情事。正巧,荔枝也是有意,私下总在言语上撩拨他。终于某一天,唐天远喝得薄醉,没按捺住心头那把火。 怪只怪两人太过大胆,在书房里就开始撕扯。那日,夫人因心疼儿子读书太累,带着好吃的前去书房看望。当娘的无须敲门,推开门就进去了,却看到儿子并未用心读书,而是在用心剥丫鬟的衣裳。 夫人登时震怒。儿子才十四岁,就要被这狐狸精给勾引坏了!她吩咐人把荔枝拖下去往死里打。唐天远的酒也吓醒了,知道他娘动了真格的,他苦苦哀求,却是无果。不止如此,夫人因想着让这教训深刻一些,故意让人在书房外面行刑,唐天远在室内把荔枝的惨叫听得清清楚楚。也不知听了多久,她的叫声渐渐微弱,终至无声无息。 下人们收工之时,荔枝早已断气,身下一片血肉模糊,曾经漂亮的手指因太过用力地抠着条凳而指甲断裂、血肉翻开。那画面对唐天远的刺激太大,自此之后他再也不与丫鬟们过度亲近。 后来他渐渐大了,这种情况并未得到改善,唐夫人才发觉自己当初似乎做得过了。她重新给儿子物色更好的女人,无论什么样的,唐天远一直不曾染指。 他并非在和母亲赌气。一个人年少时经历的事情会以特殊的方式保存下来并伴随他一生。总之自那之后,他看到丫鬟就本能地不愿亲近。 富贵人家的男子,到了十七八岁,不少人都尝过云雨了。唐天远在这方面却是异数。他不想碰丫鬟,更不愿狎玩妓女,对主动上门调戏的女子也是敬而远之,又没有娶媳妇……以上这些因素综合起来,使他长成了一个二十二岁的老处男。 说不上丢人,但总归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这种事情不好和旁人说的。不过贴身伺候他的人自然知晓,比如香瓜和雪梨。 香瓜知道自己是夫人内定给少爷的侍妾,她在少爷身边待了两年多,可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只可惜少爷迟迟不肯行动。 雪梨与香瓜的身份类似,她倒不像香瓜那样心思重,只是坚定地相信,少爷之所以不近女色,是因为他要练童子神功。 且说眼前。香瓜和雪梨来到唐天远住的院子,此时唐天远还在退思堂,并未回来。她们见这院中安安静静,竟无一个下人,真不知这些天少爷是怎么过日子的。两人一边内外打扫,一边商量着再帮少爷招几个粗使的丫鬟小厮。香瓜拿着笤帚在院中想清扫一下落叶,却发现桂树下躺着一只绣鞋。她顿感诧异,弯腰将那绣鞋拾起来,仔细看。 绣鞋十分小巧,粉色绸面,上头没绣花没绣草,只绣着两个大金元宝。也不知是谁家姑娘落下的,这品位也忒差劲了。 话说回来,此处是少爷独自居住的院子,怎么会有姑娘闯进来?鞋是姑娘家的贴身之物,又怎会轻易落下? 不会是少爷跟什么人在此处幽会吧? 香瓜越想越觉可疑。少爷在家时不近女色,像个和尚一样修行,到这里才多少天,就这样了。她一时有些生气又有些失落,将那绣鞋暗暗收起来,想着,怎么也得先弄清楚这姑娘是谁,再做应对。 谭铃音自上次夜探受阻之后,总算深刻认识到自己的真正实力,因此消停了几天。晚上不能乱逛,白天亦不能探查。那个新来的叫香瓜的丫鬟,防她跟防贼似的。雪梨倒还好,自己又傻又呆,还总说别人傻。 这一日,赵小六跑来告诉谭铃音,说明天县令大人要出门私访,让她明日好生乔装一番,跟着出去。 谭铃音不明白她有什么好乔装的,难道是不能让人认出她是女人?这就有点难办了,她的胸不太好缠,现在夏天衣衫单薄,更不容易遮掩。 思来想去,只有一个办法了。 第二天,唐天远一早收拾好出了院门,在门口看到一个人。此人身材瘦小,面皮白嫩,本是个文弱书生的面孔,却长着一把二尺长的大胡子。 唐天远简直看呆了。这大清早的,谁人敢跑来县衙内宅撒野?多长的胡子都不行啊……门房都睡死了不成? 他走过去,看到此人眉眼,竟是那个阴魂不散的谭铃音。真不知她这又是在唱哪一出,看来脑子确实有问题。 唐天远便挖苦她道:“你是关公么?!” “不是。”谭铃音摸着胡子,一本正经地答。 脸皮竟如此之厚。唐天远不理她,扭头就走。 谭铃音快步追上,跟在他身边问道:“大人,我的胡子好看吗?”她对这把胡子相当满意,又长又柔顺,还可以遮住喉咙和胸口,孙悟空来了都未必能认出她是女人。 唐天远依旧不理她。 谭铃音又问道:“大人,我们今日去哪里私访?” 唐天远停下来,警惕地看着她,“你要跟我去私访?” 谭铃音有些奇怪,“不是你让我去的么……” 唐天远一想便知是怎么回事。他确实想要微服出巡,一来查看此处民风,二来也要亲自去天目山上走一遭。本来他只嘱咐了赵小六和李大王,没想到这两人转身就跟谭铃音说了。也是他疏忽,没有提前跟他们说明白,不许带别人去。 唐天远刚想开口拒绝谭铃音,看着她一脸浓密的大胡子,却突然改口道:“你想去也可以,但只有一条,胡子不许摘下来。” “那是那是。”谭铃音连忙点头,看来县令大人十分喜欢她这一把胡子。 两人一同走出内衙,赵小六和李大王已经在等他们,四人都已吃过早饭,这便出发了。 唐天远在街上走了一会儿,他虽未穿官服,但这张脸的辨识度很高,有不少人认出了他,热情地跟他打招呼;不认识他的,这次围观一下也认识了。 唐天远没想到有这么多人认识自己,他有些郁闷,这算哪门子微服私访。 他扭头看了看一旁的谭铃音,她正怡然自得地摸着胡子。唐天远便把谭铃音叫到无人处,勒令她把胡子分给他一点。谭铃音知道他喜欢她的胡子,于是很大方地扯了三绺给他,两绺小的粘在鼻子下,一绺大的粘在下巴上。 这么一打扮,虽眉眼依然俊朗,但鼻子以下要多猥琐有多猥琐,给人的感觉,活似二郎神与他爱犬的综合体,连谭铃音这种口味芜杂的都不忍心细看了。 不管怎么说,唐天远是清静了。他又在街上逛了一会儿,然后去了菜市场,仔细打听了物价,挑几个人询问了一下生活情况,顺道吓哭小朋友两三个,终于心满意足地离去,出城直奔天目山。 一行人到达天目山时已接近晌午。太阳像是一把烧得旺旺的灶火,热烈地烘烤着大地。这样的天儿跑到野外,十分受罪,几人热得直想吐舌头。而谭铃音比他们三个加起来都热,原因就在于她那一把浓密又飘逸的大胡子。这把胡子像个貂皮大围脖一样拢着她的脸和身体,使她感觉自己像是坠进了蒸笼里,那滋味,别提多销魂了。 谭铃音终于明白县令大人为什么不许她摘胡子了。他肯定已经料到她会热成狗,才故意那样说。 这县令真不是什么好鸟。 唐天远看到谭铃音受罪,心情十分舒畅。他看这个谭铃音不太顺眼,她一不开心,他就挺开心的。 几人爬了一会儿山,便都饿了,于是坐在树下啃干粮。他们脚下是一块完整的大石板,卧在道路旁,正可以供行人休息。石头往外是个陡坡。 谭铃音自己带的酸梅汤早就喝完了,这会儿被干粮噎得直翻白眼。唐天远面带微笑地看了她一会儿,自顾自拧开水袋喝了一大口水。 谭铃音怒火中烧,快速出手想把他的水袋抢过来。哪知唐天远早就料到她会如此,稍稍把手一抬,她便够不着了。 李大王看不过去了,“谭师爷,你喝我的水吧。” 谭铃音却和唐天远铆上了。她直起腰抢他的水,依然没抢到,于是脑子一热,直接扑上去把唐天远按倒,骑在他的腰上。 唐天远:“……” 见过无耻的没见过这么无耻的,姑娘家家的往男人身上扑,像话么? 一般男人,被美女投怀送抱,那感觉都不会太差,但前提是这美女没有长一脸大胡子。唐天远被谭铃音按倒在地,脸被她的胡子盖上,眼前黑乎乎的,隔断了所有可能因肌肤之亲引发的暧昧。 事情转变得太快,赵小六和李大王都不大跟得上节奏,呆呆地看着他们。 虽说好男不跟女斗,但唐天远也不想就这么束手就擒,他用力翻了个身,又推了一把,想把谭铃音掀开,结果掀是掀开了,可是掀到石头外面去了。 唐天远因方才眼睛被胡子盖着,反应慢了些,发现谭铃音滚落下去,他本能地伸手一抓,抓到手的是胡子,人还是落下去了。 “嗷嗷嗷!啊啊啊!哎哟哎哟!”一连串怪叫之后,下头息了声。 唐天远觉得,她叫得这么中气十足,应该不会出人命。他趴在石板边缘向下望,陡坡上生了些矮小的灌木,枝叶繁茂,遮住了她的踪影。 “谭铃音?谭铃音?”唐天远叫了两声,并未得到回答。 他只好撸袖子要亲自下去寻找。赵小六和李大王怕县太爷也跟着出些事,连忙拦着,他们两个想下去。 唐天远摇了摇头,他自己会些功夫,眼前这坡虽陡,捉着灌木小心一些,应该没事。于是就这么决定了。 快到坡底时,唐天远闻到了一丝刺鼻的气味。紧接着他看到了谭铃音,她正呆坐在地上,脸色苍白,两眼无神。 唐天远心想她大概受伤了,他有些内疚,走过去问道:“伤到哪里了?”声音十分和风细雨,生怕吓到她一般。 谭铃音的眼珠活动了一下,目光重新聚拢,看到是唐天远。她没有答话,而是举起手指向不远处指了指。 唐天远诧异。他顺着她指的地方走过去,拨开灌木丛。 那里躺着一具尸体。 第三章 荒山女尸 尸体是一个年轻姑娘,戴荆钗,穿布衣,衣服上有几处被树枝和石子划破的痕迹。姑娘颈上一圈乌青,看样子可能是被人掐住脖子窒息而死。 除此之外,唐天远也看不出别的。他不是仵作,这是头一次近距离观察尸体。 唐天远拍拍手,后退几步,低头看了看地上的谭铃音。 她还在发愣,之前像个不安分的耗子,现在一下成了病猫。唐天远摇头,“出息!” 谭铃音迟钝地扭头看了看他。 “大人,您和谭师爷还好吗?”上头传来了赵小六的询问。 “没事。” 他弯下腰拉了一下谭铃音的胳膊,“能走吗?” 谭铃音坐着不动,“我……腿软……” 唐天远看着她惨白的脸色,动了那么一点恻隐之心。虽然这人很讨厌,可再怎么说也是个姑娘。他于是蹲下来,“我背你吧。” “不好吧……” “那算了。”他说着,要站起身。 谭铃音已经迅速趴到了他的背上。 唐天远托着她的腿弯,颠了一下,把她放稳,接着便开始爬坡。才爬出去几步,他就感觉很不好。 谭铃音是个姑娘,现在她的前胸贴着他的后背,与男人截然不同的绵软胸口挤压着他的脊背,使他脸上腾起一股燥热,挥之不去。 “你还是自己走吧。”唐天远说着,要把她放下来。 “我不。”自己走哪有被人背着舒服。 唐天远无奈,“那你不要离我太近。” 谭铃音突然明白了他的顾虑,她也红了脸,可是又不想自己爬这样陡的坡,说不好她就又要滚一遍了。反正她是被他推下来的,现在让他背一背,也不算委屈。 于是她选择直起腰来,拼命向后仰身体。 两人正处于陡坡之上,谭铃音这样的动作等于把唐天远向后拉,后者背着个人,平衡性就不那么好,被她拉得失足向后跌去。 果然又滚了一遍。谭铃音有些沮丧。她责备地看着唐天远,那眼神的意思是,你怎么这么笨。 唐天远真不知自己上辈子作了什么孽,才叫他遇到谭铃音这样令人拍案叫绝的人物儿。他拍打了一下衣服,起身把谭铃音拎起来往肩上一扛,发足在陡坡上狂走,一鼓作气地爬了上去。 谭铃音被他扔在地上,丢麻袋一般。 接着,唐天远跟赵小六李大王简单讲了一下坡下的情况,让他们二人火速回县衙把仵作找来。这么热的天儿,尸体很容易腐烂,必须尽快勘验现场并把尸体运回去保存。两人得知出了命案,火急火燎地回去搬人了。 大石板上只剩下唐天远和谭铃音二人。 唐天远看着蔫蔫的谭铃音,说道:“就这么点儿胆子,你还敢夜探县衙?” “不是,大人你不知道,”谭铃音哭丧着脸,“我刚滚下去,便一头扎进了她的怀里,因事发突然,就吓丢了魂儿。” 唐天远以为“吓丢了魂儿”只是一种夸张的修辞方式,却没想到她接下来说道:“大人,不如您帮我叫魂儿吧?” 唐天远觉得她一定是跌下去的时候把本来已经不好的脑子撞得更坏了。让堂堂朝廷命宫装神弄鬼,她也真开得了口。 谭铃音见他不信,解释道:“大人,我是真的丢了魂儿,我现在浑身无力、犯困、没精打采……明明是你把我扔下去的!” “咳,我并非有意,对不住。” “那你帮我叫魂儿?” “不。” “没有魂我腿软,你把我背回去吧。” “……我帮你叫魂儿。”唐天远撇过脸,答道。他的耳根处又升起一点薄热。 谭铃音很高兴,教了他具体的方法。小时候,清辰刚到他们家时,经常吓到,神婆们就用这个方法给他叫魂儿,百试百灵。 这方法很简单。吓丢了魂儿的人平躺放松,闭上双眼,挨着头顶放一碗清水。神婆拎着手绢在门口招呼:“快——回——来——!” 现在他们没有碗,用水袋马马虎虎代替也可以。谭铃音躺在地上,把水袋放好,闭上眼睛等着唐天远行动。 唐天远拿着她的手帕,站在石板边缘向坡下看,据说谭铃音的魂儿就丢在了那里。他照着她教的,甩了一下手帕,结果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于是他只好背起手,对着路过山间的清风,朗声说道:“魂兮归来!” 他光顾着玩儿潇洒了,谭铃音很不高兴,“你不要乱讲,万一把别人的魂招来怎么办?还有……你是屈原吗?!”“魂兮归来”正是屈原写给楚怀王的话。 唐天远挑眉,低头看看谭铃音,“你知道的挺多。” “我说过我饱读诗书的,”谭铃音不屑地哼哼,“给你当师爷绝对是屈才,要不是——”说到这里,打住。 “要不是什么?”唐天远追问道。 “说了你也不懂。” 唐天远心想,你不说我也知道。不是为着当师爷来,那多半就是为黄金而来了。 很好,为这笔巨款,已经有至少三方势力插手了,真不知以后还会引来什么妖魔鬼怪。 谭铃音又催促唐天远给她叫魂儿。 唐天远只好一遍遍地喊:“谭铃音,快回来!”谭铃音就好好地在他脚边躺着,他觉得自己这样做真像个神经病。 谭铃音在他的呼唤声中睡过去了。 唐天远盘腿坐在地上,低头看着谭铃音的睡容。他千算万算,也没想到妙妙生会是个女人,且是这样一个不着调的女人。他在来铜陵之前,志得意满地想要好好修理妙妙生,然而来到此地之后,他发现,他一直在被妙妙生修理,不,更确切地说,是非礼……唐天远一时生出了一种“出师未捷身先死”的悲怆感。 赵小六他们带着仵作和捕快来了。谭铃音被唐天远叫醒。叫魂儿的效果是显而易见的,谭铃音又活过来了,精神抖擞。她看着他们下去,过了一会儿,把尸体抬上来,要运回县衙。 谭铃音这时候才有心思看那可怜的姑娘。姑娘长得十分漂亮,皮肤细白,鼻梁高挺,细长蛾眉,樱桃小嘴。虽闭着眼睛,也可看出生前是个大美人,让旁观者更觉痛惜。 一行人回了县衙。谭铃音在县衙门口兜了一圈,看到她弟弟谭清辰正站在银杏树下沉思,她便没有回县衙,而是掉头去找她弟弟了。 谭清辰自小便是谭铃音的专属树洞。她有什么话都爱和他说。这会儿看到清辰,谭铃音赶紧和他大倒苦水,把今儿的悲惨遭遇说了。 谭清辰听得直皱眉。姐姐难受他就难受。他搬了把躺椅让谭铃音坐在银杏树荫下纳凉,接着转身去了后院,取出井水里新湃的西瓜,劈了一半,插上小铜勺端给谭铃音。 谭铃音坐在躺椅上,吃着凉沁沁甜丝丝的西瓜,从里到外身心舒畅。她手臂向后钩,拍了拍谭清辰的小臂,“清辰,姐没白疼你。” 谭清辰笑了笑,搬了个凳子坐在躺椅后,给谭铃音按摩起肩膀来。 舒服!谭铃音只觉自己像是一团乱糟糟的丝线,而清辰的手就是一把大梳子,把她给梳平整了。现在她身体放松,闭着眼睛晃晃悠悠,渐渐地睡了过去。 谭清辰拿开谭铃音腿上只吃了一小半的西瓜。他掏出手帕,把谭铃音的手仔细擦干净。刚擦完,抬头看到此处多了一个人。 唐天远已经把二人的举止尽收眼底,他方才回县衙忙着处理命案相关事宜,没空搭理谭铃音,再想起要用她做事时,她已经不知道跑去哪里。唐天远觉得谭铃音这师爷当得太不称职,于是出门寻找,想要教训她几句,正好看到眼前这情景。 唐天远鄙夷地看了看谭铃音,“不知羞。”姑娘家家的,再怎么样也不该被男人随意碰触,就算这男人是她老板也不行。 他现在还不知道眼前这二人是姐弟关系。 谭清辰听到这三个字,脸刷地沉下来,站起身冷冷地盯着唐天远。 唐天远觉得这小老板大概误会了,他用扇子指了指谭铃音,解释:“我说的是她。” 他不说这话还好,说过之后,谭清辰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身为一个哑巴,谭清辰生气时无法与人动口,也就只好动手了。他左右看看,抄起树根处的一块板砖,照着唐天远拍来。 唐天远没想到这小公子看似温和,脾气竟这样暴躁。他是一县之长,不好欺压普通百姓,因此也不愿真同这小老板打起来,于是后退几步,摆摆手,“行了行了,是我失言,对不住。”口上说着,心中却有些纳闷,谭铃音和此人举止亲昵,这人又如此维护谭铃音,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他们的动静吵醒了谭铃音。谭铃音一睁眼,看到她弟抄着板砖要拍人,她噌的一下从躺椅上蹿起来,横在谭清辰前面,怒道:“谁敢欺负我弟弟?!” 哦,原来只是姐弟。唐天远不动声色地背手转身,甩下一句话:“赶紧回去干活,本官的衙门不养闲人。” 谭铃音被唐天远提溜回县衙,后者扔给她一堆事情。一般衙门口的师爷有“文书师爷”和“刑名师爷”之分,前者管文书,后者协助办案。唐天远的衙门比较朴素,就谭铃音这么一个师爷,只好把两类事情都归到她头上。县令大人谓之曰能者多劳,谭铃音觉得他这是公报私仇。 她把仵作的验尸报告和捕差的勘验结果梳理了一下。死者身份暂时不明,年龄十六到二十岁,死亡时间是昨天晚上,死亡原因是窒息。除了脖子上的瘀青,身体裸露在外的皮肤上还有一些擦伤。这些擦伤是死后出现的,应该是在地上滚落导致。另外,衣服多处被划破的原因也在于此。 也就是说,那个坡底不是姑娘被害的第一现场,她是被掐死之后抛尸到那里的。 除此之外,姑娘死前并未被猥亵。 弄完这些,谭铃音又根据县令大人的要求,整理之前积压的文书,将铜陵县的基本情况行诸文字,次日报告给他。总之她一直忙到深夜,才给弄妥帖了。她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走出主簿房,想要回内宅睡觉。路过大堂时,谭铃音看到大堂旁边的刑房亮着灯。 真奇怪,这么晚了,谁还在刑房待着? 谭铃音悄悄地走过去,看到,原来亮灯的这一间是停尸房。这就更不可思议了,难不成有人想偷尸体? 她轻轻捅破窗户纸,睁着一只眼睛往里看。 哦,是县令大人。 谭铃音看到县令大人围着那漂亮姑娘的尸体走了两圈,最后停在尸体脑袋旁边。看样子不像是在梦游。 他突然弯下腰,凑近了尸体的脸。 不不不……不会是要非礼人家吧?谭铃音惊得瞪圆了眼睛。她早知道这县令是个色魔,买艳书都是一打一打地买,却没料到,他竟然连尸体都不放过。 果然,他伸手捏住那姑娘的下巴,又凑近了一些,应该是想亲上去。 谭铃音义愤填膺,恨不得顺着窗户纸钻进去。她急中生智,捏着鼻子,压着声音幽幽喊道:“唐——飞——龙——” “谁?!” “唐飞龙,我死得好惨啊。” 唐天远低头看看尸体,明白这是有人在装鬼吓他。这鬼装得一点也不专业,连他的名字都叫错。 “唐飞龙,不要毁我清白。” “谭铃音,你给我进来。” 咳,这么快就发现了。谭铃音推门走进去。 唐天远看到果然是谭铃音,他扫了她一眼,“你把清白打折降价递到我面前,我也不会碰一下的。” “大人,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谭铃音说着,走到尸体前,“姑娘生得实在漂亮,难怪大人会动心。不过死者为大,大人您最好还是控制一下吧?” “住口!”唐天远总算明白她所谓“毁我清白”指的是什么。这女人脑子里装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竟然认为他要……他一拂袖,“你不要胡思乱想胡说八道。” 谭铃音嗤笑,“那你方才在对姑娘做什么?不会是把修炼千年的内丹渡给她吧?” “你才是妖怪。我只是在验尸。” “验尸?可验出什么来了?” 唐天远指了指死者的嘴唇,“你仔细看。” 谭铃音闻言,半信半疑地低下头,视线落在姑娘的嘴唇上。灯光有些昏暗,她看不出端倪,于是又凑近了一些。 “你莫要轻薄她。”唐天远故意提醒道。 谭铃音没理会他的挖苦。她的注意力被死者下嘴唇的一个细小伤口吸引了。伤口处于上下嘴唇的交接处,像是要被她吃进去一般,由于唇色和光线的原因,不仔细看还真注意不到。 “这是伤口吧?”谭铃音抬头询问道。 唐天远点了点头,“没错。” “奇怪,这伤口是怎么来的呢?”谭铃音摸着下巴,自言自语,“现在是夏天,嘴唇不用保养也不会干裂。” “不是干裂。嘴唇的干裂都是顺着唇纹,这个伤口是横着的。” “对啊,难道是自己咬的?” 唐天远想了想,“麻烦你咬一下自己的嘴唇,我看看。” 谭铃音便咬着下唇,瞪大眼睛看着他。她因为想看清楚他的表情,于是又不自觉地眯起眼睛,这表情搁在唐天远眼里,像是狩猎的豹子。 唐天远往后退了一步,“别人咬唇是楚楚可怜,你咬唇是欲求不满。” “你……!”谭铃音扭过脸,“心之所想就是目之所见,在色魔眼中,连鬼都是欲求不满的。” “咳。”唐天远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秉承君子之道,平时并不是个毒舌的人,怎么一遇到谭铃音,就总是不自觉地出言挖苦。 唐天远不想跟她斗嘴,说起正事,“这伤口不是她自己咬的。人在咬下唇时,下嘴唇会不自觉地向里收,导致啮咬处会在嘴唇之下,接近嘴唇下缘。但她的伤口,却在上方,接近口腔处。” 谭铃音点点头,这县令虽人品不好,脑子倒好用。她问道:“不是她自己咬的,就是别人咬的了?” “别人咬的”是个什么意思,两个人都是成年人,自然知晓。唐天远有些不自在,“应该是这样的。” “那么咬她的跟杀她的是否为同一人?也不对呀,如果凶手是为色杀人,不该只是咬一下吧,仵作的验尸结果说这姑娘没有被猥亵。” “伤口出现在她死亡前不久,不管是不是同一个人,咬人者都脱不了干系。” 谭铃音点头表示同意,打了个哈欠。 唐天远也有些困了。他对谭铃音说道:“你再好好看看,可还能发现什么。” 谭铃音便围着尸体认真看起来。 唐天远悄悄地退出房间,把门锁上。谭铃音听到锁门的声音,抬起头,发现停尸房内只剩下她一个,县令大人不见了踪影。 “大人?”谭铃音叫道。 门外传来唐天远带笑的声音,“谭铃音,你思想龌龊,今晚待在停尸房好好反省吧。” “喂喂喂,别把我和尸体放在一起!”谭铃音急忙跑到门口,使劲推门,可惜推不动,她对着门缝喊道,“快开门!” 唐天远拎着钥匙在门缝前晃,“不开。” 门缝的宽度只够谭铃音把鼻子挤出去,可惜鼻子不能助她争夺钥匙。 谭铃音只好告饶,“大人大人,我错了,您放我出去吧!” “错了就要罚,还有,”他凑近一些,透过门缝看着谭铃音的眼睛,“本官不是色魔。” 这人也太记仇了……谭铃音龇牙,谄媚道:“那是!大人您风度翩翩品性高洁堪为世人楷模!” “说得不错,”唐天远满意地点点头,把钥匙透过门缝递进去,“赏给你了。” “多谢大人!”谭铃音小心地接过来,高兴过后,她发现一个严重的问题:她在门里边根本没办法开外头的锁,要钥匙有什么用啊! “大人请留步!”谭铃音对着唐天远渐渐远去的背影深情呼唤。 大人没有留步。 “唐飞龙,你回来!”她又喊道。 这话成功唤起了唐天远白天给谭铃音叫魂儿时的不适感,他的步伐加快了。 谭铃音一咬牙,祭出杀招儿,“唐飞龙!一万八千字的龙阳小说等着你!不用谢!” 唐天远果然停下身,掉头快步走回来。他方才愉悦的表情已经被恼怒取代,“你这女人!” 谭铃音一梗脖子,“我怎么了?反正我不会深更半夜把人锁在停尸房,阴险!” 唐天远试图跟她讲道理,“你答应过不写的。” “我答应的事多了去了,可我就是做不到,你能把我怎么样?” “言而无信,小人。” “我就是小人,你咬我啊咬我啊咬我啊!” “想得美,色魔!” “……” 唐天远在谭铃音的威胁之下,只好把她放出来。为了避嫌,两人一前一后回了内宅。 第二天,唐天远吩咐人贴下去告示,谁家丢了姑娘,前来县衙认领。接着,他把昨天看守天目山的人叫来退思堂问话,师爷谭铃音和县丞周正道旁听。 从上任县令被抓一直到唐天远接任,有十几天的工夫,这期间天目山的封山令一直没有解除。他们昨天去天目山查探的时候还遇到守山人阻拦,直到唐天远把胡子摘了,对方才放行。 所以说,在封山的情况下,有人公然跑进天目山抛尸,不可能一点动静都没有。 昨晚值班的一共有两个人,两人昨天就知道天目山出了命案,都怕受到牵连,今儿县太爷又吓了他们一吓,直接吓得两腿发软,跪在地上起不来。 一人砰砰磕头,“大人,冤枉啊!小人们确实昨晚当值不假,但守到辰时就撤了。在辰时之前,我们一直尽心尽力,并未发现任何异常。” 唐天远冷笑,“你的意思是,封山只封白天,晚上不封?” “晚上妖魔鬼怪们都出来了,封……封不住啊……” 另一人也忙附和:“确实如此!因为刚开始封山那段时间,夜里值班的兄弟总是神秘失踪,连着没了好几个,因此再没人敢夜里值班。那时候的县太爷就吩咐,我们只需要在丑时三刻上值,至辰时整下值即可,夜里的时间留给各路神仙,大家互不干扰。” 唐天远表面不动声色,心中却是不屑。装神弄鬼。如果山里有人采矿炼金,总需要吃喝的,前任县令多半是故意留出空当,好与山内之人沟通联络。大半夜的,又是闹鬼的地方,肯定没人去闲逛,这就方便了他们。 他能想到这一点,谭铃音和周正道也能想到。 谭铃音的金矿石就是夜探天目山时捡的。她那时候还没怀疑什么金矿不金矿的,只是觉得县太爷太过愚昧。她虽时常假充神棍骗吃骗喝,但本身并不相信鬼神之说,夜探天目山也是想看看里头到底有什么“鬼”,好替天行道。那天清辰陪着她一块儿潜入天目山,山里很黑,她眼神不好,便由清辰领着在山中巡视一圈,什么鬼都没看到。 按理说,以谭铃音的眼神,大晚上的,别说金粒,就是金块,她也未必能捡到,可事情就是这么巧了。她也不知是什么时候,鞋里翻进去一个小石子儿,她抖了抖脚,石子钻进脚趾的空隙里,一时也不怎么硌脚。谭铃音懒得脱鞋抖它,又继续走下去,走着走着便犯了困,后来是清辰把她背回来的。第二天早上,她穿鞋时发现,那根本不是小石子儿,是一粒金矿石。 自那之后,她根据一粒小小金矿石,脑补出一个完整的故事来。 且说眼前,唐天远问明白后,便令那两个人回去了。这边县衙三巨头凑在一起商量了一下案情。三人心照不宣,只字不提夜半联络之事,只讨论命案。周正道说凶手肯定是辰时之后进山抛尸的,谭铃音说凶杀现场应该离天目山不远,唐天远说你们说的都是废话。 临近午饭,赵小六急急忙忙地跑来告诉唐天远,姑娘的身份确定了,是本县齐员外家的小姐齐蕙,齐家的下人已经在停尸房哭开了,齐员外和夫人正在往县衙赶。 唐天远也顾不上吃饭,连忙去了刑房。在门口,唐天远看到了谭铃音。她正一手拿一个大包子,一边吃一边往停尸房里探头看,那神情十分不忍,吃包子的动作却丝毫没有慢下来。 停尸房里传来阵阵哭声,有男有女。 “你还真吃得下去。”唐天远说道。 谭铃音咽下口中的包子,“生老病死都是自然造化,烦恼皆是菩提,净土生于泥粪。” 这么禅趣盎然的话从她嘴里吐出来,让人很有一种分裂感。 这时,外面一阵喧哗,又呼啦啦走进来一群人。几个男男女女簇拥着一对中年男女,风风火火地赶来。那男的见到唐天远,还知道行礼,女的则丢下他们,奔进停尸房,紧接着停尸房内传来响声震天的号哭。 男的听到哭声,神情也悲恸起来。 这应该就是死者的父母了。唐天远让齐员外进了停尸房,与他女儿相见。 谭铃音摸着下巴,看着号哭的男男女女们,凑在唐天远身边小声说道:“不对劲。” 唐天远压低声音回道,“你也看出不对来了?说一说。”他微微弯下腰,把耳朵凑近一些,好方便听到她的低语。 “你看,姑娘的父母不缺吃不缺穿,当女儿的怎么会穿得像个村姑?这不合常理;既然是大户人家的小姐,该是养在深闺,时刻有人近身伺候,凶手一般不会有作案的机会。除非是她自己跑出来。” “哦?” “所以,她一定是逃婚了。” 唐天远不赞同,“你连她是否有婚约都不知道,就断言她是逃婚,太过武断。” “这你就不懂了吧。”谭铃音弹了一下唐天远的肩膀,因两人离得太近,唐天远没来得及躲开。她接着说道,“有什么事情非要大晚上去办?除非她想长长远远地离开那个家。这逃婚啊,一定要选晚饭之后,城门关闭之前,这样等第二天家里人发现她不见时,她早已出城一夜,这才跑得远。还有,逃婚时不能打扮太好,一来太过惹人注意,二来,穿太好容易露富,搞不好就被人打劫了。” 唐天远发现这个妙妙生脑子里就没装什么正经东西,他不屑道:“说得好像你逃过婚一样。” “我当然没逃过,我怎么会逃婚呢,”谭铃音说着,不耐烦地推了唐天远一下,“你别离我那么近。” “也对,这世上不会有哪个男人会如此想不开,与你订立婚约。” 他们两个左一句逃婚右一句逃婚,说到后来声音渐大,被那齐员外听到,立时火冒三丈,“你们休要毁我女儿名节!” 谭铃音连忙道歉:“对不起啊,我乱说的。” 唐天远走上前说道:“两位请节哀,刑房的勘验已经结束,你们现在可以把令千金发葬,以安香魂。本官会尽快彻查,定要揪出真凶,给你们一个说法。” 两夫妇便要跪谢,唐天远连忙将他们扶起来。 这时,外头又闯进来一人,跌跌撞撞的,一时把停尸房内众人的目光拉向他。 谭铃音看到此人十八九岁,浓眉大眼,跑进来时一头一脸的汗。他谁也不顾,直冲向房内尸体,待看到尸体面目时,惊得双目赤红,浑身发抖。 谭铃音挠着下巴,惊奇地看着此人。这不会是姑娘的未婚夫吧?她扭头看看县令大人,发现他一脸的高深莫测。 嗯,人在不知该做何应对时,通常可以假装世外高人,谭铃音点点头,这方法确实屡试不爽。 突然闯进来的青年似乎很不受欢迎,齐家夫人指着他骂道:“你这小孽障还没害够我女儿吗,你还来这里做什么?!” “阿福,阿祥,你们把他拖出去!”齐员外吩咐道。 两个家丁过来要把青年带走,后者却是死命地攥着齐蕙的手不肯离去,把尸体拉得几乎要坐起来,掰也掰不开。 唐天远冷静地看了一会儿眼前的闹剧,吩咐道:“来人,把齐员外夫妇并齐小姐的贴身丫鬟以及这个男子都带入羁候所,等待审问。” 李大王招呼几个衙役,一同把该带的人带走了,屋子里顿时空了大半。谭铃音偷偷问唐天远,“你怎么知道她的贴身丫鬟在这里?” “认尸这种事情,自然该让熟悉的人来。” 谭铃音点头,跟着唐天远出了停尸房。外头大太阳高高照,把一草一木都烤得枯焦,唐天远撑开折扇遮阳,低头看到身旁的谭铃音被太阳晒得眯了眼睛,蔫耷耷的,他很不厚道地有些幸灾乐祸。 谭铃音抬头看到他扇子上的题字,立时来了精神,“好字。” 唐天远拿下折扇,“你懂书法?” “大人,我说过我琴棋书画无所不通的,您怎么就不信呢。”谭铃音说着,钩了钩手指,唐天远便把折扇递给了她。 谭铃音指着折扇上四个大字“上善若水”,说道:“这字一看就是个美男子题的。” 唐天远惊了,“何以见得?” “因为落款是唐天远。” “……” 唐天远伸手去抢折扇,他真是脑子抽风了才会认为妙妙生有品位。 谭铃音拿着折扇躲,“别别别,我方才开玩笑的,这字确实有它的妙处。” 唐天远停下来,“你倒是说说看。” 谭铃音走到树荫下,再次把折扇打开,说道:“轻如蝉翼,重若崩云,狂似惊蛇,稳乎泰山……这些都在四字之间。海纳百川容易,自成一格却难。一个人学得太多,容易失却本心,跌入妆花饰巧或者邯郸学步的俗套,可这唐天远偏又有自己的境界。我觉得吧,这个唐天远虽然表面上温文尔雅,但其实是个潇洒纵逸之人。人可以装,字是装不了的。你看他的字,风骨凛然之外又有那么点亦正亦邪的味道。还有吧,他写这字的时候大概心情不太好,有点狂躁……” “够了。”唐天远打断她。 “欸?不好意思,”谭铃音挠了挠后脑勺,“我一说起书法来就容易成话唠。” 唐天远沉默不语。人生难得遇一知己,有人懂他是好事,他真不介意有个红颜知己,但他很介意这个红颜知己是妙妙生。 谭铃音看到县令大人的脸色不太好,她有些奇怪,“我说错什么了呀……我说大人啊,您不会是嫉妒唐天远吧?其实用不着,人各有命,您就算嫉妒也没办法。” “我不嫉妒他。” “那么大人,您跟唐天远是好朋友吗?”这个可能性是有的,要不然他也不会拿着唐天远题字的折扇。 唐天远摇了摇头。 “那您认识他吗?” 又摇摇头。 “啊,原来这折扇是买的呀,我还以为您认识唐天远呢。” 唐天远皱眉,这话里话外鄙视的语气是怎么回事…… 谭铃音把那折扇在手上转得花样翻飞,“大人,您买这折扇花了多少钱?能转手给我吗?” 唐天远看得一阵眼花,他不解,“你要它何用?” “这可是唐天远题字的折扇。” 唐天远嗤笑,“你不会暗中思慕唐天远吧?” “这么说也不错,我就是思慕他又怎样?世上的姑娘,谁人不想嫁唐天远?我想一想又不用花钱。” 她说得这样直白,唐天远反而不好意思了,扭过脸责备道:“你这样不知羞,枉为女子。” 谭铃音恳求道:“大人,看在我为您当牛做马的分儿上,您就把它让给我吧!求求你了!” 唐天远第一次见谭铃音把姿态放得这样低,就为一把扇子。反正这扇子在他眼中也不值几个钱,大男人用不着在这种事情上斤斤计较,于是他轻轻挥了一下手,“你只要保证以后不再思慕唐天远,我便把这折扇送给你。” “好,我保证,以后唐天远在我眼中就是浮云,就是粪土,就是屎壳郎!” “……” 最后,唐天远不仅把折扇免费给了谭铃音,还招了她一顿骂,他心情抑郁地回去,午饭也没好好吃。 这头谭铃音掉头出了县衙,去了古堂书舍,找到了谭清辰。 谭清辰刚吃过午饭,正端着个小紫砂壶慢悠悠地饮茶,看到他姐姐来,他展颜笑了笑,两只眼睛一下从亮星星变成了弯月亮。 “一天到晚就知道傻笑。”谭铃音用扇子轻轻敲了敲谭清辰的脑门儿。 谭清辰也没躲,等谭铃音坐定,他把她手中的折扇拿过来仔细看了看。看到字,他点了点头,又往下看到落款,他惊讶地看着谭铃音。 “没错,就是唐天远题的,”谭铃音搓着手,问谭清辰,“你说,这扇子值多少钱?” 谭清辰心中估算着。根据唐天远的知名度和这字的水平,少说也得二百两。他把这个数字跟谭铃音比画了一下。 谭铃音高兴地挠着下巴颏,自言自语道:“一把扇子二百两,两把扇子四百两,四把扇子,就是八百两!” 谭清辰轻轻敲了敲桌子,把她拉回了现实:只有一把。 谭铃音知道他的意思,她看着自己的手,“放心吧,咱这双魔掌,你又不是没见识过。”说完,自顾自地嘻嘻笑起来,那笑声听得人心里毛毛的。 谭清辰轻笑,无奈地摇了摇头。 第四章 提审嫌犯 午休过后,唐天远精神饱满,一个挨一个提审了羁候所里的四个人。这不算正式的升堂,因此唐天远只在退思堂见了他们,除了他和谭铃音,左右并无旁人。 齐员外是铜陵县有名的乡绅,家资富足,膝下有一儿一女。儿子今年二十一岁,已考取池州府的府学禀生,是个秀才,正在府学读书。这位齐公子往后是要走仕途经济之路的,因此走到哪里都被人高看一眼。齐员外谈及自家儿子,更是不自觉露出得意色。 世人眼中,家私万贯也不如功名加身,唐天远家中不是顶有钱,但他单凭“探花”这个名头就可以把这世上大多数男子比下去,剩下的用脸去比就好。是以他会成为万千少女的梦中情郎,也就不奇怪了。 扯远了。且说眼前,齐员外提供的都是一些基本信息,并无特别的用处。唐天远点点头,扫了一眼在一旁奋笔疾书的谭铃音,他又问道:“齐小姐是否许过人家?” 齐员外斩钉截铁地摇头,“没有。小女因小有姿色,登门求亲之人倒也不少,只是尚未找到般配的。” “那么今日闯入停尸房痛哭的男子是什么人?” “他是我的外甥卫子通。家妹夫妻早亡,我这外甥自小便住在我家,我们情同父子。” “他既然如同你们的亲生儿子,令夫人为何又说这卫子通加害齐小姐?” “这个……是这样的,我夫人她……她觉得子通和我女儿八字相克,因此不太喜欢他借住在我家。” 齐员外说话吞吞吐吐,连谭铃音都听出不对劲了。她抬头看了一眼坐在上首的县令大人,发现他依然态度温和,并未打算发威恐吓齐员外。 一点也不威风,谭铃音撇撇嘴。 唐天远又问了案发当天的一些情况,齐员外说不知道自己女儿晚饭后做了什么,也没发现异常,接着唐天远让人先把齐员外带出去了,吩咐把齐夫人带来。趁这个空当,谭铃音问道:“大人,这人明显没说实话,您怎么不吓他一吓?” “现在还不是发威的时候,我心里有数。” 齐夫人很快来了。大家在羁候所等待的时候是每人一个房间,这位齐夫人没来得及跟她丈夫串供,上来被问了几句,便哭诉卫子通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想要霸占她女儿,贪图齐家的家产。 这话太不可思议了,谭铃音暗暗吐舌头。一个孤儿,无依无靠,寄人篱下,就算把心脏用墨水染透,也不至于敢这么想。再说,想要谋夺人家的财产,得首先把男丁弄死吧?齐公子活得好好的,齐小姐反而被害,难道卫子通想霸占的其实是齐公子吗,真是可笑…… 谭铃音思绪飘远了,自个儿在脑子里编了一台大戏,于是停了笔摸腮傻笑,笑出了三分淫荡三分贱气外加四分神秘,大热天的把唐天远弄得后脑勺冒凉气儿。他啪的一声重重一拍桌子,谭铃音吓得几乎从椅子上跳起来,可算回过神了。 齐夫人也吓了一跳,连哭都忘记了。 审完齐夫人审卫子通,卫子通声称和齐蕙情如亲兄妹,见了妹妹死,当哥哥的怎么不伤心。 接下来是齐蕙的贴身丫鬟,这小丫鬟有个高贵的名字叫玉环。玉环从头到尾哭哭啼啼的,关于卫子通有另一番说辞:表少爷是小姐的表哥,两人男女有别,小姐和他不熟。 四个人就有四个版本,要说里头没鬼,阎王爷都不信。 把所有人都审完,唐天远端起茶碗喝了一口,润润喉咙。 谭铃音绷着劲儿写了半天字,爪子累得酸痛,她一边揉着手,一边抱怨道:“这种事情该有专门的文书来做,我可是师爷。” “你写字快,能者多劳。”唐天远慢悠悠地丢来一句。 谭铃音不屑,“别以为夸我两句就管用。” 她一边把方才记录的文书归置到一边,整理妥当,拿给唐天远过目,一边问道:“周县丞呢?” “他去处理几件纠纷。” 谭铃音点点头,“大人,我觉得吧,我中午说错了。” “哦?你错在哪里?” “这个齐蕙齐小姐,她应该不是逃婚,而是私奔,”她不等他张口,又继续说道,“大人你肯定也看出来了,齐蕙跟她表哥关系不同寻常,她又乔装跑到城外,你说,除了私奔还能是什么?幽会吗?好好一个千金小姐把自己打扮得像个村姑一样去幽会,她图什么?图一刀两断?” 唐天远知道谭铃音说得有道理,他也怀疑卫子通和齐蕙的关系,不过看到谭铃音说得兴起,他又嘴巴痒痒,挖苦道:“逃婚,私奔,幽会。你一个姑娘,脑子里整天想些什么?” “唐飞龙!”谭铃音心头火气,学着他的样子重重一拍桌子,砰! 疼!谭铃音面容扭曲,把手拿起来放在嘴边吹啊吹。她的掌心火辣辣的疼,还发麻,手指因太过用力,被桌面震得像是要酥掉……果然气势也不是什么人都能装的,她本来爪子就痛,现在更是痛上加痛。 唐天远又扶额。他真是看不明白这谭铃音。要说她傻吧,她脑子也挺好使的;可要说她不傻吧,偏偏她天天干傻事儿,傻到别人都不好意思再添一脚了。 “你没事儿吧?”县太爷终于为这傻帽儿折服,不再毒舌,关怀起她来。 这么丢人,又怎敢托大。谭铃音把手背到身后,一本正经道:“大人,我觉得逃婚、私奔并不是什么龌龊事。儿女都是有血有肉的人,凭什么婚事一定要听父母的?” 这话就算从一个男子口中说出,也可谓离经叛道,何况是个姑娘。唐天远摇了摇头,“你这样惊世骇俗,我看以后有哪个男人敢娶。” “不劳大人费心。” 两人便不欢而散。唐天远吩咐下去,羁候所里的四个人,除了齐蕙的贴身丫鬟玉环,其他人都可以放走了。现在证据不足,嫌疑人范围没确定,也不能老关着别人。自然,卫子通与齐蕙关系不一般,该重点盯梢。 之所以留下玉环,是因为此人没说实话。她既然是齐蕙的贴身丫鬟,必然对她的一举一动一起一卧都熟悉得很,今天审问时却语焉不详,这不合常理。 第二天,唐天远和谭铃音又凑在了一块儿。谭铃音脸皮厚,已经把昨天的不快抛之脑后,她坚信自己的猜测是正确的,并且想以此来说服唐天远。 唐天远觉得这算是一条思路。他把底下人都派出去打听齐家的情况了。有些事情当事人不愿意说,旁人未必不知道。现在,想要进一步确认或者否认齐蕙是主动逃出家的,还需要证据。 反正在屋子里闷着也想不出东西来,索性出门看看。唐天远和谭铃音一同去了城外的官道。想要尽快离开铜陵县,这条官道是最佳选择,而且此地离天目山很近,若是凶案发生在这里,也确实方便抛尸。 官道旁边是一个湖泊,湖泊里生着许多荷花。昨天下了一夜雨,今天荷花映着初晴绽放,一朵一朵,红黄白粉,高低错落,像是一个个笑逐颜开的少女,在微风中轻摆腰肢,向着行人致意。 谭铃音站在树荫下,闭着眼睛深吸了一口气,陶醉道:“‘荷风送香气’,说的就是这样吧。” 唐天远的目光落在她的脚边,那里盘着一条蛇。蛇怕热,这几天它大概是热狠了,好不容易凉快了一回,于是出来透口气乘个凉。 蛇很快发现了谭铃音,盘踞的身体散开,趴在地上吐着芯子,警惕地看着谭铃音。 “谭铃音,别动。”唐天远低声说道。 “啊?”谭铃音惊奇,不自觉地错了一下步子,一下把蛇头踩在脚下。 即便不喜欢此人,唐天远也不得不承认,谭铃音是个女中豪杰。 那蛇不甘心就这么挂掉,于是收紧身体,绞着谭铃音的脚。 谭铃音低头看到脚上的蛇,吓得嗷嗷怪叫,张牙舞爪,“蛇!蛇!蛇!”她用力甩着脚,甩了半天也不顶用,情急之下又在地上胡乱跑。刚下过雨的地面长了青苔,十分湿滑,谭铃音一不小心滑了一下,滋溜溜——扑通—— 湖面溅起一大片水花。 原来这姑娘只是反应迟钝而已。唐天远站在岸边,看到她扑腾了两下便迅速沉下去,他心中一沉,赶忙跳水救人。 谭铃音被唐天远捞上来时已经晕了过去,他给她控了一下水,她还未醒来。 难道要给她吹气么……唐天远一时有些别扭。 虽然不情愿,但是人命关天,总不能见死不救。于是唐天远捏着谭铃音的鼻子,缓缓低下头。 噗——! 一阵水流击打了他的面门,因离得太近,他未能躲开,那感觉像是被人迎头泼了一碗凉茶。唐天远很怀疑谭铃音是专门留着这一口水来喷他的。 谭铃音睁开眼睛,看到县令大人正面无表情地盯着她的脸,她好像还听到了他咬牙的声音。 “你你你你干吗?!” 唐天远坐回去,答道:“我救了你。” “哦,谢谢。其实我会游泳。就是被蛇缠住脚,一时慌了神。”谭铃音说着,坐起身体,这时候她才发现,她手里似乎抓着一样东西。 嗯,溺水之人总是本能地去抓东西,这也没什么。可是她抓的竟然是一个包袱。 唐天远方才只关注谭铃音的性命,并未留意其他,现在也发现这包袱了。 谭铃音一时惊喜万分,“哎呀呀,这不会是水龙王送给我的礼物吧?一定是因为我平时积德行善太多,所以有了福报!” 唐天远幽幽道:“龙王瞎了。” 谭铃音心情好,没搭理他。她兴冲冲地把包袱打开,看到里面有好几块金砖,还有泡湿了的银票,还有几件金首饰。谭铃音看得眼睛都直了。 唐天远拿起一根金簪,放在眼前仔细看了看,突然微微一笑,“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谭铃音觉得很不可思议,按道理说金子掉下去肯定都沉了底,她怎么可能一把抓上来呢? 唐天远解释道:“这里挨着岸边,湖水比较浅,你落水时稍微沉下去一些便能接触到湖底,这是其一;其二,这包袱入水时间不长,尚未被泥沙覆盖,所以容易抓起来;第三,本官的运气好。” “切切切,关你什么事儿,是我运气好。” “你捡来的东西,也是我破案用的。” 谭铃音不服,“你怎么确定这就是齐蕙带出来的?” “时间地点基本吻合,且这包袱的材质是粗布。除了失手或者有意掩盖证据,没有人会把这么多钱财扔进水里。”唐天远说着,在首饰堆里翻检了一会儿,最终拿出一个镶着珍珠的金手镯,那手镯内侧竟然有字。唐天远辨认了一下,把那字对着谭铃音的眼睛靠近,手镯几乎戳到她的鼻梁。 谭铃音看到一个“蕙”字。 “这下信了吧?”唐天远脸上露出胜利者的微笑。 谭铃音看着县令大人把东西重新包起来。她有些失落,好不容易撞一回大运捡钱,钱还没捂热乎呢就要收缴。她一路蔫头耷拉脑,唐天远竟然有些不适应,回去之后请她去本县最好的酒楼吃了一顿,算是犒劳。 逮着机会宰县令,谭铃音也没客气,吃了个溜饱,挺着肚子回来了。 “出息!”唐天远摇着折扇,鄙视道。 县衙里头,两个监督卫子通的捕差前来回报唐天远和谭铃音,说卫子通回去之后并无异常,只是精神不济,伤心过度,还在自家院中祭拜齐小姐,神神叨叨的。 另外,他们还打听到一个消息。原来齐员外之前有意把女儿许给孙员外的儿子孙不凡,两家本来都定了下聘的黄道吉日,可惜后来就出了这件命案。据说那孙不凡长得确实俊美不凡,与齐小姐无论是相貌还是家世,都十分般配,这本该是一双佳侣。 唐天远点头表示知道了,然后提审了丫鬟玉环。他把一件齐蕙带出来的首饰拿给玉环看,玉环摇头说不认识这东西。 “你可要看仔细了,”唐天远淡淡地提醒她,“倘若知情不报,你也是要治罪的。” “大人,小人确实并未见过此物。”玉环低头答道。 “那么本官再问你一遍,你家小姐在出事前是否与任何男子有过私情来往?” “没,没有。” “当真?” “绝对没有!” “玉环,到底是你家小姐的名节重要,还是为她报仇重要?你抬起头来,看着本官。” 玉环依言抬头,看到唐天远剑一样的目光,她只和他对视了一下,便慌忙躲闪,“自然是为小姐报仇重要。小人一直忠心耿耿,对小姐绝无二心,请大人明断,捉出真凶,为我家小姐报仇。” 说了这么多,其实都是废话。唐天远不再审问,让人把她带下去。 谭铃音撂笔,对唐天远说道:“她在撒谎。” “这是自然,”唐天远点点头,“我比较好奇的是她为什么撒谎,以及她除了撒谎,是否也参与过杀害齐蕙。” 唐天远随即差人去齐蕙的住处搜寻。他觉得这齐蕙若是真的与人有私情,总会留些蛛丝马迹。 谭铃音坚信齐蕙是私奔,且私奔对象是她的表哥卫子通。但她想不通的是私奔这种本该是双宿双飞亡命天涯的风月故事,怎么会演变成命案。 唐天远起身说道:“我们去会一会那孙不凡。” 谭铃音摆摆手,“大人你怀疑孙不凡吗?私奔的人肯定不是孙不凡,孙不凡想要娶齐蕙,直接下聘礼就行了——”她说到这里突然打住,眨了眨眼睛,恍然道,“对啊,自己未来的妻子要跟别人私奔,孙不凡肯定不服气。” 唐天远等她自问自答完毕,便带着她去了孙府。 县太爷突然造访,孙员外郑重迎接。唐天远不急着见孙不凡,先跟孙员外寒暄了一会儿,问起了他儿子孙不凡与齐蕙的婚事问题。孙员外长得胖乎乎的,为人圆滑,胖脸上常带着三分笑。 他知道出了命案,不敢有隐瞒,照实答了。原来这孙家确实要与齐家结亲,两家儿女的生辰八字都交换过了,齐员外已经点了头,孙家这边刚选好日子打算下大礼,结果就遇上这种事情。 “那么令郎对这桩婚事可还满意?”唐天远又问道。 孙员外答:“齐家女儿是远近闻名的美人,他有什么不满意的。只是可惜了。” “照你这么说,你两家已然有了婚约,可是齐员外却说他的女儿并未许配人家。” “哦,是这样,我们三书未下,聘礼也未下,不算正式定亲。齐员外大概是怕把我牵连进去,所以才这样说。” “原来是这样,”唐天远不动声色,“我听说那齐蕙并不满意这场婚事,与她父亲闹了好几场,我还以为这才导致齐员外改口。” 孙员外的笑容有些勉强,“姑娘家插口自己的婚事,说出来都丢人。不瞒大人,我儿子一表人才,想与我家结亲的人家也不少,怎么就配不起她了。” 见孙员外并未否认他说的话,唐天远心里有了些数,于是笑道:“既然如此,本官可否见一见令郎?” 县太爷要求见谁,那是给他面子,哪有不可的。 不一会儿,孙不凡来了,他穿了一身浅蓝色的衣服,腰上扎了一条用金线结的镂空腰带,上头镶着大大小小的形状不规则的绿松石。 此人果然生得俊美,不过五官因太过精致,阴柔气较重。好看的人容易吸引目光,谭铃音直勾勾地看着那孙不凡,一动不动,像个女色狼一般。 唐天远隔着桌子用折扇轻轻捅了一下谭铃音,压低声音道:“你给我矜持点儿,别丢本官的脸。” “啊?啊。”谭铃音回过神来,应道。她也不是看上人家了,方才发呆是因为在思考,这样的人物放在她书里可以怎样写。 不过这孙不凡好看是好看,就是口味有些奇特,头发不好好地梳起来,留了一大绺头发垂到脸畔,配上他的一低头一敛目,简直像朵花一般娇羞。 谭铃音禁不住打了个寒战,一不小心就脑补了不少有的没的。她觉得她跟孙不凡之间至少有一个是变态。 孙员外看到孙不凡,斥责了几句,说他仪容不整。谭铃音点点头,这老头儿的口味是正常的。 唐天远面上依然淡淡的没什么表情,和孙不凡客气了几句,问了他对婚事的看法。 孙不凡举止稳重,说话不紧不慢,“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自然听父母的。” “你可见过齐蕙?”唐天远又问道。 孙不凡摇头,“没有。” “前天晚上亥时,你在做什么?” “回大人,我平时戌时二刻便就寝,亥时应已熟睡。前天晚上亦是如此。“ 亥时是齐蕙的死亡时间,这个时间大多数人都已入睡,这本身就是完美的不在场理由。 唐天远皱了一下眉,没再继续问下去,很快同谭铃音告辞了。 出了孙府,谭铃音跟在唐天远身旁,若有所思。唐天远见她不说话,便问道:“你还想着那孙不凡呢?” “是啊,”谭铃音点点头,“这孙不凡比青楼里的花魁都妩媚哈哈哈……” 唐天远突然停下来,皱眉看着她,“你去过青楼?” “没错,我要去采风嘛,”谭铃音搓着手,两眼放光,“因为我想写个唐飞龙和名妓的故事。” 唐天远拉下脸来,“不许写。” “凭什么,你管得着吗?!”谭铃音不服。 “总之不许写。” 谭铃音抱着手臂,不屑地看他,“你不要自作多情,虽然你也叫唐飞龙,我写的是唐天远,唐天远!” “……” 唐天远捏了捏拳头,咬牙道:“谭铃音,总有一天你会落在我手里。” 谭铃音才不怕他,“我要是落在你手里,一定先撒泡尿做个记号。” 唐天远跟她斗起了嘴,“我一翻手就能把你压住。” “压吧压吧,反正我师父会来救我。” “你师父已经被我吃了。” “……”谭铃音讨厌这种不按剧本来的怪胎。 两人这样斗着嘴回到县衙,唐天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弱智到这种地步,和谭铃音你来我往地说了一路。 刚一回来还没站稳,捕差们就赶来报告,说在齐蕙房中玉环的置物箱里发现了死者和卫子通的往来信件,请大人前去过目。 搜出来的书信都放在一个小匣子里,匣子里除了书信,还有些小物件:题了诗的帕子、首饰,等等。这小匣子是从玉环的置物箱里翻出来的,捕差直接给抱回来,拿给唐天远。 所有信的落款都是卫子通。谭铃音拿着信一封一封地看,啧啧叹道:“果然是情深意重啊。” 最后一封信是约齐蕙私奔的,让她某时某刻在某处等着卫子通。 信中的时间地点和案发的时间地点基本吻合,这表明齐蕙那日确实主动乔装改扮出了城,目的是与卫子通私奔。 唐天远吩咐捕差先去抓捕卫子通,接着他第三次提审了玉环。这么重要的信件都是在玉环的箱子中发现的,可见齐蕙对她的信任。 这次提审出乎意料地顺利。物证在前,玉环无话可说,供认不讳,承认小姐确实与卫子通有私情,她一直当着两人的信使。这次老爷逼小姐嫁给孙不凡,小姐拗不过父母,只好答应与卫子通私奔。之前与卫子通来往的私信和物品不好带走,于是小姐托她暂时保管。 唐天远还是那副阎王似的面瘫脸,问道:“之前为何隐瞒实情?” “回大人,自发现小姐失踪,老爷便知不妙,让我们不许提及此事,哪怕是面对县太爷也不行,他怕败坏小姐的名声。现在物证在前,小人再不敢撒谎。” 这倒是个站得住脚的理由。齐员外那日在县衙便左一句“名节”右一句“名节”,为了所谓名节还故意隐瞒了女儿的婚约。看来在他心目中,名节比女儿的命还重要。 审完玉环没一会儿,捕差来报告,说卫子通已经抓捕。谭铃音问唐天远:“大人,现在升堂,还是明日再说?” 唐天远垂着眼睛,视线落在桌上,沉思了一会儿,说道:“整件事情透着诡异。既然决定私奔了,说明两人感情深厚,没道理奔到一半拆伙儿;以卫子通对齐蕙的感情,不管出于什么原因,都不可能深夜将她一人遗在野外,使凶手有可乘之机;卫子通本人也没有杀人动机,”他说着,看了谭铃音一眼,“你怎么看?” 谭铃音摸了摸肚皮,“我认为,我们应该先吃晚饭。” 中午吃那么多,这么快就饿了,唐天远扫了一眼谭铃音的肚皮,摇了摇头。吃货! 唐天远不急着升堂,他得先弄明白案发当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他猜测卫子通很可能并没有与齐蕙接上头,这样一来后面的事情都可以解释了。但既然有那封信在,时间地点都确定,他们怎么可能没碰上呢? 吃过晚饭,唐天远提审了卫子通,谭铃音依然被抓来记录。 没等唐天远问,卫子通先磕着头哭诉起来:“大人,那天我撒了谎,我对我的表妹并非全是兄妹之情,我对她有非分之想。知道她死后,我寝食难安,请大人抓出凶手,为我表妹报仇!” 谭铃音一边写着字,一边抬眼扫了卫子通一眼,看来这小子是个实诚人。 唐天远淡定地点了一下头,说道:“本官问你,案发当晚你是否见过齐蕙?何时?” 卫子通连忙摇头,“没,我没见过她。大人,我虽住在齐府,但男女有别,与表妹并不能轻易相见的。” “所以你们只能通过书信往来?” 卫子通听此,慌忙说道:“没有没有,大人您误会了。我虽喜欢表妹,但我们之间是清白的,并未逾矩。我从未与她私授书信。” “你看看这是什么?”唐天远使了个眼色,一旁的衙役忙把已经准备好的书信递给卫子通。 卫子通看到书信,脸色变得极为难看,“这,这是我写的,不不不,这不是我写的……” 唐天远重重一拍桌子,“到底是不是你写的?” “大人,这字是我的字,可我真没写过这封信。我冤枉啊大人!” 谭铃音与唐天远对视了一眼,互相看到对方眼中的惊讶。她转头对卫子通说道:“你现在写几个字给我看看。”说着把纸笔递给他。 卫子通依言写了两行字。因为太紧张,手不停地抖,写出来的字有些歪。他很不好意思,“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写难看的……” “无妨,”谭铃音摆手打断他。她举着这两张纸,视线在两份笔迹上来回扫了几遍,最终把纸一撂,对唐天远说道,“大人,玉环的信是伪造的。” 唐天远也看了一遍,他觉得这两份笔迹虽然一个工整一个扭曲,但总体上很像,应该是出自一人。于是他狐疑道:“你确定?” 谭铃音挑眉,“我可是行家。”见他还是不太信,她提笔在另一张白纸上写了几个字,展示给唐天远。 看着与那信纸上几乎一模一样的笔迹,唐天远震惊了。 “雕虫小技,”谭铃音得意地摸了摸下巴,“若是多给我些时间,我能模仿得更像,现在这个还差一点火候。” 天才,这是天才!唐天远很激动,但很快发现他激动的时机不太对劲。他立刻冷静下来,让人先把卫子通带出去,接着又让谭铃音把其他信件辨认一番。 结论:全是模仿的笔迹。 也就是说,有人假装成卫子通和齐蕙通信并骗她私奔。玉环肯定知情并且提供了帮助,否则那人不可能那么容易就骗过齐蕙。 这是那丫鬟第三次骗县太爷了,也太狡猾了。 那么真正写这信的会是谁? 唐天远与谭铃音对视一眼,两人默契十足,齐声说道:“孙不凡。” 不,不一定就是孙不凡。齐蕙是远近闻名的美人,思慕她的男子应该不少,未必不是别人买通了玉环。想要确定此人,需要进一步的证据,或是让玉环招供。可惜玉环狡猾无比,若无铁证在前,她大概不会说实话。 唐天远凝眉沉思,眼珠缓缓转动了几下,最终,他的目光停在谭铃音的脸上。 谭铃音看到唐天远直勾勾地盯着她,感觉不妙,“你你你不会想让我牺牲色相去诱使孙不凡招认吧?” “你想多了。”唐天远说着,又走近了一步,与她面对面不过咫尺,低头看着她。 谭铃音回看他。离得这么近,她看得清清楚楚,才发现县令大人长得真不错。她有些紧张,又故作镇定,“这个……我觉得吧,色诱孙不凡这种事情,你去肯定比我去效果好得多。” 唐天远不答,目光向下移,落在她的唇上。 谭铃音心里毛毛的,“你到底想干吗呀,要杀要剐给个痛快话!” “如果我现在轻薄你,你会怎么办?”唐天远突然问道。 “我会一脚把你踢成太监。” 唐天远果断后退几步,纠结地看着她,见她抬头挺胸气势倍儿足,他扶额摇摇头,叹道:“谭铃音,你就是个流氓。” 谭铃音特别委屈,“明明是你想轻薄我,怎么成我流氓了?还讲不讲理了?” “我不想轻薄你,我眼光没那么差……我只是想知道,其他女人是否也像你一样,被人轻薄后的第一反应是踢人下边儿吗?” “不是吧,像我这么机智的姑娘不多见。她们大概会打上边儿,嗯,扇耳光?” “扇耳光。”唐天远重复了一遍这三个字,突然微笑。 谭铃音一缩脖子,“你别笑了,瘆得慌。你到底在笑什么呀……” 唐天远回过神来,用折扇轻轻敲了一下谭铃音的头,“我知道孙不凡为什么要弄个青楼姑娘一样的发型了。” “因为他是变态,我也知道。” “不,因为他脸上有伤。” “啊?” “他轻薄了齐蕙,齐蕙的第一反应是抽他耳光。如果脸只是肿了,一夜之后大概可以消肿,但倘若皮肤被指甲划破,不可能那么快完好如初,他只能垂下一绺头发遮掩。” 谭铃音一拍脑袋,“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可是现在我们怎么证实呢?要亲自去撩开孙不凡的头发看吗?他能答应吗?会不会说我们调戏良家男子,倒打一耙?” “可以等他睡熟之后再看。今晚本官要亲自夜探孙府。” 谭铃音拍了拍他的肩,“去吧,早去早回,只看脸就行,莫要轻薄人家。” 唐天远拍开了她的手。 当晚,唐天远果然去了。谭铃音一直想知道结果,睡不着,于是守在县令大人的小院门口等着,像个蹲点跟踪狂一般。 等到半夜时分,终于把他给等回来,谭铃音连忙追着问:“怎样怎样?” “他脸上确实有指甲划伤,现在基本可以确定轻薄齐蕙的人是孙不凡,但这无法作为直接的杀人证据。” “那怎么办?” “现在夜审玉环,明日升堂坐案。” “可是没有证据。” “我有办法。” 唐天远不太喜欢严刑逼供。 他命人连夜把县衙里头最丑的那一拨男人召集起来,如此这般吩咐了一阵。接着,他把玉环从羁候所转移到牢房,和谭铃音去审问她。 玉环茫然无措,惊骇问道:“大人,小人已经全部招了,为什么又把我关进牢房?” “本官问你,卫子通的书信都是如何传到齐蕙手里的,可否经过你之手?” 玉环用力点头,说道:“有……有,一般是表少爷把信交给我,由我拿给小姐。” “卫子通亲自把信给你?” “是。” 唐天远冷笑,“本官已经使人鉴定过,那些书信上的笔迹全都是模仿的,根本不是卫子通亲自书写,这个你又怎么解释?” 玉环低下头,想了一下解释道:“我不知道,那书信分明就是卫子通交给我的,那样的笔迹又如何做得假,一定是卫子通杀了人不敢承认,才谎称信不是他写的。” 这人胆子大,就是演技不好。唐天远摇了摇头,叹道:“那人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使你这样不知死活,死鸭子嘴硬?” “小人不懂大人的意思。” “不懂吗?谭师爷,给玉环姑娘讲一讲,勾结外人、谋害主人在我大齐该判什么样的刑罚。” 谭铃音面容严肃,“故意杀人,当判斩监候;杀主,罪加一等,当五马分尸,夷三族。也就是说,不仅你死,你父母兄弟姑姑姥爷小舅妈……都得死。” 谭铃音哪里懂刑律,这都是她胡编的,实际刑罚并没那么重。不过玉环只是个见识短浅的丫鬟,听罢并不起疑,只是惊恐道:“我没有要害小姐!” 谭铃音点了点头,“哦,没有杀人,但还是勾结外人哄骗主人了。这样可以轻一些,远放边疆充军妓。军妓就是供军营里的将士们玩乐的,跟青楼里的姑娘差不多,但是不能赚钱,你懂吗?” 玉环哭道:“我没有!你们冤枉我,我没有勾结外人,那信就是卫子通写的,明明就是他杀了小姐!” 唐天远遗憾地看着她,“还是不招,看来只能充军妓了。本官行个好,让你提前体验一下军妓的生活,”说着,转头向外喊道,“把兄弟们都带上来吧。” 外头便呼啦啦进来几个男人,一个比一个长得奇形怪状。有的獐头鼠目,有的黑脸焦须,还有人脸上有一块紫黑的胎记,别具一格。 玉环简直要吓死了,“你们,你们要干什么?!” 唐天远挑眉,笑出几分邪气,“还用问么,我看你细皮嫩肉的,不如先让这几位弟兄尝尝鲜。” 配合着县太爷的话,那几个男人纷纷淫笑起来,放肆地打量着玉环。 玉环大惊失色,突然转身要往墙上撞,唐天远反应极快,手中折扇飞出,正中玉环膝盖。她跌倒在地,扶着膝盖,脸色发青。 唐天远冷道:“想死也可以,你死了之后本官会把你扒光了放在闹市区悬尸示众,让大家都看看谋害主人的下场。” 虽然知道是在演戏,谭铃音还是禁不住抖了一下。这县太爷真是个变态。 玉环挣扎道:“你是朝廷命官,不能草菅人命。” “你和我玩儿花招,本官只好奉陪到底。官就是天,本官想怎样就怎样。我再问你最后一次,那个人到底是谁?” 玉环沉默不语。 “看来你更想陪兄弟们玩玩儿,本官就如你所愿。你们几个,还愣着做什么,上吧。谭师爷,我们走。”唐天远说着,不再看玉环,带着谭铃音转身离去。 那几人果真扑上去,一边说着浑话,一边要解玉环的衣服。 玉环一边哭一边挣扎惨叫:“不要!” 唐天远和谭铃音已经快走到门口,谭铃音听到玉环的啼哭,有些不忍心,刚想回头,却被唐天远一把揽住肩膀,“别坏事!” 这样的动作太亲密了,谭铃音连忙推开他,“别拉拉扯扯的。” “你当我愿意?”唐天远夸张地在衣服上蹭了蹭手。 这时,玉环高声叫道:“我说!我说!我说!” “停!”唐天远吩咐了一声,大家便退开。他走回去,坐在一把椅子上,“说吧。” 玉环犹豫地左右看看,心有余悸,“大人,可否让他们先出去?” “不可,你若不说实话,我还得把他们叫回来,麻烦。就这么说吧。” 玉环抖了一下,终于不敢再有侥幸心理,老老实实地招了。 原来那齐蕙与卫子通青梅竹马一起长大,两人都有些心思,可惜卫子通是个寄人篱下的穷小子,齐员外坚决不会把女儿许配给他。两人再大些,不得不避嫌了,便也不怎么见面了。虽然不能见面,彼此的相思却未减半分。卫子通知道自己家世不好,怕齐蕙跟着他受苦,所以并不敢主动纠缠齐蕙;齐蕙是个姑娘家,面皮薄,也不好主动去勾他。 齐蕙芳名远播,爱慕她的人很多,孙不凡是其中之一。孙不凡本身生得俊秀,风度翩翩,他对自己的外表相当自信,于是就觉得只有齐蕙那样的美人才配得上他。有一次齐家小姐出门游玩,恰好被孙不凡见到,自此惊为天人,非卿不娶。 孙不凡知道玉环是齐蕙的丫鬟,便有意和她套近乎,想通过她传递相思之意。玉环把孙不凡写的信拿给齐蕙,齐蕙看了,把玉环骂了个狗血淋头。玉环心中不忿,一冲动,就在孙不凡面前把齐蕙和卫子通的事情说漏了嘴。 彼时孙家与齐家已经在议亲,许多人认为这桩亲事是天作之合,孙不凡便理所当然地把齐蕙看作自己未来的妻子。未来的妻子心中想着别的男人,这让孙不凡十分恼怒。他让玉环帮忙找来了卫子通的笔迹,模仿着他的笔迹和语气,写了封信给齐蕙,想以此试探齐蕙的忠贞。齐蕙很快回了信,含羞带怯又情意绵绵。孙不凡十分生气,又接着给她写了第二封,第三封……终于,在孙家即将下聘礼之前,他以卫子通的名义约她私奔了。 “我以为孙公子这样做,只是想当面给小姐一个教训,好让她知道她的身份,所以我才帮小姐出主意,还帮她遮掩。但我没想到的是……”玉环说到这里,又擦起眼泪。 谭铃音皱眉,“就算你不知道你家小姐会被害,但你肯定知道她一旦应约私奔,必然会遭到孙不凡的羞辱,为什么还眼睁睁地看着她去?而且又是深更半夜的,还出城,她一个弱女子,孤身一人,你不怕她出意外吗?好一个忠心耿耿的奴才!” “我……” “那孙不凡到底给了你多少好处?说!” 玉环瘫坐在地上,两眼无神,“我承认,我一直对小姐怀恨在心。她对我并不好,时常打骂我。生了气也撒到我头上。眼看着孙公子戏耍她,我确实有些幸灾乐祸……但我真不知道她会被人害死,如果知道,我肯定不会那样做,真的!” 唐天远点了点头,问道:“那么你可愿当堂做证,指认孙不凡骗你家小姐深夜出城?你若愿意,本官可以宽大处理,让你少在牢里待几年。” 玉环犹豫了一下,答道:“我愿意。” 谭铃音让她在口供上画了押,这场审讯便结束了。 走出牢房,外头天光微亮,黎明的空气积聚了一夜的沉静,清新中带着一丝潮气。谭铃音看着东边儿天空上渐渐亮起的鱼肚白,问唐天远:“你怎么知道那个方法一定对她有用?” “这种方法对大多数女人都有用。”唐天远答。 谭铃音不屑,“对我就——” 唐天远不等她说完,立刻打断她,“我不会那样对你。” 谭铃音张了张嘴,不知道该回应点什么。 “万一你把我的人都踢成太监,得不偿失。”唐天远扭过脸,解释道。 两人一同吃了早饭,又凑在一起讨论了一回案情。其间唐天远跟仵作密谋了些事情,谭铃音不得而知。 玉环的证词只能证明孙不凡那晚见过齐蕙,他们尚无直接的证据表明孙不凡就是杀人凶手,一切要等今天的堂审过后再说。 而且,唐天远总觉得玉环还有事情瞒着他没说。 刑事案件的堂审都在大堂。本案相关人员包括齐蕙的父母和哥哥、卫子通、孙员外及其儿子孙不凡,都已在大堂里等候。这些人都是今早才得知要升堂,猝不及防被拉过来的。 谭铃音负责笔录,本来县丞周正道也可列座旁听,不过被唐天远临时派去下基层了。 唐天远身着官服,头戴乌纱,端坐在山水朝阳图之前、明镜高悬匾之下,面如朗月,五官英挺,一身正气,通身笼罩着一种“妖魔鬼怪见之退避”的震慑感。用谭铃音的话说就是,他就算不当县令,当个降妖除魔的道士,那也是前途无量的。 前途无量的县太爷重重一拍惊堂木:“升堂。” 第五章 巧妙判案 按照惯例,县令在大堂审案时,百姓是可以在门外围观的。今儿是唐天远接任县令以来的第一次堂审,又是命案,前来围观的百姓里三层外三层,把县衙围得水泄不通。有些人干脆生意也不做,专程收了摊子来看县太爷办案。也有妇人在人堆后头踮脚,想看看传说中英俊的县太爷有多英俊。 谭清辰抓住商机,在大堂外头支了张桌子,让伙计摆了凉茶和切好的西瓜来卖,生意火爆。他自己拎着个半旧的蒲扇,站在外面,笑看着里头一本正经做记录的谭铃音。 隔着这么远的距离,谭铃音是认不出谭清辰的。 今儿孙不凡依然留了他那花魁发型,虽然不得不跪在被告石上,却是气定神闲。 谭铃音清了清嗓子,起身念了一遍诉状,她的嗓音清亮婉转,甚是动听。诉状叙述了案发的整个过程,指出孙不凡的两条罪状:诱拐良家女子,杀人。 人群中传来一阵议论声。不少人对着孙员外的后背指指点点。女儿家私奔是大事,这是不守妇德的集中体现,放在以前是要沉塘的。当然,现在这个朝代,由于历史原因,民风相对开放,但私奔这种事情,也足够十里八乡看一阵热闹了。 孙员外夫妇羞得满面通红,低头不敢言语。 谭铃音气不过,重重一拍桌子,“吵什么吵!” 她这一嗓子气势十足,人群顿时息声。谭铃音指着孙不凡,对人群说道:“他才是凶手!齐蕙明明是受害者,你们不帮受害者说话,反倒指责她,难道想当杀人者的帮凶?!” 这帽子很大,平头百姓哪个敢接,于是齐刷刷地开始骂孙不凡。 “肃静!”唐天远又拍了一下惊堂木。他往谭铃音的方向扫了一眼,看到她果然在揉方才因太过用力拍桌子而疼痛的右手。这暴脾气,也不知以后何人能受得了她。唐天远轻轻摇了一下头,想笑,又很快把笑意憋回去。 “孙不凡,你可认罪?”唐天远问道。 孙不凡答道:“草民不认,草民冤枉。那诉状所说全是子虚乌有,请大人明断。” “你的意思是说,你并没有写信给齐蕙,也从未约她私奔。案发当晚,你也没见过她?” “是。” 唐天远继续不紧不慢地说道:“验尸结果表明,齐蕙在被害之前曾经被轻薄过,而她被轻薄后的第一反应是掌掴那登徒子。” 他说到这里,外面老百姓又开始议论:啧啧啧,被轻薄了! 谭铃音两眼冒火地瞪过去。她的眼睛本来就大,再这样死死地瞪着,像是下一步就要扑上来拼命,看着甚是骇人。她虽然看不清楚围观群众,他们却把她看得清清楚楚,于是赶紧转移话题:“烧死杀人犯!” 唐天远又让他们肃静,接着说道:“孙不凡,既然你否认当晚见过齐蕙,那么你脸上的指甲抓伤因何而来?” 孙不凡不自觉地捂了一下脸,刚要开口,唐天远打断他:“来人,验伤。” 两个衙役上前按着他,一个仵作在他脸上仔细看了看,说道:“回大人,孙不凡脸侧确实有抓伤,时间是两三天左右,现已开始脱痂。” 唐天远点点头,总结道:“所以你自从那晚被齐蕙抓伤之后,便换了发型,好遮掩伤口,是也不是?” 孙不凡的眼珠转了转,答道:“大人想多了。我确实是因脸上有伤,才想了这个方法遮掩,但这抓伤本是一不小心招惹了一只野猫所致,与齐小姐并无干系。人命关天的大事,大人只凭这样一个伤口便断了,太过草率。草民不服。” “只凭一个伤口,本官也不会轻易定罪。来人,带证人玉环。” 玉环便被带上来。她昨夜几乎没睡,又受到了惊吓,现在形容十分憔悴,眼下一圈乌青,鬼一般。她进来给唐天远磕了个头,接着便低着头把自己知道的都交代了,其间看也不敢看孙不凡一眼。 齐员外听说自己丫鬟竟然干出这种事情,气得破口大骂,上来要踢打她,被一旁的衙役按住了。 玉环说完,唐天远看着孙不凡,“你还有什么话说?” 孙不凡似乎早知会出现这一幕,他从容答道:“玉环在做伪证,与卫子通联手陷害我。” “你说她做伪证,可有证据?” “有。此人暗恋我,求而不得,因爱生恨。她恨我。” 这也太自恋了,谭铃音停笔,摇摇头,看看孙不凡又看看玉环。她发现玉环一直哭着摇头,并不答话。这个……不会被孙不凡说中了吧? 孙不凡说着,从袖中摸出一个荷包并一把丝线,“这是端阳节那日玉环姑娘主动送与我的荷包和五色线。我对玉环姑娘的错爱一直没有回应,玉环姑娘便因此生恨,想了办法故意诬陷我。” “玉环,本官问你,这是否真的是你赠予孙不凡的?” 玉环没说话,流着眼泪点了点头。 原来县令大人没感觉错,玉环还真有事瞒着。谭铃音理解玉环对于此事的难以启齿,可是这件事在关键时刻被孙不凡抖出来,就会使他们陷入被动。 “大人,”玉环抹了一把眼泪,说道,“我确实送了孙公子这些东西,但我以项上人头担保,我方才所说也全是实话。这孙不凡故意诱引我家小姐,借机害死了她,请大人为我家小姐做主!” 孙不凡冷笑,“大人,需不需要草民提醒您,根据大齐律法,与被告有仇之人不能做证。” 这可难办了。谭铃音拧眉看向唐天远。 唐天远给她回了个安抚的表情,转而对孙不凡说道:“看来你对大齐律法研究得挺透彻,那么你是否知道,本官若是想定你的罪,还需要什么?” “自然是需要证据。” “孙不凡,你以为你把此事做得天衣无缝,殊不知,你料错了一点。你只当你掐死了齐蕙,其实当时她并没有死。” 孙不凡面色霎时一变,但很快恢复镇定,“大人真会说笑话,我听不懂什么掐死不掐死的。不过,既然齐小姐没死,为何不让她出来一见?” 唐天远叹了口气,“她当时没死,不过后来还是死了。死因不是窒息,而是后脑遭到重击。也就是说,她是滚落到山坡之下,被石头磕到后脑才死去的。”他说着,面露不忍,连连摇头。 谭铃音奇了怪了,仵作的验尸报告是她亲自整理的,那上面不是这么说的呀。她不露声色地看了县令大人一眼,接收到后者平静的眼神。谭铃音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反正她就是从这种平静无波的眼神中读出了他的意思,于是她自信满满地提着笔,看了孙不凡一眼,满脸写着“你这凶手死定了”。 孙不凡听了唐天远说的这些话,也跟着表示了一下遗憾,接着说道:“不知大人说这些意在如何?” “我的意思是,在你扛着齐蕙的尸体上天目山的时候,”唐天远说到这里微微顿了一下,仔细观察孙不凡的表情,看到他虽强作镇定,但眼中闪过一丝不安,唐天远继续说道,“她其实醒过来一次。” 这话就有点瘆人了,在场之人都听得心里毛毛的。谭铃音握着笔的手差一点抖起来,幸好她训练有素。她低着头,默默地想,大人以您这才华,不写小说真是可惜了。 孙不凡想要维持镇定的神色已经有些困难了。他拉长脸,脸上微微扭曲。 唐天远在这种异样的气氛中继续淡定地讲故事:“齐蕙在醒来之后,知道自己此番性命不保,为了留住证据,好让人找出真凶,她在死前拼命做了一件事情。” 众人的好奇心已经完全被他调动起来了,外头围观的老百姓全都息了声,伸着脖子瞪着眼,等待县太爷的下文。结果县太爷真像个说书先生,到此打住,卖起了关子。 唐天远微微一笑,看向孙不凡,“你知道是什么吗?” 围观群众:到底是什么啊! “我不懂大人在说什么。” 唐天远的目光向下移,停在孙不凡的腰上,“孙公子这条腰带不错,在哪里做的?” 围观群众:谁关心腰带啊! 孙不凡也没想到这县令突然问及此,想也不想答道:“盛宝斋。” 他此刻所围的腰带与昨天的一样,正是那条金丝编就、镶了许多绿松石的。这些绿松石都被打磨成薄片状,形状大小不规则,一条腰带上有好几十块,最大的有红枣那么大,小的如黄豆粒。 “来人,把物证端上来。”唐天远话音刚落,便有人端着个托盘上前。托盘上铺着红绸布,红绸布上躺着一枚小如黄豆粒的青绿色宝石。 唐天远解释道:“这是死者掌中发现的,被她紧紧攥在手中。本官当时不解这是何意,直到昨天见过孙公子,这才了然。齐蕙死前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偷偷从你的腰带上抠下来一小块绿松石。此时的你扛着她紧张地爬山,并未察觉,使她得手。齐蕙心思通透,故意抠了最小的一块,不致使你发现之后销毁证据。你这腰带上绿松石繁多,且不规则,丢一粒小的,确实不容易察觉,这才给本官留下破案的契机,这也算是苍天有眼了。” 这一番话下来,围观群众们鼓掌叫好声不断。 孙不凡看着那绿松石,脸色变得极为难看。 唐天远继续说道:“你若不信,自可当堂解下腰带检查,看看本官是否冤枉了你。” 见孙不凡站立不动,也并不回答,唐天远招呼左右衙役,“你们几个,帮孙公子脱下腰带好生检查。” 几人得令,按着孙不凡帮他解下腰带,把腰带仔细翻看了一会儿,回道:“大人,这腰带上确实有个坑洼处。”说着,把托盘上的小绿松石拿过来一扣,严丝合缝。 “孙不凡,物证在前,你还有何话可说?” 孙不凡挣开众人,面目狰狞,“人是我杀的又怎样,她不守妇德,本就该杀!” 在唐天远的追问下,孙不凡讲了自己杀人的一些细节。整个过程与谭铃音脑补出来的段落差不多。孙不凡见齐蕙果然应约,于是跳出来一通羞辱。齐蕙得知事情全是孙不凡所为,又羞又愤,两人发生了口角。后来孙不凡轻薄齐蕙,齐蕙回扇耳光,再后来孙不凡一怒之下掐死了她,就近抛尸天目山。 孙员外没想到自己儿子竟做出这种事情。此事来得突然,他今早才听说自家和命案牵扯上,此刻听到儿子承认,早已吓破了胆,跪在地上砰砰磕头,说自己一把年纪老来得子云云,求县太爷开恩。 唐天远摇头,“只有你儿子的命是命,人家女儿死了就是活该吗?” 齐夫人早已泣不成声,扑上来要撕打孙不凡,两个衙役拦着她,不让她在公堂上撒泼。齐员外听到县太爷的话,也红了眼圈。自家养了十几年的一个如花似玉的孩子,不管她做了什么事,一下子没了,当父母的哪有不心疼的。 谭铃音很快写好了口供,让孙不凡当场画了押。画完押,这事儿就算盖棺定论了。唐天远扫了几眼口供,伸手从面前的签筒里摸出一根红色令签。衙门里的堂审,令签的颜色是有讲究的:黑色代表一般的刑罚,红色代表死刑。 孙员外看到县令要判死刑,忽然叫道:“大人。” 此刻唐天远已经把令签拿出来,正停在半空中,要落不落。许多人的心脏都跟着提起来,屏住呼吸盯着那鲜红的令签,仿佛那是一把染血的利刃,下一步就可以直插孙不凡的心脏。 “何事?”唐天远问道。 “大人,草民以为我儿杀人也是事出有因,毕竟是齐家小姐不守妇德在先。”言外之意,孙不凡罪不至死。 谭铃音听到这话,十分不服,刚要反驳,却被唐天远制止。唐天远先扫了一眼堂下跪着的孙员外,见他的目光鬼鬼祟祟,大有深意,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微微搓了一下。 哦,想拿钱买命。唐天远眯了眯眼。看来这孙员外很擅长这种勾当,也不知从前干过多少次。唐天远的操守很牢固,以他的眼界,也不会把一个地方乡绅的贿赂放进眼里。 “姑娘未出阁,在家不管做了什么,自有父母管教,别人插手不得。孙不凡诱骗女子在先,草菅人命在后,当判——”唐天远说着,把红色令签重重往地下一掷,“斩监候。” 唐天远在老百姓的一片赞誉之声中退堂了。谭铃音低着头,像个小尾巴一样跟在县太爷身后。她满脑子都是今日堂审的各种转折,怎么想也想不通其中关窍。走在前面的唐天远听到谭铃音神叨叨的自言自语,转身想同她说话。谭铃音走着神,没刹住脚,一不小心就直接扎进了唐天远怀里。 唐天远揪着她的后衣领把她提开,嫌弃道:“你又想非礼我吗?” “……等等,什么叫‘又’想?我什么时候非礼过你?” 太多了。唐天远才不想跟女人掰扯这些,他转身走进退思堂,坐在案前休息。谭铃音凑过来说道:“大人,我有一事想不明白。” 唐天远挑眉看了她一眼,“想让本官指点你?” “咳,嘿嘿。”谭铃音自知她和这县令大人相处得不算友好,现在有事求教,姿态自然要放得低一些。看到他活动肩膀,谭铃音连忙走到他背后,帮他又按又捶又捏。 她手上的力度恰到好处,把唐天远略有些发酸的颈背揉得甚是舒服。然而身上舒服了,心里头却别扭开了。前面说过,唐天远看起来一本正经,实际有某些说不得的癖好。现在隔着单薄的衣服,他感受着谭铃音又小又圆、又软又弹的指肚,不用闭眼都能想象到此刻那双手在他肩上是怎样的光景。凡美丽的东西,越是看不到,越是吸引人。唐天远一个血气方刚的老处男,哪里经得起这种撩拨,他连忙躲开,没好气道:“去去去,这点事都办不好,要你何用!” 谭铃音看看自己的双手,有些无辜,她捏得挺好的呀。 唐天远摇头,“算了,倒杯茶来。” 谭铃音连忙倒了茶,双手捧给唐天远。唐天远不愿看她笑嘻嘻的脸,更不愿看她的手,他扭过脸去,单手去接茶碗,手指却不经意间触碰到她的手。唐天远像是碰到毒蛇一般,连忙收回手,此时谭铃音也已经松开了手,茶碗便翻到桌上,茶水涌出来,顺着桌沿哗啦啦流下去,落到唐天远的腿上、胯间。 唐天远:“啊!” 谭铃音看到县令大人的脸色一下变了,顿感不妙,“大人您怎么了?” “谁叫你倒热茶啊!”唐天远捂着两腿之间,怒吼。 谭铃音一缩脖子,“热茶比较有诚意嘛……” 可是热茶会烫到啊! 唐天远无力地指了指门口,“出去!” “哦。”谭铃音沮丧地转身离开。 “在门口守着,任何人不许进来。”唐天远不放心,补充道。 等到谭铃音离开,唐天远连忙脱下裤子,顾不得大腿上被烫到的部分,他首先认真检查了一番小兄弟。还好还好,应该只是受到了惊吓。热茶流到桌沿时已经消散了一部分热度,衣服虽然薄,也阻挡了一部分,不具备绝对的杀伤力,只不过有点疼而已。 裤子已经湿了,唐天远暂时不打算穿回去。他的小兄弟还有些疼,他就这么撩着袍子,神情严肃地思考要不要找个郎中看一下。 外头谭铃音等了一会儿,听不到县令大人的动静,于是问道:“大人,您还好吗?” “不好。” “您哪里不好啊?” “……”一定是故意的,这流氓。唐天远没理会她,抬手扇了几下,加快散凉。 谭铃音听不到回答,又换了个话题,“大人您饿了吗?” 唐天远没好气道:“已经气饱了。” “要不我让他们把饭端过来?” “不用。” 谭铃音顿了顿,又问道:“那我能去吃饭吗?” 吃吃吃,就知道吃!唐天远很不高兴,把我烫伤了,罪魁祸首却一心惦记着吃饭。 于是唐天远故意拖着不许谭铃音走,晾了好一会儿,终于他自己也饿了,便把尚潮湿的衣服穿回去,走出退思堂。 谭铃音在饥饿中反思了一会儿,也有些回过味了。县令大人应该不只是被浸湿了衣服,他应该是被烫到了。她低头不敢看他,“你没事吧?” “你看我像没事吗?” 谭铃音低着头,目光自然地停在斜下方——她看到县令大人衣服下摆上残留的一大片水痕,于是摇了摇头,语气真诚,“不像。” 唐天远顺着她的目光低头看,那水痕在腰往下,大腿前侧,这位置,这形状,怎么看怎么像是……失禁。 唐天远脸一黑,再没搭理谭铃音,自己回内宅换衣服去了。 下午的时候,谭铃音从医馆买了点治烫伤的药膏,去了县令大人的院子。她觉得这事儿确实是她不好,她是讲道理的人,总要和他认个错的。 当然,谭铃音身为一个没出阁的姑娘,是不会往男人那个地方想的。倘若知道了县令大人最关怀的是他小兄弟,她怕是再也不敢提此事了。 唐天远正在树荫下乘凉看书,看到谭铃音来给他送药,他冷哼,“等你的药,黄花菜都凉了。”他已经找过郎中,郎中说完全无碍。因此唐天远现在心情还算不错。 “对不起。”谭铃音态度诚恳。 唐天远挺不适应这样的谭铃音,软得像个无害小白兔,让他都不忍心骂她了。他放下书,说道:“算了,本官大人大量,不和你计较。” 谭铃音坐在唐天远旁边,“大人,您还没跟我说今天的堂审是怎么回事呢。” 这时,香瓜端来了一盘瓜果并一壶茶,放在石桌上。谭铃音看到盘中有新鲜的荔枝,顿时眼前一亮。 唐天远发现谭铃音也就这点出息了,注意力随时都有可能被吃食吸引走。 谭铃音摸了一个荔枝,剥开,先递给唐天远,狗腿般地道:“大人,您先吃。” “还算有眼力。”唐天远夸了她一句,并没有接,而是直接低头,张口把荔枝吃掉了,目光扫过那沾着汁水的指尖,他赶紧把视线移开。 谭铃音这时候奉承一下也不过是想听一听今天堂审的玄机;唐天远被谭铃音小心伺候着,觉得盖过她一头,自然心情舒畅。两人这里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不想这画面刺激到第三个人。 香瓜本就极讨厌谭铃音,此刻看到她如此,便笑道:“谭师爷确实有眼力见儿,又能干,不光要帮着少爷料理公务,连我们丫鬟的差使也包揽了,让人心服口服。” 谭铃音觉得,先不说自己到底有没有失礼,不管怎样,还轮不到一个丫鬟来当面抢白她。她扔开荔枝壳,擦了擦手指,并未与香瓜说话,而是看着唐天远,笑道:“大人您调教的好奴才。我家中的丫鬟都笨嘴拙舌,根本拿不出手。她们若是有这小丫鬟一半的口齿伶俐,我也就烧高香了。” 唐天远刚才听到香瓜的话,已经不太高兴了。他虽然不怎么喜欢谭铃音,但她坐在这里就是客,哪有主家丫鬟抢白客人的道理。香瓜平日里挺本分的,今天简直丢他的脸。唐天远把脸一板,说道:“这是最后一次。下次再敢这样没规没距,你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香瓜眼圈一红,告了错,提着托盘走开了。 唐天远看着谭铃音,嗤笑,“挺会吹牛。还丫鬟?我怎么没见过你的丫鬟?” 谭铃音又摸了一个荔枝,熟练地剥开,堵上了嘴。唐天远看着她只顾自己吃,并不给他剥了,他心头飘过那么一丝遗憾。 两人边吃边谈起正事。 “大人,齐蕙的死亡原因真的是头部受到撞击吗?可是仵作一开始并不是这么说的。还有,她真的在死前留了证据吗?就是那个绿松石?”谭铃音抛出一串问题。 唐天远摇头,“都没有。” “啊?” 唐天远解释道:“死亡原因是假的,证据也是假的,那都是我编的,为了诈孙不凡。” “……大人您可真能编啊。” “不及你妙妙生的万分之一。” “咳,”谭铃音摸了摸鼻子,“可绿松石那个证据,比真的还真,您是怎么找到那样一块绿松石的?又是如何知道孙不凡的腰带上刚好缺一块?” “很简单,那是我亲自抠下来的。” “……”很难想象这人模狗样的朝廷命官偷抠人腰带时是个什么样子,谭铃音挠了挠后脑勺,“你什么时候抠的?” “昨天晚上,夜探孙府的时候。” “也就是说,这是你昨天晚上才想出来的对策?” 唐天远点了点头。 谭铃音掰着手指列举此计划的成功需要满足的条件,“首先,你得确定他那天上山时确实围了这条腰带。” “昨晚顺便抓了个人现问的,他那日白天围了这条腰带,晚上想要出门,不会另寻衣服,否则容易惊动服侍他的下人。因此他白天穿的什么,晚上便会穿什么。” 谭铃音点点头,“然后,你还得保证你抠了之后不会被他发现。” “富家公子并不会太注意自己这些东西,都是贴身服侍的人去注意。丫鬟们一旦发现腰带有损,是不会让他佩戴出门的。他既然围着这条腰带来公堂受审,就说明没有发现。” 谭铃音被他说得一愣一愣的。 唐天远补充道:“其实就算发现也没关系,那么小一粒宝石,谁也说不清楚是什么时候丢的。只要腰带没被销毁,我就可以拿这个当物证。” “可是你又怎么知道他当时是扛着齐蕙,并且齐蕙的头朝后?” “首先,孙不凡杀人应该是临时起意,带着麻袋前去装尸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其次,他抛尸的目的是不让人发现尸体,要不然直接往湖里扔就行,用不着上天目山。这说明他当时十分心虚、害怕,想快一点处理掉尸体。扛着尸体上山是最方便有效的方式。同理,尸体头朝后也是最省力的方式。以上只是我的猜测,今天堂审时察言观色,进一步证实。另外,一个人在特别紧张的时候,注意力会收缩到某一点,而无暇顾及其他。所以孙不凡事后也不会想清楚尸体是否真的动过,并且碰过他的腰带。” “环环相扣,滴水不漏。高,实在是高。”谭铃音竖起了大拇指。这么多天以来她还是第一次佩服这位县令大人。 “知道吗,”唐天远眯眼笑,“本官之所以没有提前告诉你这个计划,就是想看看你崇拜我的样子。”之前总是被妙妙生气得够呛,现在看到她这样,唐天远觉得身心舒畅,总算扳回一城。 谭铃音由衷赞道:“大人,你虽然是个色魔,不过还挺聪明的。” 唐天远收起折扇,用扇柄轻轻点着石桌,“打住。谭铃音,你才是色魔。” “你是色魔。” “你是色魔。” “你是你是你是。” 唐天远腾地站起身,“好,既然你总说本官是色魔,本官今日就色一个给你看看。”说着作势要解腰带。 “啊!”谭铃音起身跑开了。吃一堑长一智,这次她没有捂眼睛。 唐天远留在原地冷笑,果然对付流氓就该用更流氓的办法。 短暂的得意之后是深沉的悲哀,唐天远扶着额,忧伤地进行反思,他好好一个谦谦君子,怎么就变成这样的无赖了。一定是因为近墨者黑,那个谭铃音尤其黑。 这边谭铃音跑出县令大人的院子之后没有回住处,而是去了古堂书舍,找谭清辰。她对着谭清辰,笑嘻嘻地摊开手,“清辰,看这是什么。” 谭清辰看到她手中的几颗荔枝,眼睛一亮。荔枝是娇贵的东西,不易保存,从产地运到别处时,总容易变味,因此必须快马加鞭,这样一来运输成本陡增,不是一般人能享用的。 “县令大人那里的,我出来的时候顺手拿了几个,你吃。”谭铃音说着,把荔枝都放在他手里。 谭清辰摇了摇头。 “放心,我已经吃过了,这个东西吃多了上火。” 谭清辰听此,便笑着接过来,另一手抬起来轻轻拍了拍谭铃音的头。 谭铃音偏头躲开,“没大没小。” 两人正说着话,突然,后院里有人高喊道:“走水了!” 姐弟二人吃了一惊,只见小庄从后院冲进来,“老板,柴房走水了!”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这句话,谭铃音似乎闻到了一阵烟熏火燎的气味。她想去后院看看,被谭清辰制止了。 谭清辰自己去了后院,带领伙计们灭火。 这门脸本来是一体的,前面开店,后头住人。谭铃音不放心,也跟过去,看到柴房蹿起火舌,冒着滚滚的浓烟,清辰正带着几个伙计提着大木桶泼水。 左邻右舍的男人们看到火起,也赶过来帮忙。 谭铃音眼神不好力气也小,不适合干这种事。她怕自己添乱,便站在墙根下看了一会儿,刚想出去给大家准备些凉茶和瓜果,却突然从众人的吆喝声中听到一阵哀鸣。她以为自己听错了,竖起耳朵再听,没错,那声音像是小兽受伤时的低嚎。她疑惑地左右看看,此处没养猫没养狗,这嚎叫是怎么回事? 正在此时,谭铃音看到清辰突然冲进柴房。她吓出一身冷汗,喊了一声“清辰!”就要冲上去拦他。 救火之人方才措手不及没拦住清辰,此刻更不能把谭铃音也放进去,两个人架开谭铃音,小庄安慰她道:“火势已经被压住,老板肯定不会有事。” “谭清辰,你给我滚出来!”谭铃音怒吼。 谭清辰果然滚出来了,他灰头土脸的,怀里抱着一团同样灰头土脸的东西。看到姐姐生气,他赔笑着,把怀中的东西捧给她。 看到谭清辰无恙,谭铃音又定睛去看他捧的物什。那是一条被燎掉一身毛的小狗。烧了一身毛还活着,也算命大。这裸奔的小狗想必是吓傻了,到现在还瑟瑟发抖。 谭铃音更生气了,“就为一只狗!” 一人一狗同时缩了一下脖子。 火还没完全扑灭,现在不适合发怒。谭铃音一把抢过小狗,怒瞪谭清辰,“赶紧干活,一会儿再修理你。”说罢提着小狗的后脖子,扬长而去。 那小狗也不挣扎,乖乖地垂着四肢,随着身体的摇晃,讨好地甩了几下尾巴。 谭铃音原以为这小破狗是误闯入柴房的,但谭清辰灭完火之后,给她解释了一下这小狗的来历,说它是他一个朋友前几天去松江府贩海货时在海边捡到的,本是个番狗,想来应是番邦的商人落在此地。那朋友见这小狗生得虎头虎脑甚是可爱,就拾回来暂时养着。 拾回家之后才发现,这小狗竟没长牙齿,只能吃粥。他喂养了些时日,把小狗喂得日渐消瘦,精神萎靡。那人新鲜劲儿过了,也有些厌烦,回来之后看到谭清辰,便把狗送给了他。 谭清辰觉得这小狗挺好的,本想养肥一点送给他姐姐玩儿,没想到它才来第一天就遭了罪,差一点葬身火海。 谭铃音啧啧摇头,真是个倒霉的狗。她掰开它的嘴巴看了看,果真一颗牙都没看到,牙龈光秃秃的,也不是坏人故意拔了它的牙,可见是个怪胎,生下来就不长牙。这样的狗能活到现在也不容易,谭铃音方才提着它时,感觉它怎么也有三四斤重。谭铃音便有些同情这命运悲惨的狗,轻轻摸了摸它的头。小狗大概知道她是老大的老大,温顺地蹭了蹭她的掌心。 除了被燎掉一身毛,小狗身上并没有别的伤。谭铃音觉得既然清辰要把这狗给她,她就有责任把它养好。且这么丑的东西放在书店,搞不好会影响书店的生意。于是她找了块布,把小狗裹起来抱回了县衙。 路过退思堂时,谭铃音往里探头看了一下,看到县令大人正在退思堂办公。她便抱着小狗走进去,想吓他一吓。 唐天远看到谭铃音怀里抱的东西,一块花布也不知裹了什么,那东西还在动,想必是个活物,他摇头,“你这是把谁家的孩子抱来了。” “我儿子,大人你看它可爱不可爱。”谭铃音说着,走近一些,把小狗的头露出来。 唐天远见惯了谭铃音的厚脸皮,只当她抱了别人的小孩来胡诌,没想到那花布里竟探出一颗黑乎乎的小脑袋,瞪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 “这是什么东西?!”唐天远吓了一跳,不自觉往后挪了一下椅子,“赶快拿走。” 谭铃音戳了一下小狗的脑门,“这是我儿子,糖糖。” 唐天远囧了,“你儿子为什么要冠我的姓?” “额……”谭铃音摸了摸鼻子,她真没这个意思。 谭铃音刚想解释,唐天远却一脸“你不用说了我就知道你这个女流氓又想借机占我便宜”的了然表情,摆手制止了她。谭铃音简直想扇他一巴掌让他醒醒。 唐天远很大度地没有追究这个问题,说道:“想冠我姓也可以,本官要重新给他取个名。” “什么?” “唐妙妙,”唐天远说着,抬起手,指尖点了点小狗的鼻子,“妙妙,你到底是猫还是狗?” 谭铃音黑着脸,怒道:“它不叫妙妙,就叫糖糖。” “妙妙。” “糖糖。” 两人互不相让,一边叫着小狗,一边想办法吸引它的注意力。小狗干脆两眼一闭,不理会这俩神经病。 唐天远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一遇到谭铃音,智力就飞速流失,专干傻事儿。就为一条狗跟人拌嘴,他八岁时都未必会干这种没品的事儿,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你的小狗怎么长出一条老鼠尾巴。”唐天远想挽救一下自己的智力,于是不再争下去,扯了扯那小狗的尾巴,转移话题道。 那小尾巴又细又长,确实怎么看都不像狗尾巴。 “它的毛被烧了,现了原形。”谭铃音解释道。 她一边说着,一边看向案上一个摊开的小包袱。包袱里是金首饰和金砖,正是她上次失足落水时从湖里捞上来的。因为是物证,一直被县令大人收着,并未归还。不过现在案子要结了,这么多钱,想必也要物归原主了。谭铃音便有些不舍,拿起一块金砖,叹道:“大人,您能不能帮我跟齐员外商量商量,我拾了他这么多钱,他总要给我留点好处吧?” “不能。” “……”谭铃音撇撇嘴,把那金砖在手中轻轻抛了一下又接住,觉得手感似乎不对,她又试了试,复又把金砖放在眼前仔细观察。 “你是想吃了它么?”唐天远幽幽问道。 谭铃音眉头微蹙,讶异道:“真是奇了怪了,齐员外家不是很有钱嘛,怎么这金子的成色却并不很好?” 唐天远不动声色,问道:“你确定?” “当然了,我可是看金子的行家。俗话说,‘七青八黄九五赤’,你看这金砖的光泽,乍一看是黄色没错,但仔细看,黄中透着淡淡的青色,这只能勉强称得上黄金,离赤金还差得远着呢。”谭铃音说到这里,脑中突然灵光一闪,想到了一些事情。 唐天远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大户人家储存金子,自然会选成色好一些的,倘若遇到不好的,也会兑成好的,再铸成金砖保存。眼前这金砖显然是批量铸就的,目的就是保存财富,但成色却不好,这就令人费解了。 可以解释的原因只有一个:这类成色不好的金子有很多,无论是自己进行提纯,还是兑换赤金,都不现实。所以只好直接铸了金砖保存。 那么如此多的差成色黄金到底从何而来? 金子的成色不好,说明炼金的过程比较糙。一般情况下,由官方锻炼的金子都是成色好的,只有民间一些炼金的地方,因为条件不好、人手不够等因素,才会炼出中下品的金子。 大量的民间炼金往往和黄金盗采脱不开干系。 而现在,它出现在铜陵县…… 谭铃音默默地把金砖放回去。县令大人的目光让她有点心虚。 唐天远直勾勾地盯着她,“谭铃音,本官一直很好奇,你到底是什么来头?”一个姑娘,腹有诗书,书法造诣颇深,这样看来这姑娘的家世应该不错。可是谭铃音言行无忌,有时候还很出格,且又见钱眼开……这些都跟大家闺秀这类词汇没什么关系。总之此人身上充斥着一种矛盾感,乍一看十分违和,可是跟她相处久了,却又觉得这也算是一种独一无二的气质。 谭铃音摸了摸鼻子,“我来自东土大唐,要往西天拜佛求经。” “……” 唐天远决定不跟她兜圈子了,“别以为本官不知道你为何要赖在我这里当师爷。我不管是谁指使你来的,想打这批黄金的主意,那就是图谋偷盗国库,别说你了,就是你那弟弟,也要搭进去。你自己看着办吧。” “别……别呀……”谭铃音有些急,“有话好好说嘛……” “那好,我问你,你的背后主使到底是谁?” “我的背后主使是我自己,”谭铃音说着,见他不信,她从荷包里翻出那粒金矿石,“真的,你看。这是我在天目山捡到的。” 这是重要线索,唐天远捏着金矿石,严肃地问道:“具体是从哪里捡的?” “这个……”谭铃音挠着头,挺不好意思,接着就把这金矿石的来历跟他解释了。那天黑灯瞎火的,她又困迷糊了,真记不得这金矿石是在哪个山头捡到的。 唐天远第一次听说这种奇葩事儿。要是别人这样说他肯定不信,可要是谭铃音,他竟然觉得一点也不违和。 他把金矿收起来,又板起脸吓唬谭铃音:“总之不要再惦记此事了,否则后果不是你能承受的。” 谭铃音有些不甘心,“别这样,我们可以一起找,找到之后再商量怎么分,”她突然压低声音,“其实你也不一定非要告诉皇上,对吧,你找到之后……” 唐天远打断她,“想让本官欺君?” “大人,你不会是专为此事来的吧?” 我是为找你来的,然后才跳了这个坑。唐天远斜了谭铃音一眼,他不愿把这蛋疼的回忆告诉第二个人。 谭铃音只当他是默认。原来这县太爷是专门来找黄金的,这样就不能跟他分赃了。谭铃音眼睛滴溜溜地转,想了一下说道:“那,我也可以帮你找呀。我也要为朝廷效力。”找到之后她说不准能偷偷拿点,就算拿不了,也可趁机跟朝廷讨赏,朝廷肯定不会吝惜那点赏赐的。 唐天远自然能看出她那点心思,他也不揭穿她,只是说道:“也好,你只消帮本官看好周正道就行。” 谭铃音连忙点头,搓着手两眼放光,“得嘞,等着瞧好吧您。” 唐天远突然问道:“你不是本地人?” 谭铃音一愣,“啊?” “本地鲜少有人把官话说得这么溜。” “啊,我,我是逃难来到此地。” 这类无耻的人,说谎话比喝水都容易。唐天远不信,也不问,反正问了她也不说实话。他挥了一下手,让谭铃音带着她的丑儿子先出去了。 第六章 拉拢县令 周正道回来之后,才发现这年纪轻轻的县太爷竟然摆了他一道。 孙员外着急忙慌地来找他,想让他帮忙引见县太爷,钱不是问题。 周县丞和孙员外是有交情的,他来铜陵县的第二天,孙员外就来登门拜访他了。两人又不是幽约,用不着偷偷摸摸,县太爷想必从那个时候就留心了。 所以,一发现孙不凡是杀人嫌疑犯,县太爷不急着开堂,而是先把他周正道支走了。否则他身为县丞,在堂上旁听,总能帮着孙家说上些话,也许就能给孙不凡留个活口了。 这件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他们一点准备都没有,直接被打个措手不及。周正道一开始见唐县令白净斯文,以为是个面瓜,现在看来,小子虽年纪不大,倒真是个狠角色,手腕也够硬。 只不过,终究还是年轻。根据官场上的游戏规则,要在一个地方安稳做官,首先得好好结交当地豪绅。孙员外家大业大,在铜陵县也是数得上的人物,唐县令不好好应付,反倒一点情面不留直接判了他儿子死刑。孙员外哪能不恨?往后他要是联合本地豪绅们天天找麻烦,那唐飞龙还有安生日子过吗?早晚被挤对走。 不过话说回来,年轻有年轻的好。周正道觉得吧,这唐县令够聪明,算是个可造之才。而且年轻人心肠热好拉拢,这个关键时刻,他只要对唐县令稍加点拨,晓以利害,这小县令大概就能为他所用了。 就这么打着如意算盘,周正道找到了唐天远。 “大人,卑职以为,孙不凡之案还须从长计议。” 哟,来了。唐天远的眉角微微动了一下。他心内明了,“周县丞有何高见?” 周正道捋着那几根山羊胡须,“我说句逆耳的忠言,请大人莫要怪罪。大人初到此地,无甚根基,想要把这县令做好,最要紧的是与一郡之望各自相安。孙家是本地望族,孙员外家资富足,可推为本郡豪绅之首。莫说在铜陵县,就算在府台大人那里,他都说得上话。现在孙不凡犯了事儿,这对大人来说正好,大人何不趁此机会卖那孙家一个面子,孙员外从此必定会对大人感激涕零。降服了他,往后大人在铜陵这地界,也算落稳了脚。” 哦,跟知府还有关系,也不知道这周正道是在吹牛还是确有其事。唐天远摇头道:“可是那孙不凡众目睽睽之下亲口承认杀人,这件事情恐难翻案。” “不一定非要翻案。孙不凡杀人事出有因,权衡之下,免去死刑,判他个流放,等到遇赦放还,也是可以的。” 想得倒美。唐天远心内冷笑,表面上不动声色,“这不是小事,本官需要再思量思量。” “卑职一心为大人着想,只求大人莫要多想,误会我的一片赤诚。” “周县丞多虑了。本官初来乍到,多有思虑不周之处,周县丞能直言指点,本官甚是欣慰。” “不敢不敢。” 周正道见这位年轻的县太爷还算上道,于是满意离去。 唐天远托着下巴沉思,思考他现在面临的处境。 他爹是普天下官员的老大,他自己是钦差,代天巡狩,因此像周正道、孙员外这类,在唐天远看来只能算是小虾米,还是晒干了的。他不怕得罪他们。不过他在人家的地盘上办事,最好还是别轻易得罪人,否则这些小虾米使起绊子来也麻烦。 当然了,更不能因此徇私枉法。 还有一件事比较棘手。听方才周正道的意思,那孙员外似乎与池州知府有些瓜葛。倘若真是这样,知府再来插一手,事情就更麻烦了。 好在不管怎么说,只要他这个县令不松口,孙不凡之案改判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因为死刑是重罪,死刑案从来都是直接上报行省,再由刑部和大理寺进行复审。也就是说,州府对于辖县审理的死刑案根本插不上口,就算是行省,也只能起到中转的作用,没资格改判。想要孙不凡活命,除非能够买通刑部和大理寺。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打定了这个主意,唐天远也不急着拒绝周正道。他决定先拖些时日,探一探铜陵县各方势力的底细。 费半天脑子,唐天远也有些累了。他捏了捏额角,站起身出了门,溜溜达达地回了内宅。 还未走进院子,他便听到里头传来谈话声。唐天远本不愿偷听别人说话,可是听到她们“谭铃音”长“谭铃音”短的咕唧,他便不自觉地放慢脚步,站在门外听起来。 院子里,香瓜正在跟雪梨抱怨谭铃音。起因是香瓜爱喝羊奶,便使钱托了厨房里一个杂役,每隔两三日弄一碗新鲜的羊奶来煮了吃。今天那杂役弄来了羊奶,放在厨房里便暂时出去了一下,回来时却发现羊奶不见了。杂役问了几个人,有人说看到谭师爷端着一碗东西走了,正巧这时香瓜来寻羊奶,杂役便告诉了香瓜。 香瓜觉得奇怪,便去南书房找谭铃音了。去的时候恰好看到她正端着羊奶喂狗。 “你说说,有这么作践人的么!”香瓜的声调不自觉提高,显然余怒未消。 雪梨安慰道:“她想是不知道那是你的。我看谭师爷人挺好的,应该不是故意的吧?” “你呀你,她给了你什么好处,这样就把你收买了?” “没有呀……” “其实也怨不得你。那谭铃音一身的本事,连少爷都要被她降服了。” 唐天远在外面听得直拧眉头,他与谭铃音势不两立,怎么可能被她降服。他降服她还差不多。 香瓜有些得理不饶人,遇到这样的事情,想必已经跟谭铃音闹了一场。想到谭铃音被香瓜指着鼻子骂的情形,唐天远一阵不自在。他想要骂一骂香瓜,又觉自己偷听本就不光彩;想要去安慰一下谭铃音,又觉得两人似乎没好到那样程度;复又想到谭铃音拿羊奶喂狗,十分可笑;再一想到她那条丑出了风格丑出了特色的狗,更觉可笑。 脑子里走马灯似的过了许多乱七八糟的想法,等唐天远发觉时,他已经站在了南书房的门外。 南书房也是独立成院,只不过院子很小。谭铃音刚搬过来时还抱怨过,当时唐天远建议她搬回去,她立刻闭了嘴。 现下这小院的大门锁着,唐天远来的不是时候。他刚要走,突然看到门被挤开,从门缝里伸出一颗小脑袋,仰头好奇地看着他。唐天远蹲下身,用折扇轻轻敲了一下它,笑问:“谭铃音呢?” “我在这儿……咩……”身后突然传来令人费解的声音。 唐天远吓了一跳,心想,这女人又发神经,学什么羊叫。不过她学得挺像。可就算学得再像,也不可能挤出羊奶来……他摸了摸鼻子,发现自己这想法实在猥琐。 “大人,您找我有什么事?”谭铃音见县令大人只顾低头想事情,便问道。 唐天远站起身,扭过头刚要说话,看到眼前的事物,又不小心吓了一跳。 谭铃音竟然牵着一只真羊。那山羊长得甚是肥壮,黑白相间,犄角弯弯,此刻正严肃地打量他。 唐天远用折扇指了指山羊,“你这是做什么?” “我想给糖糖补补身体。”谭铃音说着,顺手把绳子递给唐天远,她自己掏出钥匙开门。 唐天远牵着山羊,“香瓜……” “香瓜跟你告状了?”谭铃音打断他,问道。 “没有。” “哦……我今天不小心用香瓜的羊奶喂了糖糖,不过我真不知道那羊奶是她的。我跟厨房的老丁说了,老丁让我拿我才拿走的。”谭铃音说着,打开了门,糖糖连忙上前来蹭她的裤脚。她一脚把糖糖踢开,转身朝那只山羊招手,“过来。” 山羊便屁颠屁颠地跟了过去,它长得壮,力气大,不管不顾地往里跑,唐天远拉不住它,就这么被它给牵了进去。 他还是第一次来谭铃音的住处。这小院子不似他那里的清幽,种了好多花,看似杂乱无章,但是连成一气,开出了一种不顾一切的绚烂感觉,唐天远看得有些愣怔。 谭铃音从他手里接过绳子,把羊拴在墙角一棵树下。她在院中的小桌子上摆了点茶果,算是对县令大人的招待。接着,她摸着下巴思考了一会儿,问唐天远:“大人,你说我用不用先挤一碗奶还给香瓜?” “……不用。” 谭铃音点了点头,看到县令大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山羊,她又问道:“大人,您也想喝羊奶吗?” “不是……”唐天远赶紧摸了一杯茶来喝。 谭铃音便端着个大茶碗,过去挤羊奶了。她哪里会挤羊奶,把那山羊弄得十分不舒服,东躲西藏无用,它终于不耐烦了,扭回身一低头,把它最拿得出手的武器对准谭铃音。 “小心!”唐天远连忙冲上去。 可惜为时已晚,谭铃音已经被山羊撞倒在地。 唐天远顾不得男女之别,蹲下身把谭铃音半抱在怀里,轻轻摇晃她的身体,“谭铃音?谭铃音?” 糖糖用小脑袋拱着谭铃音的脚,呜呜哀嚎。 那山羊也蒙了,傻乎乎地看着他们。 谭铃音在一片呼唤中,缓缓睁开眼睛。她咳了两下,虚弱地说道:“大人,照顾好糖糖,铃音先走一步了。”说完,眼睛一闭,身体一松。 唐天远只觉脑内轰的一下,“谭铃音!” “欸!” “……” 唐天远把又睁开眼睛的谭铃音往地上一扔,怒吼:“你神经病啊!” 谭铃音爬起来,吐了吐舌头。 唐天远发现自己也是傻了,哪有人被羊撞死的,他怎么就信了呢! 谭铃音不敢看县令大人。她觉得嘴角有些灼热感,发疼,不自觉地用手背蹭了一下,一蹭之下更疼了。 那地方就是方才被山羊犄角撞上的,现在已经青了,没有撞破皮已是万幸。 “该!”唐天远咬牙切齿,说着不理会这神经病,转身欲走。 “对不起。”谭铃音低声说道。她真没想到县令大人这么好骗。 就因为这句对不起,唐天远莫名其妙地没走,留下来帮谭铃音擦药。 谭铃音眼神不好使,磕磕碰碰在所难免,因此她屋里常备着各种伤药。 唐天远用一个小玉杵挑了药膏,在谭铃音嘴角瘀青处仔细擦涂。谭铃音仰着头配合他。两人离得太近,唐天远心中有些难言的别扭,他强迫自己把目光局限在那块瘀青,不许看别处。 谭铃音就没什么心理负担了。难得这么近距离看县太爷,她一定要仔细看看。于是她眨巴着两只大眼睛,明目张胆地盯着他的脸。 唐天远更别扭了,“看什么看。” “你长得真好看。”谭铃音不吝赞美。 唐天远的心脏忽地跳了一下,像是荡在秋千上,高高地抛起,又重重回落。不过也只这一下,他很快恢复镇定,不理会这流氓,只就着满庭花香,专心地为她涂起药来。 擦完药,唐天远把东西收拾好,对谭铃音说道:“你想要给糖……”他顿了顿,心想糖糖就糖糖吧,他这么大个人了总不能一直跟个不着调的姑娘吵这种问题,于是他继续说道,“你想给糖糖补身体,让厨房给它煮些肉粥就可以,何必弄出这么大阵仗。” 谭铃音刚一张嘴,牵动嘴角伤处,她疼得吸了口凉气,不自觉地伸手去摸。 “别动。”唐天远连忙拉开她的手。他握着她的腕子,意识到自己这样有些逾矩,又赶紧甩开,别开脸不看她。那皓腕纤细白皙,嫩藕一般,虽然甩开了,光滑细腻的触感却是留在指间,使唐天远微微别扭地蜷起手,也不知是要挥散它,还是要留住它。 谭铃音没想那么多,她的嘴巴不能开太大,说话有些模糊,“大人有所不知,糖糖饿了好几天,身体很虚弱,现在不宜吃肉。” “那也不至于牵头活羊回来。” “天天跟厨房要羊奶,太过麻烦。” 真有意思,合着这样为一碗羊奶,跟活羊搏斗就不麻烦了?唐天远摇了摇头,他觉得谭铃音真是病得不轻。他扭过头看向那山羊,想劝说谭铃音打消这宏伟的计划。然后他就看到山羊正卧在地上,糖糖趴在它后腿前,脑袋一耸一耸的,应该是在吃奶。大概是吃得太高兴了,它的长尾巴一甩一甩地砸着地,鞭子一样。 唐天远被这稀奇的场面吸引住了,他摸着下巴,问谭铃音道:“你确定这是狗?” “啊,怎么了?” “我觉得不像,它根本就不会摇尾巴。” 谭铃音不赞同,“它还小。” “再小的狗也会摇尾巴。”唐天远说着,起身走过去,招手让谭铃音跟着他。两人蹲在糖糖身后,看到糖糖果然在欢快地吃着奶。唐天远抓起糖糖的一条后腿,说道,“你看它的腿,比一般的小狗要粗上不少,指甲也是可以收缩的,倒像是猫。” 糖糖被拽着后腿,很不舒服,蹬腿反抗了几下,无果,它便放弃抵抗,又心无旁骛地吃起了奶。 谭铃音觉得县令大人想多了,“它是番狗,跟我们这边的狗自然不一样。” 唐天远又把糖糖拉开举起来,他双手架着它前爪腋下,与它对视。 糖糖意犹未尽地舔了一下嘴巴,幽怨地看着唐天远。 “我越看它越像猫。”唐天远说道。 可惜的是这小东西烧秃了毛,连胡子都没了,裸奔的小动物不好分辨品种,唐天远也不能确定这到底是什么,总之不太可能是狗。 糖糖还想吃奶,委屈地呜呜叫着。 谭铃音便把它拿过来,放回到山羊腿前。那山羊想是也饿了,看到谭铃音裙角上绣的红花绿叶,误当成真的,咬在嘴里不停嚼着,想嚼出些滋味。 谭铃音看到山羊在咬她的裙子,连忙站起身想跑,山羊却不放开。她急得张牙舞爪乱蹦,偏那山羊死活不放。 唐天远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热闹。他觉得当一个神经病也不错,至少每天都这么欢乐。 “走开走开走开!”谭铃音情急之下,抬脚去踢山羊的脑袋,山羊像是知道她这样做,突然松开了她。 她这一脚便踢了个空,因力道太大,脚上的鞋子刷的一下脱离束缚,在空中划了条弧线,直直地朝门口飞去。偏偏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门口竟站了一个人,此时被飞鞋直击面门。那人大概也不曾料到会有此等变故,一时躲不及,便着了暗器。 啪! “啊!” 一声惨叫,那人捂住了脸。 谭铃音连忙一瘸一拐地跑过去,“对不起对不起!你没事吧?”等到对方移开手想要说话,谭铃音才发现是谁,禁不住惊奇道,“咦,香瓜?” 唐天远也走了过来,皱眉看着香瓜,“你来这里做什么?” 香瓜方才被鞋拍脸,是满心的愤怒,现在听到少爷这样说话,她又觉无限委屈。扪心自问,她伺候少爷可是忠心耿耿无微不至,现如今她被这奇怪的女人袭击,少爷竟丝毫不关心,反质问她为何来这里。 她耷拉着脸,答道:“自然是来请少爷用饭的。奴婢不知道少爷和谭师爷在此谈笑,打扰了少爷和谭师爷的兴致,请少爷恕罪,谭师爷莫怪。” 谭铃音看着香瓜脸上明显的鞋印,她内疚地摇摇手,“不怪不怪,你……你脸疼吗?我这儿还有药。正好方才用的,还没收起来呢。”说着就要去拿。 香瓜阻止她,“我们做奴才的命贱,可不敢劳动谭师爷关心。”她说着,弯腰把地上的鞋捡起来,“说实话,我也见过一些小姐闺秀,像谭师爷这样特别的,还真是第一次——”说到这里,话音突落。 谭铃音看到香瓜盯着那鞋发呆,她有些尴尬,伸手要去接,“不……不好意思……” 香瓜却躲开她,看着鞋面上的两枚金元宝,笑道:“这活计怪有意思的,不知谭师爷是从哪家成衣店买的?” 谭铃音挠了挠后脑勺,“这是我自己绣的。” 唐天远嗤笑,“想钱想疯了。” 谭铃音扭脸怒目而视,解释道:“花鸟太费事,这个不用什么特别的针法,也不用换线。懂不懂!” “笨。”唐天远给出了精准的评价。 两人唇枪舌剑你来我往,谁都没发现香瓜眼神的异样。她死死地攥着那绣鞋,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香瓜最后把鞋还给了谭铃音,谭铃音不好意思当着他们的面穿鞋,便只是提着它。 唐天远看到她用手指勾着鞋跟,那鞋晃荡了一下,小小巧巧。从鞋的尺寸就可看出,谭铃音的脚必是小巧玲珑的。她的手好看,脚必然也不会差……唐天远别开脸,不敢再想下去,他故作淡定地用折扇击着掌心。 谭铃音送走了县令大人和香瓜,关好门,穿好鞋,走回去把糖糖翻来覆去地看了又看。糖糖已经吃饱了,小肚皮撑得溜圆,此刻仰躺在地上摊开四肢,任由谭铃音围观。 “明明就是狗嘛。”谭铃音戳了戳它圆滚滚的肚皮,自言自语道。 陪糖糖玩了一会儿,谭铃音进屋,从书架上找出一把折扇,打开,看着扇面上“上善若水”四个大字,满意地点了点头。她拿着折扇出门去了古堂书舍,找谭清辰。 谭铃音把折扇给了谭清辰,“给,上一把卖出去了吗?” 谭清辰点了点头。 “这么快?”谭铃音有些意外,“卖了多少钱?” 三百两。 谭清辰没有他姐姐那么无耻,不好意思信誓旦旦地把赝品称作正品。他只是把扇子放在书店里最显眼的位置,下头贴个纸条:朋友寄售,价三百两。 至于是真是假,那就要看买主的眼光了。 大概是他淡定又深沉的态度恰好对了某些买主的胃口,这折扇很快被人以真迹的价格买走了。 谭清辰本来还有那么一丝丝内疚,但是看到姐姐这样高兴,他便把这丝内疚抛之脑后,陪着她一起高兴。姐弟二人带着书店的伙计去酒楼吃喝了一顿,谭铃音一个没收住,喝得醉醺醺的,走出酒楼时踉踉跄跄,蹦蹦跳跳,还唱歌。谭清辰跟在她身边,时不时地扶她一把。 今夜没有月亮,漫天繁星如宝,星河烂若银锦。谭清辰一手扶着姐姐的肩膀,仰头看那深邃廓远的苍穹。他想起自己这名字的来历,姐姐说他“眉目清朗,眼似星辰”,便给他取了名字作谭清辰。 他笑了笑,侧脸去看谭铃音。她正眯着一双醉眸摇头晃脑。 谭清辰半蹲下身,把谭铃音背起来。 谭铃音搂着谭清辰的脖子,下巴垫在他的肩膀上。清辰看起来瘦削,肩膀却是宽阔的。谭铃音用下巴尖顶了一下谭清辰的肩膀,突然问道:“清辰,你想家吗?” 谭清辰停下来,想了一下,摇了摇头。 他很想亲口告诉她,你就是我的家。 也不知白天唐天远想了些什么,晚上便做了些光怪陆离的梦。那梦境十分不真切,他只觉自己似是堕入温暖的云中,无法逃脱,亦不愿逃脱;又觉像是有一只柔若无骨的手,在他身上来回摸索,时轻时重,若有若无。 唐天远不是没做过春梦,不过似这样对胃口的,也不多见。于是他很激动,一激动,就醒了。醒来之后,他有些恍惚,回想一番方才的梦境,脸上难免升起一阵薄热。 他喉咙干渴,便起身想要喝些茶水。此刻夜深人静,他又是刚从那样的梦境里醒转,于是便不打算叫外间的丫鬟来伺候,只自己下床趿拉了鞋,摸黑走到桌前。今夜没有月光,室内黑暗,唐天远摸着茶壶,弄出了声音。 没想到,只这一下轻响,便把外面的人招来了。 香瓜端着灯烛掀帘走进来,看到少爷要自己倒茶,她连忙放下烛台,给他倒了,一边说道:“少爷要吃茶,唤一声便是,我们又不是摆着看的,哪能让您自己动手。” 唐天远喝了一大口茶,答道:“我以为你们都睡了。” 香瓜用手指掩着嘴笑了一下,说道:“少爷这样体贴,更让奴婢心中难安了。” 唐天远看了香瓜一眼。他觉得这丫鬟今日有些怪,这么晚了竟还没睡。 香瓜见少爷看她,竟也不躲避,迎着他的目光看回去。她现在只穿着银红色里衣,乌发松松地绾着,眼中染了些慵懒的困意,整个人像枝春睡方醒的海棠。香瓜的容貌虽不算顶漂亮,但此刻夤夜幽室,烛光如豆,昏黄摇曳中她衣衫不整,美目含情,倒也别有一番妩媚风情。 唐天远打了个哈欠,“你先下去吧。” “……”香瓜有些不甘心。这种时间这种场合,不发生点什么实在说不过去。她是夫人送给少爷暖床的,所以她和少爷虽不算正大光明,但也相去不远。 见香瓜并没有离开,唐天远奇怪地看着她,“你怎么还不走?” 香瓜一咬牙,走近了一步,秀眉微蹙,说道:“少爷,您脸色有些红,别是发烧了吧?”说着,便要伸手去摸他的额头。 这倒是实话,唐天远因方才做了美梦,此刻脸色确实不太正常。但香瓜这样说便使他心虚了,他微微向后一仰头,躲开了香瓜的手,“我没事。” 香瓜不信,又要近前。 唐天远又不傻,香瓜那眼神,哪里是要摸他额头,简直是要扑上来剥他的衣服。他在外头被谭铃音那神经病调戏一下也就算了,回了家还要被自家丫鬟调戏,真是憋屈。 于是唐天远很不高兴,抓起桌上茶壶往前一递,架在香瓜的肩头,把她逼退。他微微皱眉,沉声道:“出去。” 香瓜见他态度决绝,便臊眉耷眼的,还要强颜欢笑,“既然少爷不想让奴婢碰,那么今日便早些休息吧,明日若还是不舒服,定要看郎中的。” 唐天远点了点头。 于是香瓜道了福,便退下了。她走到门口处,唐天远突然说道:“等一下。” 香瓜惊喜地转身,满眼期待地看着他的背影。 “这是最后一次。”唐天远说道。 惊喜转为羞惭,香瓜埋着头走出房间。她的脸臊得几乎滴血,幸好夜深人静,也没人看到。 这一夜,香瓜本来就因为白天之事睡不着,现在,她是彻底失眠了。她初来铜陵那天在少爷院中捡到的鞋与谭师爷脚上的鞋极为相似,香瓜十分怀疑少爷与谭师爷有些什么,现在看到少爷的反应,她更加确定这个猜测。就是不知道那谭疯子给少爷喝了什么迷魂汤,不仅使一向不近女色的少爷与她勾上了,还使他对她一心一意。真不知这谭铃音是什么正经人家养出来的姑娘。 “不要脸。”香瓜把脸埋在枕头里,压低声音道。 这不要脸的女人根本配不上她家少爷,就算把身子给了他又怎样,那女人休想得到什么名分。 唐天远因前夜睡得并不安稳,次日早上起来时有些疲惫。他打了套拳,用过早饭,不急着办公,而是四处溜达。溜达到宅门口,下意识地往东边一望,正好看到南书房里走出来一个清秀的小厮,穿着短裤,手里提个木桶,心情似乎不错,还哼着歌。 大早上的,一个男人从谭铃音的住处走出来,这不得不让人多想。这谭铃音太乱来了,是不是只要长得稍微不错的男人她都不放过?一个姑娘家,怎么一点也不在乎名节。 唐天远很生气,他冷哼一声,看到那小厮走近,立刻喝住他。 小厮吓了一跳,好在他够机灵,不等县令大人问,连忙解释了。原来谭师爷请他清理院中羊和狗的粪便,许诺等羊不用了就把它送给他。小厮觉得这活儿不累,很划算,就接下了。物证就是木桶中的粪便,那独特的芬芳是骗不了人的。 原来是这样。唐天远莫名地松了口气,他点了点头,放小厮离开了。 小厮刚走,遛狗归来的谭铃音就跨进了宅门,她跟唐天远打了个招呼,又目不斜视地走开了。谭铃音身后跟着那独具特色的丑狗糖糖。糖糖还太小,翻门槛甚是吃力。唐天远看着糖糖在门槛外翻了又翻,翻了又翻,而它的主人早就越走越远,根本不理它。 真是个倒霉狗,遇到这样的人。 “谭铃音,你的狗。”唐天远好心提醒她。 “哦。”谭铃音拍了拍脑袋,回来把狗抓了进来。她又想起来一件事,“对了,刚才周县丞好像在找你。” 唐天远点了一下头,“嗯,我大概知道是什么事。” 他这样一说,谭铃音就有些好奇了,于是跟着他来到退思堂。 周正道是要把池州知府的亲笔信转交给唐县令。唐天远当着他的面把信拆开看了,镇定说道:“我知道了,周县丞先去忙吧。” 周正道看不懂县令大人的意思,他暗自感叹这年轻人城府甚深,也不得不先告退了。 谭铃音脖子伸得老长,想要一窥那信的内容。 唐天远摇头,心想,瞎成这样,还想偷窥。他捉着信纸摇了两下,笑看谭铃音,“想看?” 谭铃音重重点了点头。 “叫声‘哥哥’来听。” “哥哥。” “……”无耻的人就是这么没劲。唐天远只好把信递给她。 谭铃音觉得称呼都是浮云,叫声“哥哥”她又不少块肉。她把信拿过来,仔细看。池州知府除了说些客套话外,主要目的就是为杀人犯孙不凡求情,认为这个案子可以处理得更灵活。 “看来这孙家的靠山不小啊,”谭铃音叹道,又觉奇怪,“怎么之前没听说过?” 这也是令唐天远疑惑的地方。一地乡绅,倘若与某些官员有交情,必定会宣扬一番,好显示自家势力。他和孙员外接触过,孙员外却对池州知府闭口不提。现在知府插手命案,可见两家交情不浅。 谭铃音又道:“也可能是最近才拿钱疏通的吧,有钱就是好。” 唐天远摇了摇头。周正道早就透露过,孙家与知府有联系。 “那……大人,您打算怎么办?” 唐天远已经有了初步的对策,只不过还没布置好,现在也不方便透露。他只是状似忧愁地叹道:“还能怎么办。” 谭铃音以为这县令要为权势折腰了。她有些失望,“别让我看不起你。” 唐天远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真有意思,你是我什么人?” “我……”谭铃音张了张嘴,发现自己确实无话可说。她沉下脸,抱着糖糖抬脚就走。 唐天远看着她的背影,有那么一瞬间的愣怔。他低头随意摩挲着茶盖沿,自言自语道:“不让你看不起就是了。” 这头谭铃音也不去细想自己到底在气什么,总之她就是很生气。她回到南书房,立刻化愤怒为灵感,构思了一篇新小说。由于“唐飞龙”一名此次的主要任务是承载她的怨念,因此这次的风月故事一点也不凄美,口味有些重。讲的是一个叫唐飞龙的和尚去西天取经,半路上被一头妖怪抢走并各种欺侮的故事。结局必须是唐飞龙和妖怪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哼哼哼哼哼哈哈哈哈哈! 谭铃音文思如泉涌,灵感如尿崩,一口气写了三章。她估计照这个速度,四五天之内她就能把整本小说搞定。然后就是印刷,广散天下。一想到唐飞龙看到这本书时气得口吐白沫倒地不起,谭铃音就浑身舒坦。 她此刻实在料想不到,这本书将成为使她后悔一生的巨著。 唐天远斟酌着给府台大人回了个信。身为下官,无论出于什么原因,贸然得罪上官都是愣头青的做法。男人们都好面子,官场上的男人尤其如此。唐天远虽打定主意不会因为知府的求情而徇私枉法,但知府的面子总要给一给,现在还不是撕破脸的时候。 于是他就跟府台大人诉苦,说他其实也觉得孙不凡死罪可免,奈何孙不凡当着那么多百姓的面亲口承认杀人,激了众怒,且原告齐员外也是家大业大,死咬着此事不放,倘若真要改判,总要先过了齐家那一关。如是云云说了些,意在先拿齐员外挡一挡,拖一拖。他布置的人还要过几天才能来铜陵。 县令是一地的父母官,除了要办案子,关心人民的生产生活,唐天远另外需要重点关注的就是本县的文化教育事业。恰逢秋试在即,为表示对考生们的慰问,唐天远接见了本县的一个秀才小团体。 这小团体里四个秀才分别是齐瑞、孙骁、祝大有、李归无。齐瑞是齐员外的儿子,孙骁是孙员外的本家;祝大有的爹是进士,当过礼部员外郎,现下外放做官;李归无的出身比前三人略微差一些,但也算不错。总之他们是本地有头有脸的人物,算是读书人的楷模,四人互相敬崇,不把旁人放在眼里,合起来号称“铜陵县四大才子”。 作为父母官,唐天远带着他的左右护法——县丞周正道和师爷谭铃音,郑重接见了四大才子。 今日外面飘着小雨,屋里清凉得很,并不炎热。 双方互相见了礼,落了座。这四大才子像是事先商量好一般,甫一落座,便啪的一下撑开纸扇,悠然摇晃,那叫一个风流倜傥,满脸都写着“快来看我快来看我”。 周正道摸着山羊须,心内诧异:这四人好得有些过分,连扇子都要用一模一样的。一个一个的“上善若水”,就算是同一个人写,也写不了这么像吧,真是奇哉怪也。 唐天远的表情像是吃了苍蝇一般。他心念一转,就猜出是怎么回事,于是扭脸,似笑非笑地看着谭铃音,那目光寒森森的,像是浸了冰碴儿。 谭铃音暗道不妙。她知道这扇子好卖,就多临了几把,到目前为止共出手了四把,却没料到,它们这么快又欢聚一堂了…… 她摸了摸鼻子,不敢看县令大人,眼神飘向窗外。 四大才子看到旁人竟然与自己有一模一样的折扇,也是深深地震惊了。这折扇他们是当真迹买的,本来准备在重要场合炫耀一番。试想,那唐天远可是京中权贵,又是个探花,倘若与他有那么一丝丝联系,莫说另外三人,就算是县令大人看到,也要另眼相看的。可惜的是唐天远惜墨若金,能得到他赠字的人并不多,因此一般人也不曾见识过他的墨宝。 不过话说回来,我没见过,你自然也没见过。四人心里都存着这样的心思,便打算碰碰运气,买了下来,打的主意是就算买到假的也没关系,反正能识货的人不多。单看那字,至少他们自己是拍马也追不上的,于是也就甘心花了那几百两银子。 然而千算计万算计,令他们意想不到的是,别人竟然也买到了,而且还以这样的方式展现出来。 四人脸上都挂不住,偏偏还要硬撑。于是惊喜地看着别人的折扇,互相问候。我这是唐天远的亲笔题字,什么,你的也是?据我所知唐天远并不轻易赠人墨宝的,因为他欣赏我的才华所以赠给了我,你的呢?啊,他欣赏你的品貌,还和你同床睡觉? 四大才子越吹越起劲,哪曾料到唐天远本尊就坐在面前。作为当事人,唐天远越听越无力。欣赏才华什么的他也就忍了,可同床睡觉是怎么回事……他都不知道自己竟然被意淫到这样的地步了。 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是谭铃音。唐天远终于为自己的怒气找到了精确的目标,他摸着下巴一直看谭铃音,谭铃音被他看得心里毛毛的,手臂上一层一层地冒鸡皮疙瘩。 唐天远突然弯起嘴角笑了一下。 谭铃音内心感到太惊悚了好么。 拿什么整死你,我的师爷。 整场宴会,唐天远的脑子一直被这个念头占据着。 散了席,谭铃音拔腿便走。她一直以为县令大人顶多算个猫,不是老虎,但今天他的眼神把她逼出一身冷汗。那种下一步就要扑上来把你拆成一块一块的感觉,实在不怎么美妙。 唐天远像个变态一样,不紧不慢地跟在谭铃音身后。她走快一些,他就跟得快些,她放慢脚步,他就慢下来。整个节奏控制得很好,猫玩耗子一般。 谭铃音此人其实是个怂货,胆子并不算大。她此刻脑子乱哄哄的,只好发足狂奔,一口气跑回去,把大门闩好。 她站在院中拍着胸口,总算松了口气,哪知不经意间一瞥,立刻看到了淡定立在墙头上的某人。 经历过某些不很愉快的锻炼,唐天远可以拍着胸脯保证,他的武功也许不是一流的,但翻墙的本事绝对是超一流。 “啊!”谭铃音惊叫着,要跑回屋子。可惜屋子是锁着的,她太过震惊,连钥匙都插不好。 唐天远很快跳下来,走到她身后,一把揪住她的后衣领。 谭铃音只好告饶:“大人,我错了!” “嗯?你哪里错了?”唐天远笑眯眯的,提着她的后衣领掂了掂。 谭铃音的身体随之晃了晃,像个风中飘摇的耗子。她垂头丧气,“我不该临摹唐天远的字画,更不该拿去卖钱。” 认错倒是快。不过对于这种无耻的人,永远不要指望他们的觉悟有所提高。她之所以认错,是因为不得不认错。 于是唐天远并不放过谭铃音,“既然错了,就要罚。” “怎……怎么罚?” 唐天远松开她,意味深长地笑。 谭铃音双手抱胸,后退一步,警惕地看他,“你想干什么?!” “别想美事了,本官不会非礼你。”唐天远说着,突然伸手往她左右肘上各拍了一下,谭铃音的手臂立刻麻了,动弹不得。他把谭铃音拖到墙角一棵树旁,与那只黑白花的山羊遥遥相望。 “你干什么!”谭铃音惊慌问道,双腿乱蹬。 唐天远并不答话。他抓来一根绳子,把谭铃音绑在树上。 “大人大人,我错了,您行行好放了我吧!” 唐天远认真地绑绳子。 谭铃音看到糖糖跑过来凑热闹,她病急乱投医,“糖糖,咬他!” 可惜糖糖没有牙。它也打不过高大威猛的坏人,只好站在她脚边呜呜哀叫。 唐天远把谭铃音绑结实了,便出了门,不一会儿就回来了,身后跟着他的丫鬟雪梨。 他指着树上的谭铃音,“给我挠!” 雪梨得了令,张着爪子笑嘻嘻地走过来,伸手在谭铃音腋下乱抓起来。 “哎哈哈哈哈哈!”谭铃音无法控制地狂笑起来。 山羊的注意力被吸引过来,跟着笑声咩咩叫着。 糖糖看到主人笑了,也就转悲为喜,高兴地在院子里蹦跶,还用脑袋蹭唐天远的脚。 这是赤裸裸的认贼作父。谭铃音悲从中来,又禁不住生理反应,哈哈大笑。 唐天远低头摸了摸糖糖,把它抱在了怀里。他抱着糖糖站在山羊身边,选了个绝佳的观赏位置。 谭铃音笑得如痴如狂。 三只禽兽看得津津有味。 “大人,我错了,我错了啊哈哈哈!” “停,”唐天远一声令下,雪梨立刻停了下来,他一边摸着糖糖的小脑袋,一边问谭铃音,“那四把折扇,卖了多少钱?” “三十两。” 唐天远头也不抬,“雪梨,继续。” “别别别,哎哈哈哈!三百两!” “继续。” “一把,一把!” 唐天远终于抬头正眼瞧她,“一把三百两,你卖了几把?” “四把。” “真的?” “真的真的,屋里还有一把,还没出手。”谭铃音方才笑得满脸通红,眼中带泪,现在总算能缓口气了。 唐天远点了点头,“扇子是本官给你的,你如今拿它做赝品得了钱,那钱也该是本官的。” 谭铃音不服气,“辛苦的人是我。” “自然,所以本官会给你留十两银子的辛苦费。” 谭铃音欲哭无泪,“大人,做人不能这样无耻啊!一千二百两银子,您就给我留十两?” “错了,”唐天远摇摇头,笑眯眯地看着她,“一共是一千五百两,屋子里还有一把。” 简直太令人发指了,谭铃音怒道:“那把还没卖出去!” 唐天远悠闲看天,“哦,那不关我事,我只拿钱。” 谭铃音真没见过这样的。平常看起来人模狗样,真耍起流氓来,那可比专业的流氓还可怕十倍。可是钱啊!一千五百两白银!谭铃音打定主意,打死也不给钱。她把脖子一梗,“你不如直接杀了我吧。” “我杀你做甚,你的命不值一千五百两,”唐天远说着,朝雪梨点了一下头,“继续。” 谭铃音决定要做一个有气节的人,于是她紧闭双眼,打算抵抗到最后。 雪梨并未动手,而是劝道:“少爷,总这样挠她胳肢窝,也不太好,谭师爷都快抽筋了,好不可怜。我们不如换个方式吧?” 谭铃音睁开眼睛,感激地看着雪梨。 “不如挠她脚心?”雪梨搓着手,两眼放光。 谭铃音:“……”想死的心都有了。 第七章 钦差驾到 姑娘家的脚不能轻易给男人看的,若是香瓜在场,定会阻止。但雪梨这丫头本来就缺根弦,现在玩得兴起,就没想那么多。 唐天远倒是想到了,可也不知怎的,他此时竟有些紧张,平时的杀伐果敢劲儿突然就荡然无存了,反应也慢下来,像个多年未用的老旧水车。他踯躅着,终于张口打算阻止雪梨。 可是这时候雪梨早已经干脆利落地脱了谭铃音的鞋,除了她的袜。 谭铃音的一只脚便露出来。那玉足十分小巧玲珑,足踝纤细匀称,足上肌肤白皙如玉,润泽如脂。五个脚趾不长不短,形状漂亮,趾上一排圆润指甲,像是五片粉白色的小小花瓣。 因太过紧张,谭铃音不自觉地扭动着脚踝,脚趾乱动,像是一溜挣扎着的嫩笋尖儿,笋尖儿上的小花瓣便瑟瑟抖着。 唐天远心口募地翻腾起一阵热浪。对于他们这种变态来说,看到女人光着脚时所受到的刺激,同平常男人看到姑娘半裸着搔首弄姿时也差不多了。 若是看到一般的也就罢了,关键还是这么漂亮的,唐天远于风月场上十分青涩,此刻受不住这样强烈的感官刺激,无法控制地心潮澎湃起来。 他也就忘了男女之大防,两眼发直地看着谭铃音的纤足。幸好谭铃音和雪梨此刻一个吓疯了一个玩疯了,都未注意到他。 可苦了他怀里的糖糖,被他抱得越来越紧,难受地呜呜叫着,却无人理会。 雪梨抓着谭铃音的脚踝,欢快地在她脚心上抓起来。 谭铃音:“哈哈哈哈哈!” 雪梨:“哈哈哈哈哈!” 两人的笑声交织着在院中回荡,鼓动着唐天远的耳膜。但此刻唐天远的世界里没有听觉,没有感觉,甚至没有思考的能力,唯余双眼。因所有的注意力都在这上面,那画面的刺激便被最大限度地放大。 谭铃音本能地蜷起脚趾,紧绷,试图消解足心的奇痒。 唐天远不自觉地吞了一下口水。 雪梨突然回头说道:“大人,她还是不从,怎么办?” 唐天远这时候也无心管什么从不从的问题了,他心虚地转身,丢下一句话,“交给你了。”说着便快速离开现场,逃命一般。 直到回了住处,唐天远的心跳还未平复。他讨厌谭铃音,但身体的反应并不会因理智上的反感而停歇,反而,有时候,越是讨厌,越是无法摆脱。 对于一个自制力很强、习惯于掌控的人来说,这种失控的感觉有些可怕。生平第一次,唐天远对自己的癖好感到厌恶。 香瓜看到少爷回来了,怀里抱着个小东西。那小东西她也认得,是谭师爷的狗。她便了然,笑问道:“少爷刚从谭师爷那儿过来?怪道找您不见。” 唐天远皱眉,“好好的提她做什么?” 香瓜的语气里带上几分嘲讽和酸意,“奴婢原本也不想提她,只是看到少爷竟把人家的狗捎上了,才觉奇怪。” 唐天远这时才发现,他竟然把糖糖抱回来了。 这个时候,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去南书房了,便这样抱着糖糖回了卧室,同时不许香瓜跟过来伺候。 香瓜便有些心寒。弄成这样,少爷连解释一下都懒得,可见她在他心中的分量多有限。 唐天远回了卧室,坐在桌旁,抱着糖糖发呆。他不想再回忆方才那一幕,可是那香艳的画面却鬼魅一般如影随形,使他无法摆脱。而且,同谭铃音待久了,他也被传染了她的脑补精神,一不小心自创出一些更刺激的画面。 想着想着,两管鼻血从鼻端流出,越过嘴唇,顺着下巴滴下去,滴到衣襟上。 糖糖探过小脑袋,闻了闻那血迹,舔了一口,回味了一下,觉得不错,又扒着他的衣襟,仰头舔他的下巴。 雪梨不辱使命,终于逼着谭铃音交出一千四百九十两银子,这才放过她。谭铃音看着陡然空下去的小金库,她的心在滴血。 谭铃音又一次把满腔悲愤化为灵感,她找到之前的手稿,继续奋笔疾书,酣畅淋漓地续写唐飞龙被妖怪凌辱的故事。她写罢重重一掷笔,怒气也为之消散了不少。搞得好像那个叫唐飞龙的果真遭遇了这般对待。这就是脑补能力强大的好处了。 第二天,唐天远已经恢复正常,不过再看到谭铃音,还是有些尴尬。 谭铃音一直看着他,冷笑。 唐天远知道她是心疼银子,不过做赝品骗人这种事情本就为人所不齿,让她丢点钱,也算是个深刻教训。他便不打算把钱还给她,于是淡定地移开眼神不和她对视,说道:“你还有什么不服的?” “等着吧,有你哭的那一天。”谭铃音试图挽回颜面。 很神奇地,唐天远从她得意的语气中一下子想到此人的可怕之处:胡编乱造,毁人清誉。他冷下脸问道:“你又想拿我的名字胡写什么?” 谭铃音笑,“我写的是唐天远,你不用自作多情。” “唐天远也不愿被你胡编排。” 谭铃音不屑,“你又不是唐天远,你怎么知道。” “你又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不知道。” 谭铃音把脖子一梗,“总之,除非唐天远亲口阻止我,否则,我做什么不关你事。”谭铃音觉得,唐天远又不知道她正在写什么,肯定不会千里迢迢地跑来阻止,所以这话根本就是个伪命题。 “谭铃音,你会后悔的。” “呵呵。” 这几天谭铃音早晚饭后遛糖糖渐渐成了常态。糖糖是只聪明的狗,已经被谭铃音训练得基本不随地大小便了。偌大一个县衙,就这么一条狗,所以糖糖虽然丑了一点,人气依然很高,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挺喜欢它,只除了香瓜对它一如既往地厌恶。偏偏糖糖因之前去过一两次县令大人的宅院,便记下来,于是常常去那边玩儿。这狗的出现频率远远超过谭铃音,也就暂时超越它的主人,一跃成为香瓜的第一眼中钉。 只不过香瓜表面上不太敢表现出来,因为少爷还挺喜欢这丑狗的。唐天远自己也觉得奇怪,他以前并不喜欢小动物,他有个好朋友因喜欢玩小鸟,还被他嘲笑玩物丧志。可是眼前这丑丑的小狗竟让他丝毫不觉得厌烦。糖糖随了它的主人,精神亢奋,没一刻安生。刨坑,玩虫子,追小鸟,啃这啃那。幸好它不长牙,什么都啃不坏。 它累了就随便找个地方眯一会儿,偶尔也会撒娇,抱着唐天远的脚想要往他怀里爬。这种时候,唐天远十有八九不会拒绝它,当然了,表情是一贯的嫌弃且不情愿。如果此时唐天远坐在椅子上,糖糖就会待在他腿上,它能安生睡觉也就罢了,有时候偏偏又精神得很,在他腿上踩来踩去,一不小心就踩到重点部位。 唐天远脸一黑,把糖糖拎起来扔下去。 左右看看,幸好无人。唐天远心虚地喝了一大口茶压惊,他低头看了一眼糖糖,它正仰着小脑袋,好奇地看他,眼神十分纯洁无辜。 “走开。”唐天远有些恼。 糖糖便跑了。它大概想表现一下自己的臣服与狼狈,可惜它的尾巴不像一般狗的那样灵活,根本做不出“夹尾巴”这样的经典动作,只好垂头丧气地拖着。 糖糖就这样跟唐天远混熟了,它有时候也会去二堂找唐天远玩。因此谭铃音找不到糖糖时,便去找县令大人。 这一次,她来到二堂,刚走近,便听到里头的交谈声,是县令大人和周正道的声音。谭铃音早就觉得这周正道不走正道,之前他屡屡想给孙不凡翻案,已经让她十分反感。反正君子之道于谭铃音来说不如一个响屁的威力大,她也就毫无心理压力地趴在门口仔细听他们的谈话了。 里头周正道果然在和唐天远商议孙不凡案。他对孙家这样上心,也不知孙员外给他塞了多少钱。不过令唐天远诧异的是,孙员外竟然说服了齐员外,两家打算重修旧好。也就是说,这次倘若孙不凡改判,齐家不会追究。 真是奇了怪了,儿女的人命官司,岂是这样轻易化解的?那孙家能给齐家多大的好处?或者,齐家有把柄在孙家的手上? 唐天远的第一反应是黄金盗采之事。齐员外是板上钉钉的与这种事情有瓜葛,倘若孙员外真拿此事来胁迫他,想必会奏效,毕竟一旦抖出来,说不好全家就都搭进去了。 但是如此机密之事,孙员外是如何得知的?既然得知了,他是否也参与呢? 唐天远垂着眼睛,把这些想了一遍。证据太少,暂时不能确定什么。 不管怎么说,孙员外既有池州知府撑腰,又说服了齐员外,还有周正道帮他牵头引线,真可谓万事俱备,只欠他唐天远松口了。 唐天远看着摆在他面前的一个锦盒。锦盒已经朝着他打开,里头整整齐齐地码着四十八锭金元宝,黄澄澄的光,闪得人眼疼。他摸起一块金元宝,在手里掂了掂,应该是十两之数。四十八锭,就是四百八十两。这些金子的成色很好,起码值五千两纹银。这孙员外真是大手笔。 周正道极会察言观色,趁机说道:“孙员外说,这点薄资,权且做大人为此事上下打点之用,等事成之后,另有重谢。” 这么多钱,也只是一点甜头,后头还有更多。如此大的好处,莫说是初出茅庐的小小县令,便是台阁重臣,怕也要动心了。周正道自信满满地想。 唐天远点点头,把元宝放下,又故意依依不舍地看了它们一眼,这目光自然被周正道尽收眼底。 唐天远的视线离开金元宝,对周正道说道:“论理,本官亲口断的案,自是改不得的,只是前番府台大人的亲笔教导,使我茅塞顿开,自悔当初判决得太过草率。法理不外乎人情,孙不凡杀人确实事出有因,本官早就打算再给他一个申诉的机会。” 这话说得就很高明了:我不是看在钱的分儿上,我是看在府台大人的面子上。 周正道连忙赔笑,“大人说得在理。大人思虑周全,用心良苦,府台大人自会知晓。” 接着,周正道又说孙员外想要宴请县令大人,唐天远自然给面子,两人商议了具体的日期。 谭铃音耳力好,在外面把这两人的话听得一清二楚,她禁不住咬牙切齿,等到周正道走了,她气哼哼地走进二堂,也不说话,大喇喇地往椅子上一坐,对他怒目而视。 她眼睛瞪得溜圆,渴血的豹子一般,唐天远还能听到她磨牙的声音。他挑眉看她,“你这是想咬人了?” 谭铃音冷笑,“知人知面不知心,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果然天下乌鸦一般黑。” 唐天远淡定答道:“哦?我怎么了?” 谭铃音看着他桌上未收起的金子,不语。 唐天远捡起两个金元宝,递向她,“你想要?” 谭铃音冷哼,“这东西烫手,我可不敢要。” “用不着手,你可以缀在鞋上,省得绣了。” “唐飞龙!” 唐天远放下金元宝,看着她,“谭铃音,你到底想说什么?” 谭铃音问道:“你真打算徇私枉法吗?” “是啊。” “……” 谭铃音没想到他答得这样干脆。她以前觉得他虽然有些讨厌,但本质上是个比较纯良的人,在大是大非面前很有原则,现在看来,呵呵。她很失望,又有些愤怒,与此同时心中又有一种浓浓的失落感。她低着头,眼圈发红,“你怎么这样呀!” 莫名其妙的,唐天远竟也有些生气。他觉得谭铃音不该这样想他。倘若她真的相信他,肯定不会因为一点误会就否定他。他斤斤计较于这种微妙的信任,一下子就很不高兴。 县令大人一不高兴了,就要憋坏水儿。 他把锦盒的盖子放下盖好,对谭铃音说道:“你知道的,我也很为难。知府那边一直催我,我以后还得在他手下混呢。” 谭铃音怒,“也就是说,你为了你自己,就可以罔顾别人的冤情了?” “不用把话说得这么难听,我也可以为了你,顾及别人的冤情。” 谭铃音蒙了,她吞了一下口水,“你……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唐天远笑看她,“你知道的,我一直很讨厌你。” “谢谢,我也一直很讨厌你。” 唐天远点点头,“所以,倘若你出一出丑,逗得本官高兴了,本官兴许就不再去折腾孙不凡案。” 谭铃音觉得很可笑,这人脑子有病吧,“你用别人的事情来威胁我?” 唐天远又点头,坦然承认他的无耻,“谁让你这么急公好义呢。” “难道我出丑能抵得过池州知府的施压,能抵得过齐家的巨额贿赂?” “说不准,你不试一试又怎么知道。” 谭铃音才不想试,“我不和脑子有病的人说话!”她说着,起身往外走。 唐天远也不留她,淡定地端起茶来喝了一口。他刚放下茶碗,谭铃音就回来了。 “说吧,到底想看本姑娘怎么出丑?!” 太阳在西天上点了大片大片的火烧云,看来明天又是一个晴天。青石板铺就的地面尚散着余热,但暑气已是强弩之末,渐渐地要被晚来的清风吹尽。此时正是吃晚饭的时候,不过县衙里头的人都被另一件事吸引,暂且放下了饭碗。 据说谭师爷想不开,要跳房! 大家都惊掉了下巴,不明白那嘻嘻哈哈的姑娘能有什么想不开的。许多人跑来看,想劝一劝救一救谭师爷。也有幸灾乐祸的,比如香瓜。她是个谨慎的人,一向本本分分地待在内宅,并不轻易出门,但听说谭铃音正在往大堂屋顶上爬,便也赶紧来看了。 其实,谭铃音真的仅仅是在往屋顶上爬。她并非要跳下去,当然,她要做的事情,比跳房也好不到哪里去就是了。 大堂是整个县衙最高的建筑,谭铃音一个弱女子,不会武功,又懒于锻炼身体,这会儿架着长梯子吭哧吭哧地爬着,蜗牛一般,唐天远看着都替她累。 嗯,县令大人也在场。 众人本来是打算劝说谭师爷的,不过看到县令大人在,他们理所当然地认为此事该由县令大人做主,至少得看看他说什么。于是大家纷纷闭了嘴,默默地看着谭师爷。 气氛沉闷中透着那么一丝诡异。 眼看着谭铃音将要爬到屋顶,唐天远终于开口了,“谭铃音,你到底要做什么?” 明知故问,虚伪!谭铃音不理会他。 唐天远又假惺惺地说道:“有什么话都好说,你先下来好不好?” “好啊。”谭铃音答道,她以为他终于大发慈悲不玩儿了。 “你敢下来吗?”唐天远问道。 谭铃音从他平淡的声音中感受到一丝威胁。她一惊,脚跟着打滑,身体晃了一下。 人群中发出一阵惊呼。 谭铃音站稳,咬牙道:“我不敢,我还是上去吧。” 唐天远背着手,满意地看着她爬到屋顶上。 谭铃音站在屋顶上,夕阳的红光斜斜地打在她身上,及腰的发丝被晚风吹得扬起,像是一团墨云。衣袍鼓动,裙带翻飞,更衬得她身姿曼妙,清丽脱俗。 人一站在高处,旁人不得不仰视,很容易就使她的形象高大伟岸了。谭铃音平时没个正形,这会儿以这样的姿态出现,底下众人仰头看着她,竟都有些肃然。 唐天远挑了挑眉。他发觉这谭铃音也有其可爱之处,比如仗义,比如……嗯,挺漂亮的。 人群后头突然挤过来一个人,气急败坏地想要冲上前。唐天远眼疾手快,一把按住那人肩膀,压低声音道:“少安勿躁,你姐姐不会有事的。” 此人正是谭清辰。他方才正在吃饭,听说自家姐姐出事,放下饭碗便跑过来。远远地看到站在屋顶上的果真是他姐姐,谭清辰的心一瞬间提到嗓子眼,只想快快上房救人。 谭清辰听到唐天远的解释,明显不信,想要挣开他。 就在这时,屋顶上的谭铃音气沉丹田,一声怒吼,“唐飞龙,我喜欢你!” 人群静默了一下,接着沸腾起来。谭师爷向县令大人表白了?!这是要闹哪样啊! 有人觉得谭师爷够潇洒,有人觉得这样做伤风败俗,但所有人都承认,她的胆子够肥! 香瓜红着脸在地上呸了一口,低声道:“不要脸!” 不要脸的谭铃音又高声喊了一句,“唐飞龙,我喜欢你!” 这回人们分出一大半的注意力转向县令大人。那些眼神的成分很复杂,有羡慕嫉妒的,有幸灾乐祸的,还有一些大有深意的。 谭清辰沉下脸,目光凶狠地看着唐天远。 唐天远顶着“唐飞龙”这个名字久了,便有些入戏。明明谭铃音喊的是“唐飞龙”,他却实实在在觉得她就是在当面和他表白——虽然实际也是,总之……毫无违和感。 “唐飞龙,我喜欢你!”谭铃音喊出第三句。 唐天远的心脏又像是架在秋千上,重重荡了一下,这感觉熟悉又陌生,像是曾几何时经历过。只不过这一次那感觉更加强烈且持久,心脏荡上去,落下来,荡上去,落下来,终于,越跳越快。 唐天远本来开这个玩笑,就是为了看谭铃音的笑话。在他看来,谭铃音丢了人,他就该很高兴。但现在这场面搞得,他心中有些奇怪的感受,虽摸不清头绪,总之这感受和高兴沾不上边。 而且谭铃音这样怒吼着,虽然丢人丢大发了,但也把他扯进来了。周围人的目光齐齐向他聚拢,像是一块块透明的方砖,堆在一起把他压在下面,压得他呼吸都有些困难。 唐天远发现自己出了个馊主意。这玩笑一点也不好玩儿。 事已至此,谭铃音倒是看得开,她此刻心无旁骛地走剧本,说出最后一句话:“唐飞龙,你喜欢我吗?” 等那浑蛋回答完“我一点也不喜欢你,你死了这条心吧”,她就可以下去了。谭铃音动了一下脚,为下梯子做准备。 可惜他却迟迟没有回答。 谭铃音很生气,她吼了四句话,嗓子都要裂了,一个字也没有错。现在只需要他补一句打脸的话,他竟然都做不到。这人不会怯场了吧?真没出息! 有那么一瞬间,唐天远以为眼前这一切都是真的。谭铃音暗恋他,向他表白,期待得到他的回应。 他要做什么呢?拒绝她、羞辱她? 他做不到。 那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明明知道是假的,却非要把它当作真的。神智在真假与虚实之间摇摆恍惚,使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 很久之后,某个把他推进深坑的无良皇帝曾对他说过一句话:你所相信的,正是你所期待的。 现在,谭铃音瞪大眼睛看着底下那没用县令不怎么清楚的身影,她提示他:“你一点也不喜欢我,你想让我死了这条心,是不是?” 围观群众纷纷感叹,这人也太有觉悟了。 唐天远有些挫败感,仰头说道:“你先下来。” 谭铃音等的就是这句话,于是没有上演众人臆想中的寻死觅活,她干脆利落地走到一旁,顺着梯子往下爬。 谭清辰连忙跑到梯子下面,帮她扶着梯子。 唐天远也不知不觉走过去,“你小心一些。” 他不说还好,他一开口,谭铃音便不小心了。之所以上山容易下山难,就是因为下山的时候腿软,谭铃音小腿微微抖着,一个不小心,成了失足少女。 “哎哟哟!”她惊叫着,从梯子上跌下来。 唐天远连忙张开手臂去接她,眼看着谭铃音要坠入他的怀抱,却突然有一双手横插过来。 谭清辰抱着自家姐姐,警惕地看着唐天远。 谭铃音从清辰的怀里跳下来,夸张地拍了拍胸口,惊魂甫定。 谭清辰冷着脸,拉着姐姐快步走开。他脚步飞快,谭铃音的腿不如他的长,被他拉着,几乎是在飞奔。 谭铃音还惦记着自己的伟大牺牲,远远地对县令大人说道:“唐飞龙,言而无信的是乌龟!” 那你也不知做过多少次乌龟了,唐天远心想。他指挥人把梯子搬走,围观的众人见无戏可看,也就纷纷离去。不一会儿,大堂又恢复了之前的庄严肃静。 就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 这边谭清辰一口气把谭铃音拉回古堂书舍,他皱眉看着她,想要听她的解释。 谭铃音连忙把事情说清楚了,又骂了骂那可耻的唐飞龙,泄愤。 谭清辰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些,继而又拉长了脸:那也不能随便爬房子,危险! “知道了知道了,啰唆,”谭铃音摆摆手,“有没有饭吃,饿死了!” 饭菜都还温着,不用热。两姐弟用了晚饭,坐着喝茶聊天。谭铃音看到糖糖走进来,小肚子吃得溜圆,走路都有些吃力了。 她指着它说道:“跑了这大半日,原来在这里猫着。” 谭清辰笑着把糖糖抱起来,摸着它的头。 谭铃音整天被那浑蛋县令在耳边念叨“这不是狗这不是狗这不是狗”,于是也就有点怀疑了。她问道:“清辰,糖糖有毛的时候是什么样的?” 谭清辰没办法描述,于是铺开纸给她画了张画。 一只似猫似狗的脸,长着满脸大麻子。谭铃音觉得清辰一定是在逗她。 孙员外在本县最好的酒楼里宴请了唐天远,同时受邀的还有周县丞、齐员外及其子齐瑞,另外从花楼里找来几个姑娘作陪。孙员外知道县令大人是读书人,不爱那些庸脂俗粉,因此找的都是清秀佳人。可惜不管多清秀,那也是风月场上作惯的人,自带一种风尘媚态。她们看到县令大人这样斯文俊秀的人物,也难免意动,故意说着暗语打趣他。 唐天远有的听懂了,有的没听懂,但总之不是什么好话。他从来都不爱跟妓女们打交道,这会儿为了眼前局面着想,也只得忍着吃了几杯敬酒。 周正道觉得这小县令还挺会装模作样。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孙员外看着气氛差不多了,便问及齐瑞今年的乡试准备得如何。 齐员外答道:“犬子不才,中了秀才已经不错,人的命天注定,这次能不能得个功名,尽人事听天命吧。” 几人便道他谦逊,又顺带着开始恭维县令大人,毕竟他是在座诸人里头学问最高的。 孙员外趁机向齐员外示好,对唐天远说道:“大人是天子门生,年少有为,齐公子倘若能得大人指点一二,今年的秋试定能高枕无忧了。” 唐天远本是个考霸,当初乡试就是京城的解元,后来殿试得第三名,也并不在于学问高低,而多半是因为他的脸能胜任“探花”一名,皇帝陛下就愉快地如此决定了。现在,唐天远本来是不介意提点齐瑞一二的,可是一看到齐瑞手中那把“唐天远亲题”的折扇,他就没什么心思了。于是说了几句漂亮但不实用的教导。 孙员外这才说到正题,“齐公子如今出息了,齐员外往后只等着享清福吧!” 齐员外忙道:“哪里,儿女都是债。” 孙员外点头,抬起袖子擦着眼角,哽咽道:“说的是呢,也不知道我上辈子欠那不成器的儿子多少,叫他这辈子来如此作害我家。” 众人连忙宽慰他。 唐天远冷眼看齐员外父子,他们的表情有些勉强,似乎并非真心与孙家和好。他更加肯定,这齐氏父子是受了孙员外的胁迫。 “孙员外放宽些心,令郎之案并非没有转机。”唐天远说道。 孙员外等的就是这句话,连忙问道:“真的?” “此事还须从长计议,我们今天只喝酒,不谈公事。” 孙员外自然知道现在不是谈事的场合,不过有了县令大人那一句话,他也就真的放下心来。 宴会的气氛又轻松起来。众人推杯换盏,言谈热络。一个坐在唐天远身边的姑娘喝得杏眼蒙眬,一只酥手按着唐天远的肩头,另一手端着酒杯往他唇边送。 唐天远很想把她掀翻在地。当然,忍了。他接过酒杯放在桌上,偏开肩,躲开她的手。 那姑娘便捂着心口娇声道:“大人如此不解风情,莫不是嫌弃奴家了?” 雅间外,谭铃音听着里面的谈话声,气得咬牙切齿,爪子在门上挠啊挠。幸好她指甲不长,未挠出太大的声响。 谭铃音觉得自己很可能被里头那浑蛋县令骗了。这花天酒地的,怎么看都像是干坏事的前奏。她耳朵贴着门缝,想听清里面唐天远会如何跟这些风尘女子勾搭,可惜他惜字如金,未发一言,只有一些旁的人跟着乱起哄。 谭铃音听着听着,突然觉得光线变暗了,她有些奇怪,一扭头,发现眼前多了一个高大的男人。 那男人也在听里头的动静。从她的位置,只能看到他的下巴。 谭铃音惊得连忙跳开,“你你你……你谁呀?” “嘘——”那人食指放在唇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大概是因为此人身上有种凛冽的气势,使她有些敬畏,因此谭铃音果然闭了口,连呼吸都变轻了。 那人便转脸正对着门,突然抬脚。 嘭! 谭铃音:“……”谁能告诉她这样的噤声到底有什么意义啊! 门被十足的脚力撞得大开,里头的人受了惊吓,丢了筷子失了盏,室内乒乒乓乓的清脆声音伴随着女人的尖叫。几个姑娘有抱脑袋的,有往男人怀里扎的。 唐天远本来还挺淡定,直到他旁边那个姑娘一头扎进他怀里。 他一抬头,正好看到谭铃音在看他。唐天远这回没忍住,毫不犹豫地一把将那姑娘掀开。 姑娘直接向后翻去,倒在地上,又一次失声尖叫。 其他雅间的客人听到动静,好奇地开门探头看。楼下的伙计也跑上来,可惜的是尚未近前,突然感觉脸侧有一阵凉意滑过,伙计站定,呆呆地看着擦着耳畔钉在柱子上的一把匕首,吓得两腿打起摆子。 离那人如此之近,谭铃音也没看出他是怎样出手的。她禁不住感叹,自己的眼神竟已经差到如此地步。 “滚。”那人只说了一个字。 这一个字很奏效,伙计跌跌撞撞地要往楼下跑,他两腿发软,一失足,直接就滚下去了。 那人十分惊奇,“还是真滚的。” 其他雅间的客人也吓得跑下楼。二楼一时清了场。 谭铃音跑过去,用力把那匕首拔下来,双手递还给他,“大侠,您的刀。” 唐天远鄙夷地看着她。 “谢谢,”那人把匕首收好,“其实我不太喜欢动手,”他说着,看向雅间内众人,“喝喝酒,行行乐,就把人命官司给解决了,真是笔好买卖。” 众人这才从震惊中恢复过来,孙员外怒道:“你是何人?!” 来人穿着一身暗红色绣金丝的直裰,腰带上镶着一大块剔透的羊脂白玉,长得是器宇轩昂,一表人才。他走进去,“不认识我没关系,你们一定认识它。”说着,把一个小包袱重重往桌上一放。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此人在捣什么鬼。 唐天远把那包袱打开,顿时变了脸色,“这是钦差的关防。” 钦差的关防很好认,普通官印是正方形的,钦差关防是长方形的;普通官印用朱红色印泥,而钦差关防的印迹则是紫红色的,俗称紫花大印。 周正道也是识货的,惊得山羊胡子几乎翘起来。他看着来人,“你是……你是……” “我是唐天远,奉旨巡查南直隶省百姓民生。”他拉了把椅子坐下。 唐天远连忙跪下,“下官铜陵县令唐飞龙,参见大人。” 其他人都跟着跪了。这其中,周正道比别人都骇惧,额上早已冒了一层汗。这事来得太突然,他一点准备都没有,可若是怀疑此事真假——谁闲的没事脑子长包去伪造钦差关防?嫌自己活得太长吗?而且,他以前见过一次钦差关防,这一个怎么看都不像是伪造的。 也就是说,眼前这人确实是钦差无疑。 周正道心脏扑腾扑腾狂跳,他现在只想确定一件事,这钦差只是为了巡查民生吗?还是说,有别的目的? 自称唐天远的人接着说道:“本官路过此地,恰好听说了一件趣事,倒是应了‘千金之子,不死于市’的话。唐大人,你说好笑不好笑?” 唐天远低头答道:“大人,愚民乱传,不足为信。” “哦?那么你倒是给本官解释一下,为何孙不凡杀人一案过了那么多天,迟迟未曾上报刑部?” “下官……” 那人重重一拍桌子,震得桌上杯盘摇晃,底下跪的人均是一抖,吓得肝都要碎了。 “分明是你受了孙家之贿,意图徇私枉法,是也不是?!”他说着,不看唐天远,却是横了孙员外一眼。 孙员外连忙摇头,“大人,冤枉!” “下官不敢,请大人明察。” 他摆摆手,“本官可懒得查。我不管你们私底下做了什么,这事既然被我遇上了,合该齐蕙能死个瞑目。唐飞龙!” “下官在。” “明日便把此案原封不动地上报刑部,倘若再有延误,你这乌纱帽就摘了吧。” “是。下官不敢。” 谭铃音目睹了整个反转过程,暗自感叹,不愧是唐天远,果然不同凡响。 钦差大人觉得自己既然都来到这地界上了,就很有必要突击检查一下铜陵县令的日常工作。 当然,身为高贵又神秘的钦差,那必然是要低调行事的,不需要太多人陪同。 其实也没有太多人愿意陪同,孙员外齐员外已经做好充分准备,单等钦差大人一声令下就有多远滚多远;齐瑞因之前曾在县令大人面前吹牛说和唐天远同过床,现在看到本尊,满脑子就一个字:跑。 至于周正道,他现在一心想着怎么样和知府大人通风报信。 唯一涎着脸死赖着不离开的就只有谭铃音了。 人长得俊,读书强,武功好,又充满了正义感,这简直就是万人迷了。把这钦差大人与那见钱眼看的县令相对比,高下立判。 谭铃音本来就对传说中的唐天远有些倾慕,现在看到真人,再狗腿也不为过。 唐天远都看不下去了。他总觉得谭铃音下一步就会掏出根绳子拴在自己脖子上,然后把绳头递给郑少封。 没错,这假钦差的真名是郑少封。此人是已致仕的内阁前首辅的第三子。当初他在唐天远的帮助下勉勉强强考中举人,再往上就无心也无力了。 在唐天远这种学霸的眼中,举人只能算是脱离文盲的阶段。自然,人的价值不能由学问高低来决定。比如郑少封,读书不行,练武却很有天分,唐天远觉得,三个他绑在一起弄个三头六臂,也未必能打得过一个郑少封。 因此郑少封没有勉强自己继续考试,而是带着举人的光环参军了。他在边关待了几年,打过仗——其实就是专门抢劫边境上不断侵扰的蒙古土匪,杀过人——土匪不听话只能抄刀砍喽,闲暇时再追追姑娘——没追上……总之小日子过得很充实。后来他情场失意战场得意,骚扰得蒙古土匪都感叹那个姓郑的太不要脸。和平时期挣点军功不容易,皇上很慷慨,授了他从三品怀远将军,又升授定远将军。 二十多岁混到这样的程度,算是年少有为了。 荣归故里之后,郑少封从失恋的阴影中走出来,渐渐又有些不安分。皇上怕他寂寞,就打发他南下,让他接任安庆卫指挥同知。 这是个什么意思? 你只消把地图打开,拿手指粗略地量一下,就可以看出,安庆在铜陵县西南方二百多里处。两地之间无论是陆路还是水路,来往都很方便。唐天远在下游喊一嗓子,上游的郑少封就可以划着小船顺流而下来找他玩耍了。 那么换作是急行军呢?若是全速前进,快的话当日即可到达,慢一点,也可在次日到达。 总之,这颗钉子楔得那叫一个稳准狠。 安庆是个军事要冲,这里的驻军也比较精良。而且,在安庆卫与铜陵县之间,夹着个池州府衙。一般情况下,军事系统和行政系统相互独立,双方尽量互不干涉,当然,偶尔有点小矛盾在所难免。 也就是说,如果池州知府不听话,郑少封往东一伸手就能抓到他。 自然,以上只是最理想的状态,具体要如何实现,还须看各自的手段。 其实郑少封对这个安排不甚满意。卫指挥同知上头还有个卫指挥使,他不明白皇上为什么不直接让他当卫指挥使,那样发号施令更容易,方圆三百里之内他想抓谁就抓谁。 皇上当时气得用奏章盖他的头,“你想让全天下都知道你的目的吗?低调!低调懂不懂!” 郑少封听了皇上的亲切教导,低调地来了。来之前他给唐天远写了封信,提醒他好好迎接兄弟。唐天远正在策划一场戏,恰好缺个群众演员,得了,就你吧。 反正军事系统和行政系统相互独立,郑少封在铜陵县小小地露个脸,不影响他继续在安庆当差。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 唐天远搞这么一出,实在是一箭多雕的好买卖。第一,不得罪上官不招惹地头蛇,就把杀人犯给处理了;第二,成功地把自己塑造成一个可以用钱来收买的贪官,与敌人打成一片;第三,本来嘛,唐天远在明对手在暗,此举之后,他给那些疑神疑鬼的涉案人员立了一个明亮又耀眼的靶子,而他自己则站在了靶子的对面。现在,变成了敌人在明他在暗。 这些谭铃音都不知道。她现在只想和偶像多交流交流。这可是唐天远啊! 唐天远看着谭铃音那副痴呆样子,他觉得心里怪怪的。谭铃音对郑少封的敬仰,至少有一半是源自“唐天远”这层身份,而另一半则是郑少封的仗义相助,但这也是他唐天远的计策。也就是说,谭铃音的花痴其实是指向他唐天远的。这让唐天远多多少少有那么丝难以压抑的得意。 可事实却是,她的目光始终停留在郑少封身上。 唐天远便有些不甘。 三人离开酒楼,一路朝着县衙走去。进了二堂,唐天远把门一关,郑少封做的第一件事是揉脸,一边揉一边抱怨道:“板了这久,可累死本大爷了。这比扎马步难受多了。” 谭铃音呆呆地看着他。前后转变太快,她一时醒不过神来。 唐天远走到桌前,给郑少封倒了杯茶。 郑少封接过茶,咕咚咕咚一口闷掉。 好奔放的探花郎……谭铃音继续呆。 郑少封放下茶杯,接着一揽唐天远的肩膀,“小飞龙,近来无恙否?” 唐天远脸一黑,“你叫谁小飞龙。” 郑少封笑嘻嘻道:“唐飞龙,你说呢?” 唐天远的脸更黑了。 谭铃音已经凌乱了,这探花郎怎么看怎么像个街头霸王好么……不对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这两个人好像很熟的样子? 她发呆的时间过长,脑子都有点木了,“你……你们认识?” 郑少封看看她,对唐天远说道:“小飞龙,不引见一下?” 唐天远点点头,“这是我的师爷,谭铃音,”接着又对谭铃音道,“这位是谁,你已经知道了。”他是真的没有勇气指着旁人说出“这是我朋友唐天远”这种话,感觉太像个神经病了。 谭铃音又开始对郑少封笑,简直恨不得摇尾巴。 唐天远摇摇头,觉得有必要找回点场子,“你不用如此。当初若是没有我的指点,他半分功名也捞不到。” 自己诋毁自己的感觉太诡异了。 谭铃音用“我知道你想出名想疯了但是我不会拆穿你”的眼神看着他。 唐天远扶额,用折扇指了指郑少封,“他是我请来演戏的,这个你总该信了吧。” “人家是钦差,配合你是给你面子。” “……”钦差也是我的好吗…… 谭铃音点着头说道:“不过,大人您费尽心思请钦差大人来做主,可以看出您心地很好。果然我谭铃音没有跟错人。” 你跟的是金子好吗,和人有什么关系……唐天远表示很不屑,但总算有一些欣慰了。 郑少封突然指着桌子底下蜷着的一团东西说道:“那是什么?” 唐天远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解释道:“那是糖糖。” “糖糖?”郑少封没忍住笑,“这娘们儿唧唧的名字不会是你取的吧?”说罢用一种略有些惊恐的眼神看着唐天远。 唐天远看看谭铃音,谭铃音幽怨地看着郑少封。郑少封便明白过来,带着歉意说道:“不娘们儿,很爷们儿。” 谭铃音无言以对。原来才子还可以朝着这样神奇的方向生长,实在是刷新她的认知。 几人说话把糖糖吵醒了。它睁开眼睛,抖抖小脑袋,从桌子下钻出来。刚一出来,立马精神了,它浑身紧绷,瞪圆了眼睛,做出攻击的姿态。 谭铃音觉得糖糖的反应过度了。 不过钦差大人的反应比糖糖还过度。 郑少封看到那小东西,本能地一跳,直接蹿到房梁上。 谭铃音:“……”她真诚地提醒他,“大人,放心吧,它没有牙。” 唐天远也有些奇怪,仰头看着房梁上的郑少封,“你何时开始怕狗了?” “这不是狗,这是狮子啊!” 第八章 新书风波 因为一头未成年的小狮子就上房梁,郑少封觉得自己这事儿做得有些气短,不过,本能嘛。他从房梁上跳下来,拍拍手,“不好意思,失态了。” 军人身上都带着煞气,这种气场让糖糖很不舒服。它对他的警惕没有降低,开始低低地吼着,虽然很想扑上来把他打倒,但是……嗯,战斗力不够强大,只能先警告了。 谭铃音抬脚在糖糖脑袋上踩了一下,“糖糖,对钦差大人要尊重。” 郑少封直龇牙,“你……你能不能先对它尊重一些,它是狮子!” 糖糖挺委屈的。它从谭铃音的脚下退出来,扭头走到墙角蹲着,把屁股对着他们。 它身上的毛已经长出来,但也只是短短的一层,尚未齐全。唐天远不明白郑少封如何能够通过这样的现象看出它的本质,他总觉得不太靠谱,“你怎么确定它是狮子?” 郑少封高深莫测,“我认得狮子的眼神。” 怎么听怎么像是梦话。 而谭铃音一开始就不相信他的话。虽然钦差大人很博学,但她又不是没见过狮子。门口蹲的,逢年过节舞的,还有佛画上文殊菩萨他老人家骑的,都是狮子,糖糖跟它们显然不是一个品种。 不过话说回来,她也没亲眼见过真正的狮子长什么样。狮子不像老虎啊豹子啊之类,这种异兽在中土十分罕见,又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呢? 郑少封坚信自己的判断。 三人就地开了个研讨会,讨论糖糖到底是什么物种。谭铃音认为它是狗或者狼,唐天远认为它是个大山猫,郑少封表示:“它要不是狮子,爷跟你姓。” 三人争得不可开交。糖糖趴在墙角,时而扭头看他们一眼。 愚蠢的人类。 “没有什么猫啊狗啊是天生长牙的,它没有牙是因为它还小,还在吃奶。”郑少封解释道。 谭铃音辩解,“以前我家乡有个人,生下来就没有腿。” “你家乡是哪里?”唐天远突然问道。 “我——”谭铃音差一点脱口回答,幸好反应快。这县令也太狡猾了。 郑少封的注意力都在糖糖身上,“你先和我说说,这小东西是从哪里弄来的?” 谭铃音照实说了。郑少封一拍巴掌,眼睛亮了,“这就对上了!两个多月前慢八撒国使团来朝,船队都快到松江府了突然遭遇风浪,慢八撒国王趴在香料木头上才侥幸活下来,你记不记得此事?” 唐天远点头,“自然,邸报上写了。” “我听皇上说,船上原是有一对狮子的。船队在海上行了多日,途中那母狮子生产了四头小狮子。只可惜后来船翻了,狮子都被浪头卷走了。皇上说这话的时候很是郁闷,因为皇后娘娘和小殿下都没见过狮子,他们特别想看看。这一头小狮子算命大,能逃过一劫。” 大齐是天朝上国,经常有外国使团前来朝贡,这些使团又特别喜欢送些个珍禽异兽,什么通体雪白的孔雀啦,体形庞大的乌龟啦,长脖子的麒麟兽啦,等等。慢八撒国送狮子,如此看来也不奇怪。 这样一说,“铜陵县为什么会出现狮子”这种离奇的问题,就解释得通了。唐天远之前不信,也就是有这个疑问,现在解释通了,他也就有些信了。 不过他还有一个疑惑,“你曾经见过狮子?” 郑少封答道:“是,有一次跟蒙古的一个小王子打起来,他养了一头。那人不是东西,给狮子喂人肉。” 唐天远和谭铃音听得恶寒。 郑少封对谭铃音说道:“你可以把这小狮子献给皇上。皇上对皇后向来有求必应,现在皇后想看狮子,你投其所好,肯定少不了好处。” 谭铃音看了一眼墙角的糖糖。她觉得做事不能光想好处。糖糖只是从海边捡回来的、长得有些奇特,未必就是狮子。倘若她把糖糖献给皇上,皇上养到最后发现这根本就是一条狗,让他在老婆面前丢脸,那么她也就活到头了。 再说了,她也不愿意把糖糖送给别人。 唐天远则有另一层顾虑:狮子可是会吃人的…… 他突然想起来,糖糖确实对血气有偏好,曾经有厨房的杂役抱怨过糖糖偷吃厨房的生猪血。没牙的时候吃生血,等长出牙呢? 想到这里,唐天远打算劝谭铃音赶紧把糖糖送走。可是一侧头,看到谭铃音对着糖糖依依不舍的眼神,他又有些犹豫。谭铃音是一个可以为了钱出卖掉节操的人,但此刻有天大的好处摆在面前,她却舍不得把糖糖转手,可见她有多喜欢这小东西。 唐天远便开不了口了。 其实,想象一下,一个漂亮姑娘,养一头威风凛凛的狮子,那画面也挺好玩儿的。 好吧,虽然糖糖现在跟“威风凛凛”这个词一点边也不沾。 郑少封看出了两人的不情愿。他刚才也只是提议,献不献其实不关他的事,因此现在只是提醒他们,狮子是猛兽,天生嗜血,这一头要好好驯化,防止它长大伤人。 谭铃音觉得,等糖糖真长出牙来再说也不迟。 郑少封很不安分,在屋子里关一会儿,又想出门玩儿。他问谭铃音此地有什么好去处,谭铃音认真介绍了,还自告奋勇地要带他去。 唐天远皱眉,“池州知府一旦得知此事,定然会马不停蹄地前来。为免旁生枝节,你还是早些动身吧。”赶紧走…… 郑少封摆手,“不急不急,他今天肯定来不了,”他看向谭铃音,“走吧谭师爷,我们出去转转。” 谭铃音便摇着尾巴给他开道引路。 唐天远不放心,还是跟上来了。他一把扯住郑少封,低声说道:“你莫要在我的县衙拈花惹草。” 郑少封怒了,“什么拈花惹草,老子刚失恋,你别哪壶不开提哪壶成不成?” “你失恋半年多了。” “奇了怪了,我拈哪朵花惹哪朵草了?我才刚来你这儿不到两个时辰,认识的唯一一个女人就是——”郑少封说到这里,恍然地看唐天远,“啊!我明白了。我心里还奇怪呢,你的师爷怎么是个姑娘,原来你们……” 唐天远连忙打断他,“你休要胡说。” “好你个唐天远,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你竟然……” “住口!” 郑少封见他恼了,连忙把折扇往唇上一拍,果断闭嘴。他有些意外,以前又不是没开过这种玩笑,比这更过火的还有呢,哪一次生过气呀。唐天远性子有些冷清,发怒于他来说绝对是需要耗费精力的稀有情绪。 谭铃音没听到他们两个的交谈。她在前面带路,转头想跟钦差大人说句话,却发现他们落下去挺远,她便折返回来,问道:“大人,您想去哪里?” “说实话,我很想见一个人。” “哦?您想见谁?”谭铃音很好奇,谁有这么大脸,能让大名鼎鼎的唐天远惦记上。 郑少封答道:“我听说,妙妙生就在铜陵县。”说罢,用一种别有深意的眼神看着唐天远。 唐天远现在有些后悔把郑少封鼓捣来了。他说道:“妙妙生不在铜陵县。” 郑少封不信。 谭铃音一阵紧张,小心问道:“大人,您找妙妙生……是来寻仇的吗?” 还挺有自知之明,唐天远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谭铃音。 “寻仇?不不不,”郑少封连忙摇头,笑道,“我看过他的书,我觉得他特别有才华。” 谭铃音的眼睛瞬间就亮了。唐天远顿觉犯堵。 “大人,您不觉得她写得东西唐突了您吗?”谭铃音还是不放心。 “怎么会呢,对于才华横溢的人,我一向很宽容。”反正编排的又不是我哈哈哈…… 谭铃音心花怒放,唐天远夸她才华横溢嘿嘿嘿……她说道:“大人其实我……” 唐天远果断捂住她的嘴,他朝郑少封点了一下头,“失陪一下。”说罢便拖着谭铃音退了出去。 郑少封摸了摸下巴,自言自语道:“越看越像一对。”他很好奇这两人的关系,便偷偷跟上去。武艺好就是占优势,只要他想潜伏,鬼都发现不了。 外面太热,唐天远把谭铃音拖到树荫底下。 谭铃音很不高兴,“你做什么!” 唐天远道:“谭铃音,别太过分。” 谭铃音不服,“我怎么过分了?明明是唐天远看重我的才华,这关你什么事?” 郑少封觉得有点乱。谭师爷口中的唐天远应该是指他这冒牌的对吧?可他什么时候说过看重谭师爷的才华?他刚才只是说……哎等等,难道谭师爷是那个传说中的妙妙生? 好神奇的世界呀…… 唐天远的话肯定了郑少封的猜测,“妙妙生!我郑重地告诉你,唐天远很讨厌你!” 真的是妙妙生啊!妙妙生是个女的,还给唐天远当师爷!这就是缘分啊!要说这两人之间没点情况,玉皇大帝都不乐意!郑少封惊得捂住嘴巴,以防自己笑出声,因太过激动,他的另一只手紧紧地扣着旁边的枝干,几乎把粗硬的树枝捏出洞来。 谭铃音自然不相信唐天远的话,她叉腰冷笑,“唐飞龙,承认吧,你就是嫉妒我。” 唐天远气乐了,“我嫉妒你什么?你有什么值得我嫉妒的,无耻吗?” “我见过你公文上写的字,与唐天远的大字十分肖似。不仅笔画可以模仿,连神韵都可以模仿。” 谭铃音天赋异禀,也幸亏她只见过有唐天远落款的四个大字,否则早通过笔迹认出唐天远了。 唐天远也不傻,早已将自己亲笔题的书法都藏好,以防这女人再看到。 总之谭铃音是想歪了,很歪,她又冷笑,“所以,你也仰慕唐天远。哦,也许不只是仰慕,你根本就是暗恋他!” “你……!” 哎哈哈哈唐天远暗恋唐天远!这姑娘也太有才了,干得漂亮! 看到唐天远吃瘪成这样,郑少封在上头笑得几乎抽风,他死死地抓着树枝,想要把持住。可惜了,他倒是把持住了,那树枝却实在把持不下去,在他的魔掌下嘎吱一声断了。 这树枝也够倒霉的,都长到手腕粗了,说掰断就掰断。 底下的两人本来正剑拔弩张,撸胳膊卷袖子准备大吵一架。结果倒好,也不知是哪个没公德心的孙子,竟然乱扔树杈,而且是那么大一个树杈! 眼看着那大树杈照着谭铃音砸下去,唐天远惊出一身冷汗,想也不想直接扑倒,“小心!” 唐天远扑得及时而到位,因此大树杈没有造成太大的攻击力,但是浓密的枝叶把他们盖住了,两人一瞬间像是扎进了荒草丛中。 谭铃音根本没明白怎么回事,只觉一阵天旋地转,然后她就躺地上了,身上压着个人,压得她呼吸甚是吃力。 唐天远还怕磕到她的头,在她倒地的时候插过来一只手,垫着她的后脑。 谭铃音只觉眼前一片绿花花的,阳光被一层又一层的枝叶削弱和切割,化成一枚一枚细小的光斑,零零碎碎,闪闪烁烁,掠过她的面庞。光线不复浓烈,温柔有如珠光。 男人背对着光线,面庞看得不甚清楚。两人离得太近,他的呼吸来不及散热,便能喷到她脸上,这热度与周围枝叶架起的清凉形成鲜明对比。 谭铃音的脑子一片空白。 唐天远趴在她身上,一动不动。方才那样紧急时刻他行动也不过脑子,造成现在这样的场面。谭铃音的身体完全落入他怀里,纤细而娇软,她的胸口与他的紧密相贴,使她一呼一吸之间不停地挤压他的胸膛。夏天本来就衣衫单薄,唐天远被她这样挤一挤,他几乎能感受到那形状。他的心跳又很没出息地快起来,且这次比往常都剧烈,压也压不下去。不独如此,血液一个劲儿往脑门上冲,太阳穴被冲得一跳一跳的,像是在鼓动他做一些了不得的事情。 他低头看着谭铃音,不自觉地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 谭铃音简直要被压死了。她动了一下身体,想要摆脱这种实质性的压迫感。 唐天远回过神来。他连忙掀开树杈,站起身,接着把谭铃音扶起来。谭铃音刚站起身,他连忙放开她。 两人都很不好意思。谭铃音红着脸,低头说道:“多谢。” “不用客气。” 如此和平的交流于他们来说更显奇怪。气氛一时又有些尴尬。谭铃音很想转移一下话题。她的目光游转了一下,看到身边的枝叶上趴着一条绿绿的胖虫子,正沿着树枝慢吞吞地移动。 唐天远也发现了。他以为谭铃音下一步就会惊叫着扑进他怀里。 事实却是,谭铃音伸手把那小指粗的虫子捏过来,笑嘻嘻地递到唐天远面前,“大人,送给你。” 谭铃音就是想开个玩笑缓解一下气氛。她没想到县令大人会真的收下它。他不仅收下了,还立刻把它装进荷包里。 唐天远淡定地整理了一下荷包,转身走了。 “……”谭铃音觉得心里毛毛的。她连忙追上去,看着他的荷包,它随着他的步伐有规则地晃动,但谭铃音总觉得它在蠕动。 “大人,要不您把它扔了吧……”谭铃音弱弱地说道。 唐天远目不斜视,昂首阔步。 谭铃音有点内疚。导致他这样重口味,她至少是有一部分责任的,“大人,您把它拿出来透口气呗?”看到他不说话,她干脆伸手去抢他的荷包。 唐天远稍一侧身便躲开了。 谭铃音不甘心,又去抢。唐天远站在原地不动,左躲右躲,把谭铃音玩儿得团团转。 “大人,我求求你,你把它扔了吧……”太丧心病狂了好么。 唐天远终于大发慈悲,不动了。 谭铃音抓紧机会,从他荷包里捏出胖虫,远远地扔开,总算松了口气。她抬起头,看到他正低头看她,嘴唇抿着,澄澈的眼睛中摇荡着促狭的笑意。 正在这时,大堂外传来咚咚咚的击鼓声。外头只有一面鼓,是给百姓诉冤之用,鼓声一响,不管县太爷做什么,都要立刻升堂。 唐天远赶紧换了公服去大堂,谭铃音暂时不想看到他,就没跟去。她去二堂招待钦差大人了。 肇事者郑少封早早地逃离案发现场,他坐在二堂里,淡定地喝茶看书。看什么书于他来说都无所谓,反正他也不看,就是装装样子。 谭铃音看到他,又想起钦差大人在找妙妙生一事。 “大人,其实我……” “你就是妙妙生。”郑少封接过话,说道。 谭铃音有些惊讶,“是啊,大人您是怎么知道的?” 郑少封笑答:“自然是猜到的。” 谭铃音的崇拜都写在脸上了。 郑少封朝她招手,“来来来,我久仰你的大名,对你十分佩服。” 谭铃音简直羞涩了,“大人您佩服我?” 郑少封连连点头,“是啊是啊,你的每一本书我都看,我还有你珍藏版的独家题诗本,现在京城已经买不到啦。”郑少封滔滔不绝,颇为得意。 谭铃音高兴得直搓手,“大人您既然喜欢,往后我多送您几本就是。” “不要‘大人大人’的这么见外,叫我大哥就行。” 谭铃音就没见过这么平易近人的钦差,对郑少封的好感又提升了一个台阶。她笑着叫了一声“唐大哥”。 “嗯,谭妹子。”郑少封答道,反正弟妹也是妹。 谭铃音还是觉得神奇,“大人,您就一点介怀都没有吗?我是说,我书里写的都是……” “都是我嘛,我知道,”郑少封点点头,又摇头,“没关系。” “可是我们大人因为书中姓名与他重合,就总不高兴。” “我和唐飞龙,格局不一样,你懂的。” 谭铃音连忙点头。难怪一个是探花,一个只是普通进士;一个是钦差,一个只能当县令。她懂。 两人又开始讨论谭铃音书中的剧情。聊着聊着,谭铃音发现,唐天远的口味略有些……怎么说呢,神奇。他不喜欢书中那些把他描写得光彩照人的片段,最感兴趣的永远是某些比较刺激的剧情。唐飞龙被调戏呀,唐飞龙被绑架呀,唐飞龙被狗追呀,什么什么的。 千人千面。怪不得他喜欢看她的书呢,原来是这样的性子。谭铃音恍然大悟。 郑少封又说道:“你以后写了新书,可要先给我看。” 谭铃音点头,“那是自然。”她正犹豫着,要不要把最近写的那本《唐飞龙西行记》拿给他看。若是之前,打死她也不敢当着唐天远的面把这本书拿出来,可是既然唐天远的口味如此奇特,说不定会喜欢看呢…… 郑少封见她若有所思,忙问她怎么回事。 谭铃音便说了实话。 郑少封拍着桌子,“看,必须看!赶紧交出来!” 谭铃音于是去南书房取了手稿前来。手稿是一张一张的,没有装订,到现在,已经快收尾了。 郑少封才看了第一章就笑个不停,“有意思有意思!唐飞龙被女妖怪盯上了,我喜欢!” 你果然喜欢这样的……谭铃音仿佛明白了什么。 接下来两人欢乐地讨论剧情。郑少封没架子,谭铃音自来熟,也就没什么拘谨了,气氛很热烈。 唐天远在前面处理完公事,来到二堂,离得挺远就听到里面男女交织在一起的笑声。他加快脚步,一推门走进去。 谭铃音慌忙把手稿收好,背在身后。 唐天远觉得她没干好事,他拉下脸,“拿出来。” 谭铃音摇头拒绝。 郑少封帮忙转移注意力,“我方才听到前面击鼓,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一个济南来的客商,被几个地痞敲诈了。”他说着,又沉着脸看谭铃音。 有钦差大人撑腰,谭铃音也不怎么怕他,果断瞪回去。 唐天远不满,“反了你了,你给我过来。” 郑少封连忙阻止唐天远,“冷静冷静,本钦差正在问正事……不都说无商不奸么,这商人怎么反倒被人算计了?” 谭铃音插口道:“济南人都实诚,不爱耍奸。” 唐天远横了她一眼,“你又知道了?” 郑少封敲了一下桌子,“说正事说正事。那人姓甚名谁?我在济南可有亲戚,说不好就在此地碰上了。” “他叫朱大聪,看着像是第一次出门。” 谭铃音听到这个名字,惊得脸色一白,手不自觉地松开,手稿便如雪片般,哗啦啦散落一地。 唐天远觉得她反应不一般,忙问:“怎么,你认识他?” 谭铃音连忙摇头,“不是不是,我就是觉得……他叫大葱!哈哈哈哈哈他是不是有个弟弟叫大蒜呀……” 郑少封也拍桌子笑,“还有个妹妹叫大料。” 俩白痴。唐天远无奈扶额,他的目光被地上写满字的纸张吸引,“这到底是什么?” 谭铃音才发觉不妙,忙蹲下身捡。 唐天远想要上前看,却被郑少封拦住,“谭妹子快跑!” 谭铃音来不及整理,把混乱的手稿往木匣子里一塞,夺门而逃。 “一定要保护好手稿!”郑少封高喊道。 你能不能不说啊……谭铃音默默飙泪。 谭铃音回去把手稿藏好,接着去找二堂外看门的衙役聊了会儿天,听说前头打官司的人已经散了,她才敢出去。 出了县衙直奔古堂书舍。 谭铃音如临大敌,“清辰,朱大聪来了!” 谭清辰也惊到了,跟谭铃音比画着:确定? 谭铃音重重点头,“他刚才来衙门里告状。”说着,便把来龙去脉说了。 谭清辰觉得挺不可思议。以朱大聪的身份地位,好像没必要千里迢迢跑到铜陵县告状吧?再说,朱大聪什么时候变成商人了? 倒是重名的可能性比较大。济南又不一定只有一个叫朱大聪的。 谭铃音也希望如此,可她总觉得心内惴惴。谭清辰安慰她:此事已经过去三年多。朱大聪若想找麻烦,早就来了。 谭铃音便有些伤感,“清辰,我们都离家三年多了。” 谭清辰点了点头。 “你说,我们是不是这辈子都不能回家了?” 谭清辰叹了口气,握住姐姐的手。 当晚,唐天远置了些酒菜,给郑少封接风外加饯行。郑少封喝两口酒,嘴上就没了把门的,一会儿说荤段子,一会儿调戏香瓜和雪梨,一会儿又开唐天远的玩笑,嚷着要早些吃他与谭妹子的喜酒。 唐天远皱眉放下酒杯,他不爽很久了,“才相处半天,就哥哥妹妹的,你们倒亲近。” “哟,吃醋了!罚酒罚酒!” 郑少封酒量不算好,喝几杯便有些醺意,他举起筷子打节拍,唱小曲儿。 唐天远暗暗摇头。人长进了,酒品是一点也没长进。 他今日有些心绪不宁。像是被某些莫名的情绪牵绊着,既摆脱不了,又抓握不住。 喝酒吧。喝醉了就什么都忘了。 次日一早,唐天远和谭铃音一同送走了郑少封。 郑少封走后没一会儿,池州知府宗应林就来了。宗应林今年四十多岁,长得白白胖胖,圆眼圆脸圆身材,给人一种你轻轻推一把他就能翻滚的错觉。 宗应林的主要目标自然是钦差大人,只可惜没见着。唐天远还捏造了一句来自钦差大人的口信,说他自称该出现的时候自然会出现。 这话很适合给心里有鬼的人听一听。 宗应林是个笑面虎,不管大事小事好事坏事,他总是一副笑呵呵的模样。听到这样的话,他禁不住赞扬钦差大人果然英明。 唐天远作为下官,严肃认真地接待了知府大人。宗应林一边喝茶,一边问了唐天远一些关于钦差大人的事情。 官场上的人说话,那就是泰山上的十八盘,弯弯绕太多,有些话是真心,有些话是假意,有时候是明褒暗贬,有时候是明贬暗褒。唐天远自然不敢直接抱怨钦差大人,于是说什么钦差大人“公正”啊,“严明”啊,“清廉”啊,“耿介”啊,等等。公正严明的意思是你没有徇私的机会,清廉的意思是你休想行贿,耿介的意思是他老人家性格不太好你做好心理准备…… 如此,唐天远成功塑造了一个因为被上级搅黄好事而满腹牢骚的年轻地方官员形象。如此真实而立体,别说什么宗应林周县丞之流,连他自己都快要相信了。 宗应林准确接收到这个下级的暗示,顿时觉得此位钦差大人不好对付。没办法,人家是唐天远嘛,御笔钦点的探花郎,老爹还是内阁首辅,走到哪里都有清高不可一世的资本。宗应林掏出手帕擦了把汗,跟着恭维了几句,又教训唐天远该脚踏实地,不要想东想西。 虽然话说得不客气,但唐天远知道这是宗应林在跟他示好:教训你是给你面子,满脸堆笑地跟你东拉西扯半天实际一句有用的话不说,那才是不把你当自己人呢。 上下级交流完毕,唐天远置酒席招待了宗应林。他知道宗应林贪吃,便弄了几道好菜,又开了一坛从京城带来的二十年的竹叶青,宗应林自然能感受到他的诚意。考虑到谭铃音也比较贪吃,唐天远把她也叫上了。反正她是师爷。 是不是自己人,从饭桌上就能看出来。比如这谭师爷,宗应林就能感受到她的敌意。他爱吃那盘水晶虾仁,旁人便都不动,只有谭师爷,一个劲儿地夹夹夹!由于在饭桌上还要同人喝酒说话,他自是抢不过她的。 酒足饭饱之后,宗应林休息了一会儿,周正道带着孙员外前来求见了。 孙员外还有些不甘心,“大人,我儿他……” 宗应林无奈地摆摆手,“令郎的命不好。倘若没有钦差插手,这事自然好办。可现在钦差大人亲自发话了,莫说是我,就算是布政使,也驳不得。” 其实若说一点希望都没有,那也不尽然,大不了跟钦差作对么。可是没有人愿意为一个小小的乡绅去冒这个险。 宗应林看着孙员外灰败的脸,又道:“我看你还是操心点别的事吧。这个钦差行踪神秘,而且第一次出现的地方就是铜陵。我总觉得他的目的并不是简单的巡查政务。” 孙员外愣住,“大人的意思是……” 宗应林摇头叹道:“你们干的好事,倘若被皇上发现,可是要血流成河的。” “大人请放心,该处理的都处理了。” “最好是这样,”宗应林点点头,“剩下的黄金有线索了吗?” 孙员外和周正道都无奈摇头。 这种事,急也没用。宗应林现在最不放心的,还是那个唐飞龙。他是个变数,能不能为己所用,还有待考察。黄金之案牵涉重大,必须找最可靠的人。宗应林本来打算把铜陵县攥在自己手里,他都托人去吏部打点了,可惜晚了一步,唐飞龙凭空冒出来,占了好窝。 宗应林问另外两人:“你们觉得,唐飞龙此人如何?” 两人的评价和宗应林的印象差不多:有头脑,有胆识,有软肋,可以收用。 宗应林又问:“那个姓谭的师爷呢?” 周正道对谭铃音的评价不太高,“此人贪吃又贪财,时而疯癫,且是个半瞎。” “那她又是如何成为师爷的?” 周正道摸着山羊胡子,笑得有些猥琐,“这个,唐大人年少风流,他想让她当,她自然就当了。” 大家都是男人,宗应林一下就懂了,跟着笑,“那小子倒是艳福不浅。” 不说这三人如何密商。且说这一头,谭铃音吃饱喝足,午睡过后,被唐天远打发去整理文书。 他自己却没处理公务,而是偷偷潜入南书房。 目标:神秘的手稿。 唐天远昨天表现得淡定如常,好像手稿不手稿的不关他事,那完全是因为有个唯恐天下不乱的郑少封在。唐天远知道,他若是料理谭铃音,郑少封必定会插手,倒不如等那家伙走了,再跟谭铃音算账。 翻墙,撬锁,一气呵成。唐天远在谭铃音的房间里一通翻腾,终于找到了他昨天看过的那个小木匣子。 木匣子里果然有一沓书稿,已经被重新整理过。 唐天远把书稿翻阅了一下,气得几乎吐血。那丫头的胆子真是越长越肥,什么都敢写! 烧掉,必须烧掉! 虽然偷东西是不对的,但唐天远也顾不了那么多了。他抱着小木匣,刚要离开,突然想到一个严重的问题:就算烧了又怎样?这种方法治标不治本。没准谭铃音气急了,写出更过分的东西呢? 冷静。唐天远眯着眼睛,想了一下,突然一笑。 你想玩儿,本官就陪你玩儿个大的。 谭铃音很快把她那本巨著写好了,先拿给谭清辰看了看。 谭清辰很犹豫。他觉得,他们若是卖这样的书,怕是要被唐天远追杀的。 由于要保密,谭铃音没有对谭清辰说钦差的事情。她只是拍着胸脯保证,唐天远绝对会对此书乐见其成。 谭清辰也只得依了她,先让人排版,印刷出一百本样书来看效果。 印刷用的都是活字。把胶泥烧制的一个个反文单字排好放在铁板子上,加入特制的药剂之后用火烤,待凉了,活字就都固定在铁板上了。用完之后再用火烤,又可以拆下来。 古堂书舍算是个名气响亮的大书店,它的印房很宽阔,活字做得也多,可以同时印刷好几本书。考虑到租金问题,印房与书店的门脸隔着三条街,在一个僻静的巷子里。印房四面敞亮,伙计们白天干活,晚上停工,只留一个人在此处守夜,以防发生火情等事故。 尚未进行批量印刷,谭铃音先给这本新书做了一番宣传,把自己吹得天花乱坠,号称是“就算唐天远本人看了也会爱不释手的神作”,总之怎么无耻怎么来。各地的书商闻风而动,纷纷和古堂书舍打了招呼。谭清辰给他们看了样书,书商们甚觉满意,这个要几百本,那个要两千本,还有一个垄断三省的大书商,张口就要一万本。 大家都知道,以妙妙生的名气,不管他写什么,都不愁卖不出去。 这么多书,自然不能每本都亲笔题诗,否则谭铃音的手会断掉。因此就只好先等第一批书卖掉,再出精品题诗版。 有一个从京城来的书商,人称启老板,要了一千本。他家底不多,却十分有诚意,来到铜陵之后便找了间客栈不走了,专等着这批书印刷完毕。他还跟谭清辰提过好几次,要最先头印刷的那些,包括一开始印的样书,价钱不是问题,就为了博个好兆头。 谭清辰看在钱的面子上答应他了。 谭铃音最担心的是唐飞龙从中作梗。她把样书捂得很严,又加派了人手看守印房,心里想的是,只要她把这批书安全出手了,唐飞龙再怎么发怒也都迟了。 她还就不信,他能气出花来。 唐飞龙果然没让她失望,他听到了风声,竟然派人去印房外放火。幸好守夜的伙计发现得及时,给灭掉了。 谭铃音气不过,找他去理论,他很不要脸地矢口否认。谭铃音这个时候不敢惹急他,只好先咽下这口气。 唐天远目送走谭铃音。他走到花梨木架子前,把上头的一排书搬下来,书后面露出一个立起来的长方形大盒子。唐天远把盒子取出来,打开,里头整整齐齐地码着许多胶泥活字。活字干干净净,一看就是新烧的。 所有活字都是同一个字。 唐天远笑眯眯地摸着这些活字。纵火只是明修栈道,是装给谭铃音看的。他若真想做某一件事,结果必然是得手。 谭清辰一边与各地书商联系,一边根据大致的印数批发纸张,等做好充足准备,便开始动工。早有一些心急的书店,赶了马车在印房外等着,新书印好了,直接装车运走,既方便了他们,也给古堂书舍降低了存库的压力。 忙活了这么多天,总算可以歇口气了。谭铃音回到县衙,闷头大睡了一天,第二天遛糖糖时遇到了县令大人,她有些得意,“大人,我写了新书,想赠予你。”说着,掏出尚散着墨香的书递过去。 唐天远接过书,笑道:“多谢,我一定好好拜读。” 谭铃音以为他吃错药了。 不管怎么说,她算是了却一桩大事,这一天过得十分轻松惬意。 可是她的读者已经疯了。 妙妙生的新书,女主角名叫妙妙!是个极其好色的女妖怪!这女妖怪各种调戏凌辱唐飞龙,还对他霸王硬上弓!啊! 读者们都蒙了。他们的第一反应是这书一定是假的,不是妙妙生写的,可它的确来自古堂书舍,全城各大书商都有售,所有书商都信誓旦旦说这是真的,是他们亲自从古堂书舍运回来的。 还能假得了吗? 书商们也犯嘀咕。他们之前收到的样书不是这样。难道之前怕他们不买这书,故意用假的版本糊弄人,到最后才上真的版本?可是妙妙生为什么一定要坚持把自己的名字代入到女主角身上呢? 若是不知道妙妙生的来历,单看这本书,虽猎奇了一些,却也挺有意思。可是妙妙生非把自己的名字加进去,各种明目张胆地调戏唐天远,这就有点不地道了。唐天远是大家的,你这样独占他,让我们怎么办?哦,我们都知道你爱慕唐天远,可你就不能含蓄一点么?非要亲自上阵?这吃相,太难看! 而且,看看他书里都写了什么。一个大男人,幻想自己是女人,做这样恬不知耻的勾当,还要对唐天远霸王硬上弓……真是个彻头彻尾的大变态! 这样的变态,竟然还口出狂言说“唐天远本人看了都会对此书爱不释手”,真是无耻到一定境界了! 这本书被人从头骂到尾。由于它无耻的程度使人叹为观止,反倒促进了销量,这批书很快销售一空,书商们对此乐见其成,也就不去计较被样书糊弄的问题了,忙着联系古堂书舍加印。 有一帮人组团跑到古堂书舍门口骂时,谭清辰才发现问题。 这年头,识字的人越来越多,看话本子的不一定都是读书人,也有可能是算命的,说书的,戏班子的,或是青楼楚馆的。这些人不像读书人那样好面子,不高兴了是会破口大骂的。 谭清辰听他们左一句“妙妙生”右一句“妙妙生”地开骂,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他觉得问题大概出在新书上,便拿过来仔细看。 然后他就震惊了。 恰好这时候谭铃音来古堂书舍,看到门口挤了一堆人。别人只知道这家书店老板是她的弟弟,她现在衙门口当差。 衙门里的人么,能不得罪就不得罪。于是大家伙没理谭铃音,继续骂妙妙生。 谭铃音也是摸不着头脑。谭清辰看到她,赶紧把她拉进书店,关了店门,屏退伙计,拿出书来指给她看。 谭铃音觉得自己在做梦,“这书是哪儿来的?仿得也太像了。哪一个干的?非要把妖怪的名字改成我的,有意思嘛?” 谭清辰很遗憾地告诉她:“这是咱们店印的。” 谭铃音急了,“不可能,你也知道,我原书那女妖怪的名字叫‘蓉茜’,我脑子又没病,拿自己名字写这种东西。” 谭清辰拧着眉头,平静下来思考可能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谭铃音两手叉腰,焦躁地来回踱步,“这事儿太奇怪了,明明样书好好的呀,你我都看过。话说,样书呢?” 谭清辰一愣,样书已经都卖给那个启老板了。 谭铃音拍着脑袋点头,“对对对,我忘了,样书已经卖掉了。那个启老板的书店叫什么名字来着?” 谭清辰在纸上写了两个字:斯霓。 姓启,书店叫“斯霓书店”,连起来是什么,启斯霓?气死你? 谭铃音停住,冷冷地道:“有人在算计咱们。” 谭清辰也早已明白过来,可是已经晚了。 谭铃音皱眉,到底是谁?干出这种事,无外乎两种人:要么是竞争对手,要么是仇家。从作案手法来看,那人对印书的流程应该比较熟悉,所以很可能是竞争对手。但仇家也不是没可能。比如县衙里那位,一憋起坏水儿来,流氓都扛不住。 外面的人不甘于吵嘴,开始用石头砸门,乒乒乓乓的,听得室内二人更加心烦。 谭铃音扶着额,无奈地想,经此一事,她的一世英名算是交代了。 不管怎么说,一定要揪出那个幕后黑手。谭铃音一时想不明白,只好先回县衙,打算找唐飞龙质问一番。 天气转凉,院中桂花渐次开放,空气中飘浮着浓郁的香气。 唐天远正站在庭院中,朗声读书。自从考中探花,他很久没这样用功读书了。 他读的正是谭铃音送给他的那本《唐飞龙西行记》。谭铃音进来找他时,他恰好读到妙妙要对唐飞龙霸王硬上弓的那一段。 说实话,大家都是文明人,谭铃音并未在书中写什么露骨的桥段,但光是“霸王硬上弓”这几个字,已经很使人脸红了。 谭铃音吓得屁滚尿流,“别念了……” 唐天远看到谭铃音,招手道:“谭师爷,你过来。” 谭铃音便走到他面前。她刚听到他读那些,弄得好像她真干过调戏他的事儿,于是她很羞涩,一时也忘记质问。 “抬头。”唐天远说道。 谭铃音便能抬头看他。 唐天远看着谭铃音满面飞红的脸庞,他突然就笑了,笑靥那个如花啊。他用食指轻轻点了一下谭铃音的脑门儿,低声道:“流氓。” 第九章 情敌突现 唐天远说:“流氓。” 唐天远说:“胡写了书编排我也就罢了,还非要给我看。” 唐天远说:“你就那么爱本官吗?” 唐天远说…… 谭铃音羞愤难当,抱头滚远了。 唐天远看着她慌乱的背影,微笑。这丫头,害羞起来也挺可爱的。 嗯,以后可以多让她害羞害羞。 香瓜从屋内走出来。她方才听到少爷在院中旁若无人地读那些混书,羞得满面娇红,连忙进屋躲着,只透过窗户看少爷。后来看到谭铃音不请自来,之后又慌慌张张离去。香瓜知道想必是少爷与她调笑了什么。 香瓜很不高兴。她理想中的少夫人,该是大方、端庄、娴静的大家闺秀,而不是谭铃音那种疯疯癫癫的女子。那种人,也就仗着生得美一些,又轻浮,才勾得爷们儿对她多上几分心,不过图个新鲜罢了。 她走出来,看到少爷还在原地微笑,入魔一般,便冷不丁说道:“少爷这样喜欢谭师爷,何不纳了她,两人光明正大地亲近?夫人也一直忧虑您房中无人。有谭师爷伺候您,她老人家也能放几分心。” 嗯,是“纳”不是“娶”,谭铃音只配做妾。 香瓜竟然说他喜欢谭铃音,这让唐天远很不高兴。自然,他不会跟个奴才辩解自己的喜好,于是只冷下脸来道:“你管得太宽了。” 香瓜闹了个没脸,渐渐对谭铃音更加怨恨。 谭铃音并不傻,冷静下来之后回想县令大人说的话,越想越觉反常,他分明就是在幸灾乐祸。谭铃音便笃定,做手脚的人就是那唐飞龙。 他不仅干了坏事儿,完了还倒打一耙,见过无耻的没见过这么无耻的。 谭铃音跑到退思堂找他,看到他正在办公。 她重重一拍桌子,唐天远眉毛都不皱一下,淡定如常。这是最深刻的藐视。 “唐飞龙。”谭铃音咬牙切齿。 “嗯,我是唐飞龙,”唐天远抬头看她,笑,“去西天取经的那一个。” “你玩儿够了没有!” “没有。” “……”太无耻了,人怎么可以不要脸到这种程度呢。谭铃音气得隔着桌子去抓他衣服的前襟,桌子十分宽大,她几乎要趴上去了。抓住之后,一把薅过来,唐天远很配合地往前探了一下身体,两人一时脸对着脸,近在咫尺。 唐天远还是不太适应和她这样近距离相对。他的心跳又有些快了,于是不自在地移开眼睛不和她对视。 这在谭铃音看来完全就是心虚的表现。她怒道:“是你!偷换我们的印版,把名字全部改了,是也不是?!” 唐天远嗤笑,“给人定罪之前要拿出证据,你的证据在哪里?” “我……”谭铃音顿了顿,“你这样狡猾,早就将证据销毁了!” “就是说没有证据,”唐天远总结,“没有证据就想污蔑人,你污蔑的还是朝廷命官,谭铃音,我看你是太平日子过久了,想吃牢饭不成?” 谭铃音一时有些气短。明知道凶手是他,但拿不出证据一切都是白搭。她很不甘心,“唐飞龙,你等着。” 唐天远笑,“我等什么?等你对我霸王硬上弓?” 气死我了气死我了气死我了!谭铃音快要爆发了。 在她爆发之前,唐天远说起另一件事,“我听说,京中有个姓启的老板,买走了你一千本书?” 谭铃音悲愤,“还说不是你干的!” 两人各说各话。唐天远说道:“那姓启的擅长模仿人的笔迹,他有个兄弟,会刻假印章。” 谭铃音之前的书都有题诗盖印的版本,这回是肯定不能搞这些了,不过这并不妨碍别人搞。假的只要足够真,那就是真的了。倘若市面上真的出现“妙妙生亲笔题诗盖印”的《唐飞龙西行记》,那么大家绝对会认为这是来自妙妙生的挑衅与恶意。到时候大概就不是一两个小团体砸书店这么简单了。 启老板是这唐飞龙派来的,弄不弄假书也会由唐飞龙说了算。 太可怕了,还有这样歹毒的后招儿! 谭铃音的底气荡然无存。她是个能屈能伸的主儿,这会儿也顾不上脸面问题了,连忙绕过书桌,蹲在唐天远身旁,扶着他的腿轻轻摇晃,满眼泪花楚楚可怜,“大人,求放过啊!” 唐天远淡定地端起茶,斯斯文文地喝了一口。 “大人,我以后保证听话,绝不乱写东西。”反正写了也不会有人买了。 唐天远放下茶杯。他笑眯眯地抬手,在她头上轻轻拍了一下,“乖。” 这口气是不咽也得咽了。谭铃音暗暗想道,小不忍则乱大谋,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等这场风波过去了,她再找机会报仇。 古堂书舍被人砸了几天门。本着打不还口骂不还手的原则,谭清辰这些天没开张,只是把大门加固了几次。外头人觉得没意思,也就散了。毕竟大家是要吃饭的,打砸费力气不说,还没人发工钱。 这件事大概就这么过去了,只余坊间还流传着关于大变态妙妙生的各种传说。 谭铃音郁闷了几天便消停了,另一件事完全吸引了她的注意力:糖糖长牙了! 是糖糖咬她手指的时候她发现的,那种又钝又硬的触感,绝对不是光秃秃的牙龈所能带来的。她掰开糖糖的嘴巴仔细看,发现它牙龈上拱出了小白尖儿。 妈妈咧,不会真的是狮子吧! 谭铃音抱着糖糖跑去退思堂,人未到声先至,“大人大人,糖糖长牙了!” 她说完才发现,室内除了县令大人,另有一人。 此人身材魁梧,麦色皮肤,浓眉大眼,长得是器宇不凡,不过不知为何,眉头不自觉地轻锁,看起来不像是好相与的。 谭铃音看到陌生人,脚步顿住,不好意思地看向座上的县令大人,“大人,这位是……” 唐天远道,“这位就是朱大聪。” 朱大聪! 谭铃音明显感觉到自己的寒毛倒竖起来。 唐天远又对朱大聪说道:“这位就是本官的师爷,谭……” “谭妙妙!”谭铃音抢道,“我叫谭妙妙!” 唐天远早发现谭铃音的反常,此刻也不说破,他让两人都坐了,三人说话。 原来这朱大聪今天是拿着礼物上门道谢,又说自己在县衙附近盘下了一个店铺。他的意思是想先跟官家打点好。 谭铃音以前并未见过朱大聪。她不知道这个朱大聪是不是那个朱大聪,不过至少从长相上看,这个大聪长得不像大葱,也不像什么凶恶之辈。 她试探着问道:“朱公子家中世代经商吗?” 朱大聪答道:“我祖上留了些薄产,并不经商。” 唐天远听了也觉奇怪,“那你为何千里迢迢从济南来到铜陵从商?” “说来惭愧,我在家中二十多年,一事无成,父亲命我出门游历。我便充作商人,也买也卖,不图争利,只想见些个世面。” 谭铃音心想,那为什么又待在铜陵不走了。她怕他起疑,不敢开口询问。 朱大聪看到她一直看他,他有些心跳加速。说实话,他见过的漂亮女人也不少,但唯有眼前此人,似乎最合眼缘。方才看她第一眼时,他已经怦然心动。 该我的就是我的,朱大聪心想。 唐天远看着两人四目相对,像是大有深意。他很不高兴,觉得自己似乎被无视了,便故意大声咳嗽一声,找一些存在感。 谭铃音没有理会唐天远,她问朱大聪道:“朱公子,你……你可曾娶妻?” 真是岂有此理,哪有见男人第一面就问是否娶妻的?唐天远摇头,对谭铃音这样不够矜持,他一点也不满意。 朱大聪摇头道:“我尚未娶妻,不过,”他直直地看着谭铃音的眼睛,“我克死过三个未婚妻。” 谭铃音心头一跳。 克妻小能手朱大聪的店面开在了县衙的另一侧,与古堂书舍共同形成了拱卫县衙的格局。 衙门口天然带着一种威严的压迫感,一般人不会选在附近做生意,现在两个店面增加了不少热闹,给县令大人带来一种紧密联系群众的亲切感。 谭铃音与谭清辰在“跑”与“不跑”之间摇摆不定,艰难抉择着。谭清辰自己什么都不怕,他就怕姐姐有个好歹,不过如果姐姐走了,他也得跟上。 谭铃音还有点侥幸心理,总觉得朱大聪未必会认出他们。 可是今天认不出,明天认不出,后天街坊四邻说漏一句半句,也该认出了。 没办法,跑吧。 不过,总要先跟县令大人道个别。 在离别面前,往日的各种争执就显得微不足道了,谭铃音决定原谅县令大人。而且,县衙里管吃管住,活儿也不累,她挺舍不得这里的。 还有糖糖,也舍不得。小家伙现在牙也长了,毛也长了,虽然依旧一脸麻子,但无法抵挡它的英俊潇洒。它现在自信得不得了,走路不低头,看到谁都倍儿得意。 自然,最舍不得的是那尚未谋面的金子。 谭铃音抱着糖糖去退思堂找县令大人。糖糖越长越胖,现在抱着已经有些费劲了,它却越来越懒,专喜欢在人怀里猫着。 虽然不喜欢谭铃音,但唐天远必须承认,一个漂亮姑娘,抱着个毛茸茸的干净可爱的小动物,那画面还挺美好的。 嗯,前提是这姑娘别开口。 “大人,我是来向您辞行的。”谭铃音说道。 唐天远愣了一下。他放下手中的毛笔,面无表情地看她,“怎么,本官这里容不下你了?” 谭铃音连忙摇头道:“不是,我那个……我家里有事情。” 唐天远不客气地说道:“你从不提你家里的事,我当你没家呢。” “大人,您生气了?” 唐天远嗤笑,“本官为什么要生气,你总算要走了,让我眼不见心不烦,我高兴还来不及。” 虽然两人平时的关系也算不上好,但分别时说这样的话,实在不怎么友好。谭铃音心情有些低落,她低着头,一下一下抚摸着糖糖。 唐天远的目光扫过她的手。葱尖儿一样的手指,嫩藕一样的皓腕。这样的腕子,若配上珊瑚串,那就尽善尽美了。 谭铃音低着头,说道:“大人,相识一场,你就不能给我几分面子嘛?”何必说这样绝情的话。 “哦,你想让我帮你?”唐天远问道。 “不是——” 唐天远点头,一副了然的神情,“说吧,你与那朱大聪到底有什么纠葛?” 谭铃音赶忙否认,“什么纠葛,我又不认识他。” “不想说?我还是直接问朱大聪吧。”说着就让人去请朱大聪。 谭铃音急了,“等一下等一下,我说。我……那个……和他,我们是……仇人,”说着一打响指,“对,仇人。” 唐天远狐疑地看她,“仇人么?你们素未谋面,是怎么结的仇?” “总之我们是仇人,他若是知道我的身份,一定会把我抓回去关进大牢的。” “抓回去?你是济南人?” “我……”谭铃音发现无法反驳,只好泄气地一低头,朝唐天远竖起大拇指,“大人,高!” 唐天远坦然接受了赞美,“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 “总之朱大聪在当地很有势力,我得罪了他,就跑了。就这么简单。” “你是怎么得罪他的?本官想听细节。” “……我不想说。” “好吧,”唐天远点点头,安慰她,“你不用担心,本官会给你做主的。” “没用,他爹是知府。” “我爹还是首辅呢。” “……”谭铃音觉得吧,都这个时候了,她又不是没见过唐天远,现在吹这种牛,有意思嘛? 唐天远自知失言。他方才只是不服气,一不小心就把心里话说出来,现在急忙挽救,“我干爹……我与唐天远义结金兰,他爹自然就是我干爹,有什么不对吗?” 谭铃音心想,原来还可以这样攀亲戚,脸皮真厚。 “总之你无须担心。那朱大聪之前若真的想追捕你,你现在不可能站在我面前。今后他想把你怎么样,得先问问本官的意思。” 一句话,你现在是由我罩着的。 谭铃音有些感动。虽然这县令大人一肚子坏水儿还爱吹牛,但关键时刻挺仗义的。 她想了一下,觉得县令大人说得不无道理。朱大聪即便有势力,那也是在济南,到了铜陵县,他一时施展不开拳脚。就算真出了事儿,到时候她再跑也不迟。 打定这个主意,谭铃音放下心来,抱着糖糖凑到近前。糖糖看到离唐天远近了,伸着爪子一蹦,直接跃入他怀中,仰躺在他腿上,四肢张开,放松。 唐天远便轻轻摸着它的脖子和肚皮,糖糖很享受。 谭铃音由衷说道:“大人,您对我真好。” 这话听在唐天远耳朵里,总让他有些别扭。他低头看着糖糖,给自己的好意找了合理的理由,“那是自然,我可是你儿子的爹。” “……”谭铃音红着脸走开了。 唐天远摸了摸鼻子。他是个稳重的人,可是今天说话怎么总不过脑子呢。什么叫给她儿子当爹,那意思不就是说两人是夫妻么。他真不是这个意思。 这头谭铃音出去之后,很快把此事抛之脑后。她去找清辰,告诉他自己的打算。谭清辰自然一切依她。谭铃音还想给谭清辰起个化名,一开始想叫他“谭奇奇”,跟自己的“妙妙”相对应,谭清辰死活不肯,他宁可叫“谭大算”,还可借机跟朱大聪拉近些关系。 朱大聪的店铺很快开张了。他的店铺是个珠宝首饰铺,把这样一个主要面向弱女子的店铺开在衙门隔壁,许多人已经预料到它未来的黯淡。 不管怎么说,开张是热热闹闹的。九百九十九响的鞭炮,把糖糖吓得在衙门里乱转悠,还找人撒娇。街坊邻居都来恭喜了,还送了见面礼,谭清辰和谭铃音也送了。唐天远没有亲自过去,托谭铃音带去一点心意。 朱大聪一一给回了礼,不提。 且说现在秋高日爽,天气渐渐干燥。南方的夏天本来就潮,香瓜和雪梨不放心,这阵子忙着把库存的东西清点晾晒,之后就可以收库过冬了。儿行千里母担忧,唐夫人心思缜密,不独把儿子的吃穿用度整理好,也打点了不少可以送人的东西。儿子当个小小芝麻官定然不易,总要结交人的,送出的东西必须拿得出手,可不能被人轻看了去。 因此,唐天远手头上有不少好东西。 这一天,他看到丫鬟们把珠宝首饰拿出来晾,他自己也觉得新鲜,就凑过来看。金的钗,银的簪,点了翠的花钿,看得人眼花缭乱。 雪梨觉得很奇怪,少爷什么时候对女人用的东西感兴趣了,他童子功不练了? 唐天远的视线落在一个打开的盒子上,那里头躺着一串红珊瑚手串。珊瑚珠颗颗浑圆鲜亮,艳红如火,珠串躺在白色的丝绸上,像是从雪堆里开出来的冷艳红莲。 唐天远眼前又现出一截雪白的腕子。宝剑就该配英雄。他把那盒子拿起来盖好,扬长而去。 雪梨轻轻撞了一下香瓜的手臂,偷偷问道:“香瓜姐,你说少爷要把手串送给谁呀?” 还用问么。香瓜心内冷笑,表面装作茫然无知。也就是雪梨这样的傻子,才会看不出端倪。 “不会是他自己戴吧?”雪梨自言自语道,接着脑子里出现少爷笑嘻嘻地往自己手腕上套珊瑚手串的画面,她吓得不敢再想下去。 唐天远再看到谭铃音时,他正思考着找什么理由把东西送出去,却陡然看到谭铃音手上已经多出来一串东西,也是红珊瑚手串。 也不知怎的,他看着这串红珊瑚,有些刺眼。 谭铃音看到县令大人盯着她的手串看,她抬起胳膊给他看个够,笑得灿烂,“好看吗?” 唐天远脸一红,连忙别过脸去,“真难看。” “没品位,”谭铃音说道。别人都说好看,清辰也说好看,独独这怪人说难看。她摇摇腕上的红珠子,“清辰给我鉴定过了,这是真珊瑚,起码值上百两银子。” 原来她所谓的品位是直接用价格来衡量的。唐天远不屑,却还是问道:“你弟弟给你买的?” “不是,朱大聪送的。” 唐天远皱眉,“你不是说你们有仇吗?怎么还戴着仇人的东西招摇过市?” “只要他不知道我是谁,我们就没仇。再说了,这是他给我的回礼,不戴白不戴。他开张的时候我也给他东西了。” 唐天远幽幽说道:“你送他的是五两银子一个的癞蛤蟆。”癞蛤蟆是铜铸的,只有表面镀了一层金。 谭铃音辩解:“那不是癞蛤蟆,那是蟾蜍,招财用的。” “都一样,”唐天远说着,又看她的手腕,“你弟弟未必懂得鉴定珊瑚,不如褪下来,我帮你看看。” 不就是想看么,何必找这样的理由。谭铃音心想,他最近帮了她的大忙,她也不是小气之人,于是大方地把珊瑚手串褪下来给他开眼。 谁知道,他看了半天也看不够,非要拿回去仔细看。 谭铃音又大度了一把。 然而她大度的结果是,第二天,县令大人告诉她,那珊瑚手串弄丢了。 丢了?!一百两银子哪! 谭铃音一摊手,“赔钱!” 唐天远不以为意,“不值什么,我再赔你一串就是了。” 谭铃音以为他在拖延时间,没想到他真的很快就弄来一串。这一串比那一串的成色好很多,珠子的个头儿也大。 谭铃音的眼睛都直了,她吞着口水,却不敢接,“这个值不少钱吧?” 他有些不耐烦,“东西是拿来用的,不是卖钱的,你若不喜欢,想要钱,好,我还你钱便是。”说着又要拿回去。 “别别别,还钱多麻烦。”谭铃音忙把装着手串的丝绒小盒子接过来。 唐天远微不可察地牵了一下嘴角。 谭铃音对朱大聪的态度有些复杂。她对他是有些忌惮的,但她又必须把这种忌惮遮掩好,不被旁人察觉出来。同时,她也不愿怠慢他。她更希望与他融洽相处,睦邻友爱,这样一来他若真的想寻仇,也能顾念些情分。 所以她在县衙外遇到朱大聪时,朱大聪与她搭讪,她便不推搪,也和他聊几句,套近乎。 彼时天高云淡,秋光正好。谭铃音从街上买东西回来,看到朱大聪正站在自家珠宝店的门口,仰头观望。 她便也好奇地跟着抬头看。瓦蓝瓦蓝的天空下,两人仰着头,嘴巴不自觉地张开,像是两只等待投喂的雏鸟。 天空中有一排南飞的雁,路过此地,不打算停脚,继续往南飞去。 朱大聪看着谭铃音,问道,“谭师爷,你们读书人都博学。你说,这大雁每年南北往返,它的家乡到底是南方还是北方?” 谭铃音觉得人和鸟都是吃饱了撑的,整天想东想西。她摸了摸发酸的脖子,答道:“大概它们待在哪里,就把哪里当作家乡吧。” “哦?”朱大聪追问道,“那么你呢,你的家乡是哪里?” 谭铃音有些无语,怎么一个两个的都爱追问别人家乡。她打了个哈哈,胡诌道:“我自小离家,四方漂泊,已经不记得来自何方。就像这大雁一样,人在哪里,家乡就在哪里。” 朱大聪笑道:“谭师爷真是有趣。我店内有好茶,又有时新蔬果做的点心,不知谭师爷是否肯赏光,入内一叙?” 这时,陡然间从县衙门口传来一嗓子,“谭妙妙,还不快回来。”语气不太好的样子。 谭铃音循声望去,看到那里立着一个身影,从身形上看,应是县令大人。他脚边还蹲着一团黄乎乎的东西,想必是糖糖。 谭铃音应了一声。 唐天远又道:“不过让你买点东西,就去了这么久,越来越没用。” 谭铃音有些恼,她又不是他的丫鬟,凭什么被他呼来喝去的,现在还斥她。谭铃音不是能忍气吞声的人,他责备,她偏不给他面子,身体一转,直接走进珠宝首饰店。 朱大聪立在原地,朝不远处的县令大人拱了拱手。 唐天远冷哼。 糖糖看到它主人走进那间屋子,便也兴冲冲地想要跟过去。 “糖糖,回来。”唐天远制止它。 糖糖只好走回来,不解地仰头看他。 “你娘不要你了。” 它像是听懂了,沮丧地低头蹭了蹭他。 唐天远眯眼看着那门可罗雀的珠宝店。他突然扬声朝身后喊道:“黄瓜。” 里面立刻闪出来一个小厮,满面堆笑地凑上前,“在,少爷,您找我?” “嗯,你带几个人,去一趟济南。”唐天远说着,让黄瓜附上耳朵,如此这般地吩咐了几句。 黄瓜边听边点头,末了说道:“小的都记住了,放心吧少爷。” 唐天远点点头,又看向珠宝店。他心想,我倒要看看你们藏什么鬼。 这边谭铃音被朱大聪引着走进珠宝店。她再一次来到这里,不免又赞叹一番。女人嘛,谁不喜欢漂亮精致的首饰。 谭铃音并非没见识过好东西,但这几年过得不像往常那样富裕,她自己也变抠门了,因此虽然手头有余钱,她依然没买太贵的首饰。 朱大聪看出她喜欢,提议她可以免费试戴。 谭铃音摇了摇头。 朱大聪笑道:“你好像很怕我?” “我又不买。” “为什么怕我?” “我……” 他执拗地看着她,表情严肃,像是要逼供一般。谭铃音张了张嘴,往后退了一步。说实话,她刚才也不是很怕,现在真有点怕了。 朱大聪突然身体一松,黯然道:“算了,你不说我也知道。” 谭铃音好奇,“你知道什么?” 朱大聪摇头叹了口气,“我家乡的人,也有不少怕我的。只因我爹有些势力,我自己面相又有点……凶。” 谭铃音心想,不只是面相凶吧…… 朱大聪像是听到了她的心声,继续说道:“其实,我打死过人。” “……”谭铃音没想到他这样坦诚。 “但直到现在,我依然认为那个人该死。自那之后,我的名声更不好了,旁人都说我命主孤煞。加上我的两个未婚妻接连病死,我……”他说到这里,眉头拧得更甚,像是用小刀在额上划了“川”字一般。 “不是……三个吗?未婚妻?” 朱大聪点头道:“第三个得知婚配对象是我,未及成亲便郁郁而终。从那之后我就坐实了‘克妻’之名。其实我并不相信命理之说,但第三个姑娘确实是因我而死,我为此一直内疚悔恨到现在。自那之后,我心灰意冷,娶妻的心思也就淡下来。” 谭铃音心中像是压了一块巨石,压得她只觉烦闷无比。她试图劝慰他,“你不用内疚,两家的婚约是父母之命,你又没有错。而且,她也不一定就是因为婚事而死的呀。” “你不懂,”朱大聪摇头,神情落寞,“如果这世上有一个无辜的好人是因你而死,这个念头就会伴随你一生,你一辈子也摆脱不了内疚之心。” 谭铃音急了,“万一她没死呢?” 朱大聪扯着嘴角笑了笑,“她要没死,那我这样算什么?” 谭铃音无言以对。是啊,他的克妻之名是她给他的,他内疚懊悔了三年也是她给他的,结果到头来你告诉他,她其实没死,在逗他玩儿。 这比死了还叫人难以接受吧。 朱大聪长长吐了一口气,不好意思地笑道:“我与谭师爷投缘,今日一时竟说起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还望谭师爷不要多想。” “不不不会。” 谭铃音失魂落魄地回了县衙。 秋日的天气清凉干爽,谭铃音反觉得自己像是坠入夏天的热炉,闷得要命。 她正是朱大聪口中那死去的第三个未婚妻。 克妻之说,若是作为一个旁观者,谭铃音一定不会信;但此事摊到她自己头上时,她难免犯嘀咕。不信,也不敢不信。 更何况,那朱大聪的名声本就不好。 至于她爹为什么要把她许给这样一个人,这又是一笔烂账。 谭铃音本身就有些离经叛道,她对这种安排不满意,厚着脸皮来跟他爹争来吵去,父女二人谁也劝服不了谁。眼看着婚期将至,谭铃音不愿坐以待毙,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跑路了。 她爹找不到她,急上了火。那朱家家大业大,朱大聪的父亲还是知府,这样的人家谁敢得罪?谭老爷不敢实话说自己女儿是逃婚,只好放出话说她病死了。为了演得真实,他还把“女儿”发葬了,做了好几天法事。 至于怎么死的,他不说,别人也能猜到。主要说法有两种,一种是好好的姑娘被朱大聪克死了,另一种是,她知道自己要嫁给朱大聪,烦死了。 朱大聪自动采信了后一种说法。 流言就这么传开了。自此之后,朱大聪“克妻”的帽子算彻底扣上摘不下来了。朱家对谭家一直抱有歉意,也十分照顾。谭老爷更不敢以实情相告。 谭清辰帮父亲料理完家中事宜,便来寻找姐姐。顺便帮谭老爷带来一句话:走了就不要再回来。 谭铃音就没敢回去。她估摸着她爹差不多消气了,便给他写了信。接二连三地,那些信件都石沉大海。谭铃音明白爹爹的意思,也就心灰意冷,不再和家中来往。 清辰一直陪着她,两人东游西荡的,到了铜陵县,钱花得差不多了,便定居在此地,做些生意赚钱过日子。 就这么一晃过了三年。 坦白讲,谭铃音不算个好人,但也不坏,正常人该有的良心她不缺。她本来视朱大聪为洪水猛兽,但现实却告诉她,他是一个不错的人,有情有义,古道热肠。 当得知朱大聪因为她而内疚了这么多年,还因为她而背负“克妻”的名声时,她心里是很不好受的。 总觉得她负了他。 谭铃音就这么郁郁地回了县衙。她心中有事,低头猛走,也不看路。走着走着,咚的一下撞到了什么东西。 唐天远看到谭铃音时,本来在酝酿些嘲讽她的话,却没料到她越走越近,瞎子一样直接扎进他的怀里。 唐天远:“……”他竟然还扶了她一把。 谭铃音鼻梁比较高,这一撞,撞得她鼻尖发痛。她揉着鼻子,抬头看到县令大人精彩的脸,惊得一抖。 唐天远松开握在她肩膀的手。他看到她这样魂不守舍,便皱眉问道:“人回来了,魂儿丢在那里了?” 谭铃音的情绪还沉浸在方才的愧疚烦闷中,她下意识地问道:“哪里?” 唐天远没有回答。他的目光向下移,盯着她手中拎的东西,“拿来吧。” 谭铃音手中拿的是黄连。县令大人不仅对人憋坏水儿,他连狗,啊不,连狮子也不放过。这黄连正是用来对付糖糖的,之所以支使谭铃音去买,用唐天远的原话说就是,“谁让它是你儿子,你不操劳谁操劳。” 谭铃音于是就操劳了。她把新买的黄连递给他。他拿着吩咐人下去用黄连煮水,又让厨房杀一只火鸡,把新鲜的鸡血留一碗。 糖糖闻到厨房杂役身上的气味,就觉得很可能会有好吃的。它很高兴,当然,最高兴的还是它娘没有不要它。糖糖低着脑袋在谭铃音的脚踝上蹭着,示意谭铃音摸它的头。 谭铃音有些心不在焉。唐天远见她如此,欲言又止,终于还是什么都没说。 杂役很快把鸡血端上来了。粗瓷碗中的鲜血尚有温度,还未凝固,上头浮着好多血沫子,白色的碗沿滴下来几道血迹,看着怪瘆人的。 糖糖闻到血气味儿,立刻精神抖擞了。 唐天远把血碗接过来,对谭铃音说道:“这血就要趁热喝,凉了就结块,不好吃了。” 那杂役听闻此话,胆战心惊地跑了。 糖糖仰着头,馋得直舔舌头。 唐天远蹲下身,将碗放在地上,“糖糖,来吃吧。” 糖糖几乎是一步就蹿过去,脸埋在碗里,大口地舔起来。才吃两口,它便停下,痛苦地嚎了一声,接着耷拉着耳朵转身跑开,跑到谭铃音脚下,仰头看她,两眼泪汪汪的。大概是怕她不理解,它看谭铃音一眼,接着就看那血碗一眼,然后又看她,又看碗。 不用糖糖如此明示,谭铃音也能理解它有多痛苦。那碗鸡血是掺了黄连水的,滋味肯定特别美妙。 训练要从娃娃抓起。县令大人认为想让糖糖长大以后不伤人,就应该自小让它知道,生血和生肉都不好吃,是以他才会想出这么个馊主意。 谭铃音看着糖糖委屈的小眼神儿,她也有点心疼它。不过心疼归心疼,她可不希望糖糖长大以后闹出人命。她指了指碗中渐渐凝固的血,“糖糖,把它吃光吧。” 糖糖绝望地跑了。它跑到墙角蹲着,把屁股对着他们。 唐天远对谭铃音说道:“过些天你再陪我去一趟天目山吧。” 自从上次发现齐蕙的尸体之后,他们又去了天目山两次,依然没发现什么。天目山本来就很大,找不到也属正常。他又不能频繁地去,更不能大张旗鼓地找。一来,夏天山中容易发生山洪;二来,他眼看着就要打入敌人内部了,万不可在这时候露出身份。 要说,唐天远自从发现齐员外家有可疑的金子之后,他基本上就能确定此地确实发生过盗采黄金之案了。他比较不理解的是皇上如何得知,皇上知道了为什么不把话说完。 嗯,反正皇上不主动跟他说,他也就不会问。 八月的天目山,像是彩色的云霞编织的仙境。山上的树丛,或是绿姿飒飒,或是黄叶满坡,或是遍身红火。半山腰生着许多花树,开着一簇簇淡紫色的小花。绿,黄,红,紫,间杂交错,使人目不暇接。又有一道瀑布悬于高崖之上,如一柄直刺入湖中的银白软剑,飞流直下,溅起蓬蓬水雾,映出道道虹光。 在这样风光如画的地方行走,谭铃音的感受只有一个字:累! 县令大人果然又来了天目山,且又把她提溜上了。 他是个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人,每一次来天目山,都要选不一样的路线。根据由易到难的常理,他们的路线自然是越来越难走。现在,他们走的根本不能算路,只能说是有些人在这里走过,留下些痕迹。 唐天远根据这种不算路的路推断,此处可能是黄金盗采人员的运输通道。理由是,这小路形成的时间应该不算久远,但天目山封山几年,采药的和打猎的甚少上山,他们踩不出这样一条小路。 “大人果真英明神武,我们可以回去了吧?”谭铃音现在累得两脚如灌铅,她也不关心什么事实什么真相了,真恨不得一蜷身体直接从此处滚落下去。 唐天远摇头,“好不容易找到了,怎可轻言放弃,”他拍了拍卧在他肩上的一个小毛团,“糖糖,你说是吧?” 糖糖狗腿地抬脑袋蹭了蹭他的脸。它今日见他们两个都要走,便也非要跟来。谭铃音就带上了它。身为一头狮子,糖糖没什么爬山的天赋,它身体又小,好几次从山路上滚下去,又被唐天远下去拾回来。 后来,唐天远干脆就把糖糖放在肩膀上。 谭铃音不得不承认,她有点嫉妒糖糖。 歇了一下,唐天远起身又要走,谭铃音开始耍赖,坐在地上打死也不动弹了,“大人,你先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唐天远摇头,“这山中几年未有猎户光顾,说不准有多少豺狼虎豹,毒蛇毒虫,哪一种你对付得了?” 谭铃音只好爬起来。 唐天远知她体力不济,便一把抓住她的手,把她向上一带,“走吧。” 谭铃音有些不好意思。这样一来确实省力许多,可是男女授受不亲啊…… 她尝试着收回手,但没能成功。县令大人的手掌很有力度。 算了,当务之急能省力气就行,其他都是次要的。谭铃音释然了,渐渐把身体大部分重量都附于被牵的胳膊上,她简直就是在被他拖着走。 她心想,也不知这人是吃什么长大的,他怎么就不累呢。 而此时的唐天远,渐渐地对“累不累”这类感觉失去了判断力——他的注意力都被那只与他相握的手掌吸引了。 说不清楚是为什么一下子就抓住她的手,大概他真的只是在假公济私,因为他自己也知道,他第一眼看到那双手,就被它们吸引了。现在得以把它握在掌中,那柔若无骨的触感给予他一种异样的满足感,这感觉使他飘飘欲仙,又无地自容。 他低着头在前面开路,并不回头看她。他知道,他的脸庞正散发着勃勃的热量,脸色看起来一定很不正常。 谭铃音其实也挺难为情。她就算脸皮再厚,依然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她不愿看他,就一直扭着脸看风景。脚上的压力小了,她也就能够分出一部分精力给眼睛。 “真美啊。”谭铃音不自觉地感叹。 唐天远闻言,没忍住,扭头看了她一眼。此时她站在一枝侧出的山花之畔,人面娇花相映,也不知是谁照亮了谁。 确实挺美的。唐天远心想。 因为体力消耗,她的脸蛋透着潮红,大眼睛湿漉漉的。此人虽然眼神不好,眼睛却生得极美,黑白分明,眼底干干净净,瞳仁儿就像是在极清冽的泉水中养着的两颗黑曜石。你站在她面前,她未必能看清你,但你却能看到她眼中的生动灵动。 这就是那种会说话的眼睛吧,唐天远心想。他有些遗憾,因为他能看到谭铃音的美,谭铃音却看不到他的。这不公平,白瞎了他的英俊潇洒风流倜傥。 他转而又想到自己这想法略白痴,不自觉地哼了一声。 继续前进。 翻过一个山坡,谭铃音又要休息。唐天远便放开她,两人坐在地上,他把水袋递给她。 糖糖也从他的肩膀跳下来,去追蝴蝶玩儿了。 方才唐天远下力气太大,谭铃音的手被攥得生疼。她苦着脸,轻轻揉着手。 唐天远干咳一声,突然朝她伸手,“给你。” 谭铃音莫名其妙,他手中明明什么都没有,别吓人好不好。 唐天远笑道,“不想报仇吗?” 谭铃音明白过来。他的意思是他把她弄疼了,所以也允许她祸害他一次。这看起来倒是挺公平。她本来对他是有怨言的,觉得他不该接二连三地拉她来这种地方受苦受难。于是她果然报仇了,拉过他的手,狠狠捏了捏。 唐天远呵呵低笑起来。她捏的力道不大不小,哪里是报仇,倒更像是调情。想到这里,他笑得更甚,嘴角弯弯,眼梢飞花。 谭铃音感受到了他的鄙视。她恼羞成怒,抄着他的手,拿出吃东坡肉的热情,一口咬下去。 唐天远吃痛闷哼。可是除了痛之外,他心里头又有那么一丝难以解释的异样。这心情十分特殊,他不知该如何描述,总之不算反感。尤其是她的舌尖儿不小心舔到他的手掌侧,极轻微的力道像是一把重锤,敲得他心头重重一跳。 谭铃音扬眉吐气了。她一甩他的手,得意地看他。 他却突然扑过来,“该我了。” 谭铃音吓了一跳。他力气大,咬人肯定也分外疼。她吓得连忙滚到一旁,接着爬起来就跑。山上的小路崎岖难行,她跌跌撞撞的,险些摔跤。 “小心!”唐天远这时候也顾不得开玩笑了,“行了行了,你快回来。” 谭铃音回头笑看他。她停下来,想往回走,然而脚下突然踏了个空。 唐天远想也不想飞奔过去接她。他本以为她会滚落下去,因此着地的地点与她十分接近,意思是及时拦住她。然而使他意想不到的是,谭铃音脚下那一片土地开始下陷了! 唐天远这时候早已一头扎过去接住谭铃音,新变故来得太突然,他来不及逃离,便和谭铃音一同陷下去。他们下落的速度很快,像是直接悬空跳下去。 谭铃音本能地抱住唐天远,唐天远也回抱她。上面落下许多草木土石,唐天远把谭铃音的头按到他怀里紧紧护着。 两人惊得失去观感,也不知自己坠落多久,谭铃音有那么一瞬间怀疑自己可能会一头扎进十八层地狱。 最后,他们终于着陆了。 唐天远脚先触地,他身体一倒,躺在地上,使谭铃音直接跌在他身上,避免被坚硬的地面撞坏骨头。他带着她滚了几下,缓冲力道。 总算性命无忧,两人坐起来。他们身上都淋了厚厚一层七七八八的东西,那形容十分狼狈,谭铃音呛得直咳嗽,唐天远便帮她轻轻捶着后背。 他简单清理了一下身体,便开始打量周遭环境。 第十章 被困矿井 唐天远第一眼根本没看出来他们所处的是什么地方。总之肯定不是猎户挖的陷阱,因为太深了。他仰头看看上方圆圆的一小片天空,天空边缘还有一些泥土摇摇欲坠,好像他稍微咳嗽一下,就能把它们震落下来。 他又看了看谭铃音。 谭铃音的表情有些异样。因为她感觉到自己屁股下面垫着一只手。这里没有第三个人,她不可能自己非礼自己。她大怒,突然举巴掌扇向唐天远,“登徒子!” 唐天远反应很快,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做什么?!” 谭铃音见他被发现了还这样泰然,果真无耻。她于是举起另一只手,势必要扇他个大耳光。 唐天远果断抬手,握住她的另一只手腕。她的手腕很细,他不敢太用力,生怕给她握断似的。 谭铃音两手都被制住,她无奈,只好把眼睛瞪得溜圆,似乎打算以目光在他身上砍出几个口子。 她这会儿灰头土脸的,发髻乱得像是刚与人掐了一架,头上尘土顺着刘海落在脸上,这样的形容配上她无比庄严的表情,让唐天远忍不住暗笑。他突然鼓起嘴巴,冲着她的脸长长地吹了一口仙气儿。 谭铃音:“……”不带这么玩儿的好么。 她的脸被他吹得干净了一些,眼睛酸酸的,只好眯起来。 两人这样僵持了一小会儿,谭铃音突然发现一个严峻的问题:现在他的两只手都已经被占住了,那么此刻依旧停留在她屁股下面的手是哪里来的? 她登时吓得汗毛倒竖,微微向前挪了一下身体,然后回头一看。 “啊!”谭铃音不管不顾,尖叫着扑向唐天远怀里。 明明前一刻还张牙舞爪地要扇他耳光,现在又马上来投怀送抱……唐天远脑子再好使,也无法解读谭铃音这种一会儿疯一会儿癫的行径。 谭铃音的冲力太大,一下把唐天远撞得又躺回去。她不小心趴在他怀里,门牙磕了他的下巴。 她亲了我她亲了我她亲了我……唐天远满脑子只剩下这一个念头。他不明白,他明明被她再次耍流氓了,可他这会儿一点也不觉反感。难道是被调戏多了,也就习惯了? 他还伸手揽住了她的腰。 在谭铃音看来,这真不算亲,甚至都不算咬。只不过是磕一下门牙而已,她的门牙还疼呢。她摸了摸嘴巴,坐起身。 嗯,其实是骑坐在他的腰上。 她还居高临下地看了他一眼。 唐天远行走江湖这么多年,被人调戏的经验极其丰富,但他以前从来没有过现在这样的感觉:脑子里的所有念头突然被一阵狂风卷走,只剩下白茫茫一片。 他迟迟木木的,呆愣着不说话。 谭铃音站起身,指着后面急切说道:“大人大人,这里有死人!” 唐天远听此,连忙起身查看。 他看到了从泥土里伸出来的一截手骨。 原来方才摸到谭铃音臀部的,正是这只死人的手骨。手骨露在外面,尸骨全身被泥土掩埋,因此他们刚才并未发现。 唐天远顺着手骨刨那泥土。谭铃音见状,也来帮忙,下手刨土。唐天远连忙制止她,“不许添乱!”那么漂亮的一双手,怎么能干这种事,万一伤到…… 谭铃音赶紧收回手,不安地看了他一眼。 唐天远语气缓和道:“你老实待在一旁,不要乱动,”想了想,看她吓成那样,他又安慰道,“有我在这里,你莫怕。” 谭铃音点了点头。 唐天远刨了一会儿,尸骨胸部以上的部分便露出来。这尸骨的衣服和头发尚存,血肉已经烂尽,泥土中散发着一种腐腥气。根据死者的穿着来看,应该是普通百姓。他顺着尸骨的腰继续往下刨,又发现另一颗头颅。 原来不止一具尸体。 谭铃音看得头皮发麻,悄悄向唐天远挪了一下,又挪了一下。最终,她蹲在他旁边,身体贴着他的身体。 唐天远从尸骨下面摸出一颗硬硬的东西,他拿出来,弄掉外面包裹的泥土,看到这是一颗黄灿灿的矿岩一样的东西。 谭铃音失声说道:“金矿!” 唐天远点了点头。他虽没见过金矿,但看这东西的长相,八成就是。他站起身,又向四围看了一遍,说道:“难道这里其实是个矿井?” 谭铃音看着地上的尸骨,不解,“可是矿井里为什么会有死人?”还不止一个,很可能也不止两个。 “或者是他们自己失足掉下来的,或者是被人杀害的。”唐天远更倾向于后者,因为井口的伪装很好,看样子多半是人为。 谭铃音比较关心的是,“那我们还能出去吗?” 唐天远也不太确定。这个矿井太深了,四周又比较光滑,不好找着力的地方。而且,他不清楚上面的情况,也不知还有多少土石摇摇欲落,倘若真的坠下把他们埋起来,那就不妙了。 这时,上方突然传来一阵哀嚎。 谭铃音听出是糖糖的叫声,连忙喊它,“糖糖!”糖糖这样叫,多半是遇到什么可怕的东西,不会被野兽缠上了吧?它虽然是狮子,但年纪太小,现在连狗都打不过,更何况是豺狼之类。 谭铃音又焦急地喊了几声,直到糖糖的小脑袋从井口上探出来。谭铃音放下心来,没被狼欺负就好。 糖糖看到两人都在井底,它好奇又着急,嗷嗷呜呜地叫着。 唐天远突然说道:“糖糖,回去叫些人来。” “它能听懂吗?”谭铃音问道。 “不知道,”唐天远摇头,“但总比在这里坐以待毙强。”还有一点,唐天远没有说出来,倘若这时候真的蹿出只狼来与糖糖打斗,糖糖当着主人的面被凌虐,谭铃音非急死不可。把糖糖支开,它不牵挂主人了,也能警醒些,方便躲藏。 糖糖果然扭头走了,一边走一边又叫了两声,像是在安慰他们。 谭铃音坐在地上,离那两具尸体远远的,靠着井壁。哪知屋漏偏逢连夜雨,她随手往地上一摸,竟摸出半尺长的一条大蜈蚣来! 她惨叫着把蜈蚣摔在地上。 唐天远一脚踩死蜈蚣,接着揽着她的肩,柔声道:“没事了没事了。” 谭铃音已经被接二连三的烂事儿搞得崩溃了,现在一下子扑进唐天远的怀里,痛哭起来。 唐天远手忙脚乱,小心搂着她,一遍遍地安慰。他掏出一条还算干净的手帕,轻轻地帮谭铃音擦眼泪。她脸上本来有泥土,这会儿被泪水一浸,立刻成了花猫,唐天远帮她抹了几把,反而更花了。 唐天远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看着她哭成这样,他的心一抽一抽的,不比她好受。 谭铃音哭了一会儿便顿住,抽咽着问道:“有吃的吗?” 好吧,不管发生什么,她是不会忘记吃饭的。唐天远突然就有些好笑,他觉得倘若有人娶这样一个老婆也挺好的,好养活,好哄。 现在已经到了饭点,他们出来时带了干粮。唐天远仔细把手擦干净,从褡裢里翻出一个荷叶包,打开,里面是素包子。 “还有个鸡腿。”谭铃音提醒他。 两人爬山不宜带太多东西,鸡腿是谭铃音吵着要带的。唐天远依了她,但现在她哭得心力交瘁的,唐天远不想给她吃油腻的东西。 不管,一定要吃。 唐天远只好把鸡腿也给她了。谭铃音吃饱喝足,困了,倒头便睡。在地上躺着容易着凉,靠在井壁上又不舒服,谭铃音犹豫了一下,只好又滚进唐天远的怀里。反正今天都已经这样了,她也有点破罐子破摔的想法。 唐天远挺佩服她的。不管遇到什么事儿,照吃照睡,大不了哭一场,哭完该干吗干吗,两不耽误。 他抱着她,靠在井壁上沉思。深秋时节,矿井中很有些凉意。不过两人贴在一起取暖,也不觉得冷。 唐天远的思绪一开始还在可控范围内,后来就飘得有些远。他的目光停在她的脸上,泪痕混着泥痕,那脸蛋已经可以用惨不忍睹来形容了。 真是脑壳坏掉了,唐天远摇头,他有些费解,明明她已经狼狈成这样了,他竟然还觉得好看。 糖糖转身之后,做的第一件事是在井口撒了点尿。 嗯,这是记号。 然后它就下山了。所谓“上山容易下山难”,它连上山都不会,下山就更难了,一个不小心,又是骨碌碌——滚下去了。 还挺快的…… 糖糖干脆就这么顺其自然地一滚二滚三四滚,从山上滚了下来。这类动物天生的皮糙肉厚,它没伤筋动骨,也没破相。 下山之后,它歇了一会儿,总算不那么头晕了,又继续赶路。 路上遇到什么花儿呀,草呀,蝴蝶呀,小鸟儿呀,糖糖目不斜视,全速前进。偶尔撒尿,作为回来时的记号。 它身体太小,走不快,且又是第一次在山间行走,就迷了几次路。过了好半天,它才走回到县衙。县衙外头的大门槛太高,这会儿门口没人把它抱进去,它干脆一掉头,进了古堂书舍。 看到谭清辰,糖糖可算见到亲人了,呜呜哀叫,咬着他的衣角不松口,一个劲儿地往外拖。 谭清辰很是诧异。糖糖一直在姐姐那里,因此他第一想到的就是姐姐会不会遇到什么问题。他让人去县衙找谭铃音,伙计很快回来说铃音姐一早出门了,与县太爷一起,至今未归。 谭清辰看看天色,这就快傍晚了,他们能出去做什么,一走就是一天?再看糖糖这反常的样子,多半是遇到什么阻力了。而且这阻力还不小,否则也不会让一个小动物回来求援。 县衙的人并未交代这两人的目的为何,谭清辰不知其中是否有什么机密,也就没有第一时间通知周正道诸人——县衙里头是分帮派的,这个谭铃音和谭清辰提过。谭清辰只把几个平时和谭铃音交情不错的衙役请了来,想同他们一起先探个虚实。 几人准备了一些可能用到的东西,打架的兵器,照明的火把,治伤的药品和纱布,救援用的绳索等,这就出发了。 糖糖在前面带路,他们在后头跟着走。 小家伙的身份尚未被澄清,大多数人仍以为糖糖是只狗。现在,他们抄着家伙跟在一只小狗后面找人,总觉得这种做法略不靠谱。 不靠谱归不靠谱,他们又没有别的办法。县太爷和谭师爷出去这么久都没回来,这是从前没有的事儿,还是要尽快找到他们为妙。 糖糖真快累成狗了,但还在坚持着。这次回去顺利了许多,因为有记号做指引。不过山路有些漫长,他们找到那矿井时,天已经黑了。 山中的夜尤其黑,杂树繁花把天光都遮了,只些微漏下些星辉,聊胜于无。几人举着火把,才得以看到那黑洞洞的井口。 糖糖对着井口狂叫。 井底下谭铃音正和唐天远靠在一块儿说话。今天下午她睡醒之后,两人无事可做,唐天远又开始刨尸体,刨出第三颗头颅之后,他果断罢手。倒不是怕吓到谭铃音——反正有他在嘛,他主要是担心这矿井多日无人修缮,不知结实与否,万一挖着挖着又造成塌陷,那就不妙了。 连番惊吓之后,谭铃音的胆子也壮了。两人静下来分析造成这样场面的各种可能性,县令大人还夸了她聪明,谭铃音很是得意。 太阳逐渐西斜,井中光线晦暗起来。谭铃音的心情也一同晦暗。她很是不安,一时又是担心糖糖会不会遇到危险,又是不晓得该怎么出去。她扒着井壁踅摸了半天,终于颓丧地坐下来。 县令大人倒是泰然自若。他安慰她道:“现在天色已晚,这里黑灯瞎火的,无论有什么办法都不好轻举妄动。就算爬上去,黑夜里走山路也不安全。我们不若索性在此处过一夜,等明天再想办法出去。” 他说得有道理,谭铃音也只得作罢。 两人便坐在阴冷的井底,仰望头顶上那一小片天空。这是实打实的坐井观天。 天空是湛蓝的,上头有两颗疏淡的星,唐天远指着那两颗星星给谭铃音讲故事。故事是现编的,谭铃音没听过。唐天远一开始也只是胡扯,怕谭铃音无聊,到后来愣是把两颗星星之间的纠葛扩展到二十八星宿的爱恨情仇。说实话,他挺震惊于自己胡编乱造的本事的。 讲了一会儿故事,唐天远发现自己再编下去,就能编成一本大战了。他停下来,拿起水袋喝了口水。两人各自带了水袋,谭铃音把自己的喝完了,又喝唐天远的,因此现在唐天远用的这个水袋,就是被谭铃音用过的。他喝完之后,舔了一下嘴唇,思绪有些飘。他自己都不清楚自己在想些什么。 谭铃音催促唐天远继续讲下去。 唐天远却不想讲了。他要冷静一会儿,整理一下自己那莫名其妙又乱起来的心情。原来人的情绪真的可以像水一样,随便哪里刮来一阵风,就会吹起一圈圈波纹。 谭铃音知道他在卖关子,说书先生都是这么干的,讲到精彩处就停下,且听下回分解。她就不理他了,又抬头望天。人在无助的时候,最容易想起家,想起父母。谭铃音想着她那坑女儿的爹,她死去多年的娘,她待了十六年的家。她本以为她会讨厌那里,但事实却是,那里越来越多地成为她的牵挂。人对家的依恋几乎是本能的。 她想回去,但她已经回不去了。 “在想什么?”唐天远突然问她。 谭铃音突然想起一个人,便问道:“大人,你跟唐天远很熟吧?” 唐天远脑中现出郑少封那个二货。他的声音低下去,反问:“怎么,你想他了?” “有点。其实吧……我知道这个事儿难以启齿,但……”谭铃音有些为难,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唐天远突然有些紧张了。他的手用力地扣着井壁,压着自己的情绪。他问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那个,我在家乡闯了点祸,得罪了朱大聪你也知道。我的意思是,唐天远的门路广一些,能否请他帮忙从中周旋,说个情什么的……”真的好想回家啊! 原来只是这样。唐天远笑道:“这倒不难,但你得先让我知道你到底闯了什么祸。” 逃婚这种事情真不好意思提。谭铃音支支吾吾了一会儿,终于下定决心要说出口时,却突然听到上头糖糖的呼唤声。 两人抬头,看到了井口的亮光。 谭铃音登时一蹦三尺高,有救了! 解救工作进展得十分顺利。唐天远把绳子拴在谭铃音的腰上,让上面的人把她拉上去。谭铃音成功上去之后,与诸位道了谢,接着把累瘫在地上的糖糖抱起来一阵猛亲。 糖糖其实有点嫌弃。主要是她抱得太紧,影响它的呼吸。 谭铃音放下糖糖之后,一回头,看到清辰正盯着她看。那眼神似乎不太对劲。 清辰生气了。谭铃音一缩脖子,暗暗思索该怎么哄清辰。脾气越好的人,生气越不容易哄。他们生气就是震怒级别的,一般的甜言蜜语根本说不通。 这时候唐天远也上来了,他拉着绳子,在井口蹬了一下,潇洒地翻上来。上来的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谭清辰盯着她姐姐看的画面。 以男人的直觉来看,唐天远觉得,谭清辰的眼神怎么都不像是弟弟看姐姐的。 清辰生气了。通常这个时候,谭铃音会选择死缠着黏他,二皮脸东拉西扯,等缠到他气消了,也就好了。 现在,谭铃音走到谭清辰面前,眉毛一耷拉,说道:“清辰,我腿疼。” 谭清辰没理她。 谭铃音故意夸张地揉了揉腿,偷偷瞟她弟,“要不你背我下去吧?” 这黑灯瞎火的,他们走的又是野路,谭铃音并没有真打算让清辰背她下去,不过是没话找话而已。 谭清辰却有些动摇。生气归生气,心疼也是真心疼。 谭铃音还想胡搅蛮缠几句,却冷不防自己身体突然就离了地。她惊呼一声,尚没明白怎么回事,身体已经形成折叠的形状,肚子下面垫了个硬硬的肩膀。 唐天远甩麻袋一样把谭铃音扛在肩上,他扣着她的膝弯,说道:“啰唆。” 谭铃音脑袋冲下,只感觉整个世界都在地动山摇,她头晕得很,不满地拍打唐天远,“你放我下来!” 唐天远低声道:“手老实点,你摸哪儿呢!”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竟然说这种话,实在太无耻了。谭铃音悲愤莫名,还想拍他,可惜无从下手,只好无力地垂下胳膊。她的腿也安分地垂下去被他扣着,于是她就这这样像块抹布一样挂在他肩上。 其实谭铃音的顾虑是多余的。因为旁人,特别是县衙里的人,已经想得比她担忧的还要深远了。也不知“县太爷和谭师爷关系不同寻常”的谣言是从哪里传出来的,总之现在衙门里头一多半的人都相信确有其事。不过现在民风开放,底层人民群众的观念尤其大胆,有点私情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儿,更何况是这样的俊男美女,郎才女貌,旁观者看着也赏心悦目,容忍度就更高了。 唐天远把谭铃音扛下山,一路上谭清辰的脸色愈发不好,偶尔被火光一照,直像是要大开杀戒的修罗。 怎么办,清辰更生气了。谭铃音趴在县令大人的肩膀上装死,思考着这个令人忧郁的问题。 当天晚上她没有回县衙,而是尾随着清辰回了古堂书舍。谭清辰没有理她,也没有阻拦她。谭铃音就更不要脸了,干脆张开双臂挡在谭清辰的房间门口,“清辰,你不原谅我,我就不让你睡觉。” 谭清辰拧着眉看了她一会儿,突然一把将她拉进怀中紧紧抱着。 谭铃音愣了一下,便回抱住他。终于好了,她长长地舒了口气。 谭清辰越抱越紧。 谭铃音轻轻拍着他的后背,柔声说道:“好了,这次真的是意外,不会有下次了。我知道你担心我,我懂。” 你不懂,谭清辰心想,你一点也不懂。你只知道我担心你,但你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你也不知道你对于我的意义。你只当是我在生你的气,其实我更多的是在生我自己的气,我…… 他有许多话想对她说,可是他一个字也无法宣之于口。这些话堵在胸腔之中,像是盘踞的树根,纠结丛生,把他的胸口顶得一阵阵闷痛。 有的时候,他真恨自己是个哑巴。 因为哑巴是配不上她的。 谭铃音第二天才回了县衙。 唐天远在退思堂里,但没有办公。他站在窗前,安静地看着院中打着旋向下飘的枯黄落叶,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谭铃音走进院中,唐天远的目光一下子锁定了她。 她早就收拾干净,换了身衣服,与昨天浑身泥土的落魄判若两人。她目不斜视地走过二堂,并未看到窗内的唐天远。 “谭铃音。”唐天远叫住了她。 谭铃音脚步顿住,循声看去,看到是县令大人叫她,她应了一声,“大人有何事?”这大清早的,她还想快点回去看看糖糖呢。 唐天远像是猜到了她的想法。他弯腰把脚下的糖糖拎到窗台上,糖糖便扒着窗楞对谭铃音撒娇地叫唤。 谭铃音于是走进二堂,抱着糖糖亲了亲。 唐天远若无其事地坐下,自己倒了杯茶来喝,放下茶碗,明知故问道:“你昨晚去哪里了?” “我在古堂书舍,昨天沐浴之后又吃了点东西,就挺晚了,也懒得回来,我就在古堂书舍歇下了,大人你找我有事?” 唐天远摇摇头。有些话他也不知道怎么开口。先不说他尚未确定谭清辰是否真的对谭铃音有想法——就算真的有,他又不是他们的爹妈,似乎管不到人家的私事上。可若是让他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他又觉得堵得慌,不发不快。 我是父母官,本县一应大小事情,不管是法纪还是人伦,我都该管得到。想到这里,唐天远有些释然,于是对谭铃音说道:“你不觉得,你与谭清辰太过亲近了么?” 这话听起来着实别扭。谭铃音皱眉答道:“他是我弟弟,我不与他亲近,难道要与你亲近?” “就算是姐弟,可到底是男女有别,你们又都不是小孩子,怎么可能百无禁忌。” 谭铃音终于明白他这话是什么味儿了,她大怒,“唐飞龙你什么意思?!” 唐天远移开眼睛,他也不知自己哪来那么一阵心虚,“我是为你好。” “用不着。”谭铃音说着,转身要走。这人思想龌龊,让她很是懊恼。 唐天远刚欲说话,却看到外面一个人影贴在门口,看身形应是周正道无疑。唐天远当下心中闪过诸般念头,突然一把抓住谭铃音的手腕,把她往回一带,“别走。” 谭铃音猝不及防,一个趔趄,差一点栽进他怀里,她彻底恼了,抬高声音怒吼:“你到底想干吗?” 他深情地看着她,声音像水一般轻柔,“音音,对不起。” 音音音音音音……谭铃音只觉自己鸡皮疙瘩一茬一茬往外拱,音你个头啊!她背对着门口,根本不知道他唱的是哪出,此刻她气得直翻白眼,“你闭嘴!” 唐天远继续拧着眉头一副心痛蛋也痛的纠结表情,深情说道:“我知道你气我昨天没有保护好你,使你掉进那破井之中。那破井里有那么多尸体,定然把你吓坏了。你放心,我一定把此事查个水落石出,我——” “你有病。”谭铃音总结道。 唐天远突然后退一步,状态全开,声嘶力竭喊道:“是,我是有病!是你让我得了病!我看到谭清辰看你的眼神,我就浑身不舒服!我不希望任何人那样看你,除了我!” 谭铃音简直吓得要尿裤子了。他这话是几个意思啊! “你那是什么眼神,”唐天远不依不饶,语气中带了几分委屈,“昨天明明是你要去天目山玩儿的,还一定要爬那个山头。那个破井也是你先找到的。我一同掉下去还不是因为你,你却……” “打住打住,”谭铃音从他这疯话里听出一点关键信息,“明明是你要去天目山的。” 唐天远:“是你。” 谭铃音:“是你是你是你!” “好吧,就算是我。总之你不要闹了。” 什么叫就算是你啊!还有,到底谁在闹啊!谭铃音真觉得这疯子不可理喻,她还想在口头上占点上风,于是摇摇头,给他定了性,“唐飞龙,你这浑蛋。” “我浑蛋?”他挑眉笑,语气变得有些轻佻,“你在床上可不是这么说的。” “……”动口不行只好动手了,谭铃音直接扑上来要挠他,“卑鄙无耻下流!王八蛋!” 她哪里是他的对手,两只手腕直接被他一手握住。他笑得更加放肆,“说我下流?我现在就下流给你看!” “你做什么!”谭铃音这回是真怕了。现在跑也来不及了,她用力挣扎,眼圈发红,泪水在眼眶中打转。 唐天远看不得她这样。他心口会疼。他转了个圈,使她对着门外,得以看到外面的人影。他低头,附在她耳畔轻声问道:“看到了吗?” 谭铃音狂点头。嗯嗯嗯,不是发病就好。 县令大人不愧是县令大人,演戏演得如此逼真,实在令人跪服。 唐天远一边说着浑话,一边回头看。他发现周正道迟迟不肯走。 这老浑蛋,不会是想听个全套吧?也太猥琐了。 谭铃音则以为是他们演得不够像,不对,县令大人已经很像了,重点是她,她不够卖力。于是谭铃音疯狂地哭喊起来,“不要!别碰我!我讨厌你,滚开!不要啊!” 唐天远:“……”这种血脉偾张的澎湃感是怎么回事…… 糖糖已经吓傻了,看到两人纠缠在一起,它也不知帮谁,咬这个人的衣角一下,撞那个人的鞋跟一下,一不小心被踩到尾巴,它嗷呜一声惨叫,逃到墙角。 两人吵得正欢,没有注意到糖糖。 谭铃音一边说着,一边抓着桌上的东西往地上摔,制造气氛。 唐天远见此,灵机一动,抄起一个茶杯向门框砸去,接着故作惊讶道:“谁?!” 周正道总算走了。 谭铃音松了一口气,朝唐天远竖起大拇指,“大人,高。” 假装上山玩儿不经意间发现矿井,这样就隐藏了真实目的,周正道也不会觉得可疑。为了给上山——特别是不走山路专门去那个山头——找到合适借口,又假装他俩之间有奸情,情人之间任性撒娇胡作非为什么的,多正常啊! 不仅如此,他还把她弟扯进来装嫉妒,演得真假难辨,简直太高明了。真是不服不行。 唐天远神色怔怔,陷在方才的情境中回不过神来。谭铃音跟他说了好几句话,他都不理她,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她不耐烦了,直接一推他的肩膀。 他像个美人灯,被她轻轻一推,就退后了,直接坐在凳子上。 不过神智总算找回来了。他眯着眼睛,仰头看她。 谭铃音被他一看,就想起他方才说的那些胡话,简直比色魔都色魔。她红着脸低下头,“大人,没什么事我先走了。” “等一下,”唐天远叫住她,“我对你的弟弟很好奇,你能否跟我说一下他?……你们是亲姐弟吗?” 谭铃音闻言摇头,“不是。” 果然不是。唐天远垂眸盯着地上遍布的青瓷碎片,暗暗感叹,果然不是。 谭铃音又说道:“其实清辰命很苦,他是我伯伯捡回来的。我伯伯是我爹的亲哥哥,他醉心武学,无意成家立业,成天天南海北地走,逍遥江湖什么的。清辰就是他在辽东捡的,那时候他都快没命了,幸好被我伯伯治好了。可惜变成个哑巴,连自己叫什么都不知道。我伯伯就把他送给了我爹,那时候我爹还没有儿子,就把清辰当义子养着,聊胜于无嘛。清辰特别特别懂事,嘿,其实他的名字还是我给他取的呢。怎么样?……后来我继母生了儿子,清辰就成了她的眼中钉。不过没关系,反正有我罩着他……” 一个人特别想家的时候,就总是忍不住想要把自己过去的生活分享给旁人。谭铃音现在就是这种状态,只不过她的过去是不能轻易与人言的。现在在唐天远面前滔滔不绝地讲着,她自己都没意识到,她对他已经是怎样一份信任。 她说了这么多,唐天远的注意力全在一个地方上,“你刚才说,那个孩子是在哪里捡到的?” “辽东。” 对县太爷和谭师爷的奸情,周正道本来只是怀疑,现在亲耳听到,他就有一种“我知道得太多了”的优越感。因此,周正道再看到谭铃音,眼神略暧昧,表情略猥琐。谭铃音自然知道他想的是什么,无奈,表面上还要装懵懂。 周正道也没太多心思关心她的私生活,他现在比较担忧唐县令到底掉进什么井里头,尸体又是怎么一回事。总不会真的那么倒霉,一下被他发现吧…… 他不能问得太明显,那小县令猴精猴精的,容易察觉。 无奈,也只好先静观其变了。 身为一个“上山幽会然后无意中掉进一个破井再然后发现好多尸体”的县太爷,唐天远表示了对这次意外事件的足够重视。他调派了人手,亲自带着他们上山挖尸体。周正道也跟过去围观,一脸的忧国忧民相。 唐天远先让人下去把尸体刨了,让仵作当场验了,验过之后才又把尸体运上来。骨头都放在筐里,为防止弄混,一副尸骨一个筐,一筐一筐往上运。 一筐又一筐的人骨从井口冒出来,那场面看得人胆战心惊,有些人胆小,憋不住,结伴离开去撒尿。李大王等昨晚只是来救人,并不知这井底下还有死人,现在脸色也有些青。 仵作是最后上来的。上来之后跟唐天远说明了一下情况,“死者一共五人,均为年轻男子;死亡时间是八九个月左右;死因初步断定是中毒,因为骨头发黑;暂时不能确定死亡的第一现场是哪里,但据卑职的推断,不是井底。” 当然不是。几个大小伙子商量好了跑到井底饮毒自尽?这不有病么。 一个同样下井的叫丛顺的捕差补充道:“死者们在死亡后被土石掩埋过,可见确实不是自杀而是他杀。根据大人昨天的描述来推断,这凶井本来被人掩盖好了,只是夏天多有风雨,冲刷之后泥土松动,人一踩上去,便容易陷落。” 唐天远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丛顺又道:“另外,从井壁上的开凿痕迹来看,这井道是人工挖掘的。由于此处远离村落,所以不是水井;也不是捕兽陷阱,因为陷阱要挖得宽一些,也不用这么深。” 唐天远很满意,这捕差完全说出了他想说的,他问道:“所以,这到底是个什么?” 丛顺心思比较缜密。出这么大事儿,死这么多人,肯定是个大案,何况他方才发现的东西也蹊跷,必须注意保密,眼前人多口杂,不方便说。 唐天远也很理解,因此当下决定先打道回府。 这可把周正道急坏了,几次三番地想问,又怕自己一问容易引起县令的猜疑。总算挨到回县衙,眼看着县太爷把丛顺叫进退思堂,周正道忍不下去了,厚着脸皮想要跟上。 唐天远故意装作不解地挑眉,“周县丞还有何事?” “大人,我既是你的副手,有些事情也该为你参详参详,否则实在有愧大人的青眼,也有负府台大人的嘱托。” 又把知府搬出来。唐天远表示很无奈,让周正道跟了进来。 丛顺说道:“大人,山上那井实际应是个矿井。” 唐天远摇头,“胡说,天目山上能有什么矿,煤矿?铜矿?既然有矿,我这父母官怎么不知道?” “大人,那井壁上有一些横着挖的通道,已经被堵塞,这些通道应该是通向矿田的。另外,卑职在井底发现了这个。”他说着,掏出一小块东西递给唐天远。 唐天远不用看也知道是什么,一块金矿,那还是他昨晚特意落下的呢。 他接过来,拿在手中仔细看着,故意轻轻调整了一下角度,好让周正道看个仔细。 周正道心内咯噔一下:坏了,怕什么来什么。 唐天远一撩眼皮看向周正道,“周县丞,你意下如何?” 周正道面色上还能维持镇定,他答道:“大人识见卓然,全凭大人裁夺。” 唐天远沉吟半晌,对丛顺说道:“你先带几个可靠的人,把井壁上的通道挖一下,确定是否真的是金矿矿井。” 丛顺领命下去了。 周正道试探着问道:“大人,恕卑职多事,倘若那真是金矿……” 唐天远反问道:“周县丞,你来铜陵县也之后,可曾听说此地有过金矿?” 周正道连忙摇头,“没有。” “本官也没听说。我初来之时,把一些要紧的文书都看了,也未曾看到什么金矿之类。若真是金矿,且已然成井,官府未闻半点风声,那多半是有人盗采了。” 周正道不动声色,“大人觉得我们该怎样抓到盗采之人?” 唐天远嗤笑摇头,“抓人?抓到人又不会分给我钱,我才不会做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情。盗采黄金可是大事,我只消上报朝廷,自然有人来抓人,我功劳一点也不少记。哦,当然了,”他笑看着周正道,一派亲和,“少不了周县丞的好处。” 周正道终于紧张得有些遮掩不住了,一切事情都在朝着最糟糕的方向发展。他干巴巴地道了声“多谢大人”,找了个理由先退出去了。 出去之后,赶紧回去给知府大人写信。不过远水解不了近火,给他写信也未必来得及,周正道现在的第一要务是稳住县太爷,不让他把此事上报朝廷。 没关系,他还有时间,衙役们不是还要去天目山挖通道吗,那通道想必堵得很结实,要老实挖一番。他只要在确认金矿之前想到对策就好。 可惜天不遂人愿,衙役们挖洞挖得很顺利。丛顺是个聪明人,井壁四周从上到下一共五个被填塞的洞,他挑了最中间的挖。填洞要上上下下运土,中间的肯定是最不好运的,也该是填塞得最薄弱的。几个年轻的衙役挖了一个多时辰,就把堵上的土都挖干净了。丛顺带着人顺着通道走到头儿,看到的是被挖空的矿田。 唐天远听了汇报,就要给朝廷写信。 周正道焦急万分,这么短的时间他还没想出好办法,只好又抬出知府,“大人,此事非同小可,是否该先上报知府大人?” 唐天远安慰他,“没关系,这种事情对户部来说是非同小可,对本官只是小事一桩。”金矿都是归户部管的,跟他这种地方官的关系真不大。 “可府台大人……” “府台大人公务繁忙,这种鸡毛蒜皮的事儿都要请教他,我还有何脸面做这一县之长?”唐天远一边说一边写,很快把一封信写好,装信封,又开始找火漆加封。 周正道无奈之下,只好说道:“大人,实不相瞒,关于此事,卑职也听过一些传闻。” 唐天远停下来,诧异地看他,“你听过什么传闻?你知道盗采黄金的是谁?甚好甚好,直接告诉朝廷,肯定重重有赏。” “大人,我听说的也很有限,只知道……前任县令正是因为此事送命的。” 呵呵,威胁。唐天远拧眉不悦,“什么意思?” 周正道叹气摇头,“再多的我也不清楚,这件事情似乎水深得很,连知府大人都讳莫如深,所以我才劝大人慎重行事。大人年少有为,卑职虚长大人些年岁,官场上有些忌讳也看惯了,自该提醒大人,不使大人涉险。” 唐天远犹豫了一会儿,把信放下,让周正道先出去了。 周正道出去之后长松了一口气。 唐天远在屋里也长出了一口气。根据周正道的反应,他完全可以看出,周正道知道金矿的事情,且不希望别人知道。周正道是宗应林的爪牙,周正道知道,就意味着宗应林也知道。 也就是说,宗应林知道盗采黄金的事情,却不希望此事扩散,那么此人必然和盗采之事大有联系。 池州知府、孙员外、齐员外,再加一个前任县令,他们都与盗采黄金有联系。几人很可能是主犯和帮凶的关系。 唐天远现在倒是不急了。他把事情推到这个地步,接下来该着急的肯定是宗应林之流。唐天远觉得,他们要么选择干掉他,要么选择拉拢他。而他们是干不掉他的,所以,只能拉拢。 嗯,坐等被拉拢。 活在自己伪造的身份里,比真正的身份都真实可信,这就是戏精的境界。唐天远忍不住有些佩服自己。 第十一章 县令吃醋 唐天远暂时把举报盗采黄金的问题搁下,他开始忙另外一件事情了。 铜陵县的秋粮差不多收下来了,县令大人要着手筹备本县今年的秋粮征收事宜。粮食征收比较灵活,有粮交粮,不想交粮的可以用银钱抵。本县往年征粮都留有记录,谁家有良田多少中田多少,哪个乡交多少……唐天远完全可以按照以前的标准走,这样可以省不少事。 但是吧,考虑到前县令人品不那么可靠,唐天远觉得那死鬼县令征粮时多半会有瞒报克扣的行为,大户人家给点好处就可以逃赋税,到头来这些担子还要摊在普通老百姓头上。因此本县县太爷这次没急着征粮,先让底下的乡里把本地各家各户的田产再统计上报一遍,有胆敢隐瞒少报的,罚没田产,里长连坐。统计完之后,他会派人下乡去抽查。 平头老百姓对此举乐见其成,田产大户则表示很不满意,孙、齐两家尤其不满。两家人都找了周正道疏通,想打听一下县太爷这是几个意思,胆子也太大了,是不是不想混了。 对于县太爷,周正道觉得那小神仙不给户部写举报信已经让人谢天谢地了,他也不强求太多。再说了,听县太爷那意思,钦差大臣已经盯上铜陵县,想着找碴儿开刀,所以身为县令只能这样做,算是赢得民心的功德一件。从这个角度来看,周正道是和县太爷站一边的。 于是周正道就想办法把孙、齐两家劝回去了。他们一开始自然不肯听,周正道只好抖出重磅消息,“县令大人已经发现有人盗采黄金了,只暂时还不知道是谁罢了。倘若被他发现什么,你们还有心思关心那点蝇头小利?” 两人倒是不闹了,吓得坐立不安。周正道安抚了好一会儿,并向他们保证“县太爷并非一颗赤心向朝廷其实他是可以收买的”,终于打发走了。 孙、齐两家大户都服从了县太爷,排在他们后头的,也就不敢言语了。田产统计进行得很顺利。 这件事的意义在于,有了这个新的统计册,以后征税就基本按照新的来了,不止今年,往后的每一年,这些大户人家都要按照新的统计册如实交税。 谭铃音挺佩服县太爷。这人的私德有待商榷——“妙妙生是大变态”的流言直到现在还活跃在八卦市场,但公平来讲,他是个好官。田产统计一般都是国家主导,其中不知多少猫腻,像县太爷这种,一个小小芝麻官,上任不到一年就敢大刀阔斧地改写田产统计册的,实在不多见。这是一个费力不讨好的事儿,其中不知要得罪多少人,县令大人的出发点,也只能是一心为民了。 所以谭铃音这几天对县令大人的态度挺“狗腿”的。 唐天远很享受谭铃音崇拜的眼神。 不过,两人之间还是有些不和谐,原因竟然是谭清辰。 是这样的,谭铃音发现,县令大人一提到谭清辰,表情就有些古怪。像是有什么事儿要说,但又不好开口;表面上装作不怎么关心,但实际上又暴露了他对一切与清辰有关的事情都无比在意的心情。 谭铃音猜不透他到底是什么意思,不过这让她提高了警惕。因此他再问什么,她都遮掩着不说了。 而且,县令大人还去过两次古堂书舍。 据当时在场的伙计小庄描述,县太爷对自己买的书漠不关心,只是一个劲儿地偷看老板。 “不会是看上咱们老板了吧?”小庄忧心忡忡。 说实话,这个猜测不无可能。清辰本来就长得好看,气质也出众,像是夏日一早尚携着晨露的翠竹,清新而温润。 这样的人,不管是被什么人看上都不奇怪。 何况唐飞龙是有前科的。他与他的好朋友唐天远走得亲近不说,还模仿人家笔迹;他第一次来古堂书舍买书,买的一堆艳书里就有龙阳风格的。 越想越有可能,于是谭铃音也忧心忡忡起来。 写小说的都自带情节扩展技能,谭铃音前后联系着,一时想到唐飞龙怎样在夜色中看到前来救援的清辰风流潇洒进而一见倾心,又怎样在第二天就急不可耐地打听清辰的身世,一连好几天都这样,不胜其烦。她又想到他以后大概会想方设法把清辰弄到手,为此不惜强取豪夺什么的…… 简直太可怕了。 谭铃音郁闷地回了县衙。回去之后,听说朱大聪差人送了拜匣来,谭铃音打开看了。原来这朱大聪明日过寿,要置酒席款待朋友,邀请她过去吃席。谭铃音虽是个女子,不过抛头露面惯了,寻常人待她与男子无异,请吃酒也就算上她一份。 第二天,谭铃音怀着散心的心情,去朱大聪家蹭吃蹭喝了。 来了之后才发现,酒席算上寿星和她,就两人…… 看到朱大聪吩咐要开席,谭铃音很奇怪,“他们都不来了吗?” 朱大聪很不好意思,“你也知道,我来到此地没多久,没认识太多人。昨日送出几个束帖,可是不巧了,冯老板恰好要去拜访岳丈,邓掌柜去乡下看收粮,小谭老板也恰好要去邻县押运纸张。” 小谭老板就是清辰。谭铃音觉得这朱大聪的安排不太好,过生日的前一天才送帖子,多数人都已经有安排了。 她摇头感叹:“我要是不来,你岂不是要一个人过生日了?” 朱大聪笑道:“我知道你一定会来。” “为何?” 他继续笑,“因为你心软,定然不忍心我独自做寿。” 谭铃音也失笑,“想不到朱公子竟也有油腔滑调的时候,我之前怎么没发现。” 朱大聪低头扶了一下酒杯,“我不常这样。嗯,你不要公子公子地叫,叫我名字就好。” 大聪……谭铃音叫不出口。她只好叫了声“朱大哥”。 朱大聪笑着点了点头。 这时,一个小厮前来说道:“少爷,布谷巷的张媒婆来了,说要给您道喜,还说有大大的喜事等着说与您。” 朱大聪说道:“不就是做媒么,打发她走就是了。” 论相貌,朱大聪仪表堂堂,论财力,他的珠宝铺子有不少值钱玩意儿,这样的条件很受媒婆青睐,他虽是个异乡人,也同样三天两头有媒人跑来给他说妻说妾。 小厮不太赞同朱大聪的决定,“可是,少爷……” “还不去?” “是。” 小厮走后,谭铃音问道:“天降姻缘是好事,朱大哥不喜欢?” 朱大聪神色黯然,“我的事,你又不是不知道。” 谭铃音想到他那“郁闷而死”的第三个未婚妻,便也有些凄然,不过更多的是内疚。毕竟,此事的根源是她。 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只好说道:“朱大哥,克妻之说纯属妄言,你不要信。” “你也不信?” “我不信。” “那你愿意嫁给我吗?” “……”一个姑娘家,突然被男人问这样的问题,就算如谭铃音这般厚脸皮,也受不了。她羞红了脸,低头看着杯中酒液,结巴道,“不……不是这个意思……” 朱大聪闷声道:“什么意思都一样。你也嫌我克妻。” “我不是……”谭铃音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了,“我的意思是,婚姻大事是父母之命,你我不该这样草率谈论。” 朱大聪反问:“你是说,如果令尊答应我们的婚事,你就愿意嫁给我?” “……”谭铃音发现朱大聪今天说话像是甩刀子,刀刀往她致命点上插。 朱大聪反过来安慰她道:“我今日喝了几杯浊酒,就胡说八道,你莫要在意。” 谭铃音摇头,眼圈发红,“朱大哥,我……对不起……” 朱大聪摆摆手,“算了,不说这些。喝酒。” 所谓酒不醉人人自醉,谭铃音有心事,一个没控制好,喝得有点多。好在没醉成鬼,她还有点意识,能自己走回去。朱大聪不放心,亲自把她送到县衙,之后他自己也一步三摇晃地回去了。 谭铃音拎着个小酒壶,边走路边唱歌。唐天远站在退思堂的窗前,再次看到她路过。离着挺远,他仿佛就能闻到她身上熏天的酒气。 唐天远大怒,“谭铃音,你给我过来!” 谭铃音迷瞪着眼睛走进退思堂。她本来眼神就不济,现在喝多了,更加不济,因此走到近前了,依然看不清楚他的脸。 她不满,又向前迈了两步,抬头,与他脸对着脸。 嗝……总算看清了。 两人离得太近,几乎贴到一起。唐天远看到她那样专注地看他,他莫名有些紧张,“你要做什么?” 谭铃音踮起脚,又凑近了一些。 难道是要亲他吗?唐天远的喉咙有些发紧,他眯起眼睛,盯着她的嘴唇。 她樱唇轻启,缓缓吐出几个字:“唐……飞……龙。” “我在,”唐天远低声答道,循循善诱,“谭铃音,你想做什么?” “你是不是看上我我我……”一个酒嗝卡在她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接下来的字眼。 越是直接,越使人手足无措。唐天远的心跳又乱了,他看着谭铃音的眼睛,那双眼睛因醉酒更加湿润,两汪春水一般。他像是要落入这春水之中,再也爬不上岸。 “我……”唐天远启唇,此时此刻,他自己都说不清楚自己会如何回答。 谭铃音的酒嗝终于打过去,“我弟了。” 唐天远的反应比平时慢半拍,所以侧着头疑惑地看了她一下,才把她的话前后连起来:你是不是看上我弟了。 “……”唐天远有种抄刀子砍人的冲动。 谭铃音没发觉他的怒火,她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扬眉,“我警告你,你要是敢对清辰有非分之想,老娘一定阉了你!”说着,凶狠地握拳摇晃了一下,然后扬长而去。 留下唐天远一个人在原地两眼喷火,咬牙切齿。 县令大人生气了,后果很严重。 唐天远挺佩服谭铃音的,他脾性温和,生气的时候真不多,却总是被谭铃音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这简直就是孽缘,他上辈子不知欠下她多少债。 由于很生气,唐天远没有能够静下心来仔细思考那个假命题——他是不是看上她了。他一门心思想的是怎么狠狠办谭铃音一顿,办得她以后只敢老老实实不敢乱说乱动才好。 正当唐天远的怒气无处宣泄时,他又听到一个让他更加愤怒的消息。 黄瓜带着人从济南回来了,把谭铃音朱大聪两家的恩怨查了个底朝天。身为贴身又贴心的小厮,黄瓜也看出自家少爷投向那谭师爷身上的目光不同寻常,因此刚把事情搞清楚,就马不停蹄地回来了,鲁地名吃都还没吃全乎呢。 唐天远未听完黄瓜的陈述,已经铁青着脸把一个茶杯捏成两瓣。 竟然是逃婚。 很好,她已经跟那个男人有婚约了。 唐天远气得心口疼。 黄瓜镇定地给少爷包扎伤口,体现了一个贴身小厮的专业素养。他一边忙活着,一边继续把话说完:“少爷您放心,小的我已经问仔细了,谭师爷逃婚之后,她父亲怕事情闹大,对外宣布谭师爷病死了,聘礼也退了。” 也就是说,他们的婚约已经解除了。 唐天远只觉胸中的郁气一下就给捯饬匀了。他垂眸看看自己虎口上被黄瓜用白纱布打的一个大大蝴蝶结,板着脸严肃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黄瓜还想安慰他,“少爷,您还是有机会的。” 唐天远两眼一瞪,“关我什么事?” 黄瓜心想,都关心成这样了,还不关您事,当别人都像谭师爷一样瞎吗…… 自然,这话他没敢说出口。 唐天远觉得谭铃音胆子够大的,还真敢逃婚。他也说不好自己对此事的看法算是正面还是负面。按理说女子不该逃婚,婚姻大事就得听爹娘的,她爹让她嫁什么人她就该嫁什么人。唐天远以前确实是这么想的,不只他,估计全天下的人都是这么想的。 可是现在呢?他一想到如果谭铃音当初确实听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么她早已经嫁给了那根大葱,说不准连孩子都生了。一想到这里,唐天远就浑身不是滋味。 谭铃音怎么可以嫁给朱大聪呢?凭什么她爹让她嫁她就得嫁呢?儿女都是活生生的人,为何婚事不能自己做主? 进而,唐天远又想到了自己。他呢?他的婚事能自己做主吗?他也要听他父亲的安排,往后娶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做妻子吗?就算那个女人与他脾性不和、话不投机,他们依然得日日相对,就这么搭伙过一辈子? 他以前不觉得如此有什么不好,但现在想一想,实在有些可怕。 顺着这个思路,唐天远越想越多。他和谭铃音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谭铃音遇到事情都是一咬牙一跺脚先做了再说,就算留下疏漏,往后慢慢再缝补;唐天远则喜欢把事情仔细想个透彻明白再行动。 且不论唐天远是怎么想的。谭铃音这天早上起得有些晚,因为醉酒,头依然疼着,缓不过来。她隐约记着自己昨天回来之后似乎在县令大人面前抖了一番威风,现在想想竟有些后怕。那个人胸襟欠佳,要是被他报复可怎么办。 再把事情往前倒,就记得清楚了些。朱大聪说的那番话,他的失意消沉,两个心情不好的人喝闷酒…… 谭铃音落寞地叹了口气。内疚这种情绪就是钝刀子,划一下可能不觉得很疼,但是三天两头地往你心口上招呼,早晚划出血淋淋的伤口,这样的伤最疼了,还不容易好。总之就是煎熬。 谭铃音决定结束这种煎熬。至少,她要告诉朱大聪,他那第三个未婚妻根本没死。 于是她来到朱大聪家。 “我有话要对你说。” “我有话要对你说。” 两人一见面,同时说出这句话。谭铃音一怔,道:“你先讲。” 朱大聪看着她的眼睛,“昨天喝了酒,我不敢讲,怕你以为是醉话。我现在十分清醒,说话也是认真的。” 谭铃音听他这样严肃的语气,也不知出了什么事。她不自觉地竖起耳朵认真对待,连脊背都挺得直直的。 朱大聪说道:“其实我第一次见你,就挺喜欢的。以前有人给我说亲,我从未想过我会娶个什么样的妻子,但是自从看到你,我就一直在想,假如我今生娶了妻,我的妻子就该是这样的。” 被表白了。谭铃音脸腾地红起来,结结巴巴道:“我,我……” “听我说完,”朱大聪打断她,“我的事情你也知道。我一直很犹豫,也很痛苦,不知道该不该求娶你。明知道希望不大,却还是想试一试,否则我会抱憾终身。妙妙,我很喜欢你,但我不知道你介不介意我……”他深吸一口气,苦笑摇头,又道,“我还是想博一下,所以,你……你愿意嫁与我为妻吗?” 谭铃音有些蒙。她没想到他竟然与她说起这些。她的脸火辣辣的,“朱大哥,我不——” 朱大聪见她要拒绝,急忙又道:“我保证,我会对你好,真的。我的父母都是开明宽和之人,我的家业也还算过得去。我也从不眠花宿柳,养童纳妾。你若嫁与我,我定同你好好过日子。”他越说越急,终于一把捉住她的手,“妙妙,别拒绝我。” 谭铃音没遇到过这种当面求亲的。她羞得不行,低头抽手,“朱大哥,你先放开我,让人看到不好。” 朱大聪放开她,又追问道:“铃音,你与我说实话,你可是已经有了意中人?” 谭铃音愣了一下,脑中飞快地闪过一个令她不那么喜欢的面孔。她摇摇头,“没有。” 朱大聪紧绷的神色松动下来,“如此,妙妙,可否给我一个机会。我真的会一生对你好。” 谭铃音本来想拒绝,但是一抬头,看到他渴望到近乎哀求的眼神,她本来就怀有愧疚之心,现在拒绝的话是说不出口了。 她只好说道:“朱大哥,你值得更好的姑娘。” 朱大聪失望地垂眸,“妙妙,还是嫌我克妻对不对?” “不不不,不是,”谭铃音有些急,“朱大哥,其实……如果,嗯,我是说如果,如果你的第三个未婚妻,她没有死,你会怎么办?” 朱大聪神情有些恍惚,“如果她没有死,我会很高兴。我真的很为她高兴。” “你不恨她吗?” “知道吗,相比较一生陷进懊悔和痛苦中,恨真的不算什么。” 谭铃音听到此话,只觉得心口酸酸胀胀,眼眶发涩,总之难受至极。她高声道:“朱大哥,她没有死!她真的没有死!” “你怎么知道?” 谭铃音没再回答。她已经不知该如何面对他,只好转身落荒而逃。 朱大聪没有追上去。他站在原地,目光温和地看着她的背影,直至消失。 他的小厮走上前,说道:“少爷,您明知道她是……” 朱大聪摆手打断他,“从身到心,我都要。” 这边谭铃音一头跑回县衙,胸中郁结并未退散。眼泪已经在眼眶打转,她吸着鼻子,咬牙忍着。 从县衙到内宅,二堂是必经之路。唐天远这回站在二堂的庭院中,等谭铃音。一想到谭铃音和那朱大聪的关系,他就不自在。而且朱大聪一看就是有备而来,不怀好意。 总之,唐天远打算好好跟谭铃音探讨一番此事。 看到谭铃音失魂落魄低头走过二堂,唐天远叫住她,“谭铃音。” 谭铃音头也不抬,“干吗?”嘴上答着话,脚下却并未停歇,像是逃命一般。 这样应付的姿态让唐天远更不满意了。他有心震慑她一番,于是抬高声音怒道:“你干的好事!” 谭铃音果然顿住脚。她抬头看他,他发现她眼圈发红,两眼湿润。 “做什么吼我啊!”她说着,眼泪啪嗒啪嗒掉下来。本来就难受,现在莫名其妙地被人吼,这点委屈足以使她泪水决堤。 唐天远一时慌了神,从昨天到方才一直攒的怒气一下就无影无踪了,他连忙哄她:“不是,我……我逗你玩儿呢……” 泪闸一打开,谭铃音就再也不克制,泪珠子串成线,在脸上划下两道水痕,像是又窄又浅的小溪。 虽是涓涓细流,却是绵延不绝。 唐天远的心脏揪疼揪疼的。他早就发现了,他看不得她哭。别的女人哭,他顶多是同情,但是谭铃音一哭,他就会心口疼。他掏出帕子帮她擦眼泪,焦急地道:“你别哭了,到底怎么了?” 谭铃音从默默饮泣开始放开嗓子号了。 唐天远顿时手忙脚乱。他此刻也不做他想,一把将她拉入怀中搂着,一边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一边柔声说道:“好了好了别哭了,有我在,定不让你受半分委屈。” 谭铃音倒并未挣扎,趴在他怀中接着哭,只是脸贴着他胸口,大概哭声被闷住,总之是弱了不少。 感受着怀中人因哭泣而身体一颤一颤地震动,唐天远的心几乎碎成八瓣儿。 他突然想,他也许是真的看上她了。 唐天远总算见识到这大千世界的玄妙。他怎么会看上谭铃音呢? 像大多数男人一样,唐天远理想中的妻子是品貌双全的大家闺秀。谭铃音的“貌”马马虎虎过得去,可是“品”呢? 嗯,若把这个字拆开,她倒也能占着一个“口”字,口角伶俐,能吃能喝。 总之绝不是他中意的类型。 更何况,她还是妙妙生。 想到她这层身份,唐天远继而就想到她那本名著《唐飞龙西行记》。一开始只是想给她个教训,现在看来,那本书里唐飞龙与妙妙的种种,实在是暧昧得冒泡。 唐天远忍不住低笑起来。笑了一会儿,猛然顿住。好端端地又胡想这些,像个傻子一般。 不想这些,想点别的。 脑子里来来回回都是谭铃音。 到底喜欢她哪一点呢?唐天远开始认真客观地挖掘谭铃音的优点,最终发觉这个女人她其实……没啥优点。唯一拿得出手的优点就是她手脚挺漂亮,但这不足以成为主要原因。唐天远很了解自己,他不是色欲熏心之人,不可能因为好的皮相就如此倾心。比如,青楼楚馆里有一类消遣就是让女子赤足用脚托着酒杯给客人敬酒,这类机会很多,他要真是个贪好皮相之人,不可能活到现在还未识过云雨。 不是这个,又是什么呢? 想来想去,唐天远只好承认,他也不知道。 原来“喜欢”这种情感是如此神奇,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什么时候、因为什么,就把一个人牵挂上了,等反应过来,为时已晚。那个人就这样住进你的心房里,是不速之客,又宾至如归,像是本来就属于那里。消不掉、赶不走。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牵扯着你,想到她时,你的心口就会微微发着热,心中像是注满了温热的泉。看到她哭时,你的心脏就像被一只巨掌用力拧着,疼得呼吸不畅。 那滋味,啧啧。 唐天远抬手抚了一下心口,终于还是笑了笑。 但他很快又笑不出来了。因为出门右拐就能看到谭铃音的前未婚夫。一般像唐天远这种智力过剩的人,无事还要多想三分,何况是前未婚夫主动登门,打死他也不信这会是巧合。 谭铃音既逃婚了,就表明她不中意朱大聪,这一点唐天远比较放心。不过现在他刚想明白某个问题,已经自发自觉地把谭铃音扒拉到自己碗里,知道有人惦记她,他自然不会高兴。 在认真思考如何赶走朱大聪这个问题时,周正道很不巧地来找他了。 周正道带来了知府大人的亲笔信。自上次矿井中发现尸体,这已经是府台大人写给他的第二封信了。唐天远当着周正道的面把信拆开看了,内容与第一封大同小异,无外乎是亲切地问候他顺便叮嘱他出了事儿不要一个人扛,要先和上官商量一下,什么什么的,只不过这次语气缓和了不少。 唐天远收好信,问周正道:“认尸的事,还没有进展吗?” 周正道摇摇头,“目前一具尸骨都无人认领。大人,我看不如让他们早些入土为安吧。” 唐天远为难道:“也好。只是死了这么多人,本官若不找出凶手严惩,就实在愧对铜陵百姓。” “大人万勿自责,他们本就不是本地人。” 唐天远眸光一闪,“你怎么知道他们不是本地人?” “我……”周正道眼珠一转,“他们若是本地人,自该会有人来认领尸骨。” “说的也是,”唐天远叹了口气,为难道,“可是一下子出现五个死者,说不好还有其他的,本官若是坐视不理,他日朝廷若是发现,莫说我这顶乌纱帽,只怕项上人头都难保了。” 周正道急得直吹胡子,这小县令太执拗,还是想查。出事之后知府大人吩咐过他,倘若唐飞龙不死心,他可以稍稍退让。于是周正道上前一步,神秘兮兮道:“大人,卑职与您老实交代,前几天有人找到卑职,承认做下此事。现在他怕得很,不敢与您说明,但是托卑职带个话儿给您,倘若大人您不再追查此事,他愿意把私采金矿所得全部交予您保管。” 说得好听,就是收买么。唐天远眯眼,“哦?有多少?” 周正道伸了三根手指头。 “三十万两?” “……”周正道翻了个白眼,“三千两。” 唐天远有些不屑,“不算多嘛。” 周正道算是发现了,这小县令根本就是专等着收这笔钱呢。不过他也太贪得无厌了,三千两黄金就是三万两白银,能压死好几个人,怎么不算多。 唐天远问道:“周县丞,你说,矿山应该挺大的,他只盗了三千两,意思是不是说,还有很多没采炼?” 周正道知道他又想打别的主意。他冷笑,“大人,矿山已经空了。” “你怎么知道的?” “我……也是听那个人说的。” “你看你看,你太天真了。”唐天远摇头。 周正道有些悲愤。到底谁天真?三十万两呵呵呵。 “别人说的未必是真的,只有亲眼所见才是。你告诉那人,这个忙我帮了,金子我暂时替他保管。至于矿山,我们多去看看找找,说不准能找到新矿田呢,你说对吧?” 占便宜没够!周正道的眼睛已经翻得几乎只剩下眼白了,配上他焦黄的小胡子,像是一只马上晕厥的山羊。 这卖相不好,唐天远看得眼睛疼,就让他走了。 周正道走后,唐天远坐下来算账。十万两减去三千两,他还差九万七千两。仰天长叹,任重而道远啊! 能先有一箱金子也不错。想一想,谭铃音见到一大箱黄金时口水横流的傻样,唐天远很想笑。 他又有些惆怅。才一天没见,又想她了。 与此同时,待在南书房的谭铃音摸了摸后脑勺。方才似乎有一股凉气儿掠过她的后脑,果然是因为天气越来越冷了吗? 她正坐在院中,看着糖糖玩儿自己的尾巴。糖糖是个傻帽,跟自己的尾巴能玩儿好半天,乐此不疲。 “糖糖,你说,我是不是做错了?”谭铃音轻声对它说道。 糖糖没理她。它这回玩儿狠了,一口咬到自己尾巴尖儿上,嗷呜!痛! 它赶紧松开尾巴,惊惶地蹿到她脚下,小脑袋蹭着她的脚踝求安慰。 谭铃音把糖糖抱在怀里,又问它:“其实当初嫁给他也没什么不好,你说对不对?” 她一开始逃婚,也是因为听说朱大聪人品不好。现在接触之后,她觉得他人品挺好的。这样一来,她逃婚的意义就不存在了。 如果当时嫁给他,会是什么样的呢?夫唱妇随?琴瑟和鸣? 这是挺美好的词儿,可为什么她一点都没有心动,甚至感觉有些无力呢? 耳边又响起朱大聪的询问:“可是已经有了意中人?” 莫名地,谭铃音又一下子想到昨天趴在某人怀里痛哭的情景。后来她还把鼻涕蹭在他衣襟上了……太丢人了,简直不堪回首! 谭铃音的耳根子有些热。她低头轻轻抓着糖糖的脖子,后者仰头眯着眼,舒舒服服地享受着。 这时,外头传来咚咚咚的敲门声。 谭铃音扬声道:“进来吧。” 门被推开,谭清辰提着个食盒走进来。前几天去邻县进纸张时,看到那里有家山东人开了个点心铺子,卖鲁地小吃,谭清辰买了些,回来等了两天没等到姐姐登门,他干脆自己来找她了。 谭铃音看到家乡吃食,果然开心,忙去净了手,捏着就开吃。 谭清辰眼尖,指了指她的手指:指甲长了,该修了。 不等谭铃音说话,谭清辰翻出小小的指甲剪和指甲锉,坐下来拉过谭铃音的左手,帮她修起来。 有这么个贴心的弟弟,实在令人感动。谭铃音一边吃一边看着清辰专注的眼神,她突然问道:“清辰,有意中人吗?” 谭清辰地抬头看了她一眼,笑着点了点头。明亮清澈的眼睛中漾着温柔,脸色则微微有些赧然。 谭铃音很是意外,自家弟弟都有意中人了她这当姐姐的竟半分不知。她丢开点心,激动地道:“是谁是谁是谁!你怎么不与我说?我去找媒人帮你求亲怎样?” 谭清辰笑着摇了摇头。 “不说?” 他点点头。 “为什么?” 又摇头。 谭铃音无语,“清辰,你与我说实话,你不想娶她吗?是不是因为她是大户人家的姑娘,你怕高攀不上?” 谭清辰思考了一下,伸手比画:我希望我的意中人能够嫁给她的意中人。 “你怎么知道她不喜欢你?” 谭清辰这回低头没反应了。 看样子,想必已经被拒绝过。谭铃音竟不知清辰已经有了情史,还这样痴情。她叹着气,摸了摸他的头,“傻子。” 谭清辰冲她笑了笑,又认真地修起指甲来。 唐天远走到南书房门口,一眼就通过大开的院门看到里头的情形。看到谭清辰竟然在玩弄谭铃音的手而且后者还轻轻松松任其施为,那感觉就像是自己碗里的红烧肉被不相干的人戳了一筷子。唐天远一下拉长脸,盯着谭铃音。 他的目光太强烈,谭铃音没法儿不注意到他,“大人,你有事吗?” 谭清辰听此,抬头看了他一眼,又很快埋头工作。 糖糖也不理他了。 唐天远抑郁难平,“谭铃音,随我去退思堂。” “现在吗?” “对。” “这么急?” “对。” 谭清辰又抬头看了他一眼,这回眼神不太友好。 谭铃音站起身,“清辰,我先过去一下,一会儿就回来,你在这里跟糖糖玩儿,等我。” 唐天远看到谭清辰把修指甲的用具收起来。他插口道:“不用等了,一时半会儿完不了。” 谭铃音只好先让清辰回去了。她随着唐天远来到退思堂,“大人,到底是什么事情?” 唐天远却不急着提那“紧急而重大”的事情,而是说道:“指甲都要旁人来帮忙修,你这谱儿摆得够大。” 谭铃音一愣,这是什么跟什么呀,她答道:“清辰修得好看。”她自己没耐性,眼神也不好,修得太毛糙,总是要指甲自己长圆润,不若清辰修的好。 唐天远显然不接受这样的理由,“姑娘家怎好轻易与人有肌肤之亲。” 真是莫名其妙,你凭什么这么说我。谭铃音不太高兴,“你管得太宽了。” 唐天远不悦,皱眉道:“你一个姑娘,成天与男子亲近,成何体统?还有那个朱大聪——” 他一提朱大聪,谭铃音又有些烦躁,打断他,“我高兴!我乐意!” “你……!”唐天远也有些怒了,“你怎么如此冥顽不灵。”我到底看上你哪一点了? 谭铃音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我就这样,你咬我?” 唐天远眸光一暗,“好啊。” 谭铃音:“……” 他走上前,一低头,嘴唇贴着她的嘴唇。他张口在她下嘴唇上不轻不重地咬了一下,咬完之后又流连地用牙齿在她唇上轻轻摩擦。 谭铃音只觉脑中惊雷匝地,身体呆若木鸡。 他很快放开了她,之后意犹未尽地舔了一下嘴角,正色道:“是你让我咬的。” 第十二章 父母指婚 谭铃音想不到唐飞龙竟然做出那样的事,说出那样的话。这无耻下流的登徒子! 她又羞又恼,毫不犹豫地抬手往他脸上招呼。 唐天远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紧紧扣着。方才一着急亲了她,现在,他发觉他有些操之过急了。他现在对谭铃音只能算是情愫暗生,从方才她的反应来看,她也不像是开了窍的。因此他那样对她,只怕会吓到她。 谭铃音两眼瞪得溜圆,恨不得喷出火来。 唐天远感到有些挫败,怎么办,她真的对他一点想法都没有。 现在举动过大,引起她的反感,反倒不好了。唐天远眯眼,冷冷地道:“这次给你个教训,好叫你知道男人都是什么货色。”一着急,把自己也给骂进去了。 “你,你……”谭铃音气得脸色发白,这登徒子,耍完流氓还有理了!她使劲往回抽自己的手。 唐天远放开她,“你莫要多想。” “想你大爷!”谭铃音这些年在江湖上漂,着实学了不少村话,现在气急败坏之下,爆了粗口。 她揉着手腕子,噔噔噔地跑了。 唐天远呆立在原地,怔怔地看着她的背影。他发现他是真的没救了,竟然觉得她说粗话也挺可爱。 他无奈地扶额沉思。他喜欢上一个姑娘,这姑娘却不喜欢他,不只不喜欢他,还与别的男人有纠缠。谭清辰,朱大聪,说来这两人在时间上都比他占了先机。不仅如此,还有郑少封,顶着唐天远的名号收获了谭铃音的崇拜,虽然与谭铃音接触不多,却也不可小觑。 这些只是他知道的。谭铃音此人最擅长惹是生非,说不准还被其他什么人惦记上了。 嗯,想不到这丫头还挺抢手。 越是抢手货,越要先下手为强。唐天远自然知晓这一点。只不过,要怎么下手呢? 抛开竞争者们不谈,单说谭铃音,唐天远真心不知道该怎样讨一个姑娘欢心,又该怎样让这个姑娘喜欢他。 他自小就是个神童,过目成诵,读书考试顺风顺水。走进官场跟人玩儿钩心斗角时也是游刃有余。说到底,这些都有可以领悟和掌握的技巧方法,即便身处再复杂的人物关系之中,只要摸透人心,分析各方利益,步步为营,都不算难对付。 但他从来没学过也没有领悟过,该怎样讨一个女子欢心。 好在他也不糊涂。收买人时的一个基本原则是“投其所好”,想必也可以用来讨好女子。 另一头,谭铃音一边走一边腹诽唐飞龙,什么难听骂什么,还诅咒他以后娶个母老虎。 说实话,也不怪她迟钝。唐飞龙一开始劝她不要和男人亲近,接着就轻薄她,然后警告她,连起来一看明显就是想表达“男人都是色狼你跟男人太亲近别人肯定会轻薄你就像我现在对你做的这样总之我只是给你个忠告不用谢”的意思。 但就算他是出于好意,从结果上来看,他还是轻薄了她。只有他! 谭铃音使劲蹭了一把嘴唇,但无济于事。他的气息像是渗入了她的嘴唇,根本擦不掉。她自言自语道:“等着,等我报复你!” 可是怎么报复他呢?轻薄回去?很明显吃亏的还是她…… 不轻薄,换别的方式?好像又难消心头之恨。 要不,找个壮汉偷看他洗澡吧? 咳。谭铃音想那画面,只觉恶寒。唐飞龙是不厚道,可她也不能这样不人道。 唉,她怎么这样倒霉。谭铃音觉得自己流年不利,很有必要去上炷香求个符倒倒运气。 于是她就想出门散散心。刚走出县衙大门,往右一望,朱大聪正站在自家珠宝店门前,也在向她望。 其实以谭铃音的眼神,只能看出那是个人,不能确定他的脸。但她就是心虚了,觉得那是朱大聪,于是立刻掉头又回了县衙。 那头的朱大聪,把这一切尽收眼底。谭铃音这样紧张,至少说明他的话对她影响很大,这是好事。 可她这样躲着他,总归使他开心不起来。 他的小厮从里头走出来,双手捧着一件黑色毛料披风,说道:“少爷,今天冷,您加件衣服吧。” 朱大聪望着县衙门口,叹了口气。 小厮知晓他的心事,问道:“少爷,可否需要小的给谭师爷送些东西?” 朱大聪摇头笑,“一松一紧,张弛有道。把她逼得紧了,再跑一次,我上哪儿找去?” 小厮连忙称是。 朱大聪穿上披风,站在屋檐下看天,心里想着缘分的妙处。兜兜转转,又走到这一步,可见他与谭铃音是前生注定好的,难怪他一见她就喜欢。 他之前对谭铃音说的不算假话,因为在来到铜陵之前,他确实以为她死了,也为此十分难过愧疚。他来铜陵县的目的也不是寻找她,而确实是游历。只是,自那次在县衙走了一遭,他无意中听说本县师爷是个女子,好奇之下多问了几句,越听越觉可疑。出去之后他派人暗地里打听,终于确定,这个谭铃音十有八九就是当初他那“死掉”的未婚妻。 真是岂有此理!朱大聪甫一听到这个消息时,愤怒是无疑的。他为之愧疚难安的死者其实只不过是因为看不上他,所以逃了婚,现在人家活得特别滋润。 他被人戏耍了,像个傻子一般。 朱大聪也不是吃素的。那一瞬间他想过很多报复的方法。选择太多,他难以抉择,干脆留在铜陵县,慢慢折磨那个人。 可是,当他看到她时,所有的怨恨都化作惊艳。 朱大聪以前是不相信一见钟情的,但那个瞬间,他信了。她的相貌像是专门比量着他的口味打造的,尤其那样一双眼睛,清澈澄净,灵气逼人。被她扫一眼,他的心脏就忽地一颤。 这样的人,他怎么忍心去折磨呢,连恨都恨不起来。 惊艳之后是不甘。这个女人本该属于他的,现在却站在这里,以陌生人的身份与他相见。 不过没关系,是他的总归是他的。 什么是投其所好?就是你喜欢什么,我给你什么。 谭铃音喜欢什么?吃的,钱。 唐天远多么希望她是个好色之徒,专喜欢美男子,那样一来他倒可以省不少力气。 如果是那样,谭清辰倒可能近水楼台先得月了,不好不好。 唐天远揽镜自照,不过客观地看来,他还是比谭清辰英俊那么一点的。 自恋完毕,唐天远又开始思考投其所好的问题。谭铃音不是贪吃么,他要祭出自己的私房厨子,给谭铃音做些她没尝过的特色菜品。等谭铃音爱上那些菜之后,说不准会天天追着她共进早午晚餐。 唐天远老家是四川,私房厨子是他娘打包送过来的,也主擅川菜。谭铃音看着那一桌子菜,麻辣兔头、辣子鸡丁、麻婆豆腐……她觉得心里毛毛的。她不是不能吃辣,但也不擅吃辣,这么一桌红红火火,看起来好可怕的样子啊…… 而且,县令大人那是什么笑容!那是什么眼神!不会又在憋什么坏水儿吧…… 唐天远微笑着看她,“怎么不吃?” 谭铃音举着筷子,颤颤巍巍地伸向桌子中间那一大碗浸在油中的鱼片。满桌子只有它没有辣椒,好感动! 唐天远点点头。不愧是吃货,果然识货。那个水煮鱼片是厨子新研发出的菜品,麻辣鲜嫩,口感绝佳。为了方便食用,厨子已经把辣椒和花椒都捞干净了。 谭铃音夹着鱼片,咬了一小口。舌面上立时火辣辣地疼,像是被烧红的小烙铁烫到。 “怎样?”唐天远问道。 她两眼湿润,委屈地看着他。 “……”虽然失败了但是那种心脏狂跳的感觉是怎么回事!真的好想扑上去亲一口啊! 唐天远捂着心口,生怕自己一时冲动。 谭铃音察觉到他面目变得狰狞,她把筷子一摔,“我就知道你故意的!我到底哪里得罪你了,能不能说明白?!” 唐天远连忙解释:“不是,那个,厨师研究了一些新菜品想请你尝尝。”丝毫不提是自己的主意。 “不好吃!” “哦,不好吃,好的我知道了。” 谭铃音有些意外,县令大人怎么变得这么好脾气了?也对,明明是他不占理。 唐天远连忙祭出另外一个大招,“我有一个重要的任务要交给你。” “不会又是尝菜吧?”谭铃音怀疑道。 “不。”唐天远说着,举巴掌拍了三下。 几个人抬着个箱子走进来。他们退下之后,唐天远亲自把箱子打开。里头是码得整整齐齐的金砖。 谭铃音看到一片金光。她惊呆了,走过去,蹲下来伸手去摸那金砖。 唐天远好笑道:“把口水擦一擦。” 谭铃音仰头看他。 唐天远见她仰着脖子甚是吃力,他便也蹲下来。他一手扶着箱子,趁机在她嘴角轻轻抹了一下,“都说了,擦口水。”指下触感又细又滑,唐天远心神一漾。 谭铃音才不相信有口水。她摸着金砖,心情大好,“大人,你真有钱。” “不是我的钱。”唐天远说着,解释了这三千两黄金的来历。 谭铃音微讶。 “这些钱你先保管,往后还会追回更多。等把所有黄金都找到,我向皇上请旨,给你表功,请他分给你一点,怎么样?” 谭铃音果真两眼放光。她眼睛本来生得漂亮,现在添了许多光彩,整个人登时像是发光一般。 唐天远无声地笑。 谭铃音突然有些警惕,“大人,为什么突然对我这么好?” “你觉得呢?”唐天远反问。 他的目光渐渐染上些热度。她应该会明白吧? 正在这时,外面突然有人大喊:“大人!不好了,出大事了!” 李大王像是一枚离了膛的铁炮,飞奔进院中,边跑边鬼哭狼嚎,把唐天远好不容易营造出来的气氛坏了个干净。 这铁炮咚的一下拍在门上,把脸几乎拍成一张馅饼,才反应过来门竟是从里面插着的,也不知县太爷在做什么机密的事。 “大人,出事了!”李大王边敲门边喊道。 出事出事出事,你倒说是什么事!唐天远面色阴沉,目露凶光,扶着箱盖啪的一下合上,掩住满箱金光。 谭铃音也不知他为何突然就心情不好了。她起身去开门,把李大王放了进来。 李大王大口喘着气,“大人,孙……孙员外家被土匪抢了!” 谭铃音很奇怪,“土匪打劫?什么时候,怎么一点动静都没听到?可有死伤?光天化日抢东西,胆子也太大了吧?” 她是急性子,一连串问题抛出来,小鞭炮一样。李大王思考不够快,只抓住她最后一个问题答道:“啊,是昨天晚上。” 唐天远很快发现疑点,“昨晚做的案现在才报?还有,晚上城门关闭,匪徒是怎么进来的?” “不是,那些土匪抢的是孙员外在城外的庄子。” 哦,这样一来就解释得清了。否则县城里出了抢劫案,一定闹得满城风雨,不可能他们现在才知道。唐天远坐下来,指指桌上的茶具,“先喝口水,然后给本官讲讲,到底怎么回事。” 李大王灌了两碗水,接着三言两语把事情交代清楚了。 这事儿很简单,就是昨天晚上,孙员外家在城外最大的一个田庄,被土匪给洗劫了。现在这时节,新粮食都刚收上来,因为太多,不可能都运到孙员外在县城的家,所以就地藏在粮仓里。粮仓外面日夜都有人守着,一是防火,二是防贼。 晚上三更天,人睡得正迷糊的时候,一帮从凤凰山下来的土匪,熟门熟路地摸到田庄,找到粮仓,把粮食都搬走了。他们就跟从自个儿家里拿东西似的,动作特别快,下手也狠,直接给搬空了。粮仓里守着的人想拦着,结果谁拦着打谁。不过幸好大家都不太敢反抗,也就没闹出人命。倒是有几只狗喊得凶,结果被匪徒打死带走了。 刚一听完,唐天远就把思路理顺了,问道:“怎么确定土匪是从凤凰山来的?” “小的也不知道。” 唐天远又抛出第二个问题,“土匪从来到田庄到劫粮走用了多长时间?抢了多少粮食?后来是往哪个方向走的?” “小的不知。” 唐天远又问道:“明明是昨晚的事,为何拖到现在才报?” “小的……” 李大王觉得有点无辜。他就是受了孙家人所托,前来向县太爷报个案,再细节的东西他也不清楚。哦,他知道有几条狗惨遭杀害,可惜县太爷又不问。 唐天远摆手,“罢了,叫几个目击者前来问话,”顿了顿,补上一句,“要脑子清楚的。” 李大王受伤离去。 趁这个空当,唐天远让谭铃音先把金子带回去,好好藏。谭铃音回去打开箱子把金子都取出来,看到箱底铺着一层小一号的木箱,小木箱里是空的。合起来,小木箱的体积比金子的体积要大上许多。 谭铃音有点疑惑,以为县令大人故意充门面,这手段太不高明。但转念一想,她明白了他的用意。 众所周知,金子压手,同样大小的一块金子,比旁的东西都沉。有经验的人,光看大小和重量,就能鉴别出黄金的真假。当然,这都是内行人的做法。就算你知道方法也不一定能管用,还得有眼光和手感。谭铃音自己也掂金子掂过这么多年,都不敢拍胸脯保证一定不会出错。 不过,你知道了方法,也就可以避开别人的检查,这是无疑。 如果一个箱子里装满金子,万一抬箱子的人是行家,很容易就发现疑点。所以县令大人才会往个大箱子里填充其他的东西,为的是混淆视听,又使金子不用在空箱内晃荡。 谭铃音捏着金子感叹,这县太爷怕是要成精了。 藏好金子,谭铃音去了退思堂。目击者已经来了,县令大人正在问他话。她走进去的时候,他又问到了为何不早点来县衙报案的问题。 那目击者是个小老汉,五六十岁年纪,驼背,皮肤黝黑,说话的时候态度恭敬,但目光坦荡。 谭铃音轻手轻脚地坐在一边旁听。 小老汉的注意力被她吸引,他没见过这样漂亮水灵的姑娘,禁不住多看了两眼。 唐天远敲敲桌子,“说。”语气里透着不快。 一看县太爷要生气,小老汉连忙道:“是,是。那个——”说到哪里了? 谭铃音插口道:“为什么这么晚报案?” “哦,这个,小的也不知。桑管家让我们不许乱说,还让人看着我们。他带着人一早去城里找老爷。小的什么都不知。” 谭铃音听到这里,有一个猜测。那个什么桑管家看样子挺托大,他不会是想把人看起来自己抓内贼吧?孙员外显然同意了他的建议。但后来没商量妥,或是能力有限,抓不出内贼,只好求助官府。 唐天远思考了一下,又问:“可还有什么可疑的事情?” 小老汉摇了摇头。 “你仔细想一想,那些土匪有什么引起你注意的地方?” 小老汉眼睛一亮,“有!他们说话不是本地口音。他们自己的口音也不统一,像是从好几个地方来的。” 流民。唐天远点点头,“很好,还有吗?” “哦,还有,有一个人长得特别像老铁。我还很奇怪,多看了几眼。” “老铁是谁?” “老铁是孙府的杂役。他已经死了。” “什么时候死的?” “好几个月了吧。” 唐天远点头,又问了些问题。谭铃音时不时地插一嘴,问到后来,那小老汉的眼神总往谭铃音身上瞟。唐天远有些不耐烦,反正也问不出什么,就让他走了。 小老汉走后,唐天远笑看着谭铃音,“东西可藏好了?” 谭铃音挺着胸脯点了点头。 唐天远知道她善于藏钱。就好比老鼠爱粮食,打个九曲十八弯的洞,藏满粮食。他托着下巴微笑看她,眼神有点黏糊,“不愧是本官的左膀右臂。” 谭铃音坐得稍远,根本接收不到他的眼神。她就觉得,县令大人夸她能干,她很高兴。 唐天远有点郁闷。现阶段,他的情意只能通过某些含蓄的方式传达,偏偏谭铃音是睁眼瞎,反应还慢。 两人一时无话。唐天远觉得,他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她,心情也能出奇地好。 然后,他一掀眼皮,看到退思堂外探头探脑的黄瓜。 “何事?”被打扰之后有些不悦。 “少爷,西葫芦带着家信到了。” 这是人家县令大人的私事,谭铃音自然不好还待在这里。她告辞出去,带着糖糖一块儿去厨房找吃的。 糖糖是厨房里最受欢迎的小客人。厨房上至厨子管事儿下至烧火的杂役,都喜欢翻腾东西投喂糖糖。不过县太爷有令,不许喂糖糖生东西,尤其是生肉生血生杂碎之类,否则重罚。 老丁托着刀,刀上放着一大块凝固的猪血,他拿着逗糖糖,“吃吗?糖糖。” 糖糖闻了闻猪血味儿,嫌弃地扭过脸。 这个东西是苦的,不管它多好闻,它都是苦的。 老丁哈哈大笑,弯腰揉了揉糖糖的头。他转身掀开大蒸笼,“给你们留着哪!” 蒸笼里有一碗红烧肉,一碗鸡块,一盘蒸鱼,还有两个素菜,两碗米饭。另一个锅里还留着汤。老丁又不知从哪里变出两个凉菜。 此时早已经过了饭点了,谭铃音也没吃晚饭。她吞了吞口水,“有我的份儿吗?” “有啊有啊,”老丁笑道,“县令大人特意吩咐啦,你没吃饭,让给你留点。” 是县令大人?他今天那么忙,还能抽出空来嘱咐厨房。谭铃音有些感动,想想今天那一桌子红红的菜,也许真的不是恶意? 糖糖看看谭铃音又看看老丁,它不明白,明明有好吃的,他们为什么不吃,为什么也不给它吃。 老丁夹着一块红烧肉逗糖糖,“糖糖,来,张嘴。” 糖糖急得两只前爪离了地,它直立起来,渴望地看着红烧肉,张大嘴巴。 老丁把红烧肉松开,糖糖准确接住,夸张地嚼着,眯着眼睛一脸的幸福。老丁又哈哈笑。 谭铃音看着那些菜。这些菜应该有一部分是留给县令大人的,她不如亲自给他端过去? 正想着,外头又走进来一人,是香瓜。 香瓜是来给少爷取晚饭的,她看到谭铃音,笑道:“谭师爷又饿了?”这女人经常跑到厨房找吃的,饿死鬼投胎。 谭铃音知道香瓜不喜欢她,她打了哈哈,没打算跟她扯皮。 老丁跟香瓜也不算熟,他满心惦记的是怎么逗糖糖,于是把县令大人的饭菜准备好,等着香瓜快些离开。 香瓜却神秘兮兮地对老丁说道:“听说了吗,我们少爷要成亲了!” 她摆的是传小道消息的姿态,操的却是吵架的嗓门。谭铃音要是听不到,那就是聋子了。 谭铃音也不知自己怎么就突然心口一闷,她好奇道:“真的吗,是跟谁呀?” 老丁也顾不上逗糖糖了,“真的真的?恭喜太爷!这是好事,怎么太爷没提过呢?” 他左一句太爷右一句太爷地说县令大人,把她家英俊倜傥的少爷叫成一个老头子。香瓜皱了一下眉,道:“这事儿呀,是新定下的,那女方是京城礼部侍郎的嫡女,真正的大家闺秀。”说着,故意看了谭铃音一眼。 老丁感叹,“哎呀呀京官!这下咱太爷可发达了。” 谭铃音也有些惊讶。礼部侍郎的嫡女,出身很好,配唐飞龙这么个靠读书进身没什么背景到现在也只是七品县令的,应该算下嫁了。唐飞龙他爹是怎么求到这家闺女的? 老丁的话显然让香瓜有些不高兴,她扯了一下嘴角,笑道:“不是我吹牛,想把女儿嫁给我们家少爷的人家根本数不过来,这个姑娘家世不算顶好,但我们太太喜欢她的脾性,也就挑了她来做我们少奶奶。” 谭铃音和老丁都震惊于她吹牛皮的功力。 香瓜见他们吓到了,很是得意,“总之,有些癞蛤蟆就不要总惦记着吃天鹅肉。这天鹅肉呀,只有天鹅才配吃。” 老丁忍不住纠正她,“天鹅吃素。” 香瓜哼了一声,提着食盒走了。 谭铃音方才并不知自己被她夹枪带棒地刺了,她看着香瓜的背影,问老丁:“你说,礼部侍郎的女儿能看上县令大人吗?” 她也就是那么一问,但老丁是听说过不少绯闻的人,此刻这话在他耳中便带上几分哀怨。他同情地看着她,欲言又止,最后只是说道:“谭师爷,看开点。” 谭铃音:“……”是有哪里不对? 谭铃音做梦了。 她梦到唐飞龙成亲,她也去了,专管在现场给人端茶递水发糖。因为是梦里,眼神不是问题,所以她看得很清楚。唐飞龙比往常都好看,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人。他穿得人模狗样,喜气洋洋,高兴得合不拢嘴。但是他看到她,就板起脸,指使她做这做那。 谭铃音不乐意了,“我又不是你的丫鬟。” 唐飞龙说:“那你是什么?” “我是师爷。” “师爷就得听我的,我就把你当丫鬟使。” 谭铃音很不高兴,但奇怪的是她也没反抗。她一边干活,一边看着他们拜天地。拜完天地,新娘子把盖头揭下来,谭铃音一看,长得比仙女还漂亮。 唐飞龙指着新娘子对她说:“这是我娘子,真正的大家闺秀,你是不是自惭形秽啦?” 谭铃音怒道:“我也是大家闺秀!” 唐飞龙不屑,“商贾之家,也敢自称闺秀。” 新娘子没说话,掩唇笑看谭铃音。 谭铃音不服气,“经商怎么了!” 唐飞龙冷笑道:“与民争利,贱业。” 谭铃音一怒之下,醒了。梦中的红灿灿亮堂堂顿时转成一室漆黑。她开始有些蒙,抱着被子回忆了一下,梦中情形历历在目。尤其是唐天远嘲讽她时的嘴脸,清清楚楚,比真的还真。 谭铃音又生气了。但是愤怒之外,她又有那么一丝难堪。她真的是商贾之后,虽然自小也是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可是跟他们怎么比。“士农工商”,她和她,和他,差着两个等级呢。 当然了,一个人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所以她也并无什么怨气。况且她爹当初对她很好,后来给她挑了个名声不好的郎君,也多半是由于她后妈的撺掇。 再说了,现在看来,那个郎君未必不如意。 越想越多。这一夜,谭铃音的思路像是疯狂生长的牵牛花,枝枝蔓蔓,东缠西绕,充斥着她的头脑,挨挨挤挤的像是要顶破脑壳而出。她的脑子极度亢奋,再也睡不着,直到天蒙蒙亮,才有了些困意。 她是不愿委屈自己的,困了就睡呗。 可苦了糖糖,一大早没饭吃,只好先吃几口奶凑合着。大门又闩了,出不去,它就在院中时不时嚎一嗓子,以表达自己的委屈。 谭铃音睡得迷迷瞪瞪,听到有人在外面咚咚咚地砸门。她很不想离开被窝,但对方却锲而不舍。 砸门的是唐天远。他一上午没看到谭铃音,有些担心,便过来看看,发现门是从里头闩着的,糖糖还一个劲儿惨叫。他以为谭铃音病了,敲了会儿大门见无人回应,干脆翻墙而入,刚想敲房门,它却从里头开了。 谭铃音扶着房门,茫然地看着唐天远。她头发披着,有一大绺搭在肩上,贴着白皙的脖子;穿着白色里衣,丝绸,不厚,顺滑贴身,隐隐能看出里头的肚兜是红色的。一双山峰直挺挺地把衣服撑起,像是波平如镜的湖面突然涌起的两个浪头。 唐天远心跳怦然,两颊发热,他不敢细看,垂下目光。然后他就看到她裤脚下赤着的双脚。 唐天远:“……”简直是要人命好么。 谭铃音也挺不好意思,不过是从卧房跑到花厅,竟然就把鞋给跑丢了。她低头,不自在地用左脚蹭了蹭右脚,“大人,你有什么急事?” 唐天远只觉鼻子内一阵发痒,他果断拉着门咣的一下关上,转身背对着门说道:“穿好衣服,来退思堂商量案情。”声音里带着浓浓的鼻音,还有几分沙哑。 “哦。”谭铃音虽然有点不高兴,但她是爱岗敬业的人,想必是案件有什么重大发现,于是赶紧收拾妥当出了门。 唐天远端坐在退思堂内,案桌上摊着一张地图。他没有往地图上看,而是两眼放空,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谭铃音走进来,看到县令大人这样,她好奇地问道:“大人,在想什么?” “我想给你穿鞋。”唐天远脱口而出道。 “……”她该怎么回答? 唐天远掩嘴轻咳了一下,低头道:“本官最看不得有人赤脚,谁赤脚我就想给谁穿鞋。” “……”这是什么怪癖? 县令大人显见不欲多言此事,他指了指地图,“说正事。” 谭铃音便低头看那地图。因看不太清楚,她双手撑着案桌,弯腰凑近,果然好一些了。 唐天远说道:“我今日又问了几个人。根据目击者的供述,土匪的来源有两个可能,一是路过此地的流民,二是盘踞在凤凰山的那拨。但是,土匪的口音来自许多地方,现在并无大规模的饥荒或者战乱,铜陵更非大城,从四面八方而来的流民汇聚此地的可能性较小。” 谭铃音点点头,“所以他们是来自凤凰山了?” “初步判断是这样的。” 谭铃音在铜陵县郊的西南方找到凤凰山,这座山挺大的,夹在铜陵县和南陵县之间。她有些奇怪,“凤凰山上有土匪我也有耳闻,但他们没在铜陵县抢过东西吧?” 唐天远不着痕迹地把地图往回移了点,“对,一直是抢过路的商人,还有南陵县的富户。凤凰山是铜陵和南陵的分界,他们设卡抢劫的地方属于南陵县辖地,出了事儿报官也是去南陵县。” 谭铃音还有一个疑惑,“奇怪,怎么没人剿匪?” 唐天远摇头,“这就不知了。” “没准是土匪跟衙门勾结了。”谭铃音猜测道。 “也有这个可能。”唐天远说着,又往回拽了点地图。 谭铃音没发觉他的小动作。她发现自己还是不太看得懂地图,因此身体又往前探了探,“孙员外家的田庄在哪里?” 唐天远指了个地方。 谭铃音在地图上比了一下,“抢这里,绕太远了。图什么?” “大概是因为比较熟吧。有人带路。”说着,又拽地图。 “是谁在带路?”谭铃音想了一下,“不会是那个像老铁的吧?如果老铁没死呢?”她眼睛一亮,突然抬头,哪知县令大人也是向前探身体想说什么,此刻恰好与她迎上,两人都没收住劲儿,两张脸就这么撞在一起。 哦哦,不是脸,是嘴巴…… 谭铃音瞪大眼睛,她的脑子又空了。 寻常人离这么近看东西,一般会模糊一片,但谭铃音眼疾在身,反而看得清清楚楚。她看到他鸦翅样的俊眉,双目像清澈平静的湖,但湖底又似有暗流涌动。他眨了两下眼睛,长长的睫毛微微掀动,像是两片薄薄的黑色的羽。黑羽翻飞,一下一下,直接撩到了她的心尖儿上。 这感觉很陌生,她有些惊讶。 谭铃音猛地向后退了几步,不知所措地看着唐天远。 唐天远也定定地看她,他突然笑了一下,道:“怎么,我又没咬你。” 这话本没什么,可是联系他之前“咬”她的那次,就怎么听怎么暧昧。谭铃音的脸腾的一下红了,结结巴巴道:“我……那个……”她脑子里空空的,也不知自己到底该说点什么。 唐天远帮她说了:“你又非礼了我,”他笑着安慰她,“不过没关系,反正我已经习惯了。” “我不是有意的……”谭铃音说着,一想到方才那寸劲儿,她的脸更红了。这种事情怎么好意思仔细解释,她理屈词穷,只好转身离开,逃命一样奔出去了。 身后传来县令大人愉悦又放肆的笑声。 笑过之后,唐天远一低头,敛去眉眼间的温柔。他的视线又落回到地图上。 虽然方才是一心二用,但他们确实是在往对的方向分析。唐天远总觉得孙家拖着事儿不报官有违常理,其中必然隐瞒着什么。而土匪们绕远路跑去抢孙家的田庄,也许还有别的原因。 他收好地图,招来几个捕差吩咐了一下。让两个捕差前去南陵县申请友官协助办案,把相关文书借用一下,最好再借一两个参与过调查的人手,如果有证人来那最好不过;另外两个捕差先去暗地里打探一下老铁的事儿,注意不要打草惊蛇。 其实他心中有一个大胆的猜测。 捕差们领命散去,唐天远又有些无所事事。他从书架上取下来一封信,又看了一遍,接着找出信纸,提笔要给他爹回信。 嗯,说什么呢…… 问候家人、报平安是必须的。除此之外,他还得跟他爹说说提亲的问题。他爹在信里说,已经跟他娘商量好了,是时候该给他定亲了。当父母的为了儿女,挑得眼睛都花了,终于看上礼部侍郎家的女儿。 姑娘今年十六岁,要模样有模样要品性有品性,配的又是唐天远这种相貌人品家世无一不好的男子,简直是天作之合。两家长辈对这桩婚事都很满意。 唐天远很不满意。 不是姑娘不好,而是他已经有了心上人。在他没感染上谭铃音式的离经叛道之前,他并不会拒绝父母给安排的婚事。可是现在不行了,心里已经住进一个人,又要娶某个陌生人,这是一辈子的事儿,他不甘心。 别人再好,也不是谭铃音。他只要谭铃音。 唐阁老已经选好了下聘的日子,他打算今年底就让儿子回京完婚。幸好下聘的日子定在一个多月之后,唐天远还有回旋的余地,否则事情会更麻烦。 可是他要怎么跟父母说呢?儿女在外头自己做主婚事,怎么说都显得理亏。而且,唐天远也不是怕爹娘责备他,他怕的是谭铃音被人轻看了去。姑娘小小年纪就逃婚,从家里跑出来,在江湖上漂泊几年,又混进衙门里,天天跟男人打交道。按照他爹娘的标准,这样的女孩儿怕不能入他们的法眼。 不过,唐天远很庆幸谭铃音做了这些。正因为如此,他们才得以相遇。 但是从相遇到相守,是一段遥远的距离。 莫说相守了,他们俩现在连相爱都做不到。谭铃音挺灵透一个姑娘,怎么就不开窍呢。 唐天远长吁短叹了一会儿。末了,他打算把事情跟他爹交代清楚,先不和他娘说。他娘比较严厉,眼里容不得沙子,相比较之下,他爹倒是挺开明的。 这种事情必须派个心腹去。于是贴身又贴心的小厮黄瓜再次被选中。 黄瓜浑身透着机灵劲儿。从京城到铜陵,关于少爷的各种传闻他都知道。现在少爷吩咐他做这些,他一想就明白了。对黄瓜来说,礼部侍郎的千金只是活在传闻中,而谭师爷则是真实可感的。谭师爷漂亮又和气,对谁都笑呵呵的,黄瓜挺喜欢她。最重要的是,少爷也喜欢。所以把谭师爷变成唐家少奶奶成了黄瓜义不容辞的责任。 现在,黄瓜有一件重要的事儿,不知道该怎么跟少爷说。这里头一方面事关少爷的幸福,一方面又涉及他的好兄弟西葫芦。 “你到底想说什么?”唐天远有些不耐烦。 还是说了吧,少爷是第一位的,兄弟是第二位的。黄瓜于是说道:“少爷,小的觉得,夫人多半已经知道些什么了。” 唐天远阴沉着脸,“到底怎么回事?谁说的?!” 黄瓜一缩脖子,他才不会直接说是西葫芦干的,“是这么回事,上次西葫芦回京送信之前,小的看到香瓜姐姐嘱咐了他些话儿,西葫芦一劲儿地点头。后来我还问了,西葫芦没有瞒我,说是香瓜姐姐让他给夫人报平安。” 唐天远自然不会傻到相信她只是要报平安,“他们到底叽咕了些什么?” “这个就不清楚了,小的也没细问。想必是怕夫人细问少爷近况,西葫芦答不明白,才特地叮嘱了几句。” 唐天远心想,香瓜和雪梨都是天天服侍他的,他对谭铃音那点心思未必不会被她们看出来。就算看不出来,香瓜素来不喜谭铃音,随便跟太太提几句,也足够败坏谭铃音的名声了。 唐天远的脸色越来越阴沉。他真是养了一群好奴才,专拖主子后腿! 黄瓜多会察言观色呀,看到少爷脸色这样差,他再接再厉地给西葫芦辩解,“少爷,西葫芦对您也是忠心耿耿,他只是被香瓜姐姐迷了心窍。” “哦?”唐天远不解。 黄瓜嘿嘿一笑,“西葫芦惦记香瓜姐姐呢!” 原来是这样。唐天远自己正处在苦恋阶段,恨不得天天给心上人鞍前马后叠被暖床,现在听说西葫芦也喜欢着香瓜,顿时生出一种惺惺相惜的感慨。他神色缓和了一些,“他既然喜欢,把香瓜配给他便是。”也省得那丫鬟坏他的事。不过西葫芦是太太给他的,此事也得先回禀太太。 黄瓜倒是没想到少爷这样大方,他犹豫了一下,答道:“可是香瓜姐姐说西葫芦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唐天远有些纳闷,“她算哪门子天鹅?” 黄瓜小声道:“人家以后可是要当姨娘的。” 唐天远突然重重一拍桌子,嘭! 黄瓜吓得差一点蹦起来,偷偷一看,少爷的脸色已经黑得可媲美锅底。 唐天远现在满心都在谭铃音身上,这会儿有人跟他提什么姨娘不姨娘的,那是对他的情意的亵渎。他冷冷说道:“这种话,我不想再听到。” 黄瓜连忙赔笑,“是是是,小的明白。” 打发走了黄瓜,唐天远心情还是很沉闷。他不想把事情往最坏的方向想,但直觉告诉他,黄瓜的猜测是真的。 无心办公,唐天远干脆回去,找到香瓜,直截了当地问道:“你前几天跟西葫芦交头接耳半天,可是让他带了什么话给太太?” 香瓜愣了一下,笑道:“不过是一些日常起居之事。儿行千里母担忧,太太问得仔细,我怕西葫芦说不明白,就多嘴了两句。少爷觉得我这样不妥当?” 唐天远盯着她的眼睛,“不要自作聪明。” 香瓜神色一暗,复又笑道:“奴婢手脚笨脑子也笨,从来不敢自作聪明。”说话阴阳怪气的。 “既然笨,我便把话给你说明白了。你休要与太太提及谭师爷,不管是你自己,还是想借助旁人之口;不管是在铜陵,还是在京城。” 香瓜恍然大悟:道“怪不得少爷话里透着玄机,原来是因为谭师爷。少爷放心,谭师爷人见人爱,奴婢可不敢说她的不是。只不过,您和谭师爷的事,整个县衙无人不知,有人说叨了,可怪不到奴婢头上。” 怎么,原来大家都知道了?唐天远有些郁闷,所有人都知道了,偏偏谭铃音不知道,这个笨蛋!他对香瓜说道:“你管好你自己就行。”铜陵的人知道不要紧,常回京送信的人就那三两个,这是关键。 香瓜见少爷这样执迷不悟,又劝道:“奴婢多嘴说一句,少爷莫怪。司家小姐年底就过门了,您与谭师爷一直这样不清楚,让司小姐怎么看您?又让司家怎么看唐家?” 唐天远有些气,“闭嘴。本少爷要做什么,轮不到你来管。” 香瓜也很气,一梗脖子,“奴婢是忠言逆耳,您不爱听,奴婢也得说。临行前夫人让奴婢务必伺候好您,有什么不周到之处,奴婢看到了,就不能装瞎。少爷您若是不喜欢,大可以回了夫人,把我打发走。” 她说的本是赌气的话,却是给唐天远提了个醒,他说道:“我看你挺喜欢跟西葫芦交头接耳,不如配了他,天天守在一处交头接耳如何?” 香瓜眼圈一红,眼泪啪嗒啪嗒掉下来,哭道:“嫌我笨,嫌我烦,您不如直接打死我,另选好的来用,何苦这样作践人!” “真稀奇,我怎么作践你了?把你配给小厮就是作践?你是想当姨娘吗?” 香瓜陡然被说中心事,一下子红了脸。 唐天远不是吃素的。他平时待下人温和,塑造了一个好拿捏的形象,但那只是因为脾气好。他这样心黑手狠的,在外头算计人不吐骨头,到自个儿屋里不可能被人捏住。此刻他冷笑道:“你想当姨娘你就直说,我又不会阻止你。” 香瓜猛地抬头,震惊地看着他,激动得嘴唇直哆嗦。 “你是太太房里的丫头,抬姨娘也是往老爷房里抬。明儿我就给太太写信把你送回去。” 香瓜如遭雷击,扑通一下跪倒在地,扶着唐天远腿说道:“少爷!奴婢伺候了您这几年,不看功劳也看苦劳,求求您别这样绝情。” 唐天远推开她,“不要以为我是瞎子。你只会说人绝情,倒不看看自己干了什么事。我今天把话给你说得明明白白,谭师爷往后会是你的主子。你现在胆敢讥嘲她、欺侮她,或是在背后说她坏话、毁她名节,我就不怕把事情做绝。你好自为之。” 香瓜哭着点头称是。她低下头,拿手绢擦眼泪,遮住眼中的滔滔恨意。 第十三章 表明心意 谭铃音又去古堂书舍找清辰玩儿。现在古堂书舍不卖妙妙生的书了,生意比往常冷淡了许多。谭清辰倒是挺淡定。 姐弟俩在一块儿,老规矩,她说他听。 “清辰,听说了吗?县令大人要成亲了。” “据说是和京中礼部侍郎的女儿。” “礼部侍郎有什么了不起。”谭铃音撇撇嘴。 这话酸溜溜的,谭清辰奇怪地看着她。他不太清楚她酸的是哪一部分,是嫉妒姑娘有个好出身还是嫉妒男的能搭门好亲事? “好吧,礼部侍郎确实了不起,”她低头玩弄自己的手指,又补了一句,“娶个好媳妇,以后就飞黄腾达啦。” 清辰碰了一下她的手臂,她抬头看他。 他比画着:你喜欢他? “谁呀?”谭铃音问道。 清辰拉过她的手,在她手心上画了三个字:唐飞龙。 谭铃音脸一红,猛地抽回手,低头道:“我我我我才不喜欢他!” 清辰笑着摇摇头。他轻轻捅她的手背,吸引她抬头。 清辰:我们走吧! 谭铃音一愣,“走?去哪里?” 清辰:随便哪里。这里不好。 谭铃音有些不舍,“再过一阵子吧,这里……朱大聪的事总要有个交代。” 她一提朱大聪,谭清辰倒想起一事来。昨天朱大聪派了个小厮给谭铃音送东西,据说是赔罪的,但是县太爷已经下了令,不许朱大聪的人进入县衙,那小厮只得把东西送来古堂书舍,请谭老板代为转交。 谭清辰便起身去拿来了一个锦盒。谭铃音打开一看,里面是几件首饰,都是成色不错的,很漂亮。 朱大聪也是算计人心的一把好手。谭铃音刚和他闹得不欢而散时,他知道她的情绪一时半会儿收不住,无论他再说什么做什么都只是徒增尴尬,因此消停了几天。估摸着谭铃音的心情平静了,他又打点了东西赔礼道歉,给足面子,做足情分,谭铃音焉能不理? 果然,现在谭铃音看到这些东西,突然又对朱大聪愧疚起来。她上次把话说得不明不白,也不知他听懂了没有。谭铃音觉得,她过去做错了事,还害了人,之后一直在逃避,现在她得有担当,该认错认错,该弥补弥补。 于是谭铃音抱着锦盒去找朱大聪了。 “朱大哥,这些东西我不能收。”她首先要把东西还给他。 朱大聪并不接,“为何,是因为不喜欢那些款式吗?我店中还有别的。” “不不不,”谭铃音摇头,她把锦盒放在桌子上,“你用不着给我赔罪,该赔罪的是我。” 朱大聪笑道,“怎么,想通了,打算嫁给我了?” 谭铃音有些别扭,“朱大哥,有一件事我必须和你说。” “请讲。” “其实我就是……我就是……” “你就是谭铃音。”朱大聪帮她说了。 谭铃音猛地抬头,惊讶地看着他。 朱大聪笑道,“别这样看着我,我又不傻。你上次与我说过那些话,我就猜出来了,”他上前一步,正色道,“铃音,你害得我好苦。” 谭铃音眼眶一热,“对不起。”她发自肺腑地感到抱歉。 “你家既不同意这桩婚事,明说便是,我朱家也不是那死缠烂打之人。就算你拗不过令尊,哪怕悄悄使人给我带个话,我又不会逼你怎样。你何苦装死,一装就是三年!你知不知道这三年我是怎么过的?我每天都在自责,‘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好好一个姑娘被我害死,我根本不敢让我爹再跟别家提亲。谭铃音啊谭铃音,你怎么如此心狠。”朱大聪越说越激动。虽然确实有表演的成分,但他说的也不算假话,越说越心酸,他眼圈也红了。这女人害他成这样,必须娶回家才能解恨! 谭铃音哽咽道:“对不起,我真不知道你会如此。我……” 朱大聪突然抬高声音,怒道:“你既然跑了,为何不跑得远远的?为何见到我不知躲避,非要一而再再而三出现在我面前?为何使我喜欢上你、迷上你,等我不能自拔之时你又来告诉我你就是那个死掉的谭铃音,这样耍人好玩儿吗?” 谭铃音的眼泪终于掉下来,她一个劲儿地道歉,除了对不起,她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别哭了!”朱大聪怒吼。 谭铃音吓得一抖肩膀。 “你一哭我就心软了。”他无奈道。 这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情话,但实在戳人心窝。谭铃音仰头看他,眼泪掉得更凶了。 朱大聪帮她擦着眼泪,轻声道:“好了,是我不好,我不该朝你发火。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让你哭。” 谭铃音退后一步,躲开他,她抬起袖子胡乱抹了把眼泪,说道:“朱大哥,我知道错了。我这就和你回济南澄清,只要我活着回去,你‘克妻’的谣言不攻自破。到时候你可以对外宣称是嫌我品行不端所以退了婚,或者直接实话实说,是我不知好歹逃婚,不管怎样你的名声都可保全。我做错了事就该承担,能弥补一点是一点。” “铃音,你明知道我要的不是这些。” “我……” 朱大聪此时的情绪已经平复下来,他叹了口气,说道:“我承认,一开始我确实很生气,觉得自己被耍了。可是不管怎样,我都不愿错过自己心仪之人。三年前我丢了一个未婚妻,三年之后她出现了,你说,我还会再丢一次吗?” “朱大哥……” “铃音,跟我回去。我们转悠了三年又碰上,这是缘分。我保证,跟我在一起你会很快乐,我会一辈子对你好。” 谭铃音脑子很乱。她不想和他回去,但她又不知该怎样拒绝他。至少从表面上看,他们确实本该在一起的。谭铃音低头叹道:“朱大哥,让我回去想一下,再给你答复好吗?” “好,我等你。” 嫁给朱大聪的理由有很多。第一她亏欠他,第二他人好,第三这算破镜重圆,第四她可以回家了,第五…… 不嫁给朱大聪的理由呢? 好像没有。 谭铃音托着腮发呆。为什么,她明明知道应该跟他回去,无论对谁,这都是最好的结果。可她就是不想。 为什么不想呢? 她蹙着眉,右手指无意识地拨着左腕上的珊瑚手串,珊瑚珠之间发出轻微的摩擦碰撞声。她低头看那手串,珠子粒粒圆润饱满,色彩鲜艳生动,正是上次县令大人赔给她的那串。后来他还夸过她戴着好看,并且自信地表示他的东西就是比旁人的好。 简直太自恋了。 谭铃音一不小心又想到她和唐飞龙那乌龙一吻。虽知道是个误会,可现在想起来还是会脸颊发热。 她双手捧着脸,自言自语道:“我才不喜欢他。” 糖糖就卧在她脚边,听到她自言自语,它抬起小脑袋懒洋洋地看了她一眼。 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谭铃音总觉得糖糖的眼神里充满着鄙视。 不想了不想了,心烦意乱,出门遛狗去也。 在遛狗的路上,谭铃音看到了她此刻最不想看到的人——唐飞龙。 之所以不想看到他,是因为一见到就别扭,莫名地还有些心虚,甚至看到他笑,都觉得不怀好意。 唐天远却很乐于看到谭铃音。他知道朱大聪送东西讨好谭铃音的事,现在有些担心谭铃音被他骗走,于是提醒道:“我听说,好马不吃回头草,你不会不知道你那前未婚夫在打什么主意吧?” 谭铃音很诧异,“你怎么知道的?” “本官这么英明神武,掐指一算也能知晓,”唐天远大言不惭地吹着牛皮,又道,“你们的婚约已经不作数了,你又何必与他纠缠。” 谭铃音不想提这些,“关你什么事。” 唐天远心想,自然关我的事,因为你只能与我纠缠。他一本正经道:“相识一场,我只是想给你提个醒。” “顾好你自己吧。哦,对了,我还没恭喜你呢。恭喜大人喜结连理,求娶到才貌佳人。”谭铃音说着说着,难免有点阴阳怪气。 唐天远有些意外,“你如何得知此事?” “全衙门的人都知道啦,礼部侍郎他老人家真是眼——光——独——到。” 就不能指望那帮下人嘴巴有多严。唐天远无奈摇头,别人说几嘴也就罢了,无所谓,但他不想谭铃音误会此事。他有心解释一下,突然转念想,不如趁机试一试谭铃音,看她是否在乎他,会不会为他吃醋。 想到这里,唐天远笑道:“我娘告诉我,那司家小姐德言容工无一不好,且知书识礼,不愧是大家闺秀。怎么,你自惭形秽了?” “自惭形秽”这个词,早在谭铃音那场清晰无比的梦境中就出现了。当时唐飞龙指着自己的新娘子这样对谭铃音说。现在,他还是这样说。 所以说,她的梦果然没做错。 谭铃音也不知为什么,心头突然就冒起来一簇火,烧得她理智全无,脱口喊道:“我知道我是个要脸没脸要钱没钱要家世没家世也没礼貌没教养德言容工没有一样拿得出手的烧火丫头!用不着你提醒我!娶你的大家闺秀去吧!” 说完转身就走。 唐天远被她噎得一愣一愣的。他立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心虚地摸摸鼻子,自言自语道:“这到底算吃醋还是生气?” 以及,怎么哄啊…… 谭铃音愤然回去,之后坐卧不安,生了会儿闷气,又觉奇怪:自己至于这样吗? 那唐飞龙不过是攀了门好亲,小人得志罢了,她这是生哪门子气呢? 总不会是真的……那个……嗯,对他有想法吧? 谭铃音一下子如遭雷击,心脏怦怦乱跳。她脑子里立刻跳出来一个小人儿声嘶力竭地否认:为什么呀,凭什么呀,怎么可能喜欢他嘛。他到底哪里好,完全不是她喜欢的类型好不好!还做过那么多坏事,抢她的钱,改她的书,让她臭名昭著。 还嘲笑她,拿未婚妻来压她。 谭铃音哼哼唧唧了一会儿,又想,就算一时鬼迷心窍,对他产生了那么一丁点好感,那又如何?他都要成亲了,她才不要惦记别人锅里的肉。 一说到唐飞龙要成亲,谭铃音必须承认,她确实有那么一点郁闷和不平衡。大概是因为他的未婚妻太好,远远超过了她对他身价的估计。 谭铃音自言自语:“成亲有什么了不起,我只消点点头,也能立刻嫁出去。朱大聪也很好。” 嗯,朱大聪确实很好,但是一想到他,谭铃音的心情就很不好了。她抛开朱大聪,又碎碎念了一会儿,终于心情不佳,怎么待着都不痛快。 她暂时不想见到唐飞龙,不想和他待在同一个地方,更不想想起他。她以一种逃避的心情对待这种陌生得使人无所适从的情感,最终,她带着糖糖“离家出走”了。 走得也不远,出门左转,古堂书舍。 从南书房到古堂书舍,要经过两个门房,门房里平时都有人看守。看到谭师爷背着小包袱拖着糖糖离开了,脸色很不好,大家行事非常一致,立刻把此事报告给了县令大人。 唐天远本来还在思考哄女孩儿的方法,一听到这个,登时哭笑不得,死丫头,气性还挺大。也幸好她去的是古堂书舍,倘若再走远一些,他不介意把她绑回来。 不管怎么说,她是他气走的,他责无旁贷地要把她哄回来。 唐天远先去了主簿厅,那里边有周正道养的几盆菊花。天气渐渐冷下来,连菊花都受不住寒,室外已经鲜少见到了,周正道在屋内点着炭盆,他养的菊花都很精神,开得特别水灵。唐天远走进去,跟周正道知会一声,“周县丞,借我几枝花一用可否?” 周正道知道他要做什么,虽然心疼,县令大人的面子总要给的。他点头笑道:“大人但取无妨。” 唐天远果然毫无压力地开始折菊花,红的黄的,各折了几朵,最后扎成一束,扬长而去。 看着被蹂躏一遍的残花,周正道的心在滴血。 唐天远拿着花束来到古堂书舍,可惜今天是古堂书舍的休息日,不开张。他东张西望了一会儿,最终一纵身,翻墙进了后院。 刚一进后院,便听到开门声。唐天远连忙躲在墙后,悄悄探出头来看。 有个小伙计提着木桶从一间屋子里走出来,顺手把门带上,对里头人说道:“老板,您慢慢洗,有事就敲锣。” 里头人没说话,小伙计关好门走了。 唐天远知道这个“老板”就是谭清辰,看样子他在沐浴。他对男人洗澡没兴趣,但他对谭清辰比较有兴趣。尤其是,他想知道谭清辰身上是否带着伤疤,带着怎样的伤疤。从前他跟谭铃音打听过,哪知她对他有防备,并不愿明说。 也不知这谭清辰的身世里到底藏着什么秘密,唐天远其实有个猜测,但那个猜测过于大胆,他暂时没和任何人说。 现在有机会摆在面前,唐天远便暂时把谭铃音放在一边,蹑手蹑脚地摸到那房间的窗外,想一探究竟。 把窗纸捅了个小洞,唐天远倾身凑过去,睁着一只眼睛,透过小洞往里看。 里边沐浴的人正坐在浴桶中,背对着他。浴桶中的水比较满,浸过腋下,只留下一半肩胛骨的轮廓,随着洗浴的动作,时深而浅。黑发又把露在水面之上的肩背遮去大半。 总之,什么都看不到。 唐天远不死心,脸几乎贴在窗上。他屏住呼吸,用力瞪着眼睛,紧紧盯着谭清辰的后背。终于,当谭清辰抬胳膊时,唐天远看到他后背上的一小道疤痕。 这疤痕应该不小,露出来的只是一端,大部分都被水和头发遮住了。 唐天远恨不得伸进去一只手把他的头发撩起来,这样就可以看到了。 站起来,站起来,让我看看到底有多大。他在心内狂喊。 谭清辰并没有听到他的呐喊,自自在在地洗着澡。 唐天远又想,等他洗完澡穿衣服的时候,定然就能看到了。 可惜的是,没等到那个时候。 谭铃音要去前头找几本书,路过她弟的房间时,恰好看到有人趴在窗前,鬼鬼祟祟地往里看。 那人还拿着一把菊花儿,背在身后,时不时地晃一下,狗摇尾巴一样。 谭铃音知道她弟在洗澡。所以,这是招来变态登徒子来偷窥了? 偷窥就偷窥呗,还拿把花,也太骚包了。 谭铃音四下里望了望,看到角落里有把大扫帚。她悄悄走过去,扛起大扫帚,轻轻地靠近那变态。 唐天远正看得着急,并未察觉身后有人靠近,直到他猛地感觉有阵风袭向他。 他突然向旁边翻了一下身体,背靠着窗。 本以为只是个棍棒,他这一下翻身可以轻松躲过,然而没想到的是,盖下来的是个大扫把。 唐天远:“……” 没躲过去,他直接被捂了脸。 谭铃音收回扫帚,这下也认出了他,不过熟人并不影响她的发挥,她举着扫帚再接再厉往他身上招呼,边打边骂:“流氓!变态!敢偷看我弟洗澡,看老娘不打死你!” 唐天远这才发觉事情有些误会。他一边抱头鼠窜一边辩解:“这是个误会!” 误会你个大头鬼!谭铃音才不信,边追边骂。两人一个追一个躲,把个小小庭院闹得鸡飞狗跳。谭清辰听到动静,披了件衣服就开门出来了。 谭铃音看到他头发湿着,衣裳单薄,连忙说道:“清辰,外面冷,快回去。” 清辰担忧地看着场上两人。 谭铃音指指唐天远,对谭清辰说道:“等我打死他再跟你解释。” “……”唐天远只好一纵身,又翻墙出去了。 谭铃音铁青着脸,在院中来回踱步,“气死我了气死我了气死我了!禽兽!”她现在发觉自己果然眼神不好,怎么会看上他,怎么会对他有想法,不仅不长眼睛,连脑子都不长! 谭清辰弯腰捡起地上的一束菊花。菊花被踩了几脚,有些花瓣已经掉了。这个时节,能看到新鲜的花朵不容易。谭清辰试图把它们整理得好看一些。 “清辰,扔掉它。”谭铃音命令道。 谭清辰很听话,立刻把它抛出墙外。 菊花翻过墙头落下去,不偏不倚地砸到唐天远的头上。唐天远看着地上的菊花,摇头感叹,所谓“落花人独立”,差不多就是这个意境吧。 唉,要怎么跟谭铃音解释呢…… 唐天远回去先把自己洗干净,换了身衣服,又找大夫把伤口处理了一下。幸好那丫头力气不大,虽然打了他几下,都不甚疼,伤口主要集中在脸上,是被扫帚须戳出来的细小伤口,只是破了皮,清洗一下抹点药,很快就能好,不会留疤。就是现在样子不大好看,他整张脸像个麻子脸。 处理完这些,他又开始发愁。事情越来越不受掌控,照这样下去,他何时才能把谭铃音娶回家。 不过现在最重要的是澄清,他真不是变态啊! 谭铃音被唐天远请去了退思堂。她这次带上了一根小擀面杖,擀饺子皮儿的那种,打起人来轻省。 唐天远看到谭铃音举起擀面杖,顿时头皮发麻,一边躲一边无奈地道:“小祖宗!你能不能听我解释一下?” 谭铃音冷笑,“都被我当场抓住了,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你弟弟的身世很可能与我一个朋友有关系。” 谭铃音停下来,“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谭清辰在这世上也许还有亲人,我是说,真正的亲人。” “真……真的?” 唐天远趁机把她的擀面杖拿过来,扶着她坐下,“我也不敢十分确定,毕竟此事太过巧合。你先和我说说,清辰他身上是否有伤疤?” 谭铃音点头,“有,挺多的。” “后背上有吗?” “有,最大的是一个刀疤,从左肩下一直到右后腰往上。我伯伯说,被砍成这样都能捡回来一条命,说明阎王给他开了后门。” 唐天远点了点头,心中又肯定了几分,“那么他自己对过去的事可还有印象?” “没有了,他伤得太重,早就都忘了。他能听不能说,也是由于受伤所致。你说他有亲人,他的亲人在哪里?” 唐天远想了一下,答道:“那个人,她身份比较特殊。关于此事,我还得再确认一下,把握大一些才好说。否则如果闹出乌龙,我会被他夫君砍死的。” 谭铃音一缩脖子,“她夫君这样凶。” “是啊,”唐天远无奈摇头,“我还有一事需向你解释清楚。” “你说。” 他严肃地看着她,“我不是断袖。” 谭铃音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那个……对不起,我下手挺重的。你伤口还疼吗?” 唐天远直直地望进她的眼睛的,答非所问,“我喜欢一个姑娘。” “……”谭铃音张了张嘴,她很想问一问这个姑娘是谁,可是鼓了半天劲也问不出口。 唐天远心想,要么直接告诉她算了。但他很快想到自己现在的样子:一脸麻子不说,手里还抄着根擀面杖……这样光彩照人的形象,似乎不太适合表白吧…… 他只好忧伤地闭了嘴。 丛顺不愧是一个优秀的捕差。他调查了老铁几天,越查发现他越可疑,最后三更半夜带着人把人家的坟给掘了。 掘了之后发现,棺材里头是空的,只有几件衣服。这只是个衣冠冢。 这样看来,混在土匪中的那个人八成就是老铁了。 唐天远有点不理解,这老铁到底经历了什么,诈死之后落草为寇,完了又回过头来抢劫家主?他跟孙员外之间有多大仇? 面对唐天远的疑惑,丛顺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大人,老铁此人木讷少言,从不招惹是非,他也未曾与孙员外有什么积怨。不过他确实曾在出事的那个田庄做过活,后来调去了孙家的主宅。据孙府的下人交代,孙员外并未打骂过他,有好几次见到他,倒还对他和颜悦色的。前几年他生了病,孙员外看到了,还特意吩咐下去,不用他干重活。” “这就奇怪了。那么他的父母妻儿呢?也许是他的亲人受过孙家人的欺侮。” 丛顺摇头道:“他的父母已经过世,因为家贫貌丑,也没娶妻生子。老铁在这世上孑然一人,了无牵挂,莫说亲人,连个知心的朋友都没交到。他在孙府是最低级的杂役,平时十分低调,不怎么惹人注意。” 孤身一人,老实本分。唐天远思量着,又问道:“那么他的死讯是谁传出来的?又是谁埋葬的他?” “这个,卑职就不知道了。因为大人吩咐过不能声张,所以我没有去问孙员外。大人,是否需要现在把他叫过来?” “不用,”唐天远摆摆手,“如果此事真的与孙员外有关,他来了也不会说实话。你再和我详细说说那个老铁,还有什么古怪之处?” “对了,”丛顺从怀中掏出一包东西,“老铁的住处很偏,他的房间现在还空着无人住。我去搜索的时候,在他屋后的树下挖到了这个。”说着,把那小包裹递给唐天远。 唐天远打开一看,是银票,数一数,一共二百多两。还有几块银子,掂一掂,也有二三十两。 他看着那些钱若有所思,一个低等下人,似乎攒不下这么多钱。 “大人,老铁的月钱只有五钱银子。”丛顺的想法和唐天远一样,这么多钱,得攒一辈子,还得是一分不花。这显然不太可能。 唐天远把这些线索连起来,慢慢地说出自己的假设:“有可能是孙员外指使老铁做了什么勾当,之后用这些钱酬劳他,也顺便堵住他的嘴。但是这个老铁不牢靠,或者孙员外觉得他不牢靠,总之,孙员外打算灭口。不过中间出了岔子,老铁逃过一劫,后来上了凤凰山投奔土匪,终于等到机会报仇。” 这个猜测很合理,丛顺问道:“那么孙员外是否知道老铁还没死?” “应该只是惊疑不定吧,他最终不还是决定报官了么,看来是相信老铁已经死了。我当时就觉得奇怪,那么多粮食被抢,他怎么一点不急,拖了一天才报官。现在看来,他应该是在犹豫,怕过去的事情重新被翻出来。这也正好说明,他让老铁做过的事,是不能见光的,嗯,至少是不能见官的。” 他这么一说,丛顺也很好奇,“是什么事呢?” “什么事……”现在证据太少,唐天远也说不好是什么事,他目光一闪,又问道,“你刚才说老铁得了病,他得的是什么病?” “据说是心衰气弱之症,生病的人身体变弱,容易疲乏,嗜睡。那老铁总是在打瞌睡,因孙员外交代过,‘他既然得了病,就少让他干些活,孙家不是刻薄下人的人家’,所以管事们也不管他,凭他睡到日上三竿。” “他什么时候开始得了此病?” “三四年前。” 唐天远脑中闪过一个念头,“三四年前,也就是前任县令上任后不久。” 丛顺没想到县令大人会把老铁和前县令联系起来,他微微一愣,“是,应该是这样的。” “心衰气弱的一般是天生体质差的人,或者受过什么重伤的。老铁做惯了粗活,也没受过重伤——他没受过重伤吧?” “应该没有。”丛顺还是不明白,这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县令大人到底想表达什么。 唐天远点点头,“也就是说,老铁不太可能患上心衰气弱之症。” “可是……” 唐天远抬手打断他,“听我说完。对,你查到的是这个,但这只是他做给别人看的,目的是掩藏他的行动。试想,如果一个人晚上要做事情,耗费精力,第二天又不能被人发觉,装病是最好的方式。” 丛顺不自觉地跟着他的思路走,“是这样没错。” 唐天远又疑惑了,“有什么事情是非要晚上去做,还很耗费精力的?” 丛顺想到了一个特别猥琐的答案,但那绝对不是县令大人想听的,于是他也跟着道:“是啊,会是什么事?” 唐天远继续道:“而且一做就是三年。此事开始于前县令上任后不久,结束于前县令出事前不久。” 一定不是他想象的那样……丛顺默默地想。 见丛顺依然没想明白,唐天远又提示他,“还记得上次我们在天目山发现的那五具尸骨吗?他们的死亡时间与这个时间点基本重合。” 丛顺一下子睁大眼睛,震惊地看着他,“大人是说……” 唐天远点点头,“天目山白天封山,晚上却没有,可以方便人和货物进出,以及里外传递消息。这样一来,老铁做的事就不难解释了。” 丛顺依然保持震惊,“这……不太可能吧?前县令他……” 唐天远不以为意,“你以为他为什么会出事?对了,你在他手下也有好几年,就一直没发现他的异常吗?” 丛顺有些沮丧地摇摇头,“不瞒大人您说,我只管查案子,他老人家不太关心这些。” 也是,为了钱不要命的人,眼里怕只有金子了。 丛顺又问道:“大人您的意思是,孙员外和前县令都跟盗采黄金之事有关?” 丛顺与这件案子牵涉较多,唐天远不打算瞒他,便点了点头。再多的也没透露,他只是个小捕差,不宜知道太多机密。 “那么大人,这个案子咱们还查吗?”丛顺也不是二百五,事情越牵越大,水是越来越深,不知道该不该继续往里蹚。 唐天远说道:“先把土匪剿了再说。” 他派去南陵县的人也回来了,带来了南陵县的友情赞助:捕差一名,资料若干。捕差名叫梅老五,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嗓门大,说话直接。一来就跟唐天远抱怨:“我们大人也给府台上过几次公文请求剿匪,可惜府台大人嫌死的人不够多,没答应。” 剿匪是官兵的事情,县府并无调兵的权力。如果是大规模的匪患,需要上报朝廷,由朝廷颁圣旨,发虎符,调兵遣将来剿匪。不过现在像凤凰山这样一小撮,用不着惊动朝廷。如果图省事儿,直接由当地知府跟守军将领打个申请,派个两三百号正规军到此一游,绝对够用。 但是池州知府宗应林偏偏不干。 南陵知县的理解是,想要跟人家借兵,总要拉下脸来求一下,府台和军卫是平级,宗大人拉不下这个脸。 唐天远知道宗应林不愿剿匪多半是因为凤凰山离铜陵县太近,对他来说,铜陵县绝对是是非之地,能躲就躲。 不过这个梅老五胆子真大,什么都敢说。唐天远提醒他:“我这里的县丞姓周,一会儿你会见到他。你在他面前不要提及知府大人。” 梅老五神秘兮兮,压低声音问道:“他是知府的人?” 唐天远喷笑。这粗汉却也心细。 他让人先把梅老五安顿了,然后他把梅老五带过来的文书仔细看了一下。 文书上都记录得很详细,何时何地何人报的官,被抢了什么,有无人员伤亡,等等。唐天远看过一遍之后,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他又把第一份文书拿出来看。 凤凰山上的土匪第一次现身是在半年多以前。 这个时间,就是老铁诈死逃亡的时间,就是盗采黄金者杀人灭口的时间。 唐天远突然找到一个新的思路。 采金炼金都是体力活,其中需要的苦力应该不少,除了死掉的那五个,其他的都去哪里了?一开始,他以为剩下的人可能死在其他的矿井里——一个矿山很大,矿井应该不止一个,尽管他还没找到其他的。但是你想啊,有谁杀人之后会分散处理尸体,这个里面扔几具、那个里面扔几具?分散处理显然比集中处理更容易暴露,不会有人这么傻的。 解释只有一个,他们意外找到的那个矿井就是集中处理尸体的矿井,尸体一共只有五具,其他的人没有死,都跑了,跑去了凤凰山落草为寇。 这里头应该出过什么岔子,很可能是灭口的环节出了问题,这才导致孙员外他们并不知凤凰山上的土匪就是曾经的那批苦力。否则孙员外不太可能报官,他之所以敢报官就是选择相信老铁已经死了这种于他有利之事。不得不说,孙员外大概因痛失粮食,急糊涂了,才会这样。又或者老铁已经变得和从前差别较大,不易辨认。 以上这些全部是推测,还需要具体去证实。但如果它们是真的,唐天远只消把土匪们都抓来问一问,盗采黄金的细节就能全部知道了。 想一想还真有点小激动。 县令大人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苦思冥想,终于豁然开朗之后,他召集人在一块儿开了个会。 梅老五受邀出席会议。他已经见过了本县的县丞和师爷。县丞是知府安插的眼线,师爷干脆就是个女娃娃,见识过这样别开生面的组合,梅老五开始担心这位县太爷的可靠性。 果然,县太爷默默地来了一句,“我们需要剿匪。” 梅老五舒了口气,心想,这不是废话么。剿匪剿匪,你得有兵才能剿啊。那个什么……梅老五又想抱怨,只不过看一眼周正道,他闭了嘴。 谭铃音尚不知这些玄机,她问道:“那我们什么时候动手?是否需要先去府上搬救兵?还有,大人你上次说的……” 唐天远生怕她把之前的事情透露出来,忙摆手打断她,“你要说的事情不急,容后再议。现在,我们需要派一个人去找知府大人求情搬兵。” 至于派谁去……谭铃音梅老五丛顺齐刷刷看向周正道。 这些年轻人,就是不够含蓄,想说什么做什么全写在脸上。周正道干咳一声,“卑职……” “周县丞还有事要忙,这种小事就不用劳烦你了,本官心中有个合适的人选。” 大家都有些摸不着头脑,连周正道也觉意外。 “丛顺。” “在。” “去把孙员外请来。” 谭铃音一下就明白他的用意了。之前南陵县也闹匪患,却一直没有剿匪,很难说不是宗应林从中阻止。如果真的是这样,铜陵县不照样无法剿匪吗?除非能说动宗应林。至于请谁去劝,周正道是条狗,自然劝不动主人,所以最好还是拿银子去请。把孙员外请过来,告诉他不是我们县衙不上心,实在是府台大人没松口,咱也不知道怎么办……到时候孙员外估计就自己带着银钱礼物去池州府了。 唐天远看到其他人都散去,唯有谭铃音呆愣在椅子上,一脸恍然。他失笑,走过去轻轻戳了一下她的脸蛋,“怎么,舍不得走?” 谭铃音回过神来,由衷赞叹,“大人,真聪明。” 唐天远以前被很多人夸过,他听惯了也就不怎么当回事。但是现在被谭铃音夸奖的感觉完全不一样,他背后要是有个尾巴,此刻绝对能翘起来。 他坐在谭铃音身旁,干脆把所有事情和盘托出了。 谭铃音听得眼睛发直,“真……真的?” “只是推测,你不用那样看着我。”真是的,小心肝儿又开始扑腾乱跳了。 “哦。”谭铃音自己心里也有鬼,红着脸低下头。 唐天远却一直偷偷地瞟她,看到她的脸红红的像是金秋里熟透的苹果,眼帘不安地掀动,带动睫毛翻飞,说不出的娇俏可爱。他突然想起一事,于是从怀里掏啊掏,掏出一个小布包,绛红色的绸布包裹着一个长长的东西,他小心打开,拿出里边的物事,是个簪子。 “给。”唐天远把簪子递到谭铃音的眼前,由不得她无视。 谭铃音愣了愣,“给我的?” “嗯。”他笑着点点头。 谭铃音便接过那簪子。整个簪子由纯金打制,簪柄尖细,尾部扩大成扇形,扇面上镶了小小的宝石,红的蓝的绿的都有,数一数,正好七个。 唐天远指了指簪柄,特意强调,“这里边的芯子是银。” “不是纯金的呀……”语气略带失望。 唐天远无奈扶额,“你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谭铃音说完,握着簪子拔腿就走。 唐天远知她害羞,他跟上去目送她出门。他扶着门框笑道:“你打算送我什么呀?” 回应他的是越发急快的脚步,逃命一般。 唐天远笑意更甚,对着她的背影喊道:“我不要癞蛤蟆!” 谭铃音觉得自己像是脖子上顶着一团火,就这么回了住处。她把门关严实了,坐下来喝了口水。 看看手里的簪子,刚才紧张得手心冒汗,蹭得簪柄滑溜溜的。她把簪子仔细擦拭了一遍。 这种簪子叫作七宝同心簪,用金子包裹银芯不是为了省钱,图的是“同心”之名,她又怎会不知。 唐飞龙送了她七宝同心簪。 谭铃音满心甜丝丝的。她把簪子翻来覆去地看,一会儿看簪子上的花纹一会儿对着日光看宝石,看得爱不释手。 看了一会儿,她又有些惆怅。唐飞龙都要和礼部侍郎家的千金定亲了,又送她这个做什么?不会是知道她有点喜欢他,所以故意戏耍她、引她误会吧? 以唐飞龙的人品,倒也极有可能做这种事情。而且,前些天她不是才打了他一顿吗,万一他就是想报仇呢…… 不不不不会的,唐飞龙才不至于那么没品。而且他不是说他喜欢一个姑娘吗,县衙里的姑娘能有几个呀,除去他那几个丫鬟,貌似就剩她了呀…… 那万一是别处的姑娘呢?他来铜陵县之前,不知都认识了什么姑娘? 想来想去,谭铃音的脑仁儿快裂开了。 唐天远跟孙员外陈述了剿匪的难处,果然不出他所料,孙员外当天就打点东西动身了,要亲自去池州府求情。 没办法呀,三千多亩地,新旧粮食加一起将近万石,按照二两银子一石算,也值两万两。而且,今年不同往年,粮赋要按实数上交,现在粮食都被搬空了,他还得自己往里搭钱交税,光想想就肉疼得睡不着觉。 孙员外的到来挺出乎宗应林的意料,不过他还是接待了他。孙员外见面就哭诉:种点粮食多么多么不容易,土匪多么多么可恶,小人我是怎么怎么走投无路了,大人您要是帮我把粮食抢回来,那就是我的再生父母,我肯定会好好报答你,等等等等。 宗应林是个明白人,不紧不慢地听完他的哭诉,问道:“你是怎么找到本官这里来的?” 孙员外以为宗应林是怪他唐突,连忙堆笑脸赔不是,又让人把打点的东西抬过来。 宗应林只好仔细问了细节,总算明白了:是那唐飞龙的主意。这小子够精的,自己办不成的事儿,又不愿出钱费事,就撺掇别人来。 宗应林便说道:“你大老远地跑这一趟,本官若不搭把手,也显得太不近人情。” 孙员外连忙称是。 这时,从外头推门走进来一个人,看也不看孙员外,直接走向宗应林。 孙员外觉得这个人太没眼色,里头人正谈事呢,怎么不敲门就进来了。 那人神色匆匆,走到宗应林旁边,低头在他耳边说了几句。声音压得很低,孙员外一个字儿都没听到。 宗应林脸色微微一变,点头道:“知道了。” 那人离开之后,宗应林对孙员外说道:“有些麻烦了。你的事,以后再说。” “可是,大人……”孙员外有些为难,一说以后就让人心里没底了。这次又不像上次一样,他们可是占着理的,不就是一帮山匪吗,打就是了。 宗应林无奈摇头,责备道:“你说说你说说,就为那几两金子,这阵子我给你们擦了多少屁股!本来是指望你们盯着点防着点,结果倒好,人没盯住就不说了,你们自己惹出多少乱子来!” 这么一通责骂,让孙员外很是摸不着头脑,“大人,小人做错了什么,您请明示。” 看来他还蒙在鼓里。宗应林无力摆手,“算了,你先回去吧。总之凤凰山上的土匪现在还不能剿。” 孙员外败兴而归。 他想找个人诉诉苦,骂一骂宗应林的不靠谱,找来找去没找到合适的人,最后只好跟县令大人交代了一下。 唐天远有些意外。往最坏的方向想,宗应林难道已经察觉了什么? 他打算找谭铃音讨论一下,一天没见了,怪想她的,顺便可以看看她给他准备了什么。 越想心情越荡漾,唐天远便去了南书房。 哦,没人。他四处问了一下,有看到过她的,说谭师爷一早出了门。 出门了?想必是去给他挑东西了。想到这里,唐天远心情更荡漾了。 唐天远所料不差。 谭铃音想通了,她感情上不愿相信唐飞龙是在戏耍她,如果真的是,大不了再打他一顿。于是她决定回赠他一样东西。 至于送什么,真的好难选。她牵着糖糖在闹市区溜达,一个店面接一个店面地逛。 糖糖最近正在换牙,谭铃音怕它牙痒痒乱咬人,就在它脖子上套了根绳牵着。等它再大一些,她还打算给它弄个头盔什么的,毕竟是狮子,一定不能让他有机会伤人。 糖糖自己挺委屈的,它真的从来没咬过人,以后也不打算咬人——好吃好喝好伺候,它何必咬人呢。 从街头逛到街尾,谭铃音也没想好要买什么。要不去看看新鲜的绣样,挑选一些,自己动手绣东西给他?虽然她的手艺不太好,但是有漂亮的花色撑着,应该不会太难看吧? 她正要回去,这时,糖糖拽着她往城门口走去。 谭铃音跟着它走了几步,问道:“糖糖,你想做什么?” 糖糖扭头看她,撒娇地哼唧了两声。 它大概是想出城玩儿吧。谭铃音知道,狮子生活在荒无人烟的地方,自然天生就喜欢野外。她便跟着它走出去,边走边叮嘱道:“就玩儿一会儿。” 看守城门的大哥奇怪地看着这个跟狗说话的姑娘。嗯,她家的狗长得也奇怪…… 这个时节,城外真没什么好看的,放眼望去一片荒芜,不是枯黄就是焦黄,偶尔一两簇绿意,想必是松柏之类。谭铃音带着糖糖走到河边,松开了它的脖绳。她弯腰捡了一小截木头,远远地丢出去,糖糖看到之后,撒开腿跑过去,叼回来给她。 谭铃音觉得挺好玩儿,又丢一次,它又跑去捡。 一人一狮子就玩起了这个游戏。 糖糖再一次跑出去,半路上突然猛地回头。 “糖糖,去捡。”谭铃音说道。 糖糖没有听她的话。它拼命地冲她跑。 谭铃音没来得及疑惑太多。她只觉后脑勺突然感到一阵剧痛,接着眼前一黑,不省人事。 第十四章 上山剿匪 也不知过了多久,谭铃音迷迷糊糊半醒不醒的,听到一个声音道:“老大,药来了。” 一阵响动,接着是瓷的勺和碗相碰的声音,空气中浮起浓郁的草药气味。谭铃音闭着眼睛,感觉唇齿被瓷勺撬开,温热的液体滑进她的嘴里,又苦又涩,且十分腥。她一下子睁开眼,坐起身捂着胸口咳嗽不止,把药液都咳了出来。因没有帕子挡着,褐色的药汁都滴到被子上,幸好也只是这一口,不至于太难看。 吐完药,谭铃音算是清醒了。她有点不好意思,丢开被子,抬起头,看到床头坐着一个人,黢黑的脸;床边站着一个人,惨白的脸。 白脸的那个看到谭铃音醒了,对黑脸的那个说道:“老大,这药真管用。” 黑脸的瞪了他一下。 谭铃音挺害怕,“你们是黑白无常吗?” “不是。”黑脸摇头,面容严肃。 “那你是谁?”谭铃音问他。她也看出来了,这里黑脸的说了算,所以先问黑脸。 黑脸没说话,白脸的抢答道:“这是你夫君。” “……”谭铃音差一点以为自己失忆了,一觉醒来在一个陌生的地方,陌生的人,还说是她夫君……这都什么跟什么呀。她低头回忆了一下,再看看眼前情形,分明是被绑架了。 冷静,冷静。谭铃音的心脏狂跳,她真的冷静不了! 黑脸又瞪了白脸一眼。因为脸够黑,所以眼白就白得分明,瞪人的时候很有威慑力。 白脸一缩脖子,把药碗收走,出去了。出去的时候还不忘把门关好,只可惜那木门透着风,怎么关都关不好。 黑脸这才放心地跟谭铃音说话,“我是段风。” “……”段风是谁啊,很有名吗? 段风见她疑惑,又道:“我那个,是凤凰寨的老大。嗯,这里是凤凰寨。” 谭铃音总算知道他是谁了。凤凰寨肯定是在凤凰山上,她这是进了土匪窝了!妈呀呀呀呀!我要回家! 段风看她脸色不好,关怀道:“你是不是还头疼?这帮兔崽子,下手太狠了。” “大哥!”谭铃音有些激动,“我与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你为何绑我来这里?哦,为钱是吧?大哥你缺多少钱?包在我身上,只求你千万别撕票。” 段风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我们不缺钱。”最近才干了一票大的呢。 “啊,那你们缺什么?” “缺个压寨夫人。”他有点不好意思。 “……”谭铃音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到这里来了,她往床里面缩了缩,“我不想当压寨夫人,要不你放我回去,我给你点钱,你直接去买一个怎么样?买个好的。” “都说了我不缺钱,”他有点暴躁,“你是不是看不起我,看不起我们寨子?” “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谭铃音都不知道该怎么跟他沟通了,这人显见的脑子不正常啊。 这时,刚才那送药的白脸小哥又回来了,“老大,那个狗咬人了,要打死它吗?” 段风怒道:“打什么打!老子不想吃狗肉了……天天吃狗肉!” 白脸挺遗憾,“可是它很肥呀。” 谭铃音一听不对劲,“什么狗,是我的狗吗?” “就是你那个,黄不溜秋的,我可算知道什么是‘咬人的狗不叫了’。” 谭铃音眼圈一红,“别打它呀!” 段风见状,故意说道:“打死打死!今天接着吃狗肉!” “好嘞!”白脸答应一声,要出去。 “别别别!”谭铃音忙不迭地爬下床扯住他,她转而看向段风,“你既说要娶我做压寨夫人,它就是我唯一的陪嫁!你把它打死了,你不如把我也打死好了!” 段风听罢,知道她答应了,他眉开眼笑,“行了,不打就不打,老子又不缺那两口肉。你回床上躺着,莫要着凉。” 谭铃音站着不动,“把糖糖……就是那条狗,把它带过来我看着,我看着我才放心。” 段风就叫白脸把糖糖带过来了。 糖糖看到谭铃音,嗷呜一声扎进她怀里,谭铃音接住它,紧紧地抱着,一下一下地抚摸它。她又松开它,仔细检查它身上,确定它没有受伤。 白脸忍不住说道:“放心吧,它是弟兄们直接撒迷药迷晕的,刚刚才醒来,并没有打它。” 谭铃音摸摸自己还在隐隐作痛的后脑,怒道:“那你们怎么不直接迷晕我?” 她这样一说,段风也忍不住看白脸。 白脸嘿嘿一笑,“我不知道,我去帮你问问。”说着撒腿跑了。 屋内只剩下段风,气氛又有些尴尬。谭铃音一下一下地摸着糖糖的脑袋,低头思考该怎么脱身。 段风突然说道:“不如我们今天就成亲?” 谭铃音白了他一眼,“你这样把我绑来说成亲就成亲,不要先去我家提亲吗?” 段风嗤笑,“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心思,想给家人通风报信?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谭铃音激他道:“你是怕我家人打上凤凰山吗?” “我怕什么?我不过是嫌麻烦。再说,如果老丈人带着小舅子打上山来,我若失手杀了他们,反伤了和气。” “好吧,不提亲就不提亲,”谭铃音这个时候只能顺着他,她问道,“那你给我准备了什么聘礼?” “你若嫁我,我的财物分你一半,这山上的人都听你的,不好么?” 谭铃音挣扎了一下,答道:“那你先等我伤好了,”她指指后脑勺,“现在还疼着呢,他们下手太狠。” “好,一会儿我去教训他们。” 谭铃音以为他只是客气一下,没想到很快就听到外面段风的骂骂咧咧和男人被打时的惨叫,她跳下床,推开窗户偷偷向外看,还真是在打人。 这人也太实诚了吧…… 当然,暴打也没持续太久。段风很快回来找谭铃音报备邀功,“我打了他们。” “我头疼,我想睡觉。”谭铃音不知道该怎么跟这个疑似神经病的老大交流,只好躺尸。 段风也没为难她,悄悄地退出去,关好门。 谭铃音昏睡了半天,也没什么困劲儿。她侧躺在床上,睁着眼睛发呆。糖糖卧在她身边,叼她的手指头玩儿。 她现在是羊入虎穴,陪在身边的竟然只有这么个小狮子,谭铃音一瞬间有些悲怆又有些感动,她拉过糖糖的爪子,亲了一下。 糖糖难为情地拽回爪子。 谭铃音分析了一下眼前的处境。她被劫色了,对方是一个脑子有病且武力值很高一挥手就一帮小弟上前的奇迹般的存在。 ……该怎么办? 逃是必须要逃的,但是怎么逃呢?一旦逃跑失败,激怒段风,会不会丢掉性命? 或者不逃,等着人来救?等谁呢,只能等唐飞龙唐大人。就是不知道他能不能找到这里来了。谭铃音为此捏了把汗。因为是她自己走出城,然后在人烟稀少的地方走丢的。当时河边连个钓鱼的都没有。 要是他们俩心有灵犀就好了,她可以直接在心里告诉他。 想了一会儿,谭铃音起身,打算在这山寨里溜达溜达,看看能不能找到逃跑的破绽。 她一推门,白脸小哥就迎上来,“夫人,想干什么?” “别叫我夫人,叫我谭姑娘,”谭铃音板着脸,“我想四处走走,需要经过你家老大的允许吗?” “不用,老大吩咐过了,我带你转转,也好熟悉一下,反正以后这里就是你家了。” 谭铃音一边走一边跟白脸聊天,这白脸是个话唠,说着说着就把本山寨的情况全抖落出来了。他名叫小毛,自打山寨建起时就跟着段风。凤凰山寨建在半山腰上,易守难攻,山寨各个要害之处都有人把守,进进出出必须是脸熟的人。没错,不需要什么凭条,就是直接看脸。反正全寨也就一百多号人,大家处熟了,就都认识彼此了。 小毛甚至还讲了上一个压寨夫人的下场,她跟老大洞房的第二天,就悬梁自尽了。 谭铃音听出一身冷汗。她问道:“那你们是怎么选上我的?” “是你自己选的,弟兄们专拣城外的落单女人,最好是漂亮一点的。你自己跑出城外来的,正好被他们撞见了。” 谭铃音听罢无比后悔。 但是小毛也不是知无不言,至少,对于他怎么上了凤凰山,他闭口不谈。 谭铃音心说,你不谈我也知道,她也就没细问。 转悠了一会儿,他们来到寨子的主厅。就是一座木头搭的房子,很简陋,里面装饰着兽皮。 段风又在打人,一边打一边骂:“老子辛辛苦苦搬了一夜,怎么可能只有两千石,你是怎么算的账?!” 哦,原来是因为算错账了。谭铃音这下倒不知该同情谁了。 跪在地上的人无限委屈,“我本也不会算账,老大你让我做了账房我还是不会算账啊!” 也是,这是一帮做苦力的人,没人会算账不奇怪。谭铃音走上前,“我给你们算吧。” 在场人都疑惑地看着她。在这些纯文盲眼中,会算账的都属于高级知识分子,一个姑娘会算账,更神奇。谭铃音把那账房先生胸前挂的珠算摘下来,一手托着,噼里啪啦地拨弄一番,展示指法。 段风便信了,把分头数粮食的人又纠集到一块,七嘴八舌地报给谭铃音,谭铃音朝段风伸手,“纸笔。” 段风:“?” “笔,写字。”谭铃音无奈解释。 段风恍然大悟,“哦哦,有。”以前抢东西确实抢过一些,但一直没人动。 谭铃音简单弄了个账册,把账记好了,报给段风,一共有稻米多少多少,谷子多少多少,小麦多少多少,总共多少多少……段风听说总共有九千多石,跟他费的那把子力气能对上号,这才又眉开眼笑。 谭铃音举着毛笔,问段风,“你会写自己的名字吗?” 段风想摇头,又觉得没面子,于是僵硬地点了一下头。 谭铃音在纸上写了两个字:狗屎。 她举着纸,问段风,“是这两个字吗?” 段风严肃地欣赏了一会儿,看着她真诚的小眼神,他点了点头。 谭铃音笑了,“还真是这两个字,”她把它递给他,“喏,送你了,这是我的墨宝。” 段风感动地接过来,小心地吹干墨,折好,贴身收进怀里。 谭铃音指着文房四宝说道:“这些可以让我玩儿几天吗?我想写字,”顿了顿,怕他不同意,“我还可以教你写字。” 段风笑得殷勤,“这些都是你的,不够还有很多。” “谢谢,你对我真好。”谭铃音说着,粲然一笑。 段风被她的笑容晃了眼,魂儿都要飘起来了。 当晚,段风对自己未来的压寨夫人进行了高规格的接待,酒菜齐全,味道不错,而且竟然还有个烤羊。 谭铃音跪坐在桌前,毫不顾忌形象地直接下手抄起一条烤羊腿,咬一口,好吃! 她掰下来一块肉给糖糖,然后问段风:“烤羊的是谁呀,手艺真不错。” 段风答道:“是一个西域来的,他只会烤肉。” 谭铃音禁不住赞叹:“西域来的,不远万里到咱凤凰寨来投奔,你可得对人家好点。” “咱凤凰寨”成功取悦了段风,他喝了一口酒,答道:“那是自然。” 谭铃音又问:“他多大年纪了?” “四十多岁吧,怎么?” “你看,”谭铃音伸出油花花的手指给他数,“他应该是二十多岁出发,走到这里用了二十年,差不多就这样。” “你不用这样,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段风不悦地看着她。 其实段风有一点好处,他高兴不高兴都摆在脸上,不用猜。谭铃音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就是觉得奇怪嘛,一个西域人,怎么会来到凤凰山。” 段风叹了口气,看着酒碗中那一团小月亮,轻声道:“如果有的选,谁也不愿意无家可归,四处漂泊。” 谭铃音便跟着惆怅起来。她现在亦是无家可归,四处漂泊。 几个汉子正围着一堆篝火唱歌,这就是他们平时的娱乐生活了。一个蓬头垢面的瘦小男人托着两个铁板子,一边击打一边高唱,那架势,很像是走街串巷磨剪子磨刀的。他的歌声高亢嘹亮,恨不得捅破天空。唱词用的是汉中方言,谭铃音听得半懂不懂,只觉他的歌音撕心裂肺,既苍凉又悲怆,在暗夜的山间回响,鼓荡着人的胸腔。谭铃音一瞬间只觉心中似填满了东西,又似空无一物,她的情绪跟着歌声跌宕起伏,竟然在不经意间已是泪流满面。 段风有些不知所措,“你想家了?” 谭铃音回过神来,她抹了把眼泪,点了点头。其实她哭也不是因为想家,就是因为那歌声跟魔音一样,一听就让人蓄满了愁怨,禁不住流眼泪。 她算是发现了,这个山寨多奇才,就是没有识字的。 段风搓了搓手,为难道:“我不想送你回家。” 谭铃音翻了个白眼,心道,你不想就不想,何必说出来。 段风有些愧疚,哄她道:“这里以后就是你的家,我会对你好的。” 谭铃音摇头,“我就不明白了,你们为什么一定要当土匪呢?就不怕官府来抓你们?” 段风恨恨地哼了一声,“我们本来就是官府抓来的。” “啊?!”谭铃音不解。 段风摆摆手,不耐烦道:“总之我们也不想当坏人,实在是走投无路了。俗话说‘官不如匪’,我们虽然是土匪,比那官府还仗义一些。” 谭铃音有点明白了。这些苦力应该不是自愿上天目山采矿的,而是被前县令抓了壮丁。因为是流民,所以才会口音各异,也因为是流民,所以抓完之后不易被人察觉。你想啊,一个要饭的,就算失踪了,有谁会去报官?就算报官,官府也多半查不出什么。 她突然就很同情他们了。这些人平白无故被抓来干活,干完活还要被灭口,侥幸逃出生天之后,又怎么敢再下山,更不敢再相信官府。 谭铃音寻思着,如果她现在坦言她就是官府的人,劝他们再相信一次官府,结果会如何? 多半会被灭口吧…… 还是算了。谭铃音把郁闷发泄到羊腿上面,抱着羊腿狠狠地啃。 糖糖吃完了一块肉,还想吃,它扶着谭铃音的膝盖,眼巴巴地望着她。可惜谭铃音啃得太专注,并没有察觉。 段风看不下去,自己撕了块肉,递到糖糖嘴边。 糖糖闻了闻肉,顺着肉看到段风不怀好意的脸,它扭过脸不理他。 段风没想到这小破狗还挺有骨气。他拿肉的手并不收回,想看看它什么时候屈从于饥饿的本能。 糖糖没有屈从,它扒着谭铃音的胳膊,伸出爪子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脸蛋。 谭铃音注意到糖糖,忙又撕下一块肉给它。 糖糖便高兴地吃起来。 段风:“……”这是狗吗,是人变的吧? 好吧,他不得不承认,他挺羡慕这小破狗的…… 吃饱喝足,谭铃音带着糖糖回去休息。 冬天本来就冷,山里更是冷中之冷,再配上透风的木屋……那感觉,别提多销魂了。就算点着炭盆,也没什么作用。谭铃音跟段风多要了一床被子,可是盖两层被子还是冷。她不好意思再要,更重要的是她怕被三层被子压死。最后,她只好把糖糖抱上床。 搂着糖糖睡觉,怀里像是抱着个暖炉,谭铃音很快缓过劲来,不冷了。 折腾这么半天,她也不困了,于是有一搭没一搭地抚摸着糖糖,想东想西。 想得最多的还是唐飞龙。之前天天与此人相对,谭铃音也没觉得有何异常,现在一离开他,才发现,他早已印进了她的脑海里,只消一个念头,他便会站出来,笑吟吟地看着她。 于是她在一室的黑暗中,像是看到了光。 谭铃音摸摸脸颊,热的;摸摸心口,又酸又胀。都到这份儿上了,她也无从否认了。她就是喜欢他,就是在乎他,就是不想看到他和别人好。她痴痴懵懵的,自言自语道:“唐飞龙,我很想你。” 没有人回答她,糖糖已经睡着了,正趴在她怀里打小呼噜。 谭铃音便轻轻叹了口气,又道:“你想我不想呀?” 唐天远当然想她,他都快想疯了。谭铃音一早出去买东西,大半天不回来,唐天远还当她是挑花了眼,又或者是嘴馋,被什么好吃的绊住了。可是都下午了,还不见她回来,他便觉不对劲。 他派人去古堂书舍问了,答曰没有见到她;又让人去朱大聪家询问,依然是没有。 这丫头,怎么还不回来?唐天远心想,你哪怕拎二斤废铁回来给我,我也高兴,根本不用费那么大周折。他有些担心,带着人出去四下寻找,可惜把整个县城都找遍了,也不见人。 太阳已经偏西,眼看就天黑了,谭铃音不可能这么没轻重,不知会一声就消失不见。唐天远觉得,她很有可能是被劫持了。 想到这里,他心头重重一跳,有那么一瞬间,脑子直接空了。 如果真的是劫持,那么对方到底是冲着什么来的?是钱?是她?还是他? 是钱就好办了,不管怎么说先交钱赎人,确保她的安全再说。 可要是人呢?是冲着她来的呢?那么绑人的多半是朱大聪了。朱大聪图的是把人娶回家,所以她的人身安全暂时可以保证。 最可怕的是以她来要挟他。唐天远突然发觉一个严重的问题:他蹚了很深的水,他自己不怕有人对付他,但万一对方拿他身边的人开刀呢? 唐天远眯了眯眼,平时温和的眼眸中闪过一丝狠厉。如果真的有人胆敢以此伤害谭铃音,他不介意心狠手辣,斩草除根。 一想到谭铃音也不知在哪里受苦,不知正被何人欺负,唐天远就心口一阵闷痛。他急得手指尖直哆嗦,于是不自觉地挠着墙面,咬牙对自己说道:“冷静,冷静。” 冷静的黄瓜:“……” 看到自家少爷疯魔成这样,黄瓜小声劝道:“少爷,只有冷静,才能救出谭师爷。” 这是一句废话,但此时偏偏对唐天远起到了醍醐灌顶的作用。他做了几个深呼吸,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他把丛顺叫进来吩咐了几句,让他去找看守城门的人问个仔细,先确定谭铃音是否还在城内。 接着,唐天远坐在桌边,仔细思考。 表面上看第三种可能最可怕,但其实目前是最不可能的。因为他现在身份尚未暴露,他也没什么大动作,甚至连剿匪一事,都是孙员外去劝的。所以他现在的所作所为远远未达到激怒对手的程度,对方自然不会做出绑架威胁这样偏激的事。 至于第一种可能,倘若是为钱,绑匪也差不多该来了,但他们迟迟没有来。另外,谭铃音不是什么有钱人,虽然她屋子里确实藏了很多金子,但此事知之者甚少,她不可能告诉别人。因此,为钱绑人的话,绑她不划算。 最大的可能还是冲着谭铃音本人而来。 唐天远一下子又把注意力挪到朱大聪身上。没办法,在他眼里,此人太有罪犯气质了。 此时此刻,朱大聪听说谭铃音找不到了,也挺担心,本想去县衙打探一下,奈何守门的不让他进,他只好在门口焦急地踱步。 谭清辰也很担心他姐姐。他看到朱大聪在县衙门口,以为衙门这会儿不让人进,于是陪着朱大聪一起站着。 结果门子直接把谭清辰请进去了。 朱大聪明白了,敢情防的就他一个人。 唐天远得知朱大聪的所作所为,倒不知他是真无辜还是演得好了。赵小六带着人搜了朱大聪家,自然没搜到人。正在这时,丛顺带着消息回来了:谭师爷应该是出城了。 守城的弟兄都是来服役的百姓,不常在衙门当差,因此不认得谭师爷,但他们认得那条奇怪的狗。 对,就是糖糖,谭师爷带着糖糖一块儿出城的,自己走出去的。出去之后没再回来。 自己走出去?出城玩了? 不管玩什么,出去都该知道回来,就算有事绊住了,也该让人报个平安,哪怕让糖糖……总之,她还是出事了。 不只她出事了,连糖糖也一起出事了。 唐天远坐立难安,实在没心情等到明天再查。他带着人连夜出城寻找谭铃音。他想,她也许只是贪玩被困住了,或是掉进什么陷阱里,在等着他去找她。 他们举着火把,在黑夜里呼喊她,一口气找出去很远,但始终没有得到回应。 唐天远仰头看茫茫的夜,远处隐隐有山的轮廓,像是浮在海上的巨兽。他看着那巨兽,他似乎看到了谭铃音骑在巨兽之上朝他挥手。 他眨眨酸涩的眼睛,无力地想,谭铃音,你在哪里? 你快点出现,好不好? 只要你出现,要我做什么都行。 你到底在哪里…… 谭铃音早上起得很早,吃过饭无事可做,她就跟小毛要了针线和碎布,想给糖糖缝一件衣服。小毛心想,狗比人活得都金贵,不过谁让人家是压寨夫人的狗呢。 小毛找来的针像锥子一般粗,谭铃音怀疑这东西很可能真是由铁杵磨成的;线也硬;布也粗。这些东西组合在一起最大的好处就是不用担心美观问题——肯定是好看不到哪里去。谭铃音裁了一大块布,抠出四个洞算袖口,布边缝四个带子,给糖糖套上之后,把带子往肚子上一绑,成了。 段风在一旁看得眼皮直跳。挺精神的一条狗,生让她给打扮成叫花子了。 糖糖莫名其妙地被套这么个东西,也不舒服,在原地一个劲儿地打转,想把它脱下来。 谭铃音摸着它的脑袋,让它适应适应。 段风挺同情糖糖的。 过了一会儿,有人找段风请示,段风就出去了。谭铃音把门插上,按着糖糖的小肚皮,“来,先解下来。” 糖糖求之不得。 谭铃音解下来之后,提起笔在那小衣服的里面刷刷刷飞快地写起字来。 糖糖歪着小脑袋打量她,直到她撂笔之后把衣服抖几下,又来给它穿。糖糖不情愿地哼哼唧唧了一会儿,终于还是被迫套上了。它扭过脑袋,不想搭理她。 谭铃音扳过它的小脑袋,“糖糖,一会儿你要趁机逃出去。” 糖糖看着她,探过头来闻了闻她的下巴。 “我刚才看了,他们的木栅栏,人过不去,但有一些地方很宽松,你可以钻出去。你……哎哎哎,别舔。” 她推开它,两手捧着它的脸,严肃地看着它,“糖糖,回去找人来。” 糖糖呆呆地看着她的眼睛。 “我很危险,你回去找些人来,糖糖。” 糖糖:“……” 唉,算了。谭铃音发觉自己简直是个白痴,竟然指望一头狮子能听懂人说话。她拍了拍糖糖的脑袋,“走吧,我们出去散散心。老娘还就不信了。” 谭铃音一走出这个屋子,小毛就紧随其后。她沿着木栅栏走,假装看风景,走到空隙大的地方,她悄悄踢糖糖的屁股。 糖糖,快走啊…… 这下边又不是悬崖,而只是一个缓坡,以糖糖现在的身手,顺着爬下去没问题。 可惜了,糖糖就是站在原地不动,被踢也不走。 谭铃音叹了口气。 这时,段风兴冲冲地走过来,怀里抱着两个盒子。他把一个盒子推给谭铃音,“你看。” 谭铃音不明所以,打开盒子一看,不就是首饰嘛,倒是挺漂亮的。 “我们明天成亲,你戴。”段风笑呵呵道,他很兴奋,眼睛亮晶晶的。脸黑的人一般牙都比较白,一笑,露一排小白牙,显得特别灿烂。 当然,不管多灿烂,于谭铃音来说都是乌云盖顶,她脸一黑,“着什么急,我伤还没好哪!” “不耽误成亲,”段风说着,递给她另外一个盒子,“再看看这个……还有很多。” 谭铃音看也不看,“红衣服红喜字红蜡烛准备好了吗?喜堂收拾好了吗?还有喜糖,还有成亲要准备的席面,都好了吗?” “都好了。” “……”谭铃音挺无语的,“那也不行,还得邀请亲朋好友呢,我的亲戚一个都不到场,你让我怎么成亲?” “好,没问题,”段风点头,“你想请谁,我把他们绑过来。” “……”算你狠! 谭铃音把首饰盒朝着山下狠狠一扔,“总之我不要成亲!” 糖糖闻风而动,挤出栅栏蹿出去,直奔那远远落地的首饰盒。 “糖糖!”谭铃音惊叫。 段风也顾不上和谭铃音争辩,他扶着栅栏怒喊,“怎么回事?小畜生,你给我回来!” 小畜生头也不回地钻进荒树丛中,小小的黄色身影很快融进枯树山石之中,再也找寻不见。 小毛见状,劝段风道:“老大,你不用急,”他附到段风耳边,把抓人那几个弟兄在河边看到的情形给段风讲了一下,末了说道:“夫人的狗就喜欢叼她扔出去的东西,能自个儿捡回来。” 段风神色缓和,安慰谭铃音道:“你急什么,它不是还能自己回来吗。” 谭铃音心想,我怕的就是它回来。她假惺惺地抹了一下眼睛,“它还小,万一摔到怎么办?” “摔不到,它是狗不是人。” “万一遇到狼怎么办?” “这里都是人,又怎么会有狼?”段风有些不耐烦,又不忍朝她发作,他挥了一下手,“算了算了,我下去给你找便是。” 谭铃音:“……”大哥我就是适当虚伪一下你真不用这样子啊…… 段风是个说到做到的爷们儿,果真召集人手下去了。谭铃音不放心,也跟了上去,她不仅可以亲眼看一看情况,还能起到拖后腿的作用。 栅栏的门在相反的方向,几人绕了一大圈,还带个姑娘,等到了大概地方,早就“狮”走茶凉了。当然了,也不是没收获,至少那个首饰盒找到了。 谭铃音唤了几声“糖糖”,均没有得到回应。她故作娇嗔地一跺脚,眼圈红红,“怎么办,糖糖不见了!” “别着急别着急,”段风心疼道,“兴许是看到什么好玩儿的,一时跟上去,忘了。” “都怪你!做什么给我那劳什子!”谭铃音说着,还捶了段风一拳。 她劲儿也不大,打人跟挠痒痒似的。段风被她的粉拳一捶,不仅不疼,而且心里酥酥的很是受用。他忙软语哄她:“好了都是我的错,我们先回去,留人在这里慢慢找好不好?” 他好说歹说把谭铃音哄回去了,路上又被谭铃音埋怨了几句,段风都不言不语地硬受着。旁人看了禁不住感叹,这个压寨夫人……略有些矫情啊。 不过矫情是漂亮女人的特权,只要脸蛋够好,哪怕作到死,也有人爱。 谭铃音又要求段风答应她先把糖糖找回来再成亲。 段风差一点就答应了。但他转念又一想,万一那个小畜生跑回家了呢?虽然凤凰山离铜陵县城不算近,那条狗又是晕着过来的,但它毕竟是一条快成精的狗,没准真的跑回去了。 于是段风信誓旦旦道:“我答应你,等我们成亲之后,我一定把它找回来。抢也要抢回来。” 谭铃音怕露出破绽,不敢作太狠,于是作罢。 唐天远找了多半夜,没发现任何蛛丝马迹。他不想回去,干脆就近在一个村庄歇了两个时辰。冬天天长,他睡得不安稳,天未亮,已经醒了。 他坐起身,在黑暗中思考。 种种迹象表明,谭铃音很可能是被人贩子绑走了。这才是最糟糕的。他不知道那些人贩子从哪里来,将要把她带向何处。现在找一个人,真如大海里捞针。 实在不行,只能表露身份,以钦差的权力调动整个南直隶省寻找了。人贩子不会千里迢迢跑到外省去卖个人。 或者,他们还有一个线索,那就是糖糖。 身为一条“狗”,糖糖长得略奇葩了一点,如果它也被人贩子带走,应该比较惹人注意。 怕的是人贩子也意识到这一点,把糖糖…… 唐天远摇了摇头,先找到糖糖吧,不管是活的还是死的。 天亮了,唐天远让人画了糖糖和谭铃音的画像,吩咐人手下去带着画像四处打听询问,这一问之下,还真有人见过糖糖。 有几个昨天路过东边城郊的人说,看到过三五个汉子扛着一个大黑麻袋和一条狗。因为那条狗长得肥肥的,还很奇怪,所以他们多看了几眼。 唐天远根据这几人提供的线索,在地图上描了几个点,沿着铜陵县一直往东,最后消失在一个三岔路口。 继续往东是南陵县城,往南是青阳县城,往东南是上凤凰山的路。 没有人看到他们到底去了哪个方向。 唐天远站在三岔路口,望着荒败的原野和山峰,一筹莫展。 要不就带上钦差印去搬救兵吧。唐天远心想,如果皇上知道他潜伏了这么多天,到头来为一个姑娘暴露身份,皇上会不会砍他? 不管了,谭铃音可是谭铃音,多少金子都不能换。 唐天远刚要吩咐黄瓜回去准备快马,突然发现眼前呼啦啦一帮兔子跑过。那些兔子没命地跑,像是遇到了极其恐怖的东西,它们连人都不看,有一个兔子直接撞到唐天远的小腿,然后倒地不起。 ……什么情况? 唐天远疑惑地顺着兔子跑来的方向看去。 他看到一个尚处于幼年期、身上披了个麻袋片的肥狮子正站在高地上仰天长啸,嗷呜—— 唐天远差一点以为自己出现幻觉,他眨了一下眼睛,向肥狮子高声喊:“糖糖!” 糖糖看到唐天远,高兴地飞奔而来。它太兴奋了,奔到快要近前时,后腿一蹬,凌空跃起,直接蹿进了唐天远的怀里。 唐天远伸手接住了它。他一手托着它的身体,一手轻轻抓挠它的脖子,“好了,没事了。” 糖糖用脑袋蹭唐天远。 “谭……你娘呢?”唐天远问道。他把糖糖放下来,看到它身上系的东西。原来不是麻袋片,只是粗布,但总之看起来很违和,唐天远便把它解下来。 果不其然,上面有字。 唐天远看完,把粗布一收,对黄瓜说道:“准备快马,嗯,我得先回县衙一趟。” 要剿匪,先要调兵。与其去池州府扯皮,不如直接越过池州去安庆。虽然距离稍远,但安庆有郑少封,比宗应林那老家伙可靠一万倍。 唐天远到安庆的军营时,郑少封刚吃过晚饭,正在剔牙。他今天又把顶头上司给得罪了,那老头人品不坏,就是唠叨,一个武将,婆婆妈妈的,简直是折磨。 唐天远没时间跟郑少封客套,他简单介绍了一下情况,接着说出目的:“借我精兵五百,能不能你亲自带领?”郑少封带兵的经验丰富,打土匪的经验尤其丰富。 “什么,我弟妹被绑了?!”郑少封大怒,拍案而起。 唐天远:“……”你怎么知道她以后会是你弟妹的难道我表现得很明显吗…… 眼看着就要闭营了,郑少封要带兵出去,得跟卫指挥使他老人家知会一声,于是他带着唐天远去见了卫指挥使。 小白脸长得太英俊,导致卫指挥使大人对唐天远的第一印象就不太好。一听说此人是池州的,要来安庆借兵,他老大不痛快,唠叨了几句。之后又觉得五百人太多了,不如打个对折什么的。 唐天远火了,把紫花大印往桌上一拍,“老子要精兵一千,现在出发。差一个人,你就回家养老吧!” 卫指挥使膝盖一软,给跪了。 听着他絮絮叨叨说废话,唐天远冷声打断,“嘴巴严实点,否则——” 他忙不迭点头,“是,是,大人请放心。” 一千精兵很快集结出发。安庆府的驻军主要是水军和步兵,没有太多马匹,一千步兵连夜行军,第二天黎明时分到了铜陵县郊。 郑少封下令吃早饭,吃饱喝足之后上山抓贼。 “我说,派一千官兵抓一百多个土匪,这是人干的事儿吗?还有没有人性了?你还能再无耻一点吗?”郑少封颇有几分顶头上司的风采。他因怕被认出来,戴着一个铁质面具。此刻啃干粮,面具要一下一下地往上掀,他也不嫌累。 唐天远都懒得提醒他:可以先把面具摘了,反正现在周围人都认识他。他低头啃着干粮,答道:“我要万无一失。” 郑少封拍了一下唐天远的肩膀,问道:“假如……我是说假如啊,她被那些人那什么了,你还会那什么吗?” 唐天远抬眼看他,“我只要她活着,全须全尾地活着就好。” 郑少封点点头,又拍了拍他的肩膀。 谭铃音把自己画成了丑八怪。粗粗的眉毛,血盆大口,左脸画个叉,右脸点一圈麻子。 都这样了如果段风还不倒胃口,那么她敬他是条汉子。 是了,他们今天要拜堂了。 昨天上午糖糖一去不返,到现在都没来救兵,也不知中间出了什么岔子,谭铃音心中焦急,试着逃跑了一次,当场被抓。段风倒也没打骂她,总之要求今天必须成亲。 段风的观念就是,等生米煮成熟饭,她就老实了。 谭铃音化妆完毕,把红盖头盖上,扬声叫外面等候的段风进来领她。 两个人握着大红的绸布,段风牵着她来到喜堂。 小毛高声喊道,“一拜——” “不许动!” 谭铃音吓得连忙不动了。想想又觉得不对,“一拜不许动”是个什么意思啊…… 她在红盖头底下,并没有看到现场的情况。此刻喜堂内外已经黑压压跪了一地,山贼们既惊讶又惧怕,一时间忘记说话。等反应过来,想求饶,可是周围这样安静,别人不说话,自己也就不好意思说话了。 这直接导致谭铃音根本没反应过来,等着听二拜会拜出个什么名堂。 唐天远看到一身大红嫁衣的她,他眼眶发热,轻轻地走过去,在她面前站定。他握着她的红盖头,明知道这是假的,却还是激动不已。 然后,他把盖头轻轻掀起来。一张惨不忍睹的脸出现在他面前。这张脸还龇牙冲他乐了一下,带动脸上的叉叉和圈圈小幅度扭曲。 唐天远:“……”这是个什么鬼啊! 谭铃音本来还在想,没拜堂就掀盖头,也太乱来了。她龇完牙之后才发现,这张脸根本不是段风! “哎哈哈哈哈哈!谭妹子你真是太机智了!”郑少封捂着肚子爆笑。 其他士兵也跟着笑。不说别的,单看这张脸,就够他们笑好半天的了。 谭铃音四下一扫,就明白现在是个什么情况。有人救她她确实很开心,可是……她现在是个丑八怪啊!而且恰好跟唐飞龙重逢!她一霎时羞得无地自容,捂着脸嗷嗷怪叫,满屋乱窜。 还是那样,一紧张就没头苍蝇一样乱撞。唐天远忙抓住她的肩膀,安慰道:“还……还挺好看的。”说着,自己也忍不住低笑起来。 没脸见人了没脸见人了!谭铃音捂着脸,无地自容,“我要洗衣服!我要换脸!啊不,我要换衣服!我要洗脸!” 唐天远闷笑不止,扶着她出去了。 段风等人看完热闹,终于想起正事,“大爷饶命啊,大爷饶命!” 郑少封笑够了,招呼人把他们都绑起来,带走。 谭铃音把自己关在屋里,换好了平时的衣服,然后狠狠地洗啊洗,总算把脸洗干净了。 脸能洗干净,记忆却洗不干净。一想到方才的状况,谭铃音就恨不得挖个坑把自己埋进去。女子怀春时最愿意把自己美好的一面展现给意中人,而她却…… 唐天远在外面轻轻敲门,“铃音,好了吗?” 谭铃音埋着头开了门。唐天远走进来,顺手把门关好。 唐天远目光灼灼地盯着谭铃音黑乎乎的头顶。思念越浓,越使人无从开口。两人相对无言,谭铃音觉得尴尬,率先打破沉默。她仰头冲他傻笑,指了指自己的脸,“好看了吧?” 唐天远突然抓着她的肩膀,把她推到门板上。 谭铃音身体旋转,慌张道:“喂!” 她没来得及说出别的,因为他倾身覆过来,低头堵住了她的嘴。 再次被亲,谭铃音的脑子一瞬间又空了。 和以前不一样的是,这次他没打算点到为止。他压着她的唇,突然张口含住它们,又舔又咬,咬完之后又慢悠悠地吸吮。 谭铃音紧张地扣着门板,心脏有力地鼓动,像是要跑出来一般。 唐天远是个生手,一开始吻得急切而毫无章法。但男人的本能使他很快掌握了节奏,他用舌尖顶她的唇齿,想请她开口。 谭铃音太紧张了,一动不动,本能地牙关紧咬。 唐天远扶在她腰上的手向上移,往她腋下一挠。 谭铃音失笑,“哈哈唔——” 唐天远趁机滑进她的口腔,勾着她的香舌翻搅缠绵。谭铃音被亲得四肢脱力,身体轻飘飘的,像是腾云驾雾一般。她挣扎着侧开脸,大口呼吸,“你让我喘口气。” “嗯。”他低头在她唇上一下一下轻啄,给她喘气的机会,估摸着差不多了,又捉住她,深吻。 唐天远整个人像是被玉净瓶里的圣水浇过一遍,有一种飘飘然的舒畅感。他激动得身体微微发抖,渐渐把她抱得更紧。原来接吻是这样的感觉,这样舒服而令人着迷,心跳快得像是千万匹马在奔腾,浑身的血液都热起来。他坠入了使人流连忘返的妙境之中,不愿离开,不想松开,就想一直沉浸在这快乐之中,就想时间在这一刻停留,把它变成永远。 第十五章 夜遇刺客 郑少封站在院中,听着柔弱的门板因为里面二人激烈的动作而哼哼唧唧地呻吟,他不怀好意地喊了一声:“我说,差不多得了!” 依然哼哼唧唧。 “唐……飞龙!我踹门了啊?” 唐天远终于停下来。两人此刻都粗喘着,火热的呼吸亲密地交缠,不分彼此,在谭铃音的脸颊上熏出一片桃红。唐天远流连地在她唇上轻轻重重地舔着,含混道:“我们先回去,嗯?” 谭铃音用力点了一下头。 唐天远牵着谭铃音的手走出去。郑少封看着两人握在一起的手,兴奋地吹了一下口哨,反正他看热闹不嫌事儿大。 周围的士兵便起哄地笑。 谭铃音低头咬着嘴唇自我催眠:反正他们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他们。 ——此时郑少封戴着个又黑又难看的面具,谭铃音并未认出他,只觉他面相有些狰狞。 唐天远牵着谭铃音走到郑少封面前,“多谢。” “你我之间,瞎客套什么。” 眼神不好的人一般耳力都不会太差。谭铃音听着此人声音,很是耳熟。再回想他之前似乎称呼她“谭妹子”,她一下子想起来,惊喜地看着郑少封,“大——”本来想叫“大人”,但是人家既然戴面具了,说明是重大机密,于是她临时改口,“大哥!” 这一声大哥叫得郑少封分外舒坦,“太上道了!”他说着,抬手想摸一摸谭铃音的头。 唐天远一记眼刀飞过来。 郑少封的手就跟烫了似的,忙往回收,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 谭铃音很高兴,唐天远来啦?而且看样子是他搬来的救兵? 她还想跟唐天远叙叙旧,哪知被县令大人用力握着,直接拖走了。 郑少封觉得特新鲜,他没见过这样的唐天远,跟弱智似的。他站在原地,对着那两人的背影高声喊道:“我今天要吃糖!醋!鲤!鱼!”说到“醋”时,稍稍加重了一下语气。 谭铃音兴奋地对唐天远说:“糖醋鲤鱼是我的家乡菜!” “闭嘴。”唐天远有些郁闷。 奇怪,谭铃音小声嘀咕,明明刚才还挺温柔的,怎么现在……不对不对,刚才也不温柔,她嘴巴现在还有点疼呢。她想着,脸上刚刚褪下的热力又涨起来,不自觉地舔着发肿的嘴唇,好像这样舔两下,它们就能变好一样。 唐天远偷眼打量她,就看到她跟个色魔一样在不停地舔嘴唇。 嗓子眼有些发干。忍了忍,唐天远咬牙说道:“我知道你饥渴,但现在场合不对。你忍一忍,回去我就满足你。” “你说什么呀!”谭铃音又羞又急,不自觉把手往回拽。 唐天远扭过头不再看她,弯着嘴角无声地笑。他抓着她的手用力握紧,始终没松开她。 下山的路比较顺利,太阳已经高高地升起来。天空蓝得十分纯净,像一大块透亮的蓝宝石,把阳光全折射到人的心里去。 郑少封带着人在后面,跟前面这两人保持安全的距离。只不过郑小少爷武力超群,耳力自然极好,前面人说的话一字不落地主动钻进了他的耳朵里。他在后头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道:“流氓!难怪老子失恋,因为老子不够流氓!” 到山下就可以骑马了。唐天远与谭铃音共乘一骑,听说谭铃音不会骑马,他怕马跑太快颠得她难受,干脆驱着马慢悠悠地溜达。怀里搂着软绵绵的小美人,唐天远一点也不急着回去。他发现冬天的风光也挺好看,虽然荒凉,但人家荒凉得有层次,有气质。 其实风光美不美,关键看与谁一同欣赏。 郑少封不想再听这两人谈情说爱,太受刺激。他先行带着军队回去。进县城太招摇,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就打算在铜陵县郊安营扎寨,等弟兄们歇一歇恢复体力,再蹭唐天远一顿饭,就可以打道回府了。 唐天远回到县衙时,已经过了饭点,外面的士兵刚睡醒,正等着开饭。唐天远于是大方地自掏腰包,把本县几个大酒楼的厨子纠集在一起,给这些士兵做了一顿豪华午餐。他的私房钱是香瓜在管着,香瓜往外掏钱的时候,肉疼得很。 谭铃音拿过银票一看,直想泪流满面,“这还是我的钱呢!”仿造扇子那会儿赚的,结果全被他坑走了。她瞪着唐天远,希望从他的表情中寻找到一点愧疚的痕迹,以表明他的良知还可以挽救。 结果唐天远理直气壮,“连你都是我的。” “……”明明该羞愧的是他,但脸红的却是她。她有些不服气,小声回了一句,“那你还是我的呢。” 本以为他不会听到,谁知他笑得从容又淡定,答道:“是,我是你的,所以麻烦你对我负责一点。” 谭铃音就有点迷茫了。他们俩的关系什么时候这么没羞没臊了?明明之前还适当保持着矜持和距离,现在一下这么近,转变得太突然,她需要缓一缓,好好消化。 她要冷静一下。 唐天远也希望她冷静一下,主要是他自己冷静不了。他自打今天看到谭铃音,就一直处于一种奇特的兴奋状态,注意力存在的范围里只剩下她一个人,好像他全部的感官都是为她而生。他总忍不住嘴贱去逗她,一看到她脸红,他就觉得她特别可口,然后他就有点把持不住…… 这样的折磨,让他无措又着迷。 谭铃音回了南书房,唐天远监督人做饭,做好之后不忘派人送一份给谭铃音。 吃饱喝足,郑少封要和唐天远告辞。他有些依依不舍,回军营面对一个婆妈又挑剔的上司,哪有在这里看热闹好玩儿。 唐天远想了一下,说道:“那你干脆留在此处做客一段时间,不用急着回去。” “这不太好吧。”郑少封担心那个长胡子的老太婆给他告状。 “你忘了我是谁了?” 郑少封一拍脑袋,对啊,昨天这小子已经把钦差印亮出来了,他被钦差大人借用几天肯定不妨事。郑少封摸着下巴,又担心另外一事,“你说,那碎嘴的家伙不会给你说出去吧?” “他不敢。” “万一他管不住自己的嘴呢?” “到时候再说。船到桥头自然直。” 郑少封啧啧点头,“我看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吧?”臭小子有了媳妇,其他的事都不叫事了。荒淫! 于是郑少封让副将带人回去了,他留下来在铜陵县玩耍。 看到把人忽悠着留下了,唐天远这才提起了他的真实目的,“你吃我的饭,就要帮我一个忙。” 郑少封翻了个白眼,“我就知道你没那么好打发,说吧。” “我最近摊上点事。” 郑少封一下就奓毛了,“你爹是内阁首辅,你是钦差大臣,你能摊上什么事?你摊上的事都不叫事!你怕个蛋啊?”他在军营里待得多了,一着急就啪啪啪爆粗口。 唐天远摇头,皱眉道:“我怕的不是我,而是铃音。” 郑少封惊道:“你是说这次山匪绑架她是有预谋的、冲着你来的?” “这次不是,但谁能保证下次会不会是?我有要务在身,可能有时候会对她看顾不周,万一……” 郑少封明白他的顾虑,“这个忙我帮了!谁让老子武功天下第一呢,她又是我弟妹。” “多谢。” “谢你大爷,再客套跟你急。” 铜陵县衙的牢房关进了一百多号人,一下子人满为患。 唐天远打算尽快把这件案子审了,要不然这么多人,每天光吃牢饭就得吃下不少银子,他可没那份儿闲钱。 不过,在审问之前,他得先做一件事。为了让谭铃音见证他的英明神武,他把她也拎上了。 谭铃音有些没精打采,与白天判若两人,唐天远只当她是困了。可是转念一想,他见到她一点也不困,她见到他却困成这样,这让他心中有那么一种淡淡的幽怨。 “你怎么了?”唐天远问道。他心想,如果她确实困,就先放她回去睡吧。 “我没事,你先忙吧。”谭铃音说着,不自在地低下头不看他。 唐天远狐疑道:“到底怎么回事?”这丫头,回去冷静了一下,就冷成这样了? 谭铃音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而且旁边还有别人,“你不是说今晚有事吗?先忙正事。” 唐天远正色道:“你的事才是正事。” 郑少封在一旁暗骂,这小子太会追姑娘了,他怎么就没他这么油嘴滑舌呢! 唐天远见谭铃音还不愿开口,可分明心中有事。他看了一眼郑少封,眼神再明显不过。 郑少封一纵身跳上房顶,坐在房顶上听底下这对冤家到底在纠结什么。 “现在可以说了吧?”唐天远问道,他实在受不了她现在的冷淡,这让他难受无比。 谭铃音又何尝不难受,她今天回去冷静,冷静完之后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他不是要成亲了么? 那他们现在这样多不好呀…… “你是不是要迎娶礼部侍郎家的千金了?”谭铃音小声问道。 原来是因为这个。唐天远松了一口气,转而笑道:“你当我是什么人,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 谭铃音听他如此说,声音不自觉地带上一丝轻快,“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得说清楚。” “我爹在给我议亲,聘礼还没下。我已经给他回信,此事休提。” 简单两句话把之前乌七八糟的传言都交代清楚了,谭铃音微怔,“可是他们不都说……” “他们说的都是假的,你相信我。”唐天远说着,双手扶着谭铃音的肩膀,认真地看她。 谭铃音被他的盯得脸颊微微发热,“我……我当然相信你……我知道为什么了,你好不容易被礼部侍郎看上,那些做下人的肯定特别兴奋。” 房顶上,郑少封听到此话,捂着肚子无声狂笑。唐天远“好不容易”被礼部侍郎看上?礼部侍郎算哪根葱啊,这是他今年听到的最好的笑话了! 下边唐天远也有些哭笑不得,答道:“是是是,总之是他们乱说,你不要信。”两人要是因为这点破事生嫌隙,那就不好了。 谭铃音一撇嘴,“那你还在我面前夸她,说她比我好。” “我错了,”唐天远的认错态度特别好,“她没有你好,谁都没你好。”看到月光下谭铃音高兴地翘了一下嘴角,他不由得心神一漾,便低头去亲她。 突然,房顶上传来一声断喝:“谁?!” 卿卿我我中的两个人吓了一跳,警醒地东张西望。 谭铃音看到房顶上探出一个脑袋,不过是自己人。 郑少封扶着房檐,低头对他们说道:“你们继续。”说着退回去,踩着房顶拔足在夜色中狂追。 唐天远本打算追上去帮忙,可转念一想,怕这是对方的调虎离山之计。郑少封武艺好,自保应该没问题。 谭铃音云里雾里地没明白过来,“到底怎么回事,我们今晚等的就是这些人吗?那要不要跟上去?唐大人他一个人应付不来怎么办?” “没关系,他武功很好。” “他还是个武功高手?不愧是唐天远呀。”谭铃音赞道。 “……”唐天远觉得特别胸闷。 事实证明,对方并没有唐天远预料的那样谨慎,他们没玩儿什么调虎离山。 郑少封回来了,边走边骂:“跑得比兔子还快,一个没抓到!” “无妨,他们暂时不敢来了,我们抓紧时间审问。” 谭铃音跟着唐天远走进牢房,挨着他悄悄问道:“那些人是什么来头?不会是想杀人灭口的吧?” 唐天远停下来,轻轻敲了一下她的脑门,迅速收回手,“聪明。” 谭铃音不好意思地摸着脑门,傻笑。 郑少封真的快看不下去了。这两人要是故意在他面前秀恩爱也就罢了,他一人打一顿,够他们老实的了。可人家也不是故意的,哪怕无意中的一个眼神,都不自觉地带上火花,简直要把旁人的狗眼闪瞎。 为了不再瞎下去,郑少封主动去帮唐天远把那土匪头子提来。 由于犯人太多,牢房紧张,段风作为土匪头子,没有享受独立牢房的待遇,有好几个人跟他关在一处。 郑少封进去时发现,那些人都贴着墙根待着,远远地和段风保持距离。 郑少封心想,这大概就是身为老大的风采,哪怕成了阶下囚,也得把其他阶下囚收拾得服服帖帖的。 段风蹲在牢房中间,手里也不知拿着个什么,在地上划啊划的。 两个狱吏打开牢门,郑少封走进去,刚要开口,哪知段风却先他一步怒吼:“不要踩我!” 郑少封:“……”妈了个巴子的,他跟他距离至少半丈,他得长多大脚才能踩到他? 两个狱吏在外面怒道:“想干吗?反了你了!”说着就要走进来。 郑少封制止了他们。他发现自己脚下有好多道道,显然是方才段风划的。郑少封调整一下身体,仔细辨认,看出这些是字。笔画一开始很稚嫩,越到后来越熟练。 狗、屎、狗、屎、狗、屎…… 很好,全是狗屎。这个土匪头子在牢房里写了一地狗屎,很明显是想表达对官府的鄙视。 郑少封有点佩服他,这小子胆儿够肥的。他也没为难段风,让人给他上了枷,带出去了。 段风一走进审讯室,眼睛就没离开过谭铃音。 唐天远心里那个堵啊,他让谭铃音坐在门口附近记录,这样段风跪下时就是背对着她。 郑少封坐在唐天远身边,笑道:“嘿,我刚才踩到狗屎了。” “那也得先有狗吧。”唐天远不信,反正郑少封喜欢开玩笑,惯会胡说。 郑少封也不想掰扯这种小事,他指了指地上的段风,“审吧,赶紧的,后面还有那么多。” 唐天远先给段风灌输了一下“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道理,接着问了他关于凤凰山寨抢劫的情况。 段风的记性特别好,什么时候干过什么事儿、抢过多少东西,只要唐天远问到,他都能答出来,而且与案件记录上的情况吻合。 唐天远又问道:“那你为何上凤凰山落草为寇?又是如何召集其他匪徒的?” 段风沉默不语。 “你不说,本官替你说。前任县令桑杰想要盗采黄金,需要苦力,不好公开招募,更不能抢夺普通百姓,因此便去各地绑架流民乞丐。你们全是被绑来的,对不对?” 段风惊讶地看着他。 唐天远继续说道:“桑杰逼迫你们替他干活。黄金盗采殆尽之后,桑杰想要杀人灭口,不料被你们发觉,逃出天目山,躲进凤凰山。因为做下此案的本来就是官府,所以你们不敢报官,也不敢走出凤凰山,只能靠抢劫路人为生。” 段风两眼泛红,不发一语。 “你们绕远路去抢孙员外的田庄,是因为知道孙员外也是参与盗金的主谋之一。老铁是孙府的杂役,后来被孙员外使唤向天目山送传物品,再后来灭口之时他也险些遭殃,自此跟你们一起落草。老铁了解田庄之内的情况,因此你们抢粮十分顺利。我说得对不对?” 段风点了点头。 唐天远又问了一些关于盗采黄金的细节,最后叹了口气,说道:“你可知你们哪里错了?” 段风从善如流道:“不该抢东西。” “不,”唐天远摇头道,“你们落草是被逼无奈,抢东西也是为了活下去,这些错误的根源并不是你们。但千不该万不该,你们不该抢掠良家女子,”他重重一拍桌子,“说!你们到底抢过多少女子,又逼死过多少?!” 段风一抖,“就一个……加上她,两个。”他说着,扭过头看了谭铃音一眼,可惜她正埋头奋笔疾书,并未看他。 审完了段风,唐天远又提审了几个人。他并未避讳郑少封,因此郑少封也算是明白了唐天远到底钦的什么差。 夜还很浓重,已经有早起的公鸡在鸣叫。 谭铃音整理好记录,站起来拍了拍因久坐而酸胀的腿。 唐天远加派了人手看守牢房,他还让人进去告诉犯人们,最近可能有人想要来刺杀他们,让他们自己警醒一点,别睡太死,有情况就喊。 其实唐天远只要透露出消息,让对方知道他该问的都问出来、杀人灭口已经没意义了,那么他们就不会多此一举了。 谭铃音跟着唐天远走出来,情绪低落。 唐天远帮她紧了紧兔毛围脖,问道:“累吗?” “不是,”谭铃音摇摇头,看着唐天远,“他是不是会死呀?” 按照大齐例律,段风犯了强奸罪,当处以绞刑。她……怎么说呢,心情复杂,总有点不忍心,觉得这个人还没坏到必须死的地步。 唐天远握住她的手,说道:“一个人不管处在怎样的环境中,都该有底线。他被人害了,但这不能成为他残害别人的借口。” 谭铃音便点了点头。 唐天远牵着她,“走吧,今天去我那里。” “啊?不不不,我我我……”谭铃音站在原地不动。 “我院中客房很多。” 谭铃音便跟上他。 郑少封看着他们牵在一起的背影。他觉得好孤独好寂寞。 唐天远把谭铃音弄到自己院中的首要目的还是为了安全,其次,能更多更近地看到她,那自然是极好的。 小院中多住进两个人外加一头狮子,一下子热闹了许多。在这个敏感时刻,唐天远不打算从外头招不知根底的下人进来,他让香瓜去伺候郑少封,雪梨去伺候谭铃音,他自己则暂时用粗使的小丫鬟。反正大家都不是娇气的人,先这么将就着吧。 三人都累得够呛,唐天远尤甚,三天里只睡了两个时辰。因此他们一回去就睡了个昏天黑地,直到中午才被叫起来吃饭。 谭铃音不想起床,她还没睡够。她把脑袋埋在被子里,假装没听到雪梨的呼唤。 雪梨笑嘻嘻道:“谭师爷,我挠你脚心了?” “……”谭铃音默默地爬起来。 穿衣洗漱之后,谭铃音来到饭厅。糖糖早就闻着肉味儿堵在门口了,看到谭铃音走过来,它高兴地跑过去跟在她身后走进饭厅。 郑少封坐在桌边,用筷子指着糖糖,笑道:“这个狮子要成精了。” 已经不止一个人说过糖糖要成精了,谭铃音很高兴,就跟夸她自个儿要成精了一样。她把糖糖抱起来放到郑少封怀里,拍了拍它的脑袋,“糖糖,乖。”接着自己也坐在另一张凳子上。 唐天远帮她拉了一下凳子,又若有若无地看了她一眼,嘴角挂着淡淡的笑意。 糖糖果然很乖,反正它现在也没心思去管谁在抱它。它两条前腿扶着桌沿,盯着桌上的菜,两眼发直。 郑少封有点手忙脚乱,这这这,这可是狮子啊!他以前做梦都不会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怀里抱着头狮子吃饭。他小心地摸了一下它,轻声细语地问:“糖糖,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夹。” “大人,怎么能让它上桌吃饭呢?”谭铃音不好意思,“也太抬举它了。”说着,隔着桌子去敲糖糖的头,“糖糖,下去。” 糖糖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那碗红烧肉上面,它这次没有听谭铃音的话。 郑少封不以为然,“什么话,糖糖可是剿匪的大功臣,理应上座。”他顺着糖糖的目光,发现了红烧肉,于是夹过来一大块,放到碗里,推到它面前。 糖糖便高兴地吃起来,吃完之后一舔舌头,赏给郑少封赞许的目光。 郑少封就跟打了鸡血一样,不停地给糖糖布菜。 唐天远也跟打了鸡血一样,不停地给谭铃音布菜。 于是这一顿饭,谭铃音和糖糖都吃得有点多。唐天远留下他们在院子里消食,自己去了退思堂。雪梨带着两个小丫头去南书房拿谭铃音的东西,唐天远说了,在这件案子了结之前,谭铃音最好一直住在此处。 唐天远来到退思堂时,李大王告诉他,周县丞家中出了急事,要赶回去,今天想跟县令大人告假。可是县令大人一直没起床,所以他就先走了,托李大王给知会一声,还附上告假条一张。 唐天远扫了一眼告假条,淡淡答道:“知道了。” 他心中有数,说什么家中急事,哪有这么巧的,多半是那边乱了套,周正道没了主意,急急忙忙去找宗应林请示。 周正道已经不明白那位县太爷的路数了。他不知道这个年轻人是如何在没有府台大人的支持下,一夜之间搬来那么多救兵。这样的神通实在让人提心吊胆。他也不知道,县太爷为什么一定要连夜审讯,还加强了牢房的防守,甚至散布消息说有人要杀犯人。 一定有什么事情是他不知道的,而且这件事情很严重。 所以周正道一早起来就快马去了池州府。反正是个人都知道他是府台大人派下来的,大家心照不宣,他也不用太避讳。 宗应林没有立刻见周正道,因为他正在接待另一拨人。 “大人,小的确实找了不少好手,只不过谁也没料到,大半夜的竟有人在那牢房门口幽会,谈情说爱卿卿我我,刺客们一不小心露了马脚,只好先撤退了。” 宗应林嘴角抽了抽,“胡扯,谁会选在那种地方幽会?” “真的,都亲嘴儿了……刺客弟兄们也是太惊讶,否则也不至于被人发现。哦,据说发现他们的那个人是个绝顶高手。” “还有别人?”宗应林一愣,顿时反应过来,叹道,“这是被人守株待兔了!”幸好发现得早,否则进去了就是被活捉。这么看来,还得多谢那俩在牢房门口幽会的神经病。 “那……大人,我们现在怎么办?” 宗应林哼了一声,“那个唐飞龙,确实有两下子。他多半已经审问出什么了。”他突然叹了口气。不是因为对手太强大,而是因为这个强大的人竟然是对手,而非为他所用。 那人又问了一遍:“大人,我们现在怎么办?” 宗应林被问得有些不耐烦。他一个聪明绝顶的人,整天给一群蠢货擦屁股,这让他有一种生不逢时或者天妒英才的郁闷。早知如此,他就不该掺和这件事,钱没拿多少,三天两头出乱子。 不过想一想那潜在的巨额财富,宗应林只好咬牙忍下去。 宗应林留了一肚子的郁气,等看到周正道来,全发泄到他身上了,“本官让你看个人而已,你把人看到哪里去了?今天是剿匪,明天他上折子告我一状,你也睡着?没用的东西!” 周正道诚惶诚恐,跪在地上不敢起来,“大人请息怒,卑职知罪。这趟前来,就是来向您禀明此事。” 宗应林便问道:“他剿匪的兵有多少?从哪儿弄来的?” 周正道选择性地答:“大概一千。” 宗应林又问了一次:“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不知道……” “不知道不知道,你到底知道什么?!” 周正道低下头,“大人,那唐飞龙平时就总防着我,对我颇多忌讳,有事情也想方设法不叫我知道。” 宗应林发了会儿火,也没那么气了,反正跟这种人生气,气也白气。他自言自语道:“从时间上来看,那个兵营离铜陵不远。他没来池州,多半是从安庆调的兵。奇怪了,他哪有那么大脸去安庆调兵,还一调就是一千?” “大人,带兵的是个铁面人。” “铁面人?这倒是个很好的线索。嗯,也可能是他不愿被人认出来,才戴了铁面。” 两人都对军营不熟悉,自然无法揣测这个神秘人物是谁。 宗应林便暂时把此事搁下,又道:“那唐飞龙应该已经知道了。” 这话有点模棱两可,周正道小心问道:“他知道什么?” “你知道什么,他就知道什么。哦,你不知道的,他也知道——桑杰那个浑蛋,当初灭口时出了乱子。” 周正道脸色大变,“大人您是说——?” 宗应林点点头。 “那我们要不要……”周正道说着,右手举起来比画了个手刀。 宗应林明白他的意思,“能买通就买通,买不通的话……你看着办。” 谭铃音去退思堂找县令大人,两个人打算根据土匪们的口供,大致估算一下那个矿山到底产出了多少黄金。 唐天远的视线落在她翻笔录的手上,他提醒她,“你指甲长了。” “哦。”谭铃音看了一眼,也没在意。 但是唐天远却想到了谭清辰给谭铃音修指甲的画面。他拉过她的手,“我帮你修吧。” “啊?”谭铃音忙往回缩手,“不……不用了……” 唐天远没听到一样,他从书架上拿下来一个盒子,里面有修指甲的、掏耳朵的。他把指甲刀和小锉子拿出来,拉着谭铃音,“坐下。” 谭铃音挺不好意思,“真不用。”他好歹是县太爷,自己的指甲都要旁人来修,却为她做这样的事…… 唐天远撩眼看她,似笑非笑,“再说话堵你的嘴。” 谭铃音脸一红,不作声了。 唐天远捧着她的手,脸上没什么表情,心中却小鹿乱撞。他早就想给她修指甲了,现在终于得偿所愿,怎会不兴奋。 干净小巧的指甲剪掉多余的部分,用小锉子仔仔细细地锉圆润,再用帕子小心地擦掉粉末。 他做这种事情时表情特别虔诚,像是对待价值千金的瓷器。谭铃音看到他那样认真的眼神,不知道怎么的心中又酸又暖。 虽然他做得有点慢…… 周正道走进退思堂时,看到县太爷正在给谭师爷修指甲。 “咳。”他老脸一红。 谭铃音也跟着脸红了,她又想缩手,可惜缩不回来。 唐天远扫了周正道一眼,手上动作并未停下。他一边给谭铃音锉指甲,一边对周正道说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大人?” “两万两,黄金。” 周正道的下巴差点掉下来。两万两黄金,您怎么不去抢呢! 唐天远继续说道:“我知道你们做了什么,我可以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但是既然看到好处了,总要分一杯羹。你不用急着答复我,回去跟你主子商量一下。” 他把这些说得云淡风轻,好像这点事儿根本不足挂齿,还没他手中的指甲锉重要。 周正道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人,虽然年轻,但浑身散发着一种不容置疑不容违逆的气场。甚至于,就算跟府台大人站在一起,也不会落了下风。 他想,他也许真的低估这个年轻人了。 唐天远有些不耐烦,抬头看了呆立的周正道一眼,“还有什么事?” “……卑职告退。” 唐天远眉头舒展,低头继续修指甲。 谭铃音:“……” 唐天远给谭铃音修完指甲,依然舍不得松开她的手,他磨磨蹭蹭的,捉着她的手,低头在她手背上亲了一下。 谭铃音的心脏扑通扑通乱跳。 唐天远把她的手心贴在自己脸上,笑看着她,“怎么谢我?” 谭铃音便凑过去亲了一下他的唇角。亲罢之后想撤回,却被他扣住后脑,反客为主,加深了这个吻。 两人吻得缠绵悱恻,分开时,都有些气息不匀。 谭铃音不敢看他,低头玩弄着手指。嗯,县令大人修的指甲确实很漂亮。 唐天远突然问道:“你说,如果我是唐天远,你会怎样?” 谭铃音只当他是觉得自己出身不够好,所以自卑,便安慰他道:“其实你挺好的,也不比唐大人差。你这么聪明,以后在官场上肯定吃得开。你虽然没有一个位极人臣的父亲,但你自己可以做一个位极人臣的父亲。对不对?”说完眨着眼睛,真诚地看着他。 唐天远无奈地轻戳了一下她的脑门,“你这瓜娃子。” 他这音调有些怪,谭铃音没听太明白,愣愣问道:“瓜……瓜娃娃是什么?” 唐天远无语,胡诌道,“就是西瓜里蹦出来的娃娃。” 谭铃音更觉奇怪,“为什么这样说?” “因为西瓜好吃,”他顿了顿,笑看她,“像你一样。”说到最后,声音渐渐变得有些喑哑。 这句话谭铃音听懂了:她又被调戏了。 她发现,这个县太爷是一天比一天流氓了…… 由于白天的修指甲事件,唐天远当晚做了一个特别美妙的梦。他梦到他给谭铃音染指甲了。夏天开得最水灵的凤仙花,把花瓣摘下来,混着白矾研得碎碎的,盖在指甲上,隔一天一夜才取下来,指甲就全被染成赤血丹霞色。谭铃音夸他染得好,为了奖励他,她把他的衣服剥光了,然后就用这样一双染了丹蔻的手摸他,一开始还挺纯洁,只摸脸,后来那双温香小手就溜到脖子以下了。 再后来,他就醒了。 唐天远懊悔不已。为什么一定要在最精彩的时刻醒来呢…… 他闭上眼睛,回味梦境里的画面,虽然知道是假的,但光是这样想一想竟然也很幸福。 他想得热血沸腾,喘着粗气自言自语道:“我得快点把你娶回家。” 周正道没想到唐飞龙竟然无耻到这样的地步。他觉得吧,就算现在给他两万两金子,以后他尝到甜头,手里又攥着证据,肯定会继续敲竹杠。 再说了,两万两黄金,哪是那么容易拿出来的?钱,吃下去的时候是钱,长出来的就是肉,让人往外吐钱,那就是割肉。要割这么大一块肉,简直是要人命。 于是周正道满心怨气地给宗应林写了封信,信中痛陈唐飞龙的贪得无厌。 宗应林看完信,也挺无奈。这个人是留不得了。可惜啊可惜,是个可造之才。 想要把唐飞龙灭口,就不能像对付桑杰一样,因为唐飞龙上任的时间短,把柄少,还颇具民心……总之想弹劾他是不容易的。 最有效的办法是让人直接暴毙在家里。 周正道很快联系好了杀手,依旧是晚上行动。 唐天远又做梦了。 这回的梦依然特别美妙,嗯,他给谭铃音洗脚了。他怀着激动无比的心情,握着她的脚泡在温水里揉搓,水面上还漂着花瓣,被水泡开,香气弥漫。他一边洗一边跟谭铃音说话,和她开玩笑。谭铃音恼了,不住地用脚拍打水面,水被拍飞,溅了他一身。他就扯着湿衣服问谭铃音,怎么办。谭铃音就笑着说,我帮你脱下来。 她是怎么帮他脱衣服的呢?她抬起脚,小脚丫顺着他的裤脚向上爬…… 唐天远知道自己在做梦。他在梦里一遍遍地提醒自己,千万不要醒,千万不要醒…… 然后,又是在最精彩的时刻,突然,现实世界里咚的一声闷响。 他被吵醒了。 唐天远从床头摸到火折子,吹亮。他看到地上被网住的某不速之客。 黑色夜行衣,黑色面罩,手里还拿着凶器,此刻正挣扎着,试图用匕首割断网绳。 当然了,割不断。 唐天远目光深沉。就是这个人,这个人破坏了他的美梦。 他慢吞吞地下床,点燃蜡烛。他走到那刺客面前,低头看他。 刺客也抬头看他,两人一时相对无言。 唐天远突然爆发,抄起一把杌凳按着那刺客一顿暴打,一边打一边骂道:“叫你扰人清梦!你就不能白天来吗?!” 刺客疼得闷哼。 骂声惊醒了外屋睡得死沉的小丫鬟,小丫鬟进来一看,吓得尖叫,结果所有人都醒了。 郑少封第一个到,他没想到唐天远还能有这么狂躁的时候,“行了,你想打死他吗?”已经头破血流了…… 郑少封和唐天远一块儿打过群架,他知道唐天远这个人看着温良无害,其实打人的时候比一般的小混混小流氓都阴狠手黑。 郑少封把刺客绑起来后,谭铃音也赶来了。这么晚,她到底要避嫌,不好直冲进唐天远的卧房,便站在窗外问他:“你没事吧?” 唐天远拉开窗户,看到谭铃音里衣外面只披了一件袄子,正站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他心疼得要命,“我没事,你赶紧进来!别站在这里,冻坏了怎么办。” “我不进去了……你真没事?”谭铃音还是不太放心。 “真没事,你若不想进来,就快回去。” 谭铃音伸脖子往里看,“是不是刺客真的来了,抓住了吗?” “你放心,郑……正好唐天远在这里,我不会有事的。我求求你了小姑奶奶,你别站在外面行不行!” 谭铃音一听唐天远在,也放心了,“那我先回去了,你自己小心点。” 唐天远扶着窗沿,看着谭铃音的背影。 郑少封啧啧称奇,“你光想着她冷,你自己不冷吗?”开窗户吹了半天凉风了。 唐天远关好窗户,打了个喷嚏,“不冷。” 郑少封指指被打成猪头的刺客,“这个人怎么办?” “明天我去一趟府衙。” 宗应林实在没想到,唐飞龙竟然来踢场子了。 并带着活捉到的刺客…… 老狐狸就是老狐狸,虽然心里头已经骂了一百遍娘,但表面上还是笑呵呵的。 唐天远不想跟他废话。主要是不想见到他那张肥脸,倒胃口。他对宗应林说道:“想必府台大人还不知道,我最近不小心蹚了浑水,泥足深陷,又怕死得很,只好把所有证据都交给友人。一旦我出事,这些证据就会六百里加急递到皇上面前,到时候大家一起玩儿完。” 宗应林的笑容有些勉强了,“年轻人,就是容易冲动。谁又打算真害你不成?这是在考验你罢了。” 唐天远心内冷笑,问道:“不知下官是否通过考验了?” “你说呢?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啊!”他赞道。 唐天远低头不说话。 这么一会儿工夫,宗应林已经在心中权衡过了。唐飞龙虽然贪财,但确实比其他人都更有才能。让他去找那些黄金,没准还更靠谱一些。反正现在把柄已经在人家手上了,与其被迫一点点往外吐钱,不如把他拉进己方阵营,为我所用。 于是宗应林说道:“这个案子,其实主使已经死了。” “桑杰?” “对。”宗应林点点头。 唐天远垂眼敛去眸中精光,问道:“他是怎么死的?” “我不说,你想必也知道。” “我不知道。” 宗应林笑道:“哦,这不是重点。我想说的是,现在孙员外他们手头的金子其实只是小部分,大部分都在桑杰手上。” 唐天远奇怪地看他,“可是他已经死了。” 宗应林低头看着杯中碧绿的茶叶,笑而不语。 唐天远恍然大悟,“桑杰之所以死,就是因为不肯交出黄金,”想了想,他又问道,“那么他死了之后,他手上的黄金落在谁手里?你?” “找不到了。” “……”唐天远狐疑地看着他。 “真的找不到了,你是聪明人,真假自辨,”宗应林些微叹了口气,“那可是一大笔黄金,莫说一辈子,就算十辈子也花不完。”他一边说着,一边观察唐天远的神色,果然见他有些神往。 宗应林哈哈一笑,又道:“也不知桑杰到底把黄金藏在什么地方,总之他们找了很久也没找到。怎么样,你想不想试试?” “我?”唐天远一乐,“我知道之后,能分我多少?” “好,干脆!我就喜欢爽快人!”宗应林笑得见牙不见眼,“这样,二八如何?” “一人一半。” “三七。” “一人一半。” 宗应林有些不高兴了,“你凭什么要这么多?” 唐天远悠闲地端起茶杯,“就凭我能找到。” 宗应林有点无奈,“四六,不能再多了。你知道我要打点多少人吗?” “好。”唐天远放下茶杯,“现在说说目前掌握的线索吧。” 第十六章 旧事重提 这些天唐天远把土匪们审得差不多了,开始着手处理他们。 南陵县报官的凤凰山土匪抢劫案中,只有一件出了人命,且也不是直接被土匪们杀的,而是逃跑时不小心跌死的。唐天远统计了一下财物损失,决定用谭铃音保管的那些黄金先赔付,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至于人命官司,可以联系死者家属,从中调解。 一百多个土匪,多一半可以无罪释放,剩下的有的鞭笞,有的服役数月到数年不等,罪行最重的是段风。 段风强迫了一个姑娘,导致那个姑娘自缢而亡,他对此事供认不讳。当唐天远告诉他犯强奸罪当处绞刑时,段风沮丧地低头嗯了一声,喃喃道:“我不想死。” 唐天远点头道:“正好,你现在有个戴罪立功的机会,如果做好了,本官跟皇上请个特赦,可以免你死罪。” 这话要是周正道之流听到,就会觉得县太爷说大话,你一个小小的七品县令,哪来那么大脸跟皇上请旨。不过段风是没见过世面的,此刻深信不疑,企盼地看着唐天远。 唐天远也不隐瞒,“你们采的那些黄金都不见了,我现在要找到它们,需要你和你那帮弟兄的配合。” 段风点头,“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上刀山下火海都行。” “用不着上刀山下火海。我需要随时传问你们,所以你们暂时待在铜陵县,不能离开。另外我也不想管你们吃白饭,所以从明天开始你带他们去把城墙破损的地方修好,修补完城墙我再给你们派别的活。哦,对了,黄金一事一定要咬紧牙关,倘若泄露半字,出了人命我可不管埋。” 他说一句,段风点一下头,点到最后,郑重说道:“我知道了,你放心吧。” “还有一事。” “什么?” “远离谭师爷,不许跟她说话。” 段风神色黯淡,应了一声。 昨夜下了一场小雪,早上推开门,大地和房子都盖了薄薄的一层白绒花。这样的天儿,喝小酒赏梅花再好不过,可惜县衙里的几株梅树都还没开,只刚鼓起花苞。 据说天目山有个地方地气很暖,之前也不知是谁曾在那里种过不少梅树,现在蔚然成林,便有了个名字叫“落梅坡”。这个时节,落梅坡的梅花应该已经开了。 唐天远把这些天的大事儿都了结了,总算能松口气,于是心情很好,便想和谭铃音一起去落梅坡赏梅。 谭铃音想带上糖糖。小家伙爱去野地玩儿,正好让它逮兔子去。 郑少封没好意思说跟去,但他默默地瞪着他们,一副“好你们这对狗男女过河就拆桥你们不带我玩儿也就罢了现在连糖糖都要抢走……”的表情。 谭铃音挺过意不去,只好捎上了他。 嗯,还得加个苦力,帮忙搬运酒水、点心、器具、炭、柴等东西。 于是黄瓜也被捎上。 唐天远一看现在这个阵容,三个男人一个女人,明显阳盛阴衰,总感觉这样谭铃音就不是他一个人的了,不好不好。于是唐天远又把雪梨也带上了,这丫头是个话篓子,活跃气氛肯定没问题。 就这样,本来计划的两个人的约会一下子变成五个人外加一头狮子。 落梅坡的梅花果然开得很好,疏影横斜,暗香浮动。此处还有一个破旧的亭子,像是专门为赏梅之人所建。几人把凉亭打扫了一下,铺开垫子,架上火炉暖酒,又摆开点心。 唐天远才不过喝了几杯酒,就拉着谭铃音走进梅树林。 郑少封对这两人已经从开始的羡慕嫉妒恨到现在的鄙夷了。他想跟黄瓜、雪梨一起嘲笑他们,找找认同感,结果扭过头一看,黄瓜正围着雪梨转悠,那个殷勤啊,恨不得跪着为她服务。 郑少封于是去陪糖糖追兔子了。 唐天远和谭铃音两人走进梅林深处,才发现这片林子挺大的。他拉着她的手,随手摘了朵盛开的红梅别在她的发间。 谭铃音从袖中掏出一个东西递给他。 唐天远接过来一看,是个荷包,淡青色底面上绣着一竿翠竹,缀着穗头。整个荷包看起来比较素净,无甚新奇。 “这是我自己做的。”谭铃音说道。 “怪不得不好看。” 谭铃音翻了个白眼,“爱要不要。”说着要抢回来。 唐天远把荷包举得高高的,谭铃音踮着脚也够不到,几乎扑进他的怀里。他趁机在她脸上香了一口,“给了我就是我的,你怎么好意思往回要?” 谭铃音斜了他一眼,“是你自己不喜欢的,我做得不好,你尽管去找好的。” 唐天远垂眼睨着她,眉梢微微一挑,带笑的眸光像是醉了一般,“谁说我不喜欢了,只要是你做的,我都喜欢。” 谭铃音脸一红,低头道:“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油嘴滑舌呢!” 唐天远想也不想答道:“我可不会随便跟姑娘油嘴滑舌,”说着轻轻刮了一下她的鼻尖儿,“你懂不懂?” 谭铃音推开他,“不懂。” “懂也好不懂也罢,总之你给了我这个,就是答应嫁给我了。”唐天远拎着荷包晃了晃,接着小心收进怀中。 “你这人怎么这么无赖呀,还给我。” “不给。” “给我。” “不给。” 谭铃音佯装要抢,唐天远便后退两步,转身就跑。 谭铃音就在后面追。 两人二傻子一样在梅花中穿梭,追追打打,唐天远怕谭铃音追不上他,跑几步就停下来等她一下。 不过后来,谭铃音还是把他给追丢了。 她迷茫地四下张望,人呢? 她眼神不够好,人和树在她眼中区别不太大,这可怎么找? 突然,她被人从背后紧紧抱住。 唐天远:“抓住了!” 谭铃音:“……”大哥,你能不能先搞清楚到底谁在抓谁呀…… 唐天远拥着谭铃音,下巴在她耳后蹭了蹭,柔声唤她:“音音。” 这肉麻兮兮的,直接导致谭铃音腿发抖,“……嗯。” “我一直有一事想和你说。” “说呗,我听着呢。” “说了你可以生气,可以打我骂我,但不要躲着我,也不要不理我。你还得保证,依然会嫁给我。”他先提了一大堆要求。 谭铃音忍着翻白眼的冲动,“说说看。” “算了,现在气氛这么好,等回去再跟你说。” 几人从落梅坡回来,唐天远先下了马车,然后扶着谭铃音下来。 赵小六忙迎上来,凑到唐天远身边低声说道:“大人,有人来了。” “谁?” 赵小六也不知怎么解释,“您进去看看就知道了。” 唐天远心中纳闷,带着谭铃音去了退思堂,一进去,发现退思堂里真热闹。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一个三十岁上下的妇人,还有个七八岁的男童。香瓜正在用点心哄那男童。 听到推门声,室内众人都向这边望来。 唐天远敏锐地察觉到身边谭铃音情绪的变化,他侧脸看了她一眼,发现她的表情有些恍惚。 “爹。”她喃喃叫道。 谭能文见到自家女儿,起身走到她面前,一咬牙,突然扬手。 唐天远正好站在谭铃音身边,一把抓住他的手腕。 谭能文有些愠怒,“我在教训自家女儿,旁人勿管闲事。” 唐天远神态恭敬,手却并不松开,说道:“见过谭叔。晚辈唐飞龙,是敝衙之主。您想教训女儿,尽管回家关起门来教训,在县衙里闹,怕不被人看了笑话去。” 谭能文听他如此说,知是此地县令,于是神情缓和。他瞪了谭铃音一眼,转而对唐天远拱手,“原来是唐大人,失敬失敬。” 唐天远也回礼,“不敢。” 谭能文又道:“我这女儿不识礼数,一定给大人添了不少麻烦。” 唐天远笑道:“哪里,谭师爷很好,谭叔不必过谦。常言道‘虎父无犬女’,以谭师爷观之,谭叔定然也是明理通达之人。” 谭能文哈哈一笑,招呼身后的女人和小孩过来,“这是贱内和犬子,因得知铃音在此,挂念得很,便同我一起来了,唐大人莫怪,”说着,又看了谭铃音一眼,“还不见过你娘。” 这女人正是谭铃音的继母,本姓张,原也只是谭家家奴,后来抬作姨娘。主母过世后,张姨娘生下谭能文唯一的儿子,母凭子贵,扶了正室。她家儿子自小被父母爱如珍宝,小名就唤作小宝。 谭铃音看了一眼她后娘,并不言语。 谭夫人脸上挂不住,推了一把小宝,“小宝,快叫姐姐。” 小宝看着谭铃音,眼神有些排斥和敌意。 谭铃音冷道:“张姨娘,小宝又长高了。” 谭夫人脸色一变。 唐天远在谭能文发怒之前及时出言化解尴尬,“你们远道而来,风尘仆仆,先歇一歇吧。既是谭师爷的家人,在此处就不要见外,”说着问香瓜道,“客房可打扫出来了?” 香瓜一愣,答道:“奴……奴婢听说员外和夫人已经有了落脚处,所以……” 唐天远脸一板,“所以你就是这么招待客人的?不知道的以为我要把人往外赶呢!” 谭能文一看这县太爷生气了,连忙说和,“不至于不至于,我们在外头确实已经订了客栈。” “哪能住外头呢,”唐天远看了一眼香瓜,“不争气的奴才!” 香瓜臊得快哭了,“奴婢这就去办。” “不用了,南书房是干净的,现在带谭叔过去安顿吧。” 谭铃音呆呆地看着他们呼啦啦离去的背影,问唐天远,“你好像比我还生气?” 唐天远皱眉不语。香瓜不喜欢谭铃音,还在他娘面前说过谭铃音的坏话,这样一个人,对谭铃音的父母如此殷勤,总让他觉得不对劲。 但是这个问题不好解释,唐天远没说什么,他握住谭铃音的手,问道:“你还好吧?” 谭铃音低头说道:“那个女人是我的继母。你是不是觉得我挺没教养的?” “你说呢?我认识你这么久,与她却只见过一面。再说了,我说句实话你别生气。以小宝对你的态度,足可见你继母对你的真正想法,怕只有你爹还蒙在鼓里,一心希望你们相亲相爱。” 谭铃音眼圈发红,“连你都看得明白,我爹却不明白。” 唐天远叹了口气,“也许他只是一厢情愿地想要糊涂下去吧。” 谭铃音问道:“我还没有跟你说过我家里的事吧?” “我知道一些。”唐天远并不隐瞒。不过他派人打听到的多是谭铃音的婚事问题,至于家事,他没办法知道得太清楚。 “其实一开始我也并不是很讨厌她,但是后来她有一次差一点儿害死清辰,我就发现这个女人的心肠有多歹毒。 “我跟你说过吧,清辰是我爹的义子,他刚来我家的时候我爹很喜欢他。那时候小宝还没有出生,我爹教他做生意,打理家务。他特别聪明,什么东西都一学就会,学完了还能举一反三。我爹一直没有儿子,所以他对清辰很好。后来小宝出生以后,我继母总是防着清辰,甚至有一次,不惜对他暗下毒手。本来我跟继母面子上还过得去,但自那之后,我就越来越讨厌她。” 唐天远拍了拍她的肩膀,说道:“我明白,这不怪你。” “其实我爹很疼我,那时候我和他的关系不像现在这么差。但自从小宝出生以后,他一心只想着这个儿子。在那个女人的挑拨下,我爹越来越觉得我不够懂事。哦,对了,他执意要把我嫁给朱大聪也是受了我继母的撺掇。我跟我爹大吵一架,就逃婚了,清辰陪我出来,直到现在。我爹还说过让我再也不要回去。”谭铃音说到这里,终于忍不住落下了眼泪。 唐天远虚拢着她的肩膀,柔声宽慰她:“别难过,以前是我没遇见你,才让你受那些委屈,以后不会了。” 谭铃音擦了擦眼泪,奇怪说道:“他既然都不认我了,找我来又是为什么呢?” 唐天远心里大概猜到是怎么回事,只是不说破,“你和你爹好好谈一谈,有什么事情一定要和我说。” 谭铃音来到南书房,在门口看到小宝正揪着糖糖的尾巴,“看你往哪儿跑!” 糖糖自己的尾巴向来是不给别人玩儿的,此刻被揪住,十分难受,它恼得一回身,张大嘴巴一声怒吼:“嗷呜!” 小宝没见过这么有气势的狗,吓得松了手倒退几步,一不小心跌倒在地上。 糖糖看也不看小宝,撒开腿跑到谭铃音脚边,低头在她腿上蹭,求安慰。 小宝坐在地上,放声大哭。 谭铃音弯腰抱起糖糖。嗯,小家伙现在大了,都快抱不动了。 小宝的哭声把里头三个大人招出来了,谭夫人看到儿子,心疼得什么似的。忙要把他扶起来。小宝却坐在地上不愿起来,指着糖糖说道:“打,狗!” 香瓜也跟着劝,想先把小孩哄起来,坐在地上凉。 谭能文挺臊得慌的。他们是客,人家唐大人客客气气地招待,结果他儿子一来就闹,要打人家狗,简直丢脸。他怒道:“还不快起来!在家时怎么教你的?出来丢人现眼!” 小宝哭得更大声了,必定要把糖糖打一顿他才起来。 正闹得不可开交,黄瓜领着几个丫鬟走进来,看到谭铃音,说道:“谭师爷,少爷怕衙门里人手不够用,怠慢了谭老爷和夫人,所以又买了一些回来。” 谭铃音觉得唐飞龙也挺能的,买丫鬟跟变戏法似的,而且看着那几个丫鬟都挺老实本分。她知道他是怕她难做,所以对她的家人格外体贴。想一想他,再看看眼前闹剧,谭铃音禁不住鼻子发酸。 黄瓜跟谭铃音回禀了一下,接着把丫鬟交给香瓜分派,就要离开。谭铃音让他带上糖糖一起走了。 然后谭铃音和谭能文一起走进南书房的小花厅,摆开谈判的架势。 “跟我回去。”谭能文开门见山。 “跟你回去,还是跟你回去嫁人?”谭铃音更直接。她也不傻,这一会儿工夫已经想明白了。对于她的去向,她爹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而且招呼不打就找上门来了。必定是有人提前告诉他了。 谭能文坦然承认,“朱家确实又去提亲了。铃音,人家待咱不薄吧?” “待我不薄我就要嫁给他吗?那样我也不知嫁过多少次了,还轮不到朱家。” 谭能文气得直拍桌子,“你……恬不知耻!” “你又不是第一次知道我恬不知耻,用得着那么大惊小怪?” 谭能文指着她,手指哆嗦,“孽障啊,孽障!” 谭铃音正色,问道:“如果不是朱家提亲,你是不是打算一辈子也不认我这个女儿了?” “你自己犯的错,还好意思怪别人?” 谭铃音垂着眼睛,小声道:“我没有怪谁,我犯错我活该,但我只是好奇,问一问。” 谭能文叹了口气,“我能怎么办?你又不是不知道朱家的势力,我总不能为你一个,把老谭家都赔进去吧?” “就是不会了?” 谭能文没说话。 “那……”谭铃音的声音渐渐带了些哽咽,“那你想我吗?” 谭能文没好气道:“我怎么不想你,你是我闺女。可是想归想,我哪敢找你?” “其实也没多想吧,你有儿子呢。” “小宝是你弟弟,你该让着他。” 谭铃音冷笑,“他可不愿叫我姐姐。” “他那是有几年没见你了,认生。” 谭铃音有些无力,不想再跟他掰扯这些了。儿子是延续香火的,是心头肉,儿子做错什么都是可以理解的、可以开脱的。 她叹了口气,“我觉得你这样是在害小宝。‘慈母多败儿’,你们现在宠他太过,把他性子养刁了,以后他未必会孝顺你呢。” 谭能文最受不了这话,脸色阴沉,重重一拍桌子,“胡说!” 谭铃音懒洋洋地玩着手指,答道:“你就当我胡说吧。我再给你胡说几句,我是不会嫁给朱大聪的。你说我无耻,我还有更无耻的呢!我心里已经有人了,不怕告诉你,就是唐飞龙唐大人。我已经跟他私订终身了,这辈子非他不嫁!” 谭能文快被他闺女气死了。 “那朱家少爷对你势在必得,你身在福中不知福,现在反与别的男子有了私情,倘若被朱家知道……” “知道又怎样不知道又怎样?反正我不嫁,谁爱嫁谁嫁!那朱家不是厉害吗,大不了把我抓回去关进大牢!”谭铃音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梗着脖子说道。 “你以为关进大牢就完了吗?我呢?你兄弟呢?” 谭铃音挺无语的,“你想得太多,这只不过是男女婚嫁的恩怨,济南知府一个官老爷,每天那么忙,人家不会对你赶尽杀绝的。” “你说得轻省!他只消动个小动作,我半辈子都不会有好日子过,这和赶尽杀绝有什么分别?我生你养你,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 父女俩吵了会儿嘴,谁也不服谁,谭铃音一怒之下直接去找朱大聪了。 谭能文跟着她走出来,在她身后说道:“你给我站住,你这死丫头!” 谭铃音头也不回,走出去后咣的一下重重关上门。 谭能文站在院中,突然有些怔愣。他有多久没跟闺女这样吵架了? 他虽然很生气,但也不全是生气,生气之外,还有那么一丝感慨和庆幸。这辈子竟然能有机会再见到她,再当面和她吵两句。 唉…… 谭铃音本来对朱大聪心怀愧疚,现在呢……现在依然心怀愧疚,可是除了愧疚,她又觉得朱大聪这事儿办得挺不地道的。有什么事儿跟她商量就好,做什么一声不响地把家中父母搬过来?她谭铃音像是能受父母摆布的人吗? 朱大聪像是早就料到谭铃音会来找他,已经提前端坐在店中等待。 看到谭铃音气势汹汹地跑来,朱大聪先站起身,脸色苍白,“铃音,我错了!” 谭铃音:“……”她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别人一旦先认错,她就总忍不住心软。 朱大聪解释道:“我一高兴把在铜陵与你相遇的事情写信告诉了我爹娘,然后他们好像又去找了你爹……”声音越来越小。 谭铃音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他如此无辜。但不管相不相信,结果都已经铸就。她说道:“朱大哥,我之前已经跟你说得很明白了,我不能嫁给你。我知道我错了,我会补偿你,你让我做什么都行,但无论怎样我不能嫁给你。” 朱大聪苦笑,“你想拿什么补偿我?” “我……”谭铃音哑然,她现在好像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想了想,答道,“我……我正在跟人联手做生意,如果顺利的话,再过一阵子,就有一大笔钱,到时候……” “铃音,你觉得用钱能补偿我吗?” “我……”她心虚地低下头。 “我不要钱,多少钱都不要,哪怕是金山银山摆在我面前,我也不要,我就要人,”朱大聪说着说着,眼圈发红,“铃音,你我本来就该是夫妻,只不过你淘气,我们错过了一次。就因为你逃婚,我被人说克妻,娶不上媳妇,你说怎么补偿我?自然该还我一个称心如意的妻子,对不对?” 谭铃音发现,对于他的话,她竟然无法反驳。 虽然道理上是这么回事,但情感上,她无法接受嫁给朱大聪。 “铃音,上次我问你是否有意中人,你说没有。现在我再问你一次,你这样排斥我,是不是因为有意中人了?” 谭铃音点了点头。 “是那个唐飞龙?” 又点了点头。原来这么多人都看出来了呀。 朱大聪扶着她的肩膀,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听我说,你喜欢唐飞龙,我确实有些生气和嫉妒,但我愿意等你忘记他。所以你跟我回去好不好?” 谭铃音一咬牙,抖出她那个无耻的杀招,“朱大哥,对不起,我跟他已经……我们已经私订终身了!” 朱大聪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无比难看。 “对不起,”谭铃音擦着眼泪,“我这辈子是不能嫁给你了。朱大哥,一定有更好的姑娘等着你。” 朱大聪直勾勾地盯着她,末了凄惨惨一笑,“你知道什么。遇到你之后,就没有更好的了。” 他越是这样,谭铃音越是内疚,心中难过得要死,“朱大哥,你别这样……” “我也不想这样,可是我管不住自己,”他深深地吸了口气,仰头说道,“我现在真有点后悔来铜陵了。” “对不起……”谭铃音又擦眼泪。 “铃音,跟我回去。” 谭铃音惊讶地看着他。 朱大聪神色已经恢复平静,“这件事,我不在乎是不可能的。但我也不想错过你。只是你要给我一点时间接受和适应。” 谭铃音觉得他很可能疯了。 朱大聪继续说道:“你现在不能不答应。知道你爹为什么连招呼都没来得及打就赶过来了吗?因为我爹又去你家提亲了,哦,应该说是逼婚更确切一些。我爹的脾气不太好,他得知自己被戏耍了,已经十分生气,这次别说你假死,就算真死,他也不会信了,只会拿你家人开刀。我绝对不是危言耸听。难道你没发现吗,你爹娘都来了,可是谭清辰却一直不曾露面……” 这回轮到谭铃音脸色惨白了,她仔细一想,确实这几天没看到清辰。她急道:“你把清辰怎么了?清辰在哪里?!” “相信我,你跟我回去,我爹就会放了他。” 谭铃音踉跄一步,苦笑,“何必呢?你这是何必呢?” “我也想问问自己,这是何必呢。但这就是事实,铃音,回去收拾东西,我们一起回去吧,”他拍了拍她的头,“我们回家。” 谭铃音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从朱大聪家走出来的了。她脑子里很乱,先去了古堂书舍,听说清辰不在,谭铃音急了,问道:“他离开几天了?” “两天。”小庄回答。 “为什么不告诉我?!” “老板留了字条的,说出门一趟,少则几天,多则旬日才会回来。”小庄说着,递上字条。 谭铃音看了字条上的笔迹,确实出自清辰。可这也可能是清辰在被逼迫的情况下写的。她想了想,出门又去找朱大聪。 “我要先见到清辰。” 朱大聪答道:“你跟我回去,到了济南,自然能见到他。” “不,我要先确定他是安全的。” “嗯,正好,他有一封信托我转交给你。”朱大聪说完,取来一封信。 谭铃音迫不及待地拆开,信上只有六个字: 姐姐,清辰无恙。 还是清辰的笔迹。谭铃音收好信,冷冷说道:“你太卑鄙了。” 朱大聪无奈道:“我也没办法。你乖乖跟我回去,我们好好过日子,我保证待他如亲兄弟,好不好?” 谭铃音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沉着脸离开了。 谭铃音不知道该怎么办。朱大聪绑架了清辰,这让她对朱大聪再无一丁点好感。朱大聪他爹是知府,俗话说“民不与官斗”,她们家怎么能得罪朱家呢?就算她可以不在乎死活,可她也不能真的不管一家老小吧?远的不说,就说清辰…… 在谭铃音的心目中,小宝的分量并不占太多,清辰才是她的亲弟弟。那么听话的一个孩子,又聪明又重情义,她从家里跑出来,他二话不说就跟上。他们俩一块儿经历了那么多风雨,他出事儿她不可能坐视不理。倘若他真因为她有点好歹,她得恨死自己。 谭铃音不是没想过找县令大人帮忙。但一个是县令一个是知府,一个在铜陵一个在济南,县令大人就算再聪明,怕也帮不上什么。再说了,唐飞龙虽然家世一般,但他自己是进士出身,又会来事儿,以后肯定能在官场上混得风生水起,她怎么能让他得罪同僚、毁他前程呢? 再想想那个什么礼部侍郎的千金,很明显,唐飞龙虽然自己家世不好,但很受达官显贵的青睐,今天是礼部侍郎,没准明天就是户部尚书了,她和他在一起,怕是在耽误他吧? 人心情不好的时候,总容易把事情往坏处想,结果是越想越坏,越坏越想。谭铃音想着想着有些崩溃,她觉得她和唐飞龙大概也只能这样了。 她去南书房告诉他爹打点东西准备离开,她自己也回去收拾。一边收拾一边难过地想,她该怎么跟唐飞龙告别。 光是想一想那些告别的场面,她就觉得心脏抽疼。 但是她根本没来得及走出宅门。 唐天远是谁呀,他往南书房送去的丫鬟们又不是吃白饭的,一看事情不对,早早地来报知县太爷。唐天远听说此事,第一时间回到内宅。此时谭铃音还在吭哧吭哧收拾东西。 “你要走?”唐天远问道。问出这句话才发现,他的声音竟有些颤抖。说不清楚是焦急还是生气,或者两者都有,哦,还有难过,失望,伤心…… 谭铃音没料到他会突然闯进来,她张了张嘴,“我……”她的声音竟也有些发抖。 唐天远死死地盯着她,“你不要我了?” 谭铃音低下头不敢看他,她嘴唇哆嗦半天,终于说道:“对不起。” “为什么走?”唐天远阴着脸,“是你爹逼你了?” 谭铃音摇了摇头。 “那就是朱大聪?” 她没有吱声。 “我去教训他。”唐天远说着,转身要出去。 谭铃音忙追上去从背后抱住他,“别去!” 唐天远现在满心怒气,额上青筋直跳,他必须找个人揍一顿才能发泄。他轻轻地掰开谭铃音的手。 “别去,清辰在他手上!” 唐天远一惊,转过身来扶着谭铃音的肩膀,“你说什么,朱大聪绑架了谭清辰?” 谭铃音点了点头,眼泪忍不住掉下来,“对不起,我一直没跟你说,朱大聪他其实是济南知府的儿子。”接着,把她和朱大聪之间的恩怨原原本本地跟唐天远讲了一遍。她舍不得离开眼前这个人,可她对自己的命运又无能为力,越想越觉无力,终于放声大哭。 唐天远都快心疼死了。那个什么朱大聪明显是装无辜想要博得谭铃音的同情和愧疚。 一开始知道谭铃音可能要离开,唐天远确实很愤怒,气她不够在乎他,不够相信他,可是现在,看到她哭得心碎,他的心也要跟着碎了。 竟然有人,竟然有人,欺骗她,伤害她,威胁她,让她伤心难过。眼前这个人,他就算生气都舍不得骂一句重话,现在却被人欺负成这样。 能忍就不是男人了! 唐天远只觉浑身的血气蹭蹭蹭地往头上顶,他拉着谭铃音跑出去,冲着宅门外吼道:“来人!把朱大聪给老子绑过来!” 郑少封听说唐天远要绑人,非要主动帮忙,三下五除二把朱大聪给绑来了,扔在退思堂。 唐天远把谭能文夫妇请到退思堂,然后大门一关,黄瓜守在外面,闲人免进。 朱大聪很是恼火。一看这架势也知道对方为什么绑他,不过,竟然敢绑他?胆子也着实够大。他从地上爬起来,沉声道:“你有种。” 仿佛是为了证明自己多有种,唐天远突然一抬脚,正中朱大聪的胸口。后者还弯着腰尚未完全站起,此刻再受袭击,嘭的一下又摔回到地上。 谭能文夫妇看得目瞪口呆。谭铃音刚哭过,此刻红着眼睛要上前阻止。朱大聪是知府的儿子,唐飞龙这样打他,怕要遭人报复。 郑少封一按谭铃音的肩膀,笑道:“谭妹子,莫急。” 谭铃音指指朱大聪,“他可是……” 郑少封摇头打断她,“莫急,没事。” 谭铃音虽然还觉担心,但既然唐天远说没事,那想必就没事了。她拧着眉看向唐飞龙。 朱大聪还要起来,但他上身刚抬起一点,唐天远已经上前一脚踩在他胸口上,狠狠压下去,使他动弹不得。 朱大聪何时这样屈辱和狼狈过,他凶狠地盯着唐天远,怒道:“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唐天远垂着眼睛看他,声音凉沁沁的,“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我知道你爹是谁。” “知道你还敢如此放肆?” 唐天远突然蹲下来,踩着朱大聪的脚并不挪动。因力道的变化,朱大聪被压得甚是胸闷,几乎要吐血。唐天远拍了拍朱大聪的脸,说道:“朱有能,淳道十四年进士,二甲第八十九名。现任济南知府,正四品。” 朱大聪眼中闪过一丝不可思议的目光。知道他爹是济南知府,这不奇怪,但是把他爹考中进士的年份和名次都说中,这个人对他家很了解吗? 不过这不是什么秘密,只要下力气打听,也能打听得到。想到这里,朱大聪再次冷眼看他,“还不赶紧放开我?你不过一个小小七品县令,胆敢随意绑人,吃了熊心豹子胆不成!” 唐天远毫不留情地一个耳光扇过去,把朱大聪扇得脑子一蒙,两眼冒金星。 “我抓你是因为你劫持了无辜百姓,”唐天远说道,“虽然我很讨厌把长辈搬出来说事,但是你执意拼爹,我不介意告诉你我爹是谁。” 他说得云淡风轻,朱大聪心中突然笼罩了一丝不安的情绪。 “我爹是淳道十年进士,他也做过知府,不过那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唐天远说着,看到朱大聪脸色一变。他心中暗骂了一句这小子没种,继续说道,“他老人家现在是中极殿大学士,吏部尚书,内阁首辅。正一品。” 朱大聪本来还有些惊恐,听到这里,他顿感身心放松,这人吹牛太过了。他冷笑,像是听到鬼故事一般,鄙夷地看着唐天远,“你爹是唐若龄?” 又一个耳光扇过来。朱大聪脑子一蒙,眼前的星星变多了。 “敢随便称道我爹的名讳?”唐天远扇完这个耳光,还想扇。 谭铃音看得快醉了。唐飞龙在假扮唐天远!虽然这样很过瘾,可实在太不安全了!万一被人告一状……啊不不不,真正的唐天远就在眼前,假扮行为应该是经过正主同意的,难道这就是所谓的“没事”? 她有些凌乱。 朱大聪缓了一下,找回神智。他依然不信,故意嗤笑,“唐若……”看到唐飞龙又抬手要扇人,他立刻改口,好汉不吃眼前亏。朱大聪说道:“唐天远是御笔钦点的探花,供职在翰林院,又怎么会跑到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当县令?你连这些都不知道,还想冒充唐天远?” “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唐天远说着,突然向上一摊手。 郑少封十分默契,把手中的一个物什扔过去。 那物什很重,挟着风声,唐天远头也不回地接住。 朱大聪定睛一看,那是一方印。啊不,不算一方印,因为印不是正方的,而是长方形的,印泥也不是红的,而是紫的…… 他以为自己因为刚才被扇了两巴掌,出现幻觉了。 唐天远换了个趁手的姿势抓着印把子,在朱大聪眼前晃了晃,“看好了,这是老子的钦差印。”说着,攥着印把子在朱大聪的脑袋上敲了一下。尖而硬的一角磕破朱大聪额上的皮肤,伤口很快渗出血来。 朱大聪不发一言。 唐天远挪了个位置,又用印体敲朱大聪的头,这回力道加重了些,“老子是奉旨前来此地查办要案,既然当了此地的父母官,就得管此地的太平。” 朱大聪的头上又多了两个伤口,血流得更凶了,看起来甚是可怖。 “你身为命官之子,恃强凌弱,逼娶良家女子,劫持普通百姓,罪不容恕。”他说一句,敲朱大聪一下,一番话下来,朱大聪的头上又多了好几个口子。血液争先恐后地流出来,把朱大聪的脸染成了一个血葫芦。 谭铃音在一旁看得毛骨悚然。这真的是她认识的那个唐飞龙吗?那个文质彬彬、温和有礼的唐飞龙?眼前这一个,那神色,那气质,根本就是一个天天抄家伙干仗的地痞流氓!这这这…… 看着朱大聪一脑袋的血,谭铃音总感觉他一动不动了。她快吓死了,小心劝道:“别……别把他打死了呀,万一偿命怎么办……” 唐天远听出她的担忧,他心中一暖,扭脸朝谭铃音笑了一下。本来阴郁冷冽的俊脸一下子暖起来,像是暖春将融的雪。 谭铃音:“……”她才知道原来他可以在谦谦公子、地痞流氓、多情种子这些角色之间自由切换毫无压力。 郑少封重重一拍桌子,怒吼:“都这个时候了就不要眉来眼去了!” 唐天远便把注意力放回到朱大聪身上。他松开脚,一把薅住朱大聪的衣襟,把他提得后背离地,“说,谭清辰到底在哪里。” 朱大聪睁开眼睛,冷冷地看着他,“有本事打死我。” “不说?好,有种!”唐天远撸袖子,“我干吗要打死你,我要把你阉了献给皇上!”他说着,朝郑少封一招手,“过来帮忙!” 郑少封欢快地应了一声,跑过来要解朱大聪的腰带,一边解一边提出自己的建议,“我觉得不用找刀了,直接揪掉就行。” 朱大聪有些崩溃,这是一群神经病!一群神经病! 不行,不能和神经病硬碰硬。他本觉得这个莫名其妙的家伙不敢把他怎么样,但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朱大聪无助地挣扎,“我我我我说!我说!”不就是一个人质吗,他本来也没想把谭清辰怎么样。 “说吧,到底在哪里。” “长福客栈地字三号房。” 谭铃音身体一松,“我去找清辰!”说着拉开门往外跑。 唐天远丢开朱大聪,对郑少封说:“这里先交给你了。”说完跑出去追谭铃音。 郑少封叫来几个衙役,让他们给朱大聪松绑,然后把人扔进牢房先关起来。至于怎么处理这个人,那就要看唐天远的心情了。 眼看着朱大聪被拖走,郑少封又补了一句:“今天的事胆敢泄露半句,你就等着进宫伺候皇上吧!” 朱大聪吓得脸色发白。 处理完朱大聪,郑少封才发现屋里还有两个人。 不怪他发现得晚,主要原因是那两个人已经跪下了,他低下头才能看到。 这是谭妹子的父母,郑少封对他们客客气气的,双手扶起来,“你们……跪什么呀……” “唐大人,我们有眼不识泰山……”谭能文自言自语道。 郑少封哭笑不得,“您站起来看看,我可不是唐天远那坏小子。我是郑少封。” 谭能文夫妇跪了半天,两腿又麻又软,郑少封费好半天劲才把他们扶起来。 “郑少封?”谭能文自言自语道,总觉得这名字有点耳熟。 “对,郑少封,”郑少封怕他不理解,想了想,解释道,“那个,我爹也是首辅,不过是前任首辅。” 扑通!两口子又跪下了。 郑少封:“……” 谭铃音在长福客栈找到了清辰,他被人绑了手脚之后又绑在床上。谭铃音给他松了绑,心疼地搂着他,“好了清辰,没事了。”她轻轻拍着他的后背。 谭清辰本来也没多害怕,但他就是不想放开她。她站在床边,他坐在床上,搂着她的腰,脸埋在她的小腹上。 唐天远追过来,看到这个画面。他心里酸酸的,挺不是个滋味。他走过来打断他们,“走吧,先回去。” 谭铃音扶起清辰,“清辰,是县令大人救了你,快道谢。” 谭清辰朝唐天远比画了一个表达感谢的手势。 唐天远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走吧,我还有事情同你们商量。” 谭清辰跟着二人回了县衙,先去见了养父母。 现在又剩下谭铃音跟唐天远两个人了。谭铃音想到方才县令大人为她做的牺牲,又是感动又是担忧,“大人,你假扮唐天远的事……” “我没有假扮唐天远。” “……”谭铃音很佩服他睁眼说瞎话的勇气。 唐天远正色道:“我就是唐天远。” 谭铃音深情地摸了摸他的脸。他看着她湿漉漉的眼神,脑子一热,低头想亲她,不料她偏头躲开,软香小手顺着他的脸爬向他的额头,在额头上使劲摸了摸。 果然有些烫。 “怎么办呀,中邪了!”谭铃音的声音发抖,因焦急而带了些哭腔。 第十七章 姐弟重逢 谭铃音说他中邪了。 唐天远一口老血卡在喉咙口,上不来下不去。他很想把这胡说八道的小丫头蹂躏一番,可是看她急得手足无措的样子,他又不忍心。 无奈之下,唐天远只好带着谭铃音去找郑少封。 谭铃音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后。她总觉得他浑身笼罩着一层郁气,像是一团看不见的雾,想必是因为中邪之后精神反常所致。 找到郑少封,唐天远说道:“郑兄,麻烦你告诉音音我到底是谁。” 郑少封因为“音音”这两个字扯了一下嘴角。他看到唐天远身后的谭铃音正一脸担忧,也不知道这两人又搞什么鬼。 “你自己不知道你是谁?”郑少封反问。 “你直接告诉她,我是不是唐天远。” 郑少封又看了一眼谭铃音,她正用手指指着自己的脑袋,眼睛瞟着唐天远,意思是他脑子有病了。 郑少封明白是怎么回事,捂着肚子哈哈大笑,“你也有今天!” 唐天远的耐心几乎被消磨殆尽。他抱着手臂,阴恻恻地看着郑少封,“你不是不知道我的手段。” 郑少封小心肝儿一颤,“行了行了,怕了你了。”他说着,走过去,把唐天远的肩膀一揽,两人面对着谭铃音。 “谭妹子,不好意思,哥之前在这小子的恳求下欺骗了你,我真名其实是郑少封,这位,”郑少封指指身旁的人,“这才是大名鼎鼎的唐天远。” 唐天远的神色缓和了一些。 谭铃音的表情像见了鬼一样。 “音音?”唐天远试探着叫了她一声,他向她走过去,“对不起,我之前确实……” “别过来!”谭铃音突然后退一步,戒备地看着他。 唐天远心中一痛,“音音,你听我说。” “别过来,”谭铃音摇着头后退,她现在脑子里很乱,无数画面噼里啪啦地闪过,千头万绪张牙舞爪,她痛苦地捂着脑袋,“我需要冷静一下。” 说完,抱头跑了。 唐天远皱眉看着她的背影,并未追上去。他需要给她一点时间接受这个事实。 郑少封撞了一下他的胳膊,幸灾乐祸,“嘿!玩儿砸了吧?” 唐天远似笑非笑地斜了他一眼,“我要是玩儿砸了,一定找个人砸一砸。” 郑少封惊恐地退开几步,和他保持距离。 唐天远想到一事,问道,“那个朱大聪呢,你怎么处理了?” “关起来了。你自己发落。” 唐天远点头,“劫持人质这种罪名可大可小,单看人质及其家属是想调解还是想追究了。” 郑少封有些奇怪,“你在和我讨论刑律?” 唐天远幽幽叹了口气,“也不知那朱大聪能不能逃过命劫。” 这次轮到郑少封见鬼了,他忍不住走上前摸了一下唐天远的头,掌心尚未触碰到唐天远额上皮肤,已经被他挥手拍开。 郑少封收回手,说道:“我现在怀疑谭妹子的担忧是对的,你可能脑子里真的长虫了。那谭清辰在朱大聪手里也没受伤,你不会真的要把人赶尽杀绝吧?再怎么说也是济南知府的儿子,好歹留他一条狗命,大家面子上都过得去,你说对不对?” 唐天远摆摆手,“这事可由不得我,我说过,得看人质和家属的意思。你想不想知道谭清辰到底是谁?” “你脑子长虫了。” “……”唐天远也不生气,又问道,“你记不记得田七?” “废话嘛……想当初咱几个可是京城四公子,那个风光啊,”郑少封说着,又有些感慨,“后来田七那小子变了姑娘,成了皇后。你也好了,有了谭妹子。小王爷云游天下,不知见过多少美人了,就只有我,到现在连个红颜知己都没混上。” 唐天远解释道:“我是说,你记不记得田七丢过一个弟弟?” “自然记得,那是她挺小时候的事儿了,说来很惨,我还陪她去辽东找过她弟呢。事隔那么多年,哪可能找得到——”郑少封说到这里突然停住,他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唐天远,“你是说……?” 唐天远点点头,“谭清辰很可能是皇后娘娘失散多年的弟弟。” 这话像个威力无比的炮仗,把郑少封炸得精神恍惚。他捂着额头,“冷静,冷静!”他一边喃喃自语,一边在原地飞快踱着步子。终于,他停下来,看着唐天远,用一个结论解释了所有的怪异,“你脑子长虫了!” 唐天远摇头,“此事太过巧合,确实让人难以相信。而且我现在也并无十足把握,一切要等仔细问过谭叔才知道。” 郑少封现在不想理唐天远。他觉得这个人有必要先看看大夫,吃几服药。 他带着一种震惊之后的飘飘然的情绪,去找糖糖玩儿了。 谭铃音也很飘飘然——她是惊吓导致的飘飘然。 唐飞龙竟然是唐天远,这是唐天远亲口说的。啊不,是那个之前她以为是唐天远的人,亲口说唐飞龙是唐天远…… 妈呀,好乱! 谭铃音差一点以为这是那两个人联手表演的恶作剧,可是她突然想到许多被她忽略过的细节。 他有唐天远的真迹,且他的笔迹神似唐天远。 他自称不认识唐天远,可是后来“唐天远”来了之后,和他交情不是一般的好。 他十分反感她以唐天远为原型写话本小说。 他的吃穿用度很好,至少远高于她这个层次的人,可见是养尊处优惯了。 他的丫鬟,尤其是香瓜,谈吐中经常带着一种优越感,连礼部侍郎家的千金在她眼中都只是一般般的存在…… 他的眼光、他的格局、他的胸襟,好像也远不止局限于一个普通进士、七品县令的水准。 他有资格娶礼部侍郎家的嫡女。 他…… 哦,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他是来查办黄金之案的。那么多黄金,皇上不可能随便交给一个人来办,必须是大有来头的、信得过的、有能力的人。 总之,他真的是唐天远。 谭铃音觉得自己够蠢的,非要等对方坦言,她才能发觉。 可是谁能想到唐天远竟然是这样的呀!她无语问苍天。 再一想,其实像郑少封那样的唐天远更不对劲好嘛!她再次无语问苍天。 根本就是这个世界不正常!不是她的错! 于是谭铃音有些释然。 释然之后是愤懑。真是的,他竟然一直把她蒙在鼓里,她总觉得自己像猴子一样被人耍。他们都知道真相,唯有她,围着郑少封团团转,把他当偶像膜拜,好几次,她取笑唐飞龙的时候都是以郑少封那个版本的唐天远为正面榜样。 他当时一定笑死她了! 谭铃音越想越惭愧,她没脸见人了。 她的羞惭让她更加埋怨唐天远。虽然道理上她也知道他不能轻易表明身份,可是她现在处在这样无地自容的境地,那就是他不好! 谭铃音突然想到一件更可怕的事。 傻子也能看出来,她之前写的书都是以唐天远为原型的,里面颇有一些让人脸红的暧昧情节。她当时觉得反正唐天远的名字就是“远在天边”的意思,所以她可着劲儿地意淫,一点节操也不保留。 唐天远是正主,他之前点名要找妙妙生,还几次三番地要求她不要再写书,可见他是看过那些书的。 就算没看过,《唐飞龙西行记》他可是倒背如流的。 谭铃音被阴了《唐飞龙西行记》之后,一度以“我写的是唐天远又不是唐飞龙”来自我催眠,好与唐飞龙划清界限。 其实唐飞龙和唐天远根本就是同一个人。 总之……啊啊啊啊啊! 唐天远找到谭铃音时,看到她正捂着脑袋在原地乱转,一边自言自语:“我要去死我要去死我要去死!” 唐天远生怕吓到她,轻手轻脚地走过去。 离着两三步远,谭铃音发现了他。她现在是一点也不想看到他,转身就跑。 唐天远忙追上来,“音音,等一下!” 谭铃音哪里管他,兜了两圈,跑出院子。 唐天远追过去,到门口的时候,眼珠一转,在门槛上绊了一跤。绊一跤还不过瘾,摔倒之后,他自己抬脑袋往青石砖面上轻轻磕了一下。 “哎哟!”唐天远惨叫。 谭铃音听到叫声,回头一看,也顾不上生气了。她急急忙忙跑回去扶他。 唐天远装模作样地呻吟一声,他坐在地上,脑袋抵在谭铃音的怀里,不愿起来。她的胸怀又鼓又软,他又想流鼻血了。 谭铃音看到他的额头青了一小块,她有些心疼,轻声问道:“疼吗?” 唐天远心里那个甜啊,表面上却有气无力地答:“不疼,就是有点晕。” 谭铃音怕真磕坏他的脑袋,“我先扶你回房,然后去叫大夫。” 唐天远却赖在地上不肯配合。他抓着谭铃音的手,柔声说道:“音音,别生气了好吗?” 谭铃音抽回手,脸有些红,“谁生气了。” “都是我的错,我该早些告诉你的,”唐天远在谭铃音这里认错态度一向好,“你打我骂我都行,可是别躲着我。” 谭铃音小声道:“我没生气,我就是觉得自己挺傻的。” 唐天远仰头在她下巴上亲了一下,笑道:“傻人有傻福。” 谭铃音翻了个白眼,“你才傻。” “嗯,我傻。” 他这样乖,她倒不知该怎样发脾气了,“那你以后不要再提以前的那些事。” 唐天远笑眯眯地看着她,“哪些事?” “……总之不许提,提一次打一次。” 唐天远直勾勾地看着她,“那你亲我一下。” 谭铃音左右看看四下无人,飞快地亲了一下他的唇角。 唐天远的心情就跟蝴蝶似的,撇开笨重的茧,忽闪着翅膀飞起来。 谭铃音把唐天远扶回去,很快找来大夫。大夫查看完伤口,连药方都没开,直接让涂点香油,明天就能好。 唐天远把谭铃音哄好了,才有心思去找谭能文查问事情。谭能文知道唐天远的身份之后,看到他就膝盖发软想跪。唐天远哪敢让未来的岳丈跪,没等他屈膝就扶起来。 唐天远详细询问了谭清辰当初被救的时间、地点、过程。 因为是钦差大人亲自垂问,谭能文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当晚,唐天远仔细斟酌,给皇上写了封奏章。 冬天的上午,有日头,无风。阳光从东方洒过来,掠过衙门口石狮子的脸,把石狮子分成一明一暗的两半。 县衙大门外的门子背靠着墙,长长地打了个哈欠。他揉了揉眼睛,看到谭师爷的狗溜出来,扒着石狮子的墩子,奋力地往上爬。 可惜的是它腿太短,根本爬不上去。 门子看着糖糖爬了好久,他终于被它感动了,上前帮了它一把。他把糖糖直接抱到石狮子的背上。 糖糖踏着狮背,两只前爪扒着石狮子的大脑袋,它扬起脖子痛快地吼了一嗓子。居高临下,威风凛凛。 门子又站了回去。 远处,一双男女朝这边走过来,远远地看着,便觉风姿不俗。那女子手中还牵着个小男孩,男子拉了一下女子的手,女子大概是不好意思,挣开了他。 一家三口渐渐走近,快要走到县衙大门口时,突然顿住。 男子伸出手臂拦了一下身旁的女子和小孩儿,以保护的姿态半挡在他们身前,一脸的戒备。 周围的屋顶上,不同的地方,几个人同时探出头,蓄势待发。那男子抬起手指比了个手势,屋顶上的人又缩了下去。 这些,门子都没有发现。因为他的注意力都在糖糖身上。这只狗是谭师爷的心肝宝贝,万一跌下来,县太爷会骂死他的。 女子感到有些奇怪,问道:“怎么了?” 男子看向近前的一个石狮子,视线移到它的头顶上。 威猛的狮头之上,是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它两只前爪正垫在下巴底下,瞪着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打量他们。 女子也发现了糖糖,惊叫道:“咦,好漂亮的猫!” 男子一窘。这根本不是猫,这是狮子!他想解释,又怕吓到她。他盯着那狮子,心想,竟然用真狮子看门,看来这小县衙还真是深不可测。唐天远,你到底干了些什么…… 女子的一声惊叫,吸引了门子的注意。门子本打算解释一下糖糖的物种属性,不过乍一看到那两个人,他有些呆愣。这一双男女长得太好看,又有气派,神仙眷侣一般。身边那小孩也是,眉眼比画出来的都好看,又一派贵气,与寻常人家不同。 这时,谭铃音从县衙里走出来,“老孙,看到糖糖了吗?” 门子回神,指指石狮子,“就在那上面。” 谭铃音走过来,看到糖糖,她叉腰佯怒道:“你这小浑蛋,一眼不见就偷跑出来,吓到别人怎么办?” 糖糖的耳朵耷了下来,它知道错了,它现在想下去。可惜……下不去啊…… 谭铃音张开手臂,“来,跳下来。” 糖糖不敢。它想一步一步地爬下去,可惜狮背太陡了,它刚迈出一步,就滑了一下,吓得它赶紧倒退。 后果就是它一不小心失了足,从狮背的另一面掉下去了…… 方才还在戒备状态的男子也看出了这狮子没什么大出息,他反应极快,疾走几步一把接住糖糖,转而递给谭铃音。 “谢谢!”谭铃音把糖糖抱过来。 那个女子忍不住说道:“你这个猫……还真大呀……” “啊,这不是猫,这是狗。”谭铃音睁眼说瞎话。 男子听到此话,眉头跳了一下。 谭铃音没注意到。她走到近前,才发现这对男女竟如此俊采风流,再低头看看那小孩儿,哎哟太可爱了! 小孩儿与她弟弟小宝年纪差不多,长得比小宝好看多了。小脸蛋像是嫩鸡蛋,才这么大年纪,鼻梁已经长得高高的,把五官的精气神儿挑起来。他的眼睛特别清亮,因为睫毛长而密,导致眼睛的轮廓有些明显,像是用炭笔描了一下,秀气而又不女气。眼角又微微上挑,他撩眼一看人,不怒自威! 谭铃音对这小孩儿的兴趣远大于两个成年人。 小孩儿看了一眼谭铃音怀中的糖糖,接着冲谭铃音抿嘴笑了一下。 谭铃音的心都快化了,傻兮兮地看着他,花痴一样。 小孩儿指指糖糖,眨眼睛,“我能摸一下吗?” “摸,随便摸!”谭铃音说着,弯下腰把糖糖递到他面前。 他摸了一下糖糖的头,心满意足地冲谭铃音笑了笑,大概是因为害羞,他笑的时候喜欢抿嘴,笑不露齿。 糖糖也不知道怎么的,这会儿特别老实温顺,真跟个猫似的。 那男子朝谭铃音拱了拱手,说道:“这位姑娘,在下姓纪,这位是我夫人,这个是犬子,你唤他如意即可。我们是……” “是来告状的。”谭铃音打了个响指,抢答。陌生人来到衙门口,十有八九都是告状的。 他一愣,张了张嘴,“啊?” “我叫谭铃音,是这里的师爷。你放心,我们大人一向公正严明,人送外号唐青天,你们有什么冤屈,找他就找对了。”说着,抱起糖糖引他们走进县衙。 那女子听到谭铃音的名字时,看她的目光有了些亲热。 原来这男子姓纪名衡,乃是当今皇帝,女子便是他的继皇后季氏。两人看了唐天远的奏章,便马不停蹄地从京城出发赶往铜陵,招呼也没提前打一声。是以莫说谭铃音,就是唐天远,也不知他们将要亲自前来。 谭铃音边走边说道:“你们能先跟我大致说一下要告的是什么状吗?说实话我们大人也很忙,并非事无巨细都亲自办理,有些案子如果可以调解的话……哎不过我看你们身份矜贵,想必确实出了大事,否则……” 这时,郑少封迎面走来,谭铃音朝他打了个招呼,“郑大哥。” 郑少封笑着应了一声,待看到她身后跟的人,他突然见鬼一般,瞪大眼睛,“皇……皇……皇……” 纪衡冲他摇了摇头。 “黄黄!” “……”纪衡很想捏死郑少封。 谭铃音讶异地回头看了纪公子一眼。怪道他刚才不提自己的名字,原来是因为名字如此别具一格。要她她也不忍心说呀…… “原来你们认识呀?”谭铃音有些好奇。 纪衡很想假装不认识郑少封,他对谭铃音说道:“麻烦你带我们去见唐飞龙唐大人。” 谭铃音心想,既然他是郑少封的朋友,说不准也是唐天远的朋友,于是爽快地把人带去退思堂了。 唐天远看到来人,也吓了一跳。不过他比郑少封镇定,没有张口叫“黄黄”。 谭铃音知道他们想必有要事要谈,她就先带着糖糖出去了,纪衡及时把如意塞给她,一同带出去。 如意被谭铃音牵着走出退思堂,他又低头看糖糖,眼神充满渴望。 谭铃音知他喜欢糖糖,但口中不好意思说,她抱起糖糖凑到如意面前,“来,糖糖,亲一下如意。” 糖糖凑鼻子嗅了嗅如意的小脸蛋,最后伸出粉粉的小舌头舔了他一下。 如意哈哈大笑。露出一嘴漏风的牙。 谭铃音才发现,这小孩儿正在掉乳牙,怪道他方才初见时笑得那样腼腆,像个大家闺秀一般,她还以为他怕生。 如意才不怕生,但他不喜欢自己那一口乱糟糟的牙被人看到,他捂了一下嘴,收住笑。 谭铃音安慰他道:“这有什么,你看,糖糖也正换牙呢!”说着,掰开糖糖的嘴巴给他看。 糖糖的牙已经换得七七八八了。如意看完,很高兴。 谭铃音趁机指了指自己的脸。 如意也不含糊,在她脸上重重亲了一口。 “哎哟哟我的小心肝儿呀!”谭铃音捂着胸口,没羞没臊地说,“我以后一定要生个你这样的小孩儿!” 如意答道:“你也可以生个像我妹妹一样的。” 谭铃音一乐。她发现这小孩儿一点也不认生,而且举手投足之间有一种贵气天成的从容气度,想来身份不凡。她摸了摸他的头,笑道:“你还有妹妹呀?” “对,我妹妹很好,就是不会说话。” 啊,原来是这样。谭铃音自己有个不会说话的弟弟,所以感同身受,她的声音低了一些,“真可怜,她几岁了?” “一周多了。” “……” 退思堂内,君臣厮见完毕,纪衡说道:“我现在微服出来,你不用在意那些虚礼。” 唐天远答了声“是”。 季昭神色焦急,问道:“唐兄弟,他……他在哪里?” 纪衡拍了拍她的肩,“阿昭,莫急。” 唐天远答道:“我已经派人去请他了,很快就到。”他之前已经跟谭清辰说过一些他的身世,不过谭清辰自己不怎么相信。主要是事情太巧了,巧得让人心里毛毛的。 谭清辰以为那个唐大人又想鼓动他上京寻亲,他已经准备好了拒绝的理由。 但是,他一走进退思堂,注意力就被那个女子吸引去了。看到她,他心中竟涌起一种难以言喻的亲切感。 谭清辰便怔怔地看着她。 季昭第一眼看到谭清辰,便啪嗒啪嗒地掉眼泪。 唐天远建议道:“夫人,是否需要先验证一番?”虽然谭清辰的经历与那个失踪的孩子九成九相似,但总要过最后一道程序吧?比如你身上哪里哪里有什么痣,哪里哪里又有一道疤之类…… 纪衡也有些恍惚。他听到唐天远如此说,微微叹了口气,说道:“不用了。” “为何?” “他跟季先生,长得太像了。” 谭清辰本来不怎么相信县太爷所谓亲人一说,但是现在他信了,否则他没办法解释自己看到这女子时那种扑面而来的熟悉感,两人像是早就认识一般。看到她哭得梨花带雨,他也禁不住一同凄惶。 唐天远在一旁看得唏嘘不已。纪衡温声宽慰了季昭几句,无济于事,后者一边哭一边唤着“阿晨”,她亲弟弟,名字正是季晨。 唐天远建议道:“公子,不如我们先出去,留她姐弟二人叙旧。” 纪衡点点头,心中还是不太放心,走到门口时,他回头对谭清辰说道:“她真的是你亲姐姐。” 谭清辰点了点头。 两人出去之后,谭清辰想劝季昭别哭了,但又担心她看不懂手语,他于是走到案前,提笔写道:我不能说,但能听。 季昭看到这句话,心中已然难受至极,放声痛哭。 谭清辰也红了眼圈,他安抚地看了她一眼,又写道:我们今日重逢,实乃三生之幸。你能不能给我讲讲过去的事?我想听。 季昭点点头,擦了一把眼泪,抽抽搭搭地给他讲起来。大概是因为分心的缘故,她讲着讲着就止了泪水。 原来这姐弟二人乃是忠良之后,幼时遭逢变故,被人追杀,在辽东田家庄附近,父母皆惨死,姐弟二人失散。季昭后来报了家仇,嫁作人妇,生活顺遂,但对亲弟弟的下落一直耿耿于怀。因为弟弟失散时受了重伤,她其实并不敢奢望他还活在世上,只不过一直未见其尸骨,她心中总是抱有那么一丝微弱的希望。这次能够再见弟弟,真如隔世一般。 虽然事关自身,但谭清辰总感觉像是在听别人的故事。对于过去之事,他确实丝毫不记得,只模模糊糊对那个被追杀的夜晚有一点印象,但都只停留在感觉上,比如冷,疼,恐惧,并无甚画面或者片段。他拧着眉仔细想了一会儿,终于摇了摇头。 季昭说道:“想不起来就不要勉强,前尘尽忘也未必是坏事。你能够活着,已经是上天的眷顾了。我现在只求你平平安安,快快乐乐。” 谭清辰点头,冲她笑了笑。 季昭怔了怔,感叹:“清辰,你长得跟咱爹爹太像了,”她亲昵地拉着他的手臂,“你知道吗,爹爹当年可是有名的美男子。正月十五我们和爹爹一起出门看烟花,街上好些人都看他。有人带着自家的女娃娃出门,看到爹爹和你,就说要把自家的女儿许给你,哈哈……” 谭清辰微笑着听她讲起小时候的事。他听得很认真,听着听着,鼻子渐渐发酸。以前,他的过去一片空白。他像是柳絮,像是浮萍,没有根,无处落脚,随处落脚。遇到对他好的人,他就紧紧地抓着不放,这像是一种本能。就像是柳絮落地,不愿再被风吹起;像是浮萍生根,不愿再随波入海。 现在他陡然发现,啊,原来他的过去是这样的。他怀着无比感动的心情去看待这些,尽管陌生,却让他心内踏实无比,像是终于捡回了丢掉的那一块,拼凑了一个完整的自己。 他缠着季昭给他讲了许多事情,直到唐天远来敲门让他们先去吃饭。 吃过午饭,唐天远把事情跟谭铃音说了,谭铃音听罢也着实震惊,世上还真有如此的奇遇,她还以为只会出现在话本子里呢。 不管怎么说,谭铃音很为清辰高兴。没有亲人的孤儿在这世上活得太艰难,光是说亲这一项,就容易被好些人家嫌弃。清辰刚来谭家的时候她爹对他好,那是因为她爹没有亲儿子。小宝出生以后,她继母生怕她爹给清辰留一星半点的家产,对清辰严防死守。一个小孩儿但凡有个亲人疼着顾着,又怎么会受这种委屈呢…… 唉,这些都是陈年旧账了,不提也罢。反正现在清辰找到亲人了,是大大的好事。 清辰又被他亲姐姐和姐夫拉去说话了,谭铃音一时找他不见,只能自个儿乐呵了。 唐天远见她高兴,邀功道:“你打算怎么赏我?” 谭铃音双手捧着他的脸,踮脚在他唇上狠狠亲了一下。 唐天远微笑,低声道:“再来一个。” 谭铃音狂性大发,接连亲了好几下,亲得唐天远有些飘飘然,身上涌起一股燥热,跟寒冷的冬天格格不入。 他按着她的肩膀,刚要回吻,陡然间发现门大敞着,外面立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如意站在门口,脚边跟着糖糖。看到唐天远看他,如意有点不好意思,“我本来想敲门的,是糖糖先推开了。” 糖糖仰着骄傲的小头颅,丝毫没有犯错误的愧疚。 如意又道:“你们……”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总觉得这两人怪怪的。亲亲就亲亲嘛,他还经常亲他父皇母后皇祖母呢,为什么他们看起来好像做了坏事被人逮住的样子? “我们在玩儿,”谭铃音抢先答道,她走过去,“就像我今天也跟你玩儿过呀,来,亲一下。”说着,捧起如意的小脸蛋,左边亲一口右边亲一口。 如意笑道:“我知道呀,”不过他也有些奇怪,“就是你怎么亲他的嘴不亲我的嘴呀?” 谭铃音的脸腾地红起来。 唐天远淡淡解释道:“因为你不长牙。” “……”如意失望地低下头。 谭铃音瞪了唐天远一眼,拉着如意出门玩儿了。 谭铃音带着如意和糖糖出门玩儿,经过南书房时,她忍不住走进去。清辰的事情不该由她来告知,她也不打算那样做。但在大家知道真相之前,她想先问问他爹打算以后怎样待清辰,毕竟清辰是他的义子,也是要给她爹尽孝的。可是家里出那么个女人,让清辰给她尽孝,谭铃音总觉得太过委屈清辰。 谭铃音把如意和糖糖留在外面,有丫鬟看着。 谭夫人正在谭能文跟前上眼药,嘴上感叹铃音跟清辰这俩孩子感情好,实际上是在含蓄地谴责谭铃音“不认亲弟认干弟”的行径,也不知道谭能文有没有准确地理解她的意思。 谭铃音走进去,问候了几句,便对她爹说道:“爹,你以后还管不管清辰了?” 谭夫人欲言又止。 谭能文沉默了一下,说道:“你们都大了,我谁也管不了了。” “再大也是你的孩子,你不管谁管?”谭铃音说着,看到谭夫人目光闪烁,她就故意笑道,“再说了,赶明儿给清辰说上媳妇,可等着你给他下聘礼呢!” 一番话,果然使谭夫人脸色一变。 谭能文咳了一声,脸上也有些挂不住。他从前确实把谭清辰当儿子看,可他现在不是有了亲儿子了嘛,清辰一下成了影响他家庭内部和谐的重要因素。谭能文为难地看着谭铃音,说道:“你也知道,清辰又不是我亲生的,我养了他几年,也算仁至义尽了,又管不了他一辈子。” 谭铃音点点头,“我明白。虽然你不管他了,可是清辰是好孩子,这么些年的养育之恩,他不会忘的。” 这话纯粹发自肺腑,并无深意,但听在谭夫人耳中,总有一种“清辰以后都赖在咱们家”的危机感。于是她给谭能文使了个眼色。 谭能文不讨厌谭清辰,相反还挺喜欢这个孩子的。但再怎么说清辰也是个外人,谭能文不想因为清辰而闹得家宅不宁。于是他说道:“我有你和小宝尽孝就够了。人和人是讲缘分的,缘分到了,该散场就散场吧。” 谭夫人补充道:“我晓得你心疼清辰,反正你要嫁给首辅的儿子了,到时候帮衬一把你这个‘弟弟’,想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谭铃音听出她在讥讽,便顺口说道:“是啊,到时候我先给清辰在京城置办个大宅子,然后买一千顷良田,再给他买一条街的店铺!再给他娶个又漂亮又知书达理的媳妇!反正我就这么一个弟弟,我得好好帮衬他。” 谭能文听到这里不乐意了,“这是什么话,你忘了小宝了吗?” 谭铃音嗤笑,“烂泥扶不上墙,我倒是想帮,可惜我一伸手就溅一身泥,你说怎么办?” 谭能文的脸被他气得油绿油绿的。 父女俩又拉开架势要吵,这时候听到外面已然吵起来了,还隐隐有小孩儿的哭声。 三个大人只好出去看情况。 小宝正扯开嗓子,哭得那叫一个嘹亮。如意站在一旁,小脸沉沉。 看到小宝一直哭一直哭,如意怒道:“别哭了!”他年纪小,比小宝还矮半个头,但这一吼气势十足,把小宝震得愣了好一会儿,看到他爹娘出来了,他才又大声号哭。 谭夫人心疼地把小宝搂在怀里,小宝一边哭一边跟他娘告状。小孩子起了争端,大人往往容易在心理上偏袒自家孩子,谭夫人一边安慰小宝,一边责备地看了如意一眼,问丫鬟道:“这是谁家的孩子?” 丫鬟未答,如意先问谭夫人,“这是你家的孩子?” 这话从一个小孩儿嘴里问出来,让人感觉有些不伦不类,谭夫人愣了一下,没反应。 小宝还在告状,说如意打他,还抢了他的小鸟儿。谭铃音知道,小宝的话是不能信的,因此问一旁的丫鬟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个丫鬟便解释了。原来方才糖糖从树下逮到一只小麻雀,还不会飞,想是不小心从鸟窝里掉下来的。如意很喜欢,捧在手里玩,小宝看到了,想要,如意不给,两人便吵起来。两个丫鬟从中调解,总算把两人劝开了。谁知小宝趁身边丫鬟不注意,转过身来扑抢,俩小孩儿就这么打在一处。丫鬟拉架的时候,也不知哪里飞来一颗小石头,打中了小宝的手臂,小宝就松开了如意,哇哇痛哭。 再后来,谭铃音他们听到哭声就出来了。 谭夫人对这样的解释不甚满意,“小孩儿哪有不打架的,一个巴掌拍不响。” 谭能文恼怒道:“你住口!” 偏那丫鬟是个伶牙俐齿的,听谭夫人如此说,一撇嘴委屈道:“夫人的意思是奴婢们偏帮如意?大家都是客,奴婢们哪一个也不敢怠慢,不可能因为如意长得好看又有礼貌又有教养就偏帮他。” 谭夫人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谭铃音走到如意身边,轻轻扶了一下他的肩膀,温声道:“如意,他打疼你了吗?” 如意摇摇头,神色缓和了一些。他背着手上前一步,看看小宝又看看谭能文,道:“常言道,‘子不教,父之过’,令郎不过与我一般年纪,便如此无礼,可见父母之功,实在令人大开眼界,佩服佩服。”说着,还虚虚地拱了一下手。 一番话把谭能文臊得呀,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这样毫不留情的话,成年人是说不出来的,也就是如意这样口没遮拦的小孩子,脾气上来了有什么说什么。偏偏人家说的还在情在理,使人无法反驳。这样的话从小孩子嘴里说出来,才更让人无地自容。 谭能文看看如意再看看自家儿子,瞬间有一种把小宝塞回他娘肚子里重新接生一遍的冲动。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其实在大多数父母眼中,自家的孩子永远是最漂亮最可爱最聪明最懂事的,这是一种由血脉相连导致的感性的自欺欺人。但是现在,谭能文连这样轻而易举的自欺欺人都做不到了。有如意对比着,连瞎子都能看出来这俩小孩儿谁在天上谁在地下,谁是云谁是泥。 而且,刚才如意说的话直指问题的核心。小孩儿才多大,懂什么呀?之所以歪成这样,纯粹是爹妈惯的,父母无能! 谭能文感觉自己脸上像是被人重重地扇了一耳光,火辣辣地难受。并且,他也十分想自己扇自己一耳光。 如意小孩儿充大人骂够了,觉得不必久留,转身就走。 谭铃音跟上去,赞如意道:“如意,你方才说得真棒!”她本来还想给他伸张正义呢,结果这个小孩儿直接跟俩大人过招儿,完胜! 如意低头不语。 谭铃音有些担心,“是不是刚才被小宝打了?打了哪里,我看看。” 如意突然抬头看她,眼睛里蓄满了泪水。 谭铃音心疼坏了,“怎怎怎怎么了?” 啪嗒,啪嗒。如意的眼泪掉下来,像是透明的水晶珠子在滚动。 谭铃音蹲下身,手忙脚乱地帮他擦眼泪,“别哭,到底怎么了,我们一起想办法。是不是哪里疼?告诉我好不好?” 如意摊开手给谭铃音看,他手里有个小麻雀,翻着白眼,一动不动,“它是不是死了?”他问道,说完又掉眼泪。 谭铃音把麻雀拿过来一看,嗯,这可怜的小家伙死得很彻底。可是她不忍心告诉如意,便说道:“交给我,我想想办法,没准能救回来呢!” 如意点了点头,搂着她的脖子,脸贴在她肩上,温顺得像一只小绵羊。 谭铃音的心又要化了,她觉得她可以为如意做任何事情。 麻雀死成这样,救是肯定救不回来了。谭铃音拎着麻雀的尸体找到唐天远,央求他帮忙捉一只一模一样的。 唐天远简直不敢相信,“你多大了,还玩儿这个?”他把尸体翻看了一下,又有些鄙夷,“不是我说你,你要玩也玩点好的,画眉鹦哥什么的,这个……这个是麻雀。” 谭铃音双手合十,“我就想要这个,你帮帮我。”她没好意思告诉他,要这个是为了讨好一个小孩儿。 唐天远扶额,“好,我现在吩咐人去给你捉鸟。” “不不不,”谭铃音拦住他,“这件事要偷偷的,不能被人知道。你看你轻功也不错,能不能自己一个人去呀?” 一个县令,偷偷摸摸地爬树掏鸟窝,还是偷人家麻雀母亲辛辛苦苦孵出来的小鸟,这画面唐天远真不忍心细想。 谭铃音见他无动于衷,便搂着他的腰,踮脚亲他。 不能因为被亲一下就妥协,唐天远心想,至少也要多亲几下…… 谭铃音顺着他的嘴唇往下,亲了一下他的下巴。 唐天远吞了一下口水。依然我自岿然不动。 谭铃音玩儿性大,嘴唇再往下,看到他的喉咙在滚动。她便亲了一下他的喉结,接着含住它,轻轻舔了一下。 唐天远整个人都酥了。 “去嘛去嘛。”谭铃音撒娇道。 去去去,上刀山下火海也要去! 第十八章 相护情深 唐天远抓小麻雀的时候,被郑少封看到,后者深深地惊悚了。以前他玩儿个小画眉都被唐天远说玩物丧志,现在,这个一本正经的人,他在掏鸟窝! 郑少封差一点甩自己一耳光,想看看他和唐天远到底谁得了失心疯。他在树下转悠了两圈,最后嗖的一下高高跃起,在上升的过程中,他看到唐天远正笑眯眯地抓着一把谷子喂小鸟,鸟窝里还有半个馒头。 郑少封再次受到惊吓,落下来时下盘不稳,踉跄着退了几步。 唐天远也发现了郑少封,他拍拍手,从容地跳下来。 郑少封看到他的交领领口有些松动,里面颤巍巍地探出一个小脑袋,是一个小麻雀。 “你你你……”郑少封张大嘴巴,说不出话。 “哦,我拿了它们一只鸟,有些过意不去,所以回馈了一些吃食。”唐天远说得云淡风轻。 “不是,你捉它做什么?” “常言道,美人一笑值千金,我不过是用鸟讨好她一下,求之不得。”唐天远背着手,笑得一派风流,只可惜他胸前的小鸟不停地晃脑袋,有些煞气氛。 郑少封明白了,“你想用鸟去讨好谭妹子?” 唐天远点了点头。 “啊,你要用鸟讨好美人,”郑少封又重复了一遍此话,最后摸着下巴嘿嘿笑,“下流坯!” 唐天远把小麻雀给谭铃音,谭铃音一转手就给如意了,如意很高兴,自不消提。 快傍晚时,唐天远要亲自过问纪衡夫妇的住宿问题。这两尊神没提前打个招呼,所以他来不及搞隆重接待,只好现打扫出客房。他又觉得这样简陋的客房实在配不起那两位的高贵气质,思前想后,干脆把本县衙最豪华的院子腾出来。嗯,就是他自己住的地方。 季昭觉得不用那么麻烦。反正这个院子的房间不少,大家就住在一起嘛,热闹。最重要的是,谭铃音也住在这里,季昭得知她照顾了清辰多年,对她很有好感,一直想和她亲近亲近。 季昭的意思就是纪衡的意思,这个提议没有任何人敢反对。 唐天远坚持把正房让出来了,他住进了西厢房。 谭铃音也在西厢房。 嗷嗷嗷,他和音音住隔壁了!唐天远觉得特别特别幸福,一下子就原谅了“谭铃音央求他抓小麻雀是为了借花献佛讨好如意”之事。 用过晚饭,大家也都累了。纪衡觉得,他老婆今天经历了人生中的大喜大悲,又哭了那么久,到现在眼圈都还是红着的,这个夜晚,她一定很需要他的安慰。 他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准备,但是她却不好意思地告诉他,“我今晚想和铃音妹妹一起睡。我想和她秉烛夜谈。” 纪衡劝道:“你有什么事可以白天说,晚上闹人家多不好。”最重要的是,他怎么办! 季昭有些为难,“我都和她说好了。” 纪衡只好妥协,一脸幽怨地目送她离去。 其实季昭一点也不觉得累,更没什么困意。她找到了自己的亲弟弟,这是她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所以她今天从见到谭清辰之后就一直处于一种极度兴奋的状态,她迫不及待地想知道他的一切,这些年他过得怎么样,好不好,有没有被人欺负…… 谭铃音很理解季昭的心态。她开门把她迎进去,递给她一个暖炉。 季昭接过暖炉,道了谢。她看到床脚卧着一团毛茸茸的东西,是那条叫糖糖的狗。 谭铃音解释道:“糖糖也怕冷,所以它晚上会睡在我房间里,你怕它吗?” 季昭摇了摇头。她在谭铃音面前有些微不好意思,身为一个皇后,这种情绪很不常见。究其原因,大概是因为太重视,所以才小心翼翼地对待。 谭铃音看出季昭的羞涩,她拉着季昭坐在床头,笑道:“你是清辰的姐姐,我也是清辰的姐姐,所以我们俩该是姐妹。我听你夫君叫你阿昭,那我就叫你昭姐姐好啦。” 季昭重重点头,笑得眼睛弯弯,“嗯!” 谭铃音想活跃一下气氛,她就拍了一下脑门,“咦,我想起一件好玩儿的事情。” 季昭笑问:“什么?” “你姓季,名字叫季昭,你又是从京城来的。我听说当今皇后娘娘也叫季昭,你说,她要是知道你名字跟她名字重了,会不会强令你改名字呀?” “……”季昭的嘴角有些僵,“这个,这个,嗯,皇后应该不会这样不讲道理。” “那可不一定,我听说皇上可怕皇后了。你想啊,连皇上都怕她……” 季昭哭笑不得,“皇上怎么可能怕她!” 谭铃音发觉季昭的反应不太正常,而且她突然想起另外一事:这个昭姐姐,她的夫君姓纪,跟皇上一个姓! 谭铃音像是突然被雷轰了一下,此刻豁然开朗,她看着季昭,结结巴巴道:“你你你你不会就是皇后吧?”一边说着,一边微不可察地往旁边缩了缩,又缩了缩。 “你别怕……”季昭的声音又轻又温柔,像是安抚受到惊吓的小动物。 她这一说,谭铃音直接蹿到床上,缩在墙角里,“啊啊啊你真的是皇后!” “嘘——”季昭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有些歉然,“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隐瞒你的。只是……你懂吧?” 谭铃音点头如捣蒜。 “要不我们先睡觉吧,躺在床上聊天怎么样?”季昭抻了一下被子,“你想怎么睡?” “我想跪着睡。” “……” 谭铃音最终没能跪着睡,季昭拉她躺在床上,自己主动躺在外面。谭铃音哪敢让皇后娘娘睡外面,万一掉下去怎么办?万一有人偷袭怎么办?万一糖糖半夜醒来发现这个人的气息有些陌生啃上一口怎么办…… 所以谭铃音就躺在了外面,两人钻一个被窝。 人一躺下来的时候,心跳会放缓,情绪也随之渐渐平静。谭铃音本来就心大,接受这个事实之后也就不那么震惊了。 谭铃音发觉这事儿其实挺好的,清辰的亲姐姐是皇后,那他就是国舅啦?看以后有谁敢欺负他! 她便高兴起来。 两人都很兴奋,谁也睡不着,于是躺在被窝里低语了半宿,聊着聊着发现她们俩还挺投脾气。谭铃音发现这个皇后一点架子都没有,她也挺放得开的,说话还很好玩儿,总之是个很不错的人,一点也不像母老虎。 谭铃音有些感慨。她竟然和皇后娘娘同床共枕了,这可是皇上才有的待遇。她感觉自己已然站到了人生巅峰之上。 两人头天睡得晚,次日就赖床了。大冬天的早上,让人从暖烘烘的被窝里爬出来,这简直是酷刑。 清辰一早来到县衙,去找谭能文夫妇。他想告诉他们,他找到了自己的亲人。 谭能文称病没见他,接待他的是谭夫人,清辰有些奇怪。 其实谭能文也没办法,他确实想摆脱清辰,可他又不忍心当着孩子的面说断绝来往的话,只好让自家夫人顶上了。说句良心话,谭能文养清辰并未花费多少钱,但清辰给他家做了不少事,说起来谭家还算赚的。谭能文也不想把事情做得太绝,因此给清辰留了五百两银子的遣散费,让夫人一并交给清辰。他知道自己老婆小肚鸡肠的脾性,为了保证她会把钱给清辰,他颇说了几句重话。 谭夫人见到清辰,一派和气,让清辰更觉奇怪了。他在她手上摔过跤,差一点送了性命,自此之后对这个女人一直心存防备。 “清辰,你叔跟我商量过了。俗话说,男人当自强。他管得了你一时,管不了你一世。这些年你在谭家,我们也是一直拘着你,早该放开了。你现在是大人了,也该自立门户了,我是说……” 清辰要不是一个哑巴,现在一定截她一句:麻烦你正常说话…… 谭夫人小门小户出身,平常说话直白,至少能听懂。她一旦端起来说话,就总颠三倒四的,只有熟识的人才能明白她的意思。 清辰明白她是想赶他走,这应该经过了义父的授意。他用手语说道:你放心,我不会给你们添任何麻烦的。 谭夫人又问道:“那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清辰:我大概会去京城。 昨天姐姐已经告诉他,他们的家在京城。 谭夫人只当谭清辰是想赖谭铃音一辈子了。对于这一点,她有些暗爽又有些不爽,爽的是谭铃音撕不下这块狗皮膏药,不爽的是谭铃音对这么个外姓人如此好,对亲弟弟却冷淡无比,小宝以后可指望不上她呢! 谭清辰一直享受谭铃音的保护,这一点让谭夫人尤其不爽。她顿了顿,说道:“你在谭家这么多年,吃谭家的喝谭家的,也不能拍拍屁股就走吧……” 清辰:我会记住谭家的恩情。 谭夫人眼珠一转,“光记住有什么用,你打算怎么报答你叔?” 清辰:你希望我怎么报答? “我们养你这么久,花费了不少,你就意思一下吧,一千两银子怎么样?” 到此,今天这场谈话完全可以用一句话来总结了:给我们一千两银子,咱们断绝往来。 清辰便去找谭铃音商量了。他其实有些失落,毕竟他把谭家当家了,不过他的存在也确实容易让人家担心他谋夺他们家产,从这个角度来想,早点断了划清界限也未尝不好。 谭铃音一听说此,气得直拍桌子,要去骂谭夫人。 清辰连忙拦住她,他并不是想挑拨她去干仗。 谭铃音突然一拍脑袋,“哎哟我真是笨!清辰,没关系,断!早晚有他们后悔的一天!” 她把小金库翻出来,数了一千两银票,想了想,把其中一张放下,称了等额的现银,然后拉着清辰风风火火地去了南书房。 谭夫人正在院中哄儿子,谭铃音咣的一下踹开门,把院子里的主人丫鬟都惊到了。 连谭能文也听到了动静,从屋里走出来。看到来势汹汹的谭铃音,他脸一沉,“你做什么!” 谭铃音本来想把银子摔到她爹脸上,但是转念一想,银子打在脸上肯定很疼,她有点不忍心……于是她果断把银票和银子一股脑摔到谭夫人身上。 “哎哟!”谭夫人吃痛惊叫。 “这是一千两银子,从此清辰跟谭家没有半分瓜葛,一切如你们所愿。” 谭能文看着一地的钱,“什么意思?” 谭铃音冷冷地看了她爹一眼,领着清辰离开了。 谭能文还在疑惑,想想方才女儿说的话,他恍然大悟,怒瞪夫人,“你跟清辰要钱了?” 谭夫人捂着方才被银子磕到的下巴,“我我我……是他要给的……” “你没把钱给清辰,你还跟清辰要钱了!”谭能文气得浑身发抖,“你还有没有人性,他是个哑巴!” 谭夫人顶了一句,“反正有你的宝贝闺女当靠山。” 谭能文怒火中烧,扬起手重重地扇了她一耳光。 啪! 谭夫人脑袋蒙了一下,耳畔像炸开一个炮仗。她反应过来,捂着脸痛声号哭。 大人一哭,小孩儿也跟着哭,“你打我娘!打你!打你!”他一边哭着,一边打谭能文。 真是好儿子,连爹都敢打。谭能文气极反笑,想到昨天那个小孩儿说的“子不教父之过”,他果断扬手也给了小宝一耳光。从今天开始就得好好地教一教! 小宝被打得跌在地上,谭夫人拉起他,母子俩一同坐在地上大哭。谭夫人一边哭一边让谭能文干脆“打死她算了”。 “好啊!”谭能文冷笑,吩咐人去找绳子,要勒死这个“败家娘们”。 一院子的人闹成一团,外面谭铃音和清辰本来也没走多远,听到院中又哭又喊,他们俩只好又折返回去。 看着发癫的父亲,谭铃音有些无奈,走上前去拦着劝道:“你要打她回家去打,现在你在人家做客,别人说一句‘宾至如归’,你就真不把自己当外人了?” 谭能文有些颓丧,他把地上的钱都捡起来,塞回给谭铃音,“把这些钱拿回去,我没说让清辰掏钱,我没那个脸,”他又从地上的谭夫人身上翻了翻,翻出一些银票,“这本来是给清辰的,谁知这败家娘们……” 谭铃音把所有的钱推回去,“爹,我把钱送出去就不会拿回来。我是做儿女的,真心劝你一句,这个女人上不得台面你又不是第一天才知道,她做得不对,但根儿上还在于有人惯着她。不只大人,把小孩儿也惯得上不了台面。” 谭能文长叹一声,突然唰唰地流下眼泪。 谭铃音把该说的话说了,就带着清辰离开了。 谭铃音没敢把这场闹剧告诉季昭,她怕皇后娘娘看到自己弟弟受欺负,一怒之下把谭家给端了。即便皇后心软不会端,她不是还有个特别怕老婆的夫君嘛…… 不过就算谭铃音和清辰不说,这种事情也难逃纪衡的耳朵。 纪衡很生气。好不容易找到小舅子,看到阿昭那样高兴,纪衡恨不得把清辰供起来,现在竟然有人给他气受。单从这一件事上已经可以推测出清辰以前在谭家受过什么待遇了,怪不得后来跟着谭铃音跑出来。 要是别人这样,纪衡必定狠狠地教训一番,但谭家毕竟对清辰有恩,而且那是谭铃音的亲爹,纪衡投鼠忌器,也就决定先不动手了。他让唐天远把谭能文夫妇请到退思堂,跟他们表明自己是带着老婆来寻找小舅子的,清辰正是阿昭失散多年的亲弟弟。 这种巧事太离奇,谭能文夫妇一开始也并不相信,直到纪衡拍出五千两银票,用以报答谭能文对清辰的养育之恩。 谭能文的眼睛都直了,没想到清辰竟会遇到这样的贵人。这位纪公子出手如此阔绰,想必来头不小。谭能文隐隐觉得自己的决定有些草率,怕得罪不该得罪的人。 谭夫人十分后悔。谭夫人本来有自己的盘算。虽说谭铃音要高嫁了,但这个丫头素来吃里扒外,胳膊肘往外拐,连亲爹都不放在眼里,根本不敢指望她以后对小宝有多好。而且首辅那样的人家里,一个年轻媳妇也做不得主。所以谭夫人还在观望阶段,并未上赶着讨好谭铃音。两人这些年一直暗暗较劲,她一时半会儿也拉不下那个脸。 清辰就不一样了,谭家本来就对清辰有恩,要多少回报都不过分。谭夫人以前一直担心清辰抢了小宝的家私,现在才发现,这个一声不吭的闷葫芦竟然是块大肥肉。原来他们白白错过了这样大好的挟恩图报的机会。纪公子自称在京城经商,他一出手就这么豪放,没准是皇商呢…… 越想越后悔。谭夫人回去跟谭能文商量,要不把清辰认回来? 谭能文今天算是重新地、彻彻底底地认识了这个败家娘们,他冷笑一声:“要去你去,清辰是心软的孩子,你给他跪下磕头,想必能哄回来。” “既然不认他,那五千两银子你怎么不拿?” “拿拿拿,拿你大爷!滚!” 晚上下了一场大雪,到早上还在飘飘洒洒地落雪丝。院中的梅树应景地一夜绽放,一早,谭铃音推开门,鼻端浮动着淡淡的香气,心旷神怡。 如意带着糖糖在院中疯跑,踩出一串串脚印。季昭团了个雪球给他,让他喜欢谁就扔谁,如意果断地把雪球扔到季昭怀里。季昭就跟如意打起了雪仗,后来谭铃音也加入了战场,再后来郑少封也凑热闹,然后唐天远、纪衡…… 本来大家还能分出阵营,后来就乱了,混战一片,谁都没能全身而退。玩够了,谭铃音和季昭一同去找清辰。刚出衙门,看到路上两个人搬着一个黢黑黢黑的铁架子路过。 季昭有些好奇,“这是做什么的?” 谭铃音解释道:“我知道这是什么,是烤肉用的。” 季昭眼睛一亮,“要不我们今天也吃烤肉吧?” 谭铃音的馋虫也被吊起来了,两人上前跟路人搭讪,最后塞了一块银子,把架子给搬回来了。 路人握着用废铁换来的银子,十分感动,这个世界总是充满着惊喜。 季昭和谭铃音都属于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一个铁架子搬得十分费力,幸好碰到两个衙役,帮忙搬进内宅。 谭铃音突然想起来,凤凰山寨有个西域人,做烤肉做得特别好吃,正好今天下雪他们不用出门干活,谭铃音就让人把那个西域厨子请了过来。 厨子不只会做烤全羊。他这回让人把厨房里的羊肉都切成小块,用自己独家秘制的调料腌了,再用签子串起来,架在炭上烤。除了肉,他还会烤别的,确切地说,只要是能入口的东西他都敢烤。这是在凤凰山落草初期食物紧缺时练出来的绝活儿。 谭铃音再次出门去找清辰,把清辰叫过来一同吃烤肉。 西域厨子的手艺真不是盖的,把肉烤得,满院子香气四溢,连外面路过的人都能闻到,忍不住吸鼻子流口水。 谭铃音吃得很开心,她发现唐天远总在烤肉上撒辣椒,她也试着撒了一点,吃起来感觉相当不错。唐天远看到她也喜欢,便找到了自己的定位——帮谭铃音撒辣椒。 嗯,要少少地撒,音音不能吃太辣的。额,一不小心撒多了…… 谭铃音咬了一口,皱眉,把肉串还给了唐天远。 唐天远也不嫌弃,接过来自己吃掉。 郑少封很不想看到他们这样子,他扭了一下头,想跟纪衡夫妇说话,然后他发现季昭在给如意喂吃的,纪衡在给季昭递温好的酒。一家三口相亲相爱,更刺眼了。 郑少封只好冲糖糖喊道:“糖糖,过来。” 糖糖才不过去,它现在的男神是厨子。它站在厨子身边,眼巴巴地看着他烤肉,等待投喂。有时候厨子忘了糖糖,糖糖就会伸前爪拍一拍他的小腿,提醒他。 郑少封最后把目光投向一直静默的谭清辰,瞬间有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 但是清辰才不和他同病相怜。清辰有两个姐姐疼,谭铃音和季昭一直在跟清辰说笑,还给他递吃的。 季昭吃得过瘾,一个劲儿地问厨子愿不愿意去京城发展,她的眼神太过炽热,厨子都有点惊恐了。她还自己撸袖子烤了几串肉,有熟的有生的,还有烤焦了的,这些都进了纪衡的肚子。 纪衡是个人精,自然不可能光顾着吃喝。散场之后,他把季昭拉进房间,有些担忧地问,“你觉没觉得阿辰对谭铃音的态度不像是弟弟对姐姐?” “为什么这样说?”季昭有些疑惑,“他们确实像亲姐弟一般好的,铃音妹妹对阿辰很好。” “这就是问题所在,谭铃音一直对阿辰好,这么多年,阿辰能没点想法?他们又不是真的亲姐弟。” 季昭惊讶道:“你是说阿辰喜欢铃音?” 纪衡点了点头。 “这不太可能吧?我都没看出来。” 纪衡忍不住揉她的脸,“你能看出来就怪了,笨。” 季昭捂着脸躲他,“那我回头问问阿辰。” 纪衡叹了口气,“问出来又能怎样?” 季昭一愣。对啊,问出来又能怎样,谭铃音和唐天远已经凑成一对了,就算阿辰真的喜欢铃音,也不能强迫地坏人姻缘,这样只能导致三个人都不开心。她想给他所有他想要的,可是感情这种东西,实在强求不来。 季昭有些心疼清辰,但又无能为力。 次日,唐天远才正式跟纪衡汇报了黄金案的进度。盗采黄金案的主使者是前任县令桑杰,以及孙员外、齐员外。池州知府宗应林接受过桑杰、孙员外等人的贿赂,帮他们压事儿。但是宗应林很快把自己当老大了,他觉得自己担着那么大的风险,应该从中拿大头。桑杰不肯,背着另外的参与者,把大部分黄金都藏起来了。此举为他招来灭口之祸,之后宗应林就一心想把那些黄金找出来。 现在这项活动的核心转移到唐天远身上。 纪衡对于唐天远英勇打入敌人内部表示赞赏。其实唐天远能帮他找到小舅子,这已经是大功一件了,所以纪衡现在也不催着唐天远办公事了。 纪衡决定好好犒赏唐天远,问他想要什么。 唐天远答道:“皇上,微臣想请您帮忙保个媒。” 唐天远自己可以不在乎谭铃音的出身,但他爹妈不可能不在乎。说到底,谭家和唐家的差距太大,唐天远担心他和谭铃音的婚事受到家中阻挠,所以想先跟皇上这里借点力。有皇帝当媒人,阻力应该会小不少。 纪衡突然想到了谭清辰。他虽然不能帮清辰抢女人,可也不能帮倒忙。现在两家婚事未定,以后说不准会怎样,没准清辰还能有机会呢。为了小舅子,纪衡决定不插手此事,便说道:“这件事我暂时无能为力,你再说说其他的。” 唐天远有些失望,想了想,又道:“我尚有一个心愿未了。” 一群人因季昭和清辰姐弟相认之事太过兴奋,又因为各种杂七杂八的事情,等纪衡一家将要走了,唐天远才突然想起来,牢里还关着一个朱大聪。 他把朱大聪的问题如实向纪衡禀报,并强烈建议皇帝陛下把这个人带走。纪衡一听,仗势欺人,强取豪夺,最关键他还敢绑架阿辰,这种人渣还带走干什么,弄死算了。唐天远听得眉头一跳,想了想,大概是他把朱大聪描述得太坏了,才导致皇上要弄死此人,唐天远有些抱歉,“他倒也并非十恶不赦之人。” “嗯,我问问阿昭。” 唐天远默默地鄙视了他一下,皇上这夫纲看来是振不起来了。 季昭正在和清辰说话,纪衡跑过来问要不要弄死朱大聪。季昭听谭铃音说过朱大聪此人,当时得知他逼婚绑架,很是气愤,好在阿辰没受伤害。她当时骂了几句,后来被别的事情牵住,就忘了这茬儿。现在纪衡提起此人,她想了想,问清辰:“阿辰,你说怎么办?” 纪衡也看向阿辰。夫妇俩的目光中饱含了“你说吧只要你乐意就算把他油炸了都没问题”的深情。清辰想了想,比画道:放他回家吧。 自家弟弟这样善良,季昭又心酸又心疼,“阿辰,你这样心软可不好,至少该打他一顿才是。” 清辰摇了摇头,解释:姐姐一直对他抱有愧疚之心,此次不予追究,两家就扯平了。 姐姐自然指的是谭铃音。 纪衡一脸的“看吧我没猜错”的表情,看了季昭一眼。 季昭支开纪衡,问清辰道,“阿辰,你与我说实话,你是不是喜欢铃音?” 清辰惊讶地看了她一眼,摇了摇头。 季昭又有些疑惑。她心想,大概是阿衡想多了。就说嘛,本来是姐弟情深,不一定扯到男女之情。再说了,清辰若真喜欢铃音,铃音她自己能感觉不到? 想到这里,季昭放宽心了。 纪衡身为皇帝,并不能跑出来太久。别以为当皇帝就逍遥,碰上嘴硬的文臣,真是什么都敢骂,什么难听骂什么。总之,他把这边的事情安定了,也就要带着老婆孩子打道回府了。 季昭本来还想带走清辰,但清辰想在铜陵多停留一段时间。 他心里想的是,往后她真的嫁进唐家,他们两个像现在这样相处的日子也就无多了,过一天少一天。 如意虽然在此地待了没多少时间,但已经有些依恋了,他舍不得这里,尤其舍不得糖糖。分别的时候他抱着糖糖,眼圈红红,澄亮的眼瞳蒙了一层泪水,那小眼神,谭铃音看得心疼不已,差一点就答应让他把糖糖带走了,可惜的是糖糖不愿意跟他走。 舍不得谭铃音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糖糖不喜欢纪衡。说到这里,季昭就不得不鄙视一下她这个夫君了,动物,无论什么品种,猫呀狗呀乌龟呀小鸟呀,都不喜欢纪衡,看到他就跑,或是装病。季昭曾经就这个问题跟纪衡探讨过,认为也许他上辈子是个百兽之王。结果当晚纪衡就兽性大发给她看了,额…… 闲话休提。且说谭铃音等人前来送别他们。让谭铃音比较奇怪的一点是,明明来的时候是一家三口,走的时候却多出不少人,都是些眼神犀利的汉子,敏锐得像鹰,似乎随时准备同人大打一场。 她心想这些人大概是保护皇帝一家的侍卫,就是不知道这些人之前藏在哪里,真神奇。 如意泪眼汪汪地叮嘱谭铃音一定要带着糖糖去京城找他玩儿,谭铃音满口答应,朝他挥手。 一行人陆续地上了马车,渐行渐远。 直到回到县衙,谭铃音还在长吁短叹。 唐天远知道她舍不得如意,便打趣道:“你这样喜欢小孩儿,等自己生几个就好了。” 这种话,谭铃音自己跟如意说时不觉得怎样,可是被他说出来,她就觉得脸微微发热,低头道:“要生你自己去生。” 唐天远笑眯眯地凑近,压低声音说道:“我自己生不了,你自己也生不了。” 谭铃音的脸更红了,她别别扭扭地后退几步,扭脸不看他。 唐天远得寸进尺地又凑过来,这下离得更近了,他几乎咬到她的耳朵,“非要我们齐心协力,才能办到。” “你你你……”谭铃音没想到他真的眼睛都不眨就说出这样的流氓话,她推了他一把,“流氓!”接着又使劲推他,“流氓流氓流氓!” 她越是窘迫,他越是怡然,明明被推搡,心中却高兴无比。他哈哈笑着,随着谭铃音的动作后退几步,一下坐在椅子上。 谭铃音却没收住劲儿,一不小心扎进他怀里。 唐天远趁机搂住她,再不肯撒手。他扣着她的腰,仰头噙着笑看进她的眼睛里,“你这样压着我,到底谁流氓?” 谭铃音挣扎着想要起来。嗯,她怎么可能起得来。 她右腿还站着地上,左腿已经跪在了他的腿上。因身体前倾,被他搂着,踩在地上的那条腿着力不多,身体的重量都集中在左腿上。她抵着他的腿,想要起身,膝盖乱动,一不小心顶到不该碰的地方,她自己却茫然无知,还在奋力挣扎。 唐天远觉得自己像是一把柴火被点着了。他的喉咙干干的,像是被火烘烤过,急需要甘泉的滋润。他看着她红如鲜樱桃的双唇,眼睛微眯,快速地扣住她的后脑,迎上去,重重地吻住她。 谭铃音有些措手不及,她一被他亲就脑子空空的,浑身发软,这是本能反应。不过她很快从这样的反应中找回理智,她还想在拼一把,于是再接再厉地挣扎。 可惜,她发现自己像是一条陷在网里的鱼,越动,就被收得越紧。 唐天远又幸福又痛苦,幸福的是她这样那样他,痛苦的是这样那样似乎远不足以填满他的渴望。 男人,不管多理智,在动情时也会把理智抛到九霄云外。想要,想要太多了。 作为一个看过不少杂书的话本写手,谭铃音对男女之事并非一无所知,方才唐天远的流氓话她可是全都懂了。所以她很快反应过来那是什么东西,于是脑子里轰的一下像是炸起了炽热白亮的烟花,她使尽全身力气,猛地推了他一把。 唐天远正在情热之际,未曾料到她动作这样激烈,一时被她借力一推,脱离掌控。 谭铃音又羞又怒,“你怎么这样呀!”她的目光不小心碰到那里,连忙扭过脸去。 唐天远喘息未平。尽管眼睛中溢满渴望,但他因她的反应而感到羞愧,“对不起,我……” 未等他把歉意说出口,谭铃音已经转身跑了。 唐天远有些懊悔,怎么办,她生气了。 为什么生气呢?是因为这样太出格了吗? 好像是吧。 但是,这种事情婚后总要做的。他那样欢悦,她却那样排斥,这使他有些失望,也十分沮丧。 会不会是因为他的技术不到位呢…… 这也很有可能,毕竟他也没什么经验。 唐天远摸了摸鼻子,自言自语道:“不不不,眼下最重要的是怎么哄她。” 其实他哄女人的水平十分有限。上次送菊花被打了一顿,这次得送点实在的、拿得出手的。他亲自去私库里一通翻腾,找到一颗比核桃还大上一圈的夜明珠。这个好,不只漂亮,还值不少钱,她想必会喜欢。 谭铃音把自己关在房间,唐天远在她窗下轻轻敲了敲。 大冬天的谁会开窗,谭铃音理也不理他。 “音音,我知道错了。”唐天远的认错态度一向好。 谭铃音坐在桌前,单手托着下巴发呆,心情烦躁。 唐天远又敲了一下窗,“音音,还生气呢?” 再敲,“你不如打我一顿,气坏了身子就不好了。” 他敲一下,说一句,跟个唱快板的似的。谭铃音受不了了,暴躁地一把拉开窗户,“走开!” 唐天远涎着脸,“走不开,我的脚冻在地上了,不信你出来看。” 谭铃音心目中那个高高在上风骨清俊惊才绝艳的唐天远已经像个小纸片一样被大风吹走了,独留眼前这个脸皮厚到一定境界的流氓。所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说的就是这种。谭铃音随手捞了一个物件砸他,他也不躲,看到砸在身上又落在地上的东西是一件未完成的绣品,他捡起来问道:“这是送给我的?” 见过无赖的没见过这么无赖的。谭铃音拎东西乒乒乓乓地开练。 唐天远在这样密集的袭击中还能找到机会把礼物递过去,也算是身怀绝技了。 谭铃音扔东西扔得上瘾,接过他递来的盒子看也不看扔出去。 盒子在空中就张了嘴,吐出一颗大夜明珠。莹白如玉的珠子分外醒目,谭铃音呆呆地看着它在空中划了曲线,最后重重撞在地上,又弹了一下,滚了几滚。 谭铃音:“!” 唐天远看到她脸色大变,担忧问道:“音音,你怎么了?” 谭铃音蹬蹬蹬跑出房间,无视掉唐天远,跑过去把夜明珠捡起来,她仔细用衣服擦着它,还用力吹气,像是怕它疼一般。 唐天远走过来。谭铃音怒瞪他,“暴殄天物,这种东西怎么能乱扔呢!” 唐天远有些好笑,“是你扔的。” “我……”谭铃音又低头看夜明珠,“这么贵重的东西你随便送人。” “不是随便送人。”唐天远辩解。送给她怎么能是随便送人呢。 谭铃音把珠子还给唐天远,“这个太贵重了,我不要。” 唐天远并不接,他只关心一件事,“你还生气吗?” 谭铃音脸色一暗,“我没生气。” “还说没气,脸色差成这样。” “我就是心情不好。” 唐天远皱眉,“音音,你有什么话不能跟我说吗?” 谭铃音低着头,小声问道:“你是不是觉得我不够庄重呀?” 唐天远瞬间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了。她是个姑娘,虽然平时大大咧咧的,但姑娘家不可能像男人一样百无禁忌。对女人来说,名节比什么都重要。一个女人在婚前与男子有肌肤之亲,已经足以被人说三道四了,何况他还逼她那样做……她不气才怪。倘若这种事情被旁人传一句半句,她定然觉得没脸见人。 所以她可能不只生气,也许还对他感到失望,觉得他不能体贴她,为她着想。 唐天远有些难过,他很怕她对他失望。他解释道:“我保证这次只是意外,我……一时冲动,并非有意,不会有下次了。你不要多想,你很好。” 谭铃音低头玩儿着手指,埋怨道:“你就不能憋会儿吗。” 憋……会儿…… 唐天远觉得她八成是以为这种事像小便一样可以憋着。他嘴角抽了抽,耐心解释,“憋不住。” “真没用。” 唐天远快哭了。能憋住才是真没用好嘛…… 第十九章 夫人驾到 因为急着把谭铃音娶回家,唐天远又给他爹去了封信。他们家的情况是这样的,他娘性子有些固执,他爹性情温和。所以有些事情如果他娘反对,唐天远都是先跟他爹商量,然后再让他爹去劝他娘。当然,有时候是他爹拿事儿与他商量,然后等着他去说服他娘。 以唐天远对父母的了解,他想要向谭家求亲,他们第一反应肯定是否定。 不过没关系,好事多磨。反正他不娶别人,一条道走到黑,三千弱水就取这么一瓢饮。再不行,他还能耍无赖呢,他是家中独子,他爹连个庶子都没有,爹娘肯定不能眼睁睁看着他痛苦下去。 嗯,自从认识了谭铃音,唐天远耍无赖的本领越来越高明了。 唐天远在信中言辞恳切,又把谭铃音好生夸了一番,夸得他自己都快不认识她了。 他觉得吧,他爹看了这封信肯定会为之动容。 但他没料到的是,这封信会把他娘招来。 这年头的人都喜欢不打声招呼就往铜陵县衙奔。唐天远正在退思堂与谭铃音说笑,黄瓜突然急急忙忙跑进来,“少爷少爷!” “怎么了?” “夫人来了!” 唐天远猛地起身想要出去迎接,走出几步,他回头看谭铃音,“你先回去吧,回头我找你。” 谭铃音紧张兮兮地看着他。 唐天远安抚性地朝她笑了笑,扭头走了。 出了门,唐天远想着之前的事儿,有些庆幸。自从谭铃音气他“憋不住”之后,她为了避嫌,执意要搬回南书房住——谭能文夫妇在纪衡一家离开之前就走了。郑少封是在那之后走的。 唐天远虽然不舍得谭铃音搬离,但也知道男女长时间没名没分地住在一个院儿里对姑娘名声不好,因此只好用“反正以后能天天待在一处”来安慰自己。 唐夫人是不会轻易抛头露面的,她下了马车之后改乘了一顶小轿,到宅门口的时候才屏退车夫走下来。唐天远早已守在外面,见到母亲,连忙亲自搀扶下来。 唐夫人一言未发地扫了他一眼,像是有些气,唐天远尽量表现出一副惊喜到不敢相信的样子,果然见他娘脸色好了一些。不过唐天远用力过猛,一路从宅门惊喜到花厅,到后来嘴角有点僵,差一点收不回来。 唐天远让人看了茶,母子俩坐下来说话。 “娘,您怎么来了?”他大概能猜出他娘为什么来,但他主观上不希望原因是谭铃音。 唐夫人端着茶碗低头看了一眼,茶汤不够清,不够亮,茶雾中飘着一种若有若无的涩气,不够甘。她把茶碗放下,问唐天远道:“怎么不吃我送来的茶?” 唐天远笑道:“吃完了。娘您来得突然,我没及时预备好茶,该打。” 哪里吃得这么快,想必是打点人了,在这么个破地方当小官,不送礼怎么成。唐夫人点点头,责备道:“吃完了怎么不说一声?你在信里净说废话。” 她一提信,唐天远就心虚,忙解释道:“事事都要问家里伸手,别人知道了要说我没断奶呢。这是本地产的毛尖儿,我吃着也还不错。” “就算不问家里要,你自己不会买?有钱送人夜明珠,没钱吃两口好茶?” 唐天远淡淡叹了口气,“娘,您不和我兜圈子,我也不和您绕弯子。您不如先见一见她?” 唐夫人哼了一声,却没有拒绝。她倒要看看,把她儿子哄得五迷三道的女人是个什么样的狐媚子。 唐天远便吩咐雪梨道:“去把谭师爷请来。” 谭铃音得知唐夫人要见自己,一阵紧张。一路上她一直给自己催眠:我可是睡过皇后的人……不是,我可是跟皇后睡过的人……好像也不对……总之我就是不紧张就对了…… 雪梨见她如临大敌的样子,甚是好笑,“谭师爷,你怕什么,夫人又不是老虎。再说了,就算她是老虎,你不是还有狮子吗?”她说着,朝谭铃音的身后努努嘴。她和香瓜都知道糖糖其实是狮子,反正看惯了跟狗也没什么区别。 谭铃音回头一看,糖糖竟然跟了上来,她朝它挥了挥手,“糖糖,你先回去。” 糖糖不愿意回去。它还没吃饭呢! 雪梨笑道:“谭师爷,你让它跟着吧,夫人喜欢猫。” 谭铃音于是弯腰点点糖糖的鼻子尖儿,严肃道:“从现在开始,你是猫。” 糖糖似懂非懂地看着她,肉呢?! 谭铃音走进花厅,首先看到上首端坐的中年妇人。妇人衣饰华贵,但并不张扬;保养很好,到现在还有风韵,不过美得有些庄严,让人不敢亲近。 谭铃音朝她躬身,“见过夫人。” 唐夫人点了点头。 谭铃音又飞快地看了唐天远一眼,“大人。” 名义上,唐天远是她的上官,她要是不理他,才叫欲盖弥彰。 唐天远朝谭铃音微微一笑,不过她没看到。 唐夫人在审视谭铃音。眼睛很大,小巧的鼻子和嘴,小鸭蛋脸儿。天庭饱满,下巴不肥不瘦。唐夫人觉得女人最难长的是下巴颏儿,太丰满了难看,太尖瘦了福薄。 是个美人样儿,但也不是狐狸精的样儿,至少跟她想象中的那种狐狸精有不小的差距。唐夫人看够了,斥了唐天远一句,“你是傻子吗?怎么还不给人看座?” 她是长辈,但在这里他才是主,这样推卸责任也说得过去。唐天远没想到她娘来这一招,连忙道:“谭师爷,坐吧。香瓜,上茶。” 唐夫人还在跟谭铃音抱怨:“我儿子不识礼数,让谭师爷看笑话。” 谭铃音总觉得这句“不识礼数”实际在说她。她道了谢,落座。 唐夫人又冷眼看她。可以看出这姑娘有些紧张,但并不羞怯,言谈举止还算大方。其实紧张一些还好,年纪轻轻的小姑娘,还是商户人家出身,见了身份敏感的长辈,若是稳重老练让人看不透,才真正可怕。 谭铃音坐下之后,不知道说点什么好。她觉得她好像说什么都不好,她的存在本身就有问题,一个姑娘,跑到县衙当师爷,天天跟男人打交道,这在唐夫人这种贵妇眼中肯定一无是处。 嗯,说多错多,少言为妙。 唐夫人突然“咦”了一声。 谭铃音顺着她惊奇的目光,看到糖糖走进来。她来时把它留在门口,方才有人进出,不小心将它放了进来。 糖糖径直走到谭铃音脚边,低头拱了拱她的小腿。肉呢! 感觉到唐夫人惊疑的目光,谭铃音脸红了一红,她多希望此刻不认识糖糖呀。她轻轻挪了一下脚,想避开糖糖,没料到它又缠上来,拱完了之后见不奏效,它又倒在地上打了个滚。 ——这回总该给饭吃了吧? 没有饭,没有饭! 唐夫人问谭铃音道:“你是怎么把猫养这么大的?” 谭铃音不知道该不该说实话,她看了一眼唐天远。 唐天远便道:“娘,糖糖天生就是一副傻大个儿。” “糖糖?谁给取的名儿?” 唐天远笑道:“自然是您儿子了,旁人谁敢给小畜生冠县太爷的姓?” 唐夫人嗤地一声笑,“县太爷。”怎么当个县令就嘚瑟成这样了,这还是不是她儿子了? 气氛一时不似方才那样紧张。谭铃音没有赶糖糖走,眼看着它又在地上滚了几圈,用这种行为讨饭吃。 唐夫人又问道:“它为什么一直打滚,想是长虱子了?” 唐天远心想,不用长虱子,它自己就是狮子。 谭铃音解释道:“它饿了。” “那怎么不喂它?”唐夫人的语气中带了些责备。 谭铃音早就做好了被夫人看不顺眼的准备,现在这点程度,对她来说已经算好了。所以她有些歉然地答道:“确实是我疏忽了,因出来得急,没有理会它。我该提前给它预备好饭才是。” 唐天远说道:“娘,你不知道糖糖的嘴有多刁,它只吃肉,且必须是熟肉,最好是刚出锅的红烧肉。”几句话帮谭铃音解了围。 唐夫人似笑非笑,“我可不信,”她自然知道儿子这样说的用意,于是又看谭铃音,“谭师爷,你说呢?” 谭铃音既不能撒谎也不好附和唐天远,只好说道:“其实吃食上还好说,让我发愁的是它宁可捉鸟儿,也不愿逮耗子。” “你把它喂饱了,它自然不肯捉耗子,”唐夫人说着,吩咐一旁的婆子,“去把我带来的蒙古风干肉拿来一些。”虽然嘴上说着不信儿子,看样子还是信了。 婆子不一会儿取了肉回来,唐夫人看着唐天远,“本来是给你吃的。” 谭铃音捂着嘴,强忍住没笑出声。 唐夫人亲自掰着肉干儿喂糖糖。 糖糖早就练就了谁给肉吃就跟谁好的无耻嘴脸,现在跟条狗似的扑过去,一边吃一边不忘跟唐夫人撒娇。唐夫人叹道:“越看越像狗了。” 唐夫人一边喂糖糖,一边跟谭铃音说话,基本是她问谭铃音答。也没问太要紧的,谭铃音还以为她要给她下不来台,转而一想发现自己想多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越差,就表明唐天远的眼光越差,传出去也不好听,当娘的自然要为儿子考虑。 总之从她的眼神和语气中,谭铃音也能感觉到她并不喜欢她。 唉。 谭铃音答了些话,看到唐夫人神态有些疲惫,她便说道:“夫人,我还有些文书待整理,这就失陪了。” 唐夫人笑道:“看来谭师爷不愿陪我这老婆子说话。” 谭铃音心里咯噔一下,脸上却是镇定堆笑,“哪里,我是巴不得多听听夫人说话,好见些世面。只是夫人赶了好几天的路,想必累了,我怎么好继续叨扰呢。” 唐夫人点了点头,放她走了。 谭铃音款款站起身向她福了福身,退了几步离开,肩背挺直,走得不紧不慢,落落大方。 唐天远看着她娉婷的背影,心想,还挺会装的。 谭铃音出了门,夸张地拍了拍胸口。她一边走一边回忆自己方才的表现,有没有哪里不合适,走着走着,突然发觉少了点什么。 额,她把糖糖忘在里面了。 现在让她回去找它是不可能的了,反正又不是什么龙潭虎穴,它在那里吃肉干吃得欢着呢。 唐夫人让丫鬟婆子们都下去了,留她和儿子单独说话。 唐天远正在用肉干儿逗糖糖,香瓜经过他身边时,他冷不防地抬头看了她一眼,目光平静。 这看似漫不经心的一眼,让香瓜登时像是背上长了刺儿,无比难受。 唐夫人了解自己的儿子,等人都走了,她说道:“你用不着迁怒下人,可是对我的做法有何不满?” “哪里,娘无论做什么,肯定都是为了我好。” 这话让唐夫人心中舒坦了不少,连那涩茶都不觉得难喝了,她喝了口茶,看到糖糖还在吃肉干,纠结地感叹,“这到底是猫还是狗啊?” “是猫和狗生出来的。” 唐夫人瞪了他一眼,“胡闹!”她儿子从前可从来不说这种混话,都是在这个破地方待的,整天对着一些四不着六的人,近墨者黑。 唐天远听出来母亲虽然语气严厉,其实并未怎么生气。他抬头,笑着与她唠了几句家常,问家里的情况,问他爹的近况。 说完这些,他又问道:“娘,你觉得……怎么样?” 唐夫人故意装听不懂,“我觉得什么怎么样?你把话说清楚。” 唐天远有些羞赧,“谭师爷怎么样,你方才也见到她了。”唐天远知道,他娘方才说的话做的事,只怕多一半都是对谭铃音的考验,只不过谭铃音自己察觉不出来罢了。不过他相信他们家音音。 唐夫人对谭铃音的观感有些复杂。本来听说这里出现一个小妖精,把儿子辖制住了,哄得他非要三书六聘地娶她,唐夫人甚是焦急,等不得儿子年底回家,便火急火燎地亲自赶来铜陵视察。而且她故意不打招呼,就是要突击检查,看到的才真实。 来之前,她把谭铃音假想成一个无敌难缠的小贱人。她是唐家主母,什么玩意儿没见过?她最会收拾小贱人了。 见了人之后,她才发现,啊,原来是这样的。 长得不错,举止得体,有眼色,城府不很深,也不掐尖要强。 不是说有多好,只是远远比她理解中的那个小贱人要好。这就造成了一种强烈的心理反差,以至于唐夫人竟然不太好意思贬低她了。 自然,也不可能夸她。她的出身、她逃婚以及在男人堆里厮混的壮举,她和自家儿子的私情……这些使人无论如何夸不出口。 想了想,唐夫人答道:“模样不错,你若想收她,我不拦你。” 言外之意:纳妾可以,娶妻免谈。 唐天远有些低落。不过转念一想,他娘才见音音第一面,能够松口答应纳妾,说明并不十分反感音音,这个,至少算个好兆头吧? 唐夫人看到儿子这样,叹气道:“俗话说,‘贤妻美妾’。你想跟女子玩儿什么风花雪月,我不管你,玩儿就玩儿了,但媳妇往后是要持家的。你爹只有你一个儿子。”所以你媳妇不仅要持家,以后还会是一家之主母,必须慎重选择。 “持家是可以学的,谁又是一生下来就会管家,”唐天远帮着谭铃音辩解,“她很聪明。” 唐夫人哼了一声,“是不是在你眼里,她放个屁都是香的?” 见母亲生气了,唐天远讨好道:“她放的屁再香,也不及您放的香。” “……”唐夫人快不认识她儿子了。不要脸,什么话都敢说,为了讨好人,完全置节操于不顾,这这这…… 但她不得不承认,他的话确实成功讨好了她。没有女人愿意看到自己辛苦养大的儿子屁颠屁颠地跟在别的姑娘屁股后面摇尾巴。不管他们对媳妇多上心,也不能忘了娘。 唐天远很能把握谈话的火候。倘若他此刻再夸奖谭铃音,大概会招致娘的反感,于是他把这个话题一收,说道:“到饭点了,我让厨房预备了几个娘爱吃的菜,给您接风洗尘。” 用过午饭,唐天远告诉他娘,房间已经收拾好了。 嗯,他这回又发扬作风把自己住的正房腾了出来。 唐夫人听罢他的安排,说道:“做什么这样抠唆,你衙门里还缺房子吗,要我和你挤一处?” 不过唐天远虽然老大不小,但并未成家,与她亲娘住在一个院子里,也不算坏规矩。 唐天远嘿嘿笑道:“大半年了,好容易见到娘一面,恨不得时时刻刻见到。” 唐夫人疑惑地看了儿子一眼,突然问道:“你还记不记得我的生辰?” “四月初六,怎么了?现在离您生辰还有好几个月呢。” 唐夫人松了口气,还好,不是被什么东西上身了。不怪她胡思乱想,主要是儿子变化太大了,且这种变化的方向太让人始料未及。要说他变得稳重了,冷静了,务实了……都可以解释是因为在实缺上待着锻炼出来的,可他竟然变得油嘴滑舌起来,嘴巴跟抹了蜜似的。 总之,变得会哄人了。 难道是因为那个谭铃音? 就算可以这样解释,依然令人难以相信。男人会哄女人,要么是天生的风流种子,要么是在女人堆里混久了练出来了。她儿子活到二十二岁,在哄女人这方面没有经验,怎么一到了此地,就突然开窍了?认真说来,铜陵的女子总体上肯定不如京城的女子漂亮。 唐夫人禁不住回忆她儿子那简单的情史。接着想起一事,她心内电转,飞快地涌过一个猜测,然后脸色登时阴沉下来。 唐天远很奇怪,怎么好好说着话,母亲的脸色突然这么难看了? “娘,您身体不舒服吗?我去请大夫。” “不用,”唐夫人摇摇头,叹道,“天远,你是不是还在怨我?” 唐天远再聪明,也跟不上他娘的思路,奇道:“我怨你什么?一没理由,二我也不会那样不懂事。”怎么能怨恨长辈呢。 “你这些年连丫鬟们的手指头都不愿意碰一下,是不是还在恨我处死了荔枝。” 唐天远低下头,“都多少年了,何必再提。”要说怨,他当时多少还是怨一些吧,好歹是条人命,又是他喜爱的丫头。但他也不可能因为一个丫头一直怨这么多年,说句残忍的,奴才的命不值几个钱,不可能影响他们母子间的情分。 不过,时间可以消除怨恨,但消除不了心理阴影。唐天远不想回忆这种事,不想提它,更不愿碰丫鬟——这会使他极度不舒服。 唐夫人又叹了口气,说道:“我本以为过几年你大了就好了,没想到你总是这样。今天我必须把话跟你说明白——你知不知道当年我为什么让人打死她?” 唐天远愣了一下,反问:“难道这其中还有什么隐情?” “她在背地里跟她姐姐嚼舌根子,被我的丫头听到了。你晓得她当时说你什么了吗?” “说……我?”唐天远有些讶异,他待荔枝不薄,两人之间又有暧昧,荔枝能在背后说他坏话? “对,”唐夫人点点头,“她说你有个怪癖。” 唐天远脸色霎时一变。 “她说,她也是偶然发现的,只消投对了你的爱好,必然能当上半个主子。不只她,她还想把她姐姐推给你。她姐姐你大概没印象,是针线房里的春桃——反正现在已经死了。一母同胞的姐妹,长得有四五分像,手脚倒是有八九分像……” “别说了。”唐天远打断她,嘴唇微微发抖。 唐夫人像是没听到一般,缓缓说道:“荔枝说,你喜欢漂亮的手和脚。” 自家儿子,怎么可以被人这样利用。这种事情若是传出去,他名声还要不要?而且,往后谁要是起了歹心思都要对着胃口给他送人,他要一辈子栽跟头。唐夫人当时无比愤怒,现在说出来,竟然出奇地平静。 自己隐藏最深的秘密被母亲这样直白地道出来,唐天远无法不羞惭。他红着脸低下头,“娘,别说了。” “我已经说完了,信不信由你。” 唐天远怎么可能不信。这个秘密,他从未跟任何人说起。 “现在我要问你,你多年不近女色,现在突然看上了谭铃音,到底是为什么?” 唐天远猛地抬头看她,“娘……” “是因为她手脚漂亮吗?我虽看不出什么,但想必你有自己的眼光。” 唐天远摇了摇头,刚要说话,突然听闻外面一阵轻微的响动,他沉声道:“谁?!”说着开门看,并无什么人影。 “你用不着这样一惊一乍。”唐夫人劝道。 唐天远却隐隐不安起来。 因为亲娘来了,唐天远不敢去南书房找谭铃音,于是两人约在退思堂。 谭铃音先到的,唐天远走进来时,就觉得她脸色不对。 唐天远走过去,伸手去摸她的头,“音音,不用担心。” 谭铃音偏头躲开,“坐下说话,不要动手动脚的。” 唐天远只好坐在一旁。她的态度有些冷淡,让他心中更加不安。 谭铃音低头说道:“我之前一直想不明白,以你的样貌和家世,为什么会喜欢我呢?” “音音,你不要瞎想。可是担心我娘她不同意?你放心,我会说服她。” “我不怕她,我怕你,”谭铃音突然抬头,直视他,“唐天远,你告诉我,你为什么喜欢我?” 唐天远心口一窒。 谭铃音嘴角一勾,笑出几分讥诮。 看来还是被她听去了。唐天远不自在地避开她的视线,答道:“你不要多想。”声线发紧,有一种他自己无法控制的紧张。 不多想?由不得她不多想! 谭铃音哈哈一笑,道:“既然你不说,我帮你说可好?你不就是喜欢我的手脚吗,何必要娶我,来来来,我把手脚砍了送给你可好?” “音音!”唐天远沉声打断他,他脸色发青,有些愠怒又有些烦躁,“这样的话以后不许说。” “怎么,心虚了?”谭铃音冷笑,眼圈发红,“唐天远,你这个骗子。” 唐天远很生气。他明知道这个时候不该气,但他控制不住。他对她的好、他的一片真心,她都看不到,只不过因为这种事,他就成了“骗子”。 他有什么错!喜欢手脚而已,又不是喜欢吃手脚!何必说那种话! 谭铃音看到唐天远脸色越来越难看,便知他定是恼羞成怒了。她霍地站起身,冷冷说道:“我出身微末,你们唐家的大门,我是不敢进了。” 竟然要跟他决裂!唐天远气得额角直跳,他紧紧握着拳,面沉如水,声音冷似腊月霜花,“谭铃音,我看错你了。” “彼此彼此。”谭铃音扔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走了。 唐天远没有追上去。 走出去之后,谭铃音紧咬的牙关才松开,眼泪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滚下来。她低着头,也不去擦眼泪,一边走一边哭,从退思堂回到南书房,回去之后关上门接着哭。 怎么会这样呢! 呵,想想也只有这样才算合理。唐天远是谁呀,以他的样貌和家世,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为什么跟她一个商户之女纠缠?难道还真的是两情相悦不成?那只不过是书本里写着玩儿的罢了,是她自作多情! 谭铃音越想越觉委屈和难受,再想想她和唐天远之间的差距,更觉难堪。不过,反正他们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她何必再痴心妄想呢。 她又隐隐有些不甘。他不喜欢她,只喜欢她的手脚,这是什么莫名其妙的癖好,这个变态! 想一想,觉得这种变态不要也罢,让女人觉得自己是个物件儿,太没安全感了。谭铃音在心内骂了唐天远几句,安慰自己,渐渐地情绪平静下来,住了眼泪。 可是很快,她一不小心又想到他的好,她生气时他涎皮赖脸地哄她,任打任骂,他在她面前干的那些傻事儿,他…… 想到这些,谭铃音的心又酸又痛,禁不住又哭了起来。 唐天远比谭铃音也好受不到哪里去,只不过他是男人,不会以哭泣的方式发泄。 他很痛苦,又觉得悲哀。她不够理解他,不够重视他,不够爱他。倘若真的在乎他,为什么会因为这种事情要跟他分开,就不能听他解释吗?不能好好商量吗? 他承认,没有坦白是他的过错,但……这种问题要怎么坦白?不坦白就该死、就一定要决裂吗? 只怕她已经腻烦了,巴不得早点甩掉他吧?现下正好是个理由! 他觉得他其实在自作多情,一直觉得他们两个同心协力无坚不摧,其实人家未必把他当回事呢! 越想越气,气得有些失去理智,冷静不下来。他黑着个脸,瘟神一般,衙役们看到了就想躲,大家都不敢回话。丫鬟小厮看到他,缩着脖子一声不敢吭,生怕被他的怒气扫到。 晚饭自然也吃不下,他握着筷子捅米饭,眼神呆滞。唐夫人已经知道他和谭铃音闹不和的事情了,不过现在看到儿子这样,她依然觉得很诧异。说实话,他儿子很少生气,有时候就算不高兴了,表面上也和和气气的,一转身报个仇,或是自己把气理顺了。总之很少见他这样,像个移动的火山,勃勃的怒气随时准备喷发,把无辜的路人都烧成灰。 虽然生气不好,但唐夫人见惯了清淡如水的儿子,眼前这样的倒还显得有些人味儿,所以唐夫人很奇妙地竟然感觉心情不错,就着儿子的怒容吃饭吃得很香。 雪梨从外面走进来,在唐天远身边小声说道:“少爷,谭师爷不愿吃饭。”她的眼力见儿不及香瓜,因唐天远吩咐过要随时把谭铃音的情况禀报给他,所以即便现在唐天远的脸色黑成锅底,她依然大无畏地说了。 啪! 唐天远重重一拍筷子,怒道:“她吃不吃饭关我何事?!” 唐夫人扫了他一眼,淡定地夹了块排骨丢给地上的糖糖,一边说道:“多大点事儿,谭师爷气性够大的,这样的人……”说着,叹气摇了摇头。言外之意,这样的人,怎配做唐家的主母。 唐天远忍不住辩解道:“她并非爱怒之人。” 唐夫人觉得她儿子太没出息了,都气成这样了,就不用帮别人说话了吧…… 唐天远也反应过来自己多此一说,便有些郁闷,接下来一直没说话。 晚饭过后,唐天远心情不好,无事可做,早早地躺在床上。他睡不着,翻来覆去地想谭铃音,一会儿生气一会儿难过,一会儿又隐隐有些后悔,觉得再怎么说也该让着她些。想到这样一个吃货竟然错过晚饭,不知要气成什么样…… 等等,生气? 唐天远腾的一下坐起来。 是啊,她生气了,气得连晚饭都没吃。 ——越生气,不该表明越在乎他吗? 唐天远猛地一拍脑袋,他怎么那么笨呢! 不怪他笨。男人和女人的思路经常是南辕北辙,再聪明的男人,也难以把女人的心思猜全。谭铃音今天说的话,每一句都像刀子一样往唐天远心口上捅,他光顾着痛苦了,一时也没办法深思。 总之谭铃音是在气他,嗯,她说的一定全是气话。 唐天远的心情像是雨后的天儿,阳光破开云层,温柔地洒向四方。他摸摸心口,虽然一时猜不出来谭铃音为什么要生气,反正根本原因一定是她在乎他,她爱他! 人高兴,肚子也高兴——他的肚子兴奋地唱起小曲儿来。 唐天远下了床出门找吃的,守夜的丫鬟得知他饿了,忙从厨房端来夜宵。虽然不像晚饭那么丰盛,但有菜有汤,足以果腹,且还是热乎乎的。 唐天远有些奇怪,“怎么这么快?” 丫鬟答道:“夫人怕您晚上饿,让厨房预备好的。” 唐天远想问有没有给谭师爷留——要是谭铃音夜里也饿了呢?不过他转念一想,他娘肯定不会给谭铃音留吃的,于是他把一笼包子推给丫鬟,“把这个放回去。” 丫鬟照办。 唐天远一边吃饭一边思考着明天该怎样哄谭铃音。嗯,这次不能光哄她,还得好好教育一下,以后不管多生气,也不能说撂开手的话,太让人难受了。 第二天一早吃饭时,唐夫人明显感觉到儿子的情绪稳定多了。不过他嘴角一直挂着邪气森森的笑,好像随时准备把谁大卸八块一样。唐夫人心内不免有些抱怨,谭铃音也不知是何方妖孽,把她的儿子也带得成妖成魔了。 早饭没吃完,雪梨又走了进来。因昨天被吼,她有了经验,这次声音小了许多,不过还是被唐夫人听到了。 “少爷,谭师爷正在收拾东西,像是要走。” 唐天远脸色一变,顾不上吃饭了,“娘,我有事先出去一下。” 唐夫人轻微点了一下头,没说话。待儿子走了,她推开喝了一半的粥碗,也跟了上去。因担心儿子的秘辛被旁人听了去,唐夫人特地嘱咐众人不许跟来。 唐天远一路走到南书房,来不及敲门,推开院门走进去,恰好看到谭铃音背着个包袱从屋里走出来。她听到门口的动静看过来,一看身形便知是唐天远,于是脸一黑,立刻退回屋子里,嘭的一下关上门。 唐天远少不得走过去,一边敲门一边求饶说好话。奈何这回谭铃音气性大了,闷在屋子里只不理他。唐天远一着急,想要撞开门。 他侧着身,肩膀还未碰上门时,谭铃音突然从里边打开门,唐天远撞了个空,差一点撞进谭铃音的怀里,后者似早就料到,身体一斜躲开了他。 谭铃音趁着唐天远在屋中踉跄的那一会儿,赶紧走出来。 唐天远站稳之后,急急忙忙跑出来追她,也没多想,从身后一把抱住她,“我的小姑奶奶!你就算让我去死,也要有个因由,这样不吭不响地就要走,是什么意思?” 谭铃音挣扎,“你放开我,让人看到!” 唐天远却越搂越紧,“不放,除非你给我个说法!我早就是你的人了,你要对我负责!” “你,你……”谭铃音气结,不知该如何辩驳。她的脸憋得通红,还想掰开他的爪子。 唐夫人在门缝外面看得瞠目结舌,这是她儿子?是她儿子?是吗?…… “音音……”唐天远改走柔情路线,一声“音音”叫得那叫一个千回百转,激得谭铃音心头一阵哆嗦。 谭铃音怕他再说出更不要脸的话,只好放弃挣扎,说道:“唐天远,你到底是喜欢我,还是喜欢我的手脚?” 唐天远有些疑惑,“这是什么话,你的手脚不是长在你身上吗?这还分什么彼此?” 谭铃音换了个问法,“那如果我的手脚断了你还会喜欢我吗?” “不许胡说,你的手脚不会断。” “我是说如果,你回答我。” 唐天远一阵沉默。他的思绪有点混乱,好像有什么关键的东西在头脑中一闪而过,他想理清楚,看明白。 他的沉默落在谭铃音眼中,却是另一种意思,她苦笑一声,“我知道了。”说着,推开了正在思考的唐天远。 唐天远突然扯住她,“我也知道了!” 谭铃音有些疲惫,沉默不语。但她心中还抱着那么一丝希望,想听听他到底知道了什么。 “音音,你大概想岔了,漂亮的手脚正如漂亮的脸蛋,纵然不是随处可见,却也不是绝无仅有。你有,别人照样有,而且很多人都有。你明不明白?”他说着,抬手蹭了蹭她的脸蛋,笑,“别人也有,我可不喜欢别人的,我只喜欢你的。” 谭铃音眼圈一红,心已经有些软了,面上却还撑着,扭脸说道:“你说得好听。” 唐天远急道:“真的!人都有个爱好,这不足为奇。但我并非好色之徒,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可曾见我为此拈花惹草过?我说句话你别不爱听,倘若我对你的感情真的如此浅薄,又何必求爷爷告奶奶地要娶你?” 谭铃音张了张嘴,只觉嗓子眼儿涩涩的堵得慌,竟是不能发一言。 唐天远握着她的手,扣在自己胸口上,“你信我,我的心都在你身上了,我想与你厮守一辈子。” 谭铃音的眼泪唰唰地流下来,她抬袖子胡乱擦着眼泪,哭道:“我就是怕嘛……” 本来就门第悬殊,她一直压力很大,见过唐夫人之后尤甚。她一不小心陷入了自我怀疑之中,拼命地想要找点唐天远非她不可的理由,找来找去发现那是自欺欺人,她根本就配不上他。恰巧这个时候听说了那种秘密,她像是一下子抓住了真相,进而又混乱又绝望…… 她一哭,唐天远就心软,他柔声安慰她,“好了好了,我懂,你别怕。你若不信,我给你发个重誓,我唐天远往后若是负你——” 谭铃音忙挡住他的嘴,“别,别发誓。发誓不好。” 她的手指压在他的唇上。他便垂下眼睛,视线在她手上溜了一圈,接着抬眼看她,唇角弯弯,眼眸中漾起意味深长的笑。 谭铃音脸一红,忙收回手。知道那件事之后,她手指尖儿上都是暧昧,怎么待着都不自在,真是不如不知道。 两人相对无言,唐天远就那样笑看着她,气氛一时暧昧得都有些黏稠,空气热燥燥的。这大冷天儿的,太阳才刚冒个头儿,一点也不暖和,但他们俩站在外头,谁也不觉着冷。 唐夫人在门外看得津津有味。若非担心被人发现,她大概还要多看一会儿,不过现在只能先离开了。她要对自己的儿子刮目相看了,当得了贵公子耍得了流氓,还是个天生的情种,哄姑娘一套一套的,比他老子强多了。在这么多角色之间自由转换,就算是个神经病,那也是个相当了得的神经病。 姑娘也傻,昨天吵得那样凶,今儿三言两语就被哄好了,也不趁机提点条件。 总之,心眼太实。 但这恰恰也说明她待他们家天远是真心的。 不过话说回来,真心又怎样,这个姑娘各方面条件都不好,商户出身,举止轻浮,竟然还逃过婚,还和男人在婚前就有私情…… 对于这些,唐夫人自然都不能容忍。 且说这一头,唐天远盯着谭铃音看了许久,直到谭铃音的脸红成一个喜蛋,他才罢休,转而诉说他的不满,“有什么事我们摊开来说,下次可不许动不动就要走了。” 谭铃音解释道:“我没要走,我就想去清辰那里待几天。”之前实在心情太差,不想看到他。 “那也不行。” 谭铃音觉得他的态度有些怪,“为什么?” “……总之不行。”唐天远很明智地没有告诉她清辰对她有想法,看到她正若有所思,唐天远忙岔开话题,“还有,也不许动不动就说‘不进唐家大门’这种话,唐家的门你非进不可,也只能进唐家的门。往后你进了唐家的门,倘若不如意了,打人摔东西都可以,就是不要说这样绝情的话。” “嗯。”谭铃音点点头,也觉得自己似乎说得有些过了。 唐天远又补充道:“当然,我会尽量让你事事如意的。” 谭铃音觉得他有点啰唆。 唐夫人听说儿子出了南书房之后直接去了退思堂,她于是趁着这个工夫,把香瓜叫了过来。 对于香瓜办的差事,唐夫人只能给个及格分。这丫鬟和她汇报的事情都是真的,并无诋毁谭铃音之嫌,问题是这些事都是挑挑拣拣的专拣负面的报告,不够客观,导致她对谭铃音的判断有了偏颇。最简单的一个例子,谭铃音养了一只威风凛凛的大猫,香瓜怎么不说?因为这只猫是容易给主人博好感的。 “你之前所说谭铃音与少爷私订终身之事,确定无误?”唐夫人问香瓜。 “夫人,千真万确。谭师爷一直与少爷过往密切,有一阵子还与少爷同住在一个屋檐下,少爷分拨了雪梨去服侍她。” 唐夫人寻思了一下,“但这也不能说明他们两个就真的做下那等勾当。” “夫人,请容奴婢去取一样东西来。” 唐夫人准了,香瓜去了不一会儿,便回来,手上拿着个小布包,打开来,里面是个小小巧巧的绣鞋,鞋面上绣着两个金元宝。 “夫人,这是奴婢刚来铜陵时,在少爷院中发现的,那时候谭师爷还住在南书房。奴婢是一早来的,就发现了这鞋,想必是谭师爷头天晚上遗落的。” 唐夫人拿过鞋来看了看,就算这是谭铃音的,也不能证明是她落下的,万一是……万一是他儿子偷的人家的呢?唐夫人之前不会这样认为,但见识过儿子的另一面后,她短不了想到这些。 “还有别的证据吗?” “有,”最重要的证据自然要留在最后,香瓜自信满满地说道,“这是谭师爷的父母亲口承认的。” 唐夫人疑惑道:“自家女儿做下这样的丑事,当父母的如何会对外人说起?” “夫人有所不知。”香瓜便跟唐夫人说起了谭铃音的家庭情况,以及谭铃音和她继母之间的矛盾。私订终身是谭铃音亲口告诉她爹、她爹又告诉她继母,她继母向香瓜抱怨的。后来香瓜为了证实,还亲自套过谭员外的话,确定无疑。 唐夫人一听说谭铃音的继母是小妾扶正的,心内冷笑,果然商户人家没规矩,妾室扶正的事儿都干得出来。 香瓜本身看不上谭家,但是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所以她对谭夫人还有那么点同情,免不了刻画一番谭铃音对她继母如何如何不尊重的嘴脸。 唐夫人却觉得谭铃音这样做不为过。小妾扶正本来就好笑,亲爹行了昏招儿,当女儿的劝一劝才算尽孝。再说,从香瓜的描述中可以看出,谭铃音对她继母虽不算尊敬,但也没有不尊敬,总之面上过得去。那谭夫人在谭铃音的亲娘面前只能算妾,谭铃音面子给了她就不错了,她还跟亡故主母的嫡女争什么? 香瓜是个丫鬟,不理解正室对小妾的鄙视,所以没能够准确把握到唐夫人的怒点。倘若她说谭铃音和那继室相亲相爱如亲母女一般,谭铃音对父亲为个儿子把小妾扶正一事拍手称赞,这个时候唐夫人才会不满。 不过不管怎么说,唐夫人是相信香瓜所说之事了。一来,香瓜不敢也没必要骗她,二来,今天她亲自在南书房外听了一会儿壁角,她儿子明明说到“都是你的人了,你要对我负责”这种话。再者说,年轻的俊男美女凑一块儿搞郎情妾意,很容易过火。以她儿子的流氓程度,唐夫人很相信他已经把谭铃音那什么了。 儿子是亲儿子,姑娘是别人家的。唐夫人这会儿不会觉得谭铃音有多无辜,只会认为她不够自重——倘若她执意不肯,天远还能逼奸她不成? 总之这样的姑娘当个小妾偏房还行,已非完璧,还想当正妻,想都别想。 于是唐夫人想到了一个好办法。 第二十章 寻找黄金 谭铃音和唐天远和好的第二天,她又被唐夫人请去说话。这次唐天远依然在场。谭铃音隐隐觉得,唐夫人大概要打开天窗说亮话,把她和唐天远的婚事做个了结了,她不免有些紧张。虽然唐天远再三保证会说服母亲,但万一他们等不到那个时候,就被犀利的唐夫人给拆了呢…… 唐夫人一见谭铃音,倒还和颜悦色的,与她拉了些家常。她的态度让谭铃音心里更没底了。 果然,过了一会儿,唐夫人说道:“你和天远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你们才子佳人,两情相悦,我自然不会棒打鸳鸯。我儿子老大不小了,房里早该有个人看着,你说是不是,天远?”说着,看向唐天远。 唐天远也有些糊涂了。他娘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说话了?还“才子佳人、两情相悦”?她不是最看不上不经父母之命就凑在一处的姻缘吗……唐天远突然明白了。说来说去,还是想让谭铃音给他做妾。唐天远心内不高兴,表面上不好和他娘摆脸色,于是叫了她一声,“娘,此事我回头和你说。谭师爷是姑娘,我们不要当着面说这些。” 唐夫人一笑,“做都做了,还怕说?” 谭铃音红着脸低下头。从方才唐天远的反应,她也可读出唐夫人的意思。夫人大概觉得,以她谭铃音的出身,只配给唐天远做妾。但是谭铃音不甘心——任何一个清白的姑娘都不会甘心与人做妾。而且,她要是当了妾,唐天远就一定会娶妻,往后在人家夫妻面前,她又算什么? 这些郁闷谭铃音只敢憋在心头,她暂时还没资格跟唐夫人争执。 哪知唐夫人却偏要问她:“谭师爷,你若入我唐家,给天远当个知冷知热的枕边人,我唐家必不会薄待你,你看如何?” 唐天远不太能理解他娘。跟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商量这种事,实在不妥。就算是想羞辱谭铃音,但这样的话说出来,说话者本人也没脸。他娘平时很在乎面子,怎么这会儿反倒…… 不理解就对了。这母子二人掌握的信息不同,站的角度也就不一样。在唐天远眼中,谭铃音是清清白白的姑娘。但在唐夫人眼中,谭铃音已经不算姑娘了,价值大打折扣,跟她说这些不算过分。 谭铃音低头小声答道:“我爹不让我给人做偏房。” “那就不好办了,”唐夫人故意皱眉说道,“我唐氏娶媳,只娶黄花闺女。你既已破身,这种婚事我是无论如何不会答应的。” 谭铃音脑子轰的一下,一时反应有些迟钝。她没听错吧?唐夫人说她已经“破身”,破什么身? “夫人您您您误会了……”谭铃音一着急,舌头有点大,“我并未和大人有什么私情来往,我们是清白的!” 因为太激动,谭铃音的脸憋得通红。唐夫人先入为主地相信香瓜的话,现在自然认为谭铃音这样是羞愤难当。 唐天远明白了母亲的意思,他有些火,“娘!您怎么……”怎么越说越不像话了…… “你住口!”唐夫人一扭头喝住儿子。这个时候必须给他点威慑。 谭铃音离座,一提裙子跪在地上,仰头看着唐夫人,说道:“夫人,纵然我配不上唐大人,您又何必以这种方式羞辱我?我虽出身寒酸,却也是要脸的,断做不出那等勾当。” 唐天远也跪在谭铃音身旁,面容肃穆。他从头到尾不知内情,因此这会儿只觉得是他娘故意找碴儿,奈何这是亲娘,他不敢怎样,便说道:“娘,我不管您是怎么想的,总之我此生非谭铃音不娶。您若是逼我娶了旁人,我保证往后闹得家宅不宁,”想了想,又狠心加了一句,“说不好还要断子绝孙。” 唐夫人气得狠狠把茶碗摔在地上,厉声道:“你这逆子!她若是好好的,我能不叫你娶她?” 唐天远反问,“她哪里不好了?” “别的不说,单是婚前就与男人私订终身这一项,就万万不可。我今天把话说在这里,我唐家只娶黄花闺女,”说着看向谭铃音,“你若还是处子之身,我明儿就让人把你八抬大轿抬回去!可你是吗?” “我……”谭铃音很莫名其妙,唐夫人说得那样信誓旦旦,搞得谭铃音自己都怀疑自己什么时候把清白给丢了。她犹豫着看向唐天远,难道这流氓有哪一天趁她睡着后把她给非礼了? 唐夫人又打了柔情牌,叹口气道:“但你既然已经是我儿子的人,我就不会阻拦你进唐家的门,只不过正妻,不可能。” 谭铃音又溜了唐天远一眼,非得唐天远否认了,她才敢辩解…… 唐天远没接收到谭铃音询问的目光,他拧眉看着他娘,“娘,你说话算话?” “那是自然。”唐夫人以为他答应谭铃音做妾了。 哪知他却说道:“你说了,倘若铃音是清白的,就许我娶她进门。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不可反悔。” 唐夫人冷笑,“那又如何?” 唐天远看向谭铃音,“音音,你是清白的,对不对?” 谭铃音点了点头。 唐天远他转而对母亲说道:“娘,请你找个可靠的人帮她验身吧,”说着又看谭铃音,“音音,先委屈你一下了。” 谭铃音点了点头。虽然验身确实带着点屈辱性质,但唐夫人都说这种话了,谭铃音就算拼死也要给自己证个清白。所以必须得验! 这个时候,反而是唐夫人愣神了。事情的发展出乎她的意料,她本意是想以私情之事逼迫他们就范,又不是强迫拆散他们,只不过不许做正室而已,这种要求合情合理。 没想到的是儿子跟她杠上了,要验身。 唐夫人反而心里没底了,她儿子可不是莽撞之人,为何突然主动提这种要求? 不管怎么说,事情都到这份儿上了,没法儿退,验吧! 唐夫人自己带来的婆子会验身。但唐天远不太敢相信他娘了。主要是吧,方才母亲的反应太反常了,她怎么就突然发难一口咬定音音不是处子了呢?若非昏了头,就一定是在憋什么招数。 于是唐天远又吩咐人下去寻了一个稳当的婆子来,两个婆子一起验,互相监督,谁也不能作伪。 验身的过程很迅速,结果很明确。 ——谭师爷还是黄花闺女。 唐夫人的表情很精彩。 唐天远很想仰天大笑,但为了给自家母亲面子,他克制住了。他恭恭敬敬说道:“娘,说话算话,您可不能反悔。” 唐夫人瞪了他一眼。 “自然,您是我的亲娘,就算反悔,当儿子的也无话可说。” 这话说得,表面上意思是你是我娘你说了算,实际上却在说,你一个当长辈的,好意思反悔? 唐天远想了想,又道:“你误会了铃音,自然也该给她个说法。” 唐夫人冷笑,“验身可是你要求的。”也就是说,今日加之她身上的屈辱,有我的一半也有你的一半。 唐天远不免有些忧心。现在这事情该是成了,他娘不会再反对他们,不过……音音会不会生气? 想到这里,从他娘那里出来,转头就去找谭铃音。 谭铃音验身之后心情不佳,已经先回去了。唐天远去找她,这回也不用避着谁了。 谭铃音开门看到是唐天远,呼啦又想把门关上。 唐天远一脚踏进来,卡着门,厚脸皮道:“借一步说话。” 谭铃音低着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明知道错不在他,但……也不在她呀。凭什么让她经受那样的话,那样的事? 为什么要一口咬定她已经失身?还非要验身才相信? 唐天远挤进身体,握着谭铃音的手笑道:“音音,我娘答应我们的事了。” 本来是件值得高兴的事,谭铃音却高兴不起来。她抽回手,平静地看着他,“真好,我是不是得放炮仗庆祝呢?” 唐天远自然听得出她话里的讽刺,这事儿是她受委屈了,说实话,他也觉得他娘有点那个,而且这次的路数跟她的风格完全不搭调,都不知道她怎么会想起这么一出来,简直百思不得其解。唐天远说道:“我娘现下刚丢了面子,在气头上。明儿我带你去见她,让她给你个公道怎样?” “我可不敢。” “这次是我不好,”唐天远有些自责,“我也没料到她突然如此。我保证下次不让你受委屈了。” 谭铃音眼圈发红,她突然正色道:“你要知道,我也不是非受这种委屈不可。我之所以愿意忍让,还不是为了你。” 唐天远心口热热的,柔声道:“我知道,我……我保证你往后不会后悔。” 谭铃音点了点头。 唐天远不愿离开,走进她屋中坐了一会儿。他还在纠结他娘到底为什么一口咬定谭铃音和他已经私订终身,最大的可能是有小人说了坏话,但会是谁呢?即便是香瓜,也没胆子造这种谣吧…… 谭铃音却突然想起一事。她爹来找她时,她好像跟她爹说过一些“私订终身”的话…… 于是她支支吾吾地跟唐天远解释了。 唐天远一愣,稍微一想就明白了。谣言就是这么传开的,本来是别人的损招儿,没想到到头来却起了意外的作用。 不过……她竟然为了和他在一起,说出那样自损清名的话,唐天远心中说不出的感动。 与此同时,也有点羞愧。她处处为他着想,为了他不顾名节,哪怕今天受了委屈,为着他,也不愿大闹。这么好的姑娘,他竟然让她被诽谤被诋毁被怀疑,还被羞辱……实在该死。 嗯,以后不会了。哪怕为了她忤逆长辈,至少该给的公道要给她。否则太寒人心了。 次日,唐天远带着谭铃音去见了母亲。 唐夫人看到谭铃音,一时有些不自在。虽然这个姑娘并非她理想中的完美儿媳妇,但昨天确实是她做得过了,有理也变没理了。倘若“唐夫人仗势欺人侮辱未出阁的姑娘还逼着人家黄花闺女验身”这种事情在京城传开,那么她的一世英名也就交代了。 有一说一,此时唐夫人便道:“昨日原是我听了小人的谗言,才使谭师爷受了莫大委屈,”又叹道,“人上了年纪,就容易耳聋眼花,好坏不分,请谭师爷莫怪。” 谭铃音站起身,面上淡淡的,“不敢当。” 唐天远忙让谭铃音坐着说话,又对他娘笑道:“娘,现在您知道谁是坏的、谁是好的了吧?”说着故意扫一眼谭铃音。 唐夫人不答,唤人取了东西来,打开一看,是一副金镶红宝石头面。红宝石的成色很是难得。 “出来得急,没带什么好东西,这个谭师爷权且收下,不要嫌弃。” 谭铃音知道这算是唐夫人给她的见面礼,也是对她的认可,否则怎么见第一面时不给呢。之所以把礼物弄得这么贵重,多半也是因为有歉意在里头。她略推辞了一下就收下了。这个唐夫人,倒还算讲道理,谭铃音一时对她的怨气便不那么重了。 唐天远知道现在话是说开了,但他娘和他未来的媳妇还有些抹不开面。他说了几个笑话讨她们笑,气氛一时不错。谭铃音告辞时,唐夫人还让唐天远把她送出去了。 送完谭铃音,唐天远回来见母亲,他还有话和她说。 唐天远把来龙去脉都跟唐夫人说了。谭铃音怎么怎么嫌弃朱大聪,朱大聪怎么怎么死缠烂打,到头来谭铃音只好宁可毁了自己的名声跟她父亲呛声,等等。 唐夫人在儿子这里听到了另一个版本的谭铃音。这由不得她不信,首先“私订终身”这个误会太蹊跷,唐天远的解释十分合情合理。再顺着前后一联系,谭家父亲为什么看得上朱大聪却看不上唐天远?多半是因为唐天远的身份未被公开表露。 从这个角度来看,谭铃音不贪慕权贵,且能慧眼识珠,还有勇有谋,还对唐天远死心塌地…… 说完之后,唐天远总结道:“娘,您说,这么好的姑娘,我能放过吗?” 唐夫人叹了口气,由衷道:“罢了,虽然出身不够好,但模样和人品都还不坏,也算难得。” “哪能样样都好呢,总比那出身很好脾气却很不好的姑娘强吧?” 这倒也是。唐夫人点点头。反正现在事情已成定局,凡事往好处想想,这个谭铃音的优点还是挺多的。 唐天远见母亲心情不错,趁热打铁说道:“不过,娘,您别怪我多想,有些话我要说在前头。” 唐夫人一笑,“你当我不知道你想说什么?媳妇还没进门,就急着给她出头了?” “娘,”唐天远忙解释道,“你也知道她家里的情况了。她命苦,亲娘早早地没了,家里是经商的,兄弟不成器,也指望不上……”言外之意,谭铃音的背景不够强大,娘家没人能给她撑腰,“她要是给咱家做媳妇,挺不容易的。” 唐夫人一瞪眼,“你觉得我是那种没事儿就给媳妇挑刺儿穿小鞋的人吗?她嫁进唐家就是唐家的人,一家子在一块儿自然该和和睦睦的,我膝下就你这么一个孩子。我成天兴风作浪闹得媳妇也怨儿子也怨,我图什么?你就是这么看你娘的?” 唐天远嘿嘿一笑,讨好地给他娘捶背捏肩,“娘,你想多了。我的意思是,等她进了门,我们俩一块儿孝敬您。” 儿子太无赖,唐夫人的脸没绷住,就又松开了,她笑了笑,“那就多生几个小孩儿给我玩儿。” “好嘞!” 唐夫人要走了。她走之前,香瓜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夫人把她带走,不过唐夫人没答应。 不管香瓜是有心无意,都给她使了那么大个绊子,导致她丢人丢大发了。这种丫鬟,不拖出去打死已经算她心善,还想跟着回去?想都别想! 再说,唐夫人现在跟谭铃音和解了,谭铃音以后就是唐家的儿媳妇。唐夫人现在要是把香瓜带回去,就等于为着一个丫鬟给儿媳妇没脸。若非有意找碴儿,谁会干这种事儿? 总之,唐夫人怎么来的怎么回去了。 送走了母亲,唐天远终于腾出时间来收拾不听话的奴才了。他不止一次警告过香瓜,不许在夫人跟前乱说话,现在看来,她不仅说了,而且说了很多。 他必须要杀鸡儆猴一下,好给那些奴才看看,谁才是他们的正经主子。敢给谭师爷找麻烦?我就让你麻烦一辈子! 打人呀,发卖呀什么的,唐天远才不稀罕做。他这个人要是真发起坏来,就坏得让人胆寒。唐天远把一个青楼老鸨领进县衙,当着许多人的面,指着香瓜对老鸨说道:“就是这一个,领走吧。” 香瓜不认识老鸨,以为是人牙子,但这个人牙子打扮得也太花枝招展了些……不过她也顾不了那么多,跪在地上哭道:“少爷,我知道我做错了,求您好歹看在我们家几辈子尽忠的分儿上,好歹留些脸面。” 嗯,香瓜是家生子,她娘是有头有脸的管事妈妈。 唐天远才不管那些。对于香瓜,他娘走之前可是一句话都没交代,没交代的意思就是:你自己看着办! 老鸨见姑娘哭得可怜,劝慰道:“姑娘莫伤心,进了我万花楼,保管吃的穿的比这里好。” 万花楼! 这一下,不光香瓜,大家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香瓜震惊到忘记哭泣,她的嘴唇哆哆嗦嗦,“少爷,你你你要把我卖去万花楼?” 唐天远冷漠地看着她,目光冰冷。 香瓜顿觉全身发寒,这时,老鸨来拉她,她像是被毒蛇咬了一样尖叫着拍开老鸨。 “我不!我不去万花楼,我死也不去!”挣扎间,香瓜坐在了地上。她抱着唐天远的腿,急切道:“少爷,您不能把我卖去万花楼,奴籍的人不能被强迫卖进青楼,否则就是逼良为娼,您身为朝廷命官,怎么能……”怎么能知法犯法呢。 唐天远淡淡一笑,“谁说我要把你卖进万花楼?” 香瓜神情一松,眼中燃起希望。 接下来,唐天远的话像是冰刃一般插向她的心脏,“我只是把你送给她,”说着,指了指老鸨,对香瓜说道,“你在万花楼,还是奴籍。” 送到万花楼,名义上依然是使唤丫头,但实际上会怎样,谁知道呢。 香瓜目瞪口呆。 老鸨又要来拉她,香瓜想也不想就朝墙壁撞去。唐天远却一把拉住她,丢给老鸨,冷冷说道,“要死也别死在我这里。” 怎么这么狠!怎么这么狠呢!香瓜泪流满面,瑟瑟发抖,但无论如何也不肯跟老鸨走。 正在这时,谭铃音从外面赶来,看到室内混乱的场面,走到唐天远身边,轻声问道:“怎么了?” 唐天远朝门口一扫,看到雪梨探头探脑的,她发现他看她,赶紧一闪身躲起来了。 原来雪梨一见事情不妙,赶紧去搬救兵了。她得知香瓜竟然在背后说了谭师爷好多坏话,也觉得不厚道,但好歹是这么多年的姐妹,她不能见死不救啊。 香瓜已经急疯了,看到谭铃音,早已经忘了两人之间的不虞,满心想的就是“谭师爷能说服少爷”。香瓜膝行至谭铃音面前,扶着她的小腿哭道:“谭师爷!求求您劝劝少爷,我不想去万花楼!” 方才雪梨因怕谭铃音不来,所以没说是什么事,就直接把人拽过来,现在谭铃音才明白怎么回事。得知唐天远要把香瓜扔进万花楼,谭铃音也觉得此招够狠的。她讨厌香瓜,这毋庸置疑,可是去了青楼这一辈子就毁了,还不如死了呢……谭铃音有些心软。 但不管多心软,现在这个场面,也不适合说出来。于公,县令大人料理自家奴才,一个当师爷的插嘴算几个意思?于私,谭铃音还没过门呢,就管未婚夫家的闲事,手伸太长了吧? 再者说,唐天远虽然在她面前惯会做小伏低,但人家好歹是个爷们儿,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立威,谭铃音又怎么可能不顾及他的面子进而胡乱插嘴呢? 总之,雪梨傻,香瓜疯,但谭铃音不可能跟着又傻又疯。她轻轻拉了一下唐天远的袖角,温声说道:“大人,消消气。” 唐天远心思通透,把谭铃音的表情看在眼里,又怎么可能不明白她的顾虑?他心口暖暖的,脸没绷住,笑了起来。 噤若寒蝉的众人都有些傻眼。 香瓜以为自己有救了,又和谭铃音哭诉。 唐天远不耐烦地看了老鸨一眼,“还不把她带走?” 老鸨连忙从外面叫进来两个女壮士,把香瓜架走了。 唐天远让别人都先散了。自然,谭铃音得留下。 他按着谭铃音的肩膀,连着在她唇角香了几下,见她一直拧着眉,他忍不住轻轻按她的眉心,“怎么了?” “她有点可怜啊。”谭铃音终于还是说了。 唐天远说道:“我要给你一个交代。” 谭铃音有些感动,又有那么点内疚。说实话,她恨香瓜背地里嚼舌根,很希望把这个丫鬟狠狠打一顿。但……不论前因后果,就说一个姑娘,因为她谭铃音,进了青楼,单这一点,总容易让人心内不安。 唐天远叹道:“你不用心软,有些奴才就是刁,你一心软,他们就骑到你头上了。” 谭铃音知道这话有道理,但一时半会儿她也改不过来,还是心软。想了想,又忍不住道:“她再怎么说也伺候了你那么些年。” “若非看在这点情分上,我也不会那样放过她。” 原来这样还算放过?那不放过又是怎样的?谭铃音一缩脖子,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了。 唐天远见她闷闷不乐,终于叹气道:“我就知道你会这样。你放心,我既然说是给你个交代,自然一切随你。” “我……” 唐天远突然飞快地亲了她一下,顺势堵住她的嘴。趁着谭铃音愣神的空当,唐天远继续道:“这两天应该会有人跟你借钱,你若不想放过她,就不要借,实在不忍心,就借吧,借多少都算我的。” 谭铃音不明所以。 很快她就明白了——西葫芦竟然要和她借钱,理由是赎买香瓜。 西葫芦也是实在找不到人了,他自己的钱,加几个穷哥们的钱,凑来凑去不够,又不敢让少爷知道。想来想去,谭师爷心软,也有些家底,就是不知道她肯不肯出手帮忙了。不管怎么说总要一试。 谭铃音才知道原来西葫芦一直喜欢香瓜。他倾家荡产也要把她赎出来,看来是用情至深。谭铃音很感动,问了钱,说还差二百多两,她就答应借了。不过有两个前提:第一,借了的钱得还;第二,她不想见到香瓜。 西葫芦拿着钱千恩万谢地走了,回头把香瓜捞出来,与她告知了实情。香瓜趁着夜晚偷偷在谭铃音的南书房门口磕了一百个响头,磕完之后默然离去。 谭铃音一早出门还挺纳闷的,门口的血迹是从何而来,不会是有人警告她会有血光之灾吧? 又过了些天,经过唐天远的允许,西葫芦带着香瓜一同回了四川老家。唐府的根儿在那边,有庄子有地,不愁没事儿干。 谭铃音没跟唐天远要钱。唐天远还不罢休,总追问谭铃音到底借给西葫芦多少钱,谭铃音不愿回答。唐天远就会得寸进尺地说:“你不愿意要我的钱,不成了,只好把人还给你了。”谭铃音只好抬手捂唐天远的嘴。唐天远求之不得呢,张口舔她的手心儿,把她闹个大红脸…… 总之此事告一段落,眼看着年关也要近了。 到年底,外放的官员一般有一个月的休假,可以回家与父母亲人团聚。唐天远自然也有休假,不过他还有事放心不下。 一来,由于前一段时间事情纷繁,导致他一直没定下心来寻找黄金。大批的黄金没下落,知情人又那么多,都聚在铜陵。唐天远待在此地镇着他们还好说,等他一走,万一这边不小心走漏风声,指不定要掀起什么风浪。 二来,他这一回家,就至少要跟谭铃音分别一个月了…… 当然,第二点是他自己也无法掌控的,总不能把没过门的媳妇带回家吧?这不成体统。 但黄金最好还是早一些找到,早点把此案了结。唐天远想轻轻松松、痛痛快快地回家成亲。 现在摆在他面前的问题是,有用的线索太少了。前任县令桑杰是个天生当监工的好料,所以此案虽参与者多、知情者众,但大家分工明确,有条不紊。凤凰山的土匪只管埋头干活,孙、齐二家只管打边锋分好处,宗应林只管拿贿赂打掩护……等到桑杰一死,其他人才赫然发现,除了他们自己干的事儿,对别的环节知之甚少。 这也是为什么在唐天远之前,宗应林等人一直找不到黄金的原因。宗应林十分后悔把桑杰弄死,自然,他也没有后悔药可以吃。 “线索太少,不如换个思路。”谭铃音提出建议。 唐天远问道:“哦?怎么换?” “不要去想那些了,反正也想不明白,”谭铃音答道,“不如我们猜一猜,桑杰会把金子藏在哪里?” 额,原来是靠蒙的。 这也未尝不是个办法,唐天远摸了摸下巴,反问谭铃音:“如果你是桑杰,你会把金子藏在哪里?” 谭铃音闭上眼睛想了一会儿,脑子中浮现出一箱一箱的金砖。她嘿嘿一笑,吞了一下口水。 唐天远:“……”要不要这么投入啊。 谭铃音自言自语道:“这么多钱,倘若全部搬到家里去,需要许多人力,太容易暴露。同理,搬到别处也不行。最好的办法是就地藏在山里。唉,随便往哪个山洞里一塞,外面多挡几层东西,保证发现不了……” 唐天远点了点头,她说得很有道理,这一点他也想到了。但问题是,天目山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谁知道桑杰到底选中了哪里,又不能一寸一寸地搜…… 谭铃音还在自言自语:“好多钱呀,这得多大个山洞才能装下呀……”说着,脸上现出梦幻的笑。 唐天远觉得她大概已经想到了往山洞里搬金子的情形。他忍不住打断她,“好了,够了。” 谭铃音没理他。 唐天远咬了她一口。 谭铃音突然睁开眼睛,捂着嘴巴怒瞪唐天远。 唐天远笑而不语,示意她坐到身边。他在案上摊开了一张地图,这是新绘好的整个天目山的地图,地图上几个废弃的金矿田都被唐天远标注出来。他尝试把这几个点连起来,找一找离它们都比较近的地方,也许那里就是桑杰选定的藏金之所。 谭铃音却突然“咦”了一声。 “怎么了?”唐天远问道。 谭铃音把地图拿起来,左看看右看看,还比画了一下,最后指着其中一片地方说道:“这个地方的风水看起来不错,是个藏风纳气的宝穴,倘若死了埋在这里,子孙必定大富大贵。” “瞎说,什么死了活的。”唐天远不爱听这类话,现在活得好好的,真正幸福的小日子还没开始,身后事离他们太遥远。 谭铃音以为他不信,“真的!你看,这里有山,这里有川……” 唐天远打断她,“你还懂堪舆之术?” “不敢不敢,略通皮毛。”此话并非自谦,她确实只通皮毛而已。她爱看闲书,有一段时间研究过这类,不过风水定穴的东西深奥难测,她只接触了最浅显的,后来就没继续学了。 唐天远却若有所思。 过了几天,唐天远让人找来了本地最有名气的风水先生,带着他去天目山实地考察。 谭铃音也去了,她以为唐天远真的要给自己选墓址,忍不住问道:“你老家不是在四川吗?”言外之意,埋在这里合适吗…… 唐天远有些好笑,“你想什么呢!” 谭铃音灵光一闪,“啊,我明白了!” 他拍了拍她的头,“明白就好。” 有风水先生在,他的举止也不敢太过亲昵,只是遇到不好走的路时,扶她一把。幸好南方的冬天不似北方那样,一下雪必封山——天目山的雪早已经化了不少,他们走得还算顺利。 风水先生换了好几个地方,从不同的角度望了一遍,最后赞道:“嗯,不错,猛虎啸月,莲花出水,果然好穴。” 谭铃音不解,问是何意。 先生指着给解释道:“这个山头的形状像是一头猛虎,夜晚时,月亮就在它头顶上,所以是猛虎啸月。墓穴被山和水围着,形状像一朵莲花,所以我给它起名叫莲花出水。” 谭铃音终于找到比她还能胡思乱想的了。山头就是大石头,她把眼珠子快瞪出来了,也没发现它哪里像虎,还猛虎! 至于什么莲花出水,更不要说了。 唐天远的关注点不在这里,他问风水先生道:“你会盗墓吗?” 风水先生大惊失色,“盗墓是损阴德的勾当,小人可不敢,大人明鉴!” 唐天远神态轻松地安抚他,“没说你干过这种事儿,本官就问你懂不懂。” “不懂!”斩钉截铁的语气。 唐天远有些遗憾地摇摇头,“哦,那算了,本来还要麻烦你一下,事成之后有重赏。” “什么事呀……” 唐天远指着那个莲花,说道:“这个地方这么好,说不准已经埋了人了。我就想让你帮忙看一看,底下是不是有墓,以及这个墓是不是已经被人掘了。” “这有何难,”风水先生自信地点点头,“不过需要先定穴,我今天出来没带工具。” “那就明天来吧,”顿了顿,唐天远威胁道,“这是朝廷机密,休要和旁人说,否则你吃不了兜着走。” 风水先生赔笑,“哪里哪里,不敢不敢。” 谭铃音笑问:“你现在怎么懂了?” 他不好意思地轻咳,“这个……年轻时候见识过一两次。” 唐天远心想他八成也干过这种营生,不过懒得追究。三人约好明天再来,这就离开了。 谭铃音走了一会儿走累了,站定一个劲儿地揉腿。 唐天远心疼,便把她背了起来。 谭铃音趴在唐天远的背上,搂着他的脖子,脸和他的脸挨得很近,几乎贴在一起。风水先生还在场呢,她有些别扭,脸渐渐热燥了。 那风水先生极有眼色,蹭蹭蹭走到前面去,与两人拉开距离。 唐天远走了才不过十几步,就突然停下来。 谭铃音问道:“怎么了?” “累。” 她便要下来自己走。 “不用,”唐天远忙阻止她,低笑道,“你亲我一下我就不累了。” 谭铃音小声道:“还有人在呢。” 风水先生的耳力特别好,唐天远以为他听不到,其实他全听到了。老头本以为走在前面眼不见心不烦,没想到这对男女这样奔放,他一张老脸臊得通红,没等县太爷吩咐,自己道了句“家中有事,先走一步”,便撒腿跑了。 唐天远很满意,决定给这老小子的赏银加两成。 第二天,唐天远带着几个可靠的人,又跟着风水先生一同去天目山定穴。风水先生自己鼓捣了一会儿,确定了墓穴的位置,最后说道:“大人,如果底下真的埋了人,大概就是这里了。不过小人并未发现盗洞。” 没有盗洞的意思就是说,即便有墓,也不曾被人动过。 谭铃音有些失望,问唐天远道:“难道我们的猜测是错的?” 唐天远四下巡视了一番,最后看着穴旁的山,“离此山不远处就有矿田,如果把东西从这个山头扔下来,就省去许多运输的人力,再方便不过。” 所以,这个地方太适合桑杰用于藏金子了。 他问风水先生道:“如果你是盗墓贼……” 风水先生面容一肃,“我不是!” “又没说你是,”谭铃音忍不住道,“你听大人把话说完。” 唐天远继续说道:“如果你是盗墓贼,你会把盗洞打在哪里?” 风水先生犹豫着,来来回回走了几步,最后在一个位置站定,“可能是这里吧。我乱猜的……我真没盗过墓。” 唐天远走到他身边,蹲下来拨开地上的积雪,还好,泥土没冻硬。他们来时带了挖掘工具,此刻,唐天远指挥人挖起来。 挖了不一会儿,便碰到一个硬邦邦的东西。唐天远精神一震,让所有人一起挖。 最后,他们发现,原来泥土下埋的是一块大石头。石头太巨大,还有一半埋在下面,几人合力推了它一下,纹丝不动! 风水先生有些纳闷,“没见过这种封墓的路数啊……大人,想来是小人猜错了,这里没有墓穴,只这一块巨石……” 唐天远摇了摇头,“未必。” 如果顺着他们先前的猜测来看,这里有一个已经被掘了的墓,桑杰认为这地方适合藏东西,所以改造利用了一下。但狭窄的盗洞不方便频繁出入,所以他肯定把盗洞拓宽了。之后为防止被人发现,只能找块大石头来堵上…… 如果他们的思路是对的,那么现在他们必须把这块大石头移开。 四下找了找,没有机关之类,看来只能硬挪了。他们挖空了大石头一侧的泥土,最后用木头把石头撬开了。 石头挪开之后,果真露出一个洞穴。这洞穴比一般盗洞宽不少,唐天远点点头,看来他没猜错。 唐天远环视一番,在场的人除了他和谭铃音,就只有丛顺一人知道他们要找的是什么。他选了一个老实敦厚的人在上面守着,然后带着其他人走下洞穴。 风水先生举着火把在前头开路,通道内阴气森森,使得人走在其中时感觉怪不舒服的。风水先生倒是很从容,一边走还一边跟唐天远说话,缓和气氛,“大人,这里的机关早就被人破坏了,您只消看清脚下便好……这个墓想来也就二三百年,墓主人是个富贵人,但也非封侯拜相之列,陪葬品……”说到这里,有些轻视之意。 唐天远明白他的意思。墓主人有钱但不是地位崇高之人,墓的大小和陪葬品不能超过一定规格。他觉得这老头有点意思,还没真正走到墓室呢,就啰唆了这么多,看起来十分有经验的样子。 唐大人虽博学,对掘坟盗墓之事却一无所知,只好跟着风水先生转悠。这个墓已经被破坏了,与外头通着风,他们走下来,并不觉得胸闷。一行人先转悠了两个石室,最后进了墓室。除了几个摔坏的瓶瓶罐罐,什么好东西都没找到。风水先生便抱怨,看来盗墓贼早就把东西都搬干净了,一件好物也不留,真不讲究…… 唐天远问道:“都看过了?是否还有其他地方?” 风水先生摇头,“没了,这个墓本来就不大,倘若还有一个地方没翻,”说着,指了指墓室中的棺椁,“就剩它了。” 唐天远点了点头,风水先生便激动地过去扒棺椁。不出他所料,棺材已经被人起了,打开棺材盖,里边除了一具枯骨,什么都没有。 太过分了!风水先生有些悲愤。 谭铃音也壮着胆子上前看热闹,她有点紧张,忍不住扶着棺材。 风水先生道:“谭师爷,莫要随意碰——” 话未说完,棺材里的骷髅突然坐了起来! 谭铃音吓出一身冷汗,猛地往后退了几步,幸好唐天远及时扶住她。她的心脏剧烈跳动,一时紧张得说不出话。 其他人也好不到哪里去,赵小六已经吓得跪了,唯有唐天远和丛顺还算镇定。唐天远看向风水先生,“怎么回事?!” “诈诈诈诈尸?”风水先生心里毛毛的,后退几步躲到唐天远身后。他觉得县太爷是命星下凡,肯定能镇住这些邪祟,于是胆子壮起来,此时脑子便清楚了,觉出蹊跷,“不对,只有尸体存下来的才能变成僵尸,这个……”看着呆坐的尸骨,大着胆子质问,“你都变成骨头了,有什么资格诈尸?” 尸骨自然没有回答,只是两眼空洞地望着前方。 唐天远眼睛一眯,走过去,仔细观察谭铃音方才摸过的地方,发现棺材板上有一块方形物微微凹陷下去,因颜色与周围无异,光线又暗,所以不易察觉。唐天远让丛顺把尸骨按下去,他在这头按了一下那个小方块,果然见尸骨又坐了起来。 “装神弄鬼,”他总结道,问风水先生,“这有什么说头?” “估计是为了吓唬那些盗墓贼,”风水先生猜测道,旋即自我否定,“不对,就算为了吓唬别人,也不会拿自己的尸体这样玩儿……”他重重一拍脑门,“我知道了!” “说。” “嗯,大人,请让人把这具棺椁推开。” 唐天远讶异,“这个还能推开?” 风水先生郑重点了点头。 唐天远便下了命令。丛顺带着几个衙役把棺椁朝着一个方向推,果真推开了。 下面出现一个方形的通道。 风水先生得意地解释:“这个墓室是假的,墓主人怕被人盗,下面这个才是真的。” 唐天远有一种莫名的激动,他觉得,他们离真相越来越近了。 风水先生率先下去,找到真正的棺椁。然后发现……这个也被起了。 知道真相的他眼泪掉下来。 谭铃音竖着耳朵听了一会儿,问道:“这里有水?” 风水先生神情沮丧地点点头,道:“应该是有个暗流。水是聚阴的东西,把尸体放在这里也不怕诈尸,哼!” 唐天远没理会这些,他找了一圈没找到黄金,便道:“先带我们去找那个暗流吧。” 风水先生依言行事。原来这墓室是借着天然的地下洞穴所建,再往里走,没什么阻碍,走一会儿就看到了那条地下河流。 以及河流边横七竖八的尸骨。 众人又是怕得够呛。 丛顺蹲下来查看了一番,说道:“大人,这些死者骨头发黑,应是中毒而亡。衣料并未糟烂,所以并非建墓时死的,看这样子,应该只在这几年。” “会不会是盗墓贼?” 风水先生摇头,“不会,这里的尸体有七八具,盗墓贼不会一下出动这么多人来盗这种小墓。” 那就只剩下一个可能性了。这些人都是给桑杰运输黄金的苦力。事成之后,桑杰痛下杀手。 谭铃音也想到这一点,顿觉浑身发冷。贪财也就罢了,还狠绝若此,这个桑杰,死一万次也不过分。 唐天远让人把尸体搬开,顺便还找到了一些搬运工具。 问题依然存在:黄金到底在哪里? 这个地方不大,该找的地方都找了。那么多黄金,必然十分醒目,不可能被忽略。 不,还有一个地方没找。 唐天远盯着水面,问那几个衙役,谁的水性最好。 众人齐指李大王。 于是李大王被派去下水查探,唐天远说:“如果水底下有东西,就捞一点上来。” 虽然正值隆冬,但地下的河水不似地上那般冰冷,不过水下黑咕隆咚,李大王什么都看不到,抓到一个长条形沉甸甸的东西,他就浮上来了。 结果上岸一看,手里抓的竟然是一块金砖! 众人皆惊,风水先生十分感动,“我就知道还有好东西!” 唐天远却突然觉得不对劲,他冷不丁回头一看,发现谭铃音不见了。 第二十一章 皆大欢喜 唐天远心中一沉,强自冷静下来,又点了一遍人,发现与谭铃音一同不见的还有丛顺。 众人也由发现金子的惊喜变成现在的惊吓了。 “好好的大活人怎么就没了呢……”赵小六声音发抖。 这话有歧义,唐天远很不爱听,冷冷地扫了赵小六一眼。赵小六登时打了个激灵,躲到了李大王身后。 李大王自己刚从水里爬出来,这会儿冻得哆哆嗦嗦,竟也没工夫紧张了。 风水先生说道:“大人,想是我们触怒了此地主人,才使他们被抓走了,”说着,看了一眼李大王,指指他手中的金砖,“快把东西给人还回去!” 李大王颤颤巍巍地把金砖扔回了水里。 唐天远不想再听他们胡说八道了。他不信什么怪力乱神,初步分析,丛顺和谭铃音同时悄无声息消失的原因大致有二:其一,他们无意中触碰了什么机关;其二,丛顺生了异心…… 唐天远拿过火把,走回到墓室之中,看到青石砖地上有未干的脚印。方才他们从上面下来的时候脚底干燥,不可能留下这样的脚印,只有从河边走回来才有可能如此。 也就是说,他们主动走回到这里了。倘若丛顺见到什么异状,来不及禀报便跟踪,这尚可解释。但谭铃音不会,谭铃音一定会先和他商量。 心中的猜测确定了几分,唐天远向四周高喊了两句“丛顺,出来说话”,最后,视线停在上方的通道口。 丛顺的声音果然从那里传来,“大人,上来说话。” 赵小六等人心知丛顺当了叛徒。丛顺的武艺好为人还随和,所以人缘一直不错,赵小六他们都把他当兄弟,却没想到……啧啧。 唐天远有些犹豫。那个通道口不大,丛顺要是在外面守着,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上来一个砍一个,他们都得玩儿完。 但谭铃音在他手上…… 唐天远说道:“我要先确认谭师爷的安全。” 过了一会儿,上面传来谭铃音焦急的声音,“大人你不要出——” 说到这里就停了,应该是被丛顺捂住了嘴。 唐天远很生气,表面上还要强装镇定。他叹了口气,问道:“你到底想要什么?” 丛顺冷笑,“大人是聪明人,何必说糊涂话,我想要什么,你应该很清楚。” 唐天远问道:“你是宗应林的人?” 他没有回答。 “这些已经不重要了,”唐天远说道,“就算你拿到这笔钱,我只怕你有命挣,没命花。” “大人,休要说什么‘宗应林要灭口’之类的话,这一点我比你清楚。” “不,我的意思是,你要死了,就现在。” 丛顺一阵沉默。他摸不清这人的路数了。 唐天远解释道:“你都说了,我是聪明人,那么你认为一个聪明人会放心地带这么多人来找宝藏吗?这水里沉着多少黄金,别人不知道,你应该很清楚。” 丛顺忍不住问道:“什么意思?” “昨天,我给你们所有人都下了药。服此药者,十二个时辰左右发作,具体的发作时间因人的体质微有差别。发作之后腹痛难忍,半刻钟之内不服解药即毙命。此药乃名医秘法所制,倒也并非不可解,只是从凑药材到炼解药,最快也要一个月的时间。就算是大罗金身,怕也等不到那个时候。” 谭铃音:“大人,干得好!” 她刚说了这一句,又被捂住了嘴。 不说丛顺,只说墓室里这一干人等,早已经吓得面无人色,跪在地上求饶,“大人饶命,饶命!” “起来,你们若是忠心耿耿,我自不会亏待你们。非但保你们性命,还会使你们升官发财。” 几人便连忙赌咒发誓表忠心。 风水先生凑过来,“大人,我……我也吃了吗?” 唐天远点头,“你与他们不同,你是今天早上吃的。” 风水先生顿觉肚子好疼,“大人!不行,我我我我发作了,快给我解药!” “确定?若非药性发作,吃解药就是在吃毒药。” 风水先生摸了摸肚皮,“额……我好多了,想是吃坏了东西,解药不急吃。” 丛顺还在思索,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唐天远的话。 他最终相信了,因为唐天远的动机无可辩驳。只要是稍微有点心眼的,都不可能放心带这么多还未完全信任的人来此地,除非能握着对方的生死权柄。 于是丛顺说道:“大人,若不想眼看着谭师爷香消玉殒,就请速速给我解药。” 唐天远道:“你若敢伤她分毫,就等着死无葬身之地吧。” 谈判陷入了僵持,谁都不愿先让一步。唐天远怕给了解药丛顺不放人,丛顺怕放了人却拿不到解药。 过了一会儿,唐天远说道:“不如我们谈一谈?那宗应林到底许了你什么好处?” 丛顺的声音有些沉郁,“我父母妻儿都在池州府。” 原来是家人被挟持了。谭铃音听到这里,本来还很讨厌丛顺,突然就对他有些同情了。她自己弟弟也被挟持过,那种感觉很慌乱,简直对方要什么她就得给什么。 唐天远对丛顺同情不起来。是,他家人被挟持了,但这不能成为他挟持别人的理由。 不过,如果丛顺帮宗应林办事儿的原因是家人被挟持,那倒是比重金收买还好解决一些。唐天远说道:“这个好办,等我把宗应林抓了,他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自然也无心为难你的家人。” 这口气未免太大了些,一个小县令,敢抓知府?丛顺自然不信。 唐天远不屑,“到现在还以为我只是一介普通县令?宗应林输就输在挑人的眼光成问题,一个比一个眼瞎。” 丛顺被讽刺了,非但不郁闷,反而燃起一线希望。要说,他其实早就怀疑这个县令来头不小。一个原因是此人当初一夜之间从安庆借兵,直到现在,宗应林都没闹明白是怎么回事。第二个原因,前一段时间这县太爷的朋友来了,那几天丛顺能感觉到整个县衙多了好些武功好手,深不可测。 于是丛顺问道:“那你到底是谁?” “本官唐天远,奉旨查办铜陵县黄金盗采一案。我是钦差,莫说池州知府了,就是布政使,也得听我调遣。” 丛顺的第一反应是这人胡说八道。他虽然没亲眼见过唐天远,但也知道唐天远身为钦差,曾经出现在铜陵把这县太爷骂了个狗血淋头……啊,不对,怎么那个“唐天远”出现的时机会那么巧呢?而且露那一面之后就再也没听说过钦差大人的消息,这很不寻常。如果换个角度,那个钦差是假的,真的钦差一直待在铜陵明察暗访……那么所有问题都可以解释了。 虽然有些动摇了,但丛顺对唐县令一直心存防备,不想因为一面之词就轻信他。 唐天远把褡裢解开,取出一个沉甸甸的物什。他就知道,把这印把子带出来是正确的选择。当初想的是因为要下墓地,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万一乱起来,这东西没准还能镇一下场面。现在倒真派上了用场。 “我要朝上扔东西,你接住了,如果摔坏了它,你就拿命赔吧!” 丛顺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见一个用布包着的东西从通道口飞出来,他还是及时接住了。 打开一看,最明显的两个特征:长方形,紫印泥。 这下由不得他不信了。丛顺把东西一收,问道:“你就不怕我把它拿给宗应林?” “随便。” 唐天远不信丛顺会那么没脑子,也不相信他有那个胆子。敢算计钦差,那就是直接往皇帝的龙脸上抽,说不好全家就被端了。逃?往哪儿逃?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就算你逃到波斯国都不安全:大齐与许多小国都有官商往来,把你砍了拿回去献给皇帝,真就是个顺手的事儿。 所以说这样的罪名,与只是被知府要挟成为从犯,是天壤之别。该如何取舍,智障都不会犹豫。 丛顺便道:“我只要我家人安全,且永不受报复。” “这好办,我不用你做什么,把谭师爷放了就行。你若还不放心,自可回池州告诉宗应林,我已对你起了疑心,不让你插手此事。” “好,你们上来吧。” “你先下来。” 丛顺便乖乖地下来了,下来之后换唐天远他们上去,风水先生等人跟在身后。大家先是知道自己中了毒,后又得知眼前这位是钦差,连番惊吓导致腿发软,走得战战兢兢的。丛顺押后。 唐天远上去时看到谭铃音笑嘻嘻地朝他蹦过来。 她手脚被捆了,不能走路,只能一蹦一蹦的,兔子一般。 唐天远一把接住她,搂进怀里。 谭铃音脸腾地红了,“我让你给我松绑……” “咳。”唐天远方才情不自禁,现在也知道不好意思了,还那么多人在场呢。 他给她松了绑,一行人便出了墓穴。 外面看着的人并不知下头发生了何事,看到出来的人面色各异,他心中也犯嘀咕,心想估计没遇到什么好事,反正不如守在外面的好…… 唐天远让人把大石头挪回去,埋好。这样即便有人想下去,也得费好些时间。他带着众人回去之后,做了三件事。 第一,天目山封山,理由和以前一样,闹邪祟,出人命,不许人通行。反正这个理由大家都信。 第二,让人带着他的亲笔信前去安庆府找郑少封,郑少封看了信就知道怎么做。 第三,待在退思堂发解药,谁肚子疼给谁吃。 谭铃音一开始还以为唐天远说着玩儿的,没想到他真的下了毒。她有些纳闷,“你什么时候下的?” 唐天远没有回答,反而问她:“你是不是觉得我太狠毒了?” “也不是,”谭铃音摇了摇头,“你又不是存着心思要害谁。”那么多钱,谁见了都会动摇的。赵小六他们只知道水底有黄金,倘若知道水底有至少十万两黄金呢?大家才认识多久,又不是过命的交情,总要做个万全的准备。 有些事情,心软的人狠不下心来做,但没资格指责敢做的人心狠。若以结果论对错,心软的人未必真善,心狠的人也未必真狠。 郑少封带着三千兵马从安庆出发,路过池州时,把当地守军吓了一跳:现在并非战时,也没听说哪里出了乱匪,怎么突然之间有这么大的军事调动? 虽然猜不透,但郑小将军的名号许多人都听说过,人家又有军令,手续齐全,所以好奇心只能憋在肚子里。 更可怕的是,郑小将军路过此地时,顺便把知府大人带走了…… 宗应林不是被绑走的,他是自愿跟过去的,因为郑少封说要见他的是钦差,他哪敢不从?宗应林隐隐就觉得不太妙,钦差怎么会突然要见他呢,还是在铜陵县这样敏感的地方?不会是事迹败露了吧? 但这也太突然了,之前周正道和丛顺没给他传递什么有用的消息,不过也一直是风平浪静的,怎么突然之间就…… 宗应林隐隐存着一些侥幸心理,觉得事情未必会如预想的那般差。再说,就算钦差要追究,他也有办法找那唐飞龙顶缸。事情是发生在铜陵县的,地方官联合当地豪绅一同瞒天过海做下大案,他这当知府的可是一点也不知情,很无辜好不好…… 然而,等他终于到了铜陵,看到那个传说中的“钦差”,宗应林才发觉,事情远远比他预想的要差。 他被这个年轻人算计了,从头算计到尾。 事到临头,无话可说。 唐天远已经把周正道、孙员外、齐员外等人控制起来了,顺便把孙、齐两家翻了一遍,找到一批成色不怎么样的金砖——这些金砖该是与那暗流底下沉的金砖同样的形状大小、同样的成色,所以算是物证。孙员外、齐员外得知县太爷实际上是专案钦差,于是识时务者为俊杰,很爽快地招了。 周正道是从犯,坚持了几下,终于没禁受住恐吓,也招了。 这些事情都是一天一夜之内办完,让人不得不惊叹其效率。 至于宗应林,因为罪名比较复杂——又是知情不报又是贪污受贿又是索要贿赂,还涉嫌谋杀,所以唐天远打算把他交给刑部去审理,省事儿。反正作为钦差,他的使命就是帮皇帝找钱,现在钱找到了,其他的事儿他不想管就不用管。 当然了,还是要帮友官收集一下物证的,所以唐天远派人去宗应林家翻了翻。他本意是找些同成色金砖,没想到除了金砖,还有些意外收获。 宗应林的一个小妾主动给搜捕的官差提供了两本账册。账册条理清晰,内容详实,丰富多彩。官差大惊,细问之下,才知原来这小妾当初是被宗应林逼着纳的。姑娘受尽屈辱,苦不堪言,为了报仇,才一直忍辱负重,今日苍天有眼,总算逮着了机会。 唐天远不无感慨,给了那小妾许多酬金。 郑少封的军队驻扎在铜陵郊外,他选调了六百兵士,等候唐天远的安排。 唐天远临时购买了三十辆马车,伪装成运送粮草的车队进了天目山。郑少封带着一队亲信下了墓室。他有点发愁,下水捞金子,要是千八百两的还容易,可据说有十万两,这得捞到什么时候?人在水中不能呼吸,一次只能捞一点,效率太低下。而且大冬天的屡次下水,也太受罪了。 几个人就没急着动手,围在岸边想主意。谭铃音建议用渔网,郑少封觉得可以使用人海战术。 这两个主意都不现实。 唐天远在岸边来回走了一会儿,听着哗哗的流水声,说道:“这水是活水。” 郑少封没明白他的意思,接口道:“对,你说会不会有鱼呢?” 谭铃音却是突然两眼发直,继而一脸了然,看向唐天远。 唐天远微微一笑,“懂了?” 谭铃音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郑少封不解何意,“我说,你们俩眉来眼去的,是什么意思?” 谭铃音笑着解释:“竭泽而渔。” 唐天远一脸“我女人就是聪明”式的自豪,这使得郑少封很不爽。最让他不爽的是,他并没有第一时间反应过来“竭泽而渔”是什么意思,还要先想想这个成语的出处和释义,再分析一下,接着才一拍脑门,“我知道了!” 嗯,你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唐天远方才观察过,这个暗流不大,上游窄下游宽,水面高度基本无变动。根据李大王的回忆,暗流深度有丈余。 如果他们在上游把水流截住,等水面降到足够低,黄金自然就出现了。 因为是伪装的运粮车,所以车上有的是麻袋。郑少封让人拿了许多麻袋下来,然后毫不犹豫地把墓室的青砖掀了敲碎,挖了泥土,和碎砖块混在一起装麻袋,装好之后扔进水里。这个墓室的砖块用完了,又让人跑去上头掀。他一边忙活着,还一边跟那口棺材聊天,“我今儿要办大事儿,需要借阁下一点助力,他日定还你更好的来,莫怪莫怪,”说着,朝它拱了拱手,又补充道,“这事儿是皇上让办的,你若实在气不过,就去找他说理吧。他就住在紫禁城,挺好找的……” 谭铃音在一旁听得满头黑线。皇帝身上都是带龙气的,妖魔鬼怪的哪敢近身。不说皇帝,就说郑少封,因为上过战场,手里有人命,所以身上带着煞气,这类人,鬼怪也很怕。哦,还有唐天远,文曲星下凡,仙气护体,邪祟更不敢靠近了。 想了一遍,谭铃音悲催地发现,倘若此地主人真的心怀怨恨,最可能找上的人就是她了…… “竭泽而渔”的方法很管用,他们相当于在暗流的上游筑了一个微小的堤坝,堤坝不算结实,还漏水,但马马虎虎能用。水面缓缓下降着,等了将近一个时辰,金砖渐渐露出来。 谭铃音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黄金,她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心脏扑通扑通狂跳。 这个时候就显出正规军队的素质来了,虽然大家情绪多少都有些激动,但依然纪律严明,随时准备听从郑少封的指挥。 郑少封把所有人分成了三批。第一批是心腹之人,专门负责在水边装黄金;第二批是心腹中的心腹,负责把装好箱的黄金运出去。这批人衔接内外,半个字不许透露;第三批是剩下的所有人,这一批人占大部分,他们专管在外面等着看守货物,并不知这一箱一箱抬出来的是什么。郑少封留下唐天远和谭铃音在水边当监工,他自己上去压阵。 整个搬运过程持续了一个多时辰。 所有黄金装好车,太阳已经偏西了。郑少封带着人回到驻扎地,三千人看管着三十辆车,一层一层把粮车围在中间。郑少封下了军令:但凡有闲人蓄意靠近粮车,格杀勿论;若有人打探粮车中是何物,格杀勿论;若有人谈论此事,吃一百军棍。命令一下,大家都知道这东西了不得——自然了不得,要不然也不会拨好几千人运送三十车粮草。军令大如天,众人连好奇都只敢偷偷摸摸地好奇了。 回到县衙之后,唐天远重赏了那日一同下墓的众人,并且给除风水先生之外的所有人每人写了一封推荐信,下一任铜陵县令看到推荐信,必不会薄待他们。他又警告他们必须守口如瓶。 接着,他把段风找来,给了他一包银子,“这些钱拿去发给你的弟兄们,每人二两,让大家去做些正经营生。” 段风接过银子,问道:“不治我的罪了吗?”一开始可是说要弄死他的。 唐天远摇了摇头,“你可以将功折罪,本来就不用死,至多是流放。不过吊死的那个姑娘,她家人我已经找到了。他们答应只要你拿出五十两银子,就不再追究此事。” “我……我没那么多钱……” “我已经帮你给了。” 段风听此,跪倒在地,重重给唐天远磕了个头,“大人,您就是我的再生父母。往后只要您吩咐,让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 “你起来,我不用你做什么。你身手不错,且有侠气,记得以后为人做事要端正,不要害人。” “我一定做到。” 前脚段风刚走,后脚丛顺就来了。他来找唐天远为的是两件事。一是道谢,宗应林一坏事,树倒猢狲散,他家人果真安全了。二是认罪,不管怎么说,他确实参与了此案,给宗应林递了不少线索。 “不必,”唐天远摇头,“胁从不问。” 至此,该交代的事情都交代了。他也就该离开了。 腊月寒冬的风,像是夹了冰碴儿,扑面吹来,吹得人脸上肌肉也木木的,冻住了一般。 谭铃音忍不住摘下貂皮手套,揉了揉脸。 唐天远说道:“谁叫你不愿坐马车,冷吧?” 谭铃音紧了紧兔毛围脖,又把狐狸皮帽子拉低了一些。她的声音从一堆兔毛之间发出来,有些怪异,“不冷,还挺好玩儿的。” 她打扮成一个士兵跟在其中,没有穿盔甲;本来也想骑马的,可惜不会骑,若是和唐天远同乘一骑,又觉高调和怪异。 于是她骑了一头毛驴出来了,反正运黄金的马车走不快,她就算骑一头猪跟着,也不耽误事儿。 唐天远自己骑着高头大马,两人高度差很多,谭铃音与他说话时还要仰着头。此刻她的脸埋没在银白色的狐狸毛和兔毛之间,更显小了。唐天远低头看了看那骑毛驴的小兵头儿,摇头笑,“出息。” 清辰跟在他们身旁,看着姐姐如此滑稽,他也无声地笑了笑。 郑少封走在队伍的最前头,唐天远三人押在后面,再后面是唐家自己的队伍。 从墓中捞出来的黄金,连着孙、齐、宗家翻出来的赃款,加上谭铃音保管的那一笔,林林总总,唐天远大致估计了一下,有十五万两左右。这么多钱,好多人还蒙在鼓里。他也不能一笔一笔地核对,只能全部锁好封箱,先安全运到户部再说。 除了黄金,他还要把清辰安全地送到皇上皇后手里。至于谭铃音,她本来是想回家过年的,但唐天远坚持让她先跟着回京。正逢年底,又是这么大的功劳一件,不趁机跟皇上多讨点好处,还想等着过完年再说吗? 所以,谭铃音路过济南时,只和清辰匆忙地回家看了一眼,饭都没吃一顿,就又回头追上了大部队。唐天远派了人保护他们,若非他不能走开,一定会亲自登门拜访未来的岳父。 到京城时,已经是腊月二十六了。唐天远与户部交接好之后,来不及回家,带着谭铃音和清辰,同郑少封一起进宫面圣。纪衡已经知道此事,见他们回来,自然很是高兴,他决定要重重地犒赏他们。于是挨个问他们想要什么。 问唐天远,唐天远答:“皇上,您把微臣的那份儿赏算在谭铃音的头上就好。” 问郑少封,郑少封答:“我想要个媳妇。” 纪衡又问谭铃音。 谭铃音有点迷茫,她好像也没什么特别想要的。一开始听说要找皇上讨好处,她还是很激动的,算计着要多少多少钱,可是后来看到那么多钱给了国库,她又觉得,钱给了国家至少能办点事儿,也挺好,反正她又不缺钱花…… 唐天远一个劲儿地给谭铃音使眼色,鼓动她狮子大开口。 谭铃音说道:“要不您给唐大人升个官?” 唐天远有些感动又有些好笑,暗叹他们家音音在关键时刻犯傻。升官这种事,根本不用说,皇上自会给他升的。讨好处不是这样的讨法,唐天远后悔没有提前跟谭铃音沟通好,他也没想到皇上会问得这么直接。 纪衡觉得这三人的回答甚是无趣。他看了一眼清辰,最终没开口问他。万一清辰想要谭铃音呢…… 于是纪衡说道:“阿辰,你姐姐很想你,你去看看他吧。” 清辰便跟着一个太监离开了。 皇宫很大,清辰走了好一会儿,才走到坤宁宫。他是后来才知道自己这姐姐竟是皇后的,虽是亲姐姐,但身份在那里摆着,所以清辰见到她,想要下跪。 未等双膝着地,季昭便把他扶起来。她屏退了旁人,与清辰自在说话。季昭本不是啰唆的人,不过当姐姐的一见了弟弟,难免有些唠叨。 季家的宅子还在,早让人又收拾布置了一遍,你住回去之后,想换什么想置办什么,就跟下人说;你是国舅,按规定月禄有多少多少,这些钱未必够花,不过我手头还有多少多少产业,都给你,嗯,皇上也会另外给你置办产业的;你若是无聊,可以多交些朋友,不过有些专门把人往坏道上带的纨绔子弟你离他们远一点;也可找些事情来做,你喜欢什么就做什么…… 清辰一边听一边点头,末了用手势比画道:谢谢。 季昭眼圈一红,“自家姐弟,你别这样和我见外。” 清辰又点头。 季昭说道:“还有你的嗓子……你放心,我一定想办法给你治好。” 清辰再点头。 季昭看着清辰的神色,总觉他像是有什么心事,便问道:“你可是有事情要说?或是遇到什么事了?有人欺负你?”一边问,一边脑补出可怜的阿辰被人欺负的情形,不自觉有些上火,“到底是谁欺负你?!” 清辰连忙安抚她:没人欺负我。不过……我有一事相求。 季昭忙问何事。 清辰却突然离座跪了下来。他很少伸手跟人要东西,现在多少有些惭愧。 季昭扶他,他不肯起来。季昭说道:“你到底要什么,给个痛快话,要天上的月亮我也去给你摘。” 清辰不想要月亮。他用纸笔写下了几句话。 季昭看完他写的东西,有些忧心又有些探究地看着自家弟弟。 清辰眼中一片坦荡。 晚上,季昭问纪衡:“你说,阿辰会不会真的喜欢铃音呀?” 纪衡没有回答,反问道:“怎么说?” “他今天跟我说,铃音和唐天远的家世不够般配。” “哦?他是想让你反对这场婚事?” 季昭摇了摇头,“不是,他想求你给铃音一个册封,这样一来……”这样一来,谭铃音背景硬了,在唐家受委屈的可能性就降低了。 “册封?未婚女子的册封一般只有宗亲女子才可以。” “我知道,可是我已经答应清辰了,”季昭扯着他的袖角摇,“好不好嘛?” “行了,最烦你撒娇了。”一点反抗的余地都不给他留。 不过嘴上这样说,纪衡的眼睛还是笑的,任何一个男人都不会反感自己的女人撒娇。 季昭很高兴,又问道:“那你打算封她什么?” “县君?” 她轻轻推了他一下,“小气!” 纪衡扣住她要收回的手,笑看他,“县主?” 季昭一撇嘴,“还是小气。” “哪儿小气了,只有郡王的女儿才能封县主。” “她给你找回那么多钱,还不敌一个名号吗?” “那是唐天远找的。”纪衡突然想到唐天远说的要把功劳算在谭铃音的头上,再想想自家那小舅子……唉,都是痴人啊。 纪衡叹了口气,说道:“要不就封个郡主吧,她是阿辰的义姐,也就是你的义妹,又立了功,封个郡主倒也说得通。” 季昭还想讨价还价,“你也认她做妹子,封公主怎么样?” 纪衡哭笑不得,“你当封公主是好事吗?娘家太硬气了,夫妻可能会有隔阂。” 好像也有道理。季昭点点头,“那就郡主吧,你是九五至尊,不能食言。” 纪衡趁机动手动脚,捏了捏她的耳垂,“放心吧,对谁食言也不会对你食言。” 季昭笑着去拉他的手。 纪衡突然把她往怀里一带,拇指蹭着她的嘴唇,目光一闪,“比如……你上次说想骑马了。” 季昭一愣,“对啊,你说带我去的,不过现在要过年了,等开春吧。” 他低头,用下巴蹭着她光洁的额头,压低声音说道:“不用等开春了,今晚就给你骑吧。” “……” 因为昨天晚上说着说着就把主题跑偏了,季昭第二天才想起来还有话没问完,她又锲而不舍地问纪衡:“你说,阿辰是不是真的喜欢铃音?”好纠结啊…… 纪衡浑不在意地答:“我不过随口说了句话,至于你胡思乱想到现在吗?阿辰只是真的把铃音当家人看待了,他一个人孤苦伶仃的,好不容易有人待他好了,还不许人家报答一下?这才是实在的孩子,你不要整天想些有的没的,要实在闲得无聊,你就骑——” 季昭及时挡住了他的嘴。 纪衡再次上朝时,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把唐天远狠狠表扬了一番;接着给大家介绍了自家小舅子,说了一番表面上意思是“我小舅子刚来你们都担待点”实际上表达的是“你们谁敢惹他就给老子吃不了兜着走”的话;最后,皇帝陛下宣布把皇后新认的义妹册封为“金兰郡主”。“金兰”一封号,一来契合谭铃音与皇后“结金兰之义”的意思,二来谭铃音帮着找到巨额黄金这也不是秘密,皇上这样封,就是记住了她的功劳。 谭铃音自己都有点傻眼。当初跟着来京城讨好处,想的最多的是要多少钱,至于册封什么的,她根本不敢想。 皇上做得很到位,册封不只给金册名号,还给了宅子、田产。这些以后都会成为谭铃音的嫁妆。 不过谭铃音来不及在京城嘚瑟,她得回家了。除夕夜是赶不上了,但一定要回家过年。 聘书已下,她和唐天远的婚期也定了,是在四月,此番回去,她就不能随便出门了,得老老实实地待在家里等着出阁。 唐天远亲自送她离京。他舍不得看着她离开,舍不得说再见,不自觉地跟着走了一停又一停,等谭铃音坚持要赶他回去时,他已经走出原定的话别地点二十多里地。 谭铃音坐在马车里,撩着车帘看他,“快回去,又不是生离死别,四个月以后又能见了。” 说到这里,唐天远很郁闷,还要四个月呢。 谭铃音也很舍不得,“照顾好糖糖。”糖糖毕竟是头狮子,且长得越来越胖了,唐天远在自家开辟了一个空的小院落,给糖糖当窝。 唐天远点了点头。 谭铃音怕再说下去她一冲动不走了,于是吩咐人启程。 唐天远策马没再跟着,待在原地一直望着卫队。眼看着那一排人的身影越来越小,小成了一行渐远的雁,他才掉转马头。 谭能文悔得肠子都青了。清辰竟然是国舅!他把国舅爷往外赶! 谭夫人在此中起的作用比谭能文大,得罪的人比谭能文多,因此她比谭能文更后悔一些。除了悔,还有怕。她曾经差一点害死国舅爷,她还跟郡主作对! 妈呀,这日子没法过了! 谭铃音要是她亲女儿,那么就算是公主,谭夫人也有恃无恐了,可惜人家不是,人家的亲娘是嫡母,用不着看小妾扶正的继室的脸色。 谭夫人以前还敢仗着自己是谭铃音名义上的母亲,偶尔说她几句,现在在她面前,是大气也不敢出了。 虽然后悔清辰的事,但看到自己女儿当了郡主,谭能文十分欣慰。加上谭家要和唐家结亲的消息传得全城都知道了,谭能文的身份一下就不同寻常了,今年给他家拜年的人络绎不绝,有好些人,谭能文自己都捋不清楚来路。 连知府都派人送了年礼,还邀请谭能文过府做客。 谭铃音有些担心,劝她爹道:“爹,现在不同以往,外面那些想和你交好的人不一定都是善意,你不要被人算计了。” “我知道,他们都是见风使舵的,我经商一辈子,还分不清楚四五六?” 谭铃音怕她爹得意忘形,忍不住又道:“也别惹事。” “你放心,我知道我是借了谁的风,倘若给你和我女婿惹麻烦,我能得什么好?我又不傻。” 谭铃音心想,你不傻,你把小妾扶正了? 其实扶正小妾这种事,谭能文也后悔过。他的第一个妻子来自一个落魄的书香门第,因家中惹了官司,急需要钱打点,只好把女儿嫁给了商人,换了不少钱财。发妻什么都好,就是有些清高,一直跟谭能文客客气气的,不会讨好他。谭能文的品位十分大众,不喜欢这样的调调,又纳了几个妾。妻子虽性格不讨喜,但持家很好,可惜的是年纪轻轻的,就一病没了。 谭能文一直没有儿子,很着急。他有个亲哥哥,醉心武学,不肯成家,延续香火的任务都落在他这个弟弟身上。老谭家一直人丁单薄,谭能文想找个过继的孩子都不好找,再说了,过继的哪如亲生的好? 后来小妾给他生了个大胖小子,可把他高兴坏了。那小妾有几分姿色,又嘴甜会讨好人,谭能文一心软,就把她扶正了。 但小妾的见识短浅,且智力有限。总之在做小妾这方面,她比铃音她娘强,但是在做嫡母这方面,她远远不如。 女人么,倘若只是会暖床,会说好话哄人,只消当个小妾就好,何必要把她当正妻对待呢?男人是势利的,在这方面分得很清楚。所以谭能文偶尔会有些后悔。 后悔是没有用的,就算为了儿子,也不能休她了。 哦,儿子。谭能文自从上次打了小宝一巴掌,他突然就开窍了:虽然得这个儿子不容易,可若是把孩子养废了,那跟绝后有什么分别? 以及……把小宝放在他亲娘那儿教养,能不废么? 所以从铜陵回到济南之后,谭能文就给小宝请了好几个师父,严加管教,并且减少了他们母子相处的时间。 闲话休提。且说谭铃音在家中待嫁,平时就是看看闲书做做针线,日子过得无风无浪,突然有一天,一个先生找上门来,自称是郎中,要给郡主看病。 家丁觉得这郎中自己就有病,于是把他轰走了。 第二天那郎中又来了,还带了两个护卫,口称拿着“圣旨”,一定要给谭铃音看病。 家丁打不过护卫,就把这件事报告给了谭能文,谭能文一听到“圣旨”两个字,就去和谭铃音商议了。 谭铃音莫名其妙,“我有什么病?还带圣旨?一个江湖郎中带圣旨,这圣旨也太不值钱了吧?给他点钱让他走吧。” 谭能文道:“说是给你看眼病。” 谭铃音有些惊讶。她这眼病,小时候没有,后来才得的,眼睛也不疼也不痒,就是看不清远处的东西,问过好多大夫,都说治不好。她自己也翻过一些医书,医书上也说治不好,只能缓解。 不过既然是带着“圣旨”来的,想必有什么奇方? 谭铃音半信半疑,请了那郎中来见。 因自家女儿快出阁了,谭能文不愿她见外男,便让谭铃音坐在屏风后面说话。 谭铃音问:“是皇上让你来的?” 大夫答:“是。” 谭铃音又问:“你是太医?” “不,我是一个怀才不遇的郎中。” “……”这都什么跟什么呀。 郎中很快解释清楚了。原来他呕心沥血二十年,研究出一套治疗眼病的方法,可惜的是没有人信,不过他疯癫的声名日渐远播。皇上听说了,把他宣进宫问了些话,最后派人护着他南下来找谭铃音了。 其实纪衡也是没办法了。唐天远当初所谓的“有一个心愿未了”,竟然是“他能看到谭铃音有多美可惜谭铃音看不到他有多俊”……还有比他更自恋的吗! 所以唐天远希望皇上帮忙找良医给谭铃音治眼病,纪衡已经拒绝过他一个要求了,这一个要求看起来又不难,于是答应了。 后来问遍了太医院,纪衡才发现,这种眼病根本没法治。 再然后,听说一个人自称可以治这种病,他把那疯癫的郎中叫过来问了问具体方法,觉得就算治不好也不会有反作用,就让他来试一试了。 不管怎样,死马当活马医吧。 谭铃音听他如此说,又看了他递上来的圣旨,于是说道:“那就请先给我号一号脉吧。” “不用号脉。” 谭能文问道:“不号脉怎么治病?” “郡主,我需要见到您才可施治。” 谭能文有些不高兴,想阻拦。谭铃音说道:“我又不是没见过人,不必如此。”说着,从屏风后走出来。 郎中把自己的医药箱打开,里面没针也没药,只有许多透明的水晶片子,形状都不规则。谭铃音好奇地拿起一片看了看,表面竟然不是平的,而是有曲度。 几人一同来到院子里,这里光线好。郎中拿出一沓写了字的纸,让人站在不远处举着其中一张,问谭铃音道:“能看清吗?” 能看清才怪。谭铃音摇了摇头。 郎中举起一个小水晶片,置于她的左眼前,“能看清吗?” 她继续摇头。 “郡主,看来你病得不轻,”郎中摇头感叹,又拿起一片,“现在呢?” “咦?”谭铃音有些惊讶,“还真是有些清楚了,这是不是一个‘天’字?” 郎中点了点头,“你把右眼挡上,我们再试一试。” 谭铃音依言照做。郎中不停地更换水晶片,同时还让持字的人一直更换手中纸张,直到谭铃音的答案变成“十分清楚”。 谭铃音有些激动。这个好像真的管用? 郎中记下这个水晶片的编号,又帮她试了右眼,也相应记下了。 谭铃音等着他开药方,结果郎中把东西一收,“我三日后再来。” 说是三日,谭铃音等了十几日,也不见人来。想是那郎中觉得自己水平有限、救治不好,所以跑了? 谭铃音有些郁闷。她连着为此高兴了好几天呢…… 三月,是“红杏枝头春意闹”的时节。 谭铃音家院中也种了杏树。稀稀落落的几株,一直通向墙根儿。杏花是白中透着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粉——托宋代某名句的福,再没有人敢挨着墙根儿种红杏了。 一场春雨过后,杏花落了满径。谭铃音踏着雪白的花瓣,莫名地又想起了唐天远。 都不知道是第几次了,总之最近越来越想得频繁。唉,原来思念一个人是这样的,说不清楚是酸是甜还是涩,那感觉缠满心头,挥散不去。满脑子都是他,烦躁得想故意抛开,又舍不得…… 掰着手指头算算,还一个多月才能见到呢! 谭铃音想,他最近在做什么呢?他一直在给她写信,她知道他年后离开了翰林院,调进礼部做了员外郎。别小看礼部,里头的弯弯绕深着呢,够唐天远参一段时间了。最近的一封信,说的是礼部在准备今年的科举考试。今年逢三年之期,会试加殿试,可够忙活的了。 他现在一定很忙吧,会不会很累呢…… 这样想着,谭铃音竟然出现了幻觉。 ——她看到墙头上,烂漫的杏花后面,立着一个人,看身影就知道是他。虽然看不清脸,但谭铃音就是能感觉到,他在对她笑。 身后的两个丫鬟惊叫时,谭铃音才发觉,这根本不是幻觉。 她安抚住丫鬟,让她们先下去,不要声张。 丫鬟聪明又有眼色,连忙避开了。 谭铃音看着他从墙上跳下来,看着他缓缓走到近前。 “你……” 她只说了这一个字,就被她扯进怀里。铺天盖地的吻席卷下来,风一样刮得她心慌意乱。她双手勾着他的脖子,回吻他。 唐天远更加激动,他像是渴慌了的兽,不断从她口中寻找甘霖。他多希望他们就这样缠绵下去,永远不要有尽头。 良久,谭铃音松开他,趴在他怀里喘息,问道:“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来了,我想你了啊。” 他想得心都快裂开了,想得像是不见她一面就要死掉。 “我也想你啊。”谭铃音小声说道。 唐天远心想,有这句话,什么都值了。 他本来忙得要死,可要是不见她一面他也要死,所以他就顶着上官绿幽幽的目光请了几天假,反正礼部又不光他一个人在做事,大不了回去加班加点赶工。 可惜他来得不巧了。谭能文去外地谈事情,谭夫人的祖母过世,她回娘家了,接待他的只有管家。这样的情况,他也不能要求谭家小姐出来见客吧? 唐天远等不回人,有些急。他在谭家宅子外面溜达了一圈,干脆一纵身,翻墙。 反正这招他练得纯熟。 翻一道墙就能见到心上人,那感觉不能更美妙了。 谭铃音听他说了经过,她咯咯直笑。她也不知道为什么笑,总之听到他说话就心情好,就想笑。 唐天远又何尝不是如此。 他抱着她舍不得撒手,听她说自己最近的情况。好吃好喝,奇怪的是也没胖多少;济南的闺秀们聚会经常邀请她,每次都必拿他打趣;做了好多针线活,成亲用的针线,有些是自己做的,有些是别人帮忙的;哦,还有一个古里古怪的大夫,差一点就治好她的眼疾了呢…… 唐天远听到这里,松开他,从袖中取出一个盒子来。 “这是什么?”谭铃音奇怪,盒子怪好看的。 唐天远打开盒子,拿出一个奇怪的物事,解释道:“这是那个大夫做的,他并非因担心治不好所以逃跑,而是不小心打坏了本来准备好的水晶。这水晶必须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质,还要块头足够大,他自己不可能找得到,找得到也买不起,只好又回去问皇上要。凑好了水晶,要仔细打磨,又花费了一些时日,是以现在才做好,我就给你带过来了。” 谭铃音看着他手上捏的东西。一个形状奇怪的框架,材质像是玳瑁,中间留两个圆形的洞,镶了水晶片。她想摸,他还不让,笑眯眯地缩手一躲,最后举着架子架到她的脸上。那框架的两个细爪子勾着她的耳朵,镶着水晶片的框框横在鼻梁上。 这样打扮,更衬得眼睛大脸蛋儿小,虽然看着有些滑稽,不过也挺可爱的。唐天远捏了捏她的脸,“感觉如何?” 感觉如何?谭铃音以前总觉得自己眼睛上像是结了一层薄薄的雾,现在,这薄雾被抹去了,还了她一个清晰干净的世界。 ——感觉好极了! 她仰头看他。眼前的男子眉如墨染,目似寒星。此刻正勾着嘴角笑,柔柔的目光全是情意。她禁不住赞道:“你真好看。” 唐天远很满意,低头亲她,“过奖,你也不错。” 两人又拥在一起说了会儿话,终于还是要分别了。 他们互相安慰,没关系,还有一个月就能见了。 然而心里却都在想,还有一个多月才能见呢。 唐天远一定要谭铃音先离开。她一步三回头地走,他看着她的身影消失。 他一纵身,跳上墙头。 阳光正当空,洒下来裹住他的身体。空气中有花的香气,微风一吹,搅动满园的春意。他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气。 ——然后勾起嘴角,幸福地笑了起来。 番外 争宠记 番外 争宠记 谭铃音嫁入唐府三个月,小夫妻二人生活得甜甜蜜蜜,蜜里调油,自不消提;唐探花郎在官场上混得顺风顺水,有声有色,也不用说。 如此富贵又和美的日子使旁人瞧得眼热,总要想方设法寻些不体面,才能够使自己心理平衡一些。 别说,还真让他们寻到了。 唐大人他呀,惧内! 流言不知是怎么传出来的,总之上自官场同僚下至平头百姓,都能对唐天远的私生活说上一二。比如不敢大声跟郡主夫人说话呀,对郡主言听计从呀……晚上还要给郡主洗脚!嗬! 为了加强效果,谭铃音在这些人的口中往往被描绘成母老虎一样的存在。 有些人膜拜于谭铃音驭夫有术,也有人抱着看笑话的心态,认为谭铃音该以夫为天,否则早晚被夫家嫌弃。 那么事情的真相如何呢? 晚上睡前,丫鬟们把少夫人的洗脚水准备好,不等少爷吩咐,就自动退出去了,关好门。 唐天远自己已经洗妥当了,此刻搬一把小矮凳坐在木盆前。帮老婆大人洗脚是他每晚的娱乐活动,任何人不得剥夺。 谭铃音其实不太爱让他伺候,主要是吧,每次洗着洗着,就那个……她托着下巴沉思,这些天好像没有一次例外? 所以说洗脚对她来说只是洗脚,对他来说就是某些事情的前奏? 想到这里,谭铃音也窘了。 像是心有灵犀一般,唐天远突然抬头看她一眼,那表情,十分荡漾。 两人既已是夫妻,也就无甚矫情的了。谭铃音抽脚,用脚尖抵在他的颌下,轻轻抬起了他的下巴。 唐天远心神一漾,喉咙微动,眯着眼睛看她。见她没有进一步的动作,他突然展颜一笑,低声说道:“娘子,你想做什么?” 谭铃音突然脸色一变,她捂着嘴巴,一阵干呕。 唐天远:“……”他长得有那么丑吗,丑到让人看了想吐? 谭铃音却没工夫理会他,她趿拉着鞋跑到痰盂前,大吐特吐。 唐天远吓了一跳,一边轻拍她的后背一边道:“音音,怎么回事?是不是吃错东西了?” 谭铃音摇着头,没说话。 唐天远扬声道:“雪梨,快叫大夫!” 大夫来了,一番诊断后,随即眉开眼笑,“恭喜恭喜,尊夫人这是喜脉!” 少夫人怀孕成为唐府一件头等的大喜事。唐家人丁并不旺盛,唐阁老在老家尚有两个庶兄弟,到唐天远这里,一脉单传,只这一个嫡子。因此谭铃音的肚子现在被重点看护起来,太太亲自过问她的饮食起居,下人们更是谨小慎微,不说贴身伺候的,就是二门外的小厮,也时常念着希望少夫人身体康健,母子平安,这样少不了大家的好处。 对谭铃音来说,她倒也没觉出什么大的变化,就是觉得能吃能睡了。 对唐天远来说,变化有两点。第一,怀有身孕的音音更加漂亮了。第二,忌房事…… 可怜唐大人正直青春年少,刚成亲三月,正溺于其中滋味,突然一下被断了粮草,其中幽怨可想而知。过两三个月,解了禁制,他也不能太过放肆,总之为了她肚子里的小生命,他真的牺牲了太多…… 十月怀胎,不管多顺利,也都是一件极苦的差事。眼看着自己的娇娇小娘子被那小家伙折磨,唐天远既十分心疼,又有点愧疚,毕竟种子是他种下的…… 总之,从这个时候起,他就已经觉得这个未出世的小家伙有点碍眼了。 分娩的过程还算顺遂,谭铃音生了一个胖小子。她累得够呛,看一眼那又黑又红皱巴巴的小孩,怎么看怎么像猴子。真丑啊…… 她忧伤地别过脸去,婆子把小宝宝抱出去给老爷太太看了。夫妻二人看到孙子,哪有不开心的。 唐天远刚才紧张得很,现在暂时不想看儿子,冲进房间看老婆去了。 看到妻子因生产而累得虚脱,满头的汗,脸色苍白,唐天远默默地在心中给那小坏蛋又记上一笔。 宝宝的小名是谭铃音给取的,叫小黑。谭铃音还跟唐天远抱怨,为什么明明她和他都不黑,生出个小孩是这样黑的。 过了几个月,小黑渐渐不黑了。 他变得白皙粉嫩,一双大眼睛,黑葡萄似的,嘴角天生上翘,不睡的时候喜欢笑。他整个人像一个白嫩嫩的开口笑团子,人见人爱。 谭铃音自然也喜爱他。那种感觉很奇妙,小黑是在她身体里孕育出来的,这样的联系是天生的,任何东西无法斩断。他是她生命的一部分。 一个女人,只有在亲自生过孩子之后,才能真正理解到母爱是怎样一回事。 家和万事兴,现在膝下又添一个大胖小子,在别人看来,唐天远简直就是人生赢家了。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那隐隐约约的、蛋疼到忧伤的郁闷。 ——他的音音不爱他了。 嗯,也不是说完全不喜欢他了,就是感觉她对他越来越不上心了。以前,她的眼里只有他一个人,现在,她的精神被小黑抢走了一部分,而且这个部分正在扩大。 比如之前她总和他黏在一起,现在她总是希望能看到小黑,哄小黑逗小黑,至于他在不在,那好像是无关紧要的;再比如以前他出门应酬时,她总是叮嘱他不要喝太多酒、不要和女人眉来眼去、要早点回来,现在,她总是忘了这样提醒他,他回来晚一点,她也不抱怨,反正她有小黑呢…… 还有一次,夜里她舍不得奶娘把小黑抱走,执意要和小黑一起睡。一起睡就一起睡呗,这也没什么,但是她怕他睡梦中挤到小黑,就让他去别处睡了……别处睡了…… 身为她的丈夫,他在她这里的存在感就是这么弱。 要怎样在老婆大人面前刷存在感呢?唐大人陷入了沉思。 过了几天,府里突然传出一个消息:少爷要纳妾了,对方是京城某著名花楼里的某著名红牌,碧玉小姐。 后宅还没什么反应呢,唐阁老听到这个消息先不乐意了,把儿子叫过去好一顿训斥,说他溺于美色,不务正业。 爹骂完了娘骂。在唐夫人眼中,谭铃音是很不错的孩子,漂亮聪明,心思纯粹,还刚给唐家添丁,是大功臣一个,这个时候儿子要纳妾,岂不是在打媳妇的脸?不说谭铃音自己心寒,就说国舅爷、皇上皇后,会怎么看唐家?臭小子,怎么越大越不懂事了! 接受完来自父母的口水,唐天远灰头土脸地回了自己院内。 谭铃音坐在厅内,神色黯淡,看到唐天远进来,她坐着不动,不发一言。 唐天远有点慌了,忙过去解释道:“音音你相信我,我绝没想过要纳妾!” 谭铃音却是不信,她眼圈红红,“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你若从未沾惹她,为什么别人都这样说?” “是我让他们说的!” “……”谭铃音白他一眼“你有病吧?” 唐天远有些委屈,“我不就是为了让你吃醋吗,你这些天都对我爱搭不理的。” 谭铃音道:“我哪有对你爱搭不理?” “不信你问雪梨!” 雪梨被叫进来,听罢问题,笑答:“少夫人,您最近确实有些冷落少爷,连奴婢们都看在眼里呢。” “你听听你听听,”唐天远有了些底气,“自从有了小黑,你心里眼里都是那臭小子,我这个夫君反要退而在其次,我……气不过才出此下策的。” 谭铃音哭笑不得,“你跟一个小孩儿争宠,羞不羞?” 唐天远坐在她身边,认真地看着她,“音音,你以后疼我在乎我,我一辈子也不会纳妾的,好不好?” 谭铃音反问:“怎样才算疼你?” “走,去里屋,我来教你。” 谭铃音坐着不动,“够了,这大白天的,你……” “我怎么了?你想到哪里去了,流氓!” 谭铃音被他说得面容微赤。 这个下午,唐府的少爷和少夫人就如何“疼夫君关爱夫君”进行了亲切友好的交流,双方交谈十分愉快,初步达成几项共识。当然,最后免不了“流氓”一把。 番外 谭清辰 番外 谭清辰 1 清辰认祖归宗之后,恢复本姓,只因顾念谭家的救命养育之恩,名字却没换,依旧叫作清辰。 清辰出身清贵,身世传奇,又兼是国舅,帝后对他照拂有加。一时间,他竟成了京城的焦点。不只勋贵们一个个都想结识他,就连普通老百姓,也对他十分好奇,还编了评书来传唱他曾经的经历。 清辰自己却是个喜静的人。不喜欢应酬,也不喜欢喝酒跑马逛花楼这类活动,且又是个哑巴……他闲来无事就只去灯市口附近的一个书店里坐着。 书店唤作“温故书店”,很大,二楼有相连的茶室。买一盏茶,就能坐在茶室里边喝茶边看书,或是再添几个点心。看着看着,不觉半日浮闲便过去。书不管看完与否,清辰回家时都会把它们买下,还会另外给伙计几个辛苦钱。伙计们都晓得这位公子虽是个哑巴,却行止有礼出手大方,因此个个都喜欢他,只是不知公子来历。他自称姓陈,伙计们便唤他陈公子。 这一日温故书店比平常要繁忙一些,二楼的茶室几乎没有空座位,清辰旁边的位置坐了一位陌生人。此人是男子装扮,观其面貌身段却分明是个姑娘。书店里的人都没点破这一点,姑娘们稍微乔装一番,确实出门更方便一些,只不过这位姑娘的乔装不太走心啊。 清辰也不管别人闲事,自顾自看书。看了一会儿,他伸手去端茶,却是摸了个空,奇怪地抬头,只见他的茶碗正捧在那女扮男装的姑娘手上。 姑娘喝了口茶,见旁边的男子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她秀眉一拧,故意凶巴巴地瞪他一眼,“看什么看。” 清辰指了指她手中茶碗,又指了指自己。 姑娘低头看一眼茶碗,顿时醒悟,慌忙放下茶碗说道:“对不住对不住,我拿错了……” 原来这姑娘是个左撇子,茶碗放得与清辰临近,端茶时不小心便弄混了。 清辰摇了摇手表示没关系,姑娘却坚持又买了一碗茶给他。然后她问道:“你怎么一直不说话,是还在生气吗?” 清辰摇头。 姑娘:“我叫薄荷,你叫什么名字?” 清辰便用食指在桌上画了个“陈”字。 “你姓陈?” 点头。 “你……不会说话?” 再点头。 姑娘眼睛登时亮了,那表情,看起来似乎有些狂喜。清辰却不知她喜从何来。难道看到一个哑巴竟让她如此高兴吗? 姑娘:“好巧啊,你知道吗,我会治病!” 2 会……治病啊? 清辰见过的大夫很多,并不觉得会治病有什么稀奇。 事实上,宫里头最顶级的太医,一直在给他治疗。不过他这是积年旧疾,且伤处在脑,吃药并不顶什么用,现在只是每个月定时行针。 清辰知道病人见到郎中会高兴,却不知,原来郎中见到病人也会高兴吗…… 他有点莫名其妙。 那位名叫薄荷的姑娘却并不觉自己古怪,依旧说道:“我帮你看看吧?” 清辰摇了摇头,表示不必。 薄荷:“万一能治好呢!” 万……一…… 他感觉并不是很信任她。 薄荷突然双手抱拳,朝他拱了拱手,哀求道:“求求你了,让我帮你治治吧?” 清辰从未见过如此死皮赖脸要帮人看病的大夫。他面皮一向薄,面对这样哀求他的姑娘,竟一时不知该怎么拒绝。他心下想道:反正这是多年顽疾,多少名医都治不好,让她看一看也无妨,难倒她之后就能清净了。 书店并不是看病的地方。薄荷是个姑娘,想了想,不管把他带回自己家还是跟着他回家,都不妥,最后两人去客栈开了个安静的房间。 清辰虽答应了,脸上却写着不信任,薄荷为了给他增加点信心,说道:“你不要小看我哦,我可是出身医学世家。我爷爷就是大名鼎鼎的……” 大名鼎鼎的,谁? 清辰好奇地等待下文。她却突然不说话了,摆摆手道:“说出来吓死你!为了不要吓死你,我就不说了。” 清辰感觉这姑娘有点神叨叨的。 他却是不知道,原来这位薄荷确实出自医学世家。她本姓林,闺名就叫薄荷,乃是当今太医院令林大越之孙女。林薄荷自小聪明伶俐,对家学尤感兴趣,只因自己是个女儿身,家中不许学医。她父母本对她管教严格,只是年方十七岁的林薄荷是族中最小的女孩儿,祖父母一向对她宠爱有加,便惯得她有些胡闹。平时在家中祸害丫鬟也就算了——亲近的丫头们几乎个个都吃过她煮的药、挨过她行的针,偶尔还会乔装改扮跑出来玩,去药店买些乱七八糟的药材,或者去书店买些父母不许看的医书。 可巧今天看医书时遇上了一个哑巴,这不就是缘分吗? 3 一番望闻问切,薄荷确定了清辰的病症,与太医们所说无异。其实他的病因很简单,莫说大夫了,就算普通不通医理的人,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清辰点点头,朝她拱了下手表示感谢,接着就要告辞。 “你别走啊,”薄荷拦住他,“我还没说怎么治呢!” 清辰便等着她的下文,看她要怎么治。 薄荷摸着下巴寻思了一会儿,突然说:“这个病比较复杂,我要回去思考一下,后天你再过来,好不好?” 清辰不想答应。 她又哀求:“求求你了……” 真没见过这种,求人像是吃饭那样随意。 偏偏他就吃这一套,只好点了点头。 第二天,薄荷去找了太医院的王猛。 王猛是她爷爷的徒弟,比她大不了多少,她见面就喊他师叔,把他弄得诚惶诚恐的,对她总是分外客气。 有时候薄荷有求于他,王猛碍于情面,也会施一二援手。 这次薄荷找王猛请教哑巴该怎么治。她把病因、症状都解释清楚之后,王猛奇道:“这倒是和师父最近治的一个病人相似。” “哦,那到底该怎么治呢?” 该怎么治,王猛自是知道,却不打算告诉她。针灸一道,要的是苦练与经验,这两样薄荷都没有,要她去给人行针,这不是害人么。 奈何薄荷却纠缠不放。 无奈,王猛只好让她去按摩某几个穴位。一来她姑娘家家的力气小,按穴位不会出差错,二来,反正那几个穴位常按也无坏处。 薄荷得了传授,高兴地走了,次日提着食盒去约定的地点找清辰。食盒里放着一碗刚煎好的药,走了一路,温度恰好,可以喝。 清辰不太想喝。确切地说,不太敢喝…… “喝吧喝吧,这都是补身体的,喝了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清辰心想,她总不至于把他毒死。算了,喝吧,虽然这姑娘古道热肠得有些过分,但至少人家是一番好意。 想到这里,他端起药碗,一口气喝光了。 薄荷收起药碗,又给他按摩。 清辰坐在凳子上,如临大敌。 “放轻松,放轻松……” ……被一个姑娘触摸身体,他该怎么放轻松! 按摩最后在别别扭扭的气氛中进行了。 会诊活动结束之后,薄荷有点意犹未尽,想着过两三天再给他看一次,又怕他不乐意,于是便说道:“明天你有空吗?我们去湖上划船玩儿吧?” 清辰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4 彼时阳春三月,正是烟花烂漫的时节。两人雇一条小船,烫一壶桃花酒,泛舟湖心,一边喝酒一边看着湖边的烟柳行人。 熏风拂面,令人沉醉。薄荷坐在船头,扶着下巴,慢悠悠地叹口气,说道:“你说,凭什么女孩子就不能学医术。”她说到这里猛然想起自己还穿着男装,一时有些尴尬。她偷偷看清辰,发觉他面色并无异常。 清辰一脸“我早已看穿”的样子。 她心照不宣,厚着脸皮若无其事地说:“我想当医女,想像古代名医那样悬壶济世。我爹娘兄弟,甚至最喜欢我的祖父祖母,都不同意。他们觉得呢,女孩子就该在家老老实实地待着,长到岁数就嫁人去。这和养猪有什么区别?!” 一番话把清辰逗得无声地笑。 “你还笑!”薄荷有些气,往他身上撩水,“我正伤心呢,你还笑!我让你笑!” 清辰躲了几下,哪知她动作太大,一不小心失去平衡,咚的一下,落水了。 “啊!救命!” 幸好清辰水性不错,下水将她捞上船。 薄荷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看看自己一身湿淋淋的衣服,红着脸低下头,说:“谢……谢谢你。” 非礼勿视非礼勿视,清辰转过身背对着她,敲了下船舷以示应答。 两人便这样认识了。 此后薄荷隔三岔五地就约清辰出来,要么是给他诊治,要么是一起游玩,或者在书店看一会儿书,长期相处下来,两人倒是觉得很投脾气。 成为朋友之后,薄荷给清辰看病的热情也高涨了。按摩、吃药,这都是最基本的,偶尔她还会给他行针。清辰每每疼得青筋暴起,也只是忍着。 行完针,他额上能出一层汗,都是疼出来的。 薄荷看着老大过意不起了,“对不起,我太笨了!” 他用食指在桌上画,一个字一个字地告诉她:没关系,多练练就好了。 她的眼圈红了。 他继续画:我感觉你现在比以前精进了。 她哭了。 哭的时候不好意思让他看到,她背对着他,一边擦眼泪一边说:“你干吗要这么好呀!”像是赞叹,又像是哀怨。 5 清辰的两个姐姐,在帮他物色京城里待字闺中的姑娘们。他年纪也不小了,该成家了。 要说清辰,长得眉目清秀,一表人才,在整个京城都是出挑的。他家世又好,人品又好,只除了是个哑巴,倒挑不出别的错来。加之他家人口简单,姑娘过门不会受婆媳气。 利弊权衡一下,若是嫁给他,好处倒是远大于坏处。 因此,中意他的人家也不少。 挑来选去,两个姐姐暂时选了三个姑娘,把这三个姑娘的家世性格说给清辰,想让他自己再选一下。 清辰脑子里想的却是另外一个人。 再次见到薄荷时,清辰几次三番地去摸袖中所藏的同心结。他想把心事告诉她,又怕唐突,又担心被拒绝,一时很纠结。 不知怎的,薄荷也比平时沉默了许多。 分别时,两人约好了明日再见,清辰突然把同心结塞到她手中,不敢看她,转身离去。 薄荷看着手中的同心结,怔怔出神。 第二天,清辰按照约定的时间来到温故书店,却并不见薄荷前来。 他从早晨等到日落,始终没有等到她。 终究是不来了啊…… 他很难过,又有些不甘。次日又来,第三天又来……从此以后每天都来,来了点一杯茶也不喝,买一本书也不看,只坐在窗边出神。 人人都猜到他在等人,只是,那个人却一直不来。 如此过了一个月。尽管知道自己终究等不来她,清辰却依旧每天都来温故书店枯坐,仿佛无悲无喜的老僧一般。 终于有一天,她来了。 他仿佛做梦一般。 她依旧穿着男装,看起来憔悴了很多,走路时左顾右盼,躲躲闪闪。清辰看她憔悴的样子,心疼急了。他不知道她是不是在躲他,他想当面告诉她:不喜欢我也没关系,只希望我们还能是朋友。 薄荷上得楼来,与清辰四目相对,两两无言。他只怕她见到他就走,便缓缓站起身,随时准备追上去。 她并没有转身离开,而是走上前来,直直地望着他,突然泪眼婆娑。 看着她哭,清辰有些无措。 “你知不知道,我……我被家中关起来了!今天才找到机会逃出来!” 清辰开了个雅间,两人在里边说话。 好吧,是她说,他听。 她说道:“上次见面时,我父母正在给我议亲,我当时不好意思跟你说。后来我回家时,就被他们关起来了。他们说我不该成天往外跑,坏了名声,让我老实待在家里。” 清辰听到“议亲”两个字,心脏猛地一提。他此刻也顾不得什么礼节了,直勾勾地盯着她,像是要看进她的心里去。 议亲?要嫁给谁?是心甘情愿的吗?聘礼下了吗?就算下了也可以悔亲吧?重点是……我给你的同心结,你到底愿不愿意收下? 他的目光从来都是温柔澄净的,何曾如此炽烈过,把她盯得一阵脸红。她低了头慢慢说道:“我爹娘非要把我嫁给那个什么狗屁国舅爷,呜,还是个哑巴。我不是说哑巴不好啊,你就很好。我的意思是……嗯,他还不如你呢……”因为心虚,说到最后几乎没了声音。 他却听得清清楚楚。然后,笑了。 她说完话之后抬眼偷偷看他,却发现他正在笑,那笑容啊,像漫山桃花一样好看。 笑着笑着,“呵……”他突然笑出了声。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