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往事》 第一棒:王家有女初长成(1) 第一棒:王家有女初长成 孙睿知名畅销书作家,1997年上大学,机械专业。2006年读研究生,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毕业。主要作品:长篇小说《草样年华》《草样年华2》《活不明白》《我是你儿子》,已改编成电视剧;中短篇小说集《朝三暮四》,主编幽默杂志书《逗》。 当主持人宣布最后一位获胜的选美小姐后,站在台上的王琦瑶眼前的一切突然虚焦了,她耳边听不到任何声响,那些鲜花、掌声、奖杯、拥抱,似乎故意躲避着她。选美的再次失败,让她觉得生活这么不真实——她希望这是一场梦,她想赶紧醒来,不想站在台上继续痛苦,但她知道,这并不是梦。她做过梦,清楚梦境和现实的区别。这一切如此真实。 王琦瑶随着其余落选的小姐走下舞台,或者说,要么是她挡了别人的路,别人推了她一把,要么就是有人提醒她别再傻站下去了,她才意识到该下台了。这个舞台剩下的时间是属于获胜者的,已和她无关。 昨晚,她一夜没睡,准备着获奖感言——年轻就是这样,敢于幻想,但是,那些精彩的词语已经没机会让大家听到了。台上获胜选手的感言太没文采了,像低年级小学生作文一样苍白,可是,获胜的却是她们。 这已经是王琦瑶今年第三次选美落败了,去年也参加了两次。比起去年连决赛都没进,今年已经算是进步了。 王琦瑶今年高四了——去年没考上大学,又上了复读班。这个钟点,准备考大学的学生都应该正坐在教室里,面对着浩如烟海的各类模拟考试试卷。一想到这些,王琦瑶就头大。从高三第一学期起,她的心思就从学习上转移了,或许是生理的发育让她有了美的意识,或许是因基础不好成绩不佳使得她想另辟蹊径出人头地,当她在上下学的路上看见公车站牌上的选美比赛广告时,便对自己的前途有了另一番打算。 第一次,她是瞒着老师和家长参加的,止步于选拔赛。 第二次,她依然是瞒着老师和家长参加的,但是被一个陪着女儿来报名的阿姨看见了,她是王琦瑶妈妈的同事,于是王琦瑶的妈妈金燕红知道了自己的女儿不想考大学了,但是金燕红不允许女儿有考大学以外的想法,阻止了王琦瑶,可王琦瑶还是去了,这次依然没进决赛。 大学没考上,金燕红给王琦瑶报了复读班。王琦瑶问金燕红:“你怎么也不跟我商量商量?” 金燕红说:“考大学还有什么可商量的吗?” “我要是不想考了呢?”王琦瑶说。 “不考你干什么去?”金燕红说。 “干什么都行。”王琦瑶并不知道自己将来可以干什么,但是她坚信,除了考大学,人生还有很多选择。 于是她又第三次报名选美,第三次落选。 屡败屡战对于年轻人来说并不是个问题,因为他们对自己的未来满怀希望。 接着,又是第四次报名、落选。 每次都是不同的主办单位,每次的比赛项目都不一样,每次的评委也不一样,但每次都同样燃起王琦瑶对自己除了上大学以外还可以走另一条人生路的希望——参加比赛、脱颖而出、—夜成名、拍影视剧、参加国际电影节、当影后……想到这里,她已经兴奋得不敢再想下去了。这条路,可比抱着书本死啃有意思多了。 第四次落败后,王琦瑶幻想的那条路的大门还没有向自己敞开,而复读班开课了,她不情愿地背起书包,走进教室里,硬着头皮听老师讲课。她还没叛逆到可以置一切于不顾的程度。第一节课上到一半的时候,王琦瑶发现原本还有点儿熟悉的课程,在经过几次选美后,变得陌生了。 课程的乏味和艰涩让王琦瑶在获悉又一个选美比赛即将开始时,第一个报了名,开始了人生的第五次选美。没想到这次又是同样的结果,一想还要回到教室面对书本,王琦瑶更难受了。 王琦瑶对自己的容貌和身材是有信心的——年轻人的信心不是在能认清客观事实的基础上建立的,这一点看看每年参加各种文艺比赛的海选选手的水平便能得知——否则也不会如此多的人锲而不舍。她一直认为,自己之所以落选,完全是因为评委们有眼无珠或者是有黑幕。看看那些选上的都是什么水平,有几个的鼻子能比自己的高,眼睛比自己的大,身材比自己适中?事实上,王琦瑶的长相确实可以引得别人谈论,来新学校复读没几天,就已经被低年级的男生注意到了,他们开始在厕所抽着烟揣测她的过去了:一定是和原来学校里的男生早恋才没考上大学的! 这就冤枉了王琦瑶,她至今还没谈过恋爱。有人谈恋爱晚,是因为长得难看,也有人是因为好看,好看得让羞涩的男生没有勇气向她表达爱慕之情。王琦瑶并没为此而遗憾,学校的男生没有她能看上的,目前能入她眼的,都是港台的明星。 王琦瑶期待着伯乐出现,或者是某场黑幕没这么明显、还有获奖名额可以留给有实力的参赛者的比赛。 可是她期待的迟迟没有出现。 卸完妆,换了衣服,王琦瑶拿着自己的物品准备离开演播大楼,途经演播大厅,获胜的选手还在被媒体包围着,闪光灯噼里啪啦,听说一会儿她们还要参加晚宴。其余落选者也都拎着各自的物品,黯然离开。组织者说,因车辆紧张,决赛结束后,只好请每位参赛选手自行打车回家了,并给了每人一百元的打车钱。 这就是人生冷暖吧,王琦瑶想。活了十九年,她第一次有这样的感受。失败,能让人成熟。 王琦瑶并没有打车回家,她需要时间让自己在到家前情绪稳定下来,她选择了步行。 出了电视台的大门,有两个人看了她一眼,然后暗中对视了一下,便跟上了王琦瑶,又有一个人跟上了那两个人。 走过两条街道,到了人少的街上。 “请等一下。”王琦瑶被身后的两个人叫住。 王琦瑶一愣,停住,回头。 “恕我冒昧,打扰你几分钟。”两人中的一个光头青年说。 “我们俩是拍电影的……”另一个小胡子说。 “你俩想干什么?”他们的话被跟在他们身后的第三个人打断,是王琦瑶的妈妈——金燕红,她抢前几步站在大光头和小胡子面前,挡住了王琦瑶。 “妈?”王琦瑶对金燕红这个时候突然出现在眼前很意外。 大光头和小胡子对这个从天而降的中年女性有点儿措手不及,王琦瑶的一声“妈”,让他们弄清了人物关系。 “不怕您报警,打这位小妹妹一出电视台大门,我们就跟踪着她,瞧瞧这气质,这体形,我们终于知道被征服是一种什么感觉了。”小胡子说。 “我们是从北京来的,这次来上海的任务就是选演员,为张导选的。”光头说。 “哪个张导?”王琦瑶一听跟拍电影有关,立马来了兴趣,也不管金燕红为什么会突然出现了。 “还能有哪个张导,当然是艺谋导演了!”小胡子透着一股豪气,然后阐述了自己对王琦瑶容貌气质的分析。用他的话说,王琦瑶是他们三天来跑遍上海街头见到的最超乎他们想象的人选了。王琦瑶听到这热情的赞美和惊叹,有些飘飘然了,但那种“岂能被他们忽悠”的自我保护意识本能地抑制住了她的冲动,脸上呈现的却是一副并不为其所动的神态。 见吹捧没有取得预期效果,光头竟直奔金燕红而来,装得刚得知她们是一对母女,不禁喊道:“我们还以为是亲姐俩呢,您长得也太年轻了”。说着伸出柔软细长的手轻轻握住金燕红的手,“那我可大胆地称呼您阿姨了,难怪您的闺女长得那么出色,原来有这么年轻漂亮的妈妈。” 小胡子也没闲着,一个劲儿赞美王琦瑶的美貌之外,已不失时机地将此行的来龙去脉娓娓道来:张艺谋的新片正在选角儿,推荐和自荐来的许多演员张导都不太满意,无奈之下,委托了数家演员经纪公司,分成六路,奔赴祖国的东南西北以及港澳台甚至海外寻找适宜的演员,他俩人便是为张艺谋找演员而南下的。可是半个月了,一无斩获,不想踏破铁鞋无觅处,正在他们心灰意冷的时候,王琦瑶柳暗花明般地出现在他们眼前了。 “一看您女儿的气质,一准儿是大家闺秀,透着那么高雅、文静,特符合张导的审美,依我的眼光这位小妹大概要时来运转了。”光头摆出一副很笃定的架势,“知道魏敏芝吧,就是因为张导的《一个都不能少》,从一个本该在家养猪的农村小姑娘,变成了家喻户晓的‘谋女郎’。” 知道张艺谋的人,也基本都知道这个故事。 看来这是一个机会。不仅王琦瑶心动了,金燕红的心里也起了波澜,哪个当妈的不愿意自己的女儿被人认可。 两位星探已从母女俩犹疑和企盼的眼神里,敏锐地察觉到机会来了。 “怎么能让阿姨站在这儿呢,前面有个咖啡馆,过去坐坐。”光头提议道。 这一刻,让王琦瑶相信命运是公平的,终于等来自己被上天眷顾的这一天了。她已经迫不及待想知道自己是否能够被张导看上了,偷偷碰了金燕红一下。虽然没有看到王琦瑶的眼神,金燕红已经知道王琦瑶这一碰的意思了。 就在金燕红犹豫着是该让女儿抓住这次或许能改变命运的机会,还是不该因为陌生人的几句话就对未来抱有奢望的时候,小胡子对光头说的一句话让金燕红摆脱了困境:“今天咱们时间挺紧的,一会儿还得去舞蹈学院看看,要不给阿姨留个电话,等她想好了,再联系咱们?” “也好!”光头掏出一张名片,递给金燕红,“张导的片子快开机了,演员还没定,我们还在这喝茶就太对不起张导了,您要是觉得让闺女拍张导的戏不算跌份的话,就联系我俩。”说完看了王琦瑶一眼。 此时的王琦瑶已经彻底懵了,对陌生人的防犯荡然无存,心情完全写在了脸上。 “希望咱们能合作成功,到时候说出去,这片子的演员是我俩找的,我们脸上也沾光儿,以后再接活儿的价钱也能往上涨!”小胡子说,“三天以后我们就回北京了,六路人马在北京集合,把找到的演员汇总,最终由张导定夺。” 说完,两人和王琦瑶母女告别。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王琦瑶多么希望他俩停下脚步——他们见的人越多,自己的机会就越小。 “回家吧!”金燕红将王琦瑶拉回现实。 “您每天下班不是都走江宁路吗,今天怎么走这条路了?”王琦瑶跟着母亲朝家走去。 “我特意的。”金燕红说,她知道王琦瑶今天又要比赛,也能猜测到结果,怕王琦瑶回家的路上难过,便等在电视台门口,打算接她一起走。没想到王琦瑶出了大门便被大光头和小胡子跟上了,金燕红也跟上了他们,并准备好手机,随时准备报警。当他俩叫住王琦瑶的时候,金燕红已经顾不上打电话了,直接冲上前挡在王琦瑶身前。 金燕红打了一辆车,母女二人坐了进去。 回家,到家,王琦瑶感觉不是坐车而是踩着云彩回去的。 晚上,王琦瑶和母亲表面上都若无其事,心里却波澜起伏,但两人都不提及此事,等着对方先开口。母亲不说,是担心王琦瑶一旦踏进这个圈子,各种意想不到的事情就会接踵而来,她希望女儿的生活简单点儿,这是她认为的幸福,而她又不忍心打碎女儿的梦,她也经历过这个年纪,知道这种梦的宝贵与脆弱。王琦瑶不说,是怕说了母亲也不同意,如果母亲同意,母亲自己早就开口了。 两天过去了,母女俩就这么耗着,表面上当做事情没有发生过,但是心里清楚,小胡子和光头实实在在地在他们眼前出现过,那哥俩的音容笑貌还留存在母女二人的脑海中,特别是王琦瑶,耳边久久回荡着那哥俩的话:“机会,抓住了才叫机会,抓不住,就什么都不叫,人这一辈子,改变命运的机会,可能就那么一次!” 母女俩一直在等着对方开口,似乎谁先开口了,谁就失去主动性了,甚至连日常的对话都没有了。 打破这个僵局的,还是这个家里的男人——王琦瑶的父亲金燕红的丈夫——王运生。似乎所有三口之家的关系都是这么平衡的:母亲在父子之间扮演着和事佬,父亲在母女之间充当着调和剂。 “瑶瑶,你真的喜欢这一行吗?”第三天中午吃饭的时候,王运生夹着菜,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哪一行?”王琦瑶准备不足,下意识地反问一句,说完才意识到父亲说的是什么,猜想到,肯定是这两天晚上临睡前,金燕红没少在王运生的耳边唠叨小胡子和大光头,随后她又说,“当然了!” “这一行没有深浅,不是所有人都能游到对岸。”王运生先将父母的态度传递出来。 “可是总有人能游到对岸。”与其说王琦瑶对自己充满自信,不如说少女的梦让她敢于幻想,“但是,如果不下水试试,永远不会到对岸的。” “如果被淹死怎么办?”母亲对女儿的爱,让她说话一针见血。 “要是非这么说,即使在路上走,也会被车撞死。”王琦瑶一副豁出去的神情,“” “如果我不同意呢?” “如果我非要试试呢?” 两个女人剑拔弩张,表面上却若无其事地吃着各自的菜,倒是王运生放下了筷子,“是该好好谈谈女儿的事了。” 两个女人也放下了一直拿着装样子的筷子。面对着一桌饭菜,三个人已无意享受美味。 “如果你们爱我,就别阻拦我,要不然我会后悔一辈子。”王琦瑶率先表态。 第一棒:王家有女初长成(2) 女儿哪里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爱,才十九岁,就把“一辈子”挂在嘴边,一辈子远比她想象的漫长和艰辛,金燕红这样想着,说道:“一辈子不是靠一个梦支撑的,人这一辈子充满未知,我和你爸经历了很多,所以希望你少走弯路。” “只有我才知道哪条路是属于我自己的。”王琦瑶坚定地说道,“也许你们希望我过你们为我设想的那种生活,但是别忘了,你们是你们,我是我,我爷爷奶奶姥姥姥爷当初也为你们设计过生活,你们照做了吗?” 虽然女儿对生活的认识有限,但嘴皮子上的功夫,已经不输给大人了,而这恰恰是孩子们自以为是的资本——认为道理讲得过大人了,在把握自己命运上、在各种事情的决策上,已经可以无视大人的存在了。 有些家长,当管不住孩子时,只要孩子的要求不太过分,就顺着孩子的意思了,但金燕红做不到,她觉得一个负责任的家长,哪怕被孩子抱怨记恨,也得发挥家长的作用。这样,多年后,当孩子长大成人,成家立业后,才会理解家长的好,家长也会对当初自己没有让孩子放任自流而感到欣慰。 “名片被我弄丢了。”金燕红不想再争论下去,只想尽快解决问题,这个说法,使得王琦瑶正准备生根发芽的成名幻想失去了土壤。 王琦瑶不是小孩子了,她对母亲在讲不通道理时说出这样的话感到愤慨,同时又觉得母亲可怜,这么大岁数了,竟然像小孩过家家一样,忽然耍起赖来。 既然母亲耍赖,这事就失去正常解决的可能性了,王琦瑶只后悔自己没有向大光头和小胡子要一张名片,这样一切问题便迎刃而解。但是,王琦瑶并不会就此善罢甘休,凡是她认准的事儿,她都会一条道走到头,无论路的尽头是黑是白,即使撞了南墙,她也不拐弯,而是跳过去。这就是性格使然。 王琦瑶没再和金燕红争执,又吃了几口饭,装作被金燕红说服的样子,回屋睡午觉了。当天下午,金燕红出去买菜,王琦瑶开始实施她的计划,把手伸进金燕红每一件衣服的衣兜,直到摸到那张名片,然后拨打了上面的电话。 接电话的是大光头,尽管只听他说过几句话,王琦瑶还是能分辨出他的声音。 王琦瑶自报了家门,以为大光头接到电话后会兴奋,却没想到大光头在电话里来了一句:“麻烦再说一遍,你是哪位?” 王琦瑶又把和大光头小胡子相遇的地点与情境描述了一番,大光头恍然大悟:“哦,是你呀,怎么才打来电话,我们都准备回北京了,晚上的火车,怎么样,考虑好了吗,张导等信呢!” 王琦瑶一听大光头和小胡子要走,生怕错过这次机会,急得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要是觉得当‘谋女郎’不是你人生的污点的话,就带着照片过来一趟,三个小时后我们就去车站了,明天这时候,我们就见到张导了,到时候他的一句话,就决定幸运降临在哪个女孩头上了。” 王琦瑶容不得多想,一口答应,问明地址,准备打车过去。 临挂电话前,大光头补充了一句:“带上六百八十块钱。” “干什么用?”拍电影都是给演员钱的,王琦瑶不明白为什么演员还要给摄制组钱。 “存档费。”大光头解释说,“光有你的照片还不够,我们还给你拍段视频,制作成光盘,以备后用,我们又不是只接张艺谋的戏,大陆的陈凯歌、香港的王家卫、台湾的侯孝贤,都和我们有合作,我们也会把你的资料推荐给他们看。” 当这些名字在王琦瑶耳边掠过的时候,王琦瑶早已飘飘然了,忘了自己本该是谁,毫不犹豫地装上自己的“私房钱”,拿上半年前刚刚拍的一本艺术照相册,匆匆忙忙地出了家门。 到了大光头和小胡子住的地方,汽车站旁边的一家小旅馆,进进出出的都是衣着简陋扛着编织袋的外地人,王琦瑶难以想象参与大片拍摄的工作人员竟然住在这种地方。 “张导节俭惯了,我们也不好太奢侈。”大光头对此这样解释着,“有张床睡觉就行了,睡觉以外的时间我们都在外面选演员。” “那天去舞蹈学院看得怎么样?”王琦瑶忐忑地问道,生怕有比自己更合适的人。 “很让我们失望,不是形象差点,就是气质差点。”小胡子说,“看来看去,还是你最合适,要不是碰着你,真不知道我们回去该怎么向张导交代。” 王琦瑶赶紧把相册拿出来,“正好我刚拍了一套照片,都在这儿,你们挑吧!” 大光头见王琦瑶已经上套,不慌不忙地说:“张导喜欢看生活中的状态,这样真实,还是我们给你拍段视频吧,你先把存档费交一下。” 本来就爱在镜头前展示自己,又加上这次是展示给张艺谋看的,王琦瑶毫不迟疑地把钱交给大光头,然后大大方方地站在镜头前,心中充满喜悦。 大光头接过钱的时候,还把每张都对着灯照了照。王琦瑶觉得他大可不必这样,她还期待着被他们推荐上张艺谋的戏,肯定不会用假钱骗他们的。 不用大光头和小胡子说应该怎么做,dv摄像机一开,王琦瑶就在镜头前摆了几个pose,毫无常人面对镜头时的青涩。 大光头举着摄像机冲着王琦瑶前后左右拍了一遍,然后关了机,“够了,张导眼毒,一叶知秋。” “你回去等信儿吧,对了,手机一直开机啊,免得找不着你,耽误张导开机。”小胡子说。 留下电话,王琦瑶蹦蹦跳跳地回了家,一种无可言喻的喜悦在心里荡漾着。 “你去哪儿了?”王琦瑶一进门,金燕红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问道,餐桌上摆着饭菜。 “逛街去了。”王琦瑶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在门口换鞋。 “买什么了?” “什么都没买。” “你真逛街去了吗?” “爱信不信!” “先吃饭吧!” 王琦瑶并没有露出半点痕迹,只是女人的敏感,让金燕红不得不起怀疑。 吃饭的时候,王琦瑶也尽量克制着自己的喜悦,甚至还故意因为三天到了,没能和大光头小胡子联系,而表现得有些失落,金燕红看在眼里,放松了警惕,开始给王琦瑶夹菜,母女关系又渐渐恢复正常了。 王琦瑶暗暗为自己的演技惊叹,觉得自己不当演员是不尊重科学发展观,被张艺谋选中,也是理所应当的。 大光头和小胡子承诺,到了北京就把资料给张艺谋看,一个礼拜之内,给王琦瑶答复。此后的三天里,王琦瑶觉得生活开始不真实起来,自己随时都有可能一步登天,甚至开始筹备自己去剧组要带哪些东西,并对金燕红和王运生有点儿依依惜别了。 三天后,王琦瑶等待的电话迟迟没有打来,她坐立不安了,开始臆想大光头和小胡子在北京发生的事:第一天,他们到北京,下车后回家休息一天,第二天去找张艺谋汇报工作,张艺谋看到了那些资料,但是还要等看到另五路人马收集的资料后再做决定,也许去海外选演员的人马要晚一两天回来,如此看来,还要等上几日才能有结果。这期间,王琦瑶干的最多的一件事情,就是看看手机是否开着,还有没有电。 又过了三天,王琦瑶越来越焦虑,开始猜测没有接到电话的原因:大光头和小胡子打电话的时候,恰好她的手机信号不好?大光头和小胡子把她电话弄丢了?张艺谋发现了有比自己更合适的人选……王琦瑶不敢再往下想了,她已经睡不着觉,吃不下饭了。 第七天,王琦瑶终于熬不住了,趁金燕红出门的时候,拨通了大光头的电话。 “张导很忙,日理万机,你别着急。” 王琦瑶得到大光头这样的答复。 挂了电话,王琦瑶想,张导毕竟是国际大导演,肯定不像她待业在家似的,无所事事。她这么想,更是在安慰自己。 又过了一个星期,王琦瑶觉得必须再给大光头打个电话,她已经六神无主度日如年了,等待消息,比听到噩耗更折磨人。 “根据国际电影市场的动态,张导调整拍片计划了,原来那片不拍了。”大光头没事儿人一样在电话里说道。 王琦瑶顿时懵了。 “那你们的工作不是白做了吗?” “这种事情经常发生,不过我们也没白干,至少发现了你。” “那你们劝劝张导,让他拍完这个片子再拍别的片子不行吗?”王琦瑶感觉自己正从高处坠落,拼命想抓住点儿什么。 “张导拍什么电影,不是我们能左右的。”大光头说,“而且搞艺术需要灵感,没准张导的灵感已经跑到别的片子上去了。” “那我怎么办?”王琦瑶在意的不是六百八十块钱打了水漂,而是自己刚被点燃却被熄灭的成名梦。 “是金子,总会发光的。”大光头说,“我们马上又要接别的戏了,到时候有合适的角色,会推荐你的!” 没等王琦瑶再说什么,大光头就以现在正忙为由,挂了电话。 放下电话,王琦瑶浑身冰冷,她对张艺谋放弃了原来的拍片计划错过了和她合作的这种愚蠢行为而感到愤慨。这时候,金燕红从外面回来了,给王琦瑶带回来一份蟹壳黄,让王琦瑶先吃着,她准备晚饭。王琦瑶心不在焉地用牙签扎着蟹壳黄,放进嘴里,还热着,她突然觉得,只有这个家才是温暖的。 但是在温暖的环境里待腻了,总想出去透透风,外面的环境再恶劣,也磨灭不了那些精彩的诱惑,王琦瑶在心灰意冷时感受了几天家庭的温暖后,不甘就此平庸下去的想法又蠢蠢欲动了。于是在金燕红出门后,王琦瑶又拨打了大光头的电话,这次,她没有再看名片,她发现自己已经能记住大光头的电话了。 “你不说给我推荐别的剧组吗?我一直等你信儿呢!”王琦瑶的口气里带着请求,同时还带着几分埋怨,“我存档费都交了,你怎么总不给我打电话?” “其实我们一直想让导演看看你,但是你在上海,剧组筹备都在北京,不方便。” “那我只有去北京,才有机会见导演?” “当然了。”大光头以为这样就可以摆脱王琦瑶的纠缠。 如果王琦瑶现在知道,从一开始,大光头和小胡子就为了骗她那六百八十块钱的话,她也就不会有什么非分之想和荒唐举动了,可是王琦瑶却听不出大光头说这话的意思,只以为北京是文化中心,想拍电影,只能去北京。王琦瑶始终没有怀疑别人,因为她过于相信自己了。 使少男少女们做出人生重大决定的往往并不是现实环境,而是他们从书中、从影视剧里看到的那些离奇故事,被那些背井离乡、天上掉馅饼、一夜成名故事中的传奇色彩所吸引,无视现实的存在。他们认为,那才是生活的可能。 “妈,我想去北京。”王琦瑶不假思索地说出这句话,她怕想多了,反而没有勇气说出口了。 “北京没什么好玩的,不如去九寨沟。”金燕红以为女儿想去旅游。 “我要去北京拍电影。”王琦瑶觉得有必要让金燕红知道并接受自己的真实想法了,再掖着藏着就耽误她的发展了,“大光头和小胡子让我去北京见导演。” 金燕红愣住了,她本以为女儿已经放下这件事了,昨天她还托朋友,给女儿联系了个事业单位,说好后天带上女儿去面谈,谈妥了,下个月就上班了,没想到女儿要拍电影的想法又死灰复燃了——或许压根就没灭过,只不过是被女儿埋得太深,她没发现而已。 第一棒:王家有女初长成(3) “你能把我关在家里,但是你关不住我的心。”没等金燕红做出反应,王琦瑶又平静地说着,“只要我的心在外面,我随时都会离开这个家。” “妈,我现在只是把我的真实想法告诉你,我必须得跟你说了,要不然我活得很难受。”说出心里话,王琦瑶开始激动了,语调有些颤抖,“我并不想跟你对着干,这真的是我的真实想法,所以我也希望你好好考虑一下,别一上来就拒绝我,明天咱俩再谈吧!” 王琦瑶知道,金燕红听完这事后的第一反应,肯定还是不同意,但给她时间,让她充分思考,也许她会改变主意的。 在经过和王运生的协商以及一晚上的思想斗争后,金燕红说服自己:已改变不了女儿去北京的想法,而她和王运生每天都需要上班,不能跟随王琦瑶去北京,她还能做的,就是在北京找一个可以照顾女儿的人。 这时候金燕红想起了一个人,她和王运生在东北建设兵团插队时的同学白树新。说起来,白树新和王运生还是一对情敌,二十多年前,白树新也曾追求过金燕红,但还是各方面条件都好的王运生占得先机。当时来自上海的知青金燕红选择王运生拒绝白树新也并不是因为白树新的条件不好,只是她和王运生更聊得来,更投缘。金燕红和王运生确立了恋爱关系后不久,就成了第一批返城的人,而白树新因为家庭成分问题和没有关系,直到八十年代中期才返城回北京。虽然这事和金燕红没什么关系,但金燕红还是觉得有些愧对白树新。后来,听说白树新回北京后就结了婚,并有了孩子。再后来,听说白树新辞职了,自己当上了包工头,成了有钱人,有车有房了,但是他们所有的同学都能感受到,金燕红在白树新心里还占着一大块儿位置。再再后来,便没有白树新的消息了,金燕红刻意拒绝听到关于他的消息。 金燕红本来不想再和白树新扯上什么关系,这么大岁数了,只求后半生安安静静地度过,但是为了女儿,她决定联系一下白树新,当然,这个想法是和王运生商量过的,王运生相信,已经到了这个岁数的人了,孩子也都这么大了,想故意整点事出来,都不容易了。 白树新接到金燕红的电话时,正在开会,当得知是金燕红后,暂停了会议,拿着手机走出会议室。听金燕红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番后,白树新立即表态:“没问题,让孩子过来吧,住我这儿!” 金燕红涌起一股感动,多年没联系了,只一个电话,就得到了白树新这样的承诺,这是他们在广阔天地大有作为挥洒自己的青春时结下的情谊,其含义无法用言语表达,只有当事人才懂。 其实王琦瑶和北京是有渊源的,她的祖上,就是北京人。她的太爷,也就是王运生的爷爷,在宫里走动过,可是吃了没几天,就辛亥革命了。皇粮吃不上了,但凭着以前的家产和地位,到了王琦瑶的爷爷这代,靠祖上留下的财产,做着买卖,收支平衡,也能在北京城混得有滋有味。可是“文革”一开始,王琦瑶的爸爸和叔叔——王家唯一的两个孩子又被发配到乡下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让他们接受改造。从此,王运生和他的兄弟,也就是王琦瑶的叔叔,对北京渐渐没了感情。插队结束后,有了返城的机会,他们也没选择回京,而是跟随着各自的恋人,去了她们所在的城市。哥俩分别安居上海和西安,日后,谁也没想过再重返北京。这段家史,对于王琦瑶是空白的,她还没到对家史感兴趣的年龄。 金燕红打算亲自送女儿去北京,安置妥当后再回来,票都订好了,但是一想到要住在白树新家,而白树新还离了婚,孩子跟着母亲,便觉得不方便了。上次通话,让金燕红了解了白树新的近况。 “要不然就让瑶瑶一个人去吧,等我有时间了,咱俩再一起过去看看老白?”王运生似乎看透金燕红的心思。 金燕红想了想,也只好这样了,对女儿不厌其烦地叮嘱了一番,然后把她和大箱小箱的行李一起送上了开往北京的火车。 火车启动的一瞬间,王琦瑶不知道自己是真看见,还是猜测的,站台上的金燕红落泪了。 第二天早上,王琦瑶走出北京站的时候,看见自己的名字正写在一张白纸上,被一个中年男人举着,她想,这人就应该是白叔叔了。 王琦瑶走上前,客客气气地说道:“白叔叔您好,我是王琦瑶。” 白树新赶紧放下举着的胳膊,满脸笑容,“瑶瑶,都这么高了,长得跟你妈妈当年真像!”尽管初次见面,白树新还是称呼王琦瑶小名,叫得亲切,就像叫自己孩子一样,并和当年的金燕红扯上关系,让王琦瑶有些不适应。 “车在那边,上车!”白树新接过王琦瑶的行李,往停车场走。 王琦瑶听金燕红和王运生说过,白树新在北京混得还可以,王琦瑶对“还可以”没什么概念,当她上了白树新的奔驰车后,知道了“还可以”的意思。 白树新要带王琦瑶去吃早饭,王琦瑶说自己还没刷牙呢,想收拾妥当再吃饭,白树新说吃完再收拾,收拾完再吃就过了早饭点儿了。 “我带你去吃炒肝,老北京特色!”白树新把车开上了长安街,“我早就想吃这一口儿了,肝尖儿、肥肠和着蒜瓣儿,吃完打个嗝,嘿,舒服!” 王琦瑶从不吃下水,听白树新这么一说,早就没了胃口,但出于礼貌,她还是坐在车上,微笑着听着白叔叔的话。她知道,自己将在白叔叔家住上一段时间,她要给白叔叔留个好印象。 白树新把车开进一条胡同里,停在路边,带着王琦瑶走进一家店面不大也不干净的小馆,没想到里面坐满了人,还有人端着碗站着吃,王琦瑶搞不懂为什么这种地方还能有这么多人来吃,她只记得进门的时候,瞥见门口的喷绘布上写着什么记炒肝。 白树新要了两碗炒肝,两屉包子,正好有人吃完离开,白树新不等服务员收拾,就坐下了。 “吃吧,趁热!”白树新一只手托着碗,吸溜吸溜地喝起炒肝。 王琦瑶拿起筷子笼里的勺,皱了皱眉,用餐巾纸擦了擦,才放进碗里。 “老北京吃炒肝都不用勺。”白树新边转着碗边喝着炒肝。 “那怎么吃啊?”王琦瑶放下勺。 “像我这样。”白树新又托着碗在嘴边转了一圈,喝出声来,碗离开嘴的时候,嘴边还挂着一块儿肥肠,白树新一吸溜,肥肠钻进嘴里,他津津有味地嚼了起来。 王琦瑶模仿着白树新的样子,托起碗,转了一圈,可是那些黏糊糊的东西怎么也喝不到嘴里,王琦瑶不知道是自己的肺活量小,还是她压根儿就没打算把这些东西喝下去。 王琦瑶又夹起一个包子尝了尝,刚咬一口,还没嚼,一股大葱味儿便扑面而来,王琦瑶难以想象,作为老板的白树新,一大早喝一碗都是蒜的炒肝,再吃一屉猪肉大葱包子,然后去给员工们开会,会是怎样一番情景。 在白树新狼吞虎咽的时候,王琦瑶没怎么动筷子。白树新以为王琦瑶坐了一夜火车,没胃口,便没在意。 从炒肝店出来,王琦瑶又上了白树新的车,她觉得北京人真有意思,竟然开着奔驰吃这种脏兮兮的东西,还穷讲究,都说上海人事儿,其实北京人更事儿。 车刚开出胡同,白树新的电话响了,他接通电话,车里顿时被白树新的话语和早餐所产生的口气充满,王琦瑶趁白树新聊得正欢,打开了车窗,车里的味道清新了许多。 白树新先把王琦瑶送到自己家,这是三环内的一套复式,给王琦瑶安排了一个带卫生间的卧室,冰箱里有吃的,让她别客气,就跟在自己家一样,然后白树新去了公司。 王琦瑶放好行李,坐在自己屋的床上,迫不及待地拨通了大光头的电话。 “喂?”响了十多下后,大光头才接通。 “我是王琦瑶。” “我知道,我正在剧组开会呢,一会儿再说。”说着大光头就要挂电话。 “那我什么时候再给你打方便?” “一会儿我给你打吧!”大光头说完挂了电话。 虽然被挂了电话,王琦瑶还是很开心,大光头正在剧组开会,说不定就是在为选演员的事而开,而她已经到了北京,随时可以和导演见面,一旦被选上,电影梦就能实现了。 王琦瑶去冰箱找了点吃的,躺在沙发里边吃边幻想着拍电影的种种美好瞬间,直到手机响起,她以为是大光头打来的,从沙发上一跃而起,拿过手机一看,是家里打来的。 “到北京了吗?”金燕红在电话里问。 “到了,已经在白叔叔家住下了。”王琦瑶说。 “我不告诉你了吗,下车后先给家里来个电话。”金燕红有些不满。 “我以为白叔叔会告诉你。”王琦瑶把责任转移到白树新身上。 “他人呢?” “上班去了。” “你干什么呢?” “刚收拾完行李。” “那里环境怎么样?” “挺好的。” “那毕竟不是自己家,别太随意了。” “我知道。” “你的事儿怎么样了?” “我都说了,刚收拾完行李,还没联系他们。”王琦瑶知道金燕红最担心的就是这个,她想等角色定了再告诉金燕红,给她一个惊喜。 “你先休息休息吧,我和你爸不在你身边,你自己多注意。” “知道了。” 挂了电话,王琦瑶躺在沙发里睡着了,因为到了北京,离梦想又近了,这么多天,她头一次睡得这么踏实。 睡了不知多久,王琦瑶忘了自己在哪儿,还以为在自己家的大床上,一翻身,从沙发上滚落到地上,睁眼一看,天已经快黑了,赶紧拿过手机看,既没短信,也没有未接来电。 大光头这会开得可够长的,说不定是一部大片,王琦瑶这样想着。 这时候白树新回来了,问王琦瑶晚上想吃什么,王琦瑶也说不出什么,白树新说那就去吃烤鸭吧。 两人到了烤鸭店,刚坐下,白树新的电话就响了,是个老朋友,白树新也没多想,就叫他过来一起吃。 白树新的朋友比烤鸭先到了,见了王琦瑶,一通夸赞,说北京姑娘里可挑不出王琦瑶这种五官精致,皮肤气质俱佳的女孩来。烤鸭还没吃,王琦瑶心里已经美滋滋的了。她觉得,自己就是来征服这座城市的。 虽然是第一次吃烤鸭,又在正儿八经的烤鸭店,王琦瑶却一点儿不觉得烤鸭好吃,吃到嘴里满嘴油,白树新却和他的朋友吃得津津有味,王琦瑶不理解为什么北方人爱吃这种油花花的东西,庆幸自己生在了南方。 吃完烤鸭,回到家,白树新和王琦瑶聊了一会儿天,问了问金燕红和王运生在上海的情况,期间手机响了两次,白树新都挂断了,聊得差不多了,白树新让王琦瑶锁好门,他还要出去一趟。 王琦瑶锁好门,洗漱完回到自己的卧室,还没等来大光头的电话,她等不下去了,又打给大光头。 “是我。”王琦瑶觉得自己和大光头很熟了,电话通了后,没再报上姓名。 “我正要给你打电话呢,今天我们又接了一个戏。”大光头说,“可是只有明天一天选演员,导演后天就看景去了,再选演员,不一定什么时候呢!” “我现在就在北京。”王琦瑶心中暗喜。 电话那头半天没动静,王琦瑶以为大光头会说什么,等了会儿还没动静。 “喂……”王琦瑶不知道大光头还在不在。 第一棒:王家有女初长成(4) “那等我联系你,告诉你面试的时间、地点。”大光头说完挂了电话。 挂了电话,王琦瑶有些紧张,第一次见导演,不知道该怎样表现,怕表现得太过,招人讨厌,又怕表现得不到位,让导演觉得欠火候。无论怎么,肯定少不了一番自我介绍,王琦瑶开始打腹稿,把自己这几年的演艺经历想了一遍,思绪有些乱,觉得还是写下来,背好了再去踏实。写完简历,王琦瑶检查了一遍,没落下什么,开始背,并不时瞟一眼手机,等着大光头的电话。 等到快十二点了,大光头的电话还没来,王琦瑶以为大光头忙,给忘了,便打给大光头,但迟迟没有人接。王琦瑶想,明天导演就要见演员了,一定是大光头还在忙,干这行可够辛苦的。 过了半个小时,王琦瑶又给大光头拨了电话,这次响了两声后,被大光头挂断了,王琦瑶想,看来他还在忙,不方便接电话,便给大光头发了一个短信:方便的时候请告之面试时间、地点。 发完短信,王琦瑶突然想到,白树新还没有回来,就在这时,楼下的门响了,王琦瑶听到白树新进来了,不是一个人,还带了一个人,似乎是个女的,这是王琦瑶从高跟鞋声判断出来的。 “赶紧把拖鞋换了,小点儿声。”王琦瑶听到楼下白树新的声音。 “至于吗?”女人的声音很年轻,“她在你这住多久?” “愿意住多久就住多久。”白树新说,“她母亲是我的老同学。” “你当初是不是就对人家妈有意思啊?”女人笑着调侃道,“现在还不忘表现!” “我现在就对你有意思!”白树新抱起女人,进了卧室,两人的声音在楼下消失了。 王琦瑶知道白树新离婚的事,也能隐隐约约从父母的态度中察觉到当年他们和白树新的瓜葛,庆幸母亲当年没有选择白树新。 很快,王琦瑶的脑子就从白树新转到大光头上,短信还迟迟没有来,也不知道大光头在忙什么,难道导演不睡觉吗?王琦瑶想,必须睡了,免得明天见导演时状态不好。 王琦瑶昏昏沉沉地睡着了,但睡不实,总是不由自主地醒过来,拿起手机看看,没有短信,便继续睡,睡不了多一会儿,又拿起手机看看。就这样,一直到天亮,王琦瑶听到楼下高跟鞋离开这个房子的声音后,才从床上爬起来,手机上还是没有短信。 王琦瑶下了楼,白树新给王琦瑶准备了早饭。 “睡得怎么样?”白树新从厨房端出煮鸡蛋问道,“还习惯吧!” “挺好的。”王琦瑶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今天有什么计划?”白树新说,“我不用去公司,你想去哪儿可以开车送你。” “行,那我先打个电话问问。”王琦瑶上了楼。 王琦瑶用手机给大光头打了电话,刚接通,就被大光头挂断了。王琦瑶想不通大光头还有什么原因不接电话,又用楼上的座机给打了过去。 “喂!”听声音,大头光还没睡醒。 “我是王琦瑶。” “打错了!” 电话里传出忙音,王琦瑶一时没反应过来,以为真打错了,按了重拨键,显示屏上的数字和手机里的一模一样。这时候电话又通了,但马上又被挂断了。 王琦瑶有了不好的预感。之前她想了很多,就是没想过大光头是骗子,现在她终于开始这么想了。 王琦瑶再次用座机把电话打过去,大光头又给挂断了,王琦瑶可以肯定自己的想法了,但是她不明白,大光头和小胡子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就为了那六百八十块钱,这点钱够他俩的路费和住店吗?王琦瑶并没有想过,爱做梦的少男少女不止她一个,大光头和小胡子靠着这些少年少女的梦想,正走上发家致富的路。 王琦瑶还是有些小姐脾气,并不在乎六百八十块钱,只是对自己被大光头和小胡子诓了而感到不悦,继续拨打大光头的电话,想劈头盖脸地骂他几句,可是大光头没给她这个机会,大光头已经关机了。 “怎么样,约好了吗?”白树新在楼下等了半天,不见王琦瑶动静,只好上来找。 王琦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怕实话实说被白树新笑话,只说了一句:“今天我哪也不去了。” “也好,在家歇歇,想出去了随时叫我。”白树新看出王琦瑶心里不痛快,料想到她的事情出了岔子。 屋里又剩下王琦瑶一个人了,她觉得自己的生活有点儿像坐过山车,在不到半个月的时间里,从平地到了空中,在空中忽高忽低地转了几圈,最终又回到了平地。不同的是,从过山车上下来,心情是喜悦的,而此时,她觉得空落落的,尽管阳光晒在她的身上,她仍感觉冰冷,她想回家。以为自己长大了的王琦瑶,现在才明白,其实自己仍是个孩子,碰到事,便想起回家。 独立是要付出代价的,痛苦只能自己承担,显然王琦瑶还不具备这个素质,所以她拒绝了独立,拿起电话,往家里打。把牢骚说出来,她能好受些。 虽然觉得和母亲有代沟,很多事情都想自己解决,不愿通过母亲,没想到一旦跟金燕红聊起来,王琦瑶就有些忘乎所以,动了情,觉得也没什么好隐藏的,声音之大,让楼下的白树新听得一清二楚。王琦瑶觉得光打电话还不够,想立即扑在金燕红的怀里,把自己一肚子的苦水和辛酸倾泻出来。 “妈,要不然你来趟北京吧!”王琦瑶终于控制不住自己了。 金燕红知道女儿轻易不会这么说,一旦这么说了,说明她确实遇到困难了,金燕红答应了女儿,至于到了北京住在白树新家是否方便,她管不了那么多了。 挂了电话,王琦瑶觉得好受些了,说了半天话,渴了,下楼接水。 “没事儿,这回就当特意来北京看看你白叔叔。”白树新笑呵呵地安慰着王琦瑶。 王琦瑶知道白树新是故意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让她开心,但是她很难接受这种调侃方式,她甚至觉得白树新有些将他的快乐建立在自己的痛苦之上的嫌疑。 “反正你妈妈也要来了,先别想那么多了,走,叔叔带你出去转转!”白树新拿起车钥匙说。 王琦瑶上了白树新的车,直到车开上马路,看着两旁变化的街景,看着熙熙攘攘的人流,晒着太阳,王琦瑶这时才觉得出来透透气是正确的选择。 王琦瑶虽然觉得在中国,哪里也不会比上海好,但是不得不承认,北京更大气,这体现在街道、建筑、饮食等方面。王琦瑶心里这么想,但嘴上不愿承认,她更认为,北京所谓的大气,说白了,就是糙。 白树新的车突然减速,停在路边,“这有家卖奶酪的,特好吃,你先进去,我找个地方把车停好。” 王琦瑶下了车,自己先进了奶酪店。看样子是一家老店,还挂着“中华老字号北京名吃”的牌子,奶酪有好几种,还有些别的吃食,王琦瑶不知道哪个好吃,又不好意思问,怕让人笑话没见识,店伙计却一直在一旁热情地问:“您吃点儿什么?” 幸好白树新及时进来了。 “您看着点吧!”王琦瑶一句话让自己摆脱了困境,转身去找座位。 店不大,就几张桌子,只剩一张空桌了,王琦瑶坐了过去。白树新要了两碗宫廷奶酪,两杯酸梅汤,又要了两份炒红果,付了钱,端着宫廷奶酪坐过来。 比起炒肝来,奶酪看着倒是干净,白瓷碗盛着白里透黄的奶酪,一圈奶皮牢牢粘在碗边,透着料下的足,只是一碗奶酪上面,只放了一个瓜子仁。要放就多放点儿,放一个还不如不放,王琦瑶这样想着,拿起勺挖了一点放进嘴里,味道比想象中的好。 王琦瑶端起碗,觉得冰冷,显然是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但奶酪吃在嘴里却一点不凉,特别是吃到碗底的时候,王琦瑶发现里面竟然都是葡萄干,要是上海卖奶酪的,肯定就把这些葡萄干摆在上面充门面了。白树新说,这叫一口香,让人吃完奶酪后,再嚼一嘴葡萄干,让你嘴里甜甜的。看来北京人吃东西有时候也是挺讲究的,王琦瑶想。 “再来一碗?”白树新问道。 “不用了。”好吃归好吃,王琦瑶更在意自己的身材。 炒红果上来了,出乎王琦瑶的预料,她以为是一道菜,用油炒的,没想到竟然只是红果和冰糖,吃到嘴里酸甜的,有点儿童年的味道。 白树新又买了半斤奶酪干,说带回去让王琦瑶慢慢吃,自己捏了一块放进嘴里,“以前,洋鬼子管这玩意儿叫‘不粘牙的太妃糖’。”他一脸幸福地嚼着,表情透着享受。 王琦瑶也吃了一块,香甜爽口,越嚼越香。北京人倒是粗中有细,王琦瑶一边想着又拿了一块放进嘴里。 从奶酪店出来,白树新说天气不错,要带着王琦瑶在胡同里溜达溜达,让她感受感受老北京的风情。王琦瑶觉得自己和这个老男人没什么可溜达的,但因为刚吃了东西,溜达一圈正好消化消化,便跟着走了。 三拐两拐,白树新拐进了一条胡同。街道上喧闹的声音顿时消失了,空中回荡着鸽哨,林立的高楼被灰瓦灰墙的四合院所取代。 胡同里坐着晒太阳的老头,坐成一圈,旁边放着一圈拐棍,拐棍看着差不多都是一个样子,老头们看着也都一个样。穿着花褂薄衫的老太太,在院里出来进去,有的在晒被子,有的正拿着一截黄瓜或半个西红柿在吃,脚下还蹲着一个小孩,坐在尿盆上拉着屎。 “我小时候就是胡同长大的。”白树新无限怀念着说,“离开胡同多少年了,再一进来,还真觉得亲!” 虽然和北京有着渊源,王琦瑶却没有白树新的感受,只是觉得北京的胡同比上海的弄堂好不到哪儿去,特别是一些深处的小胡同,只能用脏乱差来形容。 走着走着,白树新有点儿绕迷糊了,找不到车停哪儿了,跟一个老头打听,问怎么能出去。 “直走,到头,撞了脑袋,你就拐弯。”大爷中气十足地指着路。 “得嘞,谢谢您!”白树新对老头格外客气。 “指路就指路呗,非说得这么让人不舒服,凭什么撞脑袋啊!”王琦瑶对老头十分不满。 “没事儿。”白树新笑呵呵地解释,“北京人都这样,我也没不舒服。” 找到车,两人又去了故宫,王琦瑶只是因为没来过,所以就跟着白树新进来了,但进来后,王琦瑶对宫殿里的那些桌椅板凳和摆在橱窗里的瓶瓶罐罐并没有多大兴趣,也体会不到什么悠久的历史、深厚的文化,白树新看出来了,便随着她,走马观花,没一会儿就出了故宫。其实以前你爷爷家都是这些玩意——白树新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对于王运生的家史,白树新有所了解,他知道这是王家生命中的痛,不该触碰。 两人回了家,刚进门,电话就响了,白树新去接,是金燕红打来的,她尽了自己的最大努力,买的火车票还是两天后的。 “早说啊,早说我就帮你订张机票了。”白树新在电话里对金燕红说,“要不然你把车票退了吧,我给你和老王订两张机票,你俩都过来玩几天,正好咱们也聚聚。” “谢谢,不用了,老王工作忙,不好请假。”金燕红尽量保持着和白树新的距离,“瑶瑶还得再麻烦你两天,多照顾照顾她。” “放心吧,我会把她当成自己的女儿。”白树新说完后,也觉得有些不妥,连忙改口,“北京早晚凉,带上长袖的衣服。”说完,自己觉得更加暧昧了。 现在的白树新,有钱做背景,在对待金燕红以外的年轻女人,不管用不用心,都能手到擒来,但是在面对金燕红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还很笨拙。 “两天后就两天后吧,有什么事儿等她来了再说吧!”王琦瑶不想让白树新在金燕红面前过多表现。 等待金燕红到来的这两天里,白树新从公司调了一辆车,给王琦瑶配了一个司机,让王琦瑶想去哪儿就去哪,王琦瑶谢绝了白树新的好意。一是她不想受白树新太多恩惠,这既是为了自己考虑也是为金燕红考虑;二是她去的地方,不想让别人知道。 第一棒:王家有女初长成(5) 王琦瑶去了两个地方,一个是北京电影学院,一个是北京电影制片厂。前者是“梦开始的地方”,这几个字就挂在电影学院的教学楼前,后者是让梦实现的地方,那里有摄影棚,有片场,有导演工作室,当然,门口还有一大堆群众演员,带着养家糊口或者能走狗屎运的想法站在这里,等着接活儿。 王琦瑶坐在电影学院的长椅上,打量着过往的学生,根据长相判断谁是表演系的,当认定一个人是表演系的后,王琦瑶便拿自己和对方比较,发现无论从长相还是身高、气质上,自己都不输给对方,于是高兴起来,不由自主地萌生了一个想法,考表演系。 王琦瑶在电影学院里坐了很久,越坐她越觉得自己是属于这里的人,应该学习声态形表,学习如何靠演技去塑造人物,学习如何在大银幕上展现出一个如梦如幻的故事,而不是学什么医学护理,如何给病人消毒、扎针、贴膏药。 王琦瑶打算在金燕红到北京后,把这个想法告诉她。 两天后的早上,金燕红乘坐王琦瑶来北京的那趟车,出现在北京站前,接站的依然是白树新,这次他没有举牌子。虽然二十多年没见了,白树新坚信自己能从人群中辨认出金燕红,王琦瑶没有跟着,因为太早了,她还在睡觉。 对女同学的记忆维持在年轻的时候是最好的。当白树新在人群中发现了因坐了一夜火车而显得略有疲惫的金燕红后,不得不感叹岁月真孙子,一点儿不饶人。 “丽华!”白树新用了多年前的称呼,向正东张西望的金燕红招着手。 金燕红循声看见了白树新,人老了,声音也老了。 “等半天了吧!”金燕红尽量努力保持着微笑走到白树新面前。 “也没多一会儿。”白树新不敢多看金燕红,既有点儿不好意思,又有点儿不忍,转过身,“走,车在那边。” 金燕红坐在白树新奔驰车里的感觉,和王琦瑶是不一样的。王琦瑶只是觉得舒服、气派,金燕红也觉得气派,却不那么舒服,心生了很多感慨。 “你要是觉得和瑶瑶一屋不方便,就睡楼下,楼下还有屋。”白树新把金燕红接到自己家中时说道。 “没什么不方便的,就让我妈和我一屋吧!”王琦瑶赶紧把话接过来。 王琦瑶看不出女儿说这话是无意还是有意。 “也好。”白树新说,“那你们娘俩先聊会儿,我去趟公司,中午回来带你们去吃饭。” “不用了,你忙你的吧,我俩随便吃一口就行了。”金燕红说。 “对,我带我妈出去转转,白叔叔您就别管了。”王琦瑶说。 “好吧,那晚上等我下班回来,带你俩去吃涮羊肉。”白树新说,“瑶瑶,认识回来的路吧?” “认识!”王琦瑶说,“到时候再联系吧!” 白树新走了,剩下金燕红母女二人。 “妈,你坐一夜车了,先睡会儿吧。”王琦瑶说。 “我不困。”金燕红说。她一是不习惯在自己家以外的地方睡觉,二是觉得来北京不是为了睡觉的,而是有更重要的事情,“后面你有什么打算,是跟我回去,还是怎样?” 王琦瑶没想到母亲下了火车还没一个小时,就开始说这事儿了。 “我想在北京上学。”王琦瑶觉得也没什么可避讳的了。 “学什么?” “表演。” “上海也有影视学校。” “不一样,北京的机会更多。” “瑶瑶,你真觉得自己适合而且应该干这一行吗?” “对。” “你不应该被别人的话蒙蔽,事实也证明了,他们是骗子。” “我这想法跟他们没关系。” “你正是因为他们的几句话才来的北京。”金燕红点出问题的实质。 “我还要感谢他们让我来了北京,让我迈出了这一步。”王琦瑶不愿承认自己被骗。 “想考什么学校?” “电影学院。” “能考上吗?” “不考就永远考不上。” “几百个人里才能录取一个。”电视上每年都报道考表演系的人数之多,金燕红始终关注着,王琦瑶的关注的领域引得她也跟着关注。 “总有能考上的。”王琦瑶不觉得自己是天生做分母的。 来北京之前,金燕红已经预料到王琦瑶不会死心塌地地跟着她回上海,她和王运生商量了,既然改变不了王琦瑶,那么就满足她,也许过个两三年,王琦瑶就能看清自己了,要么取得点儿小成绩继续发展,要么失去兴趣,转行做别的,反正现在不同意王琦瑶想法的话说了也没用,这个岁数的孩子正是跟家长死扛的时候,不如学学大禹治水,疏而不堵。 “如果考不上呢?”金燕红作为家长总会想到最坏的结果。 “等考不上再说行吗,我还没考呢,您就说这话!”王琦瑶觉得更应该活在现在,“走,出去溜达溜达。” 王琦瑶本想和金燕红逛逛街,买点上海没有的衣服,没想到金燕红却买了一兜子菜回来,回来后直奔厨房,开始准备晚饭。 “妈,我觉得您不应该给白叔叔做饭。”王琦瑶吃着苹果,倚着厨房门说。 “出去吃多贵啊,我是不想太麻烦他!”金燕红边洗着菜边解释。 “你以为这样做了,就不麻烦了,更麻烦!”王琦瑶表示着对金燕红的不满。 “你知道什么!”金燕红对王琦瑶小小年纪就自以为看透了大人的态度也很不满。 “行,我什么都不知道,反正你做熟了我就吃!”王琦瑶拿着苹果离开了厨房。 金燕红买回菜就联系了白树新,说晚上不出去吃了,她买了菜,正在做。白树新已经有日子没吃过女人做的饭了,所以他客气了一下,说怎么好意思麻烦客人做饭呢,然后便好意思地欣然接受了。 金燕红炖了鱼,煮了鸡汤,蒸了米饭。白树新进门的一瞬间,饭菜的香味儿扑面而来,这是一种带着家的味道的气味,对白树新而言,是久违了。 白树新不由自主地拿出酒,这顿饭没有酒就可惜了。 白树新喝的是绿瓶红盖儿的二锅头,从包装上,王琦瑶就觉得这酒很廉价,她觉得开奔驰车的人,喝的怎么着也得是瓷瓶装的酒。王琦瑶在上海很少看到人喝白酒,更多的喝的是黄酒,每当看到人喝白酒的时候,她就觉得这个人像在医院里,正在用酒精消毒。 “那么大岁数了,以后喝点儿低度酒吧!”金燕红端上鸡汤说道。 “这么多年了,喝惯了。”白树新给自己倒了一盅,“对了,你俩喝点儿什么?” “我就喝这个。”王琦瑶拧开一瓶可乐往杯里倒。 “我也喝这个。”金燕红把自己的杯子放在王琦瑶面前,等着她倒可乐。 “这是小孩喝的。”白树新说,“喝点儿酒吧?” “我妈从不喝酒。”王琦瑶抢过金燕红的杯子,不由分说地倒上可乐。 金燕红尴尬地冲白树新笑了笑,她对女儿的不懂礼貌有些过意不去,但女儿的做法很多时候帮了她的忙。 菜在一点点减少,酒瓶里剩的酒也越来越少,白树新的客套话也越来越少了,兴致上来了,开始忆苦思甜,说起插队时候的事,他红光满面,一脸兴奋,又焕发了青春。金燕红也被白树新带进往事的回忆中,不由自主地“忆往昔,峥嵘岁月稠,看今朝有酒今朝醉”。 金燕红一直沉浸在自己的青春回忆中,无意瞥见已经吃饱的王琦瑶正在一旁匪夷所思地看着她和白树新,像看着两个幼稚的孩子,金燕红这才有所收敛。白树新却浑然不觉,一根接一根地抽着“中南海”,嘴就没停过,不是在说话,就是在喝酒,没人跟他喝,自己把自己喝高了。 白树新从插队的东北,说到北京,又扯到上海,“有一次我去上海出差,打车,到了地方,计价器显示二十四块,我给了二十五,司机接过钱说二十五啊,我随口问了一句,‘收一块的燃油费?’司机不干了,开始解释这一块钱,说他只是告诉我他接了我二十五,而不是要收我二十五,会找给我一块钱的,还说这一块钱白给他他都不要。其实我也没说他想占便宜,他自己先跟不占小便宜划清界限了,上海人啊,就怕别人说他爱占便宜!” 白树新说完,以为金燕红和王琦瑶能跟着应和点儿什么,但是瞬间一点儿声音都没了,白树新还左右看看,没意识到自己的话得罪了在座的两位上海女性。 “我困了,睡觉去了。”王琦瑶突然撂下筷子起身说道,“妈,你也早点儿休息吧!” 金燕红犹豫着。 “你们娘俩上楼睡觉吧,我自己再喝点儿。”白树新不慌不忙地把瓶里最后一点二锅头倒进酒盅。 三天后,王琦瑶在一个表演培训班报了名,一周后开课,距离电影学院的考试还有三个多月,金燕红回了上海,白树新送她上火车。金燕红留给白树新一句话,“瑶瑶你就费心了,多管管她”。 白树新下了保证书:“虽然她不是我的孩子,我会像对我的孩子一样对她。” 金燕红带着对白树新的感激和对王琦瑶的担忧,坐火车返回上海。 第一棒:王家有女初长成(6) 来培训班学表演的都是怀揣着明星梦想考北电和中戏的少男少女,有这个梦的学生,学习通常都不会好。老师的岁数也不大,是跟电影学院和中戏沾点边儿的在校生。报名的时候,说好是各影视院校的名师任教,结果换成学生,王琦瑶他们也没过多计较,只要能有人教,他们就已经很满足了,以前基本没接触过表演,自己是一张白纸,无论对方是铅笔还是毛笔,反正只要能画出东西,他们就心甘情愿地被画。 老师把他们刚刚学到的还没吃透的东西拿到这里教给王琦瑶们,王琦瑶们也不知道老师说的有没有道理,用心地听着、学着。老师们的岁数都不大,很快和王琦瑶们混成朋友。王琦瑶们问老师,为什么要来当老师而不去拍戏,老师们说,因为更热爱教育事业,剧组太乱了,不是人待的地方。王琦瑶也不知道实际情况是不是老师们说的那样,觉得他们不去拍戏而来教课太傻了。通过后来的接触,王琦瑶渐渐发现,其实不是老师们不想拍戏,而是没有戏找他们拍,为了生存,他们只好来挣课时费。 开课不到一个月,班里便有男生追求王琦瑶,王琦瑶根本不予理睬。她不明白,这些男生自身条件并不好,甚至有些人无论是穿衣还是说话都很土,但是他们却想考表演系当演员,不是小瞧他们,他们一辈子也不会考上,而他们却自我感觉良好。 王琦瑶只能看到别人的不足,看不到自己的,她觉得自己是这个班里外在条件最好的,所以几乎不主动和别的同学说话,也对他们的言论和课堂表演嗤之以鼻。从一开始起,王琦瑶就认定了,自己是比他们高贵的人,不屑与他们为伍。 但为了不让别人说自己是怪人,也为了找个掩护,王琦瑶还是跟班上一个叫李红娟的女同学走得很近。李红娟一口北京话,王琦瑶觉得她生在北京,跟她混肯定吃得开。李红娟有个口头禅:操得勒。开始听到这个词的时候,王琦瑶以为李红娟碰到了多严重的事儿,能让一个小姑娘说出这么粗鄙的词儿来,后来王琦瑶知道了“操得勒”的意思,跟上海人爱说“哎哟喂”差不多,没多大事儿,但都表现得跟天要塌了似的。 王琦瑶和李红娟混熟后才知道,原来李红娟是平谷的。王琦瑶问平谷在哪儿,李红娟说在东直门坐长途大巴,十块钱一张票,用不了三个小时就到了,平谷是北京的县。王琦瑶听了觉得自己有点儿交友不慎,以为自己结交的是八旗子弟,根红苗正的北京人,没想到是个半乡下人,但是已然和李红娟成了要好的朋友,也只好这样下去了。李红娟觉得自己的名字土,不适合混演艺圈,就给自己取了个艺名叫coco,但是王琦瑶总觉得一个平谷人取这么一个名字很别扭。 王琦瑶和coco第一次一起吃饭的时候,是coco买的单,本来王琦瑶想aa制的,没等把钱拿出来,coco就已经结完了账。王琦瑶要把一半的钱给coco,coco不要。 两人第二次吃饭,结账的时候王琦瑶下意识地说了一句:“aa吧!”在上海和同学吃饭,每次都这样。coco又率先掏出钱:“我来吧!”王琦瑶以为coco家境好,所以出手大方,便又让她结了账。 一天周五下了课,coco要回家过周末,王琦瑶对coco的家庭很好奇,想去做客,coco爽快地答应了。王琦瑶觉得第一次去北京朋友的家里做客,会见到coco的父母,她的父母必然会打量、分析、判断自己,为了给对方留下好印象,也不丢上海人的脸,王琦瑶穿了一身自己认为不掉价的衣服跟着coco在东直门上了918路大巴。 一个多小时后,路上看不见楼房了,只有菜地和小树林。 “坐过了吧,都出北京了吧?”王琦瑶问。 “没呢,北京大着呢!”coco闭着眼睛眯着觉,“睡会儿吧,到终点才下,早着呢!” 王琦瑶以为北京就三环里面那么大,没想到这些像农村一样的地方也算北京,首都尚且如此,看来中国真是一个农业大国。 又在车上逛荡了一个小时,大巴车开进一个小县城模样的地方,停在街边。 “到了,下吧!”coco站了起来。 知道coco要带同学来家里吃饭,coco妈早早就准备了饭菜。王琦瑶跟着coco进了她家门,眼前一片灰雾,空气中漂浮着油烟和菜香,coco妈正在厨房里热火朝天地炒着菜,炒得锅里蹿出了火苗,火光投射在墙上,厨房里冒出滚滚油烟,场面壮观。王琦瑶后悔穿来自己喜欢的衣服,怕熏上菜味儿,也怕油烟熏脏了衣服,不好洗。 coco家比王琦瑶想象得小而乱。coco总爱抢在王琦瑶前面结账,王琦瑶以为她家境殷实,没想到不过是工薪家庭,她母亲看着也不像有太多文化的人,但是母女二人有一个共同特点:都有点儿稀里糊涂,没心没肺,盲目乐观。王琦瑶不明白她们的乐观从何而来,难道北京人天生有点儿傻乎乎? coco妈给王琦瑶做了红烧带鱼、炖五花肉、韭菜炒鸡蛋、火爆腰花,“我也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就按照娟娟喜欢吃的做了,你们年轻人,口味应该差不多。” “我就喜欢这味儿!”coco盛了一碗饭,把腰花里的菜汤儿倒进饭里,津津有味地拌着吃开了。 王琦瑶看着coco的吃相,心想这样的女孩将来能当上明星吗? 吃完饭,王琦瑶打算回去,原本她是想在这里和coco过周末的,然后一起回学校,但是她不但没有像预想中的那样喜欢上这里,还有些排斥。这里的味道,这里的陈设,这里的饭菜,都不令她满意。 王琦瑶还是留下了,并不是因为coco和她妈的挽留,只因为错过了末班车的时间,回北京城里的车已经没了。 晚上,王琦瑶和coco躺在一张床上,有一个问题,她抑制不住好奇地问coco:“你爸呢?” “跟我妈离婚了。”coco不以为然地说。 王琦瑶顿时同情起这个朋友,单亲,家庭条件并不好,但是coco身上竟然毫无自卑感,而且其日常行为和状态还颇让人羡慕,王琦瑶不知道coco的这份豁达是装的还是骨子里冒出来的。 第二天,coco的妈妈去上班,coco帮着她妈从三楼把自行车搬下去。 “为什么不把车锁楼下啊?”王琦瑶觉得北京人对自行车爱惜得过分了。 “放楼下必丢!”coco义愤填膺地说,“北京总丢自行车,我妈都丢三辆了,都是外地人干的!” coco说完毫无意识,她并没有所指,但王琦瑶还是觉得自己受到了影射,她讨厌北京人这种自以为是张口闭口就外地人怎么样的毛病。其实你们北京人也混得挺惨的,王琦瑶觉得即使她作为一个外地人在北京,也是有骄傲的资本的。 两个女生准备做午饭,coco带着王琦瑶去买菜。王琦瑶虽然没买过菜,但是经常能在街边见到上海女人买菜。上海女人好像时间用不完似的,买一捆小白菜能用十分钟,而coco买菜却像是在做走私交易,拿菜,过秤,交钱,走人,不多浪费一秒。 “你也不挑挑,叶子都有不新鲜的了。”王琦瑶说。 “没事儿,新不新鲜能差多少,反正吃着都一个味儿。”coco把菜装进塑料袋。 “够秤吗?”王琦瑶提醒道。 “差不多,反正也没几块钱,都让他赚了也没多少钱。”coco拎着菜离开了菜摊儿。 回到家,coco直接进了厨房,开始洗菜。王琦瑶在一旁看着,一捆菜,洗完只剩下二分之一,其余的都被扔掉了。王琦瑶觉得coco太浪费了,但是她又不想下手帮忙,她的手不是干活的手,得养着,但是她真的看不下去coco干活了,不仅浪费,还把厨房弄得很乱,于是王琦瑶离开厨房,去看电视了。 饭做好,端上桌,coco觉得不够丰盛,又去冰箱找吃的,发现一个咸鸭蛋。 “就剩一个了,黄儿好吃,给你吧!”coco剥开鸭蛋,取出蛋黄儿,放进王琦瑶的碗里。 看着油汪汪透红的咸鸭蛋黄儿,王琦瑶这时才隐约觉得,这个表演培训班并没有白上,让她认识了coco,一个可以在北京给她友谊的人。 表演培训班的课,与其说是在学表演,不如说就是在玩。老师布置一个小品,学生们自由组合上去演,演完了让大家挑毛病,最后老师一总结,一天的课很快就混过去了。老师也会给他们留些作业,找些台词片段和绕口令让他们每天早上出晨功,练发声,但是天越来越冷了,没什么人能一大早主动起床出晨功。王琦瑶到是爬起来几回,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来北京不是混日子的,她要为梦想而奋斗,可是没坚持几天,她便受不了了,每天清晨,被窝里的舒服,比梦想的实现更对她有诱惑力。 培训班期间,王琦瑶住在学校提供的宿舍里,一是为了上课方便,二是不想在白树新眼皮底下被管束。白树新答应了王琦瑶的父母,把她管得紧点儿,这让王琦瑶很不适应。于是趁着学校有宿舍,王琦瑶离开了白树新的家。白树新还是会经常去看望她,给她买些水果和零食,或者带她出去吃顿饭,但少不了对她一番叮嘱和询问,王琦瑶烦了,便以排练没时间为由,不让白树新来了。 三个月很快就过去了,王琦瑶觉得自己什么都没学到,但是细想想,似乎对表演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有概念了。老师说,这就行了,学表演就是这样,以为没学到什么,但其实已经会演戏了,祝大家金榜题名,梦想成真! 临散伙前,老师还神秘地留下一句话:“如果想考我们学校的表演系,我可以帮大家托托关系,但是得花钱。” 有想走捷径的同学问:“得花多少钱?” “这事儿回头可以细聊。”老师说。然后把自己的电话留给众学生,培训班就这样结束了。 王琦瑶是个有心人,虽然没在课堂上当众询问老师如何托关系,但她是私底下第一个给老师打电话的人。 “得二十万吧!”老师探清王琦瑶真有这个想法后说道。 “花了肯定能上吗?”王琦瑶问道。 “只能说希望很大,也得看你个人的情况。”老师说,“这种事情谁也不敢给你打保票。” “如果考不上钱还退吗?” “你以为是白收你钱吗?收了钱我们也要去打点,我们倒是想退你,可人家不退我们。” “那托了关系,能有多大把握?” “就这么跟你说吧,你要是不花这钱,基本就是一点儿希望没有。” “你们是直接找考官还是找什么人?” “无可奉告,你要相信我们,就踏踏实实让我们帮你操作,不相信也没关系,自己勤奋点儿,说不定凭自己的实力也能考上,这种意外保不齐会出现的。” 在这件事情上,王琦瑶有上海人的精明,她觉得,先考上了,再给,没问题,但还没怎么着呢就给,不靠谱。如果能保证肯定考上,也不是不可以先给钱,但是连这个都保证不了,那还是算了吧,不必冒这个险。她知道,二十万对家里来说,也不是个小数目。 培训班结束后,王琦瑶又住回白树新那里,虽然寄人篱下的感觉并不好受,但为了梦想,王琦瑶忍了——等考上了,就有宿舍住了,或者去拍戏,住剧组,王琦瑶这样想着。到了各影视院校表演系考试报名的日子,白树新开车把王琦瑶送去报名。王琦瑶预先知道考表演系的人多,但是不知道人这么多,报名的教室已经装不下了,队伍甩到了楼外。看着站在自己身边的俊男靓女,王琦瑶有点儿没底了。她在那个培训班算优秀的,但是到了这里,就觉不出自己的优势了。 还好王琦瑶能从coco身上获得慰藉,coco也报了名,并且初试和王琦瑶分在了一个考场。人有时候就是这样,看不得别人比自己好,当看到有人还不如自己的时候,心里就舒坦了。 初试考的是朗诵,王琦瑶准备了一段电影里的独白,coco准备了一首唐诗。考的时候,考生一个一个进,考完出来,再进去下一个。初试考完,王琦瑶问coco考得怎么样,coco说还行,王琦瑶觉得自己没发挥好,因此有些不悦,coco说一起吃饭吧,王琦瑶拒绝了。两天后初试发榜,coco不在榜上,王琦瑶上了榜,她又高兴起来,拉着coco去吃饭,coco说,走啊! 吃饭的时候,王琦瑶问coco接下来怎么办,coco说没事儿,再考别的艺术院校,如果也考不上,就考个普通大学,说得异常轻松,吃得津津有味。王琦瑶看不透coco是佯装豁达,还是真没事儿。 二试考的是小品表演,上培训班的时候,老师给押了几个题目,王琦瑶也准备了几种人物的表演风格,结果实际考的和准备的相去甚远,王琦瑶慌了神,晕着演完,都不知道自己说了哪些台词,做了什么表情。这回一定没戏了,王琦瑶迷迷糊糊地走出考场。 二试的结果如王琦瑶所料,两天后发榜,名单里没有王琦瑶。她看了三遍,身边看榜的人换了一拨又一拨,有人哭得撕心裂肺,有人笑得面若桃花,王琦瑶直到确信了自己肯定不在名单里后,才带着失落离开。她知道哭也改变不了结果,就忍住了。 北京有表演系的艺术院校,王琦瑶和coco都去考了。半个月后,coco全军覆灭,均未通过初试,王琦瑶还剩一线希望,过了某院校的二试,正等待三试的结果。那个院校一共录取二十个人,有八十个人参加了三试,录取比例四比一。王琦瑶天天祈祷,自己是那一个人,而不是那三个人,为此,还跟着coco去雍和宫烧了香。 “这庙灵吗?”王琦瑶去之前问道。 “这要不灵,北京就没有灵的地方了。”coco说。 于是王琦瑶虔诚地求了香,拜了佛。 但王琦瑶还是成为被淘汰的那三个人中的一个,她想,可能因为她是上海人,北京的风水保佑不了自己,即使这样,王琦瑶还是愿意留在北京。 每年正规艺术院校招生的时候,最高兴的就是那些刚刚开设表演专业的学校和民办的表演学校,数以万计的考生,能被三大艺术院校录取的凤毛麟角,多数考生饮恨而终,于是这些学校敛财的时候到了,他们在三大艺术院校的发榜处发放招生简章,让落榜的考生一转身,便能重燃希望。 王琦瑶就收到了几所这类学校的简章,既然上不了正规的艺术院校,那就上一个民办的表演学校,那么多明星,不是每个人都从北电和中戏毕业,只要不离开北京,不离开这行,就会有机会。 王琦瑶不想一个人进入到陌生的环境,便劝coco一起报名。coco因为文化课不好,考普通大学也困难,而且对上普通大学也没什么兴趣,便跟着王琦瑶交了学费。学校还安排了一个考试,那只是为了显得正规,证明并不是每个想花钱的人都可以上的。王琦瑶和coco双双通过了考试。 第一棒:王家有女初长成(7) 学制是两年,毕业后颁发国家承认的学历证,学校承诺,毕业后推荐学生进剧组,校长是某个过了气但还在拍戏的明星,王琦瑶觉得,至少可以跟着校长蹭点儿小角色演。 于是王琦瑶天天盼着毕业,好赶紧被推荐进剧组,赶紧活跃在中国的影视圈。看不见未来,才能去争取未来,一旦认为未来被安排好了,人便容易混日子。 第一年,学校排满了课。学表演是个体力活儿,从头到脚,都得调动起来,一天的课上下来,跟干了一天活儿似的,但王琦瑶和班里的同学乐此不疲,带着对表演的简单热爱和明星梦,认认真真地学着。 这期间,王琦瑶的心弦被一个男生拨动了。从开课的第一天,王琦瑶就注意到这个男生了,长得白白净净,说话温柔,举止儒雅,像韩国人,而且表演小品时的状态也好,戏不过,但到位。自由分组的时候,王琦瑶有意和他分在一组,愿意和他搭戏。这个男生对王琦瑶也很照顾,留给王琦瑶充分的表演空间,不像其他男生,过于表现自己,总抢戏。 一个月后,大家熟悉了,谁的条件好、谁的戏好便分出层次,王琦瑶和这个男生都被划分在“好学生”里,而“好学生”的范围,似乎只局限于他们两人。通常“坏学生”都不主动和“好学生”一起玩,不知道是自卑还是不屑,“好学生”也抹不开面子找“坏学生”一起学,所以只能“好学生”和“好学生”玩。这样,和王琦瑶接触最多的便是那个男生了。 男生叫宋宇,贵州的,也是北电中戏没考上,又不愿意复读,便来了这个学校。宋宇的独立生活能力很强,王琦瑶很弱,正好互补了,这也是王琦瑶愿意和宋宇待在一起的原因,能经常被照顾。 虽然和宋宇只是以同学和朋友的关系在一起,一开始王琦瑶还有点儿在意同学对他俩的看法,后来便无所谓了,因为班里出现了一对名副其实的情侣,据说这对恋人已经同居了,相比之下,只是偶尔在一起吃个饭连手都没拉过的王琦瑶和宋宇太没有话题性了。那对情侣就是coco和另一个男生。 王琦瑶和宋宇走近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入学没几天coco,便冷落了王琦瑶,而王琦瑶最担心的就是被孤立,身边必须得有一个人,这个人的存在能让自己觉得没有被他人排斥,所以总是以排练为借口向宋宇靠近,也是身不由己。coco疏远王琦瑶不是因为两人有何分歧,而是坠入了爱河,被爱情冲走了。 像coco这种傻大姐,对外界没有防备,什么都容易相信。开学第二天,有个男生弄到了她的手机号,不停地给他发短信,既有问候,也有笑话,看得coco美滋滋的。从小到大,被男生讨好,这还是头一次。 很快,coco就和男生由短信聊变成当面聊,又很快,两人见了面也不怎么聊了,拉起了手,而且是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再后来,同学们就不怎么能在班上看见他俩了,上课的时候也不在,不知道他俩去了哪儿,老师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过了九年义务教育期了。 coco和那个男生发展神速,很快就同居了,两人在校外租了一间平房。这个消息是王琦瑶从别的同学那里听来的,知道后她有些失落,既为和coco的友谊日趋淡薄,也觉得coco太傻了,这么轻易就把自己交给了那个男生。女生如果自己都不在意自己了,那就更没人在意了。 但是coco不这么认为:“没事儿,我喜欢他,我愿意。”多日不见后,当coco出现在宿舍取了点儿东西又准备回她和那个男生的小窝时,王琦瑶提醒了她,而coco却满不在乎。 “你能确保他肯定娶你吗?”王琦瑶问。 “确保不了。”coco说,“可是为什么一定要他娶我呢,没准以后我还不嫁他呢!” “那你们现在为了什么啊?” “高兴!” “以后分手了,你还高兴得起来吗?” “以后的事儿以后再说,眼巴前儿先高兴了再说。”coco装好东西,“我走了,想我了就给我打电话!”说完欢快地离开了宿舍。 看着coco的背影,王琦瑶有些羡慕,coco的话也在她的心里起了作用,青春的爱情确实需要简单、明朗,而不是因果得失、老谋深算。 于是,王琦瑶和宋宇的关系又近了一步,其实两人的关系仍维持着现状,只是王琦瑶觉得自己和他的心更近了。一旦这样觉得,两人相处的时间便多了,一起吃饭、一起看电影、一起逛街,演起情侣来,同学们也说他俩是本色出演了,但是只有他俩知道,其实两人连手都没拉过。 王琦瑶不知道宋宇在等什么,如果在电影院的黑暗中,他拉一下她的手,她是不会拒绝的,但是他的手就是没有过来。宋宇并不是连王琦瑶的手都没有碰过,表演小品的时候,他们不仅拉了手,还拥抱了,但那是表演,即使亲吻了,也证明不了什么。 宋宇就像感受不到王琦瑶的心一样,只把两人的关系维持在同学和朋友的程度,有时候气氛和时机都到了,宋宇还像个木头人,王琦瑶都想自己捅破这层窗户纸了,但她有一个原则:这种事儿一定得男生开口,女生太上赶子的话,日后拿不住男生。她还是无法说服自己爱得纯粹、彻底。 就这样,两人耗着,第一年学习结束了。 第二年,课少了一多半,排练小品的机会少了,王琦瑶和宋宇在一起的时间也少了。好不容易等到老师让学生排练毕业汇报演出,王琦瑶以为自己能和宋宇继续搭档演对手戏,宋宇却突然退出了毕业演出。 宋宇被一个电影剧组挑去演戏了,是某个第六代导演的一部片子,需要个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男孩,副导演见到宋宇,带他去见了导演,导演定了他,让他马上进剧组培训,感受角色,体验生活。 宋宇去找王琦瑶告别,王琦瑶认为宋宇选择了去拍电影而没有留下来和她演毕业作品,是对爱情的背叛,没有见宋宇。宋宇也没有死缠烂打,等了一会儿,王琦瑶依然不肯见他,便拎上包走了。当晚,王琦瑶收到一条短信:你是一个不会仅满足于风花雪月的人,你来北京有更大的理想,不止你一个人为此而来北京,祝你我都好运,后会有期!是宋宇发来的。 看完,王琦瑶想哭。 毕业汇报演出那天,金燕红也来北京了,和白树新一起坐在学校剧场的台下,看着王琦瑶作为这出戏的女一号,活灵活现地出现在舞台上。白树新看得津津有味,而金燕红看完却不知道刚才舞台上发生了怎样一个故事,她满脑子都是王琦瑶的过去、现在以及未来。 演出结束,灯光亮起,演员们在台上谢幕,来捧场的家长和亲友们把鲜花和掌声送给台上的少男少女们,这一刻,着实令人陶醉。人活着,很多时候需要被赞许。 这一刻是美好的,但是台上的学生和台下的家长并不知道,这一刻也是稍纵即逝的,随着灯光的熄灭,这些孩子,从下一刻起,便不再是学生,大多数人将失业了。而他们还幼稚地认为,学校的承诺一定会实现,会推荐学生拍戏。很多学生之所以来这上学,就是在等这两年结束,然后就能去演戏。 在这个时候,王琦瑶们都是相信未来的人,而他们的相信,仅限于指望着天上掉馅饼——他们还记着学校当初的承诺:推荐他们进剧组拍戏。 学校倒是推荐了,给了毕业生们一堆剧组的消息,说已经和剧组打过招呼了,让他们见见这些学生。王琦瑶们三五结伴到了那些剧组,和导演见上一面,就被打发走了,有的连导演都没见到,见的是副导演和制片。这种推荐无异于没推荐,但学校说:我确实推荐你们了,你们也去剧组了,是导演没看上你们。 这种事情没地方说理去。王琦瑶们只好靠自己的努力,争取早日让导演看上。 拿着盖了章的毕业证离开学校后,王琦瑶开始了跑组的生活。跑组就是把自己的简历往各个剧组送,也就是毛遂自荐,如果符合角色,就会被选中,这种当场兑现的概率太小了,开始王琦瑶还对此寄予厚望,后来便无奢求,只求副导演和制片记住自己,日后有合适的角色再想着她。 剧组通常都扎堆在一些专门供剧组住的宾馆里,这些宾馆都有一个共同点,便宜。所以环境都不会太好,每次进去,都是一屋子人在抽烟,光线昏暗,看不清脸,不知道导演在想什么,很难想象,银幕上那些华美的画面、曼妙的音效,竟出自生活在这种环境里的一群人之手。 刚毕业的那几天,王琦瑶以为自己有了表演系的毕业证,就是演员了,后来她发现这是两个概念,就跟去过饭馆吃饭和是不是厨师是两回事儿一样。在导演和制片人眼里,只有明星才是演员,一有角色,马上想到的是哪些明星演才合适,而王琦瑶们,只能是道具和背景,比如某个过场戏缺个人,大演员不愿意来,这才会找到王琦瑶们,而这些过场戏,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演上的。 王琦瑶发给剧组的照片,全是以她的审美挑出来的,虽然也是找摄影师拍的,但是拍得过于保守,是王琦瑶喜欢的小家碧玉范儿,要么低眉顺眼,要么故作哀愁,让人觉得不大气。 “但我觉得这样才是美。”王琦瑶说。 “你觉得美,你是导演吗,得导演说美,那才是美!”有人建议王琦瑶,“那些大演员,一提名字,人家就能想起什么样儿,像咱们这种演员,在混脸熟儿前,能否演上戏,全凭简历上的照片了,你得包装自己,按导演喜欢的路子来!” “导演喜欢什么路子?”王琦瑶问。 “小时候家里挂过大美人的挂历吧,她们什么什么路子,你就拍什么路子的照片。” 开始王琦瑶还不当回事儿,觉得是金子总会发光的,肯定能有人发现自己与众不同的美,但是迟迟没有人找自己去拍戏的事实证明,挑演员的人全都戴着墨镜,自己即使发了光他们也看不见,他们只能看见胳膊、大腿和漂亮脸蛋。王琦瑶在剧组遇到的那些和她一样的小演员,生活中根本看不出是个演员,说她们是售货员也有人信,而照片上的她们,各个风情万种,妩媚动人,照片修得完全不是本人了。 王琦瑶问那些副导演:“照片这样,但本人那样,干吗还找她们演戏。” 副导演说:“现在的演员照片都是修过的,当然得挑一个修得最漂亮的,我总不能找一个修都修不好的人来演吧?” “我的照片就没修过。”王琦瑶愤愤不平。 “可是谁知道你没修?”副导演说。 “我本人你都见过了!” “但是导演没见过,他们挑人都看照片。” 王琦瑶觉得自己吃了太老实的亏,于是去影楼重新拍了一套,性感妩媚、清纯可人、成熟淡定三种风格的照片各挑了几张,修了图,彩印在铜版纸的简历上。 王琦瑶看着那些制作精美的简历,纸片上的她笑得没心没肺,展露着性感和风情,心里却堵得慌,一份简历的成本就要三块钱,薄薄的一叠纸就够一个月的生活费了。她又想起张爱玲说的:出名要趁早!于是又安慰自己,只要出了名,这些投入不算什么。最让她别扭的是,她并不认为这就是美,而这个社会却以此为美,她很气愤,但又没有别的办法,她活在社会里,只能融入而不能改变它,所以,只有不情愿地把简历送到各个剧组。 这个时候,coco和王琦瑶又凑到了一起。毕业没几天,coco就和那个曾经爱得死去活来的男生分手了,本来两人都租了房子,打算同甘共苦了,但是有一天,当coco周末回了平谷的家去取东西提前一天回来想给那个男生个惊喜的时候,一开门发现,那个男生正好和另一个女生抱在一起,躺在自己的被子里。 “我刚走一天,你就能和一个女的好上,并上了床?”coco走上前难以置信地问,然后看着那个女的说,“你抢我老公,婊子!” “你老公早就不止你一个老婆了,我俩好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那个女生穿着衣服,不甘示弱。 然后便是coco和那个女生厮打在一起,那个男生曾试图拉开两人,未果后便一甩手:“我饿了,出去吃口东西,你俩慢慢打,打完给我打个电话。” coco和那个女生看着男生远去的背影,松开了手,两人都觉得为这么一个男的动手,不值。 “你俩什么时候好上的?”coco点上一根烟说。 “一年了。”女生伸手向coco要烟。 “我和他好了两年,也就是说你和他是在我俩正好的时候好上的?” “那时候我不知道他有女朋友。”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半年后。” “那你还跟他好?” “本来不想好了,但是我一个人在北京,需要找个人陪。” “那你找个单身的啊!” “想找,没找着,就一直和他这样着。” “这男的我不要了,给你吧!”coco说。 “我也不要!”女生说。 “他现在单身了,你可以要。” “玩玩行,来正经的,算了吧!”coco说。 第一棒:王家有女初长成(8) 就这样,那个男生同时被两个女生抛弃了,而却是最终的受害者。 失恋后的coco重新回到王琦瑶身边,哭了三天,没出门,没吃东西。 “你一开始不是挺想得开的吗?”王琦瑶说。 “但是我没想到跟这孙子会因为这事儿分手。”coco说,“这他妈可是我的初恋,我那么把他当回事儿,他却没把我当回事儿!” “我早就提醒过你,别让自己陷得太深。”王琦瑶说。 “算了,不想那个王八蛋了,走!”coco抹了一把鼻涕说。 “干什么去?”王琦瑶问。 “吃卤煮去,我都三天没吃饭了!”coco拉着王琦瑶出了门。 王琦瑶从心底里感谢coco那个花心的男友,是他,把coco还给了她。一个人在北京,真的需要有个伴儿,身边认识的人里,只有coco最和自己投脾气,倒不是coco秉性和自己合得来,只是coco能包容她,不挑她的毛病,不仅对她,coco对人对事都这样。 王琦瑶和coco合租了一个房子,是设施简陋的民宅,只图便宜。王琦瑶一个人跑组太无聊,便拉上coco一起,失恋后的coco急需一件事情填补情感的空缺,跑组转移了她的痛苦,两人一起为梦想而努力,互相激励,共创美好未来。 本来白树新让王琦瑶住在自己那儿,那么大的房子空着也是空着,王琦瑶住进来能省去租房的钱。但王琦瑶说住在白树新那里不方便,和coco一起住能聊到一块去,生活上不寂寞,跑组也有伴儿。金燕红觉得是这么回事儿,便同意王琦瑶自己租房了。 两人跑组一个月,王琦瑶毫无斩获,coco却被一部电视剧选中,收拾了行李,随剧组去了东北农村。王琦瑶愤愤不平,coco无论是外形还是表演实力以及对待演戏的认真程度,都比不过自己,却抢在前面接了戏。 王琦瑶长得还算漂亮,但并不惊艳,这种条件想演戏的女孩子,漂在北京的成千上万,王琦瑶又不肯为了演戏而做自己不想做的事儿,所以很难被选中,倒是像coco那些长得稀奇古怪的女孩,因为有特点,反而好上戏,潜规则也轮不到她们。 coco这种女孩就是傻有傻福气,那部戏王琦瑶也去试镜了,两人一起见的导演,离开剧组后,coco都没记住导演叫什么,王琦瑶却早已摸清了导演曾经导过什么戏,用过哪些演员,拍戏是什么风格,并有意让自己往那个风格上靠,结果导演却用了coco。有些事情就是难以解释清楚。 coco虽然人去了东北,房子三个月不住,但是并没有把房子退掉,还和王琦瑶分摊着房租,这点让王琦瑶觉得当初选择了跟合coco租是对的,虽然coco总把房间弄得很乱还不主动打扫卫生。 从此王琦瑶开始一个人跑组。 刘东是王琦瑶跑组的时候认识的,第一次看到刘东时,她在心里腹诽这个人毫无品味的穿着,粗俗的语言,还有那对不规矩的眼睛。如果在上海,她早就毫不留情地骂他“小赤佬”、“乡下人”了。可是当时刘东是一部大戏的第三演员副导演——大戏的角色多,演员副导演也多——一群长相精致的年轻女孩围在刘东身旁唧唧喳喳地闹着,这个男人便显得有些身份了。 刘东不是北京人,这个不用听说话,看穿着就能看出来,和北京人穿衣服不拘小节的风格不同,刘东很注意仪表。每次见面头发都梳得倍儿齐,还抹了东西,一根根支棱着,衣服也都是名牌,看不出真假。王琦瑶觉得他没有穿衣的风格意识,上衣、裤子、鞋,搭配得乱七八糟,比胡同里看到的那些膀爷顺眼不了多少。 刘东是个很有故事的人,他经常给王琦瑶讲述自己拍戏的传奇经历。有一次他们到朝鲜拍戏,被当成了间谍,一直被追到鸭绿江边,还是刘东急中生智,点燃了大片的玉米地,争取到时间,让大家安全度过了鸭绿江,边跑边留恋着空气中弥漫的烤玉米的香味儿。王琦瑶听得心神澎湃,以为刘东真的是“道上”的人,所以刘东让她留个电话的时候,王琦瑶想都没想就留了。 没过几天,刘东打电话约王琦瑶去吃饭。王琦瑶以上海人的敏锐和精明感觉到,刘东肯定是有目的的,绝不会是随便吃顿饭,于是打扮漂亮,出了门。她一再叮嘱自己,出现什么情况,也不要喝酒,只要不喝酒,一切就能在自己的控制中,不会有事儿。 刘东开着他那辆半旧的切诺基,带着王琦瑶到了吃饭的地方,房子设计得像个暴发户开的买卖,到处都贴着明晃晃的金片。进了一个大包间,里面已经坐了好几个人,刘东挨个介绍,王琦瑶有些拘谨地和他们打招呼,在靠近门口的位置坐下。 旁边坐了一个瘦小男人,面色黝黑,操着一口广式普通话问王琦瑶:“小姐好漂亮,哪里人啊?” 还没等王琦瑶想好该不该回答他,刘东便凑上来介绍道:“这是王总,在台湾、香港、深圳有三家公司,身家至少一个亿,是吧,王总?” 王总假装谦虚地摇摇头,似乎没把这一个亿当回事儿。 王琦瑶忍不住偷偷打量了一番王总,这个黑廋男人手里烟就没断过,两只手上戴了五六个戒指,一块黄澄澄的金表,脖子上还挂着一条黄澄澄的金链子,王琦瑶想象着他一说话就该露出一口黄牙,但是他的牙很白,白得不自然,显然是刚刚洗过。 刘东又给王琦瑶介绍其他几个人,有的是大学教授,有的是文物收藏家,还有一个据说是政府官员,某个司的司长。王琦瑶很好奇,这些人是怎么凑到一起的。 这时候,又有三个穿着时尚的女孩进来,刘东做了介绍,她们也是北京的艺术院校的,长得都挺漂亮,妆化得很浓,都快往下掉渣了,她们好像和这些人很熟悉,穿插坐在他们中间,分别和几个客人聊了起来。 菜上来了,开始动筷子。在座的男人们讨论起国事、股市、未来可以发财的机会,王琦瑶听得一头雾水。她努力从中捕捉信息,这些人身家最少的也有一两千万,尤其是那个古董收藏商,说家里藏了几百件古董,每一件都百万以上,其中还有十几件连故宫博物院都没有。王琦瑶懊悔自己没有出生在这样的家庭,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了。 那个黑瘦的港商一直找机会和王琦瑶搭讪,问王琦瑶想拍什么戏,说自己认识好几个香港导演,能保证王琦瑶上了他们的片子就得香港金像奖。 突然,王琦瑶举得自己腿上有什么东西,低头一看,黑瘦子的手搭在了上面。王琦瑶吓得“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她不是没预料到刘东叫她出来吃饭的目的,只是没想到事情进展会这么快而直接,她原本以为只是一起吃吃饭,乐啊乐啊就行了。 王琦瑶的突然起立,也让在座的人都愣了一下。马上,那三个女孩便笑了,笑王琦瑶阅历浅。 “小瑶,你不是想拍戏吗,在座的这几位老师,一句话就能帮你解决问题。”刘东赶紧过来平息王琦瑶,“你倒杯酒,表示一下。” “我不会喝酒。” “干这行的女孩子哪有不会喝酒的,以前不会喝可以,认识你刘哥我了,再不会喝,那就说不过去了,来,倒上!”刘东给王琦瑶的杯子里倒上啤酒,“先从啤的练起,以后再来白的。” 王琦瑶端着酒杯无动于衷,也不说话。 “不喝算了吧!”黑瘦子说。 “好吧!”刘东有些尴尬,“你坐下吃吧!” 王琦瑶一声不吭地坐下了,别人已经无视她的存在,那三个女生转眼又和男士们聊得火热,王琦瑶已经恍惚了,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只听见她们尖细的笑声和男人们低沉的笑声混在一起。 这时古董商从身后拿出好几卷旧报纸包着的东西,说是明朝书画大家的作品,众人一片叫好,纷纷凑上前,不懂装懂,发表着自己的看法。 王琦瑶觉得自己是多余的,只有一走了之还能解心头之气,想到这里,她站起来转身就走了。一直走出包间,让她心寒的是,他们让她就这么走了,连句挽留的话都没有。 通过这事儿,王琦瑶看清了刘东。日后,刘东又给王琦瑶打过两次电话,约她出来吃饭,王琦瑶都推了,说自己人在上海。 后来,王琦瑶跑组的时候又碰见刘东了,刘东真的是在筹备戏,王琦瑶也确信了这一点,她真的太想拍戏了,可是跑了这么多组,就没有人用她,于是当刘东再次提出晚上一起吃饭的时候,王琦瑶就忘记了上次的不快。 王琦瑶再次看见了那个黑瘦的港商。 “这位是王总,在台湾、香港、深圳有三家公司,身家至少十个亿,是吧,王总?”刘东都忘了介绍过王琦瑶与黑瘦子认识了。 “现在赚钱已经不是我的事业,怎么把这些钱花出去才是重点。”黑瘦子似乎也不记得王琦瑶了。 王琦瑶彻底识破了这些人,她不相信几个月不见,一个人的身家就翻了十倍,而且是以亿为单位的,财产多一个零似乎是举手之劳。 王琦瑶坐了一会儿,便借口和自己一起租房的女孩忘带钥匙被锁在门外了,她得回去。 “没事儿,把她也叫来。”刘东在一旁说。 “她不喜欢这种地方,还是我回去吧!”王琦瑶不由分说地起身离开了,这次她跟在座的人告了别。 刘东是那种人,无论你怎么撅他,他下次还会给你打电话,不知道是他不往心里去,还是为了工作能不计较这些。 和刘东渐渐熟悉以后,王琦瑶有一次被刘东叫来在广告剧组试角色,休息间隙,看到了他电脑上的资料,他把认识的演员资料分了类,放在不同的文件夹里。名字起得也俗气,比如“胸大的”、“腿长的”、“腰细的”、“贵的”、“便宜的”、“清纯的”、“风骚的”、“能脱的”、“不能脱的”、“能潜的”……王琦瑶很想知道自己被刘东放在哪个文件夹里了。 终于有了机会,一次拍广告途中,刘东临时有事,把电脑留在片场,王琦瑶正好化完妆,在一旁等着拍摄的时候,偷偷翻看了电脑上的文件夹。像做贼一样,她心有些慌,先看了“清纯的”、“漂亮的”、“学生型”、“白领型”、“贵的”这些文件夹,都没发现自己的名字,她想起来windows还有个搜索功能,于是就搜了搜自己的名字,结果发现自己被放在“不能潜的”、“不能脱的”还有“便宜”的这些文件夹里,心里很是憋气。于是拍完这个广告,拿了钱,王琦瑶便和刘东断了联系,刘东再打来电话她也不接。她觉得,不能和一个看不起自己的人来往。几周后,刘东便不再打来电话。王琦瑶还有些失落,她知道,刘东的文件夹里又多了别人的资料。 王琦瑶继续跑组,和副导演接触多了,便开始给他们分类,“靠谱的”、“不靠谱的”、“给钱多的”、“抠门的”、“总欠钱的”、“能结账的”、“猥琐”、“不猥琐”……她在手机里按这种分类方式存了电话,可是她发现,给她打电话的基本都是“不靠谱的”、“抠门的”、“总欠钱的”和“猥琐的”,没有一个好人给她来过电话。她想不明白问题出在哪儿。 王琦瑶终于得到了一次上大银幕的机会,扮演一个青楼女子。起初应征到这个角色,王琦瑶还有些犹疑,演了这个角色会不会不利于自己今后的发展和婚姻生活?很多人都因为第一次出演某类人成功,而成了饰演这类人的专业户,自己万一成了妓女专业户怎么办,还怎么谈男朋友?当她把这个忧虑向副导演说了后,得到的答复是:“这就是你不专业了,你演的是角色,又不是你自己,观众都知道是假的,不会对你生活有什么影响的,而且这类角色比良家妇女更容易出彩,这是机会!” 王琦瑶被说服了,她决定把握住这次机会,尤其在得知片子将有两个一线明星参加,而且有机会上院线之后,她钻研起剧本,写人物小传,剧本里她的戏加起来不到一千字,只是一个很小很小的配角,但她写的人物小传和人物分析已经洋洋洒洒上万字了,就差去体验生活了——如果不是妓女,而是服务员一类的角色,她真就去体验了。 拍戏时吃了很多苦,一场戏是三九天穿着单衣在门口冻了两个多小时,还有一场戏是妓院破败了,妓女们被轰出妓院,夜里冒着雨走在大街上,拍了半宿。王琦瑶身体也难受,但心里一点儿不苦,她觉得这些都是成功前必须经历的,以后成了名说出去,也有故事了。 拍完这部戏,王琦瑶开始练习自己的签名了。她看到发短信可获得签名设计的广告,便发了一条,一块钱一条,二十秒后,收到了短信,她的名字龙飞凤舞地出现在手机屏幕上,她找出纸笔,照着屏幕,一笔一画地学着。 签名练好了,戏也如期上映了。新闻发布会的时候,王琦瑶没有接到邀请函。她在一家小饭馆吃饭的时候,在电视上看着导演和明星接受记者采访,心里有点儿失落,但更多的还是骄傲。自己终于成为演员了。 王琦瑶买了张电影票,想在大银幕上看看自己的表演。她怕散场后被观众认出来,特意戴了一副墨镜,还备了一顶能遮住大半张脸的帽子。进场的时候,王琦瑶戴着墨镜差点摔倒,引起身旁嘲笑声一片。王琦瑶摘了眼镜,心里充满对刚才嘲笑自己的人的鄙夷:有眼无珠! 银幕上出现了片头,王琦瑶开始兴奋了,可是却发现自己的戏被剪了很多。终于到了她最重要的一场戏,前方突然站起来一个男子大骂一声。另一个男子也站起来骂。两人说着就打了起来,引来一片抱怨! 影院工作人员急忙赶来,把两人请出了放映厅,当王琦瑶的注意力重新转移到银幕上的时候,发现自己的重场戏已经演完了。 电影散场,王琦瑶摘了墨镜走出影院,有点儿失落,看到路边有卖这部电影的盗版盘的,于是买了一张,打算回去一个人安安静静地欣赏自己的表演。突然一个男孩从电影院出来,向王琦瑶跑了过来,她这才想起自己忘了戴上墨镜,以为被人认了出来,又急忙把墨镜戴上,心里有些期待,有些激动。男孩站在王琦瑶面前,王琦瑶透过墨镜看着他,也就十五六岁的样子。 男孩开口说话了:“姐,我一个人从老家来北京打工,干了一个月,老板欠我工钱不给,还给我开了,我已经好几天没吃饭了,你能给我五块钱吃顿饭吗,一看你就是个好人!” 男孩表情愁苦,表演生动,如果是平时,王琦瑶也许就被他打动了,可是现在,这个男孩让王琦瑶感到更失落了,她像没听见一样,从男孩身旁若无其事地走开了。 这部电影并没能像副导演说的那样,“这类角色比良家妇女更容易出彩,这是机会”,让王琦瑶的命运发生一丁点儿改变,因为她的戏份太少了,尤其是又被导演剪辑掉一部分后,少得让观众都没留意到还有这么一个角色存在。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王琦瑶都没再接到过角色。她把自己和那些同龄的有戏拍的女孩做了比较,自身条件上,自己并不比她们差多少,关键问题在于自己毕业的学校不够硬。她们的面孔和演技对于最终定角色的导演来说,都是陌生的,在同等条件下,用谁不用谁,很多时候取决是毕业于什么院校,北电、中戏毕业的,就是比其他学校毕业的吃香,似乎从这两所学校毕业的人,戏就能比不是这两所学校毕业的人演得好,因此机会也多。 而王琦瑶毕业的学校,用某个副导演的话说就是:这种学校,上着容易,花钱就行,但毕了业就难了,相当于没上。 王琦瑶对自己当初图一时之便的行为感到后悔,以为不过是换了一条通往成功的路,其实却离成功越来越远。她的年龄已经不小了,不可能再去考北电和中戏了,而那些号称从北电和中戏毕业的人,真的是从那里毕业的吗?这两所学校每年招生的人数是有限的,但王琦瑶在各种剧组见到的号称这两所学校某一届毕业的演员,已经超过了这个有限的人数,这只能说明,有些人是冒充的。既然别人可以冒充,自己为什么不能冒充呢,王琦瑶准备修改自己的简历了。 第二棒:浮世绘(1) 第二棒:浮世绘 徐则臣曾获第四届春天文学奖、西湖?中国新锐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2007年最具潜力新人奖、庄重文文学奖、小说月报百花奖等。据小说《我们在北京相遇》改编的《北京你好》获第十四届北京大学生电影节最佳电视电影奖,参与编剧的《我坚强的小船》获好莱坞aof最佳外语片奖。部分作品被译成德、韩、英、荷、日、蒙等语。 这样喧闹招摇的一群人我们已经习以为常,这是个拍影视剧的现场,很多人围着一台机子转圈,更多人听从某一个或者某几个人的命令,在北京一条临时清空行人的胡同里走来走去。区别在于,这时候正下大雨,街道两边的四合院安静下来。这雨不是人工的,是实实在在从天上落下来的,导演觉得好,天时地利人和今天都来了,所有人都不能走,随时准备加戏。大牌明星演员坐在临时撑起来的大阳伞的中心位置,二郎腿翘起来不知道在骂谁,这我们也很熟悉。不熟悉的可能是人群中的那个人,他看上去站在了伞下,其实只溜了个边儿,站不如不站,因为雨水正好从伞边流进他的脖子里,好像他站在这里就是为了用衣服与身体之间的空隙作为容器来接雨水的。挤不进伞下的空间又不甘心从伞底下跑掉的这个倒霉蛋,我们可能不熟悉。他的表情很复杂,这个复杂很难看,五味杂陈,如果用在戏里,一定是个天才和大牌明星的料儿,但现在轮不到他上场,雨毫无戏剧性,实实在在地从他的脖子往下灌,经过前胸、后背、肩膀、腰、屁股、大腿、膝盖、小腿,一直流到鞋子里。如果雨水的感觉比较完整,那它一定会知道,经过的这是个年轻女人的身体,有的地方适时地挺起来,有的地方恰当地凹进去,而且四肢修长,皮肤细腻,手感甚好,“他”是个她。这个女人叫王琦瑶,一年前从上海来。因为她比其他跑龙套的群众演员身份稍微高一点,才有资格站在伞底下,碰巧被雨水看见了细长的白脖子。 导演说,演什么都要敬业,哪怕你没有一句台词。王琦瑶聊可安慰,她还可以偶尔张一张嘴,在这个古装戏里,她作为被老爷冷落的三姨太的替补贴身丫头,平均每两到三集有一句台词。比如今天,如果这一段拍得顺当,接下来她就会在四合院的一个拐角处慌慌张张出现,浑身湿漉漉地撞见眼袋坠到鼻子两边的老爷,说:“啊,老爷!”这时候片场一片惊呼,老爷突然摔了一跤,这是剧本里没有的动作。导演以为是该明星在自由发挥,在监视器面前犹豫了几秒钟,打算弄清楚这一跤的深义,老爷对着一群人发了火,都瞎了啊,没看见我摔了!导演才叫停,抓着脑袋对大伙儿说:“今天就到这儿了,都回吧。” 王琦瑶被雨水湿了个透,卸完妆,换过衣服,打了个车就往家跑,熬姜汤还来得及。打车很麻烦,只要下一点儿雨北京就乱,满街都是惊慌失措的人。等车的时候王琦瑶站在银行楼底下避雨,感觉身体里的雨水继续像蚯蚓一样往脚上爬。记着,一定要放可乐,姜要切成细丝,越细越好。她在超市门口下车,买了瓶可乐出来时,雨停了。雨后的北京更显脏了,雨下得不彻底,雨腥味里夹杂了刺鼻的化学味。过天桥再走十分钟就到家,当然也可以打车,她在犹豫是不是再奢侈一把。一辆车停在她身边。她扭头先看见的是车标,宝马,傻不啦唧的一个圆圈,那蓝色也傻,然后看见一个爆米花脑袋从车窗伸出来,“小姐,要车吗?” 王琦瑶看见一张被夸张地修饰过的尖下巴小脸,顶着一头假发套似的头发,但她还是根据黑色唇膏认出来了对方是谁。她为什么就不能换一种颜色呢,难道男人只认为黑色才性感吗? “没错,anny,我是coco!”coco从车上下来,一只脚矜持地迈上人行道,接着另一只脚颤颤巍巍地踏上来,秋天过半了,coco还赤脚穿着高跟凉鞋,每个脚指甲涂着一种颜色,让人一见就生出一种想把它们全擦干净的冲动。她亲热地抱住王琦瑶。“你怎会在这里?”然后对从车里走出来的大肚子男人说:“老潘,这就是我总跟你说起anny,我的大学同学,铁哥们儿。她可是才女呀,全校男生都跟在后头追。” 王琦瑶把coco推开,可乐瓶子夹在两人中间,硌得慌。她对老潘笑笑,打眼就知道这个四十来岁的男人除了有钱之外还缺了点儿东西,不过如果钱足够多,缺的那点儿基本能够补上。 “真是我大学同学,咱俩上下铺呢。”coco又说。每个声音都散发出燕莎化妆品专柜里的浓酽香味。 这是她的惯用伎俩。只有没念过正经大学的人才会不厌其烦地强调。王琦瑶决定满足她,说:“咱能真诚点儿吗?念书那会儿你后头可是跟着一个加强连呢,一堆男生要对你唱《我的太阳》。” coco谦虚地说:“老皇历了,还提。老潘在呢。要不我们一起吃个饭?” 老潘会意,躬身做邀请状,说:“如蒙赏光,不胜荣幸。” 都搞得跟真的一样。王琦瑶说:“改日吧,家里还有点儿事。谢谢。”她也搞得跟真的似的。她倒是很想来一顿大餐安慰一下自己,这些天在剧组都是盒饭,回家也是随便凑合一下,觉得很多年都没吃上一顿像样的红烧肉了。几年前,那会儿还在上海,没现在这么潦倒,她跟朋友说,女孩子要是想吃红烧肉了,那一定是馋得眼都绿了。为什么就不能好好吃顿红烧肉呢。王琦瑶决定,如果可乐姜汤能阻止这场感冒,她就一个人找个湖南馆子,结结实实来一碗“毛氏红烧肉”,吃个嘴角流油,脑满肠肥,直到把自己恶心死。 她们相互交换了电话号码。得承认,她还是受了点儿刺激。这个coco,本名李红娟,听这名字就知道不是北京市区的,但是郊区也是北京的郊区,她大可自称老北京。谁能说在平谷山区长大的就不算北京人?至少她那河北腔比王琦瑶的上海味咬舌头普通话离京腔更近些。在她们那个圈子里,如果真有那么个圈子的话,京片子的确比普通话好使。在宿舍里大家都努力让舌头打卷儿,卷儿越多越好,是个字都要追加上一个儿化音。没有儿化音,发音的时候舌尖的力量跟不上,那你离北京就远了。 在她们宿舍里,四个人中王琦瑶家离北京最远。这种地理状态也符合她们在宿舍的心理位置。李红娟家最近,“老北京”嘛,次之是唐山人,再次是从德州来,张嘴就一口扒鸡味。上海距离北京跟王琦瑶的口音与京腔的距离一样远,远得一个在中国北,一个在中国南,中间既隔了黄河又隔了长江。但是这不妨碍她们与其他同学一起从祖国的四面八方聚到这里,准备吃语言和艺术这碗饭。一切都可以改变,不就舌头上的那点事儿嘛。比如现在,王琦瑶的普通话,包括京腔,显然比一般人都好。她曾对着镜子苦练几个月,最后累得舌头都卷不起来,照镜子时看见牙齿就开始犯恶心。有时候她都不敢想象,自己的祖上竟然是清廷的王爷,是可以在北京城里吆五喝六提笼架鸟,养一堆小妾嫖一群女人的主儿。这么顺下来她就是格格,难道语言的天赋就一点儿都不遗传吗?关于她是格格这件事,至少他们家里认为是千真万确,如果不是因为某种特殊原因,她名字前面应该是爱新觉罗?琦瑶。可是造化弄人,说来话就长了。总之一句话,来之前父母交代了,去北京发展,好,这还是一次伟大的寻根之旅。 她们学校的名字很好听,中国艺术学院。中国的,在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还有什么比这更大的名头了。王琦瑶就是冲这么个国字号来的。在上海时,辅导她的老师说,中央戏剧学院、北京电影学院也很好,可你考不进去,那就它了。她就进了这所学校的广播影视艺术编导班。有一场入学考试,她考试结束时候计算了一下,就算把她所有答出来的问题都算对,也只能得五十三分,但最后得到的成绩是九十二分。两者如何换算,她一直没搞懂。分到一个宿舍后,听她们三个谈论那次考试,个个都是九十二分,轮到她交底,她理直气壮地说:“我,九十五分。”因为在她看来,一口歪歪扭扭唐山味普通话的大屁股妞肯定考不到五十三分。 她们都是一个学校的,没毕业很多人就散伙了,原因是中国艺术学院迟迟不发毕业证,以各种借口延长学制,比如,你们早就知道,这个班并非全国统招,所以很多手续没能及时到位等等。但是每个学期都要缴纳一大笔费用,费用之高,念完三五个北大都没问题。毕了业也没意义,毕业证遥遥无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拿到。与其待在学校里昂贵地等,不如咬牙跺脚离开了去发展。干影视这一行,又是女人,靠的是如花似玉的青春,晚了别抱怨没赶上好时机。可是为什么同样没拿到毕业证,她,coco,李红娟,就能在下雨天坐在宝马车里,黑嘴唇一点儿都不受风吹雨打;而她王琦瑶,被灌了一脖子水后,还得屁颠屁颠自己去超市买可乐煮姜汤呢?凭什么?想当年,我王琦瑶也是上海电视选美大赛的第十三名,如果不是有猫腻,有人暗箱操作,我就是梦游时上场,也能打进前十名。这什么世道啊! 说来话长,王琦瑶在来北京之前的确是风光过一阵子的。虽然说现在选美大赛眼看就要像卡拉ok大赛一样普及,但你得承认,能够在上海参赛,并且一轮轮过关斩将,还是有点儿道行的。你要知道参赛的都是哪些人,你就明白就算是第十三名,也是相当不容易的。参赛的有上海很多所名牌大学的女生,甚至有几个已经念到了研究生,而王琦瑶仅仅是个中专毕业的。当然,最后中专学历也成了她落败的原因,评委说她学历不够,难道学历不够等同于素质跟不上?反正她在上海的电视、报纸以及全国人民的嘴上高频率地出现了几个月后,还是渐渐消失了。评委还说了一个理由,就是普通话,某些被潜规则了的评委认为,她的普通话说得有点儿惊险,时刻让人担心会咬了舌头。这就是现在的选美大赛,连参赛选手舌头摆放的位置都要管。只能理解为,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在她停滞在第十三名之前,媒体还是相当看好她的,好几家企业、影视公司和好几个老总包括某几个政府官员,都通过各种途径向她示好,希望大赛一结束就签协议,代言广告或者出演女一号,或者是出任老总的一号秘书和局长、部长们的红颜知己。行情的确很好,不仅王琦瑶本人很兴奋,连她的指导老师,就是那个走在夜里也要戴墨镜的知名策划人马先生,都对她的前途看好。就是她父母,也颇为乐观。老两口没事就坐在电视机前嘀咕,这下好了,终于可以光宗耀祖了。大清朝虽然亡国有年,咱们家琦瑶照样能够重振家风。不过如上所述,她停在了一个很不吉利的名次上,这也直接导致所有协议和意向迅速流产。 “就这么功利,就这么残酷。”马先生摘下墨镜跟爱徒说,语重心长感人至深,“你没有败,是这个荒唐的世道败了。它让那些鸡鸣狗盗之徒胜利,就说明它败了,烂透了的那种败。你要去北京,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老师相信你。你要记住,有一种胜利就叫撤退。” 父母说的则是另外一番话,同样催人泪下,“瑶瑶,我们生下你的时候,就知道你是爱新觉罗氏的光荣。对爱新觉罗家来说,没有什么不可能,你要代表我们打回北京城!” 别的就不多说了,面容姣好、身材秀拔的王琦瑶来到北京城,她和本名叫李红娟的coco同学,还住了上下铺,经常在半夜醒来时看见coco的一条白腿垂下来,发现李红娟虽然瘦,大腿上居然还有橘皮现象。现在,李红娟把大腿包在显然是老潘付了钱的裙子里,坐在一辆宝马车里,她穿着裙子和凉鞋,坐在车里当然不会觉得冷。 所以王琦瑶忍不住要生气。女人发泄愤怒的最好方式是花钱,打车的钱当然有,她上了天桥又下来,老子打车回家。可坐上车刚走二十米就开始堵,喘不过气来的堵,一溜车都在摁喇叭。司机本来想说一段中南海里的大事显摆一下,也被堵得没心情了,摁一声喇叭骂一句娘。王琦瑶的心情更差,没挪几步,计价器的数字跳得好像比平常快,弄得她也心惊肉跳的,跳一下就是两个鸡蛋。但她得忍着,这点体面要讲。为此她安慰自己,也许不该怪罪coco,她还是不错的,如果说王琦瑶在北京还算有个朋友,那也就是coco了。作为老北京,在所有同学里,coco能看上也就是她王琦瑶;虽然因为她从上海来;还有,这是她私下揣测,也因为她曾是选美大赛的第十三名,以及她的格格身份;不过凭直觉,她觉得coco并不相信她是清朝皇族的后裔,要是我我也不信,没什么原因,这年头装神弄鬼的人太多了。 上楼的时候王琦瑶调整了步态,坚决不能让冤去的三十一块钱打车费的不甘在脸上显现出来。楼梯黑灯瞎火,所有的灯都被有意无意地打碎了。五楼楼梯向左的这个两居室房子,她和一个叫万紫的女孩合租,每人每月付一千五,共用厨房和卫生间,煤气水电费平摊。她的钥匙刚插进锁孔里,房门就开了,万紫穿着睡裙拉着门里的把手,领子很低,露出一大片暖洋洋的丰满胸部,脸上有种成功结束处女生涯的羞涩和幸福。但是以王琦瑶的经验和见识,她至少在三年前该结束的就全结束了。 “瑶瑶,回来啦?”万紫问,“累吗?” “还行,”王琦瑶说,漫不经心地按了一下鼻子,“可能昨晚睡觉着了凉。” “那得多喝开水。我刚买了酸奶,带芒果和猕猴桃果粒的,要不要尝尝?”万紫拉开冰箱就要拿。王琦瑶注意到她的两只拖鞋穿反了,她的房门半关着,传来另一双更加沉重的脚谨慎走动的声音。然后瞬间,她闻到复杂的荷尔蒙气息,若有若无,但一定在,或者她认为一定在。这个场景她不是没撞见过,但觉得今天有些不同。万紫又说:“瑶瑶,尝尝吧,味道真的非常好。”拿起盒装酸奶就往她手里塞。 王琦瑶明白了,今天她的热情不同寻常。万紫可不是这样的人,虽然她从南京来,江南富庶之地,却一贯抠门。这也可以理解,江南人未必都有钱,而在北京混得不好的必定都抠门,不会生活也逼着你学会了,大手大脚你活不下去。万紫在附近一个服装批发城当店员,卖丝巾、袜子和内裤等小东西,过手的钱都不大。看小的东西久了,人也跟着小气,以前买了鸡蛋,放进冰箱之前都要在上面用笔编上号,理由是,她是个糊涂虫,吃错了王琦瑶的鸡蛋那多不好意思。王琦瑶一生气,第二天就去买了“咯咯哒”金装鸡蛋,微笑着说:“咱俩买的牌子不一样,不用区分了。”搞得万紫一脸花红柳绿。 现在一定是有求于她了。王琦瑶用鼻息笑了一下,把酸奶放回冰箱,“有点儿感冒,不宜吃凉的。” 万紫又说:“你有姜吗?我有的,要不要帮你切一下?” “谢谢,你不知道我要切成什么样的。”王琦瑶开门进了自己的房间。 万紫也跟着进来了,磨磨叽叽半天,终于说:“瑶瑶,跟你商量个事儿啊?” “说呗。” “我男朋友刚换了工作,离这不远,没找到合适的房子,想来我这里住几天。” 王琦瑶的耳朵动了一下,果然。她条件反射似的作出反应:“不方便吧?也不合适啊。” “我也知道,这不是应个急嘛。水电、煤气费我们承担三分之二,行吗?” 王琦瑶心里冷笑,挺会算账啊,为什么不把房租也算进去呢。一生气,态度就有点儿硬,但声音倒软下来了,“不是这么回事。其实吧,从钱的角度,我倒是合算的。不说那些生活费用,房租原本咱一人一半,多一个人我还只交三分之一呢。就是多个男人,上厕所啊,洗澡啊,换衣服都不方便。” 万紫的胖下巴立刻就挂下来了。原本想借此省点房租的,又让王琦瑶给逮着了,只好讪讪地笑,说:“那我们再找找看吧。”搓着两只手回了自己房间。 王琦瑶听到响亮的关门声。此刻窗外暗下来,北京的夜晚降临。马路上照样车马喧嚣,这个世界缺了谁都照样繁华热闹,而她的小屋里凄清简陋,即使她把床头灯都打开,即使她买了那么多女孩子喜欢的廉价的温暖可爱的小玩具、小摆设来装饰,这个闺房依然像她身上一样冰凉。在这样的屋子里跟万紫这样的女孩子还得钩心斗角,真是没意思透了。她觉得一点儿力气都没有,衣服没换就躺倒在床上。她明白万紫在北京的不容易,可是谁又容易呢,她再不容易,如果男朋友住进这里,总还有个人为自己撑腰啊,她有谁呢,煮碗姜汤还得亲自动手。 等她起来去厨房煮姜汤,经过万紫房间时,还听见万紫在和她男朋友说:“别着急,我再和她商量商量……”她还没死心。王琦瑶只作没听见。 两大碗姜汤和三袋同仁堂感冒清热颗粒,总算把刚露头的感冒给压回去了。坚决不能生病,耽误戏是一个原因,还有个原因是看病太贵,如果你不备点儿常用药,感个冒进医院没一两百块钱出不来。王琦瑶每天都去片场,到了那里有戏没戏都得化妆,导演在现场经常冒出新想法,她这样的小角色必须随叫随到。这一天化完妆她正闲在阴凉地里,免得太阳把粉底下面的面油给晒出来,手机响了。 万紫在电话里说:“哎呀anny。” 王琦瑶一愣,半天才回过神来,叫自己呢。 “这名字真好听,怎么不告诉我?刚有人打电话找你,我还以为打错了呢,我让她打你手机了。” 王琦瑶懒懒地谢了她。这需要通报吗?看来她对让男朋友住进来还不死心。这个“anny”是coco的专利,也只有她这么叫。那会儿她们刚进学校,有个晚上她跟coco一起去三里屯钓老外,见了几个大胡子的洋鬼子,coco一副清纯相,介绍王琦瑶时,顺嘴说了个“anny”,一晚上几个老外就anny长anny短,叫了一晚上最终也没钓上,打车钱都没帮忙付上。王琦瑶不喜欢这名字,什么anny,全世界用得最多的英文名就是这个,亏她想得出来。coco给自己倒是取了个挺大气的名字,还搭了香奈儿的车。顺嘴一个名字也要压她一头。不过王琦瑶也没太在乎,毕竟coco还带自己出来,还想着在这场合给她个洋名装点门面。 她对万紫说:“以后别叫什么anny!” 刚挂电话,又响了,这回是coco,上来就问:“忙啥呢?” “能忙啥,拍戏呗。” “行啊大明星,咱们见一面呗。我去找你?” “免啦,说个地儿,收工我去找你。” 她可不想让coco看见这一身简陋的丫头装扮。 晚上在亚运村见面,coco打车带上她,去中关村附近的一家店吃正宗的重庆烤鱼。车过四环,巨大的鸟巢正建着,很多人在灯火辉煌的钢铁架上忙活。王琦瑶想起刚来北京时,她就跑过来看鸟巢,那时候钢架子就搭起来了,过了这么久,还在搭。就说:“我怎么觉得奥运会远在天边呢?” coco说:“不该操心的别瞎操心。” 王琦瑶就说:“不操心。我就是觉得所有事情都遥遥无期。” “你着急了?没个盼头?” “不知道。这些天我突然发现北京很大。” “anny,”coco把手放到她肩头,“咱俩一样,我们需要成功。再拖下去我们就老了。” 王琦瑶眼泪刷的就满了眼眶。“你认为,我们还没老吗?” 这一天,她们二十出头。出租车司机自顾自吹起口哨,是齐秦的一首老歌,《大约在冬季》。这个秋天的傍晚其实很漂亮,四环上出奇地不堵车。 烤鱼要的是麻辣味。如果说王琦瑶来北京后有什么大的改变,开始吃辣算一个,而且是麻辣。这在上海时是不可想象的。她喜欢花椒的麻味在舌尖上突然绽放的那一瞬间的感觉,所以你能看见她不时夹两粒花椒放进嘴里。她们聊艺术学院的同学。 第二棒:浮世绘(2) “小米现在是职业小三,过得还满滋润的。” “早早跟一制片人混着拍电视电影,也就温饱水平。” “知道吗?那个丁丁最惨,一头子劲儿要当明星,又没后台,剧务都敢占她便宜。” 还有那个秦莎莎、胡晴、范可心、发面馒头、娇滴滴、顾丽娜,都大同小异,不管离校的还是在读的,都是一笔糊涂账,一本不折不扣的烂账。王琦瑶觉得再这么聊下去,想死的心都有了。 都冲着明星和好日子去的,谁都不例外。当初她进这个圈,那个叫刘东的副导演在半哄半骗睡了她之后,许诺将来一定会走上金光大道,到哪里头顶上都会是艳阳天。有他罩着嘛。如果说她被睡得很容易,那也不是实情,她是个姑娘,虽然年轻,凭直觉也会守住内衣不撒手;可是刘东副导演说得很真诚,把可能的成功场景描述得相当具体,如果把他的话形诸文字,你会以为是大作家的手笔。还是年轻啊,五迷三道就被得了手。当然也不是毫无收获,她总算进了这个圈子,成了演员。进来以后她才发现,刘东那样的副导演在一个规模大一点的剧中,实在算不上多大的人物,直入云霄的梦想就开始往下滑翔了。刘东也识趣,慢慢也就不往她身上凑了。也算得上有点儿职业道德吧,不能帮人更多,就得懂得适可而止。 店里的人越来越多,人声嘈杂。这家店仗着味道好,坚决不开分店,也不扩大经营,一共十六张桌子,爱来不来,来晚了门口排队去。像王琦瑶在上海时跟大老板去吃的居民楼里的私房菜,门脸小,就三五张桌子,红烧肉一盘卖一百,嫌贵腾地方让别人坐。anny和coco,两个取了洋名的中国姑娘,在这里必须放大声音才能让对方听清楚,为了防止嗓子哑掉,她们不停地喝啤酒。先来一扎,又来一扎,忍不住说到了自己。coco说,她想开一家服装店,钱不够,想找人投资,那个老潘目前就是统战对象。钱为什么就那么重要呢?她喝干杯里的啤酒,斜着眼问王琦瑶。王琦瑶想,我还想问你呢!要不是因为几个臭钱,我搬出去找房子自己住了,省得一回去就看见万紫那双心怀叵测的小眼睛。她有时候觉得万紫的男朋友看自己的眼神有点儿不对,某一瞬间突然就冒出嗖嗖的凉气,瞅着挺瘆人的。 “要不搬过来和我一起住?”coco两眼立马放了光,“我租的那房子还空一间,咱俩做伴。” “合适吗?”王琦瑶的意思是会不会妨碍coco的私生活。 coco立马会意,白了她一眼。“想哪去了你!我就那么乱吗?再说,咱俩又不住一个屋。” 王琦瑶想,好吧,再乱也是乱在人家自己屋里,自己只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行了,顶多不该听的声音大了,把耳朵给塞上。她总比万紫和她那个眼冒凉气的男朋友可靠。就这么定了。 coco很高兴,“来,祝贺同居成功!”举起杯子和王琦瑶的碰在一起。“别担心,房租还是一人一半。就不信咱俩双剑合璧,不能成点儿什么事儿!” 王琦瑶明白了,这个coco混得也不像表面上那么光鲜啊。同病相怜的温暖立马出来了,她对服务员挥挥手,再来一扎。 两人喝得都有点儿大。出了门夜已深,街上清冷了一些,路灯更亮了,各种霓虹灯转着圈闪动。coco脚底下发飘,嘴上倒坚强,对着中关村大街突然就喊:“你等着,我李红娟,要开一家最牛的店!” 王琦瑶吓了一跳。抓住她胳膊,“干吗呢?找警察叔叔批评啊?” “怕他个屁!”coco双手拍着王琦瑶的两个肩膀,“你以为谁会在乎你?” “咱自己在乎自己,好不好?”王琦瑶用她悲伤的双手把coco的双手放回该在位置,“走,回家去。” 到coco那里看了房子,王琦瑶决定搬。房子不错,比现在的地段繁华,用coco的话说,社交比较方便。打车三十块钱,既能到国贸和三里屯,也能到什刹海。回到住处,跟万紫说,觉得他们俩挺不容易,她就在外面新找了房子,这就搬,趁早找房东把手续办了吧。万紫高兴坏了,北京的房价喝了鸡血似的往上跑,这么便宜的房子再也不可能租到了。看万紫乐得屁颠屁颠给男朋友打电话,王琦瑶还是有点儿难过,心想哪一天混成万紫这样,不如死了算。 但一时半会儿也看不到能混好的迹象,眼前的这个戏结结巴巴拍完了,她的身价并没有涨上去,没人去注意一个好几天才吭一声的丫头演技如何。她也得承认,她并不比别人演得更好,当她想擅自加一句台词时,导演就会大声喊停,然后质问她,没睡醒?没睡醒别来片场!现在王琦瑶在等下一个戏,那个更像包工头的经纪人说,一有消息就通知她,让她先回去休息。王琦瑶只好在家待着,没事就跟coco闲扯。 和王琦瑶虚幻的明星梦相比,coco更务实,因为她的努力可以看得见。比如,她想找人投资服装店,钱到位就能开张。慢慢挣了钱,就去开一个美容会所,自己当老板,做大后搞连锁,美容美发美体按摩一条龙,那时候名叫coco美容会所的连锁店将遍布全北京,一直开到平谷去。她要做的就是在家里数钱。这听起来相当诱人,关键是老潘貌似真的愿意为她放血,这从最近他们的行踪上可以看出来。半个月内,老潘来coco的房间三次,进了门就从里面反锁上,很快coco快活的哼唧声就传到隔壁王琦瑶的耳朵里,听得她脸红心跳,上下半身像被猫爪子挠了一样。老潘的态度很好,从房间里出来就顺带把王琦瑶也请到馆子里。未必多豪华,总是请了。coco哼唧一次,王琦瑶觉得她离她的服装店就近了一步。这让她倍感压力,老闲着不是个事儿。人家有男人傍,她却坐吃山空。 经纪人总是同一句话,再等等。空等人容易变老,得动起来。那就寻根问祖吧,这是她北京之行的又一重大任务。找到了,她还去跑什么龙套,一下子富贵登天,想干啥干啥,演什么样的女一号那得看她心情好不好。抽空再嫁个好老公,做回阿拉的格格去。 关于她的祖父,据说是清朝最后的皇族,还没生下来就成了平民。那时候兵荒马乱,王爷家也早早遭了变故,她祖父跟她曾祖母相依为命,怀里面应该没揣银子。她曾祖母是侧室,侧到什么程度她也不知道,想必她父亲也不知道,知道了也不会说,因为她父亲说,他们家根正苗红,绝对是嫡出。那时候,孤儿寡母也不敢声张,所以她祖父改了姓,对他们来说,姓什么都比姓爱新觉罗更安全。后来寡母早亡,改了姓的小王自己把自己拉扯大,之后结婚生子,那孩子就是王琦瑶她爸。尽管改了姓,做了父亲的小王遗传的贵族气没改掉,一不小心中露了馅儿,听说被打成了瘸子。为了避免连累妻儿,他们离了婚,小王的老婆把儿子带到了上海,先是天各一方,后来音讯隔绝,再也没有联系上。 当初的瘸子小王,现在应该叫老王,一直被认为已经死掉了。据王琦瑶奶奶回忆,她离京时老王已经虚弱得走五步就得歇一歇,否则气不够喘。这种身体吃人参都活不下来,何况根本没人参。当然王琦瑶奶奶现在也死了。可是,前两年王琦瑶的父亲,现在也被人称为老王了,突然从自北京出差回来的朋友那里听说了一个消息,该朋友在王府井百货大楼里见到一个老头,长相酷似王琦瑶她爸,看那气派,应该是某家大公司年迈的老总。老王开始不信,以为是朋友的恭维话,第二天早上起来对着镜子刮胡子时,看着镜子里五十多岁的脸,一下子呆掉了。以他的长相,别人不要说长得相似,就是照着他的脸化妆都化不来,王琦瑶是他亲生女儿,也没能把他独特的长相遗传了去,所以,老王捏着刮胡刀就在镜子前走神了,一直到他老婆过来叫他吃早饭。 “我爸可能没死。”他在镜子里对老婆说。 “你说什么?” “我爸可能还活着!” 他的眼神让王琦瑶她妈觉得大白天见了鬼。从她认识老王的那天起,她就被告知从没见过面的公公死去多年了,现在丈夫突然说他爸可能还活着,真是大白天见到鬼。老王很认真,胡子刮了一半停下来,坐在饭桌前专心致志给老婆讲道理,为什么说他爸可能还活着,而且很可能是个大富翁。可能性绝对是有的,那个老王当年虽然身体不行了,但未必就一定会死。王琦瑶她妈点点头。她不怎么相信公公会突然活过来,还变成个大富翁,虽然大富翁三个字听了让人心潮澎湃,但她绝对相信自己丈夫的这张脸天下找不出第二张,不管你到哪里找。她当年认识他,就是因为在黄浦江边散步时,发现对面走过来的小伙子竟然长了那么一张奇怪的脸,忍不住走过去又扭回头看了一眼,正好他此刻也回头,目光撞一块儿去了。就有了一个搭讪的理由,接着就拿下了。结婚以后,他问老婆为什么喜欢他,她说,主要是觉得他那张脸好认,走到哪里都丢不了。这是玩笑也不是玩笑,找一个跟别人不一样的老公是每一个年轻姑娘的志向。 至于王琦瑶爸爸的脸独特到什么程度,王琦瑶的妈妈也说不好,那绝对不是丑,当然也算不上多漂亮,就是有特点,太有特点了。她描述不出来,但一见到肯定能在第一时间里认出来;就像王琦瑶学英语,让她说桌子怎么拼,她总也想不起“desk”,但一看见“desk”,她立马知道这是桌子。所以,王琦瑶她妈坐在饭桌前,找不到反驳丈夫的理由。 “你想,如果我爸还活着,一是我就有父亲了;二,如果真是个富翁,那我们日子就好过了;三,我跟你说过很多次了,咱们家是皇族,我是正宗的爱新觉罗氏,找到父亲我要证明给所有人看:阿拉跟他们不一样!” 王琦瑶给家里打了个电话,说:“从明天开始,走街串巷我也要把爷爷找到!” 可是北京何其大,过千万的人口,一个人随便往哪一蹲,那就是水在水里油在油中。好在她爷爷不是个平头百姓,至少在王府井百货大楼里时看起来像大公司的老总,气质和风度是最好的身份证。王琦瑶在网上搜“王世宁”三个字,叫这个人名的成百上千,在北京也有两位数。她一条条打开看,符合年龄的只有两个,一个在居委会工作,是女的;一个半年前已经去世。她想爷爷没准改名字了,她就搜“王世”和“公司”,搜“王世”和“老总”,搜出来的也没一个靠谱的。这说明,虚拟世界也靠不住,还得实实在在到现实中来找。 有两个方法:一是往各个派出所跑,请人家帮忙;二是自己像货郎一样走街串巷,走到哪算哪,直到某一天为了拍打一只讨厌的蚊子一扭头,看见了那个比她爸老好几号的人赫然就站在旁边,很有气派地背着手,然后他开始走动,左腿微微有点儿跛,但他掩饰得非常好。 可是第一条在这里行不通,王琦瑶去了最近的派出所,被人家拒了,你谁啊?就是国家公务员来也得带着盖公章的证明来查啊。她又不愿随便托个不熟悉的人来帮忙,万一找到的是一个只会在大冬天溜墙根晒太阳的半死穷老头,她脸往哪儿搁?她必须确信了祖父是个人物以后,才允许别人跑过来瞻仰。否则,她宁愿他作为一个抽象的祖宗存在于亲友们的记忆里。现在只能使用第二种方法。笨是笨了点儿,安全。 开始的几天里,她把北京最好的几个社区和别墅区都跑了一遍。照正常理解,她祖父这个年龄应该待在家里颐养天年了。她想祖父在离开妻儿之后,一定重组了家庭,现在,他也该儿孙满堂,他会在早上或者傍晚沿着小区和附近的公园里散步,牵着老伴或孙子辈的手。这个场景如此美好,每当王琦瑶在高尚社区的门口看见这样一幅天伦之乐时,都快把自己感动哭了。那些有钱的老头,如果有一个真是她爷爷,如果他牵着的是她的手,那该有多好。可是那些体面的老头长得跟她爸一点儿都不像。 然后跑北京的各个重要的商业区,出入各种写字楼。她希望祖父能够以视察公司的名义重新出现在繁华的地方。一旦出现,她肯定一眼就能认出来。她的爱新觉罗家族骄傲的爷爷从豪华轿车里出来时,必定有人开门,有人搀扶,有人在雨天提前把伞撑好,迈进公司大楼时,身边围了一圈人,可能会挡住他残疾的左腿,但挡不住他的脸。父亲说,祖父的个头甚至比他还高。她记得他的脸,绝不会看错。出入写字楼的老先生很多,被前呼后拥地进去的也很多,为什么偏偏没有她祖父呢。 还可能在各种购物中心,她爸的朋友不是说在王府井百货大楼里见到过吗?那好,去王府井。那里没有再去燕莎友谊商场、亮马桥的燕莎和远大路上的金源购物中心的燕莎,然后去当代商城、双安商场、西单购物中心、国贸商城、东方新天地、寰宇新天地、美美时代百货、天空大道等。反正豪华高档的购物场所都得走一遍,以她祖父的身份,差一点儿的地方去了掉价。这些金光闪闪的地方花去了王琦瑶绝大部分时间,却也是她最开心同时也最痛苦的时光。那么多好东西,那个精致和品位,即使不来找人只是闲逛,也如此之养眼。女孩子逛商场,那个精神享受不必多说;但这个富丽繁华的地方也常常让人揪心,好东西都是人家的,她只能看,口水和绝望的泪水一起往肚子里咽。原来都说不到北京不知道自己官小,不到深圳不知道自己钱少,你现在要是到了北京,你会发现你钱更少。 王琦瑶忧伤地走出了天空大道的门,来到凡间,一阵大风差点把她送了回去。她剧烈地哆嗦了几下,浑身皮肤骤然间收紧,她本能地一手捂住衣服下摆,一手抱住胳膊。冷,北京的深秋带着更大的忧伤降临了。旁边经过一个贵妇人,穿裙子和黑带子的凉鞋,脚指甲血一样红,裙子外面是雪白的貂绒披肩,仅这一件制作精良的动物皮毛,价钱至少在五位数以上。王琦瑶觉得身体有点儿空,感到了累,摇摇晃晃地站不住,她不想没品位地坐下来,但还是在台阶上坐下了。花岗岩的台阶比这个秋天还凉,王琦瑶的眼泪哗哗地出来了,她委屈。她对着浩浩荡荡的北京大风张大了嘴: “王世宁,你这个老不死的,给我滚出来!” 经纪人来电话,一个新戏,刚谈好的第二天又黄了,制片人突然抽风,非得科班出身的女演员。只能说那家伙脑子坏了,科不科班有啥关系呢。不过这个时代就是如此,凡事讲究出身,中戏和北影的演员就是市场好,好像只要拿了一张那里的毕业证,就等于是猪肉身上盖了一个免检的蓝戳,可以放心地卖个好价钱了。经纪人说,只能继续等了。 该死的中国艺术学院!吞了那么多钱也没能给她个毕业证。王琦瑶又郁闷了,半夜里敲开coco的房门,拎着一瓶普通的长城干红,非让她陪着一起喝。 “你还没搞到证?”coco从被窝里爬起来,对此好像很吃惊。 “你拿到了?”王琦瑶更吃惊。 “我是说,假的。”coco一口干掉了半杯红酒。她的心情比王琦瑶好不到哪里去,老潘想睡就来了,提上裤子就开始磨叽,血也不是不放,可每回都是被逼急了才仨瓜俩枣地往外掏,这么个节奏掏下去,coco在四十岁之前能把理想中的服装店开起来就算是乐观估计了。“随便哪个学校,整一个。几百块钱的事儿。”她从抽屉里摸出一个绿面子的硬皮本,翻开来:李红娟同学,毕业于首都师范大学艺术系,本科。 “这成吗?” “有什么不成?你去看看那些混得人模狗样的,有几个真材实料?别逗了,我亲爱的anny,你以为咱那个啥艺术学院不假啊?说白了不就是个拿钱买个证吗?都是花钱买的,真的假的有啥区别?” 王琦瑶拿着coco的毕业证翻来覆去地看,心里还是没底。别人给个假的跟自己去弄个假的,在她看来是不一样的;前者别人是小偷,后者自己是小偷。 “别傻了,格格小姐。别人偷你,你偷别人,还不都是通奸?洗洗睡吧。” “那你说,我要办,该办那个学校的?” “就想在演艺界干下去,等着那金鸡百花奖?” “想。” “我想想。中戏和北影我看就算了吧,太招眼,传媒大学吧,专业也对口。” “不会出问题吧?” “出了问题会死人啊?你是不是格格啊你?” 王琦瑶不吭声了,喝了一杯壮胆酒,回房间睡了。 大街上办假证的很多,王琦瑶经常看见人行道和公交车站牌上贴满了小广告,只是从未认真看过。自从有了这个心,再见到时她就留意了,竟然有那么多抱孩子的年轻女人坐在街边,见人就问:“办证吗?”但这样的女人一走到她面前,王琦瑶总是赶快躲开,仿佛对方是瘟疫。倒不是恐惧,而是没法正视那些可能与她同龄但显得比她大很多的女人的脸。她们的脸上只有最朴素最简单的交易欲望,除此之外一片空白,尽管怀里抱着几个月大的孩子,却找不到新鲜妻子和母亲的表情。她不能容忍一个年轻的女人和母亲用这样的脸面对她,她觉得莫名的难过。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也会长出这样一张脸。 好了,现在她在街边的麦当劳里坐下来,慢慢地喝一杯咖啡来压惊。外面的世界凉风四起,但很热闹,王琦瑶透过玻璃墙往外看,想如何才能和办假证的安全、坦然地接上头。 到傍晚,她看见一个八九岁模样的男孩从天桥上走下来,走一步弯一下腰。近了,才看见他是在往地上贴小广告,动作极为娴熟。他的手里有很厚的一沓广告纸,撕掉扑克牌大小的小广告的背胶,弯腰贴到路面上,跟着踩上一脚,然后重复这一系列动作,贴下一张。他走过的地方,一条小广告拼成白线歪歪扭扭地伸向远方。王琦瑶抓起小包就往外跑,顺着小广告追上小男孩。她说:“小朋友?” 第二棒:浮世绘(3) 那男孩警醒地扭过头,目光里有冷飕飕的敌意。 “能请你,帮个忙吗?”王琦瑶谨慎地对他微笑。 小男孩穿着裤腿短缺了一截的运动裤,如果不是布料缩水,就是最近他突然长高了。回力牌旧球鞋里光着脚没穿袜子,光溜溜的脚脖子有点儿黑。“去你的!”小男孩的确就是这么说的,然后转身就跑。如同离开之前匆忙说的一句祝福语。 王琦瑶直起腰,觉得秋风吹出了她的眼泪。她把两个拳头攥紧,慢慢地转身,这时候回家还来得及做一顿可口的晚饭。 最终的结果是,她买了一张新的手机卡,照路边一个小广告上的电话打过去,对电话那头的一个普通话走样的男声说:“我要办一个假证!”她把“假证”两个字咬得很重,这两个字的发音,她自信比京片子还要标准。 他们约好在翠微大厦门口见面,下午五点。王琦瑶必须提供自己的两寸免冠照片,谈好了价,一个本科毕业证加一个学位证,一千块钱整。coco觉得贵了,她的两个证才八百。但对方在电话里说,一分钱一分货,如果谁能辨出来他们的证是假的,白送。王琦瑶说好,谁都是为了真才去办假的。那个三十来岁的男人给王琦瑶的感觉不是很好,普通话土也就罢了,那张脸长得就让人不放心,鼻子嫌短,嘴过大,整个五官一副操之过急的样儿。但是他隆重地重复了之前的许诺:请放心,一分钱一分货。定金五百,一周后此时此地交货。 交货那天大风,尘土漫天像要来沙尘暴。王琦瑶站在翠微大厦的玻璃门里面,心里有点儿打鼓,脑子里老出现电影里毒贩子接头的画面。她在想短鼻子出现之后,他们怎样才能把货交得神不知鬼不觉时。手机响了。 “王小姐你好,到了吗?”一个陌生的男声,普通话比短鼻子标准多了。“我在翠微外面。” “你是?” “送货啊。”对方说完竟然发出了放松的笑声。 王琦瑶从翠微走出来,大风吹走了路上所有人。“你在哪儿?” “风大,在车里。” 王琦瑶站在翠微门前的广场往前看,一辆银灰色的宝马车停在路边上,一个男人从车窗里伸出手对着她挥动。她走过去。那人说:“上车?”王琦瑶犹豫了,陌生人的车,但证在他那里,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那人说:“要不你先进翠微,停好车我就过去。兰蔻专柜见。”就是这句话让王琦瑶放了心,这是个懂女人的男人,做不了歹徒。她拉开车门,坐到副驾驶座上。 没有意外。很干脆。两个假证和真的一模一样。 “小吴有点事儿,我替他。满意吗?”那人说,伸出手,“宁长安,认识一下?” 王琦瑶看见他把手表戴在右手,卡地亚山度士系列,商场标价应该在四万左右。王琦瑶没伸出手去被握,开宝马车,戴卡地亚表,一点儿都不符合她对办假证人的想象。 “对不起,挣钱的手都不太干净。”宁长安把手收回来,自嘲地笑笑,“要是请王小姐留个电话,可能更没希望了。” “你不是有吗?” “咱们都不笨,你这号恐怕一会儿就该扔了吧?为表诚意,我把自己的号先给你。交个朋友呗。来北京混饭吃,都不容易是不?” “你还不容易?瞅这装备。” “我这就是驴屎蛋子,外面光。不值几个钱。” 这个人不讨厌。不会超过三十八岁,要不就是毛寸的发型替他加了分,长得不错,有点儿黑但比较清爽。没有啤酒肚,这非常好。 “还防着呢?”他又说。 “记吧。” 记号码的时候宁长安说:“是不是以后就可以经常请你吃个便饭?” “那要看我心情好不好。” “今天晚上呢?” “风大,心情不好。” “没问题。总有好的时候。” 五天后宁长安打了电话来,王琦瑶突然有种惊喜,这感觉让她有点儿瞧不上自己。但惊喜是实在的,她就一边恨自己一边答应了宁长安的邀请。事实上这几天她一直隐隐地希望他找上门来,虽然这希望比较渺茫,她知道对很多男人来说,顺便跟女人勾搭一下完全是习惯性动作,转眼自己都忘了。宁长安说:“给个地儿,去接你。” 第一顿饭一定要隆重,这是宁长安的观点,所以要去万龙洲吃海鲜。王琦瑶对海鲜其实不感冒,吃完了皮肤过敏,不过她没吭声。海鲜可以不吃,但不能不点,这是身价问题。所以宁长安点了澳洲龙虾,王琦瑶也没有吭声。那只张牙舞爪的大龙虾摆在面前三个小时,她一下都没碰,饭局结束时,她对宁长安说:“嗯,这只龙虾很漂亮。” 宁长安口才不错,车轱辘话说得都好听。他说这几天他一直在犹豫,是不是该打这个电话,打了怕别人烦,不打自己又烦,最后决定打,已经过得这么不容易了,宁可烦别人也不能烦自己。说得王琦瑶忍不住乐了。接着他又说,从现在开始他已经为下一个电话焦虑了:打,怕别人更烦,因为是第二次了;不打,自己显然更烦,也是因为第二次了。事情总是会越发麻烦。所以他问王琦瑶: “你说我下次打还是不打?” “你该问的是手机。” “我要是打呢?” “你应该继续问你的手机。” “我猜,后天晚上你心情一定很不错。” “你就这么见不得我心情好一点儿?” 宁长安笑了,王琦瑶矜持了半天还是被绕进去了。宁长安说:“就这么定了。” 两天后,他们去厉家菜馆吃宫廷私房菜。又隔一天,去了全聚德。然后宁长安突然没了消息。王琦瑶以为他没耐心了。在全聚德,他给王琦瑶夹烤鸭时顺势抓住了她的手,被她推开了,王琦瑶说:“请你尊重我。”她也就是做做样子,人家只是碰碰她手,又不是上来就扒裤子,犯不着。但她的脸阴得厉害。剩下的半顿饭时间,宁长安的话明显少了,一副自责和深刻反省的样子。足足过了十天,才来了电话:“我已经在巨鲸肚的黑暗餐厅定了位子,请务必赏光。”那天下午他五点就到了王琦瑶楼下,天有点儿冷,王琦瑶坐进车里时打了个哆嗦。宁长安立刻打开暖气。去巨鲸肚的路上,车绕了一个弯,先在一家商场门前停了下来。宁长安说,你该添件大衣了。 售货员说,那件大衣简直就是为王琦瑶量身定做的,边边角角都妥帖。六千六,绝对物美价廉,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王琦瑶知道这行情,这样的大衣她算捡着了,但价钱还是让她抽了口凉气,要脱下来。宁长安手一挥,制止她,对售货员说: “标牌拿掉。就它了。” 在车上,王琦瑶说:“回去我还你钱。” “一谈钱人就远,就不能让我靠你近点儿?当礼物了。今天是什么节?哦,周六,周末也算节假日嘛,就当周末礼物了,不嫌弃就行。” 巨鲸肚黑暗餐厅王琦瑶头一次去。竟然有人想出弄个黑灯瞎火的地方给人吃饭,这歪歪点子有点儿意思。一进去王琦瑶就明白了,什么人会最喜欢到这里来吃饭,心里也有了准备,所以饭吃到一半,宁长安的手伸到她腿上时,她没有大惊小怪,更没有大呼小叫。她知道,迟早的事。宁长安的脸在黑暗里只是个模糊的轮廓,侧影挺好看,很男人。王琦瑶把眼睛闭上,看见了他明亮的右手慢慢伸进了自己的衣服里,她的身体连着抖了几下。这个餐厅真是安静。 睡到一块儿是下一次的事。不能让人家觉得拿一件大衣就端不住了。下一次他们从格格府出来,王琦瑶的情绪不太好。格格府是家时髦的馆子,服务小姐穿着清宫服,袅袅娜娜地伺候你,花了钱坐到这里,你就是格格。这勾起了王琦瑶了无头绪的寻根梦,她可是真格格啊。宁长安敏锐地察觉到了,软磨硬泡知道了原委,立马拍胸脯许诺道:“哥哥我干这一行,三教九流都有交情,从现在起哥哥我上心了。今儿咱俩吃的是二人小宴,哪天一准叫你吃上格格府的团圆宴!”然后心疼地把王琦瑶抱进怀里,再没撒手,一直抱到了酒店里。在床上忙活时,宁长安说:“瑶瑶,你何止是格格啊,你是皇后,是皇太后,你是我的心肝宝贝老佛爷。” 第二天早上王琦瑶醒来,歪头看见身边躺着一个睡相痴傻的男人,嘴张大,皱着眉头好像梦里正在跟人打架,王琦瑶心里半是悲哀半是温情。就这么靠上了一个男人,她好像听见了开天辟地的哐啷一声。和对刘东不同,她对这个叫宁长安的男人还是有了一些心,从情感上她是愿意睡在他身边的。而刘东,她只是懵懵懂懂地以为和大好机遇睡了,当然结果不是。她知道宁长安多少?这是个问题。不过话又说回来,知道那么多干吗?有意义吗?在这个大海一样的北京城,有个人时不时给你靠一下,总比一个人跑累了没地方停下来要好。 好歹是个体面人。拍戏的时候宁长安开着宝马接她送她,在一帮小演员里,也算有了风光。给她拉车门时,宁长安站在其他护花使者里有款有型,你不能说他差到哪里去。她接了新戏,民国的,她演一个资本家的四姨太,也是个花瓶,深居简出在资本家的一处私密小洋房里,台词依旧不多。有时候王琦瑶觉得,导演设置这样一个人物,纯粹是为了给房地产公司做广告。镜头转到洋房上时候,谁都知道,有房没人是不合适的,所以一到这个点儿,导演就大喊一声:王琦瑶,窗边站着去。王琦瑶就走到窗边,拉开绣花窗帘,幽怨地向资本家可能出现的街道上望去。那个方向在傍晚,宁长安的车就会开过来。 她从不多嘴,这是coco给她的忠告,轻易别把男人往绝路上逼。coco和老潘交往的心得有不少,这是其中之一。王琦瑶也不会多问,大家都是聪明人。只要不是太掉价的场合,方便的时候她就跟宁长安一起去。包括他的朋友圈子。如他所说,这家伙的确三教九流都有往来,他的朋友里有教授、老总、警察、法官、个体户、it精英、小学校长、火车站售票员、政府官员、作家、记者,甚至有夜总会里的小姐和妈咪。大部分都曾是他的顾客,他擅长把顾客弄成回头客。他们回头,除了还需要别的证件,比如停车证、出入证、假发票和各种卡,更多的是帮亲朋好友牵线搭桥,不断地往宁长安这里输送新的客人。王琦瑶跟着宁长安见得比较多的人是罗河。 他们是哥们儿,至少两个人当王琦瑶的面都这么说。工商局的注册单上,罗河开的是一家文化公司,承接文印、策划、宣传、包装等业务,在海淀有自己的公司门脸,三间办公室,看得见的员工就有十二个。很多大型晚会和旅游项目都是他的公司搞的。但他从不去公司上班,由他老婆全权代理,用宁长安的话说,小钱咱罗哥看不上。他另有一摊事,在五环外的一座居民楼里,一整层房间都是他的,干活的人不下十个。他在这里承接地下业务,宁长安就是他多年的老客户。 他第一次见到宁长安带了一个陌生女人来,很是谨慎,聊天中稍微涉及一点业务活动,他就兜个圈子绕过去,只是寒暄打哈哈。弄得宁长安很不好意思,只好先把王琦瑶支开,再跟罗河交代:请罗哥放心,这绝对是个让人放心的女人。罗河问,放心到啥程度?宁长安说,浑身上下,每一个角落都是我的,不是多嘴的人。罗河才略略放了些心。等王琦瑶从洗手间出来,罗河对这个漂亮的上海女人笑了笑,说: “长安夸你呢。” “我有那么好吗?” “当然有。”宁长安说,“比好还好。” “我看出来了,”罗河说,“长安管着三十一人,你管三十二个。” 王琦瑶很奇怪,他怎么会管着三十个人?他不是整天就一个人乱跑吗? 罗河彻底放心了,这女人不仅不多嘴,连好奇心都没有,有这美德的女人不多。都睡了那么多次,她对宁长安知道得还如此之少。“你可真是天生做领导的命,权力大到天上去了,竟然还蒙在鼓里。”罗河说,“我跟你说,瑶瑶,我这长安老弟可是咱北京城的假证大鳄,半个北京的事儿都归他管。别看大街上贴那么多号,像样点儿的活儿都得找他求他。” 王琦瑶做天真状,“罗哥的话不要太深奥噢,不明白。” “老弟,”罗河对宁长安说,“我可就替你给瑶瑶小姐做点儿启蒙工作了。这么说吧,”他转向王琦瑶,“北京办假证的,实实在在的人,就有三十一个是长安的手下。大街上的小广告知道吧?你照广告去联系这三十一个人中的任何一个,他接到活儿都要送到我老弟的总部去做,大大小小证件、公章,一概搞定。” 第二棒:浮世绘(4) 这回王琦瑶听懂了,那个小吴大概就是三十一分之一。他们是一伙儿的。 宁长安说:“罗哥就别寒碜我了,我那点事儿,最后还不是得去求你?” 罗河很谦虚,“兄弟,术业有专攻。你们才是我的衣食父母啊。” 罗河在五环外的居民楼里干的是高科技,宁长安搞不定的业务只能找他。比如有的证件需要某特种纸,这种纸市面上根本找不到,只有官方机构在某些证书里使用,宁长安和其他假证头目就把样品送给罗河,罗河让他高薪聘请的专业人员做相关的高科技分析,最终按照材质和比例合成出与样品相同的纸张。这还仅仅是纸张,任何稀罕东西到了罗河的地下公司,转身就可以弄出可以乱真的赝品。 “就是说,假钞也可以造?”王琦瑶说。 “这话可不能乱说。”罗河摆摆手,装模作样地四顾。他们坐在长安街边上的一个酒吧里,客人们都在谈自己的事情,根本没人注意他们。“这活儿坚决不干,要杀头的,小姐。” 王琦瑶突然咯咯地笑起来,“原来男人也怕死。” 这话其实没头没脑,甚至根本就没头脑,难道男人就该不怕死?但此时此刻,王琦瑶不合时宜的天真让罗河觉得可爱,还有几分风情。关于男人和死,她没头没脑说出了这样的话。所以他凑到宁长安耳边说:“你小子眼光不错啊。” “那当然,”宁长安也不客气,“哥,我得告诉你,瑶瑶她还是个格格!” “啥?” “格格!就是大清朝的公主,还珠格格那格格。” “你不会连人都喜欢整假的吧?” “假了包换。” “哦,”罗河撤回身子把自己整个放进沙发里,摸着下巴说,“这么说还真有那么点儿意思。我得好好看看。” “嘀咕什么呢,你们俩?”王琦瑶问。 “格格!”罗河甩甩袖子做清朝官员行礼状,“格格吉祥!” 王琦瑶撇撇嘴,说:“既不吉也不祥。过气了!” 罗河恭维说:“瞎说,格格就是格格!” 此后他们再约见面,不管是日常往来还是业务上的事,罗河总会附一句:“把格格也带来吧,我请你们吃饭。”他们一起泡吧、吃饭、看演出,也经常出去玩,罗河自我标榜是个“野外主义者”。这个“主义者”王琦瑶闻所未闻,也许是罗河自己的发明,只要有大块的时间,他就要跑到荒郊野外也看看。通常都是罗河自己开车。三个人坐在罗河的越野车里去北京周边好玩的地方,比如司马台古长城、爨底下、十渡、十三陵等。罗河跟王琦瑶说,他已经请朋友打探了,一旦找到王世宁老先生,第一时间通报。人家好心,推掉好像不合适,但王琦瑶还是担心万一找了个溜墙根的怎么办,就说: “要是找错了怎么办?” “这还不简单?找错了就说明他不是王爷!” 王琦瑶觉得这个罗河真不错,想得周到,同时也为自己的顾忌被他轻易窥破感到难为情,把脸转向了车窗外。冬天的北京郊外凄凉萧索,树木只剩下光溜溜的枝干,荒草被大风吹走,她看见低矮的民房里走出来的男人女人都缩着脖子,他们仰脸看天,等着一场大雪降临。“光阴似箭,日月如梭”,王琦瑶想起小时候写作文最喜欢用的表示时间飞逝的成语,就是这么回事,与上海完全不同的冬天,她又看见了一个。 关于王琦瑶的寻根,宁长安也下了不少力气,私下里托了不少朋友,当然,他把王世宁严格地定义为有钱、有身份的老头,王爷嘛。他甚至提出了一个更简便的方法,就是把寻人启事印在办假证的小广告上,这样起码能被半个北京看见。提议被王琦瑶迅速否决,如此寻找祖父实属大不敬,她想到那个贴广告的小男孩,撕下来,弯腰,贴到地上,再踩一脚。祖父的名字一次次被脚踩,她爸知道了得疯掉。而且,放到办假证的小广告上,创意好是好,可也太掉价了吧。 昨天晚上北京开始飘雪,不知道一夜是否马不停蹄,早上起来但见天地皆白。这是王琦瑶喜欢的景象,雪天里的北京让她觉得安静,少了喧嚣和戾气;若是雪再大点,似乎能听见雪地里隐隐升起歌声,飘着喜气却又苍凉的调子。这调子是二胡拉的《步步高》还是别的什么曲子,她说不清楚。反正此时的北京,雪天是她最喜欢的时候。为了到雪地里走走,她跟尚在热被窝做梦的coco说,今天早上她下楼买早点。这样的早上,只有纯正的北京豆腐脑和油条才配得上。 对一个习惯了生活在上海弄堂的女孩来说,北京不免粗粝、随意,有点儿硬,但是雪花蓬松,给整个世界都敷了一层厚厚的柔和的粉。王琦瑶下楼,顺着马路往前走,雪已经开始融化,要在平常,她是极不喜欢化雪的,因为当雪成了水,世界变得更脏。但今天不一样,化过雪的路面腾起缥缈的蒸汽,路就显得更黑,油亮亮的黑,而路两边的树和建筑上积雪隆重,是那种贴心贴肺的白,黑和白突然就建立出了巨大的层次感,北京变得立体了,像换了一个面貌。王琦瑶很兴奋,顺着马路边走边看,一直走到了天桥上。 从高处看,又是另外一番的壮观。北京的大地从这条路开始陡然黑起来,黑夜和石头一般沉稳凝重;白雪覆盖的一排排高楼竖起来,像仪仗队那样都站直了。白和黑因为单纯而有了气势和力量,北京的浮泛、浅薄和轻佻不见了,她觉得眼前的城市如同影像里的圣彼得堡、耶路撒冷或者伊斯坦布尔。王琦瑶习惯性地去口袋里摸手机,想找个人说说此刻的感受,这个人显然会是宁长安。没找到,手机放在床头忘了带出来。 买完豆腐脑和油条,在楼下看见了宁长安的车,打眼她就认出那个车牌号。这家伙今天起这么早?跑过来要带她出去看雪?好的雪景当然在公园和野外。大门虚掩,王琦瑶在门外就听见coco说:“她真的出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要不你下午再来吧。”她推开门,看见coco睡衣外面裹着一件长羽绒服,正在和一个面色黑黄的女人说话。那女人穿着一件呢子大衣,脖子上围了一圈咖啡色的某种动物的皮毛,眉笔画出来的细长眉毛惊险地盘踞在额头上。王琦瑶听见那女人说:“没问题,我等。”王琦瑶心里咣地响了一声,余音袅袅,像谁为她敲了一记锣。 “长得的确不错啊。”那女人抱起胳膊说,两个大rx房立刻把大衣和动物的皮毛顶起来。“知道我是谁吗?” 王琦瑶把早点放下,都没看她一眼,换鞋的时候给coco说:“你拎回房间先吃。”换了棉拖鞋直接进了房间,说,“想说什么进来说吧。” 那女人跟进来,大大咧咧地在床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来,声音相当盛气凌人,“我来你不紧张?” “你会吃人吗?”王琦瑶坐到床上,隐隐担心的事情这么快就来了。她告诉自己要顶住,她想抽根烟,抽屉拉了半截子又推回去。抽烟会让她觉得自己已经怯了。“说吧。” “有烟给我一根。”那女人说,“我十九岁出道,干这行十几年了,进去过两次。” 这个开场白让王琦瑶心惊。她说,她不是来打架的,只是想告诉王琦瑶,长安的发家史。 “长安和我一个村儿,高考没考上,我回家过年时我们俩好上了。他会吃、会玩、也会说,人长得也顺眼,就是不爱干活。我俩算是绝配,我把他惯得是没样子了,我是挣钱的,他是花钱的,只当多养个儿子。我估摸着他花钱把你哄得很高兴——那是我的钱。宝马你坐得也挺舒坦吧?我买的。生意有时候我懒得打理,我要管儿子念书,才把三十几号人转给他使唤——那三十个人也是我的。” 王琦瑶盯着对面墙上的一个点,那是上一任房客敲进去的钉子。宁长安来的时候,喜欢把一大串钥匙挂到上面。他还说过,等天气暖和能开窗户了,他要买一串风铃挂上去。 “他还好色,见着长得像样点儿的就爱上去勾搭。我要没猜错,他是看了你的照片才想和你玩玩的。” 王琦瑶暗骂自己愚蠢。做毕业证是要照片的,自己倒把这茬给忘了。她竟然听信宁长安,只是帮小吴一个忙来送货。他完全是有备而来。 但事情已经发生,她也从未有过奢侈的幻想,现在需要的只是自卫,“我不知道他结婚了。没跟我说过。”王琦瑶顺手把宁长安买给她的白金手链拿起来,往手指头上缠,她希望这东西能给她点儿底气。恰恰这个手链惹恼了宁长安老婆,她早在两年前就有这样一条一模一样的手链。她的火噌地上来了。 “放屁!”她站起来,指着王琦瑶,“装什么装?以为你十八啊?我告诉你,从今天开始,他就只能在家闭门思过!我也告诉你,老实点儿!我能从局子里出来,我就不怕再进去!不想混你早点儿跟我说!” 王琦瑶当时的感觉就是那句老话:秀才遇到兵。她又不能就这么俯首低眉任人宰割,也跟着站起来,“你别欺人太甚,这可是我的家!”因为着急,声音变得更尖细,上海话都出来了。 宁长安老婆忽然笑了,“小腔调还挺尖,怪不得长安喜欢。他可说了,就你那叫床的声音,怎么听都像个鸡!对了,听说你还是个什么格格?我估计啊,你那八竿子打不着的女祖宗,不得了了也就是王爷府里的通房大丫头!” “你,无耻!”王琦瑶曾在一部肥皂剧里演过一个受了侮辱的女孩,她表示反抗的方式就是这三个字:你,无耻!她觉得这三个字过于程式化,没分量更没创造力,建议导演改,导演没听,她还挺委屈。现在,一着急,脑子一片空白,脱口而出的竟然也是这三个字。 “我无耻?”宁长安老婆说,“脱了衣服往别人老公身上爬,你还有脸说我无耻?” 王琦瑶彻底垮掉了,她哪里经过这阵势。一时间心乱如麻仿佛五脏俱焚,胳膊腿都不听使唤了。她想双手支在梳妆台上,做出的却是两手狂乱扫荡的动作,各类化妆品和小饰物噼里啪啦全滚到了地板上。然后放声大哭。 coco听到动静,以为在肉搏,那王琦瑶肯定吃亏,攥了把菜刀就闯进门来。“anny,没伤着你吧?” “别拿刀瞎比划。”宁长安老婆说,“我可没碰她,怕脏了手呢!让她哭,哭完了就知道小三也不好当。你们忙,我先走了。”真的转身就走了,神情步态都正常。好像她就是来串个门,拉完家常现在可以走了。 coco的菜刀也就做做样子,举起来她也落不下去,不过这已经让王琦瑶很感动了:自己还没有被这个世界完全抛弃。她也不管光不光彩,抱着coco就哭起来,孤独、恐惧、羞耻和绝望一起来了,是真的伤心。coco开始只是安慰,说来说去把自己也说进去了,她们俩的情况基本上一样,同是天涯沦落人,老潘的老婆打上门来也是迟早的事。这么一想,coco也伤心,抱得比王琦瑶还紧,哭得更响,也是真的伤心。她们就这么断断续续抱头痛哭了半个上午,豆腐脑已经冰凉了,油条变得硬邦邦的,抡起来可以当凶器使。哭累了停下来,心情虽然没能彻底扭转过来,但也神清气爽,仿佛获得了新生,早上那天崩地裂的事件也变得虚幻遥远了。 “不能让宁长安就这么拉倒了!”coco洗了脸,用完化妆品,红肿的眼泡让她觉得如果不了了之都对不起自己,就跟王琦瑶说,“anny,给他打电话,就说你怀孕了,看他怎么办!” “怀孕?你怎么能这么说!” “有什么?就兴他们由着性子糟践咱们?他不是闭门思过吗,让他好好思思!” 经不起coco的怂恿,王琦瑶真就给宁长安打了电话,她也想借此发发怨恨,此外也是不能彻底断绝,心底里还存了一点儿渺茫的希望。她对着电话说:“长安,我怀孕了!你这混蛋,现在必须过来见我!你要不来,有你好受的!” 对方一声没吭。也许对方并没什么不好受。 coco幸灾乐祸地说:“信不?他老婆一定逼着他用免提,今晚有得他受了。” 王琦瑶挂了电话,失神地倒在床上,身体里空空荡荡。她不知道宁长安究竟会不会来。她无暇顾及coco突然而至的快乐,也没意识到,coco只是想让她帮忙预演一下,没准哪天这招自己用得上。对coco来说,似乎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 这场雪刚停大半天,傍晚又下起来。副导演电话通知,戏往后推,天好了再说。宁长安没来;再拨,关机;又拨,是个空号。到此结束了。王琦瑶想,男人就这德行,真他妈快啊,比提上裤子就跑还快。她在浴缸里狠狠地泡了一个热水澡,一遍遍擦身体,那股劲儿是要把被宁长安碰过的皮肤脱掉一层才罢休。然后收拾停当,下楼买了两瓶红酒和几样熟食,在床上支起一张小桌子,招呼coco来,两人盘腿对坐,咬牙切齿地发誓,喝到睡着为止。窗外大雪纷飞,有种深埋与沉沦的安宁。世界已然不存在,就剩一间屋,两个女孩相对饮,你好我好大家不好,来,喝。喝,喝。到了夜半,两瓶酒都见了底,两个脑袋抵在一起,歪倒在床上,小呼噜响起来。雪继续下,不知今夕何夕。 北京这些年很少如此大雪。全球变暖,据说年年暖冬,越来越暖,雪总也下不大。所以,早间新闻里播音员在说雪的时候很是兴奋,镜头里闪过一些著名地标,故宫、颐和园、长城、天坛、北京大学、未完工的“鸟巢”、中央电视台和即将完工的国家大剧院“蛋壳”,个个顶着积雪像怪异的大白头翁。播音员说,北京气象台预告,今天雪后初晴,宜赏雪景,不过外出务必注意安全。要在平常,王琦瑶肯定坐不住,但现在好心情一点儿找不到,宿醉的头疼还在。coco去和老潘约会了,她打算就躺在床上,等午后再说。 九点钟罗河打来电话。“格格吉祥,干啥呢?”他像早间新闻播音员一样兴奋,“长安换号了?我打他手机,一个劲儿说空号,玩失踪啊?” “他失踪关我什么事?” “你是他领导嘛。” 王琦瑶用鼻子笑了一声,心想三十二个人的哪是我,我自己都领导不了自己。 “吵架了?” “这么好的天气,懒得吵架。” “我就说嘛,这大好的天儿。想找你们去颐和园看雪,他找不着影儿,要不咱俩先去?” “颐和园我不去,圆明园可以考虑。” “那就圆明园。” 其实王琦瑶哪都不想去,随口冒出来个圆明园,纯粹是个修辞,因为它比颐和园寂寞荒凉,契合现在的心境。那颐和园的饱满和富贵对她不合时宜。十点,罗河的车到了楼下。 除了管理人员,整个圆明园那上午就他们俩。所谓赏雪景,就是在雪地里走。那些零乱的石头两人看过很多遍,你让他们按照大水法原始的模样把石头堆积起来,恐怕也八九不离十。王琦瑶又没心思说话,赏雪景就成了沉默的在雪地里赶路。罗河很想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王琦瑶就是不说,抓了一把雪攥在手心里,越团越圆,越圆越凉,直钻到心里去,整个人里外都冰透了。罗河觉得这么走下去要出人命,王琦瑶的嘴唇都紫了,看看表,下午一点一刻,该吃午饭了。于是出了园,到“东来顺”点了个鸳鸯火锅,在靠窗的位置坐下来。 第二棒:浮世绘(5) 这样的天适合吃火锅,王琦瑶这样的人今天更应该吃火锅。锅底沸腾,羊肉下锅,热气一点点进到她的身体里,冻得发紫的两只手慢慢泛红,血液开始狂飙突进地运行,王琦瑶第一筷子夹了羊肉热辣辣地送进嘴时,终于绷不住了,一口肉全吐在了小料碗里,眼泪瞬间就挂满了一脸。罗河赶紧递上纸巾。 “我就知道出了事,”他说,“长安进去了?” 王琦瑶摇摇头。 “你们,分了?” 王琦瑶不说话,擦了嘴,把盛小料的碗推到一边,又夹了一大筷子羊肉塞进嘴里。浓烈的辛辣味冲得她想咳嗽,她使劲儿憋着,夸张地嚼出了声,囫囵下咽的时候,她觉得进肚子里的不仅是涮羊肉,还有一大把眼泪。 罗河绕过火锅握住她的手,说:“没过不去的坎儿,有我在。” 王琦瑶慢慢抽回手,用纸巾细心地擦掉眼泪,掏出化妆包补了一下妆,说:“我想吃蘑菇。” 罗河对着服务员打了个响指,吩咐:“所有的蘑菇,每样来两份。” 服务员说:“金针菇也算吗?” “只要带个‘菇’字,全上来!” 那顿饭吃得舒心。王琦瑶记不得在什么书上读过一句话:饱餐一顿可口的饭菜,世界观都能变。这话说得好,她的心情就像雪后初霁,新生活似乎可以开始了。宁长安就那么重要?爱情有那么伤痛人心?何况他们根本算不了什么爱情,从一开始两人就都知道,主要是合作,各取所需。合作最好的状态是双赢,赢不了散伙。就像coco说的,三条腿的蛤蟆难找,两条腿的男人遍地都是。不就是个男人嘛。 他们上了车,越野车跑在雪地上如履平地。王琦瑶问:“有摇滚的碟吗?” 罗河翻了翻,找出一张崔健的专辑。“喜欢哪首?” “《快让我在这雪地上撒点儿野》!” 罗河把cd放进播放器里,激烈的音乐把车都振动了。王琦瑶的左手放到操纵杆旁边的平台上,跟着节奏敲鼓点。她的手放在那里以后,罗河的右手基本上就停留在操纵杆上,五个指头如同在沉思,终于,它们像螃蟹一样爬到了王琦瑶的左手上。两个人手握在一起时,身体都僵直了,像两尊静止的蜡像,只有车、音乐和崔健的声音在动。 王琦瑶想,我学会勾引男人了。一阵悲怆的感觉席卷了全身,她再次把手一寸寸抽回来,说:“我想回家。” 太快了说不过去,想来罗河也这么认为。但作为一个男人,他希望现在就把车开到床上去。这不好。他尊重王琦瑶的想法,人家刚刚受过伤害,虽然这世界伤害无处不在,所有人都得在伤害中逐渐成长,她的手毕竟缩回去了。他把她送到楼下,回去的路上经过“宏状元”粥店,脑袋里闪过一道光,头一回觉得自己在生活中来了灵感,进店帮王琦瑶叫了一份外卖,六点半送到。他在电话里说,晚上喝绿豆粥,可以调剂一下中午的火锅,就别下楼了。他们还开了个玩笑,王琦瑶说,哟,挺周到啊;罗河说,我也是个要求进步的男人嘛。 此后一周,罗河给王琦瑶打过两次电话,只说找人的事。照她提供的年龄和长相,帮忙的朋友查过了,这样的头面人物朝阳区没有。照她提供的年龄和长相,帮忙的朋友又查过了,这样的头面人物海淀区也没有。“别着急,”末了他都会宽慰一下,“只要人在,一定能找到。等着做格格吧。” 第三次电话打来时,王琦瑶正在片场,天上落着冷雨。室外的戏没法拍,室内的戏拍完了,今天到此结束。大小明星们有车开车,没开车的等人来接,啥都没有的,可以坐剧组的车回去,那要两小时以后。王琦瑶躲在远离人群的地方,犹豫是等下去还是打车回。被宁长安的宝马接惯了,突然没了那风光还真有点儿不适应。更关键的是,接和不接、用什么车接关涉身价问题,上去了就不容易下来,尤其在大小明星云集的剧组里,暗地里大家较着劲儿地比。她怕别人问起。怕什么来什么,一个平常和王琦瑶就不对付的女演员走过来,阴阳怪气地问王琦瑶: “人呢?” “谁?” “宝马王子啊。想起来了,宝马325呢!” 显然是盯上自己了,这一周宁长安的确没来。王琦瑶深知她的敌意,她们是同一个经纪人介绍进来的,这女人自认是个演技派,但长得欠了点儿火候,姨太太的角色没拿到,只能演姨太太的远房表姐,台词倒不是很少,但谁会注意到一个偏远的姨太太的偏远的亲戚?所以她很不爽。私下里面对王琦瑶时,她完全忘了自己是个演技派,幽怨和失衡全挂在脸上。角色争不过也罢了,车更没法比,她来回只有剧组的班车可坐。 “他在换车。” “够有钱的啊。”对方将信将疑,“可以透露一下什么车吗?” “宝马越野。” 那女演员不依不饶,“是换车啊还是现造车?够久的嘛。” 王琦瑶没理她,当着她的面拨了罗河的电话。“什么时候到?我收工了。” 罗河正在和朋友谈生意,一下子没摸着头脑,不过很快会意。“现在?”他说,“我手头有点儿事。” “就现在!你马上来!” 四十分钟以后,罗河的车在不远处停下来。王琦瑶指着宝马越野对那女演员说:“要不要验验货?” 女演员哼一声,起身坐到了另外一张帆布椅上。 东西总是越收拾越多。王琦瑶把家当都堆到地板上以便统一打包,发现小东西源源不断地冒出来,这其中有一半是宁长安送的。她坐到沙发上盯着它们看,考虑哪些东西必须扔掉,免得罗河见到了不高兴。他在回龙观给王琦瑶租了个独立的两居,那地方靠他的地下公司近,可以借口去干活儿,随时开车过去。这时候离搬家只有两天,早上coco出门的时候还哼着小调,回来就板出了一副棺材脸。刚刚,一个小时前,老潘和她散伙了。 事情来得很突然,前几天还好好的。coco告诉他王琦瑶要搬,老潘说那好啊,广阔天地,大有可为,一副猴急要往床上爬的样子。他还说,以后就可以从容地留下来过夜了。今天下午他突然约了coco去后海的星巴克,哼哧半天才说:“散了吧。” coco说:“为什么?” “你就别问了。” “我的事,我为什么不能问?” “那也是我的事。没什么,我就是觉得该散了。” coco抓起包就走,多说一句话她都觉得丢不起那人。当然,从和老潘在一起的第一天开始,她就已经在丢人了。现在只是不想更丢人。她在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老潘跟上来,摸出一张百元大钞递给司机,说:“师傅,一定要安全送到家。” “还给他!”coco对师傅说,“听见没有?还给他!”师傅把钞票像炸药那样举着,左右为难,coco抓住钞票扔出了窗外,“开车!” 进了门,王琦瑶看见coco的脸前所未有地长,完全是情感懈怠导致的皮肉松弛。凭直觉,她知道室友出事了。coco不说话,准备换鞋,最先看见的不是自己的棉拖鞋,而是一直放在鞋架上给老潘准备的那双大号鞋,每个鞋面上都绣着一颗火红的心。她特地在双安商场挑的情侣鞋,她的鞋面上也各有一个小一号的红心。她就站在鞋架前捂住脸哭起来,嘴里嘟囔着: “我就是喜欢钱,我也是爱他的呀!” 相同的悲剧上演了。王琦瑶走过来抱住她,大家都一样。 “他凭什么呀?”coco盯着那双鞋问。 王琦瑶想了想,说:“可能是被你吓着了。” “我怎么吓着他了?他不是一直想什么时候住这里就住这里吗?” “想是一回事,做是另一回事。” “他一直说要和我过一辈子。” 王琦瑶突然火了,推开她给了她一个耳光。“你十八啊?”说完了才想起来这是宁长安老婆骂她的话,更气了,对着coco又捶了两拳。“这话你也信!宁长安你就没看见?” 暴力此刻奏了效,coco好像被打明白了。她直直地盯着王琦瑶。“anny,你说得对,可我还是想哭一场,”说着就要往王琦瑶房间里走,“你就让我哭一个小时吧。” 王琦瑶拦住她,“要哭回你自己屋里哭!”她在地板上蹲下来,决定把宁长安送的所有礼物全扔掉。coco的房门没关,哭声痛快地传过来。她哭得的确有点儿伤心,听得王琦瑶都难过了,两眼慢慢地就蓄满了泪。她在准备扔掉的礼物里,还是挑了两件留下来:一个是块元宝形的小石头,一个是蹲着一只小猴子的白金工艺戒指。 前者留下来是因为惊险,宁长安为了捡这块石头差点遭了车祸。他们俩从平谷回来,开着慢车一路说笑,王琦瑶一扫眼看见高速路上有块石头,大叫:元宝元宝。的确酷似元宝,宁长安停车下去捡。那地方是个弯道,后面的车没想到竟然有人会停下来,车直直地冲过来,好在一阵急刹车,车头保险杠杵到宁长安屁股时才谢天谢地停下来,车主、宁长安和王琦瑶三张脸都白了,汗珠子直往下掉。如果冲上来的帕萨特刹车技术烂一点儿,宁长安现在可能就只会出气不会进气了。相互发了脾气又相互道了歉,车继续走,王琦瑶抱住宁长安开始自责。宁长安说,这不没事儿嘛,只要你喜欢。后者留下来是因为戒指上有王琦瑶的属相。那属相有典故。宁长安说,有个走乡串户给人算命的瞎子大师,在他二十岁时看过他的生辰八字,结论是他命定的女人属猴。宁长安送她戒指时,以罕见的严肃表示:瑶瑶,你就是我命定的女人。这个戒指和这句话,让王琦瑶在当时突然有了新娘子的幸福感和沉醉感。她留下它,因为这样的幸福与沉醉在她的北京生活中仅此一次,即便放到她人生漫长的二十余年里,也屈指可数。作为女人,她需要这感觉,挺不住时温习一下,可以让她对生活再一次充满希望。 coco哭完了,仿佛精神上洗了个澡,想问题有能力拐弯了。她看见王琦瑶坐在一堆小东西里,走过去就开始帮她往门外扔。“要扔就彻底,别藕断丝连,”她说,“男人就是口香糖,嚼嚼可以,不是给你咽下去的。” “你以为我们不是?”王琦瑶说,“人家把甜味嚼没了,吐得比你还利索。” “所以,咱们不能再犯傻,要吐也得吐在别人前头!anny,别一高兴又忘了啊!” 王琦瑶想,用得着你提醒吗?她确信罗河不会比宁长安更义气,这也让她在处理两人关系时更为洒脱。哪有那么多爱情啊。她认为一个人的爱情是定量的,你用出去多少就空掉多少,现在她空了一大块。即使她躺在罗河身下的时候,都觉得使不上劲儿,没力气真正地爱这个男人。那好,她也不打算从他那里索取爱情,她只要更好的生活,要那些可以把好生活支撑起来的非常琐碎具体但又极其重要的东西。 房子很好,精装修,房东是个卖药的。王琦瑶开始真没瞧得上,卖药卖得再好又能咋的?见了面才知道卖药的也可以卖成个大牛人,跟捡破烂捡成百万富翁、北大毕业生卖猪肉卖出大名一个道理。那个貌不出奇的房东有个好名字,董乐天,他向王琦瑶介绍自己的房子:楼梯两边的房子全我的,本来最近想打通,罗总急着想用,朋友嘛,能帮上忙当然好;有什么不满意的尽管说,我住对面,有事敲门、打电话都行。 在罗河的鼓动下,接着他们参观了董乐天这一边的房子。实话实说,单层房子这么大,王琦瑶在北京前所未见。怎么会这么大呢?拐了个弯绕过去,又拐了个弯才到头。家具装饰更是一流,不少东西都是进口货,商标上的字母绕来绕去。王琦瑶不认识,但分得清绝对超过四种语言。 “这房子有多大?”她用手比划着这让想象力失效的巨大空间。 “五百六。两套房子打通的。如果你不租那套,我还想继续打通。” 第二棒:浮世绘(6) 王琦瑶抽了口凉气,瘆得慌。没见过这么买房子的,他把本单元的这一层全拿下了。问题是他一个人住,离婚了,老婆孩子住在东城区。这么大的房子单个人跑来跑去,也不怕闹鬼。 “我是个土人,不像罗总会玩股票。我信老祖宗的,买房置地。这年头,钱存银行也不保险。” 回到房间,罗河帮着王琦瑶把东西简单归置好,拉着王琦瑶就往床上拽。搬进来的第一天做这种事,意义重大,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加冕典礼。但王琦瑶不在状态,即使在她哼哼唧唧时也忍不住留出半个脑袋来走神,五百六十平方米的房子和诸多豪华的进口设备严重地刺激了她。从与万紫的合租房搬到与coco的合租房,她感叹过生活在进步;从与coco的合租房搬到这里,她也感叹过;现在,见识了董乐天的“五百六”,她觉得气短,肺活量低到了没有,悠长的感叹总也出不来,她不知道说什么好。卖药卖成这样,他卖的是什么药?王琦瑶突然抓住罗河说: “先别动!他是不是个贩毒的?” 罗河就笑了。这一笑后果很严重,坚硬的身体漏了气,一下子懈掉了。“怎么会是个贩毒的?”他说。想再把身体绷紧,却怎么也不听使唤。罗河很生气,“好好的扯什么贩毒啊你!败兴!” “对不起啊。”王琦瑶也觉得问得不是时候,而且显得自己很不敬业,于是蜷在被子里直道歉。“亲爱的,我就是在想,除了毒品,什么药能让他赚这么多钱。” “三两句话跟你解释不清。以后慢慢说。”现在他没心思干别的。两人努力了半天,他还是绷不住,懊丧地去了卫生间。洗澡的时候他说,“一会儿我回去。剩下的你慢慢收拾。” 王琦瑶收拾起来的确很慢,老想着把东西安排得跟对门的董乐天那样,弄不像。没办法,这房子当初是董乐天买给岳父岳母住的,装修也算相当好,但跟自己住的还是差了不少。装完了,老两口在老家过得也挺舒坦,磨磨叽叽不愿来,然后赶上女儿离婚,彻底不用来了。王琦瑶自认为不是贪图富贵的人,但住在对门,你真不能视而不见;尤其是董乐天没事就喜欢邀请朋友去整个party,敲敲门她或者她和罗河就得到,你不能把两只眼放家里,所以看着啥都受刺激。她把这种刺激说给coco听,coco想了想,说,如果你不是贪财,那就是你想有个正儿八经的家了,生小孩过日子,女人对房子和家具最敏感。王琦瑶反对,她可不想早早被捆在家里,壮志未酬呢。 “我知道了,那就是世界观和人生观变了。”coco兴奋地说,“是你跟我说过吧?吃顿好饭世界观都能变。” 王琦瑶想,难道真是这样?她好像是有了些变化,比如对挣钱、对物质享受、对生活空间的大小等等的认识。在过去,奢华的生活对她只是传说,逛大大小小的商场她也眼红过,但它们其实不具备日常性,还是失之抽象,所以她也并不太上心;现在看见了活生生的样板,近在咫尺,完全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无所不在的细节证明了一种可以实现的巨大可能性——别人可以有,她未必就没希望。 ——“他究竟卖的是什么药?怎么卖才发了这样的财?” “就是我们平常吃的药啊,你从医院里买的那些。”罗河被她问急了,反问道,“你就没听说医药行业是暴利?” “听说过。也就听说过而已。” “那就好了。老董就是靠卖药发起来的,暴利嘛。” “这么贵的药,谁要买?” “咱们买的都是这么贵的药,”罗河说,“医生跟你说,这药好,你得吃。你敢不吃?这行当的知识看来真得给你启启蒙。” 整天喊着医药降价,看个病依然贵得要死。这王琦瑶是知道的,上次她感冒,就是头痛、鼻塞,医生听她说担心坏了嗓子影响拍戏,逮着她软肋,强烈建议用特效药,加上打点滴,五天花了一千块钱。被coco狠狠笑话了一通,用药七天好,不用药一周痊愈,感冒历来如此,祝贺你赚了。 董乐天他们卖药,就是从医院下手。医生的话最好使。当然,同类的药有很多制药厂,标好了差不多统一的价钱后,你要利润大,就得销路更好。这个是买方市场,卖方你要烧香磕头往人家门上送。进医院有很多道坎,首先要让医生同意用你的药,然后得让药事会认可,他们认可后,还需要药库答应你的药进去,接着是门诊药局和病房药局是否愿意把你的药摆到药架上。这一系列流程哪个地方都不能出岔子,一个口堵上,事情就黄。所以你得打点,每个神仙的香都得烧到,而且要烧得比别人好。差不多的药,人家凭什么就非得用你的?你必须搞好所有的关系。过一个坎,处方上开出去一瓶药,别人给你三十,我给你五十,干不干?好,五十五就五十五,成交!没有谁的关系是与生俱来的,亲兄弟也未必好使,你就是得用钱砸,一个个砸服帖了,事儿就搞定了。 “那得要砸进去多少钱?” 砸完了剩下的钱还是很多,很可能更多。不过你要是聪明,也可以既省钱又省心。老董就有这一手,别看他个头不高,长得不叫好也不叫座,就是能迅速把医院里最大的头儿拿下。别人从下往上搞革命,千辛万苦未必管用,老董是从上往下来,拿下了一个人基本上就拿下了整个医院。所以他胖,不必像其他卖药的那样整天上上下下地跑,腿都跑细了。还有,砸倒一个大头儿看上去代价高昂,但可以一劳永逸,只要他还认你,医院就是你们家的;从小喽啰开始砸起,每个花销的确不大,多了就不好说,而且那帮盯着小毛小利的家伙,见了钱多的就叫爹,你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就撂挑子了,你就得一直跟在屁股后头忙活儿。手里香火不断,烦也把你烦死了。 这还只是大道理,罗河就哇啦哇啦讲了一堆,如果再把他有一搭没一搭透露出来的细节和案例都摆出来,那得一本大书才装得下。罗河一个搞文化公司兼营地下产业的,照理说跟这行完全不搭界,却能如此边边角角地娓娓道来,让王琦瑶开了眼。她开玩笑地说: “你到底是干哪一行的?” “现在我就想干这一行。” “卖药?” “不好吗?” “可你这是跨行作业。” “有董乐天在。” 王琦瑶明白了。“所以你来租他的房子。” “朋友嘛。” “所以你把我弄过来跟他住对门?” “没这事儿。只能我罗河碰别人的女人,我罗河的女人别人不能碰!” “碰来碰去的,把女人当什么了你们这帮臭男人!” “当宝贝宠着啊。”罗河乐呵呵地说,拍一下王琦瑶的屁股,“乖,听话,洗洗去。” 这一次他们相当和谐,感觉和节奏把握得恰到好处。罗河在她身上甚至还游刃有余地展望了一下药品经销大鳄的美好生活,那是一个人建立起来的帝国,把药变成黄金。王琦瑶也很快活,头脑里也有一幅好日子的美丽画卷,间或耳边会遥远地响起“碰,碰,碰”的声音。这个“碰”让她莫名其妙地兴奋。最后结束时,她喊出的最后一个音也是“碰”。然后两个疲惫的人很快进入了短暂的睡眠。王琦瑶做了个梦,在豪华的梦境里董乐天“碰”了她,先是用胖胖的带肉坑的小手,接着是胖胖的大脸,最后上场的当然是胖胖的身体。这些都不可怕,可怕的是末了董乐天道歉时,王琦瑶说:“客气啥,谁碰不是碰。”她被自己的这句话吓醒了。居然说出了这样的话,太不要脸了,就算在梦里也不行。她把罗河推醒,说: “我不想住在这里。我要有自己的房子!” 罗河迷迷糊糊地说:“别闹了我的格格,要是有办法拿出这个钱,我怎么舍得让你寄人篱下呢?再忍忍,等我从老董那里得了真传,要多大的房子我都给你买。让我再睡一会儿。” 王琦瑶生气地又推了他一把。“这可是你把我放这个地方的!” 罗河哼了一声,呼噜又起来了。 王琦瑶告诫自己,没事别往对门跑,那么大的房子,出了事喊救命都没人能听见。但又不得不去。通常是罗河带她一块去,她知道自己只是个具备了日常色彩的交际工具,他在和老董套近乎。其他时间是聚会,一帮有头有脸的人来了,罗河不在董乐天也会给她打电话,反正没事,一起喝喝茶。董乐天从来不敲门,只打电话,担心被人看见了招闲话。王琦瑶明白自己只是去做花瓶,还是有请必到,她希望从董乐天的那帮朋友里找到个贵人。在演艺圈子里,要想往上走,得有贵人推一把。这个道理王琦瑶懂。所以王琦瑶虽然纠结,能往对门跑的机会也一次没落下。 两种到对门的途径中,王琦瑶更喜欢后者。 罗河在,两个男人基本都在聊正事,要么是政治,要么是经济,要么是药品营销。罗河总要绕一个大圈子,最后把话题转到这上来。王琦瑶只能做个干巴巴的听众,不停地喝茶,除此之外就是欣赏董乐天的房子和家具;与其被房子和家具刺激,还不如喝茶。这又导致另外一个难以启齿的问题,她中途必须用一下董乐天的卫生间。每次坐到董乐天的马桶上,她就想到老董那个肥胖的屁股每天都曾临幸此物。马桶是进口的美国货,福马牌,但老董的肥屁股是国产的。老董的屁股抬起来后,她坐上去。这是个显而易见的逻辑关系。一想及此,她就不由自主地抬起屁股,于是她在对门上厕所的程序是这样的:她只能用纸巾擦一下马桶垫圈然后坐上去,等事情过半,她开始身体上升,脱离垫圈,撅着屁股把事情做完。 如果只是一个人去,那情形就好得多。她是年轻女人,长得又好,正经不正经的男人都会凑过来。她基本上是政治经济之外最重要的话题,被当成世界中心的感觉相当好。男人们当然会有所放肆,开一点儿不那么素净的玩笑;即使罗河在场时对她目不斜视的董乐天,此刻两只小眼睛里也会闪烁一些暧昧的光。不管以何种方式,她确实被关注了。他们争相献媚,许诺有机会一定提供帮助。他们的话你不能当真,但哪一天某个人的神经突然搭错了,事情没准也会成。王琦瑶只是在找偶然性,撞上一次就够。 因为常去,慢慢也就失去了戒心,董乐天的确没有对她进行过明显的骚扰。他在生意场上遇到不顺心的事,偶尔也会给王琦瑶打电话,有空过来喝一杯?罗河在更好,一起过来。有礼有节有据,起码外表上你挑不出毛病。他从没有乱过,一旦喝多了,都会提前跟她说:“趁我还清醒,你赶快走。”所以那天晚上接到coco的电话后,她先给罗河打了电话,罗河不方便,她放下电话就去了对门。 那天晚上九点,王琦瑶正躺在床上做面膜,耳朵里听着影片里伊丽莎白?泰勒在说汉语台词。她是伊丽莎白?泰勒的忠实粉丝。coco打来电话,说:“anny,长安在我这里。” “谁?” “宁长安。” “在就在,关我屁事!”她想一定是宁长安旧情未了,托coco搭个台子然后他再来说话。 “这段时间他经常来。他很难过。” “他有什么好难过的!” “开始他天天在你房间里等你。” “开始?那后来呢?” “后来,”coco突然就期期艾艾了,“后来他还来。” 王琦瑶一下子警觉了。“你们——”她不得不停顿,以免猜错了对方反应激烈,“在一起?” “对不起anny,我也没想到。当时他真是很痛苦,我也不知道怎么跟你说。但我觉得,还是应该跟你说一下。” 想什么就来什么。王琦瑶抱着电话,不放下也不说话。两人中间隔了一截长达两分半钟的空白。最后coco扛不住了,说:“anny,你说话呀,我们还是朋友。你别难过好吗?” 王琦瑶对着电话笑了,面膜跟着皱起来,看上去像一张诡异又恐怖的脸。“有什么好难过的?我扔下的破烂被人当宝贝捡了,我有什么好难过的!”说完啪地挂了电话。挂了以后又觉得这么说太伤人,人家做的只是后续工作,又不是从你手中横刀夺爱,犯不着。她又拿起电话拨过去,想道个歉。没想到刚接通,就听见那头coco哭着喊:“谁是被人扔掉的破烂谁心里清楚!”然后电话断了。 野鸡大学的同窗情,共处一室的同居情,对男人同仇敌忾的姐妹情,到此显然结束了。为了一个男人。那个男人为了谁呢?平心而论,王琦瑶知道宁长安对她好,也明白coco和他搞到一起后,对她心怀愧疚。都还是有点儿心肺的人。也正因为如此,她才愤怒和难过,她心有不甘,她也是对他动了情的,而他偏偏又睡上了自己的好朋友。无论如何她觉得自己受到了伤害。她揭下面膜开始给罗河打电话,让他来。此刻她必须用一个男人把自己从另一个男人那里解救出来,用自暴自弃的甚至下三滥的方式:你和别的女人睡,我也和别的男人睡!其实这赌气完全无所谓,都散了伙了,赌气给谁看呢。但她的火上来后智商就下去了,非把这气赌到底。偏偏罗河那晚上被老婆看得很紧,找不到任何溜出来的机会。王琦瑶更生气,关键时候被两个男人同时抛弃,没法活了!她拎着一瓶洋酒敲开了董乐天的门。 “陪我喝一杯,”王琦瑶说。衣服都忘了换,一件棉睡衣,里面除了身体别无其他。“今晚我不高兴。” 董乐天说:“好啊,那我就负责把你喝高兴。” 第二棒:浮世绘(7) “不醉不归!” “醉了可别怪我,”喝到一半,董乐天斜着眼睛看她,笑着说,“是你自己送上门的。” “今晚我就是把自己送出来了!” “好,我就喜欢送上门的。” 这句话后来董乐天重复了两遍。一遍是把王琦瑶扔上床时。王琦瑶的衣服脱起来十分容易,解开睡带,不呼即出,挡都挡不住。董乐天个头不高,力气还行,拉下睡衣一把将王琦瑶扔到了英国的邓禄普乳胶床垫上,说:“好,我就喜欢送上门的。”第二遍是在运动中。王琦瑶觉得自己像个苹果要被董乐天穿透了,而董乐天认为自己正在和一只八爪鱼搏斗,王琦瑶的四肢仿佛长出了吸盘,紧紧地盘住他。他喜欢女人把这种活动搞得像复仇,而且是找上门来寻仇,他高兴地对王琦瑶耳语:“好,我就喜欢送上门的。” 王琦瑶的确是复仇,报男人们和自己的仇。她尝到了报仇的快感,身体和心理上的双重堕落的快意,竟然和这个从外观上一直没瞧上的小个子胖男人睡到了一起。她也得到了复仇之后彻骨的虚无和悲哀,这个胖男人,现在像头垂死的猪脸朝下趴在这个名牌床垫上。她想到了马桶垫圈,下意识地慢慢抬高了屁股。只是很快又被按下去,董乐天五指张开在她屁股上用力,说话的时候根本没看她。 “听说你是格格。”他说,“挺新鲜。以后常来。” 王琦瑶分不清让她常来的原因,究竟是“格格”还是“新鲜”。 “让罗河明天来找我。他不是想做药吗?” 王琦瑶甩掉他的手,坐起来从床下捞起睡衣穿上。“那我呢?” “你的另算。” 不知道罗河怎么想,反正王琦瑶觉得他其实是从她身上捞到了一笔钱,因为董乐天先在她身上捞了一把,而且还将继续捞下去。董乐天给了罗河密云和石景山两个区的三种药品的代理权,只要像样的医院和药店都拿下,绝对比炒股票日子好过,他会财源滚滚。为了在这两个区拿到最大利润,罗河很多天都往郊区跑,为了便于开展工作,也为了免去城内交通拥挤之苦,他干脆住到了那边。他和董乐天不同,老董经营多年,到哪儿都是一堆熟脸,从上到下就可以革命;罗河刚进这一行,还是得从基层往上做起,大小菩萨都得去拜,事情也就更多。王琦瑶不知道是不是罗河故意把床腾出来给老董睡,她管不了那么多,谁让他不在家。缺席就得付出缺席的代价,不能什么都占着。 当然,老董从来都坚持在自己的床上,自己的床,心里踏实,便于发挥,还有,他睡惯了邓禄普乳胶床垫。老董还有一个坏毛病,做完了两人都小憩一阵子,醒来后王琦瑶必须回到自己房间去。旁边有个人,他睡不好;即使是凌晨三点,也不例外。据他说,这也是他和老婆离婚的原因之一。有时候王琦瑶某根弦松了,有了柔情蜜意想在一起完整地过上一夜,那也不行。搞得她下床回屋的时候总觉得自己是个妓女。但她也没吃多大的亏,老董的原则是:夜里欠的白天补,床上欠的床下补。 有机会他就带着王琦瑶出入聚会,在西装革履和晚礼服的公共场合和休闲运动的私人场合,把她介绍给达官巨贾。介绍王琦瑶的时候从来都是斩钉截铁地说:“这是格格。”不说“可能是”;更不会跟人家说,她在寻根。她就是。“就是”才货真价实。他不主张王琦瑶继续去找什么王世宁,他从没在北京的上流社会听说这名字,罗河又下了工夫一个区掘地三尺地打探过,这基本上可以说明没这号人。“假如有,呵呵,”他对王琦瑶暧昧地笑了笑,“找到了可能还不如找不到。”意思很明显。最保险的:认为自己是,就是。 在那些光芒四射的场合,董乐天成了大家羡慕的对象,有美人为伴,名副其实的年轻美人。尤其江河日下的老男人,第一次见面总要猥琐地附到老董耳边问:“女朋友?”老董说:“女性朋友。”老男人便一脸坏笑:“哦,女,性朋友。”老董就笑,说:“俗。老兄,带着女性朋友参加聚会,尤其家庭聚会,是对同志们的尊重。洋鬼子都这么干。不像咱们,到哪儿去都光杆一个,老婆还全扔在家里。”老男人就是一个人跑来的,于是讪讪地说:“好吧,看你跟国际接轨了。” 大家羡慕董乐天,王琦瑶刚开始觉得不舒服。他们的表情显然是一朵鲜花插到了牛粪上。老董比她矮,长相通俗,让她自然而然就想到,是自己傍上了老董。后来发现,那些带老婆或女朋友来的,几乎千篇一律都是美女丑男配,这至少说明三个问题:一,就算傍,也不是只有她一个人在傍;二,既然美女们都这么干,那她绝对是美女,要不也傍不上;三,老董是个人才,关键时候可以呼风唤雨,否则长成这样哪能有美人在侧。三条数下来,王琦瑶坦然了:挎上老董的胳膊,想看看吧,想说说吧,爱谁谁去。 罗河那边她不必担心,因为罗河本人都不担心,或者说,这也许正合他意。偶尔回到她这里,仿佛也只是礼节性上床,从不逗留过久,晚上十一点前一定离开。他知道董乐天如果没有活动,通常十一点半就要往床上爬。他得给他留下半个小时,以决定是否在床上从事其他活动。这也是老董喜欢罗河的一个原因,善解人意。多好的美德,男人已经很少有了。所以事情就完全调了个个儿,本来和董乐天的礼节性上床现在变成了常态,而罗河倒成了偶尔来蹭一次。他用“蹭”来向老董表态:人你可以用,但你得明白,所有权在我,别觉得分出去一点儿蛋糕就吃亏了。 好事总不会长久,罗河赚了,接着又赚,然后被抓了。事情很突然,而且不是因为卖药的事,但是电话打到了董乐天家里。当时晚上十二点零五分,董乐天和王琦瑶刚结束活动不久,正处在动荡后的安宁和小睡的幸福里。在此之前,活动刚刚结束时,累得像摊腐肉的董乐天用仅存的一点儿余力把胳膊搭到王琦瑶身上,说:“今天晚上真好,要不你就在这儿睡吧。”王琦瑶没来得及体味这个惊喜就滑进了梦里。电话惊惊乍乍地响了很久,两个人才睁开眼,精神都很恍惚,完整地看清对方以后才意识到自己还活在这世上。睡得可真香啊。罗河的老婆打来的。她的嗓音很不错,普通话说得也好,即使情况紧急也没有影响她的发音。她说:“董先生吗?非常抱歉这么晚打扰您,罗河被抓了。我想不到更合适的人能帮他,就给您打了电话。我老公对您一直非常景仰,经常跟我说起您,请您一定帮帮忙,拜托了!谢谢!” 事情的确很突然,罗河在晚上十点半钟开车到他的地下工厂,其实是在四楼,这个不吉利的数字。有三个高科技人员还在加班,他们要搞出来一种合成难度极高的证件用纸,人家付了加急费用,一天三个电话催着要。罗河是个好老板,懂得体恤下情,过来的路上在一家川菜馆叫了外卖,一会儿就送过来给员工们当夜宵。对了,他确实很喜欢顺路叫外卖。十一点一刻左右,门铃响了,他让大家停一下,吃完了麻辣夜宵再精精神神地干活儿。他从猫眼看见送外卖的师傅的一张大肥脸,打开门,先进来的却是另外六个壮汉。走在最前头的一个从口袋里摸出个证,那种证件罗河的地下工厂里做过,不用说他也知道他是干什么的,但那个头儿还是说了:“警察!据举报,你们涉嫌非法生产,要检查一下。”这句话把屋里的三个员工吓坏了,全都不饿了。罗河被推到墙根站着,闪出宽阔的走道来。送外卖的师傅小声问:“还吃吗?” “吃。”罗河说,“先欠着,回头付你。” 把在门边的便衣对着胖师傅一瞪眼,胖师傅的大粗腰立马软了下来,对罗河说:“您吃着,这次不要钱了。”转身就往楼下跑,像个肉球在台阶上一级级往下弹动,坐电梯他嫌慢。 人赃俱获,没什么好说的。说了也没用。便衣里有两个兼做技术,能耐可能不如罗河的技术人员高精尖,但没吃过猪肉见过猪跑,东西和流程看一眼还是明白的。三个员工要解释,便衣让他们住嘴,鼓励他们学学罗河,你看,老板就是老板,人家遇事就不叫唤。罗河的确没叫唤,他知道喊破嗓子也没用,都是有头脑的体面人,谁会声嘶力竭地在现场解决问题?要徐图后计。等他们搜得差不多,该拍的拍完了,他征求领头的便衣,可不可以给家里打个电话?说好了一会儿回去的,谁都有妻儿老小。领头的点点头。 罗河在警察跟前说:“我在四楼。今晚不回去了。留了张条儿在书桌左边第三个抽屉里。” 三句话。老婆立马明白了,彩排过多次的接头暗号终于派上了用场。常在河边走,难免要湿脚,两口子懂,总是有备无患。老婆直奔书房,从第三个抽屉里找出应急之用的“重要人物通讯录”。她根据名单上的头衔、关系亲疏和可能的权力范围,挑着电话打,大部分人这时候都关了手机,等打到董乐天,已经是半夜十二点零五分了。 王琦瑶一骨碌坐起来,说:“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捞人哪。”董乐天从床头柜上摸根烟,王琦瑶赶快给他点上。董乐天吐出个滚圆的烟圈,说,“让我先想想。” 过一会儿,他也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摸出一个电话本,翻着找,最后圈定五个号码。只打了两个,一个没打通。打通的那个人语气似乎不是很好,三两句话就挂了。董乐天放下电话看了看手表,说:“难怪人家态度不好,凌晨一点了。那三个谱更大,还是明天打为妙。你别着急,也不急在这三更半夜。” 王琦瑶说:“我没急。” “那就好,”董乐天揉搓了几下脸,重新点上一根烟,“你先回去吧。我再想想。” 王琦瑶只好回去。不回去不合适,人家赶了;再说,罗河怎么说也是自己的“男人”,自己男人进去了,她还赖在别人的床上,像什么样子。虽然她很想提醒老董,他说过今晚可以留下的。 第二天董乐天告诉王琦瑶,该打的电话都打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等着吧。王琦瑶很想知道捞出来的可能性有多大,董乐天说,任何事情都有一半可能。罗河的老婆肯定不止找了他一个人,只要有一个关系搭对了,就没问题,关键是找对人。他找的最靠谱的一个是某大人物,相当于副局级,他要是能开个口,捞个把人不在话下。不过,他觉得有点儿悬,该领导在电话里不利索,只顾打哈哈,据说他半年内就升职,敏感的时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果然,两天以后那人给董乐天回了话,鉴于罗河造假情节严重,影响极坏,他可能使不上劲儿。 “您都使不上劲儿,那没人能捞了。” “不能这么说,通天的人多得是。老兄,我就是个小喽啰。对不住了。” 董乐天向王琦瑶转达了该领导的话,完了也对她说:“我连小喽啰都算不上。对不住了。” “这话对我说干吗?”王琦瑶看着别处,“要说你对他老婆说去!” 当时王琦瑶刚从对门来到董乐天的豪宅里,已经提前洗得干干净净,准备过来做半个女主人的,这话让她对自己的身份产生了瞬间的迷离。反正关系是乱了。董乐天把她往怀里拽,算道歉了,口头上却一个“对不起”都没有。这又让王琦瑶不舒服,挣脱他的胳膊,说: “我想去看看他。” “没问题,”董乐天说,“捞不出来还不给看看吗?” 几天不见,罗河就老了,胡子疯长。之前王琦瑶一度认为他没胡子,因为他一天要刮两次,如果一天都在外面,包里必然装着飞利浦牌电动剃须刀。现在他的脸被包围在胡子里,像另外一个长得和他相似的人,比如他父亲,如果老人家还健在的话。当着董乐天的面,王琦瑶还是抓住了罗河的手,不握一下她觉得说不过去,这是否就是传说中的牢狱之灾?老董严格地站在一边,就当自己是个陪同的。等到他们俩说到没话了——的确很快就没话了,怎么样、还好吗、休息如何、挨没挨打这类话撑不过几句——他才说:“老罗,我尽力了。” “谢谢。明白。” “别着急,好事多磨,”董乐天说,“没准很快就有转机。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帮忙,只管说。” “如果真进去了,密云和石景山那边,老兄替我照应一下,一声不吭就消失,我罗河不干那种事儿。”从他的脸上看不到过度悲伤和恐惧,那口气就像只是出趟远门,时刻能回来。“还有一事相求,如果方便,帮我打听一下,谁下的黑手。没别的意思,纯粹是好奇。” “没问题。” “还有,帮我照顾好瑶瑶。” “放心。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时间还没用完,罗河就主动要求警察把他带回去。没话说,大眼瞪小眼都难受。临走时他跟王琦瑶单独说了一句话,他说:“我后悔卖药了。”说完转身离开。这话让王琦瑶很有些费解,他被抓完全跟卖药没关系啊。回去的一路上她都在想,难道还有难言之隐?董乐天的劳斯莱斯十分稳当,没有出现任何影响王琦瑶思路的颠簸。进了小区,下车的时候王琦瑶问董乐天:“老董,我对你重要吗?” “男人和女人,有什么重要不重要的。”董乐天笑笑,“下车吧,一会儿咱们去喝羊肉汤。” 董乐天的城府远在罗河之上,猜不透。王琦瑶要把他弄清楚完全是痴心妄想。可能的举报人一定有很多,因为罗河的生意伙伴和朋友很多,王琦瑶认识的没几个,能够理清头绪的一个也没有,整天睡一块儿的也不行。如果把老董彻底撇清,不现实,罗河进去董乐天至少捞到两个好处:一个是密云和石景山的营销市场,这两三个月里罗河开拓的市场已经初具规模,他接过手等于直接补上去捡钱;另一个是她王琦瑶,如果人家真的在乎的话,可是在不在乎老董从不表态,所以王琦瑶对这一好处并不自信。单要把罗河送进去,头一个理由足够了,白花花的银子那是能听到响的。 王琦瑶的小心思一动,董乐天立马明白了。他说得相当节制,完全像在对一碗特色羊肉汤说话:“想多了不好。管好你自己的事就行了。” “管不好怎么办?” “不在帮你嘛。” 王琦瑶半生气半撒娇,“那也没见有多少效果!” “老罗在,管多了不太好。” “那现在呢?” “‘现在’不是才刚刚开始嘛。” 他不能保证什么,谁也不能保证。即使你有一兜子本事,你也不敢说明天、后天就铁板钉钉。董乐天想什么她一点儿都不知道,城府深就罢了,嘴还紧。如果要单靠董乐天,途径不外两种:要么在邓禄普床垫上取得永久地位,升格为董夫人,一劳永逸,当然前提是结了不会那么快地离;要么继续靠下去,靠到哪天算哪天,或者是,一直靠到不必再靠他为止。两条路做法相同,就是靠,从“现在”开始。不管哪一条路,风向标都是那张邓禄普床垫,晚上她能留下来就有戏,完事后走人,就很难说。 看过罗河后,他们的第一次邓禄普活动结束,身体死亡一般宁和,王琦瑶把娇弱无力之态做得更足,如同在剧组里演床戏。她的手缓慢地爬到董乐天的将军肚上,抠着他的肚脐眼儿说:“乐乐,我一动都不想动。” “还是叫老董吧。” “人家就是不想动嘛。” “不着急,”董乐天说,“歇过来再回去。” 王琦瑶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这至少说明,如果真是他把罗河送进去的,也绝不是因为她王琦瑶。失落感油然而生。她把全身的力气都拿出来,坐起来穿好衣服,招呼没打就回了出租屋。董乐天毫无内容地嘟囔了一声,听上去更像是即将熟睡的前奏。王琦瑶咬牙切齿地恨董乐天,能踹他两脚就好了。她更想踹自己,很多年前她还是小姑娘,见到母亲在吵过架之后对父亲谄媚,十分生气,发誓以后绝不看男人脸色过日子,更不会跑到男人那里争宠,没那么贱。 下一次,董乐天电话一响,她又过来了。没法不过来,她需要他,床上马马虎虎,床下更需要。现在他是她可能通往广阔世界的唯一一扇门。他已经通过关系找到她下一部戏的制片人,如果可能,最好能进女角的前三号。他向王琦瑶原样复述了最重要的一句话:“钱不是问题。”制片人回答:“商量着来。”听上去把握不小。王琦瑶满怀希望地等经纪人哪天给她个惊喜。 先等到的却是宁长安的电话。那会儿罗河已经进去快两个多月了,照目前的情况看,短期内出来的可能性不大。他们找不到通天的人。也正是通过这件事,王琦瑶第一次真正意识到,罗河与董乐天在北京其实并不怎么样,伸出根小手指就比他们腰粗的牛人多得是。宁长安因为感冒嗓音有点儿变,加上是陌生号码,王琦瑶开始没听出来。 第二棒:浮世绘(8) 宁长安上来就说:“是我。你还好吗?” 王琦瑶说:“你谁呀?” “是我。” “知道是你。你是谁呀?” 宁长安清了清嗓子,“我,宁长安。” 清嗓子的时候王琦瑶就听出来了。可能世界上没有第二个人像宁长安那样清嗓子,先一声,接着连续三声;再一声,又连续三声;第一声慢、长,接下来三声简短迅速,有点儿像顽皮小孩走路,先迈出一步,紧接着连跳三步。 “有事吗?”王琦瑶说。 “没事就不能给你打电话?” “不能。” “对不起,瑶瑶。” 王琦瑶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立刻又否决了。不可能。他都把自己抛弃了,有什么理由为了她去举报罗河呢?跟罗河有业务关系的假证贩子很多,此外,作为一个假证贩子,更没有理由举报,他们也要靠罗河来赚钱。 “没什么对不起的。” “瑶瑶,我是诚心道歉,”宁长安在电话那头吞吞吐吐地说。“一直想你。” 恶心!床上那点事儿都能向老婆兜出来的男人,这话也说得出口!王琦瑶啪地合上手机盖。宁长安又打来,摁掉。再打,索性关机。半小时后开机,跳出来宁长安的一条短信:“瑶瑶,你永远都是我的格格。”王琦瑶都想把手机给摔了,她在回复上写:“如果你还是个男人,最好别把李红娟的叫床声说给你老婆听!”要发送的瞬间又删掉了,爱说说去,关自己屁事,为什么要多花这一毛钱短信费呢。 董乐天做得很绝,除夕夜也没把王琦瑶留在邓禄普床垫上。当然那晚他们什么事都没干,就是吃饺子、看春节晚会,吃完了每人端一杯法国香槟坐在沙发上继续看春晚。看完了已经凌晨一点多,董乐天打了一串哈欠说:“收拾一下,睡吧。”王琦瑶以为今晚要破个例,除夕夜嘛,爆竹声声辞旧岁,梅花朵朵庆新年,大小是个团圆的历史时刻,而且,她是为了陪他才留在北京过年的。父母在腊月二十号以后就在电话里一遍遍问她,什么时候回上海过年。她借口赶戏,一天天往后推,最后说回不去了。就因为董乐天说,没事儿就陪他一块儿过年吧。她收拾好,董乐天已经躺到床上了,背对着她说:“回去时帮我把门带上。”王琦瑶差点没背过气去。没见过这么做事的,你就客气一下会死啊! 你可以想象这个年王琦瑶过得多么纠结,若是不担心父母看出破绽,她真想明天一早就飞回上海。好在从大年初四开始,王琦瑶逐渐缓过来了,董乐天没事就带她出去吃饭,到昌黎海鲜吃了木瓜雪蛤,到大董烤鸭吃芥末鸭掌,到福楼吃招牌鹅肝,到苏浙汇吃清蒸鲥鱼,到萨拉伯尔吃烤牛舌头,转着圈吃。有聚会也带她出双入对地与朋友们见面,这其中又有了一茬新的高官和巨商,包括各地来的土财主。 有一个山西来的煤老板,要买lv包,请王琦瑶帮忙长长眼,四万多块钱一个的限量版包一口气拿了四个。一个结完账直接送给王琦瑶,剩下三个,一个送前妻,一个送现在的老婆,还有一个送给手头包养的小三。这么贵的东西,宁长安、罗河跟董乐天都没送过她。“别客气,”他对王琦瑶一挥手,“两铲煤的事儿!”还有一个浙江的房地产老板,过来打通关节,想把儿子送进北京一所著名的中学念书,顺便和董乐天见个面。据说和学校领导谈了,只要能进,他可以一次性捐三百万给学校搞建设。王琦瑶吓了一跳,三百万就为进中学,疯了。该老板笑笑,“格格小姐有所不知,我把儿子送来不为念书,是来交朋友的。学校好,头面人物的子弟多,考上名牌大学的也多,这些都是我儿子的同学,一辈同学三辈亲,将来都是资源啊。这资源,别说三百万,你扛几个亿也未必好使;现喂鸡它哪能下蛋?咱得把眼光往长里拉。”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过年,大家花钱花顺了越发大手大脚,这段时间王琦瑶的确是被巨富和排场吓着了。钱在新年伊始似乎突然变得不值钱了。她把这个疑问告诉了董乐天,老董笑得大肚子乱颠,说:“少见多怪,他们从来都是这么挥霍的,只是过去你没见到真正的有钱人。世界观又变了吧?有你变的时候。过两天要见个朋友,带你去瞻仰一下‘人间天堂’。” 这传说中的“人间天堂”是北京一处著名的娱乐场所,上流社会的人际关系集散地。王琦瑶只是坐车时经过它门口,没敢进。如果传说确切,王琦瑶的确是没资格进,在里面转一圈随便喝点啥吃点啥见点啥,没五位数下不来;如果你还想整得有声有色,那价码就更高了。据说有种酒,标价十二万,单位是美金。在过去,她一个女孩子想进也不能进,没人陪着替你付钱,多丢份儿。所以她在艺术学院念书时,和coco她们几个还商量过,是不是每人拿出一千块钱凑在一起,一块儿去那里见识一下?不搞奢侈的,就每人一杯矿泉水外加一个集体果盘,找个地方坐一晚上,如果没有时间限制的话;果盘坚决只要一个,听说很贵,全是进口水果;还得考虑到服务生和经理的小费,每人最低小费标准五百,如果伺候你的人多,那就一人五百,所以她们商定,坚决只要一个服务生,来多了让他们走。但最后没能成行。德州来的那个突然怕了,她说有进七十六号魔窟的感觉;大家一听随即纷纷撤退,其实都怕花钱,没这么糟蹋过钱。 传闻还很多,比如里面的各种服务,比如小姐里有著名的“十三钗”,花魁谁谁谁,都有说道。“人间天堂”成全了大部分平民和下层社会对奢华生活的想象,谁都没去过,但谁都能说出一大堆典故和逸事来。所以去之前,王琦瑶着实兴奋了一阵子。 这一天风和日丽,春风远道而来,王琦瑶把自己打扮得很像样子,穿出了最好的旗袍,保暖靠外面董乐天送的貂皮大衣,打折的时候买的。因为是娱乐场所,她更要穿旗袍,端正、雍容、得体,免得跟坐台的小姐混了。请客的是北京某房地产商,请了五个人:某信贷办主任,建委某领导,一个国有企业的老总,外加董乐天和王琦瑶。没有一个人对所有到场的都熟,都是各自穿针引线联络到一起的;之前认不认识不重要,关键是现在认识了。在包间里坐定,国有企业的老总调侃地说:“今天的聚会好啊,各方面的人都到了,爱新觉罗氏皇族也派来了代表。”他还特地和董乐天握了一下手,说,“老董,祝贺啊。”老董谦虚地说:“同喜同喜。”半天王琦瑶才回过神来,原来老董是用她的“格格”之名给自己撑门面来了。怪不得逢到重要人物来,老董都积极要求她也参加。“格格”是有用的。 想清楚这一条,王琦瑶更加生气,她如此重要,也没见他有更大的表示。可是该表示什么,她也不知道,难道就是让她永久性地留在邓禄普床垫上?好像也不是她希望的最佳结果。如果要傍非富即贵者,在座的任何一个都比董乐天更有前途;她知道以她的姿色,递一递眼神,用旗袍外面的光胳膊随便往谁身上蹭一下,凭她对经历过的三任男人(不包括之前的暗恋、初恋和分手过的历任)的心得,她有足够的把握在第二次见面时就拿下。不过那又有什么意义呢?顶多也就是又一个宁长安、罗河和董乐天,甚至连他们都不如。做人家的附庸,要看人家的脸色,赏不赏你,赏多少,人家说了算,你做不了自己的主——从你傍上别人的那一刻起,这种格局已然确定下来。 男人之间的谈话她真不喜欢听。房地产商明明是想请别人开绿灯、帮个忙,却绝口不提正事,一个劲儿地劝大家喝天价的xo;几个人更像随机撞到了一块儿,上天入地东拉西扯,从中南海说到白宫,从中东局势说到华尔街,从迪拜的建筑说到不日将要到来的北京奥运会;当然,缺不了女人。他们谈起女人时没打算收敛,即使王琦瑶在座,百无禁忌惯了,何况还是在香艳的“人间天堂”。王琦瑶站起来,想出去走走。 建委的领导说:“出门可要小心啊,别走成了‘花魁’。” “如果能走成‘花魁’,”国企老总说,“亲爱的格格,我绝对支持你!” 房地产商说:“要是我,宁愿在‘人间天堂’当个头牌,也不去当那什么格格。不过咱们老董就不乐意了。” 老董哈哈地笑,说:“我有什么不愿意?我太愿意了!” 王琦瑶说:“好啊,看来是众望所归。我争取不让大家失望。” 如果他们从中听出了幽默感,可以理解为过度阐释,或者误读,王琦瑶一点儿不想幽默,只想撒气。她看出来了,这帮臭男人,没一个愿意设身处地为女人考虑的,不过是用钱和权力做钓饵,找个女人玩玩。听那口气,他们更希望一个“格格”变成妓女,那才够劲儿。她从众多包厢间穿过,在大厅的椅子上坐下,眼前花花绿绿的男女来来往往。坐了两分钟不到,来了个年轻漂亮的女孩,穿着优雅素净的连衣裙,像个大学生。她坐到王琦瑶旁边的椅子上接电话。她在电话里说:“对不起,我真的没法开车,麻烦你转告一下高师傅,务必在凌晨两点过来接我。对,如果不出去,那会儿我准点下班。” 挂上电话,回头看见王琦瑶,说:“你的旗袍好漂亮,是秀观唐的吗?” “你很识货。你的裙子也很漂亮。” “就是个职业装,不工作的时候我才不穿这个。” “你是——可以问一下吗?” “当然。”那女孩说,“我陪客人喝酒、聊天。主要是外国客人。” 王琦瑶想,哦,小姐。真是一点儿都不像,在她的想象里,小姐都是袒胸露背的,这里小姐衣服、长相和皮肤比站街的那些当然要好一些。 那女孩知道王琦瑶想到哪儿去了,言语便有了些刺,“难道你不是?” 王琦瑶忙说:“对不起,我没其他意思。你的工作我很羡慕,还会说外语。” 女孩态度和缓了,而且有了些骄傲。“还行吧。我本科硕士念的都是英语专业,法语和西班牙语聊天也没问题。” 都说“人间天堂”的小姐素质很高,厅堂、厨房和卧室样样来得,看来此言不虚。“你们所有人都会外语?” “当然不是,但都有一两样拿手戏。要么你就天生丽质,客人们喜欢。” 王琦瑶点点头。长得难看只能去站街。“听说你们收入很高。” “还行吧。”女孩说,站起来要走,临时加了一句,“未必比傍大款做小三挣得少。” 王琦瑶笑笑,跟着脸就红了。“好啊,自食其力,以后还要多向你学习。” “没问题,”女孩胜利了,临走时给了王琦瑶一张名片,“可以随时给我打电话。” 王琦瑶继续坐在椅子上,她的确有点儿羡慕那女孩,名片上的名字是林思嘉,自力更生也能过上好日子。她从众多传闻里知道,“人间天堂”的名角哪个手里都有上千万,住豪宅,开跑车,休假时全世界转着圈玩,上班时如果陪酒,专门有司机接送。林思嘉的那个电话,应该就是打给司机的。她几乎要感叹行行出状元了,手机响了。经纪人低沉地通报了制片方的决定,她还是上不了前三号,导演看了她的试镜,觉得不合适,坚持不用。经纪人鬼鬼祟祟地问:“是不是董总打点得不到位?” 她就给董乐天打电话。老董出了包厢接,上来就跟她说:“刚老邢来电话,一个不太好的消息,女三号黄了。导演不给面子。” “是你没到位吧?” “那个数到不到位你都看见了。”老董说,“既然人家不满意,咱非得演那什么劳什子戏?你跟我跑药得了,挣的只会比演戏多,不会比它少!” 王琦瑶合上电话。辛辛苦苦这么久,最后人家说,进错行了,你不适合干这个。撞墙的心她都有了。她呆呆地坐在大厅里,每一个走过的人都看她一眼。有个领导模样的年轻女人走过来,犹犹豫豫地说:“你不是在这里上班吧?” “我像吗?” “蛮像的。”那女的说,“开个玩笑。你看上去一脸福相。” 王琦瑶空荡荡地笑一下,没倒霉相就谢天谢地了。一直坐到男人们聊天结束,董乐天过来找她。她先看见董乐天的肚子从拐角处露出来,然后才是脚和肥嘟嘟的肉头,她想,我怎么就赖上了这么一个男人。 三天之后是周末,她又去了一次“人间天堂”。董乐天强迫她去的,约了一个大客户,对方带了太太,他必须有女伴才合适。她不愿去是因为两人刚刚吵了架,为她的演艺事业。董乐天的意思是,与其搭进那么多钱半生不熟、半红不紫地在影视圈里混,不如快刀斩乱麻,跳出来,随便卖点儿眼药水都比在片场挣得多。王琦瑶坚持认为,演不了女三号完全是砸钱的力度不够。她的偏执把董乐天惹火了,头一次对她发了脾气。他说:“你真想听那狗屁导演怎么说的吗?好,我告诉你。导演说,你以后见到片场最好绕着走!”王琦瑶哇的就哭起来,难道就没有更人道一点儿的修辞吗!她觉得这一定是董乐天杜撰出来的,以她对那导演的了解,他的才华不足以说出这样有杀伤力的话来。因为要她当花瓶,老董只好拐回头再说好话,好说歹说把王琦瑶弄到“人间天堂”。 她去了,温柔端庄地坐在他身边,就像大客户的太太贤淑地坐在大客户身边一样。不过很快,大客户的太太就早退了,她要去燕莎友谊商场买多少年来一直用的一个法国牌子的化妆品。她们俩互为镜像的格局消失了,她也就没有必要再坚贞地坐下去,借口打电话就出去了,又坐到三天前的同一把椅子上。她把手机拿出来,却想不起来有谁可以说说话。她就在地址簿里从第一个字母往下翻,一直翻到“林思嘉”,心里头咕咚响了一声,脑袋里空前敞亮。她坐到这里也许就是为了打这个电话,而她那天顺手把对方的电话存到手机里,似乎就是为了这一刻去拨它。一切都为她准备好了,只等她摁下键。 林思嘉今天在家休息。“你想试试?好啊,”她的声音里充满了姐妹情谊,“你就坐在椅子上别动,我给值班经理打电话,她会过去找你的。” 王琦瑶就坐在椅子上等。她想,一切就绪。长相,身材,演艺经历,首都师范大学的本科毕业证,还有,还有“格格”;也许其他人什么都有,但除了她,不会再有第二个人有“格格”。她看见一个和上次穿同样衣服的值班经理走过来,面带微笑,她也提前把微笑准备好。 非常好,等董乐天叫她时,事情已经结束。一切顺利。从出生到现在,她终于干净、利落、胜利地做了一件大事。 回去的车上几乎一路无话。王琦瑶什么都不想说,身边的这个男人此刻对她来说前所未有地远,远到了陌生。她不想和陌生人说话。劳斯莱斯封闭效果非常好,马路上的噪音钻不进来,两个人只能听见王琦瑶手机电量不足的提示音,过一会儿嘀一声,过一会儿又嘀一声。快到家时,手机突然响了,一看号码她就知道是另一个远到了陌生的男人。在一瞬间她还想到了又一个远到了陌生的男人,此刻他还在里面,短期内几无出来的可能。不知道他怎么样了。 接通电话,王琦瑶上来就说:“罗河进去你知道吗?” 宁长安说:“知道。” “跟你有关系吗?” “什么意思?” “我问跟你有没有关系!” “你为什么要这样问我?” “那该怎么问?” “我给你电话是想说别的事,我的一个弟兄——” “我不想听任何别的事!” “我觉得你应该知道,我的一个弟兄——” “我不想知道!” “我的一个弟兄——” 王琦瑶的手机连续嘀了几声,电量耗尽,自动关机。 宁长安在那边还在说:“刚才说的你听见了吗?喂,喂,你在听吗?”如果电池还能再坚持半分钟,如果王琦瑶在听,她会听见宁长安说,“我的一个兄弟,在城南的一条胡同里,找到一个叫‘王世宁’的老头,不知道是不是你爷爷。两条腿都不行了,常年卧床,没钱看病。我那弟兄找到他时,他刚被从床上抱到墙根,说晒完太阳就能把感冒治好。瑶瑶,你爷爷的胡子又白又长。” 2010-9-20,iowahousehote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