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样年华4:盛开的青春》 第一章 1998年的夏天,对于80年代初期出生的那拨孩子来说,有两件事情会刻骨铭心:法国世界杯和自己考上大学了。 前者,让他们度过了一个有汗水和冰镇啤酒或可乐相伴的夏天,但对于绝大多数人的人生没有太多影响,而后者,则像一趟公共汽车,从始发站把他们同时拉上车,却开往了不同的站。坐车人的反应也各不相同,有人看着站牌生怕自己坐过了,有人上了车就睡觉,有人一路说笑,有人被看到的新奇事物吸引,还有人晕车,恶心一路。 多年后,当他们回忆起那段大学时光,终于能通过现状的迥异,清晰地发现自己和身边人的不同,并从中归纳总结出一些必然的原因,印证了“三岁看小,七岁看老”这类的话。而当时,他们登上大学这趟车,并未意识到自己和他人的差别以及这种差别将导致不同命运,上车后除了发自本能地看着站牌、睡着觉、说笑着或恶心着,他们别无选择。 立秋一过,北京就开始凉快了,到了8月底,夏天的感觉基本没了。9月1日这天,不知道是天气真的如此,还是邹飞的心情大好,他居然体会到了文学语言对天气的描绘:酷暑褪尽,秋高气爽,微风拂面,天高云阔。 在如此美好的天气里,邹飞走进大学的校园。他觉得,未来他应该干的,如果依然用文学语言描述,那就是:展翅高飞! 能有这么好的心情,是邹飞觉得自己终于逃离了——逃离了家庭和学校。在他的概念里,大学不算学校,只有中学这种天天被老师管着学习的地方才能叫学校,而大学是玩的地方,应该叫“玩校”。当然,这只是他个人的美好想法而已,正式上课没几日,他便明白了大学既然归教育部而非文化部或体育总局所属,就不能是提供玩的地方,只能是学校。 考上大学前,邹飞对大学的认识仅局限于那个比他们大不了几岁的男性班主任的讲述:无论哪所大学,都会有一块草地,草地上都是人——有躺着看书的,有坐着弹吉他的,有跑着放风筝的,还有叠在一起乱来的……说到这里,会有学生问,那多不好意思啊?班主任说,没事儿,有衣服盖着呢,而且我没说一定是白天,晚上草地上也会有学生,夏天他们不回宿舍了,就在草地上过夜。又会有学生问,那起夜怎么办啊?班主任说,活人还能让尿憋死吗?你们关心的不应该是这种问题,我给你们讲这些,是为了让你们知道,今天的努力是为了明天可以不再努力——如果考不上大学你们还得复读,人这一辈子不容易,把当前的全部精力留给学习,等着日后把更多的精力留给玩吧!说白了就是,现在少睡会儿,将来就能多玩会儿!从今天起,你们不应该在十二点前睡觉了,如果谁还能保证自己一天的睡眠时间超过六个小时,那他就是浪费生命! 那时候邹飞还不知道虚构、意淫和生活的关系,以为大学真的是这样,生怕自己日后没有努力的机会了,还担心上了大学必须玩满四年,玩两年玩腻了也得硬着头皮玩到毕业,这一度让他对上大学就为了玩而心灰意冷。 班主任是师范学校的,接触不到理工专业的学生,不知道这类人的大学四年是怎么过来的。当邹飞成了班主任所不了解的这类大学生后,他才发现,如果一个人对世界的了解是狭隘的,但自己却毫无意识并对不知情者描述世界不过如此的时候,那么这种误导对于倾听者来说是多么残忍——邹飞本以为上了大学就该更费球鞋了,没想到竟然一双球鞋穿到毕业,最费的却是脑子——要用来学习各种科学文化知识,以便为国防建设、国家的“十一五”规划、自身的事业发展尽职尽责,特别是当他对这些知识失去兴趣觉得自己无法为国家尽自己的一份力的时候,更需要用脑子来思考如何不上课也能渡过考试难关。 不可否认,确实有大学生这四年是玩过来的,但要看你上的是什么专业。有些专业可以稀里糊涂打打闹闹地混过四年,比如艺术、中文、体育等,而邹飞的专业是汽车制造与设计。别看有“汽车”两个字,但并不是一个时髦的专业,还相对的枯燥乏味,这从日后所学的课程上就渐渐体现出来了。 这是邹飞第一次走进大学的校园。此时他对大学的印象还维持在班主任所描述的那种场景上,他怀着无比崇敬的心情打听哪儿有草坪,然后去膜拜。结果很失望,上面除了正在浇水的工人,一个人也没有,甚至连躺过的、坐过的、跑过的、睡过的痕迹都没有。这时他一扭头,看见旁边立着牌子:小草在生长,禁止入内。 带着对大学有点儿失望的第一印象,邹飞穿过教学楼,去新生报到处。几个其貌不扬衣着不得体的男生正在男厕所门口抽烟,嘴里冒出烟的同时,还冒出许多邹飞未曾听过但能感觉到是学术上的名词,一个女生从女厕所出来,问他们看到第几章了,男生们说看了快一半了。这一幕让邹飞暗暗后悔:完了,来错地方了,这里的学术气氛太浓了,还没开学就有人在楼道探讨学业,而且已经把书看了一半了,早知道就考一个学术环境差点儿的学校了。 一年后,邹飞参加期末考试,在考场上看到一个似曾相识的面孔,其貌不扬衣着不得体,能从黑板上写着的每个人的学号中辨认出此人是高年级的学生,现在跟随着低年级补考。邹飞想起第一次见到此人在何时何地,并依稀回忆起那天听到的专业名词,就是出自今天要考的这门课,原来他入学时看到的那一幕,是这哥们儿在准备开学的补考,而且仍没考过,并再次参加了考试。 到了所在系的新生登记处,报上名字,交了钱,领了脸盆、被褥和宿舍的钥匙,就算入学了。这让邹飞感觉和住店差不多,只是这里的规矩更多一些,将来得自己叠被子。 在邹飞办理手续的时候,一个看不出年龄的女性——说她二十八有人信,说她十八也有人信——正跟一个负责登记的高年级男生有说有笑,男生的眼神中流露出讨好和想占有她的渴望,作为同性的邹飞熟悉这种眼神,但作为异性,他看不出该女性到底是师姐还是风骚年轻的女老师。总之,她让邹飞感觉大学的女性果真和中学的女性很不一样。 拎着家伙什儿,邹飞往宿舍楼走。大学可真够大的,光宿舍楼就十几栋,食堂有八个,操场也有两个,跟邹飞的中学比起来,简直天壤之别。以前那中学,就一栋五层的教学楼和几排平房,地方狭小到操场竟然修成一百八十七点五米一圈,连两百米都修不到。在奠基典礼上,校长还慷慨激昂地说:这个操场别看小,修得正合适,跑一千五,正好八圈就够了。立即有数学好的女生在台下议论,说那我们女生跑八百怎么办,难道要跑四点二六六六六……一直六循环下去圈吗?旁边的体育老师听到说,脚长在你腿上,够八百米了,你停不就完了吗,线在那儿画着呢,管他多少圈呢。此后每年的运动会,都会有很多参加百米的同学,在操场上练习弯道技术。 一路打听,邹飞终于找到自己的宿舍楼——一栋米黄色的五层小楼,光秃秃地伫立在一片绿地上。楼龄看样子有三四十年了,为了迎接新生,外墙刚刚粉刷过,依然遮掩不住陈旧,那些没刷到的犄角旮旯,分布在大片大片光鲜的墙漆中,反而让楼更显得破旧。 可能是刷完外墙学校的钱不够了,没刷里面,楼道的墙壁是陈旧的,但上面的四个朱漆大字异常鲜艳抢眼:女生止步。显然是新喷上去的,据说没有这四个字之前,如果光从宿舍里的性别分布看,很难分辨出到底是男生宿舍还是女生宿舍。女生楼的情况同样如此,在开学之初也喷了四个大字:男生止步。 邹飞的宿舍在四楼,这意味着以后甭管出去干什么,回来都要爬四层楼梯,和那些住一楼的比起来,四年里不知道要多消耗多少体力,但想想那些住五楼的学生,便平衡多了。 宿舍锁着门,邹飞以为自己是第一个到的,掏钥匙开门。他猜想门后面会是一个落满尘土空荡荡等着入住的屋子,没想到眼前出现的却是一大桌子菜,桌子中央放着一个电炉子,上面坐了一锅水,沸腾着,一张并不年轻的面孔掩映在一盆盆的白菜、蒿子秆、毛肚儿中间,这人正夹着一筷子羊肉准备往锅里放。 邹飞以为自己走错了,赶紧后退半步看门上的宿舍号。 “别看了,一把钥匙开一把锁,没错。”不年轻的面孔把羊肉放进锅里说。 “那你是?”邹飞走到桌前,看着这个俨然把这里当成自己家的人问道。 “我是你的室友。”不年轻的面孔说。 邹飞四下打量,宿舍里已经被他烙下在这里生活了许久的印记,便问:“你什么时候来的?” “四年前的这个时候。”不年轻的面孔从锅里捞出羊肉,“还有碗呢,一起吃点儿?” “我不饿。”邹飞找到自己的床,上铺,放下东西,“你保研了?” “按说应该研一了,如果我不病的话。”不年轻的面孔蘸着小料,津津有味儿地吃着,“大一的时候我病了,学校同意我边养病边上学,学分修够了就能毕业,多少年都没关系,因为我有病。” 看他的吃相,不像有病的。邹飞也没再打听什么病,看着锅里的水在电炉子上嚣张地开着,很崇拜:“宿舍不是不让用电炉子吗?” “所以我把门撞上了。”不年轻的面孔又往锅里放了肥肉,“今天我刚参加完补考,也得给自己补补,我有病。” 说着从兜里摸出两个核桃,揉了起来,等待着锅开。 邹飞看着眼前这个举手投足跟自己爷爷颇有几分相似的室友问:“你叫什么?” “叫我老谢就行了。”不年轻的面孔捏了一粒花生米扔进嘴里,“我肯定比你大,你是应届的吧?” 邹飞也跟着老谢抓了一把花生,并不由自主地拿起桌上的另一双筷子:“考场上发挥超常了,没成往届。” “估计你能在我前面毕业。”老谢感慨着说,“我都送走一拨了,不知道我毕业前还能送走几拨。” “你赶紧把学分修满不就能毕业了吗?”邹飞看见老谢书架上摆满了全新的教科书,毫无翻看过的痕迹。 “等你考过试了,你就知道学分不是那么好拿了,我时不常地就得往医院跑,没时间学。”老谢淡然地说,“我这病,没严重到不能结婚的程度,我妈都跟学校商量了,学校同意我上学期间可以结婚,所以我估计没个十年八年的,我毕不了业。” 邹飞不禁对老谢生出些许同情,老谢自己却异常乐观,还问邹飞:“有辣椒油,你要不?” 这时候锅开了,邹飞拿起筷子正准备捞点儿什么吃,突然老谢一把夺过筷子,连同自己的那双一同塞到褥子底下,然后干了一件让邹飞至今难以相信的事儿:用不足十秒的时间,将床上叠好的毛巾被在空中展开,落下后把桌上的东西盖得严严实实,然后从抽屉里拿出一副象棋,在凹凸不平的毛巾被上摊开棋盘,抓起红黑几个棋子,摆了一盘下了一半的棋局,然后突然像变了个人似的面对着棋盘思考起来,并小声对邹飞说:“别抬头,盯着棋盘。” 话音未落,门开了,一个中年胖女人出现在门口。 “楼长。”老谢瞟了一眼胖女人,也没起身,目光又落在棋盘上,煞有介事地对邹飞说:“将军!” 邹飞很诧异,十秒钟前还在吃着火锅的老谢竟然能预料到十秒后楼长会进来,更让他吃惊的是,当他把目光投在棋盘上时,发现老谢摆的竟然是一盘“火烧连营”,这是北京街头著名的残局,众多象棋爱好者在这盘棋上输过钱。 “下棋呢!”楼长对于眼前的景象没有怀疑。 “炮一平三。”邹飞配合着老谢走了一步棋。 “象七进五。”老谢不慌不忙应付,同时问楼长,“有事儿吗您?” “没事儿,我就是随便抽查抽查。”楼长也觉出自己在两个鏖战正酣的象棋迷面前是多余的,又为了表现出自己不是多余的,看到了桌上的毛巾被,“被子拿楼顶晒去多好啊!” 这本来是一句家常话,但老谢做贼心虚,却当成了楼长的试探,以为楼长发现了什么,不敢贸然接话,下意识地将目光从棋盘挪到毛巾被上,这时突然发现,一股水汽正透过被子袅袅升起。老谢顿感不妙,心灰意冷,放下手里的棋子,不由自主地说了一句:“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还是防守不到位。” 老谢放弃抵抗,等着楼长的裁决,大不了把电炉子没收,挨几句说,也不是一次两次了,驱除出宿舍是最严重的处罚,但对老谢没用,他有病,在学校里不能没有一个休息的地方。 楼长也愣在原地,她好言相劝让老谢去楼顶晒被子,老谢连理都不理,她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是自己默默地离开,还是再聊上几句。这时,毛巾被底下升腾出来的水汽也引起了她的注意,正准备上前一看究竟,却听见楼道传来一个女人肆意的笑。 这声笑,救了老谢。楼长脸色顿时变了,这种女声出现在男生宿舍里,是对她的公然挑衅,竟然笑得如此不拘小节。 楼长每年都要接受无数的挑战:学生不叠被子、偷用违禁电器、在宿舍抽烟、上完厕所不冲……面对这些,她都能不放在心上,骂句“这他妈孩子”就过去了,唯独在面对比自己年轻又貌美的女生的挑战时,她无法再一笑而过,这是不尊老爱幼的挑战,是刺透她心灵的挑战,是无视时间规律的挑战,是提醒她青春已逝的挑战,只有打压掉挑战者的嚣张气焰,才能证明自己的价值。 楼长一转身,用更放浪的声音迎了上去:“谁呀这是?怎么这么嗨屁呀!” 肆意的女声并没有戛然而止,而是有惯性地,一点点减弱,直到本人把这股劲儿笑完。 “楼长好!”一个男生措手不及地看着突然挡在路前的胖女人,立即改为嬉皮笑脸,问道,“吃了吗您?” “你怎么带女生上来了?”楼长不吃这一套。 “这是我们系的新生,来我宿舍借几本书。”男生竭力表现得光明磊落。 “看见楼下墙上喷的是什么字了吗?”楼长问。 “没看见。”男生装糊涂。 “看见了,‘女生止步’,怎么了?”女生无所谓地说。 “看见字了就别往里走了,都上大学了,应该明白这四个字什么意思吧!”楼长说。 “我是来借书的。”女生不以为然道。 “干什么都不行!”楼长语气坚决,同时透出她坚信男生带着女生来自己的宿舍,无论是打着借书的名义还是打着用下电脑的名义,都是为了干别的事儿,而这别的事儿究竟是什么,是她说不出口的,她这个年龄的人对现在的男女生把这事儿看得这么随便感到害臊。 趁楼长在楼道和那对男女生周旋的时候,老谢和邹飞迅速转移了火锅阵地。收拾过程中,邹飞问老谢:“你怎么知道楼长会来啊?” “用封建迷信的说法就是,凭感觉;用科学的说法就是,声音或气味儿会组成微小的波,传递到我的脑子里。”老谢拔掉电炉子插头说。 “那我怎么没感觉?”邹飞吸了吸鼻子。 “我在这儿住多久了,而且我有病。”老谢话里透着玄机。 邹飞等着老谢的后半句。 第二章 片刻,老谢喃喃道:“上天是公平的,当它断了一个人朝某方向走的路时,必然会在另一个方向上对他网开一面。上帝没收了我的健康,自然会给我颁发常人没有的感觉。” 收拾妥当,两人来到楼道,看着热闹,楼长和男女生仍在斗智斗勇。 “不让女生进可以,但得说明白为什么吧。我们都成人了,大学不能不讲人权吧!”女生不依不饶着,并不想就此离开男生宿舍,正是刚才邹飞在新生报到处见到的那个女生。 “为什么?为你们自己好!”楼长一副过来人的姿态。 “我们进男生宿舍怎么就不好了?”女生落落大方。 “话没必要说那么明白,反正女生就是不能进男生宿舍,这是规矩!”楼长有制度撑腰,态度强硬。 “我要真想不好还至于上男生宿舍来不好?”女生说完转身走了,留给楼长无限遐想。 楼长不甘示弱:“在哪儿不好那是你的事儿,反正不能在我眼皮底下。” 男生安抚楼长:“大一的,年轻,不懂规矩,您消消气,我去教育她。”说完去追女生。 楼道已经围了很多看热闹的学生,楼长的威严在开学第一天就被公然挑衅,脸上挂不住了,给自己圆了一句话,“我该开会去了”,便匆匆离去。 老谢看罢,总结道:“到底是新生,不懂曲线救国。”然后回了屋。 再回到屋里,多出了一个人。首先看到的不是这个人,而是多了一床的书,然后才发现旁边还站着一个人。 “我叫尚清华。”一个戴眼镜的人放下手里正整理着的书说。 “想看什么书去图书馆借就行了,不用自己买这么老些。”老谢目测了书的数量说,“这够买一百多斤羊肉片儿的了!” 尚清华扶了扶眼镜说:“我不能吃羊肉,过敏。”日后大家发现,尚清华不仅对羊肉,对牛肉猪肉鸡肉连麻小都过敏,唯独看书不过敏。 这时候两个脸盆同时出现在门口,每个脸盆后面都站着一个人,一前一后进来。 前面踢着球进来的叫罗西,是个体育特长生,足球二级运动员。睡上铺,从往床上蹿的那一下,可以看出其身手矫健。罗西目光明亮,但没有运动员眼睛里通常有的那种贼光,透着热情友善。东西往床上一堆就问:“谁踢球去啊?” 后面叼着烟进来的叫范文强,睡罗西下铺,放下东西就从包里掏出一台游戏机,往电视上接,死活不出图像,以为游戏机坏了,要拆开修,被老谢阻拦住。 “可能是我们那届的学生看三级片儿把后面的接口插坏了。”老谢回忆着说道,“一台录像机几个宿舍搬来搬去,插坏了好几台电视。” 范文强不甘心,拿出改锥在电视后面瞎捅咕,并不时施以暴力,一会儿工夫竟然连打带踹鼓捣好了,迫不及待地接上游戏机,问谁跟他玩。罗西问有足球的游戏吗,范文强说你们知道的游戏没我这儿没有的,于是两人各执一手柄玩起足球游戏。 一个宿舍三张上下铺,睡六个人,已经来了五个,老谢像一家之长,坐在自己的床上,意味深长地说:“也不知道最后这个什么样。” 正说着,一个南方小个儿男生空着手进来了,后面跟着一个高大的男人,从其毕恭毕敬的样子能看出,不是小个儿男生的爸,很可能是他爸的马仔。 小个儿男生环视宿舍,又重点看了看自己那张空着的上铺,不等众人和他打招呼,也不跟众人打招呼,转身便走,轻描淡写地对高大男人说了一句:“走吧,不上了。” 高大男人只有服从没有参与意见的份儿,冲屋里的五个人点了点头,然后把门带上,便消失了。 “傻b!”范文强一直在电视底下玩着游戏机,不知是在抱怨自己技术不佳还是有所指。 “他上与不上,大学都在这儿戳着。”老谢从五花八门的瓶子里取出一把药,仰头吞下,接着说,“药吃与不吃,病都不见好转,但我还是得吃。” 老谢估计楼长不会再出现了,又接上电炉子摆上菜肉继续吃,范文强和罗西玩着足球游戏不亦乐乎,尚清华捧着一本英语书忘我地看着,丝毫不受屋里色声味的影响。邹飞坐在窗口想着:大学生活就这么开始了。 说说邹飞对上大学的态度。其实也没什么态度,只是听了语文老师的那番描述后,觉得高中毕业去上大学会比去工厂上班和去事业单位喝茶看报有意思,至于大学毕业后从事什么工作他并没有想过,这事儿可以四年后再考虑。四年对于一个十八岁的少年来说,是很遥远的,能把四天以后的事儿考虑到就不错了。 说到这个专业,汽车制造与设计,邹飞也并不清楚出来后可以干什么,之所以把它填在志愿表里是出于两种考虑:一、相比计算机等专业,这个专业的录取分数线较低,这是最切实的问题,如果有分数更低的专业,邹飞也会考虑;二、专业名称里有汽车两个字,邹飞幻想毕业以后可以开着车到处玩。于是,稀里糊涂地就把志愿填上了。 有些人上大学是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当科学家,当大夫,当老板,当知识分子。邹飞就没有这种理想,父母也望子成龙,对他寄予希望,但他自己不觉得一定非得怎么样才算成龙,在他没成形和没成熟的价值观里,认为非要让自己变成什么样的人的人生并不是有出息的人生。武侠片儿里的大侠,做事儿都是没计划的,随性而为的成功更让观众为之倾倒,即使没成功,随性而为也是一种更人性的生活。《少林寺》里李连杰看似没人打得过他了,但失去了自我,其实是出悲剧。 邹飞在高中的成绩始终在中上游和中下游之间徘徊,何时到中上游,取决于老师和家长的需要;然后再沉到中下游的速度,则取决于自己对玩的需要。这种飘忽,就是他作为一个中学生顺其自然的人生。 可以说,上大学是邹飞一种自然的结果。如果没考上,他也会顺其自然下去——迫于父母的压力而复读,或者找个班上。在不给别人添麻烦的情况下,人生就这两种选择,上学或上班。 如果非要二者取其一,邹飞更喜欢上学,这种感觉是从一张照片上得到的,就是那张著名的“小平您好”。邓小平逝世那年,邹飞上高二,这张照片重新被世人提起,关于它的拍摄背景邹飞并不是很感兴趣,倒是照片上那些朝气蓬勃的笑脸和抑制不住的青春气息带给他对大学的第一感受,这种感受用文字形容就是“多彩、绚烂、自由、文明、力量”,对邹飞有一种天然的吸引。 后来随着这张照片热度的降温,邹飞对大学的感性认识也渐渐模糊了。现在,他已经置身于大学,心想,既然来上了,还是应该过得丰富点儿。但怎么才算丰富,他并不知道,而眼前室友们所做的事儿,在他看来都挺不错的,可是对他没有诱惑。 邹飞看着窗外,一瞬间有些恍惚,弄不清自己来这儿到底为了什么。这时候,对面女生楼的楼顶突然白光一闪,让他眼前一亮——穿一袭棉布白裙的女孩在楼顶冒了出来,背着画板,爬上天台的水泥台坐下。 邹飞突然觉得,这个女孩的所做,在他看来就是一种多彩的生活。 “你应该准备一个望远镜。”老谢发现了邹飞在看对面楼顶的女孩,“要不然四年里总会望洋兴叹。” “你都在这儿四年了,怎么不备一个?” “备也没用,我有病。”老谢不慌不忙地给碗里盛了一勺韭菜花儿,说,“眼不见心不烦。” “我这儿有!”范文强放下游戏手柄,踊跃地贡献出自己的望远镜。 尚清华匪夷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眼里流露出不解:游戏机、望远镜都备着,到底是来上学的还是来干吗的?然后又把目光坚定地转向手里的《大学英语四级词汇》上。 “很有远见!”老谢对范文强作出总结。 “我哥大学刚毕业,都是他用完留给我的,让我带上,说肯定有用得着的时候。”范文强把望远镜给了邹飞,自己却不看。 “喧宾夺主多不好意思啊,你先看几眼吧!”邹飞客气着。 “我对这个没他妈太大兴趣。”范文强说完又回到电视前,拿起手柄,两眼紧盯游戏画面放着光,“我和我哥是一个妈,不是一个爸,在这点上我随我爸,他随他爸。” 邹飞举起望远镜,瞄了半天,终于找到目标,调好焦,比肉眼看拉近了不少,但仍看不真切。 “反正也是看,你哥怎么不弄个高倍的望远镜?”邹飞抱怨道。 “我哥远视眼。”范文强解释道。 邹飞将就着锁定目标,白裙女孩平躺在天台上,画板放在肚子上,手挡住眼睛,晒着太阳,画板随着呼吸上下起伏。 “把女生楼安排在男生楼的对面,学校这么干真明智。”邹飞眼睛不离望远镜。 “以前还经常有女生在水房光着膀子洗脸,所以她们那楼的水房换上毛玻璃了。”老谢说。 “看得太彻底就没劲了。”邹飞正说着,见女孩起身,打开画夹,左看看右看看,然后冲着某个方向画了起来。 “这是哪儿系的啊,多才多艺,还会画画。”邹飞边看边赞叹着。 “八成是建筑系的。”老谢说,“咱们系会画画的少,只会画图。” 一栋男生楼上百个宿舍,看见画画女生的显然不只邹飞一个人,也有别的宿舍的男生看见了,一个有色心没色胆的人冲着楼顶喊了一声:“嘿,画什么呢!” 喊完却躲了起来,结果画画女生循声看向男生宿舍的时候,发现邹飞正拿着望远镜往她这边看着,成了邹飞喊的。 邹飞放下望远镜,犹豫着要不要解释一下,但女生看了一眼,便扭过头继续画自己的,邹飞也只有一件事情可做,就是拿着望远镜继续看下去。 云彩从楼这边飘到了楼那边,女生还在画着。邹飞已经放下了望远镜,远远地看着女孩,风吹舞着她的裙摆和长发,也许还有像邹飞一样的男生正在暗处观察着她,她稳稳地坐在水泥台上,不为所动,只是拿着笔的手在画夹上游动着。 第三章 看不见她在画什么,画得怎么样。邹飞在这个女生的身上重新体验到当初那种用文字形容的对大学的感受——多彩、绚烂、自由、文明、力量。他被她吸引了,看着对面楼顶上那个白色的小点,陷入遐想。 这时候,小白点儿动了。女孩合上画夹,起身,在兜里摸索着什么,邹飞赶紧拿起望远镜,刚对准目标,一束反射的阳光便通过女孩手中的镜子照进望远镜,邹飞眼前一花,赶紧闭上眼睛,放下望远镜。女生背上画夹,得意地走了。 邹飞又举起望远镜,女生已经走到楼梯口,转身冲他嫣然一笑,露出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随即消失在楼梯口。 邹飞看着空空的楼顶,有点儿没玩够的意思。 “她还会再上来的。”老谢捞出锅里的面说。 “你怎么知道的?”邹飞期待着这种结果。 “一个人喜欢上某个空间的时候,就愿意待在那儿。”老谢吃饱了,打了一个嗝说,“比如我,就愿意在宿舍待着,她就属于那种爱在楼顶上待着的。” 邹飞又往对面的楼顶看了看,希望果真如此。 这时候有人敲门,尚清华紧张地看着老谢:“是不是楼长来了,赶紧把电炉子收起来吧?” 老谢万分肯定地说:“楼长这会儿距离咱们宿舍至少一公里。” 除了邹飞外,别人的手都占着,他只好去开门。 “走,开会去!”一个陌生人出现在门口。 “你是谁?”邹飞不理解地看着他。 “我是班长,我叫陈志国。”对方说。 “我跟你是一个班的吗?”邹飞问道。 “当然了。”陈志国说,“一会儿开完班会就认识了。” “你们开完会给我带罐儿酱豆腐上来。”老谢掏出五块钱,“买王致和的,大块儿的那种。” 陈志国留意到老谢,说:“那同学,你是不是叫谢春光,老师叫你也参加。” “我连考试都可以不去,还用参加班会!”老谢俨然一个牢头狱霸。 “你既然是这个班的一员,就应该去。”陈志国语气中肯。 “就不去!”老谢懒得再说。 “为什么?”陈志国话中流露出领导特有的那种既体现着关怀又让自己的话毋庸置疑的力度。 “我有病!”老谢往床上一躺,拉开被子往身上一盖,不再跟陈志国废话。 陈志国拿老谢没办法,便留下一句不置可否的话消失在宿舍门外:“那我先走了。” “我连老师都没看见呢,这个班就先有班长了。”邹飞想不通。 “就是这么神奇,有人神出鬼没地就把自己的事情安排了。”老谢说。 “傻b!”范文强又冲着电视来了这么一句,游戏结束了。 班会的结果是大家见了面,做了自我介绍,选定了各种委员,交了班费,领了这学期的课表和所需的书,然后就等着上课了。 那个进男生宿舍的女生也在这个班里,叫冯艾艾,自我介绍的时候说自己的特点就是爱玩,待人热情,积极参加各类活动,被选为外联委员。罗西是体育特长生,理所当然地当上了体育委员。尚清华被推举为学习委员,他不当,说怕耽误学习,老师说学习委员就得有你这种对待学习的精神,强行指派了他。 邹飞和范文强对承担班级某方面的工作没兴趣,不想让自己因此失去做个想怎样就怎样的学生的自由,也不盼着学期末的时候被评为优秀班级干部从而能多拿几个学分,所以自我介绍的时候,他俩都把自己往无法被寄予厚望上说。邹飞说:我的特点是懒,没有集体意识。范文强则介绍自己:我没什么好说的,我也不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们看着办吧。于是两人如愿以偿,成了不被老师亲近的人。 当晚,尚清华去了教室上自习,老谢因为有病而早早地睡下了,罗西静音看着电视里的意甲,范文强不知道从哪儿弄了一份《参考消息》,边看边骂着“傻b”,邹飞拿起望远镜,一个人上了楼顶。 他希望白天那个穿白裙子的女生能如老谢所说“待在她喜欢的空间里”,但到了楼顶,他失望了,对面只有一床不知道是谁晾在那里忘了收走的被子。 邹飞在楼角坐下,眺望着远方,四周静谧,夜空深邃,繁星点点。如果这会儿有根儿烟就好了,于是他点上了一根儿。这种情景,很容易让人不由自主地去想点儿什么,可是他不知道该想什么,只是觉得有点儿恍惚。三个月前还在高中的教室里做题,现在就站在大学的楼顶上抽烟了,不知道四年后,自己又会在哪里干着什么。 而那个女孩,和她所带给自己的那种对大学的感受——多彩、绚烂、自由、文明、力量——会成为这四年里真实生活的形容吗? 带着这种思索,邹飞深吸了一口烟。 第二天,全校的新生都要去礼堂上军事理论课,课程三天,然后会被发配到北京郊区的部队军训。从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期开始,中国的大学生在入学后都要接受一段时间军事训练,以免日后无论是在学校里还是走上社会过于自由散漫不服从管理的现象出现。 当别人穿上军装拿着教材陆续走向礼堂的时候,邹飞觉得这种生活有悖自己对大学的期望,反正也不点名,他也没换衣服,仍穿着背心短裤,骑上自行车去工体看国安队训练了。 中国的每座省会级以上的城市都有一支足球或篮球队,无论球队成绩的好坏,它的存在,都是生活在这座城市的青少年成长中必不可少的一个见证,记载着青少年们的喜怒哀乐。很多少女的暗恋对象不是班里的男生,而是球队里的某个球员,大有和他们同呼吸共命运之势,随着他们赢球输球而欢笑哭泣。 邹飞混迹在宿舍楼里涌出的绿色人群中,人群流向了礼堂,邹飞则打开老谢的自行车,向工体骑去。从这一刻起,生命便开始了不同。有人在走规定的路线,或者说是摆在眼前不用思考只需要迈开腿去走的路;有人则走上合乎个人本性的路,这条路线在大路之外,走这条路的人并不是为了彰显自己多与众不同,而是确确实实觉得这才是自己要走的路。 国安的队员正在绕着场地跑圈。邹飞到了工体训练场,把车锁好,挑了个清楚的位置隔着铁丝网看。沈祥福正拿个哨子背着手监工,安德雷斯和卡西亚诺,一高一黑,在队伍里异常抢眼。 邹飞辨认着国安的队员,找到了谢朝阳、韩旭、周宁、南方、李洪政,正继续辨认其他队员,突然有人拍了他的肩膀一下,回头一看,是魏巍和朵朵。 魏巍和朵朵都是邹飞的中学同学。魏巍和邹飞从初中就在一个班,他是这个班里邹飞认识的第一个人。初中学的第一篇课文是《谁是最可爱的人》。上课的时候,语文老师说这篇课文的作者是魏巍,这时候突然站起来一个人说,老师,不是我写的,我不会写作文。老师看了他一眼,说,别捣乱,坐下。这个学生就是不坐,说,我没捣乱,不是我写的就不是我写的,我就是魏巍。这样,魏巍成了邹飞知道的第一个中学同学的名字。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两人总是同时出现在一起,比如黑板上没交作业的学生名单中、放了学不做值日就去操场踢球班会上屡次被老师点到名的人里、宁可躲在厕所也不上课间操被教务主任抓到的人里。再后来,邹飞忘了《谁是最可爱的人》那篇课文写的是什么了,但有了魏巍这个朋友。中考的时候,两人考到同一所高中,还在一个班,又认识了朵朵。三个人都喜欢看国安的球,所以当男女生有了青春期意识,不好意思多接触的时候,他们三个却经常大大方方地摽在一起,讨论国安队在某场球中的表现,或一起去先农坛和工体看球。 突然,高二的某一天,魏巍把邹飞拉到一旁一本正经地说,你要是喜欢朵朵,我就退出。邹飞问,你说的是哪种的喜欢。魏巍严肃地说,爱情的那种喜欢。邹飞习惯了魏巍平时吊儿郎当的样,一认真起来还有点儿受不了,不知道该如何回答。魏巍反而更加严肃了,说,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我喜欢朵朵。邹飞问魏巍,你喜欢她哪儿。魏巍说,哪儿都喜欢,我愿意和她待在一起。魏巍喜欢和朵朵在一起,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两人的父母均不在身边,都跟着爷爷辈的人一起生活。魏巍的父母打他出生起,就开始吵架,到魏巍上小学的时候终于离了婚,魏巍对这两个似乎将和对方吵架视为己任的大人毫无好感,一直在爷爷家住。朵朵的父母是北京知青,插队去了外地就留在当地工作了,为了让朵朵接受更好的教育,便把她放在北京的姥姥家。可以说,两个人都是在缺少父母关爱的环境中孤独长大。魏巍缺乏安全感,所以当看见朵朵的时候,便不自觉地想靠近,并从朵朵身上获得了温暖——这是那些成天生活在父母溺爱中的孩子们所给予不了的。魏巍惧怕失去这种感受,为了能获得更多这种感受,他在化学会考的复习课上,升起一个念头,就是和朵朵好上。这是邹飞后来才悟出来的,当时邹飞还不懂这么多,认为魏巍对朵朵的喜欢,纯粹就是异性相吸,朵朵在班里算是长得不错的,魏巍这种虽然每天在上学但并不以学习为主要目的的学生为她动心,再正常不过了。 邹飞也有他喜欢的女生,所以,当他告诉魏巍自己喜欢的是别人时,魏巍终于释怀:只要不是朵朵,世界就是美好的! 邹飞那时候喜欢的是本校初三的一个女生,校合唱团的,朵朵也是合唱团的,所以魏巍和朵朵建立了恋爱关系后,魏巍向朵朵建议道:帮帮邹飞吧! 于是,邹飞和那个女生在学校后门的自行车棚有了一次独处的机会。此前邹飞并不了解这个女生,少男少女的喜欢不需要彼此了解,是一见钟情式的,长大后也会有一见钟情,但那是饱经世事沧桑、深知人间冷暖后的一见,钟情是在一瞥后深思熟虑的理性结果,而此时的一见钟情,则完全是理想的、感性的、毫无自我保护的。 之前朵朵已经把邹飞指给过这个女生看了,能接受这种单聊邀请的女生,通常是在看过男生后还算满意,基本同意交往。所以说,能去自行车棚聊,是一个好的开始。 两人的共同话题就是学校的这点事儿,邹飞给女孩讲了很多老师的糗事。比如某个男老师上厕所的时候把尿尿自己手上了,以为没人看见,还放在鼻子低下闻了闻,其实被正在单间里蹲坑的邹飞看个正着。邹飞的讲述不时加以夸张,以求生动,说得口干舌燥。正常学生对老师八卦的热情往往高于对课本上的内容,该女孩却没出现理应的那种着迷状,只是不停地哦哦哦。 邹飞有些不理解:“你不舒服吗?” “没有。”女孩面无表情,“要是没别的事儿我先回班了,下午还有化学测验。” “明天中午你有空吗?”邹飞开始为第二次约会作准备。 “明天中午全校的团支书要开会。” “那和你有什么关系吗?” “我是我们班的支书。” “哦。”邹飞有些出乎意料,“那后天中午呢?” “后天中午我要和几个想入团的同学谈话。” “谈什么?” “思想工作。” 第四章 “能说具体点儿吗?” “你是团员吗?” “你觉得呢?” “我觉得不是。” “你觉得对了。”邹飞说,“我从没跟支书谈过话,你是第一个。” “可惜你不是我们班的,我发展不了你。” “我不是为了入团才约你到这儿来的。” “那为什么?” “你觉得呢?”邹飞竟然有种上当的感觉,之所以看上这个女孩,是因为她有种超然物外的气质,和正常人不太一样,邹飞从小就对这种“不像普通人”的美有种特殊的偏好。现在一聊才知道,原来这种气质是因为她超出常人的先进性所造就,没想到自己喜欢的竟然是一个女先进。没等女孩回答,邹飞就说,“你赶紧回班吧,别作为支书化学还考不及格。” 知道这么说也许会伤女孩的心——或许她并不认为自己被伤,已经习惯别人这么看她——邹飞也不想再为这句话找补了,女孩之前在他心里的美好印象已经荡然无存,他面对一个自己不再喜欢的人,也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了,就这样吧。于是两人各回各班。 日后,当再次看到女孩的身影出现在校园里的时候,邹飞都会认为团支部又要开会了,或者他们班里又有人提交了入团申请。 朵朵知道后,说合唱团里有不是支书的女生,要继续给邹飞介绍,可邹飞没能再发现那种超然物外的女孩,也就因此没再更新高中时代的感情生活,却毫不甘心地畅想着:到了大学一定得找一个! “你们学校有好的吗?”魏巍问着邹飞。 “什么好的?”邹飞一下没反应过来。 “超然物外的非支书女生。”朵朵笑吟吟地补充。 “应该能有吧,一届怎么着也一千多女生呢。”邹飞说。 “先下手为强,别便宜了师兄。”魏巍说。 “没事儿,今年不行明年,明年不行后年,我也有当师兄的那天。”邹飞说,“你们开学了吗?” “开了。”魏巍说。 “你俩也是旷课来的?” “我俩还没去报到呢,先来这儿报到了。” “什么时候去学校?” “等凑够钱。”魏巍说,“学费被我俩花了,我们在学校旁边租了个房子。”魏巍和朵朵考到同一所二流大学。 “看来这个暑假你俩进展神速啊!”邹飞有些羡慕,之前魏巍和朵朵的亲密程度也仅限于接个吻。 魏巍和朵朵幸福地相视一笑,都没说什么。 这时候足球飞过来,击中铁丝网,卡西亚诺跑过来捡球,邹飞冲他喊了句:“牛b!” 卡西亚诺显然是听懂了,一笑,伸出大拇指,捡到球跑走了。 “进了大学自由了吧?”魏巍问。 “可能会吧,至少今天不去上课没人管我,老师也不知道哪个座位空了谁没来。”邹飞说。 “一会儿去我们那儿吃饭吧,朵朵会做饭了。”魏巍说。 “不了,我看会儿就回去了,下午我们系新生体检。”邹飞说。 “行,那有空去找我们玩。”魏巍说。 “赶紧看看你们学校有没有你相中的,没有的话我在我们学校给你划拉一个,省得你老自己看球来。”朵朵说完笑呵呵地和魏巍拉着手走了。 看着他俩的背影在阳光下走远,邹飞觉得这种爱情无比美好,也盼着早点给自己找个身边的人。 一辆辆大轿车拉上邹飞这级的新生,往郊区开了两个多小时,然后把他们卸在某部队的军事训练基地。老谢四年前已经来过,这次可以留在学校养病了。 看着一片片的庄稼地和不知从哪儿钻出来的蜥蜴,开始大家还都觉得新鲜好玩,但经过一天的训练后,便有了一个共同的想法:幸亏自己考的不是军校,坚持一个月就行了,而那些上军校的要坚持四年乃至一辈子,这样的人生实在可怕——被子不仅要天天叠还得叠成豆腐块儿,床板可以不平但褥子必须铺得跟水泥地似的,平时不能坐床上,吃饭得站着,可以吧唧嘴但不许说话,每晚按时熄灯想看书也不行(这也是尚清华不喜欢军训的原因),听吹号必须起床哪怕下着雨出不了操也得从床上爬起来在板凳上坐着,等着早饭的时间到了再吃。 训练的时候,也是极其苛刻,动辄就罚不守规矩的男生做几百个俯卧撑,当被质疑不可能做下来的时候,教官竟然趴在地上真的做了起来,并在三分钟内匀速做了一百个,然后面不改色心不跳并不乏炫耀地对违规学生说:“还有什么可说的吗?做吧!” 女生倒可以拿例假说事儿,不时偷偷懒,教官也不知道真的假的,军训一个月,每个女生都能以此为由休息几天。于是训练场上经常出现这样一幕:男生们在烈日下汗如雨下地踢着正步,女生却坐在树荫底下嬉笑休息,为了逼真还不时哼唧两声,把手放在肚子上揉着,以示真的来了。 部队还三天两头恐吓学生,说晚上可能会吹紧急集合号,这就意味着学生们必须在规定时间内完成从睡觉状态到穿戴整齐打包好被褥站在教官面前的转变,否则就要接受异乎寻常的体罚。而这个规定时间,往往是常人做这些事情远远不够的时间,因此很多学生不得不穿着衣服睡觉,以至部分人在军训期间,除了洗澡,就没脱过衣服。而有些不爱洗澡的人,整整一个月就没脱过衣服。 军训最大的苦闷不在于训练有多苦、规矩有多烦冗,而在于没劲。一群十八九岁的城市孩子,看不到电视,听不到广播,没条件看书,没时间听歌,每天都得学唱革命歌曲,到点儿就得睡觉,吃的还不好,不憋坏了才怪。所以,到了军训后半程,打架和搞不正当男女关系的事件骤然增加,甚至有教官卷入了和学生的恋爱中。这时候,无论谁,都有点儿熬不住了。 整个训练基地,供学生打的电话只有三部,且只能在规定时间内,于是凡是可以打电话的时候,这三部电话前都排起长长的队伍,这算是部队里唯一的娱乐了。学生们通过电话,获悉外界的各种消息,熄灯后在宿舍内传播。开始大家还积极踊跃地讲着黄色笑话,半个月后,会的笑话都讲完了,加上这种笑话一味地听下去只能徒生许多无用而麻烦的幻想,于是从电话中听来的这些外界事件,便成为学生们讨论的焦点。电话为学生和外界架起一座桥梁,将外面的事情送进来的同时,也把里面的事情送了出去。 冯艾艾就把自己在这儿的枯燥生活讲给了那个带他进男生宿舍的大四男生听,第二天,那个男生便拎着一塑料袋零食出现在她面前。对于刚刚高中毕业没怎么离开过北京的大一学生来说,这太神奇了,他们认为从城里到这儿,若不翻沟越岭,不跋山涉水就难以实现,而对大四的学生来说,则太容易不过了,只需在东直门买张长途车票,坐到终点,然后再花八块钱换乘摩的,穿越几片庄稼地,就到了。 别的女生军训开始没几天,就把例假的招儿用了,冯艾艾却把这招儿留到了最后,直到大四男生来。这样,当别的女生已无计可施的时候,冯艾艾却可以休息了。有些男生推算,没准儿不是冯艾艾有意为之,而是例假确确实实来了,军训都快一个月了,按说她也该来了。 学生中间传言,说冯艾艾趁休息之机跳墙出去和大四男生开房了。乏味的军训生活终于有了一丝亮色。开房,对大多数没谈过恋爱没拉过异性手的大一学生来说,是一个新鲜、生动、让人为之倾倒、惊颤的词语。 冯艾艾也因为这个词,而传奇起来。 每天晚上,宿舍楼都要安排学生站岗,两人一组,一组两个小时,然后轮换下一组。这天晚上轮到邹飞和罗西,他俩夜里十二点上岗,凌晨两点换岗,接的是范文强和尚清华的班。 换岗的时候,尚清华还不想换,因为站岗的地方有灯,可以看书,可惜书带少了,都看完了,只好回去睡觉。范文强则一口一个“傻b”地抱怨着:“傻b学校,非他妈傻b军训,还站他妈傻b岗,明天还得踢他妈的傻b正步,吃他妈的傻b馒头,唱他妈的傻b歌,喊他妈的傻b口号,还能再傻b点儿不?怎么他妈这么傻b啊!”范文强的口头禅就是傻b,连梦话里出现最多的也是这个词,在一些语境里,傻b已经被他赋予了褒义词的色彩。 邹飞和罗西守着空荡荡的楼道,不知道这样做的意义何在,真的是国防需要吗,还是只为了让学生吃点儿苦。 罗西待不住了,找来一个足球,和邹飞在楼口颠了起来。 两人玩了会儿,邹飞以为耗掉很多时间了,再过一会儿就可以换岗回去睡觉了,一看表,才十二点半,顿时对熬过剩下的时间无望了。 “饿吗?”邹飞问。 “有点儿。”罗西答。 “那找点儿吃的去吧?” “走!” 很多时候,其实不饿,因为没事儿可干,便饿了。找东西吃,看似在解决饿的问题,其实是在给自己找个事儿干,别一直闲下去。 两人摸索到食堂门口,想跳窗户进去,但都锁着。又推了推正门,也推不动,上了两把锁。最后绕到后门,这是炊事班进菜和拉泔水的通道,一推,门竟然推开了。邹飞低头一看,其实是上了链子锁的,但链子没绕到门上。 第五章 邹飞正要推门进去,罗西提醒道:“不会是陷阱吧?” “那就来个投石问路。”邹飞从窗台上拿了一个土豆,扔了进去,半天没动静,“安全,进去开斋吧!” 两人摸黑进了后厨,光看着上面了,没留意脚下,地上放了一个锅,被罗西“咣当”一声踢翻。 “部队的厨房怎么能这么乱呢!”罗西抱怨道,“总让咱们把宿舍收拾整齐,对自己就放任自流,这可不对。”说着一扭脸,差点儿撞到一块挂着的腊肉上。 邹飞也发现了一些平时餐桌上没有的食物,但都是生的,没法儿下嘴,也不能嚣张地点上煤气,把它们做熟。于是二人兵分两路,去找冰箱,估计那里有能直接吃的。罗西进了另一间屋子探索,邹飞继续在原地踅摸,发现了一个大碗,里面装了四个鸡蛋,一转,鸡蛋能立着,熟的。 突然,两束手电光照进来,邹飞眼前一花,看不清来者,但他竟然莫名地兴奋起来——即使被抓住,哪怕受到无论做多少个俯卧撑或者打扫厕所等处罚,也总比目前如一潭死水毫无生气的生活让人激动。 “别照了,我不跑。”邹飞用手挡在眼前。 手电光下移,邹飞眼睛能看清了,手电后面是两个女生的剪影。 “怎么办?”其中一个女生小声问另一个女生。 “就当什么也没看见吧,不必兴师动众的。”邹飞悄悄把鸡蛋放进兜里,“我就是值夜班饿了,找点儿吃的。” 这时罗西听到动静,从里面的屋出来:“什么情况?” “你们到底有多少人?”问怎么办的女生问道。 “就我们俩。”邹飞掏出鸡蛋,“我刚找到四个鸡蛋,你们也是两个人吧,正好一人一个分了吧。” “怎么办?”那个女生又问另一个女生。 另一个女生关了手电:“我也饿了。” 邹飞在月光中认出了她,就是那天在楼顶画画的女生。 “其实我也有点儿饿。”问怎么办的女生跟着说。 四个人在黑暗中溜出食堂后门,刚要拐弯,一个黑影冒了出来,穿着一身军服,是个教官。 当所有人都觉得这次肯定栽了的时候,教官说话了:“我这儿有猪蹄,你们吃不吃?” 邹飞和罗西听不出这句话是真诚的,还是在调侃他们。 之前一直在问怎么办的那个女生突然说:“好啊!” 原来,这个教官就是负责这两个女生所在班训练的小教官,和班里的女生混得很熟,女生和他也不见外。 说着,小教官掏出猪蹄,用塑料袋包着:“放心吃吧,毛都刮干净了。” “还是找个能坐着的地方吃吧,都站着吃了一个月的饭了。”邹飞建议道。 五个人到了篮球场,小教官说今晚部队没安排查岗,不用担心。五个人掰开猪蹄,坐在篮球架下啃了起来。 画画的女孩叫佟玥,另一个女孩叫吴萍,两人都是建筑系的新生,果然被老谢说中。 邹飞问佟玥是怎么发现食堂里有人的,佟玥说她和吴萍站岗,吴萍去上厕所,女厕所的窗口挨着食堂后门,听见里面有动静,正好两个女生也没劲,盼着有点事儿发生,便一起去侦察,捕获了邹飞和罗西。 吴萍问小教官,为什么半夜不睡觉拎着一袋猪蹄出现在这里,小教官扭捏地说,是特意给吴萍送来的,他知道吴萍夜里站岗,为了能半夜及时醒来,又不敢上闹钟,只好喝了很多水,让尿把自己憋醒。他到了吴萍的岗,发现空着,心里慌了,怕吴萍病了或怎样,猪蹄就送不出去了,这时候听到食堂有动静,他就过来了,当看见吴萍的时候,他觉得自己虽然身处黑夜,但心里被吴萍照亮了。 猪蹄是小教官特意让炊事班偷偷炖的,他知道吃了一个月部队的饭了,吴萍肯定馋了。 “要是有罐啤酒就更好了!”猪蹄有点儿咸,邹飞感叹着。 “你等着。”小教官说完起身回了宿舍,拿了两罐啤酒回来。 “你那儿怎么会有酒啊?”吴萍问。 “我老乡在这村里开了个小卖部,偷偷给我送来的。”小教官说。 罗西打开一罐,让小教官也喝。 “就两罐,你俩喝吧。”小教官说,“我怕酒瘾一上来,就拦不住了。” “有那么可怕?”吴萍不解。 “我们当兵的什么都爱比赛,喝酒也比。我已经养成只要一碰酒,就得喝趴下的习惯了。”小教官说。 “抽烟吗。”邹飞掏出烟问。 “烟就算了,我毕竟是个军人。” 邹飞和罗西自己点上,时而抽口烟,时而喝口酒,时而啃块儿猪蹄,时而抬头看看夜空,时而偷偷瞟一眼身旁的女生,觉得如果每天都能这样,军训四年也无妨。 邹飞一时兴起,问佟玥:“开学那天,你在楼顶画什么呢?” “你怎么知道我在楼顶画画?”佟玥很惊诧。 “你还拿镜子晃我眼睛呢!” “原来那个拿望远镜的人是你啊,刚开学就带着望远镜,肯定不是什么好学生。” “我也不是什么坏学生,那望远镜不是我的。” “谁信!” “真的!” “哼!” “那天你画什么呢?” “不告诉你!” “不告诉就不告诉吧,其实我是怕你掉下去。” “我掉下去关你什么事儿?” “当然关我的事儿了,我怕你砸到我停在楼下的自行车。对了,你高中哪儿上的?” “西城,你呢?” “东城,比你们那儿的教学质量好。” “那最后还不是殊途同归,你怎么考这儿来了?” “没考好,你呢?” “只能考上这儿。” 邹飞和佟玥你一句我一句地聊着,这个女孩让邹飞在枯燥的军训生活中重新感受到生活的多彩,顿时觉得生活美好起来。 第六章 黑暗中,小教官的手屡屡想去拉吴萍的手却终因胆怯而未能伸出去,吴萍眼神里则饱含鼓励。与此同时,罗西攥着一罐啤酒,靠着压篮球架的大石板,躺在水泥地上睡着了。 一个月说快也快,在一次半夜紧急集合号也没吹的情况下,军训要结束了。那些成天提心吊胆穿着衣服觉也睡不踏实的学生还有些遗憾,有种受骗的感觉,此时他们最大的愿望就是:回去后脱光了好好睡一觉。 其实半夜没吹号的原因很简单:连长和教官他们也困,吓唬吓唬学生得了。 虽然对教官和部队的规矩满腹怨言,但学生们还是和教官结下了深厚的各种感情。这就是人和动物都具备的特征:在一起久了,便不愿分开。所以很多夫妻外面都各自有人了,婚还是离不了。 散伙前夜,连长给小教官们开会:“你们可以不知道他们是谁,但要认清自己,你们为什么来当兵,而没有去上大学,希望你们别忘了本,知道自己和他们的距离。” 离开部队当天,学生们上了车,连长和小教官们在车下站成笔直的一溜儿,欢送学生。当第一辆车启动的时候,连长带领小教官们敬起军礼。顿时,学生们泪如雨下,回敬军礼。 这是人生的一次短暂相遇,生命本无交集的两伙人,因为某种原因,于这一时刻,在这一特定地点,相聚又分离。冥冥之中,缘聚缘散的种子已经种下。 吴萍已泣不成声,打开车窗,冲下面那个送猪蹄的小教官喊着:“别听连长的,给我写信!” 还是来时的那些车,又一辆辆地把学生们接回学校。训练基地又安静了,而小教官和个别学生的心,却起伏了。 回到学校,大学生活正式开始。每天绕着宿舍、教室、食堂、图书馆、操场这几个地方转,转转就觉得没意思了。邹飞在心里问自己:除了这些地方,你还想去哪儿啊?他又在心里回答自己,也不想去哪儿,可就是觉得没劲。 一周后,邹飞把所有课都上了一遍,开始对大学失望了。 第一学期开的课有大学英语、高等数学、画法几何、计算机基础、毛泽东思想概论、普通化学、普通物理。拿到课表的时候,单看这些课程的名称,觉得挺牛b,不愧是大学的课程,听着就跟中学的课程不那么一样,让人很有学的欲望。可是学起来才发现,一点儿意思没有,更没有一点儿意义——对邹飞而言是这样,但对别人,对那些人生里需要这些知识的人来说,是很有意义的。 如果对自己能驾驭的事物失去兴趣,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糊弄过去了,不算太痛苦,但对驾驭不了却还需要去掌握的事物没了兴趣,那就痛苦了。 说来也奇怪,那些经过高三训练而变得熟悉的英语单词和语法,经过一个暑假,现在却陌生了。看来高三那种填鸭式的教育方法,确实能对人起作用,就像打了兴奋剂,可是这劲儿过了,又他妈完蛋了。这种情况不只发生在邹飞身上,很多人都有这种感觉,此生英语的最高水平就是在高三,如果高考考完英语,直接去考四级,比玩了一个暑假,再跟大学里学两年更容易通过。 还有数学。上到高三,邹飞以为这辈子不用再学数学了,现有的数学知识足够做买卖、打家具、捏橡皮泥、日后辅导孩子等日常所需了,也没什么可学的了,但没想到上了大学还有高等数学需要学,难道以前学的数学都是低等的?厚厚一本书,三百多页,要一个学期学完,抛开内容不说,就是随便翻翻,满页都是看不懂的符号,这些符号随意组合一下,就是一道难题。而且听说,这仅仅是高等数学(1)的课程,下半年还会开设高等数学(2)的课程,大二以后还会有概率论、线性代数等课程——邹飞是真想骂那些发明这些知识的人。 再说说画法几何,拿到书前,邹飞以为这是数学课或美术课。如果是数学课,他就更想骂街了,学校要开几门数学课把学生折腾疯了他们才高兴啊!如果是美术课,那可以想怎么画就怎么画,被创作规律所限就不是艺术,人生几何管管就算了,还得操心画法几何,累不累啊! 特别是拿到这门课的书以后,一看前言,邹飞彻底颓了—— 本书主要知识点涉及正投影、轴测投影、投影图中阴影、透视投影及标高投影等,其中正投影中包括点、直线、平面、直线与平面、平面与平面的相对位置、投影变换、平面立体、曲面立体及立体相交等内容…… 把这些方向、结构想得再透彻有什么用,自己内心的那多个面怎么不好好想想啊,难道我费劲巴拉地考上大学就是为了来学这些东西的吗——邹飞终于骂人了:操他大爷的! 后来当他明白更多事情的时候,意识到这些东西确实是作为这个专业的学生应该而且必须学的。学校没有错,他也没有错,错就错在他上错专业了。 但是那时候他不会这么想,只觉得大学像座坟墓,呼吸不到新鲜的空气,见不到阳光,只有黑暗和潮湿,让人生锈、长毛。大学跟他想象的太不一样了,究竟应该什么样他也说不好,只是觉得大学怎么样都可以,但就是不能这个样。 上课第二周的周日晚上,邹飞决定放弃学习了。是高数作业让他动了这个念头,当他高高兴兴地吃完晚饭从家回到学校,要来尚清华的作业准备抄完周一一早交上去的时候,他发现尚清华竟然写了十多页。 “你非得一步一步写啊,能省略和跳过去的步骤,可以不写,还省本儿。”邹飞打开自己的空白作业本准备抄,“这又不是写作文,比谁写得多。” “我已经能省则省了,别人都写了二十页。”尚清华预习着明天的课程。 “你说你歇会儿多好,老捧本书干吗啊!”邹飞找了根儿好使的笔抄了起来。 “闲着也是闲着。”尚清华翻了一页书。 当抄到第三页的时候,邹飞的手已经酸了,问尚清华:“我抄作业都觉得累,你写作业不累啊?” “累!”尚清华坚定地说,“那也得写啊!” 又抄了两页,邹飞碰到一个看不清楚的符号,问尚清华是什么,尚清华拿过作业本看了看,突然想起了什么,又赶紧翻了翻书,然后惊恐道:“坏了,有两道题我忘写了,才发现。” 尚清华拿过作业本,赶紧补上。过了二十分钟,邹飞看尚清华还在写,问他还有多少,尚清华以科学的态度估算道:“这道题再有五分钟就写完,第二道题可能要二十分钟吧。” 这时邹飞看了看尚清华的作业本,已经只剩最后几页了。 开学才一周,作业本就要用完了,还有什么比上大学更恐怖的? 这时罗西和范文强洗完澡回来,进门就管尚清华要作业,一个说:“把英语留的汉译英给我抄抄。”另一个说:“普物作业我放你床上了,把你画的那图再给我看看。” 邹飞顿时崩溃了。 在一旁喝着茶的老谢不慌不忙道:“幸好我有病。”然后拿出收音机,戴上耳机,开始收听每晚由老中医做嘉宾的养生保健节目。 从这一刻起,邹飞确立了上大学以来的第一个志向:既然我做不成病学生,那就做一个坏学生吧! 于是,一些高中时期必备的东西在邹飞的生活中消失了,比如铅笔盒、书包等。并不是邹飞把它们扔了,而是觉得用不上了,便放置一旁,等他发现自己铅笔盒和书包都没了的时候,已经是大二了。 大学生活的丰富多彩在于甭管靠不靠谱的事儿都要做。一群十八九岁的孩子,哪知道什么叫靠谱,只要是好玩或者新鲜的事儿,他们就干。 不知道谁发起了去敬老院献爱心的活动,周三下午没课,全班被组织去慰问孤寡老人,陈志国让大家带上抹布和扫帚,还要给敬老院打扫卫生,并叮嘱女生们带上梳子,给老太太梳梳头。 邹飞问用不用带上小刀,给老头儿们修修脚,或者带上二锅头,跟老头儿们交交心。陈志国说第一次不用走得太近,看看反应,回头再说。邹飞不明白陈志国说的是什么反应,看他那积极劲儿上,就知道这活动是他张罗的,估计事后他又得去系里邀功,反正他不是那种真有爱心的人,要不然也不会嫌宿舍楼门口的那几只流浪猫挡他路了,每次进出都抬腿给人家一脚。 敬老院就在学校操场的墙外,绕到西门,十分钟就走到了。当这群学生热情澎湃地走进养老院后才发现,老头儿老太太们并没有摆出欢迎的架势。 “昨天刚来过一拨学生。”院长这样解释道。 可能因为守着学校,净被想象力有限又想做点儿公益行为的大学生骚扰了,老人们竟然纷纷让自己忙碌起来,腾不出工夫答理这帮学生。有的人去浇花,有的人去练书法,有的人开始听广播,找不到事儿做的人索性上床睡觉,总之,就是不配合学生的慰问。 带着爱心而来的学生没地儿排泄过剩的热情,只好将注意力转向劳动,干起活儿来,有的开始给花园翻土,有的扫院子,有的擦地。邹飞带来一块抹布,本想擦玻璃,掏出来一看,玻璃已经比抹布干净了,便扔了抹布,在后院挨着一个听广播的老头儿坐下,晒起了太阳。 广播里正放着马三立的相声,说的是《逗你玩》,不是第一次听了,最后邹飞和老头儿还是被逗笑了。 “你也是学生?”老头儿看了邹飞一眼,好像才发现他似的。 “我不像学生吗?”邹飞真担心自己被老头儿看成是敬老院里的同伴。 “你们大学生太自以为是了。”老头儿莫名其妙地来了这么一句。 “大学生怎么了?”邹飞想试试老头儿是不是脑子有毛病。 “你们不好好上课,老往这跑什么啊?”老头儿很不满。 “是够讨厌的。”邹飞不得不承认。 “院长说你们怕我们孤独,特意来慰问我们,你们真这么觉得吗?”老头儿关了收音机。 “可能他们这么觉得吧。”这时候陈志国正好端着一盆脏水从两人的面前经过,邹飞指着陈志国对老头儿说,“特别是他,反正我没这么觉得。” “他肯定是自己孤独,才会认为别人也孤独。”老头儿说,“很多人把自己的想法想当然地安在别人身上,这跟在心里把人家强暴了没什么区别。” 邹飞觉得老头儿的话有点儿道理,这是他上大学以来听过的第一句能让人记住的话。 老头儿继续说着:“其实不来人我还不孤独,越在人群中,我越孤独。” “我们一会儿就走。”邹飞被说得有些汗颜。 “你们走了,别人还会来。”老头儿无奈地说着。 “看来敬老院选址的时候,一定不能选在学校旁边。”邹飞看到老头儿的怀里抱着本书,“您那书能给我看看吗?” “昨天一个学生落这儿的。”老头儿把书给了邹飞。 是一本诗集,作者是个没名的外国人,翻开书,扉页盖着学校图书馆的章。邹飞随便翻到一页,读了一段,发觉心里竟然起波澜了。包括中学时候学的唐诗在内,这是邹飞第一次觉得自己把诗看懂。 第七章 “这书我能借走看几天吗?”邹飞觉得这种书还是一个人躺床上看更有感觉。 “你想着给拿回来。”老头儿从兜里掏出一个小本,“把你是哪个班的写上面,要是人家回来找书,我让他找你去。” 邹飞接过本:“我把宿舍电话也写上面了。” 这时候陈志国拿个本跑过来,要做调查:“请问爷爷,您高寿了?” “不高不寿,七十四。” “家人知道您在这儿吗?” “不知道。” “您还有家人的消息吗?” “废话,我们家就在海淀,坐车一个小时就到了,我要是想我孙子了,或者觉得他们需要我了,就回去看看他们。” “您既然有家,为什么还上这儿来啊?”陈志国涌起了强烈的好奇心。 “我来这儿就为图个清静,你们再这么没完没了的,我就回家了!”老头儿生气了,起身拿着收音机走了,留给陈志国一句,“想安静地听个相声怎么就这么难啊!” 陈志国愣在原地。 “怎么着,用我帮你把调查做完吗,我高寿十八了。”邹飞说。 陈志国缓过神,递上本:“你帮我在这底下签个字得了。” “签我名?” “签你名有什么用啊,签刚才那老头儿的名。” “我又不知道人家叫什么。” “随便起个名字吧,或者就签你爷爷的名字。” “我还是签你大爷的名字吧!” “也行。”陈志国把他大爷的名字告诉了邹飞。 邹飞在受访者后面签了字:“其实你可以自己签。” “那老师就认出来了。” “这玩意儿还给老师看?干什么?” “不干什么。”陈志国合上本走了。 学生干部的很多行为是群众们难以理解的。 来的时候是大家一起来的,到了以后发觉没意思,于是干完各自手里的活儿陆续回校了。罗西和范文强玩心重,干活时选择的是给老头打门球的土场子把地面弄平整,自己先玩了半天才开始干,别人都走了,他俩才干了一半。邹飞也跟着他俩玩了会儿,现在玩累了,在一旁看着他俩干。 “要不剩下的以后再说,先让老大爷们凑合着打半场?”范文强放下干活儿的家伙。 “行,反正下礼拜三也没课。”罗西也觉得这活儿没有想象的好玩。 正准备走,院长端着两杯水出来:“同学辛苦了,喝口水再干!” 罗西和范文强只好接过水杯,院长还不走,非看着他们把水喝了下去,才放心地离开。 喝了人家的水,不能活儿没干完就拍屁股走人了,罗西和范文强只好继续收拾烂摊子。邹飞觉得自己应该干点活儿,也不枉来敬老院一次,便上去搭把手。 干着干着,罗西突然捅咕了邹飞一下:“看!” “看什么?” “看那儿!”罗西往门口一指。 邹飞抬起头,见佟玥正走进院来。 “嘿!”邹飞跟佟玥打招呼。 “呦,你们也来献爱心啦。”佟玥走上前,“我们班是昨天来的。” “那你今儿怎么自己又来了?”邹飞问道,“昨天爱心献少了?” “我倒是真想多献献,可是人家爷爷奶奶们不待见,昨儿我没待多一会儿就走了。”佟玥说,“结果把书落这儿了。” “是这本吗?”邹飞从身上翻出刚才看过的那本诗集。 “怎么在你这儿?”佟玥接过来。 “我刚才翻了翻,觉得能看下去,就打算带回宿舍看。” “你就不怕这本书的主人回来后找不着它?” “我跟敬老院打过招呼了,说我看完再把书送回来,或者让回来找书的人直接去找我。”邹飞问佟玥,“你怎么想起看这书了,这书没什么人借。” “就这书翻的人少,看着还干净点儿。”佟玥说,“今儿本打算去还书,发现书没了,一想是落这儿了。” “借我看看,我看完给你。”邹飞说。 “看完你就直接还图书馆吧,还书不用证。”佟玥说,“还有两个多礼拜才到期。” 这时候罗西和范文强总算把场地弄得不再坑坑洼洼,可以走了。 “别绕了,跳墙吧。”罗西建议道。 “对,跳墙近!”范文强应和道。 “你俩跳吧,我陪佟玥走回去。”邹飞觉得这是机会。 “算了,你也跟着他俩跳吧,免得说你重色轻友。”佟玥莞尔一笑,自己走了。 “还不追去?”罗西说出了邹飞的想法。 “算了。”邹飞故作无所谓,“让她自己走吧!” “看来你还真动心了。”范文强说,“要不然也不会这么绷着。” “着什么急啊,是你的,早晚是你的。”邹飞其实心里想的是:还是早点儿吧! “你得抓紧,学校里的猎人不止你一个。”罗西爬上了墙头。 “猎物在明处,猎人们都在暗处,就看谁早开枪。”范文强也爬上了墙头,一个劲儿地哎哟,“好久没他妈活动了,扯着蛋了。” 他俩的话给邹飞提了醒。听高中同学说,以前班里不怎么样的女生,邹飞还替她们的婚姻发过愁,到了大学没一礼拜也都有男朋友了,而且堂而皇之地在食堂排队打饭的队伍里啃来啃去,把不少饥肠辘辘的学生看得没了胃口。大学男生对找个女朋友的渴望度,比起高中来嚣张许多,使得审美水准也下降了许多。 “为了让佟玥免遭他人毒手,我只能去学校门口狩猎了。”邹飞翻过墙头,落在学校操场上,一个人走了。 第八章 “咱俩哪儿去?”范文强问罗西。 “不知道。”罗西说,“要不咱俩也去转转猎物?” “我他妈的对这事儿没兴趣,还是回宿舍玩游戏吧!”范文强一副不屑的样子。 “那你回去吧,我踢球去了!”罗西融进操场踢球的人群中。 邹飞迎着佟玥往学校门口走,思索着一会儿碰到她说什么:可以邀请她一起吃晚饭,但这个说法目的性太强;也可以约她看电影,正好学校礼堂每周三都放盗版碟,就说自己有多的票,不想浪费;实在不行就说书看完了,还给她——虽然这个理由那么不可信,但总比不做任何解释就再次出现在佟玥面前容易让她接受。当然,最主要的还是要随机应变,力求让两人的见面自然、有生趣。 到了门口,邹飞在路边坐下,点上一根烟,守望着佟玥走来的方向。 到了大学,抽烟的男生顿时多了起来,但没有多少人是从高中带着烟瘾到了大学的,开始抽烟都不是生理需要,只是觉得进了大学该抽了,这才抽。抽烟对男生们来说,不仅是一件很酷的事情,似乎还能有助于思考,是装模作样的道具,特别是一个人独处的时候,往楼顶一站,举目四望,点上一根烟,像个大人似的,觉得自己活得很有深度。 深度,是那个年龄的人很在意的一件事情。 一根抽完,佟玥没有出现,邹飞续上一根,继续等。第二根抽完,佟玥还没出现,邹飞又续上一根,数数盒里就剩三根了,希望佟玥能在它们被抽完前出现。 可是最终佟玥并没有出现。邹飞觉得手里不拿点儿什么空等下去就有点儿傻了,万一等到了佟玥,被她问到在这儿干什么呢,手里有烟的话,可以说“我这儿抽烟呢”,然后展开后面的话题,而如果手里什么都没有,只能说“我在这儿等你呢”,就太傻了。 邹飞看了看学校门口的大钟,食堂开饭的点儿到了,便拔腿向食堂走去。 上了大学,有一样在中学里每天都被要求的东西不见了——校服。大学也有校服,和中学一样,都是运动服,但是比中学的还要难看,颜色款式都更老气,难道就因为大学生比中学生大那么几岁就得穿得老气横秋吗?好在学校并不要求学生穿,只要交了钱,领走校服,穿不穿就是学生自己的事儿了,你要是舍得拿它擦桌子、擦脚、擦哪儿都可以。 学生在仪表上不受管制了,由此自觉延伸到内心也可以不受管制了。其实事实也是如此,老师才不管你心里想什么呢,你想杀人你就杀去,想放火就放去,只有真出了事儿,他们才例行公事地找学生谈谈话。班主任也是徒有其名,到了毕业连班里学生的名字都叫不上来。 所以,一旦没人管自己了,便觉得自己是大人了,行为可以自主了。 这些大人们,当意识到学习不是唯一的任务,课可以不去上时,他们首先想到的就是睡觉,似乎要把上大学前这十年缺的觉都补回来。于是在几个月前早上六点多就得走出家门奔赴学校的学生,现在十点多了还赖在被窝里。 高三时候睡得晚,是为了复习。上了大学睡得也晚,但没有多少人是为了看书,即使看,看的也是武侠小说。晚上十一点宿舍熄灯,但楼道不熄灯,这时候一天的生活才刚刚开始,想到这天马上就要结束了,赶紧搬出两把椅子,撅着屁股抄明天要交的作业,或者开始呼朋唤友出去喝酒。上了床的人,也不是马上就睡,且得聊呢,聊金庸(很奇怪,聊古龙的少)、聊女生、聊毛片儿、聊帝国时代红色警报英雄无敌……有的是爱聊,有的是爱显摆,总之,睡的时候都是凌晨以后了。第二天早上六七点钟会习惯性地醒一次,一想昨天晚上自己那么辛苦,哪能起床呢,于是翻了个身,继续躺下去。 一时间,上大学似乎成了就是为了来宿舍睡觉的,但教室里的学生还是要比被窝里的学生多不少,只是邹飞这样,所以他留意到的也是这样的同学,至于那些坐在教室里的学生是怎么想的,他并不知道,现阶段也不想知道。 补了几天觉,邹飞觉得再睡下去也没意思了,就起来吃早饭,吃完觉得没地方可去,不如去教室看看,正好这门课的老师喜欢点名。于是,他空着手但不空腹坐在倒数第二排,这是为一会儿想走就走作准备,第一排和倒数第一排都容易被老师留意到。 打铃了,老师进来,点名,画钩,仪式完成,开始上课。邹飞以为自己能坐四十五分钟,等下课了大大方方地离开教室然后就不再回来,可是老师太不争气了,或者说老师太不想让邹飞听课了,讲了十分钟,邹飞就再也坐不下去了。他觉得把青春的大好时光浪费在听自己不感兴趣也听不懂的课上,就是犯罪。 他可以去选择干点儿别的,比如回宿舍接着睡个觉,能落个休息;或者去图书馆找本书看,能落个充电;再或者凑凑人,打会儿牌,能落个玩。反正再听下去是什么也落不下,声音从老师的嘴里传出,进入了部分学生的脑子,而邹飞连耳朵都没让进,敲了半天门,邹飞就是不开,后来索性搬了家——趁老师转身往黑板上写字之际,从后门溜出了教室。 这一时刻的意义,邹飞自己没觉得有何重大,其实是他一生命运的转折点。从此,他走上一条通往自己内心的路,既然是自己的内心,肯定就跟别人不太一样。 把老师的朗朗讲课声留在身后的感觉真好。邹飞溜出教室,不知道该去哪儿,反正得先离开教学楼,他往门口走,正撞上佟玥扒着一间教室后门看。 这大概就算邂逅吧,终于找到事儿干了,邹飞如此想到,走上前:“干吗呢?” 佟玥一扭头,见是邹飞:“找间教室上自习,都有课。” “我也正找教室上自习呢!”邹飞顺势往下说。 “你上自习什么都不带啊?”佟玥见邹飞空着手更像来逛街的。 “啊,忘了。”邹飞假装才想起来,“我说怎么觉得手里少点儿什么呢!” 佟玥笑:“我怎么总能碰见你啊?” “我也想问这个问题。”邹飞貌似一本正经,“你说这算传说中的缘分吗?” 佟玥笑而不答。 “我已经转一圈了,没有空教室,都上着课呢,去图书馆看看吧!”邹飞不想让同学看到他不坐在自己的教室里上课却跑到别的教室里和外系女生上自习,“正好我把你的那本书还了。” “你们上午也没课?”佟玥问。 “有没有课还不是自己说了算。我回宿舍把东西取上,你先过去,帮我占个座!”邹飞不等佟玥开口就跑走了,不给她拒绝的机会。 邹飞回到宿舍,拿上要还的书,还找出尚清华明天要交的作业本(尚清华已经养成作业写完了就把本放在明面儿上供他人拿走抄袭的习惯),好好洗了一次脸,照了照镜子,没发现重大问题,这才出门。 图书馆可真是个看书的好地方,阳光明媚,灰尘在光束中翻滚,书和木书架散发的味道沁人心脾。邹飞找到佟玥,旁边有个空座正被一本书占着,他拉出椅子就要坐。 “那座不是给你占的。”佟玥说。 邹飞的心一下凉了:完了,已经有人在我前面上了车。 “还有我的座吗?”邹飞不想错过这辆车。 “这是别人占的,我来的时候就两个空座了,我这儿坐了一个。”佟玥往一个方向一指,“那边还有一个是给你占的。” 就像坐了一趟过山车,邹飞的心又升到了顶峰,兴高采烈地在佟玥给他占的座位上坐下,拿出尚清华的作业抄了会儿,边抄边留意佟玥周围的座位,一旦出现空座,他就打算坐过去。可是那些座位上要么一动不动地坐着人,要么放着一本书或一卷卫生纸,下面压了张纸条,写着“有人”,就算把座占了,经常是一放就一天,早上搁这儿,晚上才来,也是为了把书和卫生纸拿走,占着茅坑既不拉屎也不放屁,不明白这些人占座何用。 还剩最后一道题就抄完了,邹飞决定不抄了,假装不会做去找佟玥套近乎,佟玥的系也开了这门课。 “你们系讲到哪儿了,这道题会做吗?”邹飞在佟玥身旁的空座上坐下,递上作业本。 佟玥接过作业本,看了看:“我们作业也留这道题了。” “那你给我讲讲怎么做吧?”邹飞把椅子往前挪了挪。 佟玥目光一瞟,看到邹飞作业本上已经抄完的另一道题:“啊,你们也留这道题了,我想了半天也不会做,你先给我讲讲这道题吧!” 邹飞象征性地看了看题,根本看不懂,却若有所思道:“我会倒是会,就是说不出来——这种情况你能理解吧,你试试自己能不能看懂,看不懂的话我再给你讲讲,最好你还是自己能看懂,我怕我讲不明白。” 佟玥按照解题步骤,一步步看下去,看完豁然开朗:“你怎么就想到了,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我也不知道我怎么就想到了。”邹飞说得很无辜,“还是你给我讲讲下面这道题吧!” “那道题那么难你都做出来了,这道题这么容易你还不会?”佟玥费解。 “可能那道题太费脑子了,这道题脑子不够用了。”邹飞解释道。 佟玥开始给邹飞讲解,邹飞根本听不进去,闻着佟玥身上散发出来的不知道是沐浴露还是洗发水的清香,看着佟玥白细的手指和光亮的指甲,以及手背上丝丝青绿色若隐若现的血管,飘飘然了。 “我是不是讲得不太清楚?”佟玥讲完见邹飞并没有恍然大悟状。 刚才邹飞不知道已经讲完了,再做如梦初醒状已经晚了,便说:“不是不太清楚,是太清楚了,我在回味,趁着没忘我赶紧回去写了。”拿上作业本走了。 邹飞并没有听懂,回到座位上,又照着尚清华的作业接着抄。抄完,无事可做了,偷偷观察佟玥,可惜角度不佳,佟玥又总低着头,被隔板挡住。 邹飞找个理由,又走到佟玥跟前:“我去还书,顺便再借几本,你去吗?” “好啊!”佟玥的回答正中邹飞下怀。 图书馆的文学书堆里一个人也没有,佟玥站在两排书架形成的狭长过道里,阳光照在她的肩上,一侧处在背光中,轮廓清晰,另一侧被阳光照亮,明晃晃的,晃得邹飞眼前一阵阵发晕,站在她后排的过道窥探着她,屡屡想上前抱住她,站在这一屋子的书里亲吻她,然后两人将书架撞倒,任书籍一本本落下,纷纷砸在他们身上,把他俩盖住。 “这本书你觉得怎么样?”佟玥打破了邹飞的幻想。 邹飞隔着一排书架接过书,翻了翻,见封底印着评论家的一段话:“在文化日趋向现代主义演变的进程中,用这种后现代的表现手法,不遗余力地在城市、乡镇和农村中寻找迷失的精神文化,以一种崭新但不失传统的视点,剖析社会、拷问人类、逼近真相……” “书怎么样我说不好,但看完封底这些话我想找个地方吐会儿。”邹飞把书递给佟玥,“都是屁话!” “为什么这么说?”佟玥问。 “什么他妈的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弄得跟英语语法似的。”邹飞义愤填膺道,“说不出实际点儿的东西,只能用这些词来吓唬人,估计他们丫自己都不太明白这些词什么意思,就是觉得这词牛b,所以就用了。” 第九章 “评论家不就是干这事儿的吗,他们要是能做实事,早当作家去了。”佟玥对此见怪不怪。 “可能作者本人并不是特意想借这种方式表达,而是他只会这么表达,他可能会为得到评论家的称赞而暗自高兴,但他不一定觉得那些评论家的话有道理,不一定因为他们表扬了他就瞧得起他们了,也许还在心里骂着这些人装模作样。” “你真够残酷的,不过也许倒是实话。”佟玥举着书说,“你还没说这书会不会好看呢!” “一般这种书我都不看。” “为什么?” “真正的作家不需要在自己的书上印上别人说了什么。” “万一书本身并不难看呢?那些话只是出版社为了书好卖呢?” “有这个可能,不过刚才我翻了翻,虽然评论说得很扯,但这书远没评论说得那么像回事儿,没准儿是评论印错了,本该印在另一本书上的。” “你可真够坏的!”佟玥笑呵呵地把书放回原处。 最终,佟玥借了两本张爱玲的书,邹飞借了黑塞的《在轮下》和《荒原狼》。《麦田里的守望者》因为只有一本了,邹飞就让给了佟玥。 出了图书馆,食堂已经开饭了,佟玥说和宿舍里的同学约好一起吃了,邹飞觉得两人已经过了一个愉快的上午,中午不必再死死纠缠,便一个人去吃饭。快吃完的时候,他远远地看见佟玥和几个女生走进食堂,之前一直在猜测佟玥有没有男朋友,这个画面让他安心了许多,打着嗝满足地离开了食堂。 邹飞再次和佟玥碰面,是在下一个周三下午的讲座上。有个德育专家,不知道是学校请来的,还是自己非得来,在电教阶梯教室有个讲座。长这么大,邹飞还不知道什么是讲座,就决定去听听。 讲座两点开始,邹飞睡过了,两点半才去,从后门进去,坐在最后一排。来的人倒是不少,教室里基本坐满了。 原来所谓的讲座,就是一个人在台上喷,甭管说的内容是否有用,一群人在台下傻听,觉得没劲了就趴桌上睡觉,或者写作业。从邹飞进门,专家就在讲他当知青插队时候的事儿,说晚上饿了就去偷老乡家的鸡;还有个别男同学不光偷鸡,还偷老乡的老婆,致使对方怀孕,生了个儿子,老乡以为是自己经过多年努力终于播种成功,摆了酒席,告诉全村人自己家的香火终于续上了。学生们开始搞不清这个专家到底是来教育还是来教唆学生的。 专家喝了口茶继续说,他们那时生活在一个荒诞的年代,做了许多荒唐事儿。当今这个时代回归理性了,人开始做人事儿了,但少了理想主义的色彩,他很怀念那段偷鸡摸狗的岁月。 邹飞不明白办这种讲座的目的何在,难道这就是大学生活丰富多彩的表现之一吗,人们难道就没点儿正经事儿可做吗?就在邹飞准备起身走的时候,一个女生在邹飞身旁的座位上坐下。 “真巧啊!”邹飞看着佟玥心里暗自高兴。 “又碰到你啦!”佟玥一扭脸见是邹飞,问道,“都讲什么了?” “讲只有干坏事儿才是对青春岁月最好的证明。”邹飞说,“我正准备走呢,你怎么这会儿才来?” “本来没打算来,正好路过,看下面贴着这儿有个讲座,就过来听听。”佟玥解开书包,掏出那本《麦田里的守望者》,“我看完了,给你看吧!” “好看吗?” “还不错,我打算一会儿再去借几本塞林格的书。” “正好我也要去图书馆,一起去吧!”邹飞本来打算去找罗西他们踢球的。 德育专家对自己演讲的时候台下有人聊天很不满:“后面的那位男同学和那位女同学,有问题说出来大家一起交流,不要窃窃私语。” 邹飞没理他,对佟玥说:“走吧,别跟这儿耽误工夫了,一会儿图书馆关门了。” 说完两人站起来,准备走。 德育专家看见两人要走,又说:“既然你们来了,为什么不把讲座听完呢,你们要学会尊重人,国外的电影观众没有在中途退场的。” 邹飞停住,转过身:“我们没不尊重您,就是此时我俩需要窃窃私语,您又不让,为了不侵犯您的权利,我俩只好离开这儿,顺便告诉您一声,国外的电影观众不中途退场也因为电影本身好看,您慢慢讲着!”说完就和佟玥从后门出去了。 下了楼,见楼口贴着德育专家讲座的海报,人模狗样的照片印在上面,邹飞看着就来气:“有笔吗?我给他脸上画点儿东西。” “你都多大了,走吧!”佟玥拉着邹飞去了图书馆。 如果一个作家写了一本书,让人读到心里去了,这个作家将一辈子被人记在心里。塞林格就是一个这样的作家,《麦田里的守望者》让很多人记住了他,虽然这辈子没出几本书,作为一个码字的,有这么一本就够了。而很多作家,写的书等身高了,却没一句能让人记住的话。 一个人,喜欢上一个作家,会找来他的所有书看,可惜图书馆里塞林格的书都被借出去了,佟玥和邹飞空手而归。 没借到书,对邹飞来说是件好事儿,让他有了向佟玥表白的机会。他觉得,两人认识的时间也不短了,该让佟玥知道自己怎么想的了。他去图书大厦买了一本塞林格的《九故事》,然后写了一个纸条,内容如下: 大学的生活挺没劲的,认识了你,觉得又有劲了。希望能经常和你一起上自习,一起挑食堂饭菜的毛病,一起去图书馆借书,将来再一起干点儿什么待定。如果你也恰好有这个愿望,或者愿意试着和我接触看看能不能产生这个愿望,那么明天晚上七点,学校礼堂门口见,有电影放,我有票。盼出现,不用忒早到,卡着点儿就行! 写完把纸条夹在《九故事》里第一个故事结束第二个故事开始的那页,然后去找佟玥。 “我昨天没事儿,正好路过书店,买了这本书,给你吧!”邹飞把书交给佟玥。 “你看了吗?”佟玥拿过书翻了翻,纸条飘落下来,佟玥也没看见。 “我这鞋带怎么又开了!”邹飞赶紧蹲下,假装系鞋带,顺手把纸条攥在手里,“我那儿有《麦田守望者》,这本还没看。” “那我还是看完了给你看。”佟玥说着就要把书装进书包。 “等会儿。”邹飞赶紧把书抢了过来。 “怎么了?”佟玥很奇怪邹飞的反应。 邹飞把书翻了两遍,趁佟玥不备把纸条塞进书的前几页:“我看看是不是塞林格的那本书,别给你拿错了。” “封面不是很清楚吗!” “我看看里面是不是,别装订错了,上回我买了本王小波的书,结果回家一翻,里面都是色情描写。” “王小波的书就那样。”佟玥笑道。 “哦,是吗,那我孤陋寡闻了。”邹飞假装无知,“我一会儿还有课,老师点名,我先走了,书你拿回去慢慢看吧!”邹飞急急忙忙地假装往教室方向走,然后绕了一圈,准备回宿舍睡觉,不料途中又遇上佟玥。 “你不是上课去了吗?”佟玥拎着水壶准备去打水。 “书忘带了,回宿舍取一趟去。”邹飞只能编出这么一个借口。 “你怎么总忘带书啊!” “我也不知道我想什么呢!”邹飞观察佟玥的神态,看不出来她是否看到了纸条,又急于想知道结果,“书看了吗?” “哪儿那么快呀,回屋放下书拿上暖壶我就出来了。”佟玥说。 “那你慢慢看,我走了。”邹飞慌慌张张地回了宿舍。 宿舍里难得这么安静,老谢去医院做检查了,范文强昨天在网吧刷了一宿夜,这会儿还睡着,罗西进了校足球队,正在操场上训练,尚清华又去了自习室。本来邹飞打算回来睡个午觉,然后看会儿闲书,等待明天佟玥的出现,但是躺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他已经开始幻想佟玥出现在他面前,然后两人手拉手坐在礼堂的黑暗中看电影的情景了。 对恋爱的憧憬,这种朦朦胧胧的感觉,比恋爱本身更迷人。恋爱一旦谈起来,就有许多具体事情要做,而这种憧憬,则完完全全是一种内心的甜蜜,无须任何行动,就足够让人兴奋了。 邹飞也想过换种表白方式,比如直接说,也不是不可以,就是觉得这么说太傻了:“我喜欢你,咱俩谈恋爱吧!”或者花五块钱去学校电视台点首mv,把自己要说的话在画面底下打上字幕。很多人都这么干,最后署个只有对方能猜出,别的同学看了一头雾水的名字,这被认为是一种浪漫的方式,但是邹飞始终不知道这事儿浪漫在什么地方。邹飞不是一个不正经的人,但不喜欢做什么事儿都一本正经,对什么事儿都志在必得的姿态挺招人讨厌的。他做好了两人的关系到此戛然而止的准备,既然大学生活如此让人失望的现状都接受了,就没有什么不能接受的了。 虽然有了心理准备,但当这事儿实实在在发生的时候,邹飞还是难以接受。 第二天,邹飞又找到了小时候要去春游的那种感觉,早早就醒了,按捺不住喜悦和兴奋,不仅叠了自己的被子,还把宿舍收拾了一遍,并准时出现在教室里,做了笔记。在落下那么多课后,居然听懂了老师在讲什么,甚至发现了老师讲课时的口误。邹飞不禁感叹:爱情的力量太他妈伟大了! 与此同时,他还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那些成绩还过得去的学生,往往是有女朋友或男朋友的。由此看来,谈恋爱影响学习的说法纯属无稽之谈,只能说影响的是没有自制力的学生,这种学生即使不谈恋爱,学习也不会好到哪儿去。当然尚清华除外,他是那种学习超好并且生活中只有学习这一件事情的人。还有一些学习较好的学生,不仅学好得心应手,学坏也手到擒来,比如早恋、贪污、包二奶。日后邹飞走上社会,观察到同学毕业几年后的现状,更印证了这一点,当年学校里的好同学,往往会有一份比差生像样的工作,他们无论是拿学分还是混社会,都比差生上道。 上了一上午课,中午邹飞竟然不饿,去食堂买了一份饭,吃一口就觉得撑了,回到宿舍,早上起那么早,中午也一点儿不困,以往都要睡个午觉,现在看见床都觉得碍事儿,一分一秒地看着时间到了下午,别的同学去吃晚饭了,他仍丝毫没有吃饭的需要,传说中一些得道高僧不吃不喝不睡觉也能健康生活的现象似乎在他身上出现了。 六点一过,邹飞再也坐不住了,早早守候在礼堂门口,出门前还特意洗了手——盼着一会儿看电影的时候就把佟玥的手拉上,如果手里黏糊糊的,那跟气氛就太不搭了。 邹飞站在礼堂最高一层台阶上,以便佟玥来了就能看见自己。六点二十一过,陆续有学生进场了,邹飞突然想起一件事情:应该先上个厕所,以免电影中途为了这事儿还得离场。 上完出来,从后门绕到礼堂正门,邹飞突然看见了极不和谐的一幕:佟玥走在一个男生身旁,两人进了礼堂。 邹飞尾随他们进去,看见两人有说有笑地坐在一起。 毫无疑问,佟玥因为这个男生而把邹飞否定了,并跟他一起出现,让邹飞看到这个画面,然后自己无须再向邹飞解释什么了。 邹飞对此极其愤慨——你可以不跟我好,但不应该带个男的在我面前刺激我吧!没错,电影院不是我家开的,可是你们非得今天看电影吗,非得让客人以为是菜上来了,拿起筷子就准备吃,结果又端到别的桌去了吗? 邹飞的注意力全在生气上,以至于都没看清这个男的有多高,帅不帅,戴眼镜还是戴耳钉,现在那个男生只留给邹飞一个黑糊糊的、不大不小的后脑勺——真想找块儿石头照着它扔过去! 第十章 去他妈的电影吧,本来今天放的电影是喜剧片,结果还没开演,就看到了自己的悲剧。厕所也白提前上了,手也白洗了——那个男生是不是也是洗了手来的呢?想到这里,邹飞转身出了礼堂,路过食堂,想起自己已经一天没怎么吃饭了,现在更不饿了。 估计自然灾害那几年,如果全国人民都失着恋,除了情感上不满足外,也不会感觉生活有多苦吧。邹飞这样想着,回了宿舍,钻进被窝,委靡起来。 此后,当邹飞以打发时间为目的再次坐在教室里的时候,发现课又听不懂了,很难相信自己上周还听懂过。就像服用过兴奋剂的人,在回想自己把世界纪录破了的时候,跟做梦似的。 一个人因某事的出现,从消极到积极,那么当这件事消失时,他只能更懈怠。邹飞被佟玥唤醒的对大学的热情,刚被点燃又熄灭了,他只好被动地将自己置身于现成的生活中,像一只想自己行驶却辨别不清方向的船,在茫然的海洋中挣扎。 没上大学的人,都以为考上大学,四年后拿到毕业证,就可以找一份说得过去的工作,然后不用过度劳累地度过一生,可从来没有人提到这四年里学生的苦闷,就像光看见妓女们如何购买名贵商品了,却对她们挣钱的辛酸和心灵痛苦视而不见。 多数学生的活动空间,除去睡觉外,按所待时间长短依次是教室、图书馆、宿舍、食堂。对邹飞而言,空间只有一个,就是宿舍。宿舍外,是他不满意的现实,宿舍里,他能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宿舍于他,并不是蜗牛的壳,为他提供逃避现实的空间,而是为他提供了积蓄能量的空间,让他去挑战现实。 外国的小说里,大学生都打个工什么的,挣点儿零花钱,减轻家里的负担,同时还能结识姑娘。但中国的大学,至少邹飞所在的这所大学,就没有打工的风气。不是说这儿的每个学生都家庭富裕,无须孩子打工,可以让他们专心学习、专心恋爱或专心虚度光阴,主要原因是时间不够用(如果不缺课的话),从早到晚都是课,必修的、选修的、辅修的,课后还得写作业或抄作业。像邹飞这种经常不去上课的,时间倒是够多,但如果说出来,旷课就是为了打工,那太滑稽了,有多大的物欲以至于需要旷课去打工挣钱来满足,这得给父母造成多大的压力啊,况且他也不是工作狂。所以,即使时间溢了,邹飞也只有把本该去上课的时间用于在宿舍里干耗着,才说得过去。 说是干耗着,其实脑子里在想东西。有时候坐着,有时候靠着,有时候躺被窝里,还有时候打着呼噜(这种时候是走神儿了)。到底在思考什么,无法用语言准确描述,反正肯定不是在想课本里的东西,这种状态一天下来,往往比那些白天去教室上课晚上又去自习室写作业的人还累脑子。 人的脑子一定得被一些东西填满,不同的人,不同年龄,被填的东西不一样。有些人填的是改造人类的伟大使命,有些人填的是养家糊口,有些人填的是吃喝嫖赌。以前邹飞的脑子被“好好学习,将来考大学”占着,现在考上了大学,空了,必须出现一些新的东西来弥补空缺,于是一些诸如生命的意义、人生的理想等玩意儿趁虚而入。 在思考这些难以描述的东西时,有时候邹飞会戴着耳机,听着音乐。这时候他听到了摇滚乐,以前也听,图个热闹,但这次是听到心里去了。他觉得有了那些音乐,像找到一个志同道合的朋友,两人对世界的态度基本一致,平时自己不用说话,光听着他出声就很满足了。 摇滚乐标榜的是自由和民主。十八九岁的少年对民主没有太多概念,自由则是他们唯一向往的。一天邹飞在村上春树的《挪威的森林》里看到一句话:我不希望被什么东西所束缚。看到这里,他放下书,点上一根烟——这种被人说出自己内心所想的感受,无形中强调了他所追求的东西的价值。 这个世界遍布渴望自由的少年的心灵,这些心灵在现实中煎熬着、反抗着、拧巴着、扭曲着,于是一出出以少年为主角的新闻事件发生着:美国校园枪击案、少女校园跳楼案、少男校园袭击老师案、残杀宿舍室友案……邹飞觉得,以他目前的这点儿痛苦,远不足以让他做出这些事儿,所以,那些事件的主角,一定是承受着莫大的痛苦,看来这个世界上痛苦的少年,远不止他一人。想到这里,他就觉得有股莫大的力量在支撑着他。 学校的生活,用两个字概括就是:束缚。学不想学的东西,是束缚;吃不想吃的饭是束缚;想干什么干不了什么,是束缚。那么自由究竟是什么呢,说得具体点儿,是吃饭可以不花钱吗?是坐车可以不买票吗?是可以喜欢谁就跟谁好吗?是想得到什么东西就能拥有吗?如果不是,那又是什么呢?或者暂且不说自由是什么,一旦真给了你自由,你又能拿自由干什么呢?有了自由,会不会又因太自由了而继续痛苦呢? 邹飞被这些问题困扰着,他觉得自己病了,得了少年病。这病跟社会的文明程度无关,只跟年龄有关,过了这岁数就自然好了——这是邹飞过了多少年到了一定岁数的时候,才得出的结论——而现阶段,他只能继续病着,除了时间,没有大夫和药能治好这病。 每到周日晚上,邹飞竟然有了中学时代的那种对新一周即将来临的恐惧。那时候他恐惧的是又要面对学校、老师、作业、测验、家长签字,现在他可以不用面对这些了,但面对现在这种生活的恐惧(是对生活状态而不是某一具体事物的恐惧)比前一种恐惧更让他心惊胆战。他知道,自己这回病得不轻。 在邹飞病着的时候,别人的大学生活则过得有声有色。 老谢不仅是全宿舍起得最早的人,很可能也是全校除清洁工外起得最早的人。每天天还没亮,他就从床上爬起来,安静地坐在窗前,揉着核桃,望着窗外。这时候窗外还是黑的,也不知道他在看什么,抑或虽然睁着眼睛,其实什么都没有看,是心里在想着什么。邹飞问过老谢:“你每天起这么早,坐在窗口干什么呢?” “什么都没干,我在等食堂开门,好去吃早饭。”老谢说。 “那你可以等食堂快开门了再起,为什么要起那么早呢?”邹飞问。 “睡不着了,就起来坐会儿。”老谢的所想所做,很少有人能理解。 老谢不像有些人只要自己一起就叮铃咣当弄得全屋人睡不好,他起床后比睡着的时候都安静,像个幽灵,就那么悄无声息地看着窗外坐着。有时候同屋的人起夜撒完尿回来,都没注意到那儿坐了一个人。这一点也验证了老谢的成熟,干自己事儿的同时,不影响别人。而不成熟的人,是自己没高兴上,还弄得别人倍儿痛苦。 尚清华依然在通往学习的路上狂奔着,邹飞只能在中午吃饭和睡觉前见到他片刻。当问起他的理想是什么的时候,尚清华说,其实他没有什么理想,也不想成为科学家和工程师,只不过他觉得除了学习,没有其他事儿可做,不学习就空虚。所以,为了心灵充实,他只能打开书坐在教室里。 罗西精力充沛,对一切都有着莫大的热情。逃课,他有热情,可以一个礼拜不去;上课,他也有热情,时常先于老师出现在教室里;写作业,他有热情,经常赶在尚清华前面写完,还借给邹飞抄;抄作业,他也有热情,经常利用周日用一整天把下周要交的作业全部抄完;踢球他有热情,在操场上一跑就是一下午;玩游戏,他有热情,玩得都顾不上下楼吃饭;睡觉他有热情,在床上一躺就是一天。罗西对所有人和事都是友善的,他不排斥任何东西,所有在别人看来难以接受的事物,在他那儿都被他以无形的力量化解掉。他活得一点儿不难受,让人羡慕。 范文强则依然用“傻b”的认知感受着世界,凡是他看着别扭的,都觉得傻b。他觉得《读者》傻b,觉得《青年文摘》和卡耐基傻b,觉得四大天王傻b,觉得金童玉女傻b,觉得流行文化傻b,觉得电视台傻b,觉得报纸傻b,觉得社会傻b,觉得学校傻b,觉得楼长总检查卫生傻b,觉得老师总留作业傻b,觉得父母傻b,觉得一些同学傻b,觉得人民傻b,就是不觉得自己傻b。 学期中的时候,很多不喜欢本专业的学生向学校提出申请,想换专业,学校没同意,学生们就联合写了请愿书,范文强也在上面签了字。当在调查问卷上填写想换成什么专业的时候,范文强写的是他也不知道,反正就得给他换一个。请愿书被送到了教务主任的桌上,一个礼拜杳无音信,于是签字的学生们决定采取行动,给学校点儿颜色看看。那段时间范文强每天要做的事儿就是起床后拿瓶水去教务处门口静坐,然后等着下午没课的学生来换班。就这样坐了半个月,能按时去那儿坐着的人渐渐少了,直到有一天,范文强坐了一上午,发现只剩他自己了。他很费解,就找到当初那些号召大家签名和静坐的人,问怎么不坐了,学校到底同没同意,结果问谁谁都说不知道,又问那还换不换专业了,得到的回答是:再说吧!范文强听完说,那再需要人静坐的时候告诉我,然后拿着水瓶回宿舍了。 学校不会放弃任何一个挣钱的机会,宿舍里空着的那张床,开学不久后睡上了一个外系走读的学生。这个学生待在宿舍楼道的时间要远远多于待在宿舍里的时间。只要他一回宿舍,就一只手举着一个手机——那时候手机还是模拟信号的,虽然没有砖头那么大了,但也没小到哪儿去,翻盖儿的,通话时还拉出一根儿天线——另一只手在空中挥舞着,嘴里说着跟学生身份极不相符的词汇和术语,还动不动就冲电话里发火。听过他打电话的人(差不多邻近几个宿舍的人都听过,因为他的声音太大了,大得让人以为是他故意要让别人听到,)都对他充满好奇,想知道他每天在为什么事儿给什么人打电话。当别人问到他的时候,他总是摆摆手,摇摇头,叹口气:“咳,没什么事儿!” 有一次范文强问他:“你爸是干什么的?”他特扭捏地说:“我爸是企业家。”好像他爸的这一职业给他丢了多大人似的。后来范文强逢人就介绍他爸:“他爸是企业家,在家晚上总起夜。” 这个企业家的儿子和冯艾艾高中是一个学校的,当得知跟自己同处一屋的是冯艾艾的大学同学时,他俨然把自己当成了一个前辈,传播了很多冯艾艾的往事。他说冯艾艾曾经和自己的一个哥们儿好过,后来这个哥们儿把冯艾艾甩了,理由是:冯艾艾不是处女了。本来这哥们儿打算和冯艾艾白头偕老的,但是发现了这一真相后,对冯艾艾的人品有了猜疑,他问冯艾艾怎么回事儿,冯艾艾的回答是:我怎么知道怎么回事儿。不久后,他就将打算和冯艾艾白头到老的愿望改成到此为止吧。那一年他们高二。 这是冯艾艾的前史,耳听为虚,不足以确定对冯艾艾的真实了解,现在冯艾艾是大家的同学了,眼见为实,现在的她,才是真实的她。冯艾艾是班里第一个在大学谈恋爱的人,他的男朋友就是那个大四的男生。该男生开始在单位实习了,有工资,两人便在外面租了房。每天早上上课,冯艾艾都是风风火火地从校外跑进教室,让班里很多男生对她和大四男生租房的生活充满幻想。他们觉得,那间房子里,一定留下了诸多美好和超越他们想象的浪漫。这个大四男生的行为激励了大家,一定要坚持到大四,挣了钱,也找个师妹在校外住住。 军训结束后,一到周末,校园里就会出现一些军人的身影。他们利用好不容易等来的部队休假时间,来看望那些一直和他们鸿雁传情的女学生。吴萍就是不停往部队写信并收到部队来信的女生之一,在分别两个多月后,她终于再次见到了那个小教官。 难得来一趟,这个年轻的军人自然不会空手来,他给吴萍带来的礼物,和男生送给女生的礼物不太一样,他的礼物充分展现着他的身份——子弹壳做成的玫瑰花。当他把花举到吴萍面前的时候,吴萍受宠若惊,长这么大,她第一次收到花,而且是绽放着金属光泽的玫瑰花。这一枚枚子弹壳,坚挺而有序地拼接在一起,传达着一个少男对一个少女的爱意。吴萍接过了花,然后这个年轻军人,终于鼓足了勇气,借着夜色,拉住了吴萍的手。这一刻,让吴萍等候多时。 魏巍和朵朵凑够了学费,去大学报了到。魏巍学的是计算机,朵朵学的是经济管理,但是这两个专业跟他俩的理想相去甚远。朵朵不想毕业后当个会计,就算是去世界五百强公司当个前途无量的会计,她也毫无兴趣。她的理想是当个个体户,想几点出摊儿就几点出,想几点收摊儿就几点收,挣钱多少不重要,至少是为自己服务。为了这个理想早日实现,她已经开始练手了,他们学校外地学生多,她就去北京那几个有名的批发市场进一些学生日常必需品,洗发水、香皂、电池、袜子、内裤、胸罩等,在校园里贴小广告兜售。八块钱进的,要十块,对方一砍价,八块五就卖,不为挣钱,就为将来自己练摊积累经验。 魏巍和朵朵,与其说是上学,不如说是在过日子。可以不去上课的时候,魏巍就在家写小说,问他什么时候能出版,他说不着急,先写废一百万字练练手再说。写累了,魏巍就出去买菜,顺便观察生活,等朵朵回来做。朵朵上午去进货,下午去学校卖,傍晚回到她和魏巍租的房子,给魏巍做饭,吃完饭,晚上两人再一起看会儿球,然后睡觉。 在邹飞看来,以上这些人的生活未尝不是另一种病,但是怎么都感觉自己的病比别人的严重。邹飞问老谢:“你说咱俩谁的病先好?” 老谢说:“既然都有病,就别比了,好好养病吧!” 对每个人而言,学生阶段最惧怕的就是考试。当然有一类人除外,就是尖子学生,每到考试,也到了他们体现人生价值的时候了。生活是公平的,为每个人都提供了可以牛b一下的机会。 以前老师常用一句话教育学生:大考大玩,小考小玩,不考不玩。对很多学生来说,执行起来都成了“考不考都玩”,而尚清华却能做到“考不考都不玩”,他说:“我也没不玩,跟知识玩玩不是也挺好的吗?” 没有一分耕耘,就不会有一分不劳而获。那些平时过得滋润的学生,到了考试就抓瞎了。虽然不及格可以补考,但也不是所有科目都可以不及格,如果学分通过率不足本学期所修学分的一半,将被试读,两次试读,就可以离开学校了。而即使可以无限制地补考下去,最终要想让学校用毕业证给自己埋单,还是要通过考试的。所以想跟学校一刀两断最好的办法就是,赶紧把该考的试都过了,想继续跟学校套点儿近乎都不可能了。 这时候,人最多的地方就是教室和复印室。复印室都是印笔记和往年试卷例题,光邹飞就霸占了复印机一个多小时,印了一个学期的笔记,装在书包里沉甸甸的,然后拎着暖壶,带上饭盒、泡面、清凉油,奔赴教室,通宵鏖战。 每到考试周临近,学校就会将一些教室通宵开放,这样一来,就有很多学生平时不学,考试前再突击。为了杜绝这种现象,学校曾经关闭了通宵教室,结果发现不及格的人数骤增,于是只好吩咐锁门的工人不要锁了,也管不了学生掌握知识是否扎实,先保证有更多人及格再说。 对付考试,每个人都结合自身情况,想着对策。有能力及格的,就尽量把分数考得高一些,争取拿奖学金。没能力及格的,就想办法让自己及格。中国人这一生,如果想做个有文凭的人,则很大一部分精力要用在和分数的较劲上。 面对浩如烟海的公式,范文强觉得自己脑子不够用了,记不住。听说吃核桃补脑,在他哀叹着自己记忆力有限的时候,发现了老谢揉的那对核桃,也没打招呼,拿起来就给砸了。 傍晚老谢回来,想揉核桃找不着了:“我那对核桃呢?” “砸了,皮怎么那么硬啊,砸得那叫一个费劲。”范文强抱怨着。 “你妈b,我那核桃是把玩的,你给吃了?”老谢第一次骂人,急了,“你知道我多少钱买的吗,够你一个礼拜的伙食费!” “你当我是鸟啊,喂俩核桃仁就饱了,我一个礼拜伙食费一百多呢!”范文强故意多说了点儿,那时候学生一个月花在吃饭上的钱五百就不少了。 “那够你俩礼拜的,我那对核桃三百呢!”老谢气得脸都白了。 “你有病啊!”范文强理解不了用两个礼拜的伙食费换俩破核桃。 “我是有病,你要看医院证明吗?” “我说你脑子有病,买对核桃花三百!” “你脑子才有病,愣把我三百的核桃砸着吃了!” “我承认我砸了,但是我没吃!” “那仁呢?” “里面压根儿就没仁,就两片儿蔫巴的干儿,我一尝还是苦的。” “操,那说明我揉得好,从我有病没多久我就揉,都揉了三年了!” “反正我也砸了,你说怎么办吧?” “不怎么办,我就纳闷儿,你为什么砸啊?” “不为什么,我就是砸了。” “你为什么不砸别的,非砸我的核桃啊?” “行了,你别磨叨了,等考完了我再给你买对三百块钱的核桃。” 第十一章 “不是核桃的事儿,也不是钱的事儿。” “那是什么事儿?” “那对核桃我都揉三年了。” “你再揉三年不就完了?” “不是那回事儿,我有病。” “你到底想怎么着?” “三年!” “你烦不烦啊!” “三年!” “等你想好要说什么,我再跟你对话,我去教室看书了。”范文强拿上东西,离开了宿舍。 只剩下老谢一个人逆光呈剪影状坐在宿舍的窗前:“三年啊!” 考试期间所有学生都会往教室跑,邹飞在这里很容易碰见佟玥。自打在通宵教室驻扎下,邹飞的生活就乱了。那天熬了一宿,早上邹飞回宿舍眯瞪了一小觉儿,然后刷完牙洗完脸去小卖部买吃的,准备再大战一天。 买了自己吃的,邹飞向教室走去,路上又想起什么,返回小卖部。 “再给我来几根火腿肠。”邹飞冲着小卖部那个黑洞洞的窗口说道。 “这是早饭还是午饭?”这时候佟玥出现了,一个人,也来买东西。 几根火腿肠从窗口里扔了出来,同时伸出一只手,把邹飞的钱抓了进去。 “不是给我买的。”邹飞回答着佟玥。 “英语复习得怎么样了?”英语是全校都要考的,统一时间。有日子没见了,佟玥见到邹飞并不陌生。 “复习完了,我已经开始看制图了。”邹飞特意说了一个自己系的专业课,和佟玥拉开距离,“我先走了。” “《九故事》我看完了,你拿走看吧!”佟玥说。 “现在也没空看,等考完的吧!”邹飞拿上火腿肠走了,把佟玥甩在身后。 在看见佟玥之前,邹飞还能把注意力放在那些陌生的书本里,回到教室后,他的脑子里就开始闪现佟玥的影子:她为什么还要提那本书,她到底看没看见里面夹着的纸条,是不是没看见,所以那天才没有赴邹飞之约,而那个男生或许并不是佟玥的男朋友,只是他的同学,那天两人不过碰见了,走到一起——想到这里,邹飞突然激动起来,这件事情过去了一段时间后,他第一次这么想。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操,生活还有什么可郁闷的。这时,书上一个艰晦的知识点出现在邹飞眼中,之前看了三遍都没明白,这会儿眼睛一扫,竟然化解了。 邹飞顾不上趁热打铁,继续多掌握点儿陌生的知识,起身去了别的教室察看佟玥是不是一个人在上自习。 转了一圈,没找着。太阳升起来了,暖和了,学校里的那几只流浪猫跳到楼道的窗台上晒太阳。邹飞拿来火腿肠,隔着窗户喂它们。 “原来你是给它们买的。”佟玥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邹飞身后,看样子像刚从卫生间出来。 “我自己也吃。”邹飞说着咬了一口火腿肠,然后又掰下来一块儿喂猫,猫们津津有味地吃着。那时候还是只知道瘦肉,不知道瘦肉精的年代,各种体现着人性有多黑暗的事件还没被查出来,或者说即使查出来了也没公开,人们还没体会到世界竟这么丑陋,买东西还可以无所顾忌。日后,当邹飞回忆起这一幕的时候,首先想到的就是,有点儿对不起那几只猫。 “你还挺有爱心。”佟玥够着胡噜胡噜猫的小脑袋。 “闲着也是闲着。”邹飞说,然后问佟玥,“你在哪个教室?” “那边倒数第二间。”佟玥指着楼道的一侧说。 佟玥所说的那间教室邹飞刚才去看过,没看到佟玥,想必是她刚好去卫生间了。 “你一个人复习呢?”邹飞问。 “对啊!” “正好我有几个英语翻译不会,你帮我看看?” “行啊!” “那我一会儿拿着题去找你?” “好啊!” 其实邹飞没有什么可问的。学习这事儿挺奇怪的,越是学习好的人,问题越多,而像邹飞这种考试前才把书从头开始看的人,到考试那天能把书看完一遍就不错了,更不要说发现问题了。即使有问题,也有人帮他答疑,这时候大家都团结在以好同学为核心的教室周围,为好同学占座,为他打饭,给他买水,以便能在复习阶段得到他的帮助。比如尚清华,在这几天得到了皇帝般的待遇,除了厕所是自己上,觉是自己睡,别的事儿都不用他亲力亲为,总被一群学习差的男生包围着。此时,尚清华的身份不是尚清华同学,而是尚清华老师。所以,这时候要想找人,只需找到他们班学习最好的那个人,在他周边五十米的地方,必然坐着要找的人。 邹飞回到自己刚才的教室,罗西和范文强正包围着尚清华,他们周边是班里的其他同学,占据着半个自习室,邹飞拿起英语书又要出去。 “哪儿去?”罗西问。 “佟玥在那边的教室。”邹飞美不滋儿的。 “你可真有闲心。”范文强两眼通红,说完又低下了头,不知道是在看书还是在坐着睡觉。 邹飞如愿地坐到佟玥身边,找了几道题问完,并没有要走的意思,继续坐在佟玥身边看书。表面上两人互不影响,邹飞心里却被佟玥严重影响着,眼睛在书上,心早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九故事》你要是看完了,就给我看吧。”邹飞终于决定往那个话题上引。 “你不是说考完才看吗?”佟玥掏出书。 “换换脑子,老看英语也累。”邹飞打开书,假装翻,其实并没把文字看进去,继续引导话题,“这书你怎么才看完?” “那天放宿舍以后,就被同屋的同学拿走看了。” “哦。” “后来我看完,给你打过电话,你们宿舍一个姓谢的接的,我让他告诉你书我看完了,你可以来拿,他没跟你说吧?” “可能是他忘了吧,他有病,脑子不好使。”邹飞冤枉着老谢。 “你是不是在书里夹了一张纸条?”没想到这事儿被佟玥主动提起。 “好像是吧!”邹飞等着佟玥后面的话。 “好几天以后,我同学看到那页的时候才发现,告诉了我。” “哦。”邹飞觉得自己真够背的。 “不过那天我还真去礼堂看电影了,你看见我了吗?” “是吗,你坐哪排了?” “坐前几排了,那天正好我一个高中同学来找我,拉着他一起看的。” 一切水落石出。邹飞心里阳光灿烂,而且他坚信,那个男生肯定不是佟玥的男朋友,否则她不会说上述这番话。 这时候,他俩前排的同学转过身说了一句话:“同学,都期末考试了,你俩就别在教室聊天了,要是平时你们聊就聊了,我也不来教室,都这时候了,你俩不着急我还着急呢,本来我就看不懂,听着你们聊天我更看不下去了,我谢谢您了!”说完回过头继续看书。 邹飞和佟玥相视会心一笑,这一刻,邹飞觉得生命有种重新开始的感觉。他一直渴望那么一个世界,简单、纯洁、美好,安静。它可以是一幅画,可以是一张照片,也可以是一张姑娘的脸,凡是长了这种脸的姑娘,邹飞都认为她们能给他建造一个这样的世界。 佟玥就有一张这样的脸,眼睛清澈明亮,剔透晶莹,总让邹飞想起小时候玩的玻璃球。眼珠时而乌黑,时而又在阳光下显现出棕褐色。每次眨眼的时候,邹飞总能看到她眼皮上牛毛般纤细的血管,它们隐藏在皮肤下面,竟然是淡紫色的。这是一张未被尘世沾染过的脸,或者说是不屌尘世的脸。 这张脸,让邹飞考试周的后半程过得十分愉悦。换句话说,一个人对世界的感受,会因另一个人的出现而改变,但这个人不是那么容易出现的,也不是什么人都能成为改变他人的这个人。 二月,立春。校园又因为学生们的回归热闹起来。食堂又出现了排队买饭的人群,宿舍里又组成了牌局,小树林又开始有人卿卿我我,操场上又有人需要运动来发泄青春的能量了;而冷清的依然是教室,一个多月前,这里还曾因为期末考试而人满为患,现在除了像尚清华这样的学生,这里到了晚上便很少有人进。不事到临头,不知道着急,这不仅是年轻人也是人类共有的优秀品质。 第十二章 生活,有什么急可着的,着了又能怎样,除非管用。 二月,一年才刚刚开始。 三月,冯艾艾穿上裙子了,露出了大腿。其实这双腿不一定是学校里最好看的腿,就是因为是今年学校里露出的第一双腿,本身也还算好看,加上又穿着黑色的丝袜,所以吸引了无数男生的目光,成为那天很多男生宿舍夜谈的内容。 虽然冯艾艾已名花有主,但这并不妨碍她时不时收到一些外系男生的求爱信和口头请求,这些信冯艾艾都认真阅读并回复了,对于那些口头请求,她也允许对方把话说完并认真聆听,然后给出的答复是:生活是美好的,想开点儿,并给予对方一个拥抱,但是男生都拒绝了,他们觉得被她一抱,他们骚动的心更难以被安抚了。于是冯艾艾就取消了拥抱,改成在信里画一个笑脸或当面示以一个微笑,鼓励那些男生继续热爱生活、热爱青春、热爱爱情、热爱一切美好的事物。 好看,可以露腿,也可以不露腿。当佟玥除去冬装,两条长腿穿着牛仔裤,身穿短款运动帽衫,时而露出一抹腰际,踩着低靿靴子,胳膊上挎着包,戴着裹耳的大耳机,以一种健康阳光的形象出现在邹飞面前时,邹飞情不自禁地产生了一些美好的坏念头。 于是,邹飞终于在大学里给自己找了件事儿干:赶紧把眼前这个让自己除了跟她待在一起以外什么都不想干的女孩变成自己的女朋友。 每门课都有四次缺课的机会,魏巍和朵朵趁着刚开学,一次机会还没用,坐着火车去了西藏。上个学期朵朵做买卖挣了点儿小钱,甭管零钱还是整钱,都放在褥子底下,突然有一天,他俩睡觉的时候觉得硌了,掀开褥子一数,觉得差不多够去趟西藏的了,于是就买了火车票去了。 三月,是美好的季节。 四月,春风一吹,暖的,男生的心里痒了。觉得该干点儿什么,要不可惜了这么好的季节,心也白痒了。 身体都有了异样,最先有感觉的是罗西。此前,他一直坚持每晚做三组俯卧撑,每组四十个,突然有一天,他改做仰卧起坐了。问他为什么,他说:“老是硬的,扎在床板上难受。” 于是罗西就把被子盖在腰腹处做仰卧起坐,每当躺下的时候,就能看见被子里支起了小帐篷。 “应该找个人当床板,让我扎扎就不硬了。”罗西为此很烦恼。 这月陈志国也很烦恼,他的党课结业了,递交了入党申请书,向党组织表明了决心,党组织派人考查了他,还算忠于党和人民,决定发展他。但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揭发了陈志国对党组织隐瞒了的事实——他还没到十八岁呢! 党组织获悉后,调查取证,果然如此,找来陈志国谈话:“你对党的热爱,我们是可以理解并支持的,但实事求是才是党的思想路线和工作作风,在这一点,你太需要加强自身建设了。” 陈志国觉得自己很无辜,给校党组织提建议:“那先发展我做个预备党员不成吗?” 校党组织说:“你还是先把党章好好看看吧,预备党员也得从十八岁开始。” 陈志国说:“我再有一个月就满十八岁了,这批党员晚一个月发展行吗?” 校党组织说:“党是有原则的,成立于7月1号,你非要说是6月1号或8月1号,那哪行啊,全世界的儿童和中国人民解放军也不干啊,该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差一天也不行,你还是先做好积极分子吧!” 接受完党组织的教育,陈志国无话可说,特意回趟家去埋怨父母,为什么不早生他一个月。看着陈志国悲愤的表情,他爸终于说了实话:“这得赖你妈,早一个月她不让我碰。” 他妈也终于说了实话:“那时候你姥爷不见着我的结婚证不让我去你爸家,除非你姥爷跟着。” 陈志国不禁感叹:封建家教害人啊! 没有成为这届学生的第一批党员,陈志国很烦躁。罗西知道后安慰他:“想开点儿,这次不行就下次,只要有信念,早晚都能入——对了,你知道有没有组织可以接收‘入裆申请书’啊?” 四月的校园比学生还多的是柳絮,白花花的,乱飞,搞得范文强很烦,骂道:“操得勒,飞他妈什么啊飞,烦不烦啊!” 罗西很能理解:“这不是飞,是射,一年就这一次,让它们弄痛快了吧!” 范文强这段时间的口头语是:“操得勒,怎么他妈的这么烦啊!”一开始大家听他说这话,都很烦,让他闭嘴,但范文强就是不闭,说得多了,大家听久了,反而觉得他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所以当范文强再说这话的时候,凡是在场的人,就会补上一句:“是啊,怎么他妈的这么烦啊!” 当大家都倍感烦躁的时候,老谢还在吃着涮羊肉。 “老吃羊肉,你就不燥得慌吗?”有人问老谢。 “我吃什么都不燥,我有病。”老谢稳如泰山。 “哦,怪不得我燥,原来我没病。”问话者如释重负。 四月,让人烦躁起来。 五月,一年中最好的季节,不冷不热,不干不湿,阳光明媚,适合恋爱。 渴望恋爱的人,想尽各种办法让自己谈上。一些社团的活跃分子,用自己只知皮毛或刚背的知识,在女生面前装模作样,发表着自认为深刻的见解,好在这些学生只为了骗骗女生或赢得无知者的尊重,如果他们真以为自己是专家,那就太可悲了。甭说他们,就是社会上那些被冠以专家的老头儿,又有几个是真的。不过在泡妞上,假的也管用,这个社会,能看清楚的人不多。 小教官又来找吴萍了,为了拉近两人的距离,小教官脱了军装,穿着吴萍买来的情侣装,和吴萍并排出现在校园里,胳膊上坚硬的肌肉在袖管里紧裹着,散发着阳刚之气。吴萍迷醉在这股气息里,挽着这根儿坚硬的胳膊,胳膊到哪儿,她就到哪儿。胳膊进了阳光下的小树林,吴萍跟着;胳膊觉得太亮了,又出了小树林并出了校园,吴萍跟着;胳膊要进宾馆,吴萍跟着;胳膊进了房间,吴萍跟着;胳膊躺下了,吴萍没跟着,说:“你累了就歇着吧,我走了。” 胳膊又坐起来,说:“我来这儿不是为了一个人歇着的,真想歇着我在部队睡一天觉多好。” 吴萍说:“我知道,再等等吧。” 胳膊说:“等到什么时候?等到我当排长还是当团长?我们团长都快五十了。” 吴萍说:“我也不知道。” “有些事儿不能等。”胳膊鼓励着吴萍。 “有些事儿只能等。”吴萍站起身,“你好好休息吧,我回宿舍了。” “你要是觉得宿舍乱就过来。”胳膊依依不舍地把吴萍送走。 那晚宿舍很乱,吴萍的心也乱,但再乱她也没去宾馆找胳膊,她怕去了更乱。而胳膊更是没睡好,不敢睡,怕万一吴萍敲门,没听见,错失良机。 第二天,吴萍有课,没来见胳膊。胳膊起床后把被子叠得方方正正,叠完才意识到其实不用管。怕被服务员笑话,于是又给拆了,回了部队。 当小教官坐上车的时候,吴萍正坐在教室里自责并苦恼着:他一定很失落,可有些事儿是水到渠成的,而水能不能到,那是一种感觉,是自然冒出来的,跟同情没关系,同情只能拔苗助长——下次见面他再这样,可怎么办? 邹飞和佟玥的关系也始终在原地踏步,两人虽然经常在一起,但依然隔着窗户纸,纸已经越来越薄,甚至完全能看见对面是什么了,但这薄薄的一层还存在着。恋爱本就是一种心理的感觉,这种感觉体会过了后,邹飞还想体会点儿别的感觉,觉得那层窗户纸该捅破了。 这天,邹飞拿着一盒冰激凌去找佟玥,坐在女生楼前的花园里等,突然眼前一闪,一幅清新的画面出现:佟玥穿着七分裤和圆领t恤,下面露出一小截儿腿,上面露着一大截儿胳膊,清清爽爽地向邹飞走来。 邹飞递上冰激凌。 “你不吃?”佟玥见邹飞的手里空了。 “我肚子疼。”邹飞尽量说得自然。 佟玥呵呵一笑。 “笑什么,不是就女生肚子疼,有肚子的,都会疼。”邹飞说。 两人约好了一起去教室上自习,明天要交一批作业,邹飞得去赶工,书包里装着自己待写和尚清华已写完的作业。 找到教室,两人一前一后坐下,放下书包,佟玥开始吃冰激凌,邹飞看着佟玥的背影,决定采取行动,问佟玥:“去楼顶待会儿?” “好啊!”佟玥拿着冰激凌,两人去了教学楼楼顶。 太阳还没落山,被一片晚霞包裹着,两人迎着太阳,站在天台边,聊着天。 “你什么原因肚子疼啊,用不用去校医院看看?”佟玥一个人吃着冰激凌。 “没事儿,疼会儿就不疼了,想让病早点儿好,就别去校医院,甭管什么病,校医院的大夫只会开两种药,黄连素和vc银翘片。”邹飞把上回尚清华去校医院看病的经过讲给佟玥听——尚清华因为看书久坐,屁股上长了疖子,疼痛难忍,影响到学习,去校医院就诊,大夫开的就是这两种药。尚清华以科学严谨的态度问大夫,黄连素和银翘片又有了化脓止痛的新功效吗,大夫说尚清华无知,这两种药怎么会有这种功效呢。尚清华问大夫,那为什么开这两种药?大夫说这两种药是用于辅助治疗的,让尚清华回去后吃点儿脏东西,拉几次稀,把内火拉出来,疖子就下去了,然后再吃黄连素,把拉肚子治好。尚清华问,那银翘片呢?大夫说如果拉完肚子疖子还是下不去,那你就洗个凉水澡,让自己感冒,这样就无法坐着看书了,只能躺着。你的疖子是因为坐久了才长的,只要不坐了,疖子自然就下去了。尚清华说要是这样的话,我不用非得把自己弄感冒了,我可以控制自己,减少坐着的时间。大夫说,我怕你太热爱学习没自制力,带病坐着看书,影响治疗,所以才给你来点儿狠的。尚清华问,那我要是感冒了还依然坐着看书呢。大夫说,你要真有这种精神,疖子对你就不是个问题了,根本不用看,学习就能包治百病了。尚清华听完,深深被大夫的这种创造精神所折服,怀着无比崇敬的心情去药房开了两盒黄连素和银翘片,扭着屁股,一瘸一拐地回了宿舍。总之,无论你得了什么病,大夫都会毫不犹豫地在诊疗单上写下这两种药名,然后把治疗的逻辑告诉你,让你深信这两种世界上最便宜的药也是性价比最高的药,能让一切生病的人健康起来。但是,如果他们自己或校长病了,他们就什么药贵开什么药,甭管是否对症。 佟玥听完哈哈大笑,不小心把冰激凌吃到脸上。 邹飞高兴坏了,机会终于到了。先在心里给自己打了气,然后终于说出准备好的台词:“虽然我肚子很疼,但我无法容忍浪费的情况在我眼前出现。”说完等着佟玥的反应。 佟玥一愣,不知道邹飞此话何意,想了想,就在即将想到邹飞说完这话后要干什么的时候,邹飞的嘴已经凑过来了,吃走佟玥嘴边的冰激凌,并有意停留了片刻——虽然一秒钟都不到,但其意义,已称得上片刻。 吃了冰激凌,邹飞不慌不忙,像等着接受表扬似的,看着佟玥的眼睛,佟玥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咬着嘴唇,又尴尬又甜蜜地用木勺戳着冰激凌,戳了几下,下意识地把戳下来的冰激凌往嘴边送,没送准,又粘到嘴边。 邹飞盯着佟玥说:“又蹭上了,别浪费。”说着从正面搂住佟玥的腰,低头寻找着她的嘴。在把又甜又凉的冰激凌吃到嘴的时候,同时也碰到了佟玥又软又甜又凉的嘴唇,这次没有只停留片刻,而是贴上了就不再分开。 佟玥把冰激凌放在天台上,双手绕过邹飞的脖子,迎合着他。多年通过影视剧和书本自学积累的经验,让他俩无师自通。佟玥的嘴唇不再冰冷,有了温度。 第十三章 夕阳给两人勾了一层金边,他们忘情地抱着对方,冰激凌的味道已经没了,只剩下对方的味道。 太阳不好意思了,躲进云里。两人还没分开,维持原状,佟玥突然推开邹飞,笑着说:“冰激凌快化了。” 邹飞:“对啊,别浪费。”然后托着冰激凌盒,让佟玥坐在天台上,拿着木勺,一勺勺吃着,看着天一点点黑下来。 当佟玥吃完最后一勺的时候,邹飞又抱住了佟玥:“怎么又浪费啊,真是的!”说着也不管佟玥嘴边是否真的蹭了冰激凌,又把嘴凑了上去。 五月,恋爱的季节。 这月还发生了一件事情,中国驻南斯拉夫大使馆遭到北约部队的三枚导弹袭击。很多学生是先参加了学校组织的游行,然后才知道这一消息的。那天是星期六,学校没课,校团委号召全校师生去美国大使馆游行,当时范文强正在宿舍里玩着游戏,罗西突然跑进来,招呼着:“走啊!” “哪儿去?”范文强问。 “游行去!”罗西找出自己去工体看球时用的喇叭,“学校有车,负责接送!” “走!”范文强放下手柄,跟着罗西上了车。车上坐满了义愤填膺的学生,范文强挥舞着拳头高呼着:“打到日本帝国主义!” “这事儿跟日本没关系,去美国使馆游行。”罗西找了座位坐下。 “哦,不是去砸日本使馆啊!那就打倒美帝国主义!”范文强改了口,然后问,“美国怎么着咱们了?” “我也不知道。”罗西说,“反正学校说,只要参加游行的,回来就管饭,还是小炒。” 这时候旁边有人插话:“听说是他们把咱们在南斯拉夫的大使馆炸了!” “为什么炸啊?”范文强问。 “说是炸错了。” “真炸错了还是丫成心的?” “不知道,反正难得去美国使馆起起哄。” “对,在宿舍里待着也没什么意思,不如去使馆区溜达溜达!” 一辆辆大轿车开出学校,浩浩荡荡向使馆区驶去。到达使馆区后,在校团委老师的指挥下,学生们排成方队,举起国旗、校旗,陈志国还带来了团旗,在人群中挥舞着,并带头喊着口号:血债血还,捍卫主权!队伍开始绕着使馆区转,不光围着美国使馆,也把英法德意的使馆光顾了,借机也让那几个西方国家老实点儿。 兄弟院校的学生也来了,开始合唱《团结就是力量》和《国际歌》,在青春的躁动和莫名的爱国情绪的鼓动下,开始有人向美国大使馆里投掷石头并燃烧美元(不知真假),人群跟着欢呼着。闹到天黑,歌唱够了,嗓子哑了,人也累了,觉得该吃饭了,便坐上校车,返回学校吃饭。当学校实现了承诺的饭菜时,范文强表下决心:“下回有这种活动我还参加!” 第二天,学校又派车了,并让食堂准备着饭菜,范文强看见食堂的师傅卸着牛肉和鸡腿,赶紧下了楼,上了车。 第三天,周一,学校开课了,白天学校里一片安静。下午的课一结束,又有几辆大轿子车停在学校中央,准备接送第三批游行的学生,食堂在准备晚饭的同时,也为即将去游行的学生们准备着归来后的夜宵。 很快,车上又坐满了人。这次去的是刚从家里回来没赶上周六周日游行的学生,他们听完前两天游行的学生的讲述,爱国情绪被煽动起来,同时也觉得别人都去了,自己不去就落伍了,于是上了车。 这次范文强没有去,他的理由是:“光打雷不下雨,没什么劲,而且今天我不怎么饿。” 而陈志国依然扛着团旗上了车,他说:“作为一名积极分子,我要冲在群众的前面。而且我已经去过两次了,有了一定的经验,可以指挥大家更沉重地、更准确地、更高效地打击美帝国主义的要害和嚣张气焰——我知道从哪儿扔石头能砸着他们的玻璃!” 配合游行,大学生中间掀起了抵制美货的行动,把攒了多日的麦当劳和肯德基的优惠券撕了,发誓从此支持民族品牌,只吃兰州拉面和扬州炒饭。但是没过多久,或许是拉面和炒饭没有汉堡好吃的缘故,大家似乎把这件事情忘了,麦当劳和肯德基的优惠券又成了抢手货。快毕业的学生,开始准备考托福考gre,出了成绩又去了美国大使馆,这次都是一个人去的,衣着得体,脚上是耐克,脑袋上是mlb,而且都是真的,签字用的钢笔是派克,毕恭毕敬。 六月,又该考试了,校园里的人又着急了。能知道临阵得磨枪也是人类的积极品质之一。 也有人觉得积极生活反而是消极的人生,只有消极地去生活——说得直白一点儿就是混、耗着——才是在面对人生的时候,一种人类积极的表现。 说这话的是范文强,他还说:“操,傻b,爱怎么着怎么着吧,我就不考了,大不了退学呗!” “我也不想考,但考试也不是多难的事儿,一咬牙就过去了。”罗西盖着被子做着仰卧起坐。 “我就不想过去,凭什么我非得考试啊!”范文强抠着脚,“我就不能干点儿别的吗?!” “上学不就得考试吗?”尚清华觉得逻辑就是如此。 “你又没病,用不着在家养着,退了学干吗去?”老谢清理着书架上空了的药瓶。 “我还没退呢,我怎么知道干吗!”范文强撕下一块脚皮。 “那你当初还考大学,而且比我分还高。”尚清华一直对此很诧异并耿耿于怀。 “我他妈哪知道参加了高考就可以上大学啊,我他妈哪知道随便往卷子上写点儿什么就能换来大学录取通知书啊。早知道这样,高考那天我就去网吧了。”范文强换了另一只脚抠。 “看来你比我适合学习。”尚清华由衷地羡慕。 “别跟我提学习,烦!”范文强的手离开脚,脱掉衣服,只穿着内裤,拿着脸盆去水房冲凉水澡。 只听水房传出一声:“操得勒,怎么他妈的这么烦啊!”然后是一盆水从天而降的声音。 六月,考试的季节。 虽然佟玥是女生,虽然她按时去上课,虽然她自己写作业,但是在对很多事情的态度上,她和邹飞是一致的。比如两人都对那些批判现代文明却在追逐着现代文明的作家很瞧不上,他俩不相信那些对现代文明趋之若鹜的人,写出的对现代文明的批判能有多深刻,就像凶手对自己亲人下手通常不会太狠。在这点上,他俩都认为塞林格还算靠谱,这哥们儿一出名就隐居了,一隐就是一辈子。 佟玥和邹飞也都有这么一个美好的愿望:将来到一个没有人认识的地方,安安静静地生活,干点儿自己喜欢的事儿。 “你到时候给咱俩设计一套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房子。”邹飞对佟玥说道。 “那你干什么?”佟玥问。 “我负责盖房子的时候搬砖、和泥。” “不行,你得干点儿有技术含量的事儿。” “我要是接个电线什么的你放心吗?”前些日子上电工实验课,邹飞竟然把自己电着了,老师说这是建校这么多年第一起学生能把自己电着的事儿。而邹飞对自己被电一事,则一点儿都不意外,那些黑板上的线路图,他根本就不想弄懂,所以随随便便就把几根线一连,然后就按下开关,结果自己被电得跳了起来,教室的闸也断掉了。在接通电源之前,邹飞曾想过会不会电到自己,但因为没被电过,所以也没太在意,觉得电一下也无妨,同时也抱着试试实验台是不是真的有电的想法,然后就被电着了。据旁观者说,当时邹飞的头发都立起来了,邹飞自己说,其实也没什么感觉,就好像突然被人推了一个跟头似的。日后当大家谈论起电到底是什么的时候,邹飞最有发言权,他说:“因为我摸过。” “那你还是和泥搬砖吧。”佟玥也想不出更适合邹飞干的事儿了。 那段日子,两人培养了一个兴趣爱好,就是在食堂吃完晚饭后,如果晚上没课,就坐在学校门口的马路牙子或站在学校门口的天桥上,看人,猜每个从眼前经过的人去干什么,或者是刚干完什么,晚上吃了什么,包里装的什么东西——相当于写篇给了题目的记叙文。在他们编的故事里,人物的背景和喜好,有些是从细节判断的,有些毫无根据,完全是主观臆断。被猜测的人干的事情往往跟他们想象的截然相反。也许那个人刚刚干完龌龊的事情,他们会给他杜撰出一个特别美好的故事;也许一个人本来是个好人,但是他们看他不顺眼,就编一大堆坏事儿放在他身上。 这是邹飞和佟玥跟现实保持距离的一种方式。他们愿意发现现实中的美,但是如果发现不了,那就只好自己创造。 佟玥的妈妈察觉到佟玥在谈恋爱,一次吃饭的时候,抽不冷子问佟玥:“你是不是谈恋爱了?” “没有啊!”这个话题让佟玥毫无准备,只好矢口否认。 “不可能。”妈妈语气坚决。 “怎么就不可能?”佟玥以为不承认就能混过去。 “你现在都不怎么回家了,除了找到男朋友,还有什么比这更能吸引你不回家的?”姜还是老的辣。 佟玥无法辩解,只好默认。 “你俩好成什么样了?”妈妈又问。 “就那样吧!” “什么时候让我见见那个男生?” “以后有机会的吧!” “机会是人创造的,你说个时间。” “再说吧!” 就这样,佟玥把这个话题压住了。目前,她不愿就这个问题和母亲过多交流。 而邹飞的情况也是在主动坦白之前,被家里发现了。 一天,他爸在给他生活费的时候,突然多给了三百块钱:“谈恋爱了,以后每月多给你三百块钱,对人家姑娘好点儿。” “没有啊!”面临同样的场景,邹飞的第一反应竟然和佟玥一样。 “没有?那这三百块钱我就不给你了啊!”他爸又抽出三张。 “谈了谈了,把那三张搁回来吧!”邹飞只好承认。他也不得不承认,多出的这三百块钱能让他和佟玥的恋爱更美好。 “谈多久了?”他爸问。 “刚谈。” “先谈着,别进展太快。” “嗯。”邹飞收好钱,“对了,你怎么知道我谈恋爱了?” “别忘了,我也是你这么大年龄过来的,你现在的举动,跟我追你妈那会儿差不多。” “我什么举动暴露了?” “不爱回家,打电话躲着人。” 邹飞想说其实不谈恋爱,我也不愿意回家。 第十四章 “那女孩是干什么的?”他爸又问。 “什么叫干什么的,什么都不干。”邹飞不明白他爸为什么这么问。 “我的意思是,她是你同学还是别的什么关系?” “算是同学吧,也是我这届的,不同系。” “怎么认识的?” “就那么认识的呗。” “不同系都能认识?” “不同系怎么就不能认识?” “有照片吗?” “没有。”邹飞有也说没有。 “用我帮你看看吗?” “不用了,你找我妈的时候,我不是也没帮你看吗!”邹飞说完起身回了自己屋。 他爸坐在沙发里琢磨了半晌,突然觉得不对劲,冲邹飞的屋喊道:“逻辑不成立啊,只能我先找你妈,然后才能有你,你要能帮我看,除非是给你找后妈!” 邹飞终于找到自己喜欢的事情了。一天晚上,他陪佟玥上摄影选修课,灯被关了,教室全黑。这时老师打开幻灯机,前方突然一亮,投影布上出现一幅彩色照片,是仰拍的蓝天,有一块云,像是一部电影的第一个镜头,随后一张张照片被放大出现在邹飞眼前,他看到了广阔浩瀚的沙漠、一望无垠的大海、夜空的点点繁星、山巅的日出、云海、静静伫立的佛像、虔诚的朝拜者、孩子的笑脸,老人的皱纹,工人的汗水、男人的肩膀、女人的腰肢、动物的眼神、植物的花蕊……这些都是一次曝光拍摄下来的,构成了一个不同于现实世界的世界,纯净、祥和、坚韧、有力量、让人感动,而它们却是真实世界的一个瞬间或一隅。 这一刻,邹飞知道了,世界并不是他想象的那样糟糕,而是可以去主动发现美。 邹飞决定买一台相机,试着从取景框里观察世界。他用掉自己所有的钱,并在佟玥的资助下,买了一台单反相机。 然而他拍下来的照片却是干枯的落叶、没水的河道、乌云密布的天空、被扔在街边的布娃娃、暴死街头的猫、睡在地下通道的流浪汉、风烛残年的老人的背影、被打碎的窗户。 洗照片的时候,照相馆的人问他:“老照这些个东西干什么啊?” 是啊,为什么总照这些啊,他也回答不上来,他也试图发现美的东西,但是找不到,每当想拍点儿什么的时候,眼睛里只有这些东西,那些盛开的鲜花反而让他没有拍摄的冲动,它们虽然看着好看,但是真要拍他们,邹飞觉得也挺没劲的。欣赏和创造,是两回事儿,就像吃饭和拉屎,两者有联系,但不一样,后者经过了消化。 但是邹飞和佟玥在一起的时候,拍出来的照片就不太一样,视点变得温馨了,照的是两人在阳光下的影子、一大一小一男一女两只鞋、红红的苹果、雪人冰棍儿什么的。洗照片的师傅眼尖,看着洗出来的照片问邹飞:“不是你照的吧,这不是你风格啊!” 每个人的心里,都有至少两个人,只有自己知道,这些人不是别人,都是自己。所以,当有人做出反常的事儿时,邹飞从不会面露惊讶说“没看出啊”之类的话,而是尊重他人所做的一切事情。 邹飞和佟玥在一起时,跟他自己独处时不太一样。或许是因为和佟玥在一起时,注意力在佟玥身上,觉察不到周遭的种种不尽如人意,而邹飞一个人的时候,注意力又被现实的那些困扰吸引了,拍出来的照片也是各种困境。 而这样的照片竟然在学校的摄影大赛中得了奖,评委们认为这种不美的照片“准确地展现了当代都市人的生活困境,对警醒当下具有积极意义”。评委团也是由在校生组成的,他们都认为展现痛苦与黑暗才是艺术的,而那些健康积极向上的照片,他们则认为缺乏人文关怀,只是一种空洞的美,没有力量,没劲,太俗,没展现出当代大学生的社会责任感,无异于春晚的主旋律歌曲。由此可以看出,年轻人的审美是一种并不完整非得有病呻吟接近病态的审美。 转眼又到了期末考试。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去了教室,看着人满为患的教室和那些极不情愿却不得不跟书本死磕的学生,更容易让人去想上大学的意义到底何在这样的问题。 大学的意义,对于没上过大学但也混得挺好并以此为荣的人,和上了大学但没好好学习的人来说,肯定会觉得没意义。其实这么说是不负责任的,上大学还是有意义的,它给你提供了一个可以什么都不干,偶尔想想自己的事儿,或者索性连这个也不想,就耗着生命的空间和时间。这段生活结束,人自然就成长了。 大学的意义,不是进一步掌握科学和人文知识,而是提供自由的土壤,让每个人是什么种子,就长成什么。以前在家,就是种子没撒到土里,家庭就像空气、阳光和水,是成长所需,但不是成长之根本——土壤。大学恰恰就是土壤。在这里,可以接触到不同的人和事物,上大学就是世界渐渐脱掉衣服,把真实呈现在你眼前,你可以摸它了。 因为一个学期没怎么用过脑子学习了,所以在准备头两门课的考试时,竟然有种新鲜感,还能觉出好玩,但到了第三门的时候,便觉得一点儿都不好玩了。 范文强把书往旁边一扔:“操得勒,我他妈就不考去了,看看能把我怎么着!” 两天后就要考最后一门了。按往常的经验,最后一门的通过率都不高,学生们的精力被前几门消耗得差不多了,无心恋战,索性放弃,或是打了几场胜仗后掉以轻心,阴沟翻船。 当邹飞坐在教室里复习的时候,更验证了这一结论,心根本在不了书上,连续在教室看了两个礼拜的书了,现在坐都坐不住了。于是就去厕所蹲坑儿抽烟,其实也不想蹲,肚子里没什么内容,就是为了抽根儿烟,找个姿势配合一下,站着太累,只好蹲着。 厕所里一个人也没有,邹飞抽着烟,想着事情,就在这时候,进来一个中年男人站在小便池前撒尿,邹飞透过门缝儿,认出是两天后要考的这门课的老师。老师即将尿完之际,又进来一个中年男人,两人打了招呼,一个往裤裆里收东西,一个从裤裆里往外掏东西。 “题已经给教务处送去了。”掏东西的人说。 “用的哪套题?”收东西的人说 “不知道,两套都拷给他们了。”掏东西的人掏出东西说,“你电脑里有吗,用不用拷一份?” “我实验室的那台电脑里有。”收东西的人收好东西,“我先赶班车去了。” 邹飞听到以上对话后,赶紧提上裤子,找到罗西等人,说明情况,大家一拍即合:从老师的电脑里把题偷出来! 这时候,偷卷子的乐趣和刺激,已经远大于多看一章书的乐趣和刺激。 实验室位于实验楼的顶层,这学期邹飞他们去那儿做过三次实验,知道里面有三台电脑,两台是做实验用的,另一台是老师用的,考试题应该就存在这台电脑里,只要能打开电脑,把软盘塞进去,鼠标一拽,考题就到手了。而难点在于,如何才能进到实验室。邹飞和罗西一合计,觉得得借助外力。 班里有个男生,他爸是北京锁厂的技术标兵,开过的锁上万把了,每天不开个几十把锁,晚上上床睡觉的时候就会觉得一天少了点儿什么,又下地找锁,开过瘾了,再上床。他妈经常责备他爸:“我这儿有把现成的锁你不好好开开,就知道成天瞎开那些锁!”生活在这样的家庭中,这个男生自然也学会了开锁,只要给他两根儿铁丝,日常生活中的甭管什么锁,他捅咕捅咕,一会儿就开了,而且还能不让锁坏了,撞上又能接着用,说白了就是,他能用两根儿铁丝当钥匙。 开学的班会上,每个人介绍自己有何特长的时候,这个男生说开锁是自己的特长,并扬言,只要他在学校,大家尽可以不带宿舍钥匙。所以,日后当哪个宿舍被盗,如果锁没有被破坏的痕迹时,大家首先想到的嫌疑犯就是他,他则说:“我以人格担保,绝对不是我。” 后来有人说琢磨过味儿来,说:“你的人格我们也不了解,用人格担保没用。” 他就说:“要是我干的,我这两双手以后就打麻将抓炮牌,打飞机打不出来,擦屁股抠一手屎,摸媳妇的时候阳痿。” 被盗者听完很满意:“其实你不用说这么多,光说最后一种后果,我们就知道不是你干的了。” 邹飞和罗西在自习室里找到了这个男生,他正翻着还有两百多页没看的书发愁。 “复习得怎么样了?”邹飞问他。 “反正是肯定比没复习的时候强了。”开锁的男生说。 “能考过吗?” “要是下礼拜才考,就能过了。” “想过吗?” “我又没病,干吗不想过。” “我们要是能帮你过,你怎么表示表示?” “你们有答案啊,多少钱?” “不要钱!” “你们想要我的毛片儿吧?行,换!” “毛片儿我们有,你帮我们开个锁。” “干坏事儿?我不干!” “那你觉得我们把答案给你,算不算坏事儿?” “这当然得算好事儿了,救人于水深火热中!” “那你跟我们一起做好事儿去吧!” 于是邹飞和罗西把计划跟开锁男生一说,开锁男生说:“你们怎么保证只拷走电脑里的文件,不动实验室的一针一线?” “我们要碰别的东西,以后我俩这手就打麻将抓炮牌,打飞机打不出来,擦屁股抠一手屎,摸媳妇的时候阳痿。” “行,只要你们有这个决心,我就可以信任你们!” 经过一番严密的部署,天黑后,邹飞等一行人带上两张软盘出发了。 是这么分的工:开锁的男生只需负责把锁打开,在他开锁的时候,范文强充当在一旁经过的角色,以免突然有人出现,看见开锁的男生趴在实验室门口捅咕觉得蹊跷,此时范文强起到吸引他人注意力的作用;锁打开后,由范文强潜入办公室,把电脑里的试题拷走,这时开锁的男生则在楼道走来走去,起到刚才范文强所起的作用;邹飞和罗西各守着楼道的一头,如果老师突然出现,他们就假装有问题正要找他,然后大声询问,以便让范文强和开锁的男生听到,为此邹飞和罗西每人还特意准备了一个问题;老谢因为这门课的学分没拿到,也参与到行动中,他扮演着自由人的角色,看哪儿出问题了,就赶紧补上。而且特意叮嘱了罗西和范文强,虽然他俩还不说话,但不要把这种情绪带到行动中,别老师都来了,还不说话,任同伴被捕,活动结束后,两人可以继续不说话。两人都保证:“放心,以大局为重!” 考试周期间,没什么人来实验楼,除了一些想避人的情侣。五个人各就各位,开始行动。一切按计划行事,锁在十分钟后打开了,范文强拿着软盘进去了,十分钟后出来,五个人装作不认识,各走各的,最终在楼下会合。 “拷了吗?”邹飞问。 “电脑里没有啊!”范文强说,“你确信在厕所里听到的话属实吗?” “你好好找了吗?” “好好找了,两台电脑都打开看了。” “两台电脑?我记得三台啊?” “那就是搬走一台呗,现在就两台,一张桌子一台。” “我记得是三张桌子啊!” “桌子也搬走了呗,现在屋里除了两张桌子两台电脑,就剩沙发、录音机和白大褂了。” “操,这都什么啊,白大褂还出来了?您进的哪儿屋啊?” “女厕所对面那间。” “错了,应该是男厕所对面那间!女厕所对面是心理健康咨询室,我去过,老师穿着白大褂,用录音机发着鸟叫或者大海的声音,让你靠在沙发里,‘放松,再放松,继续放松’,听半个小时,然后问你心里好受点儿了不。”老谢说。 “心理健康咨询室?我说看着怎么那么瘆得慌!”范文强对开锁的男生说,“你怎么不开成停尸房让我进去!” “可能是太紧张,捅错锁眼儿了。”开锁的男生觉得很对不起大家。 “那你只好再把旁边那屋也开一下。”老谢说。 “我跟你俩去,别再开错了。”邹飞让老谢接管了自己刚才把守的那头儿楼道。 这次找准了门,开锁男又忙碌起来,邹飞和范文强打着掩护,走来走去。 二十分钟后,锁还没打开,邹飞和范文强都走累了。 第十五章 “操,我腿都走酸了!”范文强停在门前,“行不行啊?” “这锁有点儿费劲,我爸来都不一定能搞定。”开锁的男生说。 “我有一个办法能进去!”范文强说。 “什么办法?”邹飞也停在门口。 “把门踹开,就进去了。”范文强觉得这个办法非常可行。 “那你丫也就快进去了。”邹飞说。 这时候罗西突然跑过来,说了一句:“我要上厕所!” “憋会儿,把你那头儿守住了!”邹飞说。 “不行,憋不住了,出来前忘吃黄连素了。”说着罗西进了对面的男厕所,拉肚子还没痊愈。 邹飞正准备去接罗西的班,开锁的男生脸上突然露出得意的笑:“开了。” 轻轻一推,门闪出一道缝,邹飞和范文强进去了,开锁的男生跑去楼道一头儿接罗西的班了。 “看好了,这屋是实验室吧,别打开电脑找半天发现又错了。”范文强说。 “让你这么一说我还真有点儿晕,做实验的时候我也不会,就没上手,不知道是不是这些设备,先打开电脑看看吧!”邹飞巡视了一圈说。 范文强打开了电脑,没想到老师竟然不关音箱就走了,屋里响起了windows的启动声。 “别让它响!”邹飞对范文强弄出的声音很不满意。 “不是我让它响的,是比尔?盖茨让的!”范文强关了音箱。 这时门外有人敲门,邹飞示意范文强不要出声。 “是我!”门外是罗西的声音。 “你这时候敲门,有病啊,回去好好拉屎!”邹飞低声对门外说着。 “你身上有纸了吗,我忘带了。”罗西话语中透露着无奈。 邹飞看到老师的办公桌上有一卷卫生纸,撕了一截递到门外:“你都提上裤子了,还要纸有什么用啊!” “亡羊补牢,为时不晚。”罗西接过纸又跑进了厕所。 范文强这时候在电脑里找到了试题:“有两份,就是没答案。” “先拷出来再说,有尚清华就等于有答案了。”邹飞接过范文强拷好的一张软盘,“把另一张软盘也拷上,备份一份,我先出去,拷完了你清理完战场撞上门出来,我们在楼道等你。” 邹飞从实验室出来,在楼道等了半天,罗西已经从厕所出来了,老谢和开锁的男生不停地往这边张望,就是不见范文强出来。 “我看看丫在里面干什么呢!”邹飞又进了实验室,发现范文强正在黑暗中对着发亮的显示器无声地玩着“红警”。 “我操,你丫可真有闲心。”邹飞凑上前看了看,“没想到老师都那么大岁数了,电脑里还有游戏。” “不是他电脑里的,是我刚装上的,我看这台电脑的配置不错,不玩玩游戏可惜了。”范文强拖动着鼠标,“一会儿玩完我再卸了,他发现不了。” “那张软盘拷了吗?” “拷了。”范文强把软盘交给邹飞,“你们先回去吧,我在这儿过夜了,就当在网吧包夜了,这儿的电脑比网吧的快。” “那我们走了,后续的工作你给弄好了。”邹飞说完走了。 四个人出了实验楼,往宿舍走,罗西突然想起了什么:“也不知道明天老师用手纸的时候,会不会发现少了一截。” 这时身后楼上的窗口突然传来范文强的呼唤:“等会儿我!” 只见范文强缩回探出窗口的一个脑袋,关上窗户,一分钟后跑到他们身边。 “怎么又不包夜了?” “我害怕。”范文强喘着粗气说,“网吧有一屋子人陪我,这儿就我一个人,我怕鬼。” 有了试题后,五个人先做了一遍,发现竟然没几道会做的,幸亏提前弄到了考题,要不然又得多一门不及格的。每个人抄下几道题,分头拿着去问尚清华,并定下规矩:此事不能透露给任何人,这种事情,一个人知道了,就等于所有人都知道了。 尚清华看着他们抄在本上的试题,很好奇:“从哪儿弄来的这些题啊?” “参考书上看到的。”邹飞随口一说。 “你还有精力看参考书?”尚清华对此倍感惊讶,上了大学,还能看参考书是个奇迹。 “课本丢了,就拿参考书复习。”邹飞解释道。 别人问尚清华题的时候,还假装被他带动着思考,范文强问的时候,索性把题往尚清华面前一放:“把这几道题给我做出来!” “你这又是哪儿来的题啊?” “你就别打听那么多了,让你做你就做,做了肯定有你的好处,你要是不会做,就赶紧查缺补漏,弄懂这几道题。” 陈志国对他们五个拿着莫名其妙的一些题去问尚清华有所觉察,故意在楼道里碰到邹飞,试探着说:“要是有份考卷的答案就好了。” 邹飞说:“是挺好的,不过身为一名学生党员,有这样的想法是不应该的。” “分数面前,人人平等,学生党员也渴望及格。”陈志国说。 “那就别聊了,赶紧复习吧!”邹飞说完走了。 陈志国又去套罗西的话,罗西说:“别说我没有,就是我有,也不给你,谁让你是学生干部呢,我不能腐蚀你。” 陈志国又去找范文强,范文强正躺在床上,看都不看他一眼说:“没看我正睡觉呢吗,等我醒了再说。” 陈志国又去找开锁男,得到的答复是:“需要开锁,找我;打开及格的门,还得靠你自己。” 陈志国最后去找老谢,老谢坐在窗前喝着用桂圆和枸杞泡的低度白酒,就着蒜肠,一嘴蒜味儿地说:“我书架上的这些药,你看哪瓶吃了能让你及格,就尽管吃,别的忙我就帮不上了。” 陈志国只好去找尚清华,问他对那些题还有没有印象,尚清华摇摇头说:“没了,我做过的题太多了,都有印象的话,脑袋里装不下。” 陈志国只好背上书包奔赴教室,并总结着经验:什么事儿都不能脱离群众基础,以后在和老师搞好关系的同时,更得搞好群众关系。 两天后,在考场上拿到卷子打开一看,五个人都很欣慰:前天晚上没白忙活儿。 这门考试,为这学期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寒假里,邹飞和佟玥妈妈见了面。那天是工作日,佟玥妈妈上班去了,佟玥叫邹飞去她家玩,顺便一起做顿饭。两人自打谈上恋爱,还没一起做过饭,他们觉得两人一起买点儿喜欢吃的东西,一起研究菜谱,一起下厨,再一起吃完一起刷碗,很美好。 他俩翻着菜谱,把喜欢吃的菜需要的原料和配料抄在一张纸上,然后去菜市场采购,买一样,划一样,当纸上的名录都被划掉后,两人满载而归,回家照着菜谱,干了起来。 邹飞用电脑放着音乐,两人洗菜择菜,一通忙活儿,两张cd放完后,一袋袋的原材料变成了一盘盘菜肴。如果不追求色香味,做饭不是一件太难的事儿。 对自己第一次亲手做出来的饭菜最好的称赞,就是狼吞虎咽把它们吃掉。俩人刚要动筷子,邹飞想喝啤酒,冰箱里没有了,佟玥打了电话让楼下的小卖部送点儿来,又想起厨房里还炖着汤,又去放调料,这时门铃响了,佟玥在厨房占着手,让邹飞去开门:“可能是送啤酒的。” 邹飞开了门,门外站着一个中年女性,邹飞打开门,真以为是送啤酒的:“够速度的!”把中年女性让进屋。 中年女性进了门,看着邹飞,邹飞也看着她:“多少钱?” “什么多少钱?”中年女性一头雾水。 “啤酒啊?”邹飞这时候才注意到,她的手里是空的,站在屋里像在检查着什么,于是问道,“您有什么事儿吗?” “我回家。”中年女性是佟玥的妈妈。 “噢,是阿姨啊!”邹飞恍然大悟,“我还以为是送啤酒的。” 佟玥闻声从厨房跑出来,很意外:“妈,你怎么回来了?” 佟玥妈妈因为女儿背着她带男生来家里做饭很生气,她本想说“我怎么不能回来”,但说出来的是:“我回来拿点儿东西。” 为了证明自己真的是回来取东西,而不是计算好了故意从单位回来撞个正着,佟玥妈妈真的回屋去取东西。趁这工夫,邹飞和佟玥赶紧商量:“怎么办?” “没事儿,自然点儿就行了。”佟玥并不为妈妈突然回来而尴尬。 佟玥妈妈取了东西,出了屋,准备走,看着桌上的饭菜,由衷地说了一句:“两人还挺能干!” “要不您吃完再走吧?”邹飞客气道,真实用意是:“您拿了东西就走吧,别跟我俩小孩一起吃了。” 但是佟玥妈妈并不认为这是邹飞假客气,况且还是在自己家,她毫不见外地坐下了:“既然你们都准备好了,我就跟你们一起吃吧。”说着拿起筷子,发自肺腑地感叹道,“我闺女长这么大,我还是第一次吃她做的东西。” “我也是第一次吃。”邹飞随口说了一句,说完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句话。 “小伙子和我们家玥玥是一个班的?”佟玥妈妈给邹飞夹了一块鱼。 “不是,我是学汽车制造的。”邹飞也给佟玥妈妈夹了一个虾。 “将来毕业了能干什么啊?” 第十六章 “不知道,我也不想干这行。” “那这个专业不是白学了吗?” “也不算白学吧,我就没怎么学。”邹飞吃着菜,觉得难以应付了,便把佟玥加进话题,“佟玥知道,是吧?” 佟玥笑而不答。但是佟玥妈妈不理佟玥,只顾着往下问邹飞:“那你放着专业不学,大学这几年不荒废了吗?” “妈,您别老问了,赶紧吃饭!”佟玥觉得有必要停止这个话题了。 “你别打岔,我俩聊得好好的。”佟玥妈妈此时觉得自己的女儿是多余的。 幸好这时候门铃响了,送啤酒的来了。佟玥踢了邹飞一脚,把邹飞支去开门。 邹飞接待了送啤酒的,把他送走,重新坐到桌前,刚坐下,就听见佟玥妈妈说:“你还没回答我刚才的问题呢!” “什么问题阿姨,我给忘了。”邹飞不是假忘,刚才的问题太多了,记不过来。 “忘了正好吃饭。”佟玥给妈妈夹了菜,用菜堵她的嘴,“您吃完赶紧上班去吧,病人们还等着您去救死扶伤呢!” “别催,让阿姨踏踏实实吃口饭,那么多病人等着阿姨妙手回春呢,上班多辛苦啊!”邹飞说完发现自己挺适合敲锣边的。 邹飞这么一说,佟玥妈妈不好意思再赖着不走,赶紧盛了口饭,吃完走了,临出门前说:“你俩好好玩,吃完把碗放那儿吧,我回来刷。” 佟玥妈妈走后,佟玥趴在猫眼儿后面确认她确实坐电梯下楼了,长出一口气,邹飞打开一听啤酒,刚才光顾着回答问题了,都没吃出来菜好不好吃。 “我妈就是话多。”佟玥先喝了一口。 “理解,你妈这也是关心你。”邹飞喝了一口啤酒说,“你妈几点下班啊,我得赶在她下班前把饭吃完了,把和你要办的事儿办了,然后消失。” “讨厌!”佟玥一笑,对邹飞所说的事儿心知肚明。 幸亏邹飞早走了会儿,佟玥妈妈一辈子没迟到早退过,这天竟然提前回家了。 “那男生走了?”佟玥妈妈见邹飞不在了,竟然有些失望。 “嗯。”佟玥的回答言简意赅,不想和妈妈围绕这个话题进行讨论。 “他干吗那么着急走?”妈妈试探着女儿。 “人家也有自己的家,干吗不能走?” “他什么时候还来?” “干吗?” “我再替你把把关。” “你要老这么想,他就更不敢来了。” “他怕我什么啊?” “甭说她了,我都怕您,非得跟x光似的,把人彻底看透,您这么着看病行,看人就过了。” “我这不都为了你嘛!”妈妈语重心长道。 没过几天,邹飞又和佟玥妈妈对上话了。那天佟玥正在洗澡,邹飞打电话找她,结果是佟玥妈妈接的。 “你是邹飞吧?”佟玥妈妈上来就说。 邹飞本想说不是,但是怕佟玥妈妈已经听出了他的声音,再否认不好,便说:“对。” “佟玥洗澡呢。”佟玥妈妈解释了为什么接电话的是她。 邹飞想说“那我待会儿再打过来”,然后就挂电话,没想到佟玥妈妈没给他挂电话的机会,紧接着她说:“这几天没来找佟玥玩啊?” “啊,快开学了,我在学校复习呢,准备补考。”邹飞如实说道。 佟玥妈妈一听跟自己女儿来往的男生竟然是一个需要参加补考的人,不免更加不放心:“那些课你是学不好,还是不想学好?” “这是一回事儿吧,我要是能学好,也不至于故意不学好了。” “你不想试着,看看自己能不能把专业学好吗?” “不想,万一真能学好,以后我干上这个,那是我最不愿意发生的事情。” “可是上大学就是为了学到某个专业的基础知识,然后日后从事这个行业,如果你不这样,那跟高中毕业了直接去工作有什么区别?” “应该还是有区别的吧!”邹飞刚跟范文强等同样回校准备补考的人喝完酒,有点儿兴奋,本来想找佟玥聊会儿天,清醒的时候,他不愿意或者说不屑把自己的真实想法和别人讲,他知道讲了别人也理解不了,但是喝多后,不知道哪根儿弦错了,他觉得别人是能理解他的了,于是就爱和人交流自己的想法了。这次他不仅跟佟玥的妈妈说了很多,还忘记了这个倾听者的身份。 “我觉得上大学不一定是为了学什么,最需要的是人性的成长,但人性怎么才能成长?会因为学了概率论和微积分从而就有人性了吗?而如果不及格就依然没人性?我觉得不会吧! “小时候,我看见一个胖子或者一个傻子,会起哄,笑话他,但现在我不会了,反而会同情他们,看到现在的小孩嘲笑他人的缺陷,我也会不好受,这些跟学了什么知识似乎没多大关系,而是一种天然的变化。现阶段,我不认为知识学了越多越是好的成长结果,当然多会点儿东西总比什么都不会强,不过后来我发现,很多操蛋的事情是那些拥有很多知识的人干出来的。我这么说不是为了证明有了知识就会干操蛋的事儿,而是有了知识并不能让人不干操蛋的事儿,并不能让人学好,所以,对于想学好的人来说,知识并不是充分条件。” 说完上述这番话,邹飞觉得应该喝口啤酒作为话说透了的标志,因为以往谈到这些话题的时候,总是有啤酒相伴,可是当他发现手边没有酒只有电话听筒的时候,才想起电话那头是佟玥的妈妈,于是赶紧补了一句: “不好意思阿姨,我说多了,我就不打扰您了,我先挂了。”说完不给佟玥妈妈插话的缝隙,赶紧挂了电话。 佟玥妈妈还想多了解一下邹飞,电话里已经是忙音了,便放下电话,两眼出神地盯着电视,替佟玥忧虑起来,陷入思索。 佟玥从卫生间出来,梳着头,往沙发上一坐,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电视上正放着体育新闻。 “今儿怎么关注起体育来了?”佟玥以为妈妈在看电视。 “刚才邹飞来过电话。”佟玥妈妈把脸扭向佟玥。 “他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我和他聊了聊。” “聊什么了?” “我问你一个问题,你喜欢他哪儿?” “不知道。”佟玥对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有些意外。 “不知道?那你就和他谈恋爱了?”妈妈对这个回答更有些意外。 “别人我一看见就讨厌,他我不觉得。” “你觉得你们俩适合吗?” “我没特意去觉得,反正没觉得不适合。” “适合将来结婚过日子吗?” “我想不了那么多,眼前是没什么问题。” “我是过来人,看到的东西比你多,我觉得他不适合你。” “为什么?” “这孩子心不稳。” “什么意思?” “就是将来他会和你分手的,即使你们结了婚,他也会和你离婚的。” “您怎么知道的,学过算命?” “我没跟你开玩笑,他真的不适合你。” “您都不知道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凭什么说他不适合我?” “你是我女儿,我当然了解你,即使你有你自己的秘密也没关系,但是我能肯定他将来不会给你稳定的婚姻的。” “那您也给我算算,我下学期的四级能过不?” “别贫,我是好好跟你说这事儿呢!” “怎么都没怎么着呢,先想着分手了,您这想法首先就有问题。”佟玥把吹风机接上电,吹起头发,不想再听妈妈唠叨。 妈妈夺过吹风机,关掉:“我是怕你日后出问题。” “您是不是想得太多了,我爸让您落下病了!”佟玥又拿过吹风机,去了自己屋吹头发。 “以后不许你再和他来往,不许再让他来咱们家。”妈妈跟进佟玥的屋里。 佟玥觉得妈妈又可笑又可恨,不再跟她争论,这并不意味着对她屈服了。青春期的孩子,无论男女,越是家长不让干的,越想干,这是一种天然的对抗。所以,在佟玥和邹飞恋爱的道路上,佟玥的妈妈其实正起着积极的作用。 佟玥妈妈这么做,有她的苦衷。因为二十多年前,佟玥的爸爸和今天的邹飞一样,想法丰富,独立,有一套自己的原则,而她那时候和现在的佟玥一样,思想简单,欣赏并愿意跟随着佟玥的爸爸,以为能从他那里获得美好的爱情和幸福的家庭。当时他们是文革后的第一批大学生,考上的是专科,在学校里谈的恋爱,毕业第二天就结婚了,然后有了佟玥。但是没想到,在佟玥两岁的时候,他们离婚了,离婚的原因很简单:就是他觉得这种家庭生活和他为自己构建的那种生活不一样,他更想过自己理想中的那种日子,于是不顾众亲友的劝说,毅然离开了家庭,一个人生活。 那天佟玥从敬老院出来,邹飞在学校门口没等到她,就是因为佟玥突然接到他爸爸的传呼,让她去找他,佟玥便没回学校。 佟玥的爸爸现在一个人生活,干的是抢救湿地的工作,完全是民间自发性质的,没人发工资,当有企业赞助的时候,才能获得一些酬劳。当年佟玥妈妈就是因为这事儿和他离的婚,但他喜欢这件事情,已经坚持了二十年。那天就是他拿到一笔酬劳,叫佟玥过去,给她生活费。这些年,在佟玥的生活费上,他一直是钱多的时候就多给,钱少的时候就少给,佟玥理解爸爸,所以即使多给她也不多拿,她的生活光靠妈妈也过得挺好。但当爸爸给她钱的时候,她也不完全拒绝,她知道帮助爸爸完成他作为父亲的责任,他会高兴。 佟玥一直认为,如果妈妈只因为爸爸热衷做这件事情而和他离婚,那完全没必要。妈妈作为妻子,在这件事情上应该支持爸爸,而她却选择了离婚,说不定背后还有他们二人不愿意透露的隐情。所以,她一直不能理解,为什么一个潜心追求自己事业的男人会落得妻离子散的下场。 所谓的少年不谙世事,差不多就是这么回事儿,因为不曾经历世事,宁愿相信自己的幻想,也不相信大人们从千疮百孔的生活中总结概括出的人生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