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谁较劲》 楔 子 活着究竟为了什么? 家人、爱情、理想、报仇、还债、真相、过好日子、繁衍后代、证明什么、轰轰烈烈地死去……这些都是后天赋予人不同的价值观而让他们去这么想的。 活着本身可以什么都不为了,因为当我们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已经在活着了。 活着是件被动的事儿。 人不是为了什么,才活着的,而是发现自己活着,才去想是不是得为点儿什么活着。 生活中有一些货真价实的东西,它们隐藏在那些外表光鲜的假象后面,就像价值连城的宝藏埋在土里一样,上面经常会盖着一层类似玻璃这种美丽而易碎的东西。有的人被这些徒有其表的东西吸引了,不愿探知土底下还埋着什么,他们捡起玻璃,爱不释手,然而这些东西除了美丽,很难再找出它们还有什么价值。 可那些货真价实的东西,你并不知道它们埋在哪里,即使天天想着,也不一定能找到。但说不定在某个时间和空间,你就和它们邂逅了,这一瞬间,摄人心魄,比艳遇更美妙,永恒而无比非凡。 活着的时候,能发现这些东西,算没白活;发现不了也没关系,因为活着本身的意义,就足够让我们活着了。 生活到底是什么?生活就是生活,人这一辈子里遇到的一切事情都是生活,它并不仅仅是你在二十岁时的梦想以及甘愿为之的付出。 对每个人而言,这个世界只有一个声音是真实的,那就是自己内心发出的声音。 不要认为自己被谁影响了,如果非认为哪个人影响了自己,那么为什么非得是这个人而不是别的什么人呢?因为你本身就是一个这样的人,影响你的那个人,只不过是捅破了那层茧,创造了一个时机让你飞了出来,即使他不捅破,你自己早晚也会咬破茧,飞出来。 活着,就是为了破茧而出,认清自己。 认清自己需要多长的时间?—— 一个晚上?五年?十年?还是一辈子? 第一章 2000年,北京你好(1) 第一章2000年,北京你好 这天,何小兵比以往起得都早,太阳还没出来,天刚见点儿白,他认为早上到了,便从床上爬起来,轻轻绕过父母的房间,也没换鞋,趿拉着拖鞋就下楼了。临出门,偷了他爸两根烟。 何小兵走在街上,叼着烟,大大方方地走着,一点儿不担心被家人或父母的同事发现后告状。这座城市不大,虽然每条道路都能通向很远的地方,但其实生活空间是封闭的,人们都在里面转悠,经常走几步就能碰见一个熟人。现在还早,才五点一刻,又是星期天,没有哪个大人愿意起这么早只为了有可能看到谁家的小孩又偷着抽烟了。 何小兵走着走着感觉有点儿晕,倚着路边的一棵树靠了会儿,不知道是烟抽猛了,还是因为晚上没睡好。昨晚何小兵一宿没睡,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眼睁睁地看着窗外由黑变白,由昨天变成今天。今天他就要去北京,一个月前,当他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时候,就开始兴奋,昨晚,到了高xdx潮,根本睡不着。 兴奋的并不是终于可以有个大学上了,上不上对何小兵无所谓,尽管已经复读两年,这次考上的又是一所北京的二类本科,这些不足以让他失眠。即使再复读两年,何小兵该睡也能睡着,反正父母也没为此就不给他饭吃,相反,他们还给何小兵填补营养,希望饭菜的质量能成为帮助何小兵提高分数的一个保障。何小兵两次落榜后,他们都说了同样的话:"什么也甭想,你就好好考大学。"一副全力支持绝不给何小兵施压的姿态,但有一次,当何小兵第二年上复读班的某一天,吃晚饭的时候,何建国,也就是何小兵的父亲,说:"以前你比班里的同学都小一岁,现在你比班里的同学都大一岁了。"何小兵听得出他的话外音,若无其事地说:"那怎么了,没准儿以后还得大三岁、大四岁呢!"何建国一听,知道何小兵要急,便没接话茬儿,把鱼头夹到何小兵的碗里,说:"把这个啃了,晚上还得用脑呢!"何小兵三下五除二就把鱼头吃了,倒不是为了能多记住几个单词,而是确实爱吃鱼头,因为鱼头里没有刺,不用择,跟啃排骨差不多。何小兵吸着鱼脑,心想:你们真以为我脑子不够用啊! 有人学习不好,因为脑子笨,也有人因为不爱学,何小兵属于后者。一件事情能否做好,往往取决于兴趣的多少,何小兵对学习没有一点儿兴趣,他觉得成绩只要不垫底,不至于被老师注意到,就够了。 最近两年,何小兵像班里的很多学生一样,迷上听歌——他们对音乐的欣赏和理解程度只能用"听歌"这个词形容,如果说"热爱音乐",那就像说一个只会煮面的人说会做饭。但何小兵和班里大多数人特别是女生听的歌不一样,他们听的是港台流行歌,而何小兵听的是摇滚乐,他觉得流行歌太软绵绵了,里面少了点儿什么东西,具体少什么也说不上来,反正总之是少了点儿,而摇滚乐里面就有这点儿东西,这一点无需多说,听摇滚的人都知道。何小兵把零花钱都用来买摇滚磁带和音乐杂志了,从高三下半年起,父母就不让他老往外跑了,他们认为,只要把何小兵关在家里,他就只有一件事情可做,那就是看书,而且他们每次从门缝偷窥何小兵在干什么的时候,都发现他在看书,于是心满意足了。但是他们不知道,何小兵那张被书挡着的脸上,正戴着耳机,听着gun&roses。他们听一次就会知道,这么噪的音乐在耳边响着,是不可能做好氧化还原反应方程式配平的。 在语音教室上英语课的时候,老师在讲台上的卡座里播放听力磁带,全班同学通过各自桌上的耳机收听,何小兵切断自己的信号线路,把自己桌上的卡座里放进摇滚磁带,戴着高保真耳机,看着讲台上不知道在说什么的老师——只见嘴巴一张一合——幻想着一幅激动人心的场景:背着吉他,一只脚撑着地,一只脚蹬在讲台上,接上音箱,摇头晃脑一阵狂弹,弹完,一脚踢翻讲台,用吉他砸碎黑板,头发一甩:放学! 去北京的火车上,何小兵醒了的时候,随身听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正反面播放完自动停了,看来睡了至少有一盘磁带的时间,顿感精力充沛,年轻就是这样好,甭管熬夜熬多晚或者多累,只要休息片刻,就能缓过来。 何小兵睁开眼睛,发现对面座位的人换了。原来坐的是一个农民模样的男人,穿着土黄色衬衣,上面一排金黄色的纽扣,与之呼应的是嘴里两颗黄灿灿的金牙,满脸皱纹,脸蛋儿上还有两块红,现在变成一个年轻女性,穿着超短裙,露着两条修长的大腿,没穿丝袜,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面。开始何小兵没有注意到人换了,先是闻到了妖娆的香水味儿,取代了之前老农的一身汗味儿,何小兵这才察觉到对面的土黄色衬衣变成了一双线条匀称、颇有质感的大腿。 何小兵朝大腿的主人看了一眼,化着妆,目光冷漠,一副对人爱答不理的样儿,看着窗外,她察觉到何小兵在看自己,便用"看他妈什么看"的神情瞟何小兵,何小兵则以"就看你了,怎么着吧"的眼神迎战,两股眼神在车厢污浊的空气里抗衡着。就在对峙的一瞬间,两人的目光突然同时变得柔和,他们认出了对方。 原来这女的和何小兵住过邻居,叫顾莉莉,那时候何小兵家还住平房,两人常在一起玩儿,她比何小兵大两岁,加上女孩小时候往往比男孩长得高大,所以在何小兵七岁的时候,顾莉莉已经比他高出一个脑袋了,于是一起玩儿的时候,顾莉莉理所当然地做出一副姐姐的姿态。有一次何小兵父母出去了,炉子上的水开了,何小兵想把水壶拎下来,但就是够不着壶把儿,这时顾莉莉出现了,说了一声"闪开",冲到何小兵身前,只用了一个手,便从炉子上拎下水壶,然后盖上炉盖儿,拎着水壶东张希望,何小兵问她找什么呢,她说,你们家暖壶呢,我替你灌上。一年后,何小兵家搬到楼房,两人就没什么联系了。后来上了高中,何小兵又碰到顾莉莉,那时候顾莉莉已经高三了,是学校里有名的风骚女。每所中学,都有那么一两个闻名遐迩的风骚女,令全校男性师生敬仰和怀恨,她们的共同特征是,不和本校男性谈恋爱,找的都是校外人士,比如职高技校的男生或者社会痞子,肥水偏往外人田里流。何小兵放学后经常在校门口看到,顾莉莉把书包往一个职高男怀里一扔,坐上他的二八自行车大梁,发出铜铃般的笑声,扬长而去。那时顾莉莉还记得何小兵,有一次两人在楼梯上相遇,顾莉莉拦住何小兵,大大咧咧地说:"你是何小兵吧,我是顾莉莉,有什么事儿跟我说啊!"这话说了没多久,顾莉莉就消失了,高三年级传出的说法是,她和校外的那职高男私奔了,这个令人充满想象的爱情故事流传在低年级学生中间成为佳话,他们认为琼瑶的小说也没有把爱情写得这么煽情和让人亢奋。一开始,何小兵曾见过顾莉莉的父母频繁光顾学校,后来次数少了,再后来索性看不到了,直到那年高考结束,也没见顾莉莉在学校里出现过,顾莉莉的离家出走渐渐成为历史,新的话题又在涌现,学生们升级、留级、考试、毕业,顾莉莉被人遗忘。 "呦,何小兵!"这么多年过去了,顾莉莉就像和何小兵刚刚分开几个月那般亲热,冰冷的目光顿时和蔼起来。 "顾莉莉?"何小兵对于曾经像谜一样消失在众人视线中的人突然出现在自己眼前有些措手不及。 "嘿,真巧,你去北京干吗啊?"顾莉莉跷着的二郎腿上下换了一下。 "上学。"何小兵说,"我记得刚才这儿坐了一个男的啊?" "他下车了,我没买到坐票,之前一直在前面那车厢站着。"顾莉莉说,"你大三了吧,我要是没记错的话?" "你是没记错,但我大一,复读了两年。"何小兵说。 顾莉莉说:"那也比我强,我都没参加过高考。" "你怎么不考啊?"何小兵也没多想,顺着话往下说。 "觉得上学没劲呗,出去玩儿了。"顾莉莉不以为然地说。 何小兵这才想到那年顾莉莉离家出走的传闻曾在学校内引起不小的轰动,问:"那年听说你跟一男的走了,是真事儿吗?" 顾莉莉笑了:"这事儿你也知道啊?真是好事儿不出门,坏事儿传千里。是走了,我和他本打算去南方的,结果到了北京,钱被偷了,他说要不然就回家吧,我说放屁,老娘偷了我爸的钱跟你出来,才到北京你就想往回返,耍我呢!" 顾莉莉旁若无人地给何小兵讲述了她和那个职高男离家出走的全过程,听得出来,她和职高男已经分了,并且分得毫无眷恋,一口一个"那孙子"、"那王八蛋"、"那傻b"。当年到了北京下了火车后,两人排队买去深圳的火车票,当他们挤到窗口,得知晚上就有一趟去深圳的火车时,一掏兜,发现钱没了。两个踌躇满志的人,顿时蔫了。两人在北京站北侧的长安街路边坐到天黑,坐到肚子饿。职高男问顾莉莉怎么办,顾莉莉说,没事儿,你去哪儿我都跟着。职高男说,我没有钱,哪儿也去不了。顾莉莉说,你想办法找点儿钱。职高男说,我要是有办法,还至于坐到现在。顾莉莉站起身,往人多的地方走去,职高男问她哪儿去,顾莉莉说,挣钱。她小时候学过画画,长大了也没扔下,时不时还画画,如果不出走,还打算考美院,这次离家出走,也没忘带着画画工具,还计划着到了风土浓郁的地方写写生。顾莉莉拿出纸笔,画了一张刘德华,下面写了几个字:画像,每张八元。当街上没人的时候,顾莉莉数了数挣到的钱,一百三十块,有人给了十块,没让找钱。职高男笑了,说他都饿疯了,赶紧吃饭去吧,结果吃饭就花了六十多,剩下的钱不够住店的。职高男说,没想到这儿的旅馆这么贵,早知道这样我就少点个菜了,要不然你再画两张吧。顾莉莉说,给谁画,给你画,街上哪儿还有人!最终,还是顾莉莉拉开一辆停驶的公共汽车,两人在里面凑合了一宿。第二天,天刚亮,职高男就叫醒顾莉莉,说她该画画去了。这样的生活维持了两天后,职高男说,你要是不回去,我可回去了。顾莉莉问回哪儿,职高男说当然是回家了,顾莉莉说滚吧。职高男说,你给我一百块钱路费。于是两人就分道扬镳。顾莉莉说,我还以为他是个爷们儿呢,原来也是个(尸从)蛋,判断一个男人,别看他多会打架、身上多少个刀疤,得看他碰到事儿以后什么样。顾莉莉不回家,一半也是因为赌气,如果自己能在北京待下来,就更证明那个职高男是个(尸从)蛋。顾莉莉靠画画,在北京活下来了,因为她是个女的,还颇有姿色,让她画像的人不少,有时候还排队,借机搭讪,很快顾莉莉又找了一个北京的男朋友,但是不久后,又分手了,这时顾莉莉已彻底能在北京立足,她找到一份画设计图的工作。后来,顾莉莉听说父母一直在找自己,便拿着攒了两个月的工资回了一趟家,跟父母说自己去北京上班了,活得挺好,看看他们就回去继续上班。父母看着桌上的钱和顾莉莉画的设计稿,默认了顾莉莉自己选择的这条路。 顾莉莉说这次回来,是因为职高男结婚了,娶了个比他岁数大的女的,那女的离异带个小孩,有自己的买卖,职高男跟着她干,其实跟吃软饭差不多。顾莉莉要看看那个改变了她命运的职高男是如何开始他自己家庭生活的。 听顾莉莉说完,何小兵也坐累了,起身活动了一下,一回头,发现身后那排的旅客,正趴在座椅靠背上,嗑着瓜子饶有兴趣地听着顾莉莉的讲述。 顾莉莉给何小兵留下自己的电话和qq号,说:"以后有什么事儿就找我!" 其他宿舍,十一点就熄灯,没有光,可干的事情就少了,学生们只能睡觉了,也给学校省了不少电费,如果不熄灯,学生们干得出来这种事情——让灯从入学到毕业,一直亮着。但何小兵的宿舍就不一样了,因为是后来改建的,线路和别的宿舍不一样,负责拉熄灯闸的老头儿管不到这里,所以当别的宿舍一片漆黑的时候,这里仍灯火通明。于是,渴望光明的学生,飞蛾扑火一般,涌向这里。 一个瘦高的男生,光着膀子,两肋都是排骨,手里拿着两张光盘说:"同学,你们要是不着急睡觉的话,想借你们的电试试毛片儿,我刚从中关村回来,不把这两张盘看了睡不着,全楼就你们屋有电,要不要一起看,我把我们宿舍的vcd搬来?" 屋里的人立即兴奋了,纷纷搬了椅子守在电视机前,抄作业和写情书的男生也放下手里的活计,要看看是否见过这两张盘里女主角的身影。 何小兵因为动作慢了半拍,被别人抢占了有利地形,便决定不看了。倒不是他比别人更高尚,或者对观赏位置的要求更高,而是他觉得,都是一个宿舍的同学,为什么不能谦让点儿,在面对利益的时候,有人就能只想着自己。 想到这里,何小兵出了宿舍的门,他想出去走走,说不定一会儿走到操场或者草坪,就在那儿睡了,便拿了件厚点儿的衣服,带上随身听,下了楼。 何小兵想找一个没人且不显眼的角落坐会儿,但是所有不显眼的角落都有人而且还是抱在一起的两个人,只有那些显眼的角落才没人。为了不打扰别人和独处,何小兵只好选择一个显眼的角落,图书馆背后路灯旁的长椅,躺了上去,戴上耳机,闭上眼睛。 听完两首歌,何小兵一睁眼,看见一个女孩正站在路灯下,往腿、胳膊、脖颈等暴露在空气中的皮肤上抹花露水,抹完打开漫画书,认真地看了起来, 何小兵关掉音量,能听见女孩在捧着漫画书笑,笑声是毫无杂念、发自内心的。 何小兵久久注视着女孩,女孩专注地看着书,丝毫没有察觉到不远处的长椅上正躺着一个男生在看着自己。 这时候磁带转完了,随身听"咔哒"一下自动关了,女孩闻声看过来:"谁?!" 何小兵从长椅上坐起,没说话。 女孩"哎呦"一声,拍着胸口说:"吓死我了,这什么时候出来一个人啊!" 何小兵无辜地说:"我一直在这儿啊!" 第一章 2000年,北京你好(2) 女孩说:"刚才我看书的时候你一直在这儿躺着呢?" "对啊!"何小兵说,"还看见了你抹花露水。" 女孩说:"那你怎么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啊?" "我为什么要有动静啊?"何小兵说。 "因为……"女孩想了想说,"我也说不清楚,反正你刚才吓了我一跳。" "不好意思,本来我想一直不出动静的,没想到随身听自己停了。"何小兵说。 "听什么歌呢?"女孩问。 "摇滚。"何小兵说。 "我不喜欢,太闹了。"女孩说。 有人不喜欢摇滚乐,态度是不屑的,居高临下的,让何小兵很反感,但女孩的这种不喜欢,让何小兵觉得很自然,乐于接受。 "你是这学校的学生?"何小兵问。 "我爸是这学校的老师,我们家就住那边的家属区。"女孩指了一下自己家的方向说。 何小兵说:"家属区也熄灯吗?" 女孩说:"不熄,学校管不着我们那边。" 何小兵说:"那你干吗跑路灯下面看书来,给家里省电?" 女孩笑了:"我爸不让我看这些书,我只能以出来跑步的名义,偷偷来这儿看,其实我一点儿不喜欢跑步,但只有这件事儿能让我爸放我出来。" 何小兵见漫画书上写着一个名字:夏雨果,问道:"这是你的名字?" 女孩说:"对啊,怎么了?" 何小兵笑了笑:"没怎么。" 女孩说:"那你笑什么?" 何小兵说:"你应该上高中了吧?" 女孩说:"对啊,开学就高一了!" 何小兵说:"可是你怎么跟个小学生似的,连课外书也写名字。" 女孩义愤填膺地说:"我要是不写,我的书就都没了,好些人借我的书看完了不还,也不知道是真忘了还是不想还,如果是真忘了,他们看见书上的名字,就会还给我了。" 何小兵说:"这办法不错,我的磁带也经常被人借走不还。" 女孩说:"那你拿他们怎么办?" 何小兵说:"毫无办法,但我会记住哪盘磁带被哪个人拿走,谁把哪盘磁带弄脏了。" "看来你也是一个真心喜欢音乐的人。那些借我书的人,即使把书还回来,书也被他们弄得面目全非,脏兮兮的,我都不想要了,还得再买一本。"夏雨果的语气已和何小兵有了一种天然的亲近感,"你着急回宿舍吗?" "我就没打算回去。"何小兵说。 "为什么?那你在哪儿睡觉啊?"夏雨果问。 "宿舍里太乱了,在哪儿睡都行。"何小兵指着长椅说,"那儿就能睡。" 夏雨果说:"你暂时还不打算睡吧,能把你的衣服借我用一下吗?" 何小兵递上衣服:"用吧!" 夏雨果穿上何小兵的衣服,有些肥大:"你等我一下,我跑一圈就回来!" 何小兵说:"你既然不喜欢跑步,为什么还要穿着我的衣服去跑?" 夏雨果活动着脚踝说:"我得制造出一种刚跑完大汗淋漓的效果回家,要不然我爸不会相信我真跑步了。"然后又压了压腿,"放心吧,衣服我会帮你洗干净的!" 何小兵说:"那倒不用,忘了告诉你了,这衣服本来就不干净。" "没关系,反正我回家还要洗澡的!"夏雨果说,"我的漫画书就放在这儿了,麻烦你帮我盯着点儿,你也可以看,可好看了。"说完转身向远处跑去,身姿矫健,看得出,不是那种弱不禁风病病歪歪的女孩。 何小兵看着夏雨果跑远,没想到自己的衣服穿在她身上还挺好看。 当夏雨果满头大汗地回来,发现只有漫画书还留在长椅上,何小兵已不知去向。 第二章 2001年,大学再见(1) 第二章2001年,大学再见 校电台停止播音了,第三四节课开始上了,何小兵拎着大包小包来到教务处门口,敲门。 "请进。"一个客气的声音传来。 何小兵推门进去,把包都放在门口。 "有什么事儿吗同学?"说话的人是教务主任,入学之初,曾给新生们介绍过校规,重点强调了对学生旷课、学分通过率低、在异性宿舍留宿等恶性事件的惩罚措施。 "老师,我是来退学的。"何小兵走上前说。 教务主任一愣,这才抬起头细细打量起何小兵,之前一直半低着头批改着什么。 "你是身体不好吗,咱们学校可以办休学,等病治好了,继续学业。"教务主任放下手头的文件。 "我身体很好,我就是想退学。"何小兵说。 "为什么呢?"教务主任的眼神像是从一个听到顾客说菜做得难吃的厨师的眼睛里发出来的。 "不为什么。"何小兵想尽快办完离开,不愿多谈,"就是不想上了。" "你是大几的学生?"教务主任问。 "大一。"何小兵说。 教务主任想了想说:"是对学校不满意吗,想换所好点儿的学校?" "不是。"何小兵说,"我也考不上更好的学校。" "咱们学校跟那些好学校没法比,这是事实,如果你想考好学校,不用不好意思,一个人有追求,不是件坏事儿。"教务主任说。 "我真没不好意思,我就是不想上了。"何小兵说,"根据学校的规定,我已经没有资格参加这学期所有课程的考试了,只是那些老师还没有发现我已经旷了这么多次课而已。跟您说实话吧,除了上礼拜去教学楼上了一趟厕所,我已经超过一个月没进过那里了。" "别的学生都会隐瞒这些旷课的事实。"教务主任说,"看来你是真想退了,我希望你别脑子一热,意气用事。" "我已经考虑清楚了。"何小兵说,"我说这些也是希望您快点儿让我把学退了。" "我明白了,你一定是觉得大学生活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美好吧,你不是我碰见的第一个这样的学生,往届也会有,在我的劝说下,他们都换了一种方式思考和看待大学生活,最终都以一个较好的心态完成了学业。看来咱们学校得考虑开设大学生心理健康辅导课了,不能让学生们辛辛苦苦考进来,课没上两天,就前赴后继地半途而废……"教务主任早就拧开保温水杯,一直忙于说话举着没喝。 "我心理挺健康的,我已经考虑清楚了。"何小兵打断教务主任的话,从兜里掏出一张抬头印着校名的信纸递上,"您要是需要书面的东西,申请书我已经写好了。" 教务主任接过,看了看说:"那你父母同意吗?" 何小兵有点儿不耐烦了,他没想到退学比考学还费劲,早知道这么麻烦,当初下决心的时候,也会考虑一下不退学的好处了。 何小兵说:"您能别问了吗?" "我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希望你如实回答。"教务主任依然没有喝水,放下杯子拧上盖儿说,"你能保证退了学不会后悔吗?"说完盯着何小兵的眼睛看。 "能!"何小兵看着主任的眼睛坚定地说。 说这话的时候,何小兵是毫不含糊十分肯定的,他真的认为,这辈子要想舒服地活下去,只有退学。他心里蹦出一句比较江湖的话:退一步,海阔天空。另一句话他没有想到:忍一时,风平浪静。 "好吧!"教务主任收起何小兵的退学申请书说,"我给你办手续。" 办手续的过程中,教务主任拖延了时间,屡次借某个时机,讲述大学的美好和毕业后的美景,劝何小兵浪子回头,均被何小兵化解,最终无功而返,只好批准。 教务主任盖章的时候,何小兵想,也许何建国还认为他这会儿正坐在教室里上课呢。他能预料到何建国知道这事儿后的反应甚至做出超乎何小兵想象力范围的举动,所以不能让何建国知道,寒暑假回家,依然装作还在上学的样子,依然向何建国要学费和生活费,当需要毕业证的时候,何小兵就去中关村办一个,拿给何建国看。这是三年以后的事儿,现在还不用考虑太多。但是有一件事儿还是要小心,入学的时候,学校登记了学生们的家庭住址,何小兵怕学校过于热情把退学通知书寄到家里,便留了个心眼,告诉主任搬家了,地址换了。 教务主任似乎洞悉何小兵在想什么,说了一句很实诚的话:"放心吧,退了学,你就跟学校没关系了,我们不会联系你的,除非哪个同学想你了,给你写信。" 何小兵因为被看穿心思有些不好意思,说了声谢谢,便转身离开,教务主任这才看见堆放在门口的行李。 教务主任说:"你就这么着急离开学校吗,你完全可以办好手续再回宿舍取行李,你还要去图书馆、食堂办手续,带着这么多行李,不嫌沉吗?" "我没考虑那么多。"何小兵拎起包说,"主任再见!" 看着何小兵出门的背影,教务主任很沮丧,自己这么大人了,连同一所学校,居然拿一个学生毫无办法。但很快,他的沮丧被口渴所替代,他想起自己该喝水了,拧开杯子,喝了一口,新上市的龙井,汤色清冽,甘醇爽口,何小兵被忘得一干二净。 当务之急,就是如何生存下来。何小兵数了数还剩下的钱,六百二十七块四,一会儿还要交这个月学吉他的课时费,两百块,剩下的钱勉强够吃一个月的饭,以后每月家里还会给他寄来六百块生活费——何小兵曾建议一次性把一学期的生活费都给他,但何建国坚决反对,他说过日子得细水长流,怕钱多了何小兵乱花。其实花完了也没什么,家里也会再给他,总不能让他饿着,多给他点儿钱倒是没什么,反正就他这一个儿子,父母的钱将来都是他的,关键是不能让何小兵养成大手大脚的习惯——这么一来,刨去吃饭和学琴的费用,下个月的房租将是个问题,何小兵肯定不能嚣张地对父母说:"我退学了,租了一个地下室,以后你们每月多给我寄点儿钱,我得交房租。"所以,如何挣到钱,成为何小兵练琴和写歌之余的头等大事。 何小兵想,不行就去麦当劳肯德基打工,几百块钱对于他——一个二十岁的青年来说,不难挣到。再不济,他就少吃几顿饭,家里寄来的那些生活费,也够用了。 到了学琴的时间了,何小兵背上吉他,出发了。 今天是最后一次上课,依然是上来先让何小兵弹奏一段,弹奏的还是第一节课留的曲子,老头儿抱着猫,眯着眼睛听着,给何小兵挑毛病。 "你弹的,和我的第一段比,比我有激情,因为你比我年轻,血是热的,这点我不能否认,但是我的第二段,就比你弹的更有激情,因为我是在一种非理性状态下弹的,我以为我还年轻——其实在你眼里,我已经老得不成样子了吧——这种激情是种假象,稍纵即逝,等酒醒了,就没有了,现在让我弹的话,我依然会弹成第一段那样。" 何小兵觉得老头儿这么说有点儿矫情,在给他的缺乏激情找借口。 老头儿继续说着:"激情这东西,说白了,就是躁动。你见过一直开的水吗,最后不是火灭了,就是水被烧干了,所以,人也总有安静的时候。" 何小兵不知道该赞同还是反驳,老头儿说的话不是没有道理,但何小兵还年轻,他不相信激情会泯灭。 "青年人,其实就是喝多了的老人,等酒醒了,就正常了。"老头儿说,"但醉了的人,都不肯承认自己醉了。" 何小兵插不上话。 老头儿说:"今天的课就上完了,咱俩的师徒关系到此也就结束了,这三个月的课,总结成一句话就是——对于音乐、生活都是一样的,激情、技巧并不是最重要的,这些假象都有一个光鲜的外表,容易让人痴迷,你要掌握的,是本质的东西,返璞归真。还是那句话,让简单的东西,变得美妙起来,这才是你应该学会的事情。" 这时有人敲门,老头儿去开,进来一个一头长发的男子,拎着琴箱,气喘吁吁地说:"琴我给您拿回来了,嘿,那音色,没的说,盖了帽了,我们这张专辑要是火了,我请您大餐!" 老头儿说:"你记着请我吃碗炸酱面我就知足了。" "那绝对没问题!"长发男把琴箱立在门口说,"琴您查查,我用的时候爱惜着呢,不是放琴箱里,就是拿我的肉垫着,生怕磕了碰了。" 老头儿拿着琴回到沙发上,找了块布擦拭着。 "您这琴有买主了吗?"何小兵问。 第二章 2001年,大学再见(2) "都想买,都没钱。"老头儿说,"有钱也说没钱。" "我看看您这琴。"何小兵说。 老头儿递给何小兵,何小兵没用过好琴,所以也不知道这把琴究竟好在哪里,只知道牌子很有名,随便弹了点儿什么。 "这么试不出来,得接上音箱、效果器。"老头儿指着柜子里的一排磁带说,"那些专辑都是用这把琴录的。" 何小兵起身看了看那些磁带,大部分他都听过,那些声音曾深深影响过他。此时何小兵已无须质疑这把琴的好坏了,他突然萌生一个冲动:把这把琴买下来。 "我去凑钱。"何小兵说着,收拾好自己的吉他准备离开。 何小兵赶紧回了地下室,从包底儿的一本小说里,翻出记着顾莉莉电话和qq号的那张纸。退学之前,何小兵多次整理东西,把没用的书本、英语磁带、大学期间的照片都扔了,当时也翻到了顾莉莉留的这张纸,没有扔,夹在一本值得留的书里,倒不是何小兵觉得早晚有一天能用得着,而是不讨厌顾莉莉这个人,出于尊重。 何小兵先打了那个电话号码,接电话的人说顾莉莉已经辞职了,何小兵问还能不能联系上顾莉莉,接电话的人说,顾莉莉是主动辞职,一般这样的人,都不想和旧公司再有联系。 何小兵只好又找了个网吧,现申请一个qq号,原来何小兵有过两个qq号,老不上,都把密码忘了,他对网络和聊天工具没有任何依恋。何小兵登录了新号,加了顾莉莉为好友,发了好友申请。 该着不让何小兵山穷水尽,顾莉莉通过了,在线。 "怎么想起找我了?"顾莉莉上来就问。 "没事儿,收拾东西看见你留的这张条了,就加你试试。"何小兵敲了一行字回复过去。 "我给你留那条都快一年了,怎么早不找我啊!"顾莉莉毕竟比何小兵大两岁,看人撅屁股就知道要放屁,"说吧,碰到什么急事儿了?" "真没事儿,就是突然想联系你一下,你挺好吧?"何小兵笨拙地问着。 "我今天失恋了。"顾莉莉说。 何小兵没失过恋,不知道什么滋味,想不出该说点儿什么安慰顾莉莉,以前倒是在电视剧里见过一些套路,但太假太傻,何小兵做不出来。 "那你想怎么办?"何小兵憋了半天只敲出这么一句话。 "喝酒。"顾莉莉说,"等我下了班,陪我喝酒吧!" 何小兵心想,这不耽误我正事儿吗,又一转念,自己也想不出还能跟谁借钱了,顾莉莉曾经对自己不错,现在正难受呢,就关心她一回吧。而且,跟一个不太熟的人,还是异性,要借点钱真张不开嘴,说不定,到时候喝多了,也不管这些了,就张开了。 "行,你把地址告诉我。"何小兵说。 为了让顾莉莉相信自己具备还钱的能力,何小兵是带着吉他去的,他打算让顾莉莉听听自己写的歌。这些歌,保守说,一首能卖两千块,五首就能把钱还上了。 到了约好的地方一瞅,顾莉莉已经自己喝上了,桌上摆着一排啤酒,已经空了一瓶。 "我没把你当外人,所以也没等你。"顾莉莉又启开一瓶啤酒说,"我心情不好。" "没事儿,我理解。"何小兵在顾莉莉对面坐下。 "你理解什么?"顾莉莉给何小兵倒上酒说。 "难受呗!"何小兵说,"我难受的时候,也爱喝点儿。" "你也失恋过?"顾莉莉问。 "没有。"何小兵说,"不是失恋才难受,我也说不清楚,有时候会不由自主地难受。" "你情感还挺丰富。"顾莉莉笑着说,"刚才我还真难受,现在一点儿也不难受了,我他妈的也想开了,不就是玩儿嘛,谁不会啊,我为他难受,不值!来,干了!"跟何小兵碰了一下,先喝了。 何小兵基本知道顾莉莉因为什么失恋了,举起杯和顾莉莉碰了一下。 顾莉莉这才发现何小兵的吉他:"你怎么还背着吉他呢?" "啊,最近正学呢,跟你约完了,也没时间放回去了,就直接背来了。"何小兵说。 "你的学上得怎么样啊?"顾莉莉继续给两人满酒。 "不怎么样,我退学了。"何小兵说。 "为什么啊?"顾莉莉问。 "没劲,就是不想上了。"何小兵说。 "你爸知道吗?" "没敢让他知道。" "那你现在住哪儿啊?" "租了个地下室。" "靠什么活啊?" "卖歌。"何小兵说,"对了,给你听听我写的歌吧,看看这样的东西能卖出去吗?"想借此把话题引到借钱上。 "待会儿再唱,先喝酒。"顾莉莉又举起杯子,"喝痛快了再说!" 何小兵扫兴地和顾莉莉碰了杯。 这个时候天已经黑了,在何小兵的地下室门口,正蹲着一个人在敲门,是严宽。 严宽趴着门缝,试图看到什么:"何小兵,你丫别藏了,我都从门缝看见你们了,赶紧把衣服穿上,让我进去坐会儿。" 屋里没有任何动静,门是暗锁,看不出来里面到底有没有人。 严宽继续敲着门:"别以为不出声我就不知道你在屋里,赶紧开门!" 这时候夏雨果拎着一塑料袋水果来了,站在严宽身后,严宽并没察觉,继续敲门喊着。 "何小兵在里面干什么呢?"夏雨果蹲下问道,吓了严宽一大跳。 "哎呦,是你呀,你没在里面啊?"严宽站起来说,"早知道我不敲了。" "你干什么呢?"夏雨果问。 第二章 2001年,大学再见(3) "开始我还以为何小兵在里面没干好事儿呢,但既然你在门外,我就不相信何小兵在里面了。"严宽说,"可是除了你,何小兵会不会还有别人啊?" 桌上一排带盖儿的啤酒都变成了没盖儿的空瓶,何小兵已经忘了此行的目的,正举着酒杯给顾莉莉讲学校里的那些操蛋事儿,顾莉莉手上夹着一根烟,被逗得咯咯笑。 顾莉莉把烟叼在嘴里,拿起何小兵旁边的吉他说:"你不说要给我唱歌吗,唱吧!" 何小兵拿起吉他,准备唱个罗大佑的歌,弹了一段前奏,突然想起今天是干什么来的了,便停下:"不唱这歌,唱个别的。" 唱完,何小兵不敢看顾莉莉的反应,自己端着一杯啤酒喝了。 "这歌原唱是谁啊,回头我买张他的cd去。"顾莉莉说。 "你买不着。"何小兵放下吉他说。 "老歌啊,脱销了?那我从网上下。"顾莉莉说。 "网上也没有。"何小兵,"这歌是我写的。" "看着你挺阳光的啊,怎么写出这么忧郁的歌?"顾莉莉不解。 "我心里有没有阳光你也看不见。"何小兵放下吉他说,"我心里稀里哗啦天天下雨。" "说话还挺文艺。"顾莉莉说,"你小时候不这样啊!" "咱别提小时候。"何小兵说,"小时候都太傻。" "行,不提,你还写了别的什么歌吗,再唱一首。"顾莉莉说。 何小兵抱起吉他,又唱了一个。 "你找我不会就为了给我唱歌吧,说吧,碰到什么事儿了?"听何小兵唱完后,顾莉莉问道。 何小兵酒劲上来了,也不用遮遮掩掩了:"我想管你借点儿钱。" "多少?" "一万!" 何小兵跟着顾莉莉进到她的家里,这是一套一居室的房子,租的。 顾莉莉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里面装着东西,扔在桌上:"你说怎么就这么巧,我就这一万块钱,你要是多借一千,我都拿不出来。" 何小兵看着信封没动。 "打开数数吧!"顾莉莉说。 "你真就这么着把钱借我了?"何小兵说。 "那你还想我怎么着?"顾莉莉说。 "我总觉得有点儿占你便宜似的。"何小兵说,"你就没点儿什么要求?" "还真没见过你这样的,有白占的便宜还不乐意?"顾莉莉说。 "占了我觉得不踏实。"何小兵说,"我不习惯欠别人什么。" "那你亲我一下。"顾莉莉翘起一面腮帮子说。 何小兵停顿了一下说:"我有女朋友了。" "还挺纯洁。"顾莉莉笑着说,"非让我对你要求点儿什么,我要求了你又事事儿的。" "除了这些要求,别的都可以。"何小兵说。 "那你继续陪我喝酒吧。"顾莉莉说,"喝到我不难受了为止。" "你不是已经不难受,想开了吗?"何小兵说,"别喝多了,反而难受了,《包青天》那电视剧里的歌怎么唱的来着,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是吧?" "哪儿那么容易想开了啊,想得再开,也是折腾自己,更不划算。"顾莉莉说,"喝多了,睡着了,就不难受了。"说着给楼下超市打电话,让送一箱啤酒上来。 何小兵有些不情愿地坐下,看着信封。 顾莉莉说:"这里的钱是我最近半年攒的,本来我打算攒够了首付,和他一起在北京买房,但是就在这床上……"顾莉莉指着身后的床说,"他跟一女的,被我逮着了。" 一想到当时那个男人的狼狈样儿,何小兵笑了。 "他说他爱我,去他妈的吧,他爱我还能抱着别的女的在我床上滚!"顾莉莉说到一半,门铃响了,送啤酒的来了。 一箱啤酒被搬到桌上,横亘在何小兵和顾莉莉中间。 "慢慢喝吧,能喝多少喝多少,你不用说话,光听我唠叨就可以了。"顾莉莉打开两瓶啤酒,递给何小兵一瓶,碰了一下瓶,接着说,"我本来打算要把这些钱花掉的,花钱能让一个人心情舒畅,这是我这么多年总结出来的。" "那我还是别借了,省得你没钱花更难受了。"何小兵说。 "开始我觉得把这一万块钱都花掉,难受也就过去了,但是我突然发现,看着自己能让另一个人高兴,比自己花钱更让人舒畅。"顾莉莉点上一根烟说。 "这话听着有点儿别扭,怎么感觉我被你消费了似的。"何小兵说,"这钱我更不能借了。" "你想多了,岁数不大,思想还挺复杂。"顾莉莉说,"我可是真心的,没你想的那么恶毒,我知道,买了这把吉他,对你一生都有意义,我觉得我还算办了件好事儿,我是为这个高兴。" "其实这把吉他对我没那么重要,我可以不买,没它我一样过。"何小兵不想让顾莉莉感觉到他没有这把吉他不行。 "别装了,我看得出来,你是真喜欢音乐,不是简单地把它当成工具了。"顾莉莉说。 "你怎么看出来的?"何小兵不服气。 "不想让人看出你不是这样,除非你本身就不是这样。"顾莉莉说。 何小兵被说得心服口服,举起酒瓶和顾莉莉碰了一下。 话说开了,酒也下去得快了;人放松了,醉得也快了。在何小兵觉得自己马上就要醉倒的时候,顾莉莉先倒下了,喝完一口酒后,一头栽倒在桌上,倒下之前,还留下一句:"钱你拿走!"说完便一动不动。 何小兵晃晃悠悠地把顾莉莉扶到床上,替她脱了鞋,盖上被子,接了一杯清水放在床头,巡视了一下房间后,找出一张白纸,在上面写下大大的"谢谢"两个字,把纸放在顾莉莉的枕边,然后后退两步,给酣睡中的顾莉莉鞠了一个躬——何小兵第一次面对一个躺着的人鞠躬,感觉有点儿像遗体告别,然后——装上钱,走了。 第三章 2002年,少年烦恼(1) 第三章2002年,少年烦恼 何小兵和夏雨果并排坐在一家新疆小饭馆里,何小兵吃着拉条子,夏雨果吃着拉面,两人中间摆了一瓶啤酒,还有几个烤串。这家新疆小馆坐落在鼓楼脚下的一条胡同里,斜对面门口有棵槐树的院子,就是何小兵在北京的新家,搬到这里刚刚两天。 夏雨果帮何小兵收拾了房间,花布贴在墙上,码放整齐唱片,然后在床上躺了会儿,期间何小兵想搂着夏雨果一起躺会儿,被夏雨果果断拒绝:"你现在还是低年级,还没到开这门课的时候呢,老实坐着!" 何小兵凑近说:"我想提前把这门课上了。"何小兵在这方面并不是一个高尚的人,从有了这种意识起,就很想实践此事,经常和班里的男生纸上谈兵,现在既然有条件了,就该真刀真枪了。 "提前上了你以后就没的可上了。"夏雨果说。 "以后我就复习呗。"何小兵说,"温故而知新。" "那么热爱学习啊,你还是上自习吧。"夏雨果说,"反正我不陪你上,别忘了,我可是女子防身术的领打啊!" 夏雨果在她和何小兵的关系之间画了一条"三八线",并荷枪实弹地防范着。何小兵的意思是,要它干吗,早点儿统一了算了。夏雨果说统一的时机还不成熟,弄不好发生内战。弄得何小兵不敢越线,怕踩地雷上,但时不时地就在线旁边溜达,得空骚扰一下。夏雨果觉得只要何小兵能维持安定的现状,被他占点儿小便宜就被占吧,也算自己为将来的统一,一点点做出贡献。 该上学去了,何小兵背着吉他和夏雨果一起出门,他要去上吉他课。最近何小兵又找了一个吉他老师,这一年来他都是在自己练习,练着练着,迷茫了,不知道该练什么了。到了这时候,应该有个老师指点,于是何小兵就又找了一个。 新老师是何小兵陪严宽逛琴行认识的,严宽要买一个大点儿的音箱,他一直觉得自己的音箱不够大,音量不够响,导致了没有摇滚起来——因为没有合适的鼓手,严宽和何小兵就弄了一个吉他二人组,在学校的晚会上演过几次,音响师怕他们弄坏学校的音箱,就让他们用自己的,而自己的音箱功率太小,在偌大的礼堂里,发出的声音就像蚊子叫,每次演完都没取得预期的效果——何小兵就陪他去了。 当时几个少年正在琴行里围着一个大长毛学吉他,大长毛抱着一把吉他,一阵狂solo,弹得眼花缭乱。弹完,大长毛向众少年一伸手:"谁带烟了?" 有人赶紧递上烟,并点上。 大长毛深吸一口说:"今天我状态不好,不想教琴,你们自己练吧!"说完把学生们扔在一边,问刚进来的何小兵和严宽,"你俩买什么?" 严宽说要买音箱,大长毛就给严宽介绍了几款,严宽都摇头,大长毛问:"那你到底要买什么样的啊?" 严宽说:"便宜的,比现在的价格少一个零的。" "早说啊!"大长毛说,然后从一堆音箱里又拎出一台,"这个八百,但是能弹出八千的效果来,我给你试试。"说着插上吉他,接上效果器,又是噼里啪啦一通狂弹。 严宽拿过琴,要自己试试,也噼里啪啦来了一通,却并不像那么回事儿。 "我什么时候能弹成你这样啊?"严宽很沮丧。 "那好办,你跟着我学,我把我会的教给你,你就能弹成我这样了。"大长毛说,"先说这个音箱你要不要?" 严宽买了音箱,跟何小兵一商量,正好他们也要找老师,两人一起学学费还能打八折,于是两人投师在大长毛门下,每周去大长毛的家里上一次课——没过几天大长毛就不在琴行打工了,因为老板要求上午十点开门,大长毛起不来,被开掉了。 何小兵和严宽都觉得丢了这份工作很可惜,因为在琴行上班可以随便弹那里的好琴。 "我怎么能为了挣那几百块看摊儿的钱和多摸几下吉他,就牺牲了自己的睡眠呢!"这是大长毛离开琴行后常说的一句话。 大长毛跟人合租了一个两居室,他和女朋友住一间,合租人住一间,客厅公用。那个人白天去上班,大长毛招来一堆人弹琴也没人管。 有一次夏雨果放了学来找何小兵,正好大长毛的女朋友也在,一个剃着光头,鼻子、舌头、肚脐上都穿了铁环,毫无姿色的女人,叼着烟,特大无畏地对夏雨果说:"咱们做摇属的,要学会奉献、坚持、忍耐,我为他都打两次胎了。"从此以后,夏雨果再也没有去过那个地方。 "你跟着这种人能学到什么好啊?"夏雨果问何小兵。 "我就跟他学弹琴,不学别的。"何小兵说。 但是一个多月过去了,何小兵发现并没有学到什么。每次上课,大长毛都躺在被窝里,衣服也没穿,散着头发,裹着被子,像一个被凌辱过的女人,让学生们围着床坐着,先扯些和弹琴没关的事儿,比如昨天打麻将,又赢了多少钱,或者哪个乐队的演出演砸了,没拿到演出费,一扯就是半个多小时,然后自己做几个示范,就让学生自己练习了,耗够两个小时,就下课。期间,大长毛还要问学生们带没带烟。 顾莉莉开始画画了。她说,与其再找个男朋友,从他儿那获得情感慰藉,不如自己解决自己的问题,把感情放在画里,画比人忠诚,不会背叛,这样就不会再受到伤害。 "你这算不算一遭被蛇咬三年怕井绳啊?"何小兵说。 "我是觉得谈恋爱没劲了,都谈过好几次了,再谈也没新鲜感了,倒是我在画画的时候,能获得从别的地方感受不到的东西。"顾莉莉说。 顾莉莉张嘴闭嘴就是色彩、线条和一些何小兵听着耳熟但不知道是属于哪个国家和年代的画家及其他们的逸事。何小兵不懂画,还算多少了解点儿音乐,艺术在表达内心方面是相通的,所以听得懂顾莉莉在说什么。有人聆听,顾莉莉说得更起劲了。 吃完饭,顾莉莉非要让何小兵去看她的画,何小兵对画没多大兴趣,为了不扫顾莉莉的兴,还是去了。 天气已经没有夏天那么热了,顾莉莉还穿着裙子,上楼的时候走在何小兵前面,一双穿着黑色丝袜的腿在何小兵面前晃来晃去,还把一身香水味儿留在身后,飞进何小兵的鼻孔。 顾莉莉进了门,打开灯,房间里堆满了画画的工具,画框、画板、颜料、画了一半和已经画好的画。 "摊子摆得还挺大。"何小兵环视了一圈说。 "小时候我爸让我学画,我还不乐意,现在我是越来越喜欢画画了。"顾莉莉拿起一幅画好的风景说,"这个怎么样?" "挺美的。"何小兵说。 "还看出什么了?"顾莉莉问。 何小兵仔细看了看,摇了摇头。 "没看出我想开了吗?"顾莉莉说。 "还真没有。"何小兵说,"你别介意,我不懂画,我就感觉你画这幅画的时候,肯定是挺高兴的,但是为什么高兴,我也说不上来。" 第三章 2002年,少年烦恼(2) "你还是懂点儿。"顾莉莉收起画,吸了吸鼻子说,"你身上什么味儿啊?" 何小兵揪起衣服闻了闻:"没味儿啊!"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汗味儿!"顾莉莉说,"好几天没洗澡了吧,你瞧你头发上都出油了。" 何小兵的头发已经到了肩膀,退学后就没剪过,现在已经能系小辫了。 何小兵被说得有点儿不好意思:"我又不上班,不用弄那么干净。" "我就不明白了,你们喜欢摇滚乐的,留头发就留吧,干吗一个个都脏兮兮的,弄干净点儿,自己也舒服。"顾莉莉说。 "可能觉得没必要吧,有那工夫多练练琴好不好。"何小兵说,"不过说实话,我这样挺舒服的。" "别人看着难受。"顾莉莉知道何小兵洗澡不方便,"你在这儿洗个澡吧!" "不用,我住的那地方旁边就有浴池。"何小兵说。 "花那冤枉钱干吗,就在这儿洗吧,我给你放水去。"顾莉莉说着进了卫生间,水声响起后,顾莉莉从里面出来,"毛巾沐浴露都准备好了,进去吧!" 何小兵站着没动:"其实我回去洗也挺方便的。" "踏踏实实进去洗吧,我不偷看。男人我见多了。"顾莉莉说着拿起颜料,开始调色,注意力已在画板上。 何小兵进了卫生间。 洗完出来,何小兵觉得神清气爽,但是他并不觉得不神清气爽能怎么样,宁愿把花在这些生活琐事上的时间用在练琴上。 顾莉莉仍在画着画,屋顶装了一盏明晃晃的大灯,屋里亮如白昼。顾莉莉跷着二郎腿,白皙的大腿叠在一起,从侧面看,两截小腿构成一个三角形,丝袜被脱下来扔在桌上,像盘旋在一起的两条蛇。 顾莉莉放下手里的东西,点上一根烟:"这回干净多了,你这邋遢样儿,你女朋友不说你啊,你真应该去我们公司看看那些男同事是怎么穿衣服的,有的还喷香水。" "我跟他们不一样,他们都是傻b。"何小兵心想,顾莉莉这娘儿们的事儿可真多。 "老把自己当艺术家,艺术家也得讲卫生啊。"顾莉莉说,"又写什么歌了,让我欣赏欣赏。" 何小兵拿出吉他,把卖掉的那两首歌给顾莉莉唱了一遍。一个刚起步的创作者,对向人展示自己作品的渴望,不逊于对创作本身的渴望。 唱完,何小兵放下吉他,等着顾莉莉说点儿什么。 顾莉莉又点上一根烟,顿了顿说:"我听你歌的时候,就想着画面该是什么样,可是我想不出来,连用一种色彩总结出来,我都不知道该用哪种颜色,因为我没听到里面有任何色彩,说白了,就是苍白。" 何小兵不说话了。 "我说得有点儿直白,你别介意。"顾莉莉抽了一口烟。 这毛病何小兵自己也隐隐约约意识到了,现在被人指出来,看来是千真万确存在了。 "还有什么想法?你怎么想的就怎么说,没事儿。"何小兵说。创作者都希望听到他人对自己作品的评价,无论褒贬。 顾莉莉起身关了屋顶的大灯,只留一盏地灯,坐下说:"第一首歌缺点儿什么,光有旋律,没有思考,太安逸了。第二首好像是为了写而写,像晚会歌,太主旋律了。" 有时候,特别让人泄气的是,你激情澎湃地把一件你认为"美"的事或一本好书、一首好歌、一部好电影推荐给他人的时候,他们看完了毫不激动,不以为然,甚至奚落你的审美,你特别替他们感到遗憾,和"美"失之交臂了。但也有时候,在某些人面前,你会被否定得心服口服,因为你无法不承认,他的审美高于你,且对作品的分析,比你更客观,一句话就能说出真相,本来你也会这么想,但因为经验或者对自己不够客观,没敢这么想,这句话让你如梦初醒。这时,你对真相的追求,远比替自己解释和掩饰自己的汗颜更强烈,因为你希望自己能做得更好。 顾莉莉的话就直刺了何小兵心窝,特别是对第二首歌的评价,让何小兵无地自容,但他能感觉到顾莉莉说的是真话,并不是要故意打击他。好歌应该像拧开阀门的水龙头,自然流淌出来,而写这首歌的时候,他感觉自己在担任着奶牛和挤奶牛的双重角色,挤一下,出来点儿,不挤,一点儿也出不来,这首歌就是生挤出来的。写完觉得有点儿矫情,但是改来改去,还是这个样儿,换汤不换药,也许正因为这两首歌太俗,迎合市场,才被唱片公司看中。 何小兵细一想,不光这两首,最近自己写的东西,都有个特点:有气无力,隔靴搔痒。 何小兵向顾莉莉说了自己的困惑,不知道该如何改变现状。 "因为你有女朋友了。"顾莉莉说。 何小兵一时没转过弯来。 "有了女朋友,你就不孤独了,孤独才会让人思考,你不孤独了,没有思考了,当然没有东西可以自然流淌了。"顾莉莉说,"我也恋爱过、失恋过,知道这两种感受。" "可是你画那张画的时候,不是挺高兴的吗?"何小兵指着顾莉莉之前给他看的那张画说。 "高兴和孤独是两回事儿,有人在孤独中高兴,有人在不孤独中不高兴。"顾莉莉说。 "你是在说绕口令吗?" "你慢慢琢磨吧!" 回到家,何小兵拿起吉他,想借着刚才的劲儿,拨弄个旋律出来,但是看着夏雨果贴的满墙的花布,刚才的伤感,已无影无踪,他又成了一个没心情的人。 何小兵放下吉他,关了灯,仰壳儿躺在床上,没脱衣服,没钻被窝,开始盘点自己。复读两年考上北京的大学,并不是来这里和夏雨果谈恋爱的,然后又退学,也不是为了和夏雨果谈恋爱,这些年他一直在为一件事儿努力,就是靠近音乐。音乐是装在肚子里的一面镜子,能照出自己的内心。现在这面镜子被挡住了,看不到内心了,挡在镜子前面的,正是和夏雨果的爱情。 自己为音乐作出这么大牺牲,暂且不考虑只收获到和夏雨果的爱情是否合算,关键是以前那种每天能感受到自己内心的有质感的日子消失了,何小兵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他觉得再这么活下去,意思不大,于是假想出一个结果:和夏雨果分手。 当这个念头出现的瞬间,何小兵又觉得自己孤独了,变成了以前那个坐车没有人向自己挥手说再见的人,孤独又让他找到了往日的充实,觉得日子有了质感,踏实了。这种感觉强烈地吸引着他,于是,何小兵要把这个假设,变成真的。 第四章 2003年,跟丫死磕(1) 第四章2003年,跟丫死磕 北京的夏天是黏糊的。到了七月,天彻底热起来,湿度也大了。 一黏糊,身上就不自在,躁得慌,火大,容易失去常态,本来没什么事儿的事儿,也有事儿了。 何小兵感觉最近身上涌动着一股劲儿,老想干点儿什么,抑制不住,但又不知道干什么,于是拧巴儿了,看什么都不顺眼。 以前何小兵写的歌词里,还有些许青春期的忧伤和蹉跎,近期则充斥着愤怒,粗鄙的词句俯拾即是,严宽看后说,你丫的一篇歌词能当中国话脏字大全了。 不仅如此,何小兵对周边的一切都持一种怀疑和企图颠覆的状态,看到书里他不认同的话,就在原文上把这句话改成他认为的那样,然后再把书放回书店的书架或还回图书馆,如果原文的改动量太大,无处下笔,便索性把那页撕掉。有一次在电视上看到一个煽情节目,主持人说了一番试图打动人的话,何小兵总感觉这番话很傻b,让他觉得更傻b的是,参与节目的嘉宾,竟然跟着感动并落泪了,最让何小兵觉得傻b的,是他自己,竟然把这种节目看下去了,并作出分析。总之,这段日子,何小兵否认并痛恨一切,包括他自己。 有段时间社会上流行一个词:死磕。何小兵觉得这词对自己很贴切,就得跟他们丫死磕!不计后果,直到把一方磕碎了算! 很久以后,他总结自己的这段生活,发现这一切——对现状的不满和试图颠覆——归根结底只不过是希望夏天早点儿过去,不仅是那一年的夏天,也希望他生命里的夏天早点儿结束,别那么躁了。 何小兵和严宽的吉他组合发展壮大了,找了一个鼓手和一个主唱兼贝司,成了一个乐队,这不仅仅是出于让音乐元素更丰富的考虑,更是觉得应该弄出点儿更有劲儿的东西,潜意识里,其实是为了泄愤的时候能更痛快点儿。 乐队排练的地方在鼓手的家里,就是何小兵找刘虎时去过的那个村子,城里很难找到一个既便宜又没有邻居责备扰民的排练室。虽然远了点儿,但大家背着吉他和贝司去城外,总比刘虎搬着一套鼓来城里方便。 最近两个月乐队有了演出,一周两次,在一个不是太热闹的酒吧。何小兵很热爱演出,并不是为了每次演完刨去打车费后还能落五十块钱,这时候的何小兵还视金钱不至于如粪土但也好不到哪儿去,而是演出本身,让他能看到自己的价值,所以,很多不给钱的演出,何小兵也乐意去。 晚上还有一场演出,昨天何小兵约了顾莉莉去看,顺便把剩下的钱还她,上半年又卖了两首歌,这次再还两千,就两清了。 本打算睡到中午,起来直接吃午饭了,但是十点刚过,何小兵就被手机吵醒了,是他爸打来的。寒假回家,何建国觉得何小兵这两年跟家里的联系不够紧密,便给他买了一个手机,希望它能帮助何小兵建立起对家人的情感。 "你干吗呢?"何建国上来就问。 "睡觉呢!"何小兵说。 "在哪儿睡呢?" "床上呗!" "我问的是哪儿的床?" "宿舍的床。"何小兵一直瞒着父母退学的事儿。 "怎么没去上课?" "没课。"何小兵决定,如果何建国的下句话仍然是这种问题,他就说一句:你有劲没劲,然后挂断电话关机接着睡觉,但何建国后面的话彻底让何小兵睡意全无。 "兔崽子,还蒙我,你都退学两年了!"何建国话语里透着对何小兵未来的担心,但更操心的是下面这件事儿,"这两年你在北京都睡哪儿了?" 何小兵顿时蒙了,之前他曾想过何时、以何种方式将退学一事儿告诉父母,但想不出能让他们平静接受现实的方法,于是就放在一边索性不再想了,顺其自然吧,却没想到以今天这样一种方式让父子面对此事。 举着电话蒙了半分钟后,何小兵反倒踏实了,困扰了他许久的难题,终于没有迎刃而解而是用刀背解决了。 "你怎么知道的?"何小兵平静了,想知道这个穿针引线的人是谁。 "你甭管我怎么知道的,你……你……"何建国措了半天词,蹦出三个字,"你浑蛋!"然后"咣"的一声挂了电话,用劲之大,让何小兵觉得家里的电话都要被何建国摔碎了。 起床后何小兵吃了点儿东西开始练琴。这三年,他一天没有停顿的事情就是练琴,把弹琴当成了生活所必需的,就像空气、水一样。刚弹上,手机又响了,是个陌生的座机号,但区号是家里的。 何小兵没接,手机一直响着,十多声后,断了一下,紧接着又响了起来,又是十多声,然后断了,随即第三次响起来。 "喂……"为了阻止它继续响下去,何小兵还是接了。 "怎么半天不接电话啊?"是何小兵的妈,说话已经没有了往日的温柔,"我这会儿在单位,已经请假了,一会儿坐火车去北京,你手机开着啊!"显然是为何小兵退学一事儿而来。 "你甭来,我挺好的。" "你爸不去,就我一个人去,开着手机啊!"说完挂了电话。 何小兵放下电话有些沮丧,刚刚获得了自由,却发现是临时的。以为打跑了土豪劣绅,还没来得及点根儿烟歇会儿,就听见他们边跑边回头说:我们不是走了就不回来了! 二十多年了,父母从来都是想对何小兵干什么就干什么,认为自己永远是正确的,永远是为了何小兵好,不征求他的意见。何小兵想,既然你们跟我玩儿横的,那也别怪我不客气。他决定,即使他妈来了,他也不见。他一定要让何建国和他的妻子明白,他不再任由他们摆布,他们今后将无法再对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他已经是一个独立的人了。 何小兵很快就把父母忘在一边,又练了会儿琴,出去买了一份面皮和一个肉夹馍作为午饭,吃完背着吉他去排练。每次演出前,他们都要彩排几次。 何小兵提前到了鼓手的家,严宽正在用鼓手的电脑上网。这个月严宽大学刚毕业,在音乐网站找了一份编辑的工作,不用坐班,每天从国外的音乐网站扒点儿稿子,翻译成中文,贴在网站上就行了。严宽家是北京的,但不爱回家住,想在这附近租个房子,目前正在鼓手家蹭住。 在这个村子租房的人更新换代了,几年前的那些老乐队已经搬走或解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群和他们当年一样年轻、迷茫而有梦想的青年,依然每天鼓捣出让这里的村民无法理解的噪声。 赶到车站的时候,已经过了十二点,何小兵在候车大厅见到了自己的母亲,正疲倦地靠在座椅里,手里捧着一饭盒炖肉。 母亲没有责备何小兵,打开饭盒,递到他面前:"昨天给你爸炖的,我都带来了。" 何小兵摇摇头:"我吃饭了。" 第四章 2003年,跟丫死磕(2) 母亲又掏出一副鞋垫:"你姥爷知道我来,特意让我捎给你,说你是汗脚,用得着。" "都什么年代了,现在的鞋什么脚都不用垫了。"何小兵还是接了过来,插在兜里。 "你现在住哪儿啊?"母亲问。 "租的房子。"何小兵说。 "带我看看去。"母亲说。 "没什么可看的。"何小兵说,"我挺好的,你回去吧!" "我不着急回家,我请了一个礼拜假,你爸说了,让我回去的时候把你带回去。"母亲说,"还让我去你们学校找老师聊聊,看看能不能恢复学籍。" "学校又不是给我一个人开的,想怎么着就怎么着。"何小兵说,"我也不回家。" "那你打算以后怎么办啊?"母亲忧虑地问。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呗!"何小兵说,"你也看见我,我没死,可以回去向我爸交差了。你是坐夜车回去呢,还是等明天早上的车?" "我得跟你待几天。"母亲说。 "不用,我有我自己的事儿。"何小兵说。 "你自己有什么正事儿啊?"母亲责怪道,"还不是整天拨弄吉他!" "弹吉他怎么就不能是正事儿!"何小兵受不了别人这么说他。 "你还能弹一辈子啊?" "能!" 母亲被气得说不出来话,瞪着何小兵。何小兵坐在椅子上,无所谓地晃悠着腿。 "你爸说你要是不回家,不继续上学,就不给你生活费了!"母亲说。 "不给就不给吧!"何小兵说。 "你现在是翅膀硬了,白把你养活这么大了!" "我早就不想让你们养活了,我还赖你们把我生出来呢!你俩图一时之乐,把我生出来,也不问问我想不想出生!你们试图了解过我吗,每次都是你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你好自为之吧!"母亲甩下两千块钱,把饭盒放在椅子上,起身离开,"我现在就买票回去!" 何小兵看着母亲离去,很难过,但没有叫住母亲,他只能这样做,不能再为别人活着了,得为自己活一次。 母亲走出几步,停下,转身返回,走到何小兵面前,弯下腰:"抬腿!" 何小兵不知道她要干什么,挪开了腿。 母亲从座位底下抽出一个编织袋,堆在何小兵脚边:"我来的路上碰见王大伟了,他听说我要来北京,正好他们工厂分核桃,让我给你带半麻袋来,说你上学,需要补脑!"说完母亲兀自走了。 何小兵打开编织袋,一眼就认出,这是老家产的核桃,他从小就吃这种核桃,熟悉它的形态。何小兵又抬头看了看走远的母亲,然后起身,拎起核桃,拿上饭盒,走向和母亲相反的方向。 出了北京站,已经快一点,何小兵并不困,也不着急回去,知道回去也睡不着,索性在外面多待会儿,他拎着核桃沿着路边,一直走着。路过夜班车车站,也没停,继续往前走。 每走一段就会有一辆从后面赶上来的或对面驶来的出租车,减速靠边,停在跟何小兵平行的位置,按喇叭,何小兵也不理他们,只管往前走自己的,出租车又加速离开了。 这三年生活的片段,在何小兵的脑袋里,像放幻灯片似的,一幅幅闪过。何小兵觉得自己从这一刻起,不再是干什么事情都得先向家长汇报、商讨、得到批准才能去做的少年,而是一个有自主权的成年人了。何小兵明白,今后在精神上,他完全自由了,但那些因独立特行而导致的难以预料的不好结果,也只能由他一个人承担。 何小兵贴着路边走着,到了路口,绿灯就直行,红灯就拐弯,走着走着,发现离夏雨果的学校不远了。自打两人分开后,一直没联系,今年的高考已经结束了,不知道夏雨果考得怎么样,何小兵决定去她的学校看看,已经快一年没有去过那里了。 何小兵拎着麻袋到了夏雨果的学校,大铁门紧锁着,何小兵扒着门缝往里看了看,传达室旁边的公告栏上贴着高考学生的录取院校,光线太暗,何小兵只能看到第一行的大字。何小兵试图从两扇铁门中间钻过去,但太窄,他看见左边那扇大门上抠了一个小门,一推,小门开了,何小兵悄悄走进去。 "干什么的。"突然一束手电光照在何小兵脸上。 "什么都不干。"何小兵扭脸躲开光束。 "麻袋里装的什么?"光束又落在麻袋上,一个老头儿从传达室的门里出来。 "核桃。" "打开看看。" 何小兵敞开袋口,老头儿举着手电照了照。 "你是哪儿的,这么晚了还进学校,有事儿吗?"光束又落在何小兵脸上。 "您别老照我。"何小兵眯缝着眼睛,"我就想看看录取榜。" 第四章 2003年,跟丫死磕(3) "你不是我们学校的学生吧?"老头儿上下打量何小兵。 "我给别人看。" "给谁?" "给一个人。" "我知道是给人看,他自己怎么不看,让你看?" "您让我看一眼,看完我就走。" 老头儿见何小兵并没有歹意:"你要看的那人名字叫什么?" "您借我手电用用,我自己找吧!" "不行,我给你找,我得确信你真是来看榜的,而不是来干别的的,你告诉我他叫什么?" "夏雨果。"何小兵不得不说了。 "女生吧?" "您就找吧,别管男女了!" 很快,老头儿找到了夏雨果的名字,录取院校是一所外地的二流大学,何小兵觉得夏雨果的分数至少应该能比这所学校高出一百分。 "行了,看见了吧,踏实了吧,走吧!"老头儿关了手电。 "这学校不止一个叫夏雨果的吧?"何小兵掏出烟,"要不然您再看看还有没有叫这名字的?" "我刚把烟戒了。"老头儿闻了闻烟盒,抬起头说,"已经看了一个遍了,你自己再看一遍,看完赶紧出去,广播都没了,我也该锁门睡觉了。"随手关了传达室窗台上的收音机。 又从头到尾逐行看了一遍,何小兵确信这个学校的高三年级只有一个夏雨果了。 离开学校,何小兵不知道该不该自作多情地把夏雨果没考好和他联系在一起,他总觉得愧对夏雨果。此时,何小兵决定去夏雨果家看看,他清楚现在已经两点了,哪怕就在楼下看看她的窗口,如果她的窗口开着灯那就更好,他能感受到她在里面,心多少能安稳些。 何小兵打了一个车到夏雨果家楼下,他想早点儿看到。 如预料中的一样,夏雨果的窗口一片漆黑,拉着帘。何小兵猜测着,夏雨果这会儿正在里面睡着觉,还是床上是空的,夏雨果不在家。何小兵想起,以前夏雨果多次说过,高考完了,要和他去趟西藏,不知道这回她是否独行了。何小兵知道夏雨果对那里的蓝天白云湖泊的渴望,那次当夏雨果把攒了好几年准备去西藏的压岁钱给何小兵买吉他的时候,何小兵没有要,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挣出这些钱,怕耽误夏雨果去西藏。 现在正是去西藏的好时候。何小兵找了一块石头坐下,点上一根烟,决定抽完就回家。 烟头忽明忽暗,何小兵回想着和夏雨果在一起的时光。那种日子很轻松,不用动脑子,两人都像孩子一样,每天以童真的眼光观察着世界。虽然何小兵有时候会觉得夏雨果幼稚,但是两人对待世界的态度差不多,尽管面对的都是小事儿,难得两人总是想到一块儿去。这种简单的时光确实快乐,可生活一旦快乐了,就失去质感了,日子变得不实在了。何小兵不知道是自己这样,还是所有人都这样,只有每天能感受到痛苦,他才能觉得自己的存在。 何小兵和夏雨果在一起吃饭的时候,喝啤酒就是喝啤酒,就的是菜,但和严宽他们或自己喝啤酒的时候,绝不是简简单单地喝,除了就菜,还得就点儿思想,无论深浅,反正得聊点儿和人生有关的事儿,与其说是喝酒,不如说是借机动动脑子,而且聊得越深,喝得越多。喝酒以外的时刻也是如此,总之,何小兵和夏雨果在一起的时候,觉得特轻省儿,而他又不希望自己轻省儿。 何小兵觉得自己活得很混乱,不知道到底要干吗。 烟自己灭了,就剩过滤嘴了。何小兵扔了烟头,准备离开,一起身,见夏雨果就站在身后。 "你在这儿干什么呢?"夏雨果一身酒气地问,脸上看不到何小兵想象的因没考好而苦闷的表情。 "这么晚了,你去哪儿了?"何小兵客气地问。 "我凭什么告诉你啊!"夏雨果晃悠着脑袋说。 "你抽烟了?"何小兵闻到夏雨果身上的烟味儿。 "抽了,怎么着吧!"夏雨果得意地说。 夏雨果身上的烟味儿是被熏的,她刚刚参加完同学的聚会回来。今天他们合伙叫来老师吃了一顿谢师宴,吃完去唱歌,老师着急回家,就先走了。老师一走,学生们原形毕露,男生开始抽烟喝酒,夏雨果也跟着喝了几杯。 "我去你们学校看榜了。"何小兵说。 "看就看呗!" "怎么没报北京的学校?" "我乐意!" "为什么没考好?" "你管呢!" "你能好好跟我说话吗?" "我累了,睡觉去了,拜拜!"说着夏雨果上了楼,把何小兵一个人扔在楼下。 何小兵看着夏雨果的身影消失在楼口,觉得生活真比他接触过的任何科目都难,要是能退学,他真想也给退了。 第五章 2004年,继续死磕 何小兵和夏雨果分开并不是为了另寻新欢,他只想一个人待着,所以当严宽把婚介网的会员名和密码写在纸上交给何小兵的时候,何小兵没过一会儿就不知道把纸弄哪儿去了。 一个人待着的时候,会寂寞、烦躁,需要找个伴儿,但和伴儿在一起的时间长了,会更烦躁,比一个人的时候还寂寞。何小兵觉得,人活着怎么着都不得劲儿。 一次何小兵喝多了,去找顾莉莉。 "你不是说有事儿就找你吗,我现在有事儿了!"何小兵见到顾莉莉后,醉醺醺地说。"什么事儿?" "打炮!" "滚!" "不滚!"何小兵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端起茶几上的水就喝。 "喝多了吧你?"顾莉莉一把抢过水杯,把水泼在何小兵的脸上。 何小兵眼睛一闭,一头倒在沙发里,睡着了。 第二天醒了的时候,何小兵发现自己正和顾莉莉搂着,睡在一个床上。从此以后,何小兵就隔三差五去找顾莉莉一趟,他觉得这样对自己没有限制,虽然不能保证想去就去,需要看顾莉莉的情况,但至少何小兵可以保证自己想走就走,顾莉莉也不要求他什么。 你情我愿,何小兵看得出,顾莉莉一个人的时候也挺没意思。如果有几天何小兵没去找她,顾莉莉就会给何小兵打电话,没事儿也聊几句,给何小兵提个醒儿,他可以来找她。如果何小兵正好想去,就会去找顾莉莉,如果不想去,何小兵就会找个理由,顾莉莉也不强求,后来何小兵索性不再找理由,就直接说今天不想去,顾莉莉也不说什么。当然,也有何小兵主动而被顾莉莉拒绝的时候,何小兵也理解顾莉莉。过不了几天,两人节奏一致了,又会见面了。何小兵觉得这样挺好,既排解了一个人的孤独,又没有失去一个人的自由。 一个人的时候,何小兵能清醒地感觉到,这样的生活有问题,不可靠,先不说自己是否满意,首先生活本身就有改变现状的需要,但何小兵不知道从哪儿入手改变、改成什么样儿。就像在学习乘法以前,知道100乘以100肯定不等于200,否则要乘法干吗,但等于几就不知道了,这是以后必然会知道的事情。所以,何小兵的态度就是过一天算一天吧,等待获知答案的那一天,而这之前,只能凑合着过,不满意也没用,听任命运和生活自己发展吧! 无聊的时候,何小兵就去找顾莉莉,在她身上耗尽体力,让自己筋疲力尽,以为就不会无聊了,但事后躺在床上发现,时间仿佛静止,变得更无聊了。不仅何小兵觉出生活有问题,顾莉莉也感觉到了。 "你觉得咱俩整天这样有劲吗?"一次顾莉莉问何小兵。 "是挺没劲的。"何小兵仰望着天花板说,"不这样更没劲,你有什么好办法吗?" "没有。" "那还是先这样吧!" 两人面对生活里的问题,都束手无策,或者说,选择了现在这样的对策。 昨晚,何小兵到顾莉莉家的时候已经半夜了,她对此早已习以为常。何小兵换拖鞋的时候,顾莉莉看见了何小兵胳膊肘上的伤。 "又跟人打架了?"顾莉莉问。 "自己摔的。"何小兵不想多说什么。 顾莉莉拿出医药包给何小兵清洗了伤口,贴上创可贴。 顾莉莉曾评价过何小兵,打架的时候有股破罐破摔的狠劲儿,因为他不用考虑后果,他一无所有,除了受点儿伤,不会失去什么,甚至希望打完架,能改变什么,哪怕是坏情绪。何小兵无法否认顾莉莉看待任何问题都能看到点儿上,但他不愿在顾莉莉面前过多暴露自己,即使这一点,顾莉莉也心知肚明,所以,很多时候,顾莉莉看穿了何小兵,也不挑明。比如,除了那次喝多了,何小兵从来不在顾莉莉家过夜,无论多晚他都要走,不想在这里有家和过日子的感觉,顾莉莉从不问他为什么,也不拦着他。 顾莉莉和何小兵在一起的时候,就像一个看着孩子正在成长的家长,虽然何小兵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但事实就是如此。何小兵想的那些事儿、说的那些话、说话时的神态,都是顾莉莉曾经熟悉的,它们也在她的身上出现过,纯真而美好。如今,顾莉莉已经在自己身上找不到这些东西了,她相信,随着何小兵的成长,这些东西也将随岁月而消逝。 昨天晚上何小兵还是回了自己那儿,他也对自己那么晚了还打扰顾莉莉然后毫不留情地走掉有些愧疚,所以临走的时候又找了一个理由:"我今天还没练琴呢!" 顾莉莉付之一笑,冲何小兵摆摆手:"好好休息,别忘了明天下午考试的事儿!" 有个文工团正准备招些新人,顾莉莉知道信儿后让何小兵报名试着考考,何小兵很不屑,说不喜欢这种事业单位。顾莉莉告诉何小兵这种单位的种种好处,不用坐班,还有基本工资,每年只需要适当地接点儿演出任务就行了,不耽误干自己的事儿。何小兵想,那就试试,如果真考上了,发现那不适合自己,大不了就不干了。 何小兵起床后,拿起吉他练了会儿,弹着弹着,不想去考了,觉得没劲。一是觉得肯定考不上,因为去现场报名的时候,那些工作人员的态度,就让何小兵觉得这是一件不会公平的事儿,背后肯定有猫儿腻;二是觉得考上了又能怎样,这并不是自己的理想。 但何小兵还是决定去试试,他并不是还抱着自己能考上的希望,而是要见识一下到底有多黑暗。如果考上了,也不会和他们签工作合同,让他们知道,并不是所有人都把能在他们那儿有个事儿干当回事儿。 何小兵吃完午饭,拿着吉他去了。文工团在一条胡同里,胡同口已经停满了车,陆续有人往胡同里走,看穿着打扮,就知道也是来考试的。这次不仅招聘器乐演奏的,也招聘声乐、表演和曲艺演员,所有走在胡同里的人,都踌躇满志的样子。 进了文工团大院,公告栏里贴着考试流程和考生编号,两点开考,一点半所有考试人员进入排练厅备场。早到的人,都在楼前的广场等着。还有人在临阵磨枪,有人把腿搭在一楼的窗台上压,有人穿了一身中山装对着一面墙在背诗,还有一些人趾高气扬,看谁都一脸不屑,像天鹅似的,走到哪儿都挺着脖子。何小兵想,来这儿装b的孙子还真不少! 何小兵点了一根烟,走到楼侧面的阴凉里抽,见一胖一瘦两个人说着相声,没有听众,也说得津津有味儿,胖子出了一脑门儿汗。何小兵蹲在一旁抽着烟,听了会儿,不知道他们为什么选这么一个段子,一点儿也不逗。 一点半到了,考生们被带到排练大厅,自己找座位坐好,主持人介绍了考试规则,快两点的时候,文工团的团长带着各单项的负责人来了,在前排评委席就坐,立即有工作人员上前给每个杯子里倒茶,团长打了一个嗝,问工作人员:"有牙签吗?" 工作人员很快就拿来一罐牙签,团长掏了半天,掏折了三根牙签,终于把想掏的东西掏出来了,满意地喝了口茶,冲主持人招招手,主持人走过来,团长说:"开始吧!" 主持人走到场地中央,来了一段开场白,然后请团长讲话,全场鼓掌。 团长走上台,一手拿着麦克,一手搭在自己的肚子上,先介绍了该文工团的丰功伟绩和强大的人才阵容,提到了几个明星,然后说了一下这次的考试情况,根据需要各个专业只招收一两个人,所以在场的大部分人是要落榜的,但考不上也没关系,团长还举了几个一线明星和歌星的例子说,他们当时也在这里参加了考试,都没考上,日后一样在各自的工作领域取得瞩目的成绩,所以说,通往艺术殿堂的道路,不止一条。被团长举例的这几个明星,都比这个团在编的人员有名。 为了能让自己演奏的时候有点儿感觉,何小兵买了两罐啤酒,趁团长讲话的工夫,坐在台下喝着。旁边备考的人问何小兵:"哥们儿,你是来陪人考的吗?" "陪我自己考!"何小兵说。 "你考器乐演奏?"那人看见了何小兵的吉他说。 "怎么了?"何小兵说。 "喝完酒还能弹准弦吗?" "不喝我也弹不准,反正都是瞎弹。" 那人点点头:"我觉得像你这种心态,肯定能考上!" 轮到刚才坐在何小兵旁边的那人上场了,开始自我介绍,有点儿大舌头,如果这是在学校里,下面肯定笑作一团了,但此时台下没有人笑,不知道是憋住了还是觉得应该尊重同类。 他是来考美声的,曲目是《我的太阳》,唱得像打雷,只打了两声,考官没给他打第三声的机会。这哥们儿顿时下起雨来,哇哇大哭:"老师,您再给我一次机会,您还没彻底领略到我的才艺呢,我考不上,是贵团的损失,是中国文艺界的损失!" "谢谢,我们已经欣赏过了,请你冷静一些,回家等消息吧!" 那哥们儿还赖着不走,上来两个保安,把他架走了。何小兵站在排练厅门口看着,他途经何小兵身边的时候,说了声:"再见!" "再见!"何小兵回复了一句,冥冥之中,两人也算有过一面之交。 也有一些表现不错的考生,他们的演出时间会稍稍长一些,下场的时候会被考官叫到跟前,不知道聊了什么,反正离开的时候脸上都带着笑容。 何小兵终于等到自己上场了,上场前他就觉得自己用不了一分钟就会被叫停,结果出乎他的预料,弹了足足两分钟才听见台下的考官说够了。何小兵起身,拎着吉他从考官们面前走过,他们不是在喝水就是在抽烟,看得出,没人对他有兴趣,就让他这么离开了,没人叫住他问点儿什么。 这是预料中的结果,何小兵离开考场,撒了一泡尿,坐上公车回家了。 坐在车上,何小兵看着窗外的车流、人群、城门楼、护城河、高耸的写字楼,这一切对他并不陌生,这已经是他到北京的第四个年头了,但此时,它们却突然陌生起来,拒何小兵于千里之外。自己现在仍不属于这里,将来还未知,或许自己仅仅是这座城市的一个过客,何小兵坐在车上想。 这里的街道比老家的宽,这里的楼比老家的高,这里的人比老家的多,他们走路比老家的快,这里的车比老家的好,这里的天没有老家的蓝。除了这里灰蒙蒙的天空属于自己,别的似乎都和自己没什么关系。看着窗外并不亲切的景象,何小兵想起了那个曾经和父母一起生活的家,想起了自己的母亲,想起了何建国。 自打何建国知道了何小兵退学的消息,两人通过一次电话后,就再没联系过。何建国曾托何小兵的妈给何小兵捎过话,如果何小兵还想回家,随时欢迎,管吃管住,想喝酒,顿顿有酒,还帮他在老家找份铁饭碗的工作,如果他想结婚,他们也会给他介绍对象,给他在老家买房,让他过上稳定安康的生活,但是何小兵拒绝了,这些显然动摇不了他继续留在北京的决心。 但北京带给了何小兵什么呢,想来想去,何小兵发现北京根本不适合生活,只适合来这里做梦。梦醒了,就该干吗干吗,但在醒来之前,只有心甘情愿地沉醉在这美好中,宁可忍饥挨饿,受苦受冻。 退了学,一个人在北京生活的这三年,何小兵没少受罪。就拿最近这半年来说,六个月前,正是一年里最冷的时候,何小兵在平房里生了一个炉子,不知道什么原因,屋里就是不暖和,弹琴的时候手都是僵的,在屋里还得披着大衣,睡觉的时候,也得把大衣以及所有可以挡寒的东西盖在脚底下。即使这样,半夜还经常会被冻醒,冷得想撒尿都不敢出被窝,生怕撒的尿把体内的那点儿热乎气儿带走,尿完会更冷。最痛苦的事情是起床的时候看到自己的哈气,仿佛置身冰天雪地之中,这时候穿衣服需要莫大的勇气,大喊一声,大义凛然地从被窝里爬出来,火速穿上衣服——如此生活了一个月以后,何小兵觉得自己穿衣服的速度比消防员还要快了。穿上衣服以后,发现更冷了,因为衣服是凉的,像钻进了地窖。如果这时候在自己家,有暖气,暖气不够热就开电暖气,电暖气还不够热就开空调,怎么暖和怎么来,反正也不用操心电费的事儿。生活环境的天壤之别,时常让何小兵在北京冬日的早晨怀念自己在老家的那个温暖的家,但很快何小兵就把它抛到脑后了,只要一弹起吉他,这些困难对他来说算不了什么,梦想的温度,能让何小兵感觉不到寒冷。 冷日子过去了,又到了雨季。下完雨,院里都是积水,得垫着板儿砖进屋,屋里也潮,墙是湿的,琴弦弹不到的部位都生锈了,有时候还能看见地上爬着蚯蚓,地下的湿度太大了,它们都从土里钻出来了。 何小兵自己不做饭,都在外面吃,这个岁数的人对吃没有概念,身体好,多一顿少一顿的没关系。何小兵吃饭不按点儿,从来都是饿了才吃,凑合买点儿什么,拉面、拉条子、手抓饭、盖饭、炒饼、炒面,总之,这段时间他出入于散落在北京各个地方的新疆馆、成都小吃和大排档,走到哪儿,饿了就吃到哪儿。 去年何小兵卖了几首歌,攒了点儿钱,到了这个月,那些钱也花得差不多了。何小兵不想再为生存而写歌卖歌了,因为写的都是应景之作,或者是因为快没饭吃了而无病呻吟,即使这事儿能解决生存问题,但不是长久之计,将来一定会后悔写了这样的歌,而且自己写起这种歌来,已经越写越差,有两首已经被好几家公司退回来了,而好歌自己又不舍得卖。 何小兵觉得,就是自己去卖血,也不能卖自己认为写得好的那些歌。卖了这些歌,就等于把自己卖了。他之前付出的一切——复读两年非得考北京的大学,考上大学后又迅速退学成了"北漂",找各种老师学吉他,宁可在北京过潦倒的生活也不愿意回家过衣食无忧的生活——不都是为了他的音乐理想吗,而这个理想,说白了就是一张专辑,再具体点儿,就是十首歌。他得给自己攒这十首歌。 何小兵的母亲曾经向何小兵转达过她和何建国的不解:至于嘛,不就是一盘磁带吗?何小兵的回答是:当然至于,这是我的人生,不出这专辑我活着没意思! 就是这口气,支撑着何小兵在北京待下去。 眼看又要交下季度的房租,生活捉襟见肘了,何小兵决定没志气一回。下车后,他把母亲寄给他的钱都取了出来。取完,为了断了自己第二次没志气的后路,何小兵把银行卡剪碎扔掉,并去银行挂失,冻结了卡号,也断了他妈继续给他寄钱的可能。 何小兵下定决心,花完这些钱,如果又活不下去,那就认清现实,找个工作,先在北京把自己养活,再考虑理想什么的。只要人活着,理想就不会泯灭。 到了家,刚进屋,顾莉莉的电话来了。 "考完了吗?"顾莉莉问。 "一帮傻b!"何小兵说。 第六章 2005年,磕不动了(1) 第六章2005年,磕不动了 何小兵至今仍无法忘记,去年大年三十儿的那个晚上,他一个人在北京是怎么过的。他妈叫他回家过年,但何小兵觉得以现在这个样子回家,会在何建国和亲戚朋友面前抬不起头。来北京四年多了,大学没毕业、一事无成、年纪也大了,他没有为过年准备好可以匹配的心情,看着所有人都在欢笑的时候,他会难过。所以,何小兵没有回家,一个人留守北京。 大年三十那天上午,何小兵还像往常那样,十点钟起了床,练了会儿琴,然后出去吃午饭。这时他才发现,街道上已经没有什么人和车了,往日那些奔波的人和车,突然间就在北京消失了,好像大家忙乎一年,都是为了三十儿这天似的。无论平时忙成什么样,三十儿这一天也要回家,特别是年夜饭,一定要在家里吃,这是约定俗成的,但是何小兵不这么认为,凭什么一定要怎么样,而应该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管你什么过不过年的。 何小兵比往日多走出一大段路,才找到一家营业的小馆,走进去要了一碗牛肉面。 何小兵吃着面,小老板坐在他旁边的桌子前看着挂在墙上的电视,正播着春晚的彩排情况,屋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何小兵坐在窗口,啼里秃噜地吃着面,窗外是空旷的街道,很多店铺都关了门。 "怎么没回家啊?"小老板问何小兵。 何小兵一愣,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反问道:"你怎么也没回家?" "想回,没买着票,明年再说吧!"小老板透着回不去家的遗憾,仍不忘关注和自己一样不幸的人,"你呢?" "加班!"何小兵下意识地说了一句。以前何建国因为下棋回家晚了,被何小兵他妈问起干什么去了的时候,经常这么说。 "真忙啊!"小老板说。 "瞎忙!"何小兵又接了一句。 吃完饭,走在街上,太阳晒在身上,身旁一个人也没有,何小兵感觉自己成了北京的主人,不觉得没回家过年是个多大的事儿。 但是这种得意的心情,随着太阳落山也落下去了。天黑了,其他人家都开始吃年夜饭了,欢笑声传入何小兵的耳朵,吵吵闹闹,让他觉得既俗不可耐又烦躁。何小兵戴上耳机,找出一本书,看不进去,关了灯,试试能不能睡着。 迷迷糊糊睡着了,中途屡次被鞭炮声吵醒,又很快再次进入睡眠。到了十二点,被吵醒后再也睡不着了。何小兵躺在床上,倒仰着脑袋看着焰火在头顶窗外的天空绽放,那些焰火并没有扶摇直上,而是飞流直下,炸开,五彩斑斓的光芒照在他的脸上。 猛烈的花炮声持续了半个小时之久,过了十二点半,夜空渐渐安静了,偶尔还有几声响动从远处传来,何小兵觉得可以出去走走了。 路上都是花炮的纸屑,也有一些没响的鞭炮散躺在地上。好几年没放过鞭炮了,看到鞭炮还是会不由自主地去放。何小兵捡起一个,用烟头点着,捻儿快燃尽的时候,扔到空中,响了,冒了一股青烟。 何小兵闻着空气中鞭炮的味道,想:这时候要是能吃碗饺子就好了! 一旦这么想了以后,这个念头突然变得异常强烈,何小兵快步沿着街边走着,寻找能吃到饺子的地方。起风了,吹在脸上冷飕飕的。走到雍和宫门口,何小兵看见一个妇女正裹着被子,站在寒风中,微动着身体驱寒。 何小兵继续往前走,走了一个小时,已经出了四环,小店都黑着灯关着门,大店虽张灯结彩但过了营业时间,服务员和厨师们正在会餐,不再接客。已经越走越冷,身上被风吹透,骨头里都跟着冷了。何小兵想起中午吃饭的那家小馆,决定去那儿做最后的尝试。 再次路过雍和宫的时候,发现裹着被子的妇女正蹲靠在门口侧面的墙上避风。看到比自己还可怜的人,何小兵掏出五块钱伸到她面前。 "干吗呀?"妇女瞪大眼睛吓一跳,一口北京腔儿。 "给你买点儿东西吃。" "你把我当要饭的了吧?"妇女异常气愤,从兜里掏出一摞一百块的钱,晃动着说,"我有的是钱,我是来排队烧香的!" 何小兵看了看自己手里那张五块的钱和妇女手里的一把钱,汗颜地转身走了。 终于走到那家小饭馆了,黑着灯,何小兵还是敲了门。 敲了好几下,里面才传来动静:"谁呀?" "吃饭的!" "几点了,明天再说吧!" "能卖份饺子吗?" "早就封火了,明天吧!" "有生饺子也行,我买点儿回去自己煮。" 小老板打开门,一看就是刚从被窝钻出来的样子,认出何小兵:"是你呀!刚加完班?" "对,有点儿饿。"何小兵顺着说。 "要不然你等会儿,我得现和面。"小老板看着桌上准备好的案板和白菜说,"馅儿也没剁呢,我本来打算早上起来再包饺子的!" "那算了,太麻烦!"何小兵觉得把别人折腾起来给自己现剁馅儿和面包饺子不太合适,尽管他十分渴望吃上饺子,"我走了,不好意思啊,谢谢!" "没事儿,你要明天还想吃饺子,就过来,我八点开门。" "好,再见!" "再见!"小老板锁上门,回屋继续睡觉。 何小兵不打算继续寻找了,北京太让他失望了,偌大的一座城市,在这个时候竟然找不到饺子吃。风还在吹着,更加刺骨了,何小兵走在街上,感觉此时世界上和自己做伴的,只有黑夜和寒冷。这个夜晚,他会一生铭记。 何小兵往住处走,尽管不愿回去一个人独守空房,但天这么冷,又在过年的夜里,除了回去,他想不到还可以去别的地方,也没有去别的地方的心情。 何小兵悲凉地走了很久,终于进了胡同,浑身一点儿力气都没有,到了院门口,撞见一个人从里面出来,是夏雨果。 "你怎么来了?"何小兵一愣,身上又有了劲儿。 第六章 2005年,磕不动了(2) "你还真没回家过年啊!"夏雨果肩上还背着一个大书包,"我看看你饿没饿死,尸体别臭了。" 两人已经半年没见了,去年暑假何小兵在北京站配合夏雨果在那个追求她的男生面前秀完恩爱,夏雨果就没再理过何小兵。她知道,对何小兵这种男人,不能太上赶着了,否则他会把爱情看得比其他东西都轻。所以日后当夏雨果收到何小兵发来的短信时,都用保持着距离的语气回复,让何小兵不要再觉得她对他是有义务和责任的。只有这样,何小兵才能重视两人之间的感情,要不然爱情来得太容易,何小兵又把心思放在那些难以企及的、虚无缥缈的、所谓的理想和人生追求上了。夏雨果并不担心在自己疏远何小兵的时候,他喜欢上别的女孩,如果那样的话,失去他更没什么可惜的。 这半年两人没怎么通过话,都是靠短信联系,夏雨果知道何小兵退学一事儿触怒了家里,和家庭脱离了关系。她问何小兵过年的时候是否回家,何小兵已经做了不回家的打算了,但还是告诉夏雨果说回家,没想到夏雨果还是来找他了。 "你怎么知道我还在北京啊?"何小兵进了屋说。 "我了解你呗!"夏雨果放下书包。 "这么晚了,你父母还让你一个人出来?" "他们睡了,我来看看你,给你送点儿饺子,明天是初一,得吃饺子。"夏雨果打开书包,取出一饭盒冻饺子,"我妈包的,我给你偷了点儿,还有这个,也是我偷的。"说着从包里取出一个小瓶,里面是泡好的腊八蒜,蒜已经绿了。 何小兵心里的坚冰,一下子就被面前的饺子和腊八蒜融化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但化掉,只是一瞬间的事儿。 何小兵看着夏雨果插上电火锅,坐上水,水开了,放进去饺子,然后盖盖儿,给碗里倒了点儿醋,等着饺子开锅。 何小兵从背后抱住夏雨果,两人脸贴着脸,一动不动,一声不响,享受着温馨。何小兵闻着熟悉的夏雨果的气息,感觉温暖。 锅开了,饺子汤溢了出来,打破了沉静。 夏雨果捞出饺子,摆到何小兵面前:"吃吧!" 何小兵夹起一个饺子看着,半个小时前,他对天亮之前能在北京吃到这个东西已经绝望了,没想到这会儿,在自己住的地方,竟然吃到了。 "看什么呢,赶紧吃啊!"夏雨果在一旁催促着。 何小兵把饺子放进嘴里。 "熟了吗?" "熟了!" "好吃吗?" "好吃!" 夏雨果托着腮,看着何小兵吃着。 何小兵把夏雨果带来的饺子都吃了,又喝了两碗饺子汤,瓷瓷实实地舒服了。 夏雨果收拾了东西要走,被何小兵拉住。 "再陪我待会儿!"何小兵说。 夏雨果本想不理何小兵这个茬儿,让他自己待着去吧,他不老说愿意一个人待着吗,但何小兵此时那股认真劲儿,又让她不忍心走了。这是何小兵第一次要求夏雨果多陪他待会儿,看来他确实一个人待得难受,夏雨果留下了。 两人相拥着躺在床上,夏雨果枕着何小兵的胳膊,两人面对面看着,何小兵冲夏雨果笑了笑。 "笑什么笑!"夏雨果说。 何小兵还在笑。 "哼!"夏雨果翻了一个身,背对着何小兵。 何小兵的另一只手搭在夏雨果身上,搂着她:"什么时候开学啊?" "到不了正月十五就开了,在家吃不上元宵了。" "要不我也不在北京待着了,我在你们学校旁边租个房子陪你吧!"说完,何小兵一愣,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句话。 "那你不忙乎你的事儿了?"夏雨果摸着何小兵手指上因弹吉他留下的趼子说。 何小兵沉默了。 "算了,你还是在北京吧,这里有你想要的东西。"夏雨果说。 两人都不再说话,倾听着彼此的呼吸。何小兵慢慢地把手伸进夏雨果的衣服里,之前两人一直和衣而卧,夏雨果没有拒绝。 何小兵的手在夏雨果的身上游走,感受着她的皮肤,温暖、干燥、滑腻,最终停在胸前。何小兵像握着初生的小鸡,不敢用力,怕伤到它。夏雨果则像掌中的小鸡一样,乖乖地安心于被抚摸着。终于有了回应,夏雨果转过身,嘴被何小兵的嘴盖住,两人都忘乎所以了。 这年的春节,对何小兵来说,既是有生以来最冷的一个春节,也是最幸福的一个春节。 识时务者为俊杰,何小兵一直认为这是一句骂人的话,说白了就是墙头草,如今自己也成了俊杰。上班的前三天,何小兵一直还在为此对自己耿耿于怀。 但不上班又有什么办法呢,为了永远能跟理想一起耗着,天天饿着,流落街头,这样只能离理想越来越远,何小兵的成长环境也注定了他做不了这样的人,或者还向父母要钱,这样的事儿何小兵更做不出来。 上班的第一天,何小兵没有接到具体任务,只是拿到一些资料,让他先看着,熟悉熟悉。何小兵距离下班还有三个小时就看完了那些资料,也没再接到新任务,便自己上了会儿网,浏览他喜欢的音乐网站,直到下班。何小兵想,如果以后每天都这样,上班也不是什么难事儿。 可是第二天,活儿就来了。配合公司的一款新品上市,要策划一些市场活动,何小兵刚坐到办公桌前,部门经理就把任务下达给他,让他写份企划书,着急要,下班前必须写好。 何小兵从没写过这玩意儿,现上网查企划书的模板,知道基本格式了,开始想方案。初稿写完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两点了,中午饭都没吃。交给经理后,赶紧下楼找饭吃。刚吃回来,就被经理叫过去,说不行,方案不够新颖,还得重新想。何小兵又上网查阅其他公司的成功案例,绞尽脑汁,在下班前把二稿交给经理,经理看完没说不好,只说让何小兵别着急下班,他还要交给市场部的经理再看看。市场经理看完,提出几点不妥,又返回到何小兵手里,让他继续改。何小兵把自己能想到的招儿都用上了,等着市场经理答复,但市场经理已经走了,只好明天再说。折腾了一天,下班的时候,已经八点多了。饿得不行了,何小兵买了个煎饼,边坐车边吃,到家九点多了,还想练练琴,但是一点儿劲都没有了,洗洗倒头就睡。 第二天刚到公司,就看见市场经理的批复摆在自己的办公桌上,赶紧坐下接着修改,又折腾了一天,市场经理在报告上签了字,让他们去执行。写报告的时候,何小兵光想着如何让方案漂亮,好通过,没考虑操作的难度,现在方案倒是过了,执行起来费劲了。同事告诉何小兵,这就是没经验,顾头不顾腚,以后干什么事儿得给自己留后路。 第六章 2005年,磕不动了(3) 何小兵既不想练琴,也不想看刚买的那些上班用的工具书,掏出手机,按着玩。按着按着,看到夏雨果的号码,突然特想跟她说点儿什么。 何小兵把电话打过去,夏雨果接了。 "干什么呢?"何小兵问。 "刚打完水回来,一会儿准备睡觉了。"夏雨果说。 "最近课多吗?" "多死了,不过我都没去,哈哈!" "该去得去,别跟我似的,被老师取消考试资格就傻眼了。" "放心吧,我那么聪明,不去老师也不会知道的。"夏雨果在电话里吃着水果说,"你干什么呢?" "没事儿,正无聊呢!" "无聊才想起给我打电话啊,你的间歇性郁闷无聊综合征又犯了?" "我感觉这回和以前不太一样。" "这次什么症状?" "说不出来,就是烦,觉得干什么都特没劲!" "我知道病根儿了,欠抽!让我抽你几下,你就有劲了。" "我还真想找人打我几下,每天活着一点儿感觉都没有,觉得人特空。" "我怎么就觉得生活挺美好的呢,我晚饭吃的是沙锅牛肉,现在正在吃苹果,一会儿吃完刷完牙,躺床上看本书,然后就睡觉,做个好梦,明天一早起来去食堂喝豆腐脑,吃完去上英语课,我一点儿不觉得空虚啊!" "人跟人不一样吧!" "有什么不一样的,难道你不是直立行走?难道你不是用脑袋思考嘴巴吃饭?想开点儿,别老难为自己,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何小兵一听夏雨果说这话,就豁然开朗。他发现不止这次,以前也是,夏雨果也没说什么,但就是有这么一个人存在,能让自己心情变好,忘记那些郁闷的事儿。 如果说,以前支撑何小兵一天天活下去的力量是他的音乐理想的话,现在这个理想已经半死不活了,他为此感到哀愁,但发现仍有一股力量具备上述功能支撑着他,这股力量就来自夏雨果,何小兵觉得自己已经有点儿离不开她了。 恋恋不舍地挂了电话,何小兵拿起吉他,决定给夏雨果写首歌,歌词他已经酝酿好久了: 春风 还记得那年的秋 风吹乱了城市的柳 我牵着你的手 凝望着你的眸 站在路灯下一左一右 一起把公车等候 你说希望时间停留 这样我们就永远自由 下了车你让我慢点走 你跟在后面怕丢 到家了你不愿上楼 你总是那么执拗 要先看着我走 你站在我的背后 不看见我上车绝不罢休 怕我回去的路上一个人难受 你是一阵春风,吹走我的忧愁 你是一股暖流,温暖我的心窝 在我最需要的时候 你是一道光,让我看到了不朽 你是一波涟漪,涌上我的心头 在我想你的时候 写完的时候,已经十二点多了,何小兵仍极度兴奋,不想睡觉,点上一根烟,打算出去找个烤串摊儿喝点儿啤酒。写出歌的喜悦远大于明天起不来上班迟到被扣钱的忧虑,工作,去他妈的吧! 第七章 2006年,天掉馅饼 何小兵现在的工作是在琴行卖琴,这是他离开公司后找到的新差事,并不是因为有了这个工作才决定辞职的,原来那个工作他一天也干不下去了。 琴行每天上午十点半开门,买琴的人也都是睡懒觉的人,开张基本都是在中午以后,所以何小兵一上午都会比较清闲,可以自己练练琴,即使忙起来,也是在弹琴,他在琴行的任务就是帮助顾客试琴。来琴行上班,就是因为又能挣着钱,又能感觉到是在为自己活着。 在公司,挣的钱是琴行的三倍,但失去的时间、自由远不止三倍。不去公司上班了,开销也小了,时间和自由又回来了,生活质量不仅没下降反而提升了,何小兵还是喜欢这样的生活。对他这种人而言,物质匮乏可以凑合地活着,精神匮乏,凑合着都活不下去。 琴行的老板十年前也是一个玩儿摇滚的,没玩儿出来,决心不弹琴后打算把自己的琴卖了,结果卖的价钱比自己买的时候都高。于是,想靠这种方法挣点儿生活费,倒腾了第二把,结果又挣到钱了。就这么着,一点点倒腾,最后倒腾出一个琴行。如今老板胖得手指头已经分不开,最简单的和弦也按不了了。 除了拿琴行的工资,何小兵还能挣点儿外快,就是教人弹琴。老板的门上常年贴着招收乐器学员,任课的老师,就是何小兵他们这些在琴行打工的。老板负责生源,提供教学场地,就在琴行后面的库房,何小兵他们负责教授,收的学费二八分成,老板八。 夏天到了,何小兵的屋里多了一口人。一放暑假,夏雨果就告诉家里,学校要去实习,可能过些日子才能回家,然后坐上回北京的火车,下了车直接就上何小兵这儿来了。 夏雨果住进来后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给何小兵的屋里变了个样儿。当时何小兵正在睡午觉,夏雨果抠抠这儿弄弄那儿,不断制造出动静儿,何小兵半睡半醒也不知道她到底在干什么。醒后一睁开,发现屋里变样了,有了生机。窗台、墙上、桌上、灯上都有了装饰,原来屋里的色调就是白色,现在成了暖色,屋子终于像住了人的样子。 夏雨果不仅把她的勤劳和对美的理解挥洒在何小兵的这间屋里,也洒在了公用的客厅和厨房。客厅因为是公用部分,脏了的地方也没人及时打扫,夏雨果让这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焕然一新。厨房的冰箱上被夏雨果贴满了鱼、海星、龙虾、螃蟹等图案的冰箱贴,下面粘着一些菜肴的做法。 "贴就贴吧,还贴得这么暧昧!"何小兵看着两条鱼被摆出正在亲嘴的造型,它们头顶还贴了一个月亮,营造着气氛。 "这多温馨啊!"夏雨果挪了一只乌龟的位置,让两只乌龟也嘴对了嘴。 "还是这样好看。"何小兵把大便的图案放到张着嘴的鲸鱼面前。 夏雨果还经常会出其不意地做好一大桌子饭菜等着何小兵从琴行回来吃。何小兵看着五颜六色的食物,一直怀疑是夏雨果从外面买回来的菜,倒在自己家的盘子里,摆在桌上就算自己做了一桌饭菜了。直到有一次无意中在屋里发现了一本菜谱大全,翻开一看,里面的一些页码被折了起来,这些页上的菜,都在饭桌上出现过,何小兵这才有点儿相信那些菜是夏雨果做的。再后来,有一天吃鱼,何小兵的上唇上沾了一根小鱼刺,夏雨果伸手拿掉,何小兵闻到了夏雨果手上的腥味,终于相信今天的鱼和以前的那些菜都出自夏雨果之手了。 琴行的老板也是个喜欢钱的人,自打不弹琴,就成了彩民,每期必买,一买就是4注,因为4在音乐里的音是"发"。 四注彩票八块钱,老板说,中不了也没事儿,有这八块钱也解决不了什么问题,只能吃一大碗拉面,而一旦这四注彩票中了特等奖,那就解决大问题了,可以退休了。 开始是老板自己买彩票,后来懒得动弹了,就让何小兵从店里拿钱买,每期都是那四组号码,每组号码一样,不知道这些数字对老板有什么特殊意义。买完放在店里,每期开奖前,彩票都被老板取走。老板说,我要是不取,万一中了,你们肯定就给卷跑了,面对五百万的诱惑,一般人都难以抗拒,何况如果四注都中了,那就是两千万。 买了这么多年,老板中过的最高奖金是五百块,只有一次,一百块中过几次,十块中过十几次。老板常说,功夫不负有心人,来日方长。 有几次何小兵忘了给老板买彩票,老板很生气,说何小兵可以忘记来上班,但是不能忘记买彩票,幸亏这几期不是这几个号,要不然非得被他气死。何小兵觉得自己替老板省钱了,老板却不这么想,他认为何小兵这样做,无异于好日子摆在眼前,自己主动放弃。 何小兵给老板买彩票的时候,自己从不买,他不相信天上掉的馅饼会谁都不砸偏偏落在自己头上,而且能坚持买彩票,需要有一个渴望发意外之财的梦想来支撑,何小兵的梦想不是这个。 但前天,何小兵还是买了一注。当时他拿着十块钱去买,卖彩票的已经记住何小兵和他每期总买的那组号了,轻车熟路地打出彩票,何小兵递上十块钱,卖彩票的没零钱找。当时已经是晚上了,卖彩票的正准备关门回家。 "要不然你等会儿,我给你破下钱,或者明天早上有零钱了,我再给你送去。"卖彩票的知道何小兵是街对面琴行的伙计,每回都是替老板买,"再或者你替老板多买一注。" "他就买4注,5注就成唆了。"何小兵说,"要不然你给我打一注吧!" "行,这样最省事儿了!"卖彩票的问,"机选,还是自选?" "自选。" "那你把号写一下。"卖彩票的递上纸笔。 何小兵不知道该写什么号,一想,老板的这几个号,从以往的结果看,不中奖的概率远远大于中奖的概率,于是就挑了几个老板没有的号写上。 卖彩票的"噼里啪啦"按了一通键盘,把号输进去,又打出一张彩票,交给了何小兵。何小兵拿着彩票回了家。 一个礼拜过去了,新一期彩票又开卖了,距离何小兵买的那期,过去两期了。何小兵又去给老板买,每周两期,何小兵已经有了条件反射,会不由自主地从抽屉里拿出八块钱,往彩票站走。 每次何小兵都是掏钱、点根烟、等待打印、东张西望、接过号、装进兜里、转身走、把彩票放在抽屉里等老板拿,过程机械而准确,从出门到回来,用时三分钟。但是这次,何小兵东张西望时愣住了,发现彩票站贴着一张白纸红字的海报,写着:特大喜讯,体彩昨日二次开奖,本站开出金奖一个,奖金100万。后面是三个巨大的感叹号,或许一个感叹号代表了一种感情:羡慕、嫉妒、祝福。 看到这的时候,何小兵仍没往这事儿和自己有没有关系上想,早已忘了自己曾买过彩票的事儿。 那些火红的大字下面,是一排数字,中奖号码的顺序排列。何小兵瞟了一眼,似曾相识,又多瞟了一眼,觉得很熟悉,这时,他感觉身上的毛孔"嗡"的一下炸开了,然后又看了一遍号码,什么也没说,转身就跑。 卖彩票的举着刚打出来的彩票:"彩票不要了?" 除了自己的心跳,何小兵已经听不到任何声音了。 这组号码何小兵太熟悉了,虽然是从老板没有用过的号码里挑出来的,但何小兵选择了夏雨果和他自己生日里的数字。 进了楼门,何小兵还是等来了电梯,而没有选择爬楼梯表达自己的兴奋。 进门后,何小兵傻了,忘了那注彩票放哪儿了。 能想到的地方都找了,没有。虽然是小小的一张纸,但因为上面的数字和摇奖机里滚出的数字一样,这张纸就成了能改变何小兵命运的纸。 何小兵第二次把所有的衣服、抽屉和柜子翻了一遍,还是没有。 恐惧顿时在何小兵的心里蔓延开了,他体会到老板说的那种万一哪期彩票没买而中奖号恰恰就是这些数字时的心情。 何小兵从下午一直找到晚上,所有可能他都想到了,屋里已经被他翻得乱七八糟,依然不见踪影。 何小兵绝望了。他没有想到,自己在金钱面前,也会绝望。他以为自己是个能视金钱如粪土的人,原来也很物质。 何小兵怨恨天上掉馅饼了掉自己手里了,他却没接住,又给弄地上去了,再捡已捡不起来。也怨恨自己会有这种怨恨,终于看透真相,明白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何小兵拿起吉他,打算写首讽刺自己的歌,弹了几个和弦,感觉琴箱里有东西,晃动了几下,不知道什么东西在琴箱里"叮咣"乱撞。 何小兵翻过吉他,把琴箱里的东西倒了出来,是一个纸团,没在意,把纸团扔到烟灰缸里。又弹了几下吉他,突然想起什么,扔下吉他,从烟灰缸里拣出纸团,打开一看——我操,真他妈和海报上贴的那组号一模一样! 第八章 2007年,有点晕菜 何小兵在看到海报上的那组中奖号码后,就想好这些钱怎么花了,他打算给自己录一张专辑。现在专辑已经录出来了,母带就摆在他面前。封面是黑色的,何小兵早在四年前就想好了,有朝一日能出专辑的话,就用这个样式的封面,只有黑色才够狠、够劲儿,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依然觉得黑色才是对的,从没想过别的颜色。 截至母带阶段,何小兵已经花了四十万制作费。词曲都是自己写的,不用花钱,只需要支付制作人、乐手、编曲和录音棚的费用。本来二十多万就能录出大陆唱片的水准,但何小兵觉得要做就往好了做,他愿意为能再好点儿埋单。 母带做好后,何小兵只听了一遍,便把它从音箱里取出,不敢再听。他突然觉得这不是他想要的东西,上面的声音没有让他觉得美好,不仅不动听,甚至是难听,就连以前认为完美得无懈可击的黑色封面,现在也变得难看了。 何小兵很失望。如果说,以前出专辑是他的理想,这个理想最大的价值,就是别人怎么看无所谓,他自己觉得有价值。现在录出来了,自己听完都觉得毫无价值,何况别人。 专辑里的十首歌都是何小兵几年前写的,最近的一首也是一年多前写的,现在听起来,异常矫情。写这些歌的时候,何小兵刚二十出头,对于这个岁数的人来说,矫情不是矫情,而是诗意,于是这些歌也不可避免地矫情上了。当初录制的时候,何小兵正处于理想即将实现的兴奋中,耳朵不客观,迫不及待地找人录制。那些参与录制的人,也没有提出自己的想法,为了把这个活儿拿下,只是一味迎合何小兵。当被问到是否好听的时候,没有人说不好听,只有说好听,这个活儿才能尽快完成,钱才能拿到手。现在尘埃落定,何小兵清醒了,再听,发现了问题。这些歌,无论歌词还是旋律、配乐,都不符合他现在的心境,或者说达不到他对好音乐应该是什么样子的标准。十首歌,用了十种不同的方式在无病呻吟,何小兵过了迷恋这种感觉的岁数。 夏雨果大四实习,父母帮她找了一个北京的单位,她回了北京。何小兵并没有因为夏雨果的出现而心情好转,依然找不到生活的意义。家附近有一个破公园,门票一块钱,老年人免费,平时除了老头儿老太太进去遛弯儿,没什么人去。何小兵每天睡醒后,都带上面包和水,花一块钱买张票进去,找棵树坐在下面,打发时间,累了就躺下,耗到公园关门,回家。 他在每棵树下都坐过了,清楚了这个公园里有多少棵树,杨树多少,柳树多少,银杏树多少……哪棵树上有鸟窝,哪个窝是喜鹊的,哪个窝是乌鸦的…… 坐在公园里,何小兵每天都在想一件事情:写一首不装b的歌。可是写来写去,越写越觉得装。最终,他终于想通了:这个想法本身就很装b。 写歌,以及一切艺术创造,当往外使劲努的时候,肯定不会好,好的作品不是挤出来的,而是它自己流出来的,艺术家只是把它接住了而已。 在写歌上,何小兵对自己要求严格,但是水平又达不到自己制定的标准,于是沮丧、郁闷、烦躁接踵而来。他的坏脾气,已经渗透到他和夏雨果之间。 夏雨果每天都要给何小兵打几个电话,问他干吗呢,何小兵很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这是一个没法回答的问题,何小兵就反问夏雨果:"你说我干吗呢,我能干吗啊?" 在几次得到何小兵这样的答复后,夏雨果再给何小兵打电话,刚要问"干吗呢",说出俩字,赶紧改口:"吃了吗?" 何小兵也不愿意回答这样的问题,就说:"吃不吃能怎么着?!" 夏雨果知道何小兵心情不好,没事儿便不再给他打电话,但何小兵并没有因此就不找夏雨果的碴儿。有一天天黑了,何小兵从公园回来,看见夏雨果正就一件商品在网上和卖家交涉,夏雨果觉得东西有问题,要求退货,卖家不退,夏雨果就从各个角度给商品拍了照,把照片传过去,然后继续理论,折腾了一晚上,最后货不退了,卖家答应优惠十块钱。 "一晚上,就省了这十块钱,值吗?"何小兵不解。 "哪怕一块钱,也得让他承认,他的东西有问题,必须较这个真儿!"夏雨果自豪地说。 "你把精力放在这些事情上,有意义吗?"何小兵说,"人不应该纠缠在这些事情上!" "你说人应该干什么,别拿你认为的那样来要求我,我可以干我喜欢的事儿,人最应该追求的就是自由。"夏雨果说。 "你的自由就是无聊!"何小兵很不屑。 "我乐意无聊!"夏雨果把刚才拍照的洗面奶放在何小兵面前说,"这个东西是给你买的,你要不用,可以扔了。"说完走了。 何小兵看着桌上的洗面奶,拿起来进了卫生间。 夏雨果并不记仇,第二天实习结束后,依然出现在何小兵面前,第一句话就是:"那洗面奶好用吗?" "你怎么肯定我用了?"何小兵说。 "脸干净了呗!"夏雨果得意地说。 "看出我脸干净了你还问!" "看来这家店的信誉还不错,东西是真的,这瓶用完了我再给你买啊!" "敢情你拿我的脸做实验呢!" "不用你的脸,难道还用我自己的脸啊!" 夏雨果总是在有意调节气氛,然而何小兵的心情并没有为此而好转。夏雨果继续能为让何小兵高兴起来而努力,周末,她说想去海边玩儿,其实是想让何小兵换个心情。可是两人坐火车到了海边,何小兵依旧愁眉苦脸。 何小兵接到电话,是制作人打来的,问何小兵什么时候压制光盘,何小兵说不压了,他已经把母盘销毁了。制作人说可是已经把白盘买来了,全都准备好了,何小兵说钱会一分不少给他的。制作人说反正钱都花出去了,不弄白不弄,说不准一发行,还火了呢,就差这一哆嗦了,做了得了,省得遗憾。何小兵说,发行了我才遗憾呢,这事儿就此结束了。 何小兵又去了以前他常光顾的那家卖打口带的音像店,店还在,装修变了,放的歌也变成何小兵讨厌的流行歌。何小兵听着难受,跟店员说别放了,店员问为什么,何小兵知道跟他说不清楚,就说这张cd他买了,店员从柜台下拿出一张新的给了何小兵。何小兵说算上正在放的这张盘,一共几张,他都要了。店伙计说,今天你把盘都买走了,我们放不了了,但是明天老板又会进货,还是得放。何小兵说,那我不管,现在我不想听到这声音。 买下店里所有的cd,何小兵出门后扔进垃圾箱,心情稍稍好一点儿了。 但是没走多远,另一家又在放这张cd,何小兵又要全部买下,这回的店员是个小女孩,说这张唱片是她自己的,不卖,她就愿意听这歌。何小兵刚刚好起来的心情更糟了。 回到家,何小兵看见那只总在楼下徘徊的流浪猫正满足地享受着夕阳的余晖,很是羡慕。以前在平房住的时候,何小兵就羡慕流浪猫,它们可以随便吃别人给的东西,人就不行,有尊严,不食嗟来之食,所以就得饿着,活得还不如一只猫。现在吃饭对他不是个问题了,他依然羡慕这些猫,它们吃饱了可以什么都不想,有太阳就晒太阳,有雨就躲雨,总会有好心人给它们送饭吃,没人送饭它们也饿不死,不用考虑自己的明天,不用考虑生活的意义,跟它们比起来,何小兵觉得自己很不幸。 何小兵难受,因为心不知道放在什么上面,放什么上都觉得没劲,需要一件事情牵扯他的注意力。何小兵突然想到,要不然犯点事儿,畏罪潜逃,这样内心就惶恐了,天天想着怎么躲警察,就不没劲了,但是何小兵清楚地知道,自己只是心理有问题,精神没问题,做不出这种荒唐事儿。 何小兵躺在沙发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晚上睡眠不好,白天总困。睡着后,何小兵做了很多奇怪的梦,童年、少年、现在,各种时期的人在梦里纷至沓来,他们跟何小兵在一起又发生了许多新奇的故事,这些事儿让何小兵心里有了复杂的情绪,醒了。睁眼一看,已经夜里十一点了,有点儿渴,打电话叫人送水。 送水的人马上就到了,敲门,跟何小兵打招呼,换上鞋套,进屋,取下饮水机上的空桶,换上新的,跟何小兵再见,出了门。每次送水,都是这一套,他都很有耐心,露着一口小白牙,不知道什么事儿能让他总是笑呵呵的,何小兵也很想像他那样,但他知道自己的心可能已经死了,或者是濒临死亡,他不知道该如何抢救。 只有死亡自身才能拯救死亡,这是一本书里的一句话,何小兵突然想到了这句话。 如果现在有一把枪,何小兵会用它顶在自己的太阳穴上,放一首空灵的音乐,没有歌词,往昔画面浮现在他眼前,有暖色调的,但大部分是冷色调的,他闭上眼睛,微笑着扣动扳机,一切痛苦都解决了。但是那样,他的父母会很难过,他不想只图自己省事儿,而让他们难过,那样的话他也会难过,可是他都死了,还难过什么呢?但是现在,他还活着,不得不考虑到这些事情,所以,即使真有一把手枪摆在他面前,他也不会做出这事儿,除非喝多了。那些自杀的人,有多少是在清醒的状态下结束自己生命的呢。 桌上摆了四个空瓶,何小兵已经微醉,心情却更加沮丧,为什么自己就找不到别人生活里的那种美好,再这样下去,何小兵不知道自己能做出什么事儿。 这时候手机响了,是家里打来的。何小兵已经很久没有和家里联系了,这时候来电话,肯定有急事儿,何小兵接了。 "你赶紧回趟家!"何小兵的妈一上来就不由分说。 没等何小兵问怎么了,何小兵的妈又说:"姥爷病危了。" 何小兵顿时蒙了,对于姥爷出事儿,他毫无准备。如果让何小兵选一个和他最亲的人,他肯定会选姥爷。 在众多孙子外孙中,姥爷最疼的人就是何小兵。如果非要从中找到原因的话,可能因为何小兵出生在姥爷即将退休的前几年,当姥爷退休后,何小兵四五岁了,正是好玩儿的时候,填补了这个刚刚走下工作岗位正失落的老人的空虚。那些日子,姥爷带着何小兵到处玩儿,何小兵坐在姥爷自行车的大梁上,转遍了这座城市。姥爷还脱了裤子,穿着一条松松垮垮的裤衩,钻进河里,扒光了何小兵,把他抱进水里,教他游泳,游累了还给何小兵搓搓后背,搓完转过身,让何小兵也给他搓搓。领了退休工资后,姥爷先不交给姥姥,而是带着何小兵去熟食店,买一斤羊头肉和羊肚,两人去河边吃。姥爷是光头,何小兵吃完肉后手上都是油,没地儿擦,姥爷就把脑袋伸过来:"往这儿抹!"每次吃完回家,姥爷都顶着一个锃光瓦亮的脑袋。姥爷还给自己烫壶酒,也让何小兵喝,辣得何小兵直叫唤,看得姥爷倍儿高兴。 后来他俩偷偷吃好东西的事儿被家里人知道了,有人责备姥爷这样会带坏孩子,有人怪姥爷偏心眼儿,光疼这一个外孙子。姥爷是倔脾气,别人越说,他越这么干,变本加厉,以前光让何小兵喝酒,现在还让他嘬口烟,以前是一斤肉,现在变成一斤半了——因为何小兵也长大了,能吃了。 就这样,何小兵和姥爷建立了深厚感情。上学后,每到周末,何小兵放了学就要背着书包去姥爷家。姥爷无聊的时候,也去学校看何小兵,他能记住何小兵的课表,把何小兵叫到学校门口说:"我知道你们下节是美术课,你要是能不上,我带你吃羊肉串去。"如果是那种非上不可的课,姥爷就包着一斤肉给何小兵送去,还问他:"我这儿有酒,你敢喝吗?" 后来何小兵来北京上大学,心里被摇滚乐填满,姥爷在他心里的位置一点点减少了,但是只要放假回家,下了火车,何小兵放下行李就去姥爷家吃饭,姥爷当何小兵还在火车上的时候,就已经炖好一锅肉了。 假期结束,何小兵准备回北京了,临走前总是要去看看姥爷。姥爷每次都背着别人,从兜里掏出一百块钱,塞到何小兵手里说:"在那边,想吃什么就自己买点儿。" 何小兵心里暖暖地装好钱,跟姥爷说了声再见,准备走,又被姥爷叫住。 姥爷拿上剪刀,带着何小兵到了后院,他在那儿种了一些花草,其中有一株草莓,长得不高,是当年种的,只结了一颗草莓,还没完全熟。姥爷剪下草莓,放到何小兵手里,说:"赶紧放嘴里,别让他们看见。" 何小兵看着手里的草莓,放进嘴里,认真地看了一眼姥爷,一扭头跑了,边跑边掉眼泪。 当得知姥爷病危后,何小兵半天没缓过神来,下意识地问了他妈一句:"什么病啊?" 何小兵的妈一说话,也能听出上火了:"脑出血,这会儿正在医院抢救,你去火车站看看夜班车还有没有票,有什么车就坐什么车,赶紧回来,越快越好,我和你爸现在去医院,随时和我们联系!" 何小兵等不及了,出了饭馆,找了一辆出租车,说好价钱,钻进夜色。他希望越早见到姥爷越好,他还想跟姥爷说说话,还想看看那株草莓。 第九章 2008年,还在晕菜(1) 第九章2008年,还在晕菜 人在目睹了死亡后,会突然变得懂事儿。 姥爷的死,对何小兵影响巨大。当何小兵走到生命中不知所措的阶段时,与死亡的接触,改变了他对生活的态度。 以前何小兵认为生活只有一种可能,世界是荒谬的,只有自己内心想的才是正确的,要服从自己的内心,让愿望实现,如果碰壁了,就死磕。这种认识像紧箍咒,牢牢套住了他,而且念咒的是他自己,越念越痛,越痛越念,以至病态。 现在,另一种可能突然从天而降,劈头盖脸地就来了,猝不及防,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接受了这种可能。这种可能就是,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何小兵认为自己和姥爷的感情坚如磐石,可是现在,随着姥爷的离去,他在回想和姥爷的感情时像面对着一片虚无,两人不能再在一起瞎逛、乱玩儿、唠嗑。姥爷没了,和他实实在在的交流也没了,生命如此,人和人的关系如此,那么其他的,比如他心无旁骛追求的那些个人的东西,是不是也这样,早晚会不见了呢?何小兵开始思考这个问题了,他想起了顾莉莉对他说的——无常。 回到北京后,何小兵感觉紧箍咒没了,以前它就像限制孙悟空只能听话——这些话正确与否暂且不论——而不能做哪怕是正确的事情一样,限制着何小兵只能从一个极其自我的角度而无法从别的角度看待世界。现在它的消失,让何小兵可以全方位看待问题了,这时,他看到了原本就存在但却被他疏忽了的诸相。 何小兵发现,世界丰富而辽阔,并不是自己想象的那么狭隘。这一点,他要感谢姥爷,但他宁可把这个发现换成姥爷还活着。 那晚,在回老家的出租车上,何小兵回忆着和姥爷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姥爷的音容笑貌浮现在他眼前:姥爷带他偷偷吃羊肚时的那把小刀、姥爷的青花烫酒壶上的三片竹叶、姥爷那辆大梁被何小兵坐得磨掉了漆的二八自行车、姥爷那个中间有个尖儿的大光头、姥爷说话时还有点儿让何小兵不知道姥爷到底是哪里人的口音、姥爷脾气上来时涨红的脸……何小兵想了很多,并没有太过悲伤,他当时不理解自己为何对姥爷的病危反应如此平静,后来他找到原因,因为喝了酒,神经被麻痹,感情的阀门被堵住了。 当何小兵开始难受的时候,酒劲儿快过了,这时候也快到地方了。 临进市区,何小兵给他妈打了一个电话,告诉她快到了,北京的出租车司机不认识去市医院的路,何小兵也不知道市医院的新址在哪儿。何小兵的妈跟何小兵约了一个地方,让何小兵在那儿下车,何建国会去那里接何小兵。 何小兵的车到了那个地方的时候,何建国已经站在路边等了。尽管是夜里,何小兵还是从身影就判断出站在路边抽烟的那个男人就是自己的父亲。 出租车停在何建国身前,没等何小兵完全从车里出来,何建国就拦下一辆本市的出租车,先坐了进去,在撞上门前冲何小兵喊了一声:"上这车!" "哪儿能撒尿啊?"为了赶时间,何小兵一路没让司机停车。 "去医院撒吧,十分钟就到了。"何建国说。 "憋不住了。" 何小兵对着路边的一棵树尿了起来,何建国看了一眼,坐在车里等着。多年未见的父子,就这样完成了他们相见后的第一次对话。 尿完,何小兵上了车,坐在后排,何建国坐在前排,谁也没再说话。何小兵从背后观察着何建国,虽然看不到任何细节,只有一个剪影,但这个轮廓已经显出了老态。见到父亲,何小兵既熟悉又陌生,既想靠近,又有意疏远,怕靠得太近反而显得更远,所以他半天没想出该跟何建国说点儿什么。何小兵以为何建国会问他在北京的情况,但是何建国没有问,车厢里只听得见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 父子关系变得很奇怪,不像从前了,原来即使针锋相对也毫不见外,什么话都能直接说出来,哪怕是刺激或伤害到对方也不往心里去,现在却谁都不敢接近谁,好像对方随时都要爆炸。 何建国也觉得有些不自在,为了调节气氛,他和出租车司机聊起天来,所谈内容是典型的没话找话。 何小兵听着何建国和出租车司机的对话,也不知怎么着,第一次觉得老家话那么难听。 医院很快就到了,父子的尴尬,转瞬便被面对病人的悲伤所取代。 何小兵跟在何建国后面,到了姥爷所在的病房门口,何小兵的妈和姨等人正坐在门口守着。病房需要无菌的环境,只能每天上午探视。 "怎么样了?"何小兵问。 "大夫说随时都有可能不行,我们已经给姥爷挑好衣服了。"何小兵的妈说。 听到这话,何小兵脑袋"嗡"的一下,他在来的路上就一再叮嘱自己,千万别哭。他强忍着。 "让小兵先回去休息吧,坐了那么长时间车了,怪累的!"这是何小兵的姨在说话。 "不累,我在这儿待会儿。"何小兵找了一个位置坐下。 天已经快亮了,大家熬了一宿,都无精打采的,谁也不说话,只是闭着眼睛靠着墙,偶尔喝一口水,随时等待着各种消息传来。 虽然表面安静,每个人的心里却并不安静。 窗外已经大亮,楼道的灯灭了,楼层渐渐热闹起来,病人的家属也多了,挤满楼道。护士们戴着口罩,露出一双双冰冷的眼睛,在人群中穿梭着。到了九点,大夫开始查房,家属们站起来,等待着大夫从病房带出的消息。 "你们给弄点儿吃的。"大夫出来后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说。 "是见好了吗?"家属满怀憧憬地问。 "还那样。" "能吃东西了还不是见好吗?" "都多长时间没进食了,好不好都得吃点儿,给熬点儿粥,弄烂糊点儿,回头让护士给打进去。"大夫说完进了下一个病房,家属无法从他的嘴里多得到一个字。 家属们开始分工,谁回家熬粥,谁去上班,谁继续守着,因为大夫说让病人喝点儿粥而盲目乐观起来。这种情绪慢慢扩散,刚才在现场的人,把情况加以主观描述,告诉才来替班的人,后者又加以渲染转告给更晚到的人。于是,情况变成姥爷的病情好转了。 大夫视察完所有病房,准备回办公室,何小兵追上去,偷偷问他:"我姥爷能吃肉吗?" 大夫一笑:"病人现在只能吃流食。" 何小兵失望地回到病房门口。 病房已经住满了,很多新来的病人没床位,就在楼道搭建了临时床位,把楼道挤得没有下脚的地方。护士给新来的病人输着液,家属们从她身边走来走去,一会儿上趟厕所,一会儿打个电话,护士不耐烦了:"别碰我,扎偏了可不赖我啊!" 面对缠着一脑袋纱布的病人,护士能说出这样的话,证明她们在饱览群病后拥有了一颗坚硬的心。 单位的人来看姥爷了,两个临时工抱着一箱子矿泉水、方便面、面包、火腿肠、水果等物,跟在一个正式工后面,把东西交给家属。正式工说:"听说老同志病了,我们来看看。" 第九章 2008年,还在晕菜(2) 其中一个家属说:"我爸不缺这些东西,单位给他涨点儿工资什么都有了,别的单位都涨了,就你们单位,还那样!" "这事儿不是我说了算的,我的工资也没涨,上面的规矩死性儿!"正式工看了一眼带来的东西说,"就谁家有个什么事儿这方面能灵活点儿。" 单位的人坐下说了几句慰问家属的话,然后就告辞了,说有情况再通知他们。 家属之间开始聊天了,陆陆续续又来了很多关系比较远、非直系的亲属,相互间热情友好地打招呼,与其说是来看望病人,不如说是一次病人家属们的聚会。他们聊起孩子的婚事,要帮助介绍对象,被帮助方顿时来了精神:"多大了,属什么的,在哪上班,手机里有照片吗?" 病房旁边是水房和卫生间,一个四十多岁的女清洁工正在水房门口干着活儿,已经和家属们混熟了,边参与聊天,边忙乎着。她把用完的输液瓶瓶口的铝圈剪下来,归成一堆儿,拔掉橡胶塞,归成一堆儿,剩下的玻璃瓶放一堆儿,三样儿,分开卖钱。 剪刀剪开、铝盖儿碰撞、塞子被拔掉、玻璃瓶碰撞,带出一串清脆的声响。在一堆空瓶中,混迹着一个没输完的瓶子,清洁工剪开铝盖儿,拔掉塞子,倒掉液体,空瓶归堆儿,动作熟练,一气呵成。 "这怎么还剩半瓶没输完啊?"家属问。 "输一半好了呗,或者输一半人没了呗!"清洁工不以为然地说着,多一个瓶子,比少一个人,对她更重要。 众人呵呵一笑,继续找话题聊天。 何小兵觉得,在这种时候,无论是谁,跟病人有没有关系,都应该怀着对生命的敬畏,保持肃穆,而他们却依然没有忘记扮演自己的角色,爱讲笑话的还在讲,爱装b的还在装,不说话的依然不说话,有人依然保持着平日的优雅,平时傻了吧唧的依然在犯傻,看来人是难以改变的动物。 当那些人还在扮演着自己的角色的时候,也有人在那儿默默地坐着,哪儿有什么情况了就站起来,需要帮忙就伸把手,没事儿了再默默地坐那儿。人和人也是多么不同的动物。 姥爷的一个老哥们儿来看望,七十多了,脚有些跛,走路有点儿费劲,家人搀扶着他。他安慰着家属,说姥爷会没事儿的,几年前,他也脑出血过,昏迷了五天,最后还是醒了。他攥着何小兵妈的手说:"放心吧,命没那么不经折腾。" 老哥们儿在家属身边坐着,靠着病房的墙,虽然陪着没什么用,但还得这样做,既为了别人,也为了自己,人很多时候处于这种时刻。 老哥们儿岁数太大了,家属让他回去休息,老哥们儿又陪了一会儿,拖着跛腿走了,留下一句话:"明天我再来看老哥!" 看着他一瘸一拐的背影,何小兵想,或许生命真的没那么脆弱。 粥熬好了,交给护士,护士拎进病房,过了一会儿拎出空桶,交给家属:"都打进去了啊!"容不得家属再问点儿什么,就消失了。 到了探视时间,只有五分钟,家属们堵在门口,争先恐后要进去看看,一次只能进两个人,谁离门口近,谁就套上消毒服,先进去看看,带着难舍心、怜悯心、好奇心。 先进去的人出来,消毒服换给后面的人。表妹怕看到姥爷的样子后难受,拉着男朋友的手进去,一个女护士明察秋毫:"还拉手进来了!"听语气,她在感情上受过不浅的伤害。 何小兵最后才进去探望,姥爷带着呼吸机,闭着眼睛,腿脚都有些肿。何小兵俯下身,找到姥爷的手,握住,看着姥爷,姥爷一动不动。 何小兵往前挪了两步,凑近姥爷说:"姥爷,我回来了。" 何小兵感觉姥爷的手指轻轻跳了一下,贴在姥爷耳边悄声说:"你想吃什么啊,我给你买去。" 姥爷还是一动不动,这时,何小兵发现姥爷的眼睛里流出两行泪水,顺着太阳穴,流向枕边。何小兵擦去姥爷的眼泪:"你快点儿好了,我等着你带我玩儿呢!" 姥爷还是安静地躺在病床上,何小兵不敢确信眼前这个人就是多年前带着他在河里游泳上蹿下跳的那个姥爷。何小兵觉得病房里的一切太可怕了。 结束探视的时间到了,大夫护士连劝带推地让何小兵离开了病房。何小兵没有看到姥爷的眼睛,没有和姥爷的目光相遇,他想象不出,如果两人对视了,他会是一种什么心情。 何小兵出了病房,众人在议论着自己刚才都看到了什么,讲述着自己看到的独特细节,似乎在证明着自己观察得比他人仔细。 何小兵什么也没看见,只有悲伤。那个情景下,怎么可能还冷静得看得那么清楚呢。何小兵掏出手机,按了起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同时也为了掩盖悲伤。 人们的乐观持续到了吃完午饭,当他们讨论着医院的空调不够凉快,和病人太多,医院再盖多少楼也不够住的时候,大夫突然从办公室出来,进了病房。众人预感不好,纷纷起身,透过门缝儿和门上的小窗往里看。 片刻后,大夫从病房出来,光看表情,就知道答案了。 "情况不是太好,家属做好准备吧!"大夫适时地表现出了让家属能接受的态度,然后又进了病房。 家属们沉静了,给孩子介绍对象和显示自己观察力敏锐终于在这时变得不重要了,坐在各自的凳子上,低着头,沉思着。很多人都会在某个时刻莫名其妙地哭起来,可能是想起和姥爷共同相处的某段美好时光,或者对生命的无常感到无奈。 有人在给寿衣店打电话,报上家门,让人带上已经挑好的寿衣准备过来。 没过太久,大夫第二次出来了,手里拿个本,本上拴根儿笔。 "我们尽力了,但是没有办法。"大夫目光稍稍低垂,递上本,举到何小兵的大姨面前,接触这几天,已经摸清家里的人物关系,知道她是家里的老大,"签字吧!" 虽然大家已做好心理准备,但是当这一时刻到来的时候,还是难以接受,眼泪同时落了下来。 大姨毕竟是老大,叮嘱众人别哭,然后自己流着眼泪,接过本,筛糠似的在本上写下自己的名字,悲伤得来不及细看内容,或许这是解脱的时刻,既希望它到来,也希望它不要到来。 女家属们在一旁哭,女清洁工还在剪着瓶盖,没事儿人似的劝说掉眼泪的家属想开点儿,别上火,哭声和她干活的声音交织在一起。 别的病房的家属端着盛着大小便的各种器皿,艰难地在人群中穿梭,举着在家属的头顶上走过,已经没人关心他们手里的东西会不会洒在自己身上。厕所该打扫了,里面的味道飘出来,也没人计较了,面对死亡,清新的空气不那么重要了。 寿衣店的人来了,抽着烟,表情平静,不慌不忙,听完家属的嘱咐,掐了烟,进了病房。 家属们等待着,又陆续有更多的家属接到电话后赶来,病房门口的人越聚越多。 女清洁工在水房里和一个来接水的男人大大咧咧地打闹着,蛮横但饱含蜜意,让人羡慕。这时候作为病人的家属,你会觉得,健康,比拥有什么好职业、好名望更重要。只要还不想死,健康就是最重要的。 姥爷被穿好衣服,从病房推了出来,盖着一块黄色的布,露出一双脚,穿着布鞋。这双脚曾踏着自行车带何小兵四处游玩,曾走着去何小兵学校给他送吃的。如今,这双脚再也不能动弹了。 哭声四起。 第九章 2008年,还在晕菜(3) 何小兵这时候意识到,姥爷实实在在地没了。 姥爷的去世,留下了许多让活着的人不知道是高兴还是不高兴的义务,最后一项还是吃饭。 饭馆的大厅坐满了一桌桌的人,嗑着瓜子,抽着烟,等着上菜,并表现出疲态,讲述自己多少天没睡好觉了,陪护了多长的时间。很快他们的嘴就被上来的菜堵住了,特别是刚才哭得差点儿咽气的人,到了这个时候表现得格外生龙活虎,饭量特别大,似乎是在补充之前的消耗。久未见面的熟人和亲人,开始干杯了,并不急于下午还要上班。小城市的人生活在人情里,只要打个电话,说有喜酒要喝,或者谁没了,就可以不去上班了,无论单位有多重要的事儿,当然也不会有太重要的事儿,在这里没什么事儿能重要过婚丧嫁娶。 何小兵因为没有需要跟他喝酒的人,匆匆吃饱便离席了。还要等其他人吃完一起坐车去姥爷家说事儿,何小兵没走太远,在饭馆附近转悠。心里在想,自己从此以后就没有姥爷了,那种隔代的亲情的归宿没有了,可怎么办?想来想去,觉得也只有面对,除此之外,还能怎样呢,但面对的时候如何能坦然呢?何小兵觉得,自己还有很多东西需要掌握。 人们终于吃完了,叼着牙签,大摇大摆地出了饭馆。何小兵这时候突然发现,在他回来以后的这几天里,竟然有人吃胖了。 到了家楼下,这么多年过去了,小区还是原来的样子,只是楼体更陈旧了。不知道现在管理小区的是物业还是居委会,还在出着黑板报,上面用各种颜色的粉笔写着当月的时事大事和当季的健康饮食疗法,文字边缘,是一串串s形曲线和几何图形构成花边,散发着挥之不去的小城市气息。 进了家,何小兵说了一句"我困了",便进了自己那屋,没再出来。这屋已经不像他的屋子了,多年未住,被何小兵父母改造得面目全非,墙上的那些摇滚海报都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硕大的中国结,书桌上的那些磁带不见了,不知道被收拾到哪里还是处理了,只有床还是那张床。 何小兵的妈来叫何小兵,让他出来有话说。何小兵已经躺下,说太累了,有事儿明天再说,然后翻了一个身,脸冲墙,不再有任何表示。何小兵的妈只得退出房间,关上了房门。 何小兵躺了半天也没有睡着,听见屋外父母的谈话,何建国要出去下棋,何小兵的妈不让,何建国只好打开电视,嗑着瓜子,不停地换着频道,最后停在一个小品上。 何小兵躺在屋里,能想象到这些年父母每天晚上的生活:吃完饭,把碗刷了,坐在电视机前,无论节目是否好看,也要一直看下去,直到睡觉的时间到了,期间要嗑几两瓜子,换几个坐卧的姿势,唠几句闲话,然后洗漱,检查门窗是否关好,上床睡觉。不仅他们这代人如此,或许王大伟和他媳妇也将过这样的生活了。 何小兵藐视这样的生活,同时也羡慕这样的生活,至少他们还能安心地坐在电视机前,而他,已经无法心如止水地做一件这样的事情了。 第二天起来,屋里没人,早饭摆在桌上,何小兵剥了一个鸡蛋,塞进嘴里,躺在沙发上吃。旁边放着一本复印的书,是何小兵他妈看的,是某传销商品的教材,她退休后不甘寂寞,总想再干点儿什么,经朋友介绍,接触了这事儿,拿了点儿资料先看着。 何小兵翻了翻,这是一本给人洗脑的书,里面尽是些煞有介事只能在理论上成立的名人警句,并把一些但凡有点儿社会经验就能分辨出的谬论当成真理让你相信,其中已经渗透了让你付出金钱并防止你清醒的技巧。知道是怎么回事儿的人,自然明了;不明白怎么回事儿的人,便会信以为真。人的认识水平在这时起了作用,水平有限的人,愿意相信也只能相信,脑袋里没东西,就会被这些东西填满。他们打着让你身体健康、家庭幸福、收获财富的旗号,这三件事情不会让任何人拒绝,于是那些水平有限的人便欣然接受了号称能实现这三件事情的荒谬理论并付诸实践。 何小兵宁可让她妈闲着也不愿让她做这种事情,出屋把书扔进垃圾道。 吃了没两口饭,何建国开门见山:"你在北京靠什么活呢?" "上班。"何小兵眼睛盯着电视。 "上什么班?"何建国看着盘子里的菜。 "上能养活自己的班!" "要是你姥爷不出事儿,你就一直在北京待下去了,也不跟家里联系?" "你不也一直不跟我联系吗?" "我们联系你了,是你拒绝和我们联系,难道你一点儿都不需要家庭的温情吗?" "现在我回来了,你想让我怎么着啊?" "我不想让你怎么着,你对退学这事儿后不后悔?" "都哪辈子的事儿了,不用提了。" "看来你还是后悔了。" "我困了。"何小兵啼里秃噜吃完了一碗菜汤儿泡的饭,嘴里还没嚼干净就起身离桌,进了自己屋。 何建国放下筷子,跟了进去:"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以为你长大了,对生活该有成熟的认识了,想从你嘴里听到一些你对社会的看法,但是你让我失望了,除了我困了,我就没听你说过别的。" "我都困了,你想让我说什么,要不然你在这儿坐着,一会儿听我说梦话。"何小兵躺在床上。 "你很让我和你妈失望!"何建国留下一句话出了门。 何小兵不想辩解,他只图在家的这几天能清净些,因为一旦聊上什么事儿,肯定聊不到一块儿去,往往会戗戗起来,两败俱伤。他也觉得,成长是长给自己的,不是长给别人看的,自己心里有数就行了,外人能不能看到无所谓。 何建国吃完午饭休息了一会儿,又去上班了。他在市群艺馆工作,从普通干事,一点点往上升,现在是副馆长了,再有一年多就该退休,没有转正的希望了。何建国本人也不想承担太多工作责任,已经到这岁数了,平安退休即可。 何小兵的妈妈四处找那本被何小兵扔了的书,问何小兵看没看到,何小兵说没有,并叮嘱她妈别干那些不靠谱的事儿,最后吃亏上当的是她自己。何小兵的妈说她心里有谱。 何小兵的妈等太阳过了正晒的时候又出去了,每天这个时候她都要出去一趟,为晚饭做准备。 晚饭又将是何小兵面对各种提问的时刻,为了避开这一时刻,何小兵决定现在就回北京。他收拾好东西,把那张存了十万块钱的银行卡放在桌上,留了一个条:这里的钱,你们花吧,在北京这么多年,挺愧对你俩的,钱不是邪道来的,放心花,我还有,密码是咱家的邮编。 何小兵觉得还是不告诉父母他中奖的事儿,因为如果没有这次中奖,他可能连吃饭都是个问题,他不想让他们担心,就让他们去想象他在北京有一份还不错的工作吧。 何小兵坐上返京的大巴车。汽车驶离车站的那一刻,何小兵的心里涌起一阵伤感,想起了姥爷。虽然姥爷没了,但是他曾经的存在,还是影响着活着的人。 为了不让自己陷得太深,何小兵掏出手机玩儿,玩着玩着,手机屏幕上突然落了一滴眼泪,这时,何小兵发现自己哭了,从此便一发不可收拾。还好,他坐在最后一排,车上的乘客不多,他可以鼻涕眼泪肆意横飞。 何小兵感觉这次回了一趟老家,自己长大了。不经历生老病死,人不会长大,只经历一次,也不足以长大,他知道自己且得长呢。 同样陷入困境的还有安威,在第二次参加选秀节目后,他获得亚军,签了公司,天天出现在报纸上,以为能好好做张专辑,没想到公司容不得他喘口气儿就安排他去各地商演,赚足了一轮钱,才开始录专辑。在选歌上,安威自己做不了主,一切都是公司说了算,完全从市场出发,不顾他个人喜爱。专辑录好,安威又被公司迫不及待地安排了第二轮巡演,每天的工作就是去机场、化妆、演出、吃饭、睡觉、再去机场。折腾下来,公司赚了不少钱,安威只拿了小头儿,刚够在北京安家的。 安威搬进新家,叫何小兵去玩儿,两人喝着酒,聊了很多。 二人沉默,同时端起酒杯,碰了一下。 "你说特二b的梦想算梦想吗?"何小兵放下酒杯说。 "操,算吧!"安威点上一根烟。 "不能算。" "为什么?" "梦想是高贵的,不是什么人都能有的。" "可是我们都曾经有过二b的梦想。" "所以我们并不曾有过真正的梦想。" 两人又沉默了,端起杯,喝酒。 第十章 2009年,发现之旅(1) 第十章2009年,发现之旅 一切都是暂时的。何小兵坐在从拉萨回北京的飞机上,看着窗外,这样想到。 一直以来,严宽仍每天上网查阅婚介网发来的征婚女性的照片,一次他看到一个女生的资料,说自己喜欢旅行、音乐和动漫,后面留了"嘿嘿"两个字,严宽看成"嘿咻"了,心想这个女生的爱好还真别具一格,想看看有这种兴趣爱好并敢公之于众的女生长什么样,便点开她的照片,一看,竟然是夏雨果。严宽很难相信夏雨果变成现在这个样,便把她的资料又看了一遍,这才发现是自己看错了。严宽怕夏雨果被别人征走,赶紧替何小兵给她发了一封信,说想和她深度聊聊,并配上一幅假照片。夏雨果恰好在线,回信说想聊什么就在信里说。严宽说打字无法将内心所想表达清楚,还是希望能请她喝咖啡或吃饭见面聊。夏雨果说她现在西藏,一时半会儿回不去北京。严宽判断不出真假,就说他知道自己的条件不好,夏雨果看不上他,但他希望夏雨果不要以这种方式拒绝他,可以直说。夏雨果说,她不是那个意思,她真的在西藏,并发了一幅刚刚在布达拉宫照的照片。严宽赶紧把这一线索告诉了何小兵。 何小兵知道,夏雨果很早就想去西藏了,他不知道她为什么想去那里,但是他知道去西藏并不需要理由,因为那里是西藏,不仅是夏雨果,那里也是很多人梦想中要去的地方,包括何小兵。于是,为了夏雨果和看到梦想背后到底是什么,何小兵奔赴拉萨。 当火车过了青海,城市的迹象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蓝天白云,雪山河流,辽阔的草原,如珍珠般散落的牦牛、羊群,骑着摩托车的牧民,何小兵觉得自己对眼前的景象有一种天然的亲近,虽然没有参加其中,但是他感受到生活的味道。这跟在城市的感受不同,在北京,他经常路过那些门口有喷泉、鲜花,路面洁净、总是被工人们喷洒得半湿不干的写字楼、公寓,它们有富丽堂皇的门厅,门口站着穿着制服、带着白手套、拿着对讲机的门童,楼下停着全身光亮的车,进出是拎着公文包的文雅人,何小兵更愿意以客人的身份参观这样的场景,而不是以主人的身份每天在这种场合出入,但是当看到唐古拉山,看到藏北草原,看到吃草的牛羊,看到挖虫草的藏人,看到随着火车飞奔的藏族小孩,看到人与自然的和谐相处,何小兵感受到生活的另一种趣味和意义。 进入拉萨,何小兵走在布达拉宫前,有些茫然。周围都是穿着异族服装的人,他们说着何小兵听不懂的话、戴着何小兵不会戴的头饰,甚至肤色都跟何小兵不一样,摇晃着转经筒,嘴里念念有词,绕着布达拉宫走着,还有一些磕长头的藏人,三步一磕,五体投地,脑门儿上已经磕出趼子,何小兵觉得身处此地,有些别扭。当他绕着布达拉宫走了一圈后,和周围人的隔阂没有了,感受到他们的勃勃生机,并能融入其中,砍着价从藏民手里买东西,还买了当地的吃的,边走边吃。何小兵想着,也许生活也是这样,当一种新生活来临的时候,一开始可能会不适应,束手无策,但只要不逃离出去,生活其中,就会将一切别扭转化成自然,变得美妙。 路旁茶馆的树荫下,坐着一对转完经的老头儿和老太太,转经筒放在一旁,小方桌上摆着一壶甜茶,两人喝着。老头儿要了一碗藏面,面条上来,老头儿不吃,老太太一个人吃,老头儿给自己续上茶,喝一口,看着远处的布达拉宫。 在这里,何小兵唯一惦记的事儿就是,如何找到夏雨果。如果时间能倒流,他不会让夏雨果离开自己,想到这里,何小兵又去了大昭寺,以藏民和信徒构成的人群正顺时针绕着大昭寺走着,何小兵不信佛,逆时针绕着大昭寺转,他希望通过这样走,能让时间回到从前,夏雨果还在他身边。 何小兵在人群中穿梭,迎面走来一张张转寺的人虔诚的脸,看得出,他们的内心一定不是空虚的,而是有信仰的,脸上都带着一股坚毅。 以前何小兵对一切都持怀疑态度,觉得只有经过自己思考并认同的事情才值得去相信,这样做必然会每时每刻都对外界保持警惕,无法让自己放松,得不到快乐。而现在,何小兵觉得,相信一些东西,或者有点儿信仰,是幸福的,比如这些藏民和信徒,虽然生活艰苦,但是从他们身上看不到愁苦,从信仰中获得的快乐,盖过了生活中的苦。 一个年轻的喇嘛正在磕长头,人群给他避让开空间,以便他的动作能充分舒展开。何小兵停住,看着这个年轻的僧人,系着皮围裙,手上套着木板,像跳水一样伏在地上,脑袋触碰地面,绝不蜻蜓点水,脑门儿上沾了一片灰土,灰土的正中间是一个凸起的趼子,像长了一个天眼。 僧人旁若无人,一心礼拜,往前走三步,然后转身九十度,面向大昭寺,全身伏地,叩首,然后起身,转回九十度,嘴里叨念着经文,又往前走三步,再转身九十度,冲着大昭寺俯下身子。何小兵觉得这些动作散发着一种无坚不摧的力量,这种力量,让世俗的一切变得不再重要。 就在僧人俯下身子的时候,何小兵觉得眼前一晃,他把视线往远处延伸了一点儿,看到一个女孩静静地伫立着,注视着磕长头的僧人,是夏雨果。 僧人起身,挡住了何小兵的视线,往前走了三步后,僧人再次俯下身子,夏雨果又出现在何小兵面前。这时,夏雨果也抬起头,跟何小兵的视线相遇了。 在迎面走来的人群中,夏雨果的那张脸异常鲜明地出现在何小兵眼前。 两人都没有惊诧,似乎目光相遇的这一瞬间,是顺理成章的。 何小兵看着夏雨果,两年没见,看似她没有变样,但她确实跟以前不一样了,说不出到底是什么地方变了。 来的时候,何小兵和夏雨果在车上一前一后,回去的时候,两人就坐到了一起。两次经过海拔五千两百米的山口,一路上的平均海拔都在四千五百米以上,小夫妻里的媳妇又高原反应又晕车,头疼,呕吐,坐到前排,何小兵理所应当地坐到后排夏雨果的旁边。 早上起得早,也玩儿累了,夏雨果坐着坐着睡着了,头不由自主地靠在何小兵的肩上,何小兵闻到熟悉的洗发水味儿。 "师傅,慢点儿开,别太颠了。"何小兵招呼司机道。 司机从后视镜看到夏雨果靠着何小兵睡着了,心领神会地冲何小兵笑了笑。 可惜路途太短暂,三个多小时后,回到拉萨市区,夏雨果醒了,头从何小兵的肩上挪开。 "再睡会儿吧!"何小兵说。 "我说怎么直做噩梦,原来是靠你靠的!"夏雨果揉揉眼睛看了看窗外说。 "占了便宜还卖乖哈!"何小兵说。 "也不知道咱俩谁占便宜!"夏雨果说,"师傅,停下车。" "还没到你住的地方呢!"司机说。 "我在这边转转再回客栈。"夏雨果说。 "我陪你转吧?"何小兵说,"正好我也想转转。" "不用,你要是转我就不下车了。"夏雨果说。 夏雨果提前下了车,何小兵让她有事儿给他打电话,夏雨果说不会有事儿的。 何小兵一个人落寞地回到客栈,进了屋倒在床上,眼睛一闭,睡着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恍惚听见院里有人说话,在问有没有热水之类的事儿,然后是拖拉着行李箱、开锁的声音,何小兵的对面屋住进了人。 何小兵睡不着了,出了屋,见对门正敞着门,夏雨果蹲在地上,从行李箱里往外拿东西。 原来,夏雨果回到住处后,想洗澡,没热水,老板说热水器坏了,一时半会儿有不了热水。夏雨果只好搬家,其实她住的地方离何小兵的客栈很近,前几天她故意说跟何小兵住在两个方向。这次搬家,因为行李多,便就近找了一个客栈,没想到又碰上何小兵了。 "先不理你,我得洗个澡。"夏雨果关上客房的门,拉上窗帘。 何小兵站在门口扬扬得意地笑着走开,躺在院子里的摇椅上,闭上眼睛,阳光照下来,云朵飘过,眼前一阵红一阵黑。何小兵呼吸着自由的空气,听着远处传来的藏族民歌,感觉一派祥和,他突然想到,自己已经好几年没有打过架了,正渐渐从过去的易怒中走出来,变得平和。 何小兵要了一壶普洱茶,喝出阳光、雨露、土地、空气的味道,他觉得这才像生活的味道。而之前,他的生活就像喝可乐,虽然喝进嘴里也有滋味,但喝完除了打嗝,什么都没剩下。 躺椅下有一个蚂蚁洞,蚂蚁们正进进出出忙碌着。小时候何小兵看到蚂蚁洞,会用尿浇它,让蚂蚁们练习游泳。那些蚂蚁很神奇,虽然洞口被泥土封住,但第二天那里准出现一个新蚂蚁洞,而且不见死掉一只蚂蚁,这时候何小兵会解开裤子,继续锻炼它们游泳。现在他不会这么干了,他知道替蚂蚁考虑了。 何小兵掏出mp3,戴上耳机,又闭上了眼睛。现在他依然觉得,听到好的音乐,这辈子可以什么都不干,光听它就够了。那一瞬间,它能让你忘掉所有快乐、不快乐、伤痛、沮丧、郁闷,让你如沐春风,哪怕听完就死了,听着这种音乐死,会死得很舒坦。 音者,声音也;乐者,令人愉悦之意。所以,音乐不是让人痛苦的。而以前,音乐却让他痛苦,回忆那段青春的日子,幽暗晦涩,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挺过来的。 那时候他跟社会是拧着劲儿的,因为什么都没有又什么都想要。就像一个正在生气的人,说话、办事儿,肯定都不正常。以前看什么都戴着滤镜——摇滚乐很容易让一个单纯的人不再客观地看待世界——所以世界并没有客观如实地呈现,爱恨也没有如实地产生,恨先入为主了。 回想过去,过于追求病态的感觉,并不健康,音乐是需要灵感,痛苦是灵感的来源之一,但不是全部,伟大的作品中都有关怀和爱。创作的渴望不仅来源于对现实的不满,同样也能来源于对生活的爱,而且他愈发喜欢后者所带来的灵感,这种创作不必经历过程的痛苦,也能获得创作的喜悦——热衷创作的人,起步阶段其实都是热衷于创作成果所带来的喜悦,所以认为其过程所遭受的痛苦是值得的,很少有人想过,其实作品不必非得用让自己痛苦去交换。 故意追求愤怒很没有必要,快乐有什么不好吗,触及心灵并不是非得揭伤疤,也可以灌输甜蜜。 现在何小兵知道不应该再挣扎了,生活不会因你对它不满意而变好,但改变自己,就会发现,世界并没有想象的那么不好,甚至从中能获得惊喜。他不认为改变自己就丧失了什么,说不定改变的是本来就错误的。这不是向社会屈服,而是按符合生活真谛的道路走。 以前认为怎么活很重要,其实这错了,无论怎么活,都要以一个积极乐观、不慌不忙、沉下心的态度面对,就像喝酒的人,喝什么酒无所谓,十块和一千块的酒都能喝得津津有味,品出乐趣和享受过程才是最重要的,并不是直奔主题——醉——这只会让自己难受。 音乐作为一门艺术,它本身仅仅是生活这门艺术的一部分,后者更值得去用心对待。 第十章 2009年,发现之旅(2) 此时,何小兵能敞开心扉地享受阳光、食物了,像和了一把牌,结清了所有债务,一身轻松地离开了麻将桌。他带着这种美妙的感受,进入了一种现实和虚幻交织的状态中。 "你晚上吃什么啊?"夏雨果披散着湿漉漉的头发踢醒何小兵。 何小兵缓过神,回忆了一下刚才听到了什么,说:"你想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那咱俩出去转转吧!"夏雨果说。 "走!" 此后的几天,何小兵总是提醒夏雨果该吃饭了,然后问夏雨果想吃什么,他就带着夏雨果出去吃或者给她买回来。除此之外,天热的时候他还提醒夏雨果注意防晒,天阴的时候提醒夏雨果出门带伞,天黑的时候提醒夏雨果该休息了,天亮的时候,敲门提醒夏雨果该起床了。 终于,夏雨果也提醒了何小兵一次:"我觉得咱俩该回北京了。" 第十一章2010年,重新开始 何小兵在高速上开着车,明天就大年三十了,他准备回家过年。 阳光从天窗照下来,不开空调也很暖和,沿途看到了起伏的公路、树林、村庄、农田、狗,天不是很蓝,有些发灰。灰就灰吧,要那么完美干吗,有阳光就足够了,何小兵想。 车里放着电台的音乐,已经出了北京,信号断了,何小兵开始放cd。 这是一个老乐队的新专辑,听了两首歌,何小兵就听不下去了。这个乐队已经没有存在的必要了,还硬挺着,新专辑里的歌无比空洞,前不久何小兵在电视上看到了这个乐队的采访,主唱快四十了,还把自己装扮得像个愤青,一口一个民主与自由,还说了点儿全人类解放的事儿,提到了曼德拉和甘地,可是他们这些年的表现,怎么看都不像和这些事儿沾边,何小兵甚至产生一个想法:这帮哥们儿也太装丫挺的了! 年轻的时候不懂事儿,容易毫无理由地愤怒,有情可原,但不惑之年了,还存心从社会找碴儿,找不到的时候生挤,挤不出来就拿那些确实存在但跟本人并没有什么关系的话题说事儿,这就矫情了。 何小兵现在明白了,以前愤怒是因为无知,世界本是这样,而自己没变成这样,一旦不合我意,就怒火丛生。现在不愤怒了,也不是就有知了,也许只是一种盲目的有知,在世界的本性面前,他永远是个孩子,在长大,但永远长不大,或许压根儿不可能长大,所以,他永远不能自满。 虽然音乐里缺少深入内心的东西,但喇叭里传出的鼓点让何小兵听了依然感觉很来劲儿,下意识地踩住油门,超过了旁边的车,不知不觉已经超速了。 何小兵保持高速行驶着,应急车道有抛锚的车,司机支着前车盖儿,检查着发动机。还有两辆相撞的车,被拖车拖到应急车道,前脸儿已经变形。何小兵降低了车速,对于在路上的人,安全回到家,比什么都重要。 没上过路的人,对于上路迫不及待,不知道会有困难,因为没见过路上的困难,以为前方只有风景和趣事。而上过路的人,对于上路从容不迫,在把无数的前方变成身后时,再看前方风景的时候,也想着遇到困难怎么办。 已经开了一半的路程,到了服务站,何小兵停下车,上了趟厕所,买了一份报纸,喝着咖啡看。 报上总结着这一年里国内外发生的大事,面对报纸上的海啸、地震、空难、矿难、贪污、自焚以及各种匪夷所思的门和网络人物,何小兵总想说点儿什么,但又不知道说什么,对于这些事情的出现,议论再多,也无法阻止它们继续发生。但总有一些人在发表着自己的看法,不知道他们把自己当成谁了,嘴里总是不闲着,不知道这些人是真的出于关怀还是为了让人知道自己的存在才关注这些事儿。总之,他们能从前一个津津乐道的话题迅速投入到对下一个话题的讨论中。何小兵觉得还是应该先听听自己的内心,再考虑说什么,如果不能保证自己在这方面无可挑剔,还是别急于表达了。想想那些当官的在职期间的巨大挥霍,何小兵想如果自己是他们,能保证肯定不会像他们那样吗,能做到面对权和利,秉公守法吗。对此,何小兵感到悲哀。 休息够了,继续赶路,离家越来越近了,何小兵渴望早点儿到家,这是离开家后的十年里的头一次。 进入家所在的区域后,何小兵打开收音机,搜索了一圈信号,广播里就俩频道,比十年前他离开的时候,多了一个。节目是录播的,主持人是何小兵熟悉的,十年前上中学的时候,何小兵在电台里经常听到他的声音,此时这个声音正播报着某人对朋友的祝福并放了一首歌,以前只要花二十块钱,就能在电台里被主持人念到名字和一百个字以内的留言,还能点上一首歌,不知道现在变成多少钱了。 回到家,何小兵在楼下看见父母正在打乒乓球。这是最近半年他们每天都要进行的活动,还买了某国产名牌运动服和球鞋,参加了小区的比赛。一旁挂着的小黑板上正写着刚刚结束了的这个赛季的比赛成绩,父母的名字都在上面,不过靠近黑板底部。何小兵认出黑板上的字是何建国写的,他当年进群艺馆上班,就是因为字写得还行。何小兵能想象出何建国在小黑板上写这些字时的情景:旁边放着90年代流行一时的那种铁皮真空保温杯,里面沏着茶,写几个字就喝口茶,写得不满意的字就擦了重写,一笔一画,遒劲有力,试图写出气魄,以至于写折了好几根粉笔。 虽然比赛刚刚结束,父母已经开始为下一个赛季做准备了,腊月二十九还不忘练习。不止何小兵的父母,四张乒乓球案子都被他们这么大岁数的人占着,而且旁边还有拿着球拍在等待的人。 何小兵从父母手里接过拍,打了一会儿,每当打出一个好球,他也会笑,但总觉得和父母他们的那种发自内心的欢笑不一样,看着喜悦洋溢在他们的脸上,何小兵觉得自己和他们隔着一层什么东西。 父母玩儿累了,何小兵跟着他们上了楼。进了门,何建国在沙发上坐下,掏出手绢擦去脑门儿的汗珠儿,何小兵的妈汗都顾不上擦,就去开电脑,说该偷菜去了。何小兵看着自己的母亲在网上买种子、种菜、偷菜,自得其乐,觉得活到这份儿上算是活明白了。 一想到自己已经快三十了,再看日历,清晰地印着2010年,何小兵不再怀疑自己确确实实即将三十岁,不缺斤短两,货真但价还不实,他总觉得自己还是个孩子。 以前何小兵认为,三十岁的人,得多老了,得什么样啊,各种家庭重担落在肩膀上,老人的、孩子的、亲友的、自己的,现在自己也是这个队伍里的人了,却并没有成为他想象的那样。比如此时,何小兵没有想到过年了,该给家里干点什么活儿,而是想着出去喝一碗小摊儿上的豆腐脑儿。 母亲已经准备好了早饭,何小兵不想在家吃,就想去吃豆腐脑儿。母亲说过年了,人家不出摊儿,何小兵仍执意要出去看看。 去了几个地方,果然都没出摊儿,何小兵并不甘心,继续往前走,终于看见一个摊儿,吃的人还不少。何小兵坐下,要了一碗豆腐脑儿,两根油条。何小兵问老板,明天初一还出摊儿不,老板说,什么时候也有人吃早饭,只要有人吃,就出。 煤炉子上坐着一个大铝锅,锅外面已被熏黑,里面锃亮,盛着白花花的豆腐脑儿,伙计打开锅盖儿,从锅里?出豆腐脑儿,盛进破了边儿的瓷碗里,端上来。 桌上有仨罐头瓶,一个装满铝勺,一个盛满辣椒末,一个灌满蒜汁儿。何小兵取出铝勺,辣椒和蒜汁儿各?了一小勺,放进豆腐脑儿里,吃了起来。 油条也上来了,炸得金黄、蓬松,有人说在地沟油里放了明矾才能炸成这样,何小兵管不了那么多了,反正吃一次也不会死。何小兵喜欢这种味道,这是只有小城市才有的味道,即使这个摊儿搬到北京,也不是这味儿。 喝完豆腐脑儿,何小兵并没着急离开,而是点根烟,坐在街边看着,看着这个城市的人与物。旁边是一个小区,楼都只有六层高,排列分散,空间充裕,人们进进出出,推着车,拿着年货,带着孩子,牵着狗,不慌不忙,气定神闲。何小兵很想知道为什么这里的人都显得如此悠闲,看了半天,他发现,其实跟这里本身无关,是因为他自己悠闲了,离开了北京,离开了事儿,心态不急了,看到什么便都从容了。 何小兵喜欢小城市的这种感觉,但他很清楚,这种喜欢是以长期在大城市生活为前提的,如果真让他扎根在小城市,他接受不了,喜欢很快就会变成厌倦。而这种悠闲,本质上和在哪里没有关系,这是人内心的问题,想通了,在北京,一样可以让自己轻松。 何小兵慢慢悠悠地回到家,他妈正在给他爸热粥,他爸出去下棋了,还没回来。他妈说,马上就八点半了,你爸这就回来,先把粥给他热上,凉粥喝着不舒服。果然,八点半过了没五分钟,何建国回来了,一脸喜悦,显然是赢棋了。 母亲发现咸菜没了,特意换上鞋,穿上大衣,心甘情愿下楼去买。以前何小兵会质疑,为一口粥和一口咸菜,就折腾自己一趟,这样有意义吗,即使吃上咸菜,又如何呢,为什么不把精力放在更值得为之付出的事情上。但是现在何小兵感受到生活的另一种意义,这就是脚踏实地的生活,没有妄想,该喝粥喝粥,该吃菜吃菜,每个人都活得实实在在。 吃上咸菜是对人生没有什么重大意义,但喝粥的时候吃上一口,会有滋味儿,这就是意义。 何建国就着母亲买回来的榨菜喝完粥,看着电视上的早间新闻,给母亲的皮鞋打着油,弄了一手黑,母亲在厨房烧着水,准备一会儿给父亲沏茶。 这就是父母表达爱的方式,何小兵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父母还经常闹离婚,那时他俩火气都大,三天两头就吵架,还摔东西,弄得何小兵成天提心吊胆的。他不是怕失去父母哪一方,而是怕自己成为单亲孩子,被同学嘲笑。 皮鞋擦好了,父亲喝着茶,母亲浇着花。太阳从窗口射进来,照亮空气中翻腾的灰尘和水珠儿,一切如此静谧和谐。 在这种情景下,何小兵似乎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了,涌起一股冲动:把夏雨果接来。 结婚,是人生的一种必然。何小兵决定让这种必然,成为自己此时的必然选择。以前他之所以不结,是因为没做好准备,而这种准备,无非是承担起责任。何小兵不是逃避责任,而是怕承担不好,还不如不承担。但是现在,他觉得没有什么责任是不能承担的,不存在承担得好不好之分,只要肯承担,并努力了,就行了。而且,在这件事情上,他也该给父母一个交代了。 何小兵决定好了后,在父亲面前坐下,郑重其事地说:"跟你们说个事儿。" 父母惊讶地放下手里的活儿,看着何小兵,何小兵的过于严肃,让他们对他所要提到的事儿,既期待又害怕。 "我已经有女朋友了。"何小兵说,"我想让她来咱家过年。" "好啊!"母亲喜出望外,赶紧坐过来,"你怎么不早说啊,快带来让我们看看,晚上不去姥爷家吃饭了,在咱自己家吃,我多做点儿好吃的!" "我不信!"何建国突然泼了一盆冷水,"你不用拿这事儿安慰我和你妈。" "那我要是把她接来你信吗?"这时何小兵又感觉到来自父亲的威力,便不由自主地想反抗。 第十章 2009年,发现之旅(3) "那我信!"何建国说,"可是她乐意来吗,她父母能同意吗?" "我现在就打电话。"何小兵拿上手机要下楼给夏雨果打电话。 "下什么楼啊,你就在自己屋里打吧,我和你爸保准不偷听!"母亲说。 何小兵看了一眼母亲无法让人相信的表情:"算了,我还是出去吧!" "不用,你在屋里踏踏实实打,我和你爸出去,正好家里没准备什么菜,我俩下楼买点儿去!"母亲说完,给何建国使眼色,"走啊,我还得买排骨肉呢,你得帮我拎着。" 看着父母穿上衣服换好鞋,拿着购物袋出了门,何小兵拿起电话,拨通了夏雨果的电话。 从西藏回来后,夏雨果就从宿舍搬到何小兵那里住,过起日子。生活到一起,发现了更多情投意合的地方,都觉得对方就是自己冥冥中的那个人了。他们觉得是应该找机会把两人的事情告诉父母,但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机会,两人已经默认了现在的关系。 "我想跟你说个事儿。"何小兵对夏雨果使用了和对父母一样的开场白。 "怎么还拐弯抹角的,说吧!" "其实是求你个事儿。" "怎么了,说得这么严重?" "你嫁给我吧?" "……" "喂?" "……" "喂?" "我在呢。" "你听见我刚才说什么了吗?" "听见了,你说喂?" "喂之前的呢?" "……" "你怎么又不说话了?" "你怎么突然跟我提这事儿?" "每个人都会在一瞬间突然想结婚,只不过我的这一瞬间出现在刚才,然后我就给你打电话了。" "哦。" "哦是什么意思?" "哦就是我知道了的意思。" "那你给个话儿啊?"何小兵又看了一眼日历牌说,"今年情人节和初一是一天,我想和你一起过。" "你不是回家了吗?" "我跟我父母说了咱俩的事儿了,我想让你来我家过年。" "你觉得我父母能同意吗?" "只要你先同意了,我去做他们的工作。" "你做得了吗,他俩可倔。" "我跟他俩讲道理。" "大过年,你要把他们女儿带走,而且他们都不认识你,你不觉得理亏吗,你还讲道理?" "他们要是把我拒绝了,我就当热身了,争取明年春节获得他们的同意。" "那你试试来吧!" "我现在就出发!" "路上慢点儿开!" 何小兵挂了电话,一转身,看见父母就在身后站着。 "你们不是买菜去了吗?"何小兵很气愤。 "买什么菜啊,我儿媳妇都要来了,我才不做饭呢,咱们出去吃!"母亲说完,给何建国安排了任务,"你赶紧找个饭馆订个包间,包间没有了大厅也行,订不着今晚你就负责在家做一大桌饭!" 父母目送着何小兵开车上路,一再叮嘱他路上小心。现在何小兵已经是有牵挂的人了,路上不会不小心。 街上的人不多,何小兵一路畅通,拐过一条街道后,变成只有一条行车道,前面停了一辆小公共,何小兵停在它的后面。这时,何小兵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何小兵认出这张脸,是他中学时的暗恋对象,如今,她正拎着一大包卫生纸,上了前面的小公共,她后面跟着一个男人,也上了车,这张男人的脸何小兵也曾经见过,是他十年前去暗恋家告别的那天早上碰到的那个小痞子,小痞子还劫了五块钱请他吃了早饭,说帮他照顾好这个女生。现在,小痞子正穿着一身警服,抱着孩子,随着小公共车门的关闭,消失在何小兵的视线中。 虽然只有一瞥,何小兵看到暗恋上车时仍昂首挺胸,险些被车门撞到脑袋,她的腿还是那么长而直。何小兵对这种类型的女孩有一种直觉的喜欢,刚才他的目光就是先被这些吸引过去的,才因此注意到那张脸。 现在何小兵看到这样的女孩依然会喜欢,但只能是喜欢了,进一步发展的可能性已不存在。 从小公共下来的人,何小兵也觉得面熟,戴着一副眼镜,胡须茂密,斜挎着书包,手里拿着一摞书。何小兵想起他了,是复读班那个复读多年的同学,不知道他此行是否仍和高考有关,还是已经大学毕业,看上去他活得虽算不上好,但也没差到哪儿去。 小公共前行,左拐,何小兵前行,右拐,分别驶去。 高速上的车已经不多了,何小兵只用了三个多小时就到了北京。春节的校园空空荡荡,何小兵把车开进家属区。 本书精华已为您连载完毕,谢谢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