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你儿子》 第一章 杨帆三个月大的时候,薛彩云和杨树林离了婚,他被判给后者。婚后九个半月杨帆就出生了,且五官中丝毫看不出和父亲有相似之处,于是杨家父子的关系成为邻居们饭后找乐子的良好素材。但杨树林想,就算这个儿子不是亲生我也养定了。 杨树林对年幼的儿子百般呵护,不只是兼任父母,甚至是保姆和护工,杨帆就这样茁壮成长到中学。杨树林和儿子的老师沟通多了,就惦记着把老师变成儿子的妈。正值叛逆期的杨帆对父亲的秘密心知肚明,提防自己的自由从此受限,不时在父亲训导自己时旁敲侧击,甚至对父子矛盾升级而颇有成就感。 两人干涉与反击的较量一直持续到大学,杨帆离家住校,与父亲拉开冷战战线。不甘寂寞的杨树林企图“拉拢”儿子,却终不得逞。直到面临生命攸关,杨树林宁愿相信二十几年前非亲生子的谣言是真的,而杨帆却痛心疾首地想:爸,我是你儿子…… 小说内容丰厚,语言诙谐,极尽调侃之能事,又不乏深情的特写,字里行间透出王朔般的不羁与睿智,更有年轻一代少有的练达与冷静。可以说,这部小说不仅是“儿子们”成长的真实写照,更是“爸爸们”为父之道的借鉴手册。 杨帆三个月大的时候,薛彩云和杨树林离了婚,他被判给后者。 办手续前,杨树林和薛彩云就杨帆何去何从达成共识:任其自行选择。 但杨帆还小,别说选择,就连杨树林和薛彩云是谁,和自己什么关系,尚未树立清醒的意识,所以他的归属,让处理财产的工作人员头疼不已。 杨树林和薛彩云从认识到离婚,历时十四个月零两天,公共财产为存款三百七十七元,再加一块七毛三的利息。此外,还有一个三个月的孩子,即杨帆。 钱好办,归孩子的抚养者,可这个重担该由谁担任呢,思前想后,只好谁占有孩子的理由更多些,孩子就归谁。 杨树林当即否定了薛彩云比他在孩子抚养上占优势的地方:胸脯虽丰满,但长了白长,不下奶,孩子饿的时候解决不了实际问题,大人望梅可以止渴,小孩望胸只能更渴,每当杨帆看见薛彩云胸前那两块凸起的时候,会出自本能地因失望而放声大哭。所以,孩子理应归我所有,起码我馋不着孩子,杨树林撩开他平铺直叙的胸脯说。 正随薛彩云心所欲,她本来就没打算把杨帆留在自己身边。好在薛彩云不想要孩子,也多亏她真的没奶,否则她想要孩子又有奶,让杨树林这么一说可就不好办了,还要掀起衣襟,露出rx房,挤出奶水,证明给外人:谁说我没奶的,看,多冲,滋滋的! 杨树林和薛彩云离婚,不是因为当妈的不下奶,如果真这样的话,若干家庭都要妻离子散,奶水的下与不下,虽不利孩子茁壮成长,但远不至影响到家庭幸福,夫妻和睦,白头偕老,恩爱一生,肯定是在别的方面出了问题,且不是一般的问题,否则薛彩云不会撇下才三个月正嗷嗷待哺的杨帆一走了之。 杨树林认识薛彩云的时候,他三十,她二十一。那是一个正大力提倡晚婚晚育和只生一个好的年代,虽然不够晚婚,但并没有为此受到处罚,晚婚晚育靠的是自觉,是夫妻双方觉悟高低的体现,所以,直到离婚,五好家庭和星级文明户的标牌也没有在他家的门框上出现过。 薛彩云生杨帆的时候,居委会主任特意倒了两趟公共汽车跑到医院慰问,目的只为问薛彩云一句话:带环了吗?带了,主任就放心了,没带,就做薛彩云的工作,让她带。计划生育贯彻的好坏,关系到整条街道精神文明的建设,那个年代人们把荣誉看得重于泰山,不像现在,务实,一心致力于物质文明的建设。 主任五十多了,平时杨树林和薛彩云都管她叫大妈。她管理这条街道有些年头了,七大姑八大姨小媳妇老姑爷,没她不认识的,整天在这几条胡同转悠,谁家有点儿什么事儿她都知道,那时候也不兴对组织保守秘密,即便思想有了什么风吹草动,也要找组织交心。 主任做了多年思想教育工作,经验丰富,知道带没带环这种事情不能开门见山地讲出来,要搞清真相,抓准时机,如果薛彩云分娩没有成功,强制带环就是让人家断子绝孙,这种破坏群众生产的路线是行不通的,人口的泱泱大国也得让人民有接班人,况且作为居委会主任,更得讲人权。 主任到底是主任,循序渐进:小薛,听说孩子生得不太顺利。薛彩云点点头,主任说,我代表街道特意来慰问你,薛彩云说谢谢大妈,主任又问,不是双胞胎吧,薛彩云摇摇头,主任继续问,也不是三胞胎吧,薛彩云说,我怀孕的时候您也看见了,肚子不大,主任如释重负说,那就好,还是只生一个好呀,哎呀,忘了问了,男孩女孩,薛彩云说男孩,主任说,男孩好呀,你的肚子真争气,薛彩云微笑,主任说,一个男孩够了,再生怕养不起,可是真要有了你又舍不得拿掉,不如不让他有,薛彩云若有所思地问,您的意思是……这时主任抖开包袱:带环呀! 薛彩云说已经带了,主任面露喜悦,握着她的手说,小薛,感谢你支持组织的工作,真是好同志!然后迫不及待掏出牛皮本工作手册,翻到其中一页,在上面的三个半正字后面又添了一笔,继续说,自计划生育实施以来,我街道已有十九名妇女相继带环,向组织表了决心,你是其中之一,希望你今后好好带环,定期检查,以防万一,为我街道乃至全中国更多妇女树立榜样。 主任一口一个妇女地叫着,让薛彩云很不适应,她暗自纳闷,头几年我还过儿童节呢,怎么现在就成妇女了,这么说以后要过妇女节了。 主任问孩子叫什么,薛彩云摇摇头,说还没想好,不想取太俗的名字。主任说,取名字的学问可大了,一定要响亮,还要有时代特征,我看就叫杨帆吧,让他在社会主义改革开放的春风下扬帆起航,乘风破浪,永不停息,为我国国民生产总值在下世纪中叶达到中等发达国家水平而努力奋斗。薛彩云说好,我听组织的。 于是杨帆有了名字。后来他上了中学才知道,身边叫杨帆的人太多了,光他们学校就有仨,经常听见有人骂别的杨帆:杨帆我操你妈!这时候他会在心里大骂给他起名字的人。 主任还说,婚后你的思想觉悟有了很大进步,这和组织的教育是分不开的,当然也有你自身的努力,经组织开会决定,今年你的家庭被评为五好家庭,等元旦一过,就挂牌。 薛彩云六月底生的杨帆,十一刚过就和杨树林离了婚,没能等到元旦。主任说真遗憾,虽然在带环问题上薛彩云同志起到表率作用,但在夫妻恩爱上她需要学习的地方太多了。 都说孩子是娘身上掉下的一块肉,谁的孩子谁疼,可是薛彩云就不一样。她没有做好生孩子的准备,或者说是作为母亲的准备,无论是心理还是生理上,不下奶就是生理上的证明。她甚至对这个孩子感到厌恶,认为是他耽误了自己的宝贵青春和美好前程。她离婚的时候只有二十二岁。 早生早育并非薛彩云的主观意愿,这么做是为了她快死的父亲。 薛彩云父亲四十九岁的时候有了她。她上面有仨哥俩姐,她的出生本在爹妈计划之外,只因她爸一时兴起,便无心插柳成了荫。他爸后来回忆起来的时候说,老了老了,还整了个丫头,晚节不保。她妈说,知道啥叫晚节不保吗你就瞎说,我这才叫晚节不保,都奔五十的人了,还能枯树逢春,谁信呀,要不是我生她的时候下面疼,我都不信。 十年后,薛彩云的母亲过世了。 又十一年后,薛彩云已婷婷玉立,兄姐们都相继完婚,只有她还只身一人,同父亲、三哥、三嫂、小侄女住在一起。此时父亲重病缠身,卧床不起,余日所剩无几,仅有一个愿望,就是希望能看着她成了家,否则永不瞑目。医生说老头撑死还有一个月的时间。 父亲辛苦了一辈子,为了能让他安然离去,在兄姐们的劝说下,薛彩云同意早日找个郎君托付终身,于是托亲戚找关系,半个月内见了仨男的,无一看中。 薛彩云卖菜所在街道距离她家仅几步之遥,打小就跟这片儿长大,现在又在家门口卖菜,邻里街坊都认识,她又如花似玉的年纪,模样也还俊俏,不会不被人看上,街道好几个大龄男青年正为找不着媳妇发愁,薛彩云的出现,让他们眼前一亮。他们没事儿就凑到薛彩云的菜摊前胡侃,那时卖菜还是给公家卖,所以薛彩云也不着调,就跟他们云山雾罩,天南地北地神侃。个别人不怀好意,跟她开各种玩笑,有的比五花肉都荤,听了能让薛彩云从脸红到脚后跟,但她还是愿意和他们嘻笑怒骂,没乐找乐。乐过了,笑完了,他们言归正传,说想和薛彩云谈恋爱,娶她为妻。 做街坊行,做朋友行,做丈夫可不行,虽然从小一块光屁股长大的,又秉性相投,可就是因为太熟了,知根知底,连那儿都看过了,要是吃一锅饭,在一个被窝睡觉,还真别扭。薛彩云坚决不从他们里找。 薛彩云对哥姐们说,我什么德行自己清楚,给我一个礼拜的时间。 出于家近考虑,薛彩云以往有过的几次相亲都是在陶然亭公园见面。有一个细节前文没有提到,近几次每次经过公园门口的时候,她都看到一名男子徘徊左右,对每个过往的年轻女性都多看一眼。有一次薛彩云正在公园门口等人,他凑了过来,悄声问道:同志,逛公园吗,票已经买好了。吓得薛彩云把头晃悠得跟拨浪鼓似的,说,不了,我等人。男人说,那好,打扰了,对不起,然后离开,站在不远处继续物色人选。 这个人就是杨树林,男大当婚,眼看就三十了,他也着急。 一个礼拜过去了六天,薛彩云一无所获。这天晚上,三哥问她找得怎么样,明天可就一个星期了,薛彩云说,催催催,催什么催,明天带给爸看就是了。 第二天一早,她先到菜站请了一天假,然后去了陶然亭。除了验票的,公园门口空无一人,她站在晨风中,东张西望,翘首以待。半个小时后,看见一名男子出现了,顿时喜上眉梢。 杨树林站在距离薛彩云几步远的地方,手里拿着两张门票,左顾右盼。这次先开口的是薛彩云,她说,我陪你逛公园吧。杨树林说,太好了。薛彩云说,但是有个条件。杨树林说,什么条件,你说。薛彩云就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他,杨树林听后说,难得你一片孝心,我答应你。然后两人保持着至少一个人的距离绕着陶然亭的湖水走了一圈后,去了薛彩云父亲所在的医院。 老头躺在床上眯缝着眼睛盯着杨树林看,又捏了捏他的胳膊,问道,在什么单位工作,杨树林说机床车间,老头问干什么,杨树林说车工,老头说工人好啊,工人阶级是先锋队,继续问道,家里都有什么人。杨树林说父母没了,工伤,兄弟姐妹五人,我是老大。老头点点头,又和杨树林唠了几句家常,然后把闺女叫到床前,说,我看行。 薛彩云问什么行,老头说人行,我活了一辈子,看人从没走眼过,抓紧办了吧,让我喝你们一杯喜酒,薛彩云说,只要您高兴,怎么着都行,老头说那就下月找个良辰吉日,把事情办了,薛彩云说,成,您说怎么着就怎么着。 按大夫的说法,老头已病入膏肓,没几天了,薛彩云叫杨树林来是为了给父亲宽心,让他不留遗憾,等父亲高高兴兴地走了,戏也就演完了。老头不知道自己日子不多了,认为自己至少能挺到下个月。 又过了一周,老头没有死,出乎医院的意料。薛彩云问怎么回事儿,大夫说目前的医疗水平还无法完全解释你父亲的病症,凭经验来看,虽然心脏还欢蹦乱跳,但情况并没有好转,随时都有咽气的可能。 到了下个月,老头仍能勉强说出话,催薛彩云立即成婚,她说再等等,老头说再等我就嘎屁儿了,你这个不孝的畜生,白给你吃了那么多粮食,早知道这样,自然灾害的时候我就不卖房买米给你吃了,饿死你小丫挺的。老头已经糊涂得一塌糊涂,动不动就骂人,什么难听骂什么,骂完后自己痛哭流涕,心电图一跳一跳的。大夫警告儿女,再不能让老头激动了,要不就完了。 薛彩云一日不结婚,老头就日甚一日地哭闹,病情日益恶化,脉搏跳动已微乎其微。对薛彩云来说,时间紧任务重,容不得挑三拣四,只好找杨树林交付一生,日后幸福与否就看天意了。 薛彩云找到杨树林,讲明情况,说帮人帮到底,咱俩去登记吧。杨树林想,过这村就没这店了,我也甭挑了,管她是家什么店,总比露宿街头好,便说,走,正好我也要结婚。 老头执意出席婚礼,坐在轮椅上,手背扎着针头,鼻腔插着吸管,大儿子在一旁高举葡萄糖瓶,二儿子背着氧气罐跟在身后。 平时在医院里,老头只喝粥,但是这次,居然要喝酒,众人不让,他说这可是我闺女的喜酒,众人说您血压不稳,就少喝一口吧,老头不干,不让喝就要拔管子,只好依他。 老头举着酒杯对闺女和姑爷说,今天参加你们的婚礼我很高兴,我的一只眼睛可以如愿以偿地闭上了,但是另一只还睁着,你们知道为什么吗。薛彩云说,爸,你这么硬朗,且闭不上呢。老头摇摇头说,不对,那是因为我还没有抱外孙子,然后义正词严叮嘱杨树林,趁着年轻,多辛苦点儿,等你到我这岁数,想辛苦也没劲儿了,别错过播种的季节,早点儿结果,也好让我把另一只眼闭上,说完一盅酒仰头而尽。 杨树林也一仰脖子,喝了酒说,这杯酒,任重道远。 正是新婚之夜,杨树林立竿见影,让薛彩云孕育了杨帆。 当晚,婚宴结束后,杨树林和薛彩云入了洞房,坐在杨树林托人新打的双人床上,面面相觑,不知所措。折腾了一天,薛彩云早就累了,问杨树林,你要坐到什么时候。其实她仅仅是出于身体的本能反应要早点休息,但杨树林以为这话是对自己的暗示,觉得自己再按兵不动就不像个爷们儿了,于是插上房门,脱掉的确良衬衫,松开鞋带,拽掉尼龙袜子,正要解皮带扣,薛彩云立即扭过头问,你想干什么。杨树林一愣,说,不是你的意思吗。薛彩云也一愣,我什么意思。杨树林说,休息啊。薛彩云说,那你脱裤子干吗。杨树林说,不脱怎么休息啊。薛彩云终于省悟,大叫,啊,你想和我那个。杨树林说,别喊,叫人听见不好。薛彩云说,那你还要。杨树林说,结了婚,咱俩那个是合法的,再说了,你爸都让咱们抓紧时间了,然后彻底褪去裤子,劝说薛彩云,你也不是孩子了,别把你爸的话当耳旁风。 九个半月后,杨帆出生了。期间他姥爷的病情没再恶化,也没好转,仍旧老样子,每天药片比饭吃得多,身上已被针头扎得千疮百孔,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老头天生毛孔就大,后来再输液的时候连块好肉都找不到了。 杨帆出生的次日,老头安详地走了。 第二章 若干年后,当薛彩云已过不惑之年在大洋彼岸睡不着觉的时候,回忆起这件事情还一个劲儿地摇头叹息:荒唐,真荒唐,都怪那时候太年轻了! 扬帆的出生母亲薛彩云的确不易,那天,在薛彩云歇斯底里的喊声结束后,地球上又多出一个生命。她已疲惫不堪,看一眼儿子的力气也不复存在,闭了眼便昏昏欲睡。 杨帆哭喊着被他在医院当护士的姑姑杨芳擦去血迹,抱进保育室。终于走出蜗居差半个月就十个月之久的地方,似乎尚未习惯六十瓦灯泡的照射,杨帆始终闭着眼,哭哭啼啼,以示抗议,这便是他初出茅庐后半小时内的表现。哭累了,自己就睡着了。 杨树林望着育婴床里的杨帆,爱不释眼,久久不肯离去,甚至看花了眼,以为床上躺着一对双胞胎。 在杨树林的注视下,杨帆出生以来的第一个觉睡醒了。首先睁开的不是眼睛,而是嘴巴,嚎啕大哭。杨芳闻讯而至,说,孩子饿了,让嫂子喂口奶吃就好了。 杨芳把杨帆抱到薛彩云的床前,唤醒她给孩子喂奶。薛彩云羞涩地撩开被子,解开衣服,露出一个rx房,接过杨帆,把他对着裸露的rx房凑了上去,杨帆无师自通,贪婪地一口咬了上去。 杨帆叼住薛彩云的乳头后,立即平息了哭声,但好景不长,他嘬了几口,并没有品尝到预期中的液体,勃然大怒,哭得更肆无忌惮,以示对被欺骗的不满。 杨树林拍拍杨帆说,乖,别着急,过一会儿就有了,管道是有长度的,先要排干净空气。 杨帆听不懂杨树林在说什么,只管拼命吸吮,可薛彩云那里仍滴水未出。杨树林看得着急,便伸出手在杨帆正吸食的rx房上使劲挤捏,薛彩云哎哟一声,说你干什么,杨树林说,帮儿子挤挤,薛彩云说,我又不是奶牛,有自己就会流出来,没有挤也没用。杨树林说,那好吧,再等等,我不急,我怕儿子急。 杨帆执着地吸着、哭着,可奶水丝毫不为其所动,迟迟不出。杨树林按捺不住了,他调整了杨帆脑袋的方向,说,没关系,换个龙头,东边不亮西边亮。 可新的方位并未给他们带来光明和希望,杨帆不仅哭得更凶,还撒了一泡温暖而畅快的尿,以对再次上当的不满。当众人手忙脚乱地擦拭杨帆排遗物之时,杨树林不慌不忙地从中山装口带里掏出早已备好的尿布,给杨帆的屁股捂得严严实实。 换上尿布,杨树林盯着薛彩云并不瘦小的rx房说,不应该呀,我试试。然后众目睽睽之下,效仿杨帆趴在薛彩云的胸前,叼上龙头,两腮一瘪一鼓,嘬出了声音。他的努力依然徒劳,不见一点潮湿,他心急如焚,竭尽全力一吸,疼得薛彩云啊的一声喊了出来,他说,媳妇,为了咱儿子的健康成长,你就忍着点儿吧,人无压力没劲头,井无压力不出油,然后全身用力,又猛地一吸,甚至把薛彩云的乳头叼起老高,仍无济于事。 最后,杨树林失望地说,我知道怎么回事儿了,这是一口枯井。一旁的杨帆,似乎听懂了父亲的话,哭得更撕心裂肺。 杨芳说,孩子太饿了,得赶紧找点吃的,这么小的身体,可坚持不了多一会儿。于是她拿了两个医院特意为吃不上人奶的婴儿准备的公用奶瓶,和自己为值夜班准备的奶粉,沏了浓浓的一瓶。杨树林两手各持一个奶瓶,将滚烫的牛奶折腾了六七十个来回,尝了尝,觉得到了合适的温度,才交给正抱着杨帆的薛彩云。 久旱逢甘露,人生一大快事。当一滴牛奶洒到杨帆脸上的时候,他裂开嘴笑了,笑得那叫一个欢畅,直到叼住奶嘴喝下了半瓶牛奶,脸上始终挂着无尽的喜悦。比杨帆更高兴的是杨树林,看着儿子喝得津津有味,他也笑逐颜开,毫无意识地拿起一个奶瓶,插进嘴里,吧吧地嘬了几口,才发现是空瓶。 杨帆就这样吃到了有生以来的第一顿饭。他一直使用着医院的奶瓶和杨芳的奶粉,直到薛彩云出院。 杨树林在纸上写下:奶瓶x1、奶粉x2、痱子粉x1、蚊香x1,他觉得还差点儿什么,想了想,又补充:温度计x1,奶粉x2+1(一袋还杨芳),然后装好,去了百货商店。 杨树林从书上看到,市场上出售的许多奶瓶并不符合要求,要么奶嘴橡胶粗糙,婴儿叼着口感不佳,易出现食欲不振的症状,要么瓶子工艺不精,水温过高玻璃便易碎。这次,杨树林拎着暖壶有备而去,将滚烫的开水浇在选中的成色不错的奶瓶上,一壶开水过后,玻璃完好无损,杨树林又将奶嘴含进嘴里,试了试,觉得口感还不错,这才买下。如此理智的消费者,在当时并不多见,杨树林的行为招致了售货员的不解和嘲笑。 买回的奶瓶被杨树林放进锅里蒸煮了许久,蒸馏消毒过后,杨树林给杨帆冲了一瓶浓度适宜的牛奶,插进温度计,直到红色温控柱下降到书中所说温度,才拧上奶嘴,放进杨帆的嘴里。 虽然牛奶也能让杨帆吃饱,可还是母乳喂养更适合孩子的健康成长。为了能让杨帆品尝到人间甘露,杨树林买了各种疏筋活血、通风催奶的食物和药剂,他对薛彩云说,大庆都挖出油了,我就不信咱儿子吃不上他妈的奶。 但这些具有药效功能的食物让薛彩云难以下咽,吃了几回就不再吃,所以,尽管大庆的石油产量正不断攀升新高,可薛彩云的奶水还是迟迟不出。杨树林曾背着薛彩云自言自语:哪怕是厚积薄发也行呀。 一个多月后的一天,杨树林觉得自己这天似乎少了点儿什么事情,他细细地想了想,原来忘了收拾杨帆的粪便,以往这个艰巨的任务都由他承担,可是今天并没看见杨帆把屎拉在被褥上。 起初杨树林没太在意杨帆没有拉屎,他甚至认为儿子懂事了,知道父亲不易,所以才休息了一天。可是一连三天过去了,杨树林三天没有为儿子打扫黄灿灿的粪便,手都痒痒了,还是不见杨帆的大便,他感觉出问题了。 第四天,杨帆仍没有动静,小肚子胀得鼓鼓的,杨树林心想,只进不出,肯定出问题了!于是带杨帆去医院看病,医生了解情况后说这是小儿便秘,在母乳喂养的婴儿中并不多见,多出现在喝牛奶的婴儿中,因为牛奶中含有较多钙和蛋白,糖和淀粉含量则相对较少,婴儿食入后容易形成钙皂,从而引起便秘,然后又给杨树林介绍了几种治疗的方法。听得大夫一席话,杨树林更加坚信了母乳喂养的重要性。 遵照医嘱,杨树林回家后就训练杨帆做操,找来第五套广播体操的音乐,搬动杨帆短小而僵硬的四肢,按节拍做操,当杨帆能够直立行走的时候,这套操已被他熟记在心,凡是拉不出屎的时候,他都要做上几套。十二年后,当杨帆进入中学,开始学习第七套广播体操的动作时,总是不由自主地做成第五套,对此体育老师颇感迷惑:这个孩子居然会第五套广播体操,那可是十几年前我上中学的时候就有了的。 此外杨树林还帮助杨帆每日完成仰卧起坐20个,来增加腹肌力量,利于排便。每当杨树林粗壮的大手抓住杨帆,把他像一把剪刀一样,打开又合上的时候,杨帆只有靠哭泣来予以反抗。杨树林也无可奈何地说,儿子,没办法,谁让你妈长了两朵云彩却不下雨呢,所以你就干旱了,只好后天自己努力吧。 但种种方法,都无济于事,杨帆的大便顽固不化。杨树林却丝毫不被困难吓倒,他说连铁疙瘩我都能粉碎,何况区区一泡人屎。 就在杨树林正孜孜不倦地帮助儿子尽快拉出屎的时候,薛彩云却每晚饭后跑去公园跳舞,披星戴月,对杨帆的大便是否重见天日不闻不问。 产后她的肚子倒是小下去了,可身上的肥肉却不见少,行动并没有因为杨帆的出生而变得灵巧,卖菜的时候从筐里给顾客拿几个土豆都猫不下腰,还要让顾客自己去拿。一次两次没关系,时间久了顾客便不能忍受,有人将此事反映给薛彩云的上级领导,领导中肯地找薛彩云谈了一次话,希望她能弯下腰给顾客拣土豆,顾客是上帝,让上帝给你低头弯腰,不像话。 领导的话使薛彩云动了减肥的念头,但真正让她下定决心的,是街道那几个小青年的冷嘲热讽。他们说薛彩云影响了菜站形象,长这么胖哪儿像是卖菜的,卖肉还差不多,还说薛彩云脱离群众路线,劳动人民没有像她这么胖的。他们只是瞎逗,并无恶意,哪怕薛彩云变得更胖,他们也愿意在她上班的时候凑过来贫两句。而这些话却让薛彩云强烈地意识到,自己真的是有点儿胖。她太在乎自己在别人眼中的形象,于是给自己制定了瘦身计划:在极短时间内恢复至怀孕以前的样子。 减肥的方式多种多样,起初薛彩云选择散步,但是运动量太小,起不到她所期望的立竿见影的效果。一口吃不成胖子,一下也减不成瘦子,可薛彩云就希望自己在一夜之间变得苗条婀娜,所以将杨帆便秘一事抛在脑后,只想着自己的腰围什么时候才能从二尺六缩减到一尺九。于是,第二天,她的减肥方式便由散步改为跑步,距离也从原来的两站地升至四站地,往返就是八站地,显然她高估了自己的实力,从家门口的站牌出发,跑到第四个站牌的时候已经气喘吁吁,返回头咬牙坚持了两站地,实在跑不动了,便又变成散步。 途中薛彩云被不远处传来的音乐声吸引,她没有原路回家,而是拐了一个弯,向音乐的源头走去。 音乐是从放在公园门口地上的单声道录音机里传出来的,一群男男女女正在音乐声中翩翩起舞,舞姿并不专业,但个个兴高采烈,随着节奏变换着舞步。 这时薛彩云听见有人喊自己的名字,她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一个青年男子正朝她走来,她分辨了几秒钟,认出是自己的初中同学王志刚。 王志刚家庭出身不错,父母都留过洋,回国后做了外交官,曾短期陪伴周恩来左右,上学的时候王志刚经常拿出周总理会见外国元首的照片,指着后排两个面目不清的人说:看,这就是我爸和我妈,他们和周总理在一起上班。于是王志刚理所当然地成了全班同学仰慕的对象。初中毕业后,他在父母的关系下进了高中,而薛彩云等父母无权无势的多数同学则流落到社会上的各个阶层,开始了酸甜苦辣的生活。 王志刚走到薛彩云的面前,两人寒暄起来。王志刚说,想不到这么早你就发福了。他本是无意,但这句话着实触及到薛彩云强烈的自尊心,她无法接受这个现实和别人对自己的评价,必须尽早减掉赘肉的愿望在她心中愈发强烈。 当王志刚得知薛彩云跑步的目的后说,那你不如来跳舞,运动量也不小,玩的过程中就把肥减了,再说了,跑步会把腿跑粗的,还枯燥。 薛彩云信以为真,决定不再跑步,可是她不会跳舞。王志刚说,只要会走路,就能学会跳舞,简单得很。于是他教授了一些简单的舞步给薛彩云,薛彩云很快便掌握了动作要领,三步、四步、探戈、华尔兹,果然很容易,原来有腿的人就能跳舞。 薛彩云问王志刚从哪里学到这么多种舞,王志刚说上大学的时候,薛彩云惊叹说,你连大学都上过。王志刚说,咳,工农兵大学,没事儿的时候就和女学员偷偷跳会儿,然后转问薛彩云初中毕业后去了哪,薛彩云说,先去农村劳动了一年,然后就去了街道的菜站。王志刚问,你结婚了吗,薛彩云说,孩子都生了,所以才这么胖,王志刚摇摇头说,难以置信。薛彩云问王志刚在哪里工作,王志刚说,报社,每天学习学习领导人们的讲话,编编读者来稿,为社会主义创造精神文明。薛彩云又不无羡慕:真好,文化工作者,不像我,风吹日晒。 教会了薛彩云后,王志刚便退出舞场休息,看着薛彩云在舞池内踱来踱去。薛彩云接到几个陌生男士的邀请,她左手小心翼翼地拉着他们的右手,另一只手搭在对方的肩膀上,在音乐中飘荡。 直到录音机的干电池耗尽,喇叭发出类似病人痛苦呻吟的声音,薛彩云才停止了舞步。王志刚说,你够能跳的,照这样,一个月准能减掉十斤。薛彩云却说,一个月太久,只争朝夕,再说了,十斤太少了,怎么着也得二十斤。王志刚说,要不我再陪你跳会儿,没有录音机可以拿嘴唱。 薛彩云原本还想继续跳,但因为刚才跳的时候很兴奋,一直乐着,没闭紧嘴,肚子进了凉风,现在腹内告急了,于是想起了杨帆和正在照看他的杨树林,她看了一眼表,觉得该回去了,便礼貌地向王志刚告辞。王志刚说我送送你吧,薛彩云说不用了,你明天还来吗,王志刚说来,薛彩云说,那好,明天见,然后快步向家的方向走去。 薛彩云到家的时候已将近十点钟,杨树林在诱导杨帆大便无功而返后刚刚哄他睡下。杨树林问薛彩云怎么这么晚才回来,薛彩云说跑得太远了,后来没劲了,就溜达着回来。杨树林问跑到哪里,薛彩云说快到通县了,杨树林说好嘛,赶上马拉松了。 薛彩云说她累了,想睡觉,然后洗完脸刷完牙便躺下,很快就睡着了。她确实太累了,似乎忘了刚才还要大便的。 杨树林看到薛彩云露在毛巾被外的脚丫子磨出了几个水泡,真以为她跑到了通县,心想,为了减肥,可真豁得出去。然后关了灯,兀自拍着杨帆也闭上了眼。 跳过一次舞后,薛彩云发现,跑步太过枯燥,两条腿上了发条一般,机械地重复着单一动作,毫无乐趣可言,跳舞则不然,虽然只在方圆几十平方米的区域内转来转去,但是变换无穷,不同舞姿配以不同音乐,时快时慢,天旋地转,美妙无穷。特别是拉惯了杨树林的手后,再拉一个素不相识的异性的手时,居然会心潮澎湃。薛彩云爱上了跳舞,每晚吃完饭,歇都不歇一会儿,放下筷子便急匆匆奔赴舞场,也不怕得盲肠炎。此时跳舞不再被薛彩云单一看作是减肥的一种方式,还成为了一种让她痴迷的游戏。 薛彩云又如期出现在公园门口,王志刚迎了上来,两人已经有了默契,无需更多言语,相视一笑后,拉起手便遨游在舞池之中。这个时候,薛彩云将一切置之脑后,只管尽情地在音乐中舞动身体,这是她一天中最开心的时刻。 其实薛彩云并非有意对杨树林隐瞒事实真相,她曾经问起过杨树林,是否愿意和她去公园跳舞,杨树林说,单位的工会刚刚成立了舞协,他认为玩物丧志,就没报名,当务之急是照看好杨帆,让他尽早摆脱大便堆积在大肠中的折磨。杨树林没有意识到这是薛彩云想去跳舞的表现,依然将工作重点放在杨帆身上,很少在乎薛彩云的感受。而薛彩云为了避免被杨树林说成不务正业,但又异常渴望通过运动达到减肥的目的,同时又对跳舞这项对她来说的新鲜事物魂牵梦绕,在内外因素综合作用下,不得已才对杨树林撒了一个小谎,她等待杨树林不再为杨帆牵肠挂肚的时候告诉他真相,并拉他一同去跳,她相信杨树林也会被这个新鲜事物深深吸引。 这天晚饭后薛彩云一如既往地抹抹嘴便走出家门,杨树林叮嘱她别跑那么远,早点儿回来看孩子,他晚上八点要去单位值夜班。 在薛彩云看来,管孩子这些事情理应由杨树林负责,因为从杨帆出生开始,杨树林就没让薛彩云插过手。 尽管薛彩云不十分情愿,但还是在七点四十的时候松开了王志刚的手,她说:我要回家看孩子。王志刚没有直接回应,却说:这么早结婚就是个错误,这么早生孩子更是个错误。薛彩云听了不高兴了,甩下一句:我的事不用你管,便匆忙而去。 回到家,杨树林与薛彩云进行了交接工作,告诉她分别在几点钟给杨帆喂奶几次,放几勺奶粉,多少毫升水,如果起不来就上个闹钟……薛彩云抱着杨帆听着杨树林的传授,想起了王志刚说的话,她认为王志刚的话不是没有道理,而是她不愿意承认这个事实, 这一夜薛彩云被杨帆折腾得几乎没有睡觉,先是给他换尿布,然后是计算时间给他喂奶,喝了奶他又尿床,于是再换尿布,听说换下的尿布要立即洗涤,否则尿渍深入到布料深层便洗不去臊味,于是连夜清洗,最后好不容易趁着天尚未大亮的时候合上眼,可是刚有睡意,就被闹钟吵醒了再次喂奶,喂完奶,太阳已经照在她的脸上。 第三章 经过一夜的实践,薛彩云感觉自己已处于崩溃的边缘。她照着镜子,发现自己憔悴了许多,但尽管这样,她还是认为自己比公园跳舞的那些女性年轻许多,她风华正茂,rx房坚挺,身体结实,她才二十二岁。 薛彩云认为没有理由荒废自己的宝贵青春,她应该像王志刚那样潇洒地活着,不能被鸡毛蒜皮的琐事缠住身而虚度光阴,连菜站的那几个小青年都说薛彩云活得不够精彩。那天他们约薛彩云下班后去北海划船,薛彩云想去,但考虑到自己已有家室,就没去,借口说家里还有事儿,他们便起哄说,是不是回家喂孩子去呀。他们并不知道薛彩云没有奶。一想起这件事情,薛彩云便对目前的婚姻和那个给她带来诸多麻烦的杨帆咬牙切齿,而这一夜的遭遇,更加深了她对自由的渴望。 杨树林下了夜班回到家,洗了一把脸,就要带着杨帆去医院体检。杨帆出生的时候,大夫有叮嘱:三个月后带孩子来医院做一次全面体检,今天正是杨帆出生的第九十天。 薛彩云今天倒休,本想在家弥补昨夜损失的睡眠,但杨树林执意要她一同去医院,多长长见识,知道怎么养育杨帆茁壮成长。她只好强打起精神,一个哈欠接一个地跟在抱着杨帆的杨树林身后,坐上开往杨芳医院的公共汽车。 一番全面检查后,大夫告知家长,杨帆健康状况良好,发育良好,各器官正常,但是经常肚子里积压多日的粪便不排出,就会给孩子带来不利影响,于是给杨帆开了几瓶开塞路,嘱咐杨树林定时上药。 回到家,杨树林左手抱着杨帆,右手掏出钥匙,插进锁眼儿,却死活打不开门,鼓捣了片刻,还是拧不动。他需要腾出另一只手去开门,便把杨帆递给了薛彩云:接着。 薛彩云伸手去接,还没有抱到杨帆,但是杨树林以为她已经接住了,就撒了手。只听“砰”的一声,杨帆像一枚日军投在珍珠港的炸弹,直挺挺地砸了下去,紧接着传来杨帆的嚎啕大哭,充盈着整个院子。 杨树林暴跳如雷,声音盖过了杨帆的哭泣:怎么接的孩子,这都抱不住,还能干点儿什么! 薛彩云想辩解,但看到杨树林扭曲的脸和青筋斑驳的脖颈,表情像一只酣战正凶的公鸡,便没再回应,只是默默地从地上抱起杨帆,掸去他身上的土,等待杨树林把门打开。 杨树林立即平静下来,这是结婚以来他第一次对薛彩云说话超过八十分贝,刚才的行为只是他的一种非正常表现,是失去理性后的原始冲动。 他打开门,先让薛彩云进去。薛彩云进门后,放下杨帆,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 杨树林知道她在生自己的气,就说了几句好话,以为薛彩云在跟她撒娇,一劝就好,但是没想到薛彩云真的生气了。树林慌了手脚,之前他并未遇到过这种情况,没有实战经验,不敢轻举妄动,只好先置之不理,等待她的怒火自生自灭。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冷战仍在继续,薛彩云保持一个姿势坐了已有两个小时。太阳正当空,杨树林放下报纸,挽起袖子去厨房做饭。 他依照从工厂老师傅那里学到的偏方,做了一份猪蹄汤,在帮助杨帆做恢复大便训练的同时,杨树林还对薛彩云能流出奶水残存一线希望,他听说同事的媳妇在孩子快一岁的时候才有了奶,所以,并没有放弃对薛彩云进行催奶工作。 他把骨头汤端到薛彩云的面前:别生气了,吃吧,下奶的,咱儿子大便干燥,和你有直接的原因。 薛彩云坚决没有再喝一口猪蹄汤。杨树林只得放下碗,拿出开塞路,向杨帆走去。 在杨帆的一声惨叫中,杨树林将开塞路放进杨帆的屁股,并轻轻挤压液囊,挤出一滴油性液体,然后像拔出匕首一样,从杨帆身上拔出开塞路:儿子,知道你拉不出屎来难受,可是你爸的心也不好受。 工夫不负有心人,在杨树林的不懈努力下,杨帆拉出了屎。就在杨树林又在为一天的努力不见成效而唉声叹气,刚把杨帆从便车里抱出,放在床上,一扭脸去干活的工夫儿,杨帆终于千呼万唤屎出来,一片黄澄澄的物体,搀杂着少许的黑。 杨树林的第一反应就是,堵了一个礼拜的管道,终于自己通了。然后开始收拾杨帆和尿布。被擦洗干净的杨帆躺在重新铺好的床上,睁眼看着父亲为他清洗尿布的背影,竟然微笑了起来。 杨树林从这件事上积累了丰富的经验,后来当得知一位同事正为老父亲的便秘而绞尽脑汁苦不堪言的时候,他宽慰人家:急也没用,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豁然开朗了。 杨帆通便后,医院给他开的那几瓶开塞路,就被杨树林当了擦手油,冬天手裂口的时候,擦上特别管用。 杨帆拉出屎的好消息带给杨树林的喜悦,不久便被薛彩云提出离婚的坏消息冲散。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薛彩云把一份离婚协议放在杨树林面前,冷静而坚决地说:把字签了吧。 杨树林并没有立即同意或否决,而是与薛彩云进行了一次长谈,在了解了她的真实想法后,和平友好地在协议上写下自己的名字,然后交给薛彩云,后者客气地说了一声:谢谢!同时薛彩云告诉杨树林,她调换了工作单位,不再去街道卖菜,而是到了一家报社,尽管处理的都是日常琐事,但总比站在菜堆里风吹雨淋强。 接下来杨树林和薛彩云正式办理手续。工作人员要薛彩云先去妇科做个检查,确认没有怀孕后,方可离婚。 薛彩云说,不用查,我带环了。 那也要查,这事儿可保不齐,万一掉了呢,工作人员说。 掉了我能不知道吗,薛彩云说。 别不以为然,类似事情不是没发生过,5号院老徐家的二媳妇,洗澡的时候环掉了,她倒是看见地上有个圈,还以为白捡了个戒指,整天戴在手上,结果两个月后就有了,去医院找大夫说理,开始大夫不信,刚要给她检查,看见她手上戴的东西,大夫说,能怀不上吗,戴手上还避个屁孕!这可是前车之鉴呀,工作人员说。 薛彩云只得去了一趟医院,是杨芳给她做的检查,杨芳还叫她嫂子,她说不用这么称呼了,以后叫我彩云就行了。检查完毕,没有发现可疑问题,薛彩云和杨树林离婚了。杨帆如杨树林所愿,留在他的身边。 分手的时候,杨树林对薛彩云说,你要是有了奶,别忘了回来喂儿子几口,省得糟蹋了。这句话使得薛彩云把放在嘴边的“再见”两字又咽了回去,扭头就走,留给杨树林的就是瞪了他一眼。 薛彩云走了。她调去工作的报社正是王志刚所在的报社,是他给她介绍了这份工作。 离婚是不幸的,可杨树林的热心邻居们不但没有说些宽慰他的话语,反而自以为幽默地说:彩云飘到杨树林家没呆多久,下了场雨,又飘走了。这孩子还指不定是谁的呢? 杨树林于父亲和母亲之间转换着不同角色,杨帆在他的呵护下茁壮成长,转眼间已经一周岁了。邻居都说杨帆变样了,刚出生的时候像个满是褶子的包子,现在浓眉大眼、皮肤滑润、人见人爱。但是有一点邻居们没有当着杨树林的面说出来,只在背后议论——杨帆虽然长得好看,但并不像他。从杨帆的五官中,丝毫看不出和杨树林相近的地方,除了眼睛都是两只,鼻孔都是两个等人类共有的特征。 其实杨帆和杨树林什么关系,连杨树林自己也不知道。管他呢,反正这个儿子我养定了,杨树林想。 杨树林最先教给杨帆的是个名词——爸爸。他反复指着自己对杨帆叨念这个词,但杨帆充耳不闻,似乎并不知道眼前的男子就是所谓的自己的“爸爸”。而这个时候,与杨帆同期出生的孩子,有的已经会说短句了,譬如杨树林的厂长的儿子鲁小彬,他和杨帆前后脚出生,现在已经能说:我饿、我喝、拉臭臭、尿哗哗、吃咪咪、睡觉觉了,甚至会一不留神蹦出一句:我爸是厂长。 当鲁厂长得知自己家的公子比杨树林的儿子在语言方面强出很多的时候,更加洋洋得意,认为有其父必有其子,杨树林在厂里就嘴笨,只知道干活,十年前他们一同作为工人进厂,十年后他当上厂长,而杨树林还是工人,所以杨帆必然同杨树林一样,在说话方面都不开窍,而自己的儿子,在这方面和自己一样,都是天才。 杨树林要改变这个现状。“爸爸”两个字有那么难吗,确切说就是一个字。杨树林有些急脾气,认为连自己这么笨的人都会的事情,别人也应该会,否则就太不可救药了,他并不考虑杨帆的生理特征。 在这件事情上,杨树林少了以往对杨帆的不厌其烦,当三个月后,“爸爸”两字依然没有从杨帆的嘴里脱口而出,而鲁小彬已经会说“我要喝橘子汁”了的时候,杨树林彻底绝望了,他认为杨帆的沉默只能说明一个问题,那就是他不具备开口说话的条件,天生就是一个哑巴。 从此,杨树林放弃了教杨帆说话。 邻居们说,杨树林的命真苦,养的不是自己孩子,还是个哑巴。 冬去春来,杨帆就快两岁了。杨树林已经习惯了杨帆没有言语,只有啼哭的生活。他对杨帆的啼哭理解得很到位,每当哭声响起的时候,一定是杨帆需要帮助了,父子二人在这方面已形成默契。这天晚上,杨树林正一边看电视一边洗脚,忽听一个声音喊道:“巴巴”。杨树林看了看窗外,没有理会。过了一会儿,这个声音再次响起,杨树林拧大了电视的音量,也不是从剧中人物嘴里发出来的,杨树林下意识地抠了抠自己的耳朵,这个声音又一次传来,杨树林辨别出声源的方向,难以置信地扭头向杨帆看去,只见杨帆的小嘴巴在蠕动,又一声“巴巴”,没错,声音千真万确是从杨帆嘴里发出来的,这个发现让杨树林高兴得老泪纵横。 杨树林擦了脚,蹦到床上,与杨帆面面相觑。 儿子!杨树林激动得声音有些颤抖。 巴巴。杨帆盯着杨树林的眼睛。 哎,好儿子!杨树林按捺不住兴奋,抱起杨帆吧吧地亲起来。 这时杨帆又发出了一个声音:水——渴。杨树林赶紧放下杨帆,下地倒水。 这一宿杨树林失眠了,他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就如同本以为丢失了一笔巨款,开始的时候痛哭流涕、心碎欲绝,久而久之,事情渐渐被淡忘,心情也随之慢慢平静了,但是突然在某一天,这笔巨款一分不少地出现在自己面前,其心潮澎湃、手舞足蹈可想而知。这晚杨树林的脑子里反复出现了一句话:贵人语迟。他认为就是说杨帆呢。 第二天,杨帆醒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拉屎,将体内废物排出后,指着盆里花里胡哨的一堆说:巴巴,巴巴。杨树林心头一沉:怎么和昨晚称呼自己一样。赶忙给杨帆擦了屁股,指着自己鼻子问杨帆:我是谁。 巴巴,杨帆说。 杨树林又指着盆里的粪便说,那这是什么。 巴巴,杨帆又说。 杨树林立即纠正:错了,我是你爸爸,不是屎岜岜,你再叫一遍——爸爸。 杨帆瞧着杨树林,有板有眼地叫了一声:爸爸。 哎,这就对了,杨树林又指着盆里说,这才是岜岜。杨帆重复了一遍:岜岜。 第四章 杨树林继续加深杨帆的印象,将屎盆端到杨帆面前,让他闻了闻说,岜岜是臭的。然后放下尿盆,去抹了点雪花膏,让杨帆闻:爸爸是香的。 杨树林开始可以带着杨帆去洗澡了。杨帆被杨树林抱进水中,当水将他的身体没过,只剩下一个脑袋在水面上的时候,他幼小的身体在水中欢快地翻腾起来,就像经过漫长的冬季,终于等到冰雪融化的禽类,在水中尽情释放着能量。 杨树林从浴池里站了起来,带着杨帆来到淋浴下。当一束水花打到杨帆身上的时候,他大吃一惊,高呼:下雨了,下雨了。杨树林被儿子逗乐了,他第一次发自内心、了无牵挂地笑了。 杨树林给杨帆全身抹上香皂,清洗过后,让杨帆自己去一边玩。杨帆步履蹒跚地在大人们的腿间转来转去,直到发现一个和自己同样海拔的小朋友才停下来。杨帆上下打量,发现这个小朋友头发长长的,眼睛大大的,皮肤白白的,特别让他迷惑不解的是,这个长头发的小朋友为什么比自己少长了一个小鸡鸡,没有小鸡鸡他用什么尿尿呀! 为了搞清楚这个问题,杨帆猫下腰,打算仔细观察一下。但是那个小朋友跑掉了,杨帆正要追,被洗完澡的杨树林抱走了。 穿衣服的时候,杨帆问杨树林:为什么有的小朋友没有小鸡鸡。杨树林不知道杨帆的问题从何而来,随口说了一句:因为他们不听话,小鸡鸡被猫叼走了。杨帆又问,那没有小鸡鸡怎么尿尿。这个问题把杨树林难住了,他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说,那是他们的事情,不用咱们管,只要你听话,小鸡鸡就不会被叼走,想什么时候尿尿就什么时候尿。正说着,杨帆趴到他的耳边,指着远处说,那个小朋友就不听话。杨树林转身一看,笑了,原来那是小女孩。 光阴荏苒,白驹过隙,杨帆来到这个世上已经四年了。为了让杨帆接受更好的教育,早一步走上社会,杨树林决定把杨帆送去幼儿园由幼师看管,同时让杨帆感受集体生活,以防孤僻性格。 杨树林第一次带着极不情愿的杨帆上幼儿园。在门口,遇到小班的班主任小沈老师,她正带领一群小朋友做游戏,声音甜美,对待小朋友亲昵可敬。杨树林当即就对这个老师充满好感,可杨帆却迟迟不让杨树林离开,揪着他的衣服死死不放。眼看就要迟到了,杨树林心生一计,向小沈老师要来一根香蕉,剥了皮给杨帆吃,等杨帆吃完,他借口说去扔香蕉皮,然后给小沈老师使了一个眼色,后者心领神会,领着杨帆去做游戏。 杨帆和小朋友做了会儿游戏,突然想起杨树林不见了,就问小沈老师爸爸呢,小沈老师说爸爸去上班了,下了班就来接你,杨帆听后大哭不止。小沈老师耐心劝说、安慰,均无功而返,杨帆大有见不到杨树林就一直哭下去的势头,而且眼泪哗哗的,绝非光打雷不下雨。 为了不致勾起在场小朋友的思家之情,小沈老师把杨帆带到她的办公室,给他拿了一个苹果,作为物质安慰,杨帆却看也不看,死心塌地哭泣,见不到杨树林誓不罢休。杨帆如此执着地哭泣,小沈老师束手无策,只得任他哭下去,她坐在一旁看着眼泪从这个孩子的眼中劈里啪啦地迸出。 杨帆又哭了会儿,发现这样并不能解决实际问题,眼泪流了已经足有一杯水,杨树林依旧没有出现,便停下来,另辟蹊径。 杨帆看着面前的苹果,说,我要吃苹果。 小沈老师说,这个苹果就是给你吃的。 苹果要洗了才能吃,杨帆说。 是洗过的,小沈老师说。 可是你洗的时候我没有看见,杨帆说。 那好吧,你跟我来,小沈老师拿起苹果带着杨帆去外面的水房冲洗。只要杨帆不哭,再洗一遍苹果又算什么呢。 但是小沈老师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中了杨帆的圈套。当她洗完苹果,扭头递给杨帆的时候,发现身边已经没人了,再转身一看,杨帆正扭动着小屁股向幼儿园的大门跑去。 小沈老师急忙高呼:抓住他,快抓住他! 杨帆听到小沈老师的呼喊,加快了逃跑的速度,小沈老师只得更加夸张地疾呼:别让他跑了,快抓住他! 看门大爷听到喊声,放下报纸和老花镜,蹿出门外,以为杨帆偷了幼儿园的东西,兴致勃勃地参与到这场抓贼的运动中,要证明给园长看,自己并没有老,每月四十多块钱工资不是白拿的。 杨帆因为人小腿短,速度不快,不到半分钟,就束手就擒。大爷认为自己功不可没,不住地向人炫耀刚才自己身手如何敏捷,而逃跑失败的杨帆垂头丧气,并伺机再次逃离。 杨树林本已走出幼儿园大门,但是对杨帆放心不下,便返回要再看他一眼,正好目睹了刚才的一幕。他始终躲在幼儿园对面的电线杆后,知道自己出现会更加激发杨帆逃离幼儿园的想法,直到杨帆被小沈老师抱进教室,他等了一会儿,没见杨帆再次跑出来,才去上班。 没到下班时间,杨树林便离开工厂匆匆赶往幼儿园,他被小沈老师的一个电话叫走,说杨帆闯祸了。 睡醒午觉,小沈老师让看门大爷锁上大门,放孩子们自由活动。杨帆去玩滑梯,看见一个小男孩正一动不动地站在院里,手里拿着一块石头,他上前问道,你干什么呢。 嘘!这个孩子嘴里发出自行车撒气一般的声音,同时做出叫杨帆不要出声的手势。 杨帆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他的身体像被钉在地里的木桩一样,只有脑袋上下左右转来转去。 嘿,我问你干吗呢,杨帆又问。 他没理会杨帆,依然牢牢地站着,脑袋滴溜乱转。然后向上跳起,将手里的石头向空中扔去,然后指着天空中一个移动的黑点说,蜻蜓。 杨帆扬起头,望着在头顶上飞来飞去的蜻蜓说,蜻蜓是什么。 蜻蜓就是蜻蜓,蜻蜓能吃蚊子,放在家里晚上就不用点蚊香了,那个孩子说。 杨帆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说,我家也有蚊子。 那个孩子说,这只蜻蜓是我发现的,没你的事儿,你一边儿去。 杨帆说,蜻蜓又不是你家的,我不走。 那个孩子说,就是我的。 杨帆说,写你名字了吗。 那孩子说,没有。 杨帆说,那就不是你的。 那孩子说,等我把它打下来就写上我的名字。 杨帆说,可是现在没写着你的名字,就不是你的,你把它打下来写上你的名字,才是你的。如果我打下来,写上我的名字,那就是我的了。 那个孩子说,我不和你废话了,我要在你前面把蜻蜓打下来。然后又抬起脑袋,寻找蜻蜓的踪影。 杨帆说,你没我劲大,我能把石头扔得又高又远。 杨帆和那个孩子将石头一次次扔向天空,差之千里。蜻蜓在他们头顶上一次次掠过,似乎有意和他们开着玩笑。 扔了一会儿,蜻蜓不见了,那个孩子扔掉手里的石头说,都怪你,把蜻蜓吓跑了,说完就往滑梯方向走。 杨帆跟在他后面,发现蜻蜓正落在他的肩膀上,便捡起一块大石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瞄准后,用力抛出,只听“哇”的一声,蜻蜓飞走了,那个孩子捂着脑袋痛苦流涕。 杨树林来到家长接待室,一个男人的声音在里面叫喊着:这个家长是怎么教育孩子的,太不像话了,这么小的孩子竟会暗箭伤人! 杨树林觉得这个声音异常耳熟,每次听到这个声音,他都想煽声音的发出者一顿。杨树林扒在窗口向屋里望去,见鲁厂长正踱来踱去,一个满脑袋缠着砂布的小孩坐在一旁,只露出鼻子眼睛嘴。杨树林猜测这个看不清五官的小孩就是鲁厂长的儿子鲁小彬。 这时杨树林听到有人叫他,回头一看,是小沈老师,领着杨帆向他走来。小沈老师把杨树林叫到一旁,讲述了事情经过,然后说,鲁小彬伤得并不严重,只是破了点儿皮,大夫说用不着缝针。 杨帆躲在小沈老师身后,杨树林看了看他没说什么。 小沈老师又说,也不能怪杨帆,小朋友在一起玩磕磕碰碰难免的,出了事儿,我们老师也有责任。然后看了一眼屋里说,我看那个家长气势汹汹,不讲道理,就把杨帆领出来了,怕他吓着孩子。 杨树林说,我和他是一个厂子的。 小沈老师说,那就好办了,都是熟人。 杨树林说,他是厂长。” 小沈老师说,那用不用我去解释一下。 第五章 杨树林谢绝了小沈老师的好意,推门而入,冲鲁厂长点了点头。 鲁厂长看到杨树林,脸上出现了即使算不上笑逐颜开但至少是心里偷着乐的表情:原来把我儿子脑袋开瓢的是你儿子! 杨树林点点头。 之前鲁厂长对会是什么人的儿子把鲁小彬的脑袋开了瓢做出了种种构想,并针对这个人的职业策划了相应的对付手段,唯独没有想到这个人会是自己的手下。他半闭着眼下意识地把在厂里面最常用的那句话说了出来:怎么办吧! 杨树林说,你说怎么办吧。 鲁厂长睁开了眼睛,杨树林的回答是他未曾预料到的。那句话他说过成百上千次,每次得到的回答都比较令他满意,但今天遇到了特例。 鲁厂长只好以鲁小彬的悲惨现状做武器:你看看你儿子把我儿子砸成什么样了,只有对待阶级敌人才会这么狠,子不教,父之过。鲁小彬被鲁厂长拉到杨树林面前,头重脚轻地晃动着包裹着厚厚纱布的脑袋。 杨树林说,医疗和营养费我会负责的。 鲁厂长说,根本就不是钱的事儿,这么小就学会用石头打人,长大了指不定干出什么更无法无天的事儿来。当了几年领导,鲁厂长已经习惯用发展的眼光评判事物,继续说道:这种暴力倾向很可怕,要及时扼杀在摇篮里,防止滋生,否则后果不堪设想,这会给社会造成巨大的危害。 杨树林一直以来就受不了鲁厂长因为上过几个月的夜大,帮政治老师写论文凑字数抄过几本马克思的着作,干什么都一副居高临下,随时准备对他人批评教育的领导姿态,这次因为对方以幼小的杨帆为突破口,杨树林终于忍无可忍:别动不动就上纲上线,把你在厂里的那一套拿到这儿来使,那不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这件事情是我儿子不对,你想怎么办直接说出来好了,一个孩子,又不是故意的,至于这么不依不饶的吗,要不你给我脑袋也来一下就算两清了。 本想借机整整杨树林,却没想到他居然敢这样和自己说话。鲁厂长挺直了腰杆:我可是你的厂长。 杨树林说,在厂里你是,出了工厂你就不是了,再说了,厂长更要摆事实讲道理。 鲁厂长气得无话可说,觉得再继续下去的话,就尊严扫地了,抱起鲁小彬便走,出门前留下一句话:杨树林,你要对你的话负责! 杨树林并没有理睬这句话。 这样一来使得鲁厂长的那句话显得轻飘飘的,为了加重分量和效果,鲁厂长又补充了一句: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这回杨树林回应了这句话,方式是付之一笑,使得这句话不但轻飘飘的,还很可笑。 鲁厂长出了门撞见小沈老师,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主语不明的话:什么人啊! 杨树林带着杨帆从门里出来,听到了这句话,杨树林觉得不能让小沈老师蒙受不白之冤,说,不好意思,杨帆给你添麻烦了。又对杨帆说,向老师承认错误。 杨帆不知道错在哪里,但还是特诚恳地跟小沈老师说了一声,我错了,老师! 小沈老师微笑着拍拍杨帆的脑袋,看着鲁厂长的背影对杨树林说,犯不着和他这样。 这时杨帆捡起一块石头,向鲁厂长的背影扔去,及时被小沈老师拦住了,但伴随着动作而发出的那句话还是让杨树林感动不已。杨帆冲着已经走远的鲁厂长喊道:让你跟我爸爸厉害! 一个月后,厂里给百分之八十的工人涨了工资,杨树林在名单之外。 但那天在幼儿园发生的那一幕迅速建立了小沈老师对杨树林的好感,她觉得,作为男人,不一定有钱有权,但一定要有尊严。 杨树林对小沈老师也萌生了好感,这种好感随着小沈老师不经意流露的对杨帆体贴入微的关怀,日甚一日。 一天杨树林下班晚了,等到了幼儿园的时候,看见杨帆正依偎在小沈老师的怀抱中睡着了,睡得香喷喷,笑得甜蜜蜜,好像开在春风里。 眼前的情景让杨树林浮想联翩,要是小沈老师是杨帆的妈妈就好了,然后他又自然联想到他作为杨帆的父亲和杨帆妈妈的关系。这个激动人心的设想让杨树林兴奋得涨红了脸。 这时杨树林已经走到小沈老师面前,小沈老师看到他面红耳赤,以为他是着急跑的,就说,坐下先歇会儿,让杨帆再睡会儿,他刚着,然后把手伸向杨树林的肩膀,摘去落在他肩上的一片树叶。 一股香气沁入杨树林心脾,是友谊牌雪花膏的味道。这种味道杨树林曾经在薛彩云那里闻到过。 杨树林想,要是小沈老师真成了杨帆的妈妈,那不仅是杨帆的福气,也是自己的福气。 小沈老师说,你每天上下班接送杨帆太辛苦了,他已经习惯了幼儿园生活,让他全托吧。 杨树林想,好是好,自己不用每天往返幼儿园了,但这样一来和小沈老师的接触就少了。又一想,不过也没什么,如果想见小沈老师,可以从杨帆身上找到太多的理由,于是杨帆开始了全托。 陈燕也是在这个时候开始全托的。杨帆一眼就看出了她是那个澡堂子里小鸡鸡丢了的小孩。可全托了没几天,她的妈妈就被叫来了,因为陈燕每晚都尿床。这类问题,让幼儿园的老师认为应该防患于未然,而不是第二天早上去晒褥子。陈燕妈妈看着被尿迹装点得五彩缤纷的褥子,大惑不解:陈燕在家的时候并不尿床,就是晚上喝三瓶北冰洋汽水也能安稳地睡到天亮,有时候会坚持到第二天中午才水落石出。 幼儿园老师说,可能是睡眠环境突然改变让陈燕暂时无法适应,引起心理变化,导致尿床。 陈燕妈问陈燕,是你尿的吗。 陈燕说,好像是吧。 陈燕妈说,什么叫好像是,尿没尿你没感觉吗? 陈燕说,没感觉,闭上眼睛就睡着了,一睁眼天就亮了。 老师说,小孩儿,都这样,睡着了什么都不知道。 陈燕妈妈取回褥子清洗干净,并一再叮嘱陈燕睡觉前除了刷牙洗脸洗脚,还要把尿尿完,哪怕前几项不做,最后一项也一定要做。陈燕妈把干净的褥子和陈燕送回幼儿园,向老师保证,已经帮助陈燕克服了心理障碍,她不会重蹈覆辙的。 第二天,老师又给陈燕妈妈打了电话,说快来瞧瞧吧,你闺女又尿了。 陈燕妈妈来到幼儿园,看了看晾在尼龙绳上的褥子,十分肯定地说,这不是我女儿的,她的褥子上有名字。 陈燕妈多了个心眼,给陈燕的褥子缝上名字,她不相信全托前一天也尿不了几泡的陈燕全托后竟然会水流不止。 于是大家逐床查看,最终在杨帆的床上找到了缝着陈燕名字的褥子。 原来,褥子上那些波澜壮阔的图案均出自杨帆之手。以前他在家睡觉的时候,杨树林有起夜的习惯,每次捎带手叫醒杨帆,也让他尿尿,现在杨帆睡幼儿园,没人督促他起床了,而身体的某个器官已经习惯在凌晨某个时分开闸放水,所以每天清晨,他的褥子都湿乎乎的。杨帆知道这是一件挺丢人的事情,就趁陈燕去洗脸的时候,迅速调换两人的褥子。到了晚上,杨帆趁陈燕去洗脸的工夫儿,再将褥子偷梁换柱,第二天早上又将自己潮湿的褥子和陈燕的干爽褥子调换。现在终于水落石出,真相大白了。十几年后,当陈燕妈妈得知使自己女儿陷入爱河的正是杨帆的时候,第一句话就是:那小子现在不尿床了吧。 杨树林听说此事后,质问杨帆的犯罪动机。 杨帆的大意是,尿床不好,我不想路人皆知。 杨树林说,知道不好为什么还要转嫁他人,谁教你的。 杨帆说,孙悟空。 杨树林说,孙悟空向来光明磊落,他什么时候做过这种事情,你要说猪八戒倒是有可能。 杨帆说,孙悟空换过金角大王和银角大王的宝葫芦。 杨树林记不得杨帆说的是西游记中的哪段故事了,却对杨帆已熟悉《西游记》诧异不已:你是从哪儿听来的? 杨帆说,老师讲的,幼儿园有一套《西游记》小人书。 杨树林本想过些天给杨帆买一套儿童版四大名着,现在看来,太早让孩子知道成人世界没什么好处,幸亏杨帆没学猪八戒在天宫调戏嫦娥那一段。 杨树林谆谆教导杨帆:孙悟空身上不是没有缺点,不应盲目崇拜,要扬其长避其短,好的学,不好的不要学,比如他偷吃蟠桃的那段就不要效仿,所以你看见了幼儿园的好吃的,即使再馋,也不能未经允许擅自下手,老师让你吃你再吃,知道吗。 杨帆点点头。 第六章 杨树林又说,你是一个男孩子,作为男子汉,要敢于承担责任。 杨帆说,爸爸,我错了,下回尿床不换陈燕的褥子了。 杨树林说,换别人的也不行——再尿床就自己把褥子拿出去晒干,男子汉做事光明磊落。 杨树林突然想到,干吗非要亡羊补牢呢,防患于未然岂不是更好。 他找到小沈老师,问能不能在幼儿园加张床。 小沈老师说,现在已经人满为患了。 杨树林说,是我睡,杨帆现在有这个毛病,我夜里得起来叫他上厕所。” 小沈老师说,我值夜班的时候交给我好了。 杨树林说,那多不合适,耽误你睡觉,再说了,你也不是天天值夜班,杨帆可每晚都尿。 小沈老师说,这好办,给杨帆准备个闹钟,订好时间,每晚叫他起床。 这个主意很好,杨树林想,小沈老师不仅热情,还冰雪聪明,对她的好感又进了一步。 杨树林给杨帆买了一个闹钟,时间订在凌晨两点。每天这个时候,子夜幼儿园的寂静便会被一阵清脆的铃声打破,杨帆从床上爬起来,睡眼惺忪地去上厕所。杨帆的褥子从有了闹钟的那天起,再没有湿过。 但每天都半夜鸡叫太吵人,幼儿园的许多小朋友都被吵醒,也去上厕所,陈燕便在其中。 陈燕胆小,夜里上厕所必须有老师陪着,但老师们不愿意觉睡一半被打断,便把这个艰巨任务交给了杨帆,理由有三:一,远亲不如近邻,杨帆的床离陈燕最近;二,从小培养孩子们互助友爱的精神;三,谁让杨帆是让陈燕非得夜里起来一趟的罪魁祸首。 于是每天夜里,都会看到两个孩子在闹钟声响过后,睡眼惺忪地从床上爬起来,手拉手,进了厕所。杨帆先完事,在一旁半睁半闭着眼睛等陈燕,陈燕需要酝酿,时间长了杨帆能站着睡着,陈燕完了事儿,会叫醒杨帆,杨帆睁开眼,说,怎么这么慢啊,我都做梦了,然后两人又手拉手回到各自的床上。 这段时间,杨帆每天早上醒来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伸手在褥子上摸摸,然后光明正大昂首挺胸地从床上下来,等待老师来叠被子和之后对他的表扬。 一次杨帆在厕所等陈燕的时候梦见自己从高处掉下来了,腿一蹬,眼一睁,就醒了。这时他发现陈燕正在坑位上方蹲着,便好奇地问道:你不赶紧尿尿,蹲那儿干什么呢。 陈燕说,我就是在尿啊,别催,越催越出不来。 杨帆说,那你倒是站起来啊。 陈燕说,我只会蹲着。 杨帆降低机位,往陈燕那儿看了看,但是什么也没有看到。 杨帆惊讶地站了起来:你那儿怎么少东西啊。 陈燕知道杨帆说的是什么,小时候爸爸带她去洗澡的时候,她发现了这一区别,爸爸告诉她男女有别。 陈燕说,不少,我就这样。 杨帆说,肯定少,然后摸了摸自己那里,又万分肯定地说,不骗你。 陈燕说,你不懂,我说不少就不少。 杨帆不服:你才不懂呢,你的被猫叼走了你都不知道。 陈燕说,咱俩不一样,我是女孩。 杨帆觉得陈燕的话很深奥,若有所思地说:那你每次都得脱裤子蹲下,多麻烦啊。 陈燕说,习惯了就好了,虽然这事儿上女孩麻烦了点,但是我们可以穿漂亮衣服。 杨帆说,那倒是。 在陪陈燕上厕所的同时,俩人建立了深厚的感情。日后,当杨帆有了性别意识后,回想起自己和陈燕初遇的场所,不禁面红耳赤。再后来俩人成了情侣,一次逛商场,陈燕去卫生间上厕所,杨帆在外面等,当陈燕出来的时候,杨帆感慨万千:我陪你上厕所想来已有近二十个年头了。 小沈老师的突然辞职带给了杨树林无限的惆怅。园长的话依然回荡在耳边:“她说去学习,想考大学。”或许这就叫有缘无份,接下来的日子里,杨树林感觉心里空了一块,每天都觉得好像有什么事情没办完,但那件事情却没有让他办的机会,为此,他寝食难安。好在还有杨帆,让杨树林觉得生活依然能够比较美好地继续下去。 很快,杨帆就结束了幼儿园生活。每次接送杨帆,杨树林都会想到小沈老师。时过境没迁,物是人却非,每次迈进幼儿园的大门,都是对杨树林的折磨,他觉得十分有必要停止这种折磨,提前让杨帆从幼儿园毕业,这个想法让他轻松了许多。 杨帆的岁数距离入学年龄还差一岁,而且现在已经是十月份,学校开学快两个月了。按正常手续,杨帆要到明年九月才能入学,但杨树林怕杨帆一个人在家待到那时候等孤僻了再纠正就晚了,于是托关系找门路,力争让杨帆早日坐到教室里。 杨树林插队的时候有个女同学,恢复高考后考了一个师范大专,毕业后分到离杨树林家不远的小学当了班主任。一天,杨树林在菜市场买菜的时候碰见这个同学,两人忆苦思甜了片刻,然后聊到十一届三中全会后的新生活。女同学问杨树林的孩子多大了,杨树林说五岁了,女同学可能只是随口一说:等孩子上学的时候需要帮忙就找我。但杨树林没有随耳一听,给当了真。没过几天,杨树林拎着一盒桂香村的桃酥和一包张一元的茶叶去学校找那个女同学,讲明来意。女同学说不太好办。杨树林放下手里的东西,说,都是为了祖国的下一代。女同学让杨树林把东西拿回去,不用客气,她毕竟不是校长,只能试试看,她担心的是,bpmf都学完了,马上该学ang、eng、ing、ong了,怕杨帆接不上。杨树林说,没事儿,有枣没枣打一竿子,万一有意外的惊喜呢。 女同学把杨帆安排到自己的班,恰好班里有一个叫李大伟的同学转学了,便让杨帆坐到他的座位上,并嘱咐杨帆暂时冒名李大伟,等以后有机会,再给杨帆注册。 杨帆背着新书包,穿着一双白球鞋,兜里装了五毛钱,坐在自行车的大梁上,由杨树林送到学校,交给那个女同学,即成为杨帆班主任的王老师。 因为未经学校批准,所以王老师没有大张旗鼓地在班上介绍杨帆,让杨帆很低调地坐到座位上,开始了人生的第一堂课,王老师的语文课。 这节课学的是拼音,王老师拿了一摞纸板,上面用拼音写了一些词语和短句,让从第一排的同学开始,一个一个往后说。 看着天书般的声韵母,杨帆不明白为什么身边这群和他差不多大的孩子竟然能够看出是词语和短句。他瞪大眼睛,使劲看了看,还是什么都看不出来。心想,难道你们个个火眼金睛。又看了看身边人,并没有从他们的脸上看到猴子的特征,也没发现屁股长了尾巴的迹象。 这时候轮到杨帆了,杨帆站起来,重心还没站定,王老师挥挥手说,坐下吧,李大伟。 杨帆没听懂王老师的意思,心想,老师记性真差,明明早上刚告诉她我叫杨帆,现在却管我叫李大伟。但杨帆看得懂手势,便坐下了,心想,下回不能再这么丢脸了。 老师让学生念的这些拼音是上节课刚刚教过的,等于复习了一遍。接下来老师又教了一些新的拼音,然后下课铃就响了。 王老师说了一声,下课。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出一个孩子的声音,起立。全班同学很不整齐地站了起来,杨帆觉得自己坐着有点儿说不过去,也站起来。老师没头没脑地说了声,同学们再见。没想到那些人又很不整齐地喊了一句:老师再见。等杨帆意识到自己也该跟着喊的时候,这帮人已经冲到教室外。 男生们分成两拨,撞拐,左腿架在右腿上,用手抱住,单腿蹦着向对方撞去。在一片啊和哎哟声中,一些人纷纷落腿,个别人摔了屁蹲儿。女生们凑在一起,跳皮筋,小皮球,香蕉梨,马兰开花二十一,二八二五六,二八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 第二节课还是语文,站在讲台上的还是王老师。刚才都喊过再见了,杨帆以为怎么着也得明天才能见到,没想到才过这么一小会儿她又出现了,让刚才的那句再见成了空话。 王老师接着上节课的讲,讲了半天杨帆一句也听不懂的东西后,拿出一摞新纸板,让同学们自己练习:我爱北京天安门;运动场上开运动会;花篮的花儿香,让我来唱一唱;从南边来了个哑巴,手里拎着一个喇叭。等等。依然是一人一张,后面的人拼下一张。 王老师好像故意从远离杨帆的这边开始。杨帆决定,这次无论如何不能站起来一言不发就坐下了。一共十张纸板,拼完这十张,接着从第一张拼起。杨帆摸清了纸板的排列规律,迅速数了自己前面有几个人,然后预测到自己该说哪张。 等到了杨帆的时候,前面的同学刚坐下,杨帆就站起来,不等老师将下一张纸板亮在众人面前,就说,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 全班哄笑。 老师转过纸板看了看,一脸无奈。 同学们还在笑,经久不息。 杨帆心想,反应快一点儿都不可笑。 王老师示意杨帆坐下,让后面的同学拼,他拼出的是,动物园里有动物。 杨帆觉得自己受骗了。前面两轮都是“吐鲁番的葡萄大又甜”后面就是“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再下一张才是“动物园里有动物”。 第七章 这时候旁边一个女生小声告诉杨帆,老师没按顺序翻。 杨帆立即对语文课没了兴趣。 数学课同样上得很郁闷。数学老师一上课就问李大伟为什么没交作业,没人理她。老师提高嗓门:李大伟,我问你话呢。还是没人理她。老师怒了,她还没认清班上的人,拿出座位表,找到李大伟的名字,然后直奔杨帆而来:为什么不回答我的问题。 杨帆心想,李大伟没交作业关我屁事儿,我才不替他背这个黑锅。 老师瞪着杨帆。杨帆无动于衷,以沉默抗议对老师张冠李戴的不满。 见杨帆理直气壮,老师觉得如果依然对抗下去而无法撼动杨帆的话,那么被撼动的将是自己的威信,于是给自己找了台阶:你等下课的! 数学老师对自己的神圣地位受到侵犯耿耿于怀,讲起课来心不在焉,差点把三加六等于八教给同学们。 下了课,数学老师带着杨帆去了王老师的办公室,把杨帆刚才的所作所为复述了一遍。王老师见真相败露,只好实话实说。好在两位老师关系尚可,数学老师答应让杨帆先跟班这么上着。 数学老师走后,杨树林来接杨帆,听王老师说了上午的事情。 杨树林问杨帆,为什么叫你李大伟的时候不答应。 杨帆说,又不是叫我我干吗答应。 杨树林说,不是告诉你你叫李大伟了吗。 杨帆回忆了一会儿说,哦,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 杨树林说,以后别的老师再叫李大伟,就是在叫你,知道了吗。 杨帆说,李大伟知道了。然后问杨树林,那我还管你叫爸爸吗。 杨树林说,当然了,你一辈子都得管我叫爸。 第一日学校生活结束后,杨树林问杨帆,上学第一天有什么感想。 杨帆很严肃地说,这里一点都不好玩。 接下来的日子里,杨树林每次去接杨帆,都会从老师那里听到各种关于杨帆的事情。 数学课上,老师教大家十以内的加减法,除了杨帆,全班同学都会了。数学老师循循善诱,问杨帆,如果教室里一共有五个人,其中一个是老师,这时候老师走了,那么还剩几个人。杨帆说不知道,老师让他再好好想想,可以拿手指头比划。杨帆还是不知道,老师吓唬杨帆说,如果你算不出答案,放学就不让你回家。杨帆使劲想了半天,最后说,一个人也没有了。老师问为什么,杨帆说,不信你就试试看。 杨树林听完,说,回家后我给他补习,让他脱胎换骨。 没过几天,杨树林又听说,音乐课上,老师教同学们唱《xxxxxx》:唆唆唆咪唆,唆叨拉唆唆,拉唆拉唆咪唻,咪咪唻叨叨唻。唱了两遍,老师问谁会唱了,杨帆自告奋勇,老师觉得杨帆学得真快,让他到前面来唱,杨帆走到讲台上,胸一挺,头一扬,放声就唱:唆唆唆咪唆,土豆炒辣椒,你爸爸爱吃你妈不给炒,你爸一掐腰,你妈一蹦高,两口子吵架我来看热闹。 杨树林说,回去我一定教育他五讲四美三热爱,不让他把民间文化带进课堂。 又过些日子,区教育局来学校考察工作,到班里来听数学课。为了这次工作检查,数学老师把要讲的课程提前在班里练习了一遍,还安排了同学回答问题,预先告诉了答案。检查当天,领导们坐在教室过道和后排的空当,记录着。一节课前半截上得十分顺利,临下课前,数学老师提出那个已经演练过的问题,问谁会就举手回答。之前安排的那个学生,身边坐了一个领导叔叔,一紧张,把答案忘了。老师又问了一句谁会请举手回答,还有意看了这个学生一眼,从他的表情中得知,完了。就在老师正为彼学生临阵脱逃而不知道该如何救场的时候,杨帆挺身而出,举起了手。老师以为之前演练的时候,杨帆记住了答案,心中暗喜,别看这小子平时稀里糊涂,关键时刻还是经得住考验的,便笑逐颜开,让杨帆来说。杨帆站起来,抹了一把鼻涕,清了清嗓子,指着斜前方某学生座位底下说,老师,那有一帽子。领导们大笑。 杨树林听完数学老师义愤填膺的复述后,给老师赔了不是,然后把杨帆带回家里教育:以后遇到这种事情等下了课再说。 杨帆说,本来我想下课说的,我也不愿意当着那么多人发言,可老师以前说过,捡到东西及时交公,斗争了半天,我才举手。 杨树林三天两头会听到杨帆的槽糕表现,有时候几天没听到老师告状,便会问老师,杨帆这两天没旷课吧。 到了升二年级的时候,鉴于杨帆的这些表现,王老师说,看来只能让杨帆重新上了。 杨树林说,能不能跟着这个班再继续上,说不定三四年级的时候就豁然开窍了。 王老师说,一年级的东西都没学会,到了二年级更跟不上了,等三四年级发现还什么都不会的时候就晚了。 杨树林说,那好吧,只能让他继续在一年级打基础了。 杨帆并不觉得留级可耻,沾沾自喜对杨树林说,爸,这回我可给你省钱了,不用再花钱买课本了。 杨帆随着同龄人再次入学,这一年上小学的还有鲁小彬、冯坤、陈燕。他们书包里的课本都是崭新的,杨帆的课本因为用过一年了,但没怎么学,所以也有九成新。他和别的孩子由家长亲自送到座位上不同,他在学校门口告别了杨树林,唱着儿歌,轻车熟路地进了校门:太阳当空照,花儿对我笑,小鸟说早早早,你为什么背上炸药包?我去炸学校,校长不知道,一拉线我就跑,炸了学校我就解放了。 学校召开了一次隆重的开学典礼,然后是升旗仪式,五星红旗在义勇军进行曲的伴奏下,冉冉升起。高年级同学右手举过头顶,杨帆也模仿,被老师扽(den四声)住胳膊:放下,你还没这个资格。 一旁二年级的同学看见杨帆,相互议论说:那不是咱们班李大伟吗。 随着生理和心理的发育,一个以前被忽略的问题出现在杨帆的意识中。他思考了许久,终于在一次晚饭后开了口,问杨树林,咱们家是不是少点什么? 杨树林收拾着残羹剩饭说,别着急,等年底奖金发下来,加上以前攒的,就能买一台单开门的雪花冰箱了。 杨帆说,我说的是有生命的东西。 杨树林说,你想养猫还是养鸟。 杨帆说,我说的是人。 杨树林大吃一惊,心想,杨帆不会这么小就让我给他娶媳妇吧,都怪自己平时没有对杨帆进行正确的思想教育。 杨树林说,我没明白你的意思。 杨帆犹豫了一下说,我妈呢。 杨树林如实招来:我也不知道她去哪儿了。 杨帆说,别人都两个家长,我怎么就你一人。 杨树林看出杨帆对家庭成员不足而产生了疑问,之前他忽视了向杨帆解释这一现象的必要性,不过杨帆自己提出问题更好,这样才能加深对该问题的认识。 杨树林说,你知道什么叫离婚吗。 杨帆摇摇头。 杨树林说,离婚就是离开了婚姻,就是分手,相当于你和小朋友闹矛盾了,谁也不理谁了,我和你妈就是这样。 杨帆说,你俩都是大人了还不知道互相谦让,还要闹矛盾。 杨树林说,大人之间的矛盾更是不可调和的,国家之间的矛盾都能导致用飞机大炮打来打去。 杨帆说,那我将永远见不着她了? 杨树林说,不好说,就看她愿不愿意见你了。 杨帆说,也不知道她现在生活得怎么样。 杨树林说,你想和她一起生活吗。 杨帆说,你要对我不好,我就跟着她过。 这次谈话过去不久,在上个问题的基础上,杨帆的问题升级了。他问杨树林:我是从什么地方出来的。 第八章 杨树林说,你妈的肚子啊。 杨帆说,谁把我放进去的。 杨树林说,我啊。 杨帆说,你怎么把我放进去的。 杨树林一时语塞。如果如实回答,他张不开嘴,也怕杨帆过早接受这些信息后沉迷其中而耽误学习。如果随便编个理由搪塞过去,怕杨帆从此愚昧无知下去影响人类文明的整体进程。 杨树林故弄玄虚,说,这个过程很有意思,你现在好好学习,等考上了大学,我详细给你讲解。杨树林知道,不用等到杨帆上大学,过几年他自己就明白怎么回事了。 杨帆和杨树林对于薛彩云的到来都没有准备。一天吃完晚饭,杨帆出去玩,杨树林在家看《新闻联播》,听见敲门,窝在藤椅里喊了一声:进来。 但是敲门的人没有进来,继续敲门。 杨树林趿拉着拖鞋下了地,拉开门。门外站着一个烫着头发一身时髦装束夜色也无法遮盖其浓妆艳抹的女子。杨树林友好而礼貌地问,您找谁。 女子张开被口红覆盖的嘴唇说,我是薛彩云。 杨树林在记忆中搜索了这个名字,当这个名字渐渐清晰的时候,杨树林又试图在眼前这个女人身上寻找曾经熟悉的东西,最终定格在左耳垂的痦子上。这个信息证明女人没有瞎说,杨树林有些惊慌地伸出右手:你好。 女人也伸出右手,在杨树林的掌心里搭了一下便收回去,以一种听不出语气的语气说:你好。 杨树林让开身:快屋里坐。 薛彩云跟着杨树林进了屋,杨树林搬了一把藤椅放在薛彩云面前,然后去拧电扇,让它对着薛彩云吹。 杨树林光着膀子,穿着大裤衩,去给薛彩云倒水。薛彩云说,你还是先把衣服穿上吧。 杨树林进了里屋,套上件背心,倒完水放在薛彩云面前,说,你还能找到这里。 薛彩云说,还怕你搬家了呢。 杨树林问,挺好的你。 薛彩云说,还行。 杨树林找不到要说的话了,坐在一旁很尴尬。 薛彩云说,这次我来是和你商量件事儿。 杨树林说,别客气,需要帮忙尽管说。 薛彩云说,我是想把杨帆接走。 杨树林说,接哪去? 薛彩云说,加拿大,那里的教育好,我在那边定居了。 杨树林说,不行。 薛彩云说,为什么。 杨树林说,他是我儿子。 薛彩云说,他也是我儿子。 杨树林说,当初你扔下他就走的时候怎么没想过他是你儿子。 薛彩云说,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杨树林说,我要以史为鉴,再说了,杨帆现在跟着我生活挺好。 薛彩云说,他人呢。 杨树林说,出去玩了。 薛彩云说,现在正是学东西的时候,整天在外面瞎玩能学到什么,大好时光都耽误了,到了加拿大,我让他学钢琴。 杨树林说,那得看孩子自己愿不愿意,在这边一样能学,他要想学音乐了,回头我给他买个口琴。 薛彩云说,口琴怎么能和钢琴相提并论。 杨树林说,为什么不能,都能吹出叨唻咪发唆拉嘻叨,学好了都是艺术家。 突然间,屋里一片漆黑。薛彩云从藤椅里蹦了起来,发出一声尖叫。 杨树林拉开抽屉,拿出手电,说,别害怕,可能是保险丝又烧了。 杨树林检查保险丝,果然烧了。没找到备用保险丝,便去王婶家借。 借来保险丝,杨树林站到藤椅上,薛彩云一手扶着藤椅,一手拿着手电,配合杨树林工作。这一幕,曾经在十年前出现过,那时候杨树林还是薛彩云的丈夫,现在,杨树林是薛彩云的前夫。 重焕光明后,杨树林把剩下的保险丝还回去,留下薛彩云一个人在屋。 杨帆推门而入,见一个陌生的女人在屋里坐着,拿着手电,便上前问道:阿姨,您是来收电费的吗。 这时候杨树林回来了,为杨帆和薛彩云做了介绍。 杨帆得知面前这个女人的身份后,表现出来的态度比对一个收电费的还冷漠,哦了一声,便进了里屋。 杨树林叫杨帆出来,杨帆不听,往床上一躺,说累了,要睡觉。 薛彩云起身进了里屋,问杨帆上几年级了,想不想去国外上学。 杨树林跟进来,说薛彩云想杨帆什么时候来都可以,这里的大门永远向她敞开,但是让杨帆跟她走是不可能的。 薛彩云让杨帆自己决定,并把出国后的美好前景描绘了一番。薛彩云说,每年秋天,那的大片大片的枫叶林就会变红,可好看了,这个国家的国旗就是一片枫叶。 杨帆说,红叶香山也有,我秋游的时候就看过了,没意思。 薛彩云继续动员:到了那边你能学一口流利的英语。 杨帆说,我更愿意有一口流利的汉语。 薛彩云说,中国是第三世界国家,加拿大是第二世界国家。 杨帆躺在床上,脱掉背心,拉过毛巾被盖上说,我宁喝社会主义的粥,也不吃资本主义的肉。 这时候院外传来汽车的喇叭声,薛彩云看了看表,对杨帆说,再好好想想,过些天我还来。 杨帆说,不用想了,你的到来不会打破我和我爸的平静生活。 杨树林把薛彩云叫到屋外,问她为什么想把杨帆带走了。薛彩云说因为年龄大了,觉得还是身边有个孩子好,况且客观地讲,去加拿大上学肯定比在国内更有利于杨帆的成长。 第九章 杨树林说,你可以再生一个,年龄还不超标,人力物力也具备。 薛彩云说,我丈夫生不了孩子。 杨树林笑了:男人都生不了孩子。 薛彩云说,我的意思是,他不能让我生孩子,去年查出来的,治了一年,不管用。 离婚后,杨树林曾经对薛彩云的生活做过种种构想,基本上都是想她如何衣食无忧,如何不必奔命便能享受生活。现在看来,他过高估计了薛彩云的幸福,薛彩云并没有逃避掉各式各样的家庭不幸。 汽车喇叭又响了。薛彩云说,她在外面叫我呢。 杨树林说,我怎么没听见有人说话。 汽车的喇叭又响了两声。 薛彩云说,听见了吧。 杨树林说,原来是你们的暗号,搞得这么神秘,跟地下党似的。 杨树林没有挽留薛彩云,把她送出门。 到了四年级,杨帆有了作文课。他很不喜欢这门课,不明白为什么自己造的句子被老师一一否定。老师让他用尴尬造句,杨帆造了一个:老师让我用尴尬造句但是我不会。老师说不对,尴尬是形容词,造的句子应该传递出这个词的意思,而不是把尴尬作为名词用。杨帆没听明白,老师就给杨帆示范,可以这样造:我回答不上来老师的问题,全班同学看着我,我很尴尬。杨帆说,什么叫尴尬啊,我尴不尴尬你怎么知道。结果弄得老师很尴尬。 没过几天,老师为了让杨帆尴尬一下,又让他造句,用天真。杨帆看着窗外,想了想说,天真蓝啊。老师无话可说,觉得自己从事的人类最伟大工程的道路上充满了艰辛与坎坷。 一次杨帆在家写作业,遇到难题,让用老师、学生、园丁、花朵这四个词造句。杨帆拿着作业本去找正在洗菜的杨树林。杨树林放下手里的萝卜,开导杨帆:如果把老师比喻成园丁,那么你们是什么? 杨帆说不知道。 杨树林循循善诱:园丁对什么关怀无微不至? 杨帆说,他儿子。 杨树林说,除了他儿子呢? 杨帆说,他媳妇。 杨树林拿起洗了一半的萝卜说,这是什么? 杨帆说,萝卜。 杨树林说,明白了吗? 杨帆说,明白了,原来园丁也爱吃萝卜。 杨树林摇摇头,逆向开导:如果你们是祖国的花朵,无私浇灌你们的是老师,这时候老师可以比喻成什么? 杨帆说,粪汤儿。 杨树林说,往人那想。 杨帆说,人的粪汤儿。 杨树林说,你怎么就不说园丁呢。 杨帆说,噢,知道了,是园丁的粪汤儿。 杨树林觉得让杨帆增加阅读量很有必要。四大名着里,《红楼梦》文学地位最高,而且书中大量的儿女情长可以对杨帆进行一下那方面的教育,于是给杨帆买了一套,一套十六本的小人书。 看完这套书后,杨帆思想上有了一些波澜。 一天杨树林听见杨帆和几个小朋友在胡同里玩的时候喊了一句话,这句话杨树林记得应该是“赐予我力量吧,我是希瑞!”可是从杨帆嘴里喊出来的却是:“赐予我希瑞吧,我是力量!”这无异于盼望天上掉下个林妹妹。 那段时间学校组织看了很多次电影,《开天辟地》、《开国大典》、各种各样的《大决战》以及以多位领导人名字命名的影片,能在杨帆心中留下特殊印象的寥寥无几。杨帆倒是对自己买票看的《霹雳舞》印象深刻,一群美国黑人不分场合,欢蹦乱跳,跳得比芭蕾舞《红色娘子军》好看多了,一会儿扫地,一会儿擦玻璃,在劳动中就把舞跳了,连在地上打滚都那么好看,这部电影杨帆看了好几遍。那时候票价便宜,几根冰棍钱就能买一张,还是进口片儿。十几年后,几十根冰棍钱才能买一张国产电影票。 那些动作很让杨帆痴迷,在生活中不自觉地模仿起来。做值日的时候,他拿着扫帚像喝多了一样,从这边扫到那边,弄得教室里尘土飞扬。本来不脏的玻璃,被他一擦,也都是手印。 老师把杨树林叫到学校,说杨帆除了上述问题外,上课的时候跟个竹节蛇似的,脑袋一晃一晃的,好几次把老师吓一跳,让杨树林带杨帆去医院瞧瞧。 杨帆不去,说自己没病。 老师认定有病,至少也是多动症。 杨帆说自己什么病也没有,那是跳霹雳舞呢。 老师问什么叫霹雳舞。 杨帆带上露出手指头的手套,扭了一段。 杨树林说,我说家里那几副线手套怎么都没手指头了。 老师说这不叫舞蹈,这是下流动作。杨帆说美国人就这么跳。老师说那是资本主义,你是社会主义的小学生,你跳就有伤风化,有损校风校纪。并命令杨帆写一份检查。 杨树林领着杨帆回到家,没有批评杨帆,只是让他以后别再剪手套了,在学校的时候不要做这些动作,然后替杨帆写了一份检查,大意是要远学小萝卜头,近学赖宁,抵制资产阶级腐朽文化的侵蚀,争做社会主义的好儿童。 杨帆在杨树林的关怀下,比较顺利地长到了十二岁。 十二岁,在中国城市就决定了杨帆该上初中了。 这是一所坐落在北京某胡同内的中学。说是胡同,其实是条准大街,可容两辆公共汽车交错驶过。曾有一位中国文学史上的重要人物在这所中学教过书育过人,但该校自建校以来,在教学领域所取得的成就,无法和该老师的地位相提并论。名师出高徒,这句话在这所学校找到了久经考验的反例。 杨帆和鲁小彬、冯坤、陈燕等孩子们,因为户口在同一条街道,便被现行的教育制度,一锅烩——无论学习好坏,一视同仁——烩到这所中学,这种升学方式,又叫大拨儿哄。巧的是,他们几个还被哄到同一个班,上初中,对于他们来说,和上小学并无实质性变化,只不过学校的位置和老师发生了改变。 杨帆中午不再回家吃饭,杨树林觉得杨帆到了初中就可以撒手了,他初中的时候都开始给家里做饭了。于是每天给杨帆四块钱,让他在外面吃。一屉包子两块钱,吃两屉就能撑着,或者再找个同学一起去饭馆点个家常的菜,再一人一碗米饭。饭后,他们在校内或校外的公共厕所再一人来上一根烟,希尔顿,每次都要用火柴点个天灯,在房顶上留下一个个黑点。 鲁小彬他爸出国考察,给鲁小彬带回一台286电脑,鲁小彬叫杨帆和冯坤中午吃完饭去他家玩游戏,超级玛丽,装在五寸软盘里,一共七张盘,插进软驱里,咯吱咯吱响一会儿游戏就出来了。后来没想到这种咯吱咯吱的高科技声音改变了人们的生活。 鲁小彬家住楼房,是鲁厂长单位分的,挨着学校,一座塔楼的十七层。站在阳台,学校各个角落一览无遗:一个方方正正的院落横陈楼下,前院是初中部,中间是老师办公室,后院是高中部,旁边多出一块,是操场。 一次杨帆去鲁小彬家阳台透风,看见秦胖儿在刷饭盒。秦胖儿是杨帆的班主任,五十多岁的中年妇女,教语文,兼班主任,姓秦,人又胖,所以学生们在课堂上叫她秦老师,底下都叫她“秦胖儿”。因为胖,骑自行车不稳,便蹬着一辆三轮车上下班,经常把学生作业和下班买的菜一起放在车斗里,又得了一个外号,叫秦三轮儿。有一次看门大爷病了,换了一个小伙子看,不认识秦胖儿,见她推着三轮车进来,以为她是给小卖部送货的,坚决不让进,秦胖儿解释了半天,并从车斗里拿出学生作业为证,小伙子才让她进去,上课都迟到了。 杨帆叫鲁小彬和冯坤过来看,秦胖儿正一手拿着城墙砖大的铝制饭盒,一手伸进嘴里,不知道是在剔牙,还是咂摸手指头的剩余味道,往办公室方向走去。杨帆决定调戏她一下。 第十章 杨帆用鲁小彬家的电话拨通学校传达室的电话,憋着气,嗓子发出浑厚的声音,说是秦胖儿的父亲,帮忙找一下初一年级的秦老师。那时候电话还没有普及,学校只有两部电话,一部在传达室,另一部在校长办公室。 杨帆他们看到传达室的老头托一个正好路过的同学带话,这个同学进了语文教研组,秦胖儿马上出了办公室,扭着屁股——尽管离得很远,但杨帆他们还是能从她和身边经过学生的对比中看出肥硕——一路小跑。 杨帆看到秦胖儿走到电话前,拿起话筒,上来就叫:爸! 杨帆在电话这边闷着嗓子说,谁是你爸啊。 秦胖儿说,哪位。 杨帆说,你知道你犯了什么错误吗。 秦胖儿说,你是谁。 杨帆说,我是谁不重要,让我们来讨论一下你的错误。 秦胖儿说,对不起,你找错人了吧。 杨帆说,没错,找的就是你,秦翠芬。 秦胖儿说,我没时间和你胡闹。 杨帆说,如果你认为这是胡闹,那么,后果自负。 秦胖儿说,你到底是谁啊。 杨帆说,我是正义。 秦胖儿说,我不认识姓郑的啊。 杨帆说,不和你废话了,晚上睡不着的时候好好想想自己错在哪了。说完挂了电话,看着秦胖儿放下话筒,挠挠脑袋,还朝天上望了望,吓得杨帆等人赶紧蹲下。等他们重新探出头的时候,发现秦胖儿还站在原地挠着脑袋。 秦胖儿的这个姿势让杨帆很满意,这正是杨帆回答不出秦胖儿问题时的姿势,怪不得每次秦胖儿嘴边都会掠过一丝笑意,原来这个可爱的姿势令观赏者如此愉悦,这种居高临下的感觉很不错。 为了能看到这个姿势,从此以后每天中午杨帆都要到鲁小彬家给秦胖儿打电话。第二天,杨帆在电话里自称是秦胖儿的丈夫。第三天中午,杨帆又打了电话,传达室的大爷问是谁,杨帆说是秦胖儿的弟弟…… 这项活动差不多持续了两个星期,每次杨帆都能利用秦胖儿在课堂上不经意透露的家庭信息,直刺秦胖儿软肋,让她相信来电不是骚扰电话,但每次秦胖儿都正中下怀。 第十一天中午,杨帆拿起电话的时候,突然没有了兴趣,他觉得该适可而止了,他和秦胖儿之间的矛盾不足以使他让秦胖儿第十一次上当。 杨帆望着正往厕所方向去的秦胖儿,对鲁小彬和冯坤说,算了,饶了她了。 冯坤说,今天上课的时候,我觉得秦胖儿瘦了,和秦胖儿这个名字有点不相符了。 鲁小彬说,昨天晚上我爸问我,这个月电话费怎么这么贵啊。 但是,这天中午还是有一个电话打到了学校,号称是秦老师的父亲。看门大爷按秦胖儿吩咐的去做,对着电话里说,秦老师让我告诉你,孙子,你丫有完没完。然后挂了电话。 这次打电话的是秦老师货真价实的父亲,老头行动不便,在家想吃爆肚,打算让秦胖儿下班带点回来,没想到竟然得到这种待遇。老头血压本来就高,这么一来就更上一层楼了,两眼发黑,双腿发飘,全身发虚,感觉自己危在旦夕,赶紧给小女儿打电话。小女儿火速赶到老头家,给老头叫来120,然后给秦胖儿打电话,说找他姐。看门大爷一听,换女声了,劈头盖脸就是一句:秦老师说了,你捏着xx巴说话她也知道是你。然后又挂了电话。 这件事情闹得秦胖儿家里鸡犬不宁,老头说秦胖儿是白眼狼,一盘爆肚,就把她的人性给检验出来了。小女儿说秦胖儿愧对于人民教师的称号,连尊老爱幼孝敬父母都不懂。 秦胖儿顶住家庭内部的巨大压力,忍辱负重,在病床前陪伴老头度过几个不眠之夜。让她感到欣慰的是,老头的血压及时得到控制,化险为夷,保住了性命。 老头出院后,秦胖儿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递交了辞职报告。学校找来一个年轻的女老师出任班主任,和秦胖儿做了交接工作。秦胖儿与学生们作别,但没有挥泪。 新老师姓沈,上任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给学生们布置了一篇作文,题目是《我的某某》,某某是写和作者生活在一起的家人,不能是宠物,以达到了解学生家庭情况和检验学生观察能力的目的。 杨帆的作文题目是《我的爸爸》,他在文章中写道:我很少能见到我的爸爸,因为他每天早出晚归,披星戴月,和别的爸爸去打麻将不同,他是去为社会主义建设添砖加瓦。他是一名国家干部,日理近万机,心事重重,经常因为忙于抓生产促先进,而忽视了对我的思想教育工作,导致我小错不断,大错不犯,没能按合格的少先队员的标准要求自己,但是,我不怨他,因为我知道,在国家和集体利益面前,一切个人利益都微不足道,我的前途,没有国家的前途重要,国家有了前途,我才能有前途,若国家没前途,我也完蛋了。我深知不应该和国家抢我的爸爸,当出现矛盾的时候,我应该挺身而出,为国家的发展让路。我为我有这样的爸爸感到骄傲和自豪! 作文交上去后,沈老师认真批阅,然后召开了家长会,让自己和日后将朝夕相处的学生们的家长相互认识。 让沈老师感到意外的是,竟然看到熟人,杨帆他爸杨树林——原来这个沈老师就是多年前杨帆的幼儿园老师小沈老师。小沈老师考上某大学的成人班,三年后毕业被分配到某中学任语文老师,因为带班出色,遭受同行嫉妒、诋毁、使绊儿,经教育局调解,转到杨帆所在学校。一晃八年了,沈老师也从当年的未婚少女,变成现在的离异妇女,无儿女。 其实当沈老师知道班里有个叫杨帆的学生的时候,便留意观察他,丝毫没有发现八年前的痕迹。后来又看了杨帆的作文,更加确信只是同名同姓而已,此杨帆的爸爸是领导,在这个社会相对稳定的年代,彼杨帆的爸爸不会在八年里摇身一变,完成从一名普通工人到日理万机连儿子都无暇顾及的机关干部的蜕变。而当那个八年前的杨树林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她不得不承认,一切都是天意。 杨树林见到沈老师后说的第一句话是:小沈老师,后来我去幼儿园找过你。 沈老师说,我回去办手续的时候听园长说了。 杨树林说,小沈老师,这几年可好。 沈老师说,把小去了,别叫小沈了,都三十多了。 杨树林说,这几年你进步了很多,我还是老样子。 沈老师说,你这样挺好的。 让沈老师费解的是,杨帆为何要在作文中将杨树林描绘成那个样子。杨帆的解释是,秦胖儿说过,文章是虚构的艺术,要发挥想像力。沈老师说,发挥想像力不等于瞎写,要有生活根据,不能无中生有,有了真情实感,才能发现与众不同之处,才能写好文章。杨帆说,我爸每天上班下班吃饭喝水拉屎睡觉,和别人没什么不一样,要说与众不同,可能就是早晚都要大便,比常人多一次。沈老师想了想说,现在先不要着急,不一定一上来就写得与众不同,这需要一个过程,你可以先从客观记录开始,把你认为父亲生活中有意义的事情写下来。 杨帆重写了一篇,交给沈老师,沈老师说,虽然内容有待推敲,但至少比上一篇好。杨帆写的是: 我的爸爸是个工人,每天都要干活,所以他的手比鲁小彬爸爸的手粗糙,因为他爸爸是厂长,每天坐办公室,不用干活。正因为如此,我爸爸比他爸爸劲大,我们家换煤气,我爸爸一个人就够了,而鲁小彬家,他爸每次换煤气的时候都要叫上他,害得他连《圣斗士星矢》都看不上,经常第二天跑来问我,昨天演到哪了。我爸爸有时候喝点酒,喝的是二锅头,自己从副食店买的,喝完酒不打人。我听鲁小彬说,他爸爸也喝酒,喝的是泸州老窖,别人送的,有时候喝完酒还要打他或他妈妈,他妈妈就带着他去他姥姥家,所以,每次鲁小彬去他姥姥家的时候,他姥姥就问他,是不是你爸又喝酒了。由此可见,我的爸爸比他爸爸温柔,他的爸爸比我爸爸暴力,我比鲁小彬幸福。 家里的墙上画了杨帆的身高记录,每划一道,就在旁边写的日期,近期那个记录差不多每星期都在往上长。杨帆的饭量,也创了历史新高,最多一顿饭吃了十一个包子,一个一两多,还喝了三碗粥,吃完告诉杨树林:下回粥熬稠点。杨树林觉得现在的杨帆正验证了那句话:半大小子,吃死老子。每次吃饭的时候,杨树林都会对杨帆说完一句话后拭目以待:再给你拨点儿? 无论早上吃多少,杨帆到课间操的时候都会饿,后来一件事情解决了他的肚子问题。学校盖了个锅炉房,可以给师生热饭,每天课间操的时候,每班派出两名同学,把班里需要热饭同学的饭盒抬到那里,然后中午下了课后再把热过的饭盒抬回教室。 因为送饭盒可以逃避课间操,杨帆和冯坤便积极踊跃地承担起为全班同学热饭的工作。全班五十个同学,近一半人在学校吃饭,二十多个饭盒被杨帆和冯坤装在用来装篮球的网兜里,俩人找了一根木棍,抬着送去锅炉房。 有一次正装饭盒的时候,一个饭盒盖开了,肉和菜洒了一讲台。当时杨帆有点饿,尽管眼前的食物谈不上色香味,但还是让他怦然心动。杨帆问冯坤,你饿吗,吃片肉? 冯坤扫了一眼讲台上的五花肉,咽了一下口水,说,不好吧这样,饿死事小,失节事大。 杨帆看着白里透红的五花肉说,难道真这样眼睁睁地饿着,对不起肚子。 冯坤说,如果对得起肚子就对不起同学了。 杨帆看了一眼饭盒,上面贴着一个女生的名字,想了想说,我觉得不吃才对不起她呢,一个女生,吃这么多肥肉,人就毁了。 冯坤琢磨了一下,又看了看桌上的肉,还听到自己肚子叫唤了一声,说,那好吧,就吃一片儿,多了她该看出来了。 于是杨帆捏起桌上的肉,刚要往嘴里放,被冯坤拦住。 冯坤说,你别都吃了啊,我说的是咱俩吃一片儿。说着从杨帆手里撕掉半片儿,放进自己嘴里。 两人吃完后的一致结论是:淡了点儿。 这片儿肉,不但没有填补杨帆和冯坤肚子的空虚,反而使得他俩的肚子愈发空虚。杨帆觉得,必须再找点儿什么塞进肚子,否则什么都干不下去,心都慌了。于是他和冯坤又打开一个女生的饭盒,装的是饺子,一人捏了一个。冯坤咬了一口,发现是韭菜馅的,便给了杨帆:我不吃韭菜。 吃完饺子,广播体操已经做到跳跃运动,马上就该整理运动了,整理运动一完,听体育老师废话几句,学生们就下操了。杨帆和冯坤赶紧收拾了饭盒,抬去锅炉房。 这次偷嘴,让杨帆和冯坤尝到了甜头,不仅满足了嘴,还从偷中体会到乐趣。原来贼不仅仅是冲着结果去的,过程也充满了快感。从此二人一发不可收拾,每当同学们在操场上踢腿伸胳膊的时候,他俩便将二十多个饭盒逐一过目,有选择地品尝——如果都吃,会撑着。 半个月后,杨帆和冯坤对谁的家长手艺好,谁家经常做什么了如指掌。只是偷吃并没有意思,有时候两人会做个游戏,一个人闭眼吃一口菜,猜是从谁的饭盒里拿出来的。起初他们经常把几个人搞混,但后来随着吃的次数的增加,还是发现了不一样:酱油搁的多少不同。 时间长了,杨帆觉得,打开一个个饭盒,呈现在眼前的不仅仅是一盒盒饭菜,而是一个个家庭。 吃百家饭,破万卷书,行万里路。杨帆觉得他已经实现了最前面的一句。 第十一章 下了课间操,当别的同学饥肠辘辘地坐在教室里上第三节课的时候,杨帆和冯坤却嘴巴油脂麻花,昂首挺胸——不挺肚子撑得难受。老师经常夸他俩听课状态好,让全班同学向他们学习。 杨帆和冯坤的精神饱满,是以同学们中午少吃一口或多口饭菜为代价换来的。在他们送饭的这两个月里,陈燕变得面黄肌瘦。他妈带她去医院看,大夫说是营养不良。她妈问她,每天两个鸡腿还不够你吃的吗。陈燕说,你什么时候给我带过两个鸡腿,每次都是一个,有时候就是鸡爪子。每次带饭都是陈燕妈给陈燕装好饭盒,陈燕也不看,第二天热饭的时候交给杨帆,中午打开饭盒的时候里面有什么就吃什么。 原来是杨帆和冯坤觉得陈燕妈的手艺好,每天都不忘视察一下陈燕的饭盒。一次吃得尽情,俩鸡腿都被消灭了,忘了中午陈燕还要吃,便从别人饭盒里掰了个鸡爪子给陈燕补上。 陈燕妈觉得此事蹊跷,又给陈燕带了两个鸡腿,还给了五块钱,叮嘱陈燕,不要吃饭盒里的饭,中午去外面吃。 第二天陈燕照办了。第三节课上到一半的时候,杨帆和冯坤双双举手去上厕所。从厕所回来后,听了没五分钟课又去了。后半节课对杨帆和冯坤而言,几乎成了折返跑的体育课,频频往返于厕所和教室之间。 沈老师说,你俩不行的话就在那呆着别回来了,这样一趟一趟也怪累的。 中午,陈燕打开饭盒一看,只剩一个鸡腿了。陈燕倒掉放了泻药的鸡腿,去了沈老师办公室。 杨帆和冯坤落网了,被免去热饭一职,重新回到课间操的队列中,到了第四节课的时候也饿得蔫头耷拉脑。 真相大白后,热饭的同学相继回忆起有问题的地方。有人说,热饭之前饭盒挺沉的,热完了感觉轻了。有人说,在家的时候,饭都吃不了,在学校还不够吃,终于明白为什么在学校饭量比在家大了。还有人说,上幼儿园的时候老师就告诉我螃蟹八条腿,最近每次吃都是六条腿,还以为不是老师教错了,就是螃蟹变异了。 多年后杨帆以男朋友的身份去陈燕家吃饭的时候,陈燕妈给他夹了一个鸡腿,杨帆尴尬地接过来,又放到陈燕的碗里说:我现在不是那么爱吃鸡腿了。 事发后的一天早上,杨帆正准备出门上学,杨树林叫住他,拿来一个面包说:带上,省得老翻别人饭盒,好像我不给你吃似的。 杨帆一愣,看了杨树林一眼,拿上面包,出了家门。路上琢磨:看来杨树林和沈老师私底下有联系。这个结论令杨帆感到不妙。 杨树林确实和沈老师保持着联系。久别重逢后,杨树林像以为要在白色恐怖下生活一辈子的老百姓见到走了又回来的红军一样,立即对未来寄予了极高的期望。试探了几个回合,当获悉沈老师依旧单身的事实后,杨树林的心情就像被压迫的老百姓得知红军这次是来解救自己时一般澎湃。 沈老师补充说,结了一次,离了,说不到一块去。 杨树林的喜悦被打了八折。又一想自己,有什么条件要求十全十美呢,能赶上八折的已经不错了。 每次都是杨树林给沈老师打电话,以询问杨帆在学校的表现为借口,三五句话后便转移到沈老师的生活上。让杨树林很棘手的是,如何让沈老师明明白白他的心。他们都人到中年了,年少轻狂的冲动早已不复存在,夕阳红的温馨又从容还尚未到来。在和沈老师的接触中,杨树林只是感觉她并不讨厌他,没看出任何她听完他的一句话就会嫁给他的迹象。而且,不得不考虑的一个现实问题是,沈老师是杨帆的班主任,万一求爱被拒绝,以后他怎么给杨帆开家长会,她对杨帆又会是什么态度。怎么把窗户纸捅破这一问题,严重困扰着杨树林。 期末考试前,全班召开家长会,商讨如何让孩子考出好成绩的问题。杨帆一直躲在教室外,暗中观察杨树林与沈老师的关系。散会后,家长们陆续离开教室,最后只剩下杨树林拿着笔记本坐在杨帆的座位上,好像有一堆问题要问。杨帆趴在后门,见杨树林走上讲台,和沈老师说了一句话,然后俩人就向教室前门走去。 杨帆在他们出教室前,躲到车棚后面,清清楚楚地看到杨树林帮沈老师锁了教室的门。 杨树林先走了,但没走远,推着车在校门口不远处等着沈老师。沈老师出来后,俩人并肩沿着马路走,杨帆跟在后面。当沈老师警惕地向身后看了一眼的时候,杨帆机敏地利用路边的槐树掩护了自己。 走到一片无人地区,杨树林停下来,从怀里掏出一条红色的围脖,递到沈老师面前。沈老师一愣,抬起头看了看杨树林。杨树林往前伸了伸胳膊,沈老师下意识地往后闪了一下。 杨帆听不到他们说什么,仅从肢体上,猜测他们的对话: 杨树林:天凉了,给你买了一条围脖。 沈老师:这样不好,我是老师,你是学生家长。 杨树林:收下吧,我和杨帆也戴不了,我们俩大男人不能戴红围脖上街啊,多有损首都形象,杨帆给你添了不少麻烦。 沈老师:杨帆表现挺好的,以后别买围脖了。 杨树林:好,以后天暖和了,该买裙子了。 沈老师不知道对杨树林说什么好。 杨树林:如果你觉得围脖还不难看的话,我给你戴上吧。 沈老师想了想,没说什么,低下了头。杨树林像藏民给客人戴上哈达一样,庄严地给沈老师围上围脖。 看到这里,杨帆心头一紧:如果他俩狼狈为奸,后果将不堪设想。必须及时采取行动阻止他们结成统一战线。 就在杨树林正准备喜迎自己第二春的时候,杨帆也像一只到了春天的猫,蠢蠢欲动了。 最近一段时间,杨帆对陈燕突然产生一种莫名的感觉,既想每天都见到她,见到她后又有点紧张,不知道说什么好,一旦分开,又有点儿想念。特别是当陈燕和别的男生说说笑笑的时候,杨帆心里很不高兴。 杨帆进入青春期了,这种变化首先出现在身体上。一次睡觉的时候,做了一个奇怪的梦,身体里随之流出点东西,然后就醒了,感觉内裤里有些冰凉,看窗外天还黑着,便没理会,接着睡。等早上起来穿衣服的时候,觉得下面有点异样,一想,好像夜里是出了点儿什么事儿,没太往心里去,换了一条内裤,吃完早饭就上学去了。没过几天,同样的事情再次出现。杨帆到了学校,把昨夜的经过和感受描述了一番,问鲁小彬是否经历过。 鲁小彬说,半年前我就有幸体验了一把,看来我比你发育得早。 杨帆说,发育我倒是不介意,可是干吗还得让我换裤衩。 鲁小彬说,这叫遗精,咱们男的都有。你看过《红楼梦》吗,三十多页的地方,贾宝玉也遗了。 杨帆说,看过小人书。 鲁小彬说,小人书不写这些。 杨帆说,看来还是做女人好。 鲁小彬说,她们有她们的难处,你没看咱们班有些女生每个月都有一个礼拜不上体育课吗,那是她们发育了。 杨帆说,夜里那种感觉倒是不错,不用换裤衩就更好了。 鲁小彬说,不穿裤衩就不用换了。 杨帆说,那不行,都弄被子上了,还得换被罩。 鲁小彬说,那没办法了,你就安心学习吧,别操心这事儿,操心也没用。 杨帆放学回家后,看见自己的裤衩晾在院里,正往下滴答水。 杨帆进了屋,杨树林正把脸盆放架上,把杨帆叫过去,问道:你觉得自己最近有什么变化没有。 杨帆说,单词量已经四百多个了。 杨树林说,除了学习上的,身体上的呢。 杨帆知道杨树林的意思,脸不由自主红了一下,被杨树林明察秋毫。 杨树林取来暖壶,往杯子里倒水,眼睛看着杨帆,杯子满了也不知道。 杨帆说,你老看我干吗,水都洒了。 杨树林停下来,说,这说明了一个道理。 杨帆以为杨树林要说做事不能三心二意。 杨树林说,说明了水满自溢,有些东西和这是一个道理。然后把杨帆留在思索中,自己拿着晚报进里屋去看,似乎对自己刚才的教育方式很满意。 第十二章 杨帆开始注意自己的形象了。以前洗脸还得杨树林逼,现在很自觉,早晚各一次,有时候中午还要洗洗,怕油脂堆积,长青春痘。 原来杨帆留的是寸头,杨树林一个月给他剃一次,现在杨帆不用杨树林剃了,留起分头,剪的话也去广东人开的发廊,让人家给他按照郭富城的头型理。 班里突然之间冒出许多个中分,上课的时候总会有脑袋甩来甩去。沈老师找杨帆谈了一次话,说原来留寸头挺好看的,希望他改回来。杨帆说寸头太土了。沈老师说张学友也是寸头。杨帆说所以张学友是实力派,郭富城是偶像派。沈老师说难道做实力派不好吗。杨帆说四十岁以后再做实力派,趁年轻先做偶像派。 服饰上杨帆也追赶潮流,穿黑色三接头皮鞋,白袜子,黑色老板裤,压了花纹的皮带,皮带扣是不锈钢的,白衬衫掖在裤子里,起风的时候扽出来,迎风招展。 当男人开始打扮的时候,说明他想引得异性的关注。光是男人在一块,不要说打扮,就是连衣服也不一定穿。杨帆这么做,是为了讨陈燕欢心。 杨帆把早已打好的腹稿反复精加工,写在有花纹水印还带香味的纸上,上面有若干处涂改液的痕迹,一共写了三页,创造了有生以来写文章的最长纪录。 杨帆约陈燕放学一起走,说数学课讲的二元二次方程组没听懂,想让陈燕去他家辅导一下,陈燕答应了。 放学的时候天上开始掉点儿,两人都没带伞,杨帆说反正也不远,不用等雨停了。行至途中,雨突然大起来,两人在雨中跑了一段才找到避雨的地方,这时候身上的衣服已经湿透了。 陈燕穿的是一件白色t恤,浸了水变成塑料布的颜色,贴在身上,曲线毕露。陈燕从杨帆的目光中发现了不妥,急忙转过身,揪起衣服,让曲线变成直线。杨帆不好意思地扭过头,眼睛看着天上,心里想着身后。 雨小了,两人继续赶路,杨帆看着身边的陈燕,闻着雨后的空气,觉得很清新。 进了门,杨帆脱掉湿背心,因为陈燕在,又套上一件干的。两人把书本铺在桌上,开始写了。杨帆小心翼翼地打开作业本,可是里面没有信,感觉很奇怪,昨天晚上明明夹在作业本里了。 杨帆又把作业本翻了一遍,还是没有,顿时慌了。陈燕问怎么了,杨帆想,要不然就开门见山,直奔主题,是死是活命中注定,可是陈燕正专注地写着作业,杨帆难以启齿。夕阳照在陈燕低下的头上,脖颈上的绒毛被镶上一层金边,像秋阳下的麦田,杨帆想吹口气,看看它们随风摆动的样子,又不忍心打扰正沉浸在数学世界里的陈燕,越看她越觉得自己龌龊,但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催促着那些话往外冒,已经卡到嗓子眼儿了,呼之欲出。 就在这个时候,杨帆的肚子叫了一声。声音挺大,拉得还挺长,陈燕显然是听到了,要不也不会目光突然从作业本移到杨帆身上。这声叫唤出现的太不是时候了,那些都进入了口腔的话,又生生被杨帆咽了回去。杨帆后悔中午没有多吃点,哪怕多吃一个包子,这会儿也不会饿,肚子也不会发出令人沮丧的一声,那点冲动和勇气都被这一声吓跑了。 此后的时间里,直到杨树林回来,杨帆也没找到表真心的机会。陈燕看到杨树林回来了,叫了声叔叔好,继续心无旁骛地写作业。杨树林端着茶杯在他俩面前晃来晃去,不停地问学校里的事情。杨帆很不自在,说,你赶紧做饭去吧。杨树林留陈燕一起吃,陈燕说不了,杨树林未经陈燕同意,擅自做主:咱们吃饺子,我买馅儿去。陈燕说叔叔不用了,我这就回家了,我妈等着我呢。杨树林说,那好吧,有空来玩。陈燕收拾好书包,说了声叔叔再见,由杨帆送出门。 送完陈燕回来后,杨帆一进门,发现杨树林正襟危坐,注视着他。 杨帆没理,径直往里屋走。 杨树林说,你过来一下。 杨帆走到杨树林面前:干吗。 杨树林指了指旁边的椅子:坐这。 杨帆不情愿地坐下。 杨树林喝了一口水,严肃地说,你知道咱们国家的基本国策吗。 杨帆说,我不关心政治。 杨树林说,那好,我告诉你,是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坚持四项基本原则,坚持改革开放。 杨帆说,政治课上老师好像讲过。 杨树林说,你知道咱们国家为什么定这个基本国策吗。 杨帆说,这和我没关系。 杨树林说,这是考虑到国情,抓主要矛盾。 杨帆说,你想说什么啊,没事儿我写作业去了。 杨树林说,你知道“追悔莫及”什么意思吗。 杨帆说以为杨树林不懂,自鸣得意地给他解释了一遍:就是干了不该干的事儿,等后悔了就来不及了。 杨树林说,你是不是对陈燕有意思,你可还是学生,主要任务是学习,现在谈这种事情早了点儿。 杨帆心想,原来他在这等着我呢,说,你知道“老奸巨猾”什么意思吗? 杨树林说,不就是姜是老的辣的意思吗,我认为这是在夸人。我可告诉你,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 杨帆想,反正你只是看到我和陈燕一起写作业了,我心里怎么想的你也不知道,便说,你们大人思想最复杂了,看见小孩一起写个作业就往坏处想,以大人之心度孩子之腹,这样不好。 杨树林看着杨帆,见他表现出一副天真无邪状,觉得很伤心,杨帆学会撒谎了。 杨帆看杨树林没反应,以为他无计可施,便起身说,我写作业去了。都要走到里屋了,杨树林突然蹦出一句:我可证据确凿。 杨帆一回头,杨树林从兜里掏出一封信,正是杨帆写给陈燕的。 原来,杨帆头天晚上写完信后,夹到作业本里,已经想好了第二天和陈燕一起写作业的时候给她,可是却夹到第二天要交的那个作业本里,所以刚才杨帆没有从第二个作业本里找到信。数学老师在批改杨帆作业时,发现夹了几张纸,还挺香,就打开看了看,看到了杨帆的内心世界,出于对教育事业负责的态度,又把杨帆的内心世界介绍给班主任沈老师看。沈老师看完,觉得有必要告诉杨树林,于是杨树林也看到了自己儿子的内心世界。 杨帆走过去把信撕得粉碎,憋红了脸。 杨树林说,你们沈老师给我的。 杨帆把纸片装进兜里,说,那你还留陈燕吃饭。 杨树林说,我那是鸿门宴,吃饭的时候把刚才对你说的话再对她说一遍。 杨帆说,你都这么大的人了,亏你想得出来。 杨树林说,我这是为你们好。 杨帆说,那你还让人家下回来玩,虚情假意。 杨树林说,我那是客气客气,毕竟是你的同学。 可是杨帆觉得杨树林一点都不客气,写给喜欢的姑娘的热情洋溢的信被自己的父亲冰冷地掏出来呈现在自己面前,世界上最残酷的事情莫过于此。 杨帆进了屋,关上门,冲着门外小声说了句:走着瞧。 虽然以还算令人满意的成绩直升入本校的高中了,但杨帆从此和杨树林没话了。除了对着干的时候,父子唇枪舌剑。多少次杨树林态度越和蔼,杨帆越是蹬鼻子上脸。最后杨树林不说话,杨帆的反作用力也因为作用力的消失而消失了,杨帆仍意犹未尽,为杨树林没有多说两句感到遗憾。 陈燕考的高中是区重点,离杨帆的学校不远,两人常见面。尽管杨树林告诫杨帆谈恋爱早了点,但杨帆还是毅然决然拉起陈燕的手。 这天杨帆和陈燕去红楼电影院看电影。自打上回和考上技校的鲁小彬、冯坤见面,鲁小彬临走给杨帆留下一个避孕套,杨帆就心神不定,总觉得得用上,要不浪费了。每次一幻想使用时的场面,杨帆就心潮澎湃。有时候他觉得自己是个坏人,怎么会有这么龌龊的想法,有时候他觉得很正常,毕竟岁数到了,荷尔蒙分泌正常,再说了,鲁小彬都是先驱了。可是现在杨帆和陈燕的关系距离使用这东西还为时尚早,为了不让它过保质期,杨帆觉得进一步发展和陈燕的关系很有必要。 进了电影院,杨帆和陈燕在最后一排就坐,前排做一些事情后面能看见。电影还没演完一本,杨帆已经亲在陈燕的脸上。 当电影进入发展阶段,杨帆觉得他和陈燕也应该继续往下发展,不仅局限于在脸上亲一下。于是试探着把手放在陈燕的后腰上,陈燕没什么反应。又把陈燕拽在裤子衣服扥了出来,陈燕知道杨帆的意图,说,这样不好。杨帆说,又不是外人,咱俩都是男女朋友了。陈燕说,做这事早了点儿。杨帆说,早晚都得做,我愿意做一个走在时间前面的人。陈燕说,你现在摸了,万一以后咱俩不在一起了怎么办。杨帆说,我会对我的行为负责的,我不是没有责任心的人。陈燕说,以后什么都会变的。杨帆说,但我的心不会变,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让我摸一下吧。杨帆苦苦央求,陈燕的心有点儿软了。杨帆又说,咱俩认识这么久了,还停留在初级阶段,鲁小彬都后来者居上了,他已经不是男孩了。陈燕说,那他是什么。杨帆说,是男人。陈燕说,这有什么区别吗。杨帆说,当然有,从男孩到男人,是一种质变。陈燕对杨帆的话似懂非懂,觉得杨帆对现实的不满和自己有关,她有责任消除杨帆的不满,说,那你就摸一下吧,就一下啊,于是松开揪住衣服的手,做出英雄就义前才有的凛然状。杨帆突然害怕了,有点儿不知所措,其具体表现就是手心出汗,真该摸的时候不知道该摸左边还是右边。最后杨帆屏住呼吸,心一狠,把手按在陈燕右边的rx房上——因为他坐在陈燕左侧,伸出的是右手,从陈燕背后经过,放在右乳上会比较自然。 放了一会儿,杨帆平静了些,才发现还隔着胸罩。杨帆说,能不能别拒之门外,让我进去呆会儿。陈燕什么也没说,杨帆认为是默认,便推门而入。进去后杨帆还觉得有点儿生分,适应了一下环境后,和主人握了手。在杨帆的印象中,这东西应该是温暖的,柔软的,像豆腐一样,但恰恰相反,它的硬度像快冻上的豆腐,还有点儿凉。杨帆的手能感受到陈燕心跳的速度和强度。为了拉近和陈燕的距离,杨帆说,其实我也很紧张。 过了一会儿,杨帆感觉那东西不那么凉了,便把手挪开,向另一个靠近。陈燕说,你要干什么。杨帆说,再摸摸那边。陈燕说,说好了只摸一下的。杨帆说,可是我得一视同仁啊,不能偏向,把那边忽略了。陈燕问,手还痒痒。杨帆说,手是不痒了,但心里痒。陈燕想反正一边已经被摸了,另一边再被摸一下并不会有更进一步的损失,便没阻拦。杨帆的手刚着陆,就被陈燕拽了出来。杨帆说,别就点到为止,再放会儿,太短暂。陈燕说,你爸来了。 杨帆顺着陈燕所指的方向看去,见杨树林正和一个女人在前面找座位。杨帆对那个女人的身影很熟悉,连陈燕都认出来了:那不是沈老师吗。 杨树林和沈老师并排坐下,像一对夫妻,没有丝毫生分之感,也不像热恋中的情侣,搂搂抱抱,黏黏糊糊,而是安静地看着电影,两个人的头呈八字型,分别向对方倾斜。陈燕看了感叹说,你爸和沈老师进展神速啊。杨帆说,我也没想到啊,他俩偷偷摸摸地都到这种程度了。 第十三章 原本杨帆在那方面的兴趣和好奇以及开拓心,随着杨树林的到来而烟消云散。为了不被杨树林发现,杨帆和陈燕在电影结束前便提前退场。在电影院门口,杨帆看见了杨树林和沈老师的自行车,两辆车还锁在一起,一辆靠着另一辆。 一天杨帆放学回来正写作业,邮递员送来一封加拿大寄来的挂号信,寄给杨树林的,杨帆翻箱倒柜找杨树林的印章,发现一盒避孕套,打开一看,只剩半盒了,同时发现了杨树林送给沈老师的那条红围脖,杨帆心想,看来他们生米已经煮成熟饭了,趁我不在家的时候开火了。杨帆并不为此郁闷,甚至还有点儿高兴,他俩好了对杨帆也有好处,以后作弊沈老师监考的话还能罩着他,历史政治这些课还要学一年半。 信是薛彩云寄来的,内容还是向杨树林索要杨帆,加拿大有良好的学习环境,空气质量也好,听说国内污染很严重,总而言之,加拿大各方面都有利于杨帆的发展和发育,薛彩云希望能和平友好地解决杨帆这一争端,如果杨树林觉得就这么让杨帆走了亏,那不妨开个价,毕竟杨帆长这么大吃了他不少粮食。 杨树林回来看完信说,本来字就写得难看,在国外呆这几年,字写得更难看了。然后把信给杨帆看。 杨帆看完,杨树林问他有什么想法,杨帆说虽然他内心不是特先进,不是特爱国,但还不至于觉得国内不适合自己,他这样呆着挺好的,然后问杨树林信封还要不要,不要的话他就把邮票抠下来给冯坤了,冯坤一直在集邮。 杨树林说不要了,然后问杨帆想不想给薛彩云回一封信。 杨帆把信封泡到温水里说,回它干吗,还费邮票。 杨树林说,不回也好,这样你就能收到更多加拿大的邮票了。 晚上杨帆在外屋看着电视洗着脚,杨树林悄无声息地溜进杨帆的屋,拿起桌上的东西就看。杨帆最近开始写起日记,没想到杨树林会进来看,写完本没收好,随手放在桌上,打算等睡觉前把还想说的话写进去再收。杨树林看到杨帆的日记,来了兴趣,像当年看手抄本一样,兴奋起来。 杨帆擦脚的时候,发现杨树林没了,警觉地回过头往屋里看,见他正捧着自己的日记本看得津津有味,勃然大怒,上前抢过日记,说,看别人的日记是不道德的行为,你都这么大的人了,也好意思。 杨树林不以为然,说,我看你日记没什么不道德的,我是你爸,要掌握你思想的萌动,刚才我要不看你的日记,我还不知道你对我有意见。 杨帆说,我已经不是小孩了,不用你管。 杨树林说,子不教,父之过,我不能犯错误。说着又翻桌上的东西。 杨帆收好日记本说,翻吧,没觉得不要脸你就翻。说完出了屋。 杨树林说,你别拿话激我,今天我还就翻了,给你来个彻底扫荡,看看你沾染了什么不正之风。拿起杨帆的书包,来了个底儿朝天,把里面的东西倾倒一空。 杨帆在一旁看着,满腔愤怒,对杨树林充满鄙视。 杨树林边检查边说,我知道你恨我,我这是为你好,你现在正处于思想波动期,很容易受社会上不良风气的影响,我的任务就是帮你矫正。 杨帆记得,书包里只有书本,昨天看的那两本古龙和全庸的黄色武侠小说已经还给同学,心想,看你一会儿什么都找不着还说什么。 但是有一样东西杨帆忘记了,不仅忘记从书包里拿出来,都忘了有这么一个东西——鲁小彬给他的避孕套。 杨树林把杨帆的书包里里外外翻了个遍,能拉开的拉锁全部拉开,能打开的纽扣一律打开,最终从书包侧兜里掉出一个避孕套。 杨树林拿起看了看,当认出是什么后的第一反应不是愤怒而是喜悦,因为他抓住了杨帆的把柄——在翻出避孕套之前,杨树林心里也嘀咕:万一一无所获怎么办。 杨树林的嘴角掠过一丝胜利的微笑,随后表情严肃起来,他想,如果真是杨帆的,那么这小子干的事情已经超过自己预想的程度,太可怕了。 杨树林举着避孕套说,这是什么。 避孕套的出现也吓了杨帆一跳,他已经忘了这码事儿,现在这个东西攥在杨树林的手里,杨帆不知所措。 杨树林又问了一遍:这是什么! 杨帆心想,明知故问,好像你没用过似的。 杨树林扭曲着脸说,你你你,你气死我了。抡起手,给了杨帆一个嘴巴。 杨帆捂着脸,被杨树林的突然一掌打懵了。 杨树林说,小流氓,你才多大,就开始这个。说完看了看手里的避孕套,不知道是将杨帆当成倾听对象,还是自言自语:还是外国牌子的。然后继续斥责杨帆:别以为你上高中了我就不打你。 杨帆被杨树林的家庭暴力激怒,觉得不还以颜色杨树林不知道天高地厚,内心斗争了片刻,还是亮出杀手锏:别以为你的事儿我不知道,你也没干什么好事儿,作案工具就放在柜子的倒数第二个抽屉角,围脖还在那呢,下回把围脖给人家送回去,别冻着。 杨帆的话让杨树林深受打击。杨树林一直认为自己在儿子眼里无懈可击,即使不是完美无瑕,也是一尘不染,却万万没想到杨帆对自己的这种事情已经了如指掌,而自己还蒙在鼓里,努力维持着完美父亲的形象。先前十几年的努力,被杨帆的这句话付之一炬。 杨树林后悔没听沈老师的话,当初她曾告诫过他,把东西收好,别让杨帆看见。杨树林不听,说杨帆不会乱翻东西的,看不见,再说了,也不剩几个了,过不了多久就用了。现在看来,女人的细心还是很有必要的。 杨帆说完那句话,觉得自己占据了主动权,洋洋得意地看着杨树林,像翻了身的农民在地主面前膨胀了勇气,并做好批斗的准备。杨树林在杨帆面前变得渺小、软弱、无力。 杨树林放下手中的避孕套,还放回书包的侧兜,并拉上拉锁。 杨树林说,从今以后,我不管你了,你好自为之。 杨帆没接他的话,心想,你还真不是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的人,早晚会食言的。 此后的一个星期,杨树林果然说到做到。每天下了班做完饭,就自己看电视,看困了就睡觉,在家说的不多的几句话都是在接电话的时候。学校需要交钱的时候,杨树林就把钱摆在桌上,有沈老师给他通风报信。杨帆觉得这样的生活挺好,自己干什么事儿的时候杨树林不会再来打扰了,而且他确实也没什么需要和杨树林说的话。 那晚的谈话对杨树林产生了一定作用,知道杨帆有自己的思想了,不能再左右他了,唯一能左右的就是给他做什么饭,每月给他多少零花钱。让杨树林不能接受的是,自己在儿子心中竟然是那种印象。杨帆平静下来后意识到自己的话伤害到杨树林,尽管他对杨树林的那些不满都是事实,但不能从他嘴里说出来,因为他是杨树林的儿子。第二天见面后,两人都觉得很尴尬,于是两人的话又少了,每天的生活像一部无声的电影。 其间,杨树林几次想问问杨帆,又写了什么作文没有,但想想那晚杨帆对自己的批评,便把嘴边的话又憋回去了。 直到高考前该填志愿了,两人才开始正式的交谈。杨树林问杨帆,想报哪儿。杨帆心里已经有数,但还是说,不知道。 杨树林说,你模拟考试的分数够上什么学校。 杨帆说,北京的二类本,发挥好了,能上外地的一类本。 杨树林说,别报外地的,在北京多好,周末还能回家和我说说话。 别的同学报志愿的时候都是和家长谈论好几天,常常是彻夜到天明,最后才一笔一画地把每个志愿栏里都填上北京的学校。杨帆恰恰相反,心想,只要不是北京的学校就行。填表的时候,他的耳畔响起杨树林的叮嘱,但还是毅然决然将外地大学写在志愿表的每一栏里,心想:我和你没有共同语言,就是因为你我才离开北京的。 高考前一天,杨帆特意没睡午觉,还打了一会儿篮球,让自己很疲惫,但晚上还是失眠了。他既不紧张,也不兴奋,就是睡不着。爬起来上厕所。这已经是他一个小时里第三次上厕所了,和前两次一样,并没有多少尿。 杨帆回到床上,没过多久又有了要尿的感觉。他并没有喝多少水,为了能睡个好觉,晚上才喝了半杯白开水,平时喝三杯茶水都不起夜,还挨枕头就着。 杨帆边尿边想,也许这就是紧张吧,不一定手心出汗、两腿哆嗦才是紧张。可是尿了半天,还是只有几滴。杨帆又回到床上,躺了半个小时,神志依然清醒。 夜太静了,静得让人睡不着。 这时外面有杨树林的动静儿,杨帆出去一看,杨树林正端着锅,里面盛着绿豆,在水下冲洗。 杨帆问:你干吗呢。 杨树林说,睡不着,起来干点儿活。 杨帆没再多问,躺回床上,听着杨树林弄出的动静儿,有了睡意,在杨树林清洗绿豆的水声中进入了梦乡,似乎还听见点煤气的声音。 第二天,杨帆吃完早饭,收拾了东西,准备奔赴考场。之前杨帆对杨树林提出过“两不要”的要求。第一,去考场的路上不要杨树林陪着,回来也不要杨树林接。第二,考完了杨树林不要问考得怎么样,不要说任何与考试有关的话题。杨树林说,你这孩子,怎么跟别人正好拧着,人家都希望家长陪着去,路上好有个照应。杨帆说,他们是他们,我是我。 杨帆拿上自行车钥匙,杨树林没有送他的意思,只是拿出一个保温壶:天儿热,把水带上。 杨帆接过保温壶,装进书包,走了。 路上,杨帆听见有人叫他,回头一看是陈燕和她妈。 陈燕赶上来,问,你一个人呀。 杨帆说,是啊,怎么了。 陈燕妈说,刚才我们看见你爸了。 杨帆问,在哪。 第十四章 陈燕说,就在你家胡同口,问他干吗去,他也没说。 杨帆说,他可能是上班去了。 到了学校,还没到进考场时间,杨帆坐在操场上等。满场都是考生和家长,有的打着遮阳伞,有的拿着便携式电扇,有的抱着冰块。杨帆掏出保温壶,心说,大热天的,还让我喝开水。喝了一口,竟然清凉爽口,还有点儿甜,倒杯里一看,是绿豆汤。杨帆又喝了两口,不敢多喝,怕上厕所。 考完回到家,杨树林果然没有问考得怎么样,只是说,绿豆汤够甜吗,用不用多放点儿糖,下午再带一壶。 第一天杨帆考得还行。第二天,杨帆刚到学校门口,听见杨树林叫他。杨帆说,你怎么来了,不是说不让你来吗,成心不让我考好吧。正要急,杨树林说,你没带准考证。杨帆一翻书包,果然没带。接过准考证,说,行了,你赶紧走吧。杨树林没再多说话,骑上车就走了。 第三天,杨帆的自行车在路上扎了,骑了才一半的路,附近也没修车的,杨帆正要锁上车步行去考场,杨树林出现了,把自己的车给杨帆,接过杨帆的车,让他赶紧走。杨帆也没多想,骑上正要走,被杨树林叫住,杨树林给了杨帆五十块钱,说要是再扎了,就打车去。 最后一门考的是化学,前面答得都挺顺,到最后一道大题的时候,杨帆突然冒出许多想法。突然,杨树林出现在杨帆的脑海中。杨帆想,他怎么会在我自行车坏了的时候突然出现,是不是一直在跟踪我啊。这个想法让杨帆气愤不已,以至于第一遍读题的时候居然没看明白。又看了一遍,还是不明白。看完第三遍的时候,杨帆意识到,正在参加的似乎是化学考试。看了五遍,杨帆确定了这是化学考试,但是不知道在考什么。一看时间不多了,杨帆就把能想到的和题目似乎有关的化学符号和方程式都写在卷子上,写完卷子上还剩一点儿地方,离考试结束还有时间,杨帆就把元素周期表搬了上去——反正多写也不扣分,说不定碰上个有爱心的阅卷老师,还能多得一两分。 化学没考好,杨帆回家就把气撒在杨树林身上,问他为什么要跟踪自己。杨树林矢口否认。杨帆说,第一天,我刚出家门你也出来,那天你请假了,你出去干什么了。第二天,为什么到了学校门口才把准考证给我,难道真是那时候你才追上我,其实你早就发现我没带准考证了吧。第三天,为什么我自行车坏了的时候你就正好出现,怎么就这么巧。杨树林想了想说,是挺巧的,不过北京就这么大,就正巧碰上了呗。 杨帆说,我考不上大学就赖你。 杨树林说,那明年再考的时候,我肯定不跟踪了。 杨帆说,有本事你就继续跟踪,反正复读的学费你给我掏。 杨树林说,你别赌气,学费是我掏,可是青春是你的。 杨帆觉得,自己报外地大学的选择是十分正确的。 让杨树林纳闷的是,杨帆怎么知道自己第一天跟踪他出门了,那天杨帆骑车的时候并没有回头啊。 出分前,杨帆一直期呆着这一天:把外地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往桌上一拍,就收拾好行李,不等杨树林反应过来,说一句,我走了,便推门而出。 分数出来了,够第二志愿那所学校的录取线,杨帆认为就要摆脱杨树林了,开始珍惜和杨树林在一起的每一天,并为自己的异乡求学做着准备。 但是,通知书上印的是北京的一所大学。杨帆想肯定是印错了,把自己的名字印在别人的通知书上了。去查,说没错。杨帆想,那就是把南京印成北京了。又去查,还说没错。杨帆想,自己填了服从分配,会不会是被分配的,但是分数不低啊,不至于被调剂。又去查,这所学校竟然是自己的第二志愿。 原来,杨树林听沈老师说杨帆报的都是外地院校,便赶到学校,掏出户口本,证明了和杨帆的父子关系后,擅自将杨帆的志愿都改成北京的学校。 得知真相后,杨帆气急败坏地说,我现在明确告诉你,可以准备我复读的学费了,你报的学校我不上。 暑假即将结束的时候,杨帆改变了主意,他想,别跟自己过不去,一年的时间干点儿什么不好,不能浪费在复读上。于是拿着通知书坐公共汽车去报到。路上,杨帆想,虽然没去成外地,但我不回家就得了,既然学校是北京的,那我就把家当成在外地好了。 百纳论坛欢迎你 制作人:水少7岁就很酷 本版本仅供研究学习之用看完请立即删除 喜欢的朋友请购买正版书籍 杨帆上大学的时候,还不是每个宿舍都有电话,一栋楼只有一部,在一楼传达室。一栋楼住了一千多人,他们的亲友只能通过这一部电话找到他们,于是这部普普通通的国产电话机便肩负起不平凡的使命,从就职之日起,几乎没歇过,除了响铃,便是攥在某个学生的手心里,或夹在耳朵和肩膀之间,原本黑色的机身,现在都磨白了,因为有些人说话喷唾沫腥子,话筒说话那端已经有了异味,在意的学生打的时候,把话筒离鼻子和嘴一拃以上,喊着说。学校并没有为此更换新的,除了保持艰苦奋斗的作风外,也知道换了新的用不了几天还得有味儿,所以仍让这部电话机服役,二十四小时为学生服务。 有些家长知道想把电话打进来比打市长热线还难,所以没什么急事儿就不打,而杨树林却有一种锲而不舍地精神,自己在家呆着无聊了,就以降温了、刮风了、闹流感了等事件为借口,打电话让杨帆加以防范,但每次打的时候都占线,于是杨树林举着话筒,不停地按重播键,导致该键磨损严重。三年后,当杨帆家换电话机的时候,这个键已经凹进去了,别的键还都鼓着。工夫不负有心人,连续按个两三天,到了子夜或黎明时分,电话就打进去了。往往这时候,温度都回升了,风也停了,流感改猩红热了。 杨帆经常在三更半夜被楼下的老头通过传呼器叫醒,迷迷糊糊地下了楼,拿起话筒,以为杨树林有什么事儿,杨树林在电话那头说,没事儿,就是问问你干吗呢。 杨帆说,这个时候除了睡觉我还能干吗。 杨树林说了一些让杨帆照顾好自己的话。 杨帆不耐烦地听了一会儿说,以后别在这个时间打电话,你不睡觉啊。 杨树林说,我也想睡觉,可别的时间打不进来。 杨帆说,那就别打,电话费又不报销。 杨树林说,我不是想和你说说话吗。 杨帆说,为了告诉我加件衣服,你就大半夜地打啊。 杨树林说,不仅仅是这事儿。 杨帆说,还有什么事儿。 杨树林说,还想告诉你,晚上睡觉多盖点儿,别冻着。 杨帆说,我在被窝里睡得好好的,你非让我爬起来接你电话,冻不着才怪。说完打了一个喷嚏。 杨树林说,那你赶紧回去接着睡吧。 杨帆说,下回没事儿别打了啊。挂了电话。 杨帆半夜被电话叫醒的时候,并不是每次都不乐意,因为有时候陈燕会在这时候打来电话。陈燕考入北京的另一所大学,两人的关系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有了进展,已逾越两人当初在电影院做的那些事情的阶段。 接陈燕电话的时候,杨帆精神抖擞,困意全无,两人能聊到该上课了。上高中的时候,因为杨树林在,每次两人打电话都不能尽兴,现在可以敞开打了,但每通话一次,都少吃好几顿小炒。 每到周末,杨帆便找各种理由不回家,要么班里秋游,要么去敬老院打扫卫生,或者开运动会。有时候是真有活动,有时候是因为去陈燕学校找陈燕,或者陈燕来学校找他玩,有时候是什么事儿也没有,就是不愿回家面对杨树林。 到了元旦,杨帆依然没有回家,理由是,快考试了,得复习。杨树林只好一个人在家过元旦,看了会儿晚会,没什么意思,关了电视,屋里一点儿动静没有,感到有点儿寂寞,想了想,拿起电话,给杨帆打,但一直占线。又给沈老师打,她在家,两人说了会儿话。 两人关系暴露后,杨树林曾问过杨帆,说我一个人生活多年了,你也知道我和沈老师是怎么回事儿,现在你也上大学了,我俩想在一起生活,你同意的话,我就把她户口迁过来了。 杨帆说,你的事儿,别问我,爱怎么着就怎么着。 杨树林把杨帆的话原封不动地告诉了沈老师,沈老师琢磨了琢磨说,如果杨帆乐意的话,就不会这么说了,咱俩的事儿还是等等再说吧。杨树林和沈老师便依旧生活在各自的家中,隔三差五见次面。 元旦放了三天假。第二天,杨树林决定去学校看看杨帆,炖了一锅牛肉,盛在小盆里,骑着自行车,带上地图,向杨帆学校蹬去——该学校坐落在城乡结合处,不好找,路都是近几年修的,之前杨树林只坐车来过一次,骑车不知道怎么走。 到了宿舍楼下,杨树林让传达室的老头喊杨帆下来。杨帆以为是陈燕,女生浪漫,爱搞突然袭击,下来看见的却是杨树林。 杨帆说,你怎么来了。 杨树林说,来看看你,挺长时间没回家了。 杨帆说,我又不是幼儿园小孩,几天不回家还需要看。 杨树林说,这不是过年吗,怕你孤独。 杨帆说,我不孤独,一宿舍同学呢。 杨树林心里说,那你就没想想我孤不孤独。嘴上却说,那就好,那我就放心了。然后把套着塑料袋的一盆牛肉交给杨帆。 杨帆说,这是什么。 杨树林说,给你炖的牛肉。 杨帆说,学校什么都有卖的。 杨树林说,还是自己家炖的香。 杨帆还真不这么认为,但没有说。 杨树林说,什么时候回家。 杨帆说,考完试吧。 杨树林说,宿舍暖气暖和吗。 杨帆说,还行。 杨树林说,有要洗的衣服吗。 杨帆说,水房有洗衣机,我都洗了。 杨树林说,学校的东西还挺全。 杨帆说,还有事儿吗。 杨树林说,没了。 杨帆说,那没事儿我上去了。 杨树林说,上去吧,抓紧复习。 杨帆听了有点儿难受,他不回家的理由是复习,而刚才下来之前正和同学打拖拉机。 杨帆端着搪瓷盆,上了楼,在二楼的窗口看了一眼杨树林,正蹁(pian四声)腿上车,蹬了几下,消失在学校的林荫道里。 杨树林骑了一个半小时骑到家。在胡同口买了一个烤白薯,半张大饼,三两猪头肉,杨帆不在家,他懒得开火。 到了夏天,杨树林所在的胡同拆了,搬楼房了。杨树林得到的是一套六十平米的两居室,大的那间卧室给了杨帆,采光好,杨帆得看书。 家是搬家公司帮着搬的,杨树林和杨帆指挥调度。那天突然下起太阳雨,当时东西正堆在楼下,为了不把电脑淋着,杨帆也动起手来。杨树林被杨帆的行为感染,觉得自己不能袖手旁观了,同时为了表现自己并不老——之前搬家工人对杨树林说,老师傅您歇着,我们来——杨树林撸胳膊挽袖子,猫下腰,抬起一箱子书就要往楼上搬,只听身上嘎巴一声,杨树林哎哟一声,又放下箱子。工人问,怎么了老师傅。 杨树林说,腰闪了。 第十五章 杨帆说,净逞能。然后搬起杨树林放下的箱子上了楼。 杨树林觉得别人都在忙乎,自己什么也不干实在说不过去,刚搬点儿东西还把腰闪了,会不会在别人眼中显得很废物,为了改变留给别人的这种印象,杨树林拎起一个板凳,另一只手按着腰,艰难地上了楼。 家搬完了,工人走了,雨也停了。暂时还开不了火,杨树林要带杨帆下楼吃饭。 杨帆说,你那腰行吗。 杨树林说,怎么不行,刚才我还往楼上搬东西呢。 杨帆心想,您搬的那也叫东西。 两人下楼找饭馆。走了半天,没找着吃饭的地方。杨帆向一个头发有点儿花白的人打听路:大爷儿,问一下,哪有饭馆啊。 老头指着一个方向比划了半天,杨帆没听明白,杨树林过来说,大爷儿,您再说一遍。 老头一愣,看了看眼前的两个人,看不出是哥俩。 老头又比划了一遍,杨树林似懂非懂,说了一句:谢谢您啊,大爷儿。然后带着杨帆走了。 杨帆问杨树林,你是不是觉得你还很年轻啊。 杨树林说,怎么了。 杨帆说,你管他叫大爷儿,人家比你大不了几岁。 杨树林说,他看上去都快成老头了。 杨帆说,你俩看上去差不多。 杨树林说,是吗,我看上去有那么老吗。 杨帆说,你不会认为你们还是两代人吧。 杨树林听了很受打击,难道自己真的那么老了吗,刚才那个人背都有点儿驼了,脸上也有老年斑了,头发从远处看都是灰色的了,曾几何时,自己还年少轻狂,意气风发,浑身坚硬,现在却被儿子说成和他差不多,唉,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岁月不饶人啊。 杨树林捏了捏自己的胳膊,果然没以前硬了。这个发现让他很伤感。 从饭馆出来,太阳暴晒,街上巨热。杨帆要吃冰棍,问杨树林吃不吃。杨树林本来不想吃,为了表现自己和杨帆这个岁数的人一样,也吃了一根。两人一人举着一根雪人,边走边吃。杨帆几口吃完了,杨树林嫌凉,吃得慢,被太阳一晒,雪人成了残疾人,流了一手黏汤儿。杨树林去舔,但是舔的速度没有化的快,手上越来越黏糊。杨帆实在看不过去,说,吃根冰棍磨磨叽叽的,跟个老头儿似的。说完杨帆觉得不妥,杨树林差不多已经是老头了,本体喻体不能是一样的。 搬进来后,杨树林要把电视放在客厅,杨帆没让,说杨树林看电视的时候声音太大,吵,让他放卧室,两人的卧室中间隔着客厅。杨树林说声音不大我听不见,杨帆想,这可能也是杨树林开始衰老的标志,耳背。 电视需要重新搜一遍台,杨树林不会,让杨帆搜。杨帆搜好了,没过两天,一些频道没了,杨树林又让杨帆调,过了没几天,调好的频道又没了。居委会对此的解释是,新小区,信号不稳定。杨树林又让杨帆调,杨帆觉得不能这么下去,必须让杨树林独立,要不然他就像一个不会穿衣服不会吃饭的孩子,老得让家长伺候,于是教他怎么调,告诉他遥控器上按哪个键是手动搜台,哪个键是自动搜台,哪个键是微调,但是杨树林就是学不会。杨帆说算了,以后还是我调吧,心想,孩子学不会穿衣吃饭也没办法,家长受点儿累,自认倒霉吧。可是杨树林看电视心切,有时候足球比赛看着看着突然变成一片雪花,他就着急,自己瞎调,经常把有信号的台调没了,加大了杨帆的工作量。杨帆说,等我回来调不行吗,你就那么着急。杨帆拿起遥控器,趁他洗漱的工夫儿,调好了电视。杨树林进来一看,电视上有影儿了,便说了一句自以为幽默并能调节气氛的话:到底是大学生啊。 杨帆下次再回家的时候,杨树林正躺床上看书,说,你回来得太及时了。杨帆说,台又没了吧。杨树林说,现在频道多了,精神生活丰富了,也挺麻烦的。 幸好没过多久小区的电视信号稳定了,杨帆不用每到周末的时候就得回趟家了。 大四毕业前,学校和电台做一期关于毕业生的节目,杨帆被同学拉去参加。节目内容就是主持人和即将毕业的大学生们互动,问一些诸如理想、职业方向、是否考研、是否出国这类的问题。最后一个问题是,大学是思想形成的重要时期,哪些人给了你们较大的影响。有人说是霍金,自己日后也要投身于科学研究中,有人说是李嘉诚,自己的理想也是成为大款,有人说是学校的某个讲师,因为受女生喜爱,所以他要考研,争取留校任教。轮到杨帆,杨帆想,年轻的时候还受点儿港台文化和歌手影星的影响,现在觉得那帮人真就那么回事儿,教授大款科学家他觉得没什么的,仔细想了想,好像除了杨树林,想不出别的人了,于是杨帆说,我爸。主持人问为什么,杨帆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觉得如果非选一个人的话,只能是杨树林,并不是因为从他身上学到了什么,或者被他的某种品质所感染,相反,杨帆厌恶他的很多做法和习惯,但是,两人在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自己身上多少都会留下一些对方的印记,比如杨树林一直对当官的很有看法,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杨帆也对领导有了一种排斥。杨帆觉得杨树林像一块磁铁,自己像一块铁,在一块久了,虽然没有变成磁铁,但也有了磁性。主持人又问,你父亲做的哪些事情影响了你。杨帆开始回忆,在这一瞬间,他想到了很多往事,从幼儿园——大概是从那时候开始有记忆的——到现在,甚至到今天上午杨树林打电话问他工作找的怎么样了,杨树林的音容笑貌浮现在他眼前,想到这里,杨帆声音哽咽了,他说,我想不起来了,反正我是这么认为的。 主持人说,能不能说一说你和父亲一起生活时的情景,让我们感受一下那些温馨的场面。说着把麦克风往杨帆跟前推了推。这个动作将杨帆积累起来的感情淋漓尽致地释放出来,他觉得众人的注意力都在自己身上,包括现场的参与者,还有将来听这个节目的观众,于是对杨树林的那种微妙的感情莫名其妙地被释放,眼泪溢了出来,在眼眶里打转。这似乎是主持人想要的效果,出于对节目质量精益求精的要求,主持人觉得应该让杨帆的眼泪掉下来,于是深情起来、似乎和杨帆的心贴在一起,循循善诱:看来这位同学和父亲的感情很深厚,那么,你能不能对父亲讲几句话,或许你的父亲会收听这个节目。 一想到杨树林会听,杨帆积累起来感情顿时烟消云散,眼泪又像撒在海绵上的水,瞬间就不见了。 主持人显然很失望,见杨帆的状态也不像能回到刚才的那样了,便不再继续,开始说节目结束语。 离开电台前,杨帆特意询问了节目播出时间。到了播出那天,杨帆回了家,将杨树林的半导体藏了起来,直到该节目重播也结束了,才拿出来。 毕业典礼那天,很多学生叫来家长,分享自己的快乐,当然也有人出于这种目的:让你们看看,给我交的学费没白花。他们和家长站在草坪上,站在礼堂前,站在教学楼前,站在宿舍楼前,站在操场前,凡是能站人的地方,差不多都站了学生和他们的家长,在那照相。 杨帆没有叫杨树林来,他觉得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无非就是宿舍不让住了,每天不用再去课堂上答到了,杨帆不明白为什么有人管这叫里程碑,还全家总动员,选个有纪念意义的或者是有点儿风景的地方,特正式地站在相机前,挺事儿的,而且一些男生还和父母做出亲热状,太傻了,都二十多岁了,也好意思。 很多学生家长开着自家车或者单位的车来帮孩子拉行李,杨树林问杨帆,用我骑自行车帮你拉点儿东西回来吗。杨帆没用,自己找了一辆黑面包,把四年下来还有保留价值的东西拉回家。 杨帆大包小包地进了门,杨树林说,回来了?杨帆说,回来了。杨树林说,这回就在家住了吧。杨帆说,嗯。透着一股无奈。 自打搬回家住后,杨帆觉得生活很不习惯。原来想几点起床就几点起,想什么时候吃饭就什么时候吃,现在不行了,一切时间都要以杨树林为准,比如早上八点的时候,肯定已经吃完早饭了,中午十二点的时候,肯定是在吃午饭,晚上七点的时候,肯定已经吃完了晚饭,晚上十一点的时候,杨树林要上床睡觉了,肯定会嘱咐杨帆也早点儿睡,杨帆因为没事儿干,便也就睡了。 杨帆说,我这哪是在家啊,整个儿一坐牢。 半个月下来,杨帆竟然每天能在七点的时候自然醒,中午十二点就饿,晚上十一点就困。 杨帆毕业前没找到工作,他学的是通信工程,上大学那年正好赶上扩招,但是四年后工作单位没扩招,杨帆不想进小公司,大公司又进不去,于是便成为那部分差额。 杨帆觉得不公平,很多同学还不如他呢,有的连毕业证都没有,就是因为父母说了句话,便进大公司了,进去后什么活都不用干,每月好几千挣着,还经常出差,住星级酒店,成天在里面看电视,或者游山玩水,而他的工作却要自己找,一点儿指不上杨树林。 杨帆知道听说文革时候插队的知青里流传一副对联,上联:老子无能儿务农,下联:老子有能儿返城,横批:比爹。杨帆觉得,只要是在中国,这幅对联放在任何地方和年代都适用。 杨树林也想帮杨帆找份好工作,但苦于没有门路,自己的工作尚且如此,如何帮得上杨帆。 陈燕毕业后进了家民营大公司,俩人一直磕磕绊绊,中间闹过若干次小矛盾,也吵也闹,吵完了闹完了,平静些日子,俩人又好了,反复多次,习以为常。 杨树林和沈老师感情日益深厚,不是一家人胜似一家人,俩人加一块快一百岁了,平平淡淡,也挺幸福。杨帆毕业后住在家里,影响了他俩的来往,所以每隔几天,杨树林总要加一次班,让杨帆自己吃。杨帆知道杨树林他们厂要倒闭了,不要说加班,就是工作时间内都没事儿干,但对杨树林的加班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晚上吃面条,杨树林先给杨帆盛了一碗,杨帆端走,杨树林又盛自己的,问杨帆够不够,用不用再来点儿,杨帆说够了。杨树林端着碗坐在杨帆旁边,刚要吃,又说:还是给你拨点儿吧。杨帆说,我说我不要了。杨树林开始吃,还剩半碗的时候,杨帆吃完了,杨树林说,再给你挑点儿吧。杨帆站起身,说,你烦不烦,说一遍得了,别没完没了的。杨树林说,我让你多吃点儿有错吗。杨帆说,我都说我够了。 杨树林说,我不是怕你想吃不好意思嘛。 杨帆说,我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想吃我就说了,不像你们这代人,想干什么不说,掖着藏着,虚伪。说完把碗拿到厨房。 杨树林吃着面条自言自语:从一口面条上升到虚伪的问题上,到底是大学毕业啊。 这句话让杨帆很不舒服,他联想到自己最近的状况,觉得杨树林另有所指,好像嘲笑他大学毕业还找不到工作,这么大了还吃家里,于是急了,说:我不就没找到工作吗,你等着,等我挣了钱把你给我花的钱都还你。 杨树林说,我说什么了,让你觉得我跟你要钱,我没这意思。 杨帆说,你给我的感觉就是这意思。 杨树林说,你是不是压力太大了,什么都往那儿想。 杨帆说,我没压力,以后我找工作的事儿你少提。 杨树林说,你太敏感了,还不让人说,有压力就是有压力,没事儿,别太往心里去,慢慢来,面包会有的。 杨帆受不了杨树林句句话都刺在自己心窝里,但表面上还很豁达的样子,说,我的事儿你少管。 杨树林确实没想招惹杨帆,只是把自己的真实想法告诉杨帆,并不知道这样的话会刺激到他,而且看不出杨帆生气,依然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两人经常因对事件的态度不同而争吵,嚷嚷半天,谁也说服不了谁,杨帆觉得俩大男人这样挺没劲的,杨树林却乐此不疲,似乎将此事当成生活中的一种乐趣,闲得没事儿,杨树林就故意招惹一下杨帆,让他说两句话,然后自己再说几句火上浇油的话,杨帆便开始还击,于是一场争吵又开始了。要不这样,杨帆基本不主动和杨树林说话,杨树林会感觉很孤独。 为了躲避杨树林,杨帆开始白天出去,晚上也不怎么回家吃饭。杨树林经常在杨帆出门前问他晚上是否在家吃,语气大有对杨帆老不回家吃饭的不满。杨帆说,我毕了业不是为了在家吃饭的,你好意思做饭我还不好意思吃呢。杨树林说,那你每天都出去忙什么啊。杨帆说,不用你管,反正没干坏事。这样一来,更加重了杨树林对杨帆每天都干了什么的好奇和对他回家吃饭的期望。杨帆对这种现状很满意:在父子关系中,自己已经占据了主动。 没过多久,杨帆找到工作了,在一家生产手机的外企做研发。杨树林欣喜若狂,觉得这是一份非常好的工作,原因是,他听过这个手机品牌,常在电视上看见他们的广告。 杨帆是经过了笔试、口试、面试三层筛选后上岗的。杨树林一直替杨帆捏了一把汗,当通过了前两关后,杨树林叮嘱杨帆:跟经理说话的时候态度好点儿,别像跟我说话似的,有点儿眼力劲儿,不该说的别说,别说人家的手机不好,就是真不好也不要说,二十四拜都拜完了,就差最后这一哆嗦了,可别功亏一篑。 杨帆说,在外面怎么做我知道,现在招聘不兴你们那一套了,谁听话用谁,谁有本事才用谁,招你进来不是让你占着那个地儿什么都不干,光会来事儿没用。 杨树林说,古往今来,当官的都不喜欢用乍刺的。 杨帆说,我要是领导我就不用会来事儿的,没本事的人才会来事儿。 面试杨帆的是一个外国人,问杨帆是否用过他们的手机,恰好杨帆的手机就是这个牌子的,杨帆拿出来,挑了诸多弊病,并结合中国人的使用习惯,提出了改进办法。 回家后,杨树林问杨帆怎么样,杨帆叙述了经过,杨树林说,我觉得你悬了,准备找找别的工作吧,别一棵树上吊死。当天晚上,杨帆接到让他第二天去上班的电话。杨树林说,外国人就是不一样。 杨帆的工资是试用期三千五,转正后五千。杨帆挣钱了杨树林并不是很高兴,甚至有些失落:儿子刚上班就比自己干了一辈子挣得还多。 从这一天起,杨树林在杨帆面前的自信与日俱减,原来每个月杨帆还张口管杨树林要生活费,每当这个时候,杨树林强烈感受到作为父亲的尊严,但是现在这个时刻已经一去不复返了,杨帆不但不要钱了,还开始给杨树林钱,让杨树林喜欢什么就买点儿。杨树林感觉很悲哀:自己的时代就要过去了。 杨树林还没有从杨帆给他带来的阴影中走出来,又遭受到人生的另一沉痛打击:下岗了。 杨树林所在的工厂倒闭了,他从此后不用再去上班了,阔别了和他朝夕相处近三十年的工厂。当杨帆得知这个消息后的第一反应就是,以后杨树林去沈老师那不能再用加班的理由了。 杨树林回到家后,话终于不像以前那么多了,杨帆练哑铃他也不跃跃欲试了,为了不让他伤心,杨帆都躲着他练,当看不惯他的某些做法时,杨帆也不和他戗戗了,把杨树林当成一个易碎的花瓶,小心翼翼地保护起来。 但杨树林却把自己当成已经破碎的花瓶,再也粘不上了,每天愁眉苦脸。杨帆安慰杨树林:没事儿,虽然你下岗了,但我现在有工作了,就当咱们和了一把大牌,然后又点了一个屁和,整体上还是赢钱的。 杨树林听了更加难过,自己在杨帆眼里居然就是一个屁和。 蹉跎了几天后,杨树林觉得虽然自己五十多了,但不应该丢掉男儿本色,不能被眼前这点儿小困难吓倒,要重新振作起来,开始新生活。杨树林认为,自己的新生活就是做好杨帆的后勤服务工作,让他专心工作,干出一番事业。杨树林想,自己的时代或许真的过去了,但他坚信,每个成功的儿子背后都有一个把成功的机会让给了儿子的父亲。 杨树林把每天买菜做饭当成上班,变着花样给杨帆做,力求味道独特,营养丰富,并参阅报刊上罗列的白领们常见的不健康症状,制定相应菜谱,予以食补。 杨树林想,现在各个公司都讲究改革和创新,他也在烹饪上进行创新,发明了好几道新菜。每当他把一盘融入了自己的智慧和创造的菜端到杨帆面前的时候,心情是喜悦的,异常满足,满怀期呆着杨帆的称赞。但杨帆经常尝过一口后,说,先保质保量,再推陈出新。或者:先打好地基,再更上一层楼。或者:先学会走,再跑。 这并没有动摇杨树林创新的决心和信心,他将获得杨帆的表扬作为自己现阶段的使命,在革新菜谱的道路上奋发图强。 杨树林觉得有必要让杨帆培养点兴趣爱好,转移其对烹饪的注意力,否则在家里吃不上顺口的饭了。 杨帆问杨树林那你喜欢什么,杨树林想了想说,除了做饭,没什么喜欢的。杨帆说,你活了这么多年就没喜欢过点儿什么。杨树林说,没条件喜欢,年轻的时候插队,整天干活,回屋就睡觉,后来回北京结了婚,有了你,开始照顾你,一眨眼就这岁数了。杨帆想,既然如此,杨树林想干什么就让他干什么去吧。 又吃了一个礼拜稀奇古怪的菜,杨帆受不了了,让杨树林规规矩矩地做,家常就行了,不用标新立异。杨树林说,做事切忌浅尝辄止,执着才能成功,昨晚我又梦见好几种茄子的新吃法,明天我就付诸实践。杨帆说,你这不是执着,是一条道走到黑。杨树林说,我宁可撞了南墙再回头,也不临阵脱逃。 杨树林在创新美食的道路上辛劳地耕耘着,但并不是一分耕耘就一定会有一分收获。杨树林的付出,并没有得到杨帆的肯定。杨帆经常抱怨菜要么咸了,要么没味儿,要么太辣,要么太甜。杨树林的期望落空了,在屡次受到杨帆批评后,自信心和自尊心受到严重打击,终于有一次不堪忍受,说,别老说我,要不你试试。 杨帆说,我是做手机的不是做饭的,手机做不好别人可以说我,既然你把做饭当成自己的事业,就应该虚心接受吃饭人的意见,否则永远不会进步。 杨树林说,凑合吃吧,我觉得还行。 第十六章 杨帆说,没法凑合,我都说过多少遍了,你怎么就改不了呢,人家是色香味俱佳,你是色香味俱不佳,上班的时候没起色也就算了,下了岗连个饭也做不好,唉。然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杨树林觉得自己深深地受到伤害,他放弃了自己也许还可以重新开始的事业,抹杀了自己尚存的一丝理想,就为了让杨帆能在家吃上可口的饭菜,并为此付出了很大的努力,到头来却被杨帆这样奚落。一股怒火在杨树林心里燃烧起来,他把筷子往桌上一拍:不吃就放下,哪那么多废话。 杨树林的突然爆发让杨帆措手不及,这次他确实被杨帆伤害到了,一个男人的尊严被儿子几句话无情地击垮了。杨帆意识到这一点,但他并不想说些弥补的话,而是把碗放下,抹了一把嘴下了楼。 二十分钟后,杨帆拿了一把羊肉串上来,还拎了一瓶啤酒,往茶几上一摆,吧唧吧唧吃起来,都不用余光看杨树林,就知道此刻他的心中肯定满是愤恨。 杨树林确实很生气,但更多的是无奈和感慨:孩子经济独立,再也不用指望父亲了。 杨帆洋洋得意地吃着羊肉串,从杨树林落寞的神情中,悟出了一个道理:从儿子挣钱的那一刻起,父亲在这个世界上作为父亲的价值便消失了。想到这里,他收敛了很多。 近来杨树林的身体出现了一些异常,总感觉特乏,没劲,困倦。开始他没往心里去,以为是岁数大了值夜班不习惯,后来出现了恶心、呕吐等症状,小便逐渐频繁,且尿液像矿泉水一样无色无味,但沫多,像猛倒在杯子里的啤酒。 杨帆让杨树林去查查,杨树林不去,说人老了,尿也老了,当然和你的不一样了,加上血压也高点儿,没事儿。有一天,杨树林突然感觉背部酸痛,疼得受不了了,才去医院看,以为自己得了肾结石,还想着没事儿,疼两天就过去了,但是检查结果让他傻了:肾功能衰竭晚期,即尿毒症。 杨树林拿着化验单问大夫:这是我的吗,您没弄错吧。 大夫说,我们这可是三级甲等医院。 杨树林的脑袋嗡地一声炸开了,感觉天旋地转,自言自语说,操,我怎么这么倒霉。 杨树林坐在医院门口的马路牙子上,脑子里一片空白,点了根烟,看着过往的人群,心想,为什么这么多人,这病偏偏摊上我。 天慢慢黑了,杨树林抽完了手里的烟,肚子饿了——多年来养成的好习惯,到点儿就饿——脑子里渐渐有了意识,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装好病历,向家里走去。 快到小区口的时候,一想到该怎么和杨帆说,杨树林腿又软了,坐下歇息。 杨树林在小区口徘徊了一会儿,转身向沈老师家走去。在那里,他能获得安慰。这些年来,杨树林隔三差五就会去沈老师那里坐坐,他们的关系,堪比红军和老百姓,不是一家人,胜似一家人, 从医院出来后,杨树林的精神世界已经坍塌,需要一个人帮他支撑起来,这个人,只能是沈老师。杨树林也想到过杨帆,但他还难以胜任,虽然身体强健,却不足以肩负杨树林这张病历的重量。 杨树林像回家一样,来到沈老师家。沈老师正要吃饭,见杨树林来了,便拿来一副碗筷,说,你怎么突然来了,也不打个电话,没吃呢吧。杨树林接过碗筷,放下,说,我不饿。 刚才杨树林确实饿了,是肚子想吃饭,而不是精神上想吃饭,现在肚子被精神感染,也不知道饿了,六欲全无。 杨树林说,你先吃,吃完我跟你说个事儿。 沈老师见状,撂下碗:我不吃了,你说吧。 杨树林说,你吃完我再说吧。 沈老师说,出什么事儿了。 杨树林说,你先吃饭。 沈老师说,你说完我再吃。 杨树林说,怕你听了吃不下。 沈老师说,你不说我更吃不下。 杨树林掏出已经被他攥湿的病历单,放在桌上。沈老师拿过来,目光落在上面的瞬间,脸色骤白。 杨树林说,我之前就有症状了,没在意,现在确诊了。 沈老师没说话,拿起碗继续吃,吃着吃着,一颗硕大的眼泪掉进碗里。随即撂下碗,捂住鼻子,哽咽起来。 杨树林喃喃自语:我怎么这么倒霉。 沈老师哽咽了一会儿,抹了一把鼻子,给杨树林盛了一碗饭,摆到他面前说,有病更得注意身体,吃饭。说完自己也端起碗,扒拉起来。 杨树林的手机响了,是杨帆打来的。杨帆下了班,见家里没人,便打了电话。 杨树林挂掉手机,对沈老师说,出了医院我就上你这来了,还没把这事儿告诉他。 杨帆见杨树林和沈老师明目张胆地一同出现,便感觉有问题,当得知杨树林的病情后,杨帆目瞪口呆,心里说了一句:我操,不会吧。 杨帆并不清楚这个病的厉害程度,以为是不治之症,急得哭了,说,我让你早点儿看去你不去。杨树林低着头不说话,杨帆一个劲儿地埋怨。沈老师说,还是说说治病的事儿吧。 杨树林的病已经到了需要透析的程度,杨帆和沈老师一致认为,必须让杨树林立即住院,全面接受检查和治疗。 所有事情定下来后,已经深夜了。沈老师要回去,杨树林不放心,让她留下,杨帆没表态,沈老师还是决定走,杨树林死活不让走,最后杨帆也说留下吧,沈老师这才没走,睡了沙发。但是三人谁也没有睡着,早上起来看了对方的眼睛和脸色,知道对方也没睡好,但谁也不说。 杨树林住下院,开始接受透析。杨帆看着一根根管子在杨树林身上进进出出,心如刀绞,躲到病房外等候。 大夫说,现在透析虽然能维持,但只是一种过渡方法,维持的时间不长。杨帆说,那怎么办。大夫说,换肾,换了肾,你爸就和正常人没什么两样了。 杨帆听了这两个字浑身的毛孔都张开了,他难以想像把一个和杨树林毫无关系的肾放入他的体内会是什么样子,不敢杨像那个血腥的场面。大夫说这是疗效最好、长期费用最低的治疗方法,也是目前公认的最好的治疗手段。杨帆问有多大把握,大夫说手术倒没什么难度,难的是如何找到一个和你爸匹配的肾源。 杨树林每天的生活极其痛苦,渴了不敢喝水,只能含在嘴里,然后吐掉。杨树林的嘴唇每天都是干裂的,沈老师切了黄瓜片贴在他的嘴上,等黄瓜干了再扔掉,杨树林无奈地说,太浪费了。 杨帆看了很心酸,和沈老师商量后决定,以最快的速度给杨树林换肾,早换一天他就少受一天的罪。 随着接触这个病越久,杨帆对手术的认识也逐渐加深,更多的成功病例帮助杨帆消除了对手术的恐惧。看见很多得了这个病的人术后三个月便同正常人一样,杨帆觉得杨树林可以接受手术了,这时候,钱也凑得差不多了。 接下来就是寻找肾源,医院的肾源很紧张,杨树林前面还排了好几个人也在等,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轮到杨树林。此时杨树林的情况已经很糟糕,每天都在身体缺水的痛苦中煎熬,每个礼拜的透析费用就两千多块,还不能解决实质问题。大夫说,别光指着医院,自己也想想办法。 一天天过去了,什么时候才能有合适的肾还遥遥无期,看着杨树林得不到治愈,杨帆也很痛苦。一天,杨帆在车站等车准备去医院的时候突然作出一个决定,把自己的肾给杨树林用。这么做,不仅为了消除杨树林的痛苦,也是为了减轻自己的痛苦。做出这个决定后,杨帆豁然开朗。 在去医院的路上,杨帆眼前浮现出很多画面:小学开学第一天,杨树林骑着自行车把自己放在大梁上去报到;自己带着杨树林车的陀螺去学校赢得同学们的羡慕;杨树林替自己开家长会,挨老师批评;中考的时候,杨树林趴在桌上给自己写鼓励的信;上大学的时候,杨树林骑自行车给自己送牛肉、和自己比举哑铃,一幅幅画面,过电影似的在杨帆眼前一一浮现。杨帆觉得,自己这么做是应该的,必须的。他责备自己为什么没早点儿这样想。 杨帆没有立即把这个决定告诉杨树林,而是先跟沈老师说了,沈老师听完没有表态,而是说,你还得问问其他人。 沈老师说的其他人,指的是大夫、陈燕和杨树林。问大夫,是从可行性的角度考虑。问陈燕,沈老师知道杨帆和陈燕的关系,这件事情不得不考虑陈燕的态度。问杨树林,他是否接受自己儿子的肾。 大夫说,如果杨帆能捐肾,那再好不过了。 陈燕知道杨帆的决定后,丝毫没有阻拦,她认为杨帆的决定是正确的。这些年,陈燕对自己父亲的死一直耿耿于怀,她爸爸是在一场交通事故中丧生的,没有合适的血源,失血过多,没抢救过来,陈燕至今后悔自己那时候还小,给爸爸献不了血。现在,这样的事情发生在杨帆身上,除了支持他,陈燕没什么好说的。 但是杨树林没有答应,理由是:你还年轻。杨帆说,所以我的身体允许我干这件事情。 杨树林说,如果是你的肾,这个手术我不做了。 杨帆说,你不做我也捐,到时候掏出来你不用就浪费了。 杨树林说,浪费了我也不用。 杨帆说,行,到时候咱们就走着瞧。 杨帆并没有因为杨树林的拒绝而改变决定,他做了检查,肾型基本匹配。透析了一段时间,杨树林的病情得到了控制,为了节省治疗费用,从医院搬回家住,透析的时候再过去。 杨树林不在家的这段日子,杨帆对自己和杨树林的关系有了崭新的认识。原来每天早上,杨树林起得早,穿着拖鞋趿拉趿拉地走来走去,吵得杨帆睡不好觉,杨帆异常反感这个声音,但是杨树林住院后,每天这个时候,杨帆都会自然醒来,听不到这个声音,心里空落落的,想睡也睡不着了。原来家里都是两个人,现在杨树林住了院,杨帆感觉世界塌了一半。 杨帆一个人在家的时候,门坏了也不会修,杨树林回来后,换了个合页,几下就弄好了,让杨帆自愧不如。杨树林刚下岗的时候,杨帆认为他的价值从此便消失了,但是这段时间,杨帆改变了看法,认为父亲的价值永远不会消失,他的存在,会让自己心里永远有一份挂念。以前杨帆一直认为自己长大了,独立了,但是这次他发现,自己并没有长大,无论从生活上还是情感上,都离不开杨树林。 杨帆和沈老师商量后,决定施计让杨树林接受手术。一天沈老师拎着菜和肉来杨树林家,做完了正准备吃,杨帆说想和杨树林喝点儿啤酒,家里没了,得出去买。杨帆慢吞吞地换鞋,准备下楼,这时候手机响了,其实是他上好的闹钟,杨帆去接,对着电话说起来没完。沈老师让杨树林帮她解开围裙,她下去买,围裙系了死扣,半天解不开,杨树林便说,我下去吧。 杨树林拿了啤酒瓶下去换,十分钟后上来了,刚进门,沈老师就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有肾了。 杨树林放下啤酒说,哪儿的。 杨帆说,刚才医院的大夫来电话了,说有肾源了。 杨树林并没有表现出意外的惊喜,他看了看杨帆和沈老师,说,家里的电话昨天停机了,我还没交费。 杨帆急忙补充说,打的是我的手机。 杨树林说,把你的手机给我看看。 杨帆没有表现出不情愿,怕杨树林察觉到,心想反正他也不怎么会用手机,给他看吧。但是杨树林翻出了通话记录,拨打了最近一次通话的号码,对方接通后上来就说:你丫嘛呀。杨树林知道这是杨帆同学或同事的声音,肯定不是大夫的声音,挂了电话,说,你们骗不了我。 杨树林启开啤酒,倒了三杯,说,吃饭吧。 三人就坐,谁也不说话,光夹菜吃。吃了会儿,杨树林举起杯子说,咱们仨喝一个。杨帆和沈老师也端起杯子。杨树林说,我得了这个病,很不幸,但幸运的是有一个好儿子和一个好……杨树林顿了一下说,一个好伙伴。然后接着说,我的前半生活得没什么意思,但从今天起,因为你们两个,我的后半生会活得很有意思,杨帆给我捐肾,我接受。说完仰头干了杯里的酒。 大夫定了手术的日子,杨树林提前住进医院,杨帆在公司请了假,陪护杨树林。手术的前一天,杨树林突然变得沉默,一言不发。杨帆很不适应,原来杨树林絮絮叨叨他烦,现在杨树林不说话了他又害怕。 第二天早上,两人被沈老师叫醒,洗漱吃饭,准备手术。在杨树林去卫生间的时候,杨帆掏出一条红丝巾,交给沈老师,并改了称谓,说,沈阿姨,等我爸做完手术,你们就结婚吧。 沈老师看着手里的红丝巾,眼圈红了。 准备完毕,父子二人上了手术车。在等待推往手术室的时候,杨帆问杨树林:爸,你说咱们会好吗。 杨树林说,会好的,我感觉会好的。 杨帆说,可是感觉这东西不靠谱。 杨树林说,但是我的感觉很准,当初他们说你不是我的儿子,可我感觉是,结果真是。 杨帆说,爸,我相信你。杨帆拉住了杨树林的手。 这一瞬间,杨帆很震撼,没想到杨树林的手竟然这么粗糙、坚硬,像一块树皮。这双手,让杨帆对杨树林有了更多理解。 大夫过来了,看了一眼表,早上八点四十五分,手术的时间到了。杨帆将先进入手术室,一个小时后,杨树林进入。 杨帆紧紧握了握杨树林的手,然后松开,冲杨树林微笑了一下,在心里说了一句,爸,我是你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