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山·机村传说》 第一节 多吉跃上那块巨大的岩石,口中发出一声长啸,立即,山与树,还有冰下的溪流立刻就肃静了。 岩石就矗立在这座山南坡与北坡之间的峡谷里。多吉站在岩石平坦的顶部,背后,是高大的乔木,松、杉、桦、栎组成的森林,墨绿色的森林下面,苔藓上覆盖着晶莹的积雪。岩石跟前,是一道冰封的溪流。溪水封冻后,下泄不畅,在沟谷中四处漫流,然后又凝结为冰,把一道宽阔平坦的沟谷严严实实地覆盖了。沟谷对面,向阳的山坡上没有大树,枯黄的草甸上长满枝条黝黑的灌丛。草坡上方,逶迤在蓝天下的是积着厚雪的山梁。 多吉手中一红一绿的两面小旗举起来,风立即把旗面展开,同时也标识出自身吹拂的方向。时间是正午稍后一点,阳光强烈,风饱含着力量,从低到高,从下往上,把三角旗吹向草坡,和积雪山梁的方向。 多吉猛烈地挥动旗子,沿着沟谷分散开的人群便向他聚集过来。 他挥动旗子的身姿像一个英武的将军。有所不同的是,将军发令时肯定口齿清楚,他口诵祷词时,吐词却含混不清。也没有人觉得有必要字字听清,因为人人都明白这些祷词的内容。 多吉是在呼唤火之神和风之神名字。呼唤本尊山神的名字。他还呼唤了色嫫措里的那对金野鸭。他感觉到神灵们都听到了他的呼唤,来到了他头顶的天空,金野鸭在飞翔盘旋,别的神灵都凌虚静止,身接长天。他的眉宇间掠过浅浅的一点笑意。 他在心里默念:“都说是新的世道,新的世道迎来了新的神,新的神教我们开会,新的神教我们读报纸,但是,所有护佑机村的旧的神啊,我晓得你们没有离开,你们看见,放牧的草坡因为这些疯长的灌木已经荒芜,你们知道,是到放一把火,烧掉这些灌木的时候了。” 神们好像有些抱怨之声。 的确,旧神们在新世道里被冷落,让机村的人们假装将其忘记已经很久了。 多吉说:“新的神只管教我们晓得不懂的东西,却不管这些灌木疯长让牧草无处生长,让我们的牛羊无草可吃。” 他叹息了一声,好像听见天上也有回应他叹息的神秘声音,于是,他又深深叹息了一声,“所以,我这是代表乡亲们第二次求你们佑护。”他侧耳倾听一阵,好像听见了回答,至少,围在岩石下向上仰望的乡亲们从他的表情上看到,他好像是得到了神的回答。在机村,也只有他才能得到神的回答。因为,多吉一家,世代单传,是机村的巫师,是机村那些本土神祗与人群之间的灵媒。平常,他也只是机村一个卑微的农人。但在这个时候,他伛偻的腰背绷紧了,身材显得孔武有力。他混浊的眼睛放射出灼人的光芒,虬曲的胡须也像荆刺一样怒张开来。 “要是火镰第一下就打出了火花,”多吉提高了嗓门,“那就是你们同意了!”说完这句话,他跪下了,拿起早就备好的铁火镰,在石英石新开出的晶莹茬口上蒙上一层火绒草,然后深深的跪拜下去。 “神灵啊! 让铁与石相撞, 让铁与石撞出星光般的火星, 让火星燎原成势, 让火势顺风燃烧, 让风吹向树神厌弃的荆棘与灌丛, 让树神的乔木永远挺立, 山神!溪水神! 让烧荒后地来年牧草丰饶!” 唱颂的余音未尽,他手中的铁火镰已然与石英猛烈撞击。撞击处,一串火星迸裂而出,引然了火绒草,就像是山神轻吸了一口烟斗,青烟袅袅地从火绒草中升起来,多吉小心翼翼地捧着那团升着青烟的火绒草,对着它轻轻而又深长地吹气,那些烟中便慢慢升起了一丛幽蓝的火苗。他向着人群举起这团火,人群中发出齐声的赞叹。他捧着这丛火苗,通了灵的身躯,从一丈多高岩石顶端轻盈地一跃而下,把早已备好的火堆引燃。 先是红桦白桦干燥的薄皮,然后,是苔藓与树挂,最后,松树与杉树的枝条上也腾起了火苗。转眼之间,一堆巨大的篝火便燃烧起来了。风借着火苗的抖动,发出了旗帜般展动的声音。 几十支火把从神态激越庄严的人们手中伸向火堆,引燃后又被高高举起。多吉细细观察一阵,火苗斜着呼呼飘动,标示出风向依然吹向面南朝阳,因杂灌与棘丛疯长而陷于荒芜的草坡,他对着望向他的人群点了点头,说:“开始吧。” 举着火把的人们便沿着冰封峡谷的上下跑去。 每个人跑出一段,便将火把伸向这秋冬之交干透的草丛与灌木,一片烟障席地而起,然后,风吹拂着火苗,从草坡下边,从冰封溪流边开始,升腾而上。剩下的人们,都手持扑火工具,警惕着风,怕它突然转向,把火带向北坡的森林。虽然,沟底封冻溪流形成的宽阔冰带是火很难越过的,但他们依然保持着高度的警惕。每一个人都知道,这火万一引燃了北坡上的森林,多吉蹲进牢房后,也许就好多年出不来了。 就因为放这把山火,多吉已经进了两次牢房。 今天,上山的时候,他从家里把皮袄与毛毯都带来了。有了这两样东西压被子,即使在牢房里,他也能睡得安安心心,暖暖和和了。大火燃起来了,从沟底,被由下向上的风催动着,引燃了枯草,引燃了那些荒芜了高山草场的坚硬多刺的灌丛,沿着人们希望它烧去的方向熊熊燃烧。来年,这些烧去了灌丛的山坡,将长满嫩绿多汗的牧草。 烧荒的滚滚浓烟升上天空,这大火的信号,二十多公里外的公社所在地都可以看到了。要不了几个时辰,公安开着警车就会出现在机村,来把多吉捕走。 这个结果,多吉知道,全村人也都知道。 眼下,大火正顺风向着草坡的上端燃烧,一片灌丛被火舌舔燃,火焰就轰然一声高张起来,像旗帜在强劲的风中强劲地展开。这些干燥而多脂的灌丛烧得很快,几分钟后,火焰就矮下去,矮下去,贴着空地上的枯草慢慢游走,终于又攀上另一片灌丛,烛天的火焰又旗帜一般轰轰有声高张起来。人群散开成一线,跟着火线向着山坡顶端推进。用浸湿的杉树枝把零星的余烬扑灭,以防晚上风变向后,把火星吹到对面坡上的森林中间。 多吉一个人还留在峡谷底下,他端坐在那里,面前一壶酒已喝去了大半。他没有醉,但充血的眼睛里露出了凶巴巴的神情。人们跟着火线向着山梁上的雪线推进,很快,好些地方的火已经烧到雪线,自动熄灭了。正在燃烧的那些地方也非常逼近雪线了。那些跟踪火头到了雪线上的人完成了任务陆续返回谷底了。人们回来后,都无声无息地围在他的四周。他继续喝酒,眼里的神情又变得柔和了。 一场有意燃起的山火终于在太阳快要落山时燃完了。人们都下到谷底来,默默地围坐在多吉的身边。多吉喝完了最后一滴酒。他把空壶举到耳边摇摇,只听见强劲的山风吹在壶口,发出嘘嘘的哨声。多吉站起身来。环顾一下围着他的乡亲,大家看着他,眼里露出了虔敬而痛惜的神情,连大队干部和村里那些不安分的年轻人都是如此。他满意地笑了。不管世道如何,总有一个时候,他这个知道辩析风向,能呼唤诸神前来助阵,护佑机村人放火烧荒,烧出一个丰美牧场的巫师,就是机村的王者。 他慢慢站起身来,马上就有人把他装着皮袄与毛毯的搭裢放在了毛驴背上,他说:“公安还没来吗?” 大家都望望山下,又齐齐地摇头,说:“没有!” “他们总是要来的,我自己去路上迎他们吧。”然后,他就拍拍毛驴的屁股,毛驴就和主人一起迈步往山下走去。 人群齐齐地跟在他后面,走了一段。 多吉停住脚步,把手掌张开在风中,他还扇动宽大的鼻翼嗅了嗅风的味道:“大家留步吧,想我早点回来,就守在山上,等月亮起来再下山回家吧。”然后,他眼里露出了挑衅的神色,说,“如果要送,就让索波送我吧,”索波是正在窜红的年轻人,任村里的民兵排长也有些时候了,“如果我畏罪逃跑,他可以替政府开枪。当然我不会跑,不然今后牧场荒芜就没人顶罪放火了。” 这个家伙狂傲的本性又露出来了,惹得民兵排长索波的脸立即阴沉下来。虽然能够感觉到阴冷的牢门已经向着他敞开了,但做了一天大王的多吉却心情不错,他对冷下脸去的索波说,“小伙子,不要生气,也是今天这样的日子才轮着我开开玩笑,我不会跑,我是替你着想,公安来抓我,由你这个民兵排长把我押到他们面前,不是替你长脸的事情吗。然后,你把我的毛驴牵回来养着就行了。” 关于多吉当时的表现,村人分成了两种看法。 一种说,多吉不能因为替牧场恢复生机而获罪,就如此趾高气扬。 但更多的观点是,索波这样的人,靠共产党翻身,一年到头都志得意满,就不兴多吉这样的人得意个一天半天。但这些都是后话了。 却说当下索波就停住脚步,扭歪了脸说:“什么?!我答应把毛驴给你牵回来就不错了,还要我给你养着!” 索波话音刚落,人们的埋怨之声就像低而有力的那种风拂过了森森的树林:“哦——索波——” 但索波梗起细长的脖子,坐在了地上,仰脸望着天空,一动也不动了。 “哦——”埋怨之声又一次像风拂过阴沉的树林。 多吉知道,自己沉浸在那挥舞令旗,呼唤众神,引燃火种的神圣情境中太久了。现在,那把激越的火已经烧过,山坡一片乌焦,作为一种新时代的罪证赤裸而广大地呈现在青天白日下,这里那里,还冒着一缕缕将断未断的青烟。多吉终于明白,虽然放火的程序与目的都是一样的,在这个新时代里,这确乎是一种罪过了。 他叹了口气,从驴背上解下搭裢,扛上自己的肩头,对着大家躬躬身,独自向山下走去。 这时,警车闪着警灯,开进了村里。大家看见走出很远的多吉,向着正要上山的公安挥手,向他们喊话,说自己会下去投案,就不辛苦他们爬上山来了。几个公安就倚在吉普车上看着他一步步从山上下来。 多吉走到山下,公安给他戴上手铐,把搭裢装上车子,就开走了。 大队长格桑旺堆说:“今天回去,就写证明,大家签字,把他保出来吧。” 格桑旺堆又说:“妈的,送保书的时候,可没有小汽车来接,只好我自己走着去了。” 有个年轻人开玩笑说:“那你就骑多吉的毛驴去吧。” 结果那个年轻人被他父亲狠狠打了一个嘴巴。年轻人在县里上农业中学。眼下学校放了假,老师们关起门来学习批判,学生便都回乡村来参加生产。年轻人梗起脖子,想要反抗,但被更多的眼光压制住了。风把山坡上的黑色灰烬扬起来,四处抛洒。在这风中,黄昏便悄然降临了。 天一黑下来,正好观察山上有无余火。但一片漆黑中,看不到火星闪烁或飞溅。星星一颗颗跳出天幕,然后,月亮也升上天幕,山峰,山梁,都以闪光的冰雪勾出了美丽的轮廓,甚至深沉在自身暗色中的森林的边缘,也泛出莹莹的蓝光。烧荒过后的地方,变得比夜更黑,更暗,就像突然出现在这个世界中央的无底深渊。 望着这片漆黑无光的地方,这片被火焰猛烈灼烤过的土地,已经在严冬之夜完全冷却下来,不会被风吹起火星,把别的林地也烧成眼下这样了。于是,人们放心地下山回家。只等来年,被烧去了杂灌的牧场上长满丰美的青草。 这时,多吉已经被押到了公社,派出所长老魏叫人开了手铐,让他坐在自己的桌子跟前。还叫人端来了一茶缸开水。 老魏叹口气:“又来了。” 多吉有些抱愧地笑笑:“我要不来,不成材的小树荒住了牧场,牛羊吃不饱,茶里没有奶,糌粑里没有油,日子不好过呀!” “这么一说,你倒成英雄了。” 多吉笑笑,说:“这样的事,做了,成不了英雄,不做,大家都要说巫师失职了。” “哪你可以不做这个巫师。” “这是我的命,我爸爸是巫师,所以我就是巫师。” “那你儿子也是巫师了。” “你们共产党一来,没人肯嫁巫师,我没有儿子,以后,牧场再被荒住,就是你们这些共产党自己操心了。”他还找补了一句后来成为他恶攻证据的狠话,他说,“你们什么都改造,该不会让牛羊都改吃树吧?”就为这句话,在这篇小说将要描写的那场大火烧起来的时候,将会让老魏干不成公安,而带给他本人的恶运,更是他当时无法想像的。 这句话刚说完,就有年轻公安厉声喝道:“反动!” 但老魏沉默半晌,说:“真的,不放这把火就不行吗?” 多吉倒是很快就接上了嘴:“就像你不逮我不行一样。” 老魏挥挥手,说:“带下去,不要让他冻着了,明天一早送到县上去。” 多吉说:“我还是多呆一两天,大队的保书跟着就会送来,我跟保书一起到县上吧。” 年轻公安说:“保书送来你就不蹲牢房了?” “那怎么可以呢?在牢房里过年好,有伴。我想还是跟往常一样,开春了,下种了,队里需要劳力了,我就该回去了。” 老魏叹了口气:“只怕今年不是往年了。” 多吉眨眨眼:“冬去春来,年年都是一样的。” 年轻公安提高了声音:“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全国山河一片红,今年怎么还是往年!” 多吉摇摇头:“又是一件我不懂的事情了。” 因为放火烧荒,多吉与老魏他们打交道不是一次两次了。第一次,他很害怕,第二次,他很委屈,现在,这只是到时候必须履行的一道例行公事了。当初对他也像现在这年轻人一样凶狠的老魏倒是对他越来越和气了。多吉带人烧荒,是犯了国家的法。法就像过去的经文一样明明白白把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写在纸上。但这两者也有不一样的地方。一个人的行为有违经书上的律例,什么报应都要等到来世。而法却是当即兑现,依犯罪的轻重,或者丢掉性命,或者蹲或长或短的牢房。 机村人至今也不太明白,他们祖祖辈辈依傍着的山野与森林,怎么一夜之间就有了一个叫做国家的主人。当他们提出这个疑问时,上面回答,你们也是国家的主人,所以你们还是森林与山野的主人。但他们在自己的山野上放了一把火,为了牛羊们可以吃得膘肥体壮,国家却要把领头的人带走。 机村人这些天真而又蒙昧的疑问真还让上面为难。所以,每次,他们不得不把多吉带走,关进牢房,但又在一两个月,或者两三个月后,将这个家伙放了出来。 每次,多吉都得到警告,以后不得再放火了。第一次,机村三年没有放火,结果第四个年头上,秋天没有足够牧草催肥的羊群在春草未起之前,死去了大半。这一年,母牛不产崽,公牛拉不动春耕的犁头。才又请示公社。公社书记曾在刚解放的机村当过工作队长。没有说可以,也没有说不可以,机村人便在他的默认下放火烧荒。多吉还是只关了两个月,但公社书记却戴上右倾的帽子,丢掉了官职。以后,多吉就连村干部也不请示,自己带着机村人放火烧荒了。 第二节 多吉想到自己一进牢房,就让好些上面的人为难,心里还有些暗暗得意。所以,在公社派出所临时拘留所的铁床上,他很快就睡熟了。第二天一早,他还睡得昏昏沉沉,就被塞到吉普车里了。 车开出一段了,多吉慢慢在清晨的寒冷中清醒过来。按惯例,老魏会等到全村人签名画押的保书送来,再一并送到县城的大牢里去。这已经是一个不成文的规矩了。 两个年轻公安一脸严肃,多吉喉头动了几次,终于问出声来:“老魏呢?不是还要等保书吗?” 年轻公安脸上露出了轻蔑的神情:“老魏?老魏。还是想想你自己吧。”两个年轻人还显稚嫩的脸上露出了凶恶的神情。这种神情比冻得河水冒白烟的寒冷早晨还要冰冷。 这使多吉心里涌起了不祥的预感。他不想相信这种预感,但是,他是一个巫师,是巫师都必须相信自己的预感。巫师的预感不仅属于自己,还要对别人提出预警:危险!危险! 但这个巫师不知道危险来自什么地方。 直到吉普车进了县城,看到不知为什么事情而激动喧嚣的人群在街道上涌动,天空中飘舞着那么多的红旗,墙上贴着那么多红色的标语,像失去控制的山火,纷乱而猛烈,他想,这大概就是他不祥预感的来源了。他不明白,这四处漫溢的红色所为何来。吉普车在人流中艰难穿行。车窗不时被巨大的旗帜蒙住,还不时有人对着车里挥舞着拳头。这些挥舞拳头的人,一张张面孔向着车窗扑来,又一张张消逝。有的愤怒扭曲,有的狂喜满溢。 两个年轻公安很兴奋,也很紧张,多吉一直在猜度,这巨大的人流要涌向哪里,但他没有看到这股洪水方向。更让他看不明白的是,他们的愤怒好向也没有方向,就像他们的狂喜也没有一个实在的理由一样。 多吉把心里的疑问说出来:“为什么一些人这么生气,一些人又这么高兴?” 两个年轻公安并不屑于回答一个蒙昧的乡下人愚蠢的问题。 多吉也并不真想获得答案。所以,当牢房的铁门哐啷啷关上,咔嗒一声落上一只大锁后,他只耸了耸肩头,就一头倒在地铺上睡着了。他睡得很踏实。在这个拘押临时犯人的监房里,人人好像都惊恐不安。只有他内心里还怀着自豪的感觉。他没有罪。他为全村人做了一件好事。这件好事,只有他才可以做。正因为这个,他才是机村一个不可以被小视的人物。特别是到了今天,很多过去时代的人物:土司,喇嘛们都风光不在的时候,只有他这个巫师,还以这样一种奇特的方式被机村人所需要。 他就像共产党干部一样,也是为人民服务的。 连续几天,他睡了吃,吃了睡。醒了,就静坐在从窗口射进来的一小方阳光里,安详,而且还有隐隐的一点骄傲。对同监房那些惊恐不安的犯人,他视若不见。 这种安详就是对那些犯人的刺激与冒犯。 但是,第一个对他动手的家伙,一上来,就被他一拳打到墙角里去了。然后,他第一次开口说话:“不要打搅我,我跟你们不一样,不会跟你们做朋友。” 他只要把这句话说出来,人们就知道他是谁了。在这个他已经数次来过的拘留所里,他已经是一个故事里的人物了。 每次,他进到监房里,都只对犯人说同一句话。这句话是他真实的想法,但再说就有一点水份了。他说:“我来这里,只是休息一些时候,平时太累,只有来这里才能休息一些时候。乡亲们估摸我休息得差不多时,就来接我回去了。” 传说中,他是一个能够呼风唤雨的巫师,犯人们自然对他敬而远之了。 醒来的时候,坐在牢房里那方唯一的阳光里,他很安详,但他的睡梦里却老有扰动不安的东西:不是具像的事物,不是魔鬼妖精,而是一些旋动不已的气流,有时暗黑沉重,有时又绚烂而炽烈。多吉在梦里问自己,这些气流是什么?是自己引燃的遍山火焰吗?是想把火焰吹得失去方向的风吗?他没有想出答案。 拘留所就在县城边上,高音喇叭把激昂的歌声,口号声,隐隐地传进监房。过去,最多三天,就有人来提审他了。警察们也在天天开会,天天喊口号,这些执法者中间,也躁动着一种不安的气氛。 为了抗拒这种不安的情绪,多吉闭上眼睛,假想警察已经来提审他了。他们给他戴上手铐,把他摁坐在一张硬木椅子上。 面前的桌子后面,坐着两个警察,一个人说话,一个人写字。 问话的人表情很严肃,但说话已经不像第一次那么威严了:“又来了?” “我也不想来,可是杂树长得快,没办法。” “看来你还是没有吸取教训。” “我吸取了,但那些杂树没有吸取。” “那你晓得为什么来了?” “我晓得。护林防火,人人有责,可是我却放火。” “你又犯罪了!烧毁了国家的森林!” “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你们的国家还没有成立这些森林就在了呀。” “胡说!中华人民共和国没有成立以前,这里也是国家的!” “是,我胡说。但你的话我还是没有听懂。” “笨蛋!” “是,我笨,但不是蛋。” “你烧了国家的树林,而且,你是明知故犯。你知罪吗?” “我晓得你们不准,但不烧荒,机村的牛羊没有草吃,就要饿死了。我没有罪。” 然后,他又被押回监房。如果几次,审问,同时教育,执法者知道这犯法的人不能不关一段时间,以示国家的利益与法令不得随意冒犯,但是,这个人又不是为了自己而犯罪,机村的全体贫下中农又集体上书来保他。于是,就作一个拘留两三个月的宣判。宣判一下来,他就可以走出监房,在监狱院子里干些杂活了。他心里知道,这些警察心里其实也是同情他的。所以,他干起活来,从不偷懒耍滑。 这一回,他在半梦半醒之间把自己弄去过堂,觉得上面坐着公社派出所的老魏。老魏苦着脸对他说:“你就不能不给我们大家添这个麻烦了吗?” 多吉也苦着脸说:“我的命就是没用的杂树,长起来,被烧掉,明明晓得要被烧掉,还要长起来,也不怕人讨厌。” “可现在不一样了!现在有国家有法!” “其实也一样,牛羊要吃草,人要吃肉吃奶。” 老魏就说:“这回,谁也保不了你了。” 他醒来,却真真是做梦了。 梦刚刚醒,监房门就被打开了。两个警察进来,不再像过去那么和颜悦色,动作利索凶狠,把他双臂扭到背后,咔嚓一声就铐上了。手铐上得那么紧,他立时就感到手腕上钻心的痛楚,十个指头也同时发胀发麻。接着背后就是重重一掌,他一直窜到监房外面,好不容易才站住了,没有摔倒在地上。 他们直接把他扭进了一个会场。 他被推到台前,又让人摁着深深弯下了腰。口号声中,有年轻人跳上台来,拿着讲稿开始发言。发言的人一个接着一个,他们都非常生气,所以,说话都非常大声,大声到嗓子都有些嘶哑了。多吉偷眼看到派出所的老魏垂头坐在下面,一副担惊受怕的样子,他想问问老魏,有什么事情会让这么多人都这么生气? 这时,他没有感到害怕。 虽然,每一个人发言结束的时候,下面的人就大呼口号,把窗玻璃都震得哐哐响。 他感到害怕,是老魏也给推上来了,站在了他这个罪犯的旁边。当初他手下的年轻警察上来发言时,讲到愤怒处,还咣咣地扇了老魏两个耳光。老魏眼里闪过愤怒的光芒,但声震屋瓦的口号声再一次响起来,老魏梗着的脖子一下就软了。 再后来,这个拘留所的所长也给推了上来。造反的警察们甚至七手八脚地动起手来,扯掉了他帽子和衣服上的徽章。所长低沉地咆哮着挣扎反抗,但他部下们的拳头一下一下落在他身后,每一记重拳下去,所长都哼哼一声,最后口鼻流血,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所长和老魏的罪名都是包庇反革命纵火犯,致使这个反革命分子目无国法,气焰嚣张,一次一次放火,向无产阶级专政挑战。多吉被从来没有过的犯罪感牢牢地抓住了。他一下子跪倒在了老魏与所长的面前。他刚刚对上老魏绝望的双眼,什么也来不及说,什么东西重重地落在了他头,嗡一声眼前一片金花飞起,金花飞散后,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再次醒来时,他先感到了头顶的痛,手腕的痛,然后,是身下水泥一片冰凉。屋子被刺眼的灯光照得透亮。他晓得自己是被关进单间牢房了。他算是这个拘留所的常客,知道关进这个牢房来的人,如果不被一枪崩了,这辈子也很难走出这牢房了。 他非常难过,不是因为自己,而是因为老魏与所长。他难过得觉得自己就要死了。他不吃不喝,躺在地上,等待死神。两天后,死神来没有来临,神志反而越来越清醒了。他想站起来,但没有力气站起来。于是,他爬到监房门口,用额头把铁门撞得哐哐响。门开了,一个警察站在他面前。他说:“老魏。” “住口!” 他说:“是我害了老魏吗?” 那个警察弯下腰来,伸手就锁住了他的喉头:“叫你住口!” 多吉的喉头被紧紧锁住,但他还是在喉咙里头说:“老魏。” 警察低声而凶狠地说:“你要不想害他,就不准再提他的名字!” 那手便慢慢松开了。多吉喘息了好一阵子,身子瘫在了地上,说:“我不提了,但我晓得,你和老魏都是好人。” 警察转身,铁门又哐啷啷关上了。多吉想晓得这个世界突然之间发生了什么变故,使警察们自己人跟自己人这么恶狠狠地斗上了。他绝望地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泪水慢慢沁出了眼眶。泪水使灯光幻化迷离,他的脑子却空空荡荡。 他又用头去撞那铁门,警察又把门打开。 多吉躺在地上,向上翻着眼睛说:“我犯了你们的法,你们可以枪毙我,但你们不能饿死我。” 警察又是哐啷一声把铁门碰上,到晚上,真有水和饭送进来了。 时间慢慢流逝,有一天,悬在牢房中央那盏明亮刺眼,嗡嗡作响的灯,一声响亮炸开了。随即,牢房里便黑了下来。牢房里刚黑下来的时候,多吉眼前还有亮光的余韵在晃动,然后,才是真正的黑暗,让人心安的黑暗降临下来。多吉紧张的身体也随即松驰下来。他想好好睡上一觉。但脑子里各种念头偏偏蜂拥不断。多吉这才明白,原来是那刺眼的灯光让他不能思考。这不,黑暗一降临,他的脑子立即就像风车一样转动起来了。 如今这个世界,让人看不明白也想不明白的变化发生得太多太快,即使他脑子转动起来,也把眼下正在发生的事情想不清楚。这个世界上发生的事情,早在一个寻常百姓明白的道理之外,也在一个巫师自认为知晓的一切秘密门径之外。多吉利用熄灯的宝贵时间,至少想明白了这样一件事情,也就不再庸人自扰,便蜷曲在墙角,放心睡觉了。 他不晓得自己这一觉睡了多长时间,看守进来换坏掉的灯他还是睡着的,但那灯光唰一下重新把屋子照得透亮时,他立即就醒过来了。人一认命,连样子都大变了。他甚至对看守露出了讨好的笑容。 看守离开牢房时说:“倔骨头终于还是软下来了?” 送来的饭食的份量增加了,他的胃口也随之变好。刚进来的时候,他还在计算时间,但在这一天亮到晚的灯光下,他没有办法计算时间。到了现在,当他已经放弃思考的时候,时间的计算对他就没有什么意义了。 第三节 这是一千九百六十七年。私生子格拉死去有好几年了。 所以在这个故事开始时,又把那个死去后还形散神不散的少年人提起,并不包含因此要把已写与将写的机村故事连缀成一部编年史的意思。只是因为,这场机村历史上前所未有的大火,是由格拉留在人世的母亲桑丹首先宣告的。 这场毁败一切的大火,烧了整整一十三天。 格拉死后好久,他那出了名的没心没肺的母亲并不显得特别悲伤。 人们问:“桑丹,儿子死了,你怎么连一滴眼泪呢?” 桑丹本来迷茫的眼中,显出更加迷茫的神色:“不,不,格拉在林子里逮兔子去了。” “我家格拉在山上给林妖喂东西去了。” 人们问:“不死的人怎么会跟林妖打交道呢?” 桑丹并不回答,只是露出痴痴的,似乎暗藏玄机的笑容。 她这种笑与姣好面容依然诱惑着机村的男人。有时,她甚至还独自歌唱。人们说:“这哪是一个人,是妖怪在歌唱。 这个女人,她的头发全部变白了,却少女黑发一般漾动着月光照临水面那种令人目眩神迷的光泽,让人想到这些头发一定是受着某种神秘而特别的滋养。她的面孔永远白里泛红,眼睛像清澈而又幽深的水潭。褴褛的衣衫下,她蛇一样的身段款款而动,让人想起深潭里传说的身子柔滑的怪物。就在机村背后半山上松林环绕的巨大台地中,的确有这样一个深潭。那个潭叫做色嫫措。 色嫫是妖精,措是湖。色嫫措就是妖怪湖。 两个地质勘探队来过,对这个深潭有不一样的说法。一个说,这个深潭是古代冰川挖出来的深坑。另一个说,这个深坑是天上掉下来的石头砸出来的。 地质队也不过顺口一说罢了,他们并不是为这个深潭而来。 那个时代,机村之外的世界是一个可以为一句话而陷入疯狂的年代。当然,这句话不是人人都可以讲的,而是必须出自北京那个据说可以万寿无疆,因此要机村贡献出最好桦木去建造万岁宫的那个人之口,才能四海风行。 这两个地质队,一队是来看山上有多少可以砍伐的树木。另一队是来寻找矿石。他们只是在收起了丈量树木的软尺和敲打岩石的锤子,以及可以照见地面与地底复杂境况的镜子时,站在潭边顺便议论一下而已。 这些手持宝镜者都是有着玄妙学问的人哪。 起先,机村有人担心,这些人手中的镜子会不会把色嫫措里金野鸭给照见哪。他们好像没有照见。但是,湖里的宝贝有没有受到镜子的惊吓,那就谁也不知道了。 这才到了这个故事真正开始的这一天。 这个机村历史上前所未见的干旱的春天。 机村的春天本该是这样到来的。先是风转了方向,西北方吹来的风缩回冷硬的锋头,温暖温润的东南风顺着敞开的河谷吹拂而来。在这一天比一天暖和的风的催促下,积雪融化,坚冰融化,冻结一冬的溪流发出悦耳的声音。暖暖的太阳光下,树木冻得发僵的枝干,日益柔软,有一点风来,就像动情的女人一样,摇摇晃晃。土地也苏醒了,一点点地潮湿,一点点地松软,犁头把肥沃的土地翻开,种籽从女人们的手里撒播下去,然后,几场细雨下来,地里庄稼就该出苗了。 但是,在这前所未见的干旱春天,地里的庄稼虽然出了一点苗,但天上降不下来雨水,老是高挂着明晃晃的太阳,那些星星点点的绿意便无力连缀成片。有风起来的时候,庄稼地里不见绿意招摇,反倒扬起了股股尘烟。 绿意不肯滋蔓,日子仍像庄稼正常生长的年头一样流逝。播下种子后,就该是修理栅栏的时候了。机村庄稼地靠山的一边,都围着密实的树篱。林子里的野物太多,要防着它们到地里来糟踏庄稼。 修理栅栏的时候,间或会有人把手搭在额头上,向着远处的来路张望。有时,这个张望的人还会念叨一句:“该是多吉回来的时候了。” 这一天,有一个人正这样念叨时,看见远远的河口那边高高地升起一柱尘土。尘土像一根粗壮的柱子升起来,升起来,然后,猛然倾倒,翻滚的烟云在半天中弥漫开来。但却没有人看见。 央金站起来身来,一手叉着这个年纪说来很粗壮的腰,一只手抬起来,很利落地在额头上作了一个擦汗的动作,然后喊:“看,汽车来了!” 人们轰笑起来。因为胖乎乎的央金这个动作像她的很多动作一样,都是刻意模仿来的。她模仿的对象是报纸上的照片,是电影里的某个人物,或者宣传画上的某种造型。 央金不管这个,不等人们止住笑声,她已经往公路上飞奔而去了。她的身后,扬起了一股干燥的尘土。更多的人跟着往山下跑,在这个干旱的春天里,扬起了更多的尘土。 往汽车上装桦木的男人们还记得,那天的桦木扛在肩上轻飘飘的,干旱使木头里的水分差不多都丢失干净了。 汽车一来,全村人几乎都会聚集到那里。这和以前那些日子一模一样。甚至还有人问司机:“你看到多吉了吗?” 那个时代的司机派头比公社干部还大,所以,这样的问题他根本懒得回答。 头发雪白,脸孔红润的桑丹也痴痴地站在人群里。不一样的是,这时,人们头上,好像有一股不带尘土味道的风轻轻地掠过去了。人们都抬了一下头,却什么都没有看见。天上依然是透着一点点灰的那种蓝,风里依然有着干燥的尘土的味道。只有桑丹细细地呻吟一声,身子软软地倒下了。 有人上去掐住她的人中,但她没有醒来。 还是央金跑到溪边,含了一大口水,跑回来,喷在她脸上,桑丹才慢慢睁开眼睛,说:“我的格拉死了,我的格拉的灵魂飞走了。” 央金翻翻白眼,把脸朝向天空:“你终于明白过来了。” 桑丹眼睛对着天空骨碌碌地打转,说:“听。” 央金说:“桑丹,你终于明白你家格拉走了,你就哭出来吧。”说着,她自己的泪水先自流出来了。这个姑娘跟她的妈妈一样好出风头,心地却不坏,爱憎分明,但又头脑简单。她摇晃着桑丹的肩头,“你要明白过来,你已经明白过来了,你就哭出来吧。” 桑丹坚定地摇着头,咬着嘴唇,没有哭出声,也没有流下一滴泪水。然后,她再次侧耳倾听,脸上出现了似笑非笑的表情。这种神情把央金吓坏了,她转过脸去,对她母亲阿金说:“你来帮帮我。” “你能帮她什么?” “我想帮她哭出来。” 阿金说:“你们都小看这个人了,谁都不能帮她哭出来。” 桑丹漠然地看了阿金一眼,阿金迎着她的目光,说:“桑丹,你说我说得对吧?”桑丹紧盯着她的眼睛里射出了冷冰冰的光芒。天上的阳光暖暖地照着,但阿金感到空气中飘浮的尘土味都凝结起来了,她隐隐感到了害怕。但这个直性子的女人又因为这害怕而生气了。共产党来了,新社会了,人民公社了,虽说自己还是过着贫困的日子,但是穷人当家作主,自己当了贫下中农协会的主席,过去的有钱人弯腰驼背,也像过去的穷人一样穷愁潦倒了。这个神秘的女人据大家推测,也是有钱人家的大小姐,今天落到这个地步了,自己干吗还要害怕她呢? 于是,她又说:“桑丹,我跟你说话呢,你怎么不回答?” 桑丹又笑笑地看了她一眼:“我的格拉真的走了?” “嘁!看看,她倒问起来我来了!告诉你吧,你的格拉,那个可怜的娃娃早就死了。死了好,不用跟着你遭罪了!” “是吗?”桑丹说。 “是吗?难道不是吗?” 桑丹漂亮的眼睛里好像漫上了泪水,要是她的泪水流下来,阿金会把这个可怜的人揽到自己怀里,真心地安抚她。但这个该死的女人仰起脸来,向着天高云淡的天空,又在仔细谛听着什么。她的嘴唇抖抖索索翕动一阵,却没有发出悲痛难抑的哭声,而是再一次吐出了那个字: “听。” 而且,她的口气里居然还带着一点威胁与训诫的味道。 阿金说:“大家说得没错,你是个疯子。” 桑丹潭水一样幽深的眼睛又浮起了带着浅浅嘲弄的笑意,说:“听见了吗,色嫫措里的那对金野鸭飞了。” 她的声音很低,就像是在自言自语,但在现场的所有人都听见了。 “桑丹说什么?金野鸭飞了?” “金野鸭飞了?” “她说色嫫措的保护神,机村森林的保护神飞走了。” “天哪!”贫协主席阿金脸上也现出了惊恐的神色。 央金扶住了身子都有些摇晃的母亲说,“阿妈,你不应该相信这样的胡说!”她还对着人群摇晃着她胖胖的,指头短促的小手,说:“贫下中农不应该相信封建迷信,共青团员们更不应该相信!” “你是说,机村没有保护神的吗?” “共产党才是我们的救星!” “共产党没来以前呢?机村的众生是谁在保护呢?” 央金张口结舌了:“反正不能相信这样的鬼话!” 大家都要再问桑丹怎么会说出这种话来。 央金和民兵排长索波这帮年轻人要责问她为什么在光天化日下宣传封建迷信? 更多的村民是要责问她,机村人怜悯她收留了她,也不追问她的来历,而她这个巫婆为何要如此诅咒这个安安静静存在了上千年的古老村庄。传说中,机村过去曾干旱寒冷,四山光秃秃的一片荒凉。色嫫措里的水也是一冻到底的巨大冰块。后来,那对金野鸭出现了,把阳光引来,融化了冰,四山才慢慢温暖滋润,森林生长,鸟兽奔走,人群繁衍。现在,她却胆敢说,那对金野鸭把机村抛弃了。 怒火在人们心中不息地鼓涌,但又能把这么一个半疯半傻的女人怎么办呢?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带着悲戚的神情离开了人群。 人们看着她摇摇晃晃的背影。而且,全村的人都听到了她哀哀的哭声,她长声夭夭地哭着说:“走了,走了,真的走了。” 不知道她哭的是自己的儿子还是机村的守护神。胸膛被正义感充满的年轻人想把她追回来,但是,从东边的河口那边,从公路所来的方向,一片不祥的黑云已经升腾起来了。 黑云打着旋,绞动着,翻滚着,摆出一种很凶恶的架势,向天上升腾。但相对于这晴朗的昊昊长空来讲,又不算什么了。 本来,这种柱状的黑云要在夏天才会出现。夏天,这云带着地上茂盛草木间茵蕴而出的湿气,上升上升,轰隆隆放着雷声,放出灼目的蛇状电闪,上升上升,最后,被高天上的冷风推倒,轰然一声,山崩一样倒塌下来,把冰雹向着地上的庄稼倾倒下来。 问题是,现在不是夏天,而这个春天,空气中飘浮着如此强烈的干燥尘土的味道,地面上怎么可能升起来这样的云柱呢?人群骚动一阵,慢慢又安静下来了。虽然心里都有着怪怪的感觉,但是,看到那柱黑云只在很遥远的河口那边翻腾,并没有像夏天带来冰雹的黑云,那么迅速地攀升到高高的天空,然后群山倾颓一样一下子崩塌下来,掩住整个晴朗无云的天空。 装满桦木的卡车发出负重的呜呜声开走了,人们回到村子午饭完了,再懒洋洋地往山坡边修补栅栏的时候,抬头看看,那柱黑云还在那里。黑云的的底部,还是气势汹汹地翻卷而上,但到了上面,便被高空中的风轻轻地吹散了。晴朗的天空又是那边广阔无垠,那黑云一被风吹散,就什么都没有了。水汽充盈的时候,天空的蓝很深,很滋润,但在这个春天里,天空蓝得灰扑扑的,就像眼下这蒙尘的日子,就像这蒙尘日子里人们蒙尘的脸。 太阳落山时,深重的暮色从东向西蔓延,那柱黑云便被暮色掩去了,而在西边,落山的太阳点燃了大片薄薄的晚霞。这样稀薄而透亮的晚霞,意味着第二天,又是一个无雨的大晴天。 老人们叹气了,为了地里渴望雨水的庄稼,为了来年大家的肚皮。这种忧虑让人们感到从末见过的那柱黑云包含着某种不祥的东西。望望东边,夜色深重。 夜幕合上的时候,那柱黑云就隐身不见了,就像从来就没有出现过一样。 第四节 多吉再次被提出牢房时,双腿软得几乎都不会走路了。 高音喇叭正播放着激昂的歌曲。这是多吉不会听的歌。对于一个机村人来说,歌曲只有两种,或者欢快幸福,或者诉说忧伤。而这些歌曲里却有股恶狠狠的劲头,好像要把这世界上的一切都抹去,只让自己充斥在天地之间。 但这显然又是很难做到的。这不,多吉只是掀了掀鼻翼,就闻到了春天的气息。树木萌发的气息,土地从冰冻中苏醒过来的气息。他想像不出,在那没日没夜的灯光下,他已经呆到春天了。往年的这个时候,他已经回到机村了。 他不沾地气已经很久了。现在,他双腿腿抖抖索索地站在阳光下,温暖蜂拥而来,地气自下而上,直冲肺腑与脑门,使他阵阵眩晕。好几次,他都差点倒下。但他拼命站稳了,久违的阳光与地气使他渐渐有了站稳双脚的力量。 犯人一个个提出牢房,一个个双手反剪,用绳子紧紧绑了起来。 绑起来的犯人每两个被押上一辆卡车。车厢两边贴上了鲜红的标语,刚写上的大字墨汁淋漓。多吉数了数,一共有八辆卡车。一前一后的两辆汽车上,站满了全副武装的军人和臂戴红袖章的年轻人,这些年轻人同样全副武装。装着犯人的卡车上,是戴上了红袖章的警察。每一辆汽车都发动了。发动机轰鸣着,喷射出呛人的气味把来自脚下土地和四周山野的春天气息完全淹没了。 多吉在押着犯人的第二辆车上。 第一辆车上的两个犯人背上,插着长长的木牌。多吉的木牌更宽大,不同的是这木牌是沉沉地挂在胸前,挂牌子的铁丝勒在脖子上,坠着他的头深深地低了下去。 戒备林严的车队沿着顺河而建的街道往县城中心开。他又见到了被押来县城那天所见到的标语与旗帜所组成的红色海洋。躁动的,喧腾的,愤怒中夹杂着狂喜,狂喜中又掺和了愤怒的红色海洋。过去,他多次来过县城,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多的人蜂拥在街上,也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人同时亢奋如此,就像集体醉酒一样。这情景像是梦魇,却偏偏是活生生的现实。 一路的电线杆子上都挂着高音喇叭。喇叭里喊一声:“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那一根电线上的串着的喇叭因距离产生延迟效应,造成一个学舌应声的特别效果:“岁!岁!岁!岁!岁!” 喇叭排到尽头的地方,是黛青色的群山发出回声:“万岁——岁——岁——岁——!” 广场上更是人山人海,翻飞的旗帜还加上了喧天的锣鼓,他们好像是在一个巨大的庆典上。犯人一押上台子。上面有人声音宏亮地振臂一呼,下面,唰一片戴着红色袖章的手臂举起来,口号声响得恐怕连他们自己喊都听不明白了。 他们又唱了非常激昂,非常愤怒的歌。 然后,宣判就开始了。多吉不太懂汉语,但他听到了一些很严重词:反革命、反动、打倒、消灭、死刑。 听到死刑两个字的时候,下面又是林涛在狂风中汹涌一样的欢呼。他看到旁边的那个犯人腿一软,昏过去了。他也跟着腿软,但架着他的两个人一使劲,才没有瘫坐在地上。场子上太喧闹了,他听不清楚谁被判了死刑,谁被判了无期,谁被判了有期。 他的脑子里已经一片空白了,还是嚅动着干燥的嘴唇,问架着他的人:“我也要死吗?” “你们这些反革命都该死!” 这时,下面整齐地唱起歌来。犯人在歌声中被押上汽车。这回,一路上的高音喇叭停了。几辆新加入车队的吉普车上拉响了凄厉的警报。车队没有开回监狱,而是向着野外开去了。 多吉想,真是要拉他们去枪毙了。车队出了县城,在山路上摇晃很久,开到了一个镇子,在那里停下来,人们立即就聚集起来了。这里,没有人喊口号,人们只是默默的聚集在车队周围,带着一点好奇,带着一点怜悯,看着车上被五花大绑的犯人。多吉突然开口说:“我要尿尿。” “就尿在裤子里吧。” 多吉就不再说话了,但他也不能尿在裤子里,要是这样的话,将来就是死了,也会留下一个不好的名声。人们会说,机村那个巫师临死之前,吓得尿在裤子里了。 他想,那我就拼命忍住吧。果然就忍住了。 车队又拉响警报,上路了。在下一个镇子,等警报声安静下来,尿意又来了。多吉又说:“我要尿尿。” 这次,人家只是白了他一眼,懒得再回答他了。 车队又呜呜哇哇往前开了。多吉突然想到,这样忍下去,也许到真正枪毙他们的时候,子弹穿进头颅的那一瞬间,意识一松,肯定要尿在裤子里。这样,在他身后,人们仍然会说他是一个胆小鬼,这消息肯定还会传回机村,那么,他这一世的骄傲就彻底毁掉了。 所以,他一路都在说我要尿尿,我要尿尿。尿得干干净净的,就可以体面地上路了。开始他低声垦求,后来,他便愤怒地大声吼叫了。车队停下来。一大团布塞进了他的嘴里。他就拼命挣扎,用头去撞人,撞车。结果,他被人一脚从车上踹了下去:“你尿吧!” 但他的双手被紧缚在背上,他无法把袍子撩起来,也无法把裤子解开。 “怎么,难道要老子替你把xx巴掏出来?” 他嘴里呜呜有声,拼命点头。这么一折腾,他真是有些憋不住了。 那些人也被这漫长的,无人围观的游行弄得有些疲惫了,正好拿他醒醒神。他被揪着领口推到公路边的悬崖上,下面二三十米深的地方,是流畅自如的河水,翻腾着雪白的浪花。一个人把他往前猛一推,他一下双脚悬空,惊叫出声。人家又把他拉了回来。 惊魂甫定的他,听到这些人说:“这下尿出来了!”然后是轰轰然一阵大笑,盖过了河水的咆哮。 多吉脑子里也是轰然一声,暖乎乎的尿正在裤子里流淌,而且,他止不住那带着快感的姿意流淌。 他怒吼一声,嘴里的布团都给喷吐出来了。这巨兽一般的咆哮把这些人都惊呆了。然后,多吉回头看了这些人一眼,纵身一跃,身体便在河风中飞起来,他感到沉重的肉身变得轻盈了,那浪花飞溅的河水带着久违的清新之气扑面而来。 等那些人明白过来,多吉已经纵身跳下了悬崖,消失在河水中了。他们一齐对着河水开枪,密集的枪声过后,河水依然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翻涌着雪白的浪花。 多吉在河里消失了。 有人抬手看了看表,时间是上午十点半。 这也是机村大火燃起来的第一天。 第五节 这一天,还发生了一件奇怪的,让索波和央金这批年轻人非常气愤的事情也值得一说。 大队长格桑旺堆病了。他发病时正是做饭前祷告的时候。 饭前祷告是一件很古老的习惯。 因此祷告也是一个很古老的词,只是在这个新时代里,这个古老的词里装上了全新的意思。 这时祷告的意思,已经不是感谢上天与佛祖的庇佑了。本来,村里每一家火塘上首,都有一个神龛,里面通常供有一尊佛像,一两本写着日常祈祷词的经书,有时还会摆着些需要神力加持的草药。当然,那都是好些年前的事情了。这些神龛都空了好些年了。但人们过了太久有神灵的日子,上头发动大家破除封建迷信时,很多人只是搬掉了龛里的菩萨,但龛还留在那里。这就像什么力量把你心里的东西拿掉了,并不能把装过这些东西的心也拿掉一样。人们看着这龛就像看着自己空落落的心一样,所以,总是盼着有什么东西来把这空着的地方填上。 人们这一等,就是好些年。 文化大革命开始不久,空了许多的神龛便有了新的内容与形式。 神龛两边是写在红纸上的祝颂词。左边:伟大领袖万寿无疆;右边:林副统帅身体健康。中间,是一尊石膏塑成的毛主席像。上面还抽人去公社集训,学回来一套新的祈祷仪式。 仪式开始时,家庭成员分列在火塘两边,手里摇晃着毛主席的小红书。程序第一项,唱歌:“敬爱的毛主席,敬爱的毛主席,你是我们心中的红太阳。”等等,等等。程序第二项,诵读小红书,机村人大多不识字,但年轻人记性好,便把背得的段子领着全家人念:“革命不是请客吃饭。” 老年人不会汉话,只好舌头僵硬呜噜呜噜跟着念:“革、命,不是……吃饭!” 或者:“革命……是……请客……” 程序第三项,齐诵神龛对联上的话,还是年轻人领:“敬祝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 摇动小红书,合:“万寿无疆!万寿无疆!” 领:“敬祝林副主席身体健康!” 摇动小红书,合:“永远健康!永远健康!” 最后,小红书放回神龛上,喝稀汤的嘘嘘声,筷子叩啄碗边的叮叮声便响成一片。 大队长格桑旺堆就在这时犯病了。先是面孔扭曲,接着手,脚抽搐,然后,他蜷曲着身子倒在地上,翻着白眼,牙齿得得作响。 在机村人的经验中,这是典型的中邪的症状。赤脚医生玉珍给他吃了两颗白色的药片,但他还是抽搐不已。玉珍又给他吃了一颗黄色的药片,还是没有效果。新方法没有效果,就只能允许老方法出场了。这就像没有新办法解决牧场荒芜的问题,只好让巫师出来呼神唤风,用老办法烧荒。 老办法其实也是改良主义的。 格桑旺堆被扶坐起来,主席小红书当经书放上头顶,柏树枝的薰烟中,又投入了没药、藏红花和醒脑的鼻烟末,然后,从红经书上撕下带字的一页,烧成灰调了酒,灌进了病人的嘴巴。格桑旺堆猛烈地打了几个喷嚏,身体慢慢松弛下来,停止了抽搐。 这是暂时的缓解之计,根本之道还是要送到公社卫生院去打针吃药。马牵来了,但筋疲力尽的大队长根本坐不稳当。月光凉沁沁地从天上流泻下来。格桑旺堆软软地像一只空口袋一样,从马背上倒下来。 清浅溪水一样的月光泻了满地,他就躺在这凉沁沁地月光里,嘴里呜噜呜噜地,一半是呻吟,一半是哭诉:“哎哟,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格桑旺堆是一个好人,也是一个软弱的人。他是一个好人,所以机村人才拥护他当机村的领头人。他是一个软弱的人,所以,一点点病痛会让他装出十分的痛苦模样,更不要说现在本已病到八九分的时候了。只要有力气,他就会一点都不惜力地大声呻吟,把自己的痛苦告知世人。眼下,大家倒真担心他这么叫唤会用尽了对付病痛的力气。于是,他的妻子俯下身子,亲吻他的手,她的女儿也俯下他的身子,亲吻他的额头。这个人很不男子汉的地方就是痛苦的时候就需要这样的安抚。 他终于安静下来了,脸色苍白,眼神无助而绝望。 他用耳语般的声音说“痛,” 他说痛不是感觉,而像是说一个名字,“痛,它在走,这里这里,这里,这里。”他的手指着自己一个又一个关节,一会儿脚踝,一会儿是脖子,再一下,又到了手腕。好像那痛是一只活蹦乱跳的精灵。 猛一下,他握住了自己左手的一根手指:“这里!” 然后,如释重负地长吐一口气,“我捉住它了!” 有人忍俊不住,低低地笑出声来。 人们把他扶上了担架,抬起来,往河口敞开的方向,公社所在地去了。 送行的人们走到村口,还看到他抬起身子,向着村民们挥了挥手。 担架慢慢走远,消失在远处雾气一样迷茫的月光中了。这时,人们又注意到了几乎已经忘记的那片不祥的连天黑云。现在,那片黑云还停在那里。黑云的上端,被月光镶上了一道银灰的亮边,而在黑云的底部,是一片绯红的光芒。 传说中说,对于不祥之物,最好的办法就是装作不知道它,看不见它。那片黑云也是一样,这么久没人看它,它就还是下午最后看它时那副样子。现在,这么多人站在村口,抬眼看它了,那片红光便闪闪烁烁,最后抽风一样猛闪一下,人们便真真切切地看到,大片旗帜般招展欢舞的火焰升上了天空,把那团巨大的黑云全部照亮了。 那片红光使如水月色立即失去了光华,落在脚前,像一层稀薄的灰烬。 人群里发出一阵惊呼。 然后,人们听到了一阵奇怪的声音。不是自己惊呼的回声,而是驴的叫声。是多吉那头离开主人很久的驴。它站在村口一堵残墙上,样子不像一头驴,而像是一头孤愤的狼,伸长了脖子,长声叫唤。 这个夜晚有如不真实的梦境。 在这似真似幻的梦境中,那头驴跃下墙头,往河口方向跑去了。不久,驴就赶过了担架。人们在它背后大声呼喊,叫它停下,叫它和同村的人们一起赶路,但它立着双耳,一点也不听这些熟悉的声音亲切而又焦灼的招呼,一溜烟闯入到前面灰蒙蒙的夜色里去了。 人们都很纳闷,这头驴它这么急慌慌地要到哪里去呢?要知道,眼下这个地方,已经出了机村的边界,机村的大多数人都很少走出过这个边界,更不要说机村的牲畜了。这头驴为什么非要在深更半夜闯到陌生的地界里去呢?这事情,谁都想不明白。 但现在不是从前,随时都有让人想不明白的事情发生。所以,眼下这件事情虽然有些怪诞离奇,但人们也不会再去深究了。 但担架上的那个病人却有这样的兴趣:“什么跑过去了?是一头鹿吗?我听起来像鹿在跑。”格桑旺堆是村里数一数二的好猎手,拿着猎枪一走进树林,他就成了一个机警敏捷而又勇敢的家伙,与他平时在人群中的表现判若两人。 “是多吉的驴!” “多吉的驴?” “是多吉的驴。” 病人从担架上费力地支起身子,但那驴已经跑到无影无踪了。病人又躺下去,沉默半晌,突然又从担架上坐起身来,说:“肯定是多吉从牢房里放出来了!” “不是说他再也回不来了吗?” 格桑旺堆说:“我们不知道,但这好畜牲知道,它知道主人从牢里出来了!”他还想再说什么。但那阵阵抽搐又袭来了。他痛苦呻吟的时候,嘴里发出羊一样的叫唤。机村人相信,一个好猎手,命债太重,犯病时口中总要叫出那些野物的声音,眼下这羊叫一样的声音,就是獐子的声音,是盘羊的声音,是鹿,是麂,是差不多一切草食的偶蹄类的野物的垂死的声音。一个猎人一旦在病痛中叫出这样的声音,就说明死神已经降临了。 病人自己也害怕了:“我要死了吗?” 人们没法回答这样的问题,他们只是把担架停下来,往格桑旺堆嘴里塞上一根木棍,这样,他再抽搐,就不会咬伤自己的舌头了。 担架再上肩时,行进的速度明显加快了。病人的抽搐一阵接着一阵,突然他大叫一声:“停下!” 担架再次停下。 “放下!” 担架慢慢落在地上。刚才还抽搐不已,仿佛已经踏进死亡门槛的病人哆嗦着站了起来:“我看见多吉了!” 他的手指向公路的下方。 格桑旺堆的手指向对岸:“那里!” 那里是一片草地。草地上除了几丛杂灌黑黑的影子什么都没有。草地边缘,是栎树与白桦混生的树林。侧耳倾听,那些树木的枝干中间,有细密而隐约的声响,毕竟是春天了,只要吸到一点点水分,感到一点点温暖,这些树木就会拔枝长叶,这些声响正是森林悄然生长的交响。 多吉不再那里。 但病人坚持说,他刚才确实看见了,多吉和他的驴,就在那片草地的中间。然后,只有在狩猎时才勇敢坚强的病人自己躺在担架上,像一个娘们一样哭泣起来:“我看见的是鬼魂吗?多吉,我看见的是你的鬼魂吗?我也要死了,你等着我,我们一起去投生,一起找一个好地方投生去吧!” “多吉兄弟,我对不起你,机村也对不起你,你却现身让我看见,是告诉我不记恨我是吗?” “多吉,我的好兄弟啊!你可要等着我啊!” 喊完这一句,他就晕过去了。 这时,东方那片天空中闪闪烁烁的红光又爆发了一次,大片的红焰漫卷着,升上天顶。人们的脸被远处的火光照亮,而地上,仍是失去光泽后仿佛一切都被焚烧,只剩下灰烬般的月色倾洒在万物之上。 第六节 第二天,格桑旺堆才在公社卫生院的病床上醒过来。 他睁开眼睛,脑子里空空如也。 只看见头顶上倒挂着的玻璃瓶里的药水,从一根管子里点点滴下,流进了自己的身体。这可是比巫术更不可思议的法子。流进身体的药水清冽而冰凉,他想,是这冰凉让他清醒过来。 他知道自己再一次活过来了。他让自己发出了声音,这一次,是人的叹息,而不是野物的叫声。 看护他的人是他的侄子,招到公社来到护林员已经两年多了。他父亲给他的名字是罗吾江村,文化大革命一开始,很多汉人开始更改自己的名字,他也把名字改成了汉人的名字:罗卫东。 罗卫东俯下身子问他:“叔叔你醒了?” 格桑旺堆笑了:“我没有醒吗?”他还伸了伸不插胶管的那只胳膊,感到突然消失的力量正在回到自己的身体。 “我是说你肯定是真正清醒了吗?”侄子的表情有些忧心忡忡。 格桑旺堆想,可怜的侄子为自己操心了:“好侄子,放心吧,我好了。” 侄子的表情变得庄重严肃了:“听说,你看见多吉了?” “我看见了,可他们都说没有看见!你有他的消息吗?” “叔叔,领导吩咐了,等你一清醒,他们就要找你问话。” “是老魏吗?不问话他也会来看我。” 侄子看他一眼,什么也没说,转身出去了。又走回来,兴奋地说:“我进专案组了!” “什么?” 罗卫东什么也没有说。 格桑旺堆当然不晓得,老魏已经被打倒了。罗卫东出去搬来两把椅子摆上,然后,两个一脸严肃的公安就进来了。两个人坐下来,一个人打开本子,拧开笔帽,说:“可以了。” 另一个便架起了二郎腿:“你叫什么名字?” “我是机村大队的大队……” “问你叫什么名字!” “格桑旺堆。”共产党的工作干部,对他这样的人,从来都是客客气气的,但这两个人却不是这样,想必是他们不晓得自己的身份,“我是机村大队……” “这个我们知道!问你什么回答什么!” “你生的什么病?” “中邪。” “胡说,是癫痫!你不是大队长,不是共产党员吗?怎么相信封建迷信?” “我……” “昨天,你碰到什么事情了吗?” “昨天?对了,昨天,肯定有什么地方的森林着火了,机村都能看见火光,还有很大的烟。” “还有呢?” “还有就是我中……,不对不对,我生你们说的那个病了。” “癫痫!还有呢?” “还有,还有,没有了。” “有!” “我不敢说?” 公安脸上立即显出了捕获到重大成果的喜悦,那个人他俯下身子,语调也变得亲切柔和:“说吧,没关系,说出来。” 一直闷不语的罗卫东也面露喜色:“你说吧,叔叔。” 格桑旺堆伸伸脖子,咽下了一大口唾沫:“你们又要批评我,说我信封建迷信。我不该信封建迷信。” “说吧,这次不批评。” “我看见了一个游魂。” “谁的游魂。” “巫师多吉。” “为什么你说是游魂?” “他一晃眼就不在了,而且只有我这个病人看见。病人的阳气不旺,所以看得见,他们年轻人身体好,阳气旺,所以就看不见。” “真的是多吉?” “是我们村的多吉。请你告诉我,公安同志,你们是不是把他枪毙了?” 公安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叫护士拔掉了输液管,说:“只好委屈你一下,跟我们到你看见他的地方走一趟!说说情况,回来再治病吧。我们保证把你的病治好。” “可是他的病?”进了逃犯缉捕专案组的侄子还有些担心叔叔的身体。 “走资派都能推翻,这点小病治不好?” 格桑旺堆差不多从床上一跃而起:“走,我跟你们去!” 两个严肃的公安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吉普车顺着昨天晚上的来路摇摇晃晃地开去了。格桑旺堆一想起多吉,又变得忧心忡忡了:“同志,多吉是不是死了?” 对方没有回答。 他又问:“你们把他,毙了?” “你说呢?” “他有罪,搞封建迷信,但他搞封建迷信是为集体好。” 这个公安是一个容易上火的人,这不,一句话不对,他的火腾一下就上来了:“你这是什么话!你还像一个共产党员吗?替纵火犯说话!告诉你,他跑了。要是真把他毙了,他还能跑吗?才判了他六年,他还跑,这样的人不该枪毙吗?” 被训得这么厉害,格桑旺堆一点都没有生气,他倚靠在软软的座椅上,长出了一口气,说:“该杀,该杀。” 他使了一个小小的计谋,喊停车的地方,并不是在昨晚看到多吉那个地方。但跟昨晚那地方非常相似,也是一块草地,一面临近奔流的溪水,三面环绕着高大挺拔的栎树与桦树的混生林地。 吉普车轰鸣着,闯过清浅溪流,开上了那片林间草地。 一回到山野,格桑旺堆身上便充满了活力。他眼前又出现了多吉和他忠诚的毛驴站在草地中央,站在月光下的情景。原来,那不是鬼魂,他从监狱里逃回机村来了。他站在草地中央,跺跺脚,十分肯定地说:“我看见他就站在这里!” 但是,这松软的草地上,除了倒伏下去的去年枯草,和从枯草下冒出头的今年的青草芽,没有任何人践踏过的痕迹。 两个公安四周转了围,没有看到任何可疑的形迹。 格桑旺堆看着他们困惑不解的眼光,用脚使劲跺跺草地,草地随之陷下去一点。但当他抬起脚来,草地就慢慢反弹回来,恢复成原来的样子。 公安自己也用力跺了跺,草地照样陷下去,又反弹回来。 他们又坐上吉普车,车子朝着来路开去。这时,迎面便是那片巨大深厚的黑云耸立在面前的天幕上。格桑旺堆说:“这么大的烟,该要多大的火啊!” 专案组的人都不说话。 “要烧燃了真正的森林才会有这么大的火。” 他们还是不说话。 格桑旺堆也想住嘴,但就是管不住自己的嘴巴:“我们烧荒也会有好大的烟,但风一吹,就什么都没有了。”他其实想说,多吉没死,我太高兴了,多吉悄悄回来了,让我看见,我太高兴了。 但他只是说:“我们烧荒都是冬天刚到的时候,这个季节,把一片片森林隔开的冰雪化了,烧起来就止不住了。所以,我们只在冬天烧荒。” “你的话也太多了。国家的森林烧了你很高兴吗?” 这句话把格桑旺堆问住了,他惭愧地低下头。只要烧的是森林,不管它是不是国家的,他都不会高兴。森林一烧,百兽与众禽都失了家园,欢舞的火神用它宽大的火焰大氅轻轻一卷,一个兴旺的村庄就会消失不见,大火过后,泉眼会干涸,大风会没遮没拦,使所有的日子尘沙蔽天。 “有没有人去扑灭那大火。”格桑旺堆还想起来,离开公社的时候,看到很多人聚集在小学校的操场上开会,听人在高音喇叭里讲话,于是他又问,“那么开会的人,他们没有看到大火燃起来了吗?” “那是国家的事情,国家的事情要你来操心?” “你们呢?你们也没有看见?” “我们的任务是抓那个逃犯。”他们的脸又沉了下来。 格桑旺堆不想再说什么了。 多吉不就是放了一把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的火吗?他们都这样不依不饶,为什么对正熊熊燃烧的大火却视而不见? 他打了一个冷战,好像看到令人不寒而栗的结局清清楚楚地摆在了他的面前。他好像看到了机村遭受覆灭的命运。无论如何他也不肯随车回去治病了。他要回到村里,做好迎接大火的准备。他是这个村的大队长,如果这个劫难一定要来的话,那他就要和全村的人共渡难关。 公安把车停下,说:“这会儿看你,又像个有觉悟的共产党员了。” 强劲的风从东边的河口吹来,风中带着浓重的烟火味道。黑色的云头再次高涨。早先黯淡下去的红光,这时又抽动着,升上了天边。格桑旺堆说:“天哪,灾祸降临了。” 说远,转身便往回机村的路上去了。 他不想回头,但不回头也知道,背后,黑烟要遮蔽天空,火焰在狞笑着升腾,现在,连周围的空气都在为远处火焰的升腾与抽动在轻轻颤抖了。 他猛走一阵,毕竟是刚刚走下病床,那股气一过去,他的腿又软了下来。这个人,一有病苦,就自怨自艾。这不,他刚一想到双腿发软是因为刚刚离开病床,便叹息一声,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了。 后来,他想这是天意。 溪流对面,正是昨天夜里多吉与他的驴出现的那片草地。一个好猎人,熟悉山野里每一个地方。山野里有很多相像的草地,只有这一块,靠着溪流有一眼温泉。因为温泉常常淹在溪水下面,很少有人知道。但林子里的鹿都知道这个地方,它们受了伤,就会来到这里,它们知道温泉里的硫磺会杀死细菌,治好伤口。 格桑旺堆笑了,看来,多吉这个家伙也知道这个地方。那么,他也受伤了,不然,他从监狱里逃出来,干嘛不先回村里,却到了这个地方?想到多吉一个人回到自己的村子,只有一头驴跑去接他,格桑旺堆的泪水就流下来了。 他大喊了一声:“多吉!” 对面的山岩响起了回声。 他又站起身来用更大的声音,大喊了一声:“多吉。” 那片草地依然空荡荡的,没有多吉,也没有他那头忠诚的毛驴出现。 现在,他的双腿又有了力量,他站起身来,又喊了一声:“多吉,机村让你遭难了!” 喊完这一嗓子,他就转身急急地往机村去了。他痛痛快快地流着眼泪,痛痛快快地念叨:“多吉,我该在这里等你,但你看到了,机村要遭大灾了,我得回去了,我得和乡亲们在一起,机村只好对不起你了!我昨天晚上看到你,以为你死了,以为是你的游魂回来了,但你没有死,你是好样的,你一定要活下去啊!” 多吉确实没有死,他就躺在林子里一个山洞里。 他跳入湍急的河水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恢复知觉时,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宽广的沙滩上。他跳下去的那个地方,河水很深,才没有伤了性命。但随着河水一路冲下去,身上撞出了许多伤口。他忍着痛苦,在锋利的岩石上弄断了绳子,这才发现,一只手臂断了。解开绳子时发出椎心的痛楚。但是,除非死去,他就得忍住。 他忍住了,所以,他活下来。感谢这河水。他站起身来,发现河水居然把他冲到了跟机村流出的溪流交汇点上。他挣扎着顺着溪流往村子方向走。路上,公安的车拉着警报来去好几次。但他在树林里,十分安全。因为林子太大了,所以,这些人他们只能在窄窄的一条公路上来来去去。以这样的方式,他们永远都不可能找到他。 当他躺在林子中间松软的落叶上休息的时候,看见了天空中升起滚滚的浓烟。他想,难道县城里那些翻卷不已,火焰一样炽烈的旗帜像真的烈火一样冒出浓烟了吗? 风带着呛人的烟火味吹过来,树林摇晃起来。树林的摇晃都带着深深的不安。这气味让他确切地知道,是什么地方的森林失火了。 他甚至为自己颇带幽默感的联想感到自责了。那些人吃饱了饭,不干正事,要中了邪魔一样去摇晃那些旗帜,那是他们自己的事情。这些森林,已经在这片土地上存在了千年万年,失去这些森林,群山中众多的村庄就失去了依凭。好在这天太阳很好,身上的衣服很快就干了。但他的身子依然没有停止颤抖。这是因为冷,更因为饿的缘故。但他没有吃的东西。他用锋利的石片在桦树上砍出一道口子,含糖的树汁就慢慢渗了出来。每年春天,大地一解冻,树木就拼命地从地下吸取水分与营养,然后才能展叶开花并结出种子。在这众多的树木中,惟有桦树的汁水富含糖分。但是,今年天旱,树干里的汁液也没有平常的年份那么丰富。但这没有什么关系,他只要多在两三棵树上弄出些口子来就可以了。 喝饱了桦树汁,身子暖和过来,他又弄下一圈坚韧的柳树皮,把自己的断臂包裹起来。然后,在阳光下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觉。太阳落山后,他就往村子的方向前进了。天黑下来,他干脆走到了大路上。 刚开始走动,伤口扯得十分疼痛。但他必须趁夜走回村子里去,趁夜去取回一些必须的东西。快走不动时,他想,要是毛驴在身边该有多好啊。就这样一想,前面就传来了毛驴得得的蹄声。他觉得可能是自己意识不清了。经过了这么些乱七八糟难于理喻的事情,一个人没有疯掉,已经非常不错,听到点稀奇古怪的声音又有什么值得奇怪的呢? 和格桑旺堆相反,多吉是一个乐观主义者。 但这世事十分奇怪,上面那些人,相信自己无所不能,所以应该喜欢他这样的乐观主义者,但是,他们偏不。他们把未来看得十分美好,而把当下看得万分险恶,所以,他们喜欢那些喜欢怨天尤人的家伙。 蹄声得得地由远而近,最后,毛驴真的站在了他的面前! 多吉感动得像一个老太婆一样絮叨着:“是你吗,真是你来接我了吗,我的好孩子,我的好朋友。” 毛驴掀动着鼻翼,喷出温暖的气息,嗅他的脸,嗅他的手,嗅他的脚。他把手插在毛驴脑门上那一撮鬃毛里,感到了它脑门下面突突跳动的血管。然后,他跨上了驴背。不用说话,毛驴就转过身子,往村子的方向去了。他稍稍安下了心,人立即就昏昏沉沉了。 毛驴停下脚步的时候,他清醒过来,听到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刚刚避到对岸的草地上,还没有进入树林,那些人就到了。稀薄的月光下,凭着朦胧的身影,他就看出了是自己村里的乡亲。他听见了格桑旺堆虚弱的声音。担架停下来时,他和毛驴循入了树林。 他嗅到了温泉上硫磺的味道。这真是治伤的好地方。但他现在不能停留。他催着毛驴,回到沉睡的村子,摸回自己家里,取了一件皮袄,一些吃食,草药和刀具。然后,回到那片草地。他嘱咐毛驴白天要在林中,不能在草地上现身,然后,自己先在温泉里洗净了伤口,回到山洞,燃了一小堆火,吃了东西,就沉沉地睡去了。 听见叫喊声醒来的时候,他一下握紧了手中的刀子。 要是有人要抓他回去,像昨天一样折腾自己,那他一定要拼个你死我活。他很快就听清楚了,那是格桑旺堆在叫他。但他没有出来回答。然后,他动都没动一下,不知为什么,他相信,这个人和别的村干部不大一样,不会跑来加害于他。 他并不知道,格桑旺堆把公安引到一个错误的方向上,暗中保护了他。 他只是翻了一个身,又沉沉地睡过去了。 第七节 第三天,远处的大火已经烧得更厉害了。 大火起来的时候,必有大风跟着起来,与火场还隔着好几座山头的机村也感到风越来越大。风还吹来了树木与草被烧焦的碎屑。这些黑色的,带着焦糊味的碎屑先还是稀稀拉拉的,到下午的时候,就像雪片一样,从天空中降落下来了。 这些碎屑有一个俗名:火老鸹。 火老鸹飞在天上,满天都是不祥的乌黑,逼得人不能顺畅的呼吸。火老鸹还有一个厉害之处。这些被风漫卷上天空的余烬中,总有未燃尽的火星,这些火星大多都在随风飞舞的过程中慢慢燃尽,然后熄灭。但总有未燃尽的火星会找到机会落入干燥的树林,总会有落入树林的火星恰好落在易燃的枯叶与苔藓上,也总会有合适的风吹起,扇动火星把枯叶与苔藓引燃。 所以,在当地老百姓的经验中,当一场森林大火搅动空气,引起了大风,大风又把火老鸹吹向四面八方时,这场森林大火就已经失控了。接下来,要烧掉多少森林,多少村庄,那就只能听天由命,由着大火自己的性子了。 机村和许多群山环抱的村庄一样,非常容易被火老鸹引燃。 干冷的风吹了一个冬天,村庄的空气里已经闻不到一点点水的滋润味道,接踵而来的这个春天,也没有带来滋润的空气与雨水。灼人的阳光直射在屋顶的木瓦上,好像马上就要冒出青烟了,这时,要是有一点未熄的火星溅落其上,马上就会腾起欢快的火苗。更不要说,村子中央的几株巨大的柏树和杉树枝杈上,还挂着许多风干的青草。这个冬天雪下得少,牛羊天天都可以上山,所以,剩下许多的饲草。那正是四处飞舞的火老鸹非常喜欢的落脚之地。 格桑旺堆赶回村子,看到果然没有人采取任何防范措施。 孩子们聚在村口,看远处天际不断腾起的火焰。 而大人们都聚集在村子中央的广场上开会。 现在,机村人遇到什么事情,没有工作组也会自己聚起来开会了。格桑旺堆想,这么大的危险逼近的时候,大家开开会,商量商量也是应该的。但他没有想到,大会根本没有讨论他以为会讨论的内容。 民兵排长索波见大队长回来了,才不情愿地从权充讲台的木头墩子上下来:“大队长你来讲吧,公社来了电话,两个内容:第一,多吉这个反革命纵火犯脱逃了,全村的任何一个人,只要发现他回来,立即向上面报告!第二,”索波把手指向正从河口那边燃过来的大火,“大家都看见了,国家的森林正在遭受损失,上面命令我们立即组织一支救火队,赶到公社集中,奔赴火场!” 有人看不惯这个野心勃勃的家伙:“你不是让大队长讲吗?自己怎么还不住口呢?” “多吉是为了机村犯的事,我们怎么可以把他又交给公安!” 这些话,索波根本就充耳不闻。他说:“大队长,扑火队由我带队,机村的年轻人都去,多吉就交给你了,一定不能让他跑掉!” 格桑旺堆皱了皱眉头,脸上却不是平常大家所熟悉的那种忧心忡忡的表情。他伸手在空中抓了一把,真的就扑到一只火老鸹。他把手掌摊开在索波面前,那是一小片树叶的灰烬,然后,他提高了嗓门:“乡亲们,这个,才是眼下我们最要操心的!” 下面立即有很多人附合。 “现在,男人们立即上房,把所有的木瓦揭掉,女人们,把村子里所有的干草都运出村外!树下的草,还有羊圈猪圈里的干草,都要起出来,运出村外!” 人们闻声而动,但索波却大声喊道:“民兵一个都不准走!” 好些年轻人站住了,脸上的表情却是左右为难。 索波又喊:“央金,你们这些共青团员不听上级的指挥吗?” 索波的父亲上来,扇了他一个耳光,人群里有人叫好,但他的第二个耳光下来的时候,老人的手被他儿子紧紧攥住了。索波一字一顿地说:“你这个落后份子,再打,我叫民兵把你绑起来!” 他父亲被惊呆了,当他儿子去集合自己队伍的时候,还抖索着嘴唇说不出话来。他知道,自己在这个村子里,不会再有作一个男人的脸面了。 民兵队伍,还有共青团的队伍集合起来,但老人们一叫,又有些年轻人脱离了队伍。 索波语含威胁:“你们落后了,堕落了!” 他又冲到格桑旺堆面前:“你要犯大错误了!” 格桑旺堆也梗着脖子喊:“你就不怕大火烧到这里来吗?” 索波冷笑:“火在大河对岸烧!你见过会蹚过大河的火吗?谁见过火蹚过大河?” 格桑旺堆有些理屈,又现出平常那种老好人相。 张洛桑却接口说:“我见过。” “你这个懒汉,我问你了吗?”机村有两个单身男人,一个是巫师多吉,一个是张洛桑。巫师是因为他的职业,而张洛桑是因为,懒。一个人吃饭,不用天天下地劳动。 张洛桑淡淡一笑,懒洋洋地说:“你又没有说懒人不准答你的话。” 索波惹得起大队长,却惹不起这样的人。 还是激动得脸孔发红,发际沁汗的胖姑娘央金过来喊:“排长,队伍集合好了!” 索波趁机下台,带着他的队伍往村外去了。走到村外的公路上,他们唱起了歌,歌声却零零落落。但他们还是零零落落地唱着歌,奔烧得越来越烈的火场去了。 格桑旺堆看着年轻人远去,寻常那种犹疑不决的神情又回到脸上。 张洛桑走上前来,说:“老伙计,干得对,干得好!” “那大家快点干吧!” 机村的中央,小树不算,撑开巨大树冠,能够遮风挡雨的大树共有五棵。两棵古柏,三棵云杉。几棵大树下干燥的空地上,就成了村子里堆放干草的地方。妇女们扑向这些干草堆的时候,绕树盘旋的红嘴鸦群聒噪不已。远处的火势越来越烈,还隔着几道山梁呢,腾腾的火焰就使这里的空气也抽动起来,让人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妇女们抱着成捆的干草往麦苗长得奄奄一息的庄稼地里奔跑,那些受到惊吓的红嘴鸦群就跟随着飞过去,女人们奔回树下,鸦群又哇哇地叫着跟着飞回来。 男人们都上了房,木瓦被一片片揭开,干透了的木瓦轻飘飘地飞舞而下。露出了下面平整的泥顶。机村这些寨子用木瓦盖出一个倾斜的顶,完全是为了美观,下面平整的泥顶才具有屋顶所需的防水防寒的功能。人们还在房子的泥顶上洒了很多水,摆上装满水的瓷盆、木桶和泥瓮。 忙完这一切,格桑旺堆直起腰,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这时,黄昏已经降临了。但这个黄昏,蓝色的暮霭并没有如期而至。那淡蓝的暮色,是淡淡炊烟,是心事一般弥望无际的山岚。这个黄昏,人们浮动在暮夜之中的脸和远处的雪山都被火光映得彤红。平常早该憩息在村中大树上的红嘴鸦群一直在天空聒噪,盘旋。格桑旺堆吩咐每一户都要在楼顶上安置一个守夜的人,如果发现飞舞的火老鸹让什么地方起火,就赶紧通告。 这天晚上,机村的每个人家,都把好多年不用的牛角号找出来了。 解放前,山里常有劫匪来袭,报警的牛角号常常吹响。解放后,这东西已经十多年没有用场了。人们把牛角号找出来,站在各自的房顶上呜呜哇哇试吹了一气。 格桑旺堆站在广场中央,刚当上村干部时的自豪感又回来了。这感觉使他激动得双手都有些微微发颤。可惜,那种自豪感在他身上只存在了最初三五年,接下来,他就不行了,老是跟不上形势的发展。形势,形势。他现在都怕听到这个字眼了。让人想不明白的是,地里的庄稼还是那样播种,四季还是那样冬去春来,人还是那样生老病死,为什么会有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形势像一个脾气急燥的人心急火燎地往前赶。你跟不上形势了,你跟不上形势了!这个总是急急赶路的形势把所有人都弄得疲惫不堪。形势让人的老经验都不管用了。 老经验说,一亩地长不出一万斤麦子,但形势说可以。 老经验说,牧场被杂灌荒芜了,就要放火烧掉,但形势说那是破坏。 老经验说,一辈辈人之间要尊卑有序,但形势鼓励年轻人无法无天,造反!造反! 但是,现在,格桑旺堆看着天际高张着呼呼抽动的火焰,看着刚摊开手掌,就飘落其上的火老鸹,那些森林被焚烧时,火焰与风喷吐到天空的黑色灰烬,非常满意于自己采取的这一切措施。 忙活了整整一天,格桑旺堆这才想起已经潜逃回来的多吉。多吉那所空了许久的房子静悄悄趴在村边。院子的栅栏门已经倒下了。地上隐隐有些开败的苹果花瓣。格桑旺堆一伸手,沉重的木门咿呀一声应手而开。一方暗红的光芒也跟着投射进来。 格桑旺堆差点要叫主人一声,但马上意识到主人不在家里已经很久了,伸手在柱头上摸到开关,电灯便亮了。 他轻轻在屋子里走动,立即就看到了地上浮尘中那双隐约的脚印。他在心里得意地说:“老伙计,你不晓得我有一双猎人的好眼睛?” 那串脚印上了楼,他笑笑,跟着上楼,看到火塘旁边的一只柜子被人打开过,盐罐被挪动了位置,他还看到,墙上挂刀的地方,空出了一块,这个人还拿走了床上的一块熊皮,一套打火的工具。 格桑旺堆放下心来了,一个机村的男人,有了这些东西,在山林里呆多长时间都没有问题。 他又回家拿了一大块猪油,一口袋麦面,还有一小壶酒,如果多吉真的有伤,这酒就有大用场了。山里有的是七叶一枝蒿,挖一块根起来,和酒搽了,什么样的跌打瘀伤,都可以慢慢化开。他拿着这些东西,往村外走去。走出一段,他又折了回来。 回头的路上,被火光映红的月亮升起来,他把手背在背后,在暗红的月光下慢慢行走。在这本该清凉如水的夜晚,他的脸颊已经能感到那火光辅射的热度了。他想,灾难降临了。他想,在这场灾难中他要把机村保全下来。在这个夜晚,他像一个上面下来的干部一样,背着手庄重地走在回村的路上。 四周的一切,都是那么不安。树林里的鸟不时惊飞起来,毫无目的在天空盘旋一阵,又落回到巢里。一些动物不安地在林子里跑出来,在暗红的月光里呆头呆脑的看上一阵,又窜回到林子里。连平常称雄于山林,总是大摇大摆的动物,都了像乱了方寸。狼在月明之夜,总是久久蹲立在山梁上,对着空旷的群山歌唱般嗥叫。但今天晚上,狼却像饿慌了的狗一样,掀动着鼻梁,摇晃着尾巴,在空旷的大路上奔走。熊也很郁闷,不断用厚实的手掌拍打着胸腔。 溪流也发出了很大的声音,因为大火使温度升高,雪山上的融雪水下来,使溪水陡涨。大火越烧越大,一点也看不出来,开去打火的人,做了点什么。火烧到这样一种程度,恐怕人也很难做出什么了。大火,又爬上了一道新的山梁。 格桑旺堆就在这时发下誓愿:只要能保住机村,自己就是献出生命也在所不辞。发完这个愿,他的心就安定下来了。他还对自己笑了笑,说:“谁让你是机村最大的干部呢?” 他已经忘记,因为老是跟不上形势,他这个大队长的地位,正受着年轻人的巨大挑战。再说,他要是死了,他们也就用不着跟一个死人挑战了。 他还是放心不下多吉。回到村子,他敲开了江村贡布喇嘛家的门。 他儿子恩波起来开的门,格桑旺堆只是简短地说:“请喇嘛下来说话。” 江村贡布下来了,格桑旺堆开门见山:“我要请你去干一件事。” “请讲。” “多吉回来了。” 江村贡布眼睛亮了一下,没有说话。 “他是逃跑回来的,公安正在到处抓他。他恐怕受伤了,我要你去看看他。” 江村贡布说:“喇嘛看病是封建迷信,我不敢。” 格桑旺堆说:“你是怨恨我带人斗争了你。” 江村贡布眼睛又亮了一亮,还是没有说话。 “那你就怨恨我吧。但多吉一个人藏在山里,我放心不下,我不敢叫赤脚医生去,我信不过这些年轻人,只好来求你了。”然后,他自己笑了起来,“你看,我斗你因为我是机村的大队长,求你也是因为我是机村的大队长。” 江村贡布转身消失在黑暗的门洞里,格桑旺堆等了一会儿,这位还俗的前喇嘛又下来了。他加了一件衣服,还戴了一顶三耳帽,肩上还多了一副小小的褡裢。 两人默默地走到村口,江村贡布停下脚步,说:“该告诉我病人在哪里了吧?” 格桑旺堆说:“答应我你什么人都不告诉,连你家里的人。” 江村贡布点点头。 格桑旺堆把自己备下的东西也拿出来,交给江村贡布,告诉了他地方,并说:“去吧,要是有人发现,你就把责任推到我的头上,正好泄泄你心里对我的邪火。” 江村贡布郑重地说:“你肯让我做这样的事,我已经不恨你了。”说完,转过身就上路,他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夜色中了。 这天晚上,格桑旺堆睡得很沉。 快天亮的时候,他做了一个梦。在这个梦中,他有两个角色。开初,他是猎人,端着猎枪,披着防水的粗牛毛毯,蹲在一个山口上,他在等待那头熊的出现。他已经有好几次梦到这头熊了。因为,这是他猎人生涯中,唯一一头从他枪口下逃生的熊,而且,这头熊已经连续三次从他的枪口下逃脱了。现在,他在梦中,蹲伏在树下,绑腿扎得紧绷绷的,使他更觉得这双腿随时可以帮他在需要的时一跃而起。接着,那头熊出现了,这次,它不躲不闪径直走到他跟前,像人一样站起来,郁闷而烦燥地拍着胸膛说:“伙计,大火把空气烧焦了,我喘不过气来,你就给我一枪吧。” 格桑旺堆说:“那我不是便宜了你吗?我想看着你被大火追得满山跑。” 大熊就说:“那就火劫过后再见吧。” 格桑旺堆来不及回答,就在梦中变成了另外的一个角色。准确是说,是在梦中变回了他大队长的身份。梦中的大队长焦急万分,因为他看到村里那帮无法无天的年轻人身陷在火海当中了。索波,央金,还有好些村子里的年轻人,他们脸上狂热的表情被绝望和惊恐代替了。他们的周围,是一些高大的树木,火焰扑过来,那些树从下往上,轰然一声,就燃成了一支支烛天的火炬。焦急万分的他要扑过去救他们。但是,一棵满含松脂的树像一枚炸弹一样砰然一声,炸开了。一团火球迎面滚来,把他抛到了天上。 他大叫一声,醒了过来。先是听到床垫下的干草絮语一般索索作响,然后感到额头上的冷汗正涔涔而下。他睁开眼睛,看到射进窗户里的阳光像是一面巨大的红色旗帜在风中抖动! 第八节 一夜之间,大火就越过了大河,从东岸烧到了西岸。! 大河从百多公里外的草原上奔流下来,本是东西流向的。到了机村附近,被大山逼着转出了一个巨大的弯。河水先北上一段,再折而向南,又变回东西流向。 大火,就起在这个巨大的弯弓似的转折上。 河的南岸就是那个半岛,半岛顶端森林茂密。半岛的后半部靠近县城。县城周遭的群山经过森林工业局一万多人十多年不休不止的砍伐,只剩下大片裸露的岩石,和泥石流在巨大的山体上犁出的宽大沟槽了。所以,大火起来的时候,忙于史无前例的伟大斗争的人们并没有十分在意。反正有弯曲的大河划出了疆界,那大火也烧不到哪儿去。烧过的树林,将来砍伐,连清理场地的功夫都可以省去了。但是,森林毕竟是国家财产,谁又能不做做抢救的样子? 这个时代,把人组织成整齐队伍的效率总是很高。很快,一队队整齐的队伍就唱着歌,或者乘车,或者步行,奔失火的地点去了。而且,这些队伍还不断高呼着口号。但没有一句口号是有关保护森林的,那样就没有政治高度了。 提出的口号是: “捍卫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 “捍卫无产阶级司令部!” 但这上万人的救火大军并没有开进森林,而是一卡车一卡车拉到森林没有失火的大河这一边,沿着公路一线展开,眺望对岸的大火,并且开会。 这场山火起因不明,一个干旱的春天,任何一点闪失都可以使山林燃烧起来。 但所有的会议都预先定下调子:阶级敌人破坏!人为放火! 所有会议都只有一个目的,把这个暗藏的阶级敌人揪出来。据说,有三个人因为具有重大嫌疑被投进了抓起来,押回县里,投进了监牢。一个,混在红卫兵队伍里,却没有一个人认识他,他自己声称是从省城大学里来的造反派,来这里是为了传授造反经验,但没有人相信他,而被断定是空投下来的台湾特务。那些年头,确实有降落伞,或者大气球不时从天上落下,但是,除了一些传单,收音机,甚至糖果随之落下,从来没有见过有人跟着掉下来。这些东西,也确实是从台湾升上天空,一路顺风飞行,飞到这里,风遇到高大的雪山,无力翻越,降下山谷,这些东西也就跟着降落下来了。 还有一个,好多人都知道是个疯子。这个养路工人,老婆跟一个卡车司机私奔,他的脑子就出问题了。他是一个打过仗的转业军人。时时都有想干一番惊天动地大事的想法。一部卡车翻了,他会声称,是他推到河里去的。一段泥石流下来,掩没了公路,他会声称,是他把山最后一点可以支撑这些累累泥石的筋脉挖断,才导致这样的结果。公路一阻断,卡车堵到好几公里长。他会对着这长蛇阵呵呵大笑。会还没开,看到上千人聚集在平常没有几个人的道班来,帐篷把所有空地都占满了。他又乐得哈哈大笑,宣称是自己放了这把火。全道班的人都来证明他是一个疯子,但没有用,疯子还是被一绳子绑了,让几个戴红袖章的人押走了。 更没有人想到,公社林业派出所的老魏也在这三名纵火嫌疑犯之列。这个指控是他手下造反的警察提出来的。他的纵火嫌疑是推论出来的。第一,他数次对机村的纵火犯多吉的罪行进行包庇与开脱,这是前科。而近因是他对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有严重抵触情绪,对运动中失去了所长职务心怀不满。 起初,老魏坚决不承认这个指控。但是,当他要被带走时,他提出如果让他留在火场,他就承认这个罪名。他说:“我懂得这些山林的脾气,又常跟当地老百姓打交道,也许能对你们有什么用处,来减轻我的罪过。” 这样,他才在火场了留了下来。 这时,大火距离他们只有两三座小小的山头了。灼热的气流一股股迸射过来,所到之外,人掩面而走,阔叶树上刚刚冒出的一点新芽立即就萎缩成一个乌焦的小黑点,参天的老松树干上凝结的松脂滋滋融化。看到这情景,留下来的老魏提出建议:“看见了吧,对面坡上,那些老松要赶紧派人砍掉!” “故弄玄虚,山里这么多树,为什么只砍那些松树?” 老魏指指身边这些滋滋冒油的松树:“就为这个。”他要来一把斧子,对准一个突起的树瘤,狠狠地砍了下去。融化的松脂立即涌了出来。老魏说:“这样的松脂包就是一个炸弹。” 但没有人听他的。 他又提出了下一个建议:“请你们把那个多吉找出来。” “那个反革命畏罪自杀了!” “我想他没有死,只要给他平反,宣布无罪他就会从山林里走出来!” “让他出来干什么?” “虽然我们有这么多人,只有他最知道山风的方向。” “山风的方向?” “就像毛主席指引运动的方向,火的方向是由山风指引的。”为了这句话,老魏挨了造反派两个重重的耳光。 河对岸的大火轰轰烈烈。河这边紧锣密鼓地准备召开一个誓师大会。河边排开了百来个新扎的木筏,只等誓师大会一完,人们就要乘着木筏冲过河去,迎战大火。山坡上很快挖出了一个巨大的土台,土台前面竖起的柱子不为支撑什么,而是为了张贴大红标语。标语一左一右,十六个大字:“与天奋斗,其乐无穷!与地奋斗,其乐无穷!” 土台旁边,几辆并排的卡车顶上,高音喇叭播放着激昂的歌曲。这时,大火越过最后几个小山头,扑向了河岸边的山坡。大火从小山背后起来之前,曾经小小地沉寂了一下,浪头一般的耸动翻卷的火焰沉入到山谷里看不见了,空气被火焰抽动的声音也好像消失了,灼人的热度也降低了一些。但这种寂静只维持了很短一段时间,然后,轰然一声,火焰陡然从小山背后升了上来,高音喇叭里的歌声消失了,应和着火焰抽动的节奏发出刺耳的滋拉声。火焰升上去,升上去,升上去,一直升到火焰的根子就快要离开树梢了。火焰要是再这样继续上升,那就飘在天上成为霞光,慢慢消散了。人们都屏息静气,看着烈焰升腾上升,那毁灭的力量里包含的宏大美感很容易跟这个动乱时代人们狂躁的内心取得共振。人们禁不住为那狂欢一般的升腾发出了欢呼! 上升的火焰把低地上的空气都抽空了,缺氧的轻度窒息反而增加了肉体的快感。人们先是伸长脖子,然后踮起脚尖,也要一起往上,往上,在一种如痴如醉的氛围中,脸上的表情如梦如幻。 但是,正像这个时代的许多场景一样,这种欢腾不能永远都是轻盈的飞升。火焰自身所带的沉重质量就使它不能永远向上,它就像一道排空的巨浪在升高到某个极限时崩溃了。一股气流横压过来,滚烫,而且带着沉沉的重量,把踮脚引颈的人群压倒在地上了。 空气更加剧烈地抽动,嚯嚯作响。 火焰的巨浪崩溃了!落在河岸边大片依山而上的树林上。那些树不是一棵一棵依次燃起来了,而是好几百棵巨大的树冠同时燃成耀眼的火球。然后,才向森林的下部和四周疯狂扩展! 大火烧得那么欢势,狭长谷地里的空气迅速被抽空,以至于大火本身也被自己窒息了。火焰猛然一下,小了下去,现出火舌舔噬之后树木。那些树木的顶部都被烧得焦黑,树木下部的枝叶,却被烈焰灼烤出了的更鲜明的青绿。大火小下去,小下去,好像马上就要熄灭了。被热浪击倒在地的人们慢慢缓过气来,但随着新鲜空气的流入,火焰又轰然一声,从某一棵树上猛然炸开,眨眼间,众多树木之上又升腾起一片明焰的火海!不要说树林,就是空气,也热得像要马上爆炸开来了! 人们都像被谁扼住了喉咙一样喘不过来了,再次被强大的气浪压倒在地上。 有人勇敢地站起来,要像战争电影里那些英雄一样振臂一呼,但那手最后却没有能举向空中,而是捂向自己的胸膛倒在了地上。 人群顺着公路,往峡谷两头溃散了。直到空气不被大火吸走的地方才停下脚步。这时,大火已经从树冠上端烧到河边。大火又把自己窒息了一次。再燃起来的时候,已经没有茂盛的树冠供它疯狂舞蹈了。于是,火龙从空中转到了地面。一棵又一棵的千年老树从下而上,燃成一支支巨大的火炬。大火的推进变慢了一些,显得更从容不迫,更加势在必得。一棵又一棵的树自下而上燃烧,大部分的树烧光了枝叶,就熄灭了。树干饱含松脂的松树枝叶烧光后,巨大的树干却燃烧得更加猛烈。 那些树干里面还像埋藏着火药一样,噼噼啪啪地不断有火球炸开。耀眼的火光每闪耀一次,都有熊熊燃烧着的木头碎屑带着哨声四处飞舞。间或有一次猛烈的爆炸,便是火球本身飞射出来。松树的爆炸越来越猛烈,有火球竟然飞越过了三、四十米宽的河面,引燃了河岸这边的山林。 最初的几个火点,被奋不顾身冲上去的人们扑灭了。但是,在那么稀薄的空气中,大多数人都躲在很远的地方,真正的勇士都倒下了,像一条条离开了水一样的鱼张大了嘴,拼命地呼吸。 老魏也躺在这些人中间,在这次喘息和下次喘息之间念叨:“我提醒过的。我提醒过的。” 人们这才记起,眼下这局面,他确实是提醒过的。 好几双手同时伸出来摇晃着他:“现在该怎么办?” 他无奈地摇摇头:“还能怎么办,不要管我,大家逃命吧。” 老魏被人架起来,大家一起逃到了安全的地方。 山谷里沉寂了片刻,燃烧的老松再次猛烈爆炸,把一个巨大的,在飞行中一分为三的火球抛到了茂密的树林中。本已燃到尽头的大火又找到了新的空间,欢快地蔓延开来。 老魏被召到那台充当临时指挥部的救护车上,本来问罪于他的领导现在需要他的意见了。 老魏打过仗老兵,他说:“灭火不能打近身肉搏战。后撤吧。” “后撤?那不是逃跑吗?” “不是逃跑,你们也看到了,这么大的火人是近不了身的,后退,找合适的地形搞一个防御带,把大火的去路阻断。” “后退到哪里?什么样的防御带?”问话者不再是气焰逼人的审问式的口气了。 躺在椅子上缓过气来的老魏坐直了身子,说:“怪我说得不清楚,防御带的意思就是用人工把连绵的森林砍出一条空地,让火烧不过来。我晓得你们的意思是这需要多少人,需要砍多少树木,但只有这么一个办法,再说借一点地势,溪沟呀,湖水呀,山岩呀,草坪呀,耕地呀,这样,可以少费很多功夫。” “可是,一条大河都阻不住……” “防火带还要避开有这种松树的地方。”说着,说着,老魏又支持不住了,重新躺在了长椅上。 “这条防火带该在哪里?” “这要满足两个条件,一个有地形可以依靠,再一个,靠距离赢得时间。” “你干脆说个你认为合适的地方吧。” “机村。”老魏又说,“还有,打防火带,要请林业局的工程师指导。” “这些反动权威都打倒了。” 老魏苦笑:“那就像我一样,戴罪立功吧。”老魏还想进一步提出要求,“要是让老书记也……” “你想把所有被打倒的人都请回来,趁机复辟是吧?” 老魏只好闭嘴不说了。 医生来给老魏服了药,输上液,就在车上参加了指挥部布署几千人的扑火队伍如何开往机村的会议。 黄昏时分,第一支队伍开进了机村。 大火就在河的两岸继续猛烈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