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坝阿来》 少年诗篇——外公 外公并不真是丹泊的外公。那时丹泊年少,他上头的哥哥和表姐这么叫,他也就跟着这么叫。 外公是被强制还俗的喇嘛。他和自己以前的弟子——丹泊的舅舅住在一起。弟子把四体不勤的老人供养起来,并把称谓从师傅改为舅舅。这样,丹泊就有了个外公。 舅舅做喇嘛太久,不会农活,就给生产队放羊。 丹泊记事时,外公就已经是很老的样子了。在居里日岗,这个翠绿山林包围着的村子里,说一个人老了就意味着皮肤渐渐有了檀木或是黄铜的质感。那些三十岁上下就开始堆积在脸上的皱纹也渐渐舒展。当一个人是僧侣时,老去的过程就更该是这样。在这个过程中,身躯也会慢慢缩小,性情变得天真而和善。丹泊知道外公时,老人就已处于这个过程当中。好像都是要把一个人从小到大的肉体的历史倒过来演示一遍。这样,死亡到来时,也不像死亡,只当世界上未曾有过这人一样。 有时,看着盘腿坐在阳光中的老人,连呼吸的声音都听不到。丹泊就赶紧叫唤:“外公。外公。”老人的眼睛又会放出一团豆粒大小的光芒。 在村里,有着这种看似复杂,实际上却简单自然关系的并不只此一家。这时正是夏天,蓬勃的绿色使寂静丰盈而且无边。舅舅在花园的木栅亭边,倚着三株苹果树用柏木板搭了个平台。天气晴朗时,外公就终日坐在上面,树影和日光在身上交替。花园外边是大片麦地。中间一条大路,过了河上的木桥,路盘旋着上山。顺着外公的目光,可以看得很远,看到路给阔叶的树林吞没。这一带的山间,阔叶林和针叶林之间往往有大片陡峭的草地。 那些草地正是舅舅放羊的地方。 这个时期正是书上说的新西藏成长的时期。居里日岗村行政上属于四川,给人的感觉却还是西藏。丹泊在这个时期长大,比起前辈多点和天地万物息息相关的感觉也再正常不过。村子里已经有了一所国家办的初级小学,一座小水电站。冲动水轮泵和冲动磨坊巨大木轮的是同一条溪流,建电站时,小学生们每人背一条口袋排着队,唱着歌去参加劳动。 路上,经过一所孤独矮小的房子,学生们的声音就变小了。孩子们好奇又害怕。这里住着一个从麻风林痊愈归来的女人。村里给她单独修了一所房子,单独弄一块地不和村里那几百亩大的地相连,还给她一头奶牛。听到歌声,女人就带着一脸笑容到路边来瞧。孩子们口袋里装着拌水泥的河砂,害怕却又跑不动。就把队伍排得更加整齐,大声地唱: “单干好比独木桥,走一步来摇三摇!” 沙子送到工地,就放学回家。丹泊回家,都要先经过外公的房子面前。等他走近时,外公的眼睛就已经笑到没有了,一个沉沉的白银耳环吊得耳垂和耳朵要分家了似的。 “外公!”丹泊大叫。 外公就从怀里掏出一块冰糖。外公的羊皮袄里总有一块冰糖。上面沾满了羊毛。丹泊不在乎这个。他吃到的东西总是沾有羊毛:麦面烧的馍馍、手抓肉、奶酪,村里有一句新产生的俗谚:“藏人肚子里有成团的羊毛,汉人胃子里有成块的铁。”小学的汉语老师炒菜铲饭,经常把锅刮出刺耳声响,因此就有了这种说法。 丹泊把冰糖塞到口中。先尝到的是羊皮的味道和老人皮肤的味道,然后才尝到甜味。丹泊就又甜甜地叫一声:“外公!” 外公并不说话,偶尔伸手摸摸他的脑袋。更多的时候,他把屁股下的羊皮垫子让出一点,叫外孙坐下,和他同看羊群下山。有时,丹泊就趴在那平台上做作业。外公就会拿过铅笔来,舔舔黑黑的笔芯。神情就好像他不曾是学问深厚的喇嘛,不曾用过笔一样。 丹泊一直以为外公是什么都不做的。 第一次看到外公做事,是藏历鬼节。 这天,母亲避开父亲交给他一个口袋,叫他送到外公那里。平常母亲总要给外公送些吃的东西,也都是背着父亲的。父亲是积极分子,不喜欢舅舅和外公一类的人。父亲会愤愤地说:“寄生虫还在寄生!”鬼节的早上露水很重,丹泊把一串湿脚印留在了干燥的门廊上。 丹泊大叫一声,回答他的是一串铃声叮当。外公家平常上锁的耳房打开了,里面灯光闪烁。外公坐在一排灯盏前,一手摇铃,一手摇动经轮,在大声诵经。丹泊长大的年代,这一切都在禁止之列。眼前的情景,给他鬼祟恐怖的感觉。他退出那房子,只希望留在地板上的湿脚印快些消失。到了外面,丹泊打开口袋,里面是面粉和着酥油捏成的猪头牛头一类狰狞的东西。跑到家门口,他就放声哭了。 母亲说:“这些都是送给你真正外公外婆的东西。我们送不到,只有外公能够帮忙。” 说着,母亲也嘤嘤哭泣起来。那声音,像是一群金色蜜蜂的歌唱。 这几天上山割草,丹泊就把这件事告诉了表姐。 表姐说:“小声。” 她说:“小声。鬼听到了,要去抢外婆的东西,那些饿鬼。” 丹泊往四周看看,只见树下一团团阴凉,一只只蝴蝶在其间来回飞翔。往后,一有人提到鬼,丹泊就想起很美的林间空地:幽寂、封闭,时间失去了流淌的方向。在他的周围,父亲正确但高高在上。母亲亲切,唠叨,见识却一塌糊涂。所以,一个漂亮清新的表姐对他就十分重要。 表姐还告诉他说舅舅要走了,去一个很远的地方。 “干什么?” 表姐说:“你不懂,他是去看一个人。” “那我就懂了,他是去看一个女人。” 表姐只大丹泊一岁,平常总是做出大他十岁的样子。对着表姐挥动镰刀的背影,大声问:“那谁去放羊?” 表姐头也不回,说:“外公!” 丹泊就大笑。笑得在草丛中不停地翻滚。他不相信整天坐着,小眉小眼的老头能上山放羊。可舅舅牵了一匹马,真的就走了。送走出远门的人,丹泊就等在羊栏边上。一顶毡帽在雾气中慢慢漂来。终于,帽子下的脸也清晰了。是外公!那张光滑的脸上又有了深刻的皱纹。他带了抛石器,还把一张长刀横插在腰间。他说:“嗬,看我这个喇嘛还从来没有这样威风过呢!”丹泊知道外公身上有不对劲的地方,却又说不出不对劲在什么地方。以前,在寺院,他只管供佛参禅,尊比贵族。还了俗,也由以前的徒弟供养,并没有真正劳作过一天。现在,徒弟因为一个神秘女人去了远处。外公这才算是真正开始了还俗的生活。 羊群拥出圈门时,外公肯定眼花缭乱。真正的牧羊人能把这开了闸的水一样外泄的羊数得一清二楚。早上一次,晚上归圈时再数一次。外公的目光要么被一只羊拖出老远,要么一只羊也没有抓住。还是丹泊告诉他:“一百三十二只。” 外公擦一把汗,笑笑,说:“我还以为是一百零八,一串念珠的数目呢。” 他还伸手到以前揣冰糖的地方摸索一阵,说:“我没有冰糖了。”羊群走出老远,还听得见他不必要地大声吆喝,把抛石器摔得噼啪作响。 丹泊对母亲说:“我以为外公要死了,结果却能上山放羊。” “他大半辈子都享福,六十多岁上头,却不敢老了。”母亲又吩咐放了学跟表姐上山去接外公。 下了课丹泊不等表姐,立即飞奔上山。很快,羊群就出现在眼前。看见外公端坐在草地上,又变成了那个一尊小菩萨像般的模样。 丹泊走到外公面前,看见他的嘴飞快地蠕动,就问他吃的什么。外公一笑,说:“啊,刚当喇嘛时背熟的经文。” 丹泊问外公:“你看到过鬼?” 外公却摸摸他的头:“你十岁,你的眼睛没有看到过鬼。” “那你鬼节时念经,给死人送吃的东西。” 老人脸上就现出很忧伤的那种动人神情,说:“你叫我怎么样给你说呢?” 一声响亮的撞击打断了老人和孩子的交谈。这在羊群中是一种常见的事情。 一只年轻的公羊向头羊的地位发起挑战。 头羊兀立不动,双角粗大虬曲,胡须在轻风中飘拂。年轻的公羊一步步后退,退到很远了,然后向前猛冲。两个羊头撞在一起时,震得人心在胸膛中摇晃。 几下撞击过后,两个羊头都已鲜血淋漓。又一声响亮的撞击过后,外公张开嘴,孩子一样哭泣起来,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外公的哭声有点像母亲的叫声。他哭一声,然后住了声听那一记要命的撞击,然后再哭一声。这一切加起来,就有了一种游戏的味道。 有一下撞击使得年轻公羊半只角折断,旋转着升上天空。 外公不哭了。他挥舞着带着木鞘的长刀冲到两头公羊中间。他用刀鞘敲击羊头:“退开!我要杀死你了。再打我喇嘛要开杀戒了!” 只在鲜血淋漓的羊头上敲击几下,杜鹃花木做成的刀鞘就裂开了。两只羊不要外公继续威胁,就停止打斗了。断了角的挑战者退到远远的地方。 头羊依然兀立不动。 外公喘着气说:“我打赢了。”他看看刀上的血,厌恶地说,“天哪,拿到我看不见他的地方。” 头羊依然兀立不动,直到背后的天空开始出现绚丽的晚霞。羊群里响起呼儿唤母的咩咩声。它才往山下走,整个羊群跟在它后边,秩序井然。 下山的路上,丹泊看见麻风女人在树丛中窥探,就对外公说:“我看见鬼了。” 外公说:“六十岁的眼睛都不敢说看见,十岁的眼睛晓得什么?” 回到家里,他对母亲说:“我看见鬼了。” “娃娃家,不要乱说。” 父亲对母亲说:“看看你们一家子,尽教我儿子些什么。” 舅舅没有在预定的时间回来。他是去了以前当和尚时寺庙附近的一个地方。所以,父亲说起舅舅时总是说:“哼,那个骚和尚,可能给一条母狗咬了吧。” 倒是外公越来越像个牧羊人了。羊群漫过木桥时,他把桥板踩得哐哐作响。表姐和丹泊都发现外公的身材比舅舅还高大。短短几天,还俗的老喇嘛又是村里那种终日辛苦劳作的壮年男子了。星期天,丹泊要去放羊。表姐说:“放心好了,他行。我还是带你去割草。” 割了草,背到房子后边大杉树上搭着的架子上晾好。两个人就在宽敞的木架上躺下。鼻子里立即就充满了松脂和干草的味道。丹泊就说表姐你变成一把干草了。 “放屁,我是人,不是干草。” “那你的手、耳朵,怎么都是干草的味道。” 表姐就格格地笑起来:“不要脸,我要告你。” 丹泊问舅舅为什么要去那么远的地方找一个女人。 表姐说:“以前他们就好了。可外公不准。现在外公准了。当然就去接她了。” 丹泊就说:“哦,舅舅硬是个骚和尚。” 表姐就说:“呸,不要脸,我要告你!” 丹泊不晓得她告自己什么。他不晓得的事情还多。不久,就在干草香味中睡着了。表姐掏出镜子,把桦树皮卷成的圆筒在新穿的耳洞里塞好。在村里一批同样大的孩子中,她有最勤快能干的称誉。丹泊读书最行那更是全村公认。现在,她忍不住就用镜子接了阳光去晃表弟的脸。他却熟睡不醒。再后来,镜子里就没有太阳了。天边乌云汹涌而来。她赶紧把表弟摇醒,喊他一起去接外公。话音刚落,一个炸雷就嚓啦啦打了下来。 雷电惊动了羊群,这些胆怯的生灵就往草地边缘的林中奔跑。在这里,所谓放羊,就是将其拦住,不要进入危险四伏的森林,外公展开双臂,站在林边,风把他的吆喝声堵在了嘴里。风还使他的衣衫飞扬。这个以前绝不会为生计操心的人,不像是在拦羊,而像一只拼命挣扎却飞不上天空的大鸟。还是表姐和丹泊在空中把绳子抽得一声声炸响。才把羊群聚拢,驱赶到一个背风的低洼地方。夏天的暴雨在这时猛然倾泻下来。天色暗得像是夜晚。一道闪电把羊群照成蓝色。他们站着,守护着羊群,雨水从头到脚,鞭子一样抽打。 一场暴雨转瞬即逝。 乌云挟带着雷声滚动到别的地方。一道彩虹悠然出现在天地之间。羊们抖抖身上的雨水,更加纯净地散开到草地里去了。 表姐和丹泊也学着羊的样子甩一甩头,脸上的雨水就没有了。外公的光头上没有什么能够停留,他说:“我怎么这么没用啊。”脸上就有一串稀疏的水滴往下,往下,闪动着银子那样的光泽。丹泊就知道,外公又哭了。 丹泊就对表姐说:“还像个娃娃一样。” 表姐一变脸,对他现出很多的眼白,说:“走。” 他们就走开了。在林子边的灌木上把湿衣服铺开。不一会儿,外公自己过来了,身上的湿衣服上雾气蒸腾。老人把手伸进怀里,问:“两个娃娃吃不吃冰糖。” 表姐说:“让我想想。” 丹泊说:“吃喇嘛的糖阿妈要骂我。” 外公的手从皮袍里抽出来,空空如也,只有手指上沾了几根羊毛。外公哈哈大笑,说:“天哪,冰糖全部化了!” 表姐就说:“外公会放羊了。” 外公皱皱鼻子,丹泊以为他又哭了,却听见他说:“你们舅舅就自由了。” 这句话,有点像民间故事中某种魔法解除时人们的言辞。或者是解除魔法的人说:你自由了;或者是被解脱的人说:我自由了。而丹泊少年时经历的这个故事却仅仅只是一个喇嘛还俗的故事,一个平心静气等待死亡的人重新投入生活的故事。 太阳慢慢晒干了他们的衣裳。外公问:“丹泊,你能教我做一个刀鞘吗?” “我问了我阿爸再告诉你。” 外公说:“那我还是去向他讨教吧。” 少年诗篇——表姐 表姐是亲的。她后来嫁给了一个打猎好手。 这个人因为猎取二级保护动物判了两年徒刑,出狱后就变成个游手好闲的无赖。丹泊也已经是个武警上尉,正和驻地县政协主席的女儿恋爱。他领导的中队有些拳脚好的战士不愿意回农村,退了位就安排到县城的治安联防队收拾酒鬼和小偷一类人物。丹泊在县城街上遇到再没有干草香味的表姐,说男人又跑了。丹泊上尉给表姐背上那个娃娃二十元钱,就到联 防队叫一个以前的部下出来,问认不认识某某人。回答说昨晚上还吃醉了在馆子里发疯呢。丹泊就吩咐,给老子把屎给他打出来,叫他不敢进城瞎逛,但不准打死打残。 昔日的部下一个立正,说:“保证完成任务。” “我日你妈!”上尉骂一句,自己也笑了起来。上尉去会女友。穿过大街上一团团槐树阴凉,心里颇不平静。 表姐让他想起了少年时凄楚又美丽的日子。 那阵的表姐也不是如今这个样子。 舅舅是冬天回来的。那时,外公的羊已经放得很好了。那天下了大雪。他伏在屋顶上,端着父亲的猎枪瞄准雪地里觅食的野鸽群。瞄准了,抬头一勾,枪机就咔嗒一声脆响。 丹泊的枪里没装子弹。 一只狐狸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来,窜进了鸽群,却一只也没有扑到。鸽群惊飞起来,在天空中盘旋。一会儿窜进阳光变成明亮的快乐音符,一会儿又没入浓重山影。丹泊对着狐狸大笑一声:“哈哈!” 狐狸坐在雪地里往天上张望。一张口,发出一声狗一样尖细的吠叫。 这时,有人从另外的地方向大胆的狐狸开了一枪。狐狸舒展开身子,弹射到空中,又慢慢落到雪地上了。 丹泊欢呼一声,扔了手中的空枪往楼下冲去。他要趁狐狸身体还温热的时候,摸一摸它的耳朵和尾巴,这样就可以说是触摸过活着的狐狸了。他向狐狸跑去的时候,还看见外公和表姐在远处,背着干草走向羊栏。他把眼睛转向狐狸时,干草上残留的夏天青翠的颜色还在眼底存留了一会儿。 孩子把手伸向漂亮的,委垂在白雪中的狐狸尾巴。 狐狸却猛蹬一双后腿,在他眼前扬起一片雪雾。等到丹泊把眼睛重张开,就没有了狐狸火苗样抖动的身影,只有一片空旷明亮的雪原了。 “狐狸总是这样的。” 舅舅就站在了他面前!他在远行了半年,把外公变成了一个合格的牧羊人后又回来了,而且形象大变。他那和尚的秃头上蓄起了长发,脸上有了一道使他显得威武的狭长刀疤。手里居然提着一枝枪,枪口还往外冒着硝烟的味道。 “是你开的枪?!” “我的枪法还不好。” 丹泊就问:“表姐说你的马会驮回来一个女人?” 舅舅脸上那道伤疤动了动:“我的马背是空的。她骑了另外一个人的马。” 丹泊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还是舅舅又说:“鸽群又飞回来了,想开一枪吗?” 丹泊就对着天上盘旋的野鸽群开了一枪。这是他平生开的第一枪,并且叫后座力蹾翻在地上。 舅舅就经常带丹泊上山打猎。可他外甥不喜欢这种活动。还俗和尚就又在孩子群中物色了一个小伙伴,就是这个人后来成了表姐的丈夫。 丹泊问表姐:“舅舅怎么比最好的猎手克珠还喜欢打猎。” 表姐说:“外公不肯把羊子还给他放。” 那时,外公的头上也长起了硬硬的花白头发。舅舅就下地学做农活。空下来就上山打猎,表姐还告诉丹泊:“那个女人变心了,跟别的男人跑了。你晓得女人变心是什么意思吗?” 丹泊想想,说:“就像你本来跟我割草,又跑去跟别的男人割草一样?” “呸!”表姐啐他一口,“你一小娃娃算是男人吗?” 这年夏天,表姐就已经十二岁多了。 丹泊就说:“那我娶你!” 表姐揪住他头猛摇几下,然后腰里缠了绳子,手里提了镰刀上山割草,又一个夏天在绿草在风中翻滚,银色的波浪一下下波动到很远的地方。草很汹涌,拍击着小孩子的小小心事和一点甜蜜的惆怅。 那个麻风女人在他们平常割草的地方割草! 如果世上真有鬼魂,那么,这个女人就是丹泊心目中的鬼魂。她在整个村子的生活之外,但又若隐若现,确实存在。就像死人一样,以前也是村子的一员,从被送进人民政府的麻风医院时就算死了。这个女人却又十分美丽。 丹泊问:“她还要割草?” 表姐说:“咦?她没有奶牛?” 丹泊还想说什么。 表姐就竖起指头说:“嘘!”两个孩子就看女人割草。 那女人挥舞镰刀的姿式是多么柔软而优美啊。大片大片的青草倒伏在她的脚前。女人割草的地方在一条小路边上。这条路是舅舅上山打猎的必经之路。舅舅上山时,做出谁也没有看见的样子。麻风女人注视着猎人的背影。这身影消失后,也就收了镰下山去了。 丹泊说:“她连一根青草都不带走,又割草干什么?” 表姐说:“她想偷走一个男人的心。” 丹泊把这话告诉母亲。母亲就说:“你表姐能干懂事,我喜欢她。”母亲还说,“不知我有没有那个福气。” 这话,丹泊已在磨坊守夜时,讲给舅舅和表姐听。舅舅端着茶碗大笑。这时,舅舅已经跟那个麻风女人来往了。人们告诫他那样的人不可接近时,他脸上的伤疤抖动一下,说;“共产党把我们这些人也都换了一遍,还有一个病人会医不好?”这句话一段时间成了工作组收集到的新格言。在各种说明反封建成果的文件、汇报、总结中一再引用。舅舅并不知道自己还了俗之后在语言上有如此造就。但他知道自己需要粮食和女人。他把两袋麦子放在毛驴背上。又在挎包里装上铁錾、木锤、肉干和一点点淡酒。他又把两床牛毛毯子绑在丹泊身上,说:“伙计,我们走吧。” 丹泊说:“我去叫表姐。” 表姐来了,对舅舅吐吐舌头。舅舅就在毛驴屁股上猛拍一掌:“走吧,伙计。” 一路上,表姐喋喋不休:“舅舅,外公怎么不要你放羊了?” “你打猎的时候看见路边有个割草的吗?” 舅舅就说:“女孩子家,耍弄舌头。” 表姐就又把舌头吐了出来。 而磨坊所在的地方是多么的美丽!好像清澈的水流把夏天的绿意与阳光全部带到了这里。水闸那里,晶亮的水高高飞溅。表姐用箭竹扎成扫磨坊。舅舅用绳子一头拴在腰上,一头拴着石磨,从台子上卸下,挪到阳光里。山谷里,响起木锤敲击铁錾的声音。舅舅要用大半天时间才能给石磨开出新齿。丹泊把毛驴拴在有大片树阴的地方。表姐拉着他钻进树林捡柴火。夏天,树林里干柴不多,加上沿着溪流的草地上到处是成熟的草莓,他们在林子里耽搁了不少时间。 麻风女人也到了磨坊边上。她坐在地上纺毛线,手中的纺锤不断旋转。舅舅在给石磨发齿。两人中间隔着很大的一片草地。草地上点缀着细细的草莓花。麻风女人看见两个孩子时,笑了一笑。丹泊和表姐也仔细端详这个女人。这女人很美,而且不像人们传说的那样没有眉毛和手指。表姐就对那女人勉强笑了一笑。她又踢丹泊一脚,表弟也迫使自己挤出一个笑容。放上柴禾时,表姐就问:“我是不是笑得太难看了。 “你本来是笑得好看的。” 表姐却很夸张地惊叫起来:“天哪!我怎么会对她笑呢?她是那个女人啊!” “你笑都笑了。” “你也笑了!糟了,我们不该给她笑脸!”两个孩子绷着脸来到舅舅身边坐下,弄得舅舅也不自然了。起初,他们都尽力不去看那女人,最后,还是表姐忍不住率先看了。女人又给他们一脸美丽的笑容。丹泊和表姐也都笑了,而且笑得相当自然。到太阳下山的时候,女人就起身离开了。身影浸入林中时,歌声又飘了过来。 丹泊看见表姐对自己眼,问舅舅说:“歌声好听吗?” 舅舅也对丹泊眼,回答道:“我只听见死女子说话,没有听见死女子唱歌。”他吭哧吭哧把石盘挪进磨房,再用劲挪到下扇上扣好,把一袋麦子倒进小牛皮缝成的料斗。大叫一声:“开闸!” 丹泊在外边一按杠杆,闸板就升了起来。水顺着陡峭的枧槽冲转了木轮。丹泊从进水口冲进磨坊,这里石盘刚刚开始转动,一截系在料斗上的木棒斜靠在石磨上,借此把振动传到料斗。麦子就一粒粒从倒悬的小牛皮袋口中落到磨芯里。等到两扇石磨间开始吐出面粉时,天就黑下来了。 表姐坚持要把火烧在外面的草地上,吃饭也要在外面的草地上。她说:“不然,到磨坊上来还有什么意思。” 舅舅就把火烧在外边。 吃完饭,表姐又要在露天里睡觉。舅舅又从磨坊里搬出干草铺在地上。两个孩子和衣在干草上躺下,给他们盖上牛毛毯子后,舅舅就进磨坊睡觉去了。 表姐恶狠狠地说:“把靴子脱掉!” 两双小赤脚碰在一起,表姐就格格地笑了起来。 现在,整个夜晚就在他们的四周了。天空那些明亮的星星后面原来还有那么多更小更密的星星啊。在哗哗的水声中,星星们似乎旋转着缓缓流动了…… 丹泊睡着不久,又被表姐弄醒了。表姐说:“看。” 朦胧中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出了磨房,小心绕过他们干草的地铺,顺着月光下发白的小路走了。他去的方向是下午女人离开的方向。表姐踢丹泊一脚:“他不盖,去把那条毯子也拿来。” 加上一条毯子,立即就很热。表姐格格一笑:“脱衣服睡!” 又说:“不准脱光啊。”说完,又格格地笑了起来。 丹泊就说:“我晓得他去做什么,舅舅去找那个女人。” 表姐就骂:“不要脸!我要告你!”接着又用很老成的口吻说,“我看他要结婚了。” 丹泊就想:人为什么要结婚?舅舅为了结婚弄得脸上落下了刀疤,弄到晚上不能好好睡觉。于是就咕哝道:“我不要结婚。” 表姐说:“你敢!” 表姐十分突然地在他脸上亲了一口,自己小小惊叫一声,说:“你说你要我。” “我阿妈才想叫我要你。” 两个孩子的话把夜都惊醒了。 第二年夏天,舅舅和那女人生下了一个孩子。同时,公社鉴于她的病已经彻底痊愈,批准她成为人民公社社员。公社为此专门来了书记和卫生所长,在村里召开了一个群众大会。 丹泊看见表姐抱着那婴儿,不断亲吻他粉红色的小脸。看到丹泊,表姐把脸转到别的地方。表姐已经长高了许多,胸脯也膨胀起来。丹泊觉得有表姐在的地方已不是他在的地方,就出了会场上山去帮外公放羊。 这年,表姐是十三岁多将近十四。丹泊小表姐一岁,也有一十二岁了。 后来,表姐休了学,就完全是个女人了。 红狐 这是春天,寂静中仿佛充满了某种细密的声响。阳光暖洋洋地照着从冬天的僵硬中渐渐苏醒、松驰的大地。金生坐在一株梨树下面,坐在自己家的园子中做梦。他梦见一只红狐通过一眼泉水向他作着笑脸。他不喜欢这种诱惑中夹杂着仇恨的表情,于是就把眼睛睁开。 春天,万物都松驰了。所以,即使正在梦中,想把眼睛睁开就睁开了。 目光越过矮墙外一大片正在返青的杨树林莹莹的树梢,看到了大河。河上的冰已经全部融化,显出一泓绿水和大片空旷的河滩。河滩上累积的卵石铺展着,仿佛一些温润的灰色云团,满含着雨意。金生看着这初春的景色,又把眼闭上,继续做梦。 那只红狐是个不怕时间淘洗的尤物。她仍然端坐在泉边,不曾被孤独所击倒。这个晴朗的早上,湿润的东南风不断从河口方向吹来。村里村外,众多的梨树尚在打苞,空气中就已充满了花的芬芳。做梦的猎手背靠着那株老梨树。树干内部那些脉管都张开了,拼命地吮吸着,把地下的水送到顶端,送到老树的每一个细枝末梢。一树子白色喧闹在寂静园子中。 也就是这么一个早上,树子的里里外外,所有的梨树都被春风引领着竞相开放了。 金生继续做梦,梦见狐狸用柔媚的女人声音叫他,即使在梦中,他还是怀疑,这只漏网的狐狸可能真像传说中的那样,她成了精了。就恨恨地说:“我怎么放过了你?” 尖叫把金生惊醒过来。 他看见自己的女人银花从储藏杂物的破屋中走了出来,手中端着一斗玉米种子。女人尖叫一声,颤声问道:“金生,是你吗?” 金生说:“是我。” 银花一松端着种子的手,捂住自己的嘴巴,叫声还是从指缝中漏了出来。斗落在门廊上,金灿灿的玉米种子顺着台阶一泻而下。一股奇迹一样突然涌现的瀑布静止成一汪珠圆玉润的湖泊。 银花惶惶不安,而他竟然扶着粗砺的老树干摇摇晃晃站了起来。女人就笑了,叫:“丢了手,走啊,走啊!” 一挪脚,他睡得肥胖了的身子重重倒下,从另一株梨树上撞下来不少雪白的花瓣,落了他满头满脸。金生把那些花瓣一把揽进口中,嚼了爬起身来摇摇晃晃向门外走去,刚到门口就已大汗淋漓。扶住门框,金生回过头来对女人说:“是野物叫我起来的。” 银花腿一软,扶住梨树仰脸看天。 天空中缀满了缤纷的梨花。 有人正在给冬小麦灌水,平常干着的明渠里水流潺潺作响。金生一迈腿,跌到水渠中。他爬到水渠那边。那里,是村里会堂侧面的墙壁,平常贴政府公告一类东西的地方。 他就大声问:“写的是什么?” 女人说:“收税的。” 他就对着布告下面的墙根撒尿。 女人对着男人的背影说:“你又站起来了。” 说完,坐在门槛上放声大哭。 男人瘫在床上,已有三年。 以前,他身手矫健,是远近闻名的猎手。关于他的瘫痪,村里暗暗传说,那是杀生太多的缘故。过去,有人猎鹿太多,临死想说出埋银子的地点,却是鹿哀哀的叫唤。也有人长出豹子的利爪撕开自己的胸膛。当然,这些都是传说,既然村里每个男人都在打猎,好的猎手仍然是村里的传奇人物。金生变成瘫子时,人们看到了现世报应,但那教育意义已经十分有限,因为山上已经没有可以猎取的野物了。困在床上几年,村子已不是以往的村子。村外的人进来,村里的人出去,大家都忘记了他的样子。只有从前村长的儿子芒加,如今当了村长还不时来看一眼他。芒加抚摸当作褥子的熊皮,闪闪地映着灯光的黑毛在他手下嚓嚓作响,仿佛还心有不甘。年轻村长叹口气,说:“你这个人啊!” 金生就想起他刚当村长的样子。 别人好运气当头时,自己却正走着霉运。他因此有点恨他。 芒加刚当上村长,就去县里开四级干部会。回来的挎包里塞满了纸卷,就张贴在这堵墙上,直到把一面墙贴得满满当当。 是秋天的时候。 村子里树上挂着梨,房子里窖着梨,空地上堆着梨。空气中飘满了梨子悄然腐烂的甜蜜味道。村里人闲着无事,都在等着村长带来买主。没有等到,就都把手插在怀中看村长干活。村上贴了交通法规,贴了森林法,又贴了计划生育和法院毙人的布告,最后贴的是动物保护法。金生肩了枪,两手空空从山上下来时,芒加已经贴完了那些纸头,站在那里大声宣读。读到森林法规时,人们笑了。同时,大家都抬头去看光秃秃的山坡,和那些稀落的灌丛,只有梨树越来越多,环护村庄。念到动物保护的有关条文,人群中又一次爆出笑声。金生的笑声最为响亮。他捅捅村长的腰,说:“你这是什么意思,逼我跟你作对?当了村长就不要朋友了。” 芒加说:“我不逼你,可我看你不看政府的号令。”接着,村长又把猎杀什么动物判刑多少年,罚款多少元念了。 金生又笑,把枪往村长手中塞:“给你一年时间,你能在林子里打个东西回来,我去坐牢十年!” 村长说:“也好,这枪我替你管上一年。” 金生望望山坡,叹口气,一副英雄末路的样子,说:“我不是怕你才把枪给你。这条枪再也找不到什么吃食了。从今往后,我也只好照料这些梨树了。” 村人们都为他们的英雄扼腕。 村长扛了枪走了。 村人们也知道猎手和村长是一对好兄弟,就觉得那只是在众人面前作作样子。也更相信山上倘有猎物,他绝不会交出猎枪。正是出售梨子的季节,这种东西堆在村中,总是很快腐烂,送出村子很快变得金灿灿的,馨香无比。人们也就散开了。金生回了家就对银花说:“他明天来还枪。”睡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看着烟熏火燎的墙上一轮鲜明的枪印,又穿衣起来,赶到村长家里,却见新村长打着绷带把一只手挂在胸前。金生想,一定是枪走火了。 芒加却是知道他的心思,说:“屁,我也不是不会玩枪。”他理理绷带又说:“你就成全我一次,叫我一来就像个村长。我晓得你要来叫我还枪,我存在乡武装部了,一个月后取来还你。” 金生就说:“老猴子刚下树,小猴子又蹿上去了。” 村长叫女人取了酒和几块干肉来。不一会儿,屋里就充满了烧烤干肉的味道。金生喝了几口酒,说:“给你个脸,反正山上已经没有布告上不叫打的东西了。” “你真敢吹牛,没看见狐狸都窜到村里来了吗?” 村长在乡武装部存了枪回来,刚到村口,一只狐狸从黄昏的阴影中冲了出来,吓得他从自行车上摔了下来。金生背上一冷,感到狐狸冷不防出来时携带的一股阴风吹在背上。嘴里却满不在乎,说,是只黄鼠狼吧。眼前却活灵灵飘动一只红狐美丽的身影。 金生回家时,已经是晃晃悠悠不胜酒力的样子了。 他对一团梨树的影子唾了一口:“呸!狐狸!”这时,一张狐狸的脸映现在渠水的中间,他就顺着流动的渠水往前走,曲曲折折穿过村子的寂静。到了村外,渠水在地里散开,就什么也没有了。上冻前的土地散发着一股暖烘烘的气息。他又往回走。这次,渠水中回荡的就是一轮月亮了。 后来,银花说他男人那时就不对了,已经叫狐妖夺去了魂魄。 她不管大家都说那只不过是枪口下得到残生的最后一只野物,说哪个人见她男人那阵的样子都会相信狐狸已经成了妖精了。金生头在看水时撞破了,黑色的血迹像一条条蠕动的蚂蟥。他不断对女人说,打死这只狐狸,就不用操心再杀生了,就可以积德生个儿子了,不生儿子是女人的心事,银花躲在暗处嘤嘤哭泣。 他却说:“听哪,狐狸叫了。” 话音刚落,提一根木棍就冲出去了。 银花跟着追出去,只有满眼水光。她揩去泪水,才看见月亮,却不见男人的影子。银花就尖叫起来。周围菜园矮墙,梨树的阴影都在回应。细听起来,却是狐狸的声音。 孤独,而又凄清。 那一夜,金生以为进入了早已不复存在的森林。狐狸隐身不见,他挑战似地高声怒骂。其实,整整一夜,他都在村子周围打转。黑暗中回荡着他威胁狐狸,央求狐狸和他见面的声音。 村里人都说金生疯了。 早上,人们发现他手拿一根烧火棍倒在地上。 金生在找最后一只狐狸时瘫了,这一瘫就是三年。三年之后,来到一株梨树下,梦见那只狐狸。那只狐狸确实是存在的,一直就在村里自由出入。一年以前,金生躺着等天亮,再也听不到雄鸡报晓,就知道狐狸祸害不浅,把村庄里的鸡都抓光了。他一瘫痪,别人都怕那只狐狸,连林子里也不肯去了。 金生一个早晨就能走路了。 到了村长家,一头虚汗淋漓而下。村长家门上挂着大锁。金生坐在门廊上擦汗。这时飞来一只乌鸦,对着他哇哇叫唤。金生觉得乌鸦是说:“你快要死了。” 金生笑笑,起身走出村子。 当他走上往乡政府去的路,一身筋骨活泛多了。走到水库堤坝上,回望村子,就只见一片轻云似的梨花,不见村庄了。他坐下来吸烟,回首往事也有点像回望村庄一样空旷迷茫。他就说:“偏偏就剩下了它。” 到了乡政府,武装部长站在几株开花的桃树下,问:“噫?瘫子怎么好了。” 部长以前常跟他一起打猎,所以熟悉。金生擦了汗,说:“还剩下一只狐狸。” “都说那野物成精了,就不怕收你一条命走?” “我来拿枪。” “枪?” “村长寄的,我来取。” 部长就笑了:“哪个晓得那枪还有人要,军区来收旧枪,叫他们拿走,人家还差点不要呢!” “山上还有我没有打死的东西。” 部长瞪他一眼,进屋取来一支自动步枪,扔到他怀里,说:“弹夹是满的。” 金生笑了:“哪里要这么多子弹。” 拉住部长就往院子里外面走,一定要部长指示靶子,这样拉扯着来到了河边。部长骂道:“你这个狗日的!”顺手把帽子扔到河里。金生举枪就打,枪枪都击中了浮动的帽子。直到枪膛里剩下一颗子弹,把空弹夹卸下还给部长。 “你就那么信任自己的枪法?” 部长没有听到回答,狂妄的猎人扬长而去。 太阳温暖地照耀着,走出部长的视线,金生在水库堤坝上一棵早青的柳树下睡了一觉。他想像自己会再一次梦见那只狐狸。但是,什么也没有梦见。醒来,枪身给晒得十分温暖,天地间的温暖好像都集中到那支枪上。他把子弹从膛中退出来,细细抚摸。他知道这黄澄澄的东西会如何携带了人类若有若无的仇恨,撕裂一个个敢于向自己尊严提出挑战的野兽的躯体。然后是什么呢?他不愿去想这个,只看见四周的景物因为这人工湖泊而汇聚。 眼泪亮晶晶地挂了下来。 黄昏时分,早上开放的梨花又开始凋谢了。洁净的花瓣落在地上悄然腐烂,更给黄昏的气氛增添了一种甘甜的味道。金生经过自己家门前,听到屋里收音机已经打开了,依然固定在专门吟唱英雄史诗的波段。他没有进门,觉得自己不过像个不够真实的鬼魂,并且想到了报应这个字眼。 他冷笑一下,觉得枪身也变得冰凉了。 这是一个月圆之夜。金生觉得自己身影如雾,碰到任何东西都发不出声响。他还觉得,自己会有足够的耐心来寻找那只狐狸。从梦中,他知道,那是一只美丽的红狐。半夜,云片带来一阵小雨。他背靠一棵梨树倾听,四野里都是草木萌发的声音。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世界啊!而那狐狸却是这个世界里一个耐心等待复仇的女妖。想到这里,金生心里又恨了起来。 雨停了,月光重新洒向大地。 面对这景象,金生突然想高声叫骂。这时,却发觉舌头发木,说不出话来了。因此,他知道狐狸就要现身了。他在地上趴好,架好枪,麻木的感觉从脚下慢慢往上。趁着头颈还能转动,他回头看看背后的有亮。月亮到了面前时,他的一身已经僵硬了。 天空露出了黎明的光色,这种光芒凝聚在准星上,像一蓬冷艳的火苗悄悄燃烧。 金生眯眯眼,想看看心里想些什么。 可他看不见自己的内心。 睁开眼,就看见狐狸现身了。 它就坐在十步开外的那潭清亮的泉水旁边。这情景和梦中十分相似,但狐狸却叫他失望了。他已经十分老了,并不需要一个好猎人专门从床上起来对付它。人们的传说中,这只狐狸像一面飘动的旗帜,像一团闪烁的火焰,美丽得出神入化。现在,面对枪口的这只狐狸,却是十分老迈了,毛正大片大片地从身上脱落,只有那双眼睛因为得计和歹毒而显得分外明亮。 金生不想开枪,但狐狸也不走开。 太阳升起来了,穷途末路的猎人和狐狸之间,竟然有了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 金生害怕这种感觉,对着狐狸开了一枪。 枪声震荡,使村里村外下了一场梨花雨。 人们赶到村口,那狐狸已经死了,流出的血腥臭无比,污染了村里一眼甜水泉。 村长芒加把金生抱在怀中。金生想说话,一用劲,人们却听到狐狸的哀哀叫唤。 槐花 突然袭来一股浓烈的花香。 五月的这个平常夜晚,谢拉班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他在梦醒时突然感到这过分的宁静,还闻到了稠重浓烈的花香。是槐花的香气。 谢拉班揭开盖在腿上的毛毯,站起身来。床架和身上的关节都在嘎嘎作响。他弓着腰站在这个岗亭里,咳嗽声震动了窗上的玻璃。他的四周都是玻璃,十六块正嗒嗒震响的玻璃把他包围起来。玻璃上面是铁皮做成的尖顶。当他关了灯,仰躺在床上,岗亭的顶尖就成了一只幽深的倒悬的杯子,里面斟满往事气味的杯子。他总是平静而又小心地啜饮。他对自己说:这样很好。用的是儿子对他说话的那种口吻。儿子叫自己住进了这种鸟笼一样又像酒瓶一样的房子时说:这样好,这样很好。啜饮往事时,他小心翼翼地不叫嘴唇碰到那杯子的边沿,以免尝到油漆过的、生了锈的、被油污腐蚀了的钢铁的味道。在他看守的这个停车场里多的是这种东西:栅门,废弃了的汽车上的部件,钢丝绳,挂在胸前像个护身符一样用来报警的口哨。 花香又一次袭来。 他却做出猎人嗅到什么气味时习惯地侧耳倾听的姿态,同时掀动着两扇比常人宽大很多的鼻翼。而玻璃仍然轻轻震响。扰乱了他的注意力。儿子别出心裁,把他看守车场的小屋建成一座岗亭的样子,而且是有楼房的岗亭。谢拉班掀开楼顶口的盖板,下了用钢管焊成的七级楼梯。底层就没有玻璃了。水泥墙上有个小孔。地下是他新挖的火塘和几件炊具:一把木勺,几只木碗,一个铜茶炊。儿子送来的东西中他只要了一只砂罐用来焖米饭。他宽大的笨拙的身子从窄窄的门中挤出时,他想到了一只正在出洞的熊,想到了自己正举枪瞄准。这时,他被稀薄的光芒所笼罩,他以为是稀薄的月光,但天空很阴沉,没有月亮。照耀他的是这个城市向夜空扩散的午夜的灯光。灯光罩在城市上空,像睛朗日子里被风卷起的一团灰蒙蒙的尘土。灯光散漫,没有方向。在这种灯光下,停在车场上那几十辆卡车都统统变成了一种灰蒙蒙的没有影子的东西。他有点不相信这些能够高声轰鸣欢畅奔驰的东西怎么会如此安静而没有影子。目光越过停车场灰色的围墙,那些鳞次栉比的楼房也一样闪烁着软体动物沾水后那种灰白晦暗的光芒。 而他赖以栖身的岗亭像一朵硕大而孤独的蘑菇。这朵蘑菇没有香气。他想起那些出去打猎的夜晚。夜半从露宿的杉树下醒来,有香气冉冉而起,一朵朵蘑菇就在身前身后破土而出。这是猎手将交好运的征兆。 转过身子时,他发现墙外河边的树子。花香来自那几株槐树。在这个五月的平常的夜晚,槐花突然开放了。河风把甘甜的花香一股股吹送过来。 “开了,槐花开了。” 他尽量靠近散发花香的树子,一直走到车场出口的铁栅门边。树子和他就只隔着一条马路一扇铁栅门。栅门晚上上锁,白天打开,钥匙不在他的手里。无望的时候他就要听到这巨大的寂静。目力所及,凡是被灰蒙蒙的灯光映射的地方都有这种寂静存在。而那些灯光照射不到的树林里、田野里、村庄里的夜晚却充满了声音,生命的声音。野兽走动,禽鸟梦呓,草木生长,风吹动,青年男女们幽会抚爱……谢拉班望着那几株散发香气的槐树怀念自己死去的长子,那几个私生的漂亮女儿。他和别的女人私生的都是女儿。和妻子只生了两个儿子。妻子死了,大儿子打猎时枪走火死了。小儿子成了派出所长。当所长的儿子看他孤独,为他办了农转非手续。这个以前远近闻名的猎手成了车场的守夜人,每天有三块钱工资,五角钱夜餐补助。 警车尖利的叫声划破了寂静。 儿子他们又抓住小偷或者什么别的坏人了吗?谢拉班为那个小家伙担心了。虽然他知道小家伙不在城里。 他躺在床上,身上盖着毛毯。四周尽是玻璃,这样便于看守。他却渴望真正的夜,真正的黑暗,而灯光却从四面漫射而来。他渴望的那种黑暗叫人心里踏实,带着树木、泥土、水的味道,而绝不是停车场上这种橡胶、油漆、汽油和锈蚀的钢铁的浓烈得强制人呼吸的蛮横味道。 闭上眼睛,那小家伙向他走来。那眉眼,那暴突的门牙都给人一种稚气的感觉。第一次见面,他就想叮嘱他小心。小心什么呢?小心汽车还是小心交通警察?而小家伙稚气未脱却故作老成,用一种突然有了钱,见了一点世界的大大咧咧的口气跟他说话。 他说:“喂,老头,守车钱。不要发票,你打酒喝吧!” “嗨,老头,想不想听点新鲜事情。” “嗨,老头子,想不想要个姑娘……” “嗨,老头……” 谢拉班却偏偏对这么一个不懂礼貌的小家伙怀着父亲般的慈爱。所以,当他大大咧咧和自己说话时,真想赏他几记耳光。但他却用哄孩子一样的声音说:“把车停好,停好。”停好车了,小家伙大大咧咧地从车上下来,他又叮嘱他收好东西,关上车窗,上锁。因为小家伙和他说话时用的是很少人懂得的家乡方言。而这个城市通行汉语和标准藏语。 每次都是等小家伙走远了,谢拉班才突然意识到:天哪,家乡话! 老头已经很久不说家乡话了。再说除了家乡话,他只能讲几句和守车有关的几句不连贯的汉语。所以几乎失去了说话的机会。他白天睡觉,晚上——这个灯光永远亮不到白昼的程度的、黄昏般的夜晚醒着,守护这些谁也搬不动的卡车。 但他刚进城时不住在这里。他儿子和媳妇跟他住在一起。是他要儿子给他找的活干,他没有什么要抱怨的。儿媳妇是汉语,戴着眼镜,说话轻声细语。谢拉班尤其喜欢她那口整齐洁白的牙齿。他爱过的女人都有这样的牙齿。媳妇给了他一间专门的房子。床低矮柔软。墙上挂着他舍不得卖掉的火枪,一对干枯的分岔很多的鹿角,几颗玉石一样光滑的野猪獠牙,几片特别漂亮的野鸡翎子。窗下有一张躺椅,上面铺着熊皮。孤独时,他在这个屋子里回忆往事,怀念林子和死去的亲人与猎犬。媳妇还经常让同事和上司来参观一个老猎手的房间,引起他们的赞叹。谢拉班终于渐渐明白,那赞叹不是冲他来的,而是冲着媳妇。赞叹她对一个形貌古怪的老实木讷的异族公公的孝敬而发的。最终的结果是她成了妇联的领导。那天家里摆了酒,白酒、啤酒、红葡萄酒,还有好多的菜。吃完,媳妇用牙签拨弄牙缝,拨断了几根签子也没弄出点什么。她大张开嘴唇,这时,她的全部上牙就掉了下来。谢拉班沉默着,知道自己受骗了。媳妇可爱的牙齿是假的。她哼着歌把假牙放进了杯子,掺上盐水。谢拉班对儿子说;“我受不了了。” “为什么?” “你老婆是假的,牙齿。是你打掉的吗?” 儿子摇头。 媳妇问丈夫:“你们说什么,你们用汉话谈吧。” “父亲不会。” “慢慢学嘛。”说完,她就端起那个装假牙的杯子进了另一间房子。 谢拉班突然高声说:“我要回家!” 儿子的口吻变得严厉了:“这不可能。你户口在这里。户口是什么你知道吗?” 于是他就成为车场的守夜人了。 刚守夜的时候还没有这个专门的停车场。原先的车都停在一个僻静的十字街口。守夜人住在一幢六层楼房平时不用的安全门洞里,门洞很小,刚好能放下一架床,一只火炉和他宽大的身子。他在这里喝一点酒,太阳出来前入睡,太阳落下后醒来。这时,街灯已经亮了,楼上的窗口里传出电视里演奏国歌的声音,一辆辆牌号不一、新旧不等的卡车慢慢驶来,寻找合适的停靠位置。谢拉班看到这些平时在公路上风驰电掣的钢铁家伙在自己面前如此小心感到开心。他手里挥动着一个大肚细颈的扁平的酒瓶指挥这些汽车停在这里,停在那里。只是那酒瓶是个司机喝光了里面的白兰地后扔下的。后来,他把儿子为他架的床拆了,在地上铺上那张曾铺在躺椅上的头尾爪俱全的熊皮,听着火炉里劈柴的噼啪声和那好闻的松脂香气,在熊皮上安然入眠。司机们给他捎来不同地区出产的酒和食物。那时他常常喝醉。一个住在楼上整天被一对双胞胎孙子弄得精疲力竭的老头和一个拉垃圾的老头不时来他守夜的小屋里坐坐。一起缅怀年轻时候的日子。两个老头都羡慕他有这样一份美差。谢拉班喝多了,他听见自己得意地说:“我儿子是派出所长。”他知道自己不想对比自己还可怜的老头说这些,可是却管不住自己的舌头,“我媳妇也是官了。”第二天,他向两个朋友道了歉。过不久,带孩子的老头来告诉他拉垃圾的老头死了,他也要回乡下老家去了。 那天,两个老头喝了酒。 谢拉班羡慕他能回到乡下。 他却羡慕谢拉班能留在城里。 谢拉班因此多喝了几口,分手后,他信步走到最短的那条横街。春天里暴涨的河水出现在他面前。岸边浮荡脏污的泡沫。因为太多的泥浆河中翻涌不起意想中那样汹涌的浪头。夕阳把河水映照得一派金黄。河水带着浓重的泥腥味穿城而过,最后消失在群山之中。远山中岚气迷蒙,凄凉、孤独的感觉涌上心头。许多东西在咬他的心房和骨头。直到背后城里灯光明亮起来,远山从视线中完全消失,才离开河岸。 走回守夜的地方时,感到很累,他知道自己日渐衰老了。天要变了,一身关节都在隐隐作痛。 就是这个晚上,那个小家伙来了。小家伙稚气未脱却大模大样的。 “喂,老头!” “我叫谢拉班” “老头。嘿嘿,老头。” “我是一个有名的猎手,你听到过我的名字吗?回去问你阿妈吧!” “老头,你醉了吧。” 谢拉班猛然咆哮起来:“我叫你把车子停在右边,不是左边!” 小家伙却砰地关上车门,吹起了口哨。谢拉班深感委屈,喝多的酒好像就要从眼里流溢出来了。他劈手揪住小家伙的领口。小家伙却扼住他的手腕。他们相持不下。但谢拉班知道自己老了,力气渐渐变小,而小家伙的力气却是越来越大了呀!这时,他越过对手的肩头看见儿子阴沉着脸一声不响走了过来。 谢拉班说:“快放手,派出所所长来了!”小家伙没有松手。他儿子的拳头在小家伙的面前晃动。小家伙大声争辩,又和派出所所长扭结在一起了。谢拉班硬把儿子拉开。在他搂住小家伙的同时,儿子拿出手铐,威吓说要把小家伙铐走。谢拉班承认是自己喝多了酒,挑起的事端。儿子给他留下一束干肉,悻悻地走了。 那个晚上,谢拉班为小家伙准备了吃食。让他躺在熊皮上休息。向他讲述那张熊皮的来历。向他讲那些牙齿洁白漂亮的女人。最后,他对小家伙说:“你要找女人就找一个牙齿真的洁白整齐的女人。” 小家伙歪着嘴笑了。 回想起来,那仿佛是他进城后最短的一个夜晚。 小家伙每次都给他捎来东西:一捆引火的干树枝,点燃后熏除蚊虫和秽气的新鲜柏枝,糖果,甘蔗,鼻烟,死野鸡,甚至还带来过一摞连环画和一把玩具手枪。然后就和他告别,上街吃饭,打下点小注的台球。 只有一次,他的车夜半才抵达。 小家伙从车上抱出来大把洁白芬芳的槐花,他把槐花扔在熊皮上,小屋里立即充满了槐花的香气。他又从车上取下一小袋麦面,说:“做个馍馍吧,家乡的槐花馍馍吧。” 这也是一个过于短暂的夜晚。 谢拉班生火,烧水,和面,在面粉中掺进细碎的槐花瓣子。小家伙睡着了。小屋里缭绕着甘甜的槐花香气。 馍馍刚熟,他就醒了。他的嘴开始笑时眼睛还没有全张开。 “好了吗?” “好了。” “老头啊,我们先来看看馍馍上的纹路预兆些什么吧!” 老头轻轻吹拂自己的十个指尖,说:“让你拿起的东西告诉我们一个好明天。”馍馍上纹路开阔,眉开眼笑,香气四溢。 吃这个馍馍时又烧上另一个馍馍。这后一个馍馍也一样眉开眼笑。 小家伙说:“好哇,明天可以取回我的执照了。” “执照?” “他们把我执照没收了。有你儿子。” 早上,谢拉班往儿子办公室送去家乡风味的馍馍。取回了执照。 儿子说:“叫小家伙不要再遇见我,他干的事够他蹲两年监狱。” 看来事情是真的,小家伙再没有来过了。好在充作停车场的街口在这年冬天里颇不寂寞。半夜还有醉汉唱歌,掀翻垃圾桶。有面白如雪眼圈幽蓝的女人来往招摇。还有一只野狗在垃圾中寻找食物。这只狗种很纯正,耳朵、眼睛、鼻子都是那种能成为出色猎狗的灵敏样子。却不知他为何流落城市,肮脏而又瘦弱。最后几个醉汉用一段电线结束了它的生命。后来,谢拉班被告知,凡发现醉汉、暗娼、小偷、流氓都要向派出所报告,并且可以得到奖金。后来又有了治安巡逻队。那些夜游者就断了踪迹。谢拉班感到寂寞了。坐在小屋里怀念那个干了坏事的说家乡话的,喜欢槐花馍馍的小家伙。他小屋的门永远开着。有时听到有尖利的呜呜声响起,以为是吹风,却看见警车执行任务。更多的时候却是风挟着雪花在灯光中飞扬。 新年过后不久,新的停车场建好了。 是儿子的主意把守夜人的小屋建成他不喜欢的样子。儿子显然一片好心,那样他躺在床上就可以看守这些车子。 现在。在这个槐花初放、香气浓郁的夜半,谢拉班躺在床上,在漫射的灰蒙蒙的灯光中,在玻璃的包围里想起出猎时住过的岩洞、栅寮,它们的味道和月光下浓重的阴影,和它们相比,现在栖身的地方简直是不合情理。尽管他知道,在城里,使用玻璃和油漆最多的房子是最好的房子。 他听见自己说:“我不喜欢。”他想:人老了,开始莫名其妙的自言自语了。他把厚实的毯子拉起来,盖住脸。想象自己已经死了,并有意识地抑制自己的呼吸。心脏跳动的声音早就渐渐慢了。他睡着了。梦见了大片大片碧绿的青草。醒来那些青草还在坡上摇曳起伏。梦见青草预兆见到失违的亲人。谁呢?小儿子不梦见青草也能见到。大儿子和妻子梦见青草也见不到了。 “那就是他了。”他又听见自己自言自语了。 他看到说家乡话的小家伙从他车上下来。看见小家伙下车时摹仿那些最老成的司机的姿态。听见他喊:“老头,嗨!” 谢拉班又听见自己说:“槐花开了。” 这时,组成这个城市的建筑正从模糊的、似梦非梦的灯光下解脱出来。谢拉班从床上起来。那天他花了很长时间把一些废钢条绑成了一架梯子,把梯子扛到槐树下,采摘了许多芬芳洁白的槐花。 老房子 老房子的三十根柱脚在短暂的夏天散发着甘甜的朽腐味,地板上满是过去日子的灰烬。墙角长满白伞黑褶的菌子。晚上,风穿行于宽大的带雕花木栏杆的走廊上,呜呜作响。听见的人说那是女人难产的呻吟。不知由于什么缘故,老房子主人家到了四代前往下都是独子单传,每个媳妇非得难产三次方能顺产下一个聪颖过人的男孩。总之,在昔日村寨的一片废墟上,白玛土司家的老房子仍像一个骨质疏松的梦境一样静静耸立。井台的石板被太阳烤裂了,裂纹中窜出大丛大丛叶片油黑肥厚的荨麻与牛蒡,院子空空荡荡,浮泛的泥土上满布夜露砸出的小圆点。 莫多仁钦从院门旁的小木房子里出来,费劲地敝开院门。门前那空荡荡的驿道日渐荒芜,太阳已经晒干了露水。这是土司外出冶游或猎鹿归家的时候了。木门沉重地咿呀了一声。莫多仁钦想起梦中有人把一片浸透水的秦艽叶子覆盖在他眼皮上。果然就感到长年害着火眼的眼睛清凉了许多。他甚至看清了一只悬在丝上下垂的小蜘蛛,看清了一队黑甲虫般的卡车无声地穿过亚夏山口。他折回身,想是要感谢故主灵魂对他暗中的庇佑。他打算下跪但膝关节僵硬,更主要的是,他惊奇地发觉一夜之间已忘记了主人原先卧房的窗户。老房子每层九个窗户,四层三十六扇窗户。主人的窗子是顺墙角起数的第二个,但不知从左还是从右,也不知是上数的二层还是下数的二层。他垂头摸摸氆氇袍子上一层十分细腻的尘土。 “一百零八岁了,你。” 他一张口讲话,四十六年前主人付钱镶的那副假牙就掉下来,落在脚前的草地上。不能确切记忆的是好多天抑或是好多年以前,一个人推开沉重的木门。他想问:“谁?”但闭合太久的嘴不能立即开启,就连唆使看门狗那种声音也不能顺畅发出,一团灼热的东西上到喉头,又咕噜一声跌回到胸腔。 “莫多仁钦,你还认识我吗?”那人嗓门很高,他一开口,爬满粉红色苔藓的院墙一角就倒塌了。 “不认识了?” “咕噜。” “到底认识不认识?” “咕噜。” 他记得那个人穿一双鹿皮靴子,身上背的肯定是一只闪着烤蓝的崭新的猎枪。他还记得那人一只脚已经跨出门框,突然回身说:“你看,你看,几年前你的主人寄了一封信给他女人。我从区里邮局取了就忘记了,给你。” 莫多仁钦接过那牛皮纸信封,顺手塞进毡帽翻边的夹缝里。他想起谢世许久的女主人,那人跨出门后,他想叫泪水流出来,但泪泉已经干了。眼病也就从那时就害上了。也是那天他想起许久没给太太换上新的窗纸了。想起这事,他才进入老房子,手边找不到新的窗纸,莫多仁钦只是呆呆站在窗前,看到破烂窗纸的缝隙后飘荡一朵云,就扬扬眉毛走过尘土飘浮的走廊。人们把什么都搬空了。当初寨子里的人们循着新有的嗡嗡的汽车声迁往公路边上。他们搬空了自己的房子又搬土司家的房子。太太说让我们搬吧,不然他们会打死你。太太坐在他小屋的门槛上,脸色惨白目光却异常的明亮。太太第一次攥住他握成拳头的手,他兴奋得一身变热又变凉,白玛土司家也只有他一个门房被太太攥着手,何况太太厚呢的百褶长裙就笼在他小屋那光可鉴人的门槛上。这事发生前好几年,老土司茸珍就死了。新土司在内地念过汉文中学,听到解放军将要进山的消息,就带上若干金条和银元宝接着上内地念书去了。 以后的事情要说简单也非常简单。 土司太太后来被先解放军进山的胡宗南溃军轮奸。她来到这里不到两年土司就走了。她是草原上一个土千户的女儿,她来自一个有三十六户人,八百牛三百羊的游牧部落。那天,莫多仁钦听到二楼左手尽头的房子里传出似哭似笑的尖利的叫声,那声音撕裂了雪白漂亮的窗户纸,莫多仁钦看着楼梯的踏板在脚下像风车叶子一样飞速翻动,看到扑在太太身上用劲的军官紧绷的背部软下去,并慢慢流出鲜血,他一生只三次嗅到过血的臭味,血浸过掉在地上的长刀,受到门槛的阻滞才渐渐盈积。他看到门口出现那只黑洞洞的枪管,把他引向一种难测的恐怖之中,太太从容自如地站到那笨重的没有挡头的床头,脱去坎肩、暗红色的灯芯绒夹袄、白府绸小衣,最后是那已被撕裂的长裙滑过宽大的髋骨。风洞穿窗纸新绽的裂缝,发出苍蝇振翅那种声响。血腥气和阳光在这个女人身体上涂抹的金光充满了这个房间。太太对他笑笑。士兵指指地下的尸体,动动枪尖,他把那具死尸拖出房间。这时,莫多仁钦想是看见了一堆土灰色的布片掩去那女人光洁的肉体。在一声声粗重的喘息中,居然传来女人纵情的呻吟。他拖着那死尸穿过走廊,把死尸掀进楼梯后的黑暗里。他脑袋越胀越大,越胀越大,终于在他一声大叫中炸开了,是太太用一根浸透了冰水的带子使他的头颅恢复了形状。 想是那声大叫把头颅震裂的缘故吧,夜里太太把他放到那张床上,他并没有感到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太太在那事后并没有穿好衣裳,她一抖身上的毛毯就赤条条地和他躺在一起,然后同一张毯子盖在土司太太和门房身上。那夜,他半睡半醒,恍惚中老是听到一种红色或无色的液体像女人的哭声一样淅淅沥沥。 太太俯身对他说:“有了的娃娃是你的娃娃。”她的xx子垂到他下巴上。莫多仁钦永远弄不清楚是不是梦境。 “我娃娃和他妈妈早死了,在我到这老房子看门以前。” 恍惚中他果然看到很久以前已经模糊一团的时间中有一张娃娃的面孔,感到汗水使后背变得冰凉。他说:“水。”是太太脸上渐渐浮起的嫌恶神情使他警醒过来。直到下楼梯时他才回想起他和太太所经历事情的全部过程。他顶上院门,在自己的小屋里把冰凉的铜壶慢慢烧开。从此直到太太分娩他才又一次走进了那房间,是暮春时节,楼梯后那具腐烂了大半就上冻的死户又重新散发出臭味。太太的尖叫声使全楼所有空房间的门噼噼啪啪关上又自动开启。轮到她说:“水。” 第三天黎明时分,太太突然抬起头来说:“拖娃娃的腿。”一只沾着黑色血块的腿从妇人两腿中间伸出。他伸出手,恶狠狠地像抓住了残酷捉弄人的命运一样,太太一声尖叫划破了黎明那张灰色玻璃上的时间。阳光水一样飞快流淌,不觉间就流来了黑暗。死去的妇人的眼睛在黑暗中亮了起来。 “掌灯。” 门房点燃一小截牛油蜡烛,还把一片松明插在墙上。 “把我窗纸熏黄了,奴才。” “我把娃娃埋了。” “深点才好。” “深。” “怕狗。” “怕人家的狗我们没有狗了。” 太太不断从牙缝里咝咝地倒抽冷气,连喝下三碗滚烫的油茶,一团红晕浮上苍白的脸颊。 “人哪!”他说。 太太迅疾高傲地强撑起身子:“奴才!记住是别人抢走了你的老婆孩子,还弄断了你的腿!”她强撑起身子不让奴才叹息主人的命运,就如眼前这耸立在一片被世人遗忘的废虚上的空空如也的房子一样。 她还说奴才用松明熏黑了她白净的窗纸。她还说:“等主人回来,我告诉他你们待我十分周到。” 莫多仁钦喉咙里又咕噜一声。他那副老假牙摔成了大小七块,一整天他都努力在口腔中把它们拼复还原。白天就这样消磨掉了。他吐掉嵌牙时带到口里的泥沙,又起身咿呀呀推上沉重的院门。他看见映着残阳的山尖那血红哗啦一声流淌下来变成液体。早晨,那血红色重又染上山尖时,隐约传来几声狗吠。老房子一扇扇黑洞洞的窗户从一片铁灰的曙色中显露出来。大门自己咿呀了一声,院外流淌的雾气无阻滞地流了进来。 一个声音说:“老房子。” 又一个声音:“明朝诰封的一个宣慰司的老房子。” “末代土司进城念了大学扔了一个年轻太太在这里没有回来。” “听说‘文化大革命’自杀了。” 那两人根本没有注意到他的小房子和他本人。他听到鞣制很好的靴帮上的皮子咕咕作响。 “但愿在今天运气好。” “阿门。” 不久他就听到一声沉闷的枪声,在早晨清新甜美的空气中来回激荡。但挪到门口坐下,再次努力用唾液粘合碎裂的假牙。直到两个猎手把一头牡鹿扔在他脚前。 “像是谁?”他们看到这个老头时吃了一惊。 “莫多仁钦,白玛土司家的门房。” “你别唬我们。那个门房害着相思病,土司太太生第二个野娃娃死了,他也死了。我们听说这件事情。你是要饭的还是害了麻风病逃到山里的,我们不会为难你。” “我死了?” “是那个看门的瘸子死了,不是你。” 他想告诉他们每年他都想替太太的卧室换上干净洁白的窗纸。太太来的部落有三十六户八百牛三百羊。太太新来下马时他亲手铺了一长溜毡子,直穿过院子,连接院门和上楼的梯口。他说:“主人和太太都嘱咐我看房子。”莫多仁钦脑子中闪电般一亮,想起一件当时做过就忘记了事情。他像当初一样举起手来,就像这个动作与好多年前那个同样的动作中间从未有过时间的间隔一样,从毡帽的翻边中拿出一个尚未开启的牛皮纸信封。 “主人来的。” 从城里出来过假日的猎手在夹克上揩揩剖鹿弄湿的双手,打开来看了。这时一阵陡起的阴风从汉子手中夺走了那页信纸。那纸片轻飘着,像一片羽毛,最后和蓝空中的一片白云融为一体。白云转过山头消失了,蓝空边缘的山脉碧绿如洗。 “太太读到主人的信了。” “你主人做了政府的官。” “土司不是什么都管的官吗?”他问。 “做了政府干部就不要你太太了。”那人怕他人老耳聋,俯身在他耳边说:“这封信写了二十三年了,他要跟你女主人离婚!”这一声使当初女主人用湿布带捆拢的他的头颅又轰然一声重新炸裂。太阳随那一声响变成一个绿焰熊熊冷气幽幽的大火球。 剩下的时间,他一边熬炼两个猎手扔给他的鹿油一边想他忘了问信里主人提没提门房几句。 莫多仁钦曾在八十六岁上梦见自己和太太交合。她的身体仍和在两个溃兵枪口下脱光了时一模一样。醒来,发现使肚腹温暖而做了那个梦的是漏进门缝的一抹阳光。第二次难产太太至死也没说:“是你的娃娃。”他把熬炼好的鹿油倾进两只锈绿的铜盏,搭上灯草。这时他重又听到楼上传来女人的尖叫,那叫声刀子一样划破黄昏的沉寂,一切都水一样动荡起来。许多年时光的皱纹交叠在一起,再也无法分清原来的顺序。 他说:“就来,太太。” 上楼梯时,一碰扶手就倒下了。 把灯盏放在窗台上,点燃,他低低叫一声:“太太。” 太太十分清晰地呻吟了一声,说的还是许多年前那个字:“水。” 莫多仁钦想返身到院里取水。刚到楼梯口,楼梯就塌了,楼梯倒向墙角,现出了那多少年前他力图忘掉而终于就忘掉了的楼梯后的黑暗空间。那具军官的骷髅向他切齿微笑。他的眼窝中飘起绿火。这使他记起点什么却什么都未能记起。他折身回去。每走一步,楼道的地板就从他刚抬起的脚下塌陷了。整个老房子都在回响,然后又被回响弄得摇晃起来。他指头一触及房门,房门就轰一声倒下了。宽大的木门板倒下时一股风煽着了窗台上燃烧着鹿油的灯盏。那火焰一歪身子便爬上了焦干枯黄的窗纸。 “是我的娃娃吗?” 他俯下身柔声问道。 “不。” “是我的娃娃。”他看到自己的老脸悬挂在明亮的火光中间,浮出了楼梯下那死人脸上曾经活生生的凶恶神情。 “是我的娃娃。” 最后,他挥舞着已经爬到他手臂上的鲜艳的火苗说道。 有鬼 我想把城里正在传布的一件事情写下来。 虽然不晓得这事有多大意思,还是决定写下来再说。正在这个时候,一架直升机从我窗前飞过去了。螺旋桨刮起的风和巨大的引擎声,叫人感到自己也像件什么东西一样要升上天了。如果不是下意识里害怕摔下来,如果不是飞机很快过去的话,我可能就真的飞起来了。这样,下一架飞机过来的时候,我已经很稳地坐在转椅里,看着它从窗前飞过去,看见驾驶舱里朦朦胧胧飞行员的影子——一个因为坚硬的头盔和灵敏的无线电对讲机,因为服装上那泥沼一样斑驳而狡猾的颜色,显得不可战胜的影子。影子和飞机一掠而过,留下窗玻璃像看着自己的梦中情人走过的少女一样震颤不止。飞机是第一次来到我们这个不仅小,而且极为偏僻而宁静的地方。相对我们的地方所能容纳的,那声音是太巨大了。相对于在我们的天空中飞行的东西,那家伙就更其巨大了。我在别的地方,在出去见世面的时候,有过一两次乘坐这种飞机的经历,一次是在海上,另一次是在一座城市的上面盘旋。 但今天,我正想记下一件自己也不知道有没有意思的事情,刚刚坐下,飞机就从我的窗子和对面一座楼房的平顶之间飞过去了。经过突然的震荡,我一时记不起刚才想好的给故事开头的话,干脆就把头伸到窗外去看飞机。飞机歪斜着身子降落在体育场的草坪上。体育场是一个具有象征意义的建筑,设计坐八千人,修成后实坐六千人,之前,是个尘土飞扬的坝子,靠山一个土坯台子,一些重大节日将临的时候,就在这里,宣布对一些人的逮捕和前次在这里逮捕的人的判决。在这之前,这里是一块肥沃的菜地。再之前,是一个远近闻名的历经千年的寺院。现在,体育场的东南角上一株大树,我们在其他地方都没有见到过,说是已有千岁的高龄,是寺院的五世活佛外出游历时从五台山带回来的,那个活佛留下的韵脚考究的诗中,有一首是咏这株树的,意思是说它能救人性命,有慈悲无比的胸怀。后来,我去五台山,在隔目的地还很远的黄河边上,那种树就出现了,并且被告知叫做榆树,灾荒年间它的叶子和皮可以果腹。回来后,我到广场边上看那树,确实就是我在山西地方看到的那一种。那时,这个小城的全部就是寺院,寺院门前的巨大广场,是河流两边的草地。草地中央长满了有年头的白杨。在我读到的有关这座过去的寺院的文字中,都不约而同提到寺院每年春天都要把一个活人当成鬼赶下河去。在幼年时,我看过一次以新旧时代为主题的展览,看见过一些用人骨做成的法器和一件活佛穿的狐皮长袍,构成了我对过去时代最基本的印象。有鬼直升机降落在体育场上,驾驶员从机舱里下来,腰间挂着小小的手枪,比驻扎在这里的地方部队更加符合人们对于现代军人的想象。不一会儿,三架飞机又原地升起,升到很高的高度,在比一切房子都高,比卧在我窗前的山梁还高的高度上,飞往南面去了。 我忘了说,这些飞机已经来了好长时间。我还忘了说,我外出刚刚回来,带着一两处尚未结痂的伤痕,所以不知道飞机来了已经有好长时间了。我还忘了说,每次回来,都会发现难得有什么出人意料变化的小城里人们已经又换了话题。我想,说到这里我还应该告诉你,这个小城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后才在一片草地和白杨林子里建起来的,它的地理显得复杂一点,由于它在行政上属于四川,而在习俗上与西藏有更多的关联。它过去是一些小小的土司控制的地方。虽然说小,要是骑在马上还是要很走些时候的。所以有一个土司曾经问王朝的大臣,你的中国大,还是我的牧场大。大臣向皇帝建议叫这个土司去北京倒换土司执照,因为这个土司的执照是前一个王朝颁发的了。土司去北京走了一年,在那里住了三个月,带着新执照和丰厚的赏赐回家,走到半路就死了。他带回话给新的王说,中国很大,很大,时间落在上面也显得无边无沿,忠于中原的皇帝吧!如今这个土司的后代,一个美丽的女人住在政协会里,太阳好的时候,她会带着梦幻般的微笑在街头出现。现在我才说到我想要说的地方了。上次回来,人们的话题是公务员制度的实行和哪些人从中得到好处,哪些人没有好处,只有坏处,哪些人没有好处,但也没有坏处。这次回来,话题一下变得有点怪了。连天上出现了从来没有出现过的直升机也没有什么人议论过。不问飞机是来干什么的,为什么在小小的地方飞来飞去。唯一说到飞机是说,有一个驾驶员是中国空军里第一代藏族飞行员,就是小城附近一个什么村子里的,这次他还把飞机飞回家去,先想落在房顶上,但怕房子不够结实,所以就落在一片没有黄熟的麦子中间了。 你看,我还没有说到开初想说的话呢。 下午,我出门时碰到一个熟悉的喇嘛,叫做贡布仁钦,他常常对人说,想写一本形而上学的书。现在在编译局把各种文件从汉文译到藏文。给他高级职称他不肯要,说,解放前自己就是有名的喇嘛了,难道那还不是高级职称?人家说,不评职称工资不能挂钩,他说我又不喝酒,也不买小汽车。人家又说,那也不行,你连寺院都没有了算什么喇嘛。他说,那我就写一本书,叫你们看看一个喇嘛是不是有了庙子才算高级职称。问写什么书。他说是最最尖端的因明之学里面两个尖端问题,他说,是最最形而上学的问题呢。我问他书动笔了没有。喇嘛说,什么意思都想好了,就是想不出头一个句子,所以到今天还没有动手。他说,你这个人也是出来看飞机的吧。我说,才不是呢。他做出一点都不相信的样子。我只好说,那你恐怕也是和我一个目的吧。他说是,可我只是看看跟我小时候梦到过的是不是一个样子。他说,小时候梦到过的可是轻盈多了。我说,我其实是出来听人讲那个鬼故事的。喇嘛很惊诧地问,鬼?在哪里?他说解放以前他的庙子还在的时候,鬼就从这个地方给撵光了。后来没有鬼了,就把像鬼的人撵下河。 回到家里,我就想不能像贡布喇嘛一样等出现一句漂亮的话来做文章的开头。因为世界上可能根本就没有专门适用于做开头的句子。请人把这些天来在城里流传的故事再讲了一遍。现在,我可以把这个故事写在下面了,当然,那个可以作为开头,可以使小说成为另外一个样子的开头已经叫我忘掉了。记得我们是从飞机开始的。现在,却要说到一种我们这个地方过去没有,但已经有些年头的交通工具上面去了。这种东西过去从电影里见过。一次从草原上回来,城里短短的几条街道上就到处都是了。 我说的是人力三轮车。 这里要说的是三轮车夫,而不是三轮车。 说是某一天的傍晚,编号为八十一的三轮车夫看见小雨过去就从街边的槐树下蹬出车子来。我知道当时是一种什么景象,五月的天气里,槐花散发着闷人的阵阵香气,街面湿湿地反射着一天里最后的亮光,这也是出彩虹的时候,彩虹随着太阳下山而渐渐暗淡。当她完全消失,黑夜就降临了。就是黑夜将临未临的时候,三轮车夫从树阴里蹬出车来,他的生意一向都是引同行们嫉妒的。所以这天他也是马上就有了客人。客人是任何时候都会以任何方式出现的。作为一个见过了各式各样人等的车夫并没有对客人,而且是一个女客人这个时候要去八公里以外的火葬场而感到奇怪。何况女客人一来就把一张四人头塞在他手里。何况女客人身上的香气立即就把他包裹起来。 我想,那车夫肯定打了个喷嚏,因为过于浓烈的香气和雨后的凉意。于是上路了。 于是一路无话。 那天晚上有月光吗?没有月亮。 到了叫死人化为烟雾和灰尘的地方,女客人下车,三轮车夫觉得收一百元钱也太多了一点,找了女人二十块钱。就回城里。如果没有月亮,有一段没有街灯的路是灰白色的,反射着星光。到了街灯明亮的地方,路面就变成黑色,现出了沥青本来的颜色。 到了第二天早上,车夫醒来,觉得心里非常愉快,他晓得是那张百元大钞给他这种美好的感觉。晚上入睡时,他把大票子看了好一阵子,才放在枕头下面。早上醒来,摸出来一看,却是那种要烧给死人的冥钱。于是,车夫不知在什么样的心理支配下又去了火葬场,要找昨晚乘车的女人。那里的炉前工说,我们这里没有女人。有的话就在殡仪间里躺着。车夫果然就在那里看到了一个安详睡着的女人。奇怪的是,众口传说,却没有人描述一下那个女人的面貌。我们在这里连这个女人的大约年龄都不知道。在我想来,可能该是个有些丰韵的少妇吧。车夫看到一个衣着和昨晚乘车人一模一样的少妇停在那里,那个寂静的地方。这并不是说她的面容不像那个人,而是车夫在那个时候不大敢看她的脸。长得漂亮的女人,面容漂亮的女人,他都不会放胆去看,何况那时光线不好,看清楚衣服已经算不错了。睡在殡仪馆里的女尸手里还握着车夫找的二十块钱。车夫就是这样碰到了鬼。然后这件事情就在我们的小城里飞快地流传。一般而言,传说的会越来越精彩,或者越来越离奇荒诞,但这个鬼故事流传了一月有余还是一个很朴素的故事。还是很像三轮车夫刚刚告诉别人时的那个样子。我不知道人们为什么热衷于有鬼的传言。因为这个时候正在发生很多事情。从小处说,小城里第一次来了直升机——三年以前,光是说可能有人要坐飞机来我们这地方,人们就牛皮哄哄了好长时间呢。往远处说,十五届世界杯足球赛在美国开始了。但是,人们在体育场眼里看着美国卖给我们空军的先进飞机,没有人议论它不可思议的电子系统,却说着三轮车夫拉了一个鬼的事情。到了晚上,新潮些的人们在有大屏幕电视的人家里聚集起来,从夜半到黎明,这一场和那一场足球赛之间的空隙里,话题也一下就从刚被枪杀或是因服违禁药品而被禁赛的明星身上转向那个三轮车夫。虽然,没有一个人真正认识这个家伙。 我站在街上,看着人们坐着三轮车来来去去。看着那些三轮车夫,按报纸上的说法,都是农村剩余劳动力和城镇无业人员。他们因为汗渍而显得灰暗的衣着,他们的脸上带着自认倒霉的那种人茫然的神情。这时,你不太相信这种人会碰到这样有点诗意的事情。我以为碰到女鬼总是件有点诗意的事,女的吊死鬼除外。在我读过的鬼故事里,碰到的吊死鬼总是女人,而不是男人。 飞机有好些天没有来了。它们总是连着出现好多天,然后就连着好多天不再露脸。世界杯还在轰轰烈烈地进行。城里的人们开始对那个故事的真伪有了强烈的兴趣。先是把菜市场门口布告栏里黄纸写成的讣告都看了,一直看到两个月以前的,没有找到三轮车夫碰见的那样一个女人。打电话到派出所,回答没有失踪女人的案子。居然还有人找到医院停尸房去,看那里是不是为火葬场送去了那样的业务。医院看停尸房的是个壮实的大汉,每当太阳出来,就拖着一根橡皮水管给病房周围的花坛浇水。他对来人说,你之前就有人来过了,你们都疯了,你们不是疯了还是咋个?喇嘛说,鬼,早在解放前就叫我们庙子用法术撵光了。两相比较还是守停尸房的人回答得有意思,你们不是疯了还是咋个?受了抢白的人还因此有些高兴,说,不要叫,还有人要不断地来找你。 现在,每一天的考证结果都成了满城流传的话题。但有一个问题没人注意,那就是,真想把这事弄个水落石出的话,可以到两个地方。一个是到火葬场,一个是找到那个八十一号三轮车的车夫。但没有人这么做,也没有人对没有人这么做提出疑问。 我想,没有一个人想会要显示自己的聪明,而去破坏公众的游戏规则。于是,自己也丢开了那个鬼故事做自己的事情。在这个地方,在一个过去只是一片荒滩上建有一座寺院的地方,我的出现也算是时代进步的一个标志,在一个万余人口的小城里当一个作家。因为原来单位由于缺钱而只保工资,不能开展业务工作,我几乎就是一个专业作家,每月四号去领了干巴巴的一份工资,剩下的时间就在家里读书、写作、冥想。这几天,又借看足球赛而戒烟,心里难受就丢下闹鬼的事不再理会。世界杯决出了八强,我为被保加利亚淘汰出局的墨西哥感到难过,才又走近人群,却听到他们还在闹鬼。 我听到人们还在闹鬼。但知道这已经是强弩之末了。 考证进一步深入。已经靠近结尾部分。一说,是有这样一辆八十一号三轮车,是这辆车和这个车夫拉过这样一个女客,但不是在这个小城,而是有着几百万人的省会。在大地方。这个故事在大地方流传开去以后,那个车夫就载不到客人了,只好来到这个小地方。这符合汉人在自己地方不太如意才来这些地方的规律。现在,这个故事流传开来,像疯狂蔓延的火焰一样。那个人在这里再也找不到生意了,带上他那拉过一个怪客的三轮车到别处讨生活去了。再有一说是,自从小城里有了三轮车就有了八十一号。据说这个挣钱不多的行业也是有赚有赔,甚至有弄到把车卖了抵偿债务的。但这个八十一号一直有着很好的生意,同行们嫉妒,便编了一个有鼻子有眼的故事。据说,有了这个故事,车夫就没有生意了。只好把号牌还到交警队,卖了车子到别的地方讨生活去了。但大多数人都不愿相信后一种说法。为一种未曾有过的事情付出那么多的激动总是令人尴尬的。后一种说法也就没有多大市场。但这后一种说法的作用在于使人们觉得这事情再津津有味地说下去实在是没有多大意思了。 天气一天天热起来,短暂的夏天正在来到。 晚上满耳的雨声,早上起来满眼的阳光。我知道自己爱着这个小城。走在街道上,洁白的槐花已经稍稍有点泛黄,这就是说,它们也快到凋谢的时候了。黄昏时分,人们的脸隐入了朦胧的光线里。我们知道,人们的脸总是显露些不叫人喜欢的东西。现在,这些东西都隐藏起来了。只剩下一个一个的轮廓,穿过一团树阴,又穿过一团树阴。我不知道那些树阴像不像他们不断获得又不断丢弃的话题。要是你知道他们刚刚对一个鬼故事失去了兴趣,正在等着一个新的话题来烧灼嘴唇的话,眼前的情景还是像一个隐喻。现在,作为一个过渡性的题材,他们选中了已经半个月没有出现的直升机。他们争论的不是飞机的什么,而是三架飞机里是不是有一个驾驶员是这个地方出去的人,回家时是不是开了飞机回去,飞机是不是降落在房顶上的,降落的时候房顶是不是给压塌了。电视里说,一颗什么四分五裂的彗星就要撞到火星上去了。明知撞击是发生在火星背着我们的一面,但我还是感到有些可惜,好像要是发生在正面,在一个没有天文设备的地方,自己能看到什么一样。 是的,彗星正一天天接近它的陨灭,树上的槐花在风中开始飘零。新的话题还没有出现。但炎炎的烈日却高挂在夏日的天空。小城和城里的人们都有些昏昏欲睡的样子,再次醒来,可能要到秋天,蘑菇下来,天气渐渐凉爽的时候了。 (全文完) 奥帕拉 我在五月重游大渡河岸边的这个镇子。一越过那座名叫居里日岗的小山口。奥帕拉就在强烈日光下出现了。然后,我又望见了绕镇而过的波光粼粼的大河。 这里河谷狭窄,高低不一的建筑挤在河流淤积的小块平地上。长途汽车准时在正午时分到达。早上,所有来奥帕拉的汽车都从一百三十公里的另一个镇子出发。现在,汽车疾驰时卷起的尘埃慢慢落定,引擎的轰鸣渐渐低沉,车内的寂静中隐伏着各种乘客的各种心境。 奥帕拉五月的正午充满了浓重的槐花香气。这是说槐花香气是如此强烈,压过了泥土、岩石受到日光轰烤而散发出来的味道。浓烈的槐花香气浮动在这个小城镇的所有气息上面,陡然叫人产生一种美丽而又凄凉的感觉。一些人在树阴下躲避阳光,一些rx房肿胀的奶牛在马路上闲步,并安详地咀嚼人们废弃的各种纸张。一切都像以往一样,具有一种梦境般的气氛。和三十五年前奥帕拉被匆匆建成时相比,这里只是增加了一种腐烂的木头的味道,车站依然空旷而冷清。停车场上明亮的水洼中倒映着蓝天白云。出站口有小孩兜售鸽蛋和樱桃。出站口对面仍然是那家无精打彩的冷饮店,店主永远在扑打拼命扑向牛奶制品的苍蝇。他向我抬起头来,一点没有新奇的表情,就像我昨天还进过他的店铺一样。我面前立即有了一碟奶酪,一杯啤酒。我不必打听什么。眼光落到街上是一片白花花的阳光。眼光抬高一点,穿过日光的透明帘幕,远处是静寂碧绿的青山。 “我老婆又病了,”我听见他说,“还是肝子有毛病……税务所换了所长……上个月河里发了水,现在又清凉了……我女儿有男朋友了,她男朋友家的母牛一胎下了三只小牛,不晓得这事情预兆什么……” 我端坐在那里,沉浸在自己静寂孤独的心境之中。 这时,又一辆车进站了,车子转向时,窗玻璃把一束阳光返射进店堂,那道锐利明亮的白光中止了他的独语。这是一辆东风牌卡车,车上满载来自远方草原的牧牛人,他们将沿大渡河而下,朝拜菩萨。百年前那里一片山岩上泛出的盐碱,在青色的石壁上恰好勾勒出一个慈眉善眼的菩萨的轮廓,从此那地方成为圣地。年年,朝圣者络绎不绝。这种迹象在这一片布满山岩的地方出现很多,但那些盐碱在风雨的作用下又很快消失了。就是说这一切纯属自然的作用,但我更愿意想信绝大多数同胞都相信的那种说法:圣迹出现又消失是因为那些山水缺少灵性,生存其间的人类心灵受到了各种深重的玷污。 当镇上惟一一家旅店的木楼梯在我脚下发出熟悉的声响时,我才知道自己年年来到这个镇子和周围地区都毫无目的。现在,旅馆里特有的肥皂和洗衣粉味道迎面扑来,还有灰尘的味道,许多人睡梦的味道。旅馆的木头楼梯擦拭得非常干净,日积月累,露出了清晰的木纹。我想,旅馆的这种味道中饱含着各色人等的奇特经历和种种细微和体验,而现在这一切都无法分辩。 服务员甲满说:“我还是给你开这个有桌子的单人房间。” 桌子干净而且十分阔大。 我说:“谢谢你。”同时思忖,在这样简陋的旅馆里有这样一张考究的桌子是不真实的。加上床也很阔大。烧劈柴的炉子放在屋子中央。门后是一只洗脸架,上面的镜子已经破碎了,上面还倒扣着两只搪瓷盆子。所有这些我都是清楚的,但我仍然逐一地重新发现了它们。我清楚所有这一切,就像知道奥帕拉镇的镇长因为无事可做,这个好心人就到辖下的旅馆来翻阅登记簿,发现有外来的公职人员就前去表示欢迎一样。我曾若干次受到他的热情欢迎。问我缺不缺什么东西,习不习惯本地饮食,如果不习惯,他妻子做得一手地道的饭菜,欢迎到他家作客。“我也是外地人,”接着他会这样说,随即陷入沉思,“我不过是在这里结了婚,又教会她做会了家乡的饭菜。好多跟我一起来的人都走了。”他叹息一声,“当然人家说我当上了镇长,而有人没有走也没当上个镇长,还有的人已经死了。” 然后,他说再见,一脸戚然。我握住他绵软的手轻轻摇晃,然后他倒退着掩上房门,然后我听见他穿过走廊的声音。我和他不能说十分熟悉,没有我们和周围过于熟悉的人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关系。所以,反而是他的话语触动我心绪,引起我对人物命运的种种联想,也许这就是我老是来到奥帕拉的惟一理由。服务员甲满又进来了。我坐在宽大的桌子前,望着桌子的漆面上映出的自己的模糊面容没有回头。只是嗅到她身上散发着浓烈的雌性生物所特有的气味。 “镇长有个漂亮女儿,”甲满说,“他的小女儿,想嫁到外地去。他因为这个才常来拜访像你这样有些身份的外地人。他另外两个女儿长得太胖早就嫁给当地干部了。” 其实,这些事情都是前几次来这里就预演过的了。现在我不过在这寂静里,坐在这张宽大的桌子前铺开稿纸,提笔叙写这一切平凡而又多少有些奇异的事情。 我继续写道:服务员甲满会来叩门,问我“要不要阿拉”,也不管我是否答应了,就给我送来一瓶家酿的青稞酒。这种酒含着淡淡的酸苹果的味道。这对我的口味和心思。这里不是高寒山区,制酒的原料青稞显得珍贵。这一带山谷有人烟的地方都可以见到大块大块的玉米地和栽满苹果和梨树的大片果园。而这种阿拉用流经这些果园的泉水,在这些充满阳光与山林气息的空气中酿成。我的舌尖一接触到凉丝丝的浑浊酒浆,就品尝到了一种奇妙的味道。酒力冲上脑子,这一地区的空旷寂寥就发出了嗡嗡声响。 三年前,甲满说:“我女儿很乖,很听我的话。” 两年前她说:“她怀孕了,跟一个有婆娘的生意人。” 去年她说:“小妖婆给我留下一个娃娃,跟那个杂种跑了。”她还放低了声音说:“可我爱那个娃娃。” 背后果然传来钥匙在锁眼里旋转的声音。然后是一小瓶青稞酒放在了桌上。我放下正在纸上疾走的笔。 甲满磨蹭一阵,犹犹疑疑地开了口:“你带了新的票子吗?我要给我的那个娃娃换上一点。” 临来奥帕拉前两天,我刚从电视台新闻联播节目中看到中国人民银行发行1980年版壹佰元券等四种新版人民币的公告。现在这个偏僻的镇子里就有人来找我兑换货币了。甲满从围裙底下摸索一阵,掏出一团皱巴巴的旧票子。她说要像人家给娃娃攒各种邮票一样给娃娃攒下各种票子。她说不久前一支外国登山队来过这里,她已经换到了崭新的美国和日本票子。 “没有人给我写信,我只能给娃娃攒一些票子。”她戚然地说,并撩起肮脏的围裙擦拭发红的眼角,“这个娃娃好像我自己的亲生儿子。” 而我的钱包里没有新版人民币。 她叹息了。 我说也许其他客人有。甲满说也许吧,不过连你……都……没有。 炽烈的太阳渐渐西斜,我坐在一大片辉煌的阳光中间。我喝完了甲满送我的那瓶酒。酒浆使我的脑子里充满了和这个镇子的气氛十分一致的东西。现在,我还知道,阳光正在渐渐降低温度,但那黄金般的光芒却愈益辉煌,而且还有洋槐花令人昏昏欲醉的沉香。这时,变化发生了,从花香中我感到了流动的风以及突如其来的静寂。我想挣脱这巨大静寂的压迫,准备出门,这时才发现四周的墙壁消失了,连带整个我把它叫做奥帕拉的镇子。我坐在一片草地中央,身旁有一只供人驱役多年后放生的白马。再远一点是一个老人。 “镇子到哪里去了?”我问他。 “你听。”他说。 我说没有声音。 “就是听这个没有声音。” 他的脸像一张风干的老羊皮。我外公在晚年和眼下这个老人也是一模一样。 在我们背后,流水正冲击罩在纸矮石头房子下面的沉重木轮。我知道,这一地区所有的磨坛都是这样,来奥帕拉的道路两旁不时可以看到这种沉重木轮翻搅起来的雪白水花。溪水在我们面前注入大河,那里的海滩上群集着传闻中才有的鱼群。那些圆圆的蛙卵一样的鱼眼和那么多无声地翕合的阔大的鱼嘴给人以十分深刻的印象。 我想我是害怕了。 我问:“奥帕拉到哪里去了?” “奥帕拉来了。”老头看看我,然后起身轻捷地翻上一匹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毛驴。他呶呶嘴,向着他在驴背上双手搂紧的那个老女人的背影。天很快变了。周围的一切景物仿佛都像是出自一段感光不足的胶片。我突然领悟到自己是神游到了某个难以确定其性质的空间状态去了。这一来,草地、老人、驴都消失了,阳光又重新变得明亮了。我发现自己醉得不十分厉害。不然我就不会骑坐在旅馆院子前的木栅上,看一匹栓在苹果树下的白马懒懒地咀嚼草料。阴沟里的水经过树阴,使树阴也带上了一种朽腐的甘甜味道。马被役使得已经非常厉害了。瘦骨嶙峋,眼神空洞。我觉得这种空洞是应该逃避的,以免引来恶梦。 我跳下栅栏。来到街上。 又在这座年代并不久远但却处处显得疲惫破败昏昏沉沉的城镇中行走。这是今天的黄昏,今天的槐花香气,而不是梦境。我提醒自己对这一点给予必要的注意。但黄昏暖味的光芒一经垂落下来,这提醒也就显得无济于事了。我看见一个退休已经好几年的同事。我知道他没死,但在这样一种环境中遇见他他就我眼中成为鬼魂。他向我招呼时依然显得拘谨。那副漂亮的眉毛下依然挤着那对细小的总是显得过于严肃的眼睛。双颊也以过去那种程度深深凹陷。 他用一种两片锡箔纸互相摩擦那种沙沙的嗓音向我问好了。他告诉我他仍然在搜集民间长诗。几年前他的一部民间叙事长诗《奥帕拉》寄给某刊。一年后一部由某刊编辑署名的同题长诗在某出版社正式出版。后来他就告病退休了。现在我和他在奥帕拉镇的街头不期而遇,他说原来出版的《奥帕拉》只是有关长诗主人公爱情的部分。现在他已陆续整理了另外四个部分,还有更多的部分等待搜集整理。 我问他以后在哪里出版,如果有困难,我可以帮一点忙。 他用狐疑的眼光看了我好久,缓缓地摇摇头,说:“不,我只是写下来。不出版了。决不出版了!”他的眼光像舞台灯光一样变幻了,变得对他眼前的一切充满蔑视,“现在我是跟一个部落的人们去朝拜圣迹,那个能演唱《奥帕拉》全部的老人预言他将死于归途,我从他那里得不到《奥帕拉》全部了,你们也不能得到,我要给他送葬。” “谁?奥帕拉?” “那个老人。”我看见他狭小的眼缝里溢出了泪花。 这时,我们已经见到车站旁边的旷地上朝圣的人们燃起的篝火。他走近牧民们露宿的营地就消失不见了。只有那团篝火闪烁,照亮了那群朝圣的牧民,照亮那些男人袒裸的臂膀,婴儿的明亮眼睛,母亲的饱满rx房。而街道两旁的树阴下暗藏着过去未来的自在的时间和一些疯狂飞舞的蚊虫。镇上出来纳凉的人们全部聚集在街灯下,几乎所有人都在用旧币换取新版人民币。大多数人手中都有了面额不一的新钱。新钱在一双双手上扇动,发出的声响犹如一群麻雀受了惊吓同时腾飞时的声音一样。灯光辉耀着激动的人们,奥帕拉因而焕发出烈日下所没有的生气。 最后是人们渐渐散尽。我为绕城而过的河水的声音吸引,来到镇外。河上是一座桥梁。我过了桥。 来到了对岸的草地上。夜露很凉。脚下的土地很松软。当然我并不期望碰到那个老人,那头驴。我只是绕着那座沉默的磨坊久久盘桓,天上星光灿烂。渐渐月亮起来,照亮了河水。我感到身子变得轻盈了。 回到镇上,白天人们活动引起的尘埃已经落定,凉风习习。登上旅馆楼梯时,那木板在脚下吱吱嘎嘎的声音并未惊动谁人的睡眠。 灵魂之舞 索南班丹准备在宜于出门的好天气里出门一次。 明亮阳光照亮的牧场一片翠绿,斑鸠在麦地里不断叫唤。 “出门干什么?”儿子嘎布问父亲。 “我吗?”须发粗硬斑白,面孔黄铜一样闪光的老人正走下楼梯,他就是在楼梯顶端的平台上望到这好天气宜于出门的。现在,老人走到了院子中间,全身披挂着马靴、笼头、马镫、马鞭,马具上那些银的铜的饰物闪闪发光,皮革咕咕作响。“我吗?要去骑骑我的马。”说话的时候,老人觉得心头什么东西刺痛一下,那是忧伤来了,忧伤,所以他又说,“还要骑了马,会会以前的老情人。”儿子笑了。索南班丹从中看到了妻子的笑容,而那边修补栅栏的女人直起修长的腰身时,他才发现,那不是他的妻子,而是儿子的妻子。 你的妻子已经死去多年了。他听见一个声音平平稳稳地说。而且,不仅是妻子,曾经是他的情人的女人们也都不在人世了。 正埋头在院子里那些黄色灯盏花之间的孙女抬起头来叫他:“爷爷!”声音、人都像一道明亮的光芒照亮他的双眼。 “爷爷要出门了。”“你好多年没有出门了。”老人眯缝起双眼四处眺望。 “你看什么?”“我的马?”马具上银的铜的饰物闪闪发光,皮革咕咕作响。老人的神情有点迷离恍惚:“格西梅朵,你看到我的马了吗?”“塔公喇嘛来念过经,你把它放生了,早就放了。”索南班丹说了句什么,好像是说佛祖不会计较自己再骑它一次,也好像是说他要把自己也一齐放生了。但谁也没有听见,包括他自己也没有听见。他全身披挂着马鞍,马鞍下的毡垫、马缰、笼头以及鞭子,走出了院门,下了院门前光滑的石阶,垂在他胸前的马镫互相碰撞,丁当丁当响。灵魂之舞儿子、媳妇、孙女目送他渐渐远去。 他们目送他渐渐远去,要在下午时分那件事发生时,才想起当时怎么没人阻止他呢?这一切当然只能归于天意。天意并不说你这样你那样,你就这样那样了。 索南班丹顺着山坡上斜挂的路穿过麦地,穿过一些零零落落的柳树丛和青树丛。他觉得自己随着这些植物的颜色而改变颜色。当他走进一片野樱桃树林,感到了白色的落花从阳光消失那一刹开始纷纷扬扬。阳光哗然一下,像一道金属屏幕降落在面前时,他还像有一道瀑布降落在面前似的后退几步。 居然,他就上到牧场上来了。 牧场在峡谷中的一个平台上。平台上就是牧场,青草茂密而茁壮,平台有好几里长,名字叫做“以前有冰”。确实,平台上四处孤零零地散布着巨大的碛石,黝黑的巨石带着金属的质感。 留在谷底的家人们登上楼顶,许久,才看到老人从樱桃树林中走上了牧场。 嘎布说:“我以为花妖把他迷住了呢?”孙女问:“花妖是个漂亮的女人吧?”“不要对女儿说这些。”“你的女儿已经长大了。” 索南班丹却是没有遇到什么花妖,只觉得这一天开始的时候花香弥漫。脚下黑土云一样松软。要是那个过程开始的话,那就是在那一片缤纷的白色落英中就开始了。他走到了牧场上,寻找那匹白马,他最后的一匹坐骑。有一阵子,他以为看到了,定睛再看,却是一朵从山脊背后升起的云团。 “我以为你就是它。”他对那云团说。云团变成另外的东西。再舒卷一下,云团又变成了另一种东西。 未及走到牧场中央,披挂在身上的马具就自动滑下他肩头,劈劈啪啪落在了地上。索南班丹也随即坐了下来,另一个索南班丹就从身体中走了出来,那是另一个轻盈的身体。沉重的身体坐在地上,背倚那一大堆皮子、毡子和铜钉银饰做成的东西,那张眼睛半睁半闭的脸,闪闪发光,皱纹深刻,坐着的身体被宽大、质地坚实的袍子包围了。袍子已不像真正的袍子了,而像乌木雕成的东西,中间包围着一个鲜活的人脑。 坐着的索南班丹想:我在做梦,梦见了另一个索南班丹步态轻盈,稍微带点蓝色和淡淡雨水味道的风使他的身影飘动、膨胀。那风再一吹动,坐着的人就完完全全睡着了,连心跳也慢下来了。只剩下走动的索南班丹感到鸟鸣清丽、花香深远。到了河里的时候,他身上有了感觉,河水滑过肌肤,像丝绸一样,光滑、清凉。河上漂满牛头,在一排排浪花中间起落。这是牛群正从河上过渡。它们沉重的身子沉在水下,鼻孔扑哧扑哧朝天喷水,坚硬的牛角互相碰撞。一条牛尾拽他游过大河,水浪扑打他,像女人们用笑声泼溅他。“你会死在水里。”他们说,他们露出一排贝壳一样漂亮的牙齿,赶着牛群从南山的牧场转移到北山的牧场时。哪一个牧人不是这样呢?女人把他抱住,珊瑚项链硌在背上。 “不。”索南班丹说,“我是来找我的马,叫他送我去一个远处的地方。”转身时,没有牛群,也没有河水,又是一片草地从蓝空底下奇怪地伸展过来。一些羊聚集在草地上,羊群中央是自己的妻子,她仍在咀嚼酸草,嚼啊嚼啊,直到你从牙根酸到胃,酸到脑门,她还含着满口酸草,而她竟然就没有变成酸草。 “嘎觉!”索南班丹听见自己的声音越传越远而不再回来。羊群又变成云团升起来,上面是没有变成酸草的嘎觉。是怀上儿子嘎布就学会吃那种草茎的嘎觉。嘴唇染绿的嘎觉。云团飘在他的头顶,云团飘过他头顶。 索南班丹追那云团时,人又变得年轻了。他甚至还看到了一个没有马匹却有全套上等马具的老人深陷在袍子中间睡着了,奇怪的是老人沉沉的心跳在他的身躯中激起了回响。他想摸一摸那些马具,风却把他像一片经幡似的吹得轻轻飞飏起来。 背倚马鞍的人醒来,睁了睁眼,看到阳光,静谧的牧场和那些巨大而永远走不到一起的碛石,就又闭上眼,让灵魂出去自由行走了。一群红嘴鸦飞过头顶像一片乌云,一群喜鹊飞过时,喜便从天而降,落在袍子上,嗒嗒作响。 这是一个故事也不是一个故事。在一九九一年夏天,在一个空旷寂静的峡谷,低处是流水,稀疏的林落,高处是提供丰富水源的晶光夺目的雪峰,牧场在林落和雪山之间。这个山谷中生活的是藏人中一支名叫嘉戎的部族,一个半农半牧的部族,一个男人们勇敢善良,喜欢马和女人的部族。这个部族中一个这样的老人就要死了,就要寿终正寝。我的同胞们相信,这样一种死亡方式是存在的。享受这种死亡方式的人有福了。索南班丹是有福了。一个将来也会享受这种死亡方式的老人对我说:这种死法是有的,年轻人,要死的人让灵魂去经历一下过去的事情,以前是人人都能这样去死的,现在不行了。老人叹息一声说,唉,现在不行了。现在你病啊痛啊,灵魂也看不到光亮了。那光是灵魂的腿,也是灵魂的路啊。这也是阳光明亮,绿草青翠的季节。这个老人也叫索南班丹。 索南班丹他想,我要小心,我只稍稍张望一下那边的情景,但谁能担保恰好就不偏不倚就在生死界限的正中呢。脚步稍稍偏差一点,就到了另外一边。这边,大地静止不动,那边的地面却像是在空中飞行。飞动的大地运载他来到一匹马的跟前。这不是他正在找寻的白马,不是,而是他以前的坐骑,青鬃马昂首嘶鸣。 “你,”索南班丹说,“你不是死于那次雪崩了吗?”话音未落,四野就变成了一片雪地。朔风怒号。他骑在青鬃马上追逐一只红狐。枪声未及响起,子弹就使奔逃的红狐高高地优美地飞向空中,红狐未得落地,初冬季节还不结实的雪就从高处崩塌下来了。雪浪扑住了马,而把人抛到了远远的地方。 “你就是这阵死的。”马说:“你再看。”于是,他就看到马被扑到雪下时,一道青光乘虚而起,穿过雪崩震天撼地的声音。索南班丹因此知道那是青鬃马的灵魂升到天界里去了。 “你是山神的坐骑吗?”“山神的坐骑是狮子。风是我的坐骑。”这时,坐骑驰过一片红霞就变成枣红色了。一瞬间就越过了好多个季节。季节交替那么敏捷,仿佛马四蹄生风地奔跑就是为了追赶一个季节,让它在某个记忆深刻的地方停留下来。 于是,奔跑的大地和在上面跑得更快的季节就停留下来了。于是,索南班丹这个爱惜牲口的人就下马步行了。回身想取下马口里嚼子时,就看到马脑门正中那个枪眼,像一颗黑色玛瑙。 是那匹名噪四方的马。 “那匹马是枣红色的,”索南班丹老人说,“那时它名噪四方。”那是两年以前的事情了。 在什么都时兴展览的年代,良马也要送到县上去展览。展览的那个土台子据说是平常审判犯人的地方。三匹马被牵上台子,下面人头攒集,呼声震天,索南班丹眼睁睁看着马身上汗水流了下来,双眼也慢慢充血。他想提醒一句,但一上午又干又渴,嘴唇已经紧紧黏合在一起了。军代表掰开马口,用尺子敲敲马牙,说:“看。”麦克风没有把这个看字送出去。军代表再重复一遍,高音喇叭却吱吱哇哇胡乱叫唤起来。在那鬼怪般的声音里,枣红马腾身而起,从高高的土台上飞跃而下,成千上万人发出惊叹与恐怖的呼喊。就在那一刹那,军代表抓住马缰绳一起飘飞起来,只是他先于马着地,马蹄落下时,踩着了他的胸膛,同时,他开枪了,枪声尖锐。连续三颗子弹洞穿的是同一个地方,从颈项进去,从面门中间出来。 索南班丹说:“马,你死了,他们还按骑兵的规矩重新判了你死刑。”马咴咴嘶鸣,血就从那伤口中又一次涌了出来。 空中响起女人笑声时,他对马说再见。他又仰脸向空中问道:“看到我的白马了吗?”没有人回答。笑声变成一股小旋风扑向湖面,吸足水,又飞旋到他所在的地方,摇撼缠绕一阵,就淋得他浑身精湿一片了。 “我做梦了。”索南班丹想。而且果然就是做梦。身上没有一滴水,那浑身精湿的感觉依然存在,那种感觉又保持了好一会儿才渐渐消失。他说:“佛的太阳啊,感谢你把我晒干。”老人慢慢吃力地站起身,听到周身的关节嘎嘎巴巴发出脆响。那种响声啊,像是风摧折一株青松壮大的枝子,那东西就要来了。 那个东西。 有那么短暂的一瞬间,他想,那个东西是什么呢?意识就此中断了。 那东西是灰色的,巨大的,从背后悄悄过来,屏住呼吸,踮起脚尖,伸出爪子,想要搭上你的肩头。那熊一样的东西是——死。 它的爪子又举起来了,索南班丹遽然转身,却没有那东西,只有阳光。就这猛一转身,索南班丹脑袋里轰然一下,什么东西就迸裂开了。夏天的景物慢慢在眼中有了淡淡的红色,口中也有了腥甜的味道。 “我的眼睛出血了。它来了,来了。找不到你我也要回家了,我的白马。” 大概是十多年前吧,一个从首都来的医疗队到过这个偏远宁静的山区。他们为这里老人们如此强健震惊了,也为这些老人大都突然干干脆脆死去震骇不已。于是,其中一个老医生留下来,在山里盘桓了将近两年。索南班丹老人说:门巴用机器尝我们的水,称我们的空气。一个被迫还俗的喇嘛说:“这是要叫人尝够了病痛才死去。”人们就齐声抗议:哦啧! 门巴背着机器,还背一块黑板,他把黑板竖立在随便什么地方,用红色画成管子:血脉;用蓝色画成云雾:大气、气压。他说,就是这个,就是这样。又画一个吹火时鼓起的腮帮一样的东西,又说,心,心脏。门巴把嘴靠在心脏上吹气,举手在头部的血管上把红色加深加重,最后叫血管“嘣”一声爆炸开来。 “嘣!”门巴说,然后捧着脑袋做成死去的样子。 后来,门巴在另外一个村子作同样讲解时,果然,一歪头就干干脆脆死了。 往山下走时,索南班丹那嗡嗡响的脑子想起了这件事情,拖挂着全套马具和沉重的身子,他还说:“嗬嗬,是个好门巴。”马具卸在院子里。 索南班丹躺到了房中的地板上,地板光滑凉爽,房子里朦胧的光线和空气中淡淡的尘土味道都像是那个景象了。闭上双眼,房子就成为声音的世界。赤脚踩过地板的声音,火苗抖动的声音,人们在楼梯上上下下奔忙的声音,人们交谈的声音,最后是哭声。 泪水降落下来了。落在他脸上,雨水落在地里、树上、石头上,四野充满了清新的气息,他的身体在这种气息中飘浮起来。 索南班丹躺在儿子的怀中:“阿爸,阿爸……”“我要到你阿妈那里去了,”老人说,“叫亲人们回来送我,我等着。”等他听到马蹄声响起时,老人又昏过去了。 这一次灵魂更加轻盈了,灵魂从窗户上出去,并且马上就感到了风的飞翔。风在下面,原来人的双脚是可以在风中的味道中行走的。风中是花、草、泥土,蒸腾而起的水的味道。索南班丹的灵魂从一群群正在萌发新芽的树梢上,循着溪水往上游行走,下面的树不断变化,先是柏树,后来是银杉,再后来就是间杂的大叶杜鹃和落叶松树了。树林下面,浪花翻涌。 树林过渡到草地时,羊群出现了,羊群里腥热的气息冲天而起,使他不能降落到羊群中间。他看见孙儿玛尔果在草地上睡着了,于是就想进入他的梦中,于是就进入了孙儿的梦中。 “梦见了我吗,玛尔果?”“你刚刚推门进来。”“我要走了,永远离开你了。”“不,爷爷。”“梦中是什么都抓不住的,哪怕是一个要死的老头。”孙儿哭了,泪水先使梦变热变烫,然后才流到梦的外面。 “你姐姐呢?”“她到温泉去了。”这时索南班丹已从梦里出来,看见睡梦中的孙子说着梦话,他说姐姐不准他像以前一样跟到温泉去沐浴。脸上的泪水在太阳下闪闪发光。于是,索南班丹飞往温泉。这时,飞机隆隆作响,横过头顶,这是往返于北京和拉萨的定期航班。飞机在高高的天上,所有碧绿山峰和冰川的上面,像银子做成的梦境,闪闪发光。这时,索南班丹已经到了温泉边上。那个裸浴的女子,在温泉中央,多么像一轮皎洁月亮,一朵莲花含苞待放啊,年轻的纯洁啊。孙女一甩长发,从水中站立起来,仰望天空,正在成熟的身体闪闪发光。在浓重的硫磺味中,索南班丹的灵魂幸福地晕眩了。将逝的灵魂绕着美丽充满生命的躯体飞扬。温泉上的水汽使灵魂也变得有些沉重了。他不得不后退一些。飞机飞走了,她又仙女一般手护着女人最最美丽的地方,坐下,一切又渐渐融入一片温热之中,最后是美丽长发和新鲜的脸留在了水面上。水慢慢荡漾,那张脸因此慢慢失去了形状。 接着,索南班丹看到了自己的那匹白马。 几年前,他感到自己老了,就把白马放生上山了。这时白马远游跟着最新鲜的草和最凉爽的风直到雪山下面。最后,春天最终要消失一阵了,夏天到来,流水日益壮大,高山上正在酝酿雪崩,马知道这个。现在,大地轻轻颤动起来。雪峰上传来隆隆声响,雪慢慢地从最高处倾覆下来。白马惊了,尾巴高竖,鬃毛飞扬,拼命向山下奔跑。 雪崩止息时,它看见了久违的主人。看到主人飞在天上。 于是,更拼命地向山下跑去。白马仿佛一道银色光芒。但也赶不上灵魂如此轻捷地飞翔。 灵魂归来了。 索南班丹已经不能通过躯体说话,而且一张脸也全部麻痹了。他不能向围着的家人、亲戚、乡亲做一个表示他已归来的表情。这次,灵魂被束缚住了,被框定在滚烫的东西中间。 但他抬起手臂,就那么吃力地轻轻抬起一点。人们立即就明白了。他被抬到屋外的平台上。四肢僵直麻木的老人面对渐渐西沉的夕阳。往事的影子显现,像眼前一张张模糊的脸,纷乱错落,涌现,又猛然一下消失。空洞的眼睛里一无所有,只有红光,晚霞一般燃烧。 老人实际上已经死了。听不到哭声和祈祷,眼睛里光芒正渐渐黯淡。趁他四肢温软,儿子亲手给他穿上上路的衣服,那是怎样的盛装啊。但针尖大一点亮光还在眼里闪烁不已。 “你是在等孙女回来?”儿子俯在他耳边问,那针尖大的亮光就闪动一下。 “还是等你的马?”那针尖大的亮光又闪动一下。 寂静的黄昏里立即就响起羊群归栏的声音。孙女奔上楼来,长长的哭声拔地而起,像一柱旋风越升越高。老人双眼里那亮光就渐渐放大了。夕阳把环绕在他四周的人影拉得越来越长,堆叠在房子下边空旷的平地上。羊子咩咩叫唤,声音悲凉。美丽的牧羊女子披着一头美丽长发,向爷爷俯下身去。这个正在成熟的生命在老人额头上亲吻一下,老人得到祝福的灵魂就要上天国里去了。夕阳正向山野,河流,林子和牧场挥洒最后的金光。 “马!”一串蹄声,索南班丹的坐骑到了。他的放生多年的坐骑。那时,他说:“你去吧,我老了,你像风一样自由自在了。”现在,白马飞奔而来,人们在这种境况里甚至弄不清楚它是一匹有血有肉的生灵还是一道灵魂之光。 儿子把父亲用过的全套鞍鞯拿来,放在老人身边:“阿爸,它来了,你的马。”白马飞奔而来,鬃毛飞扬,草地、森林的颜色正在变得深沉幽暗。白马咴咴地嘶鸣起来。 老人的眼中滚出了硕大的钻石般的泪水。那光芒晶莹闪烁,夺人心魄。泪水滚落下来,眼中的光芒也就渐渐熄灭了。 顷刻之间,暗影立即袭满大地,松涛声和流水声立即高涨起来。 白马最后又回到山里,在月光底下。人们说,它就负着主人的灵魂一直越过了众多层叠的雪山。 (全文完) 野人 一个身体单薄的孩子出现在我面前,问我是不是要登记住宿。他伸出蓝色血脉显现得十分清晰的手,牵我进了楼,到了那个刚才有人探出脑袋的房间门前。 “阿爸,生意来了。”这个娃娃以一种十分老成的口气叫道。 门咿呀一声开了,刚才那个男人的脑袋又伸了出来,他对我说:“我想你是来住店的,可你没有说话我也就算了。”“真热啊,这天气。”“刚才我空着,你不登记。这阵我要上街打酱油去了,等等吧。我等你们这些客人大半天了,一个也没等到。现在你就等我十几分钟吧。”我望着他慢吞吞地穿过阴暗凉爽的巷道,进入了微微波动的绚烂阳光中间。他的身影一从我眼光中消失,我的鼻孔中立即扑满了未经阳光照射的木板和蛛网的味道。这仿佛是某种生活方式的味道。 那孩子又怯生生地牵了牵我的衣角。 “我阿妈,她死了。还有爷爷、姐姐。”他悄悄说。 我伸出手抚摩他头发稀薄的脑袋,他缩着颈子躲开了。 “你爷爷是什么样子?像你阿爸一样?”他轻轻地摇摇头:“不一样的。”孩子低下了小小的脑袋,蹬掉一只鞋子,用脚趾去勾画地上的砖缝。从走道那头射来的光线,照亮了他薄薄而略显透明的耳轮,耳轮上的银色毫毛。 “我的名字叫旦科,叔叔。我爷爷打死过野人。”他父亲回来了。搭着眼皮走进了房间,门砰一声关上。我们隔着门板听见酱油瓶子落上桌面的声响,给门落闩的声响。 孩子踮起脚附耳对我说:“阿爸从来不叫人进我们的屋子。”旦科的父亲打开了面向巷道的窗户,一丝不苟地办完登记手续。出来时,手拎着一大串哗哗作响的钥匙,又给自己的房门上了锁。可能他为在唯一的客人面前如此戒备而不太好意思吧。 “县上通知,注意防火。”他讪讪地说。 他开了房门,并向我一一交点屋子里的东西:床、桌子、条凳、水瓶、瓷盆、黑白电视、电视套子……最后,他揭开枕巾说:“看清楚了,下面是两个枕心。”我向站在父亲身后的旦科眨眨眼,说:“还有这么多的灰尘。”这句揶揄的话并没有在那张泛着油汗的脸上引起任何表情变化。他转身走了。留下我独自面对这布满石棉灰尘的房间,县城四周赤裸的岩石中石棉与云母的储量十分丰富。许多读者一定对这种下等旅馆有所体验,它的房间无论空了多久都会留下前一个宿客的气味与痕迹,而这种气味只会令人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备感孤独。 那个孩子呆呆地望着我掸掉床铺上的灰尘,脸上神情寂静而又忧郁,我叫他坐下来分享饮料和饼干。 “你怎么不上学?”他包着满口饼干,摇摇头。 “这里不会没有学校吧?”我说。 旦科终于咽下了饼干,说这里有幼儿园、小学、中学,可他爸爸不叫他上学。 “你上过学吗?”他问。 我点点头。 “你叫什么名字,我的名字都告诉你了。”“阿来。”“我有个表哥也叫阿来。”“那我就是你表哥了。”他突然笑了起来,笑声干燥而又清脆,“不,我们家族的姓是不一样的,我们姓寺朵。”“我们姓若巴。”“我表哥死了,我们的村子也完了,你知道先是树子被砍光了,泥石流下来把村子和许多人埋了。我表哥、妈妈、姐姐……”我不知道如何去安慰这个内心埋葬着如此创痛的孩子。我打开窗帘,一束强光立即照亮了屋子,也照亮了从窗帘上抖落下来的云母碎片,这些可爱的闪着银光的碎片像一些断续的静默的语汇在空气中飘浮,慢慢越过挂在斜坡上的一片参差屋顶。 旦科的眼珠在强光下呈绵羊眼珠那样的灰色。他在我撩起窗帘时举起手遮住阳光,现在,他纤细的手又缓缓地放了下来。 “你想什么?叔叔。”“哦……给你一样东西。要吗?”我问他。 “不。以前阿妈就不叫我们白要东西。以前村口上常有野人放的野果,我们不要。那个野人只准我爷爷要。别的人要了,他们晚上就进村来发脾气。”他突然话题一转,“你会放电视吗?”不知为什么我摇了摇头。 “那我来给你放。”他一下变得高兴起来,他爬到凳子上,接通天线,打开开关,并调出了清晰的图像。在他认真地拨弄电视时,我从包里取出一叠九寨沟的照片放在他面前。 “你照的?”“对。”“你就是从那里来的?”“对。”他的指头划向溪流上古老的磨坊:“你们村子里的?”我没有告诉他那不是我们村子的磨坊。 他拿起那叠照片,又怏怏地放下了。 “阿爸说不能要别人的礼物,要了礼物人家就要进我们的房子来了。人家要笑话我们家穷。”我保证不进他们的屋子旦科才收下了那些照片。然后,才十分礼貌地和我告别,门刚锁上,外面又传来一只温柔的小狗抓挠门板的声响。我又把门打开,旦科又怯生生地探进他的小脑袋,说:“我忘记告诉你厕所在哪个地方了。”我扬扬手说:“明天见。”“明天……明天我可能就要病了。”小旦科脸上那老成忧戚的神情深深打动了我,“阿爸说我一犯病就谁也认不出来了。”这种聪明、礼貌、敏感,带着纤弱美感的孩子往往总是有某种不幸。 “我喜欢你,你就像我弟弟。”“我有个哥哥。你在路上见到他了吗?”见我没有回答,他轻轻说:“我走了。”我目送他穿过光线渐渐暗淡的巷道。太阳已经落山了,黄昏里响起了强劲的风声,从遥远的河谷北面渐渐向南。我熟悉这种风声。凡是林木滥遭砍伐的大峡谷,一旦摆脱掉酷烈的阳光,地上、河面的冷气起来,大风就生成了。风暴携带尘土、沙粒无情地向人类居住地——无论是乡村还是城镇抛洒。离开时,又带走人类生活产生的种种垃圾去污染原本洁净美丽的空旷荒野。 我躺在床上,电视里正在播放系列节目《河殇》,播音员忧戚而饱满的男性声音十分契合我的心境,像一只宽厚的手安抚我入眠。 醒来已是半夜了,电视节目早已结束,屏幕上一片闪烁不定的雪花。 我知道自己是做梦了。因为有好一阵子,我盯着荧光屏上那些闪闪烁烁的光斑,张开干渴的嘴,期待雪花降落下来。这时,风已经停了。寂静里能听到城根下大渡河澎湃涌流的声音。 突然,一声恐惧的尖叫划破了黑暗。然后一切又归于沉寂。寂静中,可以听到隐约的幽咽饮泣的声音,这声音在没有什么客人的旅馆中轻轻回荡。 早晨,旦科的父亲给我送来热水。他眼皮浮肿,脸色晦暗,一副睡眠不足的样子。 “昨天晚上?”我一边注意他的脸色,小心探问。 他叹了口气。 “旦科犯病了,昨天晚上。”“什么病?”“医生说他被吓得不正常了,说他的神……经,神经不正常。他肯定对你说了那件事,那次把他吓出了毛病。”“我想看看他。”他静默一阵,说:“好吧,他说你喜欢他,好多人都喜欢他,可知道他有病就不行了。我们的房子太脏了,不好意思。”屋子里几乎没有任何陈设,地板、火炉、床架上都沾满黑色油腻。屋子里气闷而又暖和。这一切我曾经是十分熟悉的。在我儿时生活的那个森林地带,冬天的木头房子的回廊上干燥清爽,充满淡淡阳光。而在夏季,森林里湿气包裹着房子,回廊的栏杆上晾晒着猎物的皮子,血腥味招引来成群的苍蝇,那时的房子里就充满了这种浊重的气息——那是难得洗澡的人体,以及各种经久不散的食物的气息。就是在这样晦暗的环境中,我就聆听过老人们关于野人的传说。而那时,我和眼下这个孩子一样敏感,娇弱,那些传说在眼前激起种种幻象。现在,那个孩子就躺在我面前。在乱糟糟一堆衣物上枕着那只小脑袋,我看着他浅薄柔软的头发,额头上清晰的蓝色血脉。看着他慢慢睁开眼睛。有一阵子,他的眼神十分空洞,过了又一阵,他才看见了我,苍白的脸上浮起浅淡的笑容。 “我梦见哥哥了。”“你哥哥?”“我还没有告诉过你,他从中学里逃跑了,他没有告诉阿爸,告诉我了。他说要去挣钱回来,给我治病。我一病就像做梦一样,净做吓人的梦。”小旦科挣扎着坐起身来,瘦小的脸上显出神秘的表情,“我哥哥是做生意去了。挣到钱给阿爸修一座房子,要是挣不到,哥哥就回来带我逃跑,去有森林的地方,用爷爷的办法去逮个野人,叔叔,把野人交给国家要奖励好多钱呢,一万元!”我把泡软的饼干递到他手上,但他连瞧都不瞧一眼。他一直在注意我的脸色。我是成人,所以我能使脸像一只面具一样只带一种表情。而小旦科却为自己的描述兴奋起来了。脸上泛起一片红潮。“以前我爷爷……”小旦科急切地叙述有关野人的传说,这些都和我早年在家乡听到过的一模一样。传说中野人总是表达出亲切人类模仿人类的欲望。他们来到地头村口,注意人的劳作、娱乐,进行可笑模仿。而被模仿者却为猎获对方的愿望所驱使。贪婪的人通过自己的狡诈知道,野人是不可以直接进攻的,传说中普遍提到野人腋下有一块光滑圆润的石头,可以非常准确地击中想要击中的地方;况且,野人行走如飞,力大无穷。猎杀野人的方法是在野人出没的地方燃起篝火,招引野人。野人来了,猎手先是怪模怪样地模仿野人戒备的神情,野人又反过来模仿,产生一种滑稽生动的气氛。猎手歌唱月亮,野人也同声歌唱;猎手欢笑,野人也模仿那胜利的笑声;猎手喝酒,野人也起舞,并喝下毒药一样的酒浆。传说野人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喝下这种东西时脸上难以抑制地出现被烈火烧灼的表情。但接近人类的欲望驱使他继续畅饮。他昏昏沉沉地席地而坐,看猎人持刀起舞,刀身映着冰凉的月光,猎人终于长啸一声,把刀插向胸口,猎人倒下了,而野人不知其中有诈。使他的舌头、喉咙难受的酒却使他的脑袋涨大,身子轻盈起来。和人在一起,他感到十分愉快,身体硕壮的野人开始起舞,河水在月光下像一条轻盈的缎带,他拾起锋利的长刀,第一次拿刀就准确地把刀尖对准了猎手希望他对准的方向,刀揳入的速度非常快,因为他有非常强劲的手臂。 传说中还说这个猎人临终时必然发出野人口中吐出的那种叫喊。这是人类宽恕自己罪孽的一种独特方式。 传说讲完了。小旦科显得很倦怠,阳光穿过窗棂照了进来。这地方那可怕的热气又开始蒸腾了。 旦科说:“阿爸说人不好。”“不是都不好。”旦科笑了,露出一口稚气十足的雪白整齐的牙齿:“我们要变成坏人,哥哥说坏人没人喜欢,可穷人照样没人喜欢。”他父亲回来中止了我们的谈话。 我忍不住亲了亲他的小额头说:“再见。”旦科最后嘱咐我:“见到哥哥叫他回来。”他父亲说:“我晓得你什么话都对这个叔叔讲了,有些话你是不肯对我说的。”语调中有一股无可奈何的凄凉。 孩子把一张照片掏出来,他争辩说:“你看,叔叔老家的磨坊跟我们村子里的那座一模一样。” 浊重的大渡河水由北而南汹涌流过,县城依山傍河而建。这些山地建筑的历史都不太长,它的布局、色调,以及建筑的质量都充分展示出急功近利、草率仓促的痕迹。我是第一次到达这个地方,但同时又对它十分谙熟。因为它和我在这片群山中抵达的许多城镇一模一样。它和我们思想的杂乱无章也是十分吻合的。 仅仅半个小时多一点,我已两趟来回走遍了狭窄曲折的街道。第一次我到车站,被告知公路塌方,三天以后再来打听车票的事情。第二次我去寻找鞋店。第三次走过时有几个行人的面孔已经变得熟识了。最后我打算到书店买本书来打发这几天漫长的日子,但书店已经关了。这时是上午十一点半。 “书店怎么在上班时间关门,这个地方!”因为灰尘,强烈的阳光,前途受阻,我心中有火气升腾。 终于,我在一家茶馆里坐了下来。 一切都和我想象的一模一样。无论是茶馆的布置、它的清洁程度、那种备受烈日照射地区特有的萎靡情调。只有冲茶的井水十分洁净,茶叶一匹匹以原先在植株上的形态舒展开来。我没有租茶馆的武侠小说,我看我自己带的书《世界野人之谜》,一个叫迈拉。沙克利的英国人写的。第四章一开始的材料就来自《星期日邮报》文章《中国士兵吃掉一个野人》,而那家报纸的材料又来自我国的考古学杂志《化石》。这引起我的推想,就在现在这个茶馆坐落的地方,百年之前肯定满被森林,野人肯定在这些林间出没,寻找食物和洁净的饮水。现在,茶馆里很安静,那偶尔一两声深长的哈欠可能也是过去野人打过的深长哈欠。这时,我感到对面有一个人坐下来了,感到他的目光渐渐集中到了我的书本上面。我抬起头来,看到他的目光定定地落到了那张野人脚印的照片上。这个人给我以似曾相识的感觉。这个人又和这一地区的大部分人一样皮肤粗糙黝黑,眼球浑浊而鼻梁一概挺括。 “野人!”他惊喜地说,“是你的书吗?”他抬起头来说。 “对。”“啊,是你?”“是我,可你是谁?”“你不认得我了?”他脸上带着神秘的神情倾过身子,口中的热气直扑到我脸上。我避开一点。他说:“金子!”我记起来了。他是我在泸定车站遇见的那个自称有十几斤金子的人,加上他对野人的特别兴趣,我有点知道他是谁了。 我试探着问:“你是旦科的哥哥?”“你怎么知道?”他明显吃了一惊。 “我还知道你没有什么金子,只有待会儿会放出来的屁。”不知为什么我一下子对这个年轻人显得严厉起来了,“还有你想捕捉野人的空想。野人是捉不住的!”我以替野人感到骄傲的口吻说。 “能捉到。用一种竹筒,我爷爷会用的方法。”他得意地笑了,眼中又燃起了幻想的疯狂火苗,“我要回家看我弟弟去了。”我望着他从其中很快消失的那片阳光,感到沥青路面变软,鼓起焦泡,然后缓缓流淌。我走出茶馆,一只手突然拍拍我的肩膀:“伙计!”是一个穿制服的胖子。他笑着说:“你拿了一个高级照相机啊。”那懒洋洋的笑容后面大有深意。 “珠江牌不是什么高级照相机。”“我们到那边阴凉地坐坐吧。”我们走向临河的空荡荡的停车场,唯一的一辆卡车停放在那里的时间看来已经很久。 我背倚着卡车轮胎坐下来,面向滔滔的大渡河水。两个制服同志撇开我展开了别出心裁的对话。 “昨天上面来电话说一个黄金贩子从泸定到这里来了。他在车站搞倒卖,有人听见报告了。”“好找,到这里来的人不多,再说路又不通了。”胖子一直望着河面。 瘦子则毫不客气地逼视着我,他说:“我想我们已经发现他了。”两人的右手都捂在那种制服的宽敞的裤兜里,但他们的手不会热得难受,因为他们抚弄着的肯定是某种冰凉的具有威胁性的金属制品。而我的鼻腔中却充满了汽车那受到炙烤后散发出的橡胶以及油漆的味道。 我以我的采访证证实了身份后,说:“到处声称有十几斤金子的人只是想象自己有那么富有。”“你是说其实那人没有金子?”胖子摇摇头,脸上露出不以为然的笑容。 “嗨,你们知道野人的传说吗?”“知道一点。”“不久前,听说竹巴村还有野人,那个村子里连娃娃都见过。”“竹巴村?”“这个村子现在已经没有了。”“泥石流把那个村子毁了,还有那个女野人。”我又向他们询问用竹筒捕捉野人是怎么回事,他们耐心地进行了讲解。原来这种方法也和野人竭力模仿人类行为有关。捕捉野人的人事先准备两副竹筒,和野人接近后,猎手把一副竹筒套在自己手上,野人也捡起另一副竹筒套上手腕。他不可能知道这副竹筒中暗藏精巧机关,戴上就不能褪下了。只能任人杀死而无力还击了。 “以前杀野人多是取他腋下那块宝石。”“吃肉吗?”“不,人怎么能吃人肉?”他们还肯定地告诉我,沿河边公路行进十多公里,那里的庙子里就供有一颗野人石。他们告辞了,去搜寻那个实际上没有黄金的走私犯。 我再次去车站询问,说若是三天以后不行就再等到三天以后。这帮助我下定了徒步旅行的决心。 枯坐在旅馆里,望着打点好的东西,想着次日在路上的情形,脑子里还不时涌起野人的事情。 这时,虚掩的门被推开了。旦科领着他哥哥走了进来。我想开个玩笑改变他们脸上过于严肃的表情,但又突然失去了兴致。 “明天,我要走了。”他们没有说话。 “我想知道野人和竹巴村里发生的事情。”他们给我讲了已死的女野人和他们已经毁灭的村子的事情。那个野人是女的,他们又一次强调了这一点。她常常哭泣,对男人们十分友善,对娃娃也是。竹巴村是个只有七户人家的小村子,村民们对这个孤独的女野人都倾注了极大的同情。后来传说女野人与他们爷爷有染。而女野人特别愿意亲近他们爷爷倒是事实。 “爷爷有好长的胡子。”后来村子周围的树林被上千人几年就砍伐光了。砍伐时女野人走了,砍伐的人走后,女野人又回来了。野人常为饥饿和再难得接近爷爷而哭泣。野人肆无忌惮的哭声经常像一团乌云笼罩在村子上面,给在因为干旱而造成的贫困中挣扎的村民带来了不祥的感觉。于是,村里人开始仇恨野人了,他们谋划杀掉野人。爷爷不得不领受了这个任务,他是村里德高望重的老人,也是最为出色的猎手。 爷爷做了精心准备,可野人却像有预感似地失踪了整整两个月,直到那场从未见过的暴雨下来。大雨下了整整一夜,天刚亮,人们就听见了野人嗥叫的声音,那声音十分恐惧不安。她打破了以往只在村头徘徊的惯例,嗥叫着,高扬着双手在村中奔跑,她轻易地就把那只尾随她吠叫不止的狗掼死在地上了,人们这次是非要爷爷杀死这个野人不可了。她刚刚离开,久盼的雨水就下来了,可这个灾星恰恰在此时回来想激怒上天收回雨水。 “阿妈跪在了阿爸面前,她的阿爸我们的爷爷面前,说杀死了这个女野人肯定村里的女人都会爱他。”爷爷带着竹筒出现在野人面前。这时,哗哗的雨水声中已传来山体滑动的声音。那声音隆隆作响,像预示着更多雨水的隆隆雷声一模一样。人们都从自家窗户里张望爷爷怎样杀死野人。爷爷一次又一次起舞,最后惹得野人掼碎了竹筒。她突然高叫一声,把爷爷夹在腋下冲出村外。两兄弟紧随其后,在村外的高地上,野人把爷爷放了下来,脸上露出了傻乎乎的笑容。雨水顺着她细绺的毛发淋漓而下,女野人张开双臂,想替爷爷遮住雨水。这时,爷爷锋利的长刀却扎进了野人的胸膛。野人口中发出一声似乎是极其痛苦的叫喊。喊声余音未尽,野人那双本来想庇护爷爷的长臂缓缓卡住了爷爷的身子。爷爷被高高举起,然后掼向地上的树桩。然后,野人也慢慢倒了下去。 这时,泥石流已经淹没了整个村子。 旦科说:“磨坊也不在了,跟你老家一样的磨坊。”“这种磨坊到处都有。”他哥哥告诉他说。 第二天早上我徒步离开了那个地方,顺路我去寻访那个据说供有野人石头的寺庙。寺庙周围种着许多高大的核桃树。一个僧人站在庙顶上吹海螺。螺声低沉幽深,叫人想到海洋。他说庙子里没有那样的东西。石头?他说,我们这里没有拜物教和类似的东西。 三天后,我在大渡河岸上的另一个县城把这次经历写了下来。 (全文完) 阿古顿巴 产生故事中这个人物的时代,牦牛已经被役使,马与野马已经分开。在传说中,这以前的时代叫做美好时代。而此时,天上的星宿因为种种疑虑已彼此不和。财富的多寡成为衡量贤愚、决定高贵与卑下的标准。妖魔的帮助使狡诈的一类人力量增大。总之,人们再也不像人神未分的时代那样正直行事了。 这时世上很少出现神迹。 阿古顿巴出生时也未出现任何神迹。 只是后来传说他母亲产前梦见大片大片的彩云,颜色变幻无穷。而准确无误的是这个孩子的出生却要了他美丽母亲的性命,一个接生的女佣也因此丢掉了性命。阿古顿巴一生下来就不大受当领主的父亲的宠爱。下人们也尽量不和他发生接触。阿古顿巴从小就在富裕的庄园里过着孤独的生活。冬天,在高大寨楼的前面,坐在光滑的石阶下享受太阳的温暖;夏日,在院子里一株株苹果、核桃树的阴凉下陷入沉思。他的脑袋很大,宽广的额头下面是一双忧郁的眼睛,正是这双沉静的、早慧的眼睛真正看到了四季的开始与结束,以及人们以为早已熟知的生活。 当阿古顿巴后来声名远播,成为智慧的化身时,庄园里的人甚至不能对他在任何一件事情上的表现有清晰的记忆。他的童年只是森严沉闷的庄园中的一道隐约的影子。 “他就那样坐在自己脑袋下面,悄无声息。”打开门就可以望到后院翠绿草坪的厨娘说。 “我的奶胀得发疼,我到处找我那可怜的孩子,可他就跟在我身后,像影子一样。”当年的奶娘说。 “比他更不爱说话的,就只有哑巴门房了。”还有许多人说。而恰恰是哑巴门房知道人们现在经常在谈论那个孩子,记得那个孩子走路的样子,沉思的样子和他微笑的样子,记得阿古顿巴是怎样慢慢长大。哑巴门房记起他那模样不禁哑然失笑。阿古顿巴的长大是身子长大,他的脑袋在娘胎里就已经长大成形了。因为这个脑袋,才夺去了母亲的性命。他长大就是从一个大脑袋小身子的家伙变成了一个小脑袋长身子的家伙,一个模样滑稽而表情严肃的家伙。门房还记得他接连好几天弓着腰坐在深陷的门洞里,望着外面的天空,列列山脉和山间有渠水浇灌的麦田。有一天,斜阳西下的时候,他终于起身踏向通往东南的大路。阿古顿巴长长的身影怎样在树丛、土丘和苯波们作法的祭坛上滑动而去门房都记得清清楚楚。阿古顿巴临行之前,阿古顿巴在病榻前和临终的父亲进行了一次深入的交谈。 “我没有好好爱过你,因为你叫你母亲死了。”呼吸困难的领主说,“现在,你说你要我死吗?”阿古顿巴望着这个不断咳嗽,仿佛不是在呼吸空气而是在呼吸尘土的老人想:他是父亲,父亲。他伸手握住父亲瘦削抖索的手:“我不要你死。”“可是你的两个兄长却要我死,好承袭我的地位。我想传位给你。但我担心你的沉默,担心你对下人的同情。你要明白,下人就像牛羊。”“那你怎么那么喜欢你的马?父亲。”“和一个人相比,一匹好马更加值钱。你若是明白这些道理,我就把位子传袭给你。”阿古顿巴说:“我怕我难以明白。”老领主叹了口气:“你走吧。我操不了这份心了,反正我也没有爱过你,反正我的灵魂就要升入天堂了。反正你的兄长明白当一个好领主的所有道理。”“你走吧。”老领主又说,“你的兄长们知道我召见你会杀掉你。”“是。”阿古顿巴转身就要走出这个充满羊毛织物和铜制器皿的房间。你走吧,父亲的这句话突然像闪电样照亮了他的生活前景,那一瞬间他清楚地看到了将来的一切。而他夹着愤怒与悲伤的步伐在熊皮连缀而成的柔软地毯上没有激起一点回响。 阿古顿巴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和他那副滑稽形象十分相称的讥讽的笑容。 “你回来。”苍老威严的声音又在背后响起。阿古顿巴转过身却只看到和那声音不相称的乞求哀怜的表情:“我死后能进入天堂吗?”阿古顿巴突然听到了自己的笑声。笑声有些沙哑,而且充满了讥讽的味道。 “你会进入天堂的,老爷。人死了灵魂都有一个座位,或者在地狱,或者在天堂。”“什么人的座位在天堂?”“好人,老爷,好人的座位。”“富裕的人座位在天堂,富裕的人是好人。我给了神灵无数的供物。”“是这样,老爷。”“叫我父亲。”“是,老爷。依理说你的座位在天堂,可是人人都说自己的座位在天堂,所以天堂的座位早就满了,你只好到地狱里去了!”说完,他以极其恭敬的姿势弓着腰倒退着出了房间。 接下来的许多时间里,他都坐在院外阴凉干爽的门洞里,心中升起对家人的无限依恋。同时,他无比的智慧也告诉他,这种依恋实际上是一种渴望,渴望一种平静而慈祥的亲情。在他的构想中,父亲的脸不是那个垂亡的领主的脸,而是烧炭人的隐忍神情与门房那平静无邪的神情糅合在一起的脸。 他在洁净的泥地上静坐的时候,清新澄明的感觉渐渐从脚底升上头顶。 阿古顿巴望见轻风吹拂一株株绿树,阴凉水一样富于启迪地动荡。他想起王子释迦牟尼。就这样,他起身离开了庄园,在清凉晚风的吹拂下走上了漫游的旅程,寻找智慧以及真理的道路。 对于刚刚脱离庄园里闲适生活的阿古顿巴,道路是太丰富也太崎岖太漫长了。他的靴子已经破了,脚肿胀得难受。他行走在一个气候温和的地区。一个个高山牧场之间是平整的种植着青稞、小麦、荨麻的坝子,还有由自流的溪水浇灌的片片果园。不要说人工种植的植物了,甚至那些裸露的花岗岩也散发出云彩般轻淡的芬芳。很多次了,在这平和美丽的风景中感到身躯像石头般沉重,而灵魂却轻盈地上升,直趋天庭,直趋这个世界存在的深奥秘密,他感到灵魂已包裹住了这个秘密。或者说,这秘密已经以其混沌含糊的状态盘踞了他的脑海,并闪射着幽微的光芒。阿古顿巴知道现在需要有一束更为强烈的灵感的光芒来穿透这团混沌。但是,饥饿使他的内视力越来越弱。那团被抓住的东西又渐渐消失。 他只好睁开眼睛重新面对真实的世界,看到凝滞的云彩下面大地轻轻摇晃。他只好起身去寻找食物,行走时,大地在脚下晃动得更加厉害了。这回,阿古顿巴感到灵魂变得沉重而身躯却轻盈起来。 结果,他因偷吃了奉祭给山神的羊头被捕下狱。他熟悉这种牢房,以前自己家的庄园里也有这样的牢房。人家告诉他他就要死了。他的头将代替那只羊头向山神献祭。是夜无事,月朗星疏,他又从袍子中掏出还有一点残肉的羊齿骨啃了起来。那排锋利的公羊牙齿在他眼前闪着寒光,他的手推动着它们来回错动,竟划伤了他的面颊。他以手指触摸,那牙齿有些地方竟像刀尖一样。他灵机一动,把羊齿骨在牢房的木头窗棂上来回错动,很快就锯断了一根手腕粗的窗棂。阿古顿巴把瘦小尖削的脑袋探出去,看见满天闪烁的群星。可惜那些羊齿已经磨钝了。阿古顿巴想要是明天就以我的头颅偿还那奉祭的羊头就完了。他叹口气,摸摸仍感饥饿的肚子,慢慢地睡着了。醒来已是正午时分。狱卒告诉他,再过一个晚上他就得去死了。狱卒还问他临死前想吃点什么。 阿古顿巴说:“羊头。”“叫花子,想是你从来没吃过比这更好的东西?”狱卒说,“酒?猪肉?”阿古顿巴闭上眼,轻轻一笑:“煮得烂熟的羊头,我只要。”他得到了羊头,他耐心地对付那羊头。他把头骨缝中的肉丝都一点点剔出吃净。半夜,才用新的齿骨去锯窗棂,钻出牢房,踏上被夜露淋湿的大路。大路闪烁着天边曙色一样的灰白光芒。大路把他带到一个地方又一个地方。 那时,整个雪域西藏还没有锯子。阿古顿巴因为这次越狱发明了锯子,并在漫游的路上把这个发明传授给木匠和樵夫,锯子又在这些人手头渐渐完善,不但能对付小木头,也能对付大木头了。锯子后来甚至成为石匠、铜匠、金银匠的工具了。 这时,阿古顿巴的衣服变得破烂了,还染上了虱子。由于阳光、风、雨水和尘土,衣服上的颜色也褪败了。他的面容更为消瘦。 阿古顿巴成为一个穷人,一个自由自在的人。 在一个小王国,他以自己的智慧使国王受到了惩罚。他还以自己的智慧杀死了一个不遵戒律、大逆不道的喇嘛。这些都是百姓想做而不敢做的。所以,阿古顿巴智慧和正义的声名传布到遥远的地方。人们甚至还知道他以一口锅换得一个贪婪而又吝啬的商人的全部钱财加上宝马的全部细节,甚至比阿古顿巴自己事后能够回忆起来的还要清楚。人们都说那个受骗的商人在拉萨又追上了阿古顿巴。这时,阿古顿巴在寺庙前的广场上手扶高高的旗杆。旗杆直指蓝空,蓝空深处的白云飘动。阿古顿巴要商人顺着旗杆向天上望,飘动的白云下旗杆仿佛正慢慢倾倒。阿古顿巴说他愿意归还商人的全部财物,但寺庙里的喇嘛要他扶着旗杆,不让它倒地。商人说:只要能找回财物,他愿意替阿古顿巴扶着这根旗杆。 阿古顿巴离开了,把那商人的全部钱财散给贫苦百姓,又踏上了漫游的道路。 那个商人却扶着那根稳固的旗杆等阿古顿巴带上他的钱财回来。 他流浪到一个叫做“机”的地区时,他的故事已先期抵达。 人们告诉他:“那个奸诈但又愚蠢的商人已经死在那根旗杆下了。”他说:“我就是阿古顿巴。”人们看着这个状貌滑稽,形容枯槁的人说:“你不是。”他们还说阿古顿巴应有国王一样的雍容,神仙一样的风姿,而不该是一副乞丐般的样子。他们还说他们正在等待阿古顿巴。这些人是一群在部落战争中失败而被放逐的流民,离开了赖以活命的草原和牛群难以为生。这些人住在一个被瘟疫毁灭的村落里,面对大片肥沃的正被林莽吞噬的荒地在太阳下捕捉身上的虱子。他们说部落里已经有人梦见了阿古顿巴要来拯救他们。 阿古顿巴摇头叹息,他喜欢上了其中的一个美貌而又忧郁的女子。 “我就是你们盼望的阿古顿巴。”始终沉默不语的女子说:“你不是的。”她是部落首领的女儿。她的父亲不复有以往的雄健与威风,只是静待死亡来临。 “我确实是阿古顿巴。”他固执地说。 “不。”那女子缓缓摇头,“阿古顿巴是领主的儿子。”她用忧郁的眼光远望企盼救星出现的那个方向。她的语调凄楚动人,说相信一旦阿古顿巴来到这里就会爱上自己,就会拯救自己的部落。叫人吃上许久都未沾口的酥油,吃上煮熟的畜肉。 “我会叫你得到的。”阿古顿巴让她沉溺于美丽的幻想中,自己向荒野出发去寻找酥油和煮肉的铜锅。他在路旁长满野白杨和暗绿色青绿树丛的大路上行走了两天。中午,他的面前出现了岔路。阿古顿巴在路口犹豫起来。他知道一条通向自由、无拘束无责任的自由,而另一条将带来责任和没有希望的爱情。正在路口徘徊不定的阿古顿巴突然看见两只画眉飞来。鸟儿叽叽喳喳,他仔细谛听,竟然听懂了鸟儿的语言。 一只画眉说那个瞎眼老太婆就要饿死了。 另一只画眉说因为她儿子猎虎时死了。 阿古顿巴知道自己将要失去一些自由了。听着良心的召唤而失去自由。 他向鸟儿询问那个老太婆在什么地方。画眉告诉他在山岭下的第三块巨大岩石上等待儿子归来。说完两只画眉快乐地飞走了。 以后,在好几个有岔道的地方,他都选择了叫自己感到忧虑和沉重的道路。最后,他终于从岭上望见山谷中一所孤零零的断了炊烟的小屋。小屋被树丛包围掩映,轮廓模糊。小屋往前,一块卧牛般突兀的岩石上有个老人佝偻的身影。虽然隔得很远,但那个孤苦的老妇人的形象在他眼前变得十分清晰。这个形象是他目睹过的许多贫贱妇人形象的组合。这个组合而成的形象像一柄刀子刺中了他胸口里某个疼痛难忍的地方。在迎面而来的松风中,他的眼泪流泻了下来。 他听见自己叫道:“妈妈。”阿古顿巴知道自己被多次纠缠的世俗感情缠绕住了。而他离开庄园四处漫游可不是为了这些东西。又有两只画眉在他眼前飞来飞去,啁啾不已。 他问:“你们要对我说些什么?”“喳!喳喳!”雄鸟叫道。 “叽。叽叽。”雌鸟叫道。 阿古顿巴却听不懂鸟的语言了。他双手捧着脑袋蹲在地上哭了起来。后来哭声变成了笑声。 从大路的另一头走来五个年轻僧人,他们站住,好奇地问他是在哭泣还是在欢笑。 阿古顿巴站起来,说:“阿古顿巴在欢笑。”果然,他的脸干干净净的不见一点泪痕。年轻的和尚们不再理会他,坐下来歇脚打尖了。他们各自拿出最后的一个麦面馍馍。阿古顿巴请求分给他一点。 他们说:“那就是六个人了。六个人怎么分五个馍馍?”阿古顿巴说:“我要的不多,每人分给我一半就行了。”几个和尚欣然应允,并夸他是一个公正的人。这些僧人还说要是寺里的总管也这样公正就好了。阿古顿巴吃掉半个馍馍。这时风转了向,他怀揣着两个馍馍走下了山岭,并找到了那块石头。那是一块冰川留下的碛石,石头上面深刻而光滑的擦痕叫他想起某种非人亦非神的巨大力量。那个老妇人的哭声打断了他的遐想。 他十分清楚地感到这个哭声像少女一样美妙悲切的瞎眼老妇人已不是她自己本身,而是他命运中的一部分了。 她说:“儿子。”她的手在阿古顿巴脸上尽情抚摸。那双抖索不已的手渐渐向下,摸到了他揣在怀中的馍馍。 “馍馍吗?”她贪馋地问。 “馍馍。”“给我,儿子,我饿。”老妇人用女王般庄严的语调说。她接过馍馍就坐在地上狼吞虎咽起来。馍馍从嘴巴中间进去,又从两边嘴角漏出许多碎块。这形象叫阿古顿巴感到厌恶和害怕。想趁瞎老太婆饕餮之时,转身离去。恰在这个时候,他听见晴空中一声霹雳,接着一团火球降下来,烧毁了老妇人栖身的小屋。 阿古顿巴刚抬起的腿又放下了。 吃完馍馍的瞎老太婆仰起脸来,说:“儿子,带我回家吧。”她伸出双手,揽住阿古顿巴细长的脖子,伏到了他背上。阿古顿巴仰望一下天空中无羁的流云。然后,一弓身把老妇人背起来,面朝下面的大地迈开沉重的步伐。 老妇人又问:“你是我儿子吗?”阿古顿巴没有回答。 他又想起了那个高傲而美丽的部落首领的女儿。他说:“她更要不相信我了。不相信我是阿古顿巴了。”“谁?阿古顿巴是一个人吗?”“是我。” 适宜播种的季节很快来临了。 阿古顿巴身上已经失去了以往那种诗人般悠然自得的情调。他像只饿狗一样四处奔窜,为了天赐给他的永远都处于饥饿状态中的瞎眼妈妈。 他仍然和那个看不到前途的部落生活在一起。 部落首领的女儿对他说:“你,怎么不说你是阿古顿巴了。阿古顿巴出身名门。”说着,她仰起漂亮的脸,眼里闪烁迷人的光芒,语气也变得像梦呓一般了,“……他肯定是英俊聪敏的王子模样。”真正的阿古顿巴形销骨立,垂手站在她面前,脸上的表情幸福无比。 “去吧,”美丽姑娘冷冷地说,“去给你下贱的母亲挖几颗觉玛吧。”“是,小姐。”“去吧。”就在这天,阿古顿巴看见土中的草根上冒出了肥胖的嫩芽。他突然想出了拯救这个部落的办法。他立即回去找到首领的女儿,说:“我刚挖到一个宝贝,可它又从土里遁走了。”“把宝贝找回来,献给我。”“一个人找不回来。”“全部落的人都跟你去找。”阿古顿巴首先指挥这些人往宽地挖掘。这些以往曾有过近千年耕作历史的荒地十分容易开掘。那些黑色的疏松的泥巴散发出醉人的气息。他们当然没有翻掘到并不存在的宝贝。阿古顿巴看新垦的土地已经足够宽广了,就说:“兴许宝贝钻进更深的地方去了。”人们又往深里挖掘。正当人们诅咒、埋怨自己竟听了一个疯子的指使时,他们挖出了清洁温润的泉水。 “既然宝贝已经远走高飞,不愿意亲近小姐,那个阿古顿巴还不到来。就让我们在地里种上青稞,浇灌井水吧。”秋天到来的时候,人们彻底摆脱了饥饿。不过三年,这个濒于灭绝的游牧部落重新变成强大的农耕部落。部落首领成为领主,他美貌骄傲的女儿在新建的庄园中过上了尊贵荣耀的生活。阿古顿巴和老妇人依然居住在低矮的土屋里。 一天,老妇人又用少女般美妙动听的声音说:“儿子,茶里怎么没有牛奶和酥油,盘子里怎么没有肉干与奶酪呀?”“母亲,那是领主才能享用的呀。”“我老了,我要死了。”老妇人的口气十分专横,而且充满怨愤,“我要吃那些东西。”“母亲……”“不要叫我母亲,既然你不能叫我过上那样的好生活。”“母亲……”“你这个没出息的东西想说什么?”“我不想过这种日子了。”“那你,”老妇人的声音又变得柔媚了,“那你就叫我过上舒心的日子吧,领主一样的日子。”“蠢猪一样的日子吗?”阿古顿巴又听到自己声音中讥讽的味道,调侃的味道。 “我要死了,我真是可怜。”“你就死吧。”阿古顿巴突然用以前弃家漫游前对垂亡的父亲说话的那种冷峻的腔调说。 说完,他在老妇人凄楚的哭声中跨出家门。他还是打算替可怜的母亲去乞讨一点好吃的东西。斜阳西下,他看见自己瘦长的身影先于自己的脚步向前无声无息地滑行,看到破烂的衣衫的碎片在身上像鸟羽一样凌风飞扬,看到自己那可笑的尖削脑袋的影子上了庄园高大的门楼。这时,他听见一派笙歌之声,看见院子里拴满了配着各式贵重鞍具的马匹。 也许领主要死了。他想。 人家却告诉他是领主女儿的婚礼。 “哪个女儿?”他问,口气恍恍惚惚。 “领主只有一个女儿。”“她是嫁给阿古顿巴吗?”“不。”“她不等阿古顿巴了吗?”“不等了。她说阿古顿巴是不存在的。”领主的女儿嫁给了原先战胜并驱赶了他们部落的那个部落的首领。以避免两个部落间再起事端。这天,人不分贵贱都受到很好的招待。阿古顿巴喝足了酒,昏沉中又揣上许多油炸的糕点和奶酪。 推开矮小土屋沉重的木门时,一方月光跟了进来。他说:“出去吧,月亮。”月光就停留在原来的地方了。 “我找到好吃的东西了,母亲。”可是,瞎老太婆已经死了。那双什么都看不见的眼睛睁得很大。临死前,她还略略梳洗了一番。 黎明时分,阿古顿巴又踏上了浪游的征途。翻过一座长满白桦的山冈,那个因他的智慧而建立起来的庄园就从眼里消失了。清凉的露水使他脚步敏捷起来了。 月亮钻进一片薄云。 “来吧,月亮。”阿古顿巴说。 月亮钻出云团,跟上了他的步伐。 (全文完) 鱼 有三天时间,我因为一点小病在唐克镇上睡觉和写作,加上一些消炎药,病痊愈了。三天后,几个同伴转了一个大圈回来接我。我们又一起上路了。汽车沿着黄河向西疾驶。上午的太阳在反光镜里闪烁不定。汽车引擎的颤动,车轮在平整大道上的震动,通过方向盘传到手上。我感觉到活力又回到了体内。一口气开出四五十公里后,公路离开宽广平坦的河边草滩,爬上了一座小小的山丘。 在山丘半腰,我停下来,该把车还给真正的司机来驾驶了。 大家都从车里钻出来,活动一下身子,有意无意眯缝着眼睛眺望风景。刚刚离开的小镇陷落在草原深处,因为距离而产生出某种本身并不具有的美感。在山丘的下方,平缓漫漶的河流在太阳照射下有了些微的暖意。大家在草地上坐下来,身边的秋草发出细密的声音。那是化霜后最后一点湿气蒸发的声响。空气中充满了干草的芬芳。 当大家抽完一支烟,站起身来拍掉屁股上的草屑准备上路的时候,一个皮毛光滑肥硕无比的屁股扭动着出现在眼前。一只旱獭从河里饮水上来,正准备回到山坡上干燥的洞穴。旱獭扭动着肥硕的身体往坡上走,密密实实的秋草在它身前分开,又在身后合拢。我从车里取出小口径步枪,从后面向那扭动最厉害的部位开了一枪。清脆的枪声乘着阳光飞到很远的地方,鼻子里扑满了新鲜刺激的火药味。旱獭却不见了踪影。我感到自己打中了它。但在它应声蹦起然后消失的那个地方连一星血迹都没有留下。 汽车驶下山丘,继续在黄河两边宽阔草滩上穿行。直到中午时分,才又爬上了另一座山丘。汽车再次停下来。现在到了午餐时间。一大块军用帆布上摆开了啤酒、牛肉和草原小镇上回民饭馆里出售的干硬的饼子。吃饱喝足以后,躺在山坡上那些干燥的秋草中,是一件十分惬意的事情。阳光干净温暖,一无阻滞地从蓝天深处直泻在头发、眼睑和整个身体上,是一种特别的沐浴方式。随风摇动的秋草,轻轻地拂在脸上,手上,给人带来一种特别的快感。这一切都使整个身心都像身下的草原沃土一样松软。而在山坡下,众多的水流在草原上纵横交错,其间串连着一个又一个平静的水淖。所有水面都在闪闪发光。都像我们阳光下的身体一样温软无边。 一点来由没有,我却感到水里那些懒洋洋的鱼。 水里的鱼背梁乌黑,肚腹浅黄。鱼哑默无声,漂在平静的水里,像梦中的影子一样。这些鱼身上没有鳞甲,因此学名叫做裸鲤。在上个世纪初,若尔盖草原与另外几个草原统称松藩草原,因此这鱼的全称是松潘裸鲤。我躺在那里冥想的时候,同伴们已经打开切诺基后备箱,准备鱼线鱼钩与鱼饵了。这些东西,和枪与子弹一样是草原旅行的必备之物。我们一行四个人组成了一个宗教调查小组。现在却要停在草原深处渔猎一番。两个人要爬到山丘更高处,寻找野兔旱獭一类的猎物。我和贡布扎西下到河边钓鱼。 对我而言,钓鱼不是好的选择。 草原上流行水葬,让水与鱼来消解灵魂的躯壳,所以,鱼对很多藏族人来说,是一种禁忌。此行我就带着中央民族大学教授丹珠昂奔寄赠的一本打印规整的书稿,主要就是探讨了藏族民间的禁忌与自然崇拜。其中也讨论到关于捕鱼与食鱼的禁忌。他在书中说,藏族人在举行传统的驱鬼与驱除其他不洁之物的仪式上,要把这些看不见却四处作崇的东西加以诅咒,再从陆地,从居所,从心灵深处驱逐到水里。于是,水里的鱼便成了这些不祥之物的宿主。我当然见过这样的躯除与咒诅的仪式,却没有想过它与有关鱼的禁忌间有着这样的关系。总而言之,藏族人不捕鱼食鱼的传统已经很久很久了。但在二十世纪的后五十年里,我们已经开始食鱼了。包括我自己也是一个食鱼的藏族人了。虽然鱼肉据称的那种鲜嫩可口,在这口里总有种腐败的味道。 今天的分工确实不大对头。 两个对鱼没有禁忌的汉族人选择了猎枪,他们弓着腰爬向视线开阔的丘岗,我跟扎西下到了河滩上。脚下的草地起伏不定,因为大片的草原实际上都浮在沼泽淤泥之上。虽然天气晴好,视野开阔,但脚下的起伏与草皮底下淤泥阴险的咕嘟声,使即将开始的钓鱼带上了一点恐怖色彩。 扎西问我:你钓过鱼吗? 我摇摇头。其实我也想问他同样的问题。他的失望中夹杂看恼怒:我还以为你钓过鱼呢! 我当然没有问他为什么会这么想。因为在很多其实也很汉化的同胞的眼中,我这个人总要比他们都汉化一点点。这无非是因为我能用汉语写作的缘故。现在我们打算钓鱼,但我好像一定要比他先有一段钓鱼的经历。 扎西又问我:你真没有钓过? 我肯定地点点头。 扎西把手里提着的一个罐头盒子鱼饵塞给我:那我跟他们去打猎。这个身体孔武的汉子在草滩上飞奔,跃过一个个水洼与一道道溪流时,有力而敏捷。看到这种身姿使人相信,如果需要的话,他是可以与猎豹赛跑的。但现在,他却以这种孔武的姿势在逃避。 在一道小河沟边,我停了下来。 河沟里的水很小,阳光穿透水,斑斑驳驳地落在河底。河的两边,很多红色白色的草根在水中飘拂。河底细小砂粒而不是水的流淌,使小河有了窸窸窣窣的流淌声。河面不宽,被岸束腰的地方,原地起跳便可以一跃而过。所以,随便从身边折一枝红柳绑上鱼线就可垂钓了。 主人心里起腻是往鱼钩上穿饵的时候。罐头盒子打开,肥肥的黑土与绿绿的菜叶中间,小指粗细的蚯蚓在其中蠕动不已。一根蚯蚓被拦腰掐断时,立即流溢出很多黏稠的液体,红绿相间粘在手上。一根鱼线上有两只鱼钩,上完一只,我在身边的草上擦净双手,又开始了第二只。第二只上好后,我长舒了一口气,额头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用看起来潇洒纯熟的姿式甩动鱼杆,把鱼钩投向河面。可惜的是,河面太窄。用鱼钩和钩上的蚯蚓加上小小铅坠,拖着鱼线,发出细细的尖啸,越过河面,落到对岸的草丛中了。收回鱼杆,一只鱼钩上的饵已经不见了。只好再掐死一蚯蚓,忍着恶心看它身体内部黏稠的液体沾满我的手指。那液体是墨绿色的,其间有两三星鲜红的血。我戴上墨镜,那种颜色便不太刺激了。这回,我把鱼钩投到了水里,看到鱼饵划过河底一块又一块明亮的太阳光斑,慢慢落到了清浅的河底。然后,又随着砂砾一起,慢慢往下游流动。挎着一只军用挎包,里面装着鱼饵和备用的鱼线鱼钩,我跟随着流动的鱼饵慢慢往下游走去。 流水很快便把蚯蚓化解于无形。先是黏糊糊的物质被掏空,剩下一段惨白的皮在水里轻飘飘地浮游,然后,那皮也一点点溶化在水里。物质作为蚯蚓形式的存在,就此消失了。每顺河走出一两百米,就要换一次鱼饵。如是五六次,我已经能平静从容地掐断蚯蚓,将其穿上鱼钩,从手上到心里都没有特别的反应了。这时,远处的山丘上传来两响清脆的枪声。枪声贴地而走,就像子弹直接从身边掠过一样。我离他们已经相当远了,却仍然看到他们随着枪响应声而起,向前扑去。鱼钩沉在水里,满耳都是细细的砂石在水底流动的沙沙声,秋草在阳光下失去最后一点水分时发出的轻轻的哔剥声。水冲刷着鱼线,鱼杆把轻轻的震颤传达到手心。红柳枝条握在手里,有些粗糙,换一把手,马上就能感到阳光留在上面的温暖。三个人在山丘上散开,在灌丛里出出进进。因此我知道,那两枪没有击中猎物。旱獭安全地回到地下的迷宫里去了。不一会儿,便有青色的烟升起来。三个人的身影在烟雾里进进出出。这会儿,他们必须受到烟薰火燎。他们想把燃在旱獭洞口的烟煽到地洞里去。指望着旱獭受不了烟薰从地下迷宫里逃出来。旱獭的地下宫殿构造相当复杂。就算旱獭忘了为其宫殿建造一些隐秘的通风口的话,要把往上的烟,一点点煽进洞,也是一项将耗掉非常多时间的工作。那些专业的猎人因此带有专门的鼓风工具。但我的三个伙伴没有。结果无非是他们会被自己生的烟薰得比旱獭还惨。在对待走兽方面,我至少有准专业猎人的经验。 钩鱼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我突然觉得手上一沉,心里也陡然一惊。是鱼咬钩了吗?我看看水里,鱼钩与坠子都不在清浅的水底了。它顺着水流钻进了脚底的草皮下。大股水流在即将钻进草皮下时,打起了一个不大的漩涡。从漩涡中央传来了一头被杀的牛即将咽气时,喉咙深处发出的那种咕噜声。城里的房子里,下水道偶尔也会发出这样的声音。鱼钩和上面的饵就从那里被吸了进去。我提提手里的鱼钩,立刻感到上面坠着了一个沉沉的重物。 鱼! 一些密宗道行高深的喇嘛曾告诉我,他们在密室里闭关观想时,会看到一个金光闪闪的藏文字母或者某个图像。我没有修习过密宗的课程,鱼这个词却立刻就映现在脑门前。只是它一点也不金光闪闪。 鱼!这个词带着无鳞鱼身上那种黏乎乎滑溜溜的暗灰色,却无端地带给人一种惊悚感。 于是,我听到自己惊诧多于快乐的声音:鱼! 于是,好沉的一条鱼便被提出了水面。鱼在空中扑腾着,通身水光闪烁。使它离开生命之水那片刻时间带上了一种欢快的味道。我一松手,鱼落在草丛中,身上闪烁的水光消失了,迅即又回复了那种滑溜溜黏乎乎的灰暗本色。一种让人疑虑重重的颜色。向鱼接近的时候,我有种正接近腐尸的感觉。 这是我第一次钩鱼。 鱼钩出水后,一动不动的躺在草丛里,把强吞进嘴里的钩取出来,便成为恐惧色彩相当强烈的一个过程。鱼还未抓到手里,那双鼓突悲伤的眼睛让你不敢正视。于是,便抬举眼看天。空中轻盈地浮动着一些絮状的破碎云彩。云在眼中飘动时,鱼的身躯抓在手上,然后,又滑出去了。我不知道是鱼在挣扎,还是那种可疑的泫滑使我自己主动把手松开了。鱼侧躺在那里,嘴巴艰难地一张一合。嘴角那里有些血泡涌出,眼中认命而又哀怨的神情渐渐黯淡。松手的惟一结果只是,我必须从草丛中再一次将其抓到手上。这次,我用的劲很大,手掌被坚硬的鱼鳍划开了一道口子。当我把深深扎在鱼喉咙深处的钩扯出来时,鱼的淡血与我的稠血混在了一起。 我看过别人在草原钩鱼,所以知道接下来的一个步骤应该是:折一根韧性十足的细柳枝,从鱼的一侧鳃帮穿进去,从嘴里拉出来。用这种方式,把钩上来的鱼一条条串连起来,十分便于搬运与携带。但我只希望自己在草原上钩鱼,而不指望自己钩到那么多的鱼。所以,我才在下意识中选择了这条清浅的小溪。而在不远处,一条真正的大河波光粼粼。 问题是,在这轻浅的溪流中偏有鱼在我不经意间上钩了!我保证,即或在潜意识深处,也没有让鱼上钩的期望。 上好鱼饵,我走到溪边,看看刚才起鱼的那个地方,确实看不出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一小股水打着旋,发出被杀的牛临死前那费劲的咕咕的吞咽声,消失在脚底的草皮下面。使劲跺一跺脚,草皮颤动几下,复又归于坚韧的平静。于是,我把鱼饵很准确地投到那个小小的漩涡之中。鱼饵旋转了几圈钻到草皮下去了。 鱼饵刚从眼前消失,手上又是过电似的一麻,鱼杆差点从手里掉到草地上了。接下来纯粹是本能地把鱼杆猛然一甩。水面上啪哒一声,一朵水花开过。又一条鱼便沉沉地在空中飞行了。鱼掠过我头顶的时候,肚皮上那种黄疸病人般的土地黄色在阳光的辉映下有一瞬间变成了耀眼的金色。我不知道自己嘴里发出的声音属于惊叫还是欢呼。这时,飞在空中的鱼脱离了鱼钩,沉沉地落在了不远处的草地上。我走去一看,鱼躺在那里一动不动。那双鼓突出来的双眼死盯着人,我觉得背上有点发麻。 再回到溪边,又从老地方投下鱼钩,很快鱼就咬钩了。 就这样,我一口气从那漩涡下面的某个所在扯出来十多条鱼。每一条都像是一个年龄组的青年人,长得整整齐齐。看看乱七八糟躺在地上的鱼,再看看四周无声无息间或翻起一两只气泡的沼泽,觉得许多鱼从这么一个不可思议的地方来从容赴死,确实让人感到有种阴谋的味道。阴谋!这念头像闪电一样从脑海中一掠而过。是我自己让它从脑门上一掠而过的。如果我让这个念头驻留下来,可能此生再也没有机会打破关于鱼的文化禁忌了。 我们不断投入行动,就是不想停下来思考。 今天的行动,就是不断把鱼饵投进小小的水潭(现在我相信坚韧的草皮掩盖下就是一个小而深的水潭),看到底有多少傻瓜样的鱼受命运的派遣前来慷慨赴死。秋天的鱼沉在深水里,又肥又懒。又贪婪地把鱼饵带鱼钩整个吞进肚里。想到这里,我回头望望身后草地上那些懒懒地躺着等死的鱼,心里竟生出些莫名的仇恨与恐惧。 我不知道为什么又往鱼线上绑上了一只鱼钩。上好饵后,三只鱼钩慢慢沉到水下,又慢慢漂向那个漩涡,慢慢被吸进那个可能存在也可能不存在的水潭。我大口地呼吸,以使自己松驰下来。同时想像鱼饵慢慢在无底的水中坠落,落在一条鱼的面前,那条鱼一动不动。鱼饵有些失望,再继续往暗黑的深处下坠。想着那种下坠,我的身子也有些飘飘然的轻盈了,四周的黑暗却让人害怕。当我想把鱼杆提起来时,一条鱼很猛地扑住了鱼饵。我不知道它为什么要这么狠地扑向鱼饵。即便是扑向死亡本身也用不着这么大的力量。鱼把饵和饵包藏的钩吞下去后,便静静地一动不动了。我继续等待。第二条鱼上钩了,之后,又安安静静地漂在水里,一点也不挣扎,不想逃离死亡。 还有第三只饵没有被吞下。 鱼上钩是手中的感觉,所以,我一直在悠闲地观望远处山丘上那三个薰旱獭的家伙在无谓地忙活。山丘上的烟已经很淡了。看来他们已经放弃了无效的劳碌。开始用随车携带的军用铁锹开掘地道。这是一个更浩大的工程,因为旱獭的洞穴在地下一米左右蜿蜒曲折至少也有一二百米。 看上去很笨的旱獭很聪明,这些看上去灵活敏感的鱼面对鱼饵却表现得这么不可思议。这不,第三只钩上又有一条鱼扑上来了。往上起鱼的时候,三条鱼把杆子都坠弯了。三条鱼一起离开水面。一起开始挣扎,差点使鱼杆落到水里。我知道它们这一切努力都是为了再回到水里,而我当然不会同意。于是发一声喊,用力一摆鱼杆。三条鱼便沉甸甸地落到了脚前的草丛里。 我注意到它们一旦落到草地上便不再挣扎了。 我对鱼,这些猎获对象的一切都很注意。不是一般注意。而是非常注意,带着非常敏感的非常注意。甚至对并不存在的一切都非常敏感地注意着。 这回,我注意到鱼一旦落在草丛中便不再挣扎了。有些鱼离水实在很近,只要弓起脊背,挺一下身子,轻轻一个鱼们都很在行的弹跳,就回到一溪秋水中了。当草原开始变成一片金黄时,流水便日渐冰凉,那些大群大群的候鸟离开了。鱼们便像潜艇一样,沉到很深的地方,那些地方黑暗而又温暖。在冬天将临的时候,选择明亮就相当于选择冰冻。但这些鱼从很深的地方被钓起来,躺在草丛里一动不动,仿佛不知道身边就是能使其活命,使其安全的所在。它们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好像存心要用众多死亡来考验杀戮者对自身行为的承受极限。 我今天钓鱼是为了战胜自己。在这个世界,我们时常受到种种鼓动,其中的一种,就是人要战胜自己,战胜性情中的软弱,战胜面对陌生时的紧张与羞怯,战胜文化与个性中禁忌性的东西。于是,我们便能无往而不利了。现在,我初步取得了这种胜利。而且,还想让同伴们都知道这种胜利。于是,便挥舞着双手,向他们大声叫喊起来。 他们停止了辛苦的挖掘,直起腰来,向我这里瞭望。我一手抓起一条鱼,叫喊着挥舞。差不多两公里远的距离,他们不会看到我手中的鱼,但我相信他们可能会看到鱼的闪光。鱼体表那层泫滑的物质确实会在当顶的太阳下闪闪发光。他们站在小丘顶上向这边瞭望。在他们背后,西边的天空中,出现了一座座山峰一样的雨云。中央墨黑一团,电光闪闪,四周让阳光镶上了一道耀眼的金边。随着隆隆的雷鸣声,那团乌云往东而来。河面上有风走过。直立的秋草慢慢弓下身子。悬垂的鱼线也被吹出了好看的弧度。 鱼又上钩了。 我暗暗希望这是最后一条。 但是,又一条鱼上钩了。我仍然希望这是最后一条,心里却明白,还有很多鱼等在一个隐秘的地方,正在等待来受死。果然,第三条鱼又上钩了! 三条鱼起出水面时仍然只在离开河水时做了一点象征性的挣扎。然后,便与别的鱼一起静静地躺在草丛中了。那么多垂死的鱼躺在四周,阳光那么明亮,但那不大的风却吹得人背心发凉。 我再一次向同伴们呼喊,叫他们赶快拿家伙来,来装很多的鱼。我实在是想离开这段河岸了。一股小小的水流里,怎么可以有这么多这么大的鱼?鱼们上钩的速度好像越来越快了。于是,每提起一杆鱼,我都向他们呼喊一次。 我不知道乌云是什么时候笼罩到头顶的。这时上饵,下钩,把咬钩的鱼提出水面只是一种机械的动作了。因为不是我想钓鱼,而是很多的鱼排着队来等死。原来只知道世界上有很多不想活的人,想不到居然还有这么多想死的鱼。这些鱼从神情看,也像是些崇信了某种邪恶教义的信徒,想死,却还要把剥夺生命的罪孽加诸于别人。 我的心中的仇恨在增加。 头顶的天空被翻滚的乌云罩住了,清亮的水面立即变得黯淡。这时的我,脸上肯定带着凶恶的表情,狠狠地把鱼饵投进面前那个小小的漩涡中。水流变得像乌云一样墨黑的时候,那里好像是地狱的入口。鱼们仍然在慷慨赴死。 伙伴们行进的很缓慢,他们小心翼翼地在沼泽之间寻找着路径,这倒不是像传闻中那样,任何一个人被淤泥吸住了脚,便会遭受灭顶之灾。事实上是,这些出身于这片荒野,又进了城的人,害怕又臭又黏的淤泥弄脏了漂亮的鞋子。 我的孤独与恐惧之感却有增无减。 雷声在头顶震响,越来越大的风撕扯着头发与衣服。河面上的水被吹起来。水珠重重地射在脸上。想张嘴呼喊,但却让狂风咽得喘不过气来。鱼们还在前赴后继,有增无减,邪了门了!见了鬼了!死神狞笑着露出真面目了!我听见自己咬牙切齿地说,来吧,狗日的你们来吧。我听见自己带着哭声说:来吧,狗日的你们来吧,我不害怕! 我听见自己说:我不相信你们也不害怕。是,我害怕,可是,你们不害怕就来吧! 就在人都快要疯狂的时候,不是潭里的鱼没有了,而是那个装鱼饵的马口铁皮的罐头盒子终于空了。我颓然坐在地上,手一松,短短的一段鱼杆,便顺水漂走了。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大声哭了起来。因为,头顶上那座高及天顶的云山便崩塌下来。雷声停了,闪电也停了。四周像是沉重的黄昏景象。我的同伴,和宽广的草原都从四周消失了。甚至连风的声音都听不见。很压抑的黑暗。很让人毛骨悚然的安静。刚才被大风压倒在地的秋草又嚓嚓地直起身来。这时,我听见一种低沉的声暗:咕,咕,咕。像鸽子的声音。但我马上就肯定这不是鸽子的声音,而是……而是鱼! 是鱼在叫! 从来没有听说过鱼会叫! 但我马上意识到这是鱼在叫!很艰难,很低沉的声音:咕,咕,咕咕。不是鸽子叫,而是脚踩在一块腐烂中的皮革上发出的那种使人心悸的声音。踩到那样一块皮子时,你会觉得是践踏了一具死尸。现在,好像所有这些将死未死的鱼都叫起来。它们瞪着那该死的闭不上的眼睛,大张着渴得难受的嘴巴,费力地吞咽低低的带着浓烈硝烟味的湿润空气。吞一口气,嘴一张:咕。再吞一口气,嘴再一张:咕。 那么多难看的鱼横七竖八在草丛中,这里一张嘴:咕。那里一张嘴:咕。 我不能想像要是雨水不下来,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场景。我坐在草地上,一动不动。乌云把天空压得很低。如果站起身来,身子好像就会顶到天空,就会触及到滚动不息的乌云里蛇一样蜿蜒的电流。又是一声震得我在地上跳动一下的炸雷,然后,乌云像一个盛水的皮囊打开了口子,雨水夹着雪霰劈头盖脑地打下来。那一下又一下清晰的痛楚让我恢复了正常的感觉。 当雪霰消失,只剩下雨水的时候,我干脆趴在地上,痛痛快快地淋了一身。同时,我想自己也痛痛快快地以别人无从知晓、连自己也未必清楚意识到的方式痛哭一场。但是,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是哭终于战胜了自己,还是哭自己终于战胜了自己。或者是哭着更多平常该哭而未哭的什么。 很快乌云便携带的巨大能量与丰富的水分,被西风推动着,往东去了。太阳又落在了眼界中的天下万物身上。冰凉的身体又慢慢感到了温暖。 三个同伴终于到了。 他们抬着柳条筐四处收捡那些鱼,竟然装了两个人抬起来都很沉的满满一筐。当我指给他们看那个打着小小漩涡,躲在草皮底下的小潭时,他们绝不相信它是那么多鱼所在的地方。在车里换了干净衣服,闻着干净衣服的味道,车子散发出的橡胶味和汽油味道,我觉得自己完全安全了。汽车开动后,我转头去望钓鱼的地方。那么多水流在草原上四处漫漶,在太阳下闪闪发光,已经不能确定哪里是曾经发生那样一件离奇遭遇的地方了。于是,人还没有离开事件的发生地,这件事情本身,便变得虚无起来了。 寐 必须确信,预感是存在的。 就像我预感到这个牧羊人将要进入我的臆想世界一样。他赶着羊子从低矮坚固,光线很差的石头房子里出来的时候,心里格登一下,这是在羊子率先走进早晨阳光的时候。随后,他也走进阳光里,感到阳光透穿了他的身体,这种感觉是过去从未有过的。许多模糊的记忆都变得透明,透明到难以言状。许多平时看惯的东西也顿时鲜活起来。 他想这就是人们所说变得年轻的缘故。 年轻时出门是容易忘记东西的,他想了想觉得是没有忘记任何东西。 他抬头望望河谷尽头的雪山,发觉是忘了昨夜的一段残梦。梦中有一个人,抑或是一只羊子从雪山上下来。 牧羊人摇晃摇晃脑袋,就赶着羊子上路了,羊子们轻松地跃过水电站的虹吸管。而他却颇费了一些气力,几乎是手脚并用,他才从那粗壮的红色铁管爬了过去,听到里面的水声和自己被痰堵住的喉咙里的呼噜声一模一样。 他突然说:“我在等你。” 他坐下来。 八月的阳光与羊子四散在山坡上的岩缝中间。 他望望河谷尽头的雪山,说:“来吧。来吧。” 然后,操起铁镐挖坑,以便来年春天种下树苗。好大一片山坡上都布满这种深坑。羊子们东蹿西跳,不时把堆在坑边的沙土和石头踩进坑内。他每天首先得不断打扫旧坑,进行修复工作,坑越来越多,羊子们的捣蛋也越发变本加厉。这自然耽误了他挖掘新坑的进度,现在,他每天挖掘新坑绝对不会超过五个以上。他心平气和地修复旧坑,并对不远处正把石头和粪便一起弄到另外坑内的羊子报以平和之极的微笑。他会不慌不忙地到那个坑跟前,挖出里面的石头,而让羊粪留在里面,留作树苗的肥料。他甚至会把跌落坑中的大块石头推下山坡。那些石块往往总在闪闪发亮的柏油公路上停住。他坐下来,吸烟,看卡车从石块上疾驰而过,看那些漂亮的简直不叫车子的轿车停下来,开车的人和坐车的人搬开石头后向他挥舞拳头。这时,他就转眼去看谷中的河水。 我跟他一样,对河谷的景色印象深刻。不同之处仅仅在于,对我有印象的还有另外一些风景。这看我其他的小说可以知道。 河谷是较为狭窄那一种,午后就要定时从东南方向来风。在这个河谷中,无论冷风热风,干燥的风,抑或是湿润的和风都来自东南方向的河谷地区。正是由于这个缘故,整个河谷中的树都向西北方向弯曲着身子。西北方是这条枯瘦湍急的河流发源的方向。杂谷脑河发源于那座叫做鹧鸪山却没有鹧鸪的雪山。谷中树林十分稀疏,有柳、白杨以及家种的苹果、核桃、石榴等等果树。低矮紧凑的石头寨子散布在树和树之间,玉米地则在寨子和寨子之间。两边陡峭的山坡上尽是青灰色的岩石和银光闪闪的沙石。 眼下,我坐在吉普车里,车在河源的雪山上慢慢滑行。下坡路上,油门关闭,只有车轮辗过薄薄的疏松积雪的咕吱声。我最先只感到今天我的心情不大一样。积雪上的阳光耀眼。一个因为当过右派便自诩为叛逆的老头,苦口婆心地向我讲述小说写作应该遵守的规矩方圆。他对我侧过身来,带着十分自得的神情说道:“戴着镣铐跳舞。”他闭上眼,把尖尖的脑勺靠上椅背。 我也闭上了双眼。 立即我就看到了一群长胡须的羊子。我睁开双眼,看见压在树枝和电线杆顶的积雪。又闭上眼睛,就连那一小群羊子斑驳的杂色一并看得清清楚楚了。而压在杜鹃树上的积雪一团团也像聚集的羊群,只是这种仿佛羊子的东西比实实在在的羊子光洁漂亮不知多少倍。这种差别犹如文学的世界与现实的世界的差别一样。我还看到一个面孔很黑,看不出实际年纪的老头跟在那群毛色斑驳而又脏污的羊子背后,回头望了我们一会,而且说:“来吧。”他好像就是这么说的。他的声音很浊重,像山里很多难得讲话也不会话话的人一样,是依靠喉咙和鼻腔说话,而不是用嘴唇、牙齿和舌头。 我也像他那样说:“来了。” 身边的老头突然出声:“呜噜?” “呜噜?” “你,”他坐正身子,“你怎么说呜噜?” “他是说来了。” “来了?什么来了?” “我。” “你?灵感?” “预感。写小说的预感,我预感到我要动笔写小说了。” “那就是灵感。” “不是,是预感。” 他摇摇头,叹息一声,又闭上了双眼。 他好像还嘿嘿地冷笑了一声。 汽车往下滑动,飞快地滑动。不断降低海拔度,同时我们离那个干旱的河谷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我忽然准确地知道了那群羊子就在那个叫做甘的村子对岸的山上。村子在河的对岸。十几岁时我的流浪生活中我在那个村子住过三个晚上,在一个土医生印有红十字的肮脏的白被单下面,那时就闻够了那个牧羊人留在床上的那群羊子的气息。还有那种皱巴巴的苹果气息。 现在我推翻了当时以为是姑娘气息的想法,而认为那是牧羊人梦境的气息,他梦见他栽下的满山的苹果树。我躺在甘村那床上,被脱臼的足踝和牙痛折磨,感到日子十分难过,只有老医生满是红光的脸和隔着石墙走过的一群羊子的蹄声给我安慰。羊子隔墙穿过村道。早晨蹄声清脆,黄昏时绵软,疼痛剧烈的时候,我就臆想羊群后头的牧羊人是什么样子。 但疼痛总是不叫我的臆想完成。我在其他小说中已经写过了,我在那一时期的心理状况,疼痛一消失,脑子里就像被厉风扫荡过的冬日睛朗天空一样。除了灰蒙蒙的东西外,一无所有,那天早晨我离开甘村时,地里放倒的玉米杆上有霜,在村口我遇见一个脸容寡苦的中年汉子,他眼光锐利地瞄了我一眼。他就那样望着我,通过那道沥青涂饰过的木桥,上了宽阔整洁的公路。我回头一望,看见他正在打开一道木门,那低矮的石头房子像住屋也像羊圈。其实,那不是由我来判断,它是羊圈还是屋子,不关我的痛痒。我的右脚还酥软无力,并且不知道路通向哪里,牙又痛起来的时候,我想那汉子就是牧羊人。 现在,我看见汽车迎着强烈的日光,在午后准时起来的风之前驶过甘村所在的河谷,回头时看见了携着稀薄的尘土到达甘。阳光穿过风,照亮风中的尘土与水气,一下子,甘村与那些羊子,那些浓重的树影就落在了一道玻璃屏幕后面,看见车子驶过时站在岩石上向我们引颈眺望的羊子,回到岩缝中啃艾蒿或舔噬硝盐。看到牧羊人把药丸一样的羊粪收集起来,倒进树坑,羊尿无法收集,他就在尿渍上挖掘树坑,所以山坡上的树坑分布十分零乱,他直起腰来,看着羊子啃吃去年栽下的槐树的嫩叶嫩枝,甚至撕去苦涩多汁的树皮。他就那样板着脸看着,毫不动容。 他当然不会不知道,来年春天,这些树一株株都会枯死,这十来年,他都放着羊子,挖坑栽树。但山坡上只长起了一株树,一株碗口粗的树,其余都填充了羊子的肚皮。甚至山上的树坑也始终保持在七百个上下,他挖掘的进度刚好和羊子、风、雨填坑的速度相等。他仍然挖坑不止,没有丝毫松懈。 不知怎么,这一切我都知道得清清楚楚。教科书中把这个叫做想象力。而我确确实实地看见的。看见他这一天因为模模糊糊地预感到我会来到,或者说经过这里而和往常不一样。 这天早晨,他觉得阳光照得浑身酥软,太阳再升高的时候,他就放下镐头坐在了树影底下,过一阵子,倦意袭来,他又躺倒在树影里头。树影越来越浓重,他觉得自己睡着了,梦见一片美丽风景,其中一个无邪少年,身边白鹭奔忙仿佛羊子一样,他睁开眼,这一切都消失了,蓝空如洗。许多往事树影一样压在心头。河谷南端的天空开始变灰,风头正过来。他又一次闭上双眼,我们那辆车却驰近了,然后穿过了山下的弯道。我看见了那团树和三只羊子,而他也看到了一张贴在车窗上的痴迷的脸。 车子一晃而过。但那张脸好像还留在他眼前。那张孩子气已经褪尽的脸使他想起了一个空气清冽的早晨,他拿起镐头又放下了。 他又百无聊赖地躺了下来。 风刮了起来,水气和尘土弄灰了天空,太阳的颜色像融化的锡,形状像一个摊好的鸡蛋。他突然嘿嘿地笑了起来,想起自以为梦中的那片美丽风景并不在梦中,而是他在公路上拣到的一块镜子后面的画片。镜面布满了裂纹,像冰上的纹路,也像他屋里一只瓷瓶的纹路。 父亲临死时候对他说过瓶子是宝贝,现在干部们也把树说成宝贝,只是父亲把瓶子说成宝贝时神情和口吻都那么庄重而又神秘。干部们说树是宝贝时候太多,也就没有什么意义了。树是羊子的宝贝。人们给他拍电视时,他差点就这样说了,可他知道要是这话录下来,人家会说是傻话。人家不要听这个。 所以,他对着拿话筒的年轻姑娘甜甜的酒窝说,树可以建桥和修房子,还有烧火。姑娘说,现在国家保护资源,修了水电站,以电代柴,你们都用电炉做饭了,是吗?对,他说,解放前用柴烧水。围观的人群一下子哄笑起来。话筒拿开后,他对那姑娘说,电炉子一月十几元,我们点不起,还是烧柴,姑娘说我们晓得。我们晓得冬天那么冷,水枯了电站发不出电,城里我们烤火还是烧柴,冬天水枯得那么厉害,就是山上没有树的缘故。那是春天,新栽下的树绽出了嫩绿的新叶。眼下,这些树叶都填了羊子的肚子。细细的树干已经枯死。他还要栽树。林业局那里,每栽一棵给他五角津贴。 要是树活了一半,还可以拿到更多的一笔。但他不担心他们下来。一点都不。他这样想,绝然没有半点欺诈哄骗的意思,只是平平淡淡地觉得人生就是如此。那次,他对着话筒说,解放以前才烧山上的树当柴时,产生过这种恶作剧的念头。但姑娘说的那番话,叫他相信,什么人都欺骗不了,他甚至不能希望,他会不堕入一种更大的骗局。比如眼前这些羊子是不是真就是羊子。风是不是就是风,他父亲传给他的宝贝是不是就是真的宝贝。 那些电视台的人下了山,还频频回头,向他招手。起风了,他感到自己的心抖动得像风中的树叶一样。他想要是年轻时候,自己会哭起来。 这一切,我都看到了。不时有一束明亮的光芒照进脑海,那光芒瞬息即逝,但把一切景象都留在了我眼底。 而这一切促使我对同车的老头保持一种漠然的态度。老头属于这样一类人。写的东西清清楚楚。一句就是一句。而平时说话却夹枪带棒,大有深意,一句顶两句就是三句。他的语言滔滔不绝,叫你想到陷阱上疏松的土与翠绿可喜的草皮。 比如车中,他说:“你说那预感我真不懂,我老了,不如你这样的年轻人了。”就必须从相反的方面去理解。往常我会去安慰他,自我贬低几句,可今天是另一个老头吸引了我。晚上,我对他说:我不回去了。我觉得这次体验还不够深刻,我要再回去。他立即机警地反问我是不是觉得他是在走马看花。我说不是,绝对不是。他说他要睡了。我一出门他就哼哼一声,哼起一段川戏。 我回到甘村是三天后的中午。 那时我好像是把牧羊人忘记了,风把村道清扫得干干净净。我去寻访老医生。老医生已经死了。我这才感到逝去的十二个年头,只有村子的面貌依旧,只有远处山峰依旧是那样的形状,风中的太阳依然是风中太阳的颜色,我满身尘土,背着相机,在村子里穿行。狭窄的村道由两面房子的石墙夹峙。远望十分低矮的石墙在眼前高大森严,小巷深邃幽长。纸张,菜叶,麦草在风中卷动,形成一连串小小的漩涡。这些巷子使我错了头,我也没去敲门打听什么地方可以通到村口。我受过伤的脚踝又在隐隐作痛了,我又想起老医生,他那一大把善良美天的白色长须,他用来使关节复位的白杨树皮,他白杨树皮一样粗糙的手,他身上的草药气息。他第一次替我包扎时为了分散我的注意力,说白杨树皮是很珍贵的东西。他自己从不去剥河边那些艰难生长的白杨树皮,他自己栽了一片,剥死一棵,他就补栽一棵。林业局的红卫兵说他搞自留山,打折了他的手腕。他又剥了一棵,包扎好手,又补栽了一棵,他见我被他吸引住了,一用力,叭一声脆响,脱臼的关节复了位。他把一颗光滑的卵石压在关节上,上面绑上浸湿的白杨树皮,白杨树皮是一整张,刚好绕着脚踝一圈,几个小时之后,树皮开始干燥收缩。就是这种原理使关节固定,那种医术,一大半依靠的是病人的忍耐力量。 我终于走出了村子。 一个摘辣椒的女子问我找什么。 “你找女人照相吗?” “前几天,来了一个照相的,要女人脱下衬衣,照到xx子,他说照一张他给十块钱,他背了三架机器。” “我照树子。” “啥子树?” “以前医生栽的白杨。” “没有了。“女人沉吟一阵说:“医生一死,树子都被他亲戚们砍光了。嫁女的,修新房子的。医生是最好的人,他的亲戚嘛……”她没说完就又弯下腰摘辣椒去了。辣椒长得很细小,叶子因为干旱蜷曲起来。 我说:“很久没有下雨了吗?” “下雨也不管事,下点小雨也不顶事。风把一点湿气都吸干带走了。” 将近傍晚时,风渐渐停下,最后的太阳光辉变得温暖可人。尘土降落,空气中又渐渐充满从河上升起的水气。 我在村口,想起那个当年以锐利眼光看我的人。木桥面上的沥青几乎剥落殆尽了,露出了榫口和粗大生锈的铁钉。一群羊子正从山上下来。这一切景象我在那天早上已经看见过了,并且已经形诸文字。背后的低矮的石头房子也和我写下的石头房子一模一样。 那群羊子从山上下来。 背后石头房子散发出羊子的腥膻气息。而金黄的太阳光正慢慢爬上灰色的山坡,去把天上的轻盈白云映照得一片绯红。我返身打开屋前小院的栅门,我心中的什么也又一次洞开了。看到这篇小说已经结尾。结尾就是另一扇门已经洞开或将要洞开。 我摸到的栅栏门闩光滑而又柔和,太阳已经完全沉落了,门闩上却还带着淡淡的温暖。羊子上桥了,杂乱的蹄声掩住了牧羊人掩嘴咳嗽的声音。蹄声过后我听到了轰轰的水流的巨大声音。 羊子从我扶着栅门的手臂下一一钻进了院子,整整三十二只。 “三十二只。”我说。 “对的。多一只就杀一只。”他说。他先我跨进院子。在门口把一小捆干柴放下,说:“你进来。” “你把你栽的树子都扛回来了。” “也是三十二棵,羊子把叶子吃了。今晚上火要烧得亮堂一点。” 天黑了,火烧起来了。 但一种尴尬的气氛却不知怎么降临到我们中间。他不是我想象的那种豁达幽默的老头,肯定也不是因为经历特别丰富而深深沉默的老头。 他说我知道会有人来。 “你和我想的一模一样,”他眼里几乎是闪烁着仇恨的光芒,“那些拍电视的人,他们来拍医生栽的树。那些树没有了。就来拍我栽的树。你也想给树照相。” “不是,我不是。” “你肯定是。”他又沉默一阵,说:“或者我要叫你照一样宝贝东西。我父亲留下的。”前面我们已经知道了,牧羊老头有一个大概产于宋代的瓷瓶。 “你们总要照点什么回去。吃完饭我就叫你照。”接着他可能自觉失言,脸上浮起警惕的神情,看了那个墙角上粗笨低矮的柜一眼。这一眼就暴露了他藏着宝物的地方。 晚饭是酸菜下玉米糊糊。 刚搁下碗,他就哼哼唧唧地说气紧,关节痛,他说该睡了,叫我也睡。我只好睡了。没有料想的那样受到跳蚤和虱子的袭扰。我想我很快就睡着了。因为又回到了过去。我过去流浪的日子,我睁开眼,看见了石屋漆黑低矮的顶子,闻到灰尘和羊子的腥膻气息,并在心中怀念家乡的亲人。特别是把我赶出家门的父亲。身边的牧羊人动了一动。原来我醒着,牧羊人侧身起来,看了看我。他蹑手蹑脚地起来,我听见他暗中用脚找鞋没有找到,下了床光着脚在暗中摸索。他摸索着打开柜门,划燃了火柴,他确实有一只瓷瓶,可惜本人没有古物鉴赏水平。只是那有点破损的瓶颈确实十分优美雅致。他关好柜门,摸回床边,他又划亮了一根火柴,看见我眼睛大睁,一哆嗦,火柴就掉在了地上。 我披衣起床。说:“点上灯吧。你确实有一只值钱的瓶子。” 他退回到柜子的方向。我点亮灯。看见他用身子护住柜子。 “我不会抢你。” 他像孩子一样问我:“你敢发誓。” “敢。” 他没听到我的誓辞就绽开了笑脸。 “值多少钱?” “一千,也可能两千。我不晓得。” 他话头一转,突然逼向我,眼露凶光,说:“那年就是你。”接下来,他讲的话,似乎是有根有据。十二年前有一个少年人偷他的宝贝,被人发觉了,跳墙时摔脱了脚踝,还是故去的老医生心好,给他治好了腿伤。那个娃娃后来悄悄地走了。那时,“那时你就是来偷这件宝贝吗。” 我却听得心里发酸,喉头发紧。 “我不大记得了。”我说:“不过也许那个娃娃不是要偷这件宝贝,是想偷几个玉米粑粑。”他沉默一阵,重重地点点头。 我说我要告辞了。 他说:“睡了。” 彻夜难眠,我在想在甘村治疗脚伤之前,我是不是有牧羊人所说的那种行为。我好像把什么都忘记了,也好像什么都没有忘记。我梦见老医生的那些树子。而这篇小说的作者在树叶中背诵叶芝的诗句。 自从青春的第一阵恍惚后,我 日常的思想,就找到了山羊 找不到的路径。 唱吧,也许你的思想中能够拔出 一些草药,使我们的悲伤 再不是那样苦涩 群蜂飞舞 今天是一九九二年六月的一天,我在这个故事发生的地方写这篇东西,就在寺院的客房中间。四周静寂无声。抬眼就可以看见大殿的屋脊上站着永不疲倦的铜鹿,它们站在那里守护法轮。在我和这些闪闪发光的东西之间,是一片开满黄色小花的草地。这里还是中国一条有名的大江发源的地方,清澈的空气中有净水的芬芳。我不由得面带微笑,写下了这几个字:群峰飞舞。刚写完,我立即就感到了光芒和颤动,听到了曼妙的音乐,虽然我不知它来自何方。 于是,我往下写: 彩虹或佛光 我住的是桑木旦先生的房间。桑木旦先生去了美国后,寺院管理委员会与活佛共同决定把这里辟为接待来访学者的客房。 都说桑木旦先生是个奇妙的人物。 还在上中学的时候,他就以聪颖和懒散而闻名。故事是从他和一帮男女同学去野餐开始的,因为广阔草原终于迎来了短暂的夏天。桑木旦先生那时对数学充满兴趣。他把草原的广大与夏天的短促相比,说:“妈的根本不合比例!”他们无意中选中了一个重要的日子去野餐。就是这一天,一个圆寂了十七年的活佛化身被预言将在这天出现。学生们上路的同时,我现在居住的这个寺院的僧人们早早就上路了。他们一路快马加鞭,正午时分就来到了圣湖边上。近处,洁白的鸥鸟在水上蹁跹,远处,一柱青烟笔直地升上蓝天。这一切当然都被看做吉祥的征兆。其实,那天梯般的烟柱下面是一群野餐的男女少年。一群马就在这群少年人附近游荡。两个十六岁的中学生逮住了白色的两匹,在同伴们钦敬的目光中奔向天边。其中一个在圣湖边上被认作了转世活佛。 桑木旦单马回去,用悲伤的表情说人家选了他最好的朋友,而不选他,他对放马的牧人说:“新活佛把你的白马骑走了,我以后叫他赔给你。”牧人惊惶地捂住桑木旦先生的嘴。接下来,这个英俊的汉子五体投地向着圣湖方向磕起头来。桑木旦没做活佛仍然是一个自自在在的快乐青年。 桑木旦大学毕业在一所中学做了数学教师。他留起了一抹漂亮而轻佻的胡子,却不是个四处追欢逐乐的人了。他的工作很受欢迎,自己却心不在焉的样子。 终于,他对校长说:“我要辞职不干了。”他对认为他又在开什么玩笑的校长说:“我不会去做生意,想找个地方去学点经学的什么东西。” 于是,他来到了我现在所住的地方。树立起我背后这些书橱,摆下了我正伏身其上的这张桌子。活佛是他当年的同学和好友。为他剃度时却做出不认识的样子。桑木旦用最真诚最带感情的声音叫了当年好友的名字,说:“我真心地谢谢你。” 活佛对我说:“我不知怎么不高兴他来。” 我说:“其实,他是知道的。” 活佛说:“我说桑木旦先生你不能直呼我的名字。他那胡子看起来有讥笑的意思,我就叫人剃去了他的胡子。” 胡子一经剃去,他的脸就显得真诚了。于是,活佛带着点歉意说:“就是你,也要起一个法名。” “我不要什么法名,我不是想来争你这里的什么功名,我只是来学点经学的东西。” 这句话非常冒失无礼,却引起了学问最好的拉然巴格西的兴趣。格西做活佛的经师十年有余,渐渐对他的悟性与根器失望起来。格西就对桑木旦先生说:“跟我学佛学中的根本之学内明学吧。只有它宏大精深,奥义无穷啊。” 那天,格西讲授龙树的《中论》说世间万物万象皆“空”,而这个“空”又不是没有。活佛听了半天也不得要领,没有形而上能力。桑木旦先生就说:“嘁,还不如数学难学。”他还对活佛说:“当年,你数学就不好,所以着急不得。”打这以后,活佛就拒绝跟桑木旦先生一起听讲了。 而桑木旦先生就坐在我现在坐着的地方,把拉然巴格西也未曾全部穷究过的经卷打开。阳光照进窗户,金粉写成的字母闪闪发光。桑木旦先生微笑着戴上变色眼镜,金光立即就消失了,纸上就只剩下了智慧本身,在那里悄然絮语。他带着遗憾的心情想:这个世界上,任谁也读不完这些充满智慧也浪费智慧的书了。格西却忧心忡忡,活佛已经拒绝上哲学课了。他把兴趣转向了医学,禅房内挂起了学习脉诊和人体经络的挂图。 这天,桑木旦先生正想着没有人能穷究所有经卷时,格西来了。格西叹口气说:“你的天资证明我们当初选错了活佛。” “我不会想当活佛的。” “是啊,那时就是你不肯当。”当时,是两位翩翩少年骑着白马出现在湖边,而叫相信预言的僧人们不知选定哪个才好。桑木旦那时就骑马走开了。 桑木旦先生把经卷用黄绸包好,放回架上,说:“那我们看看他去吧。”出门时,他提上来寺时带的包,并且把门上了锁,还把初来时就收起的金表也戴上了,指针停在两年前的某个时间。格西问:“你这是干什么?” 桑木旦先生也不答话,大步往大殿方向走去。到了大殿门口,格西想叫他站住。格西下定决心既然一个寺院只有一个高级别的活佛、而且无法更改,就要维护他的威仪。见他之前就要叫人预先通报。可桑木旦先生却径直走了进去。 格西站在大殿门外,看着阳光在花间闪烁,一些色彩艳丽的野蜜蜂停在花上扇动透明的翅膀。这时,活佛和桑木旦先生并肩从空洞的大殿中走了出来。他听见活佛边走边吩咐随从,叫他取个收音机来。他说:“桑木旦先生的金表不知道尘世上是北京时间几点。” 随侍的小和尚小跑着去了。活佛,桑木旦先生和拉然巴格西就顶着阳光,望着天上变幻不定的云朵。小和尚又小跑着来了,学着播音员庄重的声音说:“刚才最后一响,是北京时间十六点整。”弄得三个人都笑了起来。 桑木旦先生对表时,活佛伸手在快要触及他肩膀的地方做了个拍肩的姿势,就转身踅进了大殿。不远处的柏树林下,几个和尚在呜呜哇哇练习唢呐。格西这才明白,桑木旦先生要离开了。因为桑木旦先生提上了包,说:“真是个美丽的地方。”桑木旦先生还对格西说:“我去过你的家乡,那里也是一个很美的地方。夏天里也是到处都有蜜蜂在歌唱。” 说话时,他们已经相随着到了寺院的围墙外边,清澈的溪水潺潺流淌。 桑木旦先生叫了一声:“啊!哈!”转眼之间,他就把自己脱得一丝不挂,扑进了溪流中间。这个学问精深的人在清浅的水中扑腾。他噗噜噜喷水,像快乐的马驹打着响鼻。他把头整个钻进水中,结实的脊梁拱出水面,像一条大鱼。最后,他猛地站了起来,嗬嗬欢叫着摆动头颅,满头水珠迸散成一片银色水雾。这一瞬间,世间的一切都停顿下来。虽然鸟依然在叫着,轻风依然从此岸到彼岸,但整个世界确实在这里骤然停顿一下。拉然巴格西看到罩在桑木旦先生头上的水雾,被下午西斜的阳光透耀,幻化出一轮小小的彩虹。 天哪!佛光! 格西两膝一软,差点就要对在水中嬉游的人跪下了。彩虹也就在这个时刻消失了。时光又往前流动。桑木旦先生坦然踏上了岸边草地。他站在那里蹦跳着,等太阳把身体晒干。高处,四面八方都是中止了功课出来围观的喇嘛和尚,风吹动他们宽大庄重的紫红衣衫,噼噼啪啪的声音像是有无数面旗帜在招展。 写到这里,一团阴影遮住了明亮的光线。是格西来我这里作客了。我们一起用了乳酪和茶。之后,我把写好的故事念给他听。他说:“嗬嗬,是这么个味道。看来,你要写马了。” 人们都不注意时,两匹马越过了低矮的山口。一匹骑着人,一匹马的空背缎子样闪闪发光。没人看见两匹红马渐渐过来。都看着桑木旦先生一件件穿好另一个世界里的时髦装束,戴上金表,贴在耳朵上听听,转身,两匹马已经来到了狭窄的溪流的对岸。 桑木旦先生对马背上的人扬扬手,说:“很准时啊,你!” 来人在马上弓一弓身子说:“请上马,我们要十点才能到接你的汽车那里。” “好啊,我们要在月光下经过湖岸了。” 桑木旦先生骑着红马头也不回,走了。 风使绕着院墙的一排排镀铜的经轮隆隆旋转起来,一时间,四处金光灿烂。拉然巴格西从这一片金光中往回走。经过大殿门口时,看见穿着杏黄衬衫的活佛站在石阶上瞩望。格西不禁想到赋予他威仪的是名号而不是学问,格西伸出双手:“这是他奉还的念珠与袈裟。” “桑木旦他真的走了?” 格西不回答。格西的目光越过活佛的头顶,目光落在妙音仙女的琵琶上。这个仙女是佛教世界中的诗歌女神。格西仰望着女神,突然想写一首关于彩虹或者佛光的诗歌。一念及此,便只听得铮铮然一声响亮。是妙音仙女在空中拨动了手中的琵琶。只是一声,却余音绵长、轻盈、透亮,犹如醍醐灌顶,犹如是从采蜜花间的蜜蜂翅膀上产生的一样。 之后好久,这一声响亮还在拉然巴格西耳边回荡。 群蜂飞舞 秋天未到,就传来桑木旦先生在首都获得博士学位的消息。 传来的消息肯定有些走样。说是桑木旦先生答辩时一个问题也不回答那些哲学教授。桑木旦先生在传说中显得很有机锋,他说:“问题也好回答也不好回答。不信,就让我站着的问坐着的一点。” 但是,桑木旦先生已经写成了一本有关宗教哲学中诡辩论方法的书,填补了一个学术空白领域而获得博士学位。现今有一种比附,把寺院中显教密教学院比作大学,把格西比作博士。格西想,自己也是个博士,但却是穷经皓首才取得的啊。于是赞叹:“是根器很好的人哪!” 活佛说:“扎西班典。” 扎西班典是一个人的名字,同时也是这个寺院护法神祗的名字。藏传佛教的一些书中说:凡是以雪山为栅栏有青稞和牦牛的地域都是自己流布的地域。佛教在这个地域流传过程中不断增添着神祗。比如在传布过程中把许多妖魔鬼怪收伏为护法。扎西班典三百年前是一个格西,也就是一个博士。他因为学问太多疑问太多,走上旁门左道,死后不能即身成佛,而成为邪魔,被当时功力深厚的活佛收摄而专门保护经典。 活佛问:“那天,桑木旦先生说了些什么?” “哪天?” “他走的那天。” “他问我家乡是不是比这里更美,在这个季节。” “你看是这样的吗?” “我想花开得早,蜜蜂也更多一些。” “嗬嗬!” 这个本寺有史以来的十九世活佛,说:嗬嗬!就是不太满意的意思了。格西决定不对活佛说彩虹或佛光的事情了。现在,他决定永远不说了。 之后,日子就平静下来。活佛也开始潜心向学。没有桑木旦先生在,活佛也就显出了相当的领悟能力。人也一天天重新变得亲切起来了。草原上的美好季节飞快消逝,落花变成飞雪。白雪在一片金黄的原野上降落,一点也没有萧索的味道。 寺院和桑木旦先生居住的城市并没有书信往返。但人们总能得到他的消息。知道他正在学习一种可以给世界上所有文字注音的奇妙语言。还说他正在写一本内明方面的书,兼及喇嘛们的修持术。而这正是拉然巴格西所专擅的啊。那本正在远方案头写作的书成了格西冥想的障碍。他想:自己也该写一本这样的书了。但是,众多的弟子环绕身旁,连活佛眼中也闪烁着因为有所领悟而更加如饥似渴的光芒。格西就只好指导他们诵读经典。 花正落着飞雪就降临,所以,下雪天里四处还暗游着浅淡的花香。在弟子们的诵经声中,有了一种更加轻盈的声音在飞旋,在比弟子们声音更高的地方。 弟子们也都抬起头来,从空中捕捉这美妙声音的来源。大家都把目光转向了壁画上的妙音天女。只有格西看到了是一只野蜜蜂在低垂的布幔间飞翔。本来,大家都是熟悉这种声音的。这种色彩的蜂就只在草原上生长,蜂巢筑在草棵下的土洞里。眼下这只蜂未能在落雪前及时归巢,却飞到这里歌唱来了。 格西不禁由衷赞道:“好啊!” 弟子们也心口如一,齐声赞道:“好啊!” 不说妙哉妙哉而说的好啊是多么出乎本心! 射进窗口的阳光从高处投身下来,照亮了一张张脸。光芒背后,是雪花自天而降。格西更深稳地坐在黄缎铺成的法座上,闭上了双眼。他并不奇怪自己看到那个头顶彩虹的人,但那个人迅速隐身。格西于是又看到一个人——可能就是自己在花间行走,双手沾满了蜂蜜的味道,赤脚上沾满花香。 群蜂飞舞! 拉然巴格西只听訇然一声,天眼就已打开! 他感到庄严大殿厚重的墙壁消失,身上的衣裳也水一样流走。现在,他是置身于洁净的飞雪中了!沁凉芬芳的雪花落在身前身后,身里身外。而群蜂飞舞,吟唱的声音幻化成莲座,托着他轻轻上升起来。 桑木旦先生的梦魇 整个冬天,拉然巴格西闭关静修。春天,他重新出现在大家面前时,已是一副奇崛之相了:额头变得高而且亮堂,中间仿佛要生出角来似地凸起,放射着超然的光芒。格西不仅样子大变,性情也变得随和起来。他不再希望人人都师从他学习经院哲学,对弟子也不似原来严厉了。 活佛说:“格西以前话又多又长。” 格西说:“我梦见了桑木旦先生。” “那是他要回来了吗?” 活佛发觉自己怀念着桑木旦先生,不知是他自动还俗还是他成了博士的缘故。活佛又看到多年前的情景。看到一帮男女同学出去野餐。他想:那两匹白马是自天而降的吧?它们那样洁白,那样轻盈优雅,应当不是俗世的产物。当时,他们却都没有想到这些,只是凭了少年人的敏捷身手和美好心情翻身上了马背,往宝石般湛蓝的湖边飞奔而去。湖泊幽蓝宁静像是落在地上的一片天空。两个少年人惊喜地欢叫起来。 活佛对我说:“我现在还听得见自己是怎么叫唤的,还有桑木旦先生。” 每天,他都来看我。一脸亲切庄重的神情。背后跟着他眉清目秀的侍从,小心翼翼地捧一罐牛奶。活佛把牛奶递给我,看我一口气把牛奶喝干。完了,我对着罐口大喘,里面就像大千世界一样发出回响。然后,他问:“写到什么地方了?” “你们因为美景而叫喊。” “我们,我和桑木旦先生是喊了。喇嘛们就冲了出来。” 喇嘛们像埋伏的士兵一样从盛开的小叶杜鹃林中冲了出来。也许因为花香过于浓烈,他们像醉了一般摇摇晃晃。后来,他们说是因为终于找到了领袖的极度幸福。喇嘛们得到兆示:圆寂已久的十六世活佛早已转生,十七世将是一个翩翩少年骑白马出现在初夏的湖边。他们扑倒在马前,用头叩击柔软的草地。等抬头时,他们却一下子呆住了。面前是两个少年骑来了两匹白马!其余都像预兆中一样,鲜花悄然散发奇香,鸥鸟从湖面上飞起。看来,他们必须选择一个了。拉然巴格西的手伸向了看去更聪明俊美的少年。可桑木旦却一提缰绳,叫道:“不!”然后,一串马蹄声嗒嗒掠过湖岸。于是,巨大的黄色伞盖在如今这个活佛头上张开,在那团阴凉的庇佑下,少年人走上了他威仪万分的僧侣生涯。 活佛如今平静地向我追忆这些往事,当然也掩过了一些尴尬的段落。他总是以一个宗教领袖的口吻说:“桑木旦先生当了博士,我为此而感到安慰。我还要为他多多地祈祷。”我不好表示反对或赞同,就暧昧地笑笑。他又说:“我确实想念他。” 他也对格西说同样的话。 格西说:“等着吧,他十二天之内就会回来。” 桑木旦先生是十三天头上回来的。这次回来,桑木旦先生带着帐篷、睡袋、照相机、罐头食品。也就不再住如今我住的房子,而把营地扎在了寺院外边生长蘑菇的草地上了。桑木旦先生人也有些变了,不再是那种十分聪明而对什么都可以满不在乎的样子了。想是因为已经是国家的博士了。他在自己的帐篷里招待活佛与格西吃了一顿水果罐头:梨、荔枝、菠萝、杨梅。他戴着舌头很长的帽子,持着相机肆意拍摄:塑像、壁画、法器、日常生活用具。其余时间就趴在罐头箱子上写一本书。活佛趁他不在时看到了书名:《在尘世和天堂之间——我短暂的喇嘛生活》。那么,他永远地回到尘世了,往天堂方向走了一段又回去了。一股温情涌上了活佛的心头。晚上,活佛又去看他。昔日的朋友已经入睡了。帐篷四周荡漾着水果的甘甜味道,那是桑木旦先生打开的罐头所散发的。月光照亮了他的脸。这个快乐的人的梦看来并不轻松。他的眉头紧皱。活佛为他祈祷一阵,桑木旦先生叹息一声,眉头就舒展开了。 回去的时候,露水打湿了活佛的双脚。 第二天,活佛又去了帐篷。桑木旦先生不在。活佛又想起昔日两个少年人之间的小小把戏。他找来几块拳头大的石头,塞到了桑木旦先生的被褥下边。这些都被格西看在眼里。他说活佛已经有很好的心境接近真如了,格西是在活佛留他一起用饭时这样讲的。这时,桑木旦先生进来了,说是昨天晚上做了噩梦,梦到活佛打他,一拳又一拳。 格西笑了。 活佛就往桑木旦先生身上真打了一拳:“是这样吗?” “没有什么痛,但确实在打。” 格西就说:“我看你要离开我们了。” “是。”桑木旦先生低下头,说,“我要走了。” 沉默好一阵子,活佛说,“以前我也做过同样的梦嘛。”那时,总是桑木旦把什么东西塞到朋友的褥子下边。硌痛身子时就梦见有人打自己。活佛一提这事,桑木旦先生立即就明白过来了。脸随即也就涨红了。 活佛说:“我让你照个你没照过的东西。你知道我们的护法神不叫外人看见的。”活佛把一只挂着绣画的橱门推开。里面一组四只面具就被光芒照亮。这四只面具表示同一个人,就是那个很久以前因学问和疑问不能成佛的格西扎西班典。四只面具中三只狰狞恐怖是他成为护法神时的化身像,一只则是写他的真容。桑木旦先生虽然不如活佛曾把自己比作这个扎西班典,却也熟知他如何成为护法神祗的故事。从相机的取景框里,那人带着疑问的固执眼光刺痛了他的心房。 桑木旦先生就要到遥远的外国去了。带着从这里得到的全部东西,去外国教授东方神秘哲学。但他自己也有一种背叛了什么的感觉。 告辞时,活佛说:“我要送送你。” 长相奇崛而且正变得更加奇崛的拉然巴格西端坐着,含笑不语。隔着一道纱幕似的阳光望去,像是已化成一座雕像。桑木旦先生跪下来,向恩师磕头,感到了青草的柔软和芳香。 在帐篷里,活佛从褥子下取出石头,说:“我不会再打你了。” 两个昔日的朋友相对着哈哈大笑。 到了晚上,桑木旦先生迟迟不能入睡。睡着后也不得安生。老是感到有水浇在身上,醒来却是一片月光。再入睡时,桑木旦先生就梦魇了。他梦见满月磨盘一般从空中压迫下来,闪烁一下,就变成了护法神扎西班典的脸。三百年前的叛逆对三百年后的叛逆断喝一声:“打!” 许多小拳头立即从背后袭来。一下,一下,又是一下。在梦中,他不断从窄小的睡袋中抬起身子,却又更重地落在拳头上面。桑木旦先生这个平常快乐而骄傲的人在梦中呻吟,央求。 活佛踏着月光来了,把昔日的朋友从梦魇中脱出来。前面说过,这是一片生长蘑菇的草地。今夜,露气浓重,草地上磨菇开始破土而出了。正好有一小群顶在桑木旦先生的睡袋下面,造成了梦魇。 活佛和桑木旦先生在草地上生起火,不一会儿,宁静的月光中就满是牛奶烧蘑菇香甜的气息。 格拉长大 “阿妈,要下雪了。” 在这阴霾天气里,格拉的声音银子般明亮,格拉倚在门口,母亲在他身后歌唱,风吹动遮在窗户上的破羊皮,啪哒啪哒响。 “阿妈,羊皮和风给你打拍子呢!” 在我们村子中央的小广场上,听见格拉说话和阿妈唱歌的女人们都会叹一口气,说:“真是没心没肝,没脸没皮的东西!活到这个份上,还能这么开心!” 格拉是一个私生子,娘儿俩住在村子里最低矮窄小还显得空空荡荡的小屋子里。更重要的,这家的女主人桑丹还有些痴傻。桑丹不是本村人,十来年前吧,村里的羊倌打开羊圈门,看着一群羊子由头羊带领着,一一从他眼皮下面走过。这是生产队的羊,所以,每天早晚,羊倌都会站在羊圈门口,手把着木栅门,细心地数着羊的头数。整个一群一百三十五头都挤挤挨挨地从眼前过去了,圈里的干草中却还睡着一头。羊倌过去拉拉羊尾巴,却把一张皮揭开了。羊皮底下的干草里甜睡着一个女人! 这个人就是现在没心没肺地歌唱着的格拉的母亲。 羊倌像被火烫着一样,念了一声佛号跑开了。羊倌是还俗喇嘛。他的还俗是被迫的,因为寺院给革命的人拆毁了。革命者背书一样说,喇嘛是寄生虫,要改造为自食其力的劳动者。所以喇嘛成了牧羊人。 羊圈里有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这个消息像一道闪电,照亮了死气沉沉的村落。人们迅速聚集到羊圈,那个女人还在羊皮下甜甜地睡着。她的脸很脏,不,不对,不是真正让人厌恶的脏,而像戏中人往脸画的油彩。黑的油彩,灰的油彩。那是一个雪后的早晨,这个来历不明的女人在干草堆里,在温暖的羊膻味中香甜地睡着,天降神灵般安详。围观的人群也不再出声。然后,女人慢慢睁开了眼睛。刚睁开的眼睛清澄明亮。人群里有了一点骚动,就像被风撼动的树林一样,随即又静下来。女人看见了围着她的人群,居高临下俯瞰她的人群,清澈澄明的眼光散漫浑浊了。她薄薄的嘴唇动起来,自言自语嘀咕着什么。但是,没有人听见她到底说了些什么。她自言自语的时候,就是薄薄的嘴皮快速翻动,而嘴里并不发出一点声音。所以,人们当然不知道她说些什么,或者想些什么。 娥玛可着大嗓门问她从哪里来的。她脸上竟露出羞怯的神情,低下头去,没有回答。 洛吾东珠也大着嗓门说:那你总该告诉我们一个名字吧? 娥玛说,你没瞧见她不会说话吗? 人群里发出了一点笑声,说,瞧瞧,这两个管闲事的大嗓门干上了。想不到,就在这笑声里,响起了一个柔婉好听的声音:“我叫桑丹。” 妇女主任娥玛说:“妈呀,这么好听的声音。” 人们说,是比你的大嗓门好听。 娥玛哈哈一笑,说:“把她弄到我家去,我要给这可怜人吃点热东西,”她又对露出警惕神情的洛吾东珠说,“当然,我也要弄清她的来历。” 桑丹站起来,细心地捡干净沾在头上身上的干草,虽然衣裳陈旧破败,却不给人褴褛肮脏的感觉。 据说,当时还俗喇嘛还赞了一句:“不是凡俗的村姑,是高贵的大家闺秀哇!” 娥玛说:“反正是你捡来的,就做你老婆好了。” 羊倌连连摇手,追他的羊群去了。 从此,这个来历不明的桑丹就在机村呆下来,就像从生下来就是这个村子里一个成员一样。 后来,人们更多的发现就是她唱歌的声音比说话还要好听。村里的轻薄男人也传说,她的身子赛过所有女人的身子。反正,这个有些呆痴,又有些优雅的女人,就这样在机村呆下来了。人们常听她曼声唱歌,但很少听她成句说话。她不知跟谁生了两个孩子,第一个是儿子格拉,今年十二岁了。第二个是一个女儿,生下来不到两个月,就在吃奶睡觉时,被xx头捂死了。女儿刚死,她还常常到河边那小坟头上发呆,当夏天到来,茂盛的青草掩住了坟头,她好像就把这件事情忘了。常常把身子好看地倚在门口,对着村里的小广场。有人的时候,她看广场上的人。没人的时候,就不晓得她在看什么了。她的的儿子格拉身上也多少带着她那种神秘的气质。 所以,母亲唱歌的时候,他说了上面那些话,从那语调上谁也听不出什么。只有格拉知道自己心里不太痛快。 无所事事的人们总要聚集在村中广场上。这个时代的人们脸也常像天空一样阴沉。现在越来越大的风驱使人们四散开去,钻进了自家寨楼的门洞。脸是很怪的东西。晦气的脸,小人物的脸阴沉下来没有什么关系,但有道德的人脸一沉下来,那就真是沉下来了。而在这个时代,大多数人据说都是非常重视道德的。不仅如此,他们还常常开会,准备建设新的道德。 要下雪了,不仅是头顶的天空,身上酸痛的关节也告诉格拉这一点。十二岁的格拉站在门口,眼前机村小广场和刚刚记事时一模一样。广场被一群寨楼围绕,风绕着广场打旋,把絮状的牛羊毛啦,破布啦,干草啦,还有建设新道德用过的破的纸张从西吹到东边,又把那些杂物推到西边。 看到这些,格拉笑了。一笑,就露出了嘴唇两边的尖尖犬齿。大嗓门洛吾东珠说:看看吧,看看他的牙齿就知道他狗一样活着。那条母狗,就知道叉开两腿,叫男人受用,做那事情她还好意思大声叫唤。 有女人开口了:生了娃娃,连要拨掉旧牙都不知道。那些母牛——格拉心里这样称呼这些自以为是,为一点事就怒气冲冲,哭天抹泪的女人们。就是这些女人使格拉知道,小孩子到换牙的时间,松动的牙齿要用红色丝线拴住,拨除,下牙扔在房顶,上牙丢在墙根,这样新牙才会快快生长。格拉的母亲桑丹却不知道这些,格拉的新牙长出,给没掉的旧牙顶在了嘴唇外边,在那里闪闪发光,就像一对小狗的牙齿,汪汪叫的那种可爱可气的小狗。 议论着比自己晦气倒霉的人事是令人兴奋的,女人们一时兴起,有人学起了小狗的吠叫:汪!汪汪!一声狗叫引起了更多的狗叫。特别是那些年轻媳妇叫得是多么欢势啊!这是黄昏时分,她们及时拨了牙的,有父亲的孩子们从山脚草地上把母牛牵出来,她们正把头靠在母牛胀鼓鼓的肚皮上挤奶。她们的欢叫声把没有母牛挤奶的格拉母亲桑丹从房里引出来,她身子软软地倚在门框上,看着那些挤奶的女人。 正在嚼舌的那个女人被她看得心慌,一下打翻了奶桶。于是,那天黄昏中便充满了新鲜牛奶的味道。 第二天,村里的人们都说:“那条母狗,又怀上了,不知哪家男人作的孽。” 格拉倚在门框上舔舔干裂的嘴唇,感到空气里多了滋润的水气,好像雪就要下来了。他们母子俩好久没有牛奶喝了。看着空空荡荡的广场,不知第一片雪花什么时候会从空中落下来。格拉想起和次多去刷经寺镇上换米,弄翻了车,喝醉了酒的事。眼下该是中午,却阴暗得像黄昏。只是风中带有的一点湿润和暖意,让人感到这是春天将到的信号了。这场雪肯定是一场大雪,然后就是春天。格拉正在长大,慢慢长成大人了。他已经在想像自己是一个大人了。背后,火塘边体态臃肿的母亲在自言自语,她的双手高高兴兴地忙活着把火塘中心掏空,火就呼呼欢笑起来。 “格拉,我们家要来客人了!” “今天吗,阿妈?” “今天,就要来了。” 格拉进屋,帮母亲把火烧得再大一些。他知道那个客人将来自母亲那小山包一样的肚子里,他长大了,他懂这个。现在屋子已经烧得很暖和了,既然家里穷得什么也没有,就让屋子更加暖和吧,格拉已经十二岁了,能够弄回来足够的干柴。就让母亲,这个终于有一个小男人相帮相助的女人想要多暖和就有多暖和吧。格拉今年十二,明年就十三了。 连阿妈都说:“不再小狗一样汪汪叫了,我的格拉宝贝。” 她放肆的亲吻弄得他很不自在。 桑丹开始吃煨在火塘边的一罐麦粒饭,饭里还埋了好大一块猪肉。 “我不让你了,儿子。” 格拉端坐不动。 “我要吃得饱饱的。” “雪要下来了。” 母亲的嘴给那块肥猪肉弄得油光闪闪:“雪一下,客人就要来了,该不是个干干净净的雪娃娃?” 格拉脸红了。 他知道母亲指的是什么。一点忧愁来到了心间。格拉又听到母亲那没心没肺的欢快声音:“想要弟弟还是妹妹?” 格拉觉得自己该笑,就努力笑了一下。本来,他也是跟母亲一样会没心没肺地痴笑的。但这一笑,却感到了自己的心和肺,感到自己的心和肺都被个没来由的东西狠狠扯了一下。 “我要给你生个妹妹,我要一只猫一样贴着我身子睡觉的小女孩,你同意吗?” 格拉对着阿妈点点头。却想起河边那个被母亲忘记的,被青草掩埋被白雪覆盖的小小坟头,心肺又被什么扯了一下。格拉已经有心事了。 “烧一锅水,儿子,给你可怜的阿妈,多谢了,儿子,再放把剪刀在我身边。” 说话间,她已经把那一大罐子饭吃了下去了。在以前,有好东西总是儿子先吃。今天,桑丹把饭吃光了,格拉很高兴母亲这样。 这时,疼痛开始袭击母亲。她一下挺直了腰。咬紧了嘴唇。痛苦又很快离开了,母亲说:“格拉,好儿子,客人在敲门了。女人生孩子,男人不好在边上的,你出门去走走吧。”说完,她就躺在了早已预备好的小牛皮上,牛皮下垫上了厚厚的干草。 躺下去后,母亲还努力对他笑笑,出门时,格拉心里像是就此要永别一样难过。 雪,在他出门的时间,终于从密布的灰色云层中落了下来。 站在飞舞的雪花中间,格拉按了按横插在腰间的长刀。 背后,传来母亲尖利的叫声。格拉知道全村人都听到了这叫声,雪一片片落在他头上,并很快融化,头上的热气竟使雪变成了一片雾气。母亲的声音驱使他往村外走去。 格拉恍然看到了血。 揉揉眼睛,血又消失了。依然只有绵密无声的轻盈雪花在欢快飞舞。 母亲的声音消失时,他已经走到村后的山坡上了。背后传来踏雪声和猎犬兴奋的低吠。有人要趁雪上山打猎。是几个比格拉大几岁的狂傲家伙。柯基家的阿嘎、汪钦兄弟,大嗓门洛吾东珠的儿子兔嘴齐米。瞧他们那样子就知道是偷偷背走了大人的猎枪。他们超过格拉时,故意把牵狗的细铁链弄得哗哗作响。他们消失在雪中,格拉往前紧走一阵,他们又在雪花中出现了。他们站在那里等他,嘴里喷着白气对着格拉哈哈大笑。格拉准备好了,听他们口中吐出污秽的语言。但母亲放肆的尖叫,像是欢愉又像是悲愤的尖叫声从下边的村子传来。像一道闪电,一道又一道蜿蜒夺目的闪电。几个家伙说:走啊,跟我们打猎,那个生娃娃的女人没有东西吃,打到了我们分一点给你。 那个娃娃没有老子,你就做他老子。 格拉刚要回答,兔嘴齐米笑起来。他那豆瓣嘴里竟发出和格拉母亲一样的笑声:欢快,而且山间流水一样飞珠溅玉。听到这笑声格拉竟不住也笑了。他像母亲一样,总在别人煞有介事愁眉苦脸的时候没心没肺地笑啊笑啊。格拉笑了,兔嘴齐米眼里却射出了因成功愚弄别人而十分得意的光芒。格拉就笑着扑到了这家伙身上。兔嘴齐米扬手扬脚在雪中往坡下翻滚。这时,母亲毫不掩饰的痛苦的声音又在下边的村子里响起来。她在生产又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时大呼小叫。村里人会说些什么?他们是不是说:这条母狗,叫得多欢势哪?格拉又扑了下去,朝翻滚着的兔嘴背上猛踢一脚,加快了他翻滚的速度。 那个怀了孩子,自己拉扯,并不去找哪个男人麻烦的女人又高声叫喊起来。 兔嘴齐米终于站了起来,立脚未稳就口吐狂言:你敢打我?他跟他父亲一样,都是村里趋炎附势的小角色,这小角色这时却急红了眼:“你敢打我?” “你再笑!” 齐米腆起肚子,用难看的免子嘴模仿桑丹的叫声。格拉心里是有仇恨的,并且一下子就爆发出来了。他拨出腰间的刀,连着厚厚的木鞘重重横扫在齐米脸上。齐米一声惨叫,他的猎狗从后面拖住了格拉的腿。兔嘴的窄脸才没有招来第二下打击。狗几乎把他的腿肚子都咬穿了。格拉高叫一声,连刀带鞘砸在了狗脖子上。这一下打得那么重,连刀鞘也碎了。杜鹃花木的碎片飞扬起来,狗惨叫一声,跑远了。 现在,刀是赤裸裸的了,寒光闪闪,雪花落在上面也是铮然有声。兔嘴齐米的脸因为恐怖,也因为塌陷下去的鼻梁显得更加难看。 几个人把一脸是血的兔嘴架下山去。 格拉坐在雪地上,看自己被狗咬的伤口流着血。看血滴在雪地上,变成殷红的花朵,母亲仍然不知疲倦也不知羞耻地高一声低一声叫着。他想母亲生自己时肯定也是这样。现在好了,儿子和母亲一样疼痛,一样流血。流了血能让人看见,痛苦能变成血是多么好的事情啊。 送齐米下山的阿嗄、汪钦兄弟又邀约几个小伙子回来了。格拉在把一团团雪捂在伤口上,染红了,丢掉,又换上一团干净的。他一边扬掉殷红的浸饱鲜血的雪团一边一声不吭地瞧着他们。这六、七个人在他身边绕了好大一个弯子,牵着父亲们的狗,背着父亲们的枪上山打猎去了。 血终于止住了。 母亲的声音小了一些,大概她也感到累了。雪也小了一些,村子的轮廓显现出来。雪掩去了一切杂乱无章的东西,破败的村子蒙尘的村子变得美丽了。望着眼前的景象,格拉脸上浮起了笑容。格拉转过身踏着前面几个人的脚印上山去了。他要跟上他们,像一条狗一样,反正他的名字就是狗的意思,要是他们打到猎物,上山打猎见者有份,他们就要分一点肉给他。格拉要带一点肉给生孩子的桑丹。刚生娃娃的女人需要吃一点好的东西,但家里没有什么好东西给女人吃。格拉要叫她高兴高兴,再给她看腿上的伤口,那是为了告诉母亲格拉知道她有多痛。她是女人就叫唤吧。自己是男人,所以不会叫唤。格拉想像她的眼中会盈满泪水,继而又会快乐地欢笑。这女人是多么地爱笑啊。 笑声比溪水上的阳光还要明亮,却有那么多人吝惜金子银子一样吝惜笑声。但她却是那么爱笑。这个女人——他已经开始把母亲看成一个女人?——那么漂亮,那么穷困无助,那么暗地里被人需要,明地里又被人鄙弃,却那样快快乐乐。村里人说这女人不是傻子就是疯子。 现在,她又叫起来了。 村里其他女人生孩子都是一声不吭,有人甚至为了一声不吭而憋死了自己。不死的女人都要把生娃娃说得拉屎拉尿一样轻松。这是女人的一种体面,至少在机村是这样的。这女人却痛快地呼喊着,声音从被雪掩盖的静悄悄的村子中央扶摇而起,向上,向上,向上,像是要一直到达天上,让上界的神灵听到才好一样。 世界却没有任何被这欢乐而又痛苦的声音打动的一点迹象。没有一点风,雪很沉重地一片片坠落下来。只有格拉感到自己正被那声音撕开。从此,作为一个男人,他就知道,生产就是撕开,把一个活生生的肉体。 格拉往上山走,积雪在脚下咕咕作响,是在代他的心发出呻吟。想到自己初来人世时,并没有一个人像自己一样心痛母亲,眼泪就哗啦啦地流了下来,当他进入森林时,母亲的叫声再也听不到了。 格拉又找到了他们的脚印。 他努力把脚放进步幅最大的那串脚印里,这使得他腿上被凝血粘合的伤口又开裂了。热乎乎的血像虫子一样从腿上往下爬行。但他仍然努力迈着大步,微微仰起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不知为了什么而开心的笑容,因此显得迷茫的笑容。 枪声。 阴暗的森林深处传来了枪声。也许是因为粗大而密集的树,也许是因为积得厚厚的雪,低沉暗哑的枪声还不如母亲临产的叫声响亮。格拉呆立了一下,然后放开了脚步猛跑起来。沉闷的枪响一声,又一声传来。起初还沉着有序,后来就慌乱张惶了。然后,是一声凄厉而有些愤怒的惨叫在树林中久久回荡。格拉越跑越快,当他感到就要够不上那最大的步子时,那些步子却变小,战战兢兢,犹疑不前了。 格拉也随之慢慢收住了脚步。眼前不远处,一个巨大的树洞前仰躺着一个蠕动的人,旁边俯卧着一只不动的熊。这几个胆大妄为又没有经验的家伙竟敢对冬眠的熊下手。而另一只熊正拖着一路血迹在雪地上追逐那几个家伙。其中两个家伙,竟然一直往下,扑向一块洼地里去了。在我们机村,即便一次猎都没有打过的女人都知道,猛兽被打伤后,总是带着愤怒往下俯冲,所以,有经验的猎人,都应该往山坡上跑。但这两个吓傻了的小子却一路往下。那是汪钦兄弟俩,高举着不能及时装药填弹的火枪往洼地里跑去。开初,小小的下坡给了他们速度,熊站住了。这只在冬眠中被惊醒,同伴已经被杀害的熊没想到面前的猎手是这样蠢笨。 摆脱了危险的同伴和格拉同时高叫,要他们不要再往下跑了。 汪钦兄弟依然高举着空枪,往积雪深厚的洼地中央飞跑。斜挂在身上的牛角火药筒和鹿皮弹袋在身上飞舞。熊还站在那里,像是对这两个家伙的愚蠢举动感到吃惊,又像是一个狡猾的猎人在老谋深算。 格拉又叫喊起来。 晚了,两人已冲到洼地的底部,深陷到积雪中了。他们扔下了枪,拼命往前爬。 格拉扑到和熊睡在一起那人跟前,捡起了枪。这是他生平第一次端起枪来,他端着枪的手,他的整个身子都禁不住颤抖起来。他嗅到了四周弥散的硝烟味道和血的味道。在机村,那些有父兄的男孩,很小就摸枪,并在成年男人的教导下,学会装弹开枪。格拉这个有娘无爹的孩子,只是带着从母亲那里得来的显得没心没肺的笑容,看着别的男孩因为亲近了枪而日渐显出男人的气象。现在,他平生第一次端起了枪,往枪膛里灌满火药,从枪口摁进铅弹,再用捅条狠狠地捅进枪膛,压实了火药,然后,扳起枪机,扣上击发的信药,这一切他都飞快完成了。这一切,他早在村里那些成年男子教自己的儿子或兄弟使用猎枪时一遍遍看过,又在梦里一次次温熟了。现在,他镇定下来,像一个猎手一样举起枪来,同时,嗅到了被捣开的熊窝温热腥膻的味道。那熊就站在这种味道的尽头,在雪地映射的惨白光芒中间。血从它身子好几个地方往下淌。 受伤的熊一声嗥叫,从周围树木的梢头,震下一片迷朦的雪雾。熊往洼地里冲了下去。深深的雪从它沉重身体两边像水一样分开。 枪在格拉手中跳动一下。 可他没有听到枪声。只感到和自己身子一般高的枪往肩胛上猛击一下。 他甚至看到铅弹在熊身后钻进了积雪,犁开积雪,停在了熊的屁股后面。那几个站在山洼对面的家伙也开枪了。熊中了一弹,重重地跌进了雪窝,在洼地中央沉了下去。但随着一声嗥叫,它又从雪中拱了出来。它跟汪钦兄弟已近在咫尺了。 格拉扔掉空枪。叫了起来: “汪!汪汪!” “汪汪!汪!” 他模仿的猎犬叫声欢快而响亮,充满了整个森林,足以激怒任何觉得自己不可冒犯的动物。如果说,开枪对他来说是第一次的话,那么,学狗叫他可是全村第一。他在很多场合学过狗叫,那都是在人们面前,人们说:格拉,叫一个。他就汪汪地叫起来。听到这逼真的狗叫声,那熊回过身来了。格拉感到它的眼光射到了自己身上。那眼光冰一样冷,还带着很沉的份量。格拉打了一个寒噤,然后,他还听见自己叫了一声:“妈呀!”就转过身子,甩开双腿往来时的路上,往山下拼命奔逃了。 汪汪!格拉感到自己的腿又流血了,迎面扑来的风湿润沁凉,而身后那风却裹挟着血腥的愤怒。他奔跑着,汪汪地吠叫着,高大的树木屏障迎面敞开,雪已经停了,太阳在树梢间不断闪现。不知什么时候,腰间的长刀握在了手上,随着手起手落,眼前刀光闪烁,拦路的树枝唰唰地被斩落地上。很快,格拉和熊就跑出了云杉和油松组成的真正的森林,进入了次生林中。一株株白桦树迎面扑来,光线也骤然明亮起来,太阳照耀着这银妆素裹的世界,照着一头熊和一个孩子在林中飞奔。 格拉回头看看熊。那家伙因为伤势严重,已经抬不起头来了,但仍然气咻咻地跟在后面朝山下猛冲。只要灵巧地转个小弯,体积庞大的熊就会回不过身来,被惯性带着冲下山去。带着那么多伤,它不可能再爬上山来。但现在奔跑越来越镇定,并看到了这种选择的格拉却不想这样,他甚至想回身迎住熊,他想大家都不要这样身不由己地飞奔了。 现在,从山上往下可以看到村子了。 村子里的人也望着看他们,从一个个的房屋平台,从村中的小广场上向山上张望,看着一头熊追赶着格拉往山下猛冲。积雪给他们踢得四处飞扬。猎狗们在村子里四处乱窜。而在格拉眼中,那些狗和奔跑的人并不能破坏雪后村子的美丽与安静。 格拉还看到了母亲,在雪后的美丽与宁静中,脸上汗水闪闪发光,浑身散发着温暖的气息,在火塘边睡着了。睡得像被雪覆盖了的大地一模一样。母亲不再痛苦地呼喊了。那声音飘向四面八方。在中央,留下的是静谧村庄。 格拉突然就决定停下来不跑了,不是跑不到了,而是要阻止这头熊跑进雪后安宁的村子。村子里,有一个可怜的女人在痛苦地生产后正在安静地休息。 那一天,一个雪后的下午,村子中的人们都看到格拉突然返身,迎着下冲的熊挺起了手中的长刀。 格拉刚一转身就感到熊的庞大身躯完全遮蔽了天空。但他还是把刀对准了熊胸前的白点。他感到了刀尖触及皮毛的一刹那,并听到自己和熊的体内发出骨头断裂的喀嚓声,血从熊口中和自己口中喷出来,然后,天地旋转,血腥气变成了有星星点点金光闪耀的黑暗。 格拉掉进了深渊。 在一束光亮的引领下,他又从深渊中浮了上来。 母亲的脸在亮光中渐渐显现。他想动一动。但弄痛了身子,他想笑一笑,却弄痛了脸。他发现躺在火塘一边的母亲凝视着他,自己躺在火塘的另一边。 “我怎么了?” “你把它杀死了。” “谁?” “儿子,你把熊杀死了,它也把你弄伤了。你救了汪钦兄弟的命,还打断了兔嘴齐米的鼻梁。” 母亲一开口,一件又一件的事情就都想起来了,他知道自己和母亲一样流过血,而身体也经历了与母亲一样的痛苦了。屋外,雪后的光线十分明亮,屋里,火塘中的火苗霍霍抖动,温暖的氛围中漾动着儿子和母亲的血的味道。 “熊呢?” “他们说你把它杀死了,儿子,”母亲有些虚弱地笑了,“他们把它的皮剥了,铺在你身子下,肉在锅里,已经煮上了。” 格拉虚弱地笑了,他想动一动,但不行,胸口和后背都用夹板固定了,母亲小心翼翼地牵了他的手,去摸身下的熊皮。牵了左手摸左边,牵了右手摸右边。他摸到了,它的爪子,它的耳朵,是一头熊给他睡在身子底下。村里的男人们把熊皮绷开钉在地板上,让杀死它的人躺在上面,杀死它的人被撞断了肋骨,熊临死抓了他一把,在背上留下了深深的爪痕。当然,这人不够高,熊没能吻他一下,给一张将来冷峻漂亮的脸留下伤疤。 “这熊真够大。”母亲说。 “我听见你叫了,你疼吗?” “很疼,我叫你受不了了。” “不,阿妈。” 母亲眼中泪光闪烁,俯下身来亲吻他的额头。她浑身都是奶水和血的味道。自己浑身则都是草药和血的味道。 “以前……”格拉伸出舌头舔舔嘴唇,“我,也叫你这么痛?” “更痛,儿子,可我喜欢。” 格拉咽下一大口唾沫,虽然痛得冒汗,但他努力叫自己脸上浮起笑容。用一个自己理解中成年男子应有的低沉而平静的声音问道:“他呢?” “谁?” 格拉甚至有些幽默地眨了眨眼,说:“小家伙。”他想父亲们提到小孩子都是用这种口气的。 母亲笑了,一片红云飞上了她的脸颊。她说:“永远不要问我一件事情。” 格拉知道她肯定是指谁是小不点的父亲这个问题。他不会问的。小家伙没有父亲,可以自己来当,自己今天杀死了一头熊,在这个小孩子出生的时候。而自己就只好永远没有父亲了。 桑丹把孩子从一只柳条编成的摇篮里抱出来。孩子正在酣睡。脸上的皮肤是粉红色的,皱着的额头像一个老太太。从血和痛苦中诞生的小家伙浑身散发着奶的气息。 “是你的小妹妹,格拉。” 母亲把小东西放在他身边。小小的她竟然有细细的鼾声。格拉笑了,因为怕牵动伤口。他必须敛着气。这样,笑声变得沙哑。成年男子一样的沙哑笑声在屋里回荡起来。 “给她起名了吗?”格拉问。 母亲摇头。 “那我来起吧。” 母亲点头,脸上又露出了幸福的笑容。 “就叫她戴芭吧,生她时,下雪,名字就叫雪吧。” “戴芭?雪?” “对,雪。” 母亲仰起脸来,仿佛在瞩望想像中漫天飞舞的轻盈洁净的雪花。 格拉发话了:“你也睡下,我要看你和她睡在一起,你们母女两个。” 母亲顺从地躺在了女儿旁边。仿佛是听从丈夫的吩咐一样。桑丹闭上了双眼。屋子里立即安静下来。雪光透过窗户和门缝射进屋里,照亮了母亲和妹妹的脸。这两张脸彼此间多么相像啊。都那么美丽,那么天真,那么健康,那么无忧无虑。格拉吐了一口气。妹妹也和自己一样,像了母亲,而不是别的什么人,特别是村里的别一个男人。这是他一直隐隐担忧的事情。 格拉转眼去看窗外的天空。 雪后的天空,一片明净的湛蓝还有彩霞的镶边。 火塘上,炖着熊肉的锅开了。 假装睡着的桑丹笑了,说:“我得起来,肉汤潽在火里,可惜了。” 格拉说:“你一起来,就像我在生娃娃,像是我这个男人生了娃娃。” 母亲笑了。格拉也跟着笑了起来。还是我们机村人常说的那种没心没肺的笑法。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