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失的脚印》 自序 这个集子里的作品主要发表于1994年。1994年,我的创作对中国的当代文学来说当然算不了什么,但是,在我个人,1994年绝对是一段疯狂的时刻。在我编辑这个集子的时候,我自己也非常惊讶,那一段时间里头我怎么就写了那么多的作品的呢? 当然,这没有什么可以自豪的。让我特别振奋的是,经过早先多年的努力,到了1994年的前后,我似乎觉得我这个门外汉离文学的大门又靠近了一步——所谓的大门其实是不存在的,它不过是我们自拟的障碍物——透过大门的门缝,我终于看到了文学神奇的光芒它是迷人的。准确地说,它是仁慈的。不管你是男人、女人、老人、孩子、幸运者或倒霉蛋,只要你爱它,亲近它,它一定会给你温暖。我一厢情愿地认为,这个温暖来自文学的身体,它就是文学的体温。在今天我只能这么说,当我孤立地站在遥远的地方自认为感受到文学的体温时,我夸张了这种温度,我得到了异样的鼓舞,我的人来疯它上来了。一个人的写作如果正好赶上了人来疯,他势必认为写作就是晒太阳。 但是,写作不可能是晒太阳。如果你感觉到温暖,出汗,那是因为你在狂奔。你是步行者。每当我这个步行者回顾起1994年的时候,我首先看到的是一串冒失的脚印。 附:目录 自序·叙事·大热天·楚水·雨天的棉花糖·卖胡琴的乡下人·枸杞子·武松打虎·明天遥遥无期· 叙事一 那场雪从午后开始。四点钟天色就黄昏了。积雪封死了村庄。村里的草垛、茅棚和井架都一溜浑圆。父亲进了家门一边掸雪一边抱怨说,怎么又下了?父亲一直盼望一个晴和的太阳,把草垫、棉花出一回潮,尔后做好窝等我娘分娩。那时候父亲还不明了未来城市里雪花的意义,不知道雪花和摇滚、足球一起支撑了世纪末的都市激情。我注意过都市少女看雪的瞳孔,憧憬里闪耀着六角花瓣,剔透而又多芒。她们的羽绒衣在雪花纷飞中翩翩起舞。她们对雪花的礼赞感染了我。我弄不懂父亲那时为什么有福不会享。 父亲进屋后反身掩门。我的母亲坐在小油灯下面。母亲在那个雪季里一直呆在屋里,认真地做针线,认真地怀孕。我母亲在灯下拿针怀孕的静态有一种古典美,鼻梁和唇沟呈现一道分界,半面橘黄,半面昏暗。父亲关门后看见小油灯的灯芯晃了一下,母亲这才抬起头,与父亲对视。父亲看完我母亲便从怀里掏出纸包,扎着"十"字形红线,是半斤红糖。父亲一勺一勺把红糖装入瘦颈玻璃瓶。父亲一早就到镇上去了,先找过组织,这是他成为右派后第一次汇报"思想"。他告诉组织汗水使他的思想与感情产生了"巨大变化"。这时候已是午后。天压得只有树那么高。父亲蹲在巷口的"t"形拐角,从怀里掏出两个烧饼,吃到一半父亲记起该到商店去买红糖了,这是麻大妈关照的。麻大妈关照买红糖时脸上的麻子无比严厉。麻大妈说,砸锅卖铁你也要买,不吃红糖女人就打不净血,淤在肚里头要落下病根的。父亲听任何人的话,父亲当然听麻大妈的指教。父亲买回了半斤红糖。他的贮藏过程充盈了要当父亲的复杂心态。后来父亲听到一声呻吟,回头看见母亲僵在了那儿。母亲的眼神和手上的女红朝两个方向延伸。父亲说,怎么了?母亲说,疼。父亲慌乱地舔过手指上的糖屑,跨上去拥住母亲。母亲用一种绝望的眼神盯着父亲,不行,母亲说,肚子,不行了。父亲把母亲抱上床,转脸冲到接生婆麻大妈的门口。父亲用力拍打木板门,高声呼叫麻大妈。父亲的呼叫语无伦次。麻大妈拉开门,一手抓着棉花一手捏着纺线砣。麻大妈耷拉着厚大下唇,问,觉了?父亲说觉了。麻大妈捻过线砣慢悠悠地回了一句话,回去烧水,烧两大锅水。父亲说,她在叫,她疼得直叫。麻脸婆走回堂屋自言自语说,随她叫,女人就这样,配种时快活得叫,下崽时疼得叫,女人哪有不叫的。 严格地说到此为止故事的主人公不是我母亲,是我。我正在娘胎里,也就是幕后,精心对生活垂帘听政。我对身边的事一无所知,但这不要紧,我的地位决定了我可以这样。至于母亲,她必须挨痛受苦。上帝安排好了的。 风停了,雪住了。雪霁后的子夜月明如镜。地是白的地,天是蓝的天。半个月亮,万籁俱静。碧蓝的腊月与雪白的腊月在子夜交相辉映。世界干干净净。宇宙一尘不染。 我的落草是在凌晨。在纯粹的雪白和纯粹的碧蓝之间,初升的太阳鲜嫩柔媚。我这样叙述是自私的,把自己的降生弄得这样诗情画意,实在不厚道。但诗情画意不是一个好兆头。在这里我要交代一个细节,接生婆麻大妈最初见到的不是我的脑袋,而是脚尖。我弄不清为什么我要选择这样一种方式。我的样子糟糕透顶。麻大妈一见到我的脚趾脸上的神情说变就变,所有的麻子全陷进去,那张厚重的下唇拉得也更厚更长。我的脚趾冒着热气,粉红色,沾满白色胎脂。麻大妈回头对父亲说:"是寤生。"父亲的脸上顿时失去了颜色。父亲的大惊失色一半缘于我们母子的安危,另一半则是让麻大妈的话给震的。目不识丁的麻大妈竟然把"难产"说成了"寤生",那两个字在父亲的耳朵里无比振聋发聩。这和麻大妈的名字叫"雅芝"一样匪夷所思。我是在大学一年级读《左传·隐公元年》知道"寤生"一说的。史书上说:"……庄公寤生,惊姜氏,故名曰寤生,遂恶之。"庄公因难产而遭到生母的厌恶,可见"寤生"不是什么好兆头。但我的降生姿势并没有给我的母亲造成致命的麻烦。麻大妈用她的手掌握住了我的小腿,尔后托住我的腰。我猜想这时候麻大妈已经看到了我腿根的小玩意了。她的接生陡增激情。我的身体热气腾腾,像刚剥了皮的兔子,在麻大妈的掌心渐次呈现出生命意义。她哆嗦着下唇不停地重复、使劲,就好了,麻大妈说,使劲,用力屙,就好了。她的这些话起初是说给母亲听的,后来竟成了习惯,她甚至用手背压鼻壁擤鼻涕时也这样嘟噜、使劲,就好,就好了。母亲张大了嘴巴,只是"使劲"。这个过程困厄而又漫长。母亲不行了。母亲生我最后半个脑袋时几乎耗尽了全力。是麻大妈把我拽出来的。我今天的脑袋又尖又长与这个细节关系甚巨。我的"寤生"终于完成了。身体只剩下一根脐带连系住母体。麻大妈弯下腰,伸长了颈项,用嘴衔住了脐带的根部。麻大妈不是用剪刀,而是用牙齿完成了我的人之初。刚来到这个世界我没有动,我的脸呈青紫色,鼻孔和口腔里贮满羊水。麻大妈用力摁住我的鼻头,我大哭一声,羊水喷涌出来。我今天的鼻头又宽又扁也是麻大妈的杰作。麻大妈大功告成,站在房门口。她老人家疲惫至极,倚着门框。麻大妈喘着气对父亲报功:"好了。"父亲的双手和下巴挂在那儿,听麻大妈说完这两个字,父亲吓坏了。麻大妈的双手与口腔沾满产红,笼罩了一圈鲜艳血光。她的笑容使她咧开了真正的血盆大口。麻大妈的每一颗牙齿都布满血迹。她就那样血淋淋地笑,对父亲说,好了,屙下来了,是带把的。 父亲进门时我没有理他。我被撂在铺了一层花布的泥地上。和别的孩子一样,跷起两条腿,紧握两只拳头,闭着眼睛号哭。 叙事二 大学三年级的那个冬天我专程拜谒过刘雅芝,也就是七十八岁的麻大妈。那一天下了冬雨。村里的草屋与巷弄都显得龌龊无序。我在泥泞的巷底找到了业已孀居的麻脸老人。她蹲在猪圈内侧,四周围了一群人。一个男孩蜜蜂一样为我引路,他从大人的裤裆下面钻进猪圈,大声说,麻老太,城里有人找你。人们让开了一道缝隙,麻大妈正在为一头硕大的母猪接生。母猪是黑色的,八只小黑猪正卧在金黄色稻草上拱母猪的红肿xx头。麻大妈绾了头发,袖口卷得很高,脸上的麻子松成椭圆状。因为眯眼她老人家张开了嘴巴。她的牙只剩了两颗,对称地立在暗紫色上牙床上,像一只蛐蛐。麻大妈望着我。她的紫色牙床使我想起了我的肚脐。这次联想使我的记忆出现了历史空罅,吹动起冬雨里的风。麻大妈吃力地站起来,盯着我的头颅顶部,正确地指出:"你是倒着出世的。"我惊喜地说,您老记得我?麻大妈的脸上没有表情。记不得了,麻大妈说,我接过的娃比接过的猪还多。我很突然地激动起来,说,我是您接的生!麻大妈的双手麻木地垂挂在那儿,半透明的血色水珠在指尖上往下滴漏。这时候有人喊,第九个!第九个!麻大妈坐下去,用她的血手抚弄黑色母猪的红肿产门。是一个小白猪,这个色差给了我极其深刻的印象。大家静下来,麻大妈极耐心地用手托住小猪。小猪的生产过程寓动于静,如日出那样,你不见它动,它就一点一点变大起来。麻大妈变戏法那样接出了猪崽,用干稻草擦了又擦。麻大妈说,你回去吧娃,我不接你你也要来到这个尘世上,这是注定的,你逃不出这个命。大家一齐回过头来,看着我。我把礼物放在地上,麻大妈就那样唠叨着。我疑心麻大妈是在和猪说话,心中无可挽回地怅然起来。我用研究《左传》《圣经》和《判断力批判》的眼睛盯住那双手,找不出这双手与我的生命曾有过的历史渊源。作为一种历史结果,麻大妈手里现在捧着的仅仅是猪。我在幸福之中黯然神伤。我的身体开始颤栗,无助却又情不自禁。麻大妈说,一物一命,可谁也逃不脱一双手。 麻大妈早就死了。她老人家的手在我的想像里散了架,所有的骨头都像竹节,一块一块排列在黑土之中。我现在在海上。我的怀里揣了那张地图。我常干的事就是看地图。没事我就把地图摊开来,这是我亲近世界的一种努力。我在这张地图里走过很多地方。也可以说,我带着这张地图走过了很多地方。在两种迥然不同的游历方式里,我尽量仔细体验微观与宏观。它们是一回事。是世界的正面与背面。是感知的这头与那头。这张地图已经很脏了,折头都生了毛边。但这张地图的本质依然如故。一比六百万这个比例说明了它与世界的关系。这个不同等、不平均的关系里有绝对的对等与精确。世界在人类的智慧面前已经很滑稽了。我就那样一手叉腰,一手夹烟,在千年古柏或万年青石之旁精骛八极,神游四海昆仑。我知道我的样子很像战争年代的毛泽东。但他是他,我是我。我看地图完全是审美的,看久了就会有幻觉,认定自己已在九万里高空,如鲲鹏背负青天。在青天之上我时常产生宇宙式幸福感。我在地图面前甚至产生过恐高症,担心一不小心掉到地图里去。世界真的已经像古书里说的那样了,藏昆山于一芥。世界有时其实是经不住推敲的。 地图的另一迷人处是它的色彩。它的色彩相互区分又相互补充。区分与补充使地形与地貌产生了人文意义。但我眼里的色彩区分恰恰不是行政的,而是语言的。地图色彩的缤纷骨子里隐藏了语言的无限多样。上帝不会让人类操同一语言的,这不符合创世纪的初衷。我们没有必要统一什么,统一是一件不好的事,大统之后会有大难的,弄不好就要犯天条。 离家时我只带了这张地图。我决定两手空空离开这个家。我够了。我受够了。林康终于去睡了。她和我吵了又吵,相持了两个星期。她一吵架便热情澎湃,目光里透视出世俗冲动与毁坏激情。她一吵架身体四周便散发出金属光芒和生命气息。林康在婚前曾是我的一只小鸟,只会歌唱春天、夏夜、植物与爱情。她的身高一米五八,她娇小的身躯在结婚之后裂变成原子弹,能量无比,威力无穷,笼罩了一层刺眼炫目的蘑菇云。她铁青了脸瞪着惊恐的眼睛对我一次又一次大声呼叫:去挣钱,去挣钱,快点去挣钱!这年头不是男人疯了,而是女人疯了。她们在梦中被钱惊醒,醒来之后就发现货币长了四条腿,在她们的身边疯狂无序地飞窜。她们高叫钱。这年头女人成为妻子后就再也不用地图比例尺去衡量世界了,而只用纸币。 我已经放弃我的博士与命题了。我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哲学家说得真好,我们不能放弃我们根本没有的东西。我决定走。离开原子弹,离开充满美丽与充满性高xdx潮的一米五八。凌晨四点我悄悄取了背囊,里面只装了地图。我站在大街上,路灯一拳头把我的影子撂倒在水泥路面。我打了一个寒噤。凌晨四点宁静而又淫荡,对日出充满引诱与挑逗。 叙事三 铁轨伸向远方,发出锃亮的光,乌黑而沉重地闪烁。蒸汽机头在浓烈的白色气团中夜游,黑地喘粗气。铁轨与机头使世界贮满迷乱。凌晨四点的铁轨具有强烈的启发性,它们纵横交错,使"夜"与"终点"一同变得不可企及。我困得厉害。我把衣领竖直,把自己想像成站在铁轨上的狗。远方有许多骨头,它们对我发出青白色的光芒。 我是在嗅觉的引导下来到海边的。火车的长途旅行使我们的听觉变得迟钝,嗅觉却异样活跃。我在昏睡中没有听见海浪的声音,——那种绵软的扑击体贴而又依恋,如做爱的尾声,轻轻悄悄地弥漫开来,再疲惫下去。但我闻见了海腥。我坚信大海就在前方,在地图的右侧一片淡蓝。初恋岁月林康的指尖曾指着蓝色海岸线对我说,这儿,这儿,你带我到这儿。那一年林康十九岁,在西语系读英语二年级。林康十九岁那年通体有一股极好的弹性,如一只乒乓球,在校园道路上跳来蹦去。她的马尾松纷乱如麻,成为红蜻蜓与彩蝴蝶的纯情偶像。我和林康的相识完全是偶然的,而恋爱却是必然的,因为"爱情只是偶然的擦肩而过"。我一直弄不清林康这句话的出处,可能是她的脱口而出。被爱情闹的。恋爱能使十九岁的女子一不小心就说出许多真理。我和林康相识在下雨的路上。她头上举着一本书,张大了嘴巴直冲而来,溅了我一身泥。我说你站住,她就站住。我说我送你。她的眼睛与我的眼睛有了幸福的三十一厘米落差。那时林康的皮肤像瓷器。十九岁,还没有退釉。我相信喜欢新奇的人都这样,他们的恋爱十有八九都始于雨伞下面,而雨伞下建立起来的婚姻十有八九都是灾难,又将终结于某个凌晨四点。后来我们就有了接吻,她说,接吻真好。接下来当然就有了做爱,她又说,做爱真好。后来她嫁给了我。新婚之夜林康告诉我,做新娘真好。在第一个"真好"与第三个"真好"之间,林康从我这里染上了爱看地图的毛病。我们做了许多计划,所有杳无人迹的地方都有我们想像的双飞翼,开满温馨的并蒂莲。林康的尖细指头摁在地图上,一遍又一遍呢喃,这儿,这儿,还有这儿。我一一答应。世界是所有新郎的后花园。 在海上我打开地图。船沿着海平面的弧线向深海航行。地图的四只角在海风中劈啪作响。海碧蓝,望不尽的全是水。世界不复杂,就是水的这边与那边。在海上我马上发现地图失去了意义。海的巨大流动使人类的概括力变得无足轻重。我在甲板上遗忘了平衡,开始晕海,吐了很多腐烂物质与琐碎颜色。吐完了我蒙头大睡。我做了很多梦。它最初涉及老子和爱因斯坦完全是意外。我梦见他们俩是上帝给我的礼物。老子身穿灰色中山装,对爱因斯坦说,欢迎你来,爱因斯坦先生。爱因斯坦说,很高兴见到你,老子先生。老子坐下去,点上烟,认真地品完第一口,说,我们可以谈谈哲学问题,别的事让他们谈去——你应当读过我的书,我写过一本《道德经》。爱因斯坦的十只指头叉在一起,说,我知道有人用汉语写过这本书,我至今没有读到好的德文译本和英文译本,好在我大体知道您想说什么。爱因斯坦头发花白,大鼻头,满脸皱纹。老子笑起来,反问说,译本?永远也不会有。爱因斯坦直了直上身,说好书都这样。老子点头微笑,先生在研究什么?老子问。爱因斯坦看了老子身后的书架,答道,我研究物理,也就是格物致知。俗,老子说,俗了,——你说,宇宙究竟有多大?是这样,爱因斯坦打起了手势,宇宙是一个广阔无边的呈正曲度抛物线状的绝对无限量,又是一个不可逃逸而自我封闭于有穷广袤中的、呈角曲度的四维有限体。你说些什么?老子皱了眉头,灭掉香烟说,医生总是不让我抽烟。请您把自己想像为附着在按差数不到一微米度的三维空间表面上的一个二维几何体,爱因斯坦这样说。老子摆摆手,大声说,这些没用,我们只关注人,活的死的不要紧。别的都可以放一放。我们应当关注宇宙,爱因斯坦辩解说。我们有时间,老子站起身说,我们先吃饭,我们有菠菜豆腐汤,我看这就是宇宙。爱因斯坦望着老子,大而疲惫的眼睛忧郁起来。爱因斯坦说,物理学比政治更能体现一个民族的本质,虽然物理学是全人类的。老子走出山洞,面有愠色,自语说,爱因斯坦是个右派。 我躺在大副的床上,做梦和呕吐。在做梦和呕吐之余追忆似水年华。大海对大陆的敌视太固执了,我不彻底吐干净大陆,大海似乎执意不肯收我。我觉得我已经没有什么可吐了,除非把胃也吐出去。但我不太愿意把我自己吐掉。我知道我的心智已经迷乱了。这全是晕海闹的。为了走向大海我只能接受这样的仪式。向往大海最热烈的当然还是林康。即使在怀孕的日子林康也没有停止对大海的憧憬与展望。她憧憬大海时的静态十分动人,眼睛闪烁干净的光,鼻头亮晶晶的。我曾问过林康,你到底喜欢大海什么?林康回答我说,她就是喜欢在海边花钱。林康说这话时腆着大肚子,一遍又一遍设想我成为亿万富翁,我们的别墅从大连一直排到三亚,从这个房间到那个房间都要在地图面前比划半天。 叙事四 林康怀孕的日子我正潜心于一样重要事件,我开始研究我的家族史。在一个不期而然的宴会上,我意外得到了奶奶的消息。这是一个晴天霹雳。对我个人,对我的家族,这都是一个晴天霹雳。奶奶的消息为我研究家族史提供了可能和良好契机。就我的家族而言,即使在父系社会,奶奶永远是最重要最基础的一环。但父亲从没有对我提起过奶奶。由于奶奶这一祖系形象的空缺,父亲显然经不起推敲。用我们家乡的一句格言来概括,好像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是一位年迈的远房亲戚向我提起了我的奶奶。他喝了四两洋河大曲。这种烈性汁液使他变得心直口快。他把我拉到一边,神秘地说,你有个奶奶,是你的真奶奶,她还活着,在上海。远房亲戚用六十度的眼睛盯住我,压低了声音说,你不是我们陆家的人,你是个东洋鬼子。他喝多了,我不会太拿他当回事。第二天中午,年迈的远房亲戚带了一家老小到我家里来谢罪。他用巴掌掴扇自己的面颊,大骂自己老糊涂,大骂自己满嘴胡话。而父亲在整个过程中一言不发。父亲坐在椅子里,神色相当古怪。父亲最后说,三叔,我也没有怪你。一屋子的人在这个节骨眼上静了下来,都望着我。就是在这个时候我发现酒话恰恰是历史的真面目。历史在酒瓶里,和酒一样寂寞。历史无限残酷地从酒瓶里跳出来,带着泡沫与芬芳,令我猝不及防。一部真实史书的诞生过程往往又是一部史书。这成了我们历史的特色。我们在接受每一部历史之前都要做好心理准备,会有下一个面目全非让我们去面对。"三叔"听了父亲的话便安静下来。两只肩头垂下去,一脸沮丧,如一只落水狗。这往往也是道出历史真相的人最常见的格局。"三叔"缓缓退出我家门槛,自语说,我老糊涂了,我老糊涂了。 空旷的堂屋只剩下我与我的父亲。我们对视了。这种对视有一种灾难性质。父亲与我的目光一下子超出了生命范畴,发出羊皮与宣纸的撕裂声。巨大的孤寂在我们的对视中翻涌,拉开广袤平川,裂开了参差无垠的罅隙。刹那间我就想到了死亡。一种生命种姓被另一种文化所宣判的死亡。这样的发现是致命的,迅雷不及掩耳。父亲故作的镇静出现了颤抖。他的整个身躯在那里无助地摇晃。后来他走到房间里去,在没有光的角落打开许多锁。他用多种秘密的钥匙把我引向历史深处。父亲最终拿出一个红绸包。红绸包退了色,如被阳光烤干的血污,发出不匀和血光。父亲解开红绸,露出一张相片,是发黄的黑白相片。一个新文化旧式少女,齐耳短发,对襟白色短襦。完全是想像里"五四"女青年的标准形象。 是奶奶?我说。 是奶奶。父亲说。 在哪儿? 她死了。 她活着,在上海。 她死了,父亲大声吼叫,这个世界上没有上海!你奶奶死了! 我和父亲再一次对视。父亲的眼睛顷刻间贮满泪水。父亲的泪光里有一种肃杀的警告与柔弱的祈求。我缄口了,如父亲所祈盼的那样。在这个漫长的沉默过程里,我的心裂开了一条缝隙,里面凭空横上了一道冰河。我甚至能看见冰面上的反光和冰块与冰块的撞击声。我听见父亲说,不要再提这件事。父亲说完这句话似乎平静了许多,伟大领袖那样向我指出:只有两种人热衷于回顾历史,要么是傻子,要么别有用心。 林康在这样的背景下怀孕让我无法承受。在她的面前我尽量不露痕迹,却越发心事沉重。对着林康的身子发愣成了我的伤心时分。她的腰腹而今成了我的枷锁。生命没有那么大度,它绝对不是一个世界性、全球性的话题。种族是生命的本质属性,正如文化是生命力的本质属性。种族与文化的错位是我们承受不起的灾难。 林康怀孕之前正和她的老板打得火热。她到底辞去了出版社的公职,到亚太期货公司参与世界贸易去了。她守着一部粉色电话,坐在电子终端面前,对抽象的蚕丝、红豆、小麦、石油实施买空卖空。她先做日盘,在老板的建议下她改做了美盘。也就是说,为了适应中美两国十三个小时的时差,她不得不在每晚八点三十赶到她的交易大厅。这对已婚女人来说无论如何是不同寻常的。她和我说起过她们的香港老板。她的老板是个混血儿,支那血统与威尔士血统各占二分之一,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和普通话。这一点和林康极为相似,她能说一口好听的普通话和英语。林康说起她的老板嗓音都变了,像她十九岁那年。事情到这里当然很不妙。后来她突然再也不提她的老板了。身上的香水气味却日益复杂。她什么都不说,我什么都不知道。她也认定我什么都不知道,但是我什么都明白。 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林康的身孕有极大的可疑性质。不过我很快沉住气了。等孩子生下来再说。如果和我一个熊样,一切平安无事;如果是四分之一威尔士加四分之三支那血统的小杂种,林康自己会料理自己。她受过高等教育,这种自尊和良知她应当有。我只能生一个孩子,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不幸的事立即发生了。林康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我却开始了家族血源的艰苦寻根。我的内心进行了一次极大逆转,我甚至巴不得林康怀上一位英国小绅士。我会爱他。他的生命之源毕竟没有屈辱。 康,你怀的孩子是我的吧?有一天我终于问道。 呆样子。 你回答我,是我的吧? 不是你的是谁的?呆样子。 你他妈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拍案而起,破口大骂。 你知道什么了? 你说,孩子是谁的? 是你的。 是我的?我他妈才操了你几次? 林康不吱声了。她陌生地望着我,脸上红得厉害。她终于掉过脸去,我知道她不习惯我这样说话。下作,林康轻声说。我走上去叉住她的头发,我想我的内心彻底乱套了。你说,是谁的? 你的。 你和他睡过,我他妈什么都知道! 我和他睡过,但孩子是你的。 孩子是那个狗杂种的! 是你的。他答应我用康乐套的。 我给了她一个嘴巴。 我知道对不起你。 你给我做掉。 孩子绝对是你的,我向你发誓,康乐套是我亲手买的,日本货,绝对可靠。 我又给了她一个嘴巴——你给我做掉。 我不做,林康捂着脸突然加大了嗓门,要离要散随你的便,我不做,你这狗杂种,你休想!我就要生,让你看看是什么狗日的种!那段骚乱的日子我专程赶到上海。我的掌心握着那张世界著名的上海市交通图。我在吴侬软语里走过无数街巷里弄。我一次又一次摊开地图。我知道我的奶奶就生活在这张地图里面。打开地图我就热泪盈眶,憋不住。我行走在上海大街,我的心思空无一物地浩瀚,没有物质地纷乱如麻。数不清的悲伤在繁杂的轮子之间四处飞动。我奶奶的头发被我的想像弄得一片花白,她老人家的三寸金莲日复一日丈量着这个东方都市。我设想我的奶奶这刻正说着上海话,我倾听上海人好听的声调,感动得要哭。可我听不懂上海话,正如我没法听懂日语。我在夜上海的南京路上通宵达旦地游荡。我尽量多地呼吸我奶奶惯用的空气。我一次又一次体验上海自来水里过浓的漂白粉气味。因为寻找,我学会了对自己的感受无微不至。每一次感受奶奶就靠近一次,我的胸中就痛楚一次绝望一次。十一天的游荡我的体重下降了四公斤。感觉也死了。我拖着皮鞋,上海在我的脚下最终只成了一张地图,除了抽象的色彩,它一无所有。我相信了父亲的话,这个世界上没有上海。上海只是一张地图。它是真正意义上的地图,比例1∶1,只有矢量与标量,永远失去了地貌意义。但上海是我奶奶巨大而遥远的孤岛世界。她老人家的白发在海风中纷乱如麻,她老人家站在岸边思乡。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上海就是我奶奶的天涯。人类的宇宙只有一个中心,那就是家园方言,也就是地图上那一块固定色彩。世界就是沿着家乡方言向四周辐射的语言变异。 那个下雨的午后我独自一人向上海火车站步行。上海的雨如上海人一样呈现出矛盾格局。我的头疼得厉害。巨大的广告牌不停地提醒我上海的国际性质。我一步一回头。在雨中我一步一回头。我一次又一次回头。我对所有老年女性呈献上我的关心与帮助。她们用警惕的目光注视我,捂着包离我而去。大上海像水中的积木。空间把我们这个世界弄坏了。空间的所有维度都体现出上帝的冷漠无情。我坐在火车站二楼茶座里,透过玻璃再一次注视这个茶色城市。上海在玻璃的那边无限安宁。我的心胸空洞了。悲悯汹涌上来。这股浩淼的悲悯成了我上海之行的精神总结。我捂住脸,失声痛哭。我在巴掌后面张大了嘴巴不能自已。我的四公斤在上海消失得无声无息,只在我脸上留下多余的黄色皮肤。历史在这里出现了裂口,被斩断的疼痛鲜活热烈地对我咧开牙齿。火车带我去了北方,那里有我的故乡。火车在拐角处伤心地扭动,上海向南方遥遥隐去。我坐在车窗下记起了父亲的话,这个世界上没有上海。我记住这句话。多年之后我将把它告诉我的子辈。 叙事五 奶奶那一年十七岁。这个年龄是我假定的。我坚信十七岁是女性一生走向悲剧的可能年龄。十七岁也是女性一生中最薄弱的生命部分。我奶奶十七岁的夏季酷热无比,这个季节不是虚拟的。如果一定要发生不幸,夏季一定会安静地等在那儿,不声不响做悲剧的背景。奶奶刚放了暑假,在家里歇夏。奶奶的父亲是一位极有名气的乡绅,他从镇江带回了那台留声机。那台手摇式留声机整日哼一些电影插曲。奶奶的夏天就是伴随那台留声机和西瓜度过的。奶奶大部分时光坐在屋里,无聊地望着头顶上的燕窝。奶奶的雪白手臂时常体会到红木桌面的冰凉。那种冰凉极容易勾起少女的伤春情怀。按照常识,这时候她心中无疑出现了一位男人,某个电影男演员或她的英文教师。她老人家那年的上衣应当是白色的,喇叭裙当然选择了天蓝。齐耳短发,整天无精打采。有一幅忧郁动人的面侧。这种设想是那张惟一相片的精神派生,没有史料意义。 奶奶的忧郁在秋季即将来临时结束了。夏季的末尾我奶奶再也没有心思忧心忡忡。原因不复杂,掐一掐指头也能算出来,日本人来了。日本人到我们故乡的有关细节,我在另一部作品里作过描绘,大致情形就是这样:日本人的汽艇缓缓靠岸。表情凝重的日本人在石码头一排排站好,不久围过来好多闲人。他们兴奋好奇地看着一群人咿里哇啦地挺胸、立正、稍息、归队。这时候不远处的小阁楼上突然有人喊,日本人,是日本人!人们相互打量一回,轰地一下撒腿狂奔。大街上彼此的推拉与践踏伴随尖叫声使胳膊与腿乱作一团。小商贩们的瓜果四处流动,茶碗与成摞的瓷器惊恐地粉碎,发出失措无助的声音。日本人没有看中国人的狼狈相。他们没兴趣。他们目不斜视,表情严肃。他们排成两路纵队,左手扶枪右臂笔直地甩动,在楚水城青石板马路上踏出纪律严明的正步声:哒。哒。哒。哒。 《楚水》第三章悲剧(似乎)总是发生在偶然之间。所谓偶然就是几个不可回避碰到了一起。这才有了命,才有了命中注定。作为史学硕士,我不习惯依照"规律"研究历史。历史其实是一个浪漫主义诗人,他兴之所至,无所不能。历史是即兴的,不是计划的。"历史的规律"是人们在历史面前想像力平庸的借口。历史当然有它的逻辑,但逻辑学只是次序,却不是规律。 对于中国现代史而言,日本是一个结。而对于我们陆家家族而言,日本人板本六郎是另一个结。 板本六郎在夏日黄昏随小汽艇来到了楚水。一路上没有战事。作为这支小部队的最高指挥官,板本六郎的注意力不在岸上,而在水上。中国河水有一种忧郁气质,习惯在安分中逆来顺受。日本汽艇驶过的水面留下一道长长的水疤,使清凉变成一种视觉上的灼痛。板本六郎坐在汽艇的顶部,身边是机枪手大谷松一。板本六郎军帽后的挡阳布在夏风中跃动,不时拂动后脑的中国风,给他一种柔和动感的凉爽。 县府的投降使占领形如儿戏。战争就这样,一寸土地有可能导致大片死伤,而大片疆域也可以拱手相让。日本人进入楚水城首先做了两件事:一,受降;二,到大雄宝殿拜见菩萨。日本人的这两件事完成得极为肃穆,这两件事本身却互相矛盾。是一种大反讽。真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板本六郎的这次宗教活动是麻木的。他不相信中国菩萨能听得懂日语祷告。他的祈祷总体上心不在焉。他无限意外地,也可以说无限惊喜地看见了这样一副对联:杨柳枝头净瓶水 苦海永作渡人舟板本看见了两行好书法。板本走过去,他投入了另一种宗教。板本的心智在皈依,是一种幸福细软的文化靠泊。 书者用的是赵孟笔意。撇捺之间有一种愉快飞动。盼顾流丸,杳然无声,风情万种,得尽风流。书者对汉字的分布与解意释放出晓通人间烟火的真佛灵光,苦行之中隐逸着一种大幸福与大快乐;操守与自律里头又有一种大自在与大潇洒。每一个字都是佛。在这样的小地方隐藏着这样的大书家,完全符合中国精神。怀瑾握瑜历来是中国人的胜境。板本六郎找到住持,行过礼,在纸上写道:对联写谁?住持看了半天,明白了他的意思,接过笔,写下三个字:陆秋野。 寻找陆秋野没有费板本六郎的工夫。板本六郎只身一人于次日下午登门拜访。陆秋野不在家。他的女儿婉怡孤身一人坐在红木桌旁读书。陆秋野的女儿抬起头,看见过廊里一位戎装日本人从天而降,她的眼睛顿然间交织着无限惊恐。下人张妈手执抹布,僵硬地注视了这次历史性对视。张妈后来成了我们家族史里的关键人物。历史就这样,每过一段时间就把一个奴才推到无比重要的位置上去。历史被下等人的观察与叙述弄得光彩夺目,而历史本身则异样寻常。 陆秋野的女儿婉怡是在日本人立正、向后转走后坐下去的。她自己一点也不记得什么时候站起身子的。婉怡坐下后大口喘气。张妈丢下抹布不停地揉小姐的胸脯。小姐说,张妈,张妈,张妈。太太从后院进来时小姐已经安顿好了。太太吩咐下人用桑木门闩闩死大门,脑子里不停地问,出什么事了,到底出什么事了? 婉怡就是我奶奶。这个父亲当然知道。但了解历史的人易于规避历史。人类完全把自己弄坏了。我想父亲对这一细节比我更为了解。那一年冬天母亲向我叙述一九五八年,那是母亲怀我的日子。她刚怀上我,父亲就逼她去医院做人流。这一细节不同寻常,它至少表明了父亲对家族史的了解程度。对历史的洞察引起了父亲内心的种姓慌乱。知父莫如子。林康怀孕后我坚信我了解了父亲。我再说一遍,这已经完全超越了生命范畴。种姓文化在这里无限残酷地折磨父亲的过去完成与我的现在进行。 叙事六 一九五八年的冬季是一个冰天雪地的冬季。这时的父亲早已不在楚水县城,而在乡下。他和爱因斯坦一样做了右派。母亲正是在这一年怀上了我。母亲无限惊喜地告诉父亲这个秘密。这是初次怀孕的女人常规性做法。母亲把父亲拽到土灶后头,压低了声音说,她可能"有了"。父亲望着母亲,父亲的脸上顿时刮起了东北风,残荷败柳东倒西歪,呈现一片冬景。父亲沉默了好大一会儿,阴着脸说,知道了。随后开始了漫长沉默。父亲的沉默像刀片,能把你的肉一点一点割下来。父亲在几天后对母亲说,你最好回城里"做掉"。母亲说不。母亲接下来问干吗要"那样"?父亲便不开口。母亲这时随父亲来到乡下,在破庙里教孩子们四则混合运算以及《收租院的故事》。母亲沉默了一会儿说不。面对母亲的固执,父亲的固执表现得更为内在和有力。他拉下一张瘦脸,皱纹都绷直了,终日不说一句话。父亲不肯和母亲对视,甚至不碰母亲端上来的饭碗。父亲的沉默带有巨大的侵略性,可以压断他人的神经(所谓他人其实只有母亲)。父亲的沉默在其他方面用得却极其拙劣,他用沉默进行政治斗争,结果输得一塌糊涂。他们把父亲赶到了乡下,让他面对泥土和牲口,他们让父亲和泥土与牲口比试,看看泥土、牲口和父亲谁先开口讲话。但母亲终于让步了。母亲端上碗对父亲说:"我回城去。"父亲听了母亲的话也做了让步,他接过母亲送来的麦粉粥,沿着瓷碗喝了一转。他们相互看了一眼,幸福得伤心死了。生儿育女是父亲绝对不敢正视的东西。我觉得父亲的苍凉心态已经体悟到了生存极限。大悲悯与大不幸使他学会了正视家族生态。他把自己当成了我们家族史上的一块石碑,他的存在只意味着家族生命的一件事:到此为止。我认定父亲一定有过自杀的念头,他没有自杀成功只可能是技术上出了纰漏。 母亲的手术没能如期进行。偶然因素在历史的节骨眼上再一次站起了巨大身躯。我至今能看到它的黑色阴影。母亲的手术费在码头上给人抢光了。丢钱的愤怒坚定了母亲"不要"的决心,这多少有点不可理喻。回到乡村父亲就走到大队卫生站,他找到了赤脚医生。医生说,办法是有的,就是大人要受内伤。父亲没有做声。医生给了父亲一整瓶奎宁。这种由热带作物"金鸡纳霜"提炼而就的特效药,专治疟疾,同时兼备收缩子宫之功效。鉴于这一效能,奎宁一度又成了堕胎良药。它成了乡村爱情悲剧里最有力的巨灵之掌。母亲接过奎宁后镇静无比。她倒出了一把,昂头吞了下去。几十分钟后母亲的脸上开始发白。她躺下了,当晚就神志模糊。母亲喘着大气说,下来了没有?父亲没有回答。母亲说,再吃、再吃、再吃。恐怖在这个时候袭上了父亲的心头。母亲已经完全不对劲了。母亲大病一场,堕胎却没能成功。我在母亲的子宫里坚守自己的阵地,直至最后胜利。我的头痛病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把奎宁。从记事起我的头就疼。我一直认为人应当头疼,就像长眼睛和流鼻涕一样理所当然。我看了《西游记》后才知道,即使是孙悟空也是不该头疼的。头疼完全是有人念咒。头疼是一件最头疼的事。它伴随着思想,成了我思想的前提和代价。 母亲病愈后没有放弃她的使命。她可能已经忘记了堕胎的初衷,只留下了一种心理愤恨。她开始为堕胎而堕胎,就像不少人为吃苦而吃苦,为拍马而拍马一样。母亲挑水、登高、深蹲、下跳,母亲在炎热的日子里拼命跳绳,绳索在她的脚下头顶呼呼生风。母亲从一数到两千,母亲累倒了站起来,生命不息堕胎不止。但母亲终于失去了信心。母亲逢人就说,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怎么就是下不来?母亲说,你拿碾子碾吧,实在是下不来了。父亲动了大怒,沉默的父亲终于高声呵斥说,生,给我生,我倒要看看是个什么东西。沉默的人一开口往往就是真理与命令。母亲这时候相信了命。命就是这样。命中一丈难求八尺。 林康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背影也开始糟糕。她白天在家吃饭睡觉,夜里去交易大厅上班。我不知道她那个老板是怎么弄的,竟然允许她这样在公司里进进出出。在我研究家族史的惨淡岁月,我和林康的关系反而平静了许多,像两个客人,彼此相安无事。林康有好几天甚至都像贤妻良母了。随着我对历史研究的逐步深入,我日渐消瘦下去。林康怀疑我有了外遇。这是她所希望的。这样也许就扯平了。所以林康明白无误地告诉我,你可以在外头"搞"。应当承认老婆怀孕是男人的危险期,多数男人在这段日子里不可救药。但我没有外遇。我坚信这段日子的前期我已经阳痿了。我甚至盼望自己就此松软下去。这没有什么好可怕的。就是在这段日子的前期我爱上了汉字,是夹在日语里的那种。我在新华书店里找到了日语教材,上面用最时髦的圆头体写了"日本语"三个字。我不知道这三个字用日语发出来是什么声音,但我凭借汉语文化直接走进了日语。世界上竟然有这样两种民族,凭借一个民族的文化呼吸体验到另一个民族的文化体温,而这两种文化相去甚远,只在文字里留下一些似是而非。为此我曾伤心万分,内心风雨交加,千古悲伤风起云涌。我就是在这个伤心的午后决心学习日语的。我捧回了大捆日本语书籍和教学磁带。林康望了一眼我手里的东西,没有开口,我也没有开口。我望着林康,她脸上的那种神情一下子又回来了,她脸上的中国表情刹那间唤醒了我:我从来就是个汉人。看到林康的表情后我立即决定放弃日语。这两个决定之间只有七十六分钟。我认定了我一生将是这七十六分钟的矛盾体验。我将在这种冲突中风雨飘摇。远方之月 静静秋穹 沐浴岸之彼与此月亮升起来了,这是海上的月亮。海上的月亮有一种宇宙性浩瀚悲伤。听不见风,风把月亮揉碎了,随海面千里闪烁。我的头不昏了。我坚信我已经把自己吐干了。我的身体空空荡荡,接近于无限透明。我不再晕海。这是一个奇迹。是我的头疼治好了我的头晕。我的头再一次疼痛起来,也就是说,我又可以思想了。但这一次头疼对我意义重大,它不是回到当初,而是一次涅,是心智的皈依与宗教的诞生。头疼是我的天国走廊,它使我的思想沿着这种锐利的感觉拾级而上。我立在子夜的海面,头顶是宇宙,脚下是海洋。大海的严寒逼近了我的肌肤。我幸福地颤栗。我坚信上帝就在身边,人类已经离我而去。我以人类的形象在冬的子夜和上帝对视。我幸福地颤栗。我大声尖叫。我发出前所未有的古怪叫声。我呼喊,但不能说话。我只会说汉语。任何语种都是对上帝真意的曲解。我不用任何语言。我不说话。我发出古怪的声音,没有回音。这很好。月夜的世界就剩下月亮和我。月亮冰冷,我用身体体验月亮冰冷。宇宙,我是你的知觉,我冷。我幸福地冷。我无限冲动地冷。陆地是你们的,同志们,大海归我了;白天是你们的,同志们,子夜归我了。你们在大陆上做梦、谋划、盗窃、性交、暗杀、窥淫。我在海上,我沿着月光看见了宇宙的浩瀚悲伤。 你是谁,孩子?你在大海上哭什么? 你别过来。你是谁? 我是安徒生。你八岁时在我的书上见过我的木刻肖像插图。你读我的书时流泪了,孩子。那是你第一次读书流泪——给你,这是火柴。 你怎么到大海上来卖火柴? 我不是卖火柴,孩子,我只是听到了你的哭声。我住在北欧的童话白色里,那是一种无比干净纯粹的雪白。我知道你是一个汉语史学家,我来看你。我听说你在汉语面前遇到了麻烦,你不应该有那种痛苦,孩子,你太小家子气了,这只是一件很小的事。很小,孩子,你应当热爱汉语,是汉语哺育了你。上帝给了我们每个人一个语种。每个语种都是上帝的一种方式。 这绝对不是一件很小的事,安徒生先生,我是卡尔·马克思,德国哲学家。马克思从远处横插进来,站在我与安徒生中间。他的大胡子在月光下如一团白色火焰。麻醉人民的精神鸦片是宗教;而对你来说,安徒生先生,是童话。人类应当放弃童话,就像火焰应当放弃冰块! 我读过你的书,卡尔·马克思。您的汉语说得很好。 我的汉语非常优秀。可我用汉语读不懂用汉语出版的马克思著作。我无法用汉语思想,你知道,思维一旦不能用语言来进行,不是思维有问题,就是语言有问题。你瞧,我买了这么多汉语著作,全是我的书。中国的市场上过去是我的书多,现在是日本商品多。你知道日本吗孩子?你应当关注日本。它不是一个国家或民族,对于当代世界而言,日本是一种形而上。 叙事七 日本不只是形而上。日本人敲门来了。日本人站在陆府的两只石狮中间,伸出手,用中指的关节敲出极其形而下的声音:咚咚。 开门的是张妈。张妈一眼便认出了身穿便装的板本六郎。下等人对陌生人的记忆个个都是天才。张妈出于本能随即便要掩门。板本拨开张妈的胳膊,笑起来。板本的笑容是张妈毫无准备的,张妈就那样看着板本六郎结实牙齿上银白的光,双手垂挂了下去。板本的身影走过了陆府的天井,他的双脚在"人"字形地砖背脊图案上交替踩踏。这时候陆秋野已经走上了过廊。他们相互对视。他们的对视风静浪止。板本说,陆秋野?陆秋野说,是。板本走上台阶,看见许多细微的汗芽亮亮晶晶地从陆秋野的额上往外蹦。板本说,我是板本六郎。陆秋野的手往客厅的方向伸过,说,请。板本跨过门槛,一边走一边脱手套,脱得从容斯文又傲岸狂妄,一只指头一只指头慢慢拽。板本坐在红木太师椅上,白手套扔在了桌面上。我看见过你的字,板本说,我喜欢你的字。陆秋野站在一边,见笑了,陆秋野说,涂鸦罢了。板本的脸阴下来,说,我喜欢你的字。不敢,陆秋野惶起来,说,实在是不入流。八嘎,板本大声说,我喜欢你的字。陆秋野怔在了那里,不知道该说什么。客厅里骤然寂静。陆秋野的耳里訇然响起条台上的钟声。静了好大一会儿板本说,我想看看先生的书房。陆秋野回过头去,说,张妈,茶。板本伸手拦住,说,茶不好,我们喝酒。板本走进书房,四壁就挂着字画各一幅,别无特别之处。板本从书案上取出两支香,掏出打火机点燃,插进白瓷香钵里去,说,我磨墨,先生赐教几个字。这时候张妈送酒进来,陆秋野对张妈说,张妈,你来磨墨。板本说,我磨墨。张妈倒了酒,是两碗花雕,就退出去。板本端起酒来,小心地喝。放了酒就恭敬地研墨。陆秋野心神不定,泡笔,铺纸,而后坐下来入静。各喝了一碗,陆秋野提了笔,写下"野渡无人"。想团掉,见板本盯着,又不敢。板本拿起来,只看了一眼,说,狗屁不通。陆秋野气浮上来,怎样调息总是乱,一口气写下四幅,自己的脸上也惭愧了。板本就不高兴,问,陆先生这样浮躁,是怕我杀人吧?陆秋野一气说了五个"不",端起酒,只是喝。板本说,要不就写"秦月汉关",意思多多有。陆秋野提了笔,凝了半天神,又放下,说,这样的意思我越发写不好了。板本说,我研的墨可是到了好处,写不出好字,不该。陆秋野又喝过一回酒,写下"玉人教吹箫"。板本说,次品。陆秋野埋下头,又写下两幅。板本端详了半日,说,庙里的字怕是先生偷来的。板本端着酒,径自走到客厅去,静坐了半小时,方才回到书斋。陆秋野脸上早上了酒意,案子上已写就了一幅,是隶书"竹西佳处"。板本说,唷西,脸上始有松动,板本说,有意思了,有点意思了。他们碰了碗,坐下来却又不语。板本后来说,中国文化确是美文化,但红颜薄命,气数已尽,不长久了。陆秋野唏嘘了片刻,站起身,随手写下"春去也"。横竖里头气息奄奄,枯枝败叶,悲婉凄切。板本放下酒,眯起眼来。板本摸着下巴,好半天说,上品,回头看陆秋野已是涕泪滂沱。板本说,一染上暮世残败气,中国文化就韵味无穷,天意。板本酒意上来,扔了碗,大声说,你们有什么用,支那人,你们就会说美丽的伤心话,就会弄断肠的婉约玩意。你们不配活。你们是活尸。陆秋野望着"春去也",脸上羞得不成体统,都走了样。陆秋野酒气全涌上来,重铺了一张大宣纸,换了笔,蘸足墨,运足气,恣意挥洒,一扫阴柔,凭空而来千钧气力,赫然而成"打倒日本"。四个字血脉贲张,金刚怒目,通体透出一股杀气。板本愣住了,却去了豪兴,凝神望了半日,大呼"神品"!板本沉静了十几分钟,呢喃说,日本会有这样的艺术,会有这样的中国文化。板本无比激动地说了一大通日语,他打起手势,面对陆秋野又吼又叫。他的目光交织了希望与愤怒,最后用汉语说:"我会再来的。" 板本走后陆秋野晃进后院,太太和女儿惊恐地迎了上来。陆秋野一屁股坐上了石凳,石头的凉意顺着屁股眼直往里头飕,酒意也去了大半。陆秋野对着太太视而不见,说,我闯下大祸了,陆家大祸临头了,我们陆家大祸临头了。夫妻相对,无言而泣。陆秋野好半天才说,是酒害了我,是酒乱了我的性。 板本的第三次登门是在次日黄昏。依然独自一人。板本表情宁静从门前款款而至。板本的平静登门使陆秋野如释重负,却又疑云四布。板本显得开朗豁达、神清气爽。见了陆秋野就喊"先生"。板本一边走路一边大声说要向陆"先生"学习中国书法。陆秋野躬身应承,随后领着板本在陆府里随意走动。陆府里所有的人都与板本一一见过。这里头当然包括十七岁的小姐婉怡。这是婉怡与板本的第二次见面。应当说,第二次见面是他们的真正见面。这次见面婉怡闻到了板本身上浓重的香皂气味。这个细节至关重要。女性的嗅觉是许多大事的开端。香皂气味使板本的形象生活化了,使十七岁的婉怡确信板本是一个"人"。这个结论导致了我们家族的大不幸。对"人"的判断历来会导致灾难。关于"人",是与否的判定经常走向其背反。"人"与"非人"历来是人的两极世界,它如同正极与负极吸附在同一磁石上面。由人到青面獠牙,只需转个身。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是现实一种;一不留神原形毕露,是现实之另一种。 叙事八 我得出这个结论不是从历史处,是在林康那里。我时常用即时的当值婚姻当作参照去做史学研究。这是我的方法论。平庸的男人结婚后一不小心就是天才,天才男人结婚后一不小心也会平庸。我是前者。我在婚后的第一个清晨依然不能领悟这一点。我们是"五一"结的婚。在那样的日子里全世界的劳动人民精神饱满,性欲旺盛,是结婚的大好时光。我们在五月二日上午九时醒来,身心疲惫而又爽朗。内心宁静如水,没有骚动与欲望。虽说同居日久,毕竟稍有慌乱。婚姻使我们理直而气壮,在全世界劳动人民大团结的日子里,我们春心勃发,风起云涌。林康醒来后我们又吻了一阵,她像一只啄木鸟,吻得又开心又迅速。我们谁也不愿先起床,衣裤鞋袜扔得一地,仍旧可见昨日的忙碌。十点我们终于起床了。这次起床对我们双方意义重大。我们为对方穿上内衣外裤,一切都显得兴致勃勃。我们的起床延续了一个小时,其中间隔了诸多亲吻与抚摸。林康就在这时候说了那句伟大的话,她说,当新娘真好。 婚后的林康开始了社交。她认识了一大帮风姿绰约的女人。林康说,梅莉的鸡心项链那么大,都像鸭心了,你看看我的。林康说,小杜她丈夫上月在股票上发了,三个小时净赚四万八。林康说,人家媛媛那才是戒指,真正的南非钻戒,哪像我,整个一铜箍。林康说,华兰兰家有高保真松下卡拉ok了,话筒都是松下牌的,金色,上面有英文panasonic。林康说,朱彤的卫生巾厂开了两年,小汽车都驶到公共厕所了。我一次又一次心不在焉地面对书本或地图,听林康说外面的世界。林康叙述的样子像受过惊吓,又激动又惶恐不安。我揽过林康的腰,尽量温和地说,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林康说,面包当然有,你娶我还不就是买了块面包。林康说这话正是她当新娘的第十七天。书上说新娘的第十七天是女人一生中最美丽的二十四小时。我记起了这句话。怀着这样的心情我审视我的妻子林康,我的心顿时凉下去。林康婚后的第十七天大失水准,出奇地难看。林康转过了身,她的步行动态也出了问题。这世界变化真快。 我不是一个敏锐的人。我对世界的变化相当地迟钝。我并不经意世界的五彩缤纷与疯狂穿梭。世界在轮子上,朝自己不明了的方向轰然撞击,一路闪耀金银火光。商业与市场在风蚀人们的神经,人们既兴高采烈又忧心忡忡。尽管我不敏锐,可我知道世道的变化已经来临,正跨越我家的门槛。金钱在半夜敲我们的家门了,像贝多芬的第五交响曲那样,0333|i⌒|0222|7|7⌒|,命运敲响了我的家门。林康和我吵一次命运就向我逼近一次。我感觉到了世界的力量,可我不知道世界在哪里。我漫无目的走上大街,大街上布满阳光,各色人等行色匆匆,所有擦肩而过的人都留下酸臭的汗味。人体的这种分泌物充满了丑恶性质,它使肉体与精神变得黏稠。焦躁的喇叭声宣泄了司机的内心烦倦,反映出人类对自身目的过于热切与缺乏节制。我走了一会儿就累了,累透了,都不知道城市在哪儿了。我回到家,捧起书。我并不想研究历史或学问,我只是让浮动起来的心再降一降、静一静,有能力迎接林康。 天气开始变热。我们新婚的新鲜劲头似乎过去了。我们的床笫之事有了些节制,大热天我不再冥想,人也疲沓起来。林康一日接一日地忧郁下去。她终日盘算我们两个中的一个"下海"或"跳槽"。我提议说,我们到卡拉ok厅里去坐坐,兴许有点乐趣。我们选择了最便宜的一家,最低消费每人人民币三十元。我们坐在空调冷气里,手执冰镇雪碧,四处一片暗蓝。林康说感觉好多了。乘着兴致我为她点了几首歌,她唱得很开心,就是低音低不下去,调子起高了,高音部分又吊不上来。我注意林康的大臂上又有了清爽滑腻的手感。一下子又回到初恋岁月,整个晚上林康就热烈地说,再唱一首,我就又为她再点一首,临近子夜告别歌厅的时刻,林康又说,再一首,最后一首,唱完了就回家。 我们的好心绪没有能耐到回家。从卡拉ok厅里出来我们的皮肤就像烧着了。世界是逃不掉的,它永远是老样子。你躲来躲去还是要回到世界里去。在路灯下面林康的情绪坏了下去,脸上又出现了忧郁,她的脸色在路灯下慢慢地难看起来。林康说,什么时候家里能装上空调,小日本的空调一个要一万多。我说,要不你到日本去。林康说,能去早就去了,没那个命。我说,日本人可是给我们打回去的。林康笑起来,说,算了吧,你算了吧,中国人个个都是皇帝的心,太监的命。我说这话可说差了,你就没有嫁给太监。林康说,你就剩那么一点能耐了。这句话我听了不开心,内心的厌烦如夏夜一样升腾,我和林康在城市的夏夜款款而行,在城市的夜景里构成了又一幅爱情与婚姻的苦难即景。我开始了心不在焉。我不时打量踽踽独行的少女,她们像蝙蝠,在夜的颜色里华丽地飞行。我其实不是一个花花肠子的男人,我弄不清楚这一刻我为什么这样看女人和姑娘。这不好,尤其当着妻子的面。林康说,你看什么?林康显然发现了我内心世界的新动向,女人做了妻子在这上面都是有眼力的。我说,看什么?我什么都没看,我只是有些心不在焉。不对吧,你弄错了吧,林康说,是对我心不在焉吧。我说,有什么好看的,又不是什么天仙。林康站住了。我也只好停下脚步。不打自招!林康恶狠狠地说,林康这么说着兀自走了。我无趣地走在后面。我认为林康应当说"此地无银三百两",这样说文雅些。"不打自招",这样的话完全是拉板车的人用的。我追上林康,说,看你气壮如牛,完全可以拉板车去了。林康又停下脚步,两只手抱在怀里,冷笑着说,怎么嫁到你们陆家来的就得拉板车? 林康这话委实有些过分了。她这话是冲着我父亲来的。我父亲几乎拉了十年板车。我的童年就在板车上一路吱呀着过来。 叙事九 父亲拉板车始于一九五八年。他成功地做了右派,整天拖着那辆木轮车跟在贫下中农身后,洗刷他的灵魂。父亲的拉车姿势是他留给我的最初印象。这时的父亲显得很粗壮,脊背被太阳烤得油光闪亮。但父亲的臀部糟糕透顶,雪白细嫩,下河洗澡时显现出与后背和双腿令人绝望的分界。父亲的臀部是他惟一没有被改造好的部分,是旧时代残留给他的最后的一块文人气息。拉板车的岁月父亲终年不说话,像个哑巴胎。父亲对人类语言的敌视极大影响了我的智力发展。我到三岁都不会说话,九岁依然口吃。父亲不着急,母亲也不着急。我猜想父亲可能不太喜爱他的母语。但父亲拉板车的日子产生了我的诗意童年。坐板车成了我一生的最大理想。父辈的不幸时常为儿辈完成一种乌托邦。我的童年生活浸泡在那种桃源式的歌谣里。鸡鸣桑树巅,犬吠泥墙边。我的世界里只有泥土和植物,对它们我可以为所欲为。父亲告别城市为他自己带来了宁静,也为我母亲重新树立尊严提供了机会。父亲不说话,母亲则成了最优秀的乡村教师。父亲不招人喜欢,也招不到讨厌,而母亲则是广受欢迎的乡村客人。母亲的外地口语与众不同,她的言谈里有完整的主谓宾与定状补。她的口语就像"毛选"那样又标准又正确。许多农民把他们的孩子送到母亲面前,他们盼望自己的后代能像我母亲那样,一开口就不同凡俗,甚至能拿起毛笔,在新春时分的大门上写下一副对联,表达他们对党、对毛主席、对大米棉花以及酱醋油盐的款款深情。 父亲拉板车的后期阶段我沉醉于我的科学研究。我和贫下中农的红后代们整天研究新型食物。那一年我五岁。我们的方式很原始,即身体力行。我们四处寻找,找到什么吃什么。饥饿使我们对鲜嫩植物充满好奇与欲望。人类对食物的不断发现应当归功于人类的饥饿感。人类饿不死不是因为有食物,相反,是饥饿本身。世界在饥饿面前无所不能。大学三年级我曾在图书馆九楼通读汉文版《资本论》,马克思没有能说出这个真理,这是这部从商品入手研究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经典巨著给我们留下的巨大缺憾。谁是我们的食物,谁是我们的非食物,这个问题是生存的首要问题。我们吃棉桃,吃槐花,吃枸杞,吃桑叶,吃芨芨草,吃野茼蒿,吃芦苇心,吃椿树根。我们决定吃什么什么就能吃并且好吃。一九六二年的春天是槐树花最疯狂最艳丽的一年。与此同时,也是楝树花最妖娆最鲜嫩的季节。春风乍起,落英缤纷,千紫万白,交相辉映。槐树的白花与楝树的紫花使我们的村庄呈现出一种大丧礼式的隆重与喧闹纷繁,就像林黛玉所描绘的那样,花谢花飞飞满天。林黛玉吃燕窝喝参汤,她当然要关心花瓣的飞行姿态。我们不关心。我们不认识姓林的黛玉。我们对植物的好丑喜恶只有一个标准:是否能吃。但你要知道槐花的滋味,你就要亲口尝一尝。"尝一尝"的结果是令人振奋的。味道好极了。我想我肯定是吃得太多了,当天夜里我就开始拉稀,拉稀令人绝望。肚子里的严重亏空使拉稀的意义超出了病理性质。这次拉稀使我的脑袋更尖,下巴更长,鼻子也更扁。这次拉稀的旷日持久超出了常规。多年之后我依然有这样的条件反射,看见槐花飞扬我就想拉。父亲无计可施。父亲与母亲正一起承受着大便干结的折磨,他们吃秕糠,啃地瓜,排泄物在腹部百结愁肠。父与子有关排泄的矛盾格局给了父亲以灵感,他决定以毒攻毒。父亲用秕糠往我的嘴里塞。第二天他的以毒攻毒便大获全胜。拉稀与便秘的斗争以秕糠的最终胜利而告终。我不拉了,立即又走向了反面,只剩下大便的欲望,却无拉稀的晓畅。多年以来我一直做有关大便的梦,百般辛劳而无功。肛门的压迫感让我快要发疯了。大学时代我曾就此请教过我的心理学老师。这位高个子"弗学专家"从释梦的角度认为我可能是"性亢进错位"。他一边给我开书单一边启发我,注意"性欲肛门期利必多转移"。大便阻塞的历史时代我渴望放屁。不过话说回来,依照经验,我是不太情愿放屁的。肚子里的东西都是宝,值得去爱护、去珍惜,哪怕是气体。节省一点是一点。我们这个民族是放屁也能放出失落感与忧郁感的民族,应当产生史诗与艺术巨制。有人说"一不小心"就能"弄"出个《红楼梦》,我是相信的。肯定会有这样的事。一般说我的写作也总是小心翼翼,真的"一不小心"弄出个《红楼梦》来,多不好意思。 这一年的夏季充满诗意与可读性。这么多年来一直是我追忆的重点部分。必须承认,这是一个华彩季节。这一年的夏天河里挤满了人。汉语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说得真好。汉语文化对世界的惟一解释就是吃。人们拥挤在河里,向所有的水中生命发动挑战。我记得人们在水里热情洋溢的模样,一具又一具尸体漂浮在一九六二年的夏季水面。这些尸体随液体波动,筷子一样又生硬又零散,夹不住任何东西。许多尸体从水中捞起后被人抬着走,要绕过一道大坝,坝上用石子嵌了八个大字:打倒美帝!打倒苏修!我们在胸怀饥饿的日子里依然不忘放眼世界。 叙事十 我真正放眼世界是这次海上。放眼的结果令人尴尬。我一无所获。海是一副中央帝国的样子。世界只是它的岸。在海上我坚信,人类的意志与想像只是相对于大陆而言的,如果没有海洋,世界史只可能是独裁者的日记。 白天我几乎都坐在机舱里。这里马达轰鸣。我坚信这样的喧闹轰鸣对梳理我的思想大有好处。轰鸣是一种负安静,也可以说是安静的另一种极端形式。我点了根烟,又孤寂又幸福地天马行空。我喜欢这样的心智状态。大海一片浩淼,而前面就是日本了。许多日本渔船和远洋油轮和我遥相呼应并擦肩而过,我注意到他们的船只喜欢用汉字"丸"来表示。"樱花丸"、"川贝丸"、"雪国丸"、"富士丸",诸如此类。我越来越喜欢"丸"这个字,尽管我不知道它在日语里表达了怎样的所指。在海上缅怀人类的大陆世界,处处可以用"丸"去概括的。世界就那样可笑,被一只手搓成丸子,放在一些无聊透顶的地方,随风漂泊,随波涛汹涌而去。我用汉语思维、体悟,却企图涉及全人类。我怀疑汉语可能是离世界本体最远的一种族语言。它充满了大蒜气味与恍惚气息。这种高度文学化、艺术化的语种使汉语子民陷入了自恋,几乎不能自已。关于语言我可是个行家。我了解语言对上帝意旨的诠释状态。在这个世界上另一个像我一样理解语言的是斯大林。也就是被称为"全民的父亲"、"人类的主宰"的约瑟夫·维萨里奥诺维奇。他写过一本很有名的书:《论语言》,是一本写得不错的著作。我坐在木板上,屁股下面是柴油机的震颤,强烈而又细腻,我看见斯大林沿着我的想像向我走来。由于柴油机的缘故,想像里的斯大林不住地颤动,像得了很严重的帕金森氏症。许多伟人都死于这一顽症,毛泽东就是其中的一个。斯大林站在我正面,留了八字须,身穿军用呢大衣,脚着马靴。他面色严峻,忧心忡忡,目光凝重而又冷漠,透出一股领袖式的宇宙感。只有关注人类与世纪的眼睛才会有这样的目光。你好约瑟夫,我说,我想和你谈谈语言约瑟夫。斯大林站住脚,忧郁地望着我。我加大了嗓子说,我们在海上,没有路也没有墙,这里很安全。斯大林向四周看了一回说,我知道很安全,虽然我有很多警卫战士,但我知道,有人就会有安全问题,警卫越多当然人也越多——你瞧,这已经是逻辑学的范畴了。 您为什么那样关注语言,约瑟夫? 您为什么叫我约瑟夫而不叫斯大林?斯大林反问我,这两个概念都是指我。 约瑟夫是您,而斯大林是世界意义上的您。如果我没记错,"斯大林"是列宁同志给您起的名,汉语的意思是"钢铁"。 你瞧,语言多么复杂,离开思想的抽象语言是没有的,正如没有离开语言的思想。你为什么是汉人?很明了,因为你用汉语思维。 照这样说,一个汉人能顺利地用日语思维,他就会成为日本人了? 当然会。这是我研究语言学的意义所在。优秀的人类战略家在任何时候都应当关注语言。人类历史已经告诉我们,帝国主义时期是以"英语帝国主义"作为标志的。同样,俄语应当是人类共产主义的语言。人类大同的梦想必须以语言大同来实现。 可是中国人更爱说汉语。 唔,我们可以这样说,那是具有中国特色的初级共产主义。 约瑟夫,我们谈谈具体的问题,这么说吧,我对日语一窍不通,可我有日本人的血统,二次大战时,您知道我…… 是这样,斯大林打断我说,我明白了,是这样。但你是中国人。就像约瑟夫是斯大林一样不容置疑。汉语是一种不可同化的语言,它是语言学的特例。我了解汉语。我了解中国人。 我很高兴我是中国人,对这个民族我充满自豪,不过就我个人而言…… 我只关注人类,斯大林铁板着面孔说,我对个人没有兴趣。 斯大林就这样打断我的话。斯大林紧锁眉头的样子使他更像一个忧郁浪漫派诗人,甚至有点像叶赛宁或夏多布里昂。斯大林说过再见就走出了机舱。太平洋苍莽无垠、碧蓝浩淼里有一种宇宙感伤渲染我、感动我,使我不能承受。海洋就是这种东西,吸引你来,再把绝望劈头盖脸泼给你。太平洋不关心人类的语言,它有它自己的文化局面,波动、传递。东西南北风,东南西北浪,对世界不偏不倚。我手扶栏杆,意识到太平洋的存在是对人类的一种告诫与嘲弄。我坚信地球生命一定起源于海水。大陆生命的出现预示着海洋生命的一次有效剔除。这是大陆的灾难之源。城市无疑是大陆的最后坟墓。人类习惯自掘坟墓,然后,迷醉而优美地跳进去。 叙事十一 我们就那样在城市里作践自己。城市是人类放逐自我的最后途径。和林康的吵架使我学会了出走。这次婚后冷战持续了相当长的历史时期。中间有过短暂间歇,甚至有过初恋的回光返照。林康在这段日子怀上了我的孩子,随后的一切又乱了套了。 我想我就是在这次冷战中成长起来的。这段落魄的日子导致了我的外遇。是一次丰收。事情发生在下班以后。下班后我漫步在街头,刚领了工资,走在路上信心十足。晚风习习,华灯绚烂,行人也就格外的漂亮动人。完全是改革开放后的城市外景。喝酸奶时我遇到了夏放,她的本名叫王霞芳。夏放只是她的艺名,也就是在舞台上走钢丝时所用的名字。我其实并不爱喝酸奶,我喝酸奶完全是我的一次精神渴望,我希望能得到一次缅怀。这里面有潜台词,日本人的广告说:"酸奶——又酸又甜;初恋的滋味。"处在我那样的时刻是容易追忆初恋的。我站在乳白色的立柜前,说,酸奶。 外遇在这时拉开了序幕。一个姑娘站在斜对面,背影是窈窕淑女。白裙子,黑背心,蘑菇头。小腿有极好的外弧线。因为吮吸需要她的脖子倾得很长。她的脖子让我激动,让我无端地活跃起来。这样的脖子无疑是产生爱情或婚外恋的温柔场所。她转身时我们的目光相遇了,还弄出了不少画外音。我是一个极本分的男人,完全料不到自己在这上头会有潜能。她的口红笑起来,眼影部分有了适合于男人进攻的可能性。我说你好。她点点头。好像是老相识了。我们结账后款款漫步,城市夜景妩媚起来,霓虹灯也活蹦乱跳。我开始赞美她的脖子,然后称赞她脖子的上面和下面。由于酸奶的缘故,我的智力开始发酵,喷发出芬芳泡沫,说出了意想不到的美妙警句。她听进去没有我不知道,但我说得开心。我用批判现实主义的激情批判金钱、家庭、股票和伦理。在虚幻的激情中我意识到自己实在是个伟人。这一回她听得很耐心,低着头,认真地咬左手的食指关节。她的这个动作可爱又可怜,使天下的男人勇气倍增。我们在路灯下的身影时而颀长时而粗短,充盈了深刻的历史精神和不确切的现实状况。后来她说,我有点累了。她说这话时依然咬着食指关节,眼睛里全是优美的委屈。我立住脚,想拥抱她,嘴里却说,你叫什么?夏放,她说,夏天的夏,开放的放。我就料到她会有这样的名字,不同凡俗,意味隽永。夏放眨巴了眼说,我累了,我真的累了。我提议找个地方坐坐,再喝点什么。夏放说,要不呢,就到我那里去,我可是从来不把男人带到我那地方去的。我有点儿不坐怀而乱,愚蠢地笑起来。她说,笑什么嘛。我就说,走。 我一点都没料到我正在做什么。兴奋得过了头了。男人的第一次外遇至关重要,它的意义等值于婚姻。所谓家花不如野花香,完全是一种惊心动魄的堕落,又无聊又幸福。进了门我情不自禁地夸她的腿。她说:"当然好看啰,这双腿是走钢丝的嘛。"为了证实双腿的良好性能,夏放挺直了一条,缓缓举过了头顶。夏放的这个举动对我是一场灾难。她的粉红色内衣点燃了我的夏季。这时音乐响了,是一支箫,有气无力却春意勃发。我的目光生硬了,她恰到好处地两腮含春。虽然铺垫过于仓促,但毕竟是水到渠成。我们胡乱地吻了。 她经不起吻,松了下去。在夏季的这个晚上我走出了人生的重大步骤。夏放给了我无比新奇的感受,她在床上胆大心细无微不至。她的床上工作充满想像力,体现了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的良好结合。这个走钢丝的女杂技演员让我体会到了钢丝的危险与刺激。我们一次又一次起死回生,一次又一次有惊无险地跳向彼岸。后来风停了,雨住了,我们的脸上露出了笑容,满足而又疲惫。夏放伸手摸过手表,看了一眼。她很突然地坐起来,对我说,八点了,你该付账了。我支起上身问,你说什么?夏放没看我,用刚才的平静语调重复说,付账吧,都八点了。 我坐起来。我心中大片大片的爱情刚枯木逢春就遇上了风暴。我企盼一次外遇,却做了回嫖客。我说你是婊子。她笑起来,说,难听死了。我说你他妈的是个婊子。她说,我六岁走钢丝,十二岁团长把我睡了。走钢丝,和男人睡觉,我就会做这两样事,不过呢,她咬着下唇说,女人谁不想做那个,你刚才说的那个,就婊子吧。 这个该死的夜混账透顶。我走在夜城市路边,脑子里汹涌起大段的自我独白,我相信第一回做了嫖客后的文人内心都装满了一部巨著,从盘古开天地到改革开放,从中华民族到美利坚合众国。我开始了哲学沉思。我用几个小时审视了自己全部的心灵经历。我为找不到借口而懊丧。于文人而言,深沉状态大部分是堕落找不到借口的伤感状态。霓虹灯依然在搔首弄姿,我习惯性地把手伸向口袋。空了,归来却空空的钱囊。我终于发现我的内心独白远没有那么伟大,没有历史气息与文化构架,只是一种恐惧。人民币贴到婊子的肚皮上去了,回家没法向林康交账。 大问题依然不在这儿。问题是夏放的身体和她床上的姿态对我产生了巨大诱惑。她那种大胆不要命的细腻波动与呻吟给了我罪恶式的欢愉。罪恶欢愉是一种彻底,人类走向"原罪"委实是一种解放。我终于被自己说服了,第二次走向酸奶街头。我知道我不可救药了。"一"意味着诱惑,"二"则有了规律性堕落。我不是在街上,而是在电器商店里找到了夏放。我走上去,轻声叫她的名字,对她说,我们去工作。她纯情无比地笑起来,甚至有点害羞,像个处女。圣洁与淫荡历来就是优秀女人的拿手好戏。她说,我刚买了盘麦当娜cd。 今天回过头去看,我解释不了当初与夏放的诸种疯狂。肉体被24k情欲所左右,其实很可爱。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嫖,东方的性审美似乎历来如斯。 叙事十二 在我研究家族史的那段日子,我时常做一种可怕联想,一想起板本六郎与我奶奶,我就想起夏放与我的细节种种。这种联想令人绝望,却又不可遏止。我弄不懂我的心智为什么要做这种伤心滑行。它使我一不留神就会陷入尴尬境地。板本和陆秋野关于颜筋柳骨王皮赵肉有没有取得文化共识,于我而言并不要紧。我关心的只有一点,板本是何时实现对婉怡的性占领的。我对此耿耿于怀。性占领是一种极其本质的占领,个人或民族的许多大话题都结在这上头。那时候婉怡似娇花照水,弱柳扶风;板本则身姿硕健,英气勃发。这为占领与被占领都提供了物质可能。在那样的日子里,有一种东西是极其重要的,即那台手摇式留声机,它是我的家族史上最有史料价值的物什。我在许多作品里提及过这台由爱迪生发明的音乐机器。现在它已经失灵了,放在我的书房里,遍身笼罩了一层历史陈迹,铜质喇叭上生了许多斑驳铜锈,墨绿色,像哑坏了的嗓音。这台留声机当年播放得最多的是梅兰芳博士的唱腔选段。其时梅老板蓄须明志,封了嗓子。他的唱盘自然也就格外引人注目。往年的陆府总是在夏夜唱堂会的,日本人到来后堂会也自然换成了留声机。许多夏夜板本和陆府上的人们一起听梅老板的唱盘,我想这是极其可能的。他们仰望星空,四周蛙声一片,萤火虫的屁股在头上的葡萄架间吃力地闪烁。陆府的不幸这时其实已经开始了。灾难时常选择良辰美景悄然而至。一件重大的事情在这种牧歌式的宁静里滋生了。这一夜人们照例坐着听戏。大伙坐在天井里,堂屋里的蜡烛娇羞如圣女,静静地秉照夏夜。张妈注意到板本、婉怡、客厅里的红蜡烛极其偶然地串在了一条线上。也就是说,在板本与红蜡烛之间,婉怡的青春轮廓被红蜡烛照亮了。她面侧与后颈上的茸毛给了我奶奶一道细腻模糊的勾勒。婉怡动人的剪影唤醒了板本体内最活跃最严重的部分。他马上做出了重要决定。悲剧业已发生。在这个决定里我奶奶婉怡的悲剧命运已不可更替。这样的悲剧既不是宗教信条,也不是哲学体系,只是生命的糟糕流程,或者说是生命里的致命感受。婉怡的不幸印证了中国史里一种最本质的部分,中国史说:灾难的最后不幸总是由女人来承担,真他妈的狗杂种历史。入侵者最无耻的举动也都是风度翩翩的。彬彬有礼的兽行是入侵者最常见的行为规范。第二天是一个下雨的日子。奶奶的灾难笼罩了婉怡少女时代最后一个处女梦。午后日本人的小汽艇靠泊了陆府后院的石码头。上岸的只有一个人,是板本六郎。板本走进客厅和陆秋野说笑了一阵。这时候冲进一队人马。有日本人,也有中国人。这一队人马端着长枪把陆府的上下全部赶进了后院。婉怡呆在自己的闺房里,刚要出来,门恰好给推开了。是板本六郎。板本那样靠近并俯视婉怡,婉怡的脸上感受得到灼热粗重的男性鼻息。婉怡的咽喉往下咽了一回,随后下巴慢慢地往下挂。婉怡后退的步伐与板本逼进的步伐刚好同步。婉怡的下巴用力地在动,想说什么,却终于没有说出来。婉怡闻到了日本肥皂的芳香气味。退到床边婉怡坐了下去,神经质地握住纱帐,捂在胸前。板本挨着坐下去,揽住她的腰,然后解她上衣上的布质纽扣。婉怡的手僵在那里,双眼惊恐地盯住板本,甚至不会眨巴。婉怡的上衣就那样给脱了,露出了藕色小马夹。板本拽住两边,一发力,丧心病狂的撕裂声在婉怡的内心拉开一道狭长缝隙。婉怡低下头去,看见两只小rx房发出淡蓝惊恐的光。婉怡的脑子里响起了一声沉重闷响,整个身子松塌了,掉了下去。婉怡在晕厥里一直感觉到一条多脚软体昆虫沿着她的身体四处爬动。婉怡最终被一阵剧烈的疼痛撕醒了。她的身体在重压中被一种节奏冲撞得支离破碎。婉怡睁开眼,另一双疯狂的眼睛却贴在她的眼边。婉怡张开嘴巴又一次晕厥过去。 日本人撤走后陆秋野老爷和太太一起冲进前院。天井里弥漫着雨雾。他们看见婉怡的闺门大开着。他们立住脚,互相看了一眼,听不见任何动静。太太试探着走进去,眼里轰地就一下,小姐光裸了身子散乱在床上。小姐的身子松软绝望,散发出冷凝凄艳的将死气息,苍白而又幽蓝。她的眼睛睁得很大,视而不见地眨巴。太太打了一个踉跄,杀人了,太太说,杀人了。老爷刚要进去,先闻见了一股内分泌与血腥的混杂气味,老爷的手扶住门框,脑子里空了,只看见天井里潮湿的地砖背脊发出骷髅一样的历史反光。陆秋野听见房门轰地一下关死了。太太在这样的时刻可贵地保持了冷静。太太闩好门,走上去给女儿擦换。太太的手触摸到女儿的皮肤。是红木一样的细密阴凉。太太一边忙碌一边说,丫头,你说句话,丫头,你和你娘说句话。婉怡的目光慢慢地掉了过来,和太太对视,唇部动了动,启开一道细小的唇隙。没开口。 叙事十三 婉怡的沉默预示了她对灾难的承受能力。我们家族的伟大忍耐力源于我奶奶婉怡。上帝只赋予人类两样最重要的东西,一是创造力,二是忍耐力。上帝把它们分别赐给强大民族和弱小民族。在我奶奶那里,需要忍耐的是屈辱,而到了我,最严重的是面临饥饿。 我在大学二年级开始接触杰克·伦敦。他在一本书里说,"一块给狗的骨头不是慈善,慈善是当你和狗一样饿时与狗分享的骨头。"我读这句话时在图书馆的二楼。读完这话我便热泪盈眶。大作家的身上总有一股与生俱来的悲悯,涵盖了时空,感动人类。因为杰克·伦敦的启发,我在大学图书馆里反复追忆那段饥饿日子,饥饿岁月我关注的并非慈善,而是饥饿本身。我终日盼望一块与我分享的骨头,甚至一块给我的骨头。我饥饿的时代背景这里不必补叙了,它发生在自然灾害最猖獗的年代。那一年我六岁,也就是说我的饥饿也是六岁。因为严重缺钙,我的罗圈腿已见端倪,中间可以夹个西瓜。我的不少大学同学以为我来自鄂尔多斯大草原,因终年在马背上驰骋,才长成今天这种样子。回过头来看灾难总是那样浪漫诱人。我对罗圈腿的关注是长大之后的事,我那时最关注的是手。我一直以为我还有另一只手,长在胃里,拽着某样东西往上爬。有一本史书里说,一个民族要出了问题,这个民族的人们对自身的认识就会接近神话。我坚信六岁那年我不是依靠想像,而是靠感知,在自己的胃里增添了一只神话之手。 那一个午后是刻骨铭心的。依照视觉上的记忆,应当是冬日。我们几个人坐在一面土墙阳面烤太阳。我们不说话,闻得到屁股下面稻草的金黄色气味,我们看见懒洋洋的太阳下面走过来一个人,他惟一醒目之处是上衣上有四个口袋。他背了一只包,上面有"为人民服务"五个平绒红字。因为某种需要或者说天意,他走到我们的身边,坐下来。他显得很疲惫,坐下之后就闭上眼睛,与我们分享阳光。事情发展到此一直风平浪静,他并没有惹我们。可是,(历史的紧要关头,"可是"这样的转折词一直非常坏)他竟然从他的土黄色挎包里摸出了一只烧饼。冬日的阳光下面烧饼发出金色光芒,烧饼的芳香气味五彩缤纷地散得一地。烧饼惹我们了,它光芒四射。我们的嗅觉吐出了春天的嫩芽,目光里淌出三尺流涎。我们站起身,满地都是投向烧饼的枯瘦身影。他闭着眼,准备享用这只烧饼。他在酝酿充分的唾液。他睁开眼时肯定吃了一惊,他看见了一排小狗蹲在地上,神色严峻,穷凶极恶又彼此防范。一群小狗就那样盯着他手里的骨头。他马上冷静了,脸上笑起来,笑得很饿。尔后他就张开嘴,把烧饼送进去,细腻地、严肃地、投入地、历史感地开咬。他的黄牙陷到烧饼里去了。在撕开之前歪了歪脑袋,尔后他开始了幸福伟大的咀嚼。他的咀嚼生动活泼,依照音响能听得见牙齿与舌头的空间位置。最伤心的时刻终于来临了。他的喉头动了起来,依照经验,他马上就要下咽了。他真的下咽了。他的大喉头无耻地提上来,我们都看见那块烧饼缓慢而抒情地、华丽而绝望地蠕动下去。我也咽了一口,肚子里那只手却伸出来了,什么也没抓住,便又缩回去,反给我肚子一拳。我望着他手里的烧饼,烧饼有一块空缺。后来的岁月里我坚信烧饼的空缺就是维纳斯女神的断臂,有一种残酷、惊心动魄与无力回天的美学效果。他突然看着我,他的目光明白无误地看着我。我预感到一种神秘的可能即将降临。我有点晕,坐不住了。他说:"想吃?"我张开嘴,挪动过屁股。我不开口。我担心一开口巨大的神秘降临将就此消逝。"叫,"他说,"叫我爹。" "爹。"我脱口而出。"爹。"我立即做了这样的补充。我像狗那样对称地舔了舔舌头。 他的脸上很开心,低了头,用手指最灵巧的部分掰分手里的烧饼。他掰开了蚕豆大的一块,放在我的掌心里。我的一只巴掌托住蚕豆,另一只巴掌托住巴掌。我把那只蚕豆送进嘴里去。我没来得及咀嚼甚至没有来得及下咽,那只手就一把抓了下去。我咂嘴追寻烧饼的味道,可烧饼的味道空空荡荡,连同我的舌头与童年一起空空荡荡。 "爹。"我的同志们一起高声说。 然而他又咬了一口,把那块烧饼放进了挎包。我们一起亮开了嗓门,像鸟窝里伸出来的嫩黄嘴巴。我们喊爹。我们彼此抗争用力呼喊爹。他点头微笑。不拒绝也不施与。他一定听出了一种恐怖,那种孩童身上因饿极而出现的回光返照。他站起身开始撤退。我们紧跟他,排了一路长队,一路高叫爹,一路流口水。他甩开大步,最终在草垛旁转身并消失。我们站住,道路空洞起来,我们的伤心开始升起。冬季无限苍茫,天上飞过饥饿的鸟,它们的翅膀疲沓机械,向远方无序而散乱地飞动。我们望着鸟,泪水与口水一起流淌。 叙事十四 我真正全神贯注关注鸟类是在海上。天空布满海鸥。这个时候我当然不再是六岁孩童。海上经历已经使我能熟练地胸怀祖国放眼世界了。在海上做鸟是一件痛快的事。海鸟的世界只是海水。没有国境与护照绿卡那样的啰嗦事。它们惟一的标记是"类"。我立在船尾,成群结队的海鸥伴随船体而行。它们离我那样近,它们的羽翼纤毫毕现。它们瞳孔周围的绿色光圈活灵活现,笼罩了海洋球面。它们不用担心人类猛兽,甚至没有风暴之虞。它们在没有任何固体的世界里自在飞翔,栖浮于液体表面。它们是那个世界里惟一的固体生态。我时常顺沿想像做起海鸥,扶摇而上九万里,尔后俯视人类。大地上没有国界,但人类就是这样自作自受,干戈相见了几千年,最终安定于划地为牢。人类把地球瓜分完毕,并发明"祖国"、"民族"、"家园"这样营养丰富的词汇。人类对自己的发明满怀深情,把故乡以外的地方称为"天涯海角",把家园以外的道路称作旅途,把母语以外的语言称作"外语"。我们就这样放逐了自己,并为此兴高采烈。 我已经说过,父亲结婚时和爱因斯坦一样,已经成功地做了右派。父亲是我们家族史上惟一投身中国革命的先驱。父亲后来又成了我们家族史上惟一的一位左派。父亲在某一天的早春意外地叛逃而出,他远离陆家大院,走上了革命道路。父亲这样做当然有其逻辑性背景,然而父亲一直不愿提及此事。父亲的这一举动理所当然成了我叙事里的空穴来风。但不管怎么说,父亲成了革命队伍里一位能画会写的文化战士,他编顺口溜,出黑板报,用石灰浆挥刷大幅标语。父亲的青春面庞和新生共和国一起闪闪发光。他憋足了劲,不但迎来光辉的一九五七年,而且做了右派。他被送到了乡村,在当年陆府长工们的监视下洗面革心。父亲在乡村经历了一生中最充实的幸福时光。"母亲只有疼爱孩子才会打孩子的屁股,"父亲这样对另一位右派说,"做右派是党对我们灵魂的巨大关心!"父亲感受到了中国共产党慈祥湿润的巴掌,是母亲的巴掌,疼痛但贮满母爱。他找来了马克思的书,从"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开始阅读。父亲从马克思的字里行间找到了人类的万苦之源与理想明天。父亲低头忍受自己的饥饿,抬头关注的却是人类。父亲在做了右派之后时常向中国共产党最基层的组织汇报自己的思想。他说,他比任何时候都更想"成为一名布尔什维克"。村里的"党组织"是一位五十九岁的独眼老头,他是这个村的支部书记。独眼支部书记来到父亲的房间,向父亲借钱。父亲给他倒了开水,请他上坐。然后父亲开始倾诉。他结结巴巴、夹叙夹议、声情并茂。老支书用惟一的眼睛望着父亲,说,你有钱没有?父亲说,没。老支书站起来,跨出门槛。他背对父亲,对父亲说,你的思想党组织已经掌握了。父亲听着党的乡村方言,一个人站在房屋中央,胸中霞光万丈,玉宇澄清万里埃。父亲一遍又一遍回味老支书的话,热泪盈眶了。父亲写了入党申请,他知道从组织上来说这是不太现实的,但在灵魂上,即通常所说的思想上他有把握。他一次又一次在想像里面对红色旗帜与黄色锤镰举起右手,握紧拳头,一次又一次内心澎湃,泪如泉涌。父亲真正成为中国共产党党员是一九九二年,这时候他退居二线已经三个月了。父亲入党时出乎意料地平静。回家后,他出席了我为他准备的宴会。他多喝了两杯,不久就睡了。 实际上我要叙述的不是父亲的入党,依然是他的家。父亲的住家是一个废弃的仓库。闲置多年,里面依然弥散出糜烂稻谷和农药化肥的混杂气味。墙壁四周布满了老鼠洞。父亲那时和老鼠做了朋友。这个秘密是我在成人之后发现的。父亲能和每一位老鼠悄然对视,长幼无欺。父亲一连几个小时望着他们,给他们读书、读报,为他们讲故事,和他们一起开斗争大会,批判毒蛇与黑猫。父亲和老鼠生活在一处而相安无事,这无论如何是一个奇迹。我曾见过密密麻麻的老鼠在父亲的面前围着一个圆圈用力狂奔,像召开鼠类奥林匹克,我一去老鼠就跑光了。我专门问过父亲这事,由此引发过一段很好的对话。那些话相当精彩,被我写进了日记。 父亲就是在大仓库里正式和母亲结婚的。他们的床笫支撑在大仓库的西北角。这张床和一只泥质锅灶的对面是庞大的空间。这些空间在夜里成了隆重的黑色,里面装满了老鼠的追逐和磨牙声。许多夜里母亲总要点灯睡觉,但点上灯更可怖,那些硕大空洞的空间在暗淡的灯光里变得杳无边际。空洞在视觉里有了体积和重量。它压在母亲的睡眠上,使母亲噩梦连篇。这个仓库没有支撑到我出生就坍塌了。在夏末的一个滂沱雨夜里,它死于一个霹雳。我记事的时候它的旧址已成了一块稻田,每年都长满不同品种的早稻。这里是我的大学,我的早稻田大学。 我的另一所大学应当是那个叫夏放的女人,那个做皮肉生意的前杂技演员。在我研究家族史的空隙,我三十七次爬上她的床笫。她给了我廉耻以外的巨大快慰。肉欲攥紧了我,她是床上的天才。我忘记了我是人,在床上我对她大声吼叫,我是一条狗。夏放就说,我是一条母狗。这时候麦当娜正在cd唱碟里反复重复:像一个处女,像一个处女。我觉得我的夏放一点不比麦当娜差。在夏放面前我认真地放射我的身体,它很好,所有的机件都功能齐全。我为什么要研究该死的家族史?汉人,大和人,马来西亚人,盎克鲁·撒克逊人,德意志人,高卢人,亚玛逊人,俾格米人,爱斯基摩人,都是上帝精液的子民。我们是一家子,同志们!家族史历来是历史的叛徒,人类最辉煌的史前时代没有混账的家族。人体是历史的惟一线索,人体是历史惟一的叙事语言。惠特曼说得对,如果肉体不是灵魂,那么灵魂又是什么?所以我说,我又一次说,夏放,再给我。夏放肯定被我吓坏了,说不行,绝对不行。夏放说,你累了,你要生病的。夏放关掉了麦当娜,空间顿时安静无比,一抹夕阳斜插进来,温柔而又性感。我说你给我,夏放望着我,像夕阳一样望着我。她的泪水渗出来,摇摇头,说不行,你要生病的。我把她摁住。夏放说,你要累死的。后来夏放又语无伦次了。她带领我走钢丝,在八百里高空。我们火火爆爆又小心翼翼。我说,你骂我,骂我日本鬼子!夏放喘着粗气,闭着眼说,你不要命了。 深夜一点我在夏放的rx房上醒来。我想我该起床了。夏放的睫毛上挂着泪珠,吻我,无声无息。唱机上的绿色数码在反复跳动。我托着她的腮,说,我的钱全嫖光了,你先记上账。夏放幸福无比地说,日本鬼子! 叙事十五 凌晨两点走进林康的贸易大厅完全是鬼使神差。我弄不懂我来做什么。大厅里灯火如昼,一台又一台电子终端吐出成串阿拉伯数字。我在角落里坐进沙发,点上烟,看林康的背影。我一点看不出悲剧业已笼罩林康。她的背影与那张电子屏幕一起显得十分平常。后来我看见林康站起了身子,站得极猛,双手扶住屏幕,嘴里发出一种声音,像被烫着了。好几位经纪人一同围上去。我不知道在那个没有空间的假想市场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就听见有人说,怎么这么快,天,怎么跌这么快。我揿了烟走上去,林康站在那里,嘴里衔着一支黄色圆珠笔。但她的脸色已经面目全非。她面如死灰,脸上的胎斑一颗一颗显现出来。她盯着屏幕,两只眼珠慢慢向上插。她的身子晃了两下,一点一点松下去,倒在黑色皮靠椅上。死亡弥漫了大厅。 林康是在医院醒来的。她一醒来就痴痴地和我对视。我给她递过水,林康没有动。过了好半天林康说了一句话。那句话狗屁不通,却给了我十分锐利的永恒记忆。林康说: 全世界都在骗我。 后来林康闭上眼,泪珠子在睫毛上颤动。她的样子真像夏放。我望着她,向她的腹部伸出手去。我的手放在她的腹部缓慢地体验,我的脑海里反反复复地追忆夏放,可我怎么也想不起她的长相。我想像世界里的所有女人长得都像林康。妻子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君主,她驾御了你的一切,乃至想像力。我走上过廊,过廊里是酒精与福尔马林的混合气味。我在黑暗里吸烟。和我对视的是伟大著名的烟头。它陪伴着所有的天才之夜。烟头是夜的独眼,它忧郁而又澎湃。在烟头的帮助下我想像起我的孩子,他长得像林康,完全是林康的翻版。但他是钢琴家,靠十只指头在八十三个黑白键上与世界交谈。他的指头贮存了上帝的听觉,英语的耳朵和日语的耳朵都不再依靠翻译,直接走进人们的心智。他有一双清澈的眼睛,额头晴朗,笑声灿烂。他娶了曼丁哥语系冈比亚著名的英雄昆塔·肯特的黑色后裔。他们真正跨越了种族,心平气和地看待国界与语种。他们坐在飞机上,看不见国界,只看见山峰与河流,许多缤纷的颜色组合在他们的飞机舷窗下面。他沿着经纬线飞往所有的地球表面演奏他的钢琴,所有的人都听过他的音乐,就像所有的人都有想像中的圣诞老人,白头发,白胡须,红帽子与红棉袄。这不是一个具象的人,却伴随着人类的愿望,直到永远。这是我的孩子一生所要做的事,他只用十个指头,完成得举重若轻。 在这样的夜里我再一次无可奈何地追忆起板本六郎。我的心智全乱套了,像我的次品电脑染了病毒。我的想像在深夜叠现诸神毫不相关的事理。我不知道板本六郎是谁,关于他我实在是一无所知。这个因为文化吸引走进我奶奶家门的日本男人,却又在我奶奶的身上创造出巨大的悲哀。这位入侵者膜拜在中国文化面前,依然不肯放弃对中国人的占领欲望。他必须为所欲为。只有这样他才是真正的占领者。十七岁的婉怡只用了一个下午便走完了女人的一生,这一点奶奶与父亲是相反的,父亲用一生的时间都没有完成自己的真正午后。婉怡多次决定结束自己的生命,但她的自杀企图让老爷一次又一次化解了。婉怡事实上已成了老爷手里的赌注,老爷的家园全部压在了十七岁的婉怡身上。十七岁的婉怡整日坐在她的闺房内,等待日本人对她的强暴。命运只为奶奶做了这样的安排,我奶奶十七岁的婉怡她老人家别无抉择。 日本人板本六郎在陆家大院里只做两件事:练习书法,强暴婉怡。他平平常常地这样做。陆家大院平平常常地这样接受。 初次的疼痛与惊恐之后,婉怡迎来了真正意义上的屈辱。已婚男人板本六郎开始了最惨绝的性掠夺与性剥削。他显示了惊人的耐心,他的身体与语言都显得无比温存。婉怡的身体在空虚里出现了松动,出现了出卖自己的可怕苗头。她产生了性快感。这种感受使她无比羞耻却又不可遏止。她身不由己。性高xdx潮使我的奶奶痛不欲生。板本六郎在性高xdx潮的前沿让我的奶奶欲罢不能。婉怡用指甲抠挖自己的青春肌肤。她痛恨身体,对自己的肉体咬牙切齿。她老人家在性高xdx潮的大屈辱里诅咒肉体对自己的无情反叛。如果肉体不是灵魂,那么灵魂又是什么? 这样的大屈辱产生了父亲,产生了我,产生了我们家族的种性延续。不难看出,《圣经》产生于原罪。这句话也可以这样说,原罪产生了真正意义上的宗教。历史就是家族对祖上的忏悔。这是人文的全部内涵。林康被注射了镇静剂,睡得很踏实。她打着小呼噜。我的孩子在她的安眠里安眠。太阳出来了,我困得厉害。这个世界困得厉害。醒来时天已微明,大海的凌晨无比清澈,沁人心脾。我应该看一回日出了。这些日子我惟独误过了日出。我决定看一回太阳升起的样子。我洗过脸,刷完牙,静坐在船头。我知道我走进了仪式。 天是蓝的,海是黑的。最初出现的一抹阳光是扁的。但太阳还没有出现。世界处在一个精心的准备阶段。宗教氛围无所不在。太阳出来了,只有拇指那么大,是一块猩红。然后大一点,再大一点。和太阳的面对面我第一次依靠人类的感官体验到地球的自转。这是一个伟大的感觉,是四两拨千斤的感觉。这个感觉来自于哥白尼和布鲁诺。人类感觉的每一点进化都蕴涵了漫长的人文历史,蕴涵了大牺牲和大痛苦。东方红,太阳升,我很突然地伤感起来。没有理由。地球在转,我吸附在地表的弧线上,参与了这种伟大的运转。浩瀚的海面血红了,太平洋伤心起来,这个液体的大世界静穆地移动,在人类的视觉之外激荡奔腾。 仪式完成于寻常日子开始的时刻。我的泪还没有流出眼睑,我的激动便阳痿了。一个身影在我面前傲岸地出现了。他以这样的教诲对我说: 听我说孩子,一个人是一个局限,一个生物种类依然是一个局限,因为地球必须依靠我的哺育。 你是谁? 我是日神。也可以说是阿波罗、诺日朗或羲和。 我认识你,我们的夸父追逐过你,而我们的后羿又捕杀过你。全是你闹的。 明白了,你是人。地球上就你们爱走极端,听说你们想当地球的领袖?那个莎什么比亚自吹自擂说你们是宇宙的精华,万物的灵长?有这回事吧?你们打得过狮子吗? 打不过。可我们有智慧。 傻孩子,智慧是我扔给人类的魔法,让你们折腾自己用的。 你算了吧,我们用智慧已经揭示出宇宙的秘密。我们了解自身,我们也了解宇宙。 傻孩子,宇宙的所有秘密早就让我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去了——就在你们的脑子里,我把它们放在了智慧的背面。你们越思考离秘密就越远。你们看不见宇宙秘密就像眼睛看不见自己的目光一样。 你胡说,没有谁会相信你。 我不用骗你,孩子。就像你从来不用骗蚂蚁。我没有理由骗你们,是你们自己在骗自己。这样,举个例子,地球一直围着我转,可你们的视觉一直以为我围着地球转。人类了解这个最简单的道理用了几千年,你们反而把发现常识的人称为英雄。记住,孩子,人类的英雄都是由于发现了常识而永垂不朽的。偶尔发现真理的人都成不了英雄,都要付出代价,因为接受真理的历史太漫长,真理一旦被广为接受,又将是几个世纪,这时候真理早成了常识。 我对你说的话不感兴趣,我在大海上只关心有限的几件事,想念我的奶奶和那个日本杂种板本六郎。 关心得有道理。不知生,焉知耻;不知来,焉知去。 你能告诉我一点什么? 不能。我只管普照大地,而后留下阴影。我不关心人类的幸福。时间与钟表无关,海洋与液体无关,幸福与太阳无关。 你是个骗子。 我是日神。再见了孩子,我有我的工作。神在江湖,身不由己,我要上路了。 你接受了人类的膜拜却说走就走,你是宇宙第一大盗。 接受膜拜是我的工作,说好了的。 太阳就升起来了。宇宙一片灿烂,海面金光万点。日神在万里晴空对我微笑。他俯视我们,双眼皮,胖胖的一个劲地慈祥。他的四周是线形光芒。向外发射,无穷无尽。天空在他老人家的前面只供他老人家闲庭信步。他说得真不错,这是他的工作,说好了的。太阳与幸福无关。 但海洋依旧。液体世界坦坦荡荡。这是孕育风和雨的巨大平面。远处有几艘远洋巨轮,它们为世界贸易而贯穿全球。远洋巨轮在海面上相对静止,分不清国别,在大海上宛如孩童放在澡盆里的玩具。"文革"时期这样的游戏一直陪伴着我:找几个蚌壳飘在澡盆里的水平面上,父亲指着澡盆向我灌输了海洋这个大概念。我弄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也许是太孤寂了。"文革"是父亲的生命史上最痛苦的章节。他清楚地看到自己不能入党了。这还在其次,大革命如火如荼,父亲不能革命,也不能反革命,甚至不能被革命,他是一只死老虎,除了有限的陪斗,他一直被排斥在革命之外。这使他伤心伤肝伤胆。父亲或我们的父辈在本质上是不会"出世"的,他们渴望入世,他们鞠躬只作军前马,九死一生终不悔。父亲的晚年成了一个真正恬淡的人,到了无为之境。他经历了极其痛楚的心灵磨难。这段历程不是来自《庄子集注》,恰恰来自"文革"。"文革"是父亲的绝对噩梦,尽管他承受的并不是"浩劫"。 叙事十六 父亲向我讲述大海。父亲一次又一次用"看不到岸"向我描写海洋世界。现在想来这里头蕴涵了他的绝望与怅然,也蕴涵了多年之后我的大海之行。"看不到岸"毕竟是以超越视觉极限做前提的。依照父亲神一般的启示,我把澡盆想像成海,从比例关系出发我只能用一只蚂蚁来替代自己。也就是说,这时候蚂蚁就是我了。我不知道蚂蚁能否从此岸看到彼岸。这时候我望着水里自己的倒影不知所措起来。我不得不指着倒影追问父亲,那个"我"到底是谁?想像力的最初发展必然导致自身的疑惧。这完全是没有办法的事。这个游戏的当天晚上我曾问父亲,我是从哪里来的?父亲说:"捡的。"我说,从哪儿捡的?父亲说:"垃圾堆里。"我说,为什么是垃圾堆?父亲说:"被人扔了,用报纸裹着。"我说,是谁扔的?父亲说:"生下你的人。"我说,从哪儿生的?父亲说:"胳肢窝里。"我说,胳肢窝又没有洞,怎么生得下来?父亲说:"用刀割。"我就拿来一把张小泉牌剪刀,对着自己的身体剪了过去。父亲夺下剪刀,对我说:"出去玩。"这样的对话贯穿了我的童年,它使我忧郁。童年的忧郁一直与生命的本体有关。我坚信大部分中国儿童有过我这样的精神负担。我们没有答案。父亲或母亲在山穷水尽时一律用"出去玩"来打发儿童的哲学忧郁。中国的父亲不太愿意交代自己与儿子的渊源关系。这里头可能有一种种性脆弱。中国父亲一律希望自己的子女能大异于自己,产生"鸡窝里飞出金凤凰"这样的质变效果。所以我只能望着澡盆里的蚌壳,在大海里飘荡。我的海洋世界是那只童年澡盆,它决定了我的忧郁气质与未来的写作生涯。 忧郁质一直陪伴着我,直至我有了与夏放的外遇。外遇使我开朗起来。这使我立即发现我是一个十分肤浅的家伙。我马上又尝试了与其他女人花好月圆。我相信了这样的话:十个女人九个肯,就怕男人嘴不稳。我可是一个不多话的男人。我这样的男人完全适合肉欲纵横的都市时代。她们可不担心我"说出去"。林康在家里怀孕,我在外头"搞",真是两头不误事。 我不知道我怎么就变成这样。看来外遇真是魅力无穷。它让你欲罢不能。外遇是这样一种东西,它有始无终。它使你在与任何适年女性交往中学会以艳丽的眼光看待人生。我不放过任何机会。我坚信男人和大部分女人(女孩)之间有着无限可能。我正是在这个理论基础和认识背景下认识王小凡的。是在那个综合性大学的知行楼前。王小凡,女,芳龄十九,大三物理系,北京人氏,身高一米六一,体重六十公斤,皮肤微黑,双眼皮,黑眼珠,翘鼻头厚嘴唇,脸上常有热爱生活的新鲜表情。我碰上她时她正在看英语书,眼神里是强迫记忆的样子。我看着不错,就走了上去。我一走上去其实她就完了,她还能有什么好? 我们接吻是在当天晚上。学校正放了暑假,适合偷鸡摸狗。在王小凡面前我再次证实了自己实在是个下作无耻的东西。我的主题非常明确,上床,尔后完成苟且事。但我不急,过程是要紧的。现在想来我真是过分了,什么女人我不能找,偏偏找这样一个姑娘。不过我没办法,处在这样的时候你不搞就是别人搞。与其别人搞,不如我来搞。这是哲学,也是诗。 上床是在第三天下午。从后来的实践看,这个过程显得过于保守。爬进大楼,撕掉了宿舍门上的白色封条。我们躺在了她的小木床上,通身上下都是汗。胡乱吻了一通,我悄声说,好吗?她懂我的意思了,头枕在枕头上,闭上眼,她就点点头。我就往上撂她的绿方格摆裙。她夹住了。我拽了一把,她又夹了一回,她的脸红得厉害,已是春色盎然。她闭着眼极小声地说,你先下去。我就下床,在水泥地板上踱步。她又说,把帐子放下来。我就放下来。她说,用夹子夹好。女孩的这种仪式让人幸福让人心酸。我听见蚊帐里许多细碎的声响,后来安静了。我反而不知所措。做深呼吸。这时候她说,上来。这两个字她说得极柔嫩,却是如雷贯耳。我猜得出里面的自然景色。我伸进头去,她和我对视,也不眨巴。眼睛里黑是黑,白是白,光明透亮。她伸出手来,握住了我。她把头侧向了里边,说,用那个,我插到枕头下面,摸出了一串避孕套,一大串,是一个又一个圆。我说,你怎么会有这个?你别问,她说。她这样说我不开心。我弄不清我和她到底是谁在捕猎谁。我们开始了。她咬着下唇,只是转动头部,黑发如液体一样波涛汹涌。小鸽子,你这个小鸽子,我说——你,她文不对题地说,——是你。 这次性经历对我意义极大。可以用这个词:铭心刻骨。有一瞬间我产生了这样的幻觉:我不是我了,我成了板本六郎。在身体下面呼应我的不再是王小凡,而是婉怡。这个念头不可告人。我坚信伴随着性行为所产生的错觉时常就是人们力图回避的历史。历史会在男人的性经历中惊奇地复生。男人应当警惕自己的性欲望。这是大事。男人应当慎而又慎。亡灵在我们的躯体上复魂可是骇人听闻的,一不小心便会把自己扔到"多年以前"。 因为这个念头作祟第二回合我就心绪不宁。小凡看出来了。我们草草完成了第二章节。小凡为我擦汗。她用肘部蹭我一把,嘴里说,嗳。我嗯了一声,顺势想吻她。她侧过头去,说不要。我却收不住心思,内心不停地模仿阴暗的错觉。我躺在那里,喘息和流汗。想老婆了吧?小凡说。不是,我说,不是。那想什么,小凡说,看你脸上的样,像解放前。我说,我就想解放前。小凡却笑起来,侧过身,吻起了我的胸部。我突然就升起了一股怒火,把小凡摆平,骑上去。这一个回合来得山呼海啸,身体发出了撕裂的声音。你说,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我命令说,你快说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小凡快活得发疯了,她的身体风铃一样摇荡起来。疯了,疯了,小凡说,你疯了,你疯了。 叙事十七 在想像的那一端,婉怡终于怀孕了。她怀上了我父亲。屈辱同样可以产生生命。在这里我想做点补充,婉怡的怀孕板本六郎最终未能知晓。他死于一场小规模狙击战。战争就这样,它从不念及文字或故事,它从不在乎当事人是不是某个故事的承担者。它让你三更死你就活不到五更。战争为我的叙事留下了无限空缺,几辈子都补不完。我在上海寻找奶奶的绝望里多次想起过板本六郎。我想念他,这个毁灭我们家族的魔鬼。他是我的爷爷。我在大上海的马路一次又一次设想板本六郎六十至七十岁的老人模样。这样的想像让我断肠。我伤心至极。民族和国家绝对不是大概念,它有时能具体到个人情感的最细微部。让你脆弱神经背起一个民族或某个历史时代,让你在不堪重负里体验他们的伟大,这个哲学结论让我越发酸楚。上海是个令我畏惧的城市。到了上海我就要发疯。我想念我的奶奶,我亲爱的奶奶婉怡;我想念我的爷爷,狗娘养的死鬼爷爷。他们的陈旧面容和青春轮廓充斥了我的胸间,相互依偎,相互敌对,在我胸中东摇西拽。我听得见肠子被扯动的痛楚声响。我今天依然在痛苦。我想告诉别的史学家,中国现代史实际上远远没有真正结束。 我奶奶婉怡是在中国现代史里怀孕的。她在一个午后晕厥在过廊的木质栏杆旁。她的脸灰白如纸,她的表情像一张纸钱在半空无声闪耀。醒来时她老人家躺在竹榻上。手腕被任医生握住,放在了膝盖处。任医生极细心地问切,最后站了起来。陆秋野说,怎么了?任医生就是不开口。陆秋野说,要抓什么药?任医生最后说,也不要吃什么药,她只是虚。陆秋野问,她到底怎么了?蓄了须的任医生望着大厅里的中堂画轴,却又忍不住回过头来看望婉怡。婉怡低声说,爹,你陪任医生去喝茶,我不会病的。任医生没有喝茶,匆匆告退了。等下人都下去,婉怡躺在那里开始无声地流泪。婉怡说,娘,谁让你们喊医生了?我哪里就能死了?我还怎么活?太太怔了半天,脱口竟说,你不来红了?婉怡说,都二十三天了。太太说,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依照顺序,下面的叙事自然要涉及到父亲。这是一个极困难的话题。我不知道该怎么说。父亲是板本六郎和婉怡的儿子,这个不须赘言。从血缘关系上说,父亲应当是陆秋野的外孙。而在我的家族史里,父亲一直叫陆秋野爹。关于这一点我在下面要做介绍。这个不伦不类的尴尬局面当然是日本人板本六郎强加的。我不知道我的这部作品有没有机会译成日语,我当然希望板本六郎的家族成员能读到它。我想对他们说,人类是每一个人的人类,人类平安是家族安宁的最后可能,对此,我们每个人责无旁贷。 婉怡九个月的孕期,太太则怀孕了九个月。这对于陆府是一个巨大的难题,但除此别无良策。陆府里的下人们很快就听说,太太"老蚌得珠"了,二茬春,又有喜了。这样的谎言当然是做主子的编出来的。说谎的人历来对谎言十分自信,尤其是做主子的。陆府的主子们坚信下人们不知详情。他们生活在谎言里,煞有介事。他们羞愧万分地演戏。这一年陆府里的植物分外妖娆,后院的大芭蕉与藕池里的巨大叶片都展示了一种特别旺盛的血运,在阳光下面反射出耀眼光芒,碧油油上了一层蜡。陆府的这一年总体上说异乎寻常,鬼鬼祟祟地富贵,鬼鬼祟祟地宁静,鬼鬼祟祟地装模作样。这一切全因为父亲。 婉怡的生产没有戏剧性,由于奶奶年轻,父亲的出生出奇顺当。为她接生的是下人张妈。因为掌握了主人的秘史,张妈就此走进了我们的家族,并成了我们家族中飞扬跋扈的女人。人们怕她泄密,而最终泄密的恰恰正是这个女人。当然,这并不要紧。要紧的是陆秋野,我一直没能弄明白他第一次见到父亲时是何种心理。我没法设身处地。我不能确定具体的日子,但事实是,这一天肯定有过。有一点我想过多次,陆秋野一定产生过掐死父亲的可怕念头。我认为这一猜想符合中国史。只有这样才能"一了百了"。父亲能活下来无疑归功于婉怡。是婉怡伟大的母性挽救了父亲。人类的本性与历史规则之间仅存的这样一条缝隙让父亲抓住了。父亲的苟活得益于此。父亲的不幸更原始于此。婉怡为她自己生下了一位弟弟,但是从来没有见过她的孩子弟弟。作为家族史成员,我靠直觉可以肯定这个历史结论:陆府终于又编造了一个谎言,婉怡顺应这个谎言即将永远离开楚水。历史就这样,一旦以谎言作为转折,接下来的历史只能是一个谎言连接一个谎言。只有这样,史书才能符合形式逻辑,推理严密,天衣无缝。在我成为史学硕士后发现了这样一条真理:逻辑越严密的史书往往离历史本质越远,因为它们是历史解释者根据需要用智慧演绎而就的。真正的史书往往漏洞百出,如历史本身那样残缺不全。 叙事十八 我又说起了这样空洞乏味的大道理。说得又平常又冷静。其实这时候我已经再一次泪流满面。我不知道我哭什么。我坐在台灯下面。小闹钟里红色秒针在机械地数时间。我想起了我奶奶永远离开家门的那个清晨。我坚信是清晨,我们家族最要命的事件都发生在清晨。天刚刚亮,只能看见行人的大致阴影。小船靠泊在后院的石码头,四处布满露珠,凉意逼人。婉怡的疲惫身躯打了一个寒噤。婉怡走向石码头,她在楚水彻底失去了生存的基本与可能。我知道婉怡这时候已经没有痛苦了。她无限麻木,但听觉却灵敏起来。她听见了桨橹的乃声。我奶奶踏上木船,世界摇晃不定。远处有公鸡打鸣。婉怡听见船工打饱嗝的声音,船就向河心滑去。婉怡回过神来,伤心往上涌,绝望往上涌。我奶奶望着陆府的黑色轮廓一股热血就冲了上来。她坍塌了下去,倒在船舱。醒来天已大亮,婉怡轻声说,娘,孩子,娘,孩子。这时候初升的太阳浮于水面,我奶奶对着河面尽头血红色太阳大声说,天啦,天!后来船拐了一个弯,婉怡,我的奶奶,消失了。水面上只留下风,留下一道长长的水迹,一块水疤。风后来把那块水疤又吹皱了。水面重新呈现常态,千万年亘古不变的常态。这种液体常态永垂不朽,不对我说一句话。它连系了我的乡村梦与伤心的大上海。 作为补充,另一个细节不能不交待。事情发生在抗战胜利之后,是一个雨夜。子夜过后靠近凌晨。四个湿漉漉的黑色男人敲响了陆府的大门。陆秋野正在梦中。醒来时额头正中央顶了个圆。是盒子枪的枪口,又硬又凉。陆秋野听见有人低声说,不许动,跟我们走。外地口音,无比严厉。陆秋野被捂上嘴,由四个人架着,走了很远。在一条水沟旁他们停止了脚步。这时候大雨滂沱。外地口音命令陆秋野跪下,从他嘴里拉出布团,而后问,叫什么?陆秋野说,陆秋野。陆秋野就听见那人说,我代表人民,判处汉奸陆秋野死刑。陆秋野没有来得及说话,就听见叭的一声。陆秋野的故事在一九四五年戛然而止。 但历史把那把盒子枪的回声留给了父亲与我。在我研究家族史之前的漫长岁月,父亲提起陆秋野时总是说你爷爷。父亲对历史的故意隐瞒让我体验到了历史的可怕。我时常在下雨的子夜失眠,看见历史站起了巨大身影,以鬼魂的形式向我逼近。我一不小心就能看见我"爷爷"太阳穴处的枪眼,雨水把血迹冲干净了,枪眼翻了出来,一片焦黑,依稀闻得见肉丝与骨头裂口散发出忧伤肉香。这样的时刻我会无助地战栗,孩子一样渴望亲吻与拥抱。我忘了自己是男人,在黑色的房间里东躲西藏。我常为这样的举动羞愧,面对亲友都难以启齿。 这一切瞒不过林康。她不止一次当着我父亲说我"神经病"。父亲笑得很大度,满脸都是当父亲的笑。父亲的笑容替代不了我的感受。我知道生活严重地来了。天下的妻子都是这样一种东西,她们在男人的空间里无所不在,她们对男人的隐私无微不至。但林康不知道我的身世,谢天谢地。许多夜里我想把历史真相告诉林康,我早就不堪重负了。但我不敢。在那个夏季我时常独步街头,锐利的阳光在大街上横冲直撞,在阳光里我凭空思索起身体内部血液的流动模样。我觉得弄清楚它们于我十分重要。我想不出头绪,但我认定血液在我的体内东抓西拽,是一只手的样子。这只手攥紧了我的生命。大街上热浪滚滚,高层建筑安安静静,投下巨大阴影。五颜六色的金童玉女出入在商店与商店的广告牌下面,却比隐藏在夜色里更让我觉得陌生。炎热的夏季我备感孤寂,一切都松软无态,连同时间一起,敷散开来,收不住筋骨。在这样的时刻我决定看看自己的血液。我急于了解他们的颜色与形状。我决定回去。我在街头走回家的路,一边流汗一边看自己的影子。夏日的影子真鲜明,这是夏季送给我的惟一礼物,但带不回家。一进家门上帝就把它收走了。我进了家门取出一只搪瓷盆,瓷盆里贮满清水。水极干净,接近于虚无。我用菜刀在手腕上划下一刀,血排着长队,呼啸着冲入搪瓷盆。他们无限抒情地洇开来,寓动于静,飘飘浮浮,如七月里的彩云,变幻苍狗与红马。我的血止不住,他们争先恐后,在空中划了一道鲜红的弧线直奔自由而去。我无端地恐惧了。但我找不到那只手。那不是刘雅芝的手。我明白那只手不会出来,它捏着我的血管,在我的肉体深处惹是生非。 林康从房间里走出来,腆着她的肚子。林康望着一盆子血水惊呆在那里。怎么了?林康说,你怎么弄的?我的手,我说。你的手不是好好的?我想找到那只手,我说——神经病!林康没好气地撂下了这句话。 叙事十九 林康的怀孕是我们家族史上的一次事故。那个下午我们一同看了一部法国电影。从头到尾都在闹爱情。回到家林康就心血来潮了。林康换了件粉色内衣,让我看她的腿。她问我,好不好看?我说好看。她说性不性感,我说性感。她伸出一条腿说,你看,你看,你快看!我被她弄得耐不过,扔了书,就看了一眼。林康不高兴了,说,怎么这样看,眼睛里一点爱情也没有,一点火星也没有!林康说,重看,眼里要有爱情,要蹿火星。我站起来,说,亲爱的老婆,你总不能让我强暴你吧?——为什么不!为什么就不能?林康说完这话生气地走进卫生间,打开水龙头。一本书上说,已婚女人通常渴望性暴力的,为了我们的伟大爱情,我决定偷袭我的老婆。在她洗到关键时刻,我冲了进去,眼睛里弄出了一些电闪雷鸣,抱出来就把她摆到地板上。林康兴奋得直打哆嗦,幸福地反抗和挣扎,地板上沾满皂沫与水迹。她大骂流氓,大骂不要脸。后来她服帖了。再后来就怀孕了。她发现怀孕时似乎生了很大的气。责问我,为什么不用工具?你存的什么坏心思?我想了想,说,眼里冒火了,哪里来得及。林康咧开口红,幸福地说,臭男人,狗屁男人。 林康就这样怀孕的。悲剧就这样诞生了。问题大了。但问题不在林康,在我自己。我很快知道家族的版权了。这使我对林康的腹部产生了巨大仇恨。我是一个眼睛从不"冒火"的男人,仅冒了一次,就出了大事故。这是命。那些日子我常盯着林康的腹部发愣。脑子里追忆的却是父亲。我怀疑父亲曾产生过杀了我的可怕念头。我的猜测绝对不是空穴来风。我十分渴望"弄掉"林康的肚子。现在想来父亲没能"弄"掉我完全是因为政治。政治找上了他的家门,搅乱了他,对我自然就无暇顾及了。在我成长的日子父亲从不向我示爱。他爱上了科学。"文革"开始后不久他就意外地迷恋科学了。他从热衷政治到热爱科学也是一个谜。父亲爱上的当然是自然科学(我一直觉得汉词"社会科学"实在莫名其妙),父亲在乡村痴迷于斯。他的研究是非功利的,他一个人孜孜以求。父亲儿时读的是私塾,他对近代科学几乎一无所知。但他很快表现出对科学的赤胆忠心,他从初中代数和初中几何学开始,一步一步向科学腹地慢移。运算和推导成了他生命的方式。父亲对每一条定律与公式都重新审视。他是个天才。对他的追忆常令我想起浮士德。父亲终年沉默,垂着硕大的脑袋。他把地面做了他的私人稿纸。他整天比划、摇头、叹息,没有竟时。父亲找来了一堆又一堆马粪纸,剪成若干欧几里德平面。父亲把那些平面挂在墙壁四周,他的目光停留在马粪纸上,春节的爆竹都不能唤回他对生活的兴趣。后来父亲开始了物理学研究。进入七十年代父亲业已成为我们乡村的爱因斯坦。他的科学研究取得了惊人发现。有一阵子父亲通宵不眠,那一天早晨他冲出大门对上工去的贫下中农大声说,我证出来了,我证出来了!父亲说,把苹果扔出去,一定会重新掉到地上来的。父亲一边颤抖一边说他可以证明给我们看。父亲的话被几个农民听到了,他们说,苹果当然掉在地上,总不能飞到天上去。父亲说,飞到天上是完全可能的,但在目前的情况下,只能掉在地上。父亲随后扔出了一颗石子,石子在半空划了一道弧线,咯地一声砸在了地上,还留下了一个坑。父亲兴高采烈地说,你们看,你们看,我的结论是正确的。父亲的样子真叫人担心,不少人都说,右派分子一准中邪了。多年之后,父亲从一本科学杂志上第一次看见爱因斯坦和他的相对论,父亲慢悠悠地对我说,这个大鼻子是正确的。我说,你算了,全世界能看明白这个的也就十来个人。父亲的脸上顿时伤心下去,望着我不语。父亲脸上的悲伤扩散开来,宇宙一样浩茫。父亲大声说,我不知道他是怎么算出来的,但他的结论和我的看法一样。父亲真是疯了。但父亲是天才。让我痛心的是,天才为什么一定要降临到他的身上。 我和天才父亲曾有过一次争吵,说来也是因了科学,那是恢复高考的第一年。我有我的伟大计划,我要去读历史。父亲大骂我糊涂,父亲说物理学才是你应当关注的现实。我潇洒无比地说,你怕了?可我要跨出局限,我要研究人类!父亲的回答真是匪夷所思,父亲说,傻孩子,人类的历史才是一个局限,无限只有宇宙,宇宙的历史是什么?是物理学孩子。 当父亲的年过四十他们的话就狗屁不值了。我没听父亲的。我没有选择该死的物理学。我对形而下没有兴趣。我选择了历史。我成功地阅览了上下五千年。历史可瞒不过我。我读了很多书。我了解人类的来龙去脉。这句话差不多成了我的口头禅。要不是林康我一直要读到博士毕业的。我对自己的选择历来充满自信。但大海粉碎了我。我开始重新审视父亲。男人三十之后父亲的形象会很突然地再一次高大起来,充满沧桑,光芒万丈。我面对无限空间与浩瀚海面对人类的历史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厌倦。我像痛恨呕吐那样憎恨起历史与史前。蓝天白云飞鸟海平线安慰不了我。伤心奔腾起来,空阔包围了我,我的灵魂变得孤立无助。长浪机械地、刻板地周而复始。我缅怀起我未竟的物理学。我仰起头,湛蓝的天幕上写满了宇宙密码,那是物理学的全部要义,可我读不懂。拿它们当浮云看。我眼睁睁地看它们随风而去。在海的夜我面对宇宙,宇宙让我明白的只是我的一无所知。我失去了与宇宙平行面对的最后机缘。凄凉如海风一样掠起我的头发,我能够忍住眼泪,却不能忍住悲伤。这是三十岁的男人承受痛苦的方式。一个又一个海之夜远离我而去,大海把我遗弃给了白昼。大海的白昼是那样荒芜,没有植物展示风,没有固体参照距离,没有生命演绎时间。我立在船舷,甚至找不到一样东西来验证自己。而此刻,历史却躲在图书馆地下室的密码柜里,堆起满脸皱纹,张大了缺牙的臭嘴讪讪冷笑。历史用汉语、日语、英语、法语、俄语、德语、西班牙语、意大利语、葡萄牙语、克罗地亚语、印第安语大声对我说,傻小子,你上当啦!我望着海水,水很团结。它们一起沉默,只给我一个背。 叙事二十 那个平静优美的凌晨我完成了我的大海漂行。我带着那张毛边地图随船只靠泊大陆。是一个城市。是上海。晨风清冽,夜上海灯火通明。黄浦江倒映出东方都市的开阔与辉煌。一道又一道液体彩带向我飘曳而来。上海把世上的灯盏都惯坏了,它们是大上海的女儿,美丽而又任性。东方欲晓,远处布满机车的喘息。大上海快醒了,它只在黄浦江的倒影里打了个盹,就准备洗漱了,然后打开门,迎接世界。 这时候我身不由己地想起我奶奶。她此刻正安眠。她在她的梦里。她老人家用最纯正的楚水方言梦见了多年以前。我用眼睛认真地呼吸上海。我无限珍惜在黄浦江心对上海的审视角度。这是我奶奶婉怡无法获得的视角。我的怅然与凄苦不可言传。我就在奶奶的身边。历史就是不肯做这样简单的安排,让我们见面。 在一盏路灯下我上了岸。上海这个城市给了我的双脚以体贴的触觉。我的身影狗屎一样趴在水泥路面上。我走了十几步,踏上另一条街。路灯拉出了大街的华丽透视。满街都是凌晨清冽。我的头却晕起来。路也走不好。我知道我开始晕岸。大陆和海洋是一对冤家。海洋认可你了,陆地就不再买你的账。水泥路开始在我的错觉里波动,我的双腿踩出了深浅。我的生物组织们早就吐干净大陆,完全适应了液体节奏。大陆真是太小气了,它容不得人类的半点旁涉,你不再吐干净大海,大陆就决意翻脸不认人。我倒了下去,趴在红白相间的隔离杆上,一阵又一阵狂呕。我呕出了鲜嫩的海鲜,它们生猛难再,以污物的姿态呈现自己。我看见零散的呕吐物在水泥路面上艰难地蜿蜒,发出冲天臭气,比拉出来还难闻。我不知道大陆为什么要这样。我的两条腿空了,不会走路。我挣扎几下,自己把自己撂倒了。我爬到路边,在高层建筑下的台阶上和衣而卧。我的头上是一盏高压氖灯,我闻得见灯光的淡紫色腥气。我闭上眼,汽车轰隆而过。我的背脊能感受到它们的震颤。大地冰凉,无情无义。我躺在夜的大马路上,体验到东方之都的冰凉温度。我的眼泪渗出来,很小心很小心地往下淌。我仔细详尽地体验这种感觉,泪水就奔腾了,纵横我的面颊,像我奶奶激动慌乱的指头。 (本篇完) 雨天的棉花糖(一) 七月三日,那个狗舌头一样炎热的午后,红豆咽下了最后一口气。红豆死在家里的木床上。阳光从北向的窗子里穿照进来,陈旧的方木棂窗格斜映在白墙上,次第放大成多种不规则的几何图形。死亡在这个时刻急遽地降临。红豆平静地睁开眼睛,红豆的目光在房间里的所有地方转了一圈,而后安然地闭好。我站在红豆的床前。我听见红豆的喉咙里发出很古怪的声响,类似于秋季枯叶在风中的相互磨擦。随后红豆左手的指头向外张了一下,幅度很小,这时红豆就死掉了。红豆的生命是从他的手指尖上跑走的,他死去的指头指着那把蛇皮蒙成的二胡,红豆生前靠那把二胡反复搓揉他心中的往事。 红豆的母亲、姐姐站在我的身边。她们没有号哭。周围显示出盛夏应有的安静。他的父亲不在身旁。等待红豆的死亡我们已经等得太久了。我向外走了两步,一屁股坐进旧藤椅中,旧藤椅的吱呀声翻起了无限哀怨。我的脑子里空洞如风,红豆活着时长什么样,我怎么也弄不清了。我只能借助于尸体勾勒出红豆活着时的大概轮廓。他的手指在我的印象里顽固地坚持死亡的姿势,指责也可以说渴望那把二胡。 红豆死的时候二十八岁。红豆死在一个男人的生命走到第二十八年的这个关头。红豆死时窗外是夏季,狗的舌头一样苍茫炎热。 少年红豆女孩子一样如花似玉。所有老师都喜欢这个爱脸红、爱忸怩的假丫头片子。红豆曾为此苦闷。红豆的苦闷绝对不是男孩的骄傲受到了伤害的那种。恰恰相反,红豆非常喜欢或者说非常希望做一个干净的女孩,安安稳稳娇娇羞羞地长成姑娘。他拒绝了他的父亲为他特制的木质手枪、弹弓,以及一切具有原始意味的进攻性武器。姐姐亚男留着两只羊角辫为他成功地扮演了哥哥,而红豆则脸蛋红红的、嘴唇红红地做起了妹妹。但红豆清醒地知道自己不是妹妹,他长着女孩子万万长不得的东西。那时我们刚刚踩进青春期,身体的地形越长越复杂。有机会总要比试裆部初生的杂草,这算得上青春期的男子性心理的第一次称雄。红豆当时的模样犹如昨日。红豆双手捂紧裤带满脸通红,望着我不停地说,不,我不。我说算了,大龙,算了吧。大龙这家伙硬是把红豆给扒了。扒开之后我们狂笑不已,红豆的关键部位如古老的玉门关一样春风不度。大龙指着红豆的不毛之地说:"上甘岭!"红豆伤心地哭了。 生命这东西有时真的开不得玩笑。我坚信儿时的某些细节将是未来生命的隐含性征兆。一个人的绰号有时带有极其刻毒的隐喻性质。小女孩一样的红豆背上了"上甘岭"这个硝烟弥漫的绰号,最终真的走上了战场,战争这东西照理和红豆扯不上边的,战争应该属于热衷于光荣与梦想的男人,不属于红豆。从小和我一起同唱"长大要当解放军"的,不少成了明星、老板或大师。爱脸红、爱歌唱、爱无穷无尽揉两根二胡弦的红豆,最终恰恰扛上了武器。这真的不可理喻,只能说是命。 红豆参军的那年我已经进了大学。我整天坐在图书馆里对付数不清的新鲜玩意。那年月的汉语语汇经历了一个战国时代,"主义"和"问题"蚂蚁一样繁殖问题与主义。"只要你一个小时不看书,"我的一位前辈同学在演讲会上伸出一个指头告诫说,"历史的车轮将从你的脊椎上隆隆驶过,把你碾成一张煎饼!" 图书馆通往食堂的梧桐树阴下我得到了红豆当兵的消息,这条笔直的大道使图书馆与食堂产生了妙不可言的透视效果。班里的收发员拿着红豆的信件对我神秘地眼。这个身高不足一米六的小子极其热衷旁人的隐私,为了收集第一手资料,他拼死拼活从一个与黑人兄弟谈恋爱的女生手里争取到了信箱钥匙。收发员走到我的面前,说,请客。我接过信,认出了红豆听话安分的女性笔迹。后来全班都知道了,我交了一个女朋友,名字起得情意缠绵。红豆用还没有涨价的八分钱邮件告诉我,他当兵去了。听上去诗情画意。 红豆熟悉大米的肠胃还没来得及适应馒头与面条,就在一个下雨的子夜静悄悄地钻进了南下的列车。他走进了热带雨林。他听到了枪声,真实的枪声。在枪声里头生命像夏天里的雪糕,红豆在一个夜间对我说,看不见有人碰你,你自己就会慢慢化掉。你总觉得你的背后有一支枪口如独眼瞎一样紧盯着你,掐你的生辰八字。 红豆的部队在湿漉漉的瘴气世界里不算很长。我一直没有红豆的消息。战争结束后战斗英雄们来到了我们学校,我突然想起红豆的确有一阵子不给我来信了。英模们的报告结束后我决定到后台打听红豆。宣传部穿中山装的一位干事用巴掌挡住了我:"英雄们有伤,不能签名。"我说我不是求签名,是打听一个人。穿中山装的干事换出了另一只巴掌:"英雄们很虚弱,不能接待。"我看见我们的英模们由我们的校领导搀扶着走下阶梯,心中充满了对他们的敬意。但我没能打听到红豆。回寝室的路上已是黄昏,说不出的不祥感觉如黄昏时分的昆虫,在夕阳余晖中吃力地飘动并且闪烁。 噩耗传来已是接近春节的那个雪天。纷扬的雪花与设想中的死亡气息完全吻合。红豆家的老式小瓦屋顶斑斑驳驳地积了一些雪,民政厅的几位领导在雪中从巷口的那端走向红豆家的旧式瓦房。他们证实了红豆牺牲的消息。红豆的母亲侧过脸让来人又说了一遍,随后坍倒了下去。红豆的父亲庄重地用左手从领导手中接过一堆红色与金色的东西,他的右手被美国人的炮弹留在了一九五二年的朝鲜。红豆父亲接过红色与金色的东西时,觉得今天与一九五二年只有一只断臂一样长,一伸手就能从这头摸到那头。民政厅的领导把红豆的骨灰放在日立牌黑白电视机前,说:"烈士的遗体已经难以辨认了,不过,根据烈士战友的分析,除了是烈士,不可能是别的人。"民政厅领导所说的烈士也就是红豆。红豆的名字现在就是烈士了。 雨天的棉花糖(二) 我们都在努力,试图从记忆中抹去红豆。那个漂亮的爱脸红的小伙子正在黑框的玻璃后面,用女性气很浓的眉眼以四十五度的视角微笑着审视人间。红豆的母亲把红豆那把二胡搁在遗像的左侧。红豆的母亲每天都要用干净的白布擦拭一尘不染的镜框玻璃。玻璃明亮得如红豆十八岁那年的目光一样清澈剔透。但那把二胡红豆的母亲从来不碰,两根琴弦因日积的粉尘显得臃肿。红豆的母亲说,这孩子的魂全在那两根弦上了,碰不得,一碰就是声音。 小学五年级红豆买回了这把二胡。红豆的父亲相当生气甚至是相当绝望:红豆用十七元人民币买回了这把需要坐着玩的东西。这位光荣的残废军人盼望龙门出虎子,他的儿子能够威风八面。红豆令他绝望。红豆却从一个算命的瞎老头那里得到了二胡演奏的启蒙。蛇皮里沙哑的声音让红豆痴迷,一听到目光就呆了。红豆不认识乐谱,乐谱完全是视觉世界里的阿拉伯数字,不是流动好听的音符。红豆依靠瘦长指尖的耐心抚摸使琴弦动了恻隐之心。胡琴把所有的心思全都倾诉给红豆了。两根琴弦很听红豆的话,就像红豆听所有人的话一样。红豆放学后拿一张竹凳放在巷口,一巷子都塞满横秋老气。不满一年红豆学会了许多电影插曲。红豆的音乐记忆与生俱来,他母亲把它与红豆一同生下来了。红豆听完了乐曲就回家到胡琴上寻找,多难的曲子红豆都能找到,多贵重的曲子胡琴也总是愿意给他。看完了《英雄儿女》,红豆开始迷恋那些英雄赞歌,那些无限抒情的曲子成了红豆每日练习的压台戏。巷子里的人们很快听出来了,任何一首歌曲都能被红豆弄出伤心来,优美得走了调样。即使是革命歌曲也总是要哀婉凄迷的。那一回学校演出,红豆正在彩排《英雄赞歌》,校长走了过来。校长说,停。校长指着红豆说:"你伤心什么?"红豆怯生生地抬起头,两眼汪了两垛泪:"王成叔叔死了。""不是死了,是牺牲!"校长拿了一根鼓槌,"要拉得勇敢、自豪,要拉得有力量!是牺牲,不是死!"在鼓槌的威胁下红豆的演出果然一反常态,变得雄壮豪迈。但回到小巷口不久红豆就又把自己还给自己了。老太太们听着红豆的琴声时常背着红豆的母亲议论:"这孩子,命不那么硬。"话里头有了担忧。 红豆这孩子现在什么也不是了。只是一把灰。放在一只精制的木盒子里。那把灰被人们称作烈士。 毕业之后我令人陶醉地从高等学府返回故里,走进了机关大院。我对我的父母说,过些年我就会做官的。我一点也不脸红,一点也不。读书而做官本来就是中国历史的发展脉络。我既不是智者也不是仁者,我不做官谁做?我不做官做什么?我们不能让历史从我们这代人身上断了香火。我心安理得地走进了机关大院宣传部,端坐在淡黄色"机宣0748"号办公桌前,等待微笑与恭维话登门拜访。 这一天风和日丽。风和太阳都像婚后第十七天的新娘,美丽而又疲惫。天上地下都是平安无事的样子。我坐在办公室里盼望出点什么事,但一切都很正常,正常安静得让人沮丧。我泡了茶,开始起草部长让我起草的讲演报告。 事情发生在我写到"取得了伟大胜利"之后。这个我记得相当清楚。一般说,讲演报告中不能缺少"伟大胜利"这样营养丰富的词汇,但在这样的大补过后必须是一个减肥过程。减肥是困难的。这是常识。不能太腻了,却又不能伤了筋骨。我点上了一根烟,"取得了伟大胜利"之后时常令我大伤脑筋。 这时候走进来了一个人。径直走到我的"机宣0748"号办公桌前。左手的指关节敲击我的办公桌面。我很不情愿地抬起头。是一个男人,满脸胡茬。我打量这个没带微笑与恭维话的陌生男人。只一秒钟,我手上的烟就掉下来了。我挂下了下巴脑袋里头轰地就一下。"你不用怕,"他说,"很对不起,我是红豆。"我笨拙地站起身,我认出了那双韭菜叶子一样宽的双眼皮和那种永远都是二十摄氏度的眼神。这种眼神习惯于后退与寻求谅解。"实在对不起,红豆。"我说,我感觉到我说"红豆"时有一种特别异样的感觉,不像汉语。红豆对我笑笑:"我没有死,我还活着。"红豆这样说。他的样子很怪,笑容短促而又渺茫,好像费了吃奶的劲才从玻璃镜框中挣脱出来。我握过他的手,他的手也像玻璃那样冰冷,是另一个世界的阴凉。 雨天的棉花糖(三) 我告诉弦清,红豆他回来了。弦清放下手里的塑料葡萄,不高兴地说,你胡说什么。弦清在马尾松的尾部创造性地烫了几道波浪,兴高采烈地筹办我们的婚事。我说我不是胡说,是真的。弦清转过身研究了我好大一会儿,才说,是真的?我说是真的。弦清没有出现我期待的大喜过望。不是说红豆牺牲了吗?弦清说。没有,我对她说,还活着,虾子一样活蹦乱跳!弦清用小拇指漫不经心地捋头发,手指在耳坠那里停住。红豆他又回来了?弦清这样自语。她的冷淡让我失望。女人一到结婚的前沿就变得愚蠢和残酷,就只知道买塑料水果和变更发型。 我请来了"上甘岭"时的几位朋友,为红豆接风。朋友这东西就这样,闹了一大圈,到后来又回到了儿时的一圈中来了。弦清把天井扫得很干净,洒了水。说是吃晚饭,下午两点多钟人就齐全了。我买了很多菜,我自己也弄不清为什么要买那么多,就好像赌了天大的怨气,就好像明天不活了。花钱时我有一种说不出的仇恨与痛快。今晚得把红豆灌醉。我进了机关从来没醉过。不敢醉。今晚谁要不醉我让他钻裤裆。 几位朋友带来的女士或小姐在弦清的调度下忙菜。我们五六个干坐了一会儿,后来红豆很寂寥地打开了九英寸黑白电视。一个呆头呆脑的男人讲述会计。别的频道清一色是雪花。随着红豆手腕的转动,民政厅的同志就迎着雪花向红豆的旧式瓦房款款而至了。令人心碎的瞬间在红豆的手指间切换,红豆当然浑然不知。我发了一圈香烟。我注意到他们几个今天约好了似的不提红豆。红豆的脸上一直挂着很多余的客套性微笑。这使他看上去很累。我不知道他对我为什么要这样。我拿出两副纸牌,关上电视,说,打牌,这东西有什么看头。 红豆说,你们玩,我玩不好。大家让了一回,后来他们几个玩起了八十分。利用这个美好的时刻我和红豆坐在一角谈起了过去的一些时光。人生中美好的时光总是由怀旧开始。红豆夹着烟,夹烟的样子很笨拙,烟在手上仿佛是长错了位置的手指头。红豆的记忆力好得惊人,许多过去的时光能被他十分细腻地抓回来,红豆的存在使你坚信生活这东西从来就不会"过去"。红豆的归来让我觉得生活一下子美好如初,如青春期的新鲜感觉桃红柳绿地漫山遍野。好极了。真他妈想哭。 我很快注意到红豆的讲述时常在"曹美琴"周围闪闪烁烁。他不止一次地提及曹美琴,说起时又仿佛是淡忘了,总是说成"那个曹什么什么的"。红豆能叫出所有人的名字,对这个漂亮风骚的文娱委员反而陌生。红豆在我面前这么躲藏让我觉着生分、难过。红豆那时候一定经历过无限伤痛的单恋,如烈日下的芭蕉吃力地疯狂与妖娆,却从来错过了花季,年复一年地枯萎而不能表达。红豆历来就是这样的男人,爱上一回便灾难一次。曹美琴是我们班第一个勇敢地挺着两个小xx头走路的女生。这个小骚货把她的凤眼均匀地播给每一个和她对视的男人,包括我们的校长和班主任。我和曹美琴有过一次惊心动魄的见面。这次会晤发生在梦中,醒来时我惊奇地发现老子已经是男人了。曹美琴这刻早就成了老板娘了,她的财富如她的腰围一样每况愈上。好几次我想对红豆说,"她结婚了",看他茫然的样子,又总是没说。 弦清在天井里喊,该杀鸡了。我和红豆走进天井。我从弦清手里接过菜刀,递给红豆。"红豆,玩一玩,你来杀。"弦清怨我胡闹,怎么能叫客人杀鸡。我说没什么,红豆便接过了刀。我去拿碗接鸡血。 从厨房出来红豆呆愣愣地站在天井中央。右手提刀,左手上却全是血。这家伙当了几年兵鸡都杀不好。我回头看了一眼,鸡却好好的,圆圆的眼睛一愣一愣地对我眨巴,而红豆的手掌却鲜血如注。"怎么了,红豆?" 红豆盯着我。红豆的目光几秒钟内彻底改变了形式与内容。红豆的眼睛发出了类似于崩溃的死光,滚出了许多不规则几何体,如两支引而待发的卡宾枪口,发出蓝幽幽的色泽。 "不……"红豆怔怔地说。 "怎么回事?" "我不杀。"红豆这样说。菜刀响亮地坠地,在水泥地上砸出一道白色印迹。 这时的红豆已经完全不对劲了。我扑上去抱紧了红豆。 "我不杀。"红豆在我怀抱里挣扎。所有的眼睛都瞪大了,默不作声地面面相觑。 "红豆。" "我不杀。" "红豆!" "我不杀。我绝对不杀。" 雨天的棉花糖(四) 夜里下起了小雨。夏夜的小雨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感伤调子,像短暂的偷情,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我躺在床沿,猛吸下午剩下的半包香烟。弦清坐在草席上面,下巴搁在一条腿的膝盖上。好半天弦清突然说:"我早就知道会是这样。" "你早就知道会是怎样?" "还能怎样,就是这样。" "我问你到底是怎样?" "我不是说了,就是这样。" 弦清不看我,由于下巴的固定她说话时头部不住地向上跃动。这使她的回话多了一种机械与刻板。其实我们都明白我们不想说出的东西。为了回避这份明白,我们不得不自欺欺人。即使面临蜜月也只能是这样。我们保持原样坐着。一宿无话。 最先发现天井门口站着红豆的是他的姐姐亚男。那是早晨七点钟左右。亚男拿着牙缸牙刷站在天井角落的阴沟入口处刷牙。因为某种预感,亚男回过头来,看见一个男人高高大大地堵在门口,一身褪色草绿军装没有佩戴帽徽和领章,手里提了一只印有花体"北京"字样的黑色人造革皮包。男人盯着亚男,疲惫的眼神热烈地翻涌澎湃。亚男瞪大了眼睛,下巴缓缓挂了下去,满嘴泡沫毫无阻拦地向外流淌。"姐。"红豆站在原地说。亚男手里粉红色牙刷落在地上摔成了两截,随后搪瓷牙缸咣当一声在天井里滚了一个半圈。 姐,我是红豆。 亚男的一声尖叫是在对视了十秒钟之后发出来的。她的双手叉进头发捂紧了头部,叫出来的声音类似于某种走兽。亚男吼道,别过来,你别过来。 红豆向我叙述这些细节时冷静得有点怕人。红豆说,后来我妈出来了,我妈抓住我的手只是上气不接下气。后来我妈说话了,我妈说出来的话这几天来我一直没有想通,妈说:"豆子,妈看你活着,心像是用刀穿了,比听你去了时还疼豆子。"红豆后来一直缄默,只盯着鞋尖不语。"我妈这话什么意思?好像是巴不得我死掉。"红豆茫然地抬起眼这样问我。我听了只是心堵,却解释不出。有些事完全属于生死两极世界,彼此彻底不能沟通。 红豆没有提及他的父亲。我注意到红豆甚至有意回避他的父亲。他没有解释。我没有问。 红豆不喜欢他父亲。这是我知道的。虽然父亲从朝鲜归来后就成了英雄,红豆的父亲那只不存在的手掌赢得了所有人的敬重。他的故事与回忆也总是与朝鲜半岛的爆炸声联系在一起。红豆父亲靠惟一的巴掌在学校与工会的讲台上威武地打着手势。亚男眼里的父亲光芒万丈,坐在同学们中间她的心中充满自豪。"这是爸爸,是我的!"她见人就这样说。"你爸真了不起。"老师和同学全这么说的。没有人在红豆面前说这些。父亲赢得满堂掌声与热泪盈眶时红豆总低着头。红豆看不见悲壮与英勇,看见的只是凭空高出的背部和空空荡荡的袖管。和父亲一起去澡堂是红豆最头痛的事,望着父亲,红豆自卑而又难受,"真正的一把手",有同学在背后称红豆的父亲。红豆如同听到了"上甘岭"一样委屈伤心。 电话是红豆打来的,听上去郁闷沮丧。我说了声"是我",那头就没有声音了。耳机里只有嘈杂的电流声嗡嗡驶过。我想像不出电话那头他的表情。"我想见你。"好半天后红豆这么说。 "我想见你",这是红豆在沉默之后对我说的,我从来没有听过男人说这样的话。 红豆的天井里是瓷器与石膏的碎片。这些珍贵的瓷片躲在墙角,如童年时代的儿子面对醉酒的父亲。红豆的父亲又发了脾气,他的脾气必然伴有战争、爆炸与破碎。只有他能这样。 红豆把自己关在房子里,低着头吸烟。满屋子都是烟霭。他没有抬头。按道理他听得见我的脚步。他没有抬头。房子里所有的东西仿佛像烟一样飘忽不定,包括红豆,蓝幽幽地飘忽不定。 我搬过旧藤椅,坐在他的对面。他不看我。我不看他。 红豆把玩手里的香烟,并不吸。后来他终于说:"他都知道了。""他"就是红豆的父亲,红豆历来不说"爸爸"或"父亲",红豆的父亲在红豆的任何叙述中都是第三人称单数,第三人称单数是哲学的,正如第二人称单数是抒情的一样。 红豆把目光移向了我。红豆的面部向我转移时我的心中缓缓开始紧张。我知道他要告诉我什么。我不想知道。我不愿意看到红豆的眼光不像红豆他自己。我低着头,看他的袜子,他的脚趾在袜子里不安地蠕动。我是给放回来的,他这样说。 我完完全全听懂了他的话。我是给放回来的,过了一会儿他这样重复。语调和语速几乎一样。听到第四遍时我反而弄不清红豆告诉我的到底是什么事。我的脑袋成了一只馒头,浸在了水里,头皮连同我的思想与感觉一起膨胀开来,浮肿得要离我而去。 他换了一根烟。他换烟的手指细长而又苍白,墨蓝色的血管感伤地蜿蜒在皮肤下面,有一种儒雅浪漫的调子,与他所叙述的战争极不协调。 "那是几号我记不清了,"红豆追忆说,"上了山我就记不清时间了,好像生活在时间外头。"在山上的日子里红豆和别的所有人一样,只能依靠白昼和黑夜来断定光阴。日子变得特别的悠长,每一分每一秒都要用很大的力气才能度过去。石洞的四壁坚硬而又潮湿,红豆蜷着身体如一条虫子蜗居于拐弯的石洞中间,脚一次又一次麻木了,像套上了硕大无比的棉鞋。 那个黑夜红豆钻出了山洞。他被时间弄得快发疯了。他下了一百次决心,就是死也要死在外头,站一站,再倒下去。他走出山洞,扶着枪,耐心地在感觉里寻找脚与腿,困难地蠕动。血液开始倒流,他的腿涨得有锅那么粗,长满针尖与麦芒。他喘着气又跨出一步,就听见"轰——"气浪把他掀了下去。厚粗的棉鞋、棉帽、棉手套被迅速地扒光了,随后什么都没有了。 醒来是在一个早晨。第二个还是第三个没有把握。太阳刚刚升起,热带雨林飘动起冷蓝色的雾,弥漫铁钉的锈味。雾在树干与树枝之间伸出鬼舌头,懒洋洋地舔。其实那实在是鬼的魂,披头散发,栩栩如生。出征前连长说过,这不是雾,是瘴气。红豆躺在地上,阴森潮湿。半空的阳光与瘴气相互搅拌,变幻形态与色彩,如幻觉里的阴府,光怪陆离与狰狞艳丽昭示出死亡召唤。红豆的心中恐怖升腾起来,游丝那样生动活泼。这时候响起了脚步声,在听觉里慢慢向红豆靠近。是人。是三个敌人。戎装。红豆的心里反而平静了。他们走近红豆,又立在红豆的身边,袖口卷上去,手里垂握着苏式冲锋枪。枪口对着地面。红豆看见来人的下唇和颧骨很夸张地突出来,在半空俯视自己微笑。红豆挣扎了几下,向上探出头,看见自己像粽子给裹紧了。一个外国兵单手伸出了枪,用枪管把红豆的下巴拨向了自己,似乎对红豆不满意,笑完了之后便给红豆的脑袋一脚。是皮鞋,红豆晕厥前感受得到皮革的触觉。 红豆从此就被带进了一个陌生的山沟,被换了一身衣裳,左胸有一块淡蓝色的咔叽布,上面缝有白布剪成的阿拉伯数字:003289,红豆看着这块咔叽布,不止一次对自己用汉语说,我是003289…… "我有过自杀的机会,"红豆说,"可我怕。我怕死掉。"红豆这样说,满脸愧色。 "你已经赢了红豆,你活着。"我说。 红豆不吭声了。他的目光清澈了几秒钟,即刻又回复到迷茫。红豆笑着对我说,不要你安慰我,大学生,我也二十来岁的人了。我没有安慰你,我对红豆说,你不欠别人什么,你谁也不欠,你得到的生命本来就是你自己的,本来就这样。红豆看着我,只是轻轻地摇头,你不懂,他说,你真的不懂。我是不懂,我说,可我知道,你比别人做得更多。红豆的眼里有许多潮湿的东西,眼光委屈而又怯弱。你不懂,红豆说,弄懂一些事,有时靠大脑,有时直接要用性命。你不懂,你真的不懂。红豆说完这句话就把目光移向了窗外。木棂格把天空分成均等的鲜蓝色块,天空的色彩清纯宁和,没有气味和形状。红豆望着天上自由仁慈的嫩蓝色,说,多好,窗格子外面的蓝天多好。红豆的父亲又开始了猛灌烧酒。这个光荣的志愿军战士在酩酊之中追忆起一个又一个至死不渝的英雄们。他又看见了他们视死如归。红豆的父亲心中涌起了豪情万丈,只有他们这一代人才理解视死如归。他们用生命坦然地一次又一次解释这个词:走向死亡,就像回家一样。 就像回家一样。他的儿子也回家了。他没有死,是真的回家。他为什么不死?奶奶个!他为什么还活着?他把酒壶砸在了地上,抬起胳膊指向了远方:"三班长,加强火力,给我冲,杀!" 革命烈士三班长完全可以不死的。那次包围其实已经成功了。美国佬的汽车被拦在了七号公路上,双方对峙,相互射击。美国佬看不见我们的人,他们龟缩着脑袋盲目放枪。三班长用中国英语重复那句话:投降,美国佬!美国佬不投降。他们趴在汽车底下就是放枪。三班长扔了三八枪操起了两颗美式手雷,高叫了一声,共产党员,上!三班长满身豪气一身虎胆,高举手雷呼啸着下山。美国人马上发现三班长了,他们一起向三班长射击。三班长是站着牺牲的。打扫战场时有人发现三班长趴在地上保持着冲锋的姿势。三班长用生命吸引了敌人。团长听到这样的汇报后背过身沉默良久,转过身团长流着热泪高声说,我们的生命是党的,党什么时候要,我们什么时候给。团长这句话传遍了三八线内外,战士们举起枪纵情高呼:敌人有钢枪,我有热胸膛;飞机大炮不可怕,赤手空拳揍扁它。美国佬幸好听不懂汉语,要不然,少不了屁滚尿流。 雨天的棉花糖(五) 下班的路上碰上了亚男。她显然在等我。亚男的样子很疲惫,失神的大眼四周有一圈淡黑色。亚男冲我无力地一笑,算是招呼。我停下车,和亚男一起站在路边。亚男不停地向四处张望,好像怕遇上什么熟人。我点了支烟,说,说吧,亚男。亚男的嘴唇张了几下,眼圈却红了。我说,红豆出事了?亚男摇摇头。好半天才说,没有。亚男的双眼斜视着大街的拐角不停地眨巴。亚男说,你救救红豆吧,他快要饿死了。亚男说完这话就把脸捂进了巴掌,她尽力克制的样子使她看上去憔悴不堪。那些泪珠很快从她的指缝隙里岔了出来。到底怎么了?我说。亚男的脸侧到墙那边去,说,这么多天,他一天就吃一个馒头,他说他不配吃家里的饭,一天就一个馒头,走路都打晃了。亚男从上衣口袋里掏出几张钞票,慌乱地塞在我手里,说,求你了,我求你了。亚男离去的背影使大街充满秋意。 点菜时红豆的神情很木讷。我大声说,兄弟我发财了,今天白捡了三千块。红豆恍恍惚惚地问,真的?我说当然是真的,要不我请你做什么?我又不是冤大头。红豆脸上的样子幸福起来,也漂亮活络了起来。长得周正的人就这样,心里头幸福了脸上就越发神采飞扬。红豆脸上的幸福模样在第一道菜上桌之后就飞走了。是鱼。红豆低着头,全神贯注地望着鱼。红豆孩子那样按捺不住脸上的馋样,显得无从下手。无论如何也是不该先点鱼的,红豆吃得很猛,他的慌张吃相穷凶极恶,让人心碎。他的嗓子马上给卡住了。卡住之后红豆的脸给憋得通红,直愣愣地望着我。红豆走出去,弓下腰用手抠挖。他呕吐时痉挛的腰背使他看上去像一只刚出水的海虾。霓虹灯光在他的身上变幻,有一种热烈的伤心。过了一会儿红豆进来了,双眼的眼袋处挂着泪珠。红豆高兴地说,行了。这时候招待送上来麻辣豆腐,我说,你慢点。红豆埋下头,嘴里发出凌乱无序的咝咝声。红豆歪着嘴巴毫无章法的咀嚼使我胸中的一样东西被慢慢地咬碎了。我说,我买包烟。出了门我的眼泪就流下来了。抬起头,满天的星光浩瀚,无情无义。 进门时红豆在打嗝。红豆的脖子都直了。我说红豆,明天我给你找份工作,兄弟我大小是个官了,明天就带你去图书馆。红豆只是打嗝,在打嗝的间歇清晰地说,不。我笑起来,说,累不死你,你的头儿是我的一个朋友。红豆说,我不。为什么不?我说,工资不比我少。红豆不开口。又猛吃了一气,红豆低声说,我这样的人怎么能到那种地方工作。为什么就不能,我说,你又不欠他的。红豆愣神了,目光也晃动模糊起来。你不要安慰我,红豆说,我不要你安慰我。 我料不到红豆会这样。红豆他不该做这种事的。送他回家后我就悄悄走了。半路上不甘心,又回来劝他,他还是去图书馆上班的好。红豆的屋子里灯光很暗,类似于神经质的眼神,有一种极不寻常的癔态。我轻轻走过去,却听见了里头很吃力的声音。红豆身体弓在那儿,低着头,裤子踩在地上,两只手在身前慌乱地忙弄。红豆的嘴里发出困难阻隔的呼吸,在期待中痛苦地战栗。后来红豆抬起头,绝望地弯下腿。红豆的身影躺在镜子的深处,如已婚女人随意丢弃的秽物。半夜醒来时万籁俱寂,烟头在黑暗中吃力地闪烁,那种挣扎和猩红色的悲伤让我联想起红豆。这些日子红豆的失神模样顽固地占据了我的伤感高地,使我的整个身心受控于那份隐痛。 说到底红豆还是不该做男人的,如果他是女人,一切或许会简单起来。上帝没有让红豆做成女人,是他的失误之一。上帝万能,却不宽容,这也许是创世纪的不幸,也是人类沉痛的万苦之源。生命是讨价还价不得的,无法交换与更改。说到底生命绝对不可能顺应某种旨意降临你。生命是你的,但你到底拥有怎样的生命却又由不得你。生命最初的意义或许只是一个极其被动的无奈,一个你无法预约、不可挽留、同时也不能回避与驱走的不期而遇,你只要是你了,你就只能是你,就一辈子被"你"所钳制、所圈定、所追捕。交换或更改的方式只有一个:死亡。红豆,你没法不是你。不必祈祷或抱怨,红豆,你只能忍耐你自己。 红豆,那天你对我说,回来时我站在遗像前,怎么看也不像我自己。我对你笑笑。我说当然不像,那时候你如花似玉呢。沉默了好久你终于说,我真希望这一切全是真的,一个我死掉了,另一个我又回来了。我笑笑拍了拍你的肩膀,就是没有注意你说话的神情。我掐灭了烟头,为我的粗疏而哀叹。人类总是与生活中最重要、最本质的东西失之交臂,那些东西又总是展示得那么平淡。 遗像是我去照像馆放大的。走向照相馆时我的内心一片寒冷。马路西侧和房屋的檐口堆满积雪,马桶们和老太太们蹲在太阳底下怀旧。我和你的父亲翻遍了你的遗物,没能找到任何身着戎装的相片。我一直纳闷,你怎么就是没有一张英姿飒爽的军人肖像呢。军服与手握钢枪无疑能展示出死亡者的悲壮,但我们就是找不到。最后你的父亲失望地翻到了那张穿夹克衫的黑白相片。你的脸上挂满稚气,对着四十五度的左上方害羞而又英俊地憧憬未来。你妈端详了你好大一会儿,说,天太冷,这件夹克太薄了。在照像馆的柜台前,我后来接过了带有上光机热温的遗像。你的憧憬被无比肃杀严厉的黑框关紧了。我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下去,手上的相片也一点一点变得冰凉,你的生命被无情的黑框抠走了。你的生命成了一张黑白相间的二维平面。 你妈时常对着遗像愣神,她老是说,这么活生生的,怎么能做遗像,他还活着呢。 而你终于看见了你的遗像。我不知道你拿起那张带有黑框的自己时内心是怎样一种涌动。只是在很久之后你对我说,那张相片不像你。后来那张相片在你父亲醉酒之后破碎了,你的父亲撕扯着你,带着极浓的酒气吼叫,你不是烈士。你活着干什么!他举着惟一的拳头说,你不是我的种,我没你这个儿! 红豆的房子里又响起了二胡声。那条深长的灰褐色长巷从头到尾飘动起颤悠悠的琴声。看不见二胡演奏者,那些与蛇皮一样粗糙沙哑的声音与咸鱼气味和腐烂的韭菜气味相混杂,构成了小巷不可变更的历史性脉络。琴声不是曲子或旋律,是一个又一个单音的升降爬动,12345671然后又是17654321。在漫长绵软的爬音之后,红豆开始演奏一些旋律,是他自己随意拉出来的调子,婉约而又松散,多数带有不确定的内心怨结。实际上不是那些声音依赖于他,而是他必须依赖于那些声音。他的揉弦越来越臻于完美,一丝一丝液体旋涡那样百结愁肠。红豆二胡里那种没有事故的抽象叙述和没有情感的抽象抒发打动了所有驻足的人们。许多过路人会停下自行车,用一只脚尖支在地面询问,谁,谁拉这么伤心的二胡?红豆不知道这些,红豆早就不关心二胡的演奏效果了。 雨天的棉花糖(六) 我和弦清的婚礼如期举行。按照我们民族的习惯,我一直想把婚礼安排在春节前后,借助满天的劈里啪啦和遍地的碎红碎绿,把婚礼弄得大雅大俗。弦清说,她的肚子天天在长,怕是等不到那么遥远的日子了。我说,要么就结了吧。 我的蜜月是一个极其尴尬的蜜月。没有一个新郎像我这样无所事事。每到晚上弦清就会摸着腹部对我苦笑。为了分散注意力,弦清常和我说一些闲散话题。她近来喜欢谈论红豆,红豆时常恭敬地喊她嫂子。红豆喊弦清嫂子的一呼一答里,他俩之间充满了一种宁静的幸福。我发现对新婚女子最好是喊她嫂子,"嫂子"会使年轻的女人更像女人,通体发出母性的奶质芬芳。 "我今天在大街上看到红豆了,"弦清这么说,"他在娇娇时装店里,好像是卖东西。""你说什么?"我问弦清,"红豆在哪个时装店?""娇娇时装店呀,这个我总不会看错的。"弦清肯定地说。我没有再开口,过了很久弦清捅了捅我的胳膊,"怎么啦你?""你知道那家时装铺子是谁开的?"我说,"是曹美琴。你听我说过没有?曹他娘的美琴。" 曹美琴的店铺夹在两幢旧楼房中间,从门口向空中看去,那两幢楼房仿佛外国兵俯视被俘的红豆。"娇娇"两字用了圆角的儿童体绛红色,不规则地斜放在门楣上方,对着大街撒娇。千百惠的歌声从里头飘出来,使小店笼罩了一种咖啡色的焦虑春情。 曹美琴的嘴巴长在她的口红那儿。她的嘴唇又饱满又肉感。曹美琴歪在"收银台"的左侧,棕褐色的"摩尔"香烟在她的胖指头之间显得修长而又华丽。她吐烟时把嘴唇和口红撅得很远,有一种渴望吻或暴力式的妩媚。红豆坐在内口和一个在少女舞蹈队中笨手笨脚的男孩差不多,多余而又不协调。每过一些时候红豆就要找点话题和曹美琴搭讪几句。曹美琴说,红豆你喜不喜欢这儿?红豆说,我喜欢,我就是喜欢逛大街,一家商店换了一家商店地乱跑。曹美琴笑笑,红豆你还是那样。红豆想了想,也跟着笑起来,说,我还是哪样?曹美琴摁灭香烟瞟了身边的两个女工,脸上欲说又止的样子,使她富态的脸上多出了别样的风情。这时候一对勾肩的恋人走进了小商店,红豆马上想站起来。曹美琴伸出手,摁在了红豆的肩头,你站起来做什么?有她们呢,曹美琴说。红豆的眼神被她的手指弄得慌乱不安起来,不停地打量那些玫瑰色指甲。红豆注意到曹美琴的手指柔软丰腴,发出蜡质光芒,有一种美丽淫荡的双重性质。老不干活,这成什么规矩了?红豆红了脸这样说。她们会干的,曹美琴说,再给她们加点薪水不就得了。你看看,我来了,就多花你的开销。曹美琴故意生气地说,你就看到钱,亏你还是个男人。红豆望着曹美琴只是傻笑,心里头装了一千只幸福的小狐狸。曹美琴抿紧了嘴巴,用中指弹了弹红豆的领口。红豆僵了上身,十只脚趾开始在袜子里乱动。 曹美琴又点上"摩尔",给了红豆一根。红豆拿在手上只是把玩。人呐,就这样,曹美琴望着大街自语说,飞了一大圈又全回来了,你看看你们几个。我不一样,红豆低声说,我和他们几个不一样。什么一样不一样,你瞧瞧你,把口袋放到打桩机里,也压不出二两油来,还差一点把性命赔了,你真是,要是呆在家里,红豆你少说也能赚二十万。红豆愣愣地说,你才说叫我不要只盯着钱的。曹美琴摇摇头,笑起来,一脸怜爱的样子,呆子,红豆,你真的是个呆子。 高中一毕业我们这一窝鸟就散了。我们读大学,这是天经地义的;红豆考不上,这也是顺理成章的。在高考最紧张的日子里红豆都没能放得下那把二胡。高考对他只是个样子,他的父亲盼望着红豆能够进入军事学院,成为能和麦克阿瑟平起平坐的五星将军。初中时代红豆就萌发了走进音乐学院的美梦,父亲指着那把二胡说,做你的梦,这东西能拉一辈子?能当饭吃?红豆有没有打消他最初的念头我不得而知,总之红豆没能拉成二胡,也没能进入大学。 红豆的待业时代整天在家里抄写乐谱。他靠自学领悟了七个阿拉伯数字标示的高低、长短和调式。这个时候的红豆依然人见人爱,被他的母亲视为明珠。左邻右舍的大妈和阿姨们评价男孩依然取样于红豆的尺度,"你瞧他脏不拉叽的,比不上人家红豆的一半。"大家都这么说。 秋季是梧桐树叶纷飞的季节,也是恋爱、结婚、征兵的季节。父亲从外头回来说,红豆,征兵了。红豆半张着嘴巴望着他的父亲,又把目光移向了他母亲。"妈——"红豆这样说。红豆的母亲说,你瞧他,可是个当兵的料?红豆的父亲沙着嗓子说,部队是革命的大熔炉,什么样的人都能百炼成钢。当兵的人多着呢。红豆妈说,咱家豆子还是个孩子,还没有全发育好呢。那就更应该去,父亲加大了音量说,是男人就该去当兵,三年的萝卜干,回来时保证你的小东西长得像酒盅子一样粗。红豆听了这话脸上的颜色就变了,红豆就是听不得父亲这种粗鲁的样子,低着头,脸上红得十分厉害。这时候红豆的妹妹刚刚放学回来,开了门就说,哥,人家都报名参军了,你怎么不去。父亲说,谁说你哥不去了?妹妹说,我哥要穿上军装,一定更帅。红豆虎着脸走上前来说,小丫头家疯疯癫癫地瞎掺和什么! 红豆,打仗好不好玩? 不要和我说打仗好不好,我不想说打仗。 打仗到底是怎么回事嘛? 打仗就是我杀掉你,要不就是你杀掉我。 死了多可惜。 死是责任。打仗就是让军人承担这样的责任。 谁让你承担了,他肯定是个浑蛋。 你不要瞎说。美琴,这不是玩笑的话。 打仗肯定和电影上一样。 不一样。电影上人老是死不掉,打仗时一枪就死了。打起仗来一颗子弹就是一条命。 红豆,你打死过外国人没有? 不要和我谈打仗。你再不要问我打仗的事了。 问问嘛。 我记不清了。我不知道有没有打死过人,我就晓得放枪,我不放枪别人就会对我放枪,我记不清了。 有女人吗? 我不知道。打仗时就只有人。没有男和女,老和少,贵和贱,美和丑,胖和瘦,上和下,没有这些。打仗时就只剩下了人,你要我的命,再不就是我要你的命。 你怎么老是命呀命的? 打仗就好比赌博。赌性命。打仗时一条命就是一张牌。红桃3或黑桃a全是一张牌。一打仗就想起来命值钱,枪声一响命又太不值钱。子弹可全是长眼睛的,在天上乱飞,寻找你的性命,找到了它就要拿走,就把你的尸体丢给你。 红豆你瞧你说的,打仗要真这么吓人,还拍那么多打仗的电影干什么。 世界上就只有两种人,一种人看,另一种人被看。看的人永远不会被看,被看的人永远不知道看。 你瞎说什么嘛红豆,我怎么一句也听不懂了嘛。 我的话全是废话。最听不懂的该是枪声,枪声…… 红豆你全把我弄糊涂了红豆。 我说得太多了。我真的说得太多了。我也弄不懂怎么每次和你在一起都说这么多话,我从来不说这么多的话的,我每次我就是几次就…… 你真是个乖孩子…… ……你不要这样……这样不好。真的你不要这样。 红豆……嗯红豆。 你不要这样。你真的不要这样。 雨天的棉花糖(七) 热带雨林远不只是空中看到的那种妖娆。大色块的绿颜色被泼洒得铺天盖地。瘴气与潮湿如中国画的空白,绵延流荡。 红豆半躺在坑道内,背部倚着石壁。不规整的石头如肾虚者的睡眠,盗出一身又一身冷汗。贝雷帽倒放在左侧,冲锋枪被他抱在怀里,枪口搁在了肩头。光线昏沉又有气味。红豆闭着眼,坑道里所有的人都用这种坐姿怀旧或茫然。红豆的胃部一阵一阵的灼痛隐约地蜿蜒,那是大剂量的抗生素在胃里烧的。为了抵御雨林的瘴气和伤口过早的感染或化脓,走上前线每个人都必须极限剂量地服用抗生素。坑道里的空气又厚又浑,有一种半透明的阻隔,红豆昏然欲睡,但又难以入眠。衣服是脱不得的,脱下来就会被蚊虫包围,就会在皮肤上黑黑密密地压上一层。红豆奇怪人一走上战场毛孔里流出的怎么就不是汗了,是油。这些油在皮肤上结了一层硬硬的壳,让你恹恹欲睡又烦躁不安。红豆闻到了自己的气味,红豆不喜欢自己身体的气味。洗个澡,吸一口干净的空气,再喝一口透明的白开水——只有上帝才能享受这样的礼遇。 这里是318高地。红豆就晓得这里是318高地。战争使一切都变得简单成了阿拉伯数,像未被演奏的乐谱一样枯燥。红豆用了两个黑夜才随安徽籍的二排长来到坑道。在地图上他看到过他的阵地,像一个大指纹。现在红豆就在这只指纹底下,蚂蚁一样一动不动。 爬进坑道红豆闻到一股极浓的尿臊。红豆问二排长,这里有人住过了?二排长说,有。他们哪里去了?红豆问。二排长说,下去了,要么死了。红豆注意到二排长没有说"牺牲"或"光荣"了,而是说"死了"。觉得"死"咔嚓一声又向自己跨了一步。死这个东西在战场上特别感性,手一伸就能摸到。红豆紧张地问,我们也会死吗?二排长看了红豆一眼,好半天才说,军人不该问这样的问题。 偶尔有枪声在远处响起,分不清是敌人的还是我们的。人类有多种语言,枪声却只有一种。 夜里一批客人走进了红豆他们的石洞。不是敌人。是蛇。 最先发现这种爬行动物的是一位南京籍战士。大早他从地上起身时习惯地摁了摁上衣口袋。他的袋里多了一样东西,手感柔和而又绵软。拍了一下,就动了。他把手伸进去,一把就抓住了,往外拖。拖着拖着他的眼睛就绿了,这位写过血书的战士摔着手就喊,蛇,蛇。大家全惊醒了。醒了之后大家四处寻找,看自己的身边有没有。越找越多,就像青春期的噩梦一样,蛇一条又一条地找出来了。不知什么时候它们一点声响都没有地弯弯曲曲地爬进了石洞了;它们卧在石头的边缘或腹部,你一动石头它冲着你吐信子。它们自信而又沉着,安静地望着这批惊恐不安的年轻人。过了一刻就有人从鞋里倒出蛇来了,然后就是水壶、帽子和子弹箱。那些蛇一尺来长,躺在所有的地方等待你的触觉。 最后那位南京籍的战士说,看看洞门后头。二班长打了手电往黑暗的门后照去,顺着柱形电光大伙看见数十上百条花蛇正挤成一个大肉团子,勾打连环首尾相接地挤动,它们光滑柔和的棍形身体游动时显得张力饱满,它们曲折地扭压,缓慢固执,伤心悲痛,发出轻轻的吱吱声。一些蛇向别处爬去,另一些则又从别处爬来。它们搅得淋漓而又黏稠,就看见无数小舌头在这个大肉团的表层上来下去,进去出来。 二排长关了手电,每个人都感到身体上皮肤的面积收紧了。他们手拉手、身体紧贴身体,弓着腰一动不动。他们不说话,尽量控制呼吸的声音。小南京叫了一声就要拉开枪栓,被二排长缴了,吃了一个嘴巴。 二排长,你毙了我,我不怕死,你毙了我! 住嘴。你这狗娘养的。 小南京的眼睛就怔在那里,目光里全是蛇的爬行曲线。 那些蛇终于走了,像它们无声无息的来,一条不剩。战士们在蛇的光临之后养成了一个习惯,坐下时先用枪托敲一敲,响了,才坐下去。 一切平静如常。 那是红豆当班的夜。红豆恰恰是在他值班的那个夜里睡着了的。上山以来红豆第一次睡了一个凉凉爽爽的觉。他轻松幸福地睡着了。他梦见了家乡,在家乡的护城河游泳。天快亮时红豆醒来了。他感到一个战士的大腿压在他的身上。他推了推,没推动。但红豆的手很快感到那条大腿特别地凉,手感也特别地粗糙,正缓缓慢慢地呈"之"字形向内蠕动。红豆睁开眼,睁开眼后红豆就大叫了一声,二排长!红豆自己都听得出这一声"二排长"不像自己发出来的。一条五米多长的巨蟒正懒懒散散地爬过他的身躯。红豆的身体僵在那儿,红豆听见了一阵极猛烈的枪声。枪声在坑道里有一种惊天动地的效果。红豆的两只手绝望地往石头里抠,那条巨蟒的秃尾在红豆的身上裹紧了,极有韧性地收缩。一位战士用长刀砍下去,刀却给弹了回来,这时候走上来几个人一起推,巨蟒的尾巴重重地摔在了地上扭动。红豆猛扑到了二排长的怀里。我怕。红豆张大了嘴巴哭着喊道,二排长我怕。坑道里又是一阵枪声,五米多长的巨蟒给打烂了,许多肉片飞离了身体,黏在石头上抽动。 战士们又挤成了一团。他们分开时满脸是羞愧。他们望着二排长,这个坑道里的最高指挥官。我也怕,二排长终于说,我能够面对死亡,却不能忍住恐怖,我怕,我也怕…… 这么说着光线慢慢明亮了。大家向洞口望去,两团黑糊糊的东西圆垫子一样垫在洞口,二排长爬过去,圆垫子活动了,伸出了两只巨大的脑袋。对着二排长叉出一寸多长的蛇信子。二排长跳过来,大声说,打打打,机枪给我狠狠地打。 红豆躺在坑道里反复回忆起父亲。这个顽固的念头像父亲一样刚愎。整个童年与少年,有关战争的内涵是父亲带了酒意的自豪与怀念。战争是父亲的初恋。战争在父亲的眼里妩媚动人。他们的生命是怎样演绎战争的,在红豆看来是个谜。红豆是从声光组合里了解战争的,他在电影里对号入座地寻找过父亲。找来找去父亲始终在家里讲述"在朝鲜"。父亲喜欢打仗,电影上父亲那一辈永远拿生命不当事,在死亡与恐惧面前神采飞扬兴高采烈。他们没有眼泪,没有胆怯,没有感伤,也没有后退。只要能胜利,能凯旋,能完成那一份光荣与梦想。死可以含笑九泉,而贪生则活得和猪一样脏。人……是个什么,人怎么这一刻是这样,那一刻又是那样。 "我不是人,"红豆轻声对自己说,"要么他就不是。"红豆很突兀地高声说。"我不是人,要么他就不是。"二排长回过头,问:"你在说谁呢?"红豆安稳下来,一连一个星期再也没开口。 雨天的棉花糖(八) 红豆好久不来了。弦清几次问我,红豆近来怎么样了,我说挺好。说这样的话我并没有太多的把握。上午我骑车出去办事,曾拐到娇娇时装店,两个小丫头在里头张罗。我说,老板呢?小丫头说不在。那么红豆呢?小丫头还是说不在。我说他们哪里去了,两个丫头相望了一回,说,我们哪里知道。小女孩们的相对一望有时具有极隐晦的性质。 红豆的青春年华昏睡了多年之后在一个午后启碇萌动。他的生命以飞翔的姿态翩然闪烁。这个午后有极柔和的橘黄色阳光,阳光从曹美琴所喜爱的乳色百叶窗中间斜插进来,在床头上方叠映出窗的平面构成。经过漫长的试探、启蒙、心照不宣之后,曹美琴终于和红豆平躺在她的席梦思上了。红豆不停地打量百叶窗,说,拧紧吧,这么多的阳光。曹美琴拍了拍红豆的腮,说,呆子,外面太亮,看不见房间里的。红豆不做声了,回过头来盯着曹美琴,一下子就掉到她的瞳孔里去了。两人的对视使呼吸变得急促而又失去了逻辑性。红豆手忙脚乱起来,脑子里一片空白。不行,红豆说,不行,我要化了。 红豆的身体开始了一场惨痛的战争,最痛苦最残酷的幸福与愉悦刺进了他的每一个角落与指尖。 这是怎么了,红豆说,我这是怎么了,我怎么像触了电了。 曹美琴没有动。这个老到的女人了解初次的男人,他们总是渴望跳过最艰难的开垦与跋,以期直接到达胜利与辉煌。曹美琴吮着红豆的食指尖说,还是第一次吧。 我从没有做过这种事,红豆幸福地低着头说,我第一次做这种事。 你怕不怕? 怕。我怕。 你怕什么呆子。我又不是母老虎你怕什么。我是喜欢你才让你这样的。 红豆感动得要哭了。红豆想说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了。红豆又一次提起了自己的生命全部倾注给了她…… 红豆……曹美琴闭着眼睛,头部在蓬勃的长发中间来回转动,红豆你疯了……红豆你真的疯了……红豆的胃就是在这样飘香的日子里发病的。他坐在墙角里捂着胃部用生动的目光望着我。这些疼痛的日子是不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无人知晓,我所能知道的只是他爱着曹美琴,这个相当关键。大部分男人在二十岁之后都能学会把他一切放在心底,红豆这一点相当糟糕。他的黑白分明的眼睛是他灵魂的闭路电视,一和你对视就向你做现场直播,他转播时那些黑白就成了彩色的了,就把这个世界弄得红装素裹了。 活着多好,红豆这样说。红豆说话时歪着嘴巴,他的手向胃部摁得更深了。"人是什么?人就是身体。身体多好。" 我和红豆安静地坐着。听他偶尔来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天气开始变凉了,外面的风和外面的树都流露出了苍老的气息。我给了红豆一支烟,红豆说他不想抽,我便不停地抽那包用公款购买的红塔山。这样的香烟我怕是抽不到了,我已经得罪了管票子的顾太太了。三天前就得罪了。我走进会计室大门时顾太太正在数钱,她的胖手每捻动一次她的胖下唇就哆嗦一次。顾太太看见我后便向前起来,放下了手里的活,拽住我的衣袖把我拖进了隔壁。 你有个同学去打仗了? 打过了,他在家里。 做了汉奸了吧? 别瞎说,现在哪里有汉奸。 是这样,做了叛徒了,是吧? 怎么会呢。 啧,你呀你,还瞒我。我老头子在民政局,亲口对我说,他给抓了。 这是哪儿对哪儿。 什么哪儿对哪儿。抓了还不就是叛徒,还不就是汉奸。 谁他妈的这么说。谁他妈的说胡话。 这还用谁说。这个道理谁不懂。中国人都懂。 我操。 咋这么说话呢,你操谁? …… "嫂子什么时候生?"红豆静了一刻突然这样问,"嫂子怎么怀得这么快?""当然怀得快,"我说,"要不怎么是嫂子呢,嫂子总得有嫂子样子吧。""嫂子生了孩子让我来起名字,是丫头呢,就用个红字,是小子呢,就用个豆字。""算了吧,红豆,"我说,"孩子不成了你的了,你那个红豆还是分给你孩子吧。""我给你说真的。"红豆的眼神突然充满抑郁,蒙上了一层淡蓝色的雾。"我怎么能要孩子。你的孩子就是我的了。""怎么会这样呢。"我笑了笑,笑完了我突然觉得这笑声太假,"你会有自己的孩子的。""我怎么能要孩子呢,我这种人怎么能要孩子。算了。你不答应就算了。"红豆这样嘟囔。"你会有的,你结了婚想没有都要烦死人。你一不小心就会有的。"红豆的嘴角浅浅地拉了两下,说,不说这个了。我们不说这个。我的胃疼得太厉害了。 雨天的棉花糖(九) 红豆的父亲从红豆生还的那天起开始风蚀。越来越深刻的变化显现于他的发愣之中。他时常站立于碎瓦片之间,如古代的圣贤先哲巡视破碎裂痕中间的考古意义。孤独感如他皮肤上的褶皱一样越来越深了。他曾经奢望他的后代能在他千古之后重新烛照他的雄壮当年。他真的这么想过。枪声和炮声是不该淡忘的。首先忘记的恰恰是他的儿子。好几次,他甚至想追问老婆,红豆这个王八羔子到底是不是"他的"。但他终于从红豆清晰起来的面侧轮廓否定了自己的虚证。红豆颧骨那一把太像他了。如他水中的影子,只是在轻乍起之后轻柔地波动了起来。红豆父亲的叱咤身躯缓慢地走向委顿,他肩部的倾斜坡度变得陡峭。一场战争塑就了他。另一场战争却又消释了他。 坑道里燠热得让人晕厥。每一次呼吸都是一次希望又是一次绝望。你的肺叶永远都打不开来,如初恋中固执的女子老是不停地对你说不。他们不打仗,整日整日地听见自己说不,我不。战争并不意味着打仗。打仗只是战争的一个部分。所有的忍耐、接受、焦虑、恐怖,都成为打仗的附属物,吸附在战争的隐体下面。 坑道里没有打仗,但坑道里笼罩了战争。坑道里的战士至今没有打过一次仗。他们接受的命令就是"待命"。"命令"和"待命"才是战争。战争中似乎惟一重要的只剩下命令。生命退位到了命令的载体、命令的生物形式与意动状态。生命存放在你的躯体内,有命令你就用他去执行,没有命令你就让他继续等待。 呼吸越来越难以忍受。红豆感到呼出来的气都像大便一样干结。 黎明时分红豆听见有人在喊:"我要出去,你让我出去!"这个时候许多人都在半昏迷的睡眠之中。人们没有听得清是谁在叫喊,就听见有人站在了洞外,站在洞外用枪对着天空猛烈地扫射,用汉语诅咒。 远处也响起了枪声。是一排枪声。许多弹头在洞口的岩石上击起火光,反弹出去拖着悠扬的金属尾音。然后一个身躯便倒下了,红豆在昏暗的光线中看见身躯底下蜿蜒出黑色液体,越淌越粗越淌越长宛如一条游动大蟒。 不再呼吸的南京籍战士被抢回了坑道。抢回来时已经是一具"烈士"。战争中生命不是一回事,尸体却是值大钱的。对尸体任何一方都会像秃鹫,在天上盘旋,投下移动的阴影,等待机会使尸体属于自己。为了这具南京籍战士的遗体,敌人却又丢下了三具。短暂的战斗使坑道付出了很大代价,几乎每个人都轻重不等地受了枪伤。 红豆没有受伤。令人不可思议的是红豆没有受伤。红豆只是在左臂让弹片划开了一寸多长的口子。战争仿佛就是与人体过意不去,每一次都让你毁灭,让你残缺。战争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男女做爱,以惊心动魄开始,以身心俱空收场。 事情的发展表明,或者说后来的事迹表明,红豆没有受伤才有了他多年之后的松散岁月。命运使红豆在战争里头往深处越爬越远。 二排长坐在红豆面前的子弹箱子上。他扔掉那只短得烫手的烟头,说,红豆,只能是你去了。 哪儿? 那儿。二排长指了指苍莽的雾中,说,9号洞,那个战士牺牲了。 我一个人? 你一个人。 洞里头死过人? 每一块地方都死过人。 这是命令对不对?我一定得去对不对? 是命令。我是你的长官。长官的话就是命令。 再和我说说话,好不好? 好。 给我一只小镜子,好不好,我的丢了。 我没有镜子。打仗时人不能照镜子。这种时候人不能看自己。忘掉自己。 我……有点怕。 你不要不好意思。人人都怕。什么是了不起,了不起就是心里害怕却硬去做。伟人就是这种人。你手里有枪。枪里有子弹。子弹里头有火药。那是我们的祖先发明的。你怕谁你就杀掉谁。 我知道。 你不要出洞,你就很安全。千万别出来。 我知道。 你一出来就有眼睛瞄准你。到处都有枪口望着你。 我知道。 不能射击老鼠,也不能射击蟒蛇。千万不要杀生。除了杀人。 我知道。 好了。向我敬个礼,你可以走了。 红豆本能地提着枪,准备起立。二排长把他摁住了,指了指头上的坑道顶。 红豆就坐着向二排长侧手举右掌。二排长回了一个军礼,标准肃穆的军礼,斩钉截铁而又意韵深长。 雨天的棉花糖(十) 日子美好如常。弦清的肚子按部就班地发展。没有什么好抱怨的。我日复一日地做一些极重要而又仿佛没有"屁用"的事情。"屁用"这两个字必须用上引号,我转引了弦清的话。"屁用"这一说法从汉语意义上考证一番是极尴尬的。明明是说"用",而一"屁"便没用了。汉语习惯于用生理意义上的东西表示肯定或否定。 每个晚上总要看电视,看看电视里各国领袖们参加各种会议,为世界人民的幸福与和平而微笑,而干杯。当然,每天都有战争,感觉上又茫然又遥远与我们生活比邻若天涯。没有人振奋与同情。战争仿佛是少不得的,歌舞升平里总要一些点缀,这也是人类通往神圣的方式与途径。电视里的战争都是具有"美学意义"的,正如大街上肝脑涂地的车祸,总是有人看的,只要死者不是自己,正如一个孩子掉进老虎的笼子在虎齿之间挣扎,也是有人看的,只是千万别是自己的孩子。看完了就有了传说,有了童话,有了神奇,就有了艺术,就有了"美"。 无聊的日子里我多次拿起该死的钢笔,提起钢笔我就情不自禁地,也可以说不由自主地往红豆的身上联想。这个卑鄙的念头令我兴奋而神往。我的想像力如亚力牌啤酒泡在红豆的那边升腾横溢。我终于弄清了为什么一次又一次听他讲那场战争。人一不小心就让自己骗走了。我就是这样的。 在许多夜里我都做那种启示录式的遐想,如乞丐,如犹大,如圣徒先知、施洗者约翰。我的手放在弦清的腹部,靠手感、靠播种者的直觉倾听自己小生命的律动。我做这种抚摸时脑子里想着那块绿色雨林,雨林下面的雷场和生与死。我的许多伟大思想就是在手掌下面的律动中萌生的,我一次又一次看见上帝的下巴与指尖,看见魔鬼的峭厉牙齿与瞳孔,看见行脚僧人的脚趾,那些脚趾在草鞋里对前方的泥路微笑,在溪水中和上帝的指尖嬉戏。上帝给僧人们洗脚,僧人们吻上帝的下巴。我想写一部创世纪式的巨著,书名都想好了:《脚趾与下巴一起歌唱》。后来想得太远了,我就收住,一觉醒来又是一个"屁用"的日子,红彤彤地像日出一样美好。那些思想及下巴和脚趾们就没有了,不可追忆。飘。随风而去。 但那些跳动节奏依旧,在掌心的下面。我抚摸另一个我。我呼唤我与热爱我。生命仿佛在这种延动中不朽,如镭的辐射,时间一样无动于衷。 我想不起哪天弦清怀上我的孩子了。弦清说那天我喝了好多酒。我记不清我做了什么。弦清说一定就是那天怀上的。 问题是为什么你要怀孕。一次冲动就一个生命。孩子,你只是你爸爸酒后冲动的排泄物。 这个念头让我愤怒而又绝望。 "你为什么要怀孕!"我这么大声说。我原来只是这么想的,却真的这样对弦清叫出了声来。 "真对不起,"弦清卧进我的怀里。"你忍一忍吧。"弦清很温顺地说。 "我不是说这个,"我掀掉了缎面被子,"我问你为什么要怀孕。" 弦清望着我。她的样子吃惊而又怪诞:"我为什么要怀,你说我为什么要怀?" "是我在问你!" "你说的是些什么话?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我为什么要怀,你怀疑这孩子不是你的是不是?" "你给我打掉。" "你疯了。" "我没疯。你打不打?" "我不打。你神经出了毛病?我又不是你的两亩地,想播就播,想除就除。" "你打不打?" "我不打。你真以为孩子是你的?孩子不是我的,也不是你的,孩子是孩子自己的。他会长到你今天这种样子,比你高,比你壮,比你帅气,比你聪明!" 弦清在说完了"我不打",声音就变了,声音就充血变得声嘶力竭,她的泪水汹涌出来,她说完这几句话用的是哭诉。弦清如一只母狗竖起了后背上的鬃毛。弦清说完了就开始穿衣服。"你哪儿去?" "我回去。我到我娘那里去。" 这个黑夜糟糕透顶。除了黑色,几乎一无所有。天空明明是空的,就是堆满了该死的混账的黑色。黑色真他奶奶的该死。天一亮丈母娘如我的预料走来了,"好你个小子,你胆子可真的不小。"丈母娘进门就这样说。 "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不是那个意思?什么意思?你们男人!弦清没成亲就怀了你的种,你如今对她又不放心了。孩子不能打,打了更说不清。我说的。生下来你自己看看是不是你的种。走了。你不要送。"丈母娘雷厉风行。人做了长辈就学会了言简意赅。 一批又一批新鲜时装在娇娇时装店里进来又出去。它们悬挂在空中被各种彩灯照得如新娘新郎。红豆终日恍惚在这样的强烈色彩里,把一叠又一叠工农兵的微笑转送给曹美琴。 红豆醒来时阳光已经照到被角。红豆从噩梦中惊醒,后背黏了整块冷汗。曹美琴睡在另一侧,半张脸埋在枕头里,头发蓬松开来,脑袋似乎特别地硕大。曹美琴的一条腿搁在红豆的腹部。红豆的噩梦一定起因于这条粗重的腿。红豆推了推她的腿,曹美琴蠕动了几下。曹美琴像一条巨蟒的感觉就是在这个触目瞬间注入红豆的内心的。他凝视着曹美琴,她的眼和嘴边都突然间出现了蟒的相似处。红豆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内收缩,曹美琴这时恰巧醒来。曹美琴睁开枕头外侧的一只眼睛说,红豆你干吗?红豆说我要起床了。起床干吗?曹美琴松懒地说,他一个星期才回来,我们说好的,你陪我睡一天。红豆说我到店里去。曹美琴闭着眼说你不要去,你睡回来。红豆提着裤子不动,看了一眼镜子,红豆的模样在镜子里特别地难看。红豆有些失望地把头回过去,"红豆你过来。"红豆便过去了。曹美琴一把将红豆重新拖进被窝。红豆闻到被窝里洋溢着内分泌的复杂气味。曹美琴说,我就喜欢在大清早,你来,你再来。红豆说你怎么这样,怎么这么喜欢做这种事。曹美琴说什么喜不喜欢,人都活死了,就剩这么一点乐趣,只有做这种事我才是活的。红豆便不吱声,任随曹美琴动作。照道理红豆是不该在这种时候想起那条蟒蛇的,但红豆就是在这个节骨眼上被那条巨蟒吓倒了的。红豆叫:"二排长!"整个身子就像皮球给戳了个洞,气全放光了。这时候曹美琴的上齿咬着下唇正在专心地寻觅,感觉到红豆的整个身体抽动了一下,就听他叫,二排长!随即他的一切就没脾气了。软了。曹美琴睁开眼,绝望而不连贯地说,红豆你干什么?红豆你存的什么坏心思?曹美琴坐到了一边,胳膊拥着两个圆肩头,一个劲地瑟瑟发抖,好半天才调整过来。曹美琴拿起一件苹果色的上衣甩到了镜子上,拉着脸走进卫生间打开了热水器。红豆跟过去,光背倚在门框上,看着曹美琴裸露的身子在水帘和雾气里向上升腾。冲完了澡曹美琴拿着一把黄色塑料梳子插在头上,绕过了红豆,说: 没用!要不给外国人抓了过去。 红豆站在那里,感觉身上有一样东西一点一点坠陷下去。红豆说,我就是没用,我怎么就是没用。 红豆的父亲从酒店回家时发现那扇木棂门半开着。他伸进头去看见红豆把身子蜷在一床棉絮里。棉絮散发出一股闲散久搁的气味,红豆闭眼张嘴,嘴巴像面部的一口浮井。 你回来做什么?红豆的父亲大着嗓门说。 红豆撑起身来,掀开了上半身的棉絮,上衣上黏了许多白色颗粒。红豆眯着眼,说,我回来睡觉。 睡觉?你睡什么觉?大白天睡什么觉?老鼠才在白天里睡觉。 我只是想睡觉。 你看你半死不活的,哪里还有人样!你就知道大白天和老鼠一起睡觉。 我想做一只老鼠,红豆说,是别人把我生成一个人了。 你说什么?浑小子你敢对我说这样的话?你放屁把胆子放掉了。美国佬都给我们打趴下了你跟我说这样的话。美国佬今天也神气起来了,有本事让他冲着我来。中国人死都不怕还怕什么! 我要睡觉。 弦清终于又回来了。我陪她的父亲喝了一瓶竹叶青,弦清就披着我刚买的山羊皮夹克回来了。她的腹部把羊皮上衣弄成了一只米花机,她自己看着也觉得不好意思。人的身体要出了问题衣服越新越美越难看。弦清回过头来说脱了吧,等生了再穿。我说穿着,挺好的,不是挺漂亮的吗! 走进家门弦清极其幸福,她疲惫地坐进沙发,两条腿伸到前面去,像京戏台上的判官。孩子真的是你的,她说。我坐在扶手上拥她入怀,就说对不起,我诚心诚意地说,对不起你。弦清听了这话止不住啜泣,她哭得伤心委屈又甜蜜自豪。女人一生中有这样哭泣的机会并不多。我就这么拥着弦清,脑子里很空,刮起了方向不定的风。孩子是我的,这不挺好吗。孩子不是性冲动的排泄物还能是什么?书上不全这么说的? 生活又平平静静,这不是很好吗。 雨天的棉花糖(十一) 红豆拉完了曲子就开始愣神。许多风瘦瘦长长地在天井墙上舞蹈。屋檐口一排整齐的乳形滴漏倒挂在那里,悠久而又抑郁。红豆望着乳形滴漏想起了曹美琴的rx房,心中泛起极浓的不知所措。那种渴望而又焦躁无味的心绪如西部民歌中的半个月亮,爬上来,在蓝蓝的背景上空旷无比地爬上来,晕晕黄黄地爬上来,就半个,残缺不全地爬上来了。 红豆停止了二胡演奏,追忆他第一次与曹美琴接吻。吻住美曹琴的下唇时他的手就自然地抚在了她的rx房上面。这样的感受让他幸福与感伤。只有儿童被哺育时才这样,一只手摸着rx房吸吮,另一只手神圣地搭在另一只rx房上面。红豆坚信男人接吻时的心态不是男人的,是男婴的。红豆后来开始吻她的乳峰,乳峰像抽象意义上的母亲,不是妈妈。红豆禁不住流了泪水,说,这才是我的家,曹美琴用一只指头封住了红豆的嘴,让他别出声。红豆就不动了,心里只是重复。这才是我的家。我什么也不怕了。 红豆放下了二胡就往娇娇时装店里跑了。他要抱他的曹美琴吻他的曹美琴。马路拐弯的地方他看见了一只老鼠卧在了水泥地上,这只可怜的老鼠早就让汽车轮子压扁了,像画在地上,二维地在地面只剩下老鼠的抽象意味。红豆站住了。红豆站在马路的拐弯处,自语说,这是老鼠。那只老鼠如一张纸,儿童画一样贴在了地表。 红豆在时装店的门口没有找到曹美琴。一个中学生模样的小伙子问红豆说,先生您买什么。红豆看看这个中学生,脸上的样子说变就变掉了。红豆盯住了中学生。中学生很慌张地向后退了两步,对身边的两个女伙计解释说,我不认识这个人,我真的不认识。 红豆到我家时是夜间十点。电视上正是《晚间新闻》的片头,宁和的音乐中一只透明的地球正蓝蓝地滚动过来放到电视的中间。红豆倚在我的房门框上,身上带进来很寒的秋意,红豆失神地说,给我倒点酒。 红豆坐在沙发里脸上的样子像青春期的某个糟糕片刻。他的小拇指一直在不安地折动。我点了根烟,在我点烟的工夫他随意拿起了我的工作手册和钢笔。我们都不说话。他懒懒地在软面抄上随手抹些什么。这时候弦清也披上上衣坐了过来,她的手上打着件毛线裤,粉红色的,裤腿只有我的巴掌那么长。红豆抬起头,看看毛衣,又看看弦清,很累地笑了笑。弦清望着红豆,也笑了笑。三个人就这么坐着,一直到十二点钟。红豆后来就放下手里的小本子,面色微酡,说,你们睡,我回去了。弦清探过头指着红豆画下的古怪图案只是说,什么?红豆你画的是些什么?红豆指着满页的,说: 这是山洞。 第二页像毛衣编织: 这个呢?弦清问。 这是雷区。 这个,这个是什么? 坟。 你画这么多坟做什么。吓人。 吓人什么,坟是泥土的rx房。我们的家。 红豆的二胡声出现了某种几何形状,标准的正方那样经不起抗击。红豆拉二胡把二胡的灵魂给拉出来了,整夜在没有路灯的巷子里瞪着碧眼游荡,尾巴一样蛇形地跟踪人迹,追探人们的听觉。红豆整日抱住他的二胡在时间里颤悠,太阳被他拉亮了又拉黑了,月亮被他拉弯了又拉圆了。后来红豆的指尖揉出了血迹。红豆的妈说:"祖宗,你别拉了。"红豆说,我不能不拉,曲子全关在琴里头,我不拉他们就出不来,他们在喊救命。他们在说,红豆,你救救我——你听见没有,妈,你听听,他们在喊你奶奶。 红豆的妈用手掌捂住了红豆的指头,豆子,红豆妈这么说,你别拉了,妈求你,妈给你跪下了,你一气拉了两天半了祖宗。 红豆就停住了,眼睛散了光,说,妈我不拉了,妈你给我把琴拿下来,红豆的母亲用了很大的气力才把马尾弓从红豆的手上掰开,红豆的手却伸不直,依旧保持了那种指形做有节奏的颤动。 妈,我饿了。 我给你做。 妈,我要喝奶。 红豆妈钉在了那里。不动。脸上的皱纹全挂了下来。 妈,红豆抬起头说,屋檐上挂了一排xx子,我要喝奶。 红豆的妈听了这话一屁股坐在了天井的地砖上。冬季就是在这样的时刻来临的。 天冷得相当快。梧桐树叶如丧家的狗跟着风走走停停。许多人的脸被腌在冬季的风里,上了一层霜。优美的植物相继死去,只剩下根与水泥同一种色彩。人们说冷。人们抱怨鬼天气。人们在冬天说夏天好,就像在夏天说冬天好。 咖啡屋里挤了许多人。不因为咖啡,因为空调。咖啡屋里没有自然光,用了杂色彩灯及茶色镜子的反射。人就像置身于想像里。在那里接吻、吸烟、做生意。声音都很低、如咖啡的色质。 红豆坐在我的对面。左侧是一堵镜子墙,把小咖啡屋拉得极有纵深感。我们坐在中间,一半实,一半虚。我们断断续续地说话,断断续续地喝雀巢。雀巢像我们的政治一样,有越来越高的透明度。红豆新理了发,头发吹得很高。这样的造型使他显得陌生,不像红豆他自己。屋子里的色调与音乐柔化了红豆,使红豆越发渴望倾诉。红豆说了很多的话,没有逻辑,时空也相当混杂,完全是现代派的叙述方式,他的眼睛依旧很大,只是失去了水分,显得滞钝。双眼皮的两道折皱拉得也很松弛,看人时就有了似是而非的无精打采。后来红豆说,我的胃又疼了,就不再说话。脸上的样子一直在疼。我说我送你回去。红豆笑笑,在哪里都疼。我说那就别喝咖啡了,我给你买杯莲子汤。红豆说好。 我转回的时候红豆坐在那里不动。他的脸转了过去,对着镜子。他在正视镜子里的自己。我注意到身后的窗子正打开了一扇,窗上面也有一面镜子,这两面镜子把红豆拉得相当长,许多红豆就在咖啡屋里无限地延伸了下去,从我这里直到宇宙的角落没有尽头和归宿。我看得见红豆咖啡色的目光,他的目光已经走到宇宙的外面去了。我捏着莲子汤的票根,说红豆。 红豆把脸移向我,眼睛却没有离开镜子。红豆指着镜子对我说:"你快看,那是红豆。"我看见红豆的灵魂从他的眼睛里飞到镜子的那头去了。我站在那里,不敢动了。 这时候服务小姐走过来,说,先生,您的莲子汤。 "那是红豆,"红豆说,"你看见没有,那是红豆。" 我说我们回家。 "你抓住他——那是红豆。他是一只鸡,你把他杀掉。" 我冲上去转动他的脑袋。他的脑袋很轻但目光却越来越顽固。 "你逮住他,"红豆说,"杀了他我就可以回家了。你杀掉他,你快去。" 红豆已经完全不对劲了。许多毛孔在我身上冰冷地竖立着。我想我已经疯了。我拿起了一只凳子,砸向了茶色镜子墙。咣当一声,世界就变得可怕地安静下去,黯淡下去。世界就只剩下了半个,许多人站起来,看我们。红豆的脸因玻璃的飞溅而流血不止。 我说,我杀掉他了。 红豆将信将疑地伸出手,摸了摸墙与破镜片。红豆推开我。你骗我,红豆说,你在骗我。红豆像个姑娘似的站起来,走,我们回家。 很晚我才回到家里。弦清仿佛有什么预感,她站在卧室门口,望着我不语。我站在堂屋门下面,和她对视了好大一会儿,我说,出事了。 会怎么样? 我不知道。 空间变得十分地无情无义。我害怕这种目光之间的纵深距离。 寒夜在灯光的外面。月光干干凉凉的,又亮又清又冷,又冷又清又亮。有月光的夜里窗户上的玻璃都干净透明。内外都亮了就透明了。内暗外亮也不坏,可以成为一个视点,观察、看。最糟的是内亮而外黑,这样的玻璃就成了镜子,就成了审视自己的判席,就成了绞架。 人的灵魂不能被点亮,点亮了就是灾难。人不能自己看自己,看见了便危险万分。要命的是红豆恰恰选择了这样一个位置,在镜子与镜子之间。 大清早我终于入睡了。一夜的似睡非睡使我头部肿胀得要开裂。做梦了没有,我没有把握。但我听见了亚男的声音,红豆的姐姐在我的梦中大声地叫:"快,快,红豆出事了。" 睁开眼我就看见了亚男。她失态地把我从被子里拖了起来。她的身上有一股极浓的血腥味。她的衣袖和前襟溅满了紫红色的血污。 "他用刀子捅了自己了,肚子还有脖子。" 为什么?许多人都爱你,母亲和亚男,弦清还有我。许多人。 我要杀掉他…… 你杀谁? 红豆。我要杀了他。 你杀了红豆你是谁?谁又是你红豆? 你不懂……杀了他我就是我了。我就可以到屋檐上去,老鼠和蛇,还有rx房二胡。你懂不懂? 我不懂红豆。 我杀了他你就懂了。 你就是红豆,红豆就是你自己。你杀了红豆就是杀自己。 我只能杀自己,我怎么能杀别人,我杀谁? 你杀了红豆你自己就没有了。 杀了才有。不杀就没有。你不懂。你不要管我,我还要杀。 雨天的棉花糖(十二) 在冬季这个伤口难以愈合的漫长岁月里,红豆躺在医院的白色之中,顽固地坚持杀掉红豆的宏伟梦想,他的身上插进了许多管子。那些干净、透明的液体像时间的秒针,一滴又一滴耐心地抚慰红豆。这些液体的清冽光芒无数次感动过红豆。他望着这些液滴,一连几个小时。尔后红豆的泪就流出来。是他生命里的男性汁液。 失血过多的红豆终于被看出了血色,在没有人照看的时刻他又有气力能够完成自己的梦了。红豆下了床能够走动后就忙着自杀。他偷了一把水果刀。夜里三点钟他走在宁静的白色过道,过道很长,有一种走向阴间的狰狞透视。世界弥漫着以酒精为主体的混杂气味。他走向厕所。红豆决定在厕所里捉住红豆,然后把红豆杀死在大便池里。然后把刀还给病友。然后回家。然后对母亲说,我回来了。然后对他说,我和你一样回家了。然后放下包到曹美琴那里去说,美琴和我上床。 红豆的回家梦想没有能够实现。他走错了门。他没有敏锐地发现便池和便座的不同处,就站在了女厕所里常见的镜子面前。夜如镜子一样宁静。三点钟换岗的女护士习惯性地在上岗之前处理一下私事,她推开卫生间,看见里头站着一个男人。女护士倒吸了一口气手里的搪瓷盆就掉下来了,在死寂的病房里发出了丧心病狂的声音。盆里的小玩意在白色马赛克上侧着身子往角落里飞窜。红豆大吃了一惊,拿刀的手就提了上来,眼睛在镜子里头和小护士对视。红豆看见小护士的下巴只是往下挂,却是没有声音。红豆提着刀目光呆滞地转过身来,红豆刚想说你回去吧,就听见小护士终于叫出来了。小护士叫的是杀人,杀人了! 许多人从病房和值班室里冲出来了。大部分病人的脸上忍着疼痛。红豆站在门口,不高兴地对大家说,这关你们什么事。当天夜里红豆就被送走了,上车之前红豆给慌里慌张地打了一针。红豆隐约地记得自己明明给抬上的是汽车,过了一刻就觉得是火车了。向南,无尽无止地向南。红豆想睁开眼看看窗外,连长虎着脸说,不许看,这是命令,红豆便把眼睛闭上了,闭得很紧,很累。身子底下就咣啷咣啷咣啷。 大家都争着要到最前线去。每个人的眼睛都陌生了,生出一股杀气。大家举着枪高呼震耳的口号,连长看了红豆一眼,红豆就举起手高叫:我要到最艰苦的地方去。红豆反复高喊这句话,直到再也喊不出来。大家后来开始写血书,连长又看了红豆一眼,红豆就咬破了食指,写下了自己的名字。红豆说,连长,怎么这一回咬得一点也不疼?连长说,当然不疼,这点疼算什么?我们连不许有一个怕死鬼! 知道红豆的下落已经是来年春光明媚的日子了。我一直没有红豆的消息,在这个问题上老志愿军战士说了谎,这位残疾老人告诉我,红豆到南方去了,他的战友在那里开了一家很大的公司。红豆不回来了。我望着长者的空袖管相信他的话。老者的谎言比真理更有力量。 那个晚上亚男来敲门。亚男瘦成这样出乎我的意料。亚男见到我就扑到了我的怀里,当着弦清的面。"你救救红豆,"她的身子疾速地抽搐,"你一定要救救红豆。"我被这个突如其来的事弄得很懵,我说红豆怎么了?你告诉我怎么了,他在广东出了什么事?亚男哇地一声哭出了声来,亚男说,他在疯人院里,他一直都关在疯人院里。 我茫然地抱着亚男,我就那样茫然地抱着亚男,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当着弦清的面。我不知道这个世上发生了什么,我很难受。我十分地难受。我太难受。我他妈的太难受。 红豆坐在床沿。大剂量的镇静剂使他的体形虚胖浮肿。他的背后是窗户,阳光照耀过来,窗外的花朵一朵一朵开得又大又肥。花朵的美丽也如同红豆一样身不由己,离不开那杆枝头。 红豆的目光像煮熟的某种动物,看着一处地点。眼神没有意义。我站在他的面前,他一直不知道我站在他的面前。他的头发胡子都很蓬勃,好像所有生命全长到那些上面了。我的酸楚在胸中猛烈地翻涌,无声静息地翻涌。我站在那里,不知道如何开始。 嗨。我终于说。 他没有动。 红豆。我说。 红豆就抬起头,望着我。红豆望着我两只眼睛就慢慢地活了。两只眼睛就如同春天那样释放出许多汁液,有了许多返青的植物和风。红豆张开了嘴巴,一只手抓住我,很突然地抓住我。他的手没有力量,却让我感觉到绝望和神经质的穿透力。我的整个感知就全给他抓住了,缩成了一团。 我疯了没有?你告诉我,我到底疯了没有? 你没有,红豆,你没有疯。 为什么要关我在这儿,这儿全是疯子他们全疯了。我要回家去。你带我回去。 我不能,红豆。 我疯了?这么说,我真的疯了? 你没有。 你带我回去。 我不能。 我到底有没有疯,你告诉我我是不是真的疯了? 你没有疯。你没有。 为什么要关我在这儿? 我不知道。 我是疯了。我肯定还是疯了。 送药的护士就是这样的时候到来了。小护士们美丽的影子像鱼一样在病人之间摇晃。小护士推着不锈钢送药车来到红豆的面前,拿起一只樵木瓶盖,瓶盖里装满了色彩斑斓的药片。小护士说,您该吃药了。红豆把目光从我这里移给了小护士,他的目光也变成了不锈钢的。我为什么要吃?您不是天天都这么吃的?小护士瞟了我一眼,笑着这么说。你自己吃,红豆说,你不吃就送给曹美琴,我不吃。红豆,我说,吃罢。我不吃,红豆的嗓门这时就大了,你们全是一伙的,你们通好的,我为什么要听你们?我不吃。红豆从不锈钢药车上拿起了一只搪瓷盘,呼地一下那些彩色的药片就落英一样缤纷。随着红豆的叫喊迅速走过来几个长方体的白色男人。他们的头上全是白布只有一双眼睛闪闪发光。一阵争斗后他们熟稔地擒拿了红豆,红豆被他们摁在床板上,所有的关节都固定了,只有腹部在剧烈地向上挺动,每一次挺动喉咙里都要发出很有节奏的压迫声。我说红豆,走过去便拉开那些男人。一根针管这时就插进了红豆的肌肤,针剂明丽剔透像少女初恋时的眼泪。你们放开他,我大声说,你们放开,他没有疯!过了好大一会儿一个男人才抬起头来,他的声音在口罩里头含糊不清:你是不是也想来一支镇静?这时的红豆似乎被药水说服了,张着嘴嘴里流淌口水。他的眼没闭,望着天花板。活的,但是一眨不眨。我用手在他的眼前摇摆了两下还是没眨。 我就这么望着红豆。时间昏迷过去了。 弦清在一个干净美丽的早晨分娩了我儿子。她的预产期超过了整整四天。我不知道我的儿子对这个世界犹豫什么。我在产房的通道外面一支接一支地吸烟。我望着圆形告示牌上一支白色的香烟被红色的x所覆盖。我已经连续三夜没睡了。是另一个刚刚当父亲的男人陪我度过了前面的两夜。我的舌尖很麻木,记不清说话了没有。我觉得昏迷过去的时间一直没有醒来。 第四个早晨我注意到太阳升起得很迟。我一直希望孩子的出生能选择在日出这个伟大的时分,这一设想无限诗意情调。但这样的早晨我没有过多地奢望孩子与太阳之间的巧合,我焦虑地祈盼孩子能早点来到世上。 后来来了一位护士,这个瘦小的女护士在我的记忆中永远天使一样美丽。她拉开玻璃门,笑着对我说,你当爸爸了。我头脑里轰地一下太阳就跳出来了,我冲进去就听见了极其愤怒极其委屈极其撒娇极其抒情的一道哭声,如金属丝在苹果色过道里纷扬。这是我的儿。顷刻间我的胸中许多东西化开了,直往眼眶里冲,不可遏止。我看见了血淋淋的小东西在护士的掌心里握紧了拳头诅咒什么。我想冲上去对孩子说我是你爸爸。 小护士的下巴把我赶出去了。在这个四五米的甬道里我体会到了千古悲伤。我伤心得不行了。出了玻璃门我蹲下去就用巴掌捂紧面庞了。那些该死的泪珠子从我的指缝中间汹涌而出。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这样。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会是这样。 这时候丈母娘从楼梯口拐角处出现了。见了我的模样她脸上就不对了。生了?生了。弦清呢?挺好。团的还是长的?长的。顺不顺?顺。那你哭什么?我不知道,我就是要哭,我止不住。这么说着我的伤心就又袭上来了。二五,好好的你哭什么,丈母娘说,吓我一大跳,你毛病。 生儿子是要发红蛋的,规矩就这样。规矩就是有道理没道理你必须这样。第一家当然是红豆的母亲。 二胡的音质沙哑,具有极松的穿透力。二胡的音色有一种美丽的忧伤。二胡的旋律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倾诉欲望,欲说又止,百结愁肠。 离红豆家至少还有五十公尺我就听见二胡声了。我知道不可能是红豆的,我甚至怀疑是不是幻听。推开门我透过木棂格看见红豆端坐在家里,他的大腿上搁着他的二胡。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出院的。他的脸很胖。宇宙一样苍茫。 红豆看着我的脚。他的目光抬到我的腹部却不再往上爬了。他不看我也不说话,拉了一小段我们儿时常听的那些曲子。完了就放下胡琴,说,你来了。 你什么时候回家的,红豆? 有一阵子了。 为什么不找我? 我在拉琴。我拉得很轻松,很快活。这把琴很听话,又聪明,真是一把好琴。 我把三只红鸡蛋放在红豆家的茶几上,红豆妈看了一眼红蛋又看了一眼红豆,这个交替的目光是明了易懂的。红豆妈笑笑说恭喜了。我也就对她笑笑,想说什么,也想不大起来。红豆妈走到我的面前,低声说,红豆他又不吃饭了,他总说饭里头有药。红豆看上去挺胖嘛,我说。天晓得,他妈说,不吃又不睡,他哪里来的一身肉。他为什么不睡?我哪里知道,红豆妈茫然说,我想是怕噩梦,他睡着了老是喊,蛇——哪里来的蛇,真是造孽。他不吃也不睡,他就晓得拉琴。 这么说着话我们听见了厢房里传出了很古怪的声音。那把二胡丢在了地砖上,琴弓和琴身构成了天象式的构图。红豆站在那里,两只手垂得老老实实,蛇,红豆站在一边,指着地上的二胡说,蛇。我走上去刚想捡起二胡,红豆就把我止住了。红豆对着二胡上的蛇皮说,是蛇,二胡声不是我拉出来的,是蛇在哭,你听,是蛇在哭。 红豆妈听了这几句一个踉跄就又侧在了门框上,红豆妈望着二胡说,这回真的没救了,又要去医院了。 不!红豆走上来就揪住了我。不,红豆望着我,目光四分五裂,别把我送过去,我永远呆在洞里,我听你的命令,我这一辈子都在洞里,你别送我去医院。 雨天的棉花糖(十三) 红豆终于在渴望拉二胡与不停摔二胡之间黯淡消瘦下去。天气渐渐变暖,变热。空气中积郁了越来越浓的怀旧气息。那是夏日千古以来不变的气息。植物们该绿的绿,该红的红了。红豆说,我要拉琴。红豆说,蛇。红豆说这两句话的气息越来越弱。他家的大门也越关越严。红豆的父亲不允许别人窥视他们家的不幸秘密。 越来越多的皮肤多余地褶皱在红豆身上。他的身上出现了许多肤斑,仿佛怀过孕的女人腹部留下的那种。许多不正常的气味很幽黯地在落日时分飘拂,如一只手从死亡的那边凉飕飕地抓过来,与腐草和植物的腐烂气味勾肩搭背。红豆终于卧床了。红豆说我要拉琴红豆说蛇红豆说不要送我出去红豆说我就在洞里 红豆的手与胳膊变得冰凉,与夏季的炎热极不相称。我弄不懂他身体的温度哪里去了。我抓住他的胳膊,我看见死亡一直在他的手边游丝一样转动。死亡在他的眼睛里蒙上一层半透明的膜。铁青色爬上了红豆的腮部,半透明的眼在不确切地看,无力的手指在不确切地抓。不知道红豆的目的是什么,不知道他要做什么。红豆的父亲在一个午后说:"他的胆已经吓破了。他是起不来了。他的胆肯定是破了。"后来下起了雨,雨猛得生烟,雨脚如猫的爪子一样四处蹦跳。那些雨把整个红豆家的老式瓦房弄得一个劲地青灰。红豆身上那些类似铁钉和棺材的气味就是在雨住之后和泥土的气味一同弥散出来的。许多多余的皮在红豆的骨头上打滚。 红豆没有留下任何遗言。只是在他死前的一个星期,他说了一组阿拉伯数字,003289。这是六月二十六号的事。后来红豆就再也没有开过口。红豆的妈问我,是不是谁的电话,我说不是。红豆妈又问,到底是什么,我说我不知道,可能没什么意思。红豆妈想了想,也就不问了。红豆后来就老是张嘴,他看着我们,嘴张得很大,嗓子里发出一种声音,像哪里在漏气。 七月三日,那个如狗舌头一样炎热的午后,红豆咽下了最后一口气。红豆死在自己家里的木床上。这一天天晴得生烟,阳光从北向的窗里照射进来,陈旧的窗格方木棂斜映在墙上,次第放大成多种不规则的几何方格。后来红豆平静地睁开眼,红豆的目光在房间里的所有地方转了一圈,而后安然地闭好。他的左手的指头向外张了一下,这时的红豆就死掉了。他死去的手指指着那把蛇皮蒙成的二胡,红豆生前靠那把二胡反复他心中的往事。…… 此刻谁在世界上某处走 无端端地在世界上走 在走向我 此刻谁在世界上某处死 无端端地在世界上死 在望着我—— 里尔克《严重的时刻》 枸杞子 勘探船进村的那个夏季,父亲从城里带回了那把手电。手电的金属外壳镀了镍,看上去和摸起来一样冰凉。父亲进城以前采了两筐枸杞子,他用它们换回了那把锃亮的东西。父亲一个人哼着《十八摸》上路,鲜红透亮的枸杞子像上了蜡,在桑木扁担的两侧随父亲的款款大步耀眼闪烁。枸杞是我们家乡最为疯狂的植物种类,有风有雨就有红有绿。每年盛夏河岸沟谷都要结满籽粒,红得炯炯有神。大片大片的血红倒映在河水的底部,对着蓝天白云虎视眈眈。 返村后父亲带回了那把手电。是在傍晚。父亲穿过一丛又一丛枸杞走进我们家天井。父亲大声说,我买了把手电!手电被父亲竖立在桌面,在黄昏时分通体发出清冽冰凉的光。母亲说,这里头是什么?父亲说,是亮。 第二天全村都晓得我们家有手电了。这样的秘密不容易保住,就像被人胳肢了脸上要笑一样自然。村里人都说,我们家买了把手电,一家子眼睛都像通了电。这话过分了。我们这样的人家早就学会了自我克制。许多人问父亲,你进城了吧?父亲多精明的人,你一撅屁股他就晓得什么屁。父亲避实就虚,虎着脸说,进了。 晚上天井里来了好多人。他们坐在我们家的皂荚树下拉家常。夏夜清清爽爽,每一颗星都干干净净。没有气味。这样的漆黑夏夜适合于蛐蛐与夜莺。它们在远处,构成了深邃空间。 话题一直在手电的边缘。人人心照不宣,但谁也不愿点破,这是生存得以常恒的实质性方法。夜很晚了,狗都安静了,他们就是不走。母亲很不高兴,她的芭蕉扇在大腿上拍得劈啪起劲。后来母亲站到了皂荚树下,手里拿了一把锃亮的东西。父亲这时依然低着头吸烟,烟锅里的暗火又自尊又脆弱。母亲说,你们看够了!你们睁大眼睛看够了!母亲用了很大的努力打开开关,一道雪亮的光柱无限肯定地横在了院子中间,穿过大门钉在院墙的背脊上。皂荚树上的栖鸟惊然而起,羽翼带着长长的哨声彗星一样划过,使我们的听觉充满夜宇宙感。 故事的高xdx潮是母亲灭了手电。人们在黑暗里面面相觑。 勘探船在那个夏夜进村了。他们是从水路上来的,来得悄无声息。他们的外地口音使他们的话听上去极不可靠。勘探队长戴了一顶黄色头盔,肚子大得像个气球。勘探队长说,他们是来找石油的,石油就在我们村的底下,再不打上来就要流到美国去了。当天他们就在我们的村北打了个洞,一声轰隆,村子像筛糠。大伙立即把父亲叫过去,他们坚信,只有杀过人的父亲能够阻止他们。父亲走到村北,依据他的经验认定了大肚子是队长。父亲又立在勘探队长的面前,双手抱在前胸,说,不许打了。父亲几年之前杀过人,我们一家都以为要判死罪的,他用铲锹削去了偷地瓜阿三的半块脑袋。父亲没有被判罪,反而在主席台上披红戴绿成了英雄。这里头有许多蹊跷,但不管怎么说,杀人一旦找到了合理借口,杀人犯就只能是英雄。 父亲说,不许打了。 勘探队长说,你是谁? 父亲说,再打你就麻烦了。 父亲把这句话撂在村北,一个人回家玩手电去了。父亲把手电捂在掌心里,十只指头虾子一样鲜活、红润、透明。尔后父亲把门窗关紧,用手电从下巴那里照到脸上去。母亲被父亲吓得像老鼠,她认为父亲的那模样"比鬼还难看"。 天黑之后来到我家天井的是大肚子队长。他坐在我们家的矮凳子上,鼻孔里喘着粗气,说话的气息变得吃力。他称我的父亲"亲爱的同志",然后用科学论证了石油和马路汽车的关系,尤其强调了石油与电的关系。他说,石油就是电。有了石油,村子里的所有树枝上都能挂满电灯,也就是手电。月亮整个没用了。村子里到处是电灯,像枸杞树上的红枸杞子一样多。电在哪里呢?——电在油里头;而油又在哪里呢?——油在地底下。队长说,这是科学。父亲后来沉默了。母亲说,你听他瞎扯。父亲严肃无比地说,你不懂。母亲反驳说,你懂!父亲说,这是科学。母亲说你晓得什么是科学,父亲便沉默。他对科学不做半点解释,把科学展示得如他的沉默一样深邃、魅力无穷,由不得你不崇敬。 父亲对勘探队长说,你们随便打,除了大闺女的床沿,你们哪里打洞都行。 大哥偷了手电往北京家匆匆而去。大哥一定拿手电讨好那个小骚货去了。北京是学校里作文写得最好的美人。她曾在一篇作文里给自己插上两只翅膀,用一天的时间飞遍祖国长城内外与大江南北。要不这样,她也不敢让人们喊她北京的。那时候我们时兴用各大城市为孩子起名,北京的双眼皮与大酒窝,为她赢得了首都这个光芒四射的名字。村里大部分男孩都喜欢北京。他们要不喜欢她是不可能的,但北京并不喜欢他们。她常用狐狸一样的目光等距离地打量每一个和她对视的男子。这种目光令人激动,让人伤心绝望。她就那样用狐狸一样的目光正视你,让你的青春期杂乱无章。 大哥从北京家回来时一脸灰。可以想像到北京见到手电后无动于衷的冷漠模样。 那个晚上全村人都看到了大哥丢人现眼,他拿了父亲的手电爬到北京家的院墙上头,如一只猫,弓着腰四处寻腥。他把手电打开来,对着天空,天空给照出了一个大窟窿。大哥的这次荒谬举动给了人们关于夜的全新认识,夜是没尽头的,黑暗一开始就比光更加遥远。山羊胡子老爹甚至说,夜和日子一样深,再长的光都不能从这头穿照到那头。山羊胡子老爹的话没有得到应有的关注。一般性的看法是,夜里的空间被折叠好了,存放在手电里头,只要开关一不小心,空间就顺着光亮十分形象地延展开来。大哥是被父亲吆喝下来的,下地时大哥崴了脚踝。大家都看见了大哥的狼狈样,只有北京例外。北京这刻儿不知道在哪里,漂亮的女孩到了夜里就像鱼,你不知道她们会游到哪里去。 民间想像力的发达总是与村落的未来有关。父亲的手电顿时给忽略了。人们一次又一次规划起电气化时代。父亲说,到那时水里也装上了电灯,人只要站在岸上就能看见王八泥鳅与水婆子。父亲设想到那时,每一条河都是透明的,我们看鱼就像玉帝老儿在天上看我们那样。总之,科学能使每一个人都变成神仙。 而勘探队的勘探进程完全是现实主义的。他们不慌不忙地打眼,贮药,点火,起爆。河里的鱼全给震昏了,它们把腹部浮出水面,在水面上漂了一层。勘探队长整日呆在井口,面对地下蹿出来的黄泥汤忧心忡忡。他希望能告诉我们石油就在脚底下,挖田鼠那样动几锹,石油自己就跳出来了。大肚子队长有点担心找不出油来。"亲爱的同志"们一般是不会接受没有结果的科学的。那些队员似乎早就疲沓了,日午时分倒在树阴底下午眠。他们的黄色头盔罩在脸上,成了呼噜的音箱。这样的时刻,父亲和他的乡亲们认真地卧在井口,看黑洞洞的井底。有人提议说,用手电照照。父亲回家拿来了手电,照下去,一无所有。这样的感受在盛夏里显得阴森,父亲对着井口一连打了十几个喷嚏。有人问,下面科学吗?父亲默然不语。父亲把科学和希望全闭在了嘴巴里,而他的嘴巴仅仅补充了三个喷嚏。随后太阳金灿灿,枸杞子红艳艳。勘探队长的大肚子在午眠中呼吸,一上一下,像死去的鱼随波逐流。 这样的午后大哥显得焦虑。他的神态被北京弄得如一颗麦穗,隐藏着多种结果与芒刺。大哥的步行动态显得疲惫不堪,歪着头,又憔悴又空洞。大哥是惟一生存在石油神话外部的独行客。无数下午一个又一个向他袭来,熬不过去。他对北京的单恋行进在他的青春期,数不尽的红枸杞在他的胸中铺天盖地,而北京依然站在柔桑或柳树下面,均匀地撒播狐狸一样的目光,没有表情。有一种充满爱意的冷若冰霜,也可以这么说,有一种神似蜜意的铁石心肠。天下所有的美人中,只有北京能做到这一点。这不是修炼而就的,概括起来说,是与生俱来。谁也料不到会出这样的事,北京让勘探队的一个鬈毛小子给开了。事发之后有人揭示,他们已经眉来眼去两三天了。依照推算,两三天之后发生那样的事完全是可能的。事后还有人发现,北京和小鬈毛对视时下巴都挂下来了,根据祖传经验,女儿家下巴挂下来两条腿就夹不紧了。这一点毫无疑问。北京在事发之后睡了整整一天,重新出门时北京变了模样。女孩的美与丑与政治很像,处在悬崖之上,要么在峰巅,要么在深谷,没有中间地带。北京眨眼间就从峰巅摔进了谷壑,所有美丽被摔得粉碎。她眼里的狐狸说走就走光了,两只眼睛成了手电,除了光亮别无他物。大哥得到消息后全身都停电了,说北京骗了他,说北京不要脸,说北京是枸杞子,看起来中看,吃起来涩嘴。但大哥看到北京后出奇地轻松愉快,北京丑得走了样,两只小xx子也挂下来了。北京的那种样子再也长不出翅膀,一天之内飞遍祖国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了。北京曾经拥有的美丽过去成了笑柄,好在人人都在关心科学与石油,大哥和其他青春少年就此终止了单恋,他们大声说,(北京)开过啦。声音又快活又猥亵。人们对失去的纯真与理想多半作如斯处置。 父亲们的盼望与勘探队的无精打采形成强烈反差。即将收割的水稻和正值成长的棉花被踩得遍地狼藉。乡亲们站在自己的稼禾上面心情是矛盾的。大肚子队长一次又一次告诉他们,这里将是三十八层高楼,四周墙面全是玻璃,在电灯光的照耀下无限辉煌。尔后稼禾带给他们的心疼被憧憬替代了,高楼和灯光在他们贫瘠的想像中雾一样难以成形,高楼拔地而起的模样永远离不开水稻生长的姿态,一节,再一节,又一节,后来就无能为力了。 父亲一次又一次与大肚子队长讨论过石油出土的可能性。每一次父亲都得到肯定回答。父亲一次又一次把那些话传给乡亲,乡亲们默然不语。他们对杀过人的人物存有天生的敬畏,沉默就算是拿他不当回事了。父亲大声说,不出二十年,我保证大家住上高楼,用上电灯。大伙听了这样的话慢腾腾地散开了,他们的表情一片茫然。他们最信不过的就是用未来作允诺。在实现不了诺言时,再把罪咎推到别人头上。食言要做的只有一件事,站在皂荚树下面,手执手电,做出正确的神态。都习惯了。 大哥在这个晚上碰上了倒霉的事。他再一次偷走了父亲的手电,独自到村东找蛐蛐。大哥在棉花田里专心致志,猫着腰,认真地谛听每一个动静。大哥一定听见了那声极细微的声音,他走过去,看见了一样白花花的东西。是一只光脚。阒静中大哥五雷轰顶。那只脚安然不动。大哥的手电光顺着脚无声无息地爬上去,是一条腿。又一条。又一条。又一条。一共是四条。大哥还没有来得及尖叫就被人推倒了,嘴里塞满土。手电被扔进了河里。四条腿惊慌地狂奔。 开着的手电以抒情的姿态沉下河底。有人发现了河底的亮光。有两三丈那么长。许多人赶到了河边,甚至包括勘探队的大肚子队长。河底的光呈墨绿色,麦芒一样四处开张。人们站在岸边手拉手,肩贴肩。人们以恐怖和绝望的心情看着河里的墨绿光慢慢地变暗,最后消亡。山羊胡子老爹说,动了地气了。动了地气了。一个晚上他把这句话重复了一千遍。 第二天大家闭口不提夜里的事。快近晌午北京从河底浮上来了。在发光的那条河的下游。北京的整个身体彼此失去了联系,一个劲地往下挂。北京的死亡局面栩栩如生,在晌午的阳光下反射出一种青光。人们把目光从北京的尸体上转移开之后,枸杞子被一种错觉渲染得血光如注。展示出一种静态喷涌。 父亲没有把手电失踪的事张扬出去。手电的事肯定就此了结了。但那把水下的手电从此成了神话。甚至就在上个月的二十九号还有人提起过那事。他说他"亲眼看见"河里头亮起来了,第二天北京就死在那儿。许多人说他吹牛,河水怎么能在夜里发光呢?叙述者又委屈又激动,说,北京要活着就好了,她一定知道那一切全是真的。叙述者补充说,当年还有一支勘探队,他们四处找石油。 勘探队在短暂的沉默之后又开始了爆炸。河里没有再死鱼,因为河里已经没有鱼可以死了。他们的外地口音失去了初来乍到的魅力,他们的操作失去了围观,只留下孤寂的爆炸和伤感的回音。 在暮色苍茫时刻大肚子队长生气地脱掉了他的长裤。他的双腿堆满伤疤。那些疤在夕阳里闪闪发光。大肚子队长一个劲地说话,他的自言自语一刻也没有离开疤的内容。他说,这个世上到处是疤,星星是夜空的疤,枯叶是风的疤,水泥路是地的疤,冰是水的疤,井是土的疤。大肚子队长说着这些疯话,悄然走上船去。他光着双腿走上船的背影成了我们村最动人的时刻。 浓雾使大早充满瞌睡相。鸡的打鸣都是象征性的,撂了两嗓子,就睡回头觉了。浓雾里头父亲做着梦,他梦见了石油光滑油亮的背脊在地底下蠕动的模样。石油被他的梦弄得无限华丽,与黄鳝的游动有某种相似。 大雾退尽后太阳很快出现了。太阳的复出使我们的村庄愈加鲜嫩可爱。这时候有人说,勘探队!勘探队!人们走东窜西没有发现勘探队的人影。只有无尽的枸杞子被浓雾乳得干干净净、水灵活现。大伙跟在父亲的身后来到河边,河边空着,满眼是细浪和飞鸟。浓雾退尽后的河面有一片"之"字形水迹,如一只大疤,拉到河面的拐角。这个疤一直烙在父亲的伤心处。父亲的眼里起了大雾。很苍老的感觉在内中滋生,弥漫了父亲的那个夏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