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你好好修仙,你去当灭世魔头?》 第1章 一条无期徒刑的蛇 两米多长,粗若成人中指的蛇躯,于洞窟一角悠然盘成一团。 小小的蛇头,美美枕在蛇躯上小憩。 不时吐出分叉的猩红蛇信子,收集、分辨着空气中的气味因子。 是的,朱九阴穿越成了一条蛇。 确切地说,是一条可以成长为古老传说中烛龙的蛇。 一阵窸窸窣窣的细微声音,突然从洞窟外飘了进来。 朱九阴缓缓睁开眼睛。 眼眶内,一双倒竖蛇瞳赤红如血。 通过蛇信子的收集、分辨,朱九阴得悉了擅闯者的身份信息。 “又该开饭了。” 密密匝匝的赤红蛇鳞开合起落,强健有力的肌肉牵引着长长蛇躯,碾过冰冷粗粝的地面,藏身爬满洞壁的繁密藤条间。 成百上千古藤,粗壮虬结,其上垂挂着不少婴儿拳头大小的果子。 果子弥漫淡淡清香气,散发微微赤红光,明灭不定间,仿佛一颗颗血红的眼珠子。 不多时,一只白毛鼠鬼鬼祟祟进入洞窟,小心翼翼来到一条古藤前。 两颗黑熠熠的漆瞳,贪婪盯着那颗近在咫尺的果子。 略微酝酿,两条纤细后腿猛地发力,腾空咬向果子。 蓦地。 藤条缝隙深处,一条赤红长影激射而出。 正是朱九阴。 蛇在半空,已是张开血盆大口,亮出尖锐獠牙。 只一口,便咬住白毛鼠鼠头。 旋即疯狂注入毒液。 老鼠的生命力是很顽强的,为了吞入腹中后不被开膛破肚,保险起见,朱九阴选择双管齐下。 海量蛇毒注入的同时,两米多长的蛇躯缠绕鼠身,一点点发力。 随着时间推移,白毛鼠咔咔咔的骨骼崩裂、崩断声,声声入耳。 约莫一炷香功夫后,小猫崽似的白毛鼠被活活勒死。 也有可能是被毒死。 朱九阴囫囵吞下。 能明显感觉到喉咙被巨物塞满了,撑开了。 白毛鼠的尸体,被肌肉一点点牵引着,经由喉咙,一路‘运送’至胃里。 “吃饱的感觉真好。” 蛇躯居中部位高高隆起的朱九阴,慢慢抬起蛇头。 赤红竖瞳看着藤条上的果子。 朱九阴不知道这些果子有没有毒,总之每天都会有很多老鼠,冒着被祂杀死的风险来偷吃。 朱九阴也曾动过小吃一颗的念头,然担心果子有毒,始终没有付诸行动。 饱腹感带来困乏感,朱九阴缓缓向着洞窟入口游弋而去。 随着距离洞口越来越近,朱九阴身后,遍布洞窟每一处的藤条,竟慢慢升空,宛若活了过来。 成百上千根藤条,犹如一根根铁链,于半空张牙舞爪。 当朱九阴距离洞口仅有数十厘米。 突然,嗖的一声,一根藤条宛若鞭子,抽爆空气,向着朱九阴电射而去。 感受着身后的破空声,朱九阴停下蛇躯。 藤条尖锐的藤尖,距朱九阴的后脑勺仅有一厘米。 胆敢向前一寸,蛇头绝对会被贯穿。 朱九阴并未惶恐,而是将蛇躯于清晨的阳光下舒展开来,如人平躺。 蛇眼微眯,赤红竖瞳里尽是惬意。 蛇头后的藤条,悄无声息退去。 …… 悠哉晒着春日暖阳的朱九阴心神一动。 系统面板立刻浮现于眼帘。 【宿主:朱九阴 寿元:长生(不老不死不灭) 真身:烛龙(幼蛇期) 修为:2.1米幼蛇(1000米后进阶至凶蛟期)】 【师徒返还系统:暂未开启】 【注1:宿主可通过吞噬生命气血、日月精华、天地灵气来提升修为。】 【注2:如遇有缘人,系统会自主开启师徒返还系统,为徒弟量身定制功法。】 【注3:检测到宿主被永世镇压,系统特例一年给予宿主一天自由时间,可累计。】 微微眯起的竖瞳,远眺洞窟外的早长莺飞,朱九阴思绪万千。 那天,下班回家的朱九阴路遇醉汉骚扰女学生,跆拳道黑带九段的他能忍这个? 朱九阴路见不平一声吼,吼完就穿成了一条蛇。 烛龙真身,不老不死不灭,正儿八经的长生者。 然,不知被哪位巨擘,永世镇压于这座山岳下的幽深洞窟内,脑海里没有丝毫原身、原主、原蛇的记忆。 只有《九阴吞天功》这部修炼功法。 后来,系统开启,觉醒了师徒返还系统。 简单地说,就是收徒弟。 徒弟身陨道消之日,其一身修为,便会被系统返还给朱九阴。 最重要的一点,系统每年,会给朱九阴放一天假,也就是十二个时辰。 “截止目前,还没有假期。” 朱九阴轻叹一口气。 没人,也没蛇知道,祂是有多想看看外面的世界。 …… 时间一天天流逝。 朱九阴作为一条蛇的日常,谈不上枯燥,却很乏味。 白昼,吞吐烈阳精华。 黑夜,吞吐皓月精华。 一天生吞七八只白毛鼠。 以《九阴吞天功》将日月精华与生命气血炼化,增长修为。 闲暇时趴在洞窟入口,晒太阳的同时思考蛇生。 不知不觉间,已是五月盛夏天。 这一日。 朱九阴盘卧于洞窟深处消食。 祂刚刚吞下组队潜入洞窟,企图偷果子的白毛鼠一家三口。 吃得很撑。 不时张开蛇嘴,‘嗝’的一声,打一个充斥浓烈血腥味的饱嗝。 “嗯?!” 吞吐的蛇信子,突然收集到一股很是奇异的香气。 香气浸入蛇躯每一处,竟让身为冷血动物的朱九阴,感受到一丝隐隐的燥热难耐。 “这是……同类!” “还是一条处于发情期的雌蛇!” 赤红竖瞳,紧紧盯着洞窟入口。 不多时,一条一米多长,格外纤细的翠绿青蛇游弋了进来。 青蛇第一时间并未察觉到朱九阴。 而是游弋至一条古藤前。 原来和那些白毛鼠一样,都是被果子的香味吸引而来。 朱九阴没有选择吃掉青蛇。 一方面,毕竟是同类。 穿而为蛇的朱九阴,此时内心还残存着人类的道德束缚。 于祂而言,蛇吃蛇,无异于人吃人。 暂时过不了心里那关。 第二个方面。 祂现在很饱。 第三个方面,朱九阴也想知道,吞下赤红果子后,会发生什么。 默默注视下。 青蛇张开大口,蛇嘴裹住果子,狠狠咬下,囫囵吞服。 下一秒。 青蛇蛇躯猛然绽放灿烂光华,刺的朱九阴睁不开眼。 第2章 一条蛇的日常 十几息后。 炽烈光华消散。 朱九阴赤红竖瞳微微一缩。 数丈外,青蛇消失的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位约莫十七八岁的少女。 亭亭玉立的少女,冰肌玉骨,浑身寸丝不挂。乌黑柔亮的青丝,如瀑一样垂满整面后背。 巴掌大小的瓜子脸上,镶着一双盈盈秋眸。 “这是……化形果?!” 朱九阴竖瞳里,闪过一抹讶然之色。 化作人形的青蛇,视野陡然拔高、变阔,轻易便看到了朱九阴。 审视了好一会后。 青蛇慢慢伸出一条纤细白嫩的手臂,摘下一颗化形果。 旋即,温润如玉的小脚丫踩着粗粝地面,步伐极为僵硬,来到朱九阴身前。 伸出手掌,将化形果递给朱九阴。 薄唇微启,口吐人言。 断断续续道:“吃……吃下去,孕育……后代。” 青蛇脸蛋极漂亮。 是朱九阴前世人生,与今世蛇生,见过最漂亮的脸蛋。 身材,更是哇塞到了极点。 至于声音,也很好听,似是清泉流响,大珠小珠落玉盘。 况且,青蛇正处于发情期。 所以,朱九阴只需惬意享受就行。 这绝对是一桩天上掉馅饼的美事。 然,朱九阴丝毫不为所动,倒竖赤瞳如燃烧的烈焰。 蛇嘴冰冷吐出一字。 “滚!” 化为人形的青蛇,明显开启了一丝灵智。 白璧无瑕的脸蛋上,露出一抹人性化的错愕。 好一会后,才收回手掌,转身离开洞窟。 …… “免费的往往是最贵的。” 朱九阴喃喃。 所有命运馈赠的礼物,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 这是朱九阴曾经作为人,经历过好几次仙人跳,才得来的人生至理。 说得好好的,让免费放炮。 裤子都脱了,突然冲进来一群大汉。 身份要么是老公,要么是男朋友,要么是哥哥。 不赔偿就群殴,简直没有王法。 收敛心神。 赤红鳞片摩擦地面。 朱九阴游弋至一颗果子前。 没有犹豫,张开血盆大口,一口吞下。 赤红果子入口即化。 一股黏黏的、稠稠的温热液体,顺着喉咙滑入腹中。 脑海里,立刻响起系统冷冰冰的机械声。 【叮,检测到宿主吞服一颗灵果,汲取海量灵气,蛇身增长+0.3米。】 【检测到灵果具有化形之功效,宿主是否立刻化形?】 “拒绝。” 朱九阴已经习惯了身为一条蛇的日常。 既知果子是好东西,朱九阴自会独占、霸占。 接下来数个时辰。 朱九阴忙得不亦乐乎。 咬下一颗果子,并不吞服,而是转移至洞窟深处藏起来。 来来回回,转移了数百遍。 朱九阴总算将满洞窟的化形果,咬摘完毕。 七八百颗果子,于洞窟一隅堆成一座小山。 朱九阴在洞窟入口处留下一颗。 用来持续性吸引那些白毛鼠。 毕竟现在的祂,是饮毛茹血的掠食者。 …… 心神一动,系统面板立刻浮现于眼帘。 【宿主:朱九阴 寿元:长生(不老不死不灭) 真身:烛龙(幼蛇期) 修为:2.5米幼蛇(1000米后进阶至凶蛟期)】 “不算吞服化形果增长的0.3米,苦修两个多月,蛇身竟只增长了0.1米?” “也就是……十厘米!” 两个多月来,朱九阴以《九阴吞天功》,日夜不息炼化烈阳与皓月之精。 还有那些个比猫崽子还大的白毛鼠,就吞了六七百只。 都快吞灭绝了。 炼化了如此海量的日月精华与生命气血。 蛇身竟只增长了10厘米。 “凶蛟期,遥遥无望呐!” 叹气声中,盘卧于果山之上的朱九阴,低下蛇头,狠狠咬了一口果肉。 【叮,检测到宿主吞服半颗灵果,汲取海量灵气,蛇身增长+0.14米。】 【叮,检测到……】 【叮……】 …… 【叮,检测到宿主吞服一颗灵果,汲取一丝灵气,蛇身增长0.01米。】 “这是……类似抗药性?!” 第一颗化形果,蛇身增长0.3米。 第二百七十九颗,竟跌落至0.01米。 “灵果和丹药一样,吞服过多,便会产生抗性。” 【修为:3.7米幼蛇(1000米后进阶至凶蛟期)】 从此刻起,果子于朱九阴而言,只剩‘化形’这一个功效,再难提升修为。 “可惜了。” 蛇身由2.5米,陡然增长至3.7米的朱九阴,能明显感觉到蛇躯里充满了力量。 有种能轻松缠死一头大水牛的强烈自信。 密密匝匝的赤红蛇鳞大了许多,蛇身粗壮了一小圈。 由成人中指,增粗至婴儿手腕。 …… 此时,月上柳梢头。 月光如银水从外头泼洒进来,洞窟入口仿佛铺满了一层盐。 正是吞吐皓月之精的好时机。 一块块肌肉牵扯着蛇躯,朱九阴从果山上游弋而下。 层层叠叠,扣合的严丝合缝的赤红鳞片与冰冷地面,摩擦出沙沙声。 朱九阴游弋至洞窟入口。 正欲以《九阴吞天功》炼化月之精华,然,一幅旖旎画面,却陡然映入眼帘。 洞窟外,茂盛柔软的草地上。 两具赤条条的身体,正绞缠在一起,激烈厮杀。 朱九阴腚眼一瞧。 却是一男一女。 少女正是白日那条青蛇。 而那位面若冠玉的青年,则极为陌生。 通过蛇信子收集、分辨,朱九阴了然。 青年原形,亦是一条蛇。 一条黑蛇。 白日时,化作人形的青蛇,欲与朱九阴天雷勾地火。 可惜被朱九阴严词拒绝。 青蛇是带着一颗化形果离开的。 想来是后面找了黑蛇。 黑蛇吞服果子,化作人形。 便与青蛇一起孕育后代。 朱九阴略微思量,便得悉了前因后果。 看着十数米外,沉浸修炼‘凹凸大法’的黑蛇与青蛇。 听着青蛇哼哼唧唧的妩媚颤音。 朱九阴赤红竖瞳里,划过一道森森寒芒。 若非被这座破山镇压,出不去洞窟,否则定将这两条臭蛇当辣条吃掉。 “真他娘恶心!” 低骂了一声,朱九阴返身游弋回洞窟深处的果山之上。 张开血盆大口,使劲咬下一口果肉。 咀嚼声咔嚓咔嚓,甚是响亮。 …… 翌日。 日头已上三竿,朱九阴仍在呼呼大睡。 “哒哒哒~” 脚步声中,寸缕不着,身形健硕的青年,也就是那条化作人形的黑蛇,面无表情走进洞窟。 至于青蛇,也不知是何缘故,竟显现出原形。 一米多长的翠绿蛇躯,于青年脖颈缠绕了好几圈。 两颗黑漆漆,又圆又亮的蛇眼,一眨不眨盯着数米外,最后一颗垂挂于藤条上的化形果。 青蛇吐出猩红蛇信子,舔了舔青年脸颊。 黑蛇会意,立刻上前,将最后那颗果子摘下。 旋即。 一人一蛇直直来到洞窟深处。 映入眼帘的,是堆成小山一样的五六百颗化形果。 还有果山上,嘴角拉丝的赤蛇。 青蛇蛇眼里。 黑蛇脸庞上。 俱是露出人性化的喜悦与贪婪。 人,乃万物灵长,于长生、于修仙、于炼气一途,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 所以,古今往来,不论飞禽,还是走兽,亦是山石花木之精,皆想化作人形。 数百颗化形果。 于青蛇、黑蛇而言,无异于乞食者遇见了一座金山。 不约而同的。 青蛇、黑蛇并未想着偷走果山。 而是将目光,齐齐聚焦向酣睡至翻起眼白的赤蛇。 二蛇眼中,俱是流溢着森然杀机。 第3章 一条蛇的假期 黑蛇将手掌伸到青蛇面前。 青蛇张开蛇嘴,吞下化形果。 炽烈光华绽放,十几息后,青蛇重又化为人形少女。 少女伸出一根葱白玉指,冲着黑蛇,先是指了指果山上酣睡的赤蛇,又指了指自己的红润薄唇。 黑蛇会意。 上前两步,探出双臂,将果山上身长近4米,又长又粗的赤蛇,抱在怀中。 旋即,将赤蛇耷拉的蛇头,递到青蛇嘴边。 少女白瓷似的脸庞上,露出一抹恼怒。 再次指了指自己嘴巴,又指了指黑蛇。 口吐人言道:“你……你吃。” 黑蛇亦是口吐人言,道:“好……好的。” 缓缓张开血盆大口。 亮出满嘴白森森的牙齿。 黑蛇瞅准赤蛇蛇头。 狠狠一口。 “锵~” 下一秒。 悦耳的金铁交击声中。 黑蛇牙齿与赤蛇蛇鳞间,竟迸出丝丝缕缕火星。 嘭的一声闷响。 赤蛇坠地。 “嗷呜~” 惨嚎声中,黑蛇踉跄倒退,一屁股跌坐在地。 满嘴牙齿,尽数崩裂、崩断。 鲜血淋漓! “你……你……没事吧?” 青蛇赶忙冲到黑蛇身前,柔声关切道。 “祂……祂……醒了!” 黑蛇脸色大变,颤颤巍巍指着青蛇身后。 “呼~” 呼吸出的气体,喷在青蛇整面后背上。 肉眼可见。 少女肌肤上柔软的绒毛、汗毛,霎时坚立如针。 咔咔声中。 少女僵硬转头。 倒映在那双漆瞳内的,是如人直立的赤蛇。 摄人心魄的粗壮蛇躯,闪烁金属光泽的密匝鳞片。 还有那双仿佛在燃烧的赤红竖瞳。 流溢着冰一样的寒意。 居高临下,俯视少女的赤蛇歪着蛇头。 下一秒。 猛地张开血盆大口。 咔嚓一声。 直接将少女的脑袋,从身体上咬了下来。 嘭~ 蛇头各处肌肉发力。 少女脑袋立时如西瓜般爆开。 鲜血喷洒。 碎肉四溅。 喷溅了黑蛇满身、满脸,宛若一个血人。 少女无头尸体,摇晃了两下,轰然栽倒。 神华闪烁间,显现出原形。 一条没有蛇头的翠蛇。 “饶……宽恕我……我愿为奴……” “咔嚓~” 不等黑蛇说完,朱九阴直接咬下其脑袋。 咔嚓咔嚓,连血带肉、带骨,悉数吞下。 光华再次闪烁,黑蛇显现原形。 一条没有蛇头,蛇身长约两米多一点的黑蛇。 “在我面前翻云覆雨,还偷我的果子,不是你们的错。” “但下嘴吃我就是你们的不对了。” 言罢,朱九阴张开蛇嘴,将青蛇与黑蛇当辣条吞入腹中。 【叮,检测到宿主吞食两条九品崛起生灵,获取海量生命气血,蛇身增长+1.5米】 【修为:5.2米幼蛇(1000米后进阶至凶蛟期)】 霎时。 一股暖流,涌向蛇身每一处。 像是浸泡在温泉里,很舒服。 肉眼可见,蛇身增粗了一些,增长了许多。 “九品……崛起生灵?!” “代表着开启灵智,踏上修炼一途的飞禽走兽吗?” “也不知现在的我是几品?” “嗝~” 朱九阴打了一个血腥味刺鼻的饱嗝。 …… 杀死并吃掉黑蛇与青蛇后,朱九阴的生活重归平静。 白昼与黑夜,吞吐日月之精。 蛇,长大了,自然而然,胃口也变大了。 现在一天得吃掉二三十只白毛鼠。 洞中不知人间何年。 白天晒太阳。 夜晚观星斗。 看山、看树、看草。 蛇啊,总得为自己找些事做。 洞窟外的山崖边,有两棵树。 一棵是桃树。 另一棵也是桃树。 朱九阴亲眼看着毛桃一天天长大。 他为左手边的桃树取名桃大,右手边的则是小三儿。 桃大一共结了379颗毛桃。 小三儿则结了291颗。 时节已是深秋。 气候早就不在炎热。 朱九阴眼巴巴看着饱满肥美的毛桃,一颗接着一颗,从枝头掉落。 没蛇知道,祂是有多想吃上一颗。 不知不觉,冬天到了。 朱九阴格外嗜睡。 经常一睡就是三五天。 “这是……蛇的冬眠期吗?!” 盘卧于果山之上的朱九阴,环视身周日趋减少的化形果。 忍不住咒骂道:“这些该死的白毛鼠,趁火打劫。” 骂完以后,昏昏欲睡的朱九阴,慢慢闭上赤红竖瞳。 这一日。 脑海中突然响起系统提示声。 【叮,检测到宿主已被镇压一年,特给予一天自由时间,可累计。】 【自由天数:一天(十二时辰)】 冬眠中的朱九阴,猛地睁开赤红竖瞳。 身为冷血动物,此刻竟不由得热血沸腾。 “终于……终于放假了!” 虽说只有一天。 强压汹涌激荡的情绪,朱九阴游下果山。 快速游弋至洞窟入口。 “下雪了!” 外头。 万里河山,银装素裹。 深吸一口冰冷空气。 朱九阴一点点往外游弋。 洞窟内,那些即使凛冬,也依然长青的成百上千根古藤,没有丝毫异动,仿佛死物。 穿越之初,朱九阴曾强行游弋出洞窟。 结果被古藤抽至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最后,被十数藤条如铁链般缠绕蛇身每一处,拖回洞窟深处。 那种快要被勒死的窒息感,朱九阴绝不愿经历、体验第二次。 …… 一厘米,一厘米,又是一厘米。 身后,洞窟内,成百上千根古藤,安安静静。 最终,穿越此界的朱九阴,在历经一整个春夏秋冬后,第一次游弋出洞窟。 层层叠叠,严丝合缝扣在一起的赤红蛇鳞,碾过厚厚的松软积雪。 五米来长的粗壮蛇躯,仿佛一道熊熊燃烧的火焰。 朱九阴来到山崖边。 蛇头高高昂起。 “异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望周山内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 鹅毛大雪,落在赤蛇蛇头、蛇身上。 祂的眼很冷。 祂的心更冷。 祂是一条冷蛇。 原地转了一个半圈。 朱九阴昂首望着身前,将自己永世镇压的大山。 山岳太过巍峨,宛若一头匍匐的洪荒巨兽,带给朱九阴极为强烈的压迫感。 巨岳最高处,隐于云雾中,似是耸入了域外星空。 “那是……” 身为烛龙的朱九阴,赤红竖瞳犹如火炬,望到山岳落差数百丈的崖壁上,竟镌刻着六个大字。 大字于风雪中若隐若现。 “道德、元始、灵宝?!” 六个大字,并非汉字。 然深藏烛龙血脉深处的玄奥伟力,却让朱九阴识得。 “这是……道教三大天尊?!” 蓦地。 朱九阴神色一凛。 一双倒竖赤瞳神光熠熠,好似能望穿古今。 “那是……一个人?!” 透过风雪与云雾,朱九阴竟望见巨岳之巅,矗立着一道伟岸身影。 第4章 道教天尊与玉皇大帝 密密匝匝的赤红蛇鳞碾过积雪,五米来长的粗壮蛇躯于雪地留下一条深深沟壑。 朱九阴正在上山。 准备近距离见见矗立山巅的那个人。 自己被永世镇压,或许与此人脱不了干系。 一个时辰后。 朱九阴游弋至巨岳半山腰处。 身周没有草木,唯有嶙峋粗粝的山石。 北风裹挟碎雪,宛若刀子割在身上。 “咔咔~” 赤红鳞片,与山石摩擦,不时迸出一缕火星。 将近三个时辰后。 朱九阴终于游弋至山岳之巅。 “这是……” 赤红竖瞳里,闪过一抹错愕。 此刻,朱九阴身前一丈外,矗立着一尊石像。 两米多高,饱经风霜的石像是一位少年。 剑眉入鬓,容貌俊秀。 少年微微低头,仿佛在俯瞰人间,又像是与朱九阴对视。 少年右手,握着一柄剑鞘。 鞘内空无一物。 没来由的,朱九阴心里突兀涌现一股强烈的熟悉感,还有浓郁的厌恶感。 “莫非是此少年,将我永世镇压?!” 朱九阴喃喃,目光掠过少年,看向石像身后。 山岳崖边,矗立着一棵十数丈之高的参天大树。 古树通体呈灰色,犹如用铅笔绘成,泛着死寂与绝望的色彩。 树皮开裂。 树冠遮天蔽日。 北风咆哮中,满树灰色树叶哗啦啦作响。 碰撞间发出铿锵金铁交击声。 “这是一棵……铁树?!” 树叶铿锵作响,树干充斥冷冽的金属光泽。 朱九阴一时间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怀疑是看错了。 全身肌肉发力,蛇躯绕过少年石像,游弋至铁树下。 朱九阴探出蛇尾,轻轻拨动树叶。 灰色树叶,叮叮当当,仿佛刀刃一样,划过赤红蛇鳞。 迸出丝丝缕缕炽烈火星。 “一棵永不落叶的铁树!” 朱九阴讶然不已。 竖瞳一眨不眨,一寸一寸,仔细凝视着铁树。 “嗯?!” 朱九阴忽然愣了愣神。 祂从繁密至几无空隙的树叶间,竟看到四样事物。 一柄古朴石剑,一柄赤红天刀。 一口斑驳黑钟,一座九层小塔。 刀、剑、钟、塔,被铁树四根枝条垂系着,掩映于亿万树叶间。 “道德、元始、灵宝六字真言。” “还有少年石像,这棵铁树。” “刀、剑、钟、塔四件神兵利器。” “莫非都是为了将我永世镇压?!” 朱九阴竖瞳微眯。 自己未穿越之前,那条烛龙,到底做了怎样天怒人怨的事?! 粗壮蛇躯缠绕铁树树干,朱九阴首先游弋至那柄古剑面前。 古朴石剑,长约三尺。 剑身遍布细密裂纹,好似轻轻一碰便会分崩离析。 看上去与山石草木一样,普普通通,没有丝毫神异之处。 “这是……两个字!” 朱九阴微微探出蛇头。 看到石剑剑柄与剑身衔接处,镌刻着两个古字。 是为‘百忍’。 “百忍……百忍……” “张百忍?!” 朱九阴猛地转头,赤瞳死死盯着不远处的少年石像。 石剑,是少年佩剑。 而少年,极大概率唤作张百忍。 古老传说中,执掌三界的天地主宰,众神领袖的玉皇大帝。 “道教三大天尊!” “玉皇大帝!” “这些至高无上的神,为何要将我永世镇压?” 沉思了好一会,朱九阴始终琢磨不出个所以然来。 蛇瞳微微眯起。 朱九阴缓缓伸出蛇尾。 一点点靠近石剑。 就想试试没有主人催动的石剑,能不能发挥出威力。 …… “叮~” 蛇尾轻触。 石剑发出脆响。 不等朱九阴反应。 下一瞬。 轰隆一声巨响,天崩地裂。 宛若蛮荒古兽,欲要吼碎星斗。 石剑轻轻一颤,霎时天发杀机。 仿佛一颗核弹被引爆了。 滚滚剑气,汹涌澎湃。 恐怖剑罡瞬间便将朱九阴掀飞。 坚不可摧的赤红蛇鳞,被一层层刮开,铿锵声中,火星亿万缕。 血肉、骨头,于剑气中快速消融。 朱九阴断成几截。 血肉模糊的蛇头,也不知飞出去多远。 天旋地转了好久好久,才嘭的一声,砸落雪地中。 …… 【自由天数:倒计时03:25:47】 假期只余一个半时辰多一点。 朱九阴悠悠转醒。 此刻,风雪停歇。 四野一片静谧。 月上中天,天鹅绒黑幕布上绣满了灿星。 “我竟昏迷了六个多时辰!” 朱九阴微微挪动仍旧鲜血淋漓的蛇头。 “嘶~” 剧烈疼痛,令朱九阴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只剩一个破破烂烂的蛇头,我该怎么回去?!” 得亏烛龙真身不老不死不灭,否则朱九阴早被剑气斩杀。 “不愧帝剑,饶是没有主人催动,竟也如此可怕!” “想来其余三件神兵利器,天刀、黑钟、小塔,亦如石剑一样恐怖!” “我……注定要被永世镇压吗?!” “真他娘不甘心啊!” 赤红竖瞳,望着那条横贯长夜的璀璨星河。 朱九阴微不可闻,轻轻叹了一口气。 …… 【自由天数:倒计时00:01:51】 假期,只余最后的两分钟。 朱九阴思量了一会,艰难张开蛇嘴。 恶狠狠吞了一大口雪。 “10,9,8,……” “3,2,1……” 倒计时结束的刹那。 朱九阴突然感受到,自身后传来一股无与伦比的可怕吸扯力。 血肉模糊的蛇头,霎时便如流光般倒退。 天地间的一切,乃至夜空群星,都被拉扯成一条条细细的光线。 两三息后。 嘭的一声闷响。 蛇头坠地。 朱九阴哇的一声,吐了一地。 眩晕感从未有过的强烈。 平复了好一会,朱九阴才环视四周。 熟悉的古藤条。 还是那处洞窟。 ……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不知不觉,春天到了,万物复苏。 蛇身恢复至一米来长的朱九阴,趴在洞口,懒洋洋晒着太阳。 去年被祂咬摘干净的化形果,于古藤条上重新生出嫩芽。 时间一天天过去。 夏天到了。 朱九阴一如既往,趴在洞口,数着桃大一共有多少片树叶。 两个月后。 朱九阴数清了。 桃大共计8691片叶子。 接下来,开始数小三儿。 …… 朱九阴并未数清小三儿一共有多少树叶。 不是祂没了耐心,而是秋天到了,叶子开始掉落。 这一年,朱九阴仍旧没能吃到桃大与小三儿结的毛桃。 恍惚之间。 冬天到了。 朱九阴将满洞窟化形果咬摘至一干二净。 硕果累累,堆积成山。 恢复至三米多长的蛇躯,盘卧果山之上,陷入沉眠。 迷迷糊糊中,脑海里响起系统冷冰冰的机械声。 【叮,检测到宿主已被镇压一年,特给予一天自由时间,可累计。】 【自由天数:一天(十二时辰)】 朱九阴没了第一次放假时的欢喜。 祂的内心如死海,不泛丝毫波澜。 选择继续冬眠。 …… 穿越至此界的第三年,朱九阴的日常一如既往,既无聊又无趣。 被石剑重伤之躯,早已恢复如初。 第四年,朱九阴依旧白昼望山河,黑夜数繁星。 这一年,祂的蛇身,增长至六米。 …… 第八年,蛇身增长至八米。 赤红蛇鳞,宛若熊熊燃烧的火焰。 蛇身最粗处,几如碗口。 可称之为蟒。 第九年。 由于一年扫荡一批。 而今的化形果,切实堆成了山。 朱九阴严防死守,决不允许白毛鼠偷走哪怕一颗。 第十年。 冬天。 这一日。 冬眠中的朱九阴,脑海里冷不丁响起系统声音。 【叮,检测到有缘者,师徒返还系统已开启。】 【叮,检测到有缘者正向宿主靠近,请耐心等待。】 【有缘者已至近前,请宿主立刻收徒。】 第5章 屠龙的少年 又是一年雪。 天地间白茫茫一片。 一位青年,于雪地深一脚浅一脚,艰难前行。 抬眼望去,远方巍峨山岳如顶天立地的巨人。 “呼~” 青年口中喷出一股白气,迅速湮灭于北风中。 “半个月了~” 青年喃喃,棉帽下,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庞,被碎雪割得通红。 青年唤作陈研石,此番进山,是为了狩猎。 今年地中收成尚可,勒紧裤腰带,勉强够陈研石熬过这个凛冬。 然年初时,陈研石娶了一门妻。 入秋后,妻子怀了孕。 粮食不够吃是一方面。 另一方面,陈研石自己一年到头可以不食肉,却不忍心妻子与尚未降生的孩子受委屈。 可惜,进山已有十数日,莫说收获,就连山兔、野坤的影子都未见着。 “空手而归,有何颜面见吾妻?!” 紧了紧破破烂烂的棉袄,陈研石一脚一脚,往远处山岳走去。 …… 两个时辰后。 陈研石来到大山下。 只一眼,便望见山底那处洞窟。 洞窟入口太大了,仿佛蛮荒巨兽的血盆大口。 “洞中或许会有收获。” “即使没有,避避风雪,休整一番,也是极好的临时居所。” 沉吟了一会,陈研石小心翼翼进入洞窟。 将斧头与牛角弓,还有箭囊等装备卸下后。 陈研石面朝外头盘膝而坐,从包袱里取出硬如铁石的烙饼,还有黄澄澄的水葫芦。 已是一整天未进食的陈研石,并未第一时间狼吞虎咽。 而是将妻子烙的饼,塞进棉袄里,贴在胸膛处。 眼神温柔道:“灵儿,我一定会带着很多很多只山兔、野鸡回去的。” 等将烙饼焐温,陈研石这才大口大口撕咬起来。 吃饱喝足后,陈研石正欲外出,寻一些柴火。 突兀的,丝丝缕缕异香飘过鼻端,飘向洞窟外。 “什么东西?这么香!” 陈研石不由转身,望向洞窟深处。 眸光闪烁了一会。 陈研石背起箭囊,左手牛角弓,右手斧头,轻手轻脚往洞窟深处走去。 …… 嶙峋的怪石,繁密的藤条。 陈研石聚精会神,不敢有丝毫大意。 洞窟太大、太深了。 前行了好久好久,仍不见头。 昏沉沉的阴森环境中,陈研石只能听到自己怦怦激跳的心脏声,与异常粗重的喘气声。 “嗯?!” 陈研石突然停下脚步。 前路,竟隐隐散发着微微赤红光。 “什么东西在发光发亮?!” 好奇心大盛的陈研石加快脚步。 行过一处拐角。 前路豁然开阔。 看着堆积如山,数之不尽,婴儿拳头大小,散发浓烈香气,闪烁赤红光华的果子,陈研石大吃一惊。 “这是……仙果吗?!” 陈研石呆愣了好一会。 反应过来后,猛地扑向果山。 一手抓起一颗果子,直往嘴里塞。 咔嚓咔嚓。 咀嚼声甚是响亮。 “好香,好吃……太美味了!” 汁水飞溅,陈研石吃的不亦乐乎。 果肉入喉,被寒气浸体的僵硬身躯,忽然变得暖烘烘。 一颗接着一颗,陈研石似是不知饥饱。 “齐先生所言为真,世间真有仙迹、仙缘。” “这是属于我陈研石的仙缘!” 腮帮子鼓鼓的陈研石,猛地将数十颗果子揽入怀中。 恰是这个动作,动摇了果山根基。 果山一侧,无数果子如山洪倾泻般滚落。 露出深埋果山下,半颗硕大无比的蛇头。 “嘶~” 倒吸凉气的声音中,陈研石霎时如惊弓之鸟,连滚带爬逃离果山。 等逃出很远一段距离,青年才瘫软在地,大口喘息。 拄着地面的双臂,不受控制的发颤。 裤裆里微微一热,竟是失了禁。 平复了好久好久,陈研石才缓过神来。 抹了一把额头冷汗,心有余悸道:“好大一条蟒!” 思量了一会。 陈研石并未逃走,而是折返,重又来到果山前。 果山塌方,显露出巨蟒那颗完整蛇头。 每一处,都遍布密密匝匝的赤红蛇鳞,远观仿佛一片烈焰。 “好大!” 于蛇头窥全貌。 陈研石估测,这条蟒蛇怎么也得有八九米长。 “蛇身每一处,于妻而言,皆为大补。” “杀之,我一家即可不惧凛冬风雪。” “便是一日两餐俱食肉,没有两三月,也很难吃完。” 陈研石心动了。 “这条蟒蛇,应是处于冬眠期,威胁性急剧下降。” 与其像一只无头苍蝇,漫无目的追寻山兔、野鸡踪迹。 不如涉险,干一票大的。 没有胆量,哪有产量。 咽下一口口水,陈研石捡起地上斧头。 轻手轻脚来到蛇头前。 寻摸了一会。 高高举起臂膀。 瞅准蟒蛇七寸处。 狠狠砍下。 “锵~” 清脆的金铁碰撞声中,蛇鳞与斧刃交击处,溅射炽烈火星。 嗖的一声。 斧刃直接被崩断,一截碎刃带着尖锐破空声飞出,镶入洞壁内。 斧头脱手。 半边身子都被震至发麻的陈研石,脚下一个不稳,径直滚落果山。 “嘶~” 艰难爬起身来,陈研石揉捏着刺痛不已的手腕。 “真的……好硬!” 抬眼看去,陈研石猛地瞪大双眼。 两颗漆瞳,骤然收缩至针尖大小。 原本处于冬眠状态下的蟒蛇,不知何时,竟苏醒了。 两颗赤红如血的倒竖瞳孔,居高临下俯瞰着青年。 然,只是看着,却没有丝毫进攻的动作。 “陈研石,见过蟒仙!” “……” “蟒仙真人?” “……” “傻蛇?” “……” 看着一动也不动的赤蟒,陈研石轻舒一口气。 想来蟒蛇应是还处于冬眠状态。 通俗易懂的讲,就是睡懵逼了。 “蛇鳞之坚硬,压根破不开。” “可眼睛,一定是弱点。” 陈研石捡起牛角弓,从背后箭囊内摸出一支箭。 下一刻。 拉弓如满月。 瞄准蟒蛇那颗赤红竖瞳。 “嗖~” 刹那。 离弦之箭裹挟凛冽风声,犹如划过夜空的闪电。 “叮~” 以铁锻造、淬炼而成的森然箭尖,与蟒蛇赤瞳悍然碰撞。 在陈研石不敢置信的愕然神色中。 箭尖竟直接崩断了! 下一瞬。 果山震动。 仿佛火山喷发。 无数散发赤红光华的果子四处溅射,如夜空下绽放的烟花。 果山下。 一条粗壮蛇尾横扫而出。 尾巴尖尖打在陈研石身上。 刹那。 青年身躯宛若出膛炮弹。 啪叽一声。 撞在洞壁上。 像一只被拍死的苍蝇。 体内脏腑,每一寸骨头,碎了个彻彻底底。 整具身体,成了一滩鲜血淋漓的肉泥,从洞壁上,缓缓滑落至地面。 【叮,检测到有缘者被宿主击杀,师徒返还系统已关闭。】 【请宿主静待下一任有缘者。】 疲倦感浓烈。 朱九阴将蛇头插进果山中。 继续冬眠。 …… 也不知睡了多久。 迷迷糊糊中,朱九阴隐约听到,一阵密集脚步声,从洞窟外飘了进来。 “今日,定要砍下那条臭蛇的蛇头。” “将之扒皮抽筋,食其肉,饮其血,嚼其骨。” 第6章 一大波成了精的白毛鼠 脚步声越来越近。 朱九阴缓缓睁开赤红竖瞳,吐了吐猩红蛇信子。 通过气味的收集与分辨,得悉了擅闯者的身份信息。 十米来长的粗壮蛇躯,于果山内游弋而出。 旋即如燃烧的火焰,横戈于果山前。 做完这一切,朱九阴趴在地上,慢慢闭上眼睛。 不一会,十数道身影来到赤蛇……赤蟒面前。 于三丈外站定。 十数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俱是赤着身体,寸丝不挂。 这些人,皆是吞服过化形果,开启了灵智,化为人形的白毛鼠。 属于老鼠成精。 每个白毛鼠精的手上,都握着只有人类才能锻造出来的器物。 有厚重的开山刀,有寒光烁烁的利剑,有菜刀,有镰刀,有斧头。 甚至有白毛鼠精肩头扛着锄头、铁锹。 为首者,有两人。 一为白发苍苍的老翁。 一为尖嘴猴腮的青年。 老翁指了指沉眠的赤蟒,冲身后几位小年轻道:“就是这条臭蛇,活吞了我的妻子,你们的祖奶奶。” “一会动起手来,曾孙们,给我往死里砍!” 青年有样学样,亦是冲着几位小年轻道:“就是这条臭蛇,活吞了我的奶奶,你们的娘亲。” “一会动起手来,孩儿们,不见血不罢休!” 装睡的朱九阴,听得一清二楚。 脑袋不由得有些混乱,实在搞不清这群白毛鼠精的家族关系。 如朱九阴一样懵逼的,还有那几位小年轻。 一位相貌约莫六七岁,粉雕玉琢的小男孩看着青年, 好奇道:“爹爹,你为何唤娘亲为奶奶?” “娘亲又为何是祖爷爷的妻子?” “咳咳~” 青年轻咳两声,道:“我曾与你们的娘亲,也就是你们祖爷爷的妻子,也就是你们的祖奶奶,也就是我的奶奶相爱,生下了你们。” “我与你们祖爷爷,也就是我的爷爷,各论各的。” 言至此处,青年看向老翁,深情款款道:“爷爷。” 老翁面庞慈祥道:“好兄弟。” 青年:“大哥!” 老翁:“乖孙儿!” 一大波年幼白毛鼠精:“……” 朱九阴:“……” …… “曾孙们,可怜你们娘亲尸骨无存。” “孩儿们,为你们祖奶奶报仇。” “杀!” 一大波白毛鼠精,蜂拥而上,将赤蟒包围。 抡起刀剑,挥舞锄头,捶砍的叮叮当当。 朱九阴懒洋洋,心里充满了惬意。 这群白毛鼠精的按摩手法,还真是不错。 舒服至极的朱九阴,不受控制张开血盆大口,美美打了一个哈欠。 “草,臭蛇苏醒了,曾孙们,风紧扯呼!” 老翁招呼着好兄弟兼乖孙,还有一大波曾孙们,连滚带爬往洞窟入口处冲去。 “呵呵~” 朱九阴轻笑一声。 啊呜一口,直接将老翁吞入口中。 咔嚓一声。 鲜血四射。 碎肉飞溅。 “祖爷爷!” “爷爷!大哥!不!” 撕心裂肺的悲恸声中,一大波白毛鼠精,一个比一个跑得快,眨眼便不见踪影。 将老翁连血带肉、带骨吞入腹中。 脑海里,立刻响起系统声音。 【叮,检测到宿主吞食一只九品崛起生灵,蛇身增长+0.27米。】 扭头看着堆积如山的化形果,朱九阴心里突然生出一个想法。 打今儿起,再也不阻止白毛鼠偷吃果子。 白毛鼠吞服果子,化为人形,生出灵智,踏上修炼一途,即是崛起生灵。 自己再将之吞食,提升修为,增长蛇身。 好比割韭菜。 一茬又一茬。 割之不尽。 “我真是……太聪明了!” …… 层层叠叠,扣合至严丝合缝的赤红蛇鳞,闪烁金属光泽,碾过冰冷地面,一路游弋至洞口。 外头,细雨蒙蒙。 草色遥看近却无。 “又是一年春!” 朱九阴轻语道。 …… 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 穿越至此界的第十一个年头。 凛冬时节。 深埋果山中冬眠的朱九阴,脑海里忽然响起系统声音。 【叮,检测到宿主又又又被镇压一年,特给予一天自由时间,可累计。】 【自由天数:十天(120个时辰)】 朱九阴一如既往,选择将假期累计。 毕竟这片大山太过广袤。 十天时间,估计很难寻见人踪。 朱九阴目前最想做的事,便是前往人类聚集地,痛痛快快喝一顿酒。 如果有可能,还想酣畅淋漓抽几袋旱烟。 旱烟,能缓解焦虑情绪。 至于酒,能让朱九阴醉生梦死。 随着蛇身越来越长,朱九阴冬眠期越来越短。 而身处春、夏、秋这三个季节,朱九阴越来越难以进入睡眠状态。 经常痴痴呆呆趴在洞口十数日,没有一丁点困意。 终有一天,一年四季,岁岁年年,祂将再也睡不着。 只能干瞪着眼睛,度秒如年。 被缓缓流逝的岁月,千刀万剐。 长生,已是酷刑。 不老不死不灭,即使天地崩坏,我亦万古永存的长生,更是难以言喻的折磨。 连死,都是一种奢求。 …… 穿越的第十三个年头。 朱九阴和上百只化为人形的白毛鼠精,狠狠干了一架。 朱九阴差点被撑死。 白毛鼠精险先被吃到灭族。 穿越的第十四个年头。 朱九阴通过数年观察,敏锐发现,化形果的化形功效,于个体不尽相同。 通俗易懂的讲,极个别白毛鼠吞食化形果后,会立刻化形,且会永久维持人形状态。 少部分白毛鼠,只能维持一两日。 而绝大多数,莫说吞食一颗,即使一百颗,也不会化形,更不会产生灵智。 穿越的第十七个年头。 最令朱九阴感觉恐惧的事,降临了。 祂,再也睡不着了。 失去了做梦的资格。 从开春起,朱九阴便一直趴在洞窟入口。 从白昼趴至黑夜。 从阳春趴至入秋。 祂一动也不动,好似死了一样。 趴了七个来月,二百多天,朱九阴没有丝毫困意。 眼看嫩芽破土。 眼看草长莺飞。 眼看千峰万仞苍翠欲滴。 眼看秋风萧瑟,万物苟延残喘。 眼看北风凛冽,一切皆尽死去。 入冬后的第一场雪,在朱九阴望眼欲穿中如约而至。 鹅毛大雪,纷纷扬扬。 天地间白茫茫一片。 冬眠期到了。 久违的困意,几欲令朱九阴喜极而泣。 十七八米长,仿佛铜浇铁铸的赤红蛇躯,于洞窟入口处舒展开来。 朱九阴幸福的闭上了那双倒竖瞳孔。 陷入梦中。 朱九阴喜欢做梦。 梦里有自由。 …… 穿越的第十八个年头。 开春后。 冬眠状态下的朱九阴,不受控制的苏醒。 二月份、三月份、四月份…… 朱九阴宛若一具永不腐烂的尸体,于洞口一趴,又是趴了七八个月。 从草色新新,趴至枯叶飞卷。 “桃大今年共计9117片叶子,比去年多了323片。” “结了409颗桃子,比去年多了18颗。” “小三儿今年共计7956片叶子,比去年多了274片。” “结了332颗桃子,比去年多了29颗。” “小三儿,加油,努力啊。” 一个月后,盼星星盼月亮,冬眠期总算到了。 又能睡一个好觉喽。 …… 穿越的第十九个年头。 又是一年秋。 肥美饱满的毛桃,沉甸甸垂挂于枝头。 桃香味四溢,可惜朱九阴只能看,吃不到。 上一秒,还懒洋洋晒着太阳。 下一秒,脑海里突然响起系统提示声。 【叮,检测到有缘者,师徒返还系统已开启。】 【叮,有缘者正向宿主靠近,请耐心等待。】 朱九阴猛地睁开双眼。 赤红竖瞳,流光溢彩。 第7章 我叫阿飞,飞鸟的飞 溪流潺潺。 倒映出男孩那张清秀稚嫩,略显苍白的小脸。 一双小手,鞠起溪水。 男孩微微低头,如鹿轻啜。 畅饮一番后,男孩拽过一旁背篓,将里面的事物悉数取出。 一边清点,一边喃喃道:“连翘采摘了三斤多,还有马齿苋、鼠曲草、车前草……” “此次进山,收获颇丰。” “估摸着能卖二三十枚铜钱。” “娘亲今儿的药,可算是有着落了。” 将药草装进背篓,男孩又摸出一个又干又硬的窝窝头。 就着溪水,狼吞虎咽吃干抹净。 稍事休息后,男孩背起比他还高的背篓,抬首远眺前方巍峨山岳。 “这就是齐先生口中的不周山吗?” “传说中撑开天地的古神脊梁!” “希望能有所收获。” 喃喃声中,男孩顺着溪流,往山岳走去。 …… 烈阳高悬天心。 在朱九阴望眼欲穿的目光中,一阵由远而近的脚步声,从洞窟右侧飘来。 很快,一个身着粗布麻衣,脚踩草鞋的小不点映入眼帘。 男孩约莫七八岁,骨架纤细。 行走间,脚后跟与背篓不断碰撞。 看上去颇为滑稽。 “哇,好多桃子!” 男孩第一时间并未看到朱九阴。 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被两树饱满的深紫色毛桃填满了。 男孩先是放下背篓。 旋即神情肃穆,小手合什,漆瞳微闭,冲桃大与小三儿认真拜了三拜。 这才踮起脚尖,摘下一颗桃子。 小口小口吃了起来。 一连吃了七八颗,男孩才心满意足摸了摸微微隆起的肚皮。 擦了擦嘴角,男孩又往背篓里装了十数颗。 重又向桃大与小三儿双手合什。 喃喃道:“我吃饱了,给娘亲和翠儿姐带了一些,感谢桃仙儿。” 言罢。 男孩上前几步。 先是轻轻抱了抱桃大,然后便是小三儿。 真是一个善良的小不点。 “桃仙儿,时辰不早了,我要回家啦。” 男孩正欲背起背篓,瘦小身躯突然一颤。 两颗漆瞳内,俱是倒映着一颗硕大无比的狰狞蟒头。 密密匝匝的赤红鳞片闪烁冷冽光泽。 倒竖蛇瞳流溢着令人毛骨悚然的邪性。 下一秒。 嘭的一声闷响。 男孩仰天栽倒。 小小的身子,不断抽搐、痉挛。 眼白上翻,嘴角涌出一股股白沫子。 竟是被吓至晕厥。 “出息~” 趴在洞口的朱九阴不由翻了个白眼。 …… 猩红蛇信子吞吐、收集、分辨。 确定男孩没什么大碍后,朱九阴游弋回洞窟深处,吞食一颗化形果。 【叮,检测到宿主吞食一颗灵果,汲取海量灵气,蛇身增长+0.007米。】 【检测到灵果具有化形之功效,宿主是否立刻化形?】 “化形~” 将近二十米长的粗壮蛇躯,闪烁炽烈光华。 十几息后。 神华敛去。 大蟒消失无影踪。 取而代之的,是一位约莫十六七岁,浑身寸缕不着的少年。 身形欣长,黑丝如瀑。 俊美脸庞上,镶着一双狭长细眸,似两口天刀。 穿越此界二十年,这还是朱九阴第一次化为人形。 下意识低头细瞅。 好一根擎天巨柱! 摸了摸坚实的胸肌,朱九阴喃喃道:“虽说是徒儿,可毕竟是第一次。” 袒胸露咪,本龙做不到啊。 脑海中,闪过成千上万古老文字,正是《九阴吞天功》。 “原来《九阴吞天功》内就有化形之术。” 《九阴吞天功》包罗万象,除了修炼之外,还记载着很多秘术。 一盏茶功夫后。 朱九阴口中念念有词。 灵气氤氲间,幻化出一身白衣。 纤尘不染的飘逸白衣着身,朱九阴的气质瞬间拔升了三四层楼。 从毫无羞耻之心的暴露狂,拔升至玉树临风度翩翩的温润公子。 伸出右掌。 幻化出一面镜子。 朱九阴左看右看,上看下看,翻来覆去的看。 “如果帅是一种罪,我确实应该被永世镇压。” 可惜的是,即使化为人形,眼眶里的瞳孔,仍旧是倒竖的赤红蛇瞳。 ……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 男孩悠悠转醒。 天边,大日已沉落至地平线上。 似是想起了什么,男孩猛地坐起身子,环视四周。 看到数米外的背篓还在,长舒一口气。 “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温润声音,似清泉流入耳中。 男孩猛地抬头,死死盯着盘坐于洞口处的白衣少年,神情间满是惶恐与戒备。 “蟒……蟒仙,我叫阿飞,飞鸟的飞。” “多大了?” “九……九岁。” “你好像很在意你的背篓。” “背篓里有我今儿刚采摘的草药,丢了就没法给娘亲买药了。” “你娘得了什么病?” “我娘生我时难产,落下了病根。” “这片大山野兽横行,危机四伏,你爹放心让你一个人进山?” “我爹死了。” “怎么死的?” “十年前的冬天,我爹进山打猎,再也没回来。” “十年前?!” 朱九阴微微蹙眉。 “孩子,你家在哪儿?” “清平镇。” “距此多远?” “二三十里,就在不周山的那一边。” “不周山?” 朱九阴眯起赤红竖瞳。 “孩子,你愿不愿拜我为师?” “拜您为师?!” 男孩盯着朱九阴两颗赤红如血的倒竖蛇瞳,狠狠咽了一口口水。 “蟒仙,如果……我是说如果。” “如果我拒绝,您会怎样?” 朱九阴慈祥一笑,“我会将你活吞。” 扑通一声。 男孩立刻双膝跪地。 行三拜九叩大礼。 “师父在上,徒儿阿飞,给您磕头了。” …… 脑海里,响起系统冷冰冰的机械声。 【叮,检测到宿主成功收徒。】 【姓名:陈梦飞 天赋:天生剑胎 年龄:九岁 修为:肉体凡胎】 【已为陈梦飞量身定制《落英剑法》,请宿主注意接收。】 霎时,一股庞杂信息宛若天河水,从虚空坠下,灌入朱九阴脑海。 “师父,时辰不早了,没什么事的话,徒儿就先回家了。” 言罢,男孩小心翼翼,蹑手蹑脚往背篓靠去。 “等等。” 朱九阴从衣袖里摸出一颗化形果,扔给男孩。 “师父,这是……” 接住果子的男孩,一脸疑惑之色。 朱九阴和蔼道:“此果,内含天下两大奇毒,含笑半步癫与一日丧命散。” “吃下去,师父便让你回家。” “等明儿过来,师父再传授你绝世神功。” 男孩被吓到脸色发青。 “快吃~” 朱九阴呵斥道:“你不吃果子,师父便吃你!” 男孩一个激灵,赶忙咬了一口。 咔嚓咔嚓,汁水四溅。 “好吃吗?” “嗯。” 男孩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真乖,回家吧。” “别忘了明儿早点过来。” 目送背着背篓,脚下生风,屁股后面带起一阵烟尘的男孩。 朱九阴嘴角不由勾起一抹愉悦弧度。 今儿个真开心。 “唉,忘了让小子给我摘几颗桃子~” …… 日薄西山。 阿飞顺着溪流,跑啊跑,跑啊跑。 直跑到绊倒在地,啃了一嘴泥。 回想起那颗狰狞恐怖的蟒头。 那些密密匝匝扣合的森然鳞片。 还有那双流溢邪性的赤红竖瞳。 阿飞哇的一声,嚎啕大哭。 “娘,我要死了!” 第8章 小镇一家,师父是一条蛇 洞窟在山岳南边。 而山岳北边,一处依山傍水的地界,坐落着一座小镇。 夜幕降临。 秋风卷起枯叶,打着旋儿。 黄土小道上,哼哧哼哧喘着粗气的男孩,遥望前方灯火,心头大石,可算落了地。 一炷香功夫后。 男孩回到小镇。 第一站,来到杨家药铺。 将今儿采摘的药草换成铜板。 又用铜板买了一包温补气血的药。 第二站,来到一条暗巷,敲响一户人家的院门。 “谁啊,这大晚上的。” “柳爷爷,我,阿飞。” 不一会,嘎吱声中,院门被拉开,走出一位白发老翁。 老头与阿飞一样,身着粗布麻衣。 那张沟壑纵横的面庞,犹如一块老树皮。 皱纹里镶满了泥土。 看着喘着粗气,小脸蛋红扑扑的男孩。 老翁慈眉善目道:“阿飞啊,今儿个来晚了哦。” 男孩神色一黯,“买完了吗?” “哈哈,逗你呢,给你留了一串。” 老翁伸出背在身后的手。 皮包骨的枯瘦手掌里,捏着一串晶莹玉润的糖葫芦。 “谢谢柳爷爷。” 男孩将一枚铜钱递给老翁。 接过糖葫芦后,欢喜雀跃着跑远。 望着男孩隐于夜色的瘦小身影。 老翁轻叹道:“多好的孩子,可惜要成孤儿喽。” …… 月上柳梢头。 清平镇。 乌衣巷。 嘎吱声中,男孩推开院门。 看着正屋内亮起的灯火,男孩灿烂一笑。 将背篓与斧头、镰刀放进东厢房,将药与糖葫芦放进灶屋。 男孩打了一盆水,将灰扑扑的小手与脸蛋洗干净。 再仔细拍打了一番衣裳上的灰土,这才走进正屋。 “娘,我回来了。” 正屋,木床上。 躺着一位二十来年岁的女人。 女人很瘦很瘦。 几乎是一张干蔫的皮,包裹着一具嶙峋骨架。 满头青丝,宛若凛冬的枯草。 只是那双秋水长眸,却很温柔。 宛若盛满了盈盈春水,可抚慰人心。 “儿子,今儿个怎这么晚?” 女人柔柔笑道。 “大山深处的连翘很繁盛,颗粒又大又饱满,一时忘了时辰。” “娘,别睡着了,我这就去给你煎药。” 男孩轻轻抱了抱女人,随即走出屋子。 “儿子,锅里有饭,你先吃。” “知道了娘。” …… 灶屋内。 男孩先是生火,然后往药罐里添水。 再拿来小板凳,踩着凳子,将药罐放到炉火上。 不一会,水开了。 男孩取来药草,轻车熟路,将各种药材分先后顺序,放进沸水。 旋即拿来扇子,轻轻扇动。 火借风势,熊熊燃烧。 很快,男孩满头大汗。 然,始终聚精会神,一双大眼一眨不眨。 熬药,是很耗费精力的。 稍不注意,便会熬糊。 男孩不由想起刚给娘亲熬药时,熬糊了好几罐。 那时只有四岁的自己,哭的撕心裂肺。 娘亲没有生气,一直柔声安慰着。 后来。 男孩跪在杨家药铺的掌柜面前。 哐哐磕头。 直磕到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终是学会了如何熬药。 半个时辰后。 药终于熬好了。 男孩垫着巾布,小心翼翼,将药罐从火炉上端下。 随即,男孩从案板上拿起那串糖葫芦。 红灿灿的果子,裹满了黄橙橙的蔗糖浆。 男孩狠狠咽了一口口水。 得有四五年了,男孩每天都会买一串糖葫芦。 可惜,从未尝过哪怕一颗。 因为药很苦。 很苦很苦。 “笃笃~” 男孩拿起菜刀,将整串糖葫芦剁碎。 然后将碎渣悉数倒进药罐中。 拿起木签,放进嘴里细细嗦了嗦。 男孩喃喃道:“好甜~” …… “娘,喝药了。” 看着娘亲将大白碗中的药,一饮而尽。 男孩问道:“娘,不苦吧?” 女人笑道:“不苦,一点也不苦。不仅不苦,还带着点酸甜味呢。” “我儿子熬的药,比杨家药铺那些师傅们熬的可好喝多了。” 男孩顿时笑的憨傻。 …… 这一夜,男孩失眠了。 浑身火烧火燎,怎么也睡不着。 “这是……天下两大奇毒发作了吗?!” 脏腑仿佛被置于赤红铁板之上,滋滋冒油。 睡在东厢房的男孩,蜷缩着瘦小的身体,牙齿死死咬着被子,强忍着不叫出声来。 “我不想死~” “我死了娘亲怎么办~” “老天爷,求您大发慈悲,让我多活几年,好不好呀~” …… 旭日东升。 不周山下。 洞窟深处。 白衣胜雪而赤脚的朱九阴,盘坐于果山前。 身周,散落着一地器物。 有铁剑、有长刀、有菜刀、斧头、锄头、铁锹等。 俱是数年前,那群被朱九阴杀至嗷嗷嚎叫的白毛鼠精所丢弃。 而今已是锈迹斑斑。 参悟了一夜《落英剑法》的朱九阴缓缓睁开眸儿。 赤红竖瞳,于昏沉沉的环境内熠熠生辉。 宛若黑夜里燃烧的火焰。 站起身子,朱九阴右掌五指张开。 嗖的一声。 一柄铁剑被隔空摄来。 轻握铁剑的朱九阴,巍然不动。 祂的眼很冷。 祂的血很冷。 祂的心很冷。 “铮~” 下一秒。 铁剑剑身轻颤。 剑鸣若龙吟。 朱九阴静若处子,动如雷霆。 欣长身影仿佛一道白色赤练,于洞窟内上下翻飞。 剑气汹涌,似滚滚波涛。 铿锵声中。 剑罡卷动,于地面、于洞壁,犁出条条剑痕。 “呼~”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的身影,刹那停消。 朱九阴屈指,轻弹剑刃。 “铛~” 刃声悠悠。 轻舒一口气,朱九阴微微一笑,轻语道:“一个字,好帅。” 《落英剑法》,已然熟练掌握。 教一个才九岁,一根坤毛都没有的小子,绰绰有余。 突然,朱九阴神色一凛。 人形状态下,伸出分叉的猩红蛇信子,收集、分辨气味。 得悉了擅闯者的身份信息。 “铮~” 长袖一挥。 铁剑带着破空声激射而出,铮的一声,没入洞壁。 抚了抚衣裳,朱九阴来到洞窟入口。 不一会,小小个头的男孩映入眼帘。 “师父~” 男孩憨憨一笑,小声唤道。 “昨儿个屁股生烟,跑得飞快,今儿怎得喜笑颜开?” 朱九阴背负双手,微微眯着眼。 男孩羞赧道:“师父,昨儿您给我吃的那颗果子,不是毒药。” “昨夜,我肚子疼得要命,还以为要死了。” “不曾想只是拉肚子。” “跑了几趟茅房后,今儿晨起,我忽觉神清气爽,浑身好似有使不完的力气。” “师父,别人家的孩子,怀胎十月才降生。” “而我只有九个月多一点,打小便体弱多疾。” “所以,是师父那颗果子的缘故,对吧?” 朱九阴侧目:“你个小不点,还挺内秀。” 男孩腼腆一笑。 “孩子,先去给为师摘几颗桃儿。” 一炷香功夫后。 朱九阴与男孩俱是吃着毛桃,盘膝对坐。 心心念念二十年的桃子,水儿果然很多。 吃了十来颗后,朱九阴才擦干净手。 看向男孩,问道:“阿……” “师父,我叫阿飞,飞鸟的飞。” “笨鸟,说出你的梦想。” 男孩愣了愣神。 旋即低头沉思。 梦想?! 梦想……是个什么玩意? 第9章 魔鬼训练,蛇师贼不靠谱 “师父,从我记事起,娘亲便一直瘫在床上。” “我的日常很简单。有信的时候帮郭大叔送信,一封信一枚铜板,好的时候,一天能赚二三十枚。” “没信的时候,就进山采挖药草。师父您也说过,这片大山野兽横行,危机四伏。” “徒儿遇到过老虎,遇到过山猪,不止一次遇到过蛇。徒儿很怕,可是徒儿没有爹爹,如果我不撑起这个家,娘亲怎么办?” “师父,徒儿的梦想很多很多。我希望离山哥哥,能待翠儿姐好些。” “翠儿姐是徒儿的邻居,是小镇有名的豆腐西施,她人很好,经常接济徒儿。” “可惜翠儿姐的丈夫,也就是离山哥哥,嗜赌成性,欠了一屁股债。” “那些放羊羔利的,不止一次砸了翠儿姐的豆腐摊,还时常言语轻薄。” “至于离山哥哥,逢赌必输,输了就去饮酒,喝醉了就耍酒疯,将翠儿姐打得遍体鳞伤。” “我希望离山哥哥能悬崖勒马,幡然醒悟,与翠儿姐相濡以沫,好好生活。” 顿了顿,小不点继续说道:“师父,我还希望大黄能如从前那样开心。” “大黄是齐先生养的狗,两年前生下一窝六个小狗崽,憨憨小小的,很可爱。” “至于齐先生,是小镇学塾的夫子。” “两年前的春天,小镇下着牛毛细雨,那天,几个孩子没有完成功课,齐先生便赏了他们板子。” “那几个孩子怀恨在心,他们不敢对齐先生怎样,于是便当着大黄的面,用石头,将六个狗崽活活砸死,直砸成鲜血淋漓的肉泥。” “从那以后,大黄便抑郁了。” “再也没摇晃过那条毛茸茸的大尾巴。” “唉~” 言至此处,小不点学着大人模样,轻叹一口气。 “师父,我更希望娘亲的病根能被彻底祛除。” “这样,我就能推着她走出家门,去看看小镇外面的山山水水。” “还有药铺的杨掌柜,每日钻研新药方,那双眉头,从未舒展过。” “还有郭大叔,三个儿子都入伍了,已经好几年没消息了。大叔常常坐在镇口的老槐树下,一坐就是一天。” “还有……” “打住~” 朱九阴掏了掏耳朵。 看着坐的规规矩矩的小不点。 问道:“你想到了所有人,可你呢?” “为师不在乎他们,只想知道你的梦想。” “换句话说,将来的你,想做些什么?” “往大了说。” 小不点思考了很久。 旋即抬头看着朱九阴,认真道:“师父,我想跟着柳爷爷学做糖葫芦。” “嘶~” 朱九阴猛地捂住胸口,差点没一口老血喷出来。 痛。 太痛了。 “师父,其实除了学做糖葫芦外,徒儿还想去外面的世界走走。” 小不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闪烁着神往的光芒。 “师父,我想看看齐先生口中,波澜壮阔的东海。想看看北国绵延千万里的巍峨冰川。想看看容纳百万人的魏都,究竟是何等的繁华。” 啪的一声。 朱九阴猛拍大腿。 “世界那么大,你想去看看。很好,师父支持你。” “然,出门在外,难免遭险,所以,学个一招半式用来傍身,是很有必要的。” “徒儿,你觉得呢?” 朱九阴一早就察觉,小不点并没有学武功的念想。 事实也确实如此。 小不点需要照顾瘫痪在床的娘亲,压根没有时间,更没有心思。 所以,朱九阴才循循善诱。 “呃……” 小不点欲言又止了好一会,才道:“师父您说得对。” “很好,特别好。” “既你已经答应了,师父现在便传授你绝世神功。” “修仙……武道一途,道阻且长,打今儿起,你需勤勤恳恳,持之以恒。万不得松散懈怠,浅尝辄止。” 小不点重重点头,“阿飞定不让师父失望。” “很好,非常好,哈哈。” 朱九阴爽朗大笑。 小不点突然觉得不对劲。 自己不是来感谢师父那颗果子恩情,顺便告知家里情况,最后态度坚决,言辞犀利,拒绝所谓绝世神功吗?! 毕竟,只要是正常人,就绝不可能跟着一条来路不明的蟒蛇,确切地说,是蛇精,学什么狗屁绝世神功。 小不点想拒绝。 然,看着放声畅笑的朱九阴,心却软了。 ‘师父……怎得一副贼不靠谱的模样啊~’ 小不点于心中喃喃道。 …… 大日高悬天心。 这是入冬前,最后一段温暖日子。 千峰万仞间,脚踩草鞋的小不点,哼哧哼哧,快速往小镇狂奔而去。 起万丈高楼,夯百丈地基。 习武之人,根基乃重中之重。 朱九阴要求小不点以最快速度,往返小镇与不周山。 美名其曰,为小不点打熬出一副强健躯体。 “呕~” 狂奔半个时辰之久的小不点,猛地趴在地上,呕吐酸水。 “娘啊,孩儿是不是被骗了~” …… 往返足足两个时辰后。 小不点总算跑回洞窟前。 此刻,洞口处,白衣胜雪的朱九阴长身玉立,右手轻握一柄遍布锈迹的铁剑。 “师父,您哪儿来的剑?” 小不点好奇道。 “你别管。” 朱九阴轻语道:“徒儿,你心里是否觉得,师父我就像那些坑蒙拐骗的江湖神棍?” 小不点一颗小脑袋,摇晃的宛若拨浪鼓,“没有没有,一点点也没有。” “撒谎成性之人,死后可是要下拔舌地狱的。” “徒儿从未见过像师父这样,美如冠玉的江湖骗子。” “继续。” “……” “徒儿从未见过像师父这样,玉树临风、英俊潇洒、风流倜傥、清新俊逸、温文尔雅的江湖骗子。” 朱九阴微微一笑,“真是个诚实的好孩子。” “徒儿,看好了。” “为师从不轻易出剑。” 在小不点期待目光中。 朱九阴缓缓将手臂横于胸前。 旋即。 唰的一声。 快速挥出一剑。 四野静悄悄。 小不点:“……” “稍等,让剑气飞一会儿~” 朱九阴话音落下的刹那。 整片天地,突然轰隆一声。 在小不点骇然目光中,远方天际十数座连绵起伏的大山,好似一串鞭炮,接二连三炸开。 乱石穿空,烟尘滚滚。 汹涌剑气倒卷而回,仿佛惊涛拍岸。 小不点粗布麻衣,与朱九阴一袭白裳,猎猎作响。 好似要被剑风刮碎。 望着那片被夷为平地的地界,小不点犹如雕塑一样,一动不动。 眼睛瞪得宛若铜铃,似是下一秒便会从眼眶里掉出来。 “为师这一剑,如何?” 朱九阴轻笑。 掌中铁剑,无声无息湮灭为齑粉。 “师父!” 小不点的眼神,好似要沾到朱九阴身上。 “师父……徒儿……要学!” 小不点一字一句,格外认真。 两颗不掺杂丝毫杂质的漆瞳,仿佛燃起了熊熊烈焰。 这一天,确切地说,是这一剑,是小不点人生的分水岭。 从前,小不点是一只忙忙碌碌的小青蛙。 以后,小不点注定会成为一只翱翔于长天的飞鸟。 因为这只小青蛙,见识了乾坤之大。 这一剑的影响,于小不点而言,是不可磨灭的。 很久以后。 直至身死道消的前一刻。 小不点还是没能明白,师父究竟是如何挥出那样、轻易便可改变地形的一剑。 第10章 下山 不周山下清平镇。 乌衣巷。 夜色浓重。 灯火如豆。 正屋内。 小不点聚精会神,手握小楷笔,于宣纸上写写画画。 女人则是穿针引线纳鞋底。 “儿子,今儿在齐先生那里学了几个字?” 女人嗓音轻轻地、柔柔地,宛若潺潺溪流。 “娘,我不是在练字,也好些日子没去学塾了。” 小不点头也不抬回道。 “那你再写画什么?” 女人好奇道。 小不点放下笔,来到床边,将宣纸递给女人。 女人接过一瞧,宣纸上赫然画着一柄剑,还有剑鞘。 包括剑名。 是为‘点血’。 “儿子,你不练字,画剑干嘛?” “而且这几日,你既未去学塾,又为何早出晚归?” 女人疑惑道。 小不点沉默了好一会,才道:“娘,孩儿决定了,以后要跟着师父练剑。” “练剑?” “师父!” 女人柳叶眉微蹙道:“谁是你师父?!” 小不点认真道:“师父唤作南烛,居于不周山下。” 女人:“……” …… 翌日。 现出原形的朱九阴,趴在洞窟入口,懒洋洋晒着太阳。 不一会,噔噔噔的奔跑声越来越近。 很快,小不点瘦弱身躯映入朱九阴眼帘。 “啊~” 一声尖叫,响彻云霄。 第二次见到朱九阴原形的小不点,还是深感恐惧。 直接一屁股跌坐在地,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瞪的宛若铜铃。 恐慌与畏惧,浓郁粘稠的仿佛要流出眼眶。 密密麻麻的赤红鳞片,于阳光下闪烁金属的冷冽光泽。 粗壮虬结,将近二十来米长的蟒身,带给小不点深入灵魂的强烈压迫感。 还有那双赤红如血的倒竖蛇瞳,流溢森然邪性。 小不点喉咙蠕动,狠狠咽下一口口水。 “比昨儿快了四五分钟,不错呦。” 朱九阴夸赞道。 小不点大眼睛一眨不眨,眼神似是粘在蟒身上,不肯挪移。 “喜欢吗?来摸摸。” “真的可以吗师父?” “当然可以,只是得轻点,师父怕疼。” 小不点欢喜着跑到朱九阴身边。 伸出两只粗糙小手,轻轻摩挲薄如蝉翼的赤鳞。 “师父,你这么大,又这么长,一天是不是得吃很多东西?” “师父师父,你平日里都吃些什么呀?” “师父,你是否与人一样,吃得多,拉得多?” “师父,身为蟒蛇,你睡觉的时候,会不会做梦?” “师父师父,你睡着以后,是否像阿飞一样,也会磨牙流口水?” “师父……那个……你会放屁吗?” 朱九阴:“……” …… 洞窟至小镇镇口。 小不点往来折返。 跑了整整一天。 日薄西山。 再无一丝气力的小不点,四仰八叉,躺在枯黄草地上,大口喘息。 “师父。” “在呢。” “师父,你何时才教阿飞剑法呢?” “习武之人,根基乃重中之重。你是早产儿,打小便体弱多疾。” 朱九阴耐心解释道:“那颗灵果,勉强补缺你残基。待你跑出一副健康身体,师父再教你剑法。” 小不点小声询问道:“还得多久呀师父?” 朱九阴思量了一会,道:“两年半吧。” “两年半~” 小不点突然坐起身子,“师父,我娘想见您。” “见我?!” 朱九阴愣了愣神,沉默了好半晌,才吐出二字,“不见!” “哦,好吧。” 小不点垂头丧气,很是失落。 …… 天色黯淡,待小不点离去后,朱九阴游弋回洞窟深处。 洞窟一隅。 散落着一堆白森森的骨架。 正是十年前,那位死在朱九阴手里的青年。 骨架旁,还有属于青年的那柄斧头,包括牛角弓、箭囊等物。 斧头已是锈迹斑斑,牛角弓也在腐烂,箭囊上落满了灰尘。 “造化弄蛇呐~” 朱九阴轻叹一口气。 …… 第一日。 “师父。” “在呢。” “我娘想见您。” “不见。” 第二日。 “师父。” “不见。” 第三日。 “师父。” “闭嘴。” 第四日。 “师父。” “再逼逼叨叨,小心为师将你逐出师门!” …… 夜,伸手不见五指。 天空的河往下落。 这是这一年秋季的最后一场雨。 啪啪啪~ 小不点冲出乌衣巷,草鞋踩在青石板上,踩出无数朵水花。 一个时辰后。 洞窟外。 小不点双膝一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旋即开始哐哐磕头。 咔咔摩擦声中,漆黑如墨的洞窟内,亮起丝丝缕缕火星。 很快,一颗硕大无比的蟒蛇头颅,映入小不点眼帘。 “师父,我娘……不行了。” “我……我想求一颗灵果。” 小不点声音嘶哑道。 朱九阴居高临下,俯视这位年仅九岁的徒儿。 雨水,将小不点浇成了落汤鸡。 寒气侵体,纤细瘦小的身躯,瑟瑟发抖。 这一路跑来,也不知摔了多少跤。 额头破了一片皮,雨水混着血水。 麻衣、草鞋上,糊满了泥泞。 那张小脸蛋,煞白的犹如尸体。 “徒儿,你心里清楚,你娘这些年,一直在苦苦支撑。” “师父,徒儿知道。” 小不点擦了擦眼睛。 也不知是在擦雨水,还是擦泪水。 “师父,徒儿打小便害怕黑夜。” “并非恐惧黑夜,而是每个夜里,我都能听到,从正屋里传来的,娘亲压抑至极的痛苦呻吟声。” “我尝试过用被子蒙住头,用手指堵住耳朵。” “可……还是能听到。” “师父,娘亲是我见过最坚韧、最坚强的人。” “所以,我实在无法想象,那究竟是怎样的痛苦!” “师父,是不是徒儿见过的人太少了?徒儿是否孤陋寡闻?是否并不痛苦?娘亲是否并非坚强之人?” 小不点泪流满面。 赤蟒张了张嘴,却不知如何作答。 “孩子,是让你娘就此死去,不再承受痛苦。” “还是救活,忍受非人的折磨。” “决定权在你。” “至于灵果,师父这里多得是。” …… 翌日。 雨停了。 气温骤降。 朱九阴一大早便趴在洞窟入口等待。 直至正午。 才听到熟悉的、由远而近的奔跑声。 很快,小不点那张红扑扑的小脸蛋映入眼帘。 朱九阴轻笑道:“你娘醒了?” “嗯。” 小不点重重点了点头,傻笑道:“多谢师父。” “对了师父,这是我娘让我带给你的。” 小不点将一块裹得严严实实的手帕,放到朱九阴蟒头前。 “今儿个就不跑山了,回去照顾你娘吧。” “好的师父。” 待小不点欢喜着跑远后。 朱九阴闭上赤红蛇瞳。 心神一动。 粗壮蟒躯立刻闪烁炽烈神华。 几息后。 光华敛去。 朱九阴化为人形。 拿起手帕,将系在一起的四角解开。 朱九阴看到了一根翠绿簪子。 还有一封字迹娟秀的信纸。 信里,小不点娘亲并未提及她自己,也未提及小不点,更未提及朱九阴。 只是详细描述了魏国的冠礼,也就是成人礼。 魏国男子,未成年前束发而不戴帽。 至二十岁成年时,由爹爹,或族中德高望重的长辈,亲自梳发,戴上新帽。 此为冠礼。 于任何男子而言,都是一生中极重要的时刻。 魏国士族举行冠礼,多为戴帽。 而平民百姓由于买不起新帽,多数会以木簪、劣质玉簪代替。 朱九阴手中玉簪,温润细腻,苍翠欲滴,远非那些粗制劣造品可比拟。 “这是将小不点的冠礼交予我了吗?” 朱九阴轻语。 这不是一根簪子,这是一份沉甸甸的责任啊。 握紧玉簪。 朱九阴喃喃道:“明日,下山~” 第11章 人间没什么好的,也就酒还行 清晨。 太阳尚未升起。 小镇笼罩于薄雾中。 柳翠儿早早起床,对着铜镜,往淤青的面庞上抹粉。 昨儿少女又又又被丈夫钟离山暴k了一顿,抢光用来买黄豆的钱,往赌坊快活去了。 今儿的豆腐摊是支棱不起来了。 “咚咚咚~” 外头,突然响起敲门声。 “阿飞啊,等会儿。” 柳翠儿扭头喊了一声。 这般轻叩院门之人,整座小镇,也只有邻家那个小不点。 生怕敲重了,惹人厌烦。 快速涂脂抹粉,待遮掩淤青,柳翠儿走出正屋,拉开院门。 外头,小不点仰着一张灿烂笑脸,道:“翠儿姐,能不能请您往我家走一趟?” “当然可以啦!阿飞,今儿咋这么开心?” 柳翠儿好奇道。 “翠儿姐,我师父要来我家啦。” …… 一炷香功夫后。 邻家正屋内,窗户前,柳翠儿看着院中认真扫地的小不点, 扭头向床上女人询问道:“灵儿姐,阿飞那位师父,何许人也?” 女人柔柔道:“我也不清楚。只是听阿飞说,那位唤作南烛,隐居不周山下。” “翠儿,人家作为阿飞师父,第一次登门,咱们不能失了礼数。” 女人一边说,一边撸下右手腕的玉镯。 “翠儿,将此镯拿去典当行卖掉吧。回来的时候,买些新鲜瓜果蔬菜,鱼要有,肉也要有。” “再买只大公鸡。” “今儿的饭菜,就麻烦你了。” 翠儿愕然道:“灵儿姐,这只玉镯,可是陈大哥送你的定情信物。” “这是陈大哥留给你的唯一念想,值得吗?” 女人轻语道:“翠儿,那位不是客人。” “是我儿子的……师父!” …… 日上三竿。 将家中里里外外擦洗、清扫干净的小不点,烧了一锅热水,将浴桶搬至东厢房,开始沐浴。 采购回来的柳翠儿,则是将小不点新衣裳高高挂起。 点燃一根熏香,将香炉置于新衣裳下。 “这些事,本该身为娘亲的我来做。翠儿,麻烦你了。” 女人歉意道。 “灵儿姐,咱们十数年的交情,说这些作甚。” 柳翠儿将棉袜叠好,塞进新布鞋里。 …… 烈阳高悬天心。 “娘,翠儿姐,我去接师父啦~” 穿戴整齐的小不点,打了一个招呼,迫不及待冲出院门。 “灵儿姐,我去杀鸡宰鱼了~” “麻烦了~” …… 古道上,走来一位白衣胜雪,身材欣长的少年。 满头浓密乌发,恣意飞舞。 就连风儿,也在嫉妒他的俊美。 这是朱九阴穿越此界二十年,第一次下山。 沿途一草一木,一山一石,于他而言,皆是新奇。 远远望到一粒小小黑点,快速往这边飞奔而来。 朱九阴嘴角噙出一丝微笑。 “师父师父~” 小不点很快跑到朱九阴身前,小脸洋溢喜色,“师父,您咋不等徒儿去接您?” 朱九阴揉了揉小不点的小脑袋,“师父又不是认不得下山路的路痴。” “话说,我徒儿今儿怎得这么帅气?” “都快撵上师父了。” 小不点顿时羞赧。 “走吧,别让你娘等急了。” …… 一炷香功夫后。 朱九阴与小不点进入小镇。 鳞次栉比的青砖绿瓦房,紧密分列青石街道两侧,一直延伸至目之所及的尽头处。 食物的香味,嘹亮的吆喝声,还有激烈的讨价还价声。 人烟如织。 啪的一声脆响。 一处糖人摊位前。 一位妇人狠狠赏了逆子一巴掌。 约莫六七岁的熊孩子,立时躺在地上,撒泼打滚。 “糖人,我要。” “我要,糖人。” “我要,我要,我要!” 一位眉心生痣,虎背熊腰的赤膊汉子,与朱九阴擦肩而过。 狠狠咬了一大口肉包。 被烫的龇牙咧嘴。 赶忙喷出一口热气。 朱九阴微微一嗅。 轻语道:“猪肉大葱馅。” 数丈外,镇口那颗百年老槐下,坐着一群孩童,与一位身着青衫的男子。 男子身旁,还趴着一条小憩的大黄狗。 青衫男子口若悬河滔滔,一群孩童听得津津有味。 似是察觉到了什么。 青衫男子忽然抬头望向朱九阴。 男子容貌略逊朱九阴三分。 三颗漆瞳,深邃而平静。 “重瞳?!” 望着青衫男子左眼眶内,稍稍融合在一起的两颗漆瞳,朱九阴微微眯起赤红竖瞳。 “齐先生!” 小不点突然唤了一声,冲青衫男子挥舞手臂。 男子轻轻颔首。 继续向那群孩童舌绽莲花。 朱九阴悄无声息幻化出一根白色布条,缠于赤红蛇瞳上。 “师父,我牵着你。” “不用,为师看得见。” 感受着裸露在外的肌肤上,坚立如针的汗毛、绒毛, 朱九阴询问道:“徒儿,那位齐先生叫什么?” “先生姓齐,名庆疾。” “齐庆疾?!” 朱九阴皱眉,“这名字,寓意真好。” “对了徒儿,你之前不是说,镇上几位孩子,将齐先生那条大黄狗、所生的小狗崽们活活砸死了吗。” “那些孩子,后来如何了?” 小不点回道:“那年夏天,他们几个下河玩水,全淹死了。” “徒儿。” “咋了师父?” “听为师的话,以后离这个齐庆疾远一些。” “哦~” …… 阳光透过树梢,地上仿佛洒落着碎金。 小不点带着朱九阴拐入一条小巷。 远远的,便望到小巷深处一户人家院门前,站着一位身着绿色襦裙,约莫双十年华的少女。 行至近前。 小不点介绍道:“师父,这是我翠儿姐,就住在隔壁。” “翠儿姐,这是我师父,南烛。” 少女施了一个万福礼,“小女子柳翠儿,见过南烛先生。” 朱九阴拱了拱手,“常听阿飞谈及翠儿姑娘,姑娘这些年,于爱徒多有照拂,南烛倾诚致谢。” “邻里之间,互相帮衬,乃人之常情,先生言重了。” 小不点娘亲瘫痪在床,这点,朱九阴是知晓的。 女人能让此少女以‘女主人’身份迎接自己,其中感情羁绊,可见深沉。 “阿飞,灶屋有饭菜,你自个端去东厢房吃。” “好的翠儿姐。” “先生,请移步正屋。” 普普通通的黄土小院,被打扫的干干净净。 东南角栽种着一颗梨树,然院中却无一片落叶。 几处窗户上,皆贴着剪裁极美的窗花。 可见女主人心灵手巧。 在柳翠儿的带领下,朱九阴进入正屋。 一眼便看到靠坐在木床上的女人。 朱九阴从未见过如此枯瘦的人。 眼窝深深塌陷,一头稀疏青丝,就像寒风中的枯草。 完全一张干蔫褶皱的人皮,紧紧粘在嶙峋骨架上。 说实话,很像话本小说里的恶鬼。 然,女人那双秋水长眸,却很温柔,很明亮。 朱九阴难以置信,一个快要三十岁的女人,那双眼睛里,竟没有一丝一毫杂质。 黑白分明的和她儿子一样。 “先生来了,妾身南锦屏。” “因身体有疾,不能远迎,请先生勿怪。” 这是朱九阴前世人生,与今世蛇生,听到过的、最温柔的声音。 仿佛春回大地,冰雪消融,嫩草钻出土壤的声音。 …… 四方桌上,摆满了精美菜肴。 有鸡有肉有鱼。 还有一壶酒。 “先生,粗茶淡饭,还请莫要嫌弃。” “没有,很丰盛。” 朱九阴没有摆所谓的世外高人谱。 因为他深知,这一桌酒菜换成粟米,极可能是母子二人半年,甚至是一年的口粮。 拿起筷子,看了看完整的红烧鱼、白切鸡。 朱九阴往大白碗里夹了一个鸡腿,一大块鱼腩肉,递给柳翠儿。 少女看了看女人。 女人微笑着轻点臻首。 柳翠儿这才接过白瓷碗,走出正屋,去了东厢房。 屋内,很安静。 朱九阴倒满酒杯,一口饮下。 清冽酒水滑入喉咙。 腹中霎时烧起火焰。 “好酒~” 朱九阴夹了一块红烧肉塞进嘴里,大快朵颐。 床上。 看着大口喝酒,大块吃肉的朱九阴。 女人内心长舒一口气。 嘴角噙出一丝醉人的微笑。 没吃,或是只吃几口,则女人定会让儿子与朱九阴断绝师徒关系。 狼吞虎咽的吃,则师为父,父为师。 第12章 那些年,那些人,那些事 昏暮时分。 朱九阴放下筷子,看向床上的女人。 光线透过窗户,照在女人身上,她看起来恬静而安详。 “先生,妾身没几日可活了。” 女人眼帘低垂,枯瘦的手掌上,拿着针线和一顶尚未绣制完成的虎头帽。 “阿飞,就拜托先生了。” 朱九阴轻吐一字。 “好。” 言罢,起身往屋外走去。 “先生,这是你我之间的最后一面了。” 朱九阴欣长身子微微一僵。 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嘎吱~” 朱九阴推开东厢房门,屋内,小不点正规规矩矩坐在小板凳上,怀里捧着一碗粟米饭。 此刻,正小口小口嚼食着那根鸡腿的鸡骨头。 “师父~” 看到朱九阴,小不点赶忙将鸡骨头埋进粟米饭里。 小脸蛋火辣辣一片。 “徒儿,打今儿起,你便留在小镇,好好陪着你娘亲。” “等来年开春,再往不周山下寻为师。” 朱九阴微笑道。 “师父,小镇距不周山也没多远呀。” 小不点放下饭碗,噌的一声,站起身来。 “徒儿,你也知晓,蛇是需要冬眠的。” “哦哦,原来如此呀。” 小不点摸了摸后脑勺,羞赧道:“那徒儿祝师父做个好梦。” “借你吉言。” “师父,我送你到镇口吧。” “不用,快吃饭吧,要凉了。” …… 路过灶屋的时候,朱九阴看见柳翠儿正在洗碗,也就没打扰。 走出小巷,朱九阴背负双手,赤脚踩着青石板,往镇口走去。 街道上,有白发苍苍的老翁牵着老牛慢吞吞。 有卖菜小贩挑着空空如也的竹筐,嘴里哼着小曲,优哉游哉往家走去。 有妇人挎着菜篮,行色匆匆。有孩童拎着书袋,三五成群。 轻轻一嗅,鼻端满是饭菜香味。 抬眼一望,满镇烟火气。 不多时,朱九阴来到小镇镇口。 那棵老槐下,不见青衫先生踪迹。 “先生,等等。” 朱九阴正欲往镇外走去,身后突然飘来一道声音。 转身望去,却见柳翠儿匆匆跑来。 “先生,能耽误你一些时间吗?” 朱九阴轻轻点头,往老槐的方向做了一个手势。 “翠儿姑娘,请。” …… 朱九阴从未见过如此粗壮的槐树,至少得三个成年人才能合抱。 光秃秃的枝杈,张牙舞爪向着四面八方延展而去。 可以想象,待来年盛夏时节,于此槐遮天蔽日的树荫下纳凉,多是一件美事。 老槐下,有石墩、有树桩。 柳翠儿坐于石墩,朱九阴坐于树桩。 沉吟了一会,柳翠儿询问道:“先生,你对阿飞,了解多少?” 朱九阴布条下的赤瞳微微眯起,惬意享受落日最后一点余温。 道:“既翠儿姑娘心有所想,不妨直说。” “先生,你可知灵儿姐姐那双腿,是怎么断的?” 不等朱九阴回话,柳翠儿自顾自道:“是被她自己,用锯子,生生锯断的。” 朱九阴身躯微微一颤。 此刻,柳翠儿那双水灵灵的杏眼里,汇聚了两团乌云。 “那年,阿飞才两岁。” 随着讲述,少女眼中的乌云团塌陷了。 往事如暴雨,倾盆狂泻。 “阿飞爹爹唤作陈研石,与灵儿姐姐结发那年,也是灵儿姐姐怀孕那年的冬天,深入大山深处打猎,再也没回来。” “先生,你能想象吗?挺着大肚子的灵儿姐姐,为了腹中孩儿的营养,每日往市集捡烂菜叶子。” “每日只敢吃小半碗粟米饭,每日都得前往镇外,一小捆一小捆拾柴。” “那年的冬天,特别长,也特别严寒。阿飞,出生在一个狂风暴雪肆虐的黑夜。” “就在那间寒风刺骨的屋子里,灵儿姐姐为自己接生。” “自己剪断脐带,自己烧了热水,洗净阿飞一身血污。” “阿飞是早产儿,降生当夜,一声没哭。” “灵儿姐姐以为孩子活不过那个寒冬。” “呼~” 说到此处,柳翠儿深呼一口气。 伸出拳头,重重捶打了几下胸口。 “由于难产大出血,灵儿姐姐落下了病根。” “阿飞一岁时,灵儿姐姐先是双脚腐烂,随即一直往上,直至蔓延到双腿,危及性命。” “贫苦人家,孤儿寡母,连吃饱穿暖都是问题,更何谈医疾。” “阿飞两岁时,一个狂风骤雨、电闪雷鸣的黑夜,灵儿姐姐将孩子托付于我。” “那一夜,她独自一人,烧了一锅热水。嘴里咬着木棍,拿起锯子,将两条腐烂至几可见骨的腿,生生锯下。” “那一夜,在我记忆里,很长很长。” “翌日,一夜未眠的我,推开屋门。” “先生,那副场景,妾身这辈子都忘不了。” “木床上,到处都是血。地上,躺着两条血肉模糊的断腿。” “被褥仿佛在血水里浸泡过。那根木棍,断成两截,上面满是牙印。” “灵儿姐姐那张染血的脸庞,是我见过最漂亮的。比年画上所谓的仙子,漂亮上几千几万倍。” “先生,或许是妾身见过的人太少,孤陋寡闻。不论从前、现在,还是将来,灵儿姐姐,都是我最敬佩的人。” “没有任何人,能比得上灵儿姐姐。” 自锯双腿! 身为冷血动物的朱九阴,此刻双手掌心,竟也不由得一片湿润。 “先生,阿飞是个好孩子。” “从懂事起,稚嫩的肩膀便担起了一家之主的责任。” “三四岁时,就踩着小板凳,学着做饭,学着给灵儿姐姐熬药。” “别的孩子,能坐在窗明几净的学堂里读书识字。而阿飞,只能困在逼仄的灶屋里,日复一日摇晃着扇子。” “别的孩子,上树偷鸟,下河摸鱼,成天疯玩。而阿飞,只能孤身一人前往大山深处,采挖药草。” “别的孩子,一年几身新衣裳。而阿飞,只能穿着粗布麻衣,踩着破烂草鞋。” “左邻右舍见不得母子凄苦,隔三差五便会接济一番。” “然,张三家今儿给了三个白面馒头,阿飞明儿立马还四个。” “李四家今儿给了两斤肉,阿飞明儿便会还三斤。” 说到这里,柳翠儿看向朱九阴。 “先生,其实当年,杨家药铺的杨掌柜,曾去找过姐姐。” “杨掌柜看过后,告知姐姐,想要活命,则必须舍弃双腿。” “而杨掌柜,愿为姐姐免费截肢。” “只要麻药剂量足,姐姐便会陷入昏迷,截肢过程中,不会感受到任何痛苦。” 朱九阴皱眉道:“为何拒绝?” 柳翠儿苦涩一笑,“于杨掌柜而言,为姐姐截肢,不过善意的举手之劳。可于姐姐而言,那份恩情,太大太重了。” “姐姐深知,截肢后,她一个残疾人,根本还不了杨掌柜的恩。” “这份天大的人情,只能沉甸甸压在阿飞肩头。” 余家贫,故寸恩不欠。 “姐姐唯一的心愿,便是阿飞能健健康康、平平安安过完这一生。” “这么多年,姐姐与阿飞,从未欠下小镇任何人的恩情。” “先生,” 柳翠儿神情严肃道:“妾身之所以与先生说这么多,是因为我深知,姐姐活不了多少日子了。” “阿飞真的是个很好很好的孩子。” “如果先生做不到,请与妾身直说。” “我会带着姐姐的心愿,将阿飞培养成人。” 朱九阴正襟危坐。 嗓音温醇却坚定道:“翠儿姑娘,请你放心,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我会作为父亲,教育阿飞,并守护他一生。” “先生,谢谢~” 柳翠儿眼里噙着泪,嘴角却挂着笑。 “若让阿飞知道,有这么多人想着他、念着他,孩子做梦都会笑醒的。” 娘亲、师父,加上翠儿姐,一共三人。 很多吗? 于小不点而言,简直太多啦。 第13章 列神在上,请保佑娘亲 铅云厚重,天地一派萧瑟。 地上铺着一层薄薄的细盐。 洞窟入口,赤蟒张开血盆大口,打了一个哈欠,喷出大股白气。 冬天到了,冬眠期如约而至。 朱九阴心神微动,系统面板立刻浮现于眼帘。 【宿主:朱九阴 寿元:长生(不老不死不灭) 真身:烛龙(幼蛇期) 修为:21.7米幼蛇(1000米后进阶至凶蛟期)】 【师徒返还系统:生效中 徒儿姓名:陈梦飞 天赋:天生剑胎 年龄:九岁 修为:肉体凡胎】 【自由天数:十九天又六个时辰(234个时辰)】 蕴含雄浑力量的肌肉,牵引着粗壮虬结的蟒躯,向着洞窟深处游弋而去。 神金般密密匝匝的鳞片,与粗粝地面摩擦,溅射出丝丝缕缕炽烈火星。 朱九阴一路游弋至果山前。 旋即蟒躯如一道熊熊燃烧的烈焰,横戈于果山前。 “徒儿,待明年早长莺飞时,咱们师徒二人在见。” 轻语声中,赤蟒硕大无比的狰狞蟒头落在地上。 金烛般的赤红竖瞳,缓缓闭合。 渐渐地,呼吸声微不可闻。 …… 霜严衣带断,指直不得结。 天色将白未白之际,小不点穿好棉袄棉裤,往外头套上麻衣,出了院门。 于小巷中做了一套热身动作后,小不点顺着青石板街道,绕着小镇外围,跑起步来。 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 想成为一名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真正剑客,绝非一朝一夕。 唯有持之以恒,方可滴水穿石。 至于出身寒微?从来就不是问题。 人生如墙,渺小之人,也能投射出巨大的影子。 这些,都是师父教给自己的道理。小不点铭记于心。 虽说没了师父督促,然这些日子,小不点却从未松懈。 一天时间,小不点能绕着小镇跑上数十圈。 一个时辰后。 小镇宛若熟睡的少女,揉着惺忪睡眼,从春梦中醒来。 小脸蛋与耳朵被冻得通红的小不点,跑到小镇西北地界的一片树林。 树林依山傍水,被小镇先辈唤作神木林。古老传言,执掌天地的列神曾暂居于此。 神木林中段,靠近太平河的河畔,坐落着一座篱笆院。 篱笆院的主人,乃小镇学塾夫子,齐庆疾齐先生。 望着小院瓦屋烟囱内,袅袅升起的炊烟,小不点正欲前往。 忽然想起师父的告诫。 “齐先生没理由害我。” “听师父的话准没错。” 小不点一头钻进神木林。 …… 神木林中每一棵古树都很粗壮,最细的,也如小镇镇口那棵百年老槐。 最粗的,得七八个成年男子才能合抱。 每棵神树粗壮干裂的树躯上,都雕刻着一张栩栩如生的脸庞。有垂垂老矣的老翁面庞,有朝气蓬勃的少年,有孩童,亦不乏女人。 小镇有人说,这些脸庞是人为雕刻的。也有人言,是神树自个生长出来的。 毕竟神木林,曾是列神于人间的暂居之地。这儿每一棵树,都沾染了诸神气息。 此刻,小不点正面朝一棵神树,双手合什,大眼睛微闭,姿态虔诚。 小嘴里轻轻呢喃道:“伟大而圣洁的神明,请您保佑娘亲平平安安。” 第一棵神树、第二棵、第三棵、第四棵…… 一棵接着一棵。 每次来神木林,小不点都会向所有神树虔诚叩拜。 神木林共计一百七十九棵神树。 一百七十九位神明的面庞。 小不点害怕漏拜一棵,那位神明会不喜,便不再保佑娘亲。 一个时辰后。 小不点欢喜着走出神木林。 迎面便看到站在太平河畔,怔怔出神的青衫男子。 “齐先生。” 小不点硬着头皮上前,向青衫男子打了一个招呼。 蹲下身子,摸了摸大黄狗毛茸茸的脑袋。 大黄狗趴在青衫男子身旁,对小不点的抚摸置若罔闻,一副忧郁少女的模样。 “阿飞,你拜那位为师了?” 青衫男子嗓音温润如玉。 “嗯。” 小不点轻轻点了点头。 “阿飞,你可知那位……并非人哉?” “知道。” 青衫男子微微侧身垂眸,三颗漆瞳俯视着小不点。 “孩子,人妖殊途。” 小不点声音轻轻地,然神色却极为认真、严肃。 “一声师父,一生师父。” “齐先生,我娘还在等我回家呢。” 望着小不点快速跑远的消瘦背影。 青衫男子微不可闻,叹了一口气。 “这么好的苗子,可惜了~” “该死的畜生!” …… 夜色深重。 寒流肆虐。 小巷深处。 一点灯火如豆。 正屋内,女人靠坐在床上,穿针引线,绣制老虎帽。 至于小不点,则提笔绘制新一版本的‘点血’剑。 “娘。” “咋了?” 小不点疑惑道:“两年前,齐先生说要收我为徒。” “那天,娘请齐先生上门,也是翠儿姐,做了一大桌子菜。” “齐先生和师父一样,也将一桌子菜吃得干干净净,酒也喝光了。” “可娘当时为何不让孩儿拜齐先生为师呢?” 女人微微一笑,道:“因为眼神。” “眼神?!” 小不点思量了一会,道:“莫非娘从齐先生眼中,看到先生并不喜欢我?” “而从师父眼里,看到师父很喜欢我?” “我儿,非也非也。” 女人秋水长眸弯成两轮月牙儿,“儿子,娘看的,并非齐先生与南烛先生的眼神,而是你的。” 小不点恍然大悟。 …… 这一年的冬天,来的极早。 然第一场雪,却迟迟不下。 腊月初八,是小不点的生辰。 这一天,小不点戴着娘亲亲手绣制的虎头帽,怀里捧着大白碗,碗中是十颗鸡蛋。 将鸡蛋剥壳,小不点蘸了一点辣酱,不敢整颗塞进嘴里,囫囵吞食。只敢小口小口,细品滋味。 从小到大,小不点吃鸡蛋只吃蛋白,从不吃蛋黄。 因为翠儿姐说过,鸡蛋的营养,全在蛋黄上。 正屋内。 女人指挥着柳翠儿,从床底拉出一个红漆斑驳的大木箱。 “翠儿,箱子里,装着阿飞从十岁,至二十岁的棉袄棉裤,还有十一双布鞋。” “也不知届时,是大了还是小了。” 柳翠儿打开箱子,看着满箱叠得整整齐齐、放得规规矩矩的棉袄棉裤、布鞋,眼眶不由得通红。 少女轻轻握住女人枯瘦冰冷的双手。 哽咽道:“灵儿姐姐,我不想你死~” 女人轻笑道:“傻翠儿,人终有一死,或早,或晚。” “我死时,应该是安详的。” “因为阿飞有你,有南烛先生。” “翠儿,姐姐这一生没有遗憾。” “我有丈夫,有孩子,有姐妹。” “我与研石伉俪情深,与你亲密无间,我的孩子是那样善良可爱。” “我这一生,得到的足够多。” 年关将近。 腊月十九这天。 小镇居民可算等到了这一年的第一场雪。 第14章 平安 除夕节快到了,小镇市集多了不少售卖门神、春联、窗花、灯笼等喜庆物件的摊位。 戴着虎头帽的小不点,艰难将目光从一处炮仗摊位上拔出,一路小跑向烟火巷。 “咚咚咚~” 一炷香功夫后,烟火巷内,小不点轻轻叩响一户人家的院门。 “阿飞啊,进来吧。” 院内,响起一道雄浑声音。 “嘎吱~” 小不点慢慢推开院门,走了进去。 …… 正屋内。 一位身着羊皮裘,胡子拉碴,约莫大衍之年的男人,将十数封信归拢好,放进包袱内。 将包袱交给小不点后,男人一边解下腰间钱袋,一边说道:“阿飞啊,共计一十九封信,这是一十九枚铜板,拿好了,可别丢了。” 小不点伸出双手,接过十九枚铜板,小心翼翼,一枚一枚塞进腰间荷包里。 “郭大叔,放心吧,人在,则信在。” 男人翻了个白眼,道:“我是说铜板。你小子若是出了什么事,你娘还不得将我扒皮抽筋?” “小子,平日里不总是一副笑脸吗?今儿咋拉的比牛马兰家的驴还长!” 小不点老气横秋叹了一口气。 “郭大叔,我娘这些天总是咳嗽个不停,喝了几服药,也不见好。” “我天天去神木林叩拜列神,可惜没什么用呢。” 男人抽出插在腰间的黄铜旱烟杆,点燃后吧嗒吧嗒抽了两口,吐出呛鼻烟雾。 “小子,之所以没用,是因为你心不诚。” 小不点眨巴着大眼睛,“郭大叔,我觉着我很诚,相当诚。” “诚个屁。” 男人鼻孔喷出两道烟柱,道:“老话说得好,举头三尺有神明。” “人间之人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天上的列神,看的一清二楚呢。” “小子,不瞒你说,大叔我有一古法,使之叩神,灵验的很。” 小不点眼若铜铃,“请大叔教我!” …… 不论何处,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贫富贵贱。 小镇就是如此。 像郭大叔居住的烟火巷,和小不点所在的乌衣巷,便代表着小镇的贫贱。 一下雨便泥泞不堪的黄土路,摇摇欲坠的黄土墙。 一刮风就飞尘眯眼的黄土院,还有一栋栋苟延残喘的破瓦房。 而坐落于东北地界的几条巷子,则代表着小镇的富贵。 深宅大院,青砖绿瓦。 纵横交错,以鹅卵石铺就的巷道,白的晃眼,以至于连灰尘都不舍得落下。 简直不要太干净。 若不是送信,即使小不点在小镇生活一辈子,也难以踏足此地界。 “到了~” 此刻,小不点正站在卧龙巷一座府邸大门前。 府邸上高悬的鎏金匾额,上书‘赵府’二字。 门口矗立着两座威风凛凛的石狮子。 小不点上前,轻轻叩门。 “咚咚咚~” 不一会,朱红大门于嘎吱声中,开了一条缝。 一张面无表情的青年脸庞,居高临下俯视着小不点。 神情冷漠,声音不夹杂丝毫情感,道:“什么事?” “有赵府的信。” 小不点伸出双手,将信封递了过去。 青年从大门后探出一只布满老茧的糙手,轻轻捏住信封一角。 咣当一声。 大门闭合。 小不点低头,看着自己那双比青年好不了多少的小手。 翻来覆去看了好一会。 小不点确定,自己的手,很干净。 …… 铅灰厚重的云层压得很低很低。 北风刮的院角梨树枝杈剧烈摇晃。 小屋内。 木床上。 女人艰难坐起身子,取过窗台上的铜镜。 看着镜中自己那张干枯丑陋的面庞。 女人轻语道:“还好,这些年从未出过门,没有吓到小朋友。” 小镇年轻一辈都知道,乌衣巷的深处,有对孤儿寡母。 传闻那位女人全身血肉腐烂,身上爬满了蛆虫。 只有老一辈知晓,女人年轻时,提亲的男人几乎将女人家的门槛踩烂。 那位居于神木林前、太平河畔,坐镇小镇唯一一座学塾,德高望重的齐先生曾言,女人肩头,挑着清平镇三百年灵气。 皮包骨的枯手。 取过窗台上的木梳。 女人一梳一梳,轻轻梳着枯黄稀疏的青丝。 待将青丝梳好,女人又开始涂脂抹粉。 一炷香功夫后。 小不点回来了。 怀里抱的满满当当。 “儿子,买什么了?” 女人温柔笑着。 “娘,你今儿个真漂亮!” 小不点眼都看直了。 女人打趣道:“就今天漂亮吗?” “娘今天比昨天漂亮,明天又比今天漂亮。” “娘的漂亮,一日更甚一日。” 女人眼眸,霎时弯成两轮月牙儿。 “我儿子小嘴真甜,将来肯定很受姑娘们喜欢。” 小不点立刻羞红了脸。 “娘,今儿我在郭大叔那里,赚了十九枚铜钱。” “提前买了门神、春联、灯笼,没买窗花。” “市集上的窗花,没娘剪出来的好看。” 小不点一边说,一边展示。 “儿子。” “娘,咋啦?” “娘嘴里苦,想吃糖葫芦了。” “娘,你等着,我这就去给你买。” “买两串,咱们一人一串。” “知道啦娘。” …… 半个时辰后。 小不点回来了。 “娘,柳爷爷卧病在床,得等到来年才能吃到糖葫芦。” “不过我买了几块蔗糖。” 小不点打开油纸,里面躺着数块四四方方、黄澄澄的蔗糖。 女人捏起第一块,看向小不点。 “儿子,张嘴。” 小不点乖乖张大嘴巴。 女人将蔗糖块放进儿子嘴里,看着小不点欢喜的神色, 这才微笑着捏起第二块,送进自个嘴中。 “娘,甜吗?” “嗯,很甜。” “娘,今年除夕,我想吃猪肉大葱馅饺子。” “没问题,到时候你擀皮,娘来包。” “娘,好像要下雪了。” “儿子,替娘去外面看看雪。” …… 女人将油纸包了起来,剩余的三块蔗糖,留给儿子以后吃。 透过窗户,看着站在院中,仰着小脑袋的儿子。 女人轻语道:“儿子,娘走以后,你要听你翠儿姐的话,听你师父的话。” “这一生,娘只许你欠你翠儿姐和你师父的恩情。” “虽说只有粟米饭,但一日两餐,要吃得饱饱的。” “要记得,三天洗一次澡,将自己洗得干干净净的。” “保持每日泡脚的习惯,因为那样,身体会暖烘烘的,很舒服。” “儿子,十至二十岁的棉袄棉裤,还有新鞋,娘都交给你翠儿姐了。” “儿子,不论忙到多晚,都别忘了,饭要吃热的,也得多喝水。” “儿子,娘喜欢桃花。” “每年草长莺飞时节,别忘了摘一枝桃花,放在娘的坟头。” 看着戴着虎头帽,伸出小手,接着雪花的小不点。 女人那双明亮眼眸,渐渐黯淡。 “这世间,怎会有这样善良可爱的孩子呢。又怎会偏偏是我南锦屏的儿子呢。” “儿子,娘会化为一颗不那么亮,也不那么暗的星星,在天上,永远看着你。” “儿子,娘走啦~” ……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大雪纷纷扬扬。 天地间白茫茫一片。 郭子儒披着蓑衣,戴着斗笠,抽着旱烟,踩着积雪,往酒馆的方向走去。 啪啪啪~ 一阵急促脚步声从身后飘来。 还不等郭子儒细瞧,一道小小身影,早已与他擦肩而过。 快速冲向风雪深处。 “喂,陈家小子,这么大的雪,你去哪儿?!” …… 往神木林飞奔的途中,小不点先是脱掉自己的鞋袜。 赤着小脚,踩在厚厚盐层上。 然后是套在最外面的麻衣。 最后是棉袄棉裤。 小不点连最里面的短裤都脱掉了。 很快,小镇外,西北地界。 小不点跑到神木林前。 浑身寸丝不挂的叩拜,将自己的肉身与灵魂,毫无保留的交给列神。 这是郭子儒郭大叔教给小不点的。 风雪中。 小不点扑通一声,跪在雪地上。 “列神在上,愿娘亲来世,健健康康、开开心心、平平安安。” 风雪中,小不点的小脑袋,重重叩下,深埋雪地中。 霎时,积雪融成滚烫的水。 …… 这一年的第一场雪。 女人走了。 小不点也从男孩,长成了少年。 第15章 两年半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不知不觉,两年半过去了。 千峰万仞间,身着短衫的少年,攀上峭岩,越过溪涧,仿佛一只灵巧的猿猴。 朝阳初升之际,少年来到不周山下的洞窟前。 虽从小镇一路飞奔而来,然少年此刻呼吸平稳而绵长。 “师父,醒醒,太阳晒屁股啦~” 少年冲着昏沉沉的洞内喊道。 摩擦的咔咔声从洞窟深处飘出,很快,一颗硕大无比的狰狞蟒头映入眼帘。 金烛般赤红如血的倒竖蛇瞳,居高临下俯视眼前少年。 朱九阴突然张开血盆大口,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你这双眼睛,越来越像你娘了。” 当初的小不点早已长大,而今可称之为少年。 身子虽说仍旧单薄、清瘦,但体内却充满了这个年龄段的蓬勃朝气。 乌发浓密,大眼明亮,好似一头小猎豹。 “儿子像娘很正常呀师父。” 阿飞灿烂一笑,露出满口雪白牙齿,“师父,已经两年半了,徒儿根基扎实的不行,您是不是考虑教我剑法呢?” “两年半了吗?这么快!” 赤蟒蟒头落在地上,惬意晒着太阳。 洞窟内,阴影中的蟒尾轻轻一甩。 嗖的一声。 破空声中,一柄门板似的厚重铁剑,飞出洞窟,铮的一声,插在阿飞身前。 大剑无锋,通体漆黑,宛若在墨缸里浸泡了数百年,剑身泛着微微赤红光。 朱九阴淡然道:“玄铁重剑,重达一百三十余斤,乖徒儿,想学剑法,先将此剑平举两个时辰再说。” “咕嘟~” 阿飞喉咙蠕动,狠狠咽了一口口水。 上前两步,双手握住重剑剑柄。 气沉丹田,一声低吼,双臂猛地发力。 玄铁重剑是拔出来了,然用力过猛的少年,却踉跄倒退几步,一屁股跌坐在地。 被碎石硌的龇牙咧嘴。 “师父,好像也不怎么重啊。” “嗯嗯,你说得对。” “师父,您可别小瞧徒儿,这两年的山,可不是白跑的。” 阿飞右手握住剑柄,猛地将重剑举起。 整条右臂与玄铁重剑,连成一条直线。 十秒钟后。 少年咬牙切齿。 一分钟后。 少年满头大汗。 两分钟后。 右臂止不住的轻颤。 五分钟后。 整张面庞比猴屁股还红。 七分钟时。 嘭的一声。 玄铁重剑落地,直接将几粒石子砸碎。 此刻的少年,狼狈不堪,仿佛刚从水里面捞出来一样。 湿发粘在额头、鬓角间,短衫被浸透。 气喘如牛。 “师父……痛……好痛!” “臂膀肌肉像是火烧一样!” 阿飞捏了捏右臂,嘶的一声,倒吸一口凉气。 当真是捏那那疼。 赤蟒蟒嘴微微一勾,“脸疼吗?” 阿飞羞赧道:“老疼了。”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别着急,慢慢来。” “先适应玄铁重剑的重量再说。” 阿飞点点头。 休息了一会后,双手持起重剑,一下一下,慢慢挥舞。 “徒儿。” “师父,咋了?” “为师很多年未至人间,如今外面的世界是怎样的?” “师父,我曾听齐先生说,咱们所在这片大陆,唤作仙罡。” 阿飞一边挥剑,一边说道:“仙罡大陆,十国林立,百家争鸣。” “说是十国,其实得有数十上百国,不过绝大多数都是只有几州之疆的小国。” “北齐、北晋、大周、大秦、大骊、百越、狄戎。” “大夏、大商、武乾。此十国,乃当今仙罡大陆最为强大的国家。” “列国之间,犬牙交错,攻伐频频。庞然大物互相碰撞间,诞生了诸子百家,孕育了百国千娇。” “师父,至于不周山,位于魏国十三州中的宝瓶州西南地界。” “今年是魏国文景二十九年。” “听郭大叔说,文景帝已是病入膏肓,没多少日子可活了。” 朱九阴道:“这是庙堂,江湖呢?” “这片大陆的武道境界是怎样划分的?炼气士是否具有焚天煮海之威能?” 阿飞愕然道:“师父,啥是炼气士?!” “炼气士就是修仙者、修士。” “啥是修仙者?啥是修士?” “滚~” “好的。” …… 日薄西山。 挥了一天玄铁重剑的少年回到小镇。 “阿飞,快过来,吃碗豆腐。” 一处摊位前,身着绿裳的柳翠儿冲少年招了招手。 “来啦。” 少年欢喜着跑到豆腐摊前落座。 白白嫩嫩的豆腐,用筷子压碎,撒一些细盐,淋上麻油,再加葱花香菜碎点缀。 柳翠儿将满满一大碗拌豆腐递给少年。 少年立刻狼吞虎咽。 “阿飞,你是不是缺钱?咋老是见你背着药篓往大山深处跑?” “别说是去见南烛先生。” “这两年来,你没事就去采挖药草,帮郭大叔送信,下太平河摸鱼。” “阿飞,缺钱跟姐姐说。” 柳翠儿眼含忧虑道。 “翠儿姐,我之所以成天满世界的跑,是想攒钱,让疾风巷的韩大叔,帮我锻造一柄剑。” “锻剑?!” 柳翠儿愕然道:“你要剑干嘛?” 少年放下筷子,取出手帕擦了擦嘴。 笑盈盈道:“翠儿姐,我决定了,长大后要离开小镇,去闯荡江湖。” “刀光剑影,鲜衣怒马的江湖。” …… 回家的路上,阿飞看到了正在卖糖葫芦的柳爷爷。 那一颗颗裹满糖浆,晶莹玉润的鲜红果子,只是看着,就馋的人流口水。 阿飞没买。 不是因为没钱。 而是再也不想吃了。 即使少年从未吃过。 回到乌衣巷的黄土小院。 阿飞先是生火,烧了一锅热水。 然后洗净一身风尘。 来到正屋,点燃三炷香,插到香炉里。 冲娘亲的灵牌拜了拜。 “娘,您离开儿子的第八百九十七天。” “今天,师父正式教我练剑。那柄玄铁重剑可真沉,儿子现在两条手臂还在发颤呢。” “今天,吃了满满一碗拌豆腐,还是没给钱,否则翠儿姐又要和尚念经,菩萨垂泪了。” “娘,翠儿姐这半年过得真的很开心,从未有过的开心,因为离山哥去外面打工了。” “翠儿姐再也不用挨打了。” “娘,待孩儿学有所成,等离山哥归来,我会立刻宰了他。” 夕阳洒进屋里。 少年对着灵牌,自言自语。 …… 翌日。 清晨。 “啊~” 小院东厢房内,突然响起一声鬼哭狼嚎的惨叫声。 房子内,木床上。 感受着双臂每一寸血肉传来的、针扎一般的刺痛,阿飞脸色惨白如纸。 “怎会这么痛?” 仿佛正被锯子锯着一样。 “嘶~” 倒吸凉气的声音中,阿飞艰难穿好衣裳出了门。 …… 半个时辰后。 旭日东升。 阿飞来到位于疾风巷的、小镇唯一一家铁匠铺。 四面通风的铺子内,火炉里滋滋燃烧着黑炭,升腾起丝丝缕缕呛鼻炭烟。 数位赤膊袒胸的精壮汉子,正不断抡起铁锤,一下一下砸在赤红铁条上。 火星亿万缕。 暗室长明。 颗颗裹着炭灰的滚烫汗珠,划过汉子们宛若铜浇铁铸的身子。 阿飞眼若铜铃,艳羡不已。 “喂,乌衣巷的小子,今儿咋有闲情逸致来看我打铁?” 一位身形粗矮,光头锃亮的男人走出铺子。 扯下搭在脖子上的巾布,擦去满脸汗水。 “韩大叔……” “放肆,谁是你叔?” 光头男子怒目圆睁,仿佛一头暴躁的猛虎。 “呃,韩大哥,我想拜托您为小子我锻造一柄剑。” “嘿嘿,有图纸没?” “有的。” 阿飞从衣袖里摸出一张折叠的四四方方的宣纸,拆开后递了过去。 接过宣纸,光头男子低头一瞧。 “画的是个屁!” “这他娘叫剑?还没老子胯下之物的百分之一粗。” 光头男子将宣纸扔给少年。 “说吧,小娘们,什么时候取剑?” “先说好,这些日子洒家忙得很,没时间锻造你的绣花针。” 少年好奇道:“韩大哥你忙啥呢?” 光头皮笑肉不笑盯着少年,“洒家在锻造一柄绝世宝刀,一柄屠龙之刀~” “屠龙之刀?!” 少年喃喃。 “废话真多,啥时候取剑?” “呃,韩大哥,不知这个费用……” 光头伸出布满老茧的大手,“童叟无欺,五百两雪花纹银!” 少年同样伸出小手,咬咬牙,“五两!” “哈哈哈!” 光头笑声放肆而轻蔑,震得铁匠铺四周簌簌往下落灰。 “小子!” 笑声戛然而止。 光头恶狠狠瞪着满脸惶恐表情的少年。 一字一句道。 “成交!” 第16章 雏龙 “师父,徒儿打听到了。” “仙罡武道,分外炼和内炼。” “至于武夫境界,共九个品阶。又细划分为上三品、中三品、下三品。” “九、八、七为下三品,乃皮膜境。六、五、四为中三品,乃筋骨境。三、二、一为上三品,乃脏腑境。” “皮膜境与筋骨境乃外炼,对资质根骨要求并不严苛,且极易取得成就。” “寻常人锤炼肉身三五年,即可跻身九品武夫。” “而脏腑境属于内炼,需要极高的天赋与悟性,还得名师倾囊相授。” “于脏腑境而言,一门顶尖的内炼上乘功法,乃重中之重。” “一句话概括,外炼筋骨皮,内炼一口气。” “外炼看时间,即使一头猪锤炼上两三百年,也能跻身四品武夫。” “内炼看资质根骨、天赋悟性,还有机缘,缺一不可。绝大多数四品武夫,内炼数十年,也难触及三品的门槛。” 阿飞盘坐洞窟前,侃侃而谈。 趴在地上的朱九阴眼皮微抬,“这些,都是那位齐先生告诉你的?” 阿飞摇摇头,“是疾风巷铁匠铺的韩婴韩大叔。” “呵呵,屁大的小镇,倒是藏龙卧虎。” “炼气士呢?” 朱九阴问道。 “韩大叔骂我是不是志异的话本看多了。” 阿飞回道。 朱九阴微微眯起赤红竖瞳。 莫非……此界没有炼气士?! “对了师父,韩大叔还说,外炼武夫锤炼肉身后,需尽快浸泡药汤,修补、温养损耗气血,否则整个人极易炼残、炼废。” 阿飞轻轻晃了晃两条耷拉的手臂,“师父,痛,太痛了,根本举不起来。” “不休息个十天半月,徒儿连上茅房都是问题。” 朱九阴翻了个白眼,道:“药汤贵不贵?” 阿飞苦涩一笑,道:“徒儿去杨家药铺问过,外炼武夫所用药汤,一副最便宜的,也得百两雪花纹银。” “真不便宜啊。” 朱九阴咂舌道:“穷文富武,古人诚不我欺也。” “师父,徒儿全部家当,连药汤的残渣都买不起,要不……还是算了吧。” 朱九阴白了少年一眼,“说到底不就温养气血嘛,跟我来。” 粗壮蟒躯,向着洞窟深处游弋而去。 少年紧紧跟随。 一炷香功夫后。 阿飞看着眼前堆积如山的赤红灵果,眼眶里的眼珠子,惊骇的差点没掉在地上。 “什么狗屁药汤!能比得过为师的赤香果?” 朱九阴云淡风轻道:“随便吃,大口吃,敞开了吃,往死了吃~” 口干舌燥的阿飞抓起一颗果子。 咔嚓咔嚓,直咬的汁水飞溅。 果汁混合着果肉,滑入腹中。 阿飞立刻感觉浑身暖洋洋、轻飘飘,一双臂膀,微微发痒。 一颗赤香果入肚。 阿飞尝试着摆动双臂。 针扎感、酸痛感,竟消失无影踪。 “还疼吗?” 朱九阴问道。 “不疼了。” 阿飞摇摇头。 “不疼就滚出去举剑!” …… 白昼与黑夜。 烈阳与皓月。 不周山南,洞窟前,山崖边的两棵桃树下,不知何时,多了一位手持玄铁重剑的稚嫩少年。 或挥舞,或平举。 少年有时累得气喘如牛,四仰八叉躺在茂盛柔软的草地上。 有时兴高采烈,欢呼雀跃。 “师父,我比昨儿多坚持了一百九十七下心跳呢!” 每当这时,趴在洞口晒太阳的赤蟒,便懒洋洋打击道:“一两分钟而已,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于交配中的雌蛇而言,连开胃小菜都算不得。” “徒儿,万不得做送奶工啊。” 少年疑惑道:“师父,啥是送奶工?” 赤蟒眼神迷离道:“不懂是福~” 时间一天天流逝。 夏去秋来。 这一日。 少年正在举剑。 已是坚持了半个时辰。 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 至于赤蟒,面前堆着小山一样的肥美毛桃,不时垂首,吃上几颗。 脑海里,突然响起系统冷冰冰的机械声。 【叮,检测到宿主徒弟陈梦飞,已成功进阶为九品武夫。】 【师徒返还系统:生效中 徒弟姓名:陈梦飞 天赋:天生剑胎 年龄:十二岁 修为:九品(0.3\/100)】 数年养成,种子可算发芽了。 朱九阴有种热泪盈眶的冲动。 可惜,唯有阿飞身死道消之日,系统才会将少年一身修为返还。 “徒儿。” “师父,树上没桃了~” 赤蟒蟒尾轻轻一甩。 破空声中,一物从洞窟内激射而出。 铮的一声,插在少年身前。 一柄锈迹斑斑的铁剑。 “师父,您这是?” 少年愕然道。 神华炽烈。 朱九阴化为人形。 往前走了数步,拔出铁剑。 “徒儿,睁大你的狗眼看好了,此剑法,名落英!” …… 《落英剑法》乃系统为天生剑胎的阿飞量身定制。 不仅可以外炼,还有整篇的内炼功法。 足以让少年成就一品武夫。 秋去冬来。 朱九阴收走铁剑,给了阿飞一柄绸带似的软剑。 先跑山,锻炼出一副强健身躯。再重剑,打熬力量。再硬剑,熟练落英剑法。 再软剑,打磨细节,对力量的掌控,达到收放自如的境地。最后再换回硬剑,届时一飞冲天。 文景二十九年,冬。 寒流肆虐。 天地一派萧瑟。 唰的一声,绵绵软剑划过脸颊,少年立时大出血。 “师父,太难了,一点也不简单!” 少年怕软剑割坏了棉袄棉裤,便将衣裳全部脱掉,只余一件短裤。 此刻,少年手握腰带似的软剑,欲哭无泪,身上遍布割伤。 趴在洞口等冬眠期的赤蟒,张开血盆大口打了个哈欠。 “徒儿,水软不软?” “当然。” “经历过洪灾吗?” “没有。” “听说过吗?” “嗯。” 少年点点头,道:“听我娘说,文景十七年,宝瓶州栖霞府连续降雨两月有余,引发洪灾。” “滔天洪水冲垮百里坚堤,吞没整座栖霞府,灾民数十万。” 朱九阴问道:“既水乃柔软之物,缘何能冲垮坚堤?” 少年若有所思。 …… 文景三十年,夏。 【叮,检测到宿主徒弟陈梦飞,已成功进阶为八品武夫。】 这一年,少年十三岁,可算熟练了软剑。 文景三十一年,秋。 这一年,少年成功进阶为七品武夫。 软剑也换回硬剑。 文景三十二年,夏。 这一年,少年十五岁。 境界已至七品巅峰,与中三品的六品,仅有一步之遥。 …… 清晨。 小镇于薄薄雾气中若隐若现。 乌衣巷深处。 嘎吱声中,东厢房门被推开。 短裤、短衫、草鞋,腰间悬佩一柄木剑的少年来到院中。 轻轻闭眼,贪婪呼吸清新空气。 而今的少年,身形欣长,随意束起的长发乌黑浓密,早已不是当初那个瘦巴巴的小不点。 解下腰间荷包。 少年掂量了两下。 铜板碰撞间,发出清脆悦耳的哗哗声。 “总算攒够了五两银子,可以让韩大叔为我开炉锻剑了~” 灿烂笑容里,少年出了院门。 一炷香功夫后。 疾风巷。 看着落锁的铁匠铺,少年微微蹙眉,“韩大叔今儿不开门吗?” 朝阳初升。 少年走出小镇。 正欲前往不周山,忽然望到远方古道上,驶来一辆车辇。 由三匹白马拉着的豪华车辇,驶过小镇廊桥,慢悠悠往太平河畔那座篱笆院驶去。 车辇左右,还有两匹白马,驮着两位女子。 距离太远,只能望到高挑修长的身形,望不见清晰容貌。 “来找齐先生的?!” 喃喃了一句,阿飞收回目光,一头扎进山林。 “也不知师父会不会同意?” 于林间快速疾奔的少年,此时心乱如麻。 因为那个男人回来了。 那个叫钟离山的浪子。 可怜翠儿姐,已经三天没下床了。 “若师父应允,我五毒俱全的离山哥,好弟弟定将你千刀万剐!” 第17章 恶龙吃人 不周山下,洞窟前。 上身寸缕不着的少年,双手举着一块千斤巨石,一下一下,做着深蹲。 盛夏的烈阳泼洒在身上,颗颗滚烫汗珠滑落结实的胸肌、线条分明的腹肌。 “师父~” 少年唤了一声。 隐于洞内避暑的赤蟒,连眼皮也懒得抬。 淡然道:“说。” “我那位吃喝嫖赌毒洋洋沾染,样样精通的离山大哥,几日前回到小镇了。” “不仅将翠儿姐打得遍体鳞伤,还抢走了姐姐这些年辛苦积攒下来的银钱,往赌坊快活去了。” 赤蟒懒洋洋道:“所以呢?” 嘭的一声闷响。 少年将巨石砸在地上。 漆瞳绽放森森寒芒。 “徒儿想杀了离山哥。” “不知师父应允否?” 赤蟒云淡风轻道:“洞窟深处有诸般兵器,想要什么自己挑。” “另外,下手要狠辣果决,要悄无声息,如果有条件,最好将尸体焚烧成灰。” “再将骨灰扬于风中,或是深埋地底,小镇不是有条太平河嘛,洒于河中也行。” “实在不放心就拌饭吃了,待消化成屎,拉于茅坑中。” “杀人性命不是关键,毁尸灭迹才是重中之重。” “记住了吗?” 少年重重点头,“铭记于心。” …… 盛夏的天说变就变。 前一刻大日还沉浮于天际尽头,火烧云赤红如血。 下一刻竟是乌云压顶,狂风大作。 “轰隆隆~” 滚滚乌云,仿佛一片倒置的汪洋,便是往里面扔几座山岳,也溅不起丝毫浪花。 先是一道刺眼的闪电,从乌海中坠落。 天地刹那亮如白昼。 旋即便是震耳欲聋的打雷声。 轰隆隆,从乌海的这一边滚向另一边。 “打雷了,下雨了,回家收衣服喽~” 乌发恣意飞舞的少年,腰间悬佩着一柄木剑、一柄锈迹斑斑的铁剑,回到小镇。 远远的,就望到郭子儒郭大叔蹲在乌衣巷巷口,吧嗒吧嗒抽着旱烟。 六年时间,有人长大,有人老去。 三个儿子全部死于战场的郭大叔,而今已苍老的不成人样。 满头白发乱糟糟,那张面庞犹如干裂的老树皮。 “郭大叔,等谁呢?” 来到近前,阿飞轻轻唤了一声。 低着脑袋喷云吐雾的郭大叔猛地抬头,起身抓住少年手腕。 “阿飞,早些时候,我看到翠儿那姑娘,被赵府的人从家里带走了。” 少年身躯一颤,“卧龙巷的赵家?” 郭大叔点点头。 少年霍然转身,向着卧龙巷飞奔而去。 …… 啪啪啪~ 草鞋摔在青石板街道上,狂跑中的阿飞,胸腔里的心脏激跳的厉害。 少年这一生,只在乎三个人。 娘亲、师父、翠儿姐。 于少年而言,师父是爹爹,翠儿姐即是第二个娘亲。 “不要……翠儿姐……千万千万不要出事啊!” 夜幕降临之际。 苍天开闸放水之际。 阿飞冲至卧龙巷深处。 “呼~” 平复急促呼吸,少年抬头看向那块鎏金匾额。 “赵府!” 小镇唯一一家赌坊,便是赵家开的。 “难道……钟离山把翠儿姐卖了?!” 收敛心神,阿飞上前几步,轻轻扣响朱红大门。 “嘎吱~” 不一会,大门开了一条缝。 一张苍老面庞映入眼帘。 穿着得体的老人上下打量了阿飞一番,询问道:“少年,你找谁?” 阿飞面带微笑道:“老伯伯,我找柳翠儿,她是我姐姐。” “早些时候,邻家爷爷说,看见我姐姐被你们赵府的人带走了。” “这不天快黑了,也要下雨了,一直不见姐姐回家,所以就来看看。” “唉~” 老人轻叹一口气,道:“孩子,你来晚了。” 阿飞心头一紧,“老伯伯,您这话……什么意思?” 老人脸庞神情悲悯,衣袖里忽然伸出一只枯手。 大拇指与食指轻轻搓了搓。 阿飞立刻解下腰间荷包,递了过去,“老伯伯,一点心意,还请收下。” 接过荷包,掂量了两下,听着铜钱与碎银叮当响,老人慈祥一笑。 “少年,你姐姐是否穿着一身翠绿襦裙?” 阿飞点点头。 “孩子,你来晚了,那个姑娘,早被公子豢养的几条猛犬撕咬、啃食干净了。” “你要不要骨头?要的话,老朽去给你收拢。” “公子那几条猛犬,也不知多少天未进食了,饥饿的很,连稍细一些的骨头都嚼碎咽了。” “……” 老人还在喋喋不休。 阿飞头晕目眩。 感觉自己的灵魂好像脱离肉体了。 “老伯伯,我要。” “有一根算一根,都帮小子收拢起来。” “对了伯伯,我姐姐缘何而死?您口中公子,又是何人?” 老人眯起混浊眼眸,道:“公子乃魏都来的客人,身份尊贵,光车辇,就得三匹高头大马来拉。” “便是我家老爷见了,也得恭恭敬敬。” “至于那个姑娘,也就是你姐姐,怎么说呢。”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姑娘的丈夫,在我们赵家赌坊欠了三百两雪花纹银,好些年了,也没还上。” “我们老爷对这种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无赖,头疼得很。光打不顶事,杀了吧,死了谁来还钱?” “今儿个那位公子来我赵家后,派人抓了很多赖账者,逼他们签下卖身契。” “你姐夫对吧,他签了你姐姐的卖身契,所以我们赵家才敢光天化日之下抓人。” “毕竟不论老百姓还是士族,咱们都得遵守魏国律法,是这个理不?” 少年笑了笑,询问道:“之后呢?” 老人回道:“之后,那位公子亲手将几位赖账者的皮,从身上活活剥了下来。” “老朽就在现场。” “小子,你姐姐可真是了不得。” “从头到尾,硬是一声没吭。” “不像那几位,惨叫的像是死了亲娘一样。” …… 一炷香功夫后。 大门开了。 嘭的一声闷响。 老人将一个沾染点点血迹的麻袋,扔到阿飞面前。 “少年郎,快走吧,若是让老爷看见,又得说我了。” 嘭~ 大门紧闭。 少年蹲下身子,伸出剧烈颤抖的手。 从麻袋里,拉出一件翠绿色的衣裳。 衣裳被鲜血染红,触目惊心。 少年深吸一口气。 将裹得严严实实的衣裳,一角一角掀开。 “咔嚓~” 一道惊雷,悍然落下。 少年两颗漆瞳,骤然收缩至针尖大小。 衣裳内,赫然裹着一颗白森森的头骨! 眼眶位置黑漆漆。 各处粘着碎肉与血迹。 除头骨外,还有两根大腿骨。 再无旁物。 不论头骨,还是大腿,犬印皆清晰可见。 “翠儿姐~” 翠绿衣裳包住头骨、腿骨。 再将衣裳整个抱在怀中。 嗅着那股无比熟悉的香味。 少年泪流满面。 “哗啦啦~” 暴雨倾盆如注。 风雨中,被浇了一身的少年双膝跪地,低垂着脑袋。 紧紧抱着那件衣裳。 好像一条狗。 第18章 磨剑 阿飞不记得自己是从多会开始记事的。 或许是几个月时,或许是一岁时,或许是两岁时。 当襁褓中的婴儿,能认得人脸时,阿飞记住的第一张脸,不是娘亲,而是翠儿姐。 那时的翠儿姐,也才十一二岁,还是个含苞待放的小女孩。 女孩每天都会抱着婴儿。 有时会冲婴儿扮鬼脸,有时会不厌其烦摇着拨浪鼓。 婴儿咯咯笑了,女孩便会跟着笑。 “咔嚓~” 乌云滚滚,雷林肆虐。 天上的河往下落。 砸的瓦片噼里啪啦作响。 “小燕子、吱吱吱。面对房主窃细语。” 少年缓缓站起身来。 紧了紧怀中包着翠儿姐头骨的绿裳。 风雨中,少年单薄的身子,突然摇摇晃晃,仿佛喝醉了一样。 少年感觉身前凭空出现两只无形的大手。 一只手,死死扼住他的咽喉,几欲窒息。 一只手,狠狠攥住他的心脏,一种令人不可承受的痛。 双臂发力。 少年好似要将那件湿漉漉的红绿衣裳,那颗白森森的头骨,两根腿骨,揉进胸膛里。 “翠儿姐,咱们回家。” 天光晦暗,暴雨倾盆。 少年每一步,都走得很艰难。 “小燕子、吱吱吱。 面对房主窃细语: 不吃你谷子。 不吃你糜子。 在你房檐下抱一窝儿子。” 风声雨声,将少年哼唱声刮的支离破碎。 这是少年很小很小的时候,经常听的一首童谣。 那时,尚是婴儿的少年只要哭闹,或是睡不着,翠儿姐便会轻轻哼唱。 每次听到姐姐的童谣,少年便会心安。 那种发自心灵的安全感,是娘亲不曾给予的。 “小燕子、吱吱吱。 面对房主……窃……窃细语……” 少年的声音,忽然哽咽不清。 这场暴雨,应该是自己的眼泪所化。 少年这样觉得。 之所以如此伤心。 是因为此生,再也再也见不到姐姐了。 …… 雨一直下。 小巷深处。 灯火如豆。 投射在墙壁上、巨大头骨的影子,随着烛火,微微摇曳。 少年正在洗衣裳。 “哗啦啦~” 衣裳一拧,血水哗哗,落入盛满深红的铜盆中。 将翠儿姐的绿裳洗干净后。 少年拿来一块巾布,借着烛光,细细将头骨与两根腿骨上的雨水,擦拭干净。 最后,少年取来小板凳和磨石,坐在屋檐下,开始磨剑。 磨那柄锈迹斑斑的铁剑。 今夜,少年要杀人! …… “咔~咔~咔!” 磨剑声声,刺入风雨深处。 随着时间推移,块块锈迹脱落。 少年脸色苍凉如雪,一手按着剑身,一手紧握剑柄。 一下一下,不断重复着。 也不知过去了多长时间。 裹满锈迹的铁剑,终是落尽铅华。 修长笔直的剑身,清如秋水,闪烁森森寒芒。 少年起身,走进屋里。 看着桌上头骨,柔声道:“翠儿姐,别怕,我这就让离山哥去陪你。” 握紧铁剑,少年出了屋。 踩着软烂的黄泥,走出自家院子。 随即咣当一声,踹开隔壁院门。 少年也不知那个男人是不是在家睡觉。 无所谓。 反正不管在哪,他都死定了! 进入院子,来到正屋前。 少年轻轻推开屋门。 嘎吱声中,木门开了一条缝。 一股浓烈酒味扑面而来。 屋内虽说昏暗,但少年一眼就看到那个抱着酒坛,躺在床上熟睡的男人。 少年手一松。 铁剑落下。 轻松插入地里。 “钟离山,你不配死在剑下!” 轻语声中,少年走向杂物间。 很快,提着一柄斧头回来。 推门进入屋内。 悄无声息走到床边。 看着酣睡正香的男人。 少年高高举起斧头。 瞄准男人膝盖处,狠狠一斧头落下。 而今的少年,已是七品境的巅峰武夫,轻松便可举起千斤巨石。 全力一斧头下去。 咔嚓一声。 直接砍断男人右小腿。 以至于斧刃深深镶入床板。 “啊~” 撕心裂肺的惨嚎声透入雨幕深处。 即使喝的烂醉如泥,男人仍旧被断腿之痛疼醒。 看着被溅了一脸血,缓缓举起利斧的少年。 男人强忍疼痛,毛骨悚然道:“阿……阿飞,你,你要做什么?!” 少年面无表情道:“我要将你……活活砍成一滩肉泥!” 第二斧,悍然落下。 一斧、一斧、一斧…… 少年不知道自己砍了多少斧。 等停下手来,男人早已没了人样。 每一块血肉、每一根骨头,包括人体最坚硬的头骨、大腿骨,都被砍碎了。 床上,只有一滩冒着丝丝缕缕热气的肉。 粘稠鲜血,顺着床缝不断滴落。 嗅着刺鼻的血腥味,少年神情无悲无喜。 并没有第一次杀人的惶恐。 “咣当~” 扔掉卷刃的斧头,满身满脸都是鲜血的少年走出屋子。 拔起铁剑,回到自家院子。 走进屋里,阿飞将翠儿姐的头骨,两根大腿骨,包进那件绿裳里。 随即将绿裳,还有娘亲的灵牌,放进包袱中。 仔仔细细,一眼一眼,环视生活了十五年的屋子。 少年沉默了好一会,俯身轻轻吹熄桌上的烛火。 雨小了很多,从倾盆如注,至淅淅沥沥。 少年站在小院中,那双和他娘亲几乎一模一样的眼眸,扫过院内每一样事物。 “走了~” 少年喃喃。 紧了紧手中铁剑。 最后一次走出小院。 再也没回来。 …… 雨夜。 小镇西北地界。 那座坐落于神木林前、太平河畔的篱笆院,静谧无声。 瓦屋正堂,盘膝而坐的青衫男子,忽然睁开微闭的眼眸。 “进来吧~” 温润如玉的声音飘进黑夜雨幕。 青衫男子袖袍一挥,几步外桌案上的蜡烛,无火自着。 哒哒哒的脚步声由远而近,最后落于屋门前。 少年沙哑声音响起,“先生,脚上全是泥,小子就不进来了。” 青衫男子二次挥袍,嘎吱声中,屋门缓缓敞开。 门前,身着粗布麻衣的少年,肩上背着包袱,腰间悬佩木剑,手里紧握铁剑。 湿发黏在额头两鬓间,紧紧抿着薄唇。 “先生,翠儿姐死了。” 少年伸出手掌,轻轻拍了拍包袱。 “姐姐的头骨在里面。” 青衫男子眼帘低垂道:“所以呢?” 少年面无表情道:“那位赵府管家口中的所谓公子,将翠儿姐活活剥皮。” “还让恶犬将翠儿姐撕咬至死,啃食殆尽。” “这口气,小子咽不下~” 青衫男子轻叹一口气,道:“孩子,那位青年,乃当今魏国文景帝第九子。” “你明白这个身份,于你而言,意味着什么吗?” 少年点点头,“明白。” “那位公子,是天上的云,而我,是地上的烂泥。” “他是龙子,而我不过阴沟里的虫子。” “我若当真宰了他,魏国无我容身之地。” “我会如一条狗,被魏都高手日夜不休,撵的满世界跑。” “我的下半辈子,将颠沛流离,再也睡不了一个安稳觉。” “可是先生……” 少年咬牙切齿,一字一句道:“难道,就让翠儿姐白死吗?” “难道,他魏都皇子就能杀人不偿命?” “先生,我咽不下这口气啊!” “先生,这世道不该如此!” 看着恨意滔天,以至于清秀面庞狰狞扭曲的少年。 青衫男子心头不由得一颤。 “先生,我师父,不会因我所作所为而身陷险境吧?” 原来如此。 青衫男子眼神一黯。 少年来此,并非是为了探究那位魏都皇子的真实身份。因为不论他是谁,少年都杀定了。 少年唯一担忧的,是怕自己所作所为会牵连到那位师父。 ‘我到底哪里比不上那条冷血畜生了?!’ 青衫男子于心头轻语道。 “孩子,你见过你师父出手吗?” 少年点点头。 当年师父一剑开山的恐怖威势,至今仍历历在目。 “孩子,你师父远比你想象中的更强大。” “至于九皇子,身边有两位贴身守护的四品武夫,日夜轮换。” “不过一行人从魏都远道而来,舟车劳顿,恰逢天降骤雨,那两位武夫,会选择歇息一夜。” “孩子,此夜,是你刺杀九皇子的唯一机会。” “祝你好运。” 少年后退两步。 冲青衫男子低下脑袋,弯下脊梁。 “先生,这是小子与您之间的最后一面了~” “先生再见~” 望着少年迅速隐没于雨夜中的单薄背影。 青衫男子轻语道:“孩子,再见~” 第19章 霜刃夜行 雨停了。 一轮圆玉盘高悬天心。 月华如水银泻地。 以青石板铺就的长街上空无一人。 小镇东北地界,阿飞来到汤婆婆的成衣铺。 铁剑薄如蝉翼的剑身插入两片门板缝隙,轻轻一挑。 咔的一声。 门闩被挑起。 阿飞小心翼翼推开一条缝,闪身进入。 映入眼帘的,是各式各样的华美衣裳。 阿飞为自己选了一身夜行衣。 再扯了一块黑布,蒙在脸上。 最后将之前从钟离山身上搜出来的几两碎银,悉数搁在柜台上。 “汤婆婆,打扰了~” 轻手轻脚走出成衣铺,少年借着月色,直奔卧龙巷。 …… 卧龙巷深处。 赵家府邸。 三更天的正堂仍是灯火通明。 黄花梨木的椅子上,坐着一位锦衣玉服的俊美公子。 那张剑眉星眸、唇红齿白的脸庞,比绝大多数女人都要美。 此刻,青年两只修长手掌,正捧着一张女人面皮,仔细端详。 而正堂每一处,都垂挂着一张张完整的人皮。 仿佛一件件正待晾干的衣裳,不断滴落着猩红粘稠的血。 “嘎吱~” 正堂门开了。 几位赵府男仆,押着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还有一个六七岁的女童,走了进来,后面跟着赵府管家。 “时辰不早了,还有几人?” 青年收起掌中面皮,细长眼眸看向赵府管家。 老管家赶忙上前,低眉顺眼道:“公子,这是最后两人了。” 言罢,指了指两丈外伏跪在地,战战兢兢的男人,道:“公子,这人唤作薛舒,家住疾风巷,欠了咱们赌坊七十九两三钱银子。” 又指了指小脸蛋挂满晶莹泪水的女童,道:“小女娃唤作秦柔,七岁半,家住青杏巷,其父欠了三十三两九钱银子。” 青年冷冷瞥了一眼、犹如受惊猫崽般的女童,淡然道:“卖身契签了吗?” 老管家点头如啄米:“其父已经签过了。” “下去吧~” 青年挥了挥手,老管家立刻带着几位仆人退出正堂,关好房门。 拿来巾布,青年一边擦拭着血淋淋的双手,一边轻语道:“你们应该是第一次见我。” “自我介绍一下,我叫赵瑾,乃当今魏国文景帝第九子。” “打记事起,我便独自一人,孤零零守着一座偌大宫殿。” “我无聊的快疯了~” “我多希望母妃能来陪陪我。” “不用做任何事,陪我说说话就行,那怕一天,那怕一个时辰,那怕一刻钟都好。” “可惜,每次派往母妃那边的宫女,总会为我带回同样的一句话。” “母妃总是说再等等。” “再等等,再等等,再等两天,母妃就去看你。” 青年抓着巾布的手掌,骤然发力。 “后来,母妃死了,死于云波诡谲的后宫斗争。” “确切地说,是父皇觉得母妃胆大包天,竟敢往皇后膳食里投毒。” “母妃死得很惨,被几个太监强灌下整整一壶毒酒,整具身体融成了一滩血水。” “我这辈子,只见过母妃九次,加起来连两个时辰都没有。” “我恨她,因为她总是言而无信。” “明明答应了,却不来看我。” 青年居高临下,俯视跪地的男人和瑟瑟发抖的女童。 “我娘,就和你们这些赖账者一样。” “借钱的时候,腆着一张脸,说肯定按时还。” “钱花光了,就死皮赖脸,一副你能拿我怎样的狂妄姿态。” 青年手掌,摸来搁在桌上的剔骨刀。 一步一步,向着毛骨悚然的男人走去。 “我赵瑾此生有三大爱好。” “其一,豢养猛犬。其二,剥下你们这些言而无信之人的皮。” “其三,看着我所豢养的猛犬,将失去人皮覆身的尔等,啃食殆尽!” 剔骨刀森森。 青年冲瞪大眼睛,惊惶万状的女童微微一笑。 “小女孩,别怕,哥哥会将你的人皮,永久收藏~” …… 直至四更天时,青年才走出正厅。 候在外头的老管家赶忙摆手。 立刻有两位婢女上前,一人端着铜盆,一人手捧巾布。 青年将双手放进盆里,清澈的水,霎时变得血红。 “将尸体投入狗笼。” “另外,明儿一早,将所有人皮,高挂镇口牌坊上。” “让这群穷山恶水处的刁民,明白什么叫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老管家恭敬道:“晓得了公子。” 一炷香功夫后。 在婢女带领下,青年穿过赵府九曲十八弯的廊道,来到一间厢房门口。 打发走婢女。 青年推门而入。 从衣袖里摸出两样事物。 赫然两卷人皮。 其中一卷,正是那位七岁半的女童。 青年小心翼翼拉开另一卷。 如女人一样的葱白玉指,轻轻抚过白璧无瑕的人皮。 “我从未见过,如你一样的坚韧之人。” 青年喃喃,脑海里,不由浮现白昼那位年轻女子的欣长身形。 “数年时间,被我剥皮者,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那位身着绿色襦裙的女子,是第一个历经全程,莫说惨叫,连一声痛哼都未发出之人。 “柳……柳翠儿,好像是叫这个名字吧~” 青年动作轻柔,慢慢将人皮卷起。 “你将是我这一生,最得意的作品。” 女童人皮,随意扔在桌上。 青年将女子人皮,视若珍宝般藏于玉盒内。 不一会。 青年吹熄蜡烛,躺在舒适柔软的大床上,合衣而眠。 眼睛是闭上了。 然青年怎么也睡不着。 ‘九龙夺嫡,何其惨烈~’ ‘缘何我赵瑾会是第一个出局者?!’ ‘得亏父皇还未殡天,否则我无法活着离开魏都。’ 小镇人眼中,高高在上、斜眼看人的赵府赵老爷,其实是赵瑾母妃很早时候,便培养在外的一颗棋子。 九龙夺嫡,赵瑾一败涂地。 害怕被其余八位兄长背刺,才北上千里,藏于小镇。 ‘还有机会回去吗?’ ‘真他娘不甘心!’ 困意排山倒海般袭来。 半梦半醒间的青年,突然一个激灵,猛地睁开双眼。 眼眸内。 倒映着剑尖。 透过窗户,泼进厢房的月华,洒在修长剑身上。 仿佛为剑刃涂抹了一层白霜。 就在青年张嘴的刹那。 蹲在床头的少年,紧握铁剑剑柄的双手,骤然发力。 森然剑尖,如刺入嫩豆腐一样,轻而易举插入青年咽喉。 猩红喷溅。 青年喉咙里响起一阵怪异声,宛若老旧的风箱一样。 吐不出哪怕一个字。 强烈的生死危机感将青年淹没。 这位八品之境的魏都九皇子,突然抬起手臂,扯下少年脸上黑布。 借着月色,看清刺客模样的青年,嘴巴艰难开阖着。 少年跳下床头。 面无表情道:“我是谁?” “我叫阿飞,飞鸟的飞。” 少年解下悬佩腰间的木剑。 臂膀高高举起。 瞄准青年心脏位置。 悍然落剑。 恐怖力道,直接将青年身体贯穿。 以至于木剑剑尖都刺透了床板。 一手死死攥着黑布的青年。 另一只手,不知何时握着一颗镂空铁球。 冲少年狰狞一笑。 青年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将铁球掷出。 轰隆一声。 天摇地颤,火光炽烈。 呛鼻的火药味道,四散开来。 青年此举,不是要炸死阿飞。 而是为了惊动那两位四品之境的武夫。 看着眼神慢慢黯淡的青年。 阿飞神情既无悲来也无喜。 少年留下了木剑,只拔出铁剑。 将那个装有翠儿姐人皮的玉盒,塞进包袱后。 少年翻出窗户,跃上屋顶。 清瘦背影很快消失在月色下。 第20章 飞鸟夜遁逃 万籁寂静的赵府,随着那一声爆炸的轰鸣,立时如一滴水,落入滚烫的油锅。 月色下,阿飞脚尖轻轻一点,瞬间便跃出数丈远。 转瞬之间便逃离赵家蔚为壮观的府邸群。 蓦地,疾跑中的少年猛然回头。 十数丈外,一处屋顶。 赫然矗立着一位身形高挑,白衣胜雪的少女。 似霜欺雪的月华下,衣袂飘飞的少女。 左臂前伸的同时,右臂高高往后扬起。 右手,紧握一柄三尺有余的长剑。 少女顾盼生辉的桃花眸杀气凛然,瞄准奔逃中的少年。 窈窕身姿带动整条右臂,狠狠将长剑掷出。 鬼哭狼嚎的尖啸声中。 裹挟风雷之势的长剑。 仿佛一道划破夜空的炽烈闪电。 刹那便与少年单薄身形交错而过。 带起一大片血花。 长剑威势不减分毫,迅捷刺入长夜深处。 而少年,则宛若一只断了翅膀的飞鸟,直挺挺从屋顶栽落。 …… 月光下。 桃花眸少女顺着地上醒目的血迹,直往卧龙巷外追去。 刚刚于巷内疾驰而出。 少女两颗漆瞳骤然收缩。 整条右胳膊,险先被那雷霆一剑斩下的少年,竟藏匿于拐角处的阴影中。 冲势太急的少女,与少年之间的距离,仅有那么两三步。 少年突然冲少女微微一笑。 笑容犹如冰面裂开溢出来的水。 藏于袖内的左手快速后扬,将掌中之物狠狠砸向少女。 那是一个……油纸包。 疑惑之色,爬上少女鹅蛋脸的刹那。 半空中的油纸包轰然炸开。 滚滚石灰粉,霎时将少女淹没。 下一瞬。 狂猎劲风毫无征兆的席卷。 漫天石灰粉末好似被犁开的地,向着两侧疯狂倒卷。 少年看到一只白嫩如玉的手掌。 速度太快了。 眼睛虽已捕捉到,但身体做不了任何规避动作。 素手轻轻拍在胸口。 清脆的骨骼碎裂声中,少年身子立时如一颗出膛的炮弹。 人在半空,已是一口鲜血喷出。 …… 一炷香功夫后。 仿佛披着霜衣的崇山峻岭,犹如一位位遗世而独立的神女。 默默俯瞰那位亡命狂奔的少年。 嘭的一声闷响。 少年身子突然扑倒,啃了一嘴泥。 艰难爬起身来,少年伸出左手,探进胸膛。 很快摸出一块寸余厚的铁板。 铁板正中,镶着一个格外清晰的手掌印。 “这就是矗立武道外炼尽头的四品武夫吗?!” 阿飞轻语。 若非铁板抵消了那位少女七八成的力量,那一掌,轻松便可将自己的胸膛拍至塌陷。 不会留余一根完好的胸骨。 侧头瞥了一眼鲜血淋漓,深可见骨的右肩膀。 阿飞咬咬牙,强忍疼痛,抬头遥望远方那座、宛若耸入域外星空的巍峨山岳。 …… 小镇。 卧龙巷。 赵家府邸,灯火通明。 婢女一路小碎步,端着半铜盆食用醋跑进正堂。 魏都九皇子赵瑾厢房内。 一位约莫双十年华,身着鹅黄色襦裙的女子,面无表情看着被木剑钉死于绣床上的青年。 灵气盎然的杏眼里,杀气粘稠的似是要流淌出来。 赵怀仁赵老爷,赵府管家,还有一众男仆、婢女,俱是噤若寒蝉的垂首。 数分钟后。 女子来到正堂。 此时,早用食用醋洗去满脸石灰粉的桃花眸少女,正攥着小楷笔,于宣纸上笔走龙蛇。 十数息后,少女搁笔,将宣纸递给女子。 “流风姐姐,这便是刺客的真容。” 唤作流风的女子,仔细凝视宣纸上的少年。 “流风姐姐,现在该怎么办?” 桃花眸少女神情间满是寒意。 “龙子陨落,势必会引得魏都震动。事关重大,回雪妹妹,姐姐我必须得尽快回到魏都,将此事件告知陛下。” “至于刺客,虽说中了你火灼掌的火毒,然难保这少年没有解毒之法。” “妹妹,你带青隼去追击,总之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流风凝声道。 “火毒与剑伤,还有掌伤,这少年跑不了多远。” “姐姐,我定会将刺客带回来,不论是活的,还是尸体。” 回雪咬牙切齿道。 “但愿吧。” 流风樱唇微启,轻语道:“魏国的天,要变了~” …… 一刻钟后。 卧龙巷巷口。 聚集了十数赵府秘密豢养的武夫,有堪堪踏入武道门槛的九品,也有不少数的八品。 此刻,所有武夫的目光,全部聚焦向桃花眸少女。 白衣飘逸的少女,腰间悬佩长剑,肩头站着一只鸟羽苍翠的青隼。 少女蹲下身子,雨后湿润的鹅卵石巷道上,有着点点滴滴的深红。 这是那位少年刺客的血。 少女伸出一根手指,蘸了一点血。 随即将带血手指送到青隼鸟喙前。 灵性十足的青隼轻轻一啄。 很快扇动翅膀。 如离弦之箭,冲入夜幕。 “跟上~” 少女轻喝一声,率领十数武夫,追着青隼远去。 …… 不周山下。 屹立山崖边,好似大小门神的桃大与小三儿。 满树繁密桃叶,忽地无风哗哗作响。 像是在热烈欢迎由远而近的、脚步声的主人。 背着包袱,手握铁剑,脸色煞白如纸的少年,双膝一软,扑通一声跪于洞窟前。 “师父,徒儿是否太过鲁莽?” “师父,徒儿要走了。” “具体去哪,徒儿也不清楚。” 皓月长明。 星斗漫天。 阿飞不由想起和师父一起,度过的那些日子。 挥汗如雨的自己,在两棵桃树树荫下,一板一眼练剑。 赤蟒的师父,将蟒头落在地上,趴于洞口,懒洋洋晒着太阳。 一人一蟒,一起度过了好些年。 “师父,徒儿一定会回来的。” “待徒儿看过东海汹涌的波涛,看过极北之地绵延千万里的雄壮冰川,看过招摇山从天而落的星河……” “也许两三年,也许七八年,我就会回来。” “届时,我会陪在师父身边,再也不离开~” “师父,再见~” 少年额头,重重磕在地上。 良久后。 额头通红的少年缓缓站起身子。 深深看了一眼洞窟,转身远去。 漆黑一片,仿佛一口墨缸的洞窟深处,好似亮起两点烛火。 一阵清风,飘出洞窟。 一直飘至少年身旁。 风中,恍惚响起师父熟悉的轻语声。 ‘再见~’ 已来到山下的少年猛然抬头。 山崖上,空无一物。 只有两棵桃树。 满树桃叶哗哗。 一入江湖深似海。 从此飞鸟不归笼。 这一日,少年一人一剑,直赴江湖。 此后再也没回来~ 第21章 赤红之瞳 暴雨过后的山林,草木之上全是晶莹剔透。 潺潺溪流,映着天上皓月,波光粼粼。 桃花眸少女回雪,带着赵府十数武夫,一动也不动。 一干人等的目光,全部望着十数丈外,快速扇动翅膀,悬浮于半空中的青隼。 “回雪大人,您的青隼缘何悬而不前?” 一位武夫疑惑询问道。 少女面色冷淡道:“那位少年刺客的气息分散了,青隼需要时间辨别。” “原来如此~” 半空的青隼,一会儿面向南边,一会儿又面向东边。 南边,坐落着一座巍峨山岳,远观犹如一头匍匐的蛮荒巨兽,带给回雪深入灵魂的压迫感。 “招摇山高八千丈,对此欲倒东南倾。” “此山便是比不得招摇山,也差不了多少,是否有名?” 回雪抬头仰视巨岳的同时,开口询问道。 “大人,小镇齐先生曾为此山取名,唤作不周~” “不周?!” 回雪柳叶眉微蹙。 “大人,齐先生有言,不周山乃撑开天地的古神脊梁所化。” “切~” 回雪不屑道:“与钟灵毓秀、气象万千的招摇山比,此不周只余一个高。” “啾啾~” 空中青隼突然一声脆鸣,猛地往东边疾飞而去。 “跟上~” 回雪招呼众武夫,紧紧追随青隼越过溪涧。 蓦地。 疾冲中的少女忽然停下身形。 霍然转身,望向流溢月华的不周山某处。 那是一座山崖。 崖边,矗立着两棵枝繁叶茂的大树。 距离太远,且是黑夜,回雪分辨不出两棵树具体是什么品种。 “怎么了大人?” 回雪微微眯起桃花眸儿,眼神闪烁不定。 “方才,我好像看到那座山崖边,站着一个人!” “明明没人啊,大人你是不是看错了?” 回雪轻语道:“或许吧~” …… 半个时辰后。 千峰万仞间。 一条溪流旁。 回雪蹲下身子,看着溪畔大片被压倒的柔软青草。 草上,可见粘稠血迹。 “刺客在此包扎过伤口。” 伸出手掌,沾了一点血。 可清楚感受到鲜血传来的隐隐余温。 “前后脚不过半炷香时间。” 回雪冷冷一笑,“被我追上,定将你扒皮抽筋!” 一干人等,跟随青隼,冲入古木参天的原始森林。 …… 一炷香功夫后。 回雪鹅蛋脸上的笑意越来越盛。 甚至不用青隼追踪,少女已从迎面吹来的风中,嗅到刺客的血腥味,听到亡命飞奔的脚步声。 ‘应该是匆匆将伤口包扎。’ ‘想必此刻激烈奔逃间,已让伤口迸开。’ ‘应是听到了从身后隐隐传来的脚步声,想必内心惊慌而恐惧。’ 将猎物逼到绝路,再残忍虐杀。 微笑看着猎物苦苦挣扎,还有临死前流露在脸庞上的各种各样神情。 不甘、绝望、遗憾、害怕…… 少女很喜欢这种肆意玩弄、掌控猎物的感觉。 因为真的很爽。 蓦地。 脑海里,仿佛落下一道天崩地裂的惊雷。 霎时,连带桃花眸少女在内的十数人,猛然止住疾跑中的身形,犹如脚下生了根一样,一动也不敢动。 每个人裸露在外的肌肤上,原本柔软的汗毛、绒毛,此刻根根坚立如针。 众人前方,数丈外一棵大树遮天蔽日的树冠上,赫然矗立着一道欣长身影。 由于仰视,所以在众人眼里,那道欣长身影,仿佛是从高悬夜空的圆玉盘中走出来一样。 白衣纤尘不染,乌发恣意飞舞。 苍凉如雪的脸庞上,镶着一双邪气凛然的赤红竖瞳。 死死盯着那双绝非人类的可怕赤瞳,回雪狠狠咽下一口口水,宛若咽下一口岩浆。 四品之境的少女尚毛骨悚然,赵府十数武夫早已破了胆。 一个个双股颤颤,面露惊恐。 “前辈~” 少女强压翻涌的心海,冲树冠上的白衣少年抱拳, 语气、姿态,俱是恭敬到了极点。 “晚辈回雪,隶属于魏国武阁。” “不知前辈缘何拦住我等?” 居高临下俯视一干人等的朱九阴,缓缓张开右手五指,并将右臂高高举起。 “诸位,该回地狱了~” 下一秒。 衣袖猎猎。 整条右臂带着手掌,狠狠拍下。 赵府共计一十七位武夫。 皆尽被苍天坠落般的恐怖重力,瞬间压成肉泥。 “咔嚓~咔嚓~” 骨骼崩裂声、刀剑碎裂声,声声入耳。 温热的鲜血,喷溅了桃花眸少女满身、满脸。 “怦怦怦~” 刺鼻血腥味直往七窍里钻。 少女整个人都在冒着丝丝缕缕热气。 那是未凉的人血。 粘稠的血,顺着青丝发梢滴落。 少女胸腔里的心脏,怦怦激跳。 眼角余光,看到那一滩滩血肉。 不远处的树杈上,还挂着几截肠子。 此刻,少女心头除了那份能将深渊填满的恐惧外,还有一份疑惑。 ‘祂……为何没杀我?!’ …… 白衣猎猎作响,朱九阴从树冠上一跃而下。 晶莹到好似在发光的赤足,踩着满地湿漉漉的树叶,来到少女面前。 “你斩了我徒儿几剑?” 徒儿?! 回雪心神一凛。 莫非眼前白衣,是那位少年刺客的师父?! 看着恍若谪仙临尘的白衣,少女牙齿打着颤,道:“前……前辈,晚辈不知道您在说什么。” 朱九阴面无表情道:“我嗅到了我徒儿的鲜血味,从你腰间悬佩的长剑上。” “我不喜欢撒谎成性之人。” 少女不寒而栗,咬咬银牙,道:“一剑~” “前辈,只有一剑!” 朱九阴冷漠道:“我信你。” 随即,伸出修长手掌。 轻轻握住少女腰间的长剑剑柄。 铮的一声,利剑出鞘。 金烛般充斥邪性的赤红竖瞳,漠然看着瞪大桃花眸的少女。 朱九阴轻语道:“古人云,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我只刺你十剑。” “十剑后,我会给你一个痛快。” 唰的一声。 不等少女反应过来,闪烁森森寒光的长剑,早已没入左边胸膛。 鲜血喷涌而出,瞬间便染红少女衣裳。 这一剑,朱九阴刺入少女左边胸膛下的两根肋骨缝隙间。 握着剑柄的手,缓缓旋转。 不可承受之痛,令少女那张漂亮鹅蛋脸,立时狰狞的犹如地狱里的恶鬼。 “咔嚓~” 少女嘴里,突然传出一声脆响,也不知咬碎了什么。 那张面庞,愈发扭曲。 短短几个呼吸间,便化为一滩散发腐烂恶臭味的血水。 “无趣~” 扔掉长剑,朱九阴脚尖轻轻一点,跃上树冠。 【剩余可支配自由时间:二十四天又三个时辰(291个时辰) 此次支配时间:两个时辰 此次剩余时间:半个时辰又一刻钟 倒计时:01:15:27】 夜风吹乱乌发。 朱九阴远眺天际尽头。 似是能望到少年头也不回,亡命奔逃的狼狈模样。 “飞吧,自由自在的飞。” “飞的高一些,飞的远一些,替为师看看这人间。” “飞累了就回家,师父会一直……一直一直等着你。” 第22章 不周赤蟒与学塾夫子 翌日。 小镇卧龙巷赵家府邸。 厢房内,身着鹅黄色衣裳的女子,从衣袖里摸出一张符箓。 裁剪为长方形的黄色符纸上,以鲜艳朱砂描绘着十数道蜿蜒扭曲的血红线条。 绣床上,锦衣玉服的魏都九皇子赵瑾面庞安详,好似正在熟睡。 女子微微俯身,将符箓贴在赵瑾额头。 一旁,赵府老爷赵怀仁好奇道:“流风大人,此符箓有何妙用?” 唤作流风的女子回道:“压尸符,国师得意之作,可保尸体三五年不腐。” “好神奇~” 赵怀仁惊叹道。 脚步声由远而近。 赵府老管家一手拎着杀死赵瑾的木剑,一手抓着回雪绘出来的少年刺客画像,匆匆进入厢房。 “老爷,流风大人,查到了。” 流风面无表情,冷漠吐出一字,“说。” 老管家恭恭敬敬道:“那位刺客唤作陈梦飞,今年刚满十五岁,小镇人,住在乌衣巷。” “少年父亲很早以前就失踪了,进山狩猎,再也没回来,估计落了野兽之口。至于娘亲,六年前去世。” “赵公子昨儿剥了一位女子的皮,那女子唤作柳翠儿,是陈姓少年邻家。” “柳姓女子,与少年娘亲乃闺中密友,经常照拂、接济母子二人。” “还有,流风大人,柳姓女子丈夫钟离山,于昨夜惨死家中,被斧头剁成了肉泥。” 流风恍然,继续询问道:“还有呢?” “回雪妹妹言,那少年一身武道修为,至少七品之境。” “这般穷山恶水处,是谁领他踏上的武道一途?” 老管家轻声轻语道:“流风大人,陈姓少年确实有一位师父。” “约莫五六年前,那人曾来过一次小镇。” “可惜,只有那一次,小镇没有任何一人,知晓那人隐居何处。” 流风眼神闪烁道:“你说的不对。” “有一人,绝对知道。” 赵怀仁和老管家俱是错愕。 “谁?” 流风轻语道:“齐庆疾~” “啾啾~” 突然,外头天空传来声声鸟儿脆鸣。 一只羽毛苍翠的青隼,于长天俯冲而下。 瞬间冲入厢房,落于流风肩头。 “回雪大人回来了?!” 赵怀仁欣喜道。 流风偏头,与青隼对视。 嗓音寒彻骨道:“回雪妹妹……死了!” …… 朝阳初升之际。 赵府一众下人小心翼翼将魏都九皇子的尸体,放进一口白玉棺材,再将玉棺抬上那辆豪华车辇。 还有少年刺客的木剑和画像,被分别装进两个玉盒。 此二物,都要被带回魏都,呈给文景帝。 小镇唯一一所学塾前。 长身玉立的流风,微微抬起臻首,看着那块上书‘静春学堂’的匾额。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惟吾德馨。” “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阵阵朗朗读书声从学塾内飘出。 深吸一口清新空气,流风莲步轻移,进入学塾。 …… 讲堂内,数十小镇孩子摇头晃脑,有认真朗读的,也有哈欠连天的。 一棵枝繁叶茂的梨树下,一袭青衫纤尘不染、两鬓霜白的学塾夫子,正悠闲躺在藤椅上,手捧一卷圣贤书。 ‘这不是被朝廷严令禁止阅览,且焚至一本不余,号称艳情色书之首的《国色天香》吗?!’ 流风内心轻语,不由得一阵恶心。 昨儿第一次见到这位学塾夫子,流风第一感觉还不错。 青衫飘逸,文质彬彬。 可谁又能想到,温文儒雅的夫子,竟会躲在树下偷看艳书。 枉为人师! 听着女子由远而近的脚步声。 沉浸书海的青衫男子头也不抬道:“这是第一次。” 流风愣了愣神,“先生这句话什么意思?” 青衫男子冷淡道:“下次再不敲门,便擅闯学塾,我就将你埋在这棵梨树下。” 武道四品之境,外炼尽头,魏都武阁精锐,即使一县之长的县太爷见了,也得卑躬屈膝的女子,此刻俏脸一阵青一阵红一阵白。 “寻我何事?” 青衫男子漠然道。 “呼~” 吐出胸中浊气,流风沉声道:“先生,公子死了!” 青衫男子:“所以呢?” 看着男子满不在乎的样子,流风银牙紧咬,道:“先生,陛下最宠爱的九子死了!” “是被小镇一位唤作陈梦飞的少年杀死的。” “回雪妹妹带着十数武夫追击少年刺客,再也回不来了。” “妹妹身为四品武夫,绝不可能死在陈姓少年手中。” “先生,你与公子母妃,曾结下一段善缘。” “流风不求你为公子出手。” “只愿你告知流风,那人……少年刺客的师父,究竟隐居何处!” “否则,我无法向陛下交代。” 青衫男子放下圣贤书,自顾自端起身旁石桌上的青花瓷茶杯。 “你觉着,是那位杀了你的妹妹,还有赵府那群酒囊饭袋?” 流风握紧拳头,“不然呢。” 青衫男子用茶盖撇去茶叶,低头浅酌一口。 “你的姿态,我很不喜欢。” “所以,趁我心情还不错,赶紧滚。” 生在魏都,长在魏都,贵为上层阶级的女子,何时遭受过如此屈辱。 女子漆瞳森然道:“齐庆疾,你这是在包庇杀死九皇子的凶手!” “等回到魏都,我定会将学塾所经所历,告知陛下!” “陛下一向重视亲情,九皇子……” 女子两颗漆瞳骤然收缩至针尖大小。 上一秒还老神在在瘫于藤椅上的青衫男子。 下一秒突然出现在女子眼前。 左眼眶中,两颗黏连的重瞳冷漠盯着女子。 仿佛再看一只虫子。 青衫男子缓缓伸出一根温润如玉的手指。 轻轻点在女子莹白额头。 “啊~” 凄厉惨叫声中,女子双手抱着脑袋,惊恐倒退。 太痛了~ 整颗头颅似是要四分五裂。 “别吵到我的学生。” 青衫男子云淡风轻道,“滚~” “谢……多谢先生手下留情。” 强忍剧痛,流风向青衫男子拱了拱手,风也似的逃出学塾。 …… 烈阳高悬天心。 白衣赤脚的朱九阴走出山林,来到大道上。 右手前方是小镇,而左手的古道尽头处,一辆车辇摇摇晃晃驶远。 收回目光,朱九阴背负双手,往小镇走去。 此次下山,是为了探究徒儿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朱九阴首先走过架于太平河的廊桥,来到神木林前的那座篱笆院。 院内,毛发浓密柔亮的大黄狗听到脚步声后,微微翻了翻眼皮。 莫说狂吠,连狗头都懒得抬起。 一条抑郁症晚期的患狗。 猩红蛇信子收集丝丝缕缕气味。 “不在家吗~” 一炷香功夫后。 朱九阴站在小镇唯一一所学塾前。 抬头看着那块匾额。 “静春学堂~” 轻语声中,朱九阴迈步进入学塾。 第23章 灭门 青砖墙、绿瓦房,地面以鹅卵石铺就,院内栽种着梨树、柳树、槐树。 恰逢午膳时辰,窗明几净的讲堂内空无一人。 穿堂风吹起书本宣纸,哗哗作响。 猩红蛇信子吞吐,收集、分辨气味。 很快,朱九阴迈步绕过讲堂,来到学塾后院。 映入眼帘的,是一大片苍翠欲滴的静谧竹林。 竹荫下,青衫男子坐在石凳上,聚精会神看着石桌上的一块石板。 古老石板沾着斑斑点点的泥星,好似刚从地底下挖出来一样。 隔着老远,朱九阴便嗅到一股若有若无的腐朽气息,从石板上散发出来。 来到近前,朱九阴才看到石板上镌刻着八个模糊小字。 “龙战于野,其血玄黄。” 朱九阴轻语道。 青衫男子抬起头来,神情略显惊愕道:“你认得这些古文字?” 朱九阴点了点头。 “请坐。” 青衫男子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道:“这片古石板,是我从神木林挖出来的。” “这八个古文字委实难辨,我已小半年未睡过一个好觉了。” 青衫男子一边说,一边为朱九阴倒了一杯清茶。 “齐道友,” 朱九阴接过青花瓷茶盏,面无表情道:“我想知道,我徒儿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说来话长。” 青衫男子将落在石桌上的竹叶扫到地上,道:“赵怀仁开的那个赌坊,害的小镇多少人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蟒道友,见过阿飞邻家男人钟离山吗?” 朱九阴摇摇头,“没见过,听我徒儿说过,是个吃喝嫖赌毒样样精通的祸害。” “另外,我叫南烛。” 青衫男子笑了笑,道:“魏国文景帝病入膏肓,活不了多少日子。” “为了成为这个国家下一任执掌者,老皇帝九个儿子各显神通,将繁华魏都搅的鸡犬不宁。” “而九皇子赵瑾,是第一个出局者。” “继续待在魏都,恐有杀身之祸,所以赵瑾不远千里来此,藏于小镇,静待天时。” 青衫男子浅饮一口茶水,继续道:“赵府老爷赵怀仁,乃赵瑾母妃很早以前便豢养在外的一颗棋子。” “所以,与其说小镇赌坊,还有羊羔利产业链是赵怀仁的,不如说是赵瑾的。” “初来乍到,或许是为了立威,让以赵怀仁为首的赵家人恐惧自己,不敢生出二心。或许是为了让小镇那些个无赖明白,什么叫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总之,赵瑾手段很残忍、很血腥。” “唉~” 青衫男子轻叹一口气,道:“有妻有儿女的,签下卖身契,毕竟还要那些无赖还钱。” “无妻无儿女的,唯有一死。” “钟离山欠了不少羊羔利,签了柳翠儿这姑娘的卖身契。” “小姑娘最后被赵瑾剥皮,被十数恶犬啃食殆尽。” “阿飞这孩子,得知此事后……” 朱九阴抬手,“齐道友不用说了。” “谢谢你的茶。” 言罢,起身往学塾外走去。 “南烛道友,魏都方面很快会有来人。” “不将阿飞那孩子,还有你,扒皮抽筋、千刀万剐,文景帝不会罢休。” 青衫男子好心提醒道。 “无碍~” 朱九阴语气冷淡道:“不过些许风霜罢了。” …… 小镇卧龙巷。 赵家府邸正堂。 “若不是那两个四品之境的小娘们,若非身披魏都九皇子这件皮,老爷我非得将赵瑾身上的肉,一层一层刮下来。” “连根拔除!哪有他那样割韭菜的?” “把人杀光了,杀怕了,谁还敢跟我借钱?” 身着华美衣裳的赵怀仁淡淡一笑,“陈家小子做了老爷我不敢做的事。” “当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 一旁,老管家低眉顺眼恭维道:“赵瑾死了,其母妃白凝脂也被文景帝赐了毒酒,老爷您再无羁绊。” “从今往后,清平镇这一亩三分地的天老爷,还是咱们赵家。” 赵怀仁哈哈大笑。 “对了老爷,那些被赵瑾剥下的人皮,咱们该怎么处理?” 赵怀仁沉吟了一会,道:“全给我挂到镇口的牌坊上去。” 老管家错愕道:“老爷,您方才不是说,小镇人若是对咱们心生恐惧,就不会来借钱了吗?” “呵呵~” 赵怀仁讥笑一声,道:“老爷我仁慈许久了,即使赵瑾不来,我也准备杀鸡儆猴。” “赵瑾帮我做了,只是有些太过火而已。” “老张,百姓是善忘的。” “下个月,将米铺粮食的价格往上狠调。” “饥饿感,会让逃离我的狗儿们,再次向我摇尾乞怜。” “届时,咱们无息放一笔款,拯救狗儿们于水深火热中。” “届时,狗儿们会对咱们感恩戴德,会高呼老爷我是大善人、活菩萨。” “老张,你看,咱们失去什么了吗?” “并没有,反而得到了很多。” “老爷我只需略施手段,便将狗儿们肆意戏弄。” 曾经也是赵怀仁口中‘狗儿们’一员的老管家,在心里轻轻叹了一口气。 低低呢喃道:“狗儿们,别怨老爷,更别怨我,这都是命!” 小镇没有赵老爷就会好吗? 绝不会! 没了赵老爷,还会有王老爷、李老爷、郭老爷、黄老爷等等很多很多老爷。 …… 白衣赤脚,眼上覆着一根白色布条的朱九阴来到乌衣巷。 推开院门,透过白布环视四周。 虽只来过一次,然每一样事物于朱九阴而言,都很熟悉。 走进正屋。 木床上,褥子平整的没有一丝褶皱,被子叠成刀削一样的豆腐块。 窗台上,放着女人用过很多年的铜镜。 镜面纤尘不染,应是日日擦拭。 离开正屋,来到东厢房。 同样的干净整洁。 朱九阴蹲下身子,打开角落里的木箱。 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淡淡的皂角粉味。 箱子里,衣裳叠的整整齐齐。 最上面,放着一顶落了色的虎头帽。 这是女人送给自己儿子的十岁生辰礼物。 少年一直悉心保存着。 …… 日薄西山之际。 朱九阴来到小镇镇口那棵百年老槐树下。 青石长街上空无一人,家家户户门窗紧闭。 整座小镇安静的可怕。 坐在树墩上的朱九阴,突然嗅到丝丝缕缕血腥味。 抬眼望向镇口处,朱九阴得到了答案。 小镇那座以花岗岩雕制而成,约莫六七丈高的牌坊上,密密麻麻挂满了血淋淋的人皮。 苍蝇宛若一团黑云。 朱九阴面无表情,收回目光。 看向不远处的一个石墩。 六年前,就是在这棵老槐树下。 朱九阴坐在树墩上。 那位总是穿着一件绿色襦裙的少女,坐在石墩上。 那天,少女为朱九阴讲了陈家母子的故事。 讲陈家女人,是如何自锯双腿。 讲陈家小子,是如何在三四岁的年纪,便踩着小板凳,学着做饭,学着煎药。 “真的是一个很善良的人呢~” 朱九阴轻语。 缓缓站起身来。 往卧龙巷的方向走去。 夜幕降临后,赵家老小,一个不留。 不为高挂牌坊上、数十张血淋淋的人皮。 只为那个卖豆腐的少女。 “柳姑娘,且慢行~” 第24章 臭蛇,本大王又回来了 夜幕降临,小镇卧龙巷赵家府邸,灯火辉煌。 正堂内坐满了人,赵怀仁赵老爷的五房妻妾,领着各自儿女,准备进膳。 一日三餐中的晚膳。 赵老爷自个坐一桌,黄花梨木长桌上,摆满了数十道精心烹制的菜肴。 正妻与一双儿女坐一桌,桌上只有碗筷没有菜。 二房小妾与三个女儿坐一桌。三房小妾与两儿一女坐一桌。 四房小妾与一儿一女坐一桌。五房小妾进门未满一年,没有儿女,独自坐一桌。 “赵瑾死了,那两个小娘们一死一逃。” “清平镇,还是老爷我的天下,合该庆祝。” 赵怀仁满面红光,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五房妻妾与十数儿女,俱是低垂着脑袋,连大气也不敢喘。 “老爷,今儿高兴,多吃些。” 老管家露出一脸谄媚笑容。 “哈哈~” 赵怀仁哈哈大笑。 等笑过瘾了,这才拿起一双浑白如玉的象牙筷,夹了一块红烧肉送进嘴里。 “今儿的红烧肉做的不错,肥而不腻,软而不烂。” 赵怀仁淡然道:“端给长房。” 老管家赶忙领命,将玉碗中的红烧肉端走,送到正妻桌上。 正妻与一双儿女各自尝了一块后,自有丫鬟再将红烧肉端给二房。 二房尝过后,便轮到三房、四房,最后是五房小妾。 五房小妾吃了一块后,玉碗内还有十数块。 贴身服侍五房的丫鬟,将剩余红烧肉,悉数倒进木桶内。 木桶则由仆人送往狗舍。 等赵老爷豢养的几条猛犬吃过后,倘若再有剩余,则轮到赵府一众下人。 作为小镇首富,赵老爷一日三餐,多则满汉全席,少则八荤八素。 “这只烤乳鸽也不错,脆而不焦,唇齿留香,端给长房。” “这只红烧熊掌极为美味,香糯软烂,入口即化,端给长房。” “爹爹!” 突然,一声稚嫩童音,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是四房小妾的儿子,今年刚满七岁。 赵怀仁紧蹙的眉头缓缓舒展开来,温和笑道:“怎么了明儿?” 男童脆生生道:“爹爹,齐夫子说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教我们要珍惜粮食,杜绝浪费。” “浪费?!” 赵怀仁放下筷子,用手帕擦了擦嘴,冲男童招了招手。 小男孩欢喜雀跃着冲进自个爹爹怀里。 “明儿,齐夫子教的,通通都是狗屁。” “今儿个,爹爹亲自给你上一课。” “明儿,记住了,这天下只有上层阶级与下层阶级。” “上层阶级为士族,也就是我们。下层阶级为百姓,也就是卧龙巷外那群穿着粗布麻衣,在地里刨食的百姓。” “明儿,上层为主人,下层是狗。” “主人对待狗,不能宠溺。狗喂太饱就会闲,总想着搞一些大事,取主人而代之。” “也不能长久不投食,因为狗饿急了会跳墙。” “最好的办法,便是饥三顿饱一顿。” “若有必要,还可套上项圈,关进铁笼里。” “明儿,你是愿意做身身锦衣华裳,餐餐山珍海味的士族。还是愿意当衣不蔽体,啃着发馊窝窝头的百姓?” 男童眨巴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好奇道:“爹爹,什么是窝窝头?” “嘎吱~” 赵怀仁牙齿咬得咯吱响,强压怒火道:“老张,把这小犊子带下去,往后半年,一日三餐,全喂窝窝头!” “竖子,竖子啊!” 嘭的一声巨响。 房门突然被踹开,吓了所有人一大跳。 正堂内,二三十人的目光,全部望向门口。 一位白衣如霜欺雪的少年,赤着双脚走了进来。 右手,握着一柄正在滴落粘稠鲜血的长刀。 赵怀仁认得,那是赵府的刀。 俊美少年缓缓抬起左手,扯下覆着双眼的布条。 “嘶!” 看着那双充斥森然邪性的赤红竖瞳,正堂内,倒吸凉气的声音此起彼伏。 ‘这绝不是人的眼睛!’ 赵怀仁毛骨悚然。 朱九阴面无表情,赤瞳扫过正堂内一张张脸孔。 妻妾丫鬟们花容失色,小孩子们满脸好奇。 赤瞳,最后落在赵怀仁那张油光粉面的肥脸上。 “初次见面,永别了~” …… 半个时辰后。 白衣不沾半点血的朱九阴走出卧龙巷。 身后,火光冲天,狼烟滚滚。 小镇西北地界,神木林。 青衫男子站在太平河畔,望着远方烧红大半片夜幕的烈火。 轻语道:“血债累累,天道不容。” …… 翌日。 小镇百姓奔走相告,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抑制不住的灿烂笑容。 “姓赵的王八蛋可算是死了,这些年羊羔利和赌坊,害惨了多少家庭。” “这种挨千刀的,死后绝对会下地狱,我诅咒他来世投胎为畜生。” “太好了,我欠赵家的二十两银子不用还了,哈哈。” “放火杀人那位也太没人性了,连小孩子都不放过,祸不及家人啊。” “太残忍了,连无辜的仆人、丫鬟都杀绝了,真不是人呐。” 愚蠢的,还在惺惺作态的感慨。 聪明的,早已提刀向着赵家赌坊飞奔而去。 能捞一点是一点。 …… 烈夏。 热浪滚滚。 朱九阴藏于洞窟深处避暑。 二十多米长的粗壮身躯埋于果山下,硕大无比的蟒头有气无力落在粗粝地面上。 心神微动,系统面板立刻浮现于眼帘。 【宿主:朱九阴 寿元:长生(不老不死不灭) 真身:烛龙(幼蛇期) 修为:25.9米幼蛇(1000米后进阶至凶蛟期)】 【师徒返还系统:生效中 徒弟姓名:陈梦飞 天赋:天生剑胎 年龄:十五岁 修为:武道外炼七品(98\/100)】 【剩余可支配自由时间:二十三天又九个时辰(285个时辰)】 “蟒身26米,竟还是幼蛇?” “974米后进阶为凶蛟,遥遥无期。” “自由时间共计285个时辰,以后没什么重要事情,绝不再外出。” “也不知阿飞这小子怎样了,有没有跑出这片绵延数千里的大山。” 以前,只要阿飞在身边,朱九阴总能睡得鼾声如雷。 现在阿飞走了,朱九阴又回到从前。 已经十九天了,脑海里没有一丁点困意。 “难道只能等今年的冬眠期了吗?” 出也出不去,睡也睡不着,偌大洞窟,朱九阴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寂寞……寂寞如雪~” 朱九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是不是应该为阿飞,为以后很多很多个徒儿们,寻一个护道人~。” 被不周山永世镇压的朱九阴,自然不可能离开这片大山。 而徒儿们修炼有成后,肯定是要外出闯荡的。 一个好的护道人,必不可少。 否则徒儿闯了祸,被敌人割下脑袋。 朱九阴莫说报仇,连凶手是谁都不知道。 “该去何处寻找呢?” 朱九阴犯了愁。 “娃哈哈,该死的臭蛇,本大王又回来了!” 一道颇为熟悉、嚣张跋扈的声音,突然从洞窟外飘了进来。 第25章 小旋风与猪大肠 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红旗招展,鼠山鼠海。 烈阳高悬天心。 不周山下,鼠患泛滥。 成千上万只白毛鼠,将洞窟前的山崖挤的水泄不通。最大的如狗崽一样,最小的也有猫崽那般。 毛发浓密,柔亮如雪,仿佛绸缎一样。鼠牙尖森森,鼠眼黑溜溜,流溢狡诈之色。 从长天往下俯瞰,密密麻麻的鼠群宛若一条白色匹练,横挂于巍峨山岳。 甚至于桃大和小三儿两棵桃树上,都长满了肥滚滚的白毛鼠,沉甸甸挂在枝头。 洞窟前,十数年前就吞食赤香果,化为人形,曾率领鼠族与朱九阴惨烈厮杀过的鼠王,此刻双手叉腰,浑身寸丝不挂。 “臭蛇,十二年前,本王战略性撤退时便警告过你,我一定会回来的。” “今儿,这座巍峨山岳,这处洞窟,该换主人了!” 酷暑天的热浪自天地间奔涌而过,吹起鼠王满头白发,如根根银蛇乱舞。 “孩儿们,猥琐发育十二年之久,是时候扬咱们鼠族的威风了~” “这一战,注定艰难,会有很多鼠鼠死去。” “但,不要悲伤,不要害怕,不要退缩。” “这条臭蛇,好几次险先将咱们灭族,无数先辈前赴后继,抛头颅洒热血,只为一雪咱们鼠族之耻。” “总之一句话,为逝者默哀,为生者奋战。” “杀了这条臭蛇,让诸神看看,谁才是这片大山的主人!” “杀!” 鼠王一声厉喝,二三百化为人形的白毛鼠精,上万只走地白毛鼠,轰然冲进洞窟。 山崖颤栗,烟尘滚滚。 滔天杀气,惊起燕雀一片。 …… 半个时辰后。 “该死的臭蛇,本大王一定会回来的!” 全程作壁上观,连洞窟都未踏进一步的鼠王,领着一大波残兵败将亡命飞奔,屁股后面带起阵阵烟尘。 洞窟内。 白毛鼠精的尸体铺了满满一地。 到处散落着刀枪剑戟斧钺钩叉等十八般武器。 “嗝~” 赤香果山前,蟒躯膨胀了两圈半的朱九阴,缓缓扬起蟒头,打了一个长长长长长的饱嗝。 一点点。 就差那么一点点。 朱九阴就要被撑死了。 化为人形,二三百之数的白毛鼠精,全入了朱九阴的肚。 蟒身最粗处,至少两个成年男子才能合抱。 穿越此界二十六年,朱九阴第一次吃的这么饱,撑到眼白上翻。 “咔咔~” 密密匝匝的赤红鳞片碾过粗粝地面,蕴含恐怖力量的肌肉牵动蟒躯。 朱九阴缓缓游弋到一只白毛鼠面前。 猫崽一样的白毛鼠四仰八叉,微微张着嘴,舌头耷拉在一边。 很明显,这是在装死。 硕大无比的蟒头低垂,呼吸间,滚烫鼻息喷在白毛鼠身上。 朱九阴声音冰冷道:“再不起来,我就将你活活压成鼠片。” “蟒仙饶命~” “蛇爷手下留情~” 一雌一雄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除了朱九阴面前的雌鼠,两丈外还有一只雄鼠翻起身来。 两只白毛鼠精,一双前爪作抱拳状,冲朱九阴不断作揖求饶。 朱九阴看着面前雌鼠,询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一双红眼睛灿灿的雌鼠嗓音软糯道:“回禀蟒仙,奴家是鼠族里跑得最慢的,鼠王唤我小旋风。” 朱九阴又看向黑眼睛熠熠的雄鼠,“你呢,叫什么?” 雄鼠诚惶诚恐道:“蛇爷,小的是鼠族里最能吃的,鼠王唤我猪大肠。” 看了看瘦巴巴的雌鼠。 又看了看肥滚滚的雄鼠。 “唉~” 朱九阴重重叹了一口气。 还想将两鼠培养成未来徒儿们的护道鼠。 趁早将此念头掐死在摇篮里。 否则难保徒儿们外出闯荡时,不会死无全尸。 “你二鼠,可愿投我麾下,做我爪牙?” 朱九阴面无表情询问道。 雄鼠立刻哐哐磕头,“蛇爷,打今儿起,我猪大肠便是您最忠诚的狗腿子。” 雌鼠亦是恭敬道,“蟒仙,从今往后,奴家愿侍奉您左右。” “很好~” 神华炽烈间,朱九阴化为人形。 当着小旋风与猪大肠的面,咬破食指,于虚空写下二字,是为‘死’。 修长手掌轻轻一拍,第一个‘死’字,被朱九阴打进小旋风体内。 第二个‘死’字,打进猪大肠体内。 “此为死咒术,尔等胆敢于我生出二心,定将死无全尸,化作血水。” 二鼠齐道:“不敢~” 指了指不远处堆积成山的果山,朱九阴云淡风轻道:“你们鼠族数次举族灭杀我,不就为了赤香果吗。” “既成我爪牙,尔等随便吃。” 小旋风:“蟒仙慷慨!” 猪大肠:“蛇爷威武!” “咔嚓咔嚓~” 看着狼吞虎咽的二鼠,朱九阴嘴角不禁勾勒起一丝微妙弧度。 …… 翌日。 果山前。 蟒身暴增至三十米长的朱九阴,盘成一座赤红色的山。 小旋风与猪大肠恭恭敬敬趴在地上。 “你二鼠,谁的速度快一些?” 朱九阴询问道。 小旋风指向猪大肠,“他。” 猪大肠亦是指着小旋风,“她。” 朱九阴头疼道:“你二鼠,谁的嗅觉灵敏一些?” “蛇爷,我!” 猪大肠兴奋道:“不瞒您说,方圆百里的屎,小的只需略微一嗅,就知道是哪个畜生拉的。” 朱九阴眼神一亮。 一炷香功夫后。 猪大肠戴着阿飞的虎头帽,往东方疾跑而去。 至于小旋风,则是前往小镇。 找到阿飞后,猪大肠将隐匿暗处,密切偷窥。 而小旋风,是为了魏都来人时,能及时通知朱九阴。 目前最紧迫的,还是护道者。 “该去哪里寻找呢?” 朱九阴冥思苦想。 …… 仙罡大陆,十国千娇。 魏国虽比不得北齐、大骊、百越、狄戎等十国,然在一众小国中却鹤立鸡群。 魏国十三州之地如灿星,共同拱卫着魏都这轮烈阳。 魏都。 长宁街。 蔚为壮阔的府邸群一隅。 树荫下,七皇子赵莽正惬意躺在藤椅上。 身旁两个丫鬟,一个轻轻摇着蒲扇,一个不时从玉碗中捻起一颗红枣,送入赵莽口中。 树荫外的烈日烘烤下,有两个男人。 一个约莫四十来年岁,身着粗布麻衫,只是魏都毫不起眼的、万千贫苦百姓中的一员。 男人大汗淋漓,跪在滚烫的花岗岩地砖上。 另一个打着遮阳伞,身着黑色劲装,腰间悬佩一柄长刀,约莫二十来年岁,是七皇子赵莽的贴身武道侍从。 “这阴枣的滋味还真不错,舞阳,要不要尝一颗?” 赵莽一边咀嚼,一边询问道。 唤作舞阳的青年并未回话,只是略显木讷的摇了摇头。 赵莽撇撇嘴,“无趣~” “七……七殿下,能否赏奴才一口水喝,热得快要晕厥了。” 衣衫褴褛的中年男人,小声翼翼哀求道。 汗珠不断从鼻尖、下巴上滴落。 赵莽坐起身来,撑着下巴,询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男人赶忙回道:“七殿下,奴才叫李肆。” “李肆~” 赵莽继续问道:“你从我钱庄,贷走了多少银两?” “一共五两。” “都干嘛用了?” “买了几只羊。” “一年期限已到,为何不还钱?” 男人声音嘶哑道:“七殿下,三十两,太多了,我实在还不完啊。” “奴才将家中房屋、将羊、将地,全卖了,可还差许多呢。” “七殿下,算奴才求您了,再宽限一些时日吧。” 赵莽眯起细长眼眸,冲佩刀青年微微颔首。 青年会意,走出院子。 “李肆啊,人间疾苦,谁还没有困难的时候,本殿下很理解。” 男人立刻磕头如捣蒜。 高呼道:“七殿下宅心仁厚,宽宏大量!” “呵呵~” 赵莽讥嘲一笑。 很快,佩刀青年回来了。 左手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肉汤,右手拿着一双筷子。 “跪了两个时辰,除了口渴,想必也饿了吧。” 赵莽将一颗阴枣塞进嘴里,狠狠咀嚼道:“来,李肆,干了这碗肉汤。” “干了以后,本殿下宽限你三年。” 男人激动道:“多谢,多谢七殿下!” 言罢,伸出粗糙的双手,接过肉汤与筷子,狼吞虎咽。 看着大块吃肉,大口喝汤的男人。 赵莽幽幽道:“李肆啊,晚些时候回家以后,你会发现,你那个卧病在床的老娘,突然人间蒸发了。”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男人身子猛地一颤。 死死盯着白瓷碗中的肉汤。 眼眶里的瞳孔,骤然收缩至针尖大小。 胃里,更是翻江倒海。 第26章 帝王一怒 于赵莽而言,这位魏国七皇子早已脱离低级趣味。 何为低级趣味? 去勾栏听曲,为青楼花魁豪掷千金,只为巫山云雨。骑射狩猎、吟诗作赋、书法绘画等等,在赵莽眼里,都是低级趣味。 女人有什么可玩的?金条银锭有什么可敛的? 哪有霸凌人性来得爽? 看着脸色巨变,就要呕吐的男人。 赵莽笑盈盈道:“吃进肚里的东西,怎能吐出来呢?李肆啊,要节约粮食,不可浪费哦。” 男人猛地扔掉筷子,用布满老茧的手捂住嘴巴。 “怎么不吃了?这可是本殿下特意吩咐家厨为你做的。” 怔怔盯着碗中肉汤。 男人忽然以手捞肉,直往嘴里塞去,大口咀嚼。 赵莽露出满口雪白牙齿,“李肆啊,好吃吗?” “好……好吃~” 腮帮子鼓鼓的男人,一边吃,一边潸然泪下。 男人也曾犹豫过,寻思着要不要舍得一身剐,将生死抛诸脑后,勇上那么一次。 但很快,男人狠狠掐灭了不切实际的想法。 赵莽爹是文景帝,娘是淑贵妃。 魏国律法,都是赵氏皇族制订的。 男人拿什么勇? 很快,满满一碗肉汤入了肚。 赵莽心情愉悦道:“李肆啊,回家去吧。” “记住了,宽限日期是三年。” “三年后再还不清,人间蒸发的,可就是你发妻了。” 男人脸上的表情,也不知是在笑,还是在哭。 望着男人远去的佝偻背影。 赵莽讥笑一声,道:“舞阳,看见了吗,这就是上层阶级的权力。” “他向我借了五两银子,一年后还了十两,却还欠着二十两。” “利滚利,今儿的二十两,三年后就是三百六十两。” “莫说这辈子,他就算当牛做马十辈子也还不完。” “我用区区五两银子,便买下他的人性。” “五两银子,呵呵,还不够我一顿早膳钱。” 一旁,佩刀青年默然不语。 “哒哒哒~” 突然,一位仆人急匆匆跑进避暑小院。 “殿下,徐公公来了!” 徐苍之,贴身服侍文景帝的太监总管。 “这阉人不待在父皇身边,跑我府上作甚?” 赵莽剑眉微蹙。 “请去雅室。” …… 一炷香功夫后。 用来会客的雅室内。 “徐公公,今儿刮的什么风,竟将您老吹到我府上了,哈哈。” 身着深紫色圆领太监衣的徐苍之,从黄花梨木椅上站起。 不带半点胡渣的阴柔面庞沁出一丝笑意。 道:“七殿下,九殿下死了。” “赵瑾……死了?!” 赵莽愕然道:“怎么死的?” 徐苍之答非所问道:“七殿下,万岁爷召你入宫呢,请随老奴走一趟。” 赵莽脸色阴晴不定了好一会,才道:“麻烦公公在前领路。” …… 魏都皇城。 明黄与朱红色彩鲜艳,宫殿群星罗棋布,气势磅礴。 随处可见身披重甲,腰挎长刀的巡逻禁卫军。 徐苍之领着赵莽,一路来到养心殿。 床榻上,坐着一位身着龙袍的老人。 古稀之年的文景帝,消瘦的皮包骨。 龙袍松松垮垮穿在身上,那张苍老面庞宛若干裂的树皮,皱纹里镶满了岁月流逝的痕迹。 然,老人那双混浊眼眸,却一如既往的深邃,仿佛两口没有底的黑洞。 曾经吞噬过尸山血海。 纤尘不染,几可映人的地板上,伏跪着一位身着鹅黄色衣裳的女子。 赵莽认得。 女人唤作流风,是武阁为赵瑾配置的贴身护卫。 “儿臣参见父皇,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赵莽将额头紧紧贴在地板上。 “起来吧。” 文景帝声音沧桑道。 “谢父皇。” 赵莽挺直腰杆,却没有起身。 “小福子,将小九遭遇,讲于老七听。” 文景帝缓缓闭上疲倦不堪的眼眸。 “遵命万岁爷。” 徐苍之看向赵瑾,娓娓道来。 “七殿下,月余前,九殿下遵万岁爷令,带着武阁两位四品之境的武夫,流风回雪,前往宝瓶州栖霞府。” “确切地说,是栖霞府太行山脉深处的清平镇。” “九殿下被小镇一位少年刺穿喉咙、刺穿心脏而死。” “四品之境的回雪,因追击少年而死。” “那位少年刺客,武道境界为外炼七品境。” “少年身后有位师父,武道境界不详。” 床榻上,文景帝慢慢睁开双眼,“老七,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赵莽脑海里刮起风暴。 来养心殿的路上,徐苍之曾向赵莽透露。 在他之前,文景帝已见过其余六位皇子。 大皇子、二皇子……六皇子。 一次只见一人。 文景帝每次都会问同样的问题。 ‘我之所以还能被召见,很明显,前面六位皇兄的回答,父皇并不喜欢。’ ‘如果我也答错了,父皇便会召见老八。’ ‘倘若老八也答错了,父皇大概率会从我们八个之间,择一为优。’ ‘父皇一向重视亲情……’ ‘老九身后事若能办的漂漂亮亮,储君之位,八九不离十。’ 想到这里,赵莽神情肃穆道:“父皇,儿臣愿前往那座小镇。” “寻到那位少年刺客和其师父,为老九报仇。” 徐苍之微不可闻轻叹一口气。 赵莽的回答,和其六位皇兄,不能说毫不相同,只能说一模一样。 “还有,父皇,儿臣会将那座小镇所有人,不,是所有活物,一个不留,通通杀尽!” 徐苍之嘴角勾勒起一抹微妙弧度。 文景帝自始至终古井无波的面庞上,显现一抹欣慰。 “帝血,不可辱!” “老七,去吧,将那群虫子,碾灭成尘!” 文景帝淡然道。 “谨遵父皇令!” 赵莽内心狂喜。 …… 不知不觉,已是初秋。 不周山下,化为人形的朱九阴,赤脚盘坐于洞口。 赤红竖瞳,默默望着山崖边的桃大与小三儿。 一个月前尚青的毛桃,而今已泛起片片嫩红。 今年的毛桃,还是能吃到的。 阿飞虽不在身边,但小旋风上个树还是轻而易举的。 “蟒仙,请尽饮此杯。” 一旁,小旋风如人直立,一双爪子抓着酒坛,为朱九阴倒了满满一杯。 朱九阴捏起白瓷酒盅,仰头一饮而尽。 清冽酒水入喉,脏腑立时火烧火燎。 “好酒~” 朱九阴赞了一声,抽出插在腰间的黄铜旱烟杆。 点燃后轻轻吸了一口。 喷出两道烟柱。 烈酒,旱烟杆,全是小旋风从镇上偷来的。 朱九阴抽之、饮之,没有一丁点心理负担。 “也不知猪大肠这个卧龙,是否追上阿飞?” 朱九阴轻语道。 “蟒仙,猪大肠怎得就成卧龙了?” 小旋风红灿灿的鼠眼内流露着疑惑,“卧龙为何意?” 朱九阴淡淡一笑,“猪大肠为卧龙,你乃凤雏,都是赞人的好话。” 小旋风喃喃道:“凤雏……好威风、好霸道的诨号。” “这一个月来,小镇是否太平?” 朱九阴询问道。 小旋风点点鼠头,“那群两脚兽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一派安宁祥和。” 朱九阴吐出一口烟雾。 右眼皮突然激跳个不停。 “左眼跳财,右眼跳灾。” “魏都来人将至。” 望着远方山河,朱九阴赤瞳内,闪过一抹森然杀机。 第27章 单手捶杀齐庆疾 “从魏都至宝瓶州栖霞府,竟走了整整二十七日。” “我赵氏疆域,还真是幅员辽阔呢,哈哈。” 太行山脉,崇山峻岭,千峰万仞。 古道九曲十八弯,仿佛一条黄色土龙。 三匹千金难买的汗血宝马,拉着七皇子赵莽的豪华车辇,缓缓驶向山脉深处的小镇。 前方,是赵莽贴身武道侍从,三品巅峰的顾舞阳。 后面跟着三十数的魏都皇城禁卫军,甲胄森然,腰悬长刀,俱是以一敌十,精锐中的精锐。 车辇内,赵莽侧躺在柔软的虎皮毯上,不时往嘴里塞一颗阴枣。 除这位七皇子外,车厢里还有两个女人。 一位是身着鹅黄色衣裳的流风。 另一位约莫十七八岁,身姿窈窕,白衣胜雪,巴掌小脸上镶着一双秋水长眸。 青丝如瀑,睫毛浓密卷翘。 肌肤白嫩细腻,犹如羊脂玉一样。 只是神情清冷,宛若一块沉入泉潭底的寒冰。 少女双膝上,搁着一口青铜古剑匣。 流风不时瞥一眼白衣少女,秀眉微蹙。 “这位,是国师大弟子,唤作叶照秋。” “武道境界,内炼二品搬山境。” 赵莽向流风介绍道。 “二品搬山境?!” 看着闭目养神的少女,流风满脸的难以置信。 仙罡武夫,身家殷实者,只要肯花时间锤炼肉身,绝大多数都会登顶外炼巅峰,也就是四品境。 而内炼,比之外炼,要难上一座天堑。 根骨、机缘、名师、顶尖内炼功法,缺一不可。 魏国四品武夫,如过江之鲫,多不胜数。而内炼三品金刚境,不过千数。 内炼二品搬山境,不过百数。内炼一品倒海境,更是不过一掌之数。 少女如此年轻,竟已是二品搬山境,这般惊才绝艳的天资,放眼整座仙罡,也是凤毛麟角。 十国千娇,说的就是这种妖孽。 “七殿下。” 震惊归震惊,流风眉宇间的忧愁还是浓郁的化不开。 “九殿下曾与我说,小镇学塾那位齐庆疾齐先生,十有八九是一尊天人!” “国师不亲临,莫说一位二品,即使一百位,在那位眼里,也不过一群虫子。” 天人?! 白衣少女忽然睁开眼眸,两颗漆瞳熠熠生辉。 一品之上,是为天人。 餐风饮露,焚天煮海。 “赵瑾这废物,何时傍上天人了?” 饶是赵莽,也是艳羡不已。 流风解释道:“数十年前,那位齐先生曾隐居于姑苏州鹿儿山下。” “当时九殿下母妃,也就是德贵妃白凝脂的父亲,某日上山游玩,碰到齐先生后,两人下了几盘棋。” “因棋而结缘。” “往后数年,闲暇之余,德贵妃父亲便会带着当时只有六七岁的德贵妃,前往鹿儿山。” “之后,齐先生来到栖霞府,隐居于太行山脉深处的清平镇。” “也正因如此,德贵妃才会将赵怀仁这颗棋子,落子小镇。” 赵莽听得入神,“原来如此。” 流风愁眉苦脸道:“七殿下,而今,也就只有那位齐先生才知晓,那位少年刺客和其身后的师父,隐居何处。” “再者,有齐先生坐镇小镇,殿下您想将小镇所有人灭杀干净,很难,极难。” “呵呵~” 赵莽漫不经心笑了笑,伸手拍了拍白衣少女双膝上的青铜剑匣。 “此剑匣内,装着国师的压箱底牌,就是为了以防万一。” “不就天人吗,有什么可恐惧的?” “且看我单手捶杀齐庆疾!” 盯着青铜剑匣,流风杏眼里充斥着满满的好奇。 究竟何物? 竟能让武道七品的赵莽,信誓旦旦击杀天人! …… 烈阳高悬天心。 小镇轮廓总算映入流风眼帘。 “七殿下,到了,咱们是否先去见那位齐先生?” “好。” 车辇内,响起赵莽懒洋洋的声音。 大部队行过架于太平河上的廊桥,直赴不远处的篱笆小院。 今儿学塾休沐。 青衫男子躺在藤椅上,一手摇着蒲扇,一手捧《国色天香》。 看的津津有味。 大黄狗趴在藤椅旁,吐着舌头。 车轱辘碾地声、马蹄声,由远而近,声声入耳。 青衫男子一动不动。 抑郁症晚期的大黄狗更是懒得看一眼。 “青山妩媚,碧水苍翠,当真是隐居的好地方。” 跳下车辇的赵莽环视四周,由衷赞叹道。 “舞阳,你和禁卫军待在外面。” “流风,领我与照秋去见见那位天人。” 流风在前,领着锦衣华裳的赵莽,和背着古剑匣的白衣少女,来到篱笆院前。 轻轻叩响大开的院门。 “咚咚咚。” “咚咚咚~” 瓦屋屋檐下,青衫男子头也不抬道:“如果你们几个眼睛不瞎的话,就会发现院门大敞。” 流风咽了一口口水,神情畏惧。 白衣少女脸庞冷漠。 赵莽微微眯起细长眸子,嘴角噙着一丝微笑。 三人走进篱笆小院,来到青衫男子近前。 赵莽恭敬抱拳,持晚辈姿态,笑容如沐春风道:“晚辈赵莽,见过齐先生。” 青衫男子不咸不淡道:“有话就说,有屁快放。” 赵莽脸庞上的笑容不减分毫,道:“请先生告知,那位杀我舍弟,唤作陈梦飞的少年,与其师父,究竟隐居何处?” 青衫男子丝毫不将赵莽魏都七皇子的身份放在眼里,冷淡道:“无可奉告。” 看着自始至终,以书卷遮面,未正眼瞧自己哪怕一眼的青衫男子。 赵莽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 “齐先生,晚辈此次,可是带着皇命而来。” “您可以不将我放在眼里,但身处魏国疆域,晚辈还请您对父皇保有一份敬意。” 言罢。 在赵莽、流风、白衣少女疑惑目光中。 藤椅上的青衫男子,缓缓举起手中蒲扇。 下一秒。 朝向三人的蒲扇,轻轻一扇。 霎时。 一股狂风骤然压在三人身上。 几欲将三人衣裳刮碎。 即使内炼二品搬山境的白衣少女,也抵抗不了片刻。 三人刹那如三颗出膛的炮弹。 竖着走进来。 横着飞出去。 …… 半个时辰后。 小镇廊桥上。 灰头土脸的赵莽龇牙咧嘴。 摸哪哪疼。 “七殿下,您没事吧?” 流风关切道。 “呸~” 狠狠吐了一口口水,赵莽面庞扭曲道:“该死的齐庆疾,欺我太甚!” “要不要开剑匣?” 白衣少女询问道。 赵莽摇摇头,“剑匣是为陈姓少年那位神秘师父准备的。” “再者,杀了齐庆疾,谁来告诉我们那对师徒藏匿何处?” 流风头疼道:“七殿下,咱们该怎么办?” 赵莽沉吟了一会,缓缓站起身来,望向不远处的小镇。 两边嘴角微微翘起,“本宫自有妙计!” 第28章 礼物 夏天的尾巴。 秋老虎迟迟不愿离去。 晌午,小镇几位女人来到锁龙井旁,抓住系在石墩上的麻绳,将泡于清凉井水内的菜篮提了上来。 菜篮内,盛满水灵灵的苹果、脆犁,还有红艳艳的樱桃。 女人们提着几篮子水果,来到镇口那棵树冠遮天蔽日的老槐树下。 对弈的老人,聊天的男人,嬉笑打闹的孩童,全都围了上来。 孩童先挑,再是老人,再是男人,最后是女人。 一口下去,被井水泡了一早上的果子甘甜清脆,瞬间便将体内燥热驱散。 人们吃着水果,拉着家常,一派其乐融融。 突然。 小镇外的古道上烟尘滚滚,马蹄声阵阵。 很快,一辆豪华车辇与三十一骑映入小镇居民眼帘。 帘子被掀开,一位锦衣玉服,腰佩翠玉的公子哥跳下车辇。 紧接着,是身段欣长,气质清绝,背着古剑匣的白衣少女。 最后是杏眼波光潋滟,身着鹅黄色衣裳的女子。 小镇那些个肌肤绝大多数都呈小麦色的女人,肆无忌惮打量着玉树临风的赵莽。 男人们的目光,似是要粘在叶照秋与流风身上,他们从未见过如此漂亮的女子,简直像是从年画里走出来的仙女。 至于孩童们,则是瞪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或是看禁卫军身上的甲胄,或是看威风凛凛的战马,或是看悬佩腰间的长刀。 “穷山恶水出刁民,古人诚不我欺也。” 赵莽微微眯着眼,扫过那一张张毫不掩饰贪欲的面孔。 若是在魏都,士族公子千金出行,哪个贱民敢像这群刁民一样,直盯着脸瞅? 若是在魏都,士族公子千金心情愉悦,这群刁民只会被挖去眼睛。 倘若心情糟糕,人头落地都是好的,绝大多数会被扔进私牢,被折磨的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诸位~” 赵莽上前几步,立于镇口牌坊下。 笑意盈盈冲小镇居民们拱了拱手,道:“在下赵莽,魏国七皇子。” “从现在起,这座小镇我征用了。” “不论何人,许进不许出。” “违者,杀无赦!” “……” 看着该吃吃,该玩玩,该闹闹的一干小镇居民。 赵莽眸光冰冷,“舞阳,杀鸡儆猴!” 顾舞阳越过赵莽。 锵的一声。 拔刀出鞘。 一刀落下。 一位花甲之年的老人,顷刻便被劈为两截。 短暂的死寂后。 啊的一声。 尖叫声中,老槐树下的小镇居民们作鸟兽散。 短短十数秒,只见烟尘不见人踪。 “张同奇,你们三十禁卫军散于小镇各处,若有逃跑者,杀之。” “末将遵命。” 赵莽来到老槐树下。 从菜篮里拿起一颗梨,狠狠咬了一口。 “真他娘脆~” 言罢。 流风在前,领着赵莽与叶照秋,还有顾舞阳,一行四人向着卧龙巷的方向走去。 …… 一炷香功夫后。 看着眼前烟熏火燎的残垣断壁,流风惊愕道:“赵怀仁这是被谁灭族了?!” 赵莽摇着折扇,面无表情道:“还能是谁?那对师徒呗。” “还想用个餐,泡个澡,可惜。” “爪牙既然没了,本宫只好亲自下场了,走吧。” 半个时辰后。 小镇乌衣巷。 一座黄土小院内。 树荫下,赵莽坐在小板凳上,叶照秋与流风立于身旁。 至于顾舞阳,则是抽刀恐吓小院两位主人。 少年少女约莫十七八岁,应是刚刚喜结连理,因为院门上还挂着两盏贴着大红‘囍’字的灯笼。 夫妻二人刚才正在用午膳。 吃得好好的,赵莽等人突然冲了进来。 “你叫什么名字?” 赵莽微笑着看向少年。 伏跪在地的少年战战兢兢道:“回大人的话,小的叫季缘。” “你呢?” 赵莽又看向少女。 柔柔弱弱的少女声若细蚊道:“大人,妾身叫萧然。” “季缘、萧然,好名字~” “季小哥,你家里有锯子吗?” 赵莽询问道。 “有。” 少年点了点头。 赵莽当即从衣袖里摸出一片金叶子,扔在夫妻二人面前。 “季小哥,用锯子锯下你妻子的头颅,这片金叶子就是你的。” 少年勃然大怒,眼若铜铃,狠狠瞪着赵莽。 若不是碍于顾舞阳的刀就架在脖子上,少年早已暴起。 “怎么,嫌少?” 赵莽摸出第二片金叶子。 少年仍旧不为所动,眼睛里好似能喷出火来。 “哼,当真是伉俪情深。” 赵莽冷哼一声,摸出第三片、第四片、第五片…… 直至少年身前,落满了数百片金叶子。 “呼~” 此刻,少年眼中早没了熊熊燃烧的怒火。 有的,只是如野兽一样的粗重喘息声,他在挣扎。 “季小哥,你是否知晓,这数百片金叶子,能让你的人生翻天覆地?” 赵莽笑容盛烈道:“只要锯下你妻子的脑袋,从今往后,直至你老死,再也不用身穿粗糙的麻衣。” “再也不用吃难以下咽的糠咽菜。” “再也不用住这间不蔽风雨的破瓦房。” “锦衣华裳,山珍海味,美酒佳酿,还有富丽堂皇的府邸,要什么有什么。” 少年喉咙蠕动,狠狠咽下一口口水。 “夫君~” 身侧,忽然响起娇妻的柔柔呼唤声。 少年身子猛地一颤。 侧头看着妻子噙满晶莹泪水的眼眸,少年咬牙切齿道:“拿着你的臭钱,滚出我家!” “啪啪啪~” “好,好,好一个情比金坚!” 掌声骤然落下。 赵莽突然看向少女,露出满口雪白牙齿。 “萧然萧姑娘,锯下你丈夫的头颅,这些金叶子,全是你的。” 少女擦去泪水。 轻语道:“当真?” “本宫乃魏国七皇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少女轻吐一字,“好!” “然……然儿?!” 少年惨白脸庞上布满了错愕。 “对不起夫君,然儿会为你多烧些纸钱的。” 少女决然起身,往东厢房走去。 “嘎吱~” 少年牙齿咬得咯吱响,眼眶里,充斥丝丝缕缕令人心悸的猩红血丝。 抬头死死盯着赵莽,“大人,将金叶子给我吧。” “我会将这贱人的皮,生生扒下来,将她的肉,一刀一刀割给大人看。” 赵莽摇摇头,“季小哥,晚了~” 此刻,少女走出东厢房,手里拿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锯子。 “夫君,拜托你忍耐一下,会很疼。” 少女温柔一笑。 “不!” 男人声嘶力竭的惨叫声,响彻云霄。 “咔嚓~咔嚓~咔嚓~” 锯条一点点镶进骨头,被顾舞阳按在地上的少年痛至晕厥。 鲜血喷溅了少女满身满脸。 树荫下,叶照秋缓缓闭上秋水长眸,见不得如此血腥惨烈一幕。 流风眼帘低垂,作为魏都武阁武夫,女人双手早已沾满了血。 此一幕,司空见惯。 “好玩,真好玩。” “有趣,太有趣了。” “哈哈!” 赵莽开怀大笑。 “流风,去镇口车辇里取一只玉盒来。” “把这少年头颅,当礼物给那位齐先生送过去。” 第29章 天地变色 小镇神木林,太平河畔篱笆院。 青衫男子从水缸里捞出一只小西瓜,双指并列为剑,聚气成刃。 咔嚓一声,轻松将西瓜居中切开。 先将一半放在大黄狗面前,青衫男子取来木勺,抱起另一半,坐在树荫下的小板凳上,愉快吃起瓜来。 忽然,脚步声由远而近。 青衫男子抬头看去。 却见一颗小脑袋探进院门。 小男孩约莫八九岁,身着短裤、短衫,脚上踩着草鞋,怀中抱着一口玉盒。 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透着一股子润物细无声的灵气。 男孩唤作阿呆,家住小镇剪雨巷,是青衫男子的学生。 “阿呆?快过来吃瓜。” 青衫男子眉眼含笑,冲小男孩招了招手。 男孩来到树荫下,直面夫子,多少有些紧张。 拘谨一笑,将手中玉盒递了过去,小声道:“夫子,这是一位姓赵的公子,让阿呆交给您的,说是送您的礼物。” 青衫男子看向四四方方的玉盒,鼻端,隐隐嗅到丝丝缕缕血腥味。 眉头微蹙,接过玉盒。 “夫子,学生先走啦。” 小男孩脚下生风,一溜烟便跑的不见踪影。 放下吃了一半的瓜,青衫男子打开玉盒。 映入眼帘的,是一颗血淋淋的人头。 两颗早已失去神采的死灰色眼眸,死死瞪着青衫男子。 先生面无表情。 轻轻一抛。 将玉盒连同人头扔出篱笆院,扔进不远处的太平河中。 继续吃瓜的同时,轻语道:“一头落,万物生~” …… 小镇不大。 今儿个镇东头张叁家的公鸡下了一颗金蛋,保准明儿全镇的鸡鸭鹅狗猫都会知道。 乌衣巷季缘被发妻萧然,用锯子生生锯下脑袋的消息,在短短两个时辰内,便传遍大半座小镇。 一时间人心惶惶。 不少人家想逃出镇子,躲进深山老林。 可惜被赵莽带来的禁卫军,追撵的连滚带爬,哭爹喊娘。 镇口老槐树下。 赵莽使尽摇着折扇,酷热难耐到想要吐舌头。 叶照秋乃内炼二品搬山境,一身真气无时无刻不在自动循环大小周天,早已不惧酷暑严寒。 至于流风和顾舞阳,心静自然凉。 “这什么破地方,和火炉没什么两样,真他娘遭罪。” 就在赵莽骂骂咧咧间,小镇几位上了年纪的老人,俱是拄着拐杖,步履阑珊向老槐树走来。 领头老人,约莫八十来年岁。 沟壑一样的皱纹里镶满了泥土。 “老朽沈平,见过七皇子。” 老人先冲赵莽抱了抱拳,然后神情肃穆道:“之前,本镇那群搔首弄姿的贱女人,还有那群色胆包天的狗男人,触怒了七皇子和两位姑娘。” “老朽在此,代全镇人向七皇子,向两位仙女一样的姑娘,致以最诚挚的歉意。” 言罢,扑通几声。 七位小镇最德高望重的老人,跪于赵莽、叶照秋、流风、顾舞阳四人面前。 赵莽打了个哈欠,一脸冷淡之色。 自己之所以杀人,是因为之前在镇口处,被小镇人赤果果的眼神给冒犯了?! 这几个老不死的,真把自己当成杀人不眨眼的魔鬼了? 赵莽从不喜欢杀人。 莫说那几位手上有着数百条,乃至数千条性命的皇兄。 赵莽杀过的人,甚至不及一般的纨绔子弟多。 是可以数清的。 赵莽最喜欢的,最通过各种各样手段,让丈夫心甘情愿亲手杀死妻子。 让妻子剁了儿女,让儿女活煮了老父老母。 “老先生。” 蹲在树墩上的赵莽,居高临下俯视几个将额头埋进黄土里的老人, 漫不经心道:“本宫此次来你们小镇,是为了向那位齐庆疾齐先生打听一个人。” “奈何齐先生不愿告知于我。” “万般无奈之下,本宫才出此下策。” “老先生,我真的真的不愿杀人。” “只要齐先生能将我想知道的消息告知,本宫自会离开。” “杀了季缘季小哥,本宫也很心痛,毕竟是我魏国子民。” “可是老先生,我真的没有办法啊。” 忽然,赵莽合上折扇,用扇子轻轻敲击脑袋。 “老先生,不对啊,季缘季小哥不是我杀的。” “他的脑袋,可是被结发妻子萧然萧小姐锯下来的。” “本宫身为魏都七皇子,未来的魏国国君,爱你们都来不及呢,又岂会对我的子民痛下杀手?” “老先生,这种毁人名节的污蔑之言,可不敢随便乱说呦~” …… 一炷香功夫后。 小男孩气喘吁吁跑回老槐树下。 赵莽赶忙询问道:“齐先生收到礼物了吗?” 男孩点点头,“收到了大哥哥。” “齐先生有没有说什么?” “没有。” 赵莽将几片金叶子塞到男孩手里。 微笑道:“辛苦了,回家去吧。” 小男孩灿烂一笑,“谢谢您大哥哥。” 看着小脸红扑扑的男孩,赵莽眼珠子滴溜一转。 “你叫什么名字?” “大哥哥,我叫阿呆。” “是否为齐先生学生?” “是的呢。” 赵莽微微眯起细长眸子,“阿呆啊,哥哥饿了,能否去你家吃些东西?” 小男孩好客道:“当然可以啊。” …… 一个时辰后。 烈阳渐渐西沉。 疾风巷一座黄土小院里,聚满了数十小镇居民。 “阿呆死了!” “孩子太可怜了,被娘亲生生锯下脑袋。” “阿呆死了?到底怎么回事?” “那位七皇子给了阿呆继父面值一千两的银票,让男人锯下阿呆头颅。未曾想阿呆激烈反抗,男人一时间竟无法压制。” “接下来呢?” “接下来,那位七皇子威胁阿呆娘亲,说是要杀了阿呆继父。” “阿呆娘亲马上夺过男人手里的锯子,亲手锯下亲儿子的脑袋。” “说来也奇怪,面对继父,阿呆仿佛一头暴躁的小老虎。面对娘亲,自始至终一动不动,莫说反抗,连一声惨叫都未发出。” “唉,也不能怪女人,毕竟她是寡妇,真要连死两任丈夫,小镇再无人敢娶。” “说得对,儿子死了可以再生一个,第二任丈夫若是死了,女人就是克夫的天煞孤星,会成为咱们小镇的异类。” “那位七皇子,将阿呆的脑袋装进玉盒,给齐先生送去了。” “该死的齐庆疾,他才是最应被扒皮抽筋、碎尸万段的罪魁祸首!” “我就奇怪了,那位七皇子不就打听某个人的消息吗,姓齐的为啥不愿告知?” “你说姓齐的要还是油盐不进,下一个遭殃的会是谁?” “咱们不能坐以待毙,必须得行动起来了!” …… 镇口老槐树下。 赵莽、叶照秋,还有流风,顾舞阳,四人俱是望着那匹疾驰向廊桥方向的战马。 战马驮着一位禁卫军。 禁卫军怀中抱着装有阿呆脑袋的玉盒。 “季缘与你姓齐的无甚干系,你冷血凉薄本宫理解。” “可阿呆是你学生,我倒要看看,你齐庆疾还能不能稳坐钓鱼台。” 赵莽眸光森然而戏谑。 “啊!” 蓦地,一声尖叫吓了赵莽一大跳。 “你叫个锤子?!” 赵莽怒视花容失色的流风。 “殿……殿下,好大一只老鼠!” 顺着流风手指的方向看去。 赵莽、叶照秋、顾舞阳三人,皆是倒吸一口凉气。 长街对面,一只猫崽似的白毛鼠,如人直立。 两颗犹如红玛瑙的眼睛,直勾勾盯着老槐树下的四人。 被发现后。 白毛鼠宛若一支离弦之箭,眨眼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 ps:今天就到这里了,明天四更一万字,把赵莽剧情一次性写完,后天开启验证推荐。 书是免费的,喜欢的就点个催更,看看广告送个免费礼物。 不喜欢也别骂,作者是重度抑郁症晚期患者,随时有嗝屁风险。 第30章 怒目 小镇神木林前,太平河畔。 篱笆小院树荫下,青衫男子以书卷覆面,躺在藤椅上小憩。 忽然响起的、由远而近的马蹄声,将小天地内的静谧祥和踩的支离破碎。 “在下魏都禁卫军韩冲,奉七殿下命,来为齐先生送礼。” 青衫男子拿走书卷,坐起身来,眉宇间充斥隐忍杀机。 先生起床气很重。 “进来吧。” 甲胄森然,腰佩长刀的禁卫军龙行虎步,来到树荫下后,将怀中玉盒放在石桌上。 旋即,当着先生的面,打开盒盖。 盒内,赫然装着阿呆鲜血淋漓的人头。 青衫男子缓缓从藤椅上站起身子。 投向玉盒的目光慢慢收回,看向近在咫尺的禁卫军。 男人约莫二十来年岁,是位浓眉虎眼的青年。 由于身披甲胄,头盔下的脸庞通红一片、汗珠滚滚。 在男人疑惑目光中。 青衫男子抬起手臂。 右手食指伸出。 轻轻点在男人额心。 连惨叫都未来得及发出。 身长八尺、虎背熊腰的男人,连带一身衣裳、甲胄、长刀。 无声无息湮灭成尘。 风一吹。 树下俱是灰烬。 啪的一声脆响。 青衫男子扣上盒盖。 微微抬眼望向小镇方向。 “赵莽,千不该万不该,你不该将主意打到我学生头上!” …… 小镇镇口。 二十九匹战马列阵于小镇高高矗立的牌坊下。 马上,二十九位身经百战的禁卫军目视前方,巍然不动。 一片肃杀气。 老槐树下。 背着古剑匣的白衣少女叶照秋,闭目养神。 流风一双素手绞在一起,死死望着廊桥方向。 顾舞阳蹲在石墩上,面无表情盯着流风饱满肥美的娇·臀。 至于赵莽,趴在树墩上鼾声如雷,嘴角流出的口水拉成一条透明丝线。 “赵莽!!” 蓦地。 一声天崩地裂的怒喝于远空炸响,宛若雷霆之声,从天的这一边滚向另一边。 那座架于太平河的廊桥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位青衣猎猎的男子。 一双眼眶内,三颗漆瞳犹如三口黑洞。 无穷无尽的杀气,仿佛天河水从黑洞内汹涌喷出,倒灌人间。 砰砰声连绵不绝。 牌坊下,二十九匹战马刹那跪了一地。 骨头迸裂声中,战马马膝将数十块青石板砸个粉碎。 二十九位禁卫军全被掀翻,被杀气死死压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 老槐树下。 叶照秋猛地睁开眼眸。 素手覆上身后古剑匣。 流风毛骨悚然,脚步下意识倒退。 顾舞阳挡在赵莽身前,握着刀柄的手,颤抖不已。 “嘶~” 赵莽抬头望天,猛地倒吸一口凉气。 “这就是天人吗?!” 天上,原本似一座座巍峨山岳的云团。 此刻仿佛被一只无形大手拉扯着。 一座座连绵起伏的云山, 被拉成一条条星河, 直往人间流淌而来。 夫子一怒,天地变色。 “这就是九天之云下垂吗?!” “太雄壮了!” 赵莽一双眼睛,瞪的宛若铜铃。 上一秒还立于廊桥的青衣。 下一秒突然出现在镇口。 左眼眶内,那颗森然重瞳,仿佛一柄曾经葬灭苍生的无上凶剑。 对视的瞬间。 赵莽神魂欲裂。 噗的一声。 一口鲜血喷涌而出。 “我已不记得有多少年未动过怒了。” 青衣声音沁骨阴寒,“今儿便是诸神降临,也保不住你赵莽的命!” 言罢。 青衫男子缓缓抬起手臂。 叶照秋柳叶眉微蹙,轻语道:“殿下~” “咳咳~” 赵莽剧烈咳嗽两声,微笑着擦去嘴角血迹,“别动底牌,咱们的帮手来了!” 就在青衣准备痛下杀手时。 “齐先生,且慢!” 青衣抬头望去。 却见长街尽头,小镇年岁最长,也是威望最高的老人,领着一大群居民向镇口走来。 “齐先生,七皇子不能杀!” 老人沉声道。 “为何?” 青衣寒声道。 “齐先生,你有没有想过七皇子死在我们小镇的后果?” “文景帝不会放过小镇,届时大军洪流奔腾而过,谁人可活?” “是,你齐先生是活神仙,大可以拍拍屁股一走了之,可我们这群凡人呢?” 小镇居民你一言我一语。 青衣在清平镇生活了数十年,容貌未有丝毫衰老。 只要不是傻子,都知道青衫男子是一尊活神仙。 当然,这不重要。 最重要的是,青衣是一尊好神仙。 数十年来,从未与小镇任何人红过脸。 静春学堂的齐夫子是一个好人,这是小镇居民众所周知的。 “七皇子不能杀?!” 青衣眸光冰冷道:“那乌衣巷的季缘,还有剪雨巷的阿呆,就让他们白死吗?!” “齐先生,你糊涂啊,乌衣巷的季缘可是他发妻萧然杀得,还有剪雨巷的阿呆,你学生,是孩子他娘亲拿锯子锯断脑袋死得,关七皇子什么事?” “就是,齐先生,你可是我们小镇的学塾夫子,为师者,可不敢将屎盆子乱扣。” “齐先生,季缘与阿呆的死,怎么说呢,都是命。” “齐先生,不是我说你,人七皇子不就问你要某个人的信息吗,你给了不就是了。” “唉,齐先生,追究根底,季缘与阿呆的死,都是你一手造成的。” 镇口。 青衣痛苦闭上眼睛。 他很清楚,小镇居民们的嘴脸,之所以如此丑陋,不过是为了活着罢了。 被自己最亲近的人活活锯下脑袋,再装进玉盒里,当成礼物。 赵莽的手段,着实阴损狠辣。 毕竟没人想成为送给青衣的,下一份礼物。 想杀赵莽,则必须踩着小镇百姓的尸体。 青衣做不到。 缓缓睁开眼睛。 青衣望向老槐树下,笑意盈盈的魏都七皇子。 他从未如此憋屈。 内心的一团火,烧得他直欲仰天长啸。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青衣猛地往前踏了一步。 “哗啦啦~” 刀枪剑戟斧钺钩叉等十八般武器,瞬间被小镇居民们亮出。 人们挡在赵莽身前,兵器锋尖直指青衣。 “齐先生,请回吧,你需要冷静冷静!” 小镇居民很怕很怕很怕赵莽。 因为赵莽是魏都七皇子。 小镇居民压根不怕青衣。 即使青衣是焚天煮海的活神仙。 为何不怕? 很简单。 青衣是好人。 “呵呵~哈哈~” 震耳欲聋的大笑声中,青衣转身向着廊桥方向走去。 他败了。 老槐树下。 赵莽笑容灿烂。 “天人?不过尔尔!” …… 日薄西山。 不周山下。 朱九阴盘坐洞窟,一边喷云吐雾,一边听小旋风口若悬河滔滔。 “主人,这就是今儿我于小镇的所见所闻。” 小旋风如人直立,两条纤细前腿如胳膊叉腰,气愤道:“那个劳什子七皇子太恶心了,太嘚瑟了,真的让人很不爽!” 朱九阴捏起酒杯,一饮而尽。 “齐庆疾虽说一败涂地,然所经所历、所作所为,令我甚是钦佩。” “当得起那一声先生,那一声夫子。” 小旋风好奇道:“主人,如果你是那位齐先生,你会怎么做?” 朱九阴云淡风轻道:“如果我是齐庆疾,那位七皇子可能会将小镇人杀绝。” “而我的面前,可能会摆满整镇人的头颅。” 小旋风又问道:“如果是那场镇口对峙的场景呢?” 朱九阴面无表情道:“我会将所有在场之人杀尽,一个不留。” “倘若心中还不畅快,我不介意将小镇夷为平地。” “我的人生宗旨就八个字。” “自由自在,快快乐乐。” 小旋风天真道:“可是主人,我能感觉得到,你并不快乐,更不自由。” 朱九阴淡然一笑,“好了,别问问题了。” “你现在立刻下山,去找齐先生。” “拜托他将我的隐居之地,告知那群魏都来人。” 朱九阴遥望天边赤红如血的火烧云。 轻语道:“这片大山,将成为他们的墓场。” 第31章 山雨 夜幕降临。 皓月长明。 天鹅绒黑幕布上绣满了繁星。 小镇神木林前,太平河畔。 篱笆小院正堂内,齐庆疾盘膝而坐,面前放着那口装有阿呆人头的玉盒。 数百年时间,青衣曾周游列国,足迹踏遍仙罡大陆每一角。 身为陆地神仙的他,目睹过山川移位,江河干涸,王朝覆灭。 目睹过太多太多凡人生老病死,帝王化黄土,红粉作骷髅。 齐庆疾以为自己一颗道心早被锤炼的足够坚韧,任尔东西南北风,我自巍然不动之。 然,仅此一天,自己焚天煮海、餐风饮露的陆地神仙,竟被一个小小的所谓魏都七皇子,如猴子一样肆意戏耍。 这一天,于青衣而言,必将终生难忘,恍若一场梦魇。 好比卑微至烂泥里的乞食者,骑在帝王头上拉屎撒尿。 生杀予夺的帝王,偏就无可奈何。 “窝囊!” “真他娘窝囊啊~” 齐庆疾咬牙切齿,重瞳喷涌出的可怕杀机,几欲将天地淹没。 这一天,于道心,已生成心魔。 若无法将心口这股憋屈,酣畅淋漓吐出去,则数百年修为便会如泄了气的皮球,一泻千里。 青衣突然抬起头来,望向水银泻地的屋外。 不一会,一只猫崽一样的白毛鼠,鬼鬼祟祟闯入篱笆小院。 当着青衣的面,白毛鼠来到堂前。 鼠身突然如人直立。 鼠眼红灿灿。 口吐人言,“齐先生,我家主人让我来见你。” 齐庆疾将骤然起身的大黄狗按回地板上,重瞳微微眯起。 “主人?南烛吗?” 白毛鼠人性化点了点鼠头。 …… 小镇悦来客栈。 二楼。 赵莽、叶照秋、流风、顾舞阳,四人一桌,正在享用晚膳。 “噔噔噔~” 一位禁卫军突然上楼,手中紧紧攥着一封信。 “七殿下,那位齐先生差人交给您的信。” 禁卫军恭恭敬敬,将信双手奉上。 赵莽放下筷子,取出手帕擦了擦嘴。 这才接过,拆开信封。 一张宣纸,寥寥几字。 “小二。” “爷,您吩咐。” 候在楼梯口的小二赶忙上前。 赵莽一边将信封连带着信纸烧掉,一边询问道:“不周山在哪儿?” 小二恭恭敬敬回道:“爷,出了小镇往南走,约莫半个时辰后,便能望见一座极巍峨的山岳。” “再走约莫一个多时辰,即可抵达不周山下。” 流风好奇道:“七殿下,那对师徒藏匿此山中?” 赵莽点点头。 “今夜好好休息,明日寻一小镇人,带咱们前往此山。” “流风,以防万一,明儿你留守客栈。” “若天黑之后,我们还未归来,极大概率是死了。” “届时你速速回归魏都,禀告父皇。” 流风愕然道:“殿下,你是否将陈姓少年那位神秘师父,想象的过于强大了?” “那人再可怕,还能抵得过齐庆疾这位天人?” 赵莽离开座位,推开窗户,遥望远方静谧矗立的群山轮廓。 “说出来你们可能不信。” “自打夜幕降临以后,我总有些心神不宁,好像苍天要崩塌了一样。” “这种感觉从未有过,简直糟糕透了。” …… 翌日。 阳光明媚,万里无云,是个好天气。 镇口处,二十九位禁卫军从赵莽那辆豪华车辇内,取出二十九张精弓。 弓唤作万石弓,制作材料难寻,偌大魏国,也只有七千张。 若无徒手搏杀狮虎之力,绝难拉开此弓。 搭配精钢锻造的利箭,轻松便可穿金裂石。 悦来客栈的小二为向导,带着赵莽、叶照秋、顾舞阳,还有二十九位手握万石弓,腰悬长刀,身背箭囊的禁卫军。 一行人在小镇众多居民的注视下,浩浩荡荡奔赴不周山。 …… 半个时辰后。 赵莽抬眼远眺。 遥远的天际尽头,矗立着一座巍峨磅礴的巨大山岳。 半山腰往上便云遮雾绕,似是耸入域外星空。 “好大,好高,当真气势恢宏!” 赵莽不由赞叹道。 “殿下,变天了~” 白衣少女叶照秋柳叶眉微蹙。 经过提醒,赵莽等人才惊觉。 进山前风和日丽,碧空如洗。 这才半个时辰,天空竟已全是厚厚铅云。 一个时辰后。 高耸入云的山岳轮廓越来越清晰,仿佛一头匍匐的蛮荒巨兽。 参天古木的树冠遮天蔽日,树叶彼此间繁密交叠,将深山老林的环境渲染的昏沉而阴森。 行走在森海中的数十人沉默不语,周围万籁寂静,连一声鸟儿脆鸣都听不到。 “呼~” 山风吹过,带来彻骨的阴寒。 “等等!” 白衣少女叶照秋忽然发声。 “怎么了?” 赵莽扭头询问道。 少女神情冷峻道:“那个小二……去哪了?!” 赵莽猛地回头看向队伍最前方。 二十九位禁卫军也是警惕环视四周。 小二不见了! 竟在众目睽睽之下! 山风沁骨,老林阴森。 赵莽不受控制,退到叶照秋身旁。 紧紧贴着白衣少女柔弱无骨的身子。 感受着薄薄衣裳下柔软的温度,魏都七皇子胸腔内激跳的心脏才稍稍平复。 “来了!” 叶照秋素手,猛地覆在身后古剑匣上。 “列阵!” 沉喝声中,二十九位禁卫军迅速摆成方圆之阵,将赵莽、叶照秋、顾舞阳三人围在中间。 “咔嚓~” 先是一道炽烈闪电从云层中落下,贯通天地。 紧接着便是震耳欲聋的雷声,轰隆隆滚过长天。 “哗啦啦!” 苍天好似破了一个窟窿。 大片大片的海往下落。 狂风骤雨,瞬间模糊了所有人的视线。 豆大雨珠,噼里啪啦浇在众人身上,快速带走体内热量。 眼睛被雨水侵蚀,酸涩的要命,赵莽下意识抬起手臂,用手掌抹了一把脸庞。 “小心!” “啊!” 叶照秋的提醒声与禁卫军的惨叫声,骤然炸响于耳畔。 赵莽狠狠打了一个寒颤。 眼睁睁看着那位禁卫军,被一股可怕的诡谲力量拖拽着,拉进雨幕深处。 很快,一阵咔嚓咔嚓的咀嚼声穿透雨幕,钻入众人耳中。 这是……在吃人吗?! 所有人心头都升起这样一个看似荒谬的念头。 雨越下越大,众人全被淋成了落汤鸡。 咀嚼声时强时弱、时远时近。 在前方,在身后。 在左边,在右边。 无处不在! 赵莽喉咙蠕动,头皮发麻。 即使被众多禁卫军严密保护,魏都七皇子还是没有哪怕一丝丝的安全感。 “左前方!!” 叶照秋的娇喝声,刹那便被雨水压得粉碎。 第32章 金烛 狂风骤雨,电闪雷鸣。 所有人齐刷刷望向同一个方向。 雨幕深处,蓦然亮起两点赤红如血的光芒,宛若长夜两盏熠熠生辉的灯笼。 令人不寒而栗的邪恶气息,排山倒海般奔腾砸在赵莽身上,叶照秋身上,砸在每个人的身上。 这是眼睛吗? 这绝不是人的眼睛! 所有人脑海中都紧绷着一根弦。 所有人俱是死死盯着那双金烛般的眼眸,任由雨水模糊了视线,也绝不敢抬手擦拭。 “弓给我!” 气氛几欲窒息时,顾舞阳大步走出方圆阵。 大手伸出,接过一位禁卫军递来的万石弓。 将精钢锻造的千杀箭压在弓弦上。 身躯健硕的青年猛地发力。 弓如满月。 下一秒。 嗡的一声,弓弦震颤。 鬼哭狼嚎的尖啸声中,千杀箭裹挟风雷之势,刺破一滴又一滴雨水。 半空,盛放一朵又一朵晶莹剔透的雨花。 利箭仿佛一道银色匹练狠狠撞向雨幕深处。 锵的一声。 众人听到千杀箭崩断的脆裂声。 望见四溅的炽烈火星。 “咔嚓~” 闪电撕裂浓厚沉重的云层,天地刹那亮如白昼。 霎时,所有人眼中的瞳孔骤然收缩至针尖大小。 嘭的一声闷响。 万石弓坠地。 顾舞阳头皮发麻,脚步下意识倒退。 雨幕深处。 一头庞然大物好似主宰这片大山的神明,燃烧着烈焰的赤红竖瞳,冷冷望着众人。 那密密匝匝赤金色的鳞片,犹如神明撷取天火锻造而成的铠甲。那粗壮虬结的身躯,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极致暴力美感。 “咕嘟~” 赵莽喉咙蠕动,狠狠咽下一口口水,犹如吞下一口滚烫的岩浆。 当与那双森然赤红竖瞳对视,仿佛一座山岳压在脊梁。 魏都七皇子双股颤颤,有种强烈的想要伏跪在地,虔诚叩首的冲动。 突然。 流溢着金子般的可怕竖瞳熄灭了。 旋即便是层层叠叠的密集鳞片,开合起落的咔咔声。 金属摩擦声从雨幕深处传来,在前方,在四周,在众人能感觉到的每一个方向。 “啊!” 凄惨尖叫声中。 方圆阵立时缺了一角。 一位禁卫军被一股恐怖力量拉入老林深处。 惨叫声戛然而止。 紧接着,是熟悉的咔嚓咔嚓咀嚼声。 祂在进食! 赵莽、叶照秋、顾舞阳,还有二十七位禁卫军,紧紧挤成一座肉山。 人与人、身体与身体之间,几无缝隙。 好像如此,就能减轻内心汹涌澎湃的恐惧。 他们成了溟蒙汪洋上的一叶扁舟。 那头庞然大物则是惊涛骇浪。 一次又一次,欲要将扁舟砸向深不见底的海渊深处。 “殿下,撤退吧,我们不该擅闯这片大山!” 顾舞阳脸色煞白无比。 “撤退?!” 赵莽死死咬着牙齿,“你觉着这头畜生会让我们活着离开大山?” 顾舞阳面色一怔。 “他娘的,连陈姓少年刺客和其师父的面都未见着。” 赵莽轻轻拍了拍叶照秋的肩膀。 “动用底牌吧,宰了这头畜生~” “好~” 白衣少女轻点臻首,快速解下背负的古剑匣。 青铜剑匣匣盖与匣身缝隙处,贴着数张黄纸符箓。 大雨这般狂暴,符箓却神奇的滴水未沾。 叶照秋伸出素手,一张又一张,将符箓揭下。 “啊~” 又有一位禁卫军被拖走。 众人死死压制的恐惧刹那如火山爆发。 嗖嗖嗖~ 一张又一张万石弓被禁卫军拉成满月。 一根又一根千杀箭射入雨幕深处。 风声忽然变得呜咽。 好似哭声,又像是笑声。 哭泣众人即将埋葬这片大山。 讥笑众人是如此渺小,微似尘埃。 雨越下越大,风愈来愈烈。 一位又一位禁卫军,被恐怖力量拖拽进暴雨深处,消失不见。 咔嚓咔嚓咬碎骨头的咀嚼声,血肉滑入喉咙的吞咽声,犹如一只看不见的无形大手,死死扼住生者的咽喉,令人窒息。 “好了~” 白衣少女的声音,仿佛从九天之外飘来的天籁。 共计九张符箓,全被完好无埙揭下。 咔的一声。 叶照秋打开匣盖。 青铜古剑匣内,赫然躺着半根残破战矛。 古战矛通体漆黑如墨,遍布密密麻麻裂纹。 好似轻轻触碰,便会分崩离析。 “这就是国师的杀手锏吗?!” 顾舞阳盯着摇摇欲碎的古战矛,喃喃自语道。 “黑死矛,有两个特性。” 赵莽眼神明亮道:“其一,此矛只要掷出,便一定会命中目标。” 顾舞阳好奇道:“其二呢?” 赵莽从白衣少女手中接过古战矛,盯着身前一位禁卫军的后背,声音冷冽道:“其二,一命换一命!” 噗嗤一声,鲜血喷溅。 古战矛如刺入嫩豆腐般,轻而易举插进禁卫军身体。 霎时,禁卫军一身气血精华如海纳百川般,疯狂涌入古战矛内。 除却白衣少女叶照秋外,所有人都瞪大双眼。 因为自古战矛矛身内,竟听到了咕嘟咕嘟的痛饮声。 此矛宛若活物! 嘭的一声闷响。 短短数秒,那位被赵莽背刺的禁卫军,被古战矛活活吸成一具人肉干。 僵尸一样的枯瘦尸体,重重砸在湿漉漉的厚厚腐叶上。 此刻。 赵莽手中原本乌漆墨黑的古战矛,竟变得猩红如血。 仿佛在鲜血里浸泡了数千年一样。 散发出一股沁骨的杀气。 赵莽缓缓闭上眼眸,心中勾勒那头庞然大物的模样。 叶照秋、顾舞阳,还有仅剩的十三位禁卫军,严密守护的同时,心头默默祈祷。 这一矛若是杀不死,或无法重伤庞然大物,则他们绝无第二次出手的机会。 鳞片彼此摩擦的金属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众人即使睁着眼,也望不见祂究竟在哪。 很快。 勾勒完成。 赵莽猛地睁开眼睛。 紧握黑死矛的右臂高高后扬。 下一秒。 整个身体带动右臂。 血红古战矛被狠狠掷出。 仿佛一道永恒不灭的血芒划破长夜。 众人望到雨幕深处溅起亿万缕刺眼火星。 灼的眼睛剧痛无比。 紧接着,是大片大片喷溅的赤金色鲜血。 最后,是重物坠地的轰隆声响。 整片大山似乎都在微微摇颤。 倾盆大雨,骤然变成牛毛细雨。 让人不得不怀疑,这场莫名其妙的雨,实际操纵者并非老天爷,而是那头庞然大物。 短暂死寂后。 赵莽眸光闪烁道:“舞阳,带几个人去看看。” 第33章 葬灭 雨停了。 大山起雾了。 老林万籁寂静。 顾舞阳手握精钢长刀,领着五位禁卫军小心翼翼往前。 不多时,六人看到了喷溅在草木山石之上的赤金色鲜血。 好似正在燃烧的血液,传出阵阵令人心惊肉跳的磅礴生命气息。 “这头畜生,到底活了多少年?!” 顾舞阳将指关节捏到发白。 继续向前。 十数丈后。 六人停下脚步。 一双双眼睛,俱是瞪若铜铃。 不远处,那条巨蟒躺在林间,硕大无比的蟒头被黑死矛贯穿,赤血汩汩。 “呼~” 胸腔里怦怦激跳的心脏缓缓平复,顾舞阳长舒一口气。 来到近前,青年仰视毫无生机的巨蟒蟒头。 下意识伸出手掌,摩挲那些密密匝匝、层层叠叠,扣合的严丝合缝的赤金色鳞片。 “这片大山,竟能孕育出如此怪物!” 长刀划过,鳞片铮铮作响,迸出丝丝缕缕火星。 “这头畜生,血肉蕴含的精华宛若滔滔江河,比国师炼制的那些灵丹妙药还要好。” “一身赤鳞不论制成甲胄,还是熔炼为兵器,都是极为难得的神性材料。” “还有骨髓,吞服之,极大概率可延年益寿。” “还有骨头……” 自言自语声戛然而止。 顾舞阳突然就变成了一尊石像,一动也不动。 “顾大人,怎么了?” 身后,一位禁卫军轻声询问道,神情间充满了疑惑。 “咯咯~” 顾舞阳上下两排牙齿轻轻碰撞,打着颤。 青年两颗眼睛,充斥丝丝缕缕猩红血丝,几欲瞪裂。 原本已经被黑死矛贯穿蟒头死亡的庞然大物。 忽然睁开眼睛。 顾舞阳的脸,与巨蟒那颗灯笼似的眼睛近在咫尺。 赤红如血的倒竖瞳孔,散发森然邪性。 仿佛燃烧的金子般,鲜艳粘稠的要从眼眶内流淌出来。 顾舞阳内心蓦地响起一道声音。 声音声嘶力竭,怒吼着要他快逃,快逃。 然而,青年脚底仿若生根一般,挪移不了寸毫。 毫无征兆之下。 巨蟒猛地张开血盆大口。 一口将顾舞阳吞入嘴中。 首先感受到的,便是铺天盖地般汹涌呛鼻的血腥味。 紧接着,映入顾舞阳眼帘的,是数百颗尖森森的牙齿。 仿佛巨蟒口中镶着数百柄寒光烁烁的狭刀。 蟒嘴渐渐发力。 顾舞阳能清晰感受到巨蟒上下两排牙齿,缓慢而轻松的刺入自己脆弱不堪的身体。 牙尖刺入头骨,刺入大脑。 刺入胸膛,刺入心脏。 “吾命休矣~” 念头刚刚升起的刹那。 嘭的一声。 青年整个人于蟒嘴内爆裂开来。 …… 雾越来越浓,两丈外便不可视物。 白衣少女叶照秋和众人跑散了。 身后,很远很远的浓雾深处,不时响起人类临死前绝望痛苦的惨叫声。 “无往而不利,曾吸干数位天人一身气血精华的黑死矛,竟杀之不得?!” 叶照秋脸色苍凉如雪,进山前纤尘不染的白衣,而今早就沾满泥星。 湿衣裳紧紧贴在肌肤上,勾勒出少女窈窕的曼妙曲线。 “怕是师父亲临,也降服不了那头畜生!” “顾舞阳说得对,人类不该擅闯这片大山。” “或许,齐庆疾不愿告知陈姓刺客和其师父隐居地,是出于好心。” “赵莽,自求多福吧。” “我叶照秋一定要活着走出这片大山。” 白衣少女下定决心,此番若能完好无埙回到魏都,定要去闭生死关。 不入天人,皆为蝼蚁。 师父说得对。 倏地。 一股温热鼻息喷在后背。 白衣少女猛地一个激灵。 深深呼吸。 慢慢转过身子。 秋水长眸中的两颗漆瞳,微微颤动。 那颗硕大无比的狰狞蟒头,几乎填满了眼帘。 邪气凛然的赤红竖瞳,居高临下俯视着。 没有凶兽的嗜血残忍,也没有强大霸凌弱小的蔑视讥嘲。 有的,只是最为纯粹的冷血。 沁骨山风吹过。 拨开云雾。 垂首的庞大蟒头。 仰视的白衣少女。 宛若一幅绝美的水墨画。 “蟒……蟒仙!” “家师洛星河,魏国护国大法……” 白衣少女的声音骤然消失。 大片大片温热的血,喷溅在古树上、腐叶上。 这一次。 赤蟒细嚼慢咽。 因为比之那些个禁卫军,少女真的很鲜美。 毕竟武道内炼为二品搬山境。 …… “该死!该死!该死!” “我就不该进山。” “不对不对,我就不该应承此事。” “赵瑾啊赵瑾,你当真把皇兄害惨了!” 魏都七皇子赵莽手脚并用,连滚带爬,锦衣玉服上沾满了泥泞。 十步并作两步。 不怕扯着蛋的赵莽一鼓作气,冲出老林。 映入眼帘的,是一条潺潺溪流。 溪流畔,伫立着一道修长身影。 青衣飘逸。 “齐庆疾!” 赵莽紧急刹车。 青衣并未看向赵莽。 漆黑重瞳静静盯着魏都七皇子身后。 赵莽小心翼翼扭头。 嘶的一声,狠狠倒吸一口凉气。 倒映在惊恐眼眸内的,是一颗小山般的可怕蟒头。 在赵莽毛骨悚然的目光中。 赤蟒口吐人言。 “这片大山不欢迎外来者,你亦如此。” 青衣微微一笑,“兴云布雨,术法莫测。” “仅此一次。” 一人一蟒的对话,听得赵莽头皮发麻。 兴云布雨? 之前那场狂风骤雨,果真是这条赤蟒手笔! 他娘的,这究竟是蟒还是龙?! “南烛,即使你杀了这一批,那位老皇帝还会派出第二批、第三批、第四批,杀之不尽。” 赤蟒漠然道:“虫子再多,也还是虫子。能从碾碎虫子中收获愉悦,我很乐意浪费时间。” “我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青衣笑了笑,道:“可总有一天,你会不厌其烦。” “南烛,这小子令我生了心魔,我需要往魏都走一趟,将胸中的一口憋屈气痛快吐出去。” “我会向文景帝递出一剑。” “一剑过后,魏都再无人敢踏足太行山脉。” “你我,皆可落得个清静。” 青衣指了指赵莽,“这小子的命归你,他的尸体我要了。” 赤蟒淡淡吐出一字,“可。” 听着一人一蟒三言两语间便瓜分了自己。 赵莽心知十死无生。 内心的恐惧,突然消散了许多许多。 铮的一声。 魏都七皇子最后一次拔剑出鞘。 剑尖直指赤蟒蟒头。 “长虫,还有姓齐的,记住了,老子叫赵莽!” 言罢。 赵莽一往无前冲向赤蟒。 破空声中。 赤蟒轻轻甩动蟒尾。 嘭的一声。 长剑碎裂。 赵莽犹如一颗出膛炮弹,飞出十数丈后,啪叽一声重重砸在山石上。 全身骨头碎了个彻底。 仿佛一滩肉泥一样,缓缓滑落到地上。 …… 大山下了一场暴雨。 然小镇却阳光明媚,碧空如洗。 青衣扛着数十斤肉来到包子铺。 “呦,齐先生,这是什么肉?” 包子铺的掌柜笑盈盈询问道。 “早起闲来无事,便进山狩猎,运气尚可,射死了一头野山猪。” 青衣将鲜肉卸到案板上。 “肉太多了,我一个人吃不完。” “你多包些包子,给家家户户都送去两屉,这是加工钱。” 青衣将几两碎银扔给掌柜。 望着齐庆疾远去的背影。 掌柜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以德报怨,先生高风亮节~” 第34章 青衣夜仗剑 “主人,酒来啦~” 小旋风如人直立,抱着一坛酒快速从不周山下冲到洞窟前。 化为人形,赤脚盘坐洞口的朱九阴接过酒坛,扯去红布,仰头咕嘟咕嘟灌了几大口。 清冽酒水入喉,辛辣滋味直冲脑鼻,脏腑火烧火燎。 总算压住嘴里的浓烈血腥味。 “好酒~” “嗝~” 朱九阴舒舒服服打了一个饱嗝。 一口气将剩余酒水全部饮尽,朱九阴抽出插在腰间的黄铜旱烟杆,开始喷云吐雾。 “小旋风。” “主人请吩咐。” 朱九阴询问道:“静春学堂的齐先生是在小镇,还是已经出发前往魏都了?” 小旋风一边趴在酒坛口嗅着酒香气,一边回道:“没看见,光顾着给主人偷酒了。” “别闻了,下次给你留一些,去洞里吃果子吧。” “哦哦。” 轻吸一口旱烟,喷出两道烟柱,朱九阴赤红竖瞳看向插在身前的古战矛。 两个时辰前的狩猎行动中,魏都七皇子赵莽关于此根古战矛的介绍,当时数十丈外的朱九阴听得一清二楚。 黑死矛。 魏国护国大法师洛星河的压箱底牌。 此矛有两大特性。 其一,只要掷出,则一定会命中目标。 其二,一命换一命。 武道外炼区区七品境的蝼蚁,赵莽投掷此矛,竟能贯穿朱九阴蟒头。 “若非烛龙真身不老不死不灭,那一矛已将我送走。” 熄灭旱烟,朱九阴站起身来。 心神一动,系统面板立刻浮现于眼帘。 【宿主:朱九阴 寿元:长生(不老不死不灭) 真身:烛龙(幼蛇期) 修为:37.8米幼蛇(1000米后进阶至凶蛟期)】 “吞食三十余位武道外炼七品、八品武夫,一位武道内炼三品金刚境,一位武道内炼二品搬山境。” “蛇身长度竟由30.7米暴增至37.8米。” “可喜可贺。” 可惜被不周山永世镇压,无法离开这片大山。 否则仙罡如此广袤,大小武夫恰似满天星斗。 都将成为朱九阴血食。 “如果能将齐庆疾吞食……” 效果肯定很赞。 【师徒返还系统:生效中 徒弟姓名:陈梦飞 天赋:天生剑胎 年龄:十五岁 修为:武道外炼六品(1.2\/100)】 “可算六品了~” 阿飞离开时,修为是七品(98\/100),而今终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不知不觉,飞鸟出笼已经快三个月了。 “也不知猪大肠是否寻到阿飞~” 【剩余可支配自由时间:二十三天又六个时辰(282个小时)】 “也不知猴年马月才能攒够一年假期~” 朱九阴穿越此界已有二十六年,去得最远的地方,就是二三十里外的清平镇。 祂也想出去浪。 奈何现实不允许。 “系统,支配两个时辰自由时间。” 【此次支配时间:两个时辰 倒计时:04:00:00 请宿主确认。】 “确认~” 【倒计时:03:59:59 03:59:58 ……】 朱九阴一把拔起黑死矛,走出洞窟。 很快来到山下的溪流畔。 不远处,数十只麻雀以喙啄水。 朱九阴举起黑死矛瞄准。 嗖的一声。 天地间,一道乌光划过。 破空声中,摇摇欲碎的古战矛噗嗤一声,将一只麻雀贯穿。 等朱九阴来到近前,拔起黑死矛。 被矛头钉死的麻雀早已成了皱巴巴的肉干,就连羽毛都失去了光泽。 朱九阴缓缓闭上赤红竖瞳,脑海里勾勒被惊飞的麻雀群中的某一只。 很快,朱九阴睁开眼眸,目光望向数百丈外的森海深处。 肌肉紧绷,臂膀骤然发力。 “轰~” 鬼哭狼嚎的尖啸声中,通体散发隐隐血芒的黑死矛,刹那便不见踪影。 一炷香功夫后。 深山老林中。 朱九阴拔出深深插入古木躯干的黑死矛。 暴虐的血芒不知何时消散。 矛身串着一只麻雀尸体。 “威力很恐怖,可惜有去无回。” “一旦掷出太远,可能会被别人捡走。” …… 一个时辰后。 经过多番测试,朱九阴总算深刻了解黑死矛。 首先,一命换一命这个特性有着很大的桎梏。 例如麻雀一命,只能换得麻雀、喜鹊、黄雀、百灵鸟等相近体型生命体一命。 麻雀一命,无法换得山狼、山猪、老虎等体型庞大生命体一命。 至关重要的一点。 同一个人使用黑死矛,第一次是一命换一命。 第二次则变成两命换一命,第三次四命换一命,以此类推。 日薄西山。 大山深处。 “嗷呜~” 嘭的一声,地面震动。 朱九阴用黑死矛刺死一头三百余斤的山猪。 咕嘟咕嘟吞咽声中,乌漆墨黑的古战矛,很快变得猩红如血。 那些遍布矛身,密密麻麻的裂纹一开一合,好似饥渴的人嘴一样。 感受着血矛汹涌磅礴的嗜血杀机,朱九阴脑海里渐渐勾勒出齐庆疾的模样。 …… 小镇悦来客栈。 纤纤玉手抓起一个大肉包,蘸了一点辣酱塞进嘴里。 “这包子好香,用的什么肉?” 流风一边咀嚼,一边询问道。 候在一旁的小厮谄媚一笑道:“这是疾风巷的黄家包子铺送给小人的。” “小人尝了一个,感觉很香,便给大人送来了。” “听包子铺的掌柜说,用的是山猪肉。” 流风吃完一个又拿起一个。 “怪不得。” 摸出几两碎银打发走店小二,流风快速将两屉包子消灭完毕。 推开窗户,天边火烧云。 夜幕即将降临。 望着镇口方向。 流风一颗心沉入谷底。 “七殿下……回不来了吗?!” “陈姓少年刺客那位师父,到底何许人也?” “连国师压箱底牌都杀之不得!” 大日彻底西沉。 流风策马离开小镇。 “连折两个儿子,陛下定会派出国师~” “陈姓少年刺客与其师父身陨道消之时,亦是我流风下黄泉之日~” 内心思绪翻涌间,流风眼角余光突然瞥见廊桥上伫立着一道青衣。 “吁~” 流风猛地一拉缰绳。 战马一声嘶鸣,前蹄高高扬起,又重重落下,踩得尘土飞扬。 看着廊桥上腰悬木剑的青衣,还有吐着舌头的大黄狗。 流风赶忙下马,遥遥抱拳道:“见过齐先生~” 青衣背负双手,走下廊桥,来到流风身前。 女人臻首轻垂,不敢与青衣重瞳对视。 “抬起头来。” 青衣嗓音温润如玉。 流风缓缓抬头。 映入眼帘的,是一根手指。 轻轻点在女人莹白额心。 “大黄,马有了。” “主人带你去领略魏都繁华。” 青衣将大黄狗抱起,小心翼翼放在马背上。 随即牵起缰绳。 一人一剑。 一马一狗。 踩着铺满盐的古道。 迎着清爽的晚风。 渐行渐远。 廊桥边。 身着鹅黄色衣裳的女人,突然仰天栽倒。 嘭的一声。 身躯如瓷瓶坠地,轰然破碎。 皓月下。 轻轻哼唱的青衣蓦地停下脚步。 猛然回头,望向不周山的方向。 裸露在外的肌肤上,汗毛坚立如针。 “这可怕的被贯穿脑袋的强烈既视感是怎么回事?!” …… ps:点点催更,看看广告送个免费礼物,谢谢啦。 第35章 飞鸟落灵石 初冬,万物萧瑟。 崇山峻岭一隅。 山崖下的洞穴内。 冰冷粗粝的地面上散落着一些野兽骨骸。 一堆干草上,上身寸丝不挂的清秀少年眼眸紧闭,正在打坐。 胸膛前,赫然镶着一只鲜红如血的手掌印。 少年突然睁开眼睛,喉头一甜,噗嗤一声,吐出一口滚烫的血。 “这火毒,还真是难以祛除,如跗骨之疽~” 少年正是出笼已有三个多月的阿飞。 那夜刺杀魏都九皇子赵瑾,阿飞挨了四品之境的回雪结结实实一掌。 火灼掌中蕴含的火毒侵入肌体,脏腑日夜火烧火燎,仿佛置于通红铁板上,滋滋冒烟。 轻轻摩挲胸口的鲜红手掌印,阿飞陷入沉思。 “放任火毒不管,短则两三月,长则半年,五脏六腑便会被烧融。” “而祛除火毒最好的办法,莫过于用真气化解。” 武道一途,外炼锻体,内炼养气。 九品至四品武夫,皆为外炼。 三品金刚境、二品搬山境、一品倒海境为内炼。 外炼武夫,体内是没有真气的。 “而今我之修为乃六品,距三品金刚境遥遥无期。” 阿飞剑眉微蹙。 “《落英剑法》中,有整篇的顶尖内炼功法,只能涉险一试了。” 外炼与内炼,之所以云泥之别,差的就是真气二字。 外炼武夫只有蛮力,而内炼武夫真气充盈,不仅不惧酷暑严寒,还可聚气成刃,削铁如泥。 搬山倒海,可不仅仅只是境界名称那么简单。 之所以必须得修成四品境才能着手内炼,是因为引气入体的过程极为危险。 莫说凡夫俗子,即使五品巅峰,胆敢提前引气入体,轻则经脉尽断,落得个残疾废人,重则肉身四分五裂,身陨道消。 “这些年来,师父的赤香果也不知吃了多少。” “六品境的我,肉身、筋脉坚韧程度不比四品武夫差。” 轻语声中,阿飞缓缓合眼。 “非彼无我,非我无所取。是亦近矣,而不知其所为使。” “若有真宰,而特不得其眹。可行己信,而不见其形,有情而无形。” 阿飞一边默念,一边平心静气感应天地间亘古长存的气。 不愧天生剑胎,前后不过半炷香功夫,阿飞便感知到了气的存在。 洞穴内、洞穴外。 天上、地下。 气,无处不在。 按照落英心法,阿飞双手各掐玄奥印决。 小心翼翼吸了一缕气。 “嘶~” 头发丝一样的气进入身体后,好似一根银针一样到处乱窜。 穿透一根根血管、一根根骨头、一块块肉。 阿飞猛地倒吸一口凉气,牙齿死死咬着嘴唇,疼的额头直冒冷汗。 抱元守一,排除心中杂念。 心神快速清静下来的阿飞,以意念强行控制那丝仿佛脱缰野马的气,一点点往胸口处牵引。 最终,一缕气没入鲜艳手掌印。 霎时,如一滴水落入沸腾油锅。 轰的一声。 一股无形火焰,瞬间将阿飞吞没。 …… 洞穴外数十丈有条波涛汹涌的大河。 此刻,河畔。 一只比小狗崽还大的肥硕白毛鼠,头戴一顶虎头帽,如人直立,正捧着一条河鱼狼吞虎咽。 “啊~” 凄厉惨叫声骤然传来。 猪大肠一个激灵,赶忙扭头望向身后。 却见少年披头散发,犹如一头疯魔的猎豹,嗖的一声,直直扎入大河。 眨眼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这……” 猪大肠捧着半条鱼,黑熠熠的鼠眼中露出人性化的错愕。 “这是……自杀了?!” “总算可以回去交差了!” …… 碧空如洗,初冬的晌午,阳光还算暖和。 西庄村外,白马河畔。 有妇人浣衣,有孩童玩闹。 “我这手打水漂的功夫,已然练习两年半,虎子,你拿什么跟我比?” 一名八九岁的男孩,捡起一颗石子,微微侧身,狠狠撇出。 嘭的一声,水花四溅。 河中不知为何荡漾开一片猩红。 “铁柱,那好像是……一个人!” “妈呀,娘呐,我杀人了!” 阿飞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中,他是一只鸟。 一直飞一直飞。 他太累了,便想落在树梢歇息一会。 可惜失败了。 没能抓住树梢,直直往下栽落。 这才发现,自己竟然没有脚。 恐怖的下坠感,令阿飞猛地坐起身子。 “呼~” 剧烈喘息声中,阿飞抹了一把额头冷汗。 神色警惕,第一时间环视四周。 窗明几净,陈设简单。 被褥枕头上,弥漫着女儿家的淡淡芳香。 一间女子的厢房。 轻舒一口气。 阿飞低头扯开陌生衣裳的衣襟。 胸口原本鲜艳如血的手掌印,色彩正在逐渐变得浅淡。 再有十天半月,火毒便会彻底祛除。 心头一块大石可算落了地。 脑袋微微发懵发麻,阿飞下意识摸了摸后脑勺。 “嘶,好痛~” 扯下白布。 其上点点血迹。 “这是谁把我脑袋砸破了?!” 强撑着虚弱身子,阿飞下床穿上草鞋,走出厢房。 日薄西山。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小村落。 土地平旷,屋舍俨然。 阡陌交通,鸡犬相闻。 家家户户烟囱中升起袅袅青烟。 阿飞一时竟有些恍惚。 “小哥,你可算醒了。” 吴侬软语的声音回荡耳畔。 回过神来的阿飞看向某一处。 灶屋门口,站着一位亭亭玉立的少女。 约莫十四五岁的少女眉目如画,小脸上镶着一双顾盼生辉的桃花眸儿。 盈盈一笑,春波潋滟。 被浆洗至发白的衣裳下,纤细身子透着一股青涩气息。 对少女略有些羞涩的笑容视而不见。 阿飞轻声问道:“我的剑呢?” “剑在箱子里呢,小哥先把这碗姜汤喝了。” 少女来到近前,将热气腾腾的姜汤递给阿飞。 “谢谢。” 也不知在那条河里泡了多久,确实感染了风寒。 阿飞道谢后,只是接过白瓷碗,却没有喝。 心窍玲珑的少女从灶屋又拿来一只碗。 “小哥,太多了,快溢出来了。” “昨夜霜降,妹妹遭了些寒气,烦劳小哥给我倒些。” 一碗姜汤,倒给少女半碗。 待少女尽饮,阿飞这才咕嘟咕嘟一口喝光。 虽是救命恩人,然师父严词教导过,防人之心不可无。 “姑娘,我的剑~” “小哥随我来。” 厢房内。 少女打开一口红木箱。 瞬间一股好闻的皂角粉味扑面而来。 箱子里,红红绿绿的衣裳叠的整整齐齐,最上面放着一柄普普通通的铁剑。 “虎子想要强玩,我把他给打哭了。” 少女将铁剑交给阿飞。 “小哥,你从白马河上游一路飘来,即使昏死,也依旧死死握着这柄剑。” “它对你很重要吧~” 少女好奇道。 阿飞点点头,“这是我师父送我的剑。” “师父~” 少女喃喃。 将铁剑悬佩腰间,阿飞冲少女抱拳一拜,“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不知姑娘芳名?” 少女唇红齿白道:“我叫兰香,兰花的兰,香草的香。” 阿飞郑重道:“我叫阿飞,飞鸟的飞。” “兰姑娘,师父和娘亲都教我,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我欠你一条命。” “兰姑娘,” 阿飞神情肃穆道:“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尽管吩咐。” 少女轻笑道:“你就这么迫不及待想报恩?” 阿飞点点头,“除师父外,我不想欠任何人。” 思量了一会。 少女乌黑卷翘的睫毛轻颤道:“既如此,小哥你便做我夫君吧~” 第36章 余家贫,故寸恩不欠 接下来几日,阿飞便暂居兰家。 通过与少女交流,阿飞得知村落唤作西庄,距灵石县只有四五里地。 兰家共计三口人。 兰父兰母已是花甲之年,兰香属于老来得女。 兰父早些年得过一场重病,平日里勉强操持农活,兰母和兰香接了一些灵石县大户人家的针线活,家境虽说并不殷实,但基本的吃饱穿暖还是没问题的。 天越来越冷。 清晨。 兰家西厢房内,阿飞早早起床。 穿上兰香昨夜拿来的棉袄棉裤,外头再套上粗布麻衣,阿飞拉开房门来到院里。 旭日东升,是个好天气。 吐出一口白气,阿飞拿起扁担,拎着两只水桶出了院门。 行走在阡陌上的阿飞思绪翻涌。 “救命之恩,怎能不报~” “可是,具体该怎么报呢?” 总不能真做兰家上门女婿吧? 虽说兰香很漂亮,恰逢豆蔻年华,含苞待放。满头青丝乌黑柔亮,如瀑一样垂满整面后背。 尤数那双眼睛,宛若桃花瓣一样柔美细腻。 “师父说过,一名真正的剑客,可以为剑痴狂,嗜酒如命,唯独不能被女人所羁绊。” “风会让剑变得轻盈,而感情会让剑变得沉重。” “况且,我的梦想是东海汹涌激荡的波涛,是北国绵延千万里的冰川,是招摇山从天而落的星河,绝非两人一屋,三亩良田,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飞鸟的归宿是天空,而非笼子。 不知不觉,目的地到了。 阿飞抬眼望去。 村尾水井旁有两人。 一位约莫二十七八年岁的妇人,一位八九岁的孩童。 妇人面朝孩童,抓着缰绳,将井内水桶往上提。 孩童蹲在石墩上,黑漆漆的大眼睛死死盯着妇人某处。 阿飞顺着男孩目光望去。 妇人宽松衣襟下,两物犹如成熟毛桃,垂挂枝头沉甸甸。 悄无声息来到近前,阿飞猛然一掌落下,拍在男孩肩头。 “嗷呜~” 男孩一蹦三尺高。 “哼~” 妇人冲阿飞重重冷哼一声,扁担挑着两桶水,翘臀一扭一扭,快速远去。 “飞哥,你来的真不是时候!” 男孩抱怨道。 阿飞淡淡一笑,“我师父说过,色是刮骨钢刀,虎子,你年纪还小,把握不住。成天爬墙扒窗,小心泄了元阳。” “另外,这儿不是家里,注意素质。” 阿飞指了指某处微微隆起。 男孩低头一瞧,赶忙提臀收腹。 随即大拇指压着中指,冲裤裆位置狠狠一弹。 低声咒骂道:“没骨气的东西!” 抬眼看着阿飞悬佩腰间的铁剑,唤作虎子的男孩心痒难耐,“飞哥,不是我精虫上脑,而是年龄快到了。” “村里绝大多数十三四岁的男孩姑娘,就已洞房花烛,同床共枕造小人。” 打水的阿飞头也不回道:“你不才九岁嘛,早着呢。” 虎子眼珠滴溜溜一转,道:“飞哥,我答应你,打今儿起再也不夜扒寡妇窗了。” “孺子可教也。” “飞哥,把剑让我耍耍呗。” “乔寡妇的身材当真丰腴,今夜爬墙叫我一起。” “飞哥!我的好哥哥,就让我耍耍呗,就一会儿。” …… 将兰家三口水缸全部挑满。 用过早膳后,阿飞背起兰父的牛角弓和箭囊,带着虎子,一少一小直往村外的深山老林奔去。 救命之恩,本就难报。 暂居之所与一日两餐再麻烦兰家,阿飞更会过意不去。 日薄西山。 阿飞扛着一头两百多斤的山猪走在前头。 虎头虎脑的虎子,身上则挂满了山兔山鸡。 由于距灵石县很近,所以西庄村有专门收野物的人家。 夜幕降临。 阿飞和虎子走出村落大户张家。 山猪加上五只山兔、三只山鸡,共计卖了一贯钱外加四百九十一枚铜板。 山兔山鸡便宜,九成五都是整头山猪所得。 阿飞拿了一贯一千枚,将另外的接近五百枚递给虎子。 接过沉甸甸的钱袋。 虎子伸手摸出数枚塞进裤裆,将绳子系紧,把钱袋又丢给阿飞。 “咋了?嫌少?” “嫌个屁!” 虎子撇撇嘴,“野物都是你打的,我就跑跑腿,分走三分之一,太不像话。” “小时候想吃糖葫芦,偷了邻家爷爷的钱袋。” “他娘的,大了才知道,原来一根糖葫芦只要一枚铜板。” “灵石县那个狗曰的小贩,三根糖葫芦就将我一百多枚铜板全哄骗去了。” “没了棺材本,邻家爷爷气的没几日就一命呜呼。” “尸体用破草席卷着,那场葬礼,别提多寒酸了。” “他娘的~” 男孩死死咬着牙齿,“后来,我差点被那个王八蛋小贩打死,可算要回三十九枚铜板。” “知道爷爷爱喝酒,我便全给他老人家买酒了。” “一滴不剩,全倒在坟头。” “后来去学塾鬼混了半年,夫子教了数千个字,可我只记得八个。” “夫子气的不行,骂我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污也,天天挨板子。” 看着男孩通红双眼,阿飞轻声道:“你记住了哪八个字?” 男孩狠狠吸了吸鼻子,“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 夜色深沉。 在兰家正屋用过晚膳后,阿飞早早回到西厢房。 怀抱铁剑,坐在板凳上思量。 “而今我十五岁,在西庄村待上五年。就靠打猎,一年攒下四两,五年就是二十两。” “我的命,应该值这么多吧~” “届时年满二十,启程回家,让师父为我举行冠礼。” “之后再出发,第一站东海,第二站招摇山,最后一站去看北国冰川。” “唉,咋就欠下这么大的人情~” 少年轻叹一口气。 “嘎吱~” 房门被推开,兰香抱着一双靴子走了进来。 “飞哥,这是我亲手给你做的长靴,试试合脚不~” 深知拒绝后,少女定会伤心好几个晚上,阿飞无奈接过,准备明日寻个借口,予一些铜钱。 “兰姑娘,我比你大不了几岁,以后还是叫我阿飞吧。” “对了,明儿我要搬去小虎家,那边有闲置空房。这几日多有叨扰,麻烦伯父伯母了。” 兰香坐在椅子上,纤纤玉手撑着脸颊,桃花眸儿一眨不眨盯着阿飞。 “飞哥……” “别,还是叫我小哥吧。” “小哥,你是否欠我一条命?” 阿飞郑重点点头。 少女眼睛亮晶晶道:“那你答应我三件事,做到以后,咱们两不相欠。” “请说。” 少女狡黠道:“第一,必须住在我家。” 阿飞犹豫了一会,道:“可以,但我必须得付租金,还有一日两餐的膳食费。” “飞……小哥,你就这么不愿欠人情吗?我也不行?” 阿飞轻声道:“余家贫~” “剩下两件事呢?” 盯着阿飞俊朗面庞的少女,也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蛋忽然一片酡红,仿佛喝醉酒一样。 那双略显迷离的桃花眼内,潋滟春水粘稠的好似要流淌出来。 不知为何,阿飞胸腔内的心脏突然一颤。 女子脸红,是世间极美的风景。师父诚不我欺也。 “小哥,另外两件事等想好了再告诉你。” “晚安,明儿见。” 少女起身离开。 临走前,还调皮的冲阿飞眨了一下右眼。 “嘎吱~” 门被带上,轻轻关紧。 鼻尖,萦绕着少女淡淡体香味,很好闻。 阿飞紧紧握着铁剑。 喃喃道:“师父,徒儿堕落了~” …… 漂流至西庄村的第十七日。 体内火毒终于被连根拔除。 这一日。 山林中。 阿飞两颗漆瞳盯着十数丈外的山兔,正欲拉弓搭弦,林外突然响起急促脚步声和小虎恐慌叫喊声。 “飞哥飞哥,大事不好啦。” 第37章 进退两难 “飞哥,兰家老爷子几年前得了一场重病,整日呕血,茶饭难咽。” “为了活命,兰家奶奶借了一笔羊羔利。” “兰香姐说,那笔羊羔利共计五两银子,已于去年还清。” “可那群王八蛋,仍是隔三差五便来兰家打砸。” “今儿唤作白柳的头目,又领着数位彪形大汉前来,已将兰家院门给堵了。” “这次的阵仗比以往都大,我觉着白柳这群无赖要么见钱,要么见血。” “飞哥,姓白的那伙人平日里嚣张跋扈,无法无天,他们是真敢杀人,你快走吧。” “飞哥,走啊,你回去干嘛?!” 山林间,虎子死死抱着阿飞一条胳膊,将少年往西庄村的反方向拉。 “飞哥,你虽说比我大六岁,可咱们能尿到同一个壶里,我不想你出事。” 虎子别看个头小,但力气着实大,拉的阿飞踉踉跄跄。 “虎子!” 阿飞板起脸来,吓得虎子不敢再发力。 看着虎子那双通红的眼睛,扁着小嘴的委屈模样,阿飞轻轻揉了揉男孩脑袋。 “虎子,那天白马河畔那么多人,唯有兰姑娘一跃而下,跳进冰冷刺骨的河流中,咬紧牙关,竭力将我拖上岸。” “师父,娘亲,还有翠儿姐不止一次教我,做人,要知恩图报。”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只要是人,嘴巴稍稍开阖,便能轻松吐出这九个字。” “但真正能做到的,少之又少。” “明知救命恩人身陷险境,我又岂能置若罔闻逃之夭夭?” “虎子,” 阿飞轻轻拭去男孩眼角泪水,柔声道:“咱们是男人。男人,得知报~” “可……可是飞哥,白柳真的很残忍,我曾亲眼见过他将一位欠债者的喉咙,生生咬穿。” “他就像一头嗜血的狼,我不想你有事!” 虎子哽咽道。 “放心虎子。” 阿飞轻语道:“师父不仅教过我滴水之恩,涌泉相报,还教过我遇事不决,风紧扯呼。” “我并非不撞南墙不回头,不见棺材不掉泪的一根筋。” …… 西床村。 兰家小院屋檐下,摆着一张小桌。 桌上搁着一碟咸菜,一碗热气腾腾的红糖水,还有一小筐刚出笼的窝窝头。 数位大汉堵着兰家院门。 花甲之年的兰父蹲在灶屋门口,吧嗒吧嗒抽着老旱烟,皱纹里镶满了忧愁。 兰母陪在兰父身旁,手足无措。 至于兰香,因为尚未过门,嫁做人妇,不方便抛头露面,所以待在东厢房内。 小马扎上,坐着一位约莫二十来年岁的青年。 青年身着劲装,腰悬狭刀,极细极长的眼眸透着一股阴冷寒意。 左边脸颊有条从上至下的刀疤,缝合线口密密麻麻,远观青年面庞好似爬着一条狰狞蜈蚣。 此刻,青年左手筷子,右手窝窝头。 将咸菜咬得咔哧咔哧,脆响声声。 一口气吃掉六七个窝窝头,再配着咸菜,将一大碗红糖水大口大口饮尽。 青年抹了一把嘴,舒舒服服打了一个饱嗝。 “幼时家乡闹饥荒,莫说窝窝头,有时一连两三天,连口干净水都喝不上。” 青年抽出插在腰间的玉嘴旱烟杆,点燃后猛吸一口。 喷云吐雾间,青年眼神迷离道:“一日,老娘于干涸河床寻到大片狗尾草。” “采来草籽,当粟米熬煮成粥。” “我一口气便干光三大碗。” “翌日,草籽极难消化,于腹中板结,令我痛不欲生。” “老娘找来一截树枝,对着我肛部挑戳。” “即使已经足够小心,却还是将我弄伤,肛部鲜血淋漓。” “两三日后,肛部腐烂,再加上抓心挠肝的饥饿感,还有严重的营养不良,我颓然倒在老娘怀中。” “后来,老娘割肉喂子。” “她死了,我活了。”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沾过半点荤腥,再也没浪费过丝毫粮食。” “用膳时,那怕掉在土里的米粒,我都要捡起来吃掉。” “菜盘中留余的汤汁,我亦会掰一块馒头,擦得干干净净。” “追究根底,想要在这混浊世道勉强生存,三亩良田足矣。” “然生存和生活,天壤之别。” “想生存,得吃粮。想生活,得吃人。” “想生活的很好很好,天天穿着绫罗绸缎,餐餐吃着大鱼大肉,就得攀附士族。” 说到此处,青年在兰父兰母疑惑目光中,轻轻拍了拍腰间狭刀。 “我们这种下层阶级,撑死了也就舞枪弄棒,吓吓同为下层阶级的可怜鬼。” “即使吃人,莫说一辈子,便是十辈子,嚼在嘴里的也只能是下层鬼粗糙塞牙的死肉。” “想由生存跃升至生活,作为下层阶级的我们,有且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当上层阶级的狗。”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只要见了主人,就吐舌头摇尾巴。” “终有一天会把主人逗开心,他从指缝里露出那么一点点,都够下层阶级的我们舒舒服服活上十数年。” 言罢。 青年两边嘴角微微翘起,露出一张灿烂笑脸,看向兰父兰母。 “两位,县太爷欲娶兰香姑娘为第二十七房小妾。” “如此泼天福缘,你们兰家祖坟就是冒上一千年一万年的滚滚青烟,也休想求来。” 青年循循善诱道:“只要你们同意,之前羊羔利的二十两利息便一笔勾销。” “除此之外,县太爷还会给两位建一座西庄村最豪华的二进庭院。” “还会赐予两位百亩良田,十数位精心培养的丫鬟仆人。” “锦衣玉服,山珍海味,白花花的银锭,黄灿灿的金条。” “凡此种种曾经触不可及的美好事物,眼下近在咫尺。” “两位当真不心动吗?” 兰父兰母陷入沉默。 不心动? 怎么可能。 只要是人,便有贪欲。 然两位老人深知,灵石县县太爷陈翀非人哉。 凡是被县太爷纳入陈府的小妾,短则三四月,长则一两年,便会香消玉殒。 原因只有一个,那便是县太爷玩腻了。 每个小妾最终结局不外乎两种。其一,听话的被送去县太爷自家青楼,整日承欢男人膝下。 毕竟是县太爷看上的女子,容颜俱是千里挑一的极品,对灵石县那些大户人家的老爷、公子,有着极强的吸引力。 能玩县太爷的女人,谁不激动兴奋? 其二,不愿进青楼为县太爷赚银子的,便会被赏赐给县衙一众捕快。 豺狼堆中,绵羊岂能苟活? 绝逃不脱被活活凌虐致死的下场。 最重要的一点,兰香乃兰父兰母老来得女。 没有哪个当爹做娘的,会狠心把掌上明珠往火炕里推。 兰父放下旱烟杆。 黄浊眼眸看向唤作白柳的青年。 缓慢而坚定的摇了摇头。 “呵呵~” 青年咧嘴一笑。 脸庞上的蜈蚣仿若活了过来。 第38章 血簪 “兰老爷子,” 白柳从小马扎上站起身来,将旱烟杆重新插回腰间。 “两位可知,今儿我若不能带着好消息回去复命,县太爷会如何?” “他会将我,连带手底下这群兄弟扒皮抽筋,剁碎后喂狗。” “他还会砍下你兰家三口人的头颅,高挂城楼威慑民众。” “两位,别让我难做~” 白柳手掌轻轻握住狭刀刀柄。 兰父将兰母护在身后,沉声道:“剥肤椎髓,欺压百姓,搞得民怨沸腾,他陈翀就不怕魏国律法吗?!” “律法?!” “哈哈~” 白柳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捧腹大笑,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数息后,大笑声戛然而止。 白柳擦去眼泪,讥讽道:“所谓律法,不过上层阶级用来奴役下层阶级的手段。” “说得难听点,律法就是套着狗儿的项圈,是束缚狗儿的绳子,是主人手里的鞭子。” “县太爷,即是灵石县的天老爷,这就是赤果果的现实。” 兰父气的佝偻身子不断摇颤,指着白柳,嘴唇哆哆嗦嗦,却说不出哪怕一个反驳的字。 “我的耐心,快要耗尽了!” 白柳冷声道:“动手,先将兰母抓走。” “今儿剁一根手指,明儿砍一只手掌,后天挖一只眼珠。” 白柳看着东厢房,冷冷一笑,“我就不信届时兰姑娘还能稳坐钓鱼台。” 堵着兰家院门的数位大汉,立刻凶神恶煞向着兰父兰母扑去。 “住手!” 东厢房内,突然响起一声娇喝。 白柳露出一抹奸计得逞的笑容,无言挥了挥手。 大汉们立刻退下。 “嘎吱~” 东厢房门被拉开,一身素衣的少女,缓步走了出来。 纤纤玉手死死握着一根玉簪。 簪尖抵在白嫩细腻的脸蛋上。 “香儿,你要干什么?快把簪子放下!” 兰父兰母惊惶失措。 少女看着白柳,桃花眸一片决然。 “姓白的,县太爷不就看上我这张脸了吗~” “回去告诉他,花瓶裂了!” 言罢。 少女猛然发力。 簪尖扎入皮肉,狠狠划下。 霎时玉面盛放灿烈桃花。 白柳不慌不忙,一个闪身,拔刀出鞘。 锋芒逼人的狭刀刀刃紧紧贴在兰父脖颈肌肤上。 嘭的一声。 兰母吓得一屁股跌坐在地。 “兰姑娘,” 白柳面庞上挂着一抹淡然笑意,“把簪子放下,听话~” 眼看薄如蝉翼的刀刃镶进爹爹皮肉,流出鲜艳殷红。 少女顿时泄气,颓然垂下手臂。 叮的一声。 玉簪落地,摔的粉碎。 被士族盯上的穷人,就连死,也是一种奢求。 “可惜了~” 白柳目光从碎簪上收回,语气漠然道:“兰姑娘,你太愚蠢了。” “真以为自毁容貌,县太爷便会放过你一家三口?” “得亏只有一道划伤,再多一道,毁了县太爷的雅兴,他会命人将你一家三口身上的肉,一片一片刮下来。” “兰姑娘,既你……” “啊!” 惨叫声中,狭刀落地。 整条胳膊酸麻刺痛的白柳,死死盯着那颗深深镶入院墙的石子。 石子,并没有打在白柳手上,而是击在了狭刀上。 ‘好可怕的力量,好精绝的巧劲!’ ‘若非手下留情,我这只右手难保~’ 收起眼底的惊骇与狠辣,白柳转过身子望向院外。 惊魂未定的兰父兰母,还有兰香,包括数位堵着院门的彪形大汉。 所有人的目光,全部望向那位身着粗布麻衣,腰悬铁剑的俊秀少年。 自动忽略了少年身边的虎子。 阿飞往前一步。 大汉们立刻分列两旁,让出一条路。 走进院里,阿飞目光先从兰香鲜血淋漓的脸庞上扫过,随即看向右胳膊微微发颤的青年。 轻声道:“伯父伯母欠了你们多少银两?我来还。” 白柳摇摇头,一言不发。 捡起狭刀,领着一众手下,快速远去。 阿飞略显错愕。 等再也望不到一行人背影,阿飞来到少女身旁,从衣袖里取出手帕,递了过去。 “谢谢你小哥。” 兰香接过手帕,轻轻擦拭脸颊鲜血。 阿飞看向兰父兰母,疑惑询问道:“伯父伯母,那群人不是来要账的吗?” “唉~” 兰父轻叹一口气,道:“此事,说来话长,灵石县……” “爹!” 兰香瞪了兰父一眼,后者知趣闭嘴。 兰母摇摇头,深知自家女儿这是不愿无辜少年卷入这场风波。 这场暂时停歇的风波。 …… 既兰父兰母还有兰香不愿告知,阿飞也不会打破砂锅问到底。 半个时辰后。 少年领着虎子,两人往村外深山老林走去,准备继续狩猎。 “奇怪,姓白的王八蛋不是来要账的吗?” 虎子皱眉道:“莫非我爷爷是在诓骗我?”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顿了顿,阿飞继续道:“师父教我,除了自家事,做人要铁石心肠,莫把别家棺材抬自家哭。” “所以,” 阿飞拍了拍虎子脑袋,道:“莫为别家事劳心费神了,做人嘛,开开心心最重要。” “嘿嘿,飞哥金玉良言,小子铭记于心。” 虎子嘿嘿一笑,不好意思道:“飞哥,你那手惊世骇俗的弹石绝活,能不能教教我?” 阿飞点点头,“你只要不玩我的剑,其它都好说。” …… 太阳高悬天心,冬天难得的暖和日子。 灵石县祁龙巷,曹家府邸。 后花园内,一位身着锦衣,约莫三十来年岁的男人,正与妻儿一起晒着太阳,吃着糕点。 一家三口神情间俱是充满了惬意。 男人唤作曹刚,乃灵石县县衙唯一一位捕头,手下管理着数十位捕快。 莫说县级别的捕头,饶是府级,一年俸禄,也比不得曹刚一个月。 任职捕头短短九年,曹刚便在灵石县最繁华的地段,买下这座三进大宅院。 手里,还有数千两雪花纹银,数十根灿灿金条。 原因只有一个。 武道外炼五品巅峰境的曹刚,乃灵石县第一高手。 当然,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曹刚还是县太爷陈翀最为依仗的心腹,没有之一。 九年前,县太爷恩师户部侍郎唐大人六十寿诞。 县太爷欲亲自前往魏都祝寿。 为此拿出全部身家搜罗奇珍异宝,只为博恩师开怀一笑。 功夫不负有心人,栖霞府还真有县太爷所需珍物。 奈何银钱不够,缺了将近万余两。 那晚,月黑风高。 县衙上百名捕快乔装打扮成山匪。 里应外合之下,轻松冲进灵石县,大肆烧杀抢掠。 共计九十七名捕快,抢掠所得一万三千余两。 曹刚一人就占了两千七百余两。 正因如此,县太爷陈翀才将当时还是末等捕快的曹刚,一把提至最高等级的缁衣捕头。 “我之一切,都是陈大人赐予的~” 曹刚仅一日,便会自言自语此话数十遍。 一遍又一遍提醒自己,陈大人就是天。 文景帝若是下旨让曹刚砍下妻儿头颅,男人或许还会犹豫一番。 可若是陈大人下令,男人会毫不迟疑。 脚步声由远而近。 曹府管家进入后花园。 俯在曹刚耳畔轻声道:“大人,白柳求见~” …… ps:感谢‘土夏’和‘爱吃香蕉慕斯的白玉清’的花,多谢支持。 感谢‘迷迭莳萝’的礼物,三克油。 感谢道友们的倾力支持。 验证期的成绩不能说好,只能说一塌糊涂。 加入书架的,请莫要养书,因为追更数据很重要很重要。 有可能养着养着就死了。 求追更,求催更,求支持。 抱拳一拜。 第39章 一剑 曹家府邸后花园。 铮的一声,狭刀出鞘。 白柳将佩刀恭恭敬敬递给曹刚。 灵石县权力仅次于县太爷陈翀的缁衣捕头曹刚接过狭刀,细细审视。 似刀非刀,似剑非剑的兵刃以上好精铁锻造而成,刀身乌漆墨黑,刀刃薄如蝉翼,虽说做不到削铁如泥,吹毛断发,却也不失为一柄锋芒逼人的杀人利器。 然此刻,狭刀刃身遍布丝丝缕缕裂纹,好似轻轻触碰,便会立刻分崩离析。 “那位看上去估摸也就十五六岁的少年,只用一颗石子,便将我的佩刀击成这样。” 白柳握了握仍旧发麻的右手,细长眼眸底划过一道森然寒芒。 “十五六岁?!” 曹刚眼神明亮。 “大人,整座灵石县,也就只有您才能不费吹灰之力,割下那少年的头颅。” 白柳煽风点火道。 曹刚将狭刀还给青年,淡然一笑道:“我为什么要那么做?” 白柳愕然道:“大人,不杀了那少年,兄弟们怎么强掳兰家姑娘。” “不将兰家姑娘送到县太爷床上,兄弟们恐项上人头不保啊。” 曹刚冷冷瞥了青年一眼,骂道:“鼠目寸光。” 白柳:“……” 沉吟了一会,曹刚站起身子,“我去换身衣裳,你在府外等我。” “大人是要去见县太爷吗?” 曹刚摇摇头,“去西庄村。” …… 日薄西山。 阿飞扛着一头数十斤重的白狐,屁股后跟着身上挂满十来只山兔野鸡的虎子。 一少一小兴冲冲走出老林。 “飞哥,这头狐狸的毛发可真他娘又白又亮,别卖给姓张的奸商,咱们自己剥皮。” “像这样的极品皮毛,定会引得灵石县那群士族小娘皮趋之若鹜。” 虎子小脸红扑扑。 “灵石县有没有铁匠铺?” 阿飞询问道。 “当然有啊。” 虎子疑惑道:“飞哥,你问这个作甚?” 阿飞微微一笑,“这头白狐皮毛,少则能卖数两银子,多则十数两,你不成天吵吵嚷嚷着要拥有一柄属于自己的剑吗~” 虎子瞪大眼睛,“飞……飞哥,你要让铁匠铺为我铸剑?!” 阿飞点点头,“这头白狐可是你发现的,所获怎么也得分你一半。” “我家乡有座铁匠铺,小时候经常跑去观摩师傅们铸剑,材料好坏,工序执行时认真与否,我门清。” “你若想要剑,我可以负责和铁匠师傅沟通。” “保准把你想象中的那柄剑,从脑海里完美复刻到现实中。” “所以,是要剑,还是银子?” 虎子嘴角都快咧到耳根子了,“剑,剑,当然要剑了!” 哪个男孩心里,能没有一个仗剑长歌的江湖梦呢。 鲜衣怒马,烈酒美人,何其快哉。 说话间,一少一小进了村。 忽然,两人脸庞上的灿烂笑容骤然消失。 兰家小院院门门槛上,赫然蹲着一位正在喷云吐雾的青年。 看到阿飞和虎子,白柳熄灭旱烟,站起身来。 “可算是等到了。” 将旱烟杆插到腰间,白柳冲阿飞善意一笑,“小兄弟,曹大人想见你。” 阿飞将白狐卸进虎子怀里,轻声道:“你先进院。” “飞哥,有情况大声喊叫,天塌下来,咱们一起顶着。” “好。” 等虎子与青年擦肩而过,进入兰家小院。 阿飞这才询问道:“敢问,曹大人是否县太爷?” 白柳摇摇头,“灵石县缁衣捕头,曹刚曹大人。” 剑眉微蹙。 思量了一会,阿飞手掌轻轻握住悬佩腰间的铁剑剑柄。 “请前方带路。” …… 西庄村外,白马河畔,伫立着十数道身影。 俱是身穿青衣,腰悬长刀的县衙捕快。 最前方,一袭华美锦衣的曹刚神情平和,背负双手,静静望着波光粼粼的河流。 脚步声由远而近。 曹刚在内的所有人扭头望去。 却见双手插在衣袖里的白柳,领着一位五官稚嫩的少年缓缓走来。 “小兄弟,这位就是曹大人。” 白柳似笑非笑道:“大人在此已有小半日,只为等你。” 阿飞面无表情,冲曹刚拱了拱手,道:“不知大人缘何见我?” 曹刚并未第一时间回话,而是详细打量少年。 粗布麻衣,脚踩草鞋。 那张略显稚嫩的面庞,清秀俊朗。 悬佩腰间的铁剑普普通通,毫无神异之处。 曹刚注视着少年那双没有丝毫杂质的清澈眼眸,嘴角噙出一丝微笑,道:“来,少年,向我递出你的最强一剑。” 阿飞摇摇头,“我与你无冤无仇,为何要杀你?” 曹刚好奇道:“你的意思是,你能轻松杀了我?” 少年语气漠然道:“不知道。” “哈哈~” 曹刚哈哈大笑,指了指身旁白柳和十数位县衙捕快。 “少年,你有两个选择,其一,向我递剑。” “其二,我这群手下冲进村里,将兰家一家三口剁成肉泥。” 十数精壮男子,眸光阴厉,浑身煞气,不像捕快,更像是杀人如麻的悍匪。 说是选择,其实阿飞没得选。 残阳似血。 少年缓缓闭上双眼。 慢慢伸出手掌,轻轻握住铁剑剑柄。 寒流肆虐,枯叶在空中打着旋儿。 气氛几欲窒息。 白柳,还有十数捕快裸露在外的肌肤上,突然冒出一层鸡皮疙瘩。 “咕嘟~” 有人不由自主吞咽口水。 众人脚步下意识往后倒退。 蓦地。 毫无征兆之下,少年霍然睁开眼眸。 两颗漆瞳,熠熠绽辉。 “锵~” 少年出剑了。 那一剑辉煌而迅疾。 裹挟着连骨髓都能冷透的剑气。 如霜欺雪的剑芒可怕到不能抵挡。 没人能形容那一剑的速度。 如惊芒掣电,如长虹贯天。 下一秒。 直直飞来的恐怖剑光骤然湮灭。 从未见过曹刚出手的白柳,还有一众捕快,望着眼前场景,眼珠瞪得宛若铜铃。 男人竟用两根手指,夹住少年刺来的一剑。 阿飞轻轻蹙眉。 紧握剑柄的手掌,掌背陡然显现条条青色血管。 少年正欲发力,忽然想起什么。 在白柳和十数捕快疑惑目光中,松开了剑柄。 …… 大日彻底隐于山的那边。 夜幕即将降临。 白马河畔。 曹刚与阿飞并肩而立。 “为何松手?” 男人不解道:“方才你若翻转手腕,剑刃定能伤到我。” 少年平静道:“你会见血,可我的剑也会断。” “只是一柄很普通的铁剑,连一两银子都不值。” 少年眼帘低垂道:“这是师父送我的剑。” 曹刚恍然,“原来如此。” “小兄弟……” “叫我阿飞就行。” 曹刚轻笑道:“阿飞,回去好好睡一觉,把精气神睡足,明儿我再来找你。” 阿飞纳闷道:“找我作甚?” 男人神神秘秘道:“届时你就知道了~” 第40章 人上人 月寒星疏。 万家灯火。 回到灵石县后,曹刚将白柳和十数捕快打发回家,独自一人来到卧虎巷。 抬眸看了一眼上书‘陈府’的高悬匾额,曹刚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将衣裳上的些许灰尘拍打干净。 确认衣着整洁后,曹刚这才上前两步,轻轻叩响朱红大门。 很快,嘎吱声中,门被拉开一条缝隙,探出一张苍老面庞。 “这么晚了,我当是谁呢,原来是曹捕头。” 曹刚冲老人拱了拱手,道:“王管家,我有急事要见陈大人,烦请通报一声。” “稍等。” 一炷香功夫后。 曹刚进入陈府,走过也不知几进大宅院九曲十八环的长廊,来到后花园。 映入曹刚眼帘的,是一幅极为怪异荒诞的画面。 却见一位锦衣玉服,身宽体胖,肌肤如婴儿般白嫩细腻,约莫五十来年岁的男人,左手持一根翠玉旱烟杆喷云吐雾,右手牵着三根狗绳。 被绳子所束缚的并非狗,而是三个女人。 三个浑身寸缕不着,四肢着地,跟着男人缓缓爬行的女人。 最大那个,约莫双十年华,最小那个,也就十五六的年岁。 曹刚认得,这三个女人是陈翀陈大人的第二十四、二十五、二十六房小妾。 扑通一声。 曹刚猛然双膝跪地,双眼紧闭的同时,额头重重磕在以鹅卵石铺就的坚硬地面上。 同时双手发力,指甲几欲镶进地里。 声音嘶哑而颤抖,道:“属下不知大人与三位夫人在此赏月,鲁莽至极,请大人剜去卑职眼珠!” 男人冷淡道:“不过三条畜生,你至于吗?起来吧。” 曹刚心有余悸咽下一口口水,爬起身来,冲男人恭敬道:“谢大人。” “刚刚用过晚膳,积食难消,便想着出来散散步。” “你呢?天色深沉,不待在家中陪伴娇妻稚子,跑我这儿作甚?有什么事不能明日再说?” 男人面无表情询问道。 曹刚略微措辞,轻声道:“大人,我今儿遇见一位年仅十五岁的少年。” “观其气血磅礴,修为至少也是六品。” “其剑法剑意之超绝凛冽,即使卑职,也是心惊肉跳,生平仅见。” “大人若能招至麾下,不日将喜获一位倒海境的绝顶高手。” 男人皱眉道:“倒海境?很厉害吗?” 曹刚沉声道:“偌大魏国,一品倒海境不过一掌之数,相当厉害。” “哦~” 男人眼睛一亮,两边嘴角微微翘起。 “曹刚。” “卑职听令!” “去将这个少年给我带来,不论付出怎样的代价。” 曹刚神情肃穆道:“卑职遵命~” …… 翌日。 天空铅灰。 地上落着一层薄霜,寒气直往人骨头缝里钻。 西庄村。 嘎吱声中,兰家院门被推开,少年一手扁担一手水桶,呼着白气,往村尾水井处走去。 “阿飞~” 身后突然响起呼唤声,少年猛地回头。 “曹……大哥?!” 这声大哥,乐的曹刚露出满口雪白牙齿,“还没用膳吧,走,大哥今儿带你去吃官家粮。” 阿飞摇头拒绝,“不劳烦大哥为我破费了,还得去挑水呢。” “白柳!” 曹刚冷喝一声。 不远处双手插兜,蹲在路牙上瑟瑟发抖的白柳赶忙小跑至近前。 嘿嘿笑道:“大人您吩咐。” 曹刚面无表情道:“今儿你便是兰家奴仆,兰家人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明白否?” 白柳小鸡啄米般连连点头。 阿飞眉宇间满是无可奈何。 …… 半个时辰后。 灵石县县衙食堂。 黄花梨木长桌上,摆满了十数道精心烹制的菜肴。 蘑菇煨鸡、东坡肉、红烧鲫鱼、八宝粥等等。 对于活了十五年,吃肉的次数,两只巴掌便能数得清的阿飞,这一桌美味佳肴,唯有白日做梦时才能见到。 “来,阿飞,别客气,敞开了吃。” 曹刚给阿飞盛了满满一碗白米饭。 “多谢。” 端起大白碗,阿飞没有假惺惺的扭捏作态,直接夹了一块色如玛瑙的东坡肉塞进嘴里。 软而不烂,肥而不腻。 人间美味! 曹刚不断给阿飞夹菜,脸庞上,挂满了老父亲一样的慈祥笑容。 “阿飞。” 男人只是轻叫一声,少年便立刻放下碗筷。 “没事,你吃你的,我说我的。” 少年摇摇头,“娘亲教我,长辈说话时,要认真聆听。” 长辈~ 曹刚笑容愈盛,“没事,你先吃,吃完我再说。” “好。” …… 一炷香功夫后。 阿飞放下碗筷,从衣袖里取出手帕擦了擦嘴。 “曹大哥,我吃好了,你说吧。” 曹刚端起酒盅,一饮而尽。 “阿飞,可知这一大桌菜要多少钱?” 阿飞沉吟了一会,不确定道:“三四两银子?” 曹刚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放在外面客栈,三四两银子差不多,可在这儿,在县衙的公家食堂,只需一枚铜板。” 阿飞震惊道:“一枚铜板?!” 曹刚拿起茶壶,为少年填满茶杯。 “阿飞,你应该种过地吧?” 少年点点头。 曹刚笑道:“那你应该知道税收。” “凡魏国子民,不论经商还是种地,所获所得,必须拿出一部分交税。” “张三今年收了三十斤粟米,必须得给衙门交税十斤。” “李肆今儿杀了一头猪,获得猪肉共计一百斤,必须得给衙门交税三十斤。” “王五今儿买菜净利润六十枚铜钱,必须得给衙门交税二十枚。” “不论咱们魏国,还是其它国家,凡仙罡之人,一生有两件事绝无法逃避。” “一是呼吸,二是纳税。” 曹刚再饮一杯酒,继续说道:“像这样满桌的大鱼大肉,别人吃,得三两银子,也就是三千枚铜板,而公家人,只需一枚。” “因为另外的两千九百九十九枚,花的都是纳税人的钱。” “多少老百姓,连最基本的一日两餐都难以维持。” “多少孩子,营养不良,瘦的黄皮包枯骨,而士族们却炊金馔玉,山珍海味。” “光灵石县衙一天浪费的粮食,便能填饱一两千百姓的肚子。” “如果换算成银子,购买粟米,轻松便能填饱七八千百姓。” “现在,你应该知道古今往来,为何那么多人削尖了脑袋想叩开庙堂之门。” “莫说做官,饶是小小的捕快一职,便可爷爷传儿子,儿子传孙子,世世代代,传承无尽。” 听君一席话,惊的阿飞目瞪口呆。 看着瞠目结舌的少年,曹刚甚是满意。 “吃也吃饱了,喝也喝好了,走,大哥领你去青楼快活快活。” 曹刚起身,招呼着阿飞。 一中年一少年,很快离开灵石县衙。 …… ps:飞鸟篇很快完结,下一篇,苍雪篇。 第41章 笼中飞鸟,直上青天 灵石县中轴主道上,身着华美锦衣的曹刚与粗布麻衣草鞋的阿飞并肩而行。 背负双手的曹刚,忽然一指指向不远处一座豪华酒楼。 “铜雀楼,灵石县最顶级的酒楼,掌勺师傅是从皇宫退下来的。凡魏国美食,只有你想不到,没有大师傅做不到。” “酒楼明面上的掌柜唤作唐启德,实则是县太爷私有财产。” 阿飞望着足有五层之高的酒楼,看着络绎不绝的食客,眼眸底划过一抹震惊。 家乡清平镇最大的悦来客栈,在此铜雀楼面前,连小巫都算不得。 “县太爷对弟兄们极好,凡县衙之吏,即使喂马的小卒,每月都有三次机会来铜雀楼免费吃喝。” “酒楼里不仅仅只有吃喝,还有说书、杂技、唱曲等助兴节目。” 不多时,曹刚与阿飞来到此行目的地。 灵石县最高端的青楼,男人们撒野的天堂,县太爷陈翀的后花园,醉春楼。 阿飞抬眸望去。 原本紧紧抿着的薄唇,下意识微微张开。 花花绿绿的鲜艳衣裳,肌肤白瓷一样令人炫目。 一双双不尽相同的眼眸,灵气盎然的杏眼、顾盼生辉的桃花眼、妩媚诱人的狐狸眼等等。 空气中,弥漫着女儿家好闻的体香味和胭脂味。风中,飘荡着银铃般的清脆笑声。 当真是满楼红袖招。 曹刚和阿飞始一进入醉春楼,立刻便有老鸨扭着水蛇一样的杨柳腰款款上前。 “大人,您来了,快二楼雅间请。” …… 一炷香功夫后。 二楼天字一号厢房的门突然被推开,十数醉春楼最漂亮的红倌人鱼贯而出。 老鸨弓着身子落在最末尾,恭恭敬敬关好房门。 厢房内,曹刚面色古怪看着耳根血红的少年,询问道:“怎么?看不上这些庸脂俗粉吗?” 少年深深呼吸,摇摇头,道:“师父曾言,二八佳人体似酥,腰间仗剑斩愚夫。虽然不见人头落,暗里教君骨髓枯。” “师父说食髓知味,我年纪还小,把握不住。” 曹刚:“……” 将搁在圆桌中间的那盘桂花糕往少年面前推了推,曹刚询问道:“阿飞,你家乡应该没有青楼吧?” 少年点点头。 曹刚耐心为少年科普道:“人间绝大多数青楼,大抵都分清倌与红倌。” 少年好奇道:“何谓清倌?何谓红倌?” 曹刚微微一笑,道:“所谓清倌,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卖艺不卖身。” “所谓红倌,专指那些无一技傍身,无奈只得承欢男人膝下,做皮肉生意的女子。” 少年恍然。 曹刚继续道:“别的地方我不知道,然醉春楼一百个女子中,便有九十九人来自贫苦人家,也就是下层阶级。” “有女子幼小时,也就五六岁的年龄,便被爹娘卖到青楼。” “这种童女,绝大多数会被青楼专人打小培养,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样样都得精通。” “一天十二时辰,刨去睡觉两个时辰,一日两餐半个时辰,剩余九个半时辰,这些年幼女童全在恐怖的密集课程中度过。” “我曾见过琴弦上满是凝结的鲜血,也曾见过她们的指纹、指肚,生生被黑白棋子磨平。” “练字学画的废纸,堆的比山还高,她们看过的诗词集本,轻松便能铺满灵石县整条中轴主道。” “她们肚里的墨水,足以将那些妄称先生、夫子的酒囊饭袋淹死。” “她们在初春的清晨练嗓,在烈夏的清晨,在冷秋的清晨,也在凛冬的清晨。” “在每一个风吹雨打,霜雪沁骨的清晨。” “我曾见过太多太多损了嗓子,从而变成哑巴的女童。” 曹刚自顾自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少年默默为男人再斟满。 “像这样的女童,若无意外,来了初潮后,便会成为醉春楼一名新的清倌人。” “大部分清倌人,都能度过十数年衣食无忧,勉强安稳的好日子。” “等过了双十年华,容颜一天天老去,醉春楼便会为这些清倌人梳拢。” 少年疑惑道:“梳拢是什么意思?” 曹刚解释道:“所谓梳拢,即是拍卖清倌人的初夜权。” “拍卖?!” 少年惊愕道。 曹刚讥嘲一笑,道:“灵石县那些平日里慈眉善目的士族老爷们,温润如玉的公子哥们,每到清倌梳拢夜,便会迫不及待蜕下人皮,露出野兽一样尖森森的獠牙。” “为了初夜权,平时和和气气的老爷、公子,会如一群争抢新鲜血肉的恶犬,咬的不可开交。” “可他们不知,醉春楼所有的、每一个清倌人,第一次初潮后,都会被送往县太爷府上。” 少年惊的瞪大双眼。 “那些老爷们,公子哥们,不会发现吗?” 曹刚淡然一笑,道:“整座灵石县负责接生、查验女子是否雏儿身的所有稳婆、医婆,全是县太爷的人。” “再者,就算那群老爷公子知道了又能怎样?” “魏国是他文景帝的,而灵石县是陈大人的。” …… 午后。 太阳终于出来了。 灵石县祁龙巷,曹家府邸正堂。 少年见到了曹刚的妻儿。 妇人约莫二十七八年岁,容貌极美,冲少年柔和一笑。 稚子大概五六岁,粉雕玉琢,犹如瓷娃娃。 “夫人,去准备些糕点茶水,送到后花园来。” 曹刚吩咐道。 “好。” 妇人轻点臻首。 …… 一炷香功夫后。 曹府后花园。 曹刚与阿飞一边晒着太阳,一边享用下午茶。 “阿飞,所谓士农工商,王侯将相,大抵可分为上层阶级与下层阶级。” “下层阶级是悲哀的。一家人吃不饱饭,爹娘便将儿子卖给上层阶级,当奴做仆。” “爹娘重男轻女,却绝不愿将幼女卖给朱门,只会送进青楼,因为青楼给的多。” “幸运的,守着三亩旱地,日夜操劳,一年到头勉强糊口。” “不幸的,莫说生什么大病,一个小小风寒,便能致人死地。” “为了活着,将田地贱卖,病是治好了,可赖以生存的地没了。” “走投无路之下,成为士族的佃农,自己一辈子、儿子一辈子、孙子一辈子,子子孙孙,世世代代,再无翻身可能。” “自尊心作祟,不愿为士族当牛做马的,只有三条路可走。要么活活饿死,要么落草为寇,要么成为混迹市井的地痞泼皮。” 端起青花瓷茶盏,用茶盖轻轻撇去茶叶,浅酌一口。 曹刚继续道:“相比于下层阶级的悲哀,上层阶级是肆意的。” “不说其它,就说醉春楼。” “阿飞,你便是想破天也绝想不到,那群士族老爷们、公子哥们,玩的究竟有多花。” “白日,他们是人。黑夜,他们是恶魔。” “青楼女子在他们眼中,就是一块绵软的泥。” “老爷们、公子哥们,将这块泥揉捏成各种各样,揉捏至支离破碎。” “穷人眼中,士族老爷们、公子哥们发起火来,无非就是扇巴掌、杖责之类的皮肉之痛,或是辱骂几句,吐两口唾沫。” “然真实是,醉春楼每日都会有女子被老爷公子哥们活活折磨致死。” “更多的,是被折磨至精神崩溃,至此疯疯癫癫。” “每一个死在醉春楼绣床上的女子,都是一起惨绝人寰的人间惨剧。” “阿飞,” 曹刚看向剑眉紧皱的少年,笑问道:“你可知,我为何要带你去县衙食堂,还有醉春楼?” “你可知,我为何要与你讲这么多?” 少年点点头,“我这块璞玉,被县太爷看中了~” “聪明!” 曹刚冲少年竖起大拇指。 “所以,你愿意为县太爷效力吗?” 第42章 死劫 午后。 西庄村,兰家小院正屋内。 白柳翘着二郎腿坐在床上,吧嗒吧嗒抽着旱烟。 兰父兰母还有兰香坐在椅子上,一家三口围着平日里用膳的那张四方桌。 此刻,四方桌上搁着三样物件。 中间是一个小巧精致,浑白如玉的瓷瓶,瓶身贴着一小张长条形红纸,红纸上书‘断肠散’三字。 玉瓷瓶左边垒着二三十根黄灿灿的金条,右边则是白柳那柄锋芒逼人的狭刀。 正屋外,伫立着十数身着青衣,腰悬长刀的县衙捕快。 没人发一言,气氛凝重的令人窒息。 “这都半个时辰了,你们一家三口到底考虑好没有?” 旱烟抽的口干舌燥的白柳起身,来到四方桌旁。 左手抓来一根金条,右手拿起狭刀。 “生与死,荣华富贵与黄土埋骨,你们到底选择哪个?” 兰父兰母彼此对视一眼,眼里有难以抑制的贪婪,也有身为清苦百姓的于心不忍。 “为什么?” 兰香紧紧握着拳头,死死咬着银牙,恨恨盯着白柳,“阿飞与你,与曹捕头,与县太爷明明无冤无仇,你们为何非要杀他?” 白柳挑眉,“你个小娘皮懂个屁。” “曹大人这叫未雨绸缪。” “县太爷欲将那少年收下当狗,曹大人亦是格外器重。” “为了这位少年天才,曹大人不惜亲手撕下灵石县衙这位美人的面皮,露出内里血淋淋的辉煌财宝,只为释放少年内心深处的贪婪野兽。” “人,只要有了贪欲,甭管他是平民百姓还是王侯将相,略微出手,便能轻松控制。” “如果少年同意当县太爷的狗,曹大人会亲自将他送回西庄村。” “至此,整座灵石县,那少年两人之下,万万人之上。” “两人,指的是县太爷和曹大人。” 兰香听得心惊肉跳,急忙询问道:“倘若……倘若阿飞拒绝呢?” “呵呵~” 白柳露出满口白森森的牙齿,“兰姑娘你这不是在明知故问吗?!” “县太爷与曹大人,还有我们这群弟兄,呕心沥血才将县衙这座魔窟粉饰成端庄圣洁的神女。” “那少年一眼一眼,将金碧辉煌下严重腐烂的腥臭黑暗看了个遍。” “如果选择融入这份深沉黑暗,少年与我们便是一家人。” “倘若拒绝,你觉得县太爷和曹大人会让少年活着离开灵石县?” 兰香忽然感觉一股无比阴森的寒气,由脚底升起,瞬间从天灵盖窜出。 少女狠狠打了一个寒颤。 “兰老爷子,” 白柳看向极度挣扎的兰父,循循善诱道:“这次可和上次不一样。” “将这瓶断肠散投至少年膳食中,县太爷不仅会放弃纳你女儿为二十七房小妾的念想,还会赐予你整三十根金条。” “三十根啊!” “我白柳风里来雨里去,为县太爷操持灵石县的羊羔利产业整整十年,别说金条,连银锭都未攒下多少。” “而你兰老爷子,只需略微出手下个毒,便能得此荣华富贵。” “多少人跪在神像下,磕破了脑袋也求之不来的泼天福缘,你他娘犹豫个锤子?” 嘭的一声响。 兰香重重一拍桌面,霍然起身,怒视白柳,“立刻滚出我家,否则我便将你方才那些话,还有县太爷与曹捕头的险恶居心,告知阿飞。” “呵呵~” 白柳皮笑肉不笑,眸光阴沉如水,“好,很好。” “真是想不到,你兰家一家三口竟全是硬骨头。” …… 灵石县,曹家府邸后花园。 曹刚捧着青花瓷茶盏的双手,掌心一片湿润。 石桌对面,少年脸色格外平静,神情间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挣扎。 ‘从一开始,你就没有想过为县太爷效命吗?’ 曹刚心头喃喃。 深知少年之所以迟迟不开口,是因为想酝酿一些漂亮话,让自己不至于那么寒心失落。 “阿飞。” 少年抬眼看向男人,“曹大哥请讲。” 曹刚思量了一会,道:“我曾经也如你一样年轻,怀揣着同样的巨大梦想,以为握住手中剑,便握住了整座江湖。” “始终坚信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 “十岁时,我的梦想还很模糊,却很坚定,立志要成为顶天立地的大人物。” “十五岁时,我的梦想逐渐清晰,我誓要成为这座天下的第一剑客。” “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 “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 “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 “多么壮怀激烈的梦想。” 曹刚苦涩一笑,继续道:“二十岁时,我的梦想就像一大缸快要流溢出来的米,却被现实这个小偷,狠狠舀走了几大盆。” “那时我的梦想略微缩水,我想成为矗立武道之巅的一品倒海境。” “二十五岁时,我梦想的米缸见底了。” “觉得能修炼到外炼尽头的四品巅峰,此生足矣。” “三十岁时,现实的小偷不仅偷走我梦想米缸里的最后一粒米,临走时还残忍将米缸打得粉碎。” “那时的我,就像一条饥肠辘辘的野狗,吐着舌头,瞪着猩红眼珠,为了填饱肚子,什么都肯干。” “什么梦想、尊严、人格,在抓心挠肝的饥饿感面前,通通都是狗屎。” 男人语重心长道:“阿飞,世界太大,而我们太小。” “我们都是微不足道的蚂蚁,竭尽全力想爬出平凡的深渊。” “如你,如我这样的人,我见过太多太多。” “他们在通往伟大、脱离平凡的荆棘路上,咬牙坚持,一步一个血脚印。” “其中一半,半途而废,至此庸庸碌碌,浑浑噩噩苟活。” “而另一半,坠下深渊,摔得粉身碎骨。” 男人忽然站起身来,伸出手掌,接住一片翩然飘落的羽毛。 是麻雀的雀羽。 “阿飞,我们这些下层阶级的鬼,就像这片羽毛。” “而县太爷那样的上层阶级,即是巨人。” “我们待在暗无天日的阴沟里,一直等待,一直等待。” “等待某一天上层阶级的巨人路过阴沟旁,他行走时的风能带飞我们。” “倘若有幸能落到巨人鞋面,不求一生一世,只要能跟随他走上那么很小很小一段路,那就是十辈子修来的福缘。” 曹刚看向少年,“阿飞,我说这么多,你应该懂吧?!” 粗布麻衣的草鞋少年轻轻点头。 “为县太爷这尊巨人效命,让他带着咱们这些羽毛,尽情畅飞。” “好不好?” 曹刚语气里,竟夹杂着一丝哀求。 男人真的很喜欢少年。 他从草鞋少年身上,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模样。 那时, 没人救他。 第43章 最后的晚餐 申时的阳光洒在身上暖洋洋,在曹刚眼里,认真思考的少年仿若笼罩着淡淡的金圈,祥和而美好。 “曹大哥,” 少年抬头看向男人,神情平静道:“师父常言,让我莫做好人,因为好人不长命。” “也别做坏人,因为举头三尺有神明。” “曹大哥,我没上过学塾,只在小镇齐先生那里认得数百字,所以不会说什么漂亮好听话。” 言罢,少年从衣袖里摸出约莫五六两的碎银,轻轻搁在石桌上。 “昨儿和虎子一起,猎了一头白狐。” “将狐狸皮卖给西庄村大户张家,得了不少银白之物。” 少年站起身子,轻声道:“谢谢你曹大哥,谢谢你如此器重我,被人珍视的感觉真好。” “另外,东坡肉真的很好很好吃。” 少年冲男人恭敬鞠了一躬。 “曹大哥,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望珍重。” 曹刚怔怔望着少年渐行渐远的清瘦背影,不由红了眼眶。 …… 半个时辰后,西庄村。 腰悬狭刀的白柳蹲在兰家小院院门槛上喷云吐雾。 远远的,洒满碎金的古道上走来一位草鞋少年。 “不肯上船吗?!” 白柳熄灭旱烟,缓缓起身。 将玉嘴旱烟杆插在腰间,扭头冲兰家正屋的方向喊道。 “曹大人未送少年回村。” “最后一餐,你父女二人给少年做顿丰盛的。” “至于兰老太婆,明儿一早,我亲自将她送回家。” 白柳解下腰间钱袋,扔到正屋门口,随即轻轻跳下门槛远去。 一青年,一少年,俱是缓步行走于村落阡陌上。 擦肩而过的瞬间,两人同时微微颔首。 …… 回到兰家小院后,阿飞先是烧了一锅热水,然后拿着扫帚,将院子里里外外扫的干干净净,不见片叶。 兰父蹲在屋檐下,吧嗒吧嗒抽着旱烟,老树皮一样的皱纹里镶满了泥土。 “伯父,怎么不见伯母和兰香?” 阿飞询问道。 兰父嗓音沙哑道:“你伯母去长留村走亲戚了,至于香儿,身体抱恙,在东厢房小憩呢。” “哦~” 少年打了一盆热水,寻了一块巾布,将住了大半个月的西厢房,仔仔细细,擦拭的纤尘不染。 “小哥,你要走吗?” 身后忽然响起一道声音,是兰香。 坐在板凳上擦洗小马扎的阿飞头也不回道:“离开家乡挺长时间了,我想回去看看师父。” “什么时候走?” “今晚。” “这么急?” “嗯。” “小哥,你到底……到底有没有喜欢过我?哪怕一点点!” 阿飞身子一僵,背对少女,一动不动。 好半晌,少年才放下巾布,转过身子。 西厢房门口,兰香身着红衣。 鲜艳如血。 阿飞略微愣了愣神,不敢直视少女,眼帘低垂,轻语道:“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少女顷刻潸然泪下。 却强撑着笑容道:“小哥,还记得吗?你还欠我两件事~” 阿飞点点头,“或许明年,或许后年,我还会回来,还清姑娘的人情。” 少女摇摇头,“不用那么久,就现在。” “第一件事,我想给小哥做最后一顿饭菜。” 阿飞小声道:“不管兰姑娘做什么,我都会全部吃光。” 少女笑了笑,道:“第二件事,小哥,给我一个拥抱吧。” 阿飞终于抬头看向兰香。 少女脸色苍凉如雪,泪流满面。 嘴角却噙着一丝开心的微笑。 阿飞从小板凳上站起,来到少女面前,缓缓张开双臂。 下一秒。 温香软玉满怀抱。 ‘师父,当我二十岁时,亦或是三十岁,四十岁,五十岁……’ ‘当回忆起今时今日,此情此景,我想我应该会后悔。’ 少年在心中喃喃着。 …… 灵石县卧虎巷。 陈家府邸正堂。 县太爷陈翀陈大人正在享用铜火锅。 脚边趴着第二十四、二十五、二十六房小妾。 至于曹刚,则是双膝跪地,额头紧紧贴在冰凉地板上。 “那少年不同意?” 陈翀夹起一片鲜红羊肉,轻轻放进沸水中。 “是的大人。” 曹刚回道。 “可知为何?” 陈翀不解道:“这数十年来,从未有人拒绝为我效命。” “大人,属下亦不知。” 曹刚喉咙蠕动。 “杀了后,将那少年的头颅砍下带回来。” 陈翀漠然道:“我倒要看看,殒命之后,他那份令人生厌的傲骨,究竟是会坚若磐石,永世长存,还是不堪一击,烟消云散。” “遵命大人。” 啪叽一声,陈翀将煮熟的羊肉片扔到地上。 三位浑身寸缕不挂的小妾,立刻如饥肠辘辘的恶犬,争相抢食。 …… 酉时一刻,大日渐渐西斜。 西庄村。 阿飞来到虎子家。 推开摇摇欲倒的院门,映入少年眼帘的,是四间饱经风霜的破瓦房。 正屋、东西厢房、灶屋,还有茅房。 虎子与年迈爷爷相依为命。 娘亲生男孩时难产,撒手人寰。 数年前爷爷得了一场重病,成天咳血不见好。 为了治病,男孩爹爹将家里仅有的几亩旱地卖给县上士族。 爷爷的病是治好了,可一家人的口粮却成了问题。 无奈之下,男孩爹爹选择入伍,前往边境参与国战。 第一战即最后一战。 男人被敌国骑兵洪流,直接践踏成一滩血肉烂泥。 朝廷下发的五两抚恤金,经过众多官吏层层剥削,等到了爷孙手里,就只剩二百多枚铜板。 所幸西庄村外的深山老林里,各类药草还算丰盛,否则男孩早就活活饿死,压根长不到九岁。 “虎子~” 阿飞呼唤了一声。 西厢房紧闭的房门突然被推开,虎头虎脑的男孩惊喜道:“飞哥,你咋来了?” 阿飞微笑道:“躲屋里干啥呢?” 男孩羞赧道:“画剑呢。” “让我看看。” “不要。” “就一眼。” “拒绝。” …… 夕阳西下,大地沐浴在余晖中。 远方天际,漂浮着大块大块令人心旷神怡的火烧云。 阿飞和虎子,并排坐在院门槛上。 少年眼神迷离,轻语道:“什么破晚霞,美成这样。” “虎子。” “咋了飞哥。” “我想回家了。” 虎子愕然道:“飞哥,你要走?什么时候?明天还是后天?” 阿飞回道:“待吃过兰姑娘特意为我做的最后一顿饭菜,待皓月高悬,我便离开。” 虎子小嘴一扁,“你明明说过要带我去铁匠铺,亲自与大师傅们沟通,为我铸出心中剑。” “他娘的,图纸白画了,你个狗r的言而无信。” 阿飞尴尬一笑,“对不起啊虎子,我今晚必须得走,越早越好。” “白狐所得的十两银子,你交予你爷爷保管,或许明年,或许后年,我一定会回来。” “届时再带你去铁匠铺好不好?” 嘭嘭~ 虎子握紧小拳头,狠狠锤了两下胸口。 “你个王八蛋,小爷我这里难受的要命,你说咋办?” 阿飞眯着笑眼,“趁还有时间,要不我给你做一柄木剑?” 虎子狠狠吸了吸鼻涕,“要和你那柄一模一样~” “没问题~” …… 半个时辰后,夜幕降临。 阿飞往兰家走去。 抬头望向夜空。 今晚的皓月很亮,也很圆。 第44章 落地 月朗星疏。 灵石县卧虎巷,陈家府邸后花园。 满园俱是县太爷陈翀肆意的大笑声。 “哈哈哈,好,很好,鸾香快些爬,砚月和娥眉也快些,谁最先爬完十圈,明儿我让她做一天人。” 陈翀披着一件用来御寒的鹤氅,双手轻捧冒着丝丝缕缕热气的青花瓷茶盏。 而第二十四、二十五、二十六房小妾,浑身寸丝不挂,四肢着地,如猎犬般沿着偌大后花园的围墙,一圈一圈快速爬行。 膝盖被磨破了皮,鲜血淋漓,几可见骨,以鹅卵石铺就的地面上,三条猩红痕迹触目惊心。 …… 灵石县祈龙巷,曹家府邸主卧房。 身着甲胄的曹刚取下挂在墙上的佩剑。 悬佩腰间。 绣床上,稚子已然熟睡。 身旁,妇人双手捧着一件氅衣。 烛光中,女人柔情似水的眼眸里满含忧愁。 “夫君,有白柳和县衙那么多捕快,你又何必受寒流肆虐之苦?” 曹刚接过氅衣,轻语道:“我这半辈子,也算走南闯北,然而从未遇见过那样天资横溢,温醇坚韧的少年。” “一轮假以时日,必定璀璨绚烂,照破山河万朵的稚阳,因我而陨落。” “结局早已注定,无法更改,我能做的,便是送少年最后一程。” 曹刚轻轻握了握女人温软素手,柔声道:“去睡吧,不用等我,我要很晚很晚才能回来。” “万事小心。” “好。” …… 阿飞回到兰家小院时,看到兰香正站在屋檐下翘首以盼。 少年想到了娘亲和翠儿姐。 “你回来了。” 兰香脸庞绽放着暖意融融的笑容。 “嗯。” 少年轻轻点头。 “洗手用膳吧,饭菜要凉了。” “好。” 阿飞往灶屋走去,兰香转身进了正屋。 少年脚步忽然一顿,剑眉紧蹙。 总感觉哪里不对劲。 …… 最后的晚餐属实丰盛。 四方桌上,摆满了兰香费尽心思烹饪的十数道菜肴。 酒水、素菜、肉菜、汤,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河里游的,应有尽有。 兰香拿起青釉短嘴执壶倒了满满两杯酒,将其中一杯递给少年。 “小哥,此一别,也不知何日才能再相见。” “你我尽饮此杯。” 兰香唇红齿白道。 “好。” 阿飞接过酒盅,与少女轻轻碰杯后,两人一饮而尽。 “兰姑娘,伯父呢?” 放下酒盅,阿飞疑惑询问道。 “爹爹吃过了,去串门了。” 不胜酒力的少女只是饮下一杯,脸蛋立刻腾起微微酡红,“这顿饭菜,是我为你一个人做的,爹爹心里一清二楚呢。” “小哥,快吃吧,要凉了~” 抓起一个大白馒头,阿飞夹起一块肉塞进嘴里,大口咀嚼起来。 少女眉眼弯弯,笑盈盈道:“好吃吗小哥?” 腮帮子鼓鼓的阿飞点点头,“好吃。” 屋外。 无声无息,小院院门忽然被推开一条缝隙。 当先进来的,是腰悬狭刀的白柳,然后是十数位身着青衣的县衙捕快。 屋内。 少年正欲夹菜的手蓦地僵在半空。 缓缓扭头。 倒映在少年那双熠熠漆瞳内的,是一道道杀气凛然的魁梧身躯,是一张张面无表情的冷酷脸庞。 脸色骤然一变。 噗嗤一声,少年猛地喷出一大口黑血。 宛若墨汁,泼洒在满桌菜肴上。 感受着五脏六腑撕裂般的剧痛,少年瞪大眼睛,看向兰香。 四方桌对面,少女那张清秀脸庞寒的像一块冰。 冰上,滚落下无数颗晶莹剔透的滚烫珍珠。 少年瞳孔微微收缩。 终于知道是哪里不对劲了。 原来是少女的衣裳。 雪白素衣如孝服。 “噗嗤~” 又是一口黑血,狠狠摔在碗碟之间,溅了少女一脸。 少年双手撑着桌子,艰难起身。 冲少女淡淡一笑。 “救命之恩高于天,厚于地。” “兰姑娘,从今往后,咱们互不相欠。” 微微颤抖的手,拿起倚着木桌的铁剑,少年踉踉跄跄走出屋子。 院内。 白柳挥了挥手。 十数捕快为少年让出一条路。 屋里。 白色素衣的少女轻轻闭上眼眸。 脸上的表情极为怪异。 半张脸在笑。 半张脸在哭。 …… 如霜欺雪的月华笼罩着森罗万象。 村落一片静谧。 条条纵横交错的阡陌像是铺满了盐。 一手紧握铁剑,一手捂着嘴巴的少年,步履蹒跚向着村外走去。 身后,白柳与十数捕快如跗骨之疽,紧紧跟随。 “他要去哪儿?” 一位捕快疑惑道。 “不知道。” 白柳摇摇头。 “莫非是要回家去?临死之前想见家人最后一面?” “或许吧,可是他家不在这儿。” “没人知道他从哪里来。” 内里的脏腑好像正在缓慢腐烂,少年承受着非人的折磨。 “噗嗤~” 一口鲜血涌上喉咙。 即使捂着嘴也没用。 粘稠黑血,从指缝间渗出,淅淅沥沥洒在满地细盐上。 雪白与漆黑,触目惊心。 少年一直走一直走,直至走出西庄村,来到白马河畔。 他再也走不动了。 就像那只没有脚的鸟,再也飞不动了。 少年强撑着摇摇欲倒的身子,来到一块等人高的青石前。 扶着青石,面朝白马河,慢慢坐了下去。 “头儿说,这少年武道修为至少六品,气血太磅礴了,竟能硬抗这么长时间,那可是天下十大奇毒之一的断肠散啊。” “我能感觉到,少年体内的生机正在快速流逝。” “他在看什么?一直望着南方~” “今夜竟是满月!” “他没在看月亮,也不是在看白马河,他的家乡或许在南方。” “消脏融腑之痛,这少年从始至终竟一声不吭,令人钦佩。” 看着少年微微扭曲的面庞,白柳上前几步。 抽出插在腰间的旱烟杆,点燃后蹲下身子,递到少年嘴边。 “抽吧,大口大口的抽,能减轻一些痛苦。” 少年艰难张开嘴巴。 白柳立刻将玉嘴塞进口中。 用尽全力猛吸一口。 少年呛得连连咳血。 他的耳孔里,鼻孔里,眼眶里,也开始慢慢往外渗血。 漆黑如墨的血。 他的喉咙里,发出阵阵含糊不清的破碎嘶哑声,仿佛鸟儿临死前的悲鸣。 他太痛苦了! 白柳放下旱烟杆,从衣袖里摸出一柄薄如蝉翼的匕首。 匕首匕尖,轻轻抵在少年心口。 “别怕,很快就不痛了,好好睡一觉去~” 轻语声中,白柳握着匕柄的双手猛然发力。 闪烁雪亮寒光的匕刃,轻而易举刺进胸口。 刺穿少年整颗心脏。 温热的黑血,如泉般喷涌。 …… 视线越来越模糊,排山倒海般的疼痛浪潮迅速湮灭。 少年感觉身体轻飘飘。 意识在一点一点烟消云散。 往事具现为一幅幅画面,在眼前飞速闪过。 “这是……我的一生吗?!” “真精彩啊。” “下辈子还来。” “做娘亲的儿子,做翠儿姐的弟弟。” “做师父的…乖徒儿~” 画面定格。 少年最后看到的,是十二岁那年。 不周山下。 洞窟前,山崖边。 少年倚靠着师父。 远山、桃树、清风。 一人一蟒躺在树荫下,沉睡了整个夏天。 第45章 众生相 圆月,寒星,肃风。 少年死了。 眼眶中的两颗漆瞳渐渐扩散,没有了聚焦,也缓缓浸染上一层寂灭的灰白色。 那柄铁剑,至死紧握,一点也未松开。 白柳慢慢拔出匕首,站起身子,看着满脸黑血淋漓的少年,轻语道:“下辈子别做人了。” “做什么都比做人好。” 寒风呜咽,像是在哭泣。 脚步声由远而近。 白柳与数十捕快扭头望去。 水银泻地的月华下,古道上远远走来一人。 身躯健硕,腰悬宝剑。 大氅飘逸,森然甲胄反射出一片冷光。 “大人。” “头儿。” 曹刚来到近前,在少年身旁蹲了下去。 男人沉默了一会,从衣袖里摸出手帕,好似一位父亲,轻轻擦拭着少年脸庞上的黑血。 “对不起,我来晚了~” “还想送你最后一程的。” 男人伸出温暖厚实的手掌,轻轻合上少年眼睛。 目光下移,眉头微蹙。 “胸口的伤是怎么回事?” 男人不悦道:“我不是说过别用刀剑伤他吗?!” 看着蹲在地上,头也不回的曹刚,白柳嘴角挂着一抹讥笑,声音却无比恭敬道:“大人,您也知道中了断肠散的人,脏腑会生生融化。” “我不忍少年受此折磨,便刺穿心脏,给了一个痛快。” 曹刚无言。 男人最后深深凝视了一眼少年,随即起身来到白马河畔。 望着波光粼粼的河流,漠然道:“动手吧,砍下少年头颅,陈武带着首级去向县太爷复命,其余人等,寻来铁锹,让少年入土为安。” 白柳嗤笑道,“普天之下,不论王侯将相还是贫民贱奴,不论凡夫俗子还是江湖武夫,饶是招摇山那群餐霞饮露的所谓遗落仙民,死后都讲究一个尸身完整,风水宝地。” “就连六七岁的小孩都知道,死无全尸的残缺者阎王不收。” “曹大人,县衙牢狱人满为患,您就不会偷梁换柱吗?” “反正县太爷又没见过这少年,他岂会认得清您带回去的人头是囚犯的,还是少年的~” 河畔。 闻听青年此番以下犯上的言论,男人并未生气发火。 “白柳,你或许不知,在你成为县太爷麾下,替他经营羊羔利产业这十年间,你曾多次走过鬼门关。” “最近的一次,是三个月前。” “我记得那天的夜很黑很深沉,没有一丝丝星月微光。” “我就站在你床前,默默盯着酩酊大醉的你,鼾声如雷。” 寥寥几句,听得白柳毛骨悚然。 “白柳,十年前第一次见你,你比阿飞还小三岁。” “我是亲眼看着你长大的,所以于心不忍。” “你与阿飞这孩子不一样。于县太爷而言,你即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所以我才能一次又一次向县太爷求情。” 曹刚转过身子,眼眶通红,面向白柳与十数捕快。 “我有贤良淑德的妻子,有乖巧听话的儿子。” “为了她们娘俩,也为了你们这些下属。” “我这十数年来在县太爷面前活的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县太爷让我往东,我绝不敢往西。” “白柳,你以为我冷酷无情?面善心恶?” “你以为我忍心让少年尸首分离?” 男人深吸一口冰冷空气,“你们不懂。” “你们根本不了解县太爷到底有多可怕。” “我是可以偷梁换柱。你不说,我不说,所有人都不说,在座各位潇洒快活的日子一如既往。” “可如果县太爷知道了呢?” 男人神情严肃道:“届时这里全部人,包括家人,有一个算一个,连我在内,统统都会被县太爷剁碎喂狗。” 死一般的寂静后。 铮的一声,白柳拔出狭刀。 “大人,我来吧。” 曹刚轻轻颔首。 “尽量一刀~” “好。” 白柳将狭刀插在地上,蹲下身子,轻轻将背靠青石的少年放平。 旋即起身拔刀,双臂高高举起。 正欲落刀的电光火石之间。 远处,一声怒喝突然炸响。 “住手!!” 曹刚,白柳,还有十数捕快回头望去。 却见那条通往西庄村的小道上,一个拎着木剑的男孩,朝着众人气势汹汹冲来。 没人将男孩放在眼里。 于是,虎子从十数捕快高大身躯之间成功冲过。 挡在少年尸体面前,双手紧紧握着木剑。 “呵呵,偷看了那么久,终于舍得出来了~” 看着虎子颤颤巍巍的双手,白柳狞笑道:“滚开,不然连你一起斩首!” 灵石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缁衣捕头,十数如豺狼似恶虎,单单手腕便比男孩大腿还粗的捕快。 还有狭刀森寒,满脸残忍嗜血的白柳。 男孩上下两排牙齿不断碰撞,狠狠打着颤。 但双脚犹如生根,扎在少年尸体面前,寸步不让。 “怪不得阿飞这么喜欢你这孩子~” 曹刚轻叹一口气,冲十数捕快点了点头。 一人立刻上前,一把将虎子抱起。 待远离少年尸体,十数捕快将男孩团团包围。 “不要!!” 看着白柳重新高举的双臂,虎子声嘶力竭,冲捕快们疯狂挥舞木剑。 噗嗤~ 鲜血喷溅。 人头落地。 男孩什么也没改变。 所以哭的撕心裂肺。 …… 月至中天。 灵石县卧虎巷,陈家府邸主卧房房门大开。 曹刚姿态虔诚,跪在房门口。 房间里,县太爷的第二十四、二十五、二十六房小妾,浑身寸缕不着,如宠物一样,挤缩在墙角抱团取暖。 于县太爷陈翀而言,宠物是不配穿衣,更不配上床的。 此刻,陈翀捧着少年人头,仔细端详。 半晌后,轻语道:“于一头而窥全貌。” “这条猎犬,如你所言,确为极品。” “然野性难驯,可惜了。” 双手往外一抛。 少年人头一路骨碌碌,直至撞到门槛才停下来。 “曹刚。” “卑职在,请大人吩咐。” 陈翀冷淡道:“这三条狗我玩腻了,想纳第二十七房妾。” “一场隆重婚礼是必不可少的。” “奈何花钱如流水,没多少黄白之物了。” 曹刚心领神会道:“大人,年关将至,家家户户都有余钱。” “明儿我便安排弟兄们扮作山匪,挨家挨户抢掠。” 陈翀询问道:“牢狱囚犯几何?” 曹刚回道:“很多。” 陈翀打了一个哈欠,道:“之后联系县里士族们,再安排一场剿匪。” “囚犯人头,即是山匪人头。” “至于剿匪费用,百姓们出多少,士族们便出多少。” “剿匪凯旋后,士族们的金条银锭如数奉还。” “百姓们的钱,县衙与士族七三分成。” 曹刚沉声道:“卑职领命!” …… ps:感谢‘吾名小杰’的催更符,情书。 感谢‘安定侯的曾古利’的两发用爱发电。 感谢‘用户’用户的情书。 抱拳一拜。 封面钱可算赚回来了。 飞鸟篇马上完结,下一篇,苍雪篇,女徒弟。 第46章 开天 清晨。 西庄村,兰家小院正屋。 兰父看着四方桌上垒得齐齐整整的三十根金条,一口一口猛吸着旱烟。 半个时辰前被白柳送回家的兰母,坐在床沿垂泪。 “那么好的孩子,被咱们给害死了。” “都怨我啊。” 兰母神情憔悴道:“咱们老两口,一辈子没做过亏心事,临了半截身子都入土了,竟造了这份泼天巨孽。” “下了阴曹地府,咱们该怎么面对那孩子~” 砰的一声响,吓得兰母一个激灵。 兰父将旱烟杆重重敲在桌面,烟叶与火星四溅。 “闭嘴!” 兰父呵斥一声,道:“咱们活不了几年了,可香儿才十四岁。” “咱们不在身边,她孤零零一个人可怎么活啊。” “因这三十根金条所产生的所有罪孽,就由咱们做爹娘的承下吧。” “下辈子投胎成畜生也好,死后魂飞魄散也罢…” “生而为人,身不由己~” …… 西庄村村尾水井处。 雪白素衣如丧服的少女,艰难将满满一桶水从井内提了上来。 拿起扁担,转身就要挑桶。 少女忽地微微一怔。 一丈外,虎子眸光凶戾阴狠,仿佛一头狼,死死盯着少女。 木剑剑尖直指少女心口。 “飞哥是你害死的吧~” 男孩那双充斥丝丝缕缕猩红血丝的眼睛,少女从未见过。 “昨儿飞哥给我弄了这柄木剑,并教了我几招。” “我很兴奋,连爷爷叫我用晚膳都未听见,一直练剑。” “直至听到撞门声。” “我才居高临下,望见飞哥踉踉跄跄往村外走去,身后跟着白柳那个王八蛋和十来个县衙捕快。” “那个劳什子灵石县第一高手曹刚,是飞哥死了以后才匆匆赶来的。” “姓曹的不在,白柳和那些捕快们,在飞哥眼里,不过一群臭番茄烂番薯。” “所以,” 虎子咬牙切齿道:“飞哥是你杀的!” “我看到一路的黑血,触目惊心!”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给飞哥下毒?!” 看着男孩那张狰狞扭曲的可怕面庞,少女面无表情道:“毒是我下的,他却不是我杀得。” “是县太爷要取他的命。” “县衙捕快将我娘亲抓去牢狱。” “我不下毒,娘亲便会被千刀万剐。” “换做是你爷爷,你会怎么办?” 虎子握剑的手微微颤抖。 手臂最终颓然垂下。 “兰香姐,学塾先生曾言,自古忠孝两难全。” “我觉着,义孝也两难全。” “义气的义!” “如果是我,” 男孩狠狠盯着少女那张苍凉如雪的脸庞,“我宁愿自个吞下毒药!” “兰香姐,飞哥那么谨慎的性格,带我去县上吃面,用的都是自己的筷子。” “昨儿你做的那桌饭菜,飞哥一定吃的狼吞虎咽吧。” “他是那么信任你~” “兰香,我曰你先人!” 话音落下的刹那,男孩猛然举起木剑。 狠狠一剑,直接将少女砍翻在地。 “兰香,记住了。” “给我牢牢记住!” “等爷爷去世,我再无羁绊,必将锯下你头颅,告慰飞哥在天冤灵!” “还有县上那群狗曰的,一个也休想逃脱!” 雨点般的木剑终于停消。 背着包袱的男孩向着村外跑去。 好久好久。 满身灰土的少女才挣扎着慢慢坐起身子。 被木剑抽打至通红的双手,轻轻抓住水桶边沿。 少女看见了自己的脸。 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脸庞,一会儿碎,一会儿全。 碎碎全全,全全碎碎。 …… 少年的坟,在姑射山下,面朝白马河。 有山有水,是曹刚挑的。 虎子来到坟前,看着微微隆起的坟包,想着与少年相处的点点滴滴,大颗大颗滚烫泪珠不由涌出眼眶。 将木剑插在地里,男孩蹲下身子,解开包袱。 包袱里,满满用来祭奠亡灵的纸钱、银锭、金元宝,还有两套纸寿衣,两个穿红戴绿的女纸人。 男孩吹燃火折子,一边烧,一边自言自语道:“飞哥,这是第一日。” “接下来还有六天,还有往后每年除夕节、清明节、中元节、重阳节,我都给你烧很多很多纸钱。” “飞哥,快下雪了,也不知阴曹地府冷不冷,这两套寿衣你先穿着。” “还有这两个女纸人,烧给你当媳妇。” “她们要是不听话,你就给我托梦。” “飞哥,明儿再给你烧两套纸房子,一套三进大宅院用来住,一套五层高楼用来做生意。” “飞哥,虎子想你了~” “一定要多多给我托梦啊~” 喃喃声戛然而止。 男孩猛地扭头。 却见不远处的树梢上,沉甸甸挂着一只头戴虎头帽的白毛鼠。 男孩狠狠揉了揉眼睛,再次看去。 树枝轻轻摇晃,再觅不得鼠踪。 “我曰,见鬼了?!” …… 宝瓶州栖霞府。 太行山脉深处。 不周山下。 鼠眼灿灿,宛若红玛瑙的小旋风,鼠嘴里叼着一份江湖邸报,雀跃着冲进幽深洞窟。 洞窟深处。 蟒身长约四十米的庞然大物盘成一座赤金色的小山,深深陷入沉眠状态。 小旋风身姿轻盈灵巧,一截蟒躯,一截又一截,很快跳跃至赤山之巅。 映入眼帘的,是一颗硕大无比的蟒头。 “主人主人,齐先生回来啦,江湖邸报也到啦。” 小旋风直立而起,伸出一只爪子,扒拉巨蟒眼皮。 “听到了~” 疲倦声音中,巨蟒缓缓睁开金烛般的眼眸。 两颗倒竖蛇瞳赤红如血。 “啊~” 朱九阴张开血盆大口,打了一个困意汹涌的哈欠。 “齐先生什么时候回来的?” 朱九阴询问道。 “今儿一早。” 小旋风扬了扬爪子里的江湖邸报,补充道:“邸报比人快半个时辰。” 朱九阴眼皮半开半合道:“邸报是怎样记载的?” 小旋风兴奋道:“邸报上说,齐先生一剑开天,整座魏都,下至贩夫走卒,上至王侯将相,如风吹麦浪,跪倒一片。” “齐先生还当着文景帝的面,将乾清殿的龙椅,一脚踢碎。” “齐先生还说,仙罡是天下人的仙罡,宝瓶州是魏国的宝瓶州,而太行山脉是他齐庆疾的太行山脉。” “齐先生走之前,还将高悬乾清殿,上书‘正大光明’的匾额给扛走了。” “主人,我看到齐先生将那块匾额,给挂到那只大黄狗的狗窝上了。” 赤蟒微微眯眼。 “一剑开天?!” 就在朱九阴沉思之时。 脑海里,突然响起系统冷冰冰的声音。 【叮,检测到宿主徒儿陈梦飞已身陨道消……】 第47章 冬雷震震 系统面板自主开启,映入朱九阴眼帘。 【师徒返还系统:生效中 徒弟姓名:陈梦飞 天赋:天生剑胎 年龄:十五岁(已死亡) 修为:武道外炼六品(18\/100)】 旋即,便是系统不掺杂任何情感波动的机械声。 【叮,检测到宿主徒儿陈梦飞已身陨道消,现将其修为万倍返还于宿主。】 【叮,检测到宿主徒儿陈梦飞已身陨道消,师徒返还系统暂时关闭,请宿主静待下一任有缘者。】 刹那。 两股汹涌磅礴的气息从虚空坠下,疯狂灌入赤蟒蟒身。 一股,是万倍返还的修为。 另一股,是阿飞这一生全部的记忆。 “主人,你咋了?!” 看着蟒头宛若雕塑,一动不动的朱九阴,小旋风疑惑询问道。 忽然,一股轻柔之力裹挟鼠身。 小旋风犹如乘风般,快速飘出洞窟。 直至飘出数百丈远,柔力才消失。 下方是万物萧瑟的林海,小旋风迅疾下落。 眼疾手快,探出爪子,牢牢抱住一根树枝。 低下鼠头,看着落差三十来米的高度,小旋风红灿灿的鼠眼里满满的惊恐,猫崽一样的鼠身瑟瑟发抖。 “主人救我,我恐高呀!” …… 一整天时间,小旋风都没敢下树。 红宝石般的鼠瞳遥遥望着远方巍峨山岳下的洞窟,流溢人性化的毛骨悚然。 一股又一股,一股比一股强烈的可怕气息,仿佛滔滔江河,从幽深洞窟内奔涌而出。 小旋风深切感受到,主人似乎在进化,变得比之前更强大,也更恐怖了。 转眼间,夜幕降临。 今夜的天鹅绒黑幕布上没有星月。 风乍起。 上一秒还只是略微吹动小旋风一身雪白毛发,下一秒骤然狂暴,刮的天地间飞沙走石。 “这是……乌云?!” 大树粗壮树躯大幅度摇摆,小旋风四爪死死抱着树枝,抬起鼠头仰望夜幕。 比黑暗更黑的滚滚乌云仿佛一片倒置的溟蒙汪洋,便是往里面扔几座山岳,也溅不起半点浪花。 乌海压的极低极低,似是要吞没人间,令小旋风心惊肉跳。 “轰隆隆~” 先是震天撼地的雷霆声,从天的这一边滚向另一边。 旋即,咔嚓一声,一道闪电从乌海深处坠下,天地瞬间亮如白昼。 “轰隆~” 小旋风亲眼望到一座大山被闪电淹没。 那处地界,乱石穿空,无数激射电弧如条条银蛇。 “冬雷!这到底咋回事?” 小旋风战战兢兢。 “吼~” 毫无征兆之下,一声天崩地裂的怒吼,从洞窟内传出。 高亢雄浑恍若龙吟。 层层叠叠的音波涟漪向着六合八荒激荡而去,所过之处,林海簌簌,群山战栗。 遥望洞窟入口的小旋风猛然睁大鼠眼。 一颗小山般的狰狞蟒头缓缓挤了出来。 比之前大上两三倍有余。 流溢着灿烂金血般的眼眸好似两盏灯笼。 密密匝匝,扣合至严丝合缝的赤红鳞片,犹如黑夜里熊熊燃烧的大片烈焰。 每一片蛇鳞,都有成人巴掌那么大。 “嗖~” 数百丈外的小旋风甚至都听到了破空声。 洞窟内,一根古藤条爆发炽烈光华,似是一条千锤百炼的神链,狠狠抽在巨蟒蟒头上。 “铮~” 悠扬金铁声中,古藤条与蟒头交击处,迸射出亿万缕炽烈火星。 仿若星海湮灭。 “嗖~嗖~嗖~” 一根又一根古藤条活了过来,一根又一根神链抽在赤蟒蟒身上。 每一下所蕴含的可怕力量,都足以抽爆一座山岳。 刺目火星亮起又熄灭,似是一片又一片星海,极致灿烂后又迅速黯淡。 更多的古藤条,则是缠绕蟒身每一处,想将赤蟒拉回洞窟。 铿锵阵阵,一根根神链绷得笔直。 不堪重负的咔咔声中,数十根细一些的古藤条直接崩断。 雷霆隆隆,欲要吼碎日月星斗。 电林暴虐,一条条银龙贯通天地。 “放我出去!!” 被镇压二十多年,徒弟身陨道消的所有负面情绪,于这一刻,化为满腔怒火,震动四野。 缠绕蟒身的所有古藤条悉数崩断。 赤蟒庞大蟒头高高昂起。 张开血盆大口。 冲着头顶那天片,猛然喷出一大口火焰。 “轰隆~” 铺天盖地的火焰,将乌海烧得赤红一片。 景象雄奇壮丽。 呆呆望着那条想要焚天的赤蟒。 小旋风目瞪口呆,喃喃道:“龙焰!” “这是龙焰!” “铛!” 突然,一声幽幽道钟响彻天上地下。 在小旋风不敢置信的目光中,不周山那面平滑如镜的峭壁上,骤然金光盛烈。 深深镶进峭壁岩层里的六字真言发生异动。 道德、元始、灵宝六字中的‘灵’字,此刻绽放亿万道霞光。 缓缓的,灵字脱离峭壁,高悬于空中。 下一秒。 轰隆一声,古文字如一轮烈阳坠落。 无穷无尽的澎湃道韵,压的大地几乎沉陷。 小旋风听到骨头碎裂的声音。 望到大片大片赤血洒落。 像是一场雨。 …… 小镇。 神木林前,太平河畔。 大黄狗被连绵不绝的雷声,吓得夹着尾巴躲在狗窝里。 双手插在衣袖中,长身玉立的青衣遥望不周山。 倒映在三颗漆瞳内的,是条条粗壮虬结的银龙,是滚滚翻涌的乌海,是流金溢血的苍天。 “南烛在进化吗?” 青衣剑眉微蹙,“成功了还是失败了?” “为何我感应不到祂的气息了?!” 青衣身躯陡然一颤,缓缓扭头望向神木林。 借着闪电刺眼的光,目之所及,那一张张镌刻于神木树躯上的巨大脸庞,此刻一双双眼眶内,竟齐齐淌血。 “神泣?!” 青衣三颗漆瞳微微收缩。 …… 清晨。 一厘米,一厘米,又是一厘米。 小旋风一点点往下挪。 耗费了整整一夜,总算下了树。 迫不及待往洞窟飞奔而去。 沿途,山河破碎,犹如地龙翻身。 一炷香功夫后。 小旋风跑到洞窟前。 看着那两棵通体焦黑,仍在冒起袅袅黑烟的桃树。 自言自语道:“明年的毛桃是吃不到了~” “那就后年吃。” 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小旋风霍然转身,仰视朱九阴那张面若冠玉的俊美脸庞。 “主人,你能走出洞窟?” 小旋风不解道:“那昨儿……” 朱九阴脸色苍凉如雪,道:“一年只有一天自由时间。” “才一天啊~” 朱九阴蹲下身子,朝小旋风伸出一只手掌。 小旋风立刻跃至掌中。 “主人,咱们要去哪儿?” 将小旋风放到肩膀上,朱九阴来到山崖边,远眺北方。 半晌后才收回目光。 低头看着右手里苍翠欲滴的簪子。 “我明知走不出这座洞窟,却还非要蚍蜉撼树~” “究其原因,骨断筋折、皮开肉绽,能让胸腔里的心脏,稍微好受些。” “他才十五岁啊~” “他才堪堪走出宝瓶这一州~” 抬起手掌,轻轻一拭。 指肚间闪烁晶莹。 朱九阴从未想过,原来他也是会流泪的。 “主人,你怎么哭了~” 小旋风歪着鼠头好奇道。 “有些人,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将玉簪咬在嘴中,朱九阴伸出双手,为自己束发。 待发束好,别上玉簪。 朱九阴幻化出一条白色丝带,轻轻绑覆赤红如血的倒竖蛇瞳。 “下山。” “杀人。” “带我徒儿回家~” 朱九阴轻语道:“我要这天地倾覆~” …… ps:邻居家老人去世了,敲锣打鼓,完全没法码字。 时间紧任务重,感谢的话放在下一章。 多谢众道友鼎力支持,抱拳一拜。 第48章 十六岁 铅灰色的天空,万物一派萧瑟。 一块巨大青石后,十数双猥琐鼠眼,默默凝视着白衣赤脚的少年渐行渐远。 浑身寸丝不挂的鼠王咬牙切齿道:“这该死的小旋风,吃里扒外,竟背叛了她英俊潇洒,清新俊逸,贼眉鼠眼的王!” 一旁,一位青年好奇询问道:“王,昨夜这条臭蛇到底做了什么?竟能让天地变色!” “小点声!” 鼠王扭头呵斥一声,压低嗓音道:“如果本王没猜错的话,这条臭蛇应该是想进化为蛟。” “王,蛟是什么东西,有那些灵果好吃吗?” 啪的一声脆响。 鼠王狠狠一巴掌,扇的青年小弟犹如陀螺,在原地转了好些圈。 “一天天就知道吃吃吃,你若敢成为咱们鼠族第二个猪大肠,本王便将你架鼎烹食。” “小的们,这条臭蛇也不知要去哪,总之时不我待。” “冲进洞窟,将所有灵果一个不留,全部搬空。” 扬了扬手中森亮如雪的宝刀,鼠王神情肃穆道:“现在这条臭蛇谤鼠族、欺鼠族、辱鼠族、笑鼠族、轻鼠族、贱鼠族。” “等再过十年,且看咱们鼠族儿郎,如何将臭蛇一寸一寸吃干抹净。” “鼠族出世之日,即是苍生迎劫之时。” “冲!” 鼠王一声令下,十数化为人形的白毛鼠精,成百上千鼠潮,乌央乌央向着山崖上的洞窟冲去。 半炷香功夫后。 洞窟前。 鼠王瞠目结舌,死死盯着那一根根犹如活物的古藤条。 仿佛一条条数十米长的蛇,竟在汲取大片大片渗入土壤里的赤血。 “咕嘟~” 鼠王狠狠咽了一口口水,喃喃道:“本王可算知道那些灵果是怎么来的了~” “这是蛇血,还是蛟血?” “不会是龙血吧?!” 看着深深扎入地里的古藤条,听着清晰可闻的咕嘟咕嘟痛饮声。 鼠王毛骨悚然,“小的们,风紧扯呼~” …… 山河一隅。 嗷呜一声,朱九阴以黑死矛刺死一头野猪。 短短数秒,二百来斤的凶戾野猪便被古战矛活活榨成一具肉干。 狂饮数头野猪气血精华的黑死矛,此刻赤红鲜艳。 遍布粗糙矛身的裂纹一开一合,如人呼吸。 扭头望了一眼洞窟方向,朱九阴缓缓放下高举的手臂。 “怎么了主人?” 趴在肩头的小旋风询问道。 “没事。” 朱九阴摇摇头,继续往十数里外的小镇走去。 …… 天寒地冻。 小镇镇口行人稀稀拉拉。 光秃秃的老槐树下,洗剑巷卖糖葫芦的老柳头,身着一件破破烂烂的羊皮裘,坐在树墩上,微微眯着眼。 那张黄土地般的脸庞被冻得通红,一双枯手捂着嘴巴,不时哈一口热气。 身旁槐树树躯上,倚着老人用来插糖葫芦的草靶子。 其上,只有唯一一串鲜红欲滴的糖葫芦。 银铃般的脆笑声中,几个稚童从长街一头兴冲冲跑来。 “柳爷爷,咋就剩最后一串了?” 老头慈祥一笑,“你们这几个小馋猫,天寒的很,快些回家吧,爷爷我明儿多做些。” “柳爷爷,我们跑了大半座小镇才找到你,这最后一串,就给我们吧。” 几个男童狠狠吸了吸鼻涕。 老头摇摇头,“今儿,爷爷我就做这一串。” “而且是给亡灵吃的,不是给活人吃的。” “乖,听话,回去吧,别被冻坏了。” 几个孩童欢喜雀跃着来,垂头丧气地走。 约莫一盏茶功夫后。 一袭如雪白衣映入老柳头眼帘。 容貌估摸也就十七八岁,眼覆洁白丝带的少年走过小镇牌坊,与老柳头擦肩而过。 “唉~” 老柳头轻叹一口气,“老朽做的糖葫芦,连姓齐那小鬼都吃过,唯独那孩子。” “这份福缘是送不出去喽。” 老头正欲起身,突然又坐下,嘴角勾勒出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脚步声由远而近。 清冷声音于耳畔响起。 “老爷子,一串糖葫芦多少钱?” 老头抬眸,咧嘴一笑,露出满嘴七倒八歪的黄牙。 伸出一根手指,“一枚铜钱。” “我要了~” “好嘞。” 老头站起身子,从衣袖里摸出一张油纸,将今天的第一串,也是最后一串糖葫芦包好,递给白衣少年。 蹲在少年肩头的小旋风,亦是从浓密柔顺的白毛中抓出一枚铜板。 老人与少年。 一人接钱一人拿物。 望着白衣少年远去的背影,老柳头扛起草靶子,一边往家走,一边轻轻哼唱。 “九为数之极。” “一颗甜一世。” “孩子,吃了爷爷的糖葫芦,保你甜九世。” …… 小镇疾风巷,铁匠铺。 “废物,统统一群废物,连他娘家都看不住!” 身材粗矮,光头锃亮的铁匠铺主人韩婴,此刻正指着数条大狗破口大骂。 几条大狗全部耷拉着脑袋。 数位铁匠师傅噤若寒蝉的同时,深表同情。 铁匠铺这十几年来,三番五次遭贼。 那群贼人不仅偷刀枪剑戟斧钺钩叉等十八般兵器,就连锄头、斧头、菜刀、镰刀等物都不放过。 被逼无奈之下,韩婴只好喂养了几条大狗。 可惜昨夜铺子又又又一次遭窃,几乎被洗劫一空。 连韩婴自个亲自下手铸造的屠龙宝刀都不见了。 简直倒了八辈子血霉。 “呼~” 深深呼吸后,韩婴抬头望向某个方向。 却见铁匠铺内的房梁上,用红布系着一柄高悬于半空的宝剑。 “还好你没丢啊~” 韩婴吩咐道:“大牛,去将红血的红布换成白布。” 憨厚老实的青年不解道:“为啥?” “让你换你就换,哪来这么多废话。” “掌柜的,这柄红血都挂好几年了,咋还不见它的主人来取?” 韩婴幽幽道:“马上来人~” “只是可惜,不是它的主人。” …… 小镇乌衣巷。 嘎吱声中,朱九阴推开院门。 这是他第三次来陈家小院。 入眼事物,还是那么熟悉。 朱九阴推开正屋门。 神色忽然一怔。 木床上,温柔恬静的女人眉眼弯弯道:“先生,年关将至,腊月初八是阿飞的生辰,别忘了叮嘱他给自己煮十六颗鸡蛋哦~” 就在眨眼之间,女人消失的无影无踪。 木床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褥子没有丝毫褶皱,却落满了灰尘。 朱九阴感觉自己像是闯入一张泛黄的老照片里。 第49章 北上 “嘎吱~” 朱九阴推开东厢房门。 房内陈设,与第二次来时一模一样,只多出了灰尘与蛛网。 朱九阴来到木床前,轻轻拎起一条床腿。 将压在床腿下,叠成四方小块的油纸拿到手中。 拆开油纸,里面是一张同样叠至整整齐齐的宣纸。 再将宣纸块小心翼翼拆开,朱九阴看到了画在上面的那柄剑。 剑名红血! 系统给了阿飞这一生的全部记忆,所以朱九阴才能轻易寻到。 “刺杀魏都九皇子赵瑾那天,小不点曾去过疾风巷的铁匠铺。” 朱九阴轻语道:“我的小不点,就差一点点,便能得到心心念念,只属于他自己的剑~” 将宣纸塞进衣袖里,朱九阴走出东厢房。 路过灶屋时,眼角余光忽然瞥见门口放着一张小板凳。 可惜当年那个踩着板凳为娘亲熬药的小不点,再也不会回来了。 收拾心情,朱九阴离开小院。 一盏茶功夫后。 小镇疾风巷铁匠铺。 炭烟呛鼻,剑条赤红,即使天寒地冻,师傅们仍旧赤膊上阵,下半身仅着一条短裤。 热浪滚滚间,叮叮当当声不绝于耳。 铁锤每砸一下剑条,都能吹落一片星如海。 一张四方矮桌上,搁着一面铜镜与一碗黑乎乎的粘稠物。 个头一米五的铁匠铺掌柜韩婴,此刻正蹲在矮桌前,看着铜镜里自己那张满脸横肉的面庞。 半晌后,男人突然抓起一把粘稠物,直往锃光瓦亮的光头上抹。 “掌柜的,碗里是啥子?不会又是牛粪吧?!” 铺子里,一位师傅打趣道。 “掌柜的,头发这东西,掉了便不会再生,您认命吧。” “老曹说得对,掌柜的您这些年为了生发,遭了多少罪?命里有发终须有,命里无毛莫强求啊。” “哪个正常人会把牛粪往头上抹,还他娘为了促进所谓的头部血液循环,将自己倒立至颈椎骨折~” 韩婴扭头,狠狠瞪了几位师傅一眼。 旋即长叹一口气,道:“为啥我这么英俊潇洒的美男子要掉头发?而你们这群奇形怪状的丑八怪就满头d毛呢?” “天道不公啊~” 几位师傅沉默了很久很久。 “掌柜的,你那双眼睛是啥时候瞎的?” 韩婴正欲破口大骂,神色突然微变。 “大牛,人到了,去将红血取下来。” “好。” …… 没人知道少年是什么时候到的,除了韩婴。 等师傅们感觉被人注视,抬头望去。 却见铁匠铺外白衣飘逸,丝带飞舞。 背对白衣的韩婴将最后一把粘稠物盖在头上,随即抓起搁在矮桌上的长剑站起身来。 “我要铸剑,你们掌柜的呢?” 朱九阴询问道。 “我就是。” 韩婴转身,将手中剑横着递了过去。 朱九阴剑眉微蹙,“什么意思?” 韩婴咧嘴一笑,“乌衣巷那小子昨夜给我托梦,说他师父今儿会过来取剑。” “红血?” 韩婴点点头。 朱九阴丝带下的赤红竖瞳微微眯起。 “刚铸好?” 韩婴摇摇头,“那小子十二岁找我看图纸那年便铸好了,我等了很长时间,也不见他来取剑。” 朱九阴伸手接过红血,“他一直在攒钱,攒了很久很久~” 蹲在肩头的小旋风将几粒碎银扔给韩婴。 男人接过,掂量了两下,“不多不少,正好五两。” “告辞。” “慢走。” 望着白衣少年渐渐消失的欣长背影,韩婴喃喃道:“钟山之神,名曰烛阴,视为昼,瞑为夜,吹为冬,呼为夏,不饮、不食、不息,息为风。” 男人撇嘴不屑,“论美貌,不及我万分之一。” …… 走出小镇。 朱九阴解下绑在长剑剑柄处的白布。 “若非系统,我不可能知道小不点身陨道消。” “那人竟能知悉!” “比一剑开天的齐庆疾还要可怕!” “藏龙卧虎,不足以形容这座小镇~” 铮的一声,朱九阴拔剑出鞘。 长剑清如秋水,剑刃薄如蝉翼,剑身镌刻繁杂的漂亮花纹。 将剑鞘插在地里,朱九阴腾出左手。 剑刃轻轻划过。 中指指肚立时流出鲜艳赤血。 “好锋利!” 朱九阴惊讶道。 要知道系统万倍返还后,自己蟒身已由之前的将近四十米,激增至一百米。 强大了两倍还多。 竟被此剑轻易割伤。 低头凝视剑柄与剑身衔接处的‘红血’二字。 朱九阴心里堵得慌。 红血今犹在,不见少年郎。 …… 神木林前,太平河畔。 篱笆院内,正堂门大敞。 红泥小火炉上温着酒,正襟危坐的青衣手捧《品花宝鉴》,低头阅览的津津有味。 不时端起酒盅小酌一杯。 趴在青衣身旁的大黄狗,突然抬头望向院外。 “淡定~” 青衣伸手摸了摸狗头。 大黄狗乖乖趴了下去。 不一会,脚步声由远而近。 青衣将恋恋不舍的目光从圣贤书中抽离,三颗漆瞳静静望向外头。 映入眼帘的,是纤尘不染的白衣。 腰悬宝剑,手持短矛。 青衣起身走出正堂,嘴角勾勒一丝浅浅弧度,指了指院角的狗窝,询问道:“如何?” 看着那块上书‘正大光明’的鎏金匾额,朱九阴漠然道:“你应该将文景帝的头颅钉在上面,而非一块死物。” 青衣翻了个白眼,道:“人间皇帝好杀,然天道落刀可不是那么好扛的。” “我这点寿元,连一刀都扛不住。” “话说,你这佩剑持矛是要去作甚?莫不是要与我火拼!” 朱九阴摇摇头,“你曾教过小不点读书识字,算是他的半个师父。” “我来此是要告知你,小不点死了。” 青衣愣了愣神,好半天才询问道:“怎么死的?死在哪里?” 朱九阴面无表情道:“死在云州的梧桐府灵石县。” “中了断肠散,脏腑像雪那样生生消融,死的很痛苦。” “死后,还被人砍下头颅,尸首分离。” “至于害死小不点的人,很多很多。” 青衣明知故问道:“你要去给那孩子报仇?” 朱九阴轻语道:“报仇的同时,雪恨。” “齐庆疾,之前你被魏都那个七皇子轻松拿捏,怒火攻心。” “为了吐出胸中积郁之气,你大老远跑去魏都一剑开天。” 白衣少年的声音骤然冷冽,“我眼里的怒火,几欲将我焚烧成灰。” “这火,我要痛痛快快宣泄出去。” “我要杀人。” “酣畅淋漓的杀!” “最后,我不愿小不点客死他乡。” “落叶要归根。” 望着少年渐行渐远的背影,青衣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 寒风乍起。 在青衣眼里。 白衣成了血衣。 第50章 神献 白衣少年走后,齐庆疾将院门落锁,领着大黄狗深入神木林。 一棵棵粗壮笔直的神树直插云霄,每棵大树干裂绽皮的树躯上,都雕刻着一张栩栩如生的面庞。 有男人,有女人。 有老人,有少年,有孩童。 有的在哭泣,有的在微笑,有的神色安详,有的慈眉善目。 齐庆疾和大黄狗一直走到最深处才停下脚步。 映入眼帘的大树,与其它神树格格不入。 树躯上的脸庞是位老人,五官狰狞扭曲,好似承受着莫大痛苦。 小镇人将这棵特别的神树,称之为‘剐死鬼’。 齐庆疾在‘剐死鬼’神树前盘膝而坐,伸出右掌,轻轻拍了拍身旁微微隆起的小土包。 旋即,抬眼凝视树躯上,那张痛苦的,仿佛正被千刀万剐的老人面庞。 “我想那孩子了~” 青衣喃喃自语。 …… 九年前。 那年夏天一个傍晚,气候着实闷热,好不容易熬到下堂的青衣匆匆回到篱笆小院,将自己一屁股扔到树荫下的藤椅上。 约莫一盏茶功夫后,院门被轻轻敲响。 轻的几乎微不可闻。 青衣艰难睁开眼眸望去。 院门口,站着一个小小的人儿。 除乌衣巷陈家那位女人外,青衣从未见过那么消瘦的人。 皮肤蜡黄,骨架纤细。 似乎轻轻一敲骨头,便能听到铮铮铜声。 男孩穿着松松垮垮的麻衣,连双草鞋都没有,两只小脚宛若在黄土里洗过一样。 只是那双黑白分明,没有一丝一毫杂质的大眼睛,却透着一股子难言的温润灵气。 男孩干干净净的小手里捧着一颗青梨,冲青衣傻傻笑着。 “你是哪家孩子?” 青衣询问道。 “夫子,我叫阿飞,飞鸟的飞,家住乌衣巷,爹爹唤作陈研石。” 男孩恭恭敬敬回道。 “找我作甚?” 男孩隔着一段距离,将青梨递向青衣,羞赧道:“夫子,我想学字。” “学三个字。” 青衣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淡淡吐出一字,“滚~” 男孩红扑扑,汗渍渍的小脸蛋上只有腼腆的笑,小声说了句‘对不起’后,跑着远去。 那是青衣与小不点的第一面。 那年男孩六岁。 …… 第二天,黄昏。 小不点又来了,这次一手拿着一颗青苹果。 青衣面无表情。 “滚~” 第三天,黄昏。 小不点手里捧着满满的鲜红樱桃。 “滚~” 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 男孩几乎采摘遍漫山遍野的野果。 直至第十九天的傍晚。 男孩手里紧紧攥着一根裹满糖浆的糖葫芦。 “唉~” 青衣轻叹一口气,道:“芹菜、莲子、红豆、枣子、桂圆、干瘦肉条。” “小鬼,不知道束修之礼吗?” 男孩摇了摇头,突然又点了点头。 “夫子,我知道。” 青衣翻了个白眼,“不,你不知道。” “明儿将我提到的六礼都带来,我便教你学字。” “算了,还是五礼吧,肉条就不必了。” 男孩喜笑颜开道:“谢谢夫子。” …… 第二十日,男孩没来。 第二十一日,也没来。 往后数十日皆如此。 青衣从未想过,芹菜、莲子、红豆、枣子、桂圆这种稀疏平常之物,会如沉甸甸的山,压在男孩脊梁上。 入秋落叶时节,一个休沐日,青衣时隔两个月,可算见到男孩。 男孩站在街角,隔着很远一段距离,望着贩卖猪肉的小摊。 因为男孩每天都会来,每次都会看一小会,所以摊主记住了那张可爱的小脸。 膀大腰圆的摊主冲男孩招了招手。 等男孩来到近前,摊主笑眯眯倒了一碗生猪血。 “小鬼,将这碗血干了,我免费给你割一块猪肉。” 男孩沉默了好久好久。 突然端起大白碗,将满满一碗鲜艳至极、腥味刺鼻的生猪血,喝得一滴不剩。 摊主哈哈大笑,兑现了承诺。 男孩捧着小小一块猪肉,疯也似的往家跑去。 全程目睹这一幕的青衣,面无表情摇了摇头。 …… 翌日清晨。 小不点一样不缺,带着六件套上门。 青衣收下六礼。 拉着一张驴脸询问道:“想先学哪个字?” 小不点回道:“南,南方的南。” 因为还要进山采挖药草,所以小不点只学了半个时辰。 待男孩离去后,青衣将那一小块猪肉扔进太平河。 第二日。 小不点学了锦衣的锦字。 第三日,学了屏风的屏字。 “南锦屏~” 青衣恍然,献神节快到了。 神木林乃诸神于人间暂居之地,每棵神树都沾染了列神气息,这是小镇世世代代传下来的。 而所谓献神节,便是购买或捏造一个人偶,越像越好,越大越好。 人偶腹空,塞入镌刻着人名的玉牌,或写着人名的纸条。 待献神节开启当日,挑选一棵神树,将人偶深埋地底。 此后叩首列神,一日九个时辰,共计九日。 以求列神保佑九世富贵安康。 当然,若往人偶空腹塞九九八十一枚铜板,亦可省去叩拜过程。 “南锦屏~南锦屏~” 喃喃了好一会,青衣突然冲出篱笆院,纵身跳进太平河。 想捞起那一小块猪肉。 可惜早就入了鱼肚。 …… 献神节那天,小镇很热闹。 怀抱娘亲泥偶,赤脚麻衣的小不点混在人声鼎沸的人潮里,显得格格不入,像是一只孤魂野鬼。 摩肩擦踵的人龙游出小镇,直往神木林涌去。 “哈哈,大家快来看呐,陈梦飞的泥偶可真丑。” “陈梦飞,你这泥偶捏的谁啊?不会是你娘吧!” “阿飞,咱们镇上人都说是你娘克死了你爹,列神惩罚你娘全身腐烂,日日夜夜遭蛆虫啃咬之刑,到底是不是真的?” “阿飞,光有人偶可不行,还得往人偶空腹塞镌刻着人名的玉牌、木牌、纸条啥的,不然列神不知道你是谁,又怎能降下福德呢?你会写字吗?” “陈梦飞,我爹爹给我买的人偶可是彩偶哦,又高又大。莫说你巴掌大小的破烂泥偶,便是你这小矮子也比不得。” “……” 面对镇子上同龄孩子一番童言无忌的奚落、攀比,小不点自始至终面色如常。 乌衣巷的陈家男人陈研石死的不明不白,连尸体都未寻见,那位唤作南锦屏的女人,自然就成了人人唯恐避之不及的克夫灾星。 没人愿意将爹娘,将自己,将儿女的人偶,与陈家女人埋在同一棵神树下。 神木林共计一百七十九棵神树,小镇人你争我抢,霸占了其中的一百七十八棵。 唯剩孤零零的‘剐死鬼’。 小不点将塞有娘亲纸条的泥偶放在‘剐死鬼’神树下。 双膝跪地,额头砸进黄土里。 长跪不起。 “愿神明保佑娘亲九世甜。” “像柳爷爷的糖葫芦那样甜。” 第51章 九世甜 阿飞六岁那年的秋天,因为献神节,小镇学塾休沐了很长时间。 青衣天天领着大黄狗于太平河畔垂钓。 鱼钩是弯钩,但上面却没有鱼饵。 所以从始至终,青衣一条鱼也没钓上来。 九为数之极。 献神节便共计九日。 每日朝神树虔诚叩首九个时辰,连叩九天,以求列神赐予九世福德安康。 节日第一天,小镇万人空巷,平日里静谧至几乎透着些许阴森气的神木林人头攒动。 除了‘剐死鬼’,每棵神树前都挤满了人,宛若将尸体淹没的苍蝇海。 半数家庭,清晨进而晌午出,其中多是小镇家境殷实的商贾。 毕竟一天九枚铜板,九天八十一枚,于这些商贾而言,就是九牛身上的一根毛。 贫苦人家没钱,自然只能老老实实叩首。 第一天,小镇四五万居民,共计六百七十九人叩满九个时辰,其中就有小不点。 青衣一个一个,数的清清楚楚。 六百七十九人,从清晨叩到晌午,再到日落昏黄,再到月上中天。 直叩到下半夜才罢休。 六百多人借着月色,彼此搀扶,一瘸一拐走出神木林,走过廊桥。 “他娘的,九个时辰啊!接下来至少半月下不了床。” “唉,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忙忙碌碌,竟连九枚铜板都拿不出来。” “我的膝盖又麻又痛,感觉像是被万蚁撕咬一样,明儿打死都不来了。” “我老娘去年过世了,我埋得是她的人偶,一世丰衣足食,应该足够了吧。” “做人呐,不要太贪心,一世就一世吧。就算此夜死去的老爹托梦,跪在我面前哐哐磕头,明儿也不再继续了。” 献神节第二日,继续进入神木林叩首的,只剩七十九人。 九个时辰里,半途而废的共计三十一人。 献神节第三日,继续叩首的,还有六人。 第四日,继续的,只余一人。 第五日,一人。 第六日,一人。 夜色深沉,星月黯淡。 第七日,约莫丑时三刻,青衣站在篱笆小院院门口,静静望着那个用手肘撑起瘦小身子,一点一点爬出神木林,爬过廊桥的小不点。 “六世的钟鼓馔玉,应该足够了吧~” 青衣自言自语。 献神节第七日,天刚蒙蒙亮。 睡了两个多时辰的小不点拄着一根木棍,颤颤巍巍走出小镇,走过廊桥,走进神木林。 “六世……还不够吗?!” “不想要那双腿了吗?!” 饶是陆地神仙,目睹过王朝兴衰,见过太多生老病死、悲欢离合的青衣,也不由微微动容。 …… 晌午。 青衣领着大黄狗来到小镇。 “先生来了,快请坐。” 一身翠绿襦裙的小姑娘,赶忙擦了擦干干净净的桌面,又擦了擦木凳,给青衣倒了一杯清茶。 “老规矩,咸口,多放葱花,不要香菜。” “好嘞。” 嫩白豆腐用木筷压碎,撒上细盐,淋上麻油,加以葱花点缀。 青衣小口小口,吃的优雅。 豆腐摊生意相当火爆,又是饭口,所以客人极多。 “听说赵家赌坊为乌衣巷那个陈家小子,专门开了一注,你们有没有押钱?” “押什么钱?哪家小子?” “赵家赌坊的新注,赌乌衣巷那个好像是叫陈梦飞的小子吧,是否能跪够九天。” “我见过那小鬼,瘦得跟竹竿似的,竟连跪整整六日,今天是第七天。” “第七天?!我的天老爷,疯了吧~” “刚才我去赌坊了,陈家小子新注的赔率简直疯狂。” “押一枚铜板,只要陈家小子能跪够九日,则可得三十七枚铜板。” “这还只是第七日,等明天,后天,赔率还会暴增。” “我看你们才是疯了,如果那小子跪不够九日,你们不得赔死?” “最要命的一点,你们认为赵家会让陈家小子跪够九日吗?” “你这话说的,少押个一两枚图个乐呵不就行了。” “咱们要相信赵老爷,毕竟商人最在乎诚信二字。” “听说不少人借了羊羔利,押上了全部身家,我真怕那小子跪不够九日,输红眼的赌徒们会将其一口一口,生生活吃了。” 献神节第七日,小不点跪够九个时辰。 押能跪满九日的人们欢呼雀跃。 献神节第八日,小不点一如既往。 夜幕降临后,青衣腰悬木剑,走出篱笆小院。 深深望了一眼黝黑如墨的神木林,青衣走过廊桥,往小镇行去。 他要与卧龙巷的赵老爷讲个道理。 …… 月华如霜似雪。 行走在青石长街上的青衣,面色忽然一怔。 暗巷中,伴随窸窸窣窣声,竟爬出一只恶鬼。 不。 不是恶鬼。 只是一位形似恶鬼的女人。 女人断了两条腿,和儿子一样,以手肘撑着身子,一点一点,艰难爬行。 青衣看到,女人身后还背着一把锯子。 女人显然也未想到大晚上的街道上还有行人。 臻首轻垂,冲青衣柔声道了句‘抱歉’后。 女人慢慢往卧龙巷的方向爬去。 青衣三颗漆瞳熠熠生辉。 仿佛看到一头骨断筋折的凤凰。 女人瘦弱肩头,挑着清平镇近三百年来的所有灵气。 青衣隐匿身形,紧紧跟随。 …… 小镇卧龙巷,夜幕下的赵家府邸灯火通明。 “老爷,疯了,那群赌徒疯了,几乎砸锅卖铁,全押陈家小子能跪够九日。” “这已经是第八天了,那小鬼是真不在乎自个两条腿。” “老爷,明天就是最后一日,真让小鬼跪满,咱们要血亏啊。” 赵府管家忧心忡忡道。 “淡定~” 锦衣华裳的赵老爷品着香茗,漠然道:“你以为我会让那群丧心病狂的笨蛋如愿吗?” 管家询问道:“老爷的意思是……” 赵老爷嘴角勾起一抹阴险笑容,“神木林在镇子外头。” “整片树林只有那小鬼一人。” “被豺狼虎豹等野兽吃干抹净,很正常吧。” “一堆瘦骨,怎能叩首?” “叩不满九日,咱们不就是最终赢家吗~” 管家伸出大拇指,“老爷,高!” 一位下人忽然走进正堂,冲赵老爷卑躬道:“老爷,外头有一女子求见,说是陈梦飞的娘亲。” “陈梦飞?陈家小子!” 赵怀仁眼神闪烁了一会,道:“请进来。” …… 半炷香功夫后。 看着黄皮裹瘦骨,只有上半身的陈家女人,赵怀仁和赵管家对视一眼,俱是瞠目结舌。 这女人究竟是怎样把儿子养大的?! “赵老爷,妾身南锦屏,乌衣巷陈家陈南氏。” 女人声音温软,眼神明亮。 一向以鼻孔看贱民的赵老爷,破天荒冲女人拱了拱手,“不知陈南氏深夜拜访,有何要事?” 女人轻语道:“妾身想让赵老爷消注。” “我儿子的注。” 赵老爷淡淡一笑,“陈南氏,你可知你儿子这些天有多火爆?” “不客气的讲,几乎牵动着大半座小镇居民的心。” “太多太多人几乎为你儿子押上一切的,所有的。” “献神节只剩最后一天,你让我消注。” “那群愤怒赌徒,会将我生吞活剥。” 女人笑不露齿,道:“听说赵老爷很喜欢赌,莫不如与妾身来一场?” “哦?!” 赵老爷顿时来了兴致,“怎么个赌法?” 女人卷起裤腿,露出还没成人小臂粗的半截大腿。 “烦请赵老爷看看,妾身这条左腿能有多长?” “猜个大概就行。” 赵老爷细细凝视。 成年女性,大腿长度约莫在15寸上下。 女人大腿居中截断,还余7寸多一些。 “5寸至10寸之间。” 赵怀仁自信回道。 “赵老爷,您猜错了~” 女人微笑道:“正确答案是不足半寸。” 言罢,女人解下后背上的锯子。 当着赵老爷与赵府管家的面,将锯齿置于左腿腿根处。 刹那。 皮肉撕裂,鲜血殷红。 咔嚓咔嚓声疯一般灌入耳孔。 赵老爷与管家,两双眼睛四颗瞳孔,骤然收缩至针尖大小。 赵怀仁见过太多太多残忍暴虐,杀人如麻之徒。 然如女人这样的,别说见,连听都未听说过。 那咔嚓咔嚓的锯骨声,听的赵怀仁毛骨悚然。 女人眼神,明亮而平静。 面庞没有丝毫狰狞扭曲。 只是秀眉微蹙罢了。 “够了!” 赵怀仁摆手,“你走吧,我会消注~” 女人收起沾染鲜血、碎肉、骨屑的锯子,臻首轻垂,柔声道:“谢谢~” 望着女人渐行渐远的清瘦背影。 管家双股颤颤,抖似筛糠。 赵老爷伸出双手,掌心一片湿润。 “狠~” “真狠呐!” 第52章 换字 月华泼洒,天地清明。 伫立屋顶的青衣衣袂飘飞,宛若要霞举飞升而去。 三颗漆瞳,默默凝视那位慢慢爬远的女人。 地上,拉出一条长长血痕。 “雏凤缘何不能振翅?!” 青衣剑眉紧皱。 聚小镇三百年灵气于一身的女人,竟过的如此凄苦。 倘若是在外界,女人百年即可修成陆地神仙。 假使出生遗落仙民遍地的招摇山,女人未尝不可担任下一任山主。 招摇山山主,即是仙罡大陆的苍天在上。 “难道……这座小镇有什么东西,能压这只雏凤一头?!” …… 献神节第九日,也是最后一天。 赵老爷平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血亏几万两白花花的银锭。 小镇居民押上全部身家的,乐的合不拢嘴,高呼‘吾乃赌神’。 只押几枚铜板的,悔的捶胸顿足。 一子没押的,提刀要剖开肚子,想亲眼看看自个肠子到底是不是青色的。 …… 献神节第十日。 寅时一刻许,月寒星疏。 神木林最深处,‘剐死鬼’神树前。 小不点已经跪不下去了,膝盖刺骨的像是在腐烂一样。 只好脸朝下,规规矩矩趴在地上,双臂伸直,两只小手交叠在一起。 “神夫子,” 小不点不知道应该怎样称呼神明。 既小镇每个居民见了学塾齐夫子,都表现的毕恭毕敬,那就称夫子吧。 “神夫子,您能听见吗?” “小子唤作陈梦飞。” “神夫子,小子在此每日叩首九个时辰,已经叩满九天啦。” “小子不贪心,怕神夫子您累着。” “小子不求娘亲九世甜。” “甜一世,一世就很好啦。” 小不点艰难起身,双腿打着颤。 张开怀抱,伸出两只小手,轻轻抱住神树树躯上,那张狰狞扭曲,好像正被千刀万剐的痛苦面庞。 “谢谢您,神夫子~” …… 太平河畔,篱笆院院门口。 望着小不点平安叩完最后一日,一点点向着小镇爬去。 青衣朝天伸出一只手掌。 破空声中,高悬神木林上空的木剑斜斜飞来。 抓住木剑,悬佩腰间,青衣回到屋里。 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 约莫一个时辰后。 假寐的青衣突然睁开眼眸。 猛地坐起身子,推门走出小院。 恰好望到那位失去双腿的女人爬过廊桥。 神木林前。 女人竭力仰头,望着树躯上巨大的微笑面庞。 “我儿叩的是你吗?” 很快,女人轻摇臻首,自言自语道:“不是。” 第二棵神树。 第三棵。 第四棵。 …… 直至第二十七棵。 女人正要询问,却缓缓扭头。 映入眼帘的,是一袭纤尘不染的青衣。 指了指神木林极深处,青衣淡然道:“你的泥偶在最里面,那棵剐死鬼。” 女人轻声道:“谢谢。” “我姓齐,名庆疾,字休离,是小镇学塾夫子。” 青衣已不记得自个有多少年未向他人透露过自己的‘字’了。 “妾身唤作南锦屏,乌衣巷陈家陈南氏。” 女人笑了笑,慢慢向着神木林深处爬去。 …… 两刻钟后。 女人总算爬到剐死鬼神树前。 声音柔柔道:“我儿叩的是你吗?” 狰狞面庞的眼眶里,突然流淌出两股鲜艳,宛若红血。 女人微笑道:“是您。” 一手撑起身子,一手开始挖土。 约莫一炷香功夫后,女人将儿子为自个捏的泥偶挖了出来。 “我儿手艺真巧呢~” 将泥偶空腹里,写着自己名字的纸条取出塞进嘴里。 女人很快咀嚼咽进肚中。 旋即咬破食指,以血在泥偶身上书写‘陈梦飞’三字。 “那孩子知道了,会很伤心的。” 青衣声音自身后响起。 女人一边掩埋泥偶,一边轻语道:“齐先生,我并不觉得自己苦。” “真正受苦的,是我儿子。” “我这个做娘的,是个残废,从未给儿子做过那怕一顿饭菜。” “我儿那么小一点点,就要踩着板凳为我熬药,准备膳食,清洗衣裳,天天都得进山采挖药草。” “也只有下雨下雪,才能躺在我怀里,缠着让我讲故事。” “齐先生,我想死。” “我死了,重重压在我儿脊梁上的大山才会分崩离析。” “他太累了,我就想让他能轻松一些。” 女人眼眶通红道:“可我舍不得。” “我才看了他六年。” “我就想一直一直看下去。” 青衣微不可闻叹了一口气。 “再看看吧。” “等那孩子再长大一些。” “等他能自己一人,便可挖出深坑,便可抱得动你的尸体。” “等那个时候再死。” …… 天光蒙蒙亮。 女人爬回乌衣巷。 陈家小院东厢房。 女人爬到儿子身边。 伸出枯瘦手掌,轻轻摩挲儿子小脸蛋。 女人眼眸里流溢着满满柔情,“娘不要什么九世富贵安康,娘有你便足够了。” “九世甜,又怎能抵得过我儿一张笑脸。” 女人轻轻俯下身子,与小不点脸贴脸。 听着儿子的心跳声、呼吸声,感受着儿子的温暖。 女人喃喃道:“这么善良乖巧的可爱孩子,是我南锦屏的儿子呢~” …… 回忆停消。 齐庆疾站起身子,凝视神树树躯上扭曲的老人面庞。 “一个月之内,那女人,或那孩子,不给我托梦的话,我便将你砍了当柴烧!” 言罢,青衣领着大黄狗远去。 小镇洗剑巷一座小院内。 正在熬制糖浆的老柳头伸出小拇指扣了扣耳孔。 “这齐姓小鬼,火气还挺大。” …… 回到篱笆小院后,青衣走进正堂,看向墙壁。 墙上挂着一柄剑。 剑名‘听风’。 “就只是半个师父吗?!” 青衣将木剑解下,搁在案桌上。 旋即取下听风,悬佩腰间。 “半个师父也是师父。” 将大黄狗一顿喂到几乎撑死的程度。 青衣走出篱笆小院,将院门落锁。 “孩子,且慢行,齐半师送你最后一程~” 脚尖轻点,一跃数十丈。 青衣身影,很快隐没群山万壑之间。 …… 清平镇距云州灵石县数百里。 人行得大半月,乘坐马车也得七八日,主要是山路崎岖。 下山第三日。 崇山峻岭间,朱九阴一跃百丈,耳畔风声呼啸。 “小不点,再等等~” 第53章 雪落 下山第四日,清晨。 寒风如刀,直往人骨头缝里剐。万物萧瑟,长天灰蒙蒙。 一座大山之巅,白衣猎猎的朱九阴远眺千丈外涛声隆隆的大河。 “小不点记忆中的白马河~” 当初小不点从不周山日夜疾逃至此河,用了将近两个月。 第三个月,一直藏身某处洞穴疗伤,火毒之伤。 月尾,引气入体,导致火毒反噬,恰似野兽临死前的反扑。 难忍火毒焚躯之痛的小不点纵身跃入白马河。 从大河中游一直飘至下游处,被那位唤作兰香的少女所救。 于灵石县西庄村度过第四个月,也是人生中的最后一个月。 忽然,系统面板自主开启,映入朱九阴眼帘。 【此次支配自由时间:40个时辰 已消耗:38个时辰 倒计时:03:59:44】 【剩余可支配自由时间:二十天(240个时辰)】 【叮,检测到此次支配自由时间不足一个时辰,是否再次支配?】 朱九阴漠然道:“再支配100个时辰。” 【两次支配自由时间:140个时辰 已消耗:38个时辰 倒计时:403:59:21】 …… 一炷香功夫后。 某片山崖下的洞穴内,朱九阴环视四周。 粗粝冰冷的地面上散落着很多野兽骨骸,一角堆放着些许干草。 朱九阴白色丝带下的赤红竖瞳,恍若看到眼眸紧闭,牙齿死死咬着嘴唇,强忍火毒烧燎脏腑之痛的小不点。 于洞穴内站了许久许久,朱九阴才转身离开。 半炷香功夫后。 距洞穴百丈外的一处山涧,朱九阴寻到了小不点为柳翠儿挑选的息魂之地。 薄冰层下,清冽溪流潺潺,直往远方白马河汇去。 周遭奇峰俊秀,怪石嶙峋。 微微隆起的坟包前,一块不规则长条形薄石板,如剑般深深刺入土里。 石板上刻‘吾姐柳翠儿之墓’。 右下‘愚弟陈梦飞叩立’。 朱九阴脑海里不由浮现那个黄昏。 身着翠绿襦裙的少女,红着眼眶,在小镇镇口那棵老槐树下,与自己说了很多很多。 那些话,每一个字,朱九阴至今铭记于心。 “柳姑娘,对不起。” “我曾承诺过你,要好好守着小不点的。” …… 下山第六日。 残阳如血,北风咆哮。 龙坞镇严家棺材铺,身着棉袄棉裤的严守仲拿起火钳子捅了捅炭盆。 “这鬼天气寒死人,都快年关了天老爷还不降雪。” 红泥小火炉上,紫砂茶壶壶嘴气柱冲梁。严守仲妻子垫着巾布,倒了两杯热茶。 “都言瑞雪兆丰年,本就旱地,数月无水润泽,明年的庄稼可咋种啊,那么高的粮税拿什么交啊。” 严守仲盯着赤红炭火,忧心忡忡。 妇人将青花瓷茶盏递给男人,柔声劝慰道:“咱们还有棺材铺,镇上很多老人都熬不过这个凛冬。” 捧着暖手茶盏,严守仲轻叹一口气,“年长者陆续凋零,如风中落叶。” “每一面,每一眼,都可能是最后一面,最后一眼。” 忽然,棺材铺厚厚门帘被掀开。 寒风瞬间疯狂灌入,将铺内微不足道的热气杀得支离破碎。 映入严守仲夫妇二人眼帘的,是一位白衣胜雪,腰悬长剑,肩头趴着一只白猫的赤脚少年。 “你这里有没有玉棺或石棺?” 严守仲感觉少年的声音,宛若外头的寒流一样,彻骨冰冷。 将目光从少年晶莹如玉,不沾染半点尘埃的赤足上收回。 严守仲赶忙回道:“没有玉棺和石棺,最好也最贵的,是金丝楠木棺。” “敢问……小兄弟,家里谁去世了?” “咱们魏国丧葬习俗,需提前在棺盖内壁刻上逝者姓名,包括生辰八字。” “以求阴曹地府的黑白无常来牵魂时,逝者魂魄离开人间前,还能记得自己是谁。” 少年沉默了一小会。 摇摇头,轻语道:“我不会让黑白无常牵走我徒儿的魂~” …… 一盏茶功夫后。 看着肩扛一千多斤金丝楠木棺,缓步离开铺子的少年,严守仲夫妇惊的四颗眼珠子差点没掉地上。 轻松写意的好似那不是一口棺材,而是一片树叶。 “七十年了,这口镇铺的金丝楠木棺可算卖出去了。” 摩挲手中之前属于少年,从今往后便属于自己的一大块老龙玉,严守仲乐的合不拢嘴。 “七十年!相公,那棺材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那少年丝带下的眼睛,总给我一种不寒而栗的悚然感。” “不会……不会出什么事吧?!” 妇人心惊肉跳道。 “放心,那口棺材可是我爷爷一生最得意之作,正儿八经的金丝楠木。” “莫说区区七十年,即使七百年,也不会腐烂丝毫。” 严守仲信誓旦旦道。 …… 下山第七日。 古道上,一匹枣红色的马拉着一辆木板车平稳前行。 车轱辘碾碎寒风,金丝楠木棺雪点斑斑。 “主人,下雪了~” 盘坐车头的朱九阴缓缓睁开眼眸。 微微抬头,望着星星点点的碎雪。 雪花落在眼眶里,迅速被金烛般的赤瞳烧融。 冰凉雪水,涌出眼眶,滑落朱九阴苍白脸庞。 如人悲泣~ …… 不知不觉,夜幕降临。 此夜并不漆黑,因为雪越下越大。 古道上,马车忽然停靠。 朱九阴赤脚踩着满地细盐,走进林间,从积雪里拿出一顶帽子。 一顶虎头帽。 “我从不怪猪大肠,因为它胆小如鼠,只敢偷吃百姓散养的鸡鸭,见了人类跑得比风还快。” 朱九阴轻轻将虎头帽上的雪拍打干净,戴在小旋风脑袋上。 “我知道小不点跳进白马河后,猪大肠丢失了气味。” “我也知道猪大肠再次寻到小不点时,他早已成了一具尸体。” “我从未想过迁怒于猪大肠,所以让它守在小不点坟前,静等咱们来。” “我甚至不怪它逃跑,因为在你们鼠族眼里,我就是条残忍凶戾的嗜血臭蛇。” “它明明可以将虎头帽留在小不点坟前的。” 朱九阴缓缓伸出一只手掌,旋即重重握紧。 蹲在肩头的小旋风,一颗鼠心骤然激跳。 ‘主人用死咒术杀死了猪大肠吗?!’ 马车再次上路。 有了虎头帽御寒,小旋风瞬间便感觉暖和了很多。 忍不住好奇,询问道:“主人,这顶虎头帽是您给……小不点买的吗?” “不是。” 朱九阴摇摇头,“是他娘亲一针一线,亲手缝制,送给小不点的十岁生辰礼物。” “也是最后一份礼物~” ……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下山第八日。 朱九阴终于遥见那座小村落的模糊轮廓。 第54章 血落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朱九阴循着气息,赤脚走在雪地上,未留下任何脚印。老马有灵,拉着木板车跟在身后,车轱辘深深陷进雪里。 姑射山下,朱九阴只一眼便望见小不点的坟包。 坟包还有坟包周围只积了一层薄雪,坟前还有焚烧残留的新灰烬。 “是那个唤作虎子的男孩吗~” 朱九阴解下悬佩腰间的红血,插进冻土里。 再从衣袖内摸出油纸包,放到坟前。 里面包着小镇老柳头做的糖葫芦。 缓缓蹲下身子,朱九阴将手掌轻轻放在坟包上。 “小不点,师父来了~” “且等等,好好看看红血,细细尝尝糖葫芦。” “再等等,等师父将那群人一个不留,全部碾碎。” “届时师父陪你,一起走一走那黄泉路。” 嘭的一声闷响,金丝楠木棺将积雪砸的飞扬。 朱九阴将红血重新悬佩,领着老马离开姑射山。 “小不点,再等等,师父很快带你回家~” 一人一马,很快隐没于风雪深处。 …… 灵石县。 北城门外,一根长约三四丈的竹竿高高矗立着,其上插着一颗人头。 竹竿与人头,被寒风刮的摇摇摆摆。 啪的一声脆响,小男孩被一位捕快狠狠扇趴在地。 “你个不到黄河心不死的小犊子,这都多少天了,还来偷?” 捕快呵斥道:“头儿不想与你一个乳臭未干的小瘪三一般见识,不然老子早他娘一刀砍死你了。” “别蹬鼻子上脸,赶紧滚回家去。” 两位捕快身披蓑衣,头戴斗笠,一左一右守着竹竿与人头。 虎子将深埋雪地里的脑袋拔了出来,摸了摸火辣辣的脸颊,吐出一口血水,冲两位捕快恨声道:“你们这群豺狼,一日三班六人,最好一个也别打瞌睡。” “我程虎还会回来的!” 虎子艰难爬起身,深深看了一眼高处的少年头颅,转身迎着狂风暴雪,一瘸一拐往西庄村走去。 少年身死九日。 第二日深夜,一伙山匪潜入灵石县,烧杀抢掠,死伤无数。 第三日,县衙一众捕快佩刀策马,直往数十里外的武夷山疾驰而去。 第四日,少年忽然成了武夷山山匪头目,人头被高高挂起。 接下来数日,灵石县居民几乎将少年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 那些极尽恶毒的诅咒,足以将魏国第一大河白马河填满,垒成万丈高的山岳。 这数日,虎子一天过来好几次,想偷走少年头颅。 可惜不仅没能成功,还被捕快揍得鼻青脸肿,连左腿都被打断了。 …… 约莫两刻钟后。 虎子回到西庄村。 村口老柳树下,倚着一把扫帚。 男孩拿起扫帚,从村口开始,直往姑射山扫去。 “飞哥,这都第九天了,你还不给我托梦~” 虎子之所以扫雪,扫出这条长长长路,是害怕他的飞哥给他托梦时,找不到路。 天地白茫茫一片。 男孩扫过的地方,就是指引亡灵回家的路。 这路,很长,很宽。 “嗯?!” 看着雪地上深深的车轮印,虎子眉头微蹙。 抬头远望,车轮印似乎直往姑射山。 男孩猛地扔掉扫帚,连滚带爬往前跑。 一炷香功夫后。 浑身沾满雪的虎子气喘如牛,看着坟包前的金丝楠木棺,还有那串鲜艳欲滴,恍若凝着血一样的糖葫芦。 “这是……谁来过?!” 虎子愕然。 …… 天色逐渐黯淡,夜幕要降临了。 一轮明月从东边升起,雪越来越小。 嘎吱嘎吱声刺入天幕,朱九阴领着老马走出西庄村。 站在村口,看着那条被清扫出的笔直路,朱九阴轻语道:“我家小不点交了一个很好很好的小朋友呢~” 牵着老马,小心翼翼绕过那条回家路。 一人一马,往三四里外的灵石县行去。 不一会,马车停靠。 路旁,一具尸体被钉死在木桩上,双臂摆着僵硬造型,双手直指灵石县的方向。 尸体胸前挂着一块木牌,上书‘做匪者,杀无赦’。 朱九阴伸出右掌,轻轻覆在尸体脑袋上。 搜魂术。 不仅可以搜生人魂,还可搜死人魂。 当然,死亡时间不能太长。 丝带下的蛇瞳微闭。 数秒后,一幅幅画面映入朱九阴眼帘。 十数息后,眼眸睁开。 朱九阴喃喃道:“不是山匪。” …… 夜幕降临。 月华映着满天地的雪。 灵石县内,刚刚吃完第四场流水席的兰香,怀抱食盒,往北城门走去。 县太爷陈翀纳了第二十七房小妾,良辰吉日就在今天。 一会还有第五场,也是最后一场流水席。 宴请的,都是灵石县朱门士族。 县太爷之所以给兰家送了请柬,是因为兰父很会做人。 兰父深知,毒杀那位少年所得三十根金条,兰家根本守不住。 民不与官斗。 县太爷只需一个小小借口,便可让兰家一家三口死无葬身之地。 于是便亲自登门,退还二十五根,只余五根。 县太爷一高兴,便邀兰家参加喜宴。 风寒雪盛,兰父兰母风烛残年,只有兰香去了陈家府邸。 不愧巨商豪贾,满满一桌山珍海味,那些人都没怎么动筷,光顾着喝酒和恭维县太爷。 兰香打包了满满一食盒,要让吃了一辈子咸菜窝窝头的爹娘尝尝,什么才叫珍馐美味。 少女很快走出北城门。 脚步匆匆,与守着竹竿和人头的两位捕快擦肩而过。 直遥遥望不见北城门,少女才停下脚步,气喘吁吁。 少年身死九日。 少女还以为某个夜晚,少年会出现在自己梦中。 无头尸体一边追撵着自己,一边询问,我的头去哪了。 可惜。 少年身死以前,夜夜入梦。 身死以后,半面不见。 兰香摸了摸胸口。 胸腔里的心脏,好像没之前那么痛了。 “果真,时间会湮灭一切有形和无形~” 自言自语了一声,少女轻舒一口气,继续往西庄村走去。 风雪中,嘎吱嘎吱声越来越清晰。 仿若谁在哭泣。 渐渐的,一道欣长身影映入兰香眼帘。 少女不由看呆了。 月华下,白衣猎猎。 雪光中,丝带飞舞。 老马拉着木板车慢行。 赤脚少年浓密乌发如龙蛇扭动。 满头乌龙乌蛇间,偏就别着一根苍翠欲滴的簪子。 直至一人一马行至近前,少女仍未回过神来。 ‘这是……谪仙临尘吗~’ 少女心中喃喃道。 第55章 人头滚滚 明月,寒风,还有雪。 天地间,只有腰悬杀剑的白衣少年与怀抱食盒的素衣少女。 还有那只蹲在少年肩头,搂着青铜铃的白毛鼠。 “兰香~” 少年轻语。 “公子认得我?” 兰香神情一怔。 月光洒在少女清秀脸庞上,肌肤好似白瓷般炫目,宛若发着光。 风中,吹来丝丝缕缕少女体香味,淡淡的,很好闻。 在兰香那双晶莹澄澈的眼眸注视下。 少年缓缓抬手,将绑覆着眼睛的白色丝带扯下。 丝带随风,飘向夜幕深处。 少年轻轻睁眼。 刹那,兰香眼眶里的两颗漆瞳骤然收缩至针尖大小。 嘭的一声闷响。 少女怀中食盒掉落雪地,里面的八珍玉食倾洒而出,犹在冒着袅袅热气。 那是怎样一双眼睛。 那绝不是人类该有的眸子。 好似烧融的金子。 细长竖瞳赤红如血。 令人毛骨悚然的邪性,浓郁粘稠的似是要从眼眶里流淌出来。 “我叫南烛,是陈梦飞师父~” 赤瞳看着少女,没有焚天的怒火,没有汹涌的杀意,只有最纯粹的冰冷。 “陈梦飞……师父?!” 少女凄然一笑,预见了自己的结局。 “能……能让我回家,和爹娘告个别吗?” “我有好多好多遗言想与他们说。” 朱九阴一直背在身后的左手扔出两物。 赫然两颗血淋淋的人头。 兰父与兰母的人头。 骨碌碌滚过雪地,一路滚至兰香脚下。 臻首轻垂,与爹娘死不瞑目的灰色眼睛对视,少女瞬间潸然泪下。 “前……前辈,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我没想过要杀小哥的,都是,都是县太……” 锵的一声。 红血出鞘。 人间忽然狂风大作。 西庄村通往灵石县的半片地界,刹那白纸泼墨。 这方天地的雪,好似被仙人狠狠揽了一把,将地面裸露。 又像美人被生生撕去一块白皙面皮,显现出血肉。 铮的一声。 红血归鞘。 少年赤脚而行,在与少女擦肩而过的瞬间,伸手轻轻一拎。 直接将少女人头从脖颈上拎了下来。 随手一扔,美人头颅于空中划过一道优美抛物线,嘭的一声,稳稳落于木板车中。 袖袍一挥,少女爹娘人头被风卷起,亦是落入车中。 快。 太快了。 兰香十三年间,亲眼见过最快的事物,莫过于闪电。 而少年那一剑,比闪电更迅疾,兰香根本没能看清一丝一毫。 幸运的是,从始至终,兰香都未感受到那怕一丁点的疼痛。 即使自己人头被少年从身体上拎下。 即使重重摔落木板车中。 ‘相比于他被断肠散灼烂脏腑,我能不遭丝毫疼痛离开这人间。’ ‘我是幸运的~’ 嘎吱嘎吱声中,马车慢行。 兰香最后一眼看人间。 映入眼帘的,是自己仍旧伫立风雪中的无头尸体。 还有爹娘近在咫尺,泛着死灰色的僵冷面庞,和无比空洞的眼睛。 …… “叮铃铃~” 清脆的铃声回荡于风雪中。 朱九阴肩头,小旋风如人直立,轻轻摇晃青铜铃。 此铃只是凡俗之物,是在龙坞镇买的。 朱九阴以己身血,于青铜铃上铭刻上古咒文。 此铃便有了招魂之功效。 朱九阴绝不会让害死小不点的每一个人,毫无痛苦死去。 他要将这群人的魂魄,镇压在不周山下。 生生世世,永生永世陪着他。 木板车后。 少女兰香、兰父兰母,三人灵魂体虚无缥缈,微微散发着清冷之光。 三人俱是生前穿着,自个抱着自个的人头,眼神中满是迷茫。 …… 灵石县北城门处。 守着竹竿与人头的两位捕快被冻得瑟瑟发抖。 “他娘的,都怨西庄村那小犊子。” 年轻那人狠狠吐了一口口水,“县太爷大喜之日,其他弟兄们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咱们两个倒霉催的,只能守着这破人头忍饥挨饿。” 年长那人吧嗒吧嗒抽着旱烟,“小薛,再忍忍,就剩最后半个时辰了。” “换班后咱们还能赶上最后一场流水席。” 唤作小薛的捕快面色阴沉如水,道:“张哥,西庄村的小鬼几次三番想偷走这颗人头,咱们头儿为何不下令将其杀了呢?” “还有,这颗少年人头不是武夷山的山匪头目吗?” “我怎么感觉头儿对这颗人头很上心呢?” 张姓捕快吐出一口呛鼻烟雾,眼神迷离道:“小薛……头儿或许,是在尽可能的赎罪吧。” “赎罪!什么意思?” “小薛,你是县衙新人,有些人有些事,不知为好。做人呐,好奇心别太强,就算知道一些见不得光的隐秘,也得老老实实装糊涂。” 毫无征兆之下。 西庄村的方向,狂风裹挟暴雪,汹涌激荡。 铺天盖地向着北城门奔涌而来。 霎时,场景恍若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 两位捕快,挣扎着从厚厚积雪里爬出。 “这是……怎么回事?!” 两双眼睛,四颗瞳孔,瞠目结舌望着眼前大片几无片雪的黑黢黢地界。 …… 通往灵石县的古道上。 每隔一段距离,朱九阴便能看到一具被钉死在木桩上的尸体。 每具尸体的双臂都摆着相同的僵硬造型,双手直指灵石县的方向,犹如路标。 每具尸体胸前都挂着‘做匪者,杀无赦’的木牌。 通过搜魂术,朱九阴知悉,这些所谓的山匪,都是被县衙捕快强行抓进牢狱里的无辜囚犯。 “无辜囚犯头颅,怎成了山匪头颅?!” “瞒天过海,愚弄百姓?实则官匪勾结?” 收敛心神,朱九阴抬眼望去。 灵石县高约十数丈的城墙,其模糊轮廓,渐渐映入眼帘。 赤红竖瞳,一眼便望见小不点那颗高挂竹竿上的人头。 …… 北城门处。 “这他娘什么妖风?竟将方圆十数里地界的雪,全吹到咱们这边!” “得亏有城墙阻挡,不然少说也得掩埋半条街。” 风中,隐约夹杂着嘎吱嘎吱声。 双手插在衣袖里御寒,不停跺脚的薛姓捕快,与蹲在地上喷云吐雾的张姓捕快。 两人齐齐抬头望向西庄村的方向。 月华下,远远走来一位白衣少年。 黑黢黢的古道,让他好似行走在墨江上。 最深沉的漆黑。 仿佛要吞没那一抹最纯粹的冷白。 第56章 血与火 随着彼此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 两位捕快终于看见少年那双绝非人哉的眼眸。 流金溢血的赤红竖瞳,宛若长夜里两簇永不熄灭的烛火。 啪的一声,张姓捕快手中黄铜旱烟杆掉落在地。 “什么人?!” 不寒而栗的薛姓捕快呵斥的同时,右手紧握悬佩腰间的长刀刀柄,掌心一片湿润。 数丈外。 白衣少年忽然一挥袖袍。 两位捕快立时汗毛炸竖。 一股排山倒海般的狂猎劲风,刹那狠狠撞在两位捕快身上。 两人顷刻便如两颗出膛炮弹,横飞而出,重重砸在厚实城墙上。 直砸至血肉模糊,体内所有骨头全部粉碎。 似两滩血泥,缓缓从城墙上流下。 马车停靠。 朱九阴仰头,怔怔看着高挂竹竿顶的小不点人头。 小旋风心思细腻,跃下朱九阴肩头,将青铜铃放在地上,顺着竹竿快速爬到竿顶。 将少年人头,轻轻摘下。 于竿顶灵巧滑落,小旋风递出爪子。 缓缓蹲下身子,朱九阴慢慢伸出双手。 手掌轻颤不已。 人头入手,刺骨冰凉。 看着小不点熟悉而又陌生的死灰色面庞,看着他枯草般的发丝于风中乱舞。 朱九阴微微俯身。 师父与徒儿的额头,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紧紧贴在了一起。 朱九阴只感觉胸腔里的心脏,碎成千百块。 他的小不点,再也没法睁开眼睛,看看他这位不称职的师父了。 寒风裹挟碎雪。 朱九阴起身,将小不点人头搁在木板车头。 旋即五指为梳,将小不点乱糟糟的头发梳成一把。 再挽成发髻。 右手探向身后,轻轻取下那根苍翠欲滴的簪子。 刹那乌发如瀑倾泻,垂满整面后背。 将玉簪一点点别进小不点发髻。 属于少年的冠礼。 早来了五年。 …… 愣愣盯着小不点的脸庞看了很久,很久。 朱九阴才伸出手掌,轻轻覆在小不点额头。 少年身死后的一幅幅画面,清晰浮现于朱九阴脑海。 他看到一位锦衣玉服,脑满肠肥的男人捧着小不点人头。 “于一头而窥全貌。” “这条猎犬如你所言,确为极品。” “然野性难驯,可惜了。” …… “囚犯人头,即是山匪人头。” …… “百姓们的钱,县衙与士族七三分成。” …… 原来如此。 县衙捕快扮作山匪,月黑风高夜冲进灵石县烧杀抢掠。 然后再借剿匪由头敛财。 最后再砍下牢狱里无辜囚犯头颅,当作山匪人头,以平民愤。 不是官匪勾结。 从始至终就没有匪。 亦或真匪穿着官皮。 朱九阴还看到,高挂竹竿上的小不点人头,周围挤满了人。 有男人,有女人,有老人,也有小孩。 因为小不点成了所谓的武夷山山匪头目,所以他承受了这世间最残酷的极恶。 他们,她们,极尽污言秽语。 “该死的山匪,我诅咒你下辈子投胎成畜生。” “年纪轻轻,做什么不好,非要当山匪,有娘生没娘养的狗东西。” “他的尸体去哪了?我要架鼎烹食,吃光他的肉,喝光他的血,将骨头碾磨成粉吞服。” “可惜被一刀斩首,县衙那群蠢货,应该千刀万剐才对。” …… 大人们向小不点的人头扔烂菜叶,吐口水,还有几个泼粪的。 小孩们则是投掷石子,一颗又一颗,砸的不亦乐乎。 所幸竹竿足够高。 …… 收回手掌。 撕拉一声,朱九阴撕下一大片白衣。 当成包袱,将小不点人头裹好。 背上人头包袱,朱九阴转过身子,看向数丈外的灵石县。 半晌后,从木板车中拿起黑死矛。 朱九阴狠狠一掷。 古矛嗖的一声,刺入天穹,高悬灵石县上空。 “小旋风。” “主人请吩咐。” “去城墙上摇响招魂铃。” “好的。” 小旋风怀抱青铜铃,如离弦之箭般窜出。 嘎吱嘎吱声中,马车继续前行。 寒风乍起,吹乱朱九阴满头浓密乌发。 远观恍若一条黑瀑。 “今夜,我要将所有人统统驱逐出人间,一个不留!” …… 县太爷陈翀陈大人纳二十七房小妾,普县同庆。 光流水席便安排了足足五场,从清晨直至深夜。 嘎吱嘎吱声中,老马拉着木板车,跟随少年行过空无人烟的寂寥长街。 很快,朱九阴微微抬眸。 映入眼帘的,是一座花灯灿烂的青楼。 “醉春楼~” 喃喃声中,朱九阴向着花楼走去。 倚靠着门框的老鸨撅着翘臀,正与一位醉醺醺的捕快打情骂俏。 眼角余光瞥见白衣。 正眼也不瞧,道:“官人,醉春楼今儿只接待县衙官吏,请明儿再……” 锵的一声。 剑光闪过。 老鸨与捕快脸庞上的表情凝固。 等白衣少年与两人擦肩而过。 当青楼内响起哭爹喊娘的凄厉惨叫声,尖叫声。 青楼门口,老鸨与捕快的头颅才缓缓从脖颈上滑落。 噗嗤两声。 血柱喷涌。 狠狠冲击在房梁上。 溅成漫天血雨。 …… 第一层,第二层,第三层…… 朱九阴一层一层往上杀。 屠尽映入眼帘的每一个活物。 惊恐的人们跳窗逃走,二楼的尚好,三楼的绝大多数都被摔断腿,崴了脚。 成功落地的,手脚并用,连滚带爬,想要以最快的速度逃离醉春楼。 逃得越远越好。 嗖! 破空声中,一根赤红如血的短矛从苍穹坠下。 轻而易举洞穿一位捕快的胸膛。 带起一大片鲜艳的血。 仿佛死神手里的绣花针,灵巧的上下翻飞,收割着一条条鲜活生命。 …… 绣春楼五层,乙字九号厢房。 喝的烂醉如泥的白柳寸丝不挂,正在做梦。 梦中,那位唤作陈梦飞的少年,其无头尸体一直追撵着白柳。 “我的头呢?” “你知道我的头去哪了吗?” 幽幽声从身后传来,从前方传来,从四面八方传来,疯狂灌入白柳耳中。 “我不知道!” “不知道你的头去哪了!” “别他娘缠着我!” 一声大吼,白柳猛地坐起身子,出了一身冷汗。 粗重喘息声中,青年面色忽然一怔。 楼下咋这么吵? 出什么事了? 白柳掀开帷幔,神情先是一愣,旋即猛地瞪大眼睛。 两丈外的黄花梨木桌旁,赫然坐着一位正在饮酒的红衣少年。 不。 那不是红衣。 那是血衣。 甚至于少年满头乌发都被鲜血浸湿。 滴滴粘稠顺着发梢,狠狠摔落于地板。 绽出一朵朵灼灼血花。 啪的一声轻响。 少年放下酒盅,微微侧身看向青年。 声音漠然道:“白柳是吧。” “我要将你身上的肉,一片一片剐下来~” 第57章 神怜 窗外,不知什么正在往来穿梭,带着鬼哭狼嚎的尖啸破空声。 人们临死前的绝望尖叫,声声刺耳。 厢房内,三簇烛火摇曳。 蜡烛只有一根。 另外两簇,是血衣少年的赤红竖瞳。 人类的眼珠是白色的,而少年眼珠犹如烧融的金子。 不掺杂一丝一毫杂质,似是要从眼眶里流淌出来。 极细极长的竖瞳鲜艳的仿若凝着血,透着令人神魂欲裂的可怕邪性。 白柳裸露在外的肌肤上,霎时冒起大片大片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他确定,此生从未见过眼前这位红衣少年。 “前辈,晚辈白柳,不记得招惹过您~” 白柳全身肌肉紧绷,两颗眼眸死死盯着少年。 汹涌磅礴的生死危机感,生平第一次这般狂烈,青年聚精会神,颗颗裹满恐惧的豆大汗珠滑落脸庞。 不敢擦拭,更不敢眨眼。 甚至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白柳深切感受到,红衣少年杀死他,比碾死一条虫子更轻松。 “我叫南烛,是陈梦飞师父~” 少年缓缓站起身来。 白柳面庞瞬间煞白如纸。 凄然一笑间,微微侧俯身拿起倚靠在绣床旁的狭刀。 “求饶应该没用吧~” 红衣少年并未回应,只是轻抬脚步。 锵的一声。 狭刀出鞘。 白柳扔掉刀鞘,握紧刀柄。 “小时候家乡旱灾,我几乎被饿死。” “长大后成了县太爷爪牙,一日三餐,俱是撑到走不动路,肚子好似怀胎十月的孕妇。” “老娘总跟我说,举头三尺有神明。” “因为杀过太多人,所以每顿饭我都当最后一餐吃。” “我这一生,吃过苦,也尝过甜。” “苦是真他娘苦,甜也是真他娘甜。” “我这辈子,从不后悔,也未遗憾。” “来吧!” 狭刀刀尖直指红衣少年,白柳狞笑道:“能死在你这种存在手里,便是千刀万剐,便是永堕十八层地狱之底,我也开心。” …… 半个时辰后。 朱九阴提着白柳血淋淋的人头缓步下楼。 厢房内,血腥味浓郁刺鼻。 青年无头尸体僵立着,只剩一具沾染丝丝缕缕血迹的骨架。 白森森的骨架下。 散落、堆积着一层血肉片。 每一片都薄如蝉翼。 …… 之前还人声鼎沸的喧嚣醉春楼,此刻静谧无声。 只有浓烈血腥气冲霄而去。 朱九阴走出青楼,将白柳头颅扔进牛板车内。 随即,红衣在前,马车在后。 月光下,雪光中。 一人一马向着灵石县祁龙巷走去。 …… 灵石县卧虎巷。 陈家府邸张灯结彩,灯火辉煌。 来参加第五场宴席的,皆是县上朱门士族。 丝竹管弦声中,锦衣华裳的士族们觥筹交错。 陈府丫鬟,个个姿容秀丽,身着纱衣,双膝跪地。 端着玉盘,穿梭于各桌之间,上菜添酒。 一连五场宴席下来,丫鬟们的两只膝盖全被磨破皮,跪过的地方,膝印鲜红。 忽然咣当一声。 一位丫鬟难忍刺痛,扑倒在地。 菜肴的菜汁与酒水溅于几位士族衣袍上。 笙歌鼎沸的热烈气氛立时沉寂了下去。 所有人的目光,全部望向主桌主位上的县太爷陈翀。 那位丫鬟吓得几乎魂飞魄散。 赶忙冲陈大人伏跪在地,哐哐磕头。 “对……对不起老爷,香儿……香儿马上给几位贵客舔……舔……干净!” 陈翀漠然道:“不用了。” “下辈子注意点。” “拉下去剁碎喂狗。” 丫鬟的死,于满堂士族而言,连小猫小狗都抵不过。 士族们,尤数千金小姐们,看见伤痕累累的可怜猫狗,多数会大发慈悲之心。 但看见饥肠辘辘的百姓,暗巷里的冻死骨,只觉得恶心。 …… 数日前,那场所谓的剿匪行动,让满县士族赚的盆满钵满。 为了感谢,也为了讨好,士族们轮番上阵为陈翀陈大人敬酒。 陈大人很快不胜酒量,在贴身侍女的搀扶下,往后院入洞房去了。 县太爷一走,能镇场面的唯有曹刚这位缁衣捕头一人尔。 “卫武。” 曹刚招手叫来一位捕快。 “咋了头儿?” “这里你先看着,将大老爷们陪好,我回趟家去。” “头儿,嫂子和小植,不刚吃过第四场宴席回祁龙巷了吗?这才不到一个时辰就念想的不行~” 捕快打趣道。 “废话真多,照顾不好这群大老爷,让大人失了脸面,回头我让你三个月下不来床。” 千叮咛万嘱咐后,曹刚匆匆离开陈府。 出了卧虎巷,男人往家的方向疾跑而去。 ‘我这是怎么了?心脏为何忽然跳的这么快!’ ‘像是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 心悸的感觉,一阵比一阵强烈。 糟糕透了。 …… 灵石县祁龙巷,曹家府邸尸体遍地。 血衣少年面前,一位护府武夫双膝跪地,捂着鲜血泊泊的断颈。 声音嘶哑,断断续续道:“你……你究竟……是谁?!” 少年血瞳镶于眼底,面无表情道:“神~” 剑光一闪。 人头落地。 少年一步一个血脚印,直往曹府后院走去。 …… 后院主卧房。 不顾外头此起彼伏的惨叫声,女人轻轻将两个棉花团塞进稚子耳孔里。 旋即,脸庞上绽放柔情似水的笑意,“植儿,与娘玩个游戏好吗?” 粉雕玉琢的男孩,乖巧的点了点头。 “那咱们就玩躲猫猫吧。” “植儿,你就躲在床底下,默数一万个数,别着急,要慢慢数,一个一个数。” 男孩童音稚嫩道:“娘,植儿只能数到十呀。” 女人眼眶通红道:“没事的,你可以从一数到十,再从十数到一。” 男孩笑容灿烂,“娘,咱们快开始吧。” “植儿!” 女人忽然一把将稚子拥进怀里。 搂的很紧很紧。 像是要把儿子融进自个身体里。 “娘,我痛~” 男孩小声道。 女人松开儿子,泪水涌出眼眶,内心痛苦呢喃道:“对不起,植儿,娘对不起你。” 男孩不知道娘亲为何要哭。 于是便伸出肉嘟嘟的小手,轻柔擦拭娘亲面庞上的泪水。 “娘,别哭。” 男孩揉了揉自个胸口,“植儿这里疼。” “好好,娘不哭了,你快躲起来吧。” “好呀好呀。” 看着稚子雀跃着爬进床底,女人臻首轻垂,深深吸了一口气。 空气里,满是儿子的气味。 将自家丈夫挂于墙上的长剑取下。 女人跨出门槛。 苍凉如雪的脸庞上一片坚毅。 直往黑夜里走去。 第58章 杀尽 手无缚鸡之力,平生也从未杀过生的女人怀抱宝剑,静静伫立昏暗阴森的廊道内。 忽然,嘭的一声响,一颗鲜血淋漓的人头,骨碌碌滚至女人脚边。 借着微弱雪光,女人看清,是自个的贴身侍女,唤作荷儿,年仅十三岁,是个苦命孩子。 脚步声由远而近,渐渐清晰。 女人银牙紧咬,锵的一声,拔剑出鞘。 森寒剑尖直指黑暗深处。 粘稠墨色里,骤然亮起两点刺目猩红,宛若地狱里的恶魔爬到了人间。 下一瞬,剧烈血腥气味铺天盖地汹涌而来,恍惚间,女人似是看到了尸山血海。 脚步声消失。 仿佛刚刚沐浴过血雨的红衣少年,就站在两丈之外。 与那双流金溢血般的眼眸对视,女人感觉脊梁上好似压着几座巍峨山岳。 双股颤颤,忍不住想要伏跪在地,虔诚叩首。 咣当一声。 长剑落地。 女人内心再升不起一丝一毫反抗之意,犹如一尊石像,凝固了。 血衣少年冲女人伸出一只手掌。 女人神情微微一怔,脚步向前,下意识就要握住。 少年手掌,忽地猛然握紧。 嘭的一声。 女人整具身躯,轰然爆裂。 温热粘稠的血,破碎的肉与骨,喷溅在地上、柱子上、廊顶上、雪地上。 …… 一炷香功夫后。 杀尽曹府上下的朱九阴吞吐分叉蛇信子。 数息后,扭头望向某个方向。 “竟还有条漏网之鱼~” 很快,朱九阴来到曹府主卧房前,推门而入。 立刻便感应到躲在床底的活人气息。 气息如阳春时节的娇嫩青草。 是个约莫五六岁的小孩子。 朱九阴缓步往绣床走去。 …… 出事了! 出大事了! 眼见往日华灯灿烂,欢声笑语的醉春楼成了一座死寂的血楼,暗道不妙的曹刚连滚带爬往祈龙巷冲。 刚刚冲进巷口,男人便呆住了。 映入眼帘的,赫然是狼烟滚滚,火光冲天的家。 一位腰悬宝剑的红衣少年恰巧走出曹府大门。 少年在前,老马拉着半车人头在后。 一人一马,缓缓向着曹刚走来。 三丈外,少年站定,随手扔出一物,落在男人身前。 曹刚慢慢蹲下身子,伸出颤抖的手掌,捡起沾染鲜血的长命锁。 “我叫南烛,陈梦飞师父。” “你妻儿未感受到丝毫痛苦。” “这是神的怜悯。” 男人双手包紧长命锁,死死抵在胸口。 忽然放声大哭。 颗颗滚烫泪水争先恐后涌出眼眶,滑落脸庞,消融大片积雪。 少年并未动手,而是耐心等待。 良久后,男人才擦去泪水,站起身来。 嗓音沙哑道:“我知道这一天一定会到来。” “只是未曾想过会这么快。” “消息并未泄露出去。” “你是怎么知道那孩子身死的?” “呵呵~” 男人苦笑着摇了摇头,“无所谓。” “一切都无所谓了~” 铮的一声。 男人拔刀出鞘。 不再多言。 疾跑数步后,高高跃起。 为了妻儿,向少年递出生平最强一刀。 刀锋映着月华还有雪,反射一片烁烁寒光。 刀未至,刀风已吹得少年血衣猎猎。 月光下。 少年轻轻伸出一根食指。 铮的一声。 金铁交击声中,火星四溅。 食指抵在刀刃上。 不得寸进。 男人猛然瞪大双眼。 嗡嗡声中,古朴厚重的长刀刀身震颤不已。 咔嚓一声。 整柄长刀骤然爆碎。 数十刃片如子弹激射,将男人胸膛洞穿至血肉模糊。 嘭~ 尸体栽倒在地。 男人松开紧握刀柄的右手。 左手至死仍旧死攥稚子长命锁。 拔剑出鞘。 削下男人首级扔进木板车。 一人一马,继续往卧虎巷走去。 …… 两刻钟后。 卧虎巷陈家府邸到了。 还未进门,便可听到推杯换盏的人声鼎沸,夹杂着霏霏之音。 两名捕快蹲在府邸门口喷云吐雾。 忽闻脚步声由远而近。 于是齐齐抬眼望去。 人间最后一眼,是快到极致的剑光。 宛若闪电般刺目的剑光。 连骨髓都能冷透。 人头落地。 血柱喷涌。 两具尸体依旧保持蹲姿,两根旱烟杆,还在升起丝丝缕缕烟气。 从两具尸体中间穿过,朱九阴来到紧闭的朱红大门前。 修长手掌,轻轻覆在大门上。 骤然发力。 轰的一声,半扇大门直接碎成漫天木屑。 很快,临死前的绝望惨叫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声,回荡大片夜幕。 一颗又一颗人头从陈府内飞出,稳稳落于木板车中。 每颗人头脸庞上,都写满了浓墨重彩的恐惧。 …… 陈府后院,主卧房内。 喝的烂醉如泥的陈翀陈大人虽说入了洞房,却还来不及宠幸第二十七房小妾,便鼾声如雷。 约莫豆蔻年华的少女被陈翀搂在怀里,听着前院连绵不绝的惨叫声,吓得花容失色。 娇躯瑟瑟颤抖,仿佛一只应激的小猫崽。 惨叫声很快消失。 然此夜并未静谧下去。 因为脚步声渐渐响起。 “嘎吱~” 主卧房门被轻轻推开。 血腥气味汹涌激荡。 当与那双倒竖血瞳对视。 少女蓦地惊恐尖叫。 朱九阴来到黄花梨木桌旁。 将白釉瓷茶盏掰下一块。 屈指一弹。 瓷片带着破空声,没入少女心口。 鲜血仿佛开闸的洪水,喷出两丈远。 待少女在无气息后,朱九阴看向仍在打鼾的县太爷。 “我累了。” “只想快些带小不点回家。” “所以,再装睡我便将你扒皮抽筋。” 朱九阴面无表情道。 “唉~” 陈翀轻叹一口气,缓慢坐起身来。 看着像是刚从血海里爬上岸的朱九阴。 看着血衣少年倒竖赤瞳。 陈翀并未似之前那些人一样,头皮发麻,毛骨悚然。 这位灵石县县太爷神情一如既往的平静,略微好奇询问道:“小不点是谁?” 朱九阴回道:“陈梦飞。” “哦~” 陈翀恍然:“是西庄村那位少年。” 沉吟了一会,男人微微一笑,“我宝库有数之不尽的金条银锭,玉石奇珍。” “饶我一命,都是你的。” 朱九阴摇摇头,“杀了你,也是我的。” “聪明。” 陈翀笑了笑,一指指向角落处。 衣架上,是男人绣鸂鶒的七品官服。 朱九阴沉默不语。 “谢谢~” 男人道了一声谢,起身走到衣架旁。 一边穿着官服,一边轻语道:“我这一生,穿过无数次官服。” “然只有两次是自个动手,其余皆是丫鬟服侍。” “最后一次,是此时此刻。” “第一次,是刚领到官服那天。” “我陈翀,也曾有过两袖清风,为民请命的清官梦。” 穿戴整齐的男人转过身来,面向朱九阴。 “曾经百姓为鱼肉,本官为刀俎。” “而今君为刀俎,我为鱼肉。” 男人微微一笑。 “请君削首~” 第59章 出棺 看着男人一副坦然赴死的从容模样,朱九阴嘴角轻轻勾起一抹弧度。 笑容犹如冰面裂开溢出来的水。 “请君削首?想得倒挺美~” “我徒儿可是融烂脏腑而死。” 陈翀面色微微一变。 屋外夜幕里,忽地响起阵阵窸窸窣窣的沙沙声。 在男人错愕目光中,一道白影蓦地窜进房里,顺着少年欣长身躯直往上爬,最后乖巧蹲于肩头。 定睛一瞧,不是白猫,而是一只白毛鼠。 毛发浓密柔亮,灿灿鼠眼宛若红玛瑙。 “嘶~” 陈翀猛地倒吸一口凉气。 门口,赫然聚集了成百上千只老鼠。 密密麻麻一大片,吱吱声连绵不绝。 “我会让这些只老鼠,钻进你的嘴里,深入你的胸腔内。” “将你的心,将你的肝,将你的肺,将你的脏腑,一口一口吃得干干净净。” 朱九阴坐下身子,拿起白釉短嘴执壶给自个倒了满满一杯酒。 一饮而尽后,隔空点出一指。 悄无声息准备去取墙上剑自杀的男人,立时便如雕塑,僵在原地,一动不动。 “小旋风。” “主人请吩咐。” “开始吧。” “好。” 怀抱招魂铃的小旋风,扭头冲门外鼠群‘吱吱’了两声。 立刻便有一只灰毛鼠向着陈翀冲去。 顺着男人脑满肠肥的身子,直爬到嘴边。 陈翀满头冷汗,死死咬着牙齿。 “吱吱~” 小旋风再次发号施令。 灰毛鼠直接张口,狠狠咬在男人嘴唇上。 老鼠尖牙利齿,连水泥墙都能咬穿,更何况血肉之躯。 “啊~” 嘴唇被咬穿,被咬下一小块肉的男人猛然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灰毛鼠瞅准时机,径直钻入男人口中。 惨叫声戛然而止。 男人瞪着一双惊恐眼眸。 深切感受到喉咙被撑开了。 难以言喻的窒息感,憋的整张脸庞通红。 脖颈上,一根根狰狞血管扭曲的好似蚯蚓,眼睛充血,一片猩红。 “啊~” 极痛苦的惨叫声,似是要将一切有形事物统统震碎。 “吱吱~” 第二只灰毛鼠,第三只,第四只,第五只…… …… 半个时辰后,灵石县县太爷陈翀陈大人,只剩一颗完整头颅。 莫说血肉,连骨架都被鼠群啃咬的散落一地。 捡起男人死不瞑目的人头,朱九阴走出屋子。 很快离开后院,来到前院。 看着满院支离破碎的残肢断臂。 朱九阴轻语道:“龙焰~” 赤火被吐出。 火借风势,熊熊燃烧。 焚尽一切森罗万象。 …… 走出陈家府邸,将陈翀人头扔进木板车。 火光烧红夜幕。 一人一马,往县衙方向走去。 …… 约莫一炷香功夫后。 嘎吱嘎吱声中,县衙到了。 ‘尔俸尔禄,民膏民脂。 下民易虐,上天难欺。’ 朱九阴抬眼望向上书‘公明廉威’的高悬匾额。 “哼~” 解下老马绳索,朱九阴握住车辕。 轻轻发力间,木板车缓缓后倾。 哗啦啦~ 满车人头滚落一地。 再为老马套上绳索。 一人一马,还有一只白毛鼠,慢慢向着北城门方向走去。 “嗖~” 破空声中,黑死矛斜斜飞来。 朱九阴一把抓住,随手扔进木板车内。 …… “铃铃铃~” 小旋风一路摇晃青铜铃。 清脆铃声化为音波涟漪,扩散整座灵石县。 醉春楼、祁龙巷、卧虎巷,一具具散发清冷微光的灵魂体,绝大多数皆是怀抱人头,往朱九阴的位置荟聚。 县太爷陈翀、缁衣捕头曹刚、白柳等等。 县衙捕快最多。 还有少女兰香,兰父兰母。 朱九阴身后,恍若流淌着一条星河。 …… 很快抵达北城门处。 朱九阴回头望了一眼万籁寂静的灵石县。 望着那家家户户。 “好好做梦吧。” “梦醒时人间难觅,黄泉咫尺。” 月光下,血衣在前,马车在后。 一人百鬼,直往西庄村。 …… 小半个时辰后。 姑射山下。 朱九阴蹲下身子,修长手掌覆在坟包上。 柔声道:“小不点,害死你的人,都被师父杀了。” “可惜你在黄泉路上见不到他们。” “师父要将这些人镇压不周山下。” “不是一年,也不是十年,更不是百年。” “而是生生世世,永生永生。” “即使海枯石烂。” 寒风裹挟碎雪,冷酷割着朱九阴难得的温柔笑意。 “小不点,师父带你回家~” 站起身子,来到金丝楠木棺前。 朱九阴一手掀开棺盖。 再面朝坟包,轻声道:“开~” 冻土疯狂涌向两侧,很快露出深埋地底的一副柏木棺材。 朱九阴袖袍一挥。 嗖嗖声中,七根棺材钉破空而去。 跳下深坑,朱九阴一把掀飞棺盖。 映入眼帘的,是小不点僵硬至极的无头尸体。 依旧穿着离开家乡时的那身粗布麻衣。 脚上还踩着那双破烂草鞋。 右手仍是紧紧握着那柄普普通通的铁剑。 “我的小不点…” 朱九阴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总感觉喉咙里堵着东西。 轻轻俯身,抱起无头尸体。 说来也奇怪。 原本僵硬的宛若铁板的尸体,入怀后却突然柔软的好似还活着一样。 …… 将小不点无头尸体放进金丝楠木棺内。 再小心翼翼将人头搁在旁边。 再将老柳头那串糖葫芦塞进左手。 最后,朱九阴解下悬佩腰间的红血。 锵的一声。 长剑出鞘。 杀了那么多人,长剑清如秋水的剑身上没有沾染丁点血迹。 寒似霜雪的剑刃也没有丝毫卷刃、豁口。 亦如第一次出鞘时那样锋芒逼人。 咔。 长剑入鞘。 朱九阴俯下身子,想掰开小不点右手,取走铁剑。 然无论怎样用力,少年就是不松手。 朱九阴苦涩一笑,只好将红血轻轻放在小不点尸体上。 “主人。” 小旋风摘下虎头帽,递向朱九阴。 朱九阴摇摇头,“留下吧,算是个念想。” “哦~” 棺盖闭合。 朱九阴远离金丝楠木棺,居高临下俯瞰满山丘的灵魂体。 良久后,赤红竖瞳遥遥望向远方灵石县的模糊轮廓。 寒风乍起,吹得血衣猎猎,乌发乱舞。 朱九阴晶莹玉润的赤足慢慢离地。 欣长身躯,缓缓向着远方高空飘去。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 《死界降诞》,是《九阴吞天功》中所记载的一门古神功,拥有毁天灭地之威。 朱九阴准备以此古神功,将灵石县打入地狱。 …… 第60章 回家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长空之上,血衣飕飕,发丝飞扬如根根龙蛇扭动。 朱九阴轻轻抬首,缓缓张开双臂,宛若要将十万里山河拥入怀中。 “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 随着吟唱声,却听天穹咔嚓一声,骤然崩开一条裂纹。 裂缝长也不知多少里,从天的这一边延伸向另一边。 无穷无尽的滚滚死气宛若星海一般,汹涌激荡,从裂缝内喷薄而出,直往人间落下。 “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 咔嚓! 惊雷般的巨大响声中,一座巍峨狰狞的古城池从裂缝深处挤出,降诞人间。 无数裂缝碎片洒落,仿佛一场绚烂的光雨,黑夜霎时亮如白昼。 缭绕滚滚死气的城池通体漆黑如墨。 城内,无数凶戾嗜血的恶鬼爬上屋脊,爬上城墙。 一双又一双猩红如血的可怕眼眸俯瞰人间。 恶鬼嗅到了活人气息。 就像饥肠辘辘的狼,闻到了肉香味。 刹那,不计其数的恶鬼,迫不及待跃下城墙。 密密麻麻一大片,仿佛一条河。 然,脱离古城池范围的恶鬼们,在与阳间接触的一瞬,直接灰飞烟灭。 “啊~” 凄厉惨叫声连绵不绝,响彻百里天地。 “南烛,你要做什么?!” 怒吼声震动四野。 天际尽头,衣袂飘飞的青衣呵斥道:“全县十数万人,如此泼天因果。” “落到那孩子身上一丝一缕,都足以让他万劫不复!” 高空。 朱九阴充耳不闻。 缓慢举起右臂。 “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 杳冥冥兮羌昼晦,东风飘兮神灵雨。” 巍巍古城池,死气磅礴。 满城如山如海的扭曲恶鬼疯狂尖啸着。 “南烛,住手!” 破空声中,青衣心急如焚,“停手,我有更好的解决办法!” 月光下。 朱九阴面无表情,流溢邪性的赤红竖瞳比恶鬼还森然。 “雷填填兮雨冥冥,猨啾啾兮狖夜鸣。 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 “神道·死界降诞!” 高举的右臂,带着五指大张的手掌,重重压下。 青冥之上。 承载着无尽恶鬼的庞然大物轰然坠落。 于空气剧烈摩擦后,古城池猛地熊熊燃烧起来。 好似一颗陨星,拖着滚滚黑烟与炽烈火光的尾迹。 “轰隆!” 天摇地颤。 劲风卷尘。 宛若滔滔起伏的浪潮。 灵石县消失了。 那处地界只余一方不见底的深渊。 …… 翌日。 朝阳初升,照耀着雪地,反射大片刺眼的光。 西庄村程家小院。 “呃~” 低低的痛苦呻吟声中,虎子悠悠转醒。 坐起身子揉了揉酸涩双眼后,口干舌燥的男孩下床准备喝口水。 忽地。 男孩身子一僵,黑白分明的眼睛瞪若铜铃。 一丈外的破旧四方桌上,赫然堆满了金条银锭。 还有数十上百块玉石、珍珠、玛瑙等物件。 虎子喉咙蠕动,狠狠咽下一口口水。 艰难来到四方桌前,拿起两样事物。 一本薄薄的蓝皮书,上书《落英剑法》。 一张长条形纸条,上书‘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这是……飞哥显灵了?!” …… 古道上。 嘎吱嘎吱声随风飘散。 老马拉着木板车,载着金丝楠木棺还有两人一鼠。 “披星戴月,日夜兼程,却还是晚了一步。” 双手插在衣袖里,盘坐棺材顶的青衣补充道:“此言之意,并非是没能阻止你,而是那么多只畜生,竟无一死于我的剑下。” “你多少给我留一个啊~” “铃铃铃~” 青衣摇响青铜铃。 凡夫俗子看不见的马车后方,跟着百余虚无缥缈的灵魂体。 至于小旋风,虎头帽将整颗鼠头笼罩,大猫一样毛茸茸的身子埋进朱九阴怀里,瑟瑟发抖。 “这只白毛鼠,莫不是你为那孩子培养的护道人?” 青衣撇撇嘴,“与我又不是第一次见,瞧吓得那怂样。” 盘坐车头的朱九阴摇摇头,“十万人好杀,然一护道者难寻。” “对了,你之前所言,你有更好的解决办法。” “说来听听。” 青衣翻了个白眼,“整县人都被你砸进阴间去了,再说又有何用?” 朱九阴解下腰间黄葫芦,仰天猛灌一大口清冽酒水。 旋即将葫芦扔给青衣。 “那位县太爷的珍藏美酒,怎么也得有百年,给村落那个孩子打包黄白之物时,从宝库深处寻到的。” 接过葫芦,青衣咧嘴一笑,打趣道:“你可真非人哉。” “仇人之酒,也能饮的怡然自得。” 朱九阴微微勾起嘴角,“我本来就不是人。” “再者,美酒是无辜的。” 猛灌两大口,脏腑好似在燃烧。 青衣喷着酒气赞道:“真他娘好酒~” 言罢。 将剩余半葫芦全部洒下马车。 随即拍了拍屁股下的金丝楠木棺,“小子,全给喝了,一滴不许剩。” 将葫芦扔还给朱九阴。 青衣面朝天空,舒舒服服躺了下去。 “南烛。” “说。” “你觉着这座天下怎样?” “我又没行走过,岂能得知~” 青衣三颗漆瞳怔怔,“天下很小,小到一座清平镇便能演尽人间百态。” “天下很大,不尽相同的美酒,争奇斗艳的美人。每一片海,每一座山,每一条河,每一棵树,每一朵花,都是不一样的。” “莫说万里路,便是行上百万里,千万里,也看不尽这天下。” 青衣微微眯眼,“阳春的草长莺飞,盛夏的苍翠森海,清秋的硕果累累,凛冬的万里雪飘,还有这片湛蓝天空,那孩子再也看不到了。” “南烛,你可知这起事件的因在哪儿?” 朱九阴摇摇头,“不知。” 青衣轻语道:“我觉得在魏都。” …… “你咋不问我为什么?” 朱九阴轻叹一口气,“为什么?” 青衣幽幽道:“不知道。” 朱九阴:“……” “因果这东西,一旦想追根溯源,饶是列神,也会纠结。” 青衣重瞳冰冷道:“南烛,咱们斩了魏国气运吧~” 第61章 斩灭 小不点死亡的因到底在哪儿? 兰香? 假设那日兰香未将小不点从白马河中救起,或许她还是那位待字闺中,期盼美好爱情的少女。 假设那日将小不点救起之人是西庄村别户人家,少年便不会与腰悬狭刀的白柳产生交集。 同样的,灵石县那位缁衣捕头曹刚,也不会见猎心喜。 确切地说,曹刚是见不得小不点这只羽翼鲜艳的雏鸟,慢慢沉入下层阶级的腐烂泥沼。 同样的,如果不是曹刚禀报,县太爷陈翀压根不会知道小不点这块白璧无瑕的璞玉。 再将因果中的因往前推。 小不点之所以会被兰香救起,是因为少年纵身跃入白马河。 之所以跳进白马河,是因为火毒临死反扑。 小不点难忍烈火焚身之痛,为了活命,才用冰冷河水压制。 而火毒,来自魏都九皇子赵瑾贴身武道侍从,那位唤作回雪的四品武夫。 回雪之所以要杀小不点,是因为少年刺杀了赵瑾。 少年之所以刺杀赵瑾,是因为这位九皇子将柳翠儿剥皮,还把尸体投喂给豢养的凶犬。 赵瑾之所以杀柳翠儿,是因为少女丈夫钟离山欠了赵家不菲的羊羔利。 小镇很多赌徒都欠了赵家的债,可赵瑾没来之前,没有那怕一个赌徒因为欠债不还而被赵老爷杀死。 而赵瑾之所以从繁花似锦的魏都,跑到穷山恶水的清平镇,是因为这位九皇子乃九龙夺嫡的最先出局者。 害怕被其余八位兄长背刺,所以才不远千里北上宝瓶州。 至于九龙夺嫡,追根究底,是因为文景帝年老体衰,性情由年轻时的狠辣果决变得犹豫踌躇。 太在乎亲情,迟迟不立储君,导致九个儿子为了皇位无所不用其极。 这就是最终的因吗? 不是。 还能往前追溯,还能往左、往右追溯。 往前,文景帝之所以如此在乎亲情,是因为这位老皇帝,是踩着一母同胞两位兄长尸骸上位的。 往左,魏都十三州之地,赵瑾之所以偏就选了清平镇,是因为齐庆疾与赵瑾母妃白凝脂曾结下一段善缘。 往右,小不点九岁那年的清秋,如果不是为了给娘亲买药,少年不会孤身一人深入大山。 不深入大山,便不会望见那两棵桃树。 没望见那两棵桃树,便不会遇到朱九阴。 再往更前追溯。 如果那年,那位唤作陈研石的男人没有进入不周山下的洞窟。 …… 太阳高悬天心,只见其形,未感其热。 风还是很寒。 青衣喃喃道:“如果那个雨夜,我撒个善意的谎言,告诉那孩子赵瑾乃三品金刚境。” “以那小子性情,绝不会鲁莽行事。” “他会像一条毒蛇,蛰伏在赵瑾看不见的地方。” “耐心等待时机,一击必杀。” “唉,都怨我。” 朱九阴抚摸着小旋风柔顺毛发,淡然道:“我还以为你齐庆疾是个洒脱之人。” “原来并不是。” 青衣猛地坐起身子,剑眉微蹙道:“你这话什么意思!我哪里不洒脱了?” “呵呵~” 朱九阴皮笑肉不笑道:“古往今来,森罗万象若恒河之沙,又出了几尊圣人?” “再者,圣人就能洞悉因果之道吗?” “洞悉了又如何?能改变这人间一出又一出的悲剧吗?” “不论做人还是做事,我朱九阴只求一个逍遥自在,随心所欲。” “想饮酒时便痛饮,何惧伤身?” “想高歌时便放声,何惧伤嗓?” “想吃豺狼虎豹时便狩猎,我管它有无子嗣?” “杀了我徒儿,我便以血还血,以牙还牙。” “凶手有无苦楚,人生悲惨否,是否身不由己,与我有何干系?” 一番话训得青衣目瞪口呆,一愣一愣。 呼出一口白气,朱九阴询问道:“怎么斩杀魏国气运?说来听听。” 青衣沉吟了一会,道:“气运这东西,玄而又玄,小到一只虫子,一个人,大到一座山,一片海,都有各自的气运。” “气运与天道密不可分。” “斩杀一国气运……” 青衣神色凝重道:“后果很严重。” 朱九阴眯起赤红竖瞳,道:“怎么个严重法?还有,斩杀气运后,魏国会怎样?” “很难说。” 青衣解释道:“旱灾、洪灾、蝗灾、地震、战争,贤君早殡,暴君上位等等,总之失了气运,再强盛的王朝也会在极短时间内分崩离析,灰飞烟灭。” “至于后果,无非天道落刀。” “斩一人气运,天道落刀,一刀百年寿元。修为越强者,则折损寿元越多,还会伤了大道根基。” “至于斩一国气运,啧啧。” “还有,死后永堕阴间,被镇压十八层地狱最底,永世不得翻身。” 朱九阴轻轻一笑,“寿元?死后?大道根基?” 青衣面色怪异道:“你笑什么?” 朱九阴摇摇头,“没什么,想起一些开心的事。” …… 不知不觉间,夜幕降临。 皓月清寒,四野雪白。 马车停靠古道旁,由小旋风守着。 朱九阴与齐庆疾,则是伫立十数里外的一座大山之巅。 青衣解下悬佩腰间的听风。 锵的一声,长剑出鞘。 剑身与剑柄浑然一体,漆黑如墨,镌刻着一些难以辨识的古文字。 听风无刃。 不似一柄剑,更像一把墨尺。 青衣将长剑递给朱九阴。 尺剑入手,朱九阴双掌陡然一沉。 恍若托着一座不周山。 “剑名叫什么?” 破空声中,朱九阴挽了两个剑花。 “听风。” 青衣回道。 “不愧儒士,连剑名都这么文绉绉。” “我不是儒士,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读书人。” 嗖的一声,青衣将剑柄抛向高空。 旋即右掌于身前虚空处狠狠一抹。 ‘仁、义、礼、智、信’ ‘诚、恕、忠、孝、悌’ 共计十个大字,流光溢彩,宛若十轮小太阳,熠熠生辉。 青衣一指指向十字,“我的本命字。” “一字十年,十字百年,这座天下前无穷尽,后三千年,不会有读书人比我修的更快。” 朱九阴幽幽道:“这不是你的本命字,这是儒教的。” 青衣修长身躯猛然一颤。 脑海深处惊雷轰隆。 头皮发麻间,好似明悟了什么。 然仔细一思量,又好像什么也没明白。 “是不是缺了一个勇?” 朱九阴疑惑道。 青衣狠狠摇了摇头,将翻涌的心海压下,道:“读书人十一本命字,从古至今未有任何人修全。” “我若修完最后一勇,便可霞举飞升,得道成仙。” “最后一字我已修了两个甲子,可惜一无所获。” 青衣大袖一挥,金光灿烂的十字刹那扶摇直上。 铿锵声中,深深镶入剑柄。 “天道落刀威势极大,你先别急,让我带那孩子逃远一点。” “好。” 目送青衣踏风而去。 朱九阴低头凝视手中听风。 第62章 缝尸 月光下,天地静谧。 散发炽烈金光的剑鞘高悬长空。 朱九阴手握听风剑,眸子微闭,静静等待。 忽有风拂面,吹起白衣飘飞,乌发乱舞。 “来了~” 朱九阴缓缓睁开眼睛,映入赤红竖瞳的,是一条白色烟柱。 从远方奔涌而来,径直冲入剑鞘内。 “轰隆隆~” 巨响声中,大地震颤。 第二条、第三条、第四条…… 也不知多么广袤的大地上,无数条粗壮烟柱滚滚,仿佛无穷尽的银龙,流过江河,飞跃山岳,悉数被剑鞘尽吞。 剑鞘难以承载如此繁多条气运白龙,从高空不断往下沉。 青衣十个本命字早已黯然失色。 金黄被白银淹没。 宛若一轮白色太阳横戈人间。 朱九阴左手双指并列,抚过无刃墨尺。 这一剑下去,很多很多人会死。 而且会死的很凄惨很痛苦。 魏国灰飞烟灭后,新王朝便能带领百姓走向五谷丰登,安居乐业吗? 推翻旧神殿,废墟之上再起新神殿。 会比之前好吗? 哪怕一丝丝。 朱九阴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摧毁魏王朝,会使我快乐吗?” 朱九阴淡然一笑,“会~” 人生苦短,唯快哉而已。 “去!” 狠狠一抛。 听风剑直刺苍穹。 旋即,如一道永恒不灭的仙光,骤然落下。 稳稳插于剑鞘内。 轰隆一声。 山河破碎。 白阳消散。 …… “嘶!” 再见到朱九阴时,青衣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月华下,雪光中。 迎面走来的少年支离破碎,好似一件遍布裂纹,摇摇欲碎的瓷瓶。 少年苍凉如雪的脸庞,流金溢血的赤红眼眸,以至于一根发丝,都迸开一条条细密裂纹。 青衣忍不住冲朱九阴伸出大拇指,吐出一字,“猛!” 将听风剑扔给青衣后,朱九阴伸出犹如破碎后,再马虎拼接在一起的粗糙手掌,挣扎着坐上车头。 “此间事了,回家~” 嘎吱嘎吱声中,马车晃晃悠悠往宝瓶州的方向驶去。 …… 去时一人一鼠。 归时三人一鼠。 等遥遥望见小镇熟悉轮廓,天地间的雪,已是消融大半。 盘坐金丝楠木棺上的青衣抬起双臂,舒舒服服伸了个懒腰。 随即轻轻拍了拍屁股下的棺盖,“孩子,到家了。” 从小镇那边刮来的寒风中,隐约能听到居民的家长里短声。 青衣询问道:“南烛,你准备将这孩子葬到哪儿?” “是你的不周山,还是他娘的桃花林?” 之前好似蛛网一样的手掌,那些裂纹已变得浅淡。 朱九阴收回目光,轻语道:“葬在他娘身边吧。” “落叶要归根,雏鸟得回巢。” “根与巢不在不周山,也不在桃花林,更不在我这儿。” 修长手掌轻轻抚过金丝楠木棺,“南锦屏在哪儿,哪里就是小不点的根与巢。” 青衣撇撇嘴,“我也是这孩子半个师父。” “既然棺材这个大件你已准备好,那么其余丧葬小件就得我来。” 朱九阴微微颔首,“可以。” “另外,下葬日子由我挑选,至于坟,你去挖。” “最后,这口棺材今儿不能回乌衣巷陈家小院。” 青衣幽幽道。 “为什么?” 朱九阴不解。 “因为尸身灵魂残缺不全者,阎王不收。” “收了也会打入畜生道。” 青衣三颗漆瞳微眯,“今夜,我要为这孩子缝尸。” “让这小子完整无缺,体面离开人间。” 青衣微微低头,看着目不转睛的朱九阴。 忍不住摸了摸面庞,“我脸上有花吗?” 朱九阴笑了笑,“要让小不点知道你这位一向鼻孔朝天的学塾齐夫子,对他这么好,他会很开心,特别开心。” “哼~” 青衣冷哼一声,下巴怼着朱九阴,“你这人,讲话忒难听,你哪只眼睛看到我鼻孔朝天了?!” …… 小镇廊桥处,朱九阴下了马车。 “记得,今夜别来打扰我。” 青衣挥了挥手,赶着老马,拉着棺材,驶过廊桥。 “小旋风。” “主人请吩咐。” “咱们……也回家。” 小旋风摇响招魂铃。 肉体凡胎不可视之的古道上,伫立着百余虚无缥缈的灵魂体。 跟随清脆铃声,直往不周山而去。 …… 【宿主:朱九阴 寿元:长生(不老不死不灭) 真身:烛龙(细蛇期) 修为:103.7米(896.3米后进阶至凶蛟期)】 【师徒返还系统:暂关闭(请宿主静待有缘人)】 【剩余可支配自由时间:28个时辰】 【三次支配自由时间共计:252个时辰 已消耗:249个时辰 倒计时:05:51:47】 穿越此界二十六年,获得自由天数二十六天。 而今只余不到三天。 “小不点若能活着,一直一直活着,直到完成他的那些梦想。” “我宁愿不要假期。” 不周山下,朱九阴砸碎薄冰层,鞠起冰冷溪水洗了一把脸。 旋即站起身来,高高举起右臂。 竖臂作刀。 狠狠一刀劈下。 可怕锋芒宛若星河,飞流直下三千尺。 咔嚓一声巨响,大地骤然崩开一条裂缝。 裂缝极宽,长也不知多少里,由不周山起,延伸向无尽远的天际尽头。 与其说是裂缝,不如用深渊来形容,更为恰当。 “下去!” 袖袍一挥,上百灵魂体犹如下饺子一样跌入深渊。 陈翀、曹刚、兰香、白柳、兰父兰母等等。 来到深渊旁一块巨大青石前。 朱九阴思量了一会,指尖吞吐劲气。 于青石上落指‘幽冥’二字。 …… 日落黄昏。 朱九阴从洞窟内走出。 手持一柄普普通通的铁剑。 来到被雷劈死的两棵桃树下,朱九阴咬破手指,将一滴赤血滴落铁剑剑身上。 原本锈迹斑斑的铁剑,立时赤红锋锐。 指甲于剑身铭刻古老符文。 约莫一炷香后,朱九阴将铁剑递给小旋风。 “主人要我练剑吗?” 小旋风好奇接过。 朱九阴摇摇头,“从明天起,你闲暇时便入幽冥,用此剑刺痛那些灵魂体。” “怎么残忍怎么来。” 小旋风点动脑袋,如小鸡啄米,“主人放心,我很闲的。” 扶着焦黑的桃树树躯盘膝而坐,朱九阴赤红眼眸怔怔望着灿烂晚霞。 “主人,我听小镇那些人类言,人死后要下阴曹地府,进入鬼门关,走过黄泉路。待阎罗审判后,恶人打入十八层地狱,善者前往奈何桥,喝一碗孟婆汤,忘却前尘往事,于六道轮回去。” “主人,小不点会不会也要喝孟婆汤?” “他会不会将主人给忘了?” 小旋风歪着小脑袋,红玛瑙似的灿灿鼠眼一眨不眨,盯着朱九阴古井无波的面庞。 朱九阴轻语道:“我不会让阎罗审判小不点。” “更不会让他忘记这一世。” 第63章 指骨 夜幕降临,皓月清明。 神木林前,太平河畔。 篱笆小院内,青衣站在屋檐下,低头瞅着一双修长手掌,犹豫不决。 “左手呢,还是右手?好纠结~” 右手能拿剑,能握筷,青衣最终还是选择左手。 走进正堂,掀开金丝楠木棺棺盖。 映入眼帘的,是两柄剑。 铁剑与红血。 还有一串鲜艳欲滴,恍若凝着血的糖葫芦。 青衣数了数,共计九颗红果。 俯下身子,轻轻掰开少年左右手,青衣将糖葫芦与铁剑拿走放在一旁。 旋即抱起少年无头尸体,搁于长桌。 再将少年人头轻轻捧出。 凝视近在咫尺的死灰色面庞,青衣重瞳绽放寒光,“杀千刀的虫子,凌迟处死,碎尸万段,不足以泄愤。” 将人头也放在长桌上,青衣动作轻柔而缓慢,褪去少年尸体上的粗布麻衣,还有破烂草鞋。 随即打了半盆温水,取来干净巾布。 将巾布拧湿后,为少年细细擦拭身体。 约莫两刻钟后。 身体擦洗三次,青衣打来第四盆水,轻轻取下那根苍翠欲滴的簪子。 毫无生机的头发仿佛枯草一样。 青衣为少年洗头洗发洗脸。 再过两刻钟,待洗净少年一身铅华,青衣拿出新买的寿衣寿鞋。 如月华,如霜雪,白的不掺一丝一毫杂色。 青衣如父,为少年穿上寿衣寿鞋。 头发还未干,盘发髻得等好一会。 青衣来到金丝楠木棺前,怔怔盯着那串晶莹玉润的糖葫芦。 “怎么感觉怪怪的?!” 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可沉思了良久,始终思不出个所以然来。 …… 等头发全干,青衣娴熟为少年盘好发髻,插上玉簪。 紧接着拿起听风剑走出正堂,坐在屋檐下的小板凳上。 锵的一声。 长剑出鞘。 青衣右手持剑,伸出左手。 将无锋剑刃抵在小拇指根。 骤然发力。 殷红鲜艳摔在地上,溅成灼灼血花。 青衣面色如常,俯身捡起小拇指。 缝尸,针线必不可少。 然追根究底不过凡俗死物,可以缝尸,却缝不了灵魂。 青衣思虑良久,还是决定以自己陆地神仙之骨,代替银针。 除去皮肉,青衣左手小拇指骨,右手听风剑。 咔嚓咔嚓声中,以剑磨骨。 …… 直至月上中天,青衣才停下机械般的动作。 从板凳上站起身来,美美伸了个懒腰。 “呼~” 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手掌于身前虚空处狠狠一抹。 ‘仁、义、礼、智、信’ ‘诚、恕、忠、孝、悌’ 十个本命字如十轮小太阳。 青衣一指点向‘忠’字。 虚空一震,金光内敛,‘忠’字缓缓解体,重组成一条极细极长的金线。 微微一捏,捻住金线。 青衣立刻穿针引线。 针是陆地神仙之骨针。 线是儒教儒修本命金线。 青衣袖袍一挥,本命九字烟消云散。 走进正堂,将少年人头贴合于无头尸体断颈处。 青衣面容严肃,骨针针尖刺入死灰色的肌肤。 每一针都有种强烈的蚍蜉撼树、螳臂当车之感。 像是一根草想要刺入一块铁板。 极难! 仅仅两针下去,青衣便脸色苍白,满头大汗。 胸腔里的心脏疯狂激跳,全身血液几欲沸腾。 咬紧牙关,青衣捏针的手掌稳如磐石,落下第三针。 为已死大半月的亡者补全残缺灵魂,此举乃逆天而行。 非陆地神仙不可为之。 …… 转眼间,天边已是微微鱼肚白。 正堂内,青衣缝完最后一针,强忍头晕目眩感,扶着桌沿看向少年。 昨儿还尸首分离的少年,此刻已成无缺之身。 灿灿金线渐渐隐入血肉,修补尸体的同时,亦在修补灵魂。 脸色煞白如纸的青衣苦涩一笑,“抱歉,孩子,半师不过区区陆地神仙,只能做到这些了。” …… 大日高悬天心时。 朱九阴迎着寒风,左手拿着铁锹,右肩扛着两块花岗石墓碑,来到小镇西边地界的桃花林。 桃花林深处有孤坟。 长形不规则石板作墓碑,上书‘慈母南锦屏之墓’。 右下‘不孝子陈梦飞叩立’。 嘭的一声闷响,两块崭新墓碑落地。 朱九阴将铁锹插进冻土里,来到女人坟前。 寒风吹过,衣袂飘飞。 脑海里不由浮现女人骨瘦如柴的模样。 那双永远柔情似水,和小不点形似,神更似的清澈明亮眼眸,朱九阴至今不曾忘却。 凝视着坟包许久许久,心里满溢千言万语,然话到嘴边,却吐不出哪怕一个字。 朱九阴拔出铁锹,铲去坟包上疯长的枯草,再填上新土。 旋即在女人坟包旁开始挖坑。 一个时辰后。 葬坑挖好了。 朱九阴亦如来时,左手铁锹,右肩扛着两块墓碑,往桃花林外走去。 一物忽从高空斜斜飞来。 思量中的朱九阴猛地扭头望去。 却见新碑上立着一只黄雀。 两颗眼睛圆溜溜,水灵灵。 好像在哪儿见过。 …… 神木林前,太平河畔。 朱九阴走进篱笆小院,将两块墓碑轻放在屋檐下。 进入正堂,来到金丝楠木棺前。 看着棺内尸身完整,脖颈处无一丝缝合线痕的小不点。 朱九阴冲躺尸床上的青衣竖起大拇指,“猛!” 脸色惨白如纸,几近气若游丝的青衣声若细蚊道:“明儿腊月初八,是这孩子生辰,也算良辰吉日。” “正午下葬,你看如何?” 朱九阴点点头,“可以。” “另外,小不点的墓碑我放屋檐下了,刻字的活就由你来吧,毕竟是学富五车,满腹经纶的大儒。” 青衣纠正道:“是普普通通的读书人。” 朱九阴笑了笑,合上棺盖后,扛着棺材离开。 …… 日薄西山。 不周山下。 朱九阴将小不点曾用过的那柄玄铁重剑,还有软剑,全部放进棺内。 再将小不点尸体抱出棺材。 师徒二人亦如从前,坐在山崖边静静望着天际火烧云。 幽冥深渊内,不时飘出阵阵撕心裂肺的惨叫声。 小旋风不是人,老鼠也会饮毛茹血,饿极了连自个幼崽都吃。 所以折磨起人类灵魂体来,不仅没有丝毫心理负担,反而乐在其中。 “小不点,这一世,再陪为师最后看一次晚霞。” “下一世,一定要早些来。” “即使沧海桑田,不周山也永远在这儿。” “师父会一直……一直一直等着你。” 很快,夜色笼罩四野。 朱九阴抱起小不点尸体,脚尖轻轻一点,直往不周山巅跃起。 第64章 开路 明月,寒风。 不周山巅,历经风雨的少年石像巍然矗立。 剑眉入鬓,神态庄严。 微微垂首,仿佛在俯瞰山河人间。 “张百忍~” 喃喃声中,朱九阴从石像面庞上收回目光。 将小不点尸体轻放后,锵的一声,拔出悬佩腰间的铁剑。 旋即上前两步,将铁剑轻轻插入石像右手空鞘内。 空无一物的剑鞘被塞满。 然短短数息后,铁剑竟无声无息湮灭为齑粉。 “猜对了~” 朱九阴嘴角勾起一抹微妙弧度。 这尊石像,并非凡俗死物,内里蕴着一丝天帝气机。 收敛笑意,朱九阴重又抱起小不点尸体,与少年石像擦肩而过,来到山岳崖边。 仰头凝视十数丈之高的参天古树,朱九阴轻语道:“建木神树~” 随着修为越发高深,蟒身缓慢增长增粗,曾融于烛龙血脉深处的一些古老记忆,被逐渐唤醒。 譬如神道·死界降诞这门古神功,便来自某块记忆碎片。 古树树皮绽裂,树冠遮天蔽月。 寒流肆虐间,满树灰叶哗啦啦,碰撞出清脆悦耳的金铁交击声。 传说中建木神树乃沟通天地人神的桥梁,也不知是真是假。 烛龙血脉里,那些散发沧桑腐烂气息的记忆碎片中,朱九阴所见建木神树,其树根深深扎根于阴间,每一条枝杈便是一条河流,每一片树叶即可将山岳笼罩。 最高处的树冠直接耸入云遮雾绕的极深处。 贯通天地! 与之相比,不周山巅这棵建木树,连萤火都算不得。 赤红竖瞳,扫过亿万树叶间的古朴石剑,鲜艳天刀,斑驳黑钟,还有袖珍九层小塔。 “凝视深渊的同时,不知深渊是否也在凝视着我~” 转过身子,朱九阴收敛心神,将小不点尸体放在地上。 随即右手双指并列成剑,狠狠刺入心口。 牙齿紧咬,强忍剧痛,朱九阴缓缓抽出双指。 指间赫然夹着一滴神华刺目的赤血。 心头血! 蕴含一缕烛龙本源之力。 莫说凡夫俗子,饶是齐庆疾这样的陆地神仙,见了也会心红眼热。 “呼~” 长长吐出一口气,缓解锥心刺骨之痛。 数息后,朱九阴神色一凛,狠狠一指,将心头血打入小不点额心。 并非是为了复活小不点。 复生死人,乃逆天而行之举。 远不是齐庆疾缝合小不点残缺灵魂可比拟。 齐庆疾缝尸,不过于江河开了一条支流。 而复生死人,相当于让江河往天上流。 烈阳东升,即为白昼。烈阳西落,即为黑夜。 水往低处流,百川要归海。 飞禽在天,走兽行地。 死者不能复生。 此乃天道法则。 逆者,灰飞烟灭。 …… 朱九阴此举目的,是为了小不点的道。 千人千道,如齐庆疾那样的妖孽,十年修一本命字,百年即是陆地神仙。 有人修仙求道一生,不过堪堪九品武夫。 小不点天生剑胎,即使比不得齐庆疾,也差不了多少。 可下一世呢? 天赋资质、根骨悟性,可不会与灵魂一起轮回转世。 这一世帝皇,下一世便可能沦落成乞丐。 心头血由额心渗入肉骨,继续渗入灵魂。 由内而外改变着小不点的一切。 双指正欲刺取第二滴心头血。 却听小不点尸体咔嚓一声,如瓷瓶般迸开一条条密集裂纹。 “只能承受一滴吗~” 轻语声中,朱九阴咬破食指,于自己额心狠狠一抹。 赤血鲜艳。 如开天眼。 铮的一声。 一道灿烂赤芒从额心第三眼内电射而出,刺入虚空处。 天地变色。 咔嚓巨响声中,虚空缓缓裂开一条缝隙。 缝隙内,混沌气汹涌磅礴。 隐约可见一处雄伟关隘。 两扇石门与天同齐。 其上,恶鬼狰狞,脏腑蠕动,人筋血淋淋。 石门上,三个猩红古文字深深镶进山体内,流淌着粘稠的血。 是为‘鬼门关’。 阳间与阴间,近在咫尺。 双指再次刺入胸口。 朱九阴袖袍一挥,共计十九滴心头血,顺着裂缝,飘入阴间。 赤芒灿烈,鬼门关前恍若沉浮着十九轮烈阳。 阳间。 不周山巅。 朱九阴乌发飞扬,白衣浸血。 “五方鬼帝,十殿阎王。” “以吾心血,恩施众列。” “敕令鬼门开一线,让陈梦飞轮回。” 此轮回,不经十殿阎王审判,不饮孟婆汤,实属逆天之举。 许久许久。 鬼门关内静谧无声。 朱九阴竖瞳森然。 “万般因果,尽加吾身!” 阴间深处,骤然响起一道清冷声音。 “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是个女人。 轰隆隆的声响中,两扇石门开了一条细缝。 十九滴心头血鱼贯飘入,飞向阴间极深处。 不等朱九阴唤出小不点灵魂体。 鬼门关后,猛地喷出如山如海的狰狞恶鬼。 密密麻麻,黑压压一大片,直往阳间涌来。 忽地,无比躁动的画面突然凝固。 无数双残忍暴虐的血红眼眸,透过裂缝,凝望伫立不周山巅的少年石像。 短暂死寂后。 大片黑海倒流。 不计其数的恶鬼惊恐尖叫着,想要逃回阴间,离那尊石像越远越好。 …… 一只恶鬼,朱九阴随意碾死。 一万只恶鬼亦是如此。 可阴间恶鬼,何止亿万万。 轻舒一口气,朱九阴蹲下身子,修长手掌贴于小不点尸体胸口处。 旋即狠狠一扯,将小不点灵魂体从尸身内拉出。 还是那个少年。 身着雪白寿衣寿鞋,左手握着一串鲜红欲滴的糖葫芦。 “这是……” 朱九阴剑眉微蹙,仔细盯着九颗好似凝着血的红果,看了好半晌。 红果内,隐隐散发丝丝缕缕浩荡道韵。 “那个卖糖葫芦的老头……” 朱九阴不知道这串糖葫芦究竟有何用,但于小不点而言,肯定无害。 “那个老头,为何要对小不点这么好?!” 齐庆疾以指骨为针,以本命字为线,帮小不点缝尸,缝灵魂。 避免小不点堕入十八层地狱,或是被打入畜生道。 自己以心头血为小不点铺大道之路。 以十九滴心头血贿赂五方鬼帝,十殿阎王,让小不点可以不经审判,不饮孟婆汤,保留今生记忆,直接轮回转世。 齐庆疾为半师。 自己是三叩九拜的正师。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为了小不点,莫说二十滴心头血,一百滴也愿意。 可……那个老头与小不点非亲非故,所作所为又是为何? “轰隆!” 由不得朱九阴细想,隆隆声中,鬼门关竟要闭合。 第65章 等风来 不周山下。 幽冥深渊内。 小旋风如人直立,一双前爪握着赤红如血的铁剑,狠狠一剑刺进兰香散发清冷微光的灵魂体内。 “啊!” 少女惨叫声撕心裂肺。 “约莫三个时辰,明儿给你放一天假,后天再刺。” 自言自语声中,小旋风拔出铁剑,来到兰父兰母灵魂体前。 “先刺哪个呢?好纠结~” 就在小旋风犹豫不决间,头顶突然落下一声长啸。 “法天象地!” 轰隆隆! 刹那天地摇颤,无数碎石簌簌滚落。 “主人?!” 小旋风猛地抬起鼠头。 两颗红灿灿的鼠眼骤然收缩。 映入眼帘的,是半张挤满夜幕的巨大脸庞。 幽冥外,天地间。 一尊万丈巨人站起身来。 脚踩大地,头顶青冥。 将不周山拥入怀中。 法天象地,与神道·死界降诞一样,皆为古神功。 巨人微微俯身,缓缓伸出两条手臂。 手臂挥动间,洒落无尽绚烂的赤色光雨,远观宛若两片熊熊燃烧的火海。 “轰隆!” 法相两只手掌通过裂缝,从阳间探入阴间,重重抵在两扇与天齐高的石门上。 不周山巅,朱九阴收回目光,看向近在咫尺的小不点灵魂体。 嘴角噙着一丝温润笑意。 小不点灵魂体刚被一滴心头血造化过,所以不像幽冥深处那些人一样,虚无缥缈至几乎溃散。 而是无比凝实,恍若活生生的人,看得见摸得着。 只是那双眼睛里,没有作为人的灵性,只有混沌的迷茫。 朱九阴张开双臂,想要最后抱一次小不点。 可惜手臂穿身而过。 面色黯然间,朱九阴正欲叹气,神情却忽然一怔。 明明只是混沌灵魂体,没有一丝一毫灵智可言。 然小不点竟抬起手臂,将那串晶莹玉润的鲜红糖葫芦,递到朱九阴眼前。 流金溢血的赤火,将泪烧成白色烟气。 朱九阴伸出修长手掌,轻轻覆着小不点半边脸颊。 “徒儿,时辰到了~” 话音落下,朱九阴一指点向小不点额心。 咔嚓咔嚓声中,法相两条巨臂支离破碎。 小不点听到了来自阴间的召唤,慢慢转过身子,步伐僵硬,一点一点往鬼门关的方向走去。 朱九阴亦步亦趋,送小不点最后一程。 “轰隆~” 法相双臂轰然破碎,连带万丈身躯,散落为满山河的星雨。 小不点刚好走进裂缝,来到鬼门关前。 咔咔声中。 那一线越来越细。 不周山巅,朱九阴决然伸臂,隔空抵在两扇石门上。 只是一瞬,两条手臂便噼里啪啦。 无数条血管皆尽爆裂,洒落大片赤血。 骨头更是嘎吱作响。 仿佛抵着两方苍天。 看着一动不动的小不点,朱九阴大喝一声。 “陈梦飞,大道就在脚下,走!” “往前走,一直走,别回头!” 身着白色寿衣,手握糖葫芦的少年,像是听到了。 当即迈开大步,直往阴间而去。 “咔嚓~” 双臂所有骨头皆尽粉碎性骨折。 嘭的一声,朱九阴面朝下,扑倒在地。 艰难抬头。 最后一眼,是小不点的回眸一笑。 咔的一声,两扇石门彻底闭合。 鬼门关将小不点的微笑,永远锁在了阴间。 混沌气弥漫,裂缝渐渐隐没。 朱九阴耳畔,还回荡着那一声师父。 …… 翌日。 直至烈阳升起,脸色煞白如纸的朱九阴,才抱着小不点尸体从不周山巅跃下。 轻轻将尸体放进金丝楠木棺内,朱九阴四下看了看,再不见那串糖葫芦的踪迹。 活人无法触摸阴间事物,灵魂亦难接触阳间的花草山石,俱会穿身而过。 此为阴阳有隔。 “那串糖葫芦,竟可无视阴阳!” 朱九阴眯起赤红竖瞳。 …… 正午,烈阳高悬天心。 小镇夏氏食肆内,洗剑巷卖糖葫芦的老柳头正襟危坐。 不一会,食肆女掌柜端着盘子从后院来到客堂。 咣咣两声,直接将一碗阳春面,一碗腊八粥砸在四方桌上。 老柳头抬眼看向女掌柜。 约莫双十年华,青丝束成一根长长马尾,左耳上别着一朵洁白无瑕的纸莲花。 身材苗条,冰肌玉骨,脸蛋自是极漂亮。 “看你先人?” “再瞅老娘把你两颗眼珠子全挖出来,再塞你嘴里。” 女掌柜狠狠剜了老柳头一眼,旋即抽出插在腰间的玉嘴旱烟杆。 蹲在板凳上,点燃后猛吸一口,惬意吐出一个大大烟圈。 “这都多少年了,你这臭脾气就不能改改?” “还有,这碗腊八粥是免费的吗?” 老柳头笑呵呵询问道。 女人翻了个白眼,嫌弃道:“没有因果,一丝一毫都没有,尽管喝。” “喝不死你!” 腊八节能白嫖一碗腊八粥,老柳头乐的嘴角都快咧到耳根了。 看着一小勺一小勺,细嚼慢咽的老柳头,女掌柜不解道:“你这么畏惧因果的人,为何宁愿折损九百年寿元,也要帮乌衣巷那个小鬼?” “咱们四人来此人间,目的为何,你不会忘了吧?” “人间百态,喜怒哀乐,生老病死,与咱们没有任何干系。” “凡人之死,在咱们眼中,不过一片凋零的落叶。” “清平满镇人死绝,也不过几树枯叶。” 老柳头轻语道:“献神节好几百年了吧。” “数百年里,小镇生生死死数十万人,也就只有那孩子一人叩满九天,共计八十一个时辰。” “不对,是九十个时辰。” “再者,九百年寿元于咱们而言算个屁,打个盹都不止。” 女掌柜忧心忡忡道:“可那小鬼,毕竟是祂的徒儿。你之善因,未必能结出善果。” 老柳头不屑道:“结不出善果又如何?祂还能拉下脸来,以大欺小不成~” …… 魏都,皇城。 朝天阙地下。 一间暗室内,一位身着紫金道袍的老头,正目不转睛盯着眼前气运莲池。 却见九朵气运金莲,一朵接着一朵,慢慢枯萎死去。 直至最后,只余三朵。 看着烟气萦绕的满池气运池水逐渐下沉,老道目光阴森的可怕。 枯瘦手掌于身前虚空狠狠一抹。 一幅画面跃然眼帘。 看着画中人三颗漆如深渊的冰冷瞳孔,老道咬牙切齿,“齐庆疾,又是你!” “不对~” 老道眉头紧锁,“罪魁祸首并非齐庆疾~” “真正斩去我大魏气运之人,究竟何方神圣?!” “连神现之术都显之不出~” 老头心海翻涌。 “哪人估计与齐庆疾一样,也是陆地神仙。” “半个我都打不过,更何谈两人~” 老人最后来到墙壁前。 咬破食指,于墙上写下两个大字。 是为‘问心’。 “修为有强弱,可人性没有!” “呵呵~” 低沉笑声中,老人后退几步。 凝视血字,极为满意。 烛火将老道影子打在墙上,巍然巨大。 …… 朱九阴扛棺,青衣扛墓碑。 小不点的葬礼并不寒酸。 青衣烧了整整两麻袋纸钱,差点引发桃花林一场火灾。 葬礼过后,朱九阴与青衣在小镇外的廊桥处分开。 回到不周山后。 朱九阴坐在山崖边的两棵桃树下,怔怔望着远方。 双膝上,横放着一柄长剑。 正是红血。 下棺前,朱九阴思来想去,最终还是将红血取了出来。 风吹起白衣如雪。 朱九阴神情安详。 蔚蓝天空下,忽然飞过几只麻雀。 朱九阴不知道小不点何年何月会回到不周山。 或许是十年后的春天。 或许是二十年后的春天。 朱九阴希望那个春天草长莺飞。 希望重逢那天阳光明媚。 在青山绿水,蓝天白云见证下。 在温暖的春风里,他会给小不点一个熊抱。 “小不点,再见~” 第66章 苍山负雪 文景三十四年的第一场雪洋洋洒洒,落得山河满清白。 凉州金潼府,下辖桐丘镇人声鼎沸。 文景帝殡天,魏国禁止娱乐宴饮一月,百姓们委实憋坏了。 “包子,猪肉大葱馅包子,热气腾腾刚出炉,一枚铜板一个,三枚铜板两个喽。” “卖糖葫芦喽,酸甜爽口,一枚铜板一串。” “卖鱼喽,活蹦乱跳的白马河鲤。” 几个垂髻稚童紧攥糖人,风风火火跑过积雪半消融的长街,踩起墨汁星星点点。 “我的糖人,还没给钱呢,你们这几个天杀的小王八蛋。” 花甲老头紧随寒风中一串串银铃笑声,挥拐追撵而去。 人烟如织中,一位身段窈窕,穿着红衣的女人,怀抱一个约莫三四岁,脸覆狐狸面具的小孩,走走停停。 “雪儿,吃包子吗?” 女人柔声询问道。 “不吃。” 声音清脆悦耳,却是个女孩。 “冰糖葫芦呢?” “不吃。” “要不娘给你买些桂花糕?” “更贵,不要。” 不知不觉,母女二人已是走过整条长街。 天桥边人山人海,不时爆发热烈鼓掌声。 女人紧了紧双臂,见缝插针,很快挤至内圈。 “妃子!自孤征战以来,战无不胜,攻无不取。” “今被胯夫,用十面埋伏,将孤困在垓下,粮草俱尽,又无救兵。” …… 净角威风凛凛,旦角风姿绰约。 戏箱几只,二胡哀怨。 女人听得入神,微微眯起桃花眸儿,轻轻哼唱。 怀中女孩,死死盯着旦角那身色彩艳丽的戏服,盯着那两柄鸳鸯剑,狐狸面具下的水灵灵眼睛,瞪得老大。 约莫一炷香后。 一曲毕。 看客心满意足,七成白嫖者潇洒远去,两成白嫖者远去的同时骂骂咧咧。 “这他娘唱的什么玩意?” 最后一成人,或是解开钱袋,或是伸进衣袖。 霎时铜板漫天。 抱着女孩的红衣女人面若桃花。 …… 翌日。 桐丘镇下辖长留村。 苍家乃长留村大户,戏曲传承三百余年,一出压箱底的《霸王别姬》远近闻名。 风雪中,坐落村尾的苍家二进大宅院格外静谧。 主卧房内,霸王净角苍澜拿起火钳子捅了捅炭盆,询问道:“易清,昨儿镇上三场,共计赚了多少?” 虞姬旦角屈易清,怀抱熟睡的儿子,苦涩道:“总计一百五十七枚铜板。” “这么少?!” 苍澜惊愕。 一套戏曲班底,绝非高台上的生旦净末丑便可撑起。 敲锣打鼓拉二胡,戏服,人马粮草等等。 走南闯北,所耗甚巨。 “以前一场二三百枚铜板,这两年一场撑死也就六七十,还越来越少。” “唉~” 苍澜轻叹一口气,“这世道,真是越来越难了。” 脚步声由远而近。 苍家长工王浩阳立于房门前,恭声道:“老爷,外头有对母子想见您。” “母子?!” 苍澜眉头微皱,“有请。” …… 半炷香功夫后。 苍家正堂内,丫鬟为母女奉上两盏热茶。 看着重脂厚粉,也难掩衰败死气的红衣女人,苍澜点燃玉嘴旱烟杆,吧嗒吧嗒抽了起来。 “妾身砚香,见过苍老爷。” 女人将女孩放在地上,冲苍澜展露灿烂笑颜。 “开门见山吧。” 苍澜面无表情道。 女人:“求苍老爷收我小女为徒。” 苍澜吐出一口烟雾,冲女孩招了招手。 女人神色一喜,赶忙推了女孩一把。 放下旱烟杆,苍澜蹲下身子,拿走女孩覆在脸庞上的狐狸面具。 五官秀气,尤数眼睛,清澈明亮。 身子骨纤细,肌肤雪白,是个美人胚子。 “这是……” 苍澜瞠目结舌。 女孩刘海下的半面额头,竟鲜艳刺目,宛若一块猩红血肉。 怪不得要戴面具。 重又拿起旱烟杆,苍澜坐回椅子,沉吟了一会道:“我苍某人的足迹,也算踩遍天南海北,然从未见过这么大块的胎记。” “你说我要是收你女儿为徒,她将来登台唱曲,这么醒目狰狞的胎记,还不把客人全吓跑?” 女人谄媚一笑,道:“用脂粉盖住不就行了?” 苍澜冷淡道:“再厚再重的脂粉也不行。” “再者,满脸脂粉像鬼不是人。” “戏曲,可以人唱鬼听,但不能鬼唱人听。” 女人从衣袖里抽出香帕,刹那垂泪。 “苍老爷,您并非看不上小女,是瞧不起妾身吧。” 苍澜摆手,“戏曲娼妓俱是下九流,我没那个意思。” “实在是祖师爷不赏饭吃,回去吧。” 女人哀怨道:“回去?回哪去?” “姹女茶没少喝,麝香也没少贴,怎么偏就怀上了呢?” “苍老爷,我要死了。” “可能今天,可能明天。” “我熬不过这个寒冬。” 扑通一声,女人双膝一软,直接跪了下去。 “苍老爷,妾身求您了,就收了我女儿吧。” “就算捡了只小猫小狗,喂点残羹剩饭,让小女能苟延残喘活下去。” 苍澜漠然道:“月儿,送客。” 女人咬咬牙,撕拉一声,径直扯开衣襟,露出大片白腻肌肤。 “苍老爷,妾身任您处置。” “您若瞧不上,您家里不是还有几位长工吗。” “实在不行,我看您门口拴了两条狗。” “只要能让您开心,只要您愿意收小女为徒,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苍澜无奈道:“魏国那么大,只桐丘镇便数千户人家,为何偏要选我?” 女人不假思索道:“因为在您这里,小女能用技艺换得温饱。” “青楼是一座座小小的人间地狱,那些士族老爷公子即是高高在上的十殿阎王。” “送给大户人家当奴做婢,小女拙嘴笨舌,我怕惹恼士族老爷公子,夫人千金,他们会将小女活活打死。” “苍老爷,求您恩赐小女一个明天吧。” “妾身给您磕头了。” 看着额头一下一下,重重砸在地砖上的女人。 再看看紧紧抓着狐狸面具,手足无措的女孩。 苍澜终是动了一丝恻隐之心。 “戏班日薄西山,所以我不收徒。” “如果你同意的话,我可以认作干女儿。” 女人狂喜,煞白如死人的面庞陡然涌现一抹血红。 赶忙拉着女孩跪下,按着后脑勺三叩九拜。 “有名字吗?” “没有。只因出生那夜狂风骤雪,我便取了个雪儿的乳名。” “那以后便叫苍雪吧。” “苍雪……真好听。” …… 女儿有家的那个夜晚。 北风呼呼刮着鹅毛大雪。 女人也不知从哪儿寻来一根麻绳,吊死于村落外头的枯林深处。 尸体被风刮的摇摇摆摆,好似一件破衣裳。 红衣如火,驱不散寒风。 红衣如血,消不融雪。 …… ps:今天就一章了,细纲没整好,落笔如便秘。 列位道友贡献的人名后面都会用的,别急哈。 另外,这周争取存稿两章,不然现写现发太难受。 飞鸟篇后半段就是现写现发,收尾极不满意,苍雪篇完结后我会抽时间润一下细节。 最后,求免费礼物。 第67章 檐下燕 两年前,惨烈的九龙夺嫡落下血幕,品尝到最终胜利果实之人,并非九位皇子其中之一,而是皇长孙赵武灵。 文景三十四年冬,文景帝殡天,赵武灵继位大统,改年号伏灵。 伏灵一年,阳春三月。 凉州金潼府,下辖桐丘镇长留村春光明媚。 “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郎。” “错,伸手。” 啪的一声脆响,戒尺重重落下。 “继续。” “我本是女娇娥……” “错,伸手。” 苍家后院屋檐下,苍家女主人屈易清狠狠一戒尺,打的女孩小手猛地往下一沉。 看着脑袋低垂,刘海又长又厚,左手死死握拳,拳背凸显条条青色血管的倔强女孩。 屈易清板着脸寒声道:“你娘是娼妓,你爹姓甚名谁只有老天爷知道,你个小野种,让你做净角已是恩赐,不感恩戴德也就罢了,还妄想当旦角?!” “警告你,旦角是留给我儿子的。” “只要我屈易清不死,你便休想戴上那顶如意冠,穿上那件彩绣凤凰花卉衣。” “说!” 女人恶狠狠道:“我苍雪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 女孩眼角余光瞥见不远处的男孩。 男孩唤作苍雨,今年刚满三岁。 小屁孩开心笑着,手捧一颗黄梨,穿着开裆裤,蹲在小板凳上,肆意展示着小牛牛。 指甲扎得肉掌刺痛,女孩一字一句道:“我苍雪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郎。” “咯吱!” 屈易清银牙咬得咯吱响,再难压心头怒火。 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扔掉戒尺,揪住女孩耳朵。 几乎是拖着女孩直往祠堂而去。 “娘亲又要罚跪小野种喽!” 小屁孩乐得露出满嘴雪白乳牙。 …… 苍家祠堂内。 屈易清厉声道:“跪下,向祖师爷还有苍家列祖列宗认错!” 女孩一言不发。 女人怒火噌噌往上冒,一脚踹向女孩膝盖后的腿窝处。 女孩一个趔趄,仍是不跪。 女人骂道:“不愧贱女人生出来的贱骨头,就是硬。” 正欲出门寻一根棍子。 女人忽然瞥见女孩血淋淋的左边耳朵。 是方才揪耳朵,被女人尖锐指甲掐破的。 也不知是一丝善意作祟,还是害怕下地的丈夫回来,发现后又一次激烈争吵。 女人留下一句‘罚站一个时辰’后,匆匆离开祠堂。 …… 有家已经小半年了。 苍雪最害怕的事,莫过于义父苍澜只要不在家,义母屈易清便会想方设法找女孩麻烦,动辄打骂。 小贱人、小野种、小夜叉、丑八怪、扫把星等等污言秽语,苍雪早已听得麻木。 还有苍雨那个小屁孩,特爱捉弄女孩。 冬日清晨,往熟睡的女孩被窝里塞一把雪。 挑水时忽然压住一头,看着重心不稳的女孩摔的人仰马翻,被井水浇成落汤鸡,小屁孩每次都会咧开大嘴。 还有偷偷往女孩被窝里撒童子尿。 将蝌蚪卵掺在茶水中,看着苍雪喝进肚里后,嘲笑女孩是母蛤蟆。 不幸中的万幸,义父苍澜对女孩很好很好。 小屁孩往女孩被窝里塞雪那天,被苍澜于寒风刺骨的大雪天罚站一个时辰,冻得鼻涕如冰棱。 每次挑水使坏的最后,苍家五口水缸,全由小屁孩一人负责。 年纪太小挑不动,便一盆一盆接。 井在村头,家在村尾。 小屁孩每次都会累到崩溃,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每次都信誓旦旦保证绝对最后一次。 然每隔三五日,定会好了伤疤忘了疼。 至于撒童子尿和掺蝌蚪卵,确实只有那一次。 撒尿翌日夜晚,趁劣子酣睡,苍澜打了满满一盆冰凉井水,当头浇下。 而掺蝌蚪卵的茶水,除了苍雪,苍澜和屈易清也喝了。 那是苍雪第一次听到义母屈易清的尖叫声,响彻整座村落,吓得苍家两条威风凛凛的大狗直打摆子。 也是第一次见识了什么叫男女混合双打。 戒尺与巴掌,绝非高高抬起,轻轻落下。 那天,苍澜直打到气喘吁吁,出了一身热汗。 屈易清更狠,打断三把戒尺。 小屁孩一个来月没下过床。 …… 大日高悬天心。 苍澜扛着锄头往家走,眼角鱼尾纹里镶满了黄土。 戏班生意江河日下,年初苍澜辞退长工与丫鬟,辛辛苦苦积攒下来的家底,只剩那座二进大宅院。 抬头眯眼,望着火红烈阳。 男人笑容比药汤还苦。 整个春三月,老天爷没流一滴眼泪,地里的土都快干成粉了。 …… 苍家正堂,一家四口正在用午膳。 刚出笼的窝窝头,一碗炒腊肉,一碟小咸菜,四碗粟米粥。 每次用膳,苍雪只夹咸菜,只吃一个窝窝头,只喝一碗粥。 倘若敢夹腊肉,敢拿第二个窝窝头,敢盛第二碗粥,屈易清的眼神便会变成银针。 特别犀利。 “雪儿,我和你娘下地去了,在家照顾好雨儿,别忘了练形体。” 苍澜叮嘱道。 “好的义父。” 女孩乖巧点头。 屈易清坐在小板凳上换鞋,一边敲打草鞋里的土,一边阴阳怪气道:“地也不下,一顿还吃那么多,我这哪是认了个干女儿,我这是请了一尊活菩萨。” “瞧你那张破嘴。” 苍澜狠狠剜了女人一眼。 “哼。” 屈易清冷哼一声,“破嘴是吧,以后谁亲谁是畜生。” 苍澜:“……” …… 三月的太阳竟已毒辣。 苍家后院树荫下,苍雪一边保持着一字马姿势,一边练嗓。 “自从我随大王东征西战,受风霜与劳碌年复年年。” “恨只恨无道秦把生灵涂炭,只害得众百姓困……” 戏腔声戛然而止。 小屁孩稚嫩童音隐约从前院飘来。 苍雪蹙眉聆听。 “哈哈哈,别舔了,赶紧吃,多吃点。” “我娘可真小气,连残羹剩饭都舍不得,瞧把你俩饿的,瘦成这逼样。” 苍雪暗道不妙,赶忙起身冲到前院。 映入眼帘一幕,惊的女孩头晕目眩,险先晕厥在地。 苍雨竟将屈易清早上蒸的三屉窝窝头,全给喂了苍家两条大狗。 苍家的天,塌了! …… 因为要准备晚膳,所以屈易清比苍澜回来得早。 当看到灶屋门口的一地窝头碎屑。 再看看大敞的灶屋门。 屈易清先是一愣,旋即尖声道:“小贱人,立刻给我滚过来领死!” 第68章 赤地 夜幕降临,银河横贯天穹。 苍家无晚膳。 主卧内,天雷勾地火,苍澜与屈易清亲切问候彼此祖宗十八代。 骂急眼的女人张牙舞爪,于男人脸上挠出条条血痕。 西厢房内,听着爹爹与娘亲激烈争吵声的小屁孩蹲在地上,双手紧紧捂着耳朵,一张小脸惨白如纸。 直至月上柳梢头,苍家两口子才逐渐消停。 东厢房内,女孩趴在被窝里,感受着屁股一阵阵火辣辣的刺痛,泪水湿透枕巾。 “嘎吱~” 房门突然被推开一条缝。 女孩抬眸看去。 映入眼帘的,是小屁孩满脸谄媚笑容的面庞。 “这么晚了,不睡觉跑我屋作甚?” 女孩擦了擦眼泪。 “嘿嘿~” 小屁孩咧嘴一笑,举起手中明晃晃的菜刀。 “你要干嘛?!” 女孩被吓了一大跳。 “别怕别怕,我不是来杀你的。” 小屁孩来到近前,眨巴着圆溜溜的大眼睛,上下打量女孩。 “你……你为啥不告诉娘亲,那些窝窝头是我糟蹋的?” “呼~” 苍雪长舒一口气,道:“义母打人很疼的,你又不是没挨过。” “我比你大两岁,骨头硬,肉厚,抗揍。” 看着女孩亵裤屁股位置的血迹斑斑。 小屁孩冲女孩伸出一根大拇指,“你是我苍雨见过最讲义气的人。” “我决定了,我要与你结拜。” 苍雪满脸错愕表情。 不等女孩反应,小屁孩已是跑出东厢房。 很快端着一个大白碗折返。 右手菜刀,于左手食指轻轻一划。 “嘶,真他娘疼~” 往碗水里挤了十来滴血,小屁孩将菜刀递向女孩。 苍雪哭笑不得,“你这都跟谁学的?” 小屁孩得意道:“这些都是老村长的不传古秘,是知识,我偷了家里两斤腊肉才换来的。” “老村长说,知识是无价的,全村只有我一人知道。” 苍雪无语,却还是割破手指头,往碗里滴了几滴血。 小屁孩小心翼翼端着大白碗,双膝缓缓跪地。 神情如大人般严肃,“皇天在上,从今时今日,从此时此刻起,我苍雨与苍雪即为姐弟。” “死生相托,吉凶相救。福祸相依,患难相扶。” “此誓,日月为证,天地共鉴,仙魔鬼神共听之。” “若有背弃,不得其死,众列共诛之。” 仰起小脑袋,一口气干掉大半碗血水后。 小屁孩将大白碗递给苍雪,一脸认真模样,“该你了。” 苍雪小声咕哝道:“幼稚~” 旋即接过大白碗,“皇天在上,从今时今日,从此时此刻起,我苍雪与苍雨即为姐弟。” “死生相托……” 看着女孩将剩余小半碗血水一饮而尽。 小屁孩龇着满嘴乳牙,甜甜叫了一声,“姐姐!” 旋即小拳头将心口砸的嘭嘭响,“姐,打今儿起,我便是你的守护神。” “我一定会将你保护的很好很好。” “我决不允许任何人欺负你。” “当然,娘亲除外。” 苍雪:“……” 好像只有你那位娘亲最喜欢欺负我。 …… 伏灵二年,烈夏。 苍家后院。 苍雨尖嗓:“自从我随大王东征西战,受风霜与劳碌年复年年。” 苍雪浑嗓:“枪挑了汉营中数员上将,纵英勇怎提防十面埋藏。” “好!” 树荫下,坐在石凳上的苍澜与屈易清俱是掌声连连。 约莫一炷香功夫后。 东厢房内,苍澜将沉甸甸的钱袋塞到女孩手里。 “雪儿,此次我与你义母走穴,短则十天半月,长则两三月,总之秋收时肯定回来。” “雨儿调皮捣蛋,你看好他。这些钱随便花,闲暇时你们两人去镇上吃顿好的。” “记住,别买衣裳首饰胭脂之类的,镇上奸商太多。” “等义父回来给你带。” 女孩乖巧点头。 主卧内。 屈易清亦在叮嘱小屁孩,“雨儿,牢记,旦角是红花,净角为绿叶。” “爹娘没你有天赋,撑死也就勉强维持苍家戏班不散。” “你将来是要进梨园的大才,注定要成为比肩苍家老祖的名旦。” “老话说得好,隔行如隔山。” “然在咱们戏曲界,隔角亦隔山。” “儿啊,娘走后,不论那小贱人如何威逼利诱你,都别教她旦角唱腔。” 小屁孩疑惑道:“为啥啊娘?姐姐天赋明明比我更好。” 女人语重心长道:“我的傻儿子,日不见月,王不见王。” “那小野种的心思根本不在净角上,一心想当旦角。” “你既然知道她的天赋比你好,就多长些心眼。” “别他娘天天追撵在人家屁股后面,姐姐长姐姐短。” “听到没有?!” 女人尖声道。 “好好好,知道了。” 小屁孩一副不屑模样。 …… 天边泛起鱼肚白。 清风拂面。 苍澜蹲在院门旁吞云吐雾,几位本家侄子将戏箱抬上马车。 西厢房内,屈易清看着木床上四仰八叉的儿子,心里满是不舍。 “他才四岁,我抱他的时间,不及丫鬟百一。” “喂奶的次数,两个巴掌便能数清。” 女人给儿子盖好被子,轻轻擦去小屁孩嘴角口水。 厢房门口,苍雪一言不发。 “记住了,篮子里的鸡蛋是我给雨儿买的,你不许偷吃。” “还有,” 女人忽然回头,死死盯着女孩。 “你是什么?” 女孩不假思索道:“我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 女人表情好看了些,“将这句话,铭记于心,深刻你的血肉骨头。” …… 日上三竿。 长留村老村长王浩阳与儿子王野戴着草帽,蹲于自家地头。 忧心忡忡看着地里蔫不拉几的粟米苗。 这个夏天太热太热了。 太阳晒在身上,恍若被人泼了一盆火,肌肤阵阵灼痛。 王野拾起一块土疙瘩,只是轻轻发力,便揉捏成粉,更像沙。 “爹,完蛋了,今年注定颗粒无收。” 王浩阳吧嗒吧嗒抽着旱烟,一张面庞宛若老树皮。 沟壑般的皱纹蠕动了好一会,才询问道:“翠河还有水吗?” 王野摇摇头,“只剩一些烂泥。” 老天爷不想哭,凡夫俗子又有什么办法。 王浩阳用旱烟杆重重敲了敲被太阳晒到发光的田间阡陌,直敲得火星四溅。 “井水呢?” 王野烦躁道:“水位一日不如一日,沉的极快,勉强够村里人日常所需。” “唉~” 王浩阳长吁短叹道:“今年的粮税可咋办啊~” 王野愁眉苦脸道:“爹啊,人都快活不下去了,还粮税?税个锤子!” 忽然,一个挑着小小木桶的纤细身影,映入父子二人眼帘。 王浩阳:“好像是苍家那后生收养的干女儿。” 怔怔看着被扁担压弯脊梁的女孩。 王野突然一拍大腿,“对啊爹,苍家不是有口私井吗~” 第69章 情深不寿 望着清瘦背影慢慢远去,树荫下,王浩阳微微眯起一双浑浊眼睛。 “村头那口古井,走的是地下河支流;而苍家后生的私井,走的是主流。” “看来主流水势汹涌啊。” 王浩阳乐呵呵道。 “可是爹,苍澜和屈易清今儿一早走穴去了,上天南下海北,谁知道戏班子什么时候回来。” “咱们的粟米苗可撑不了几天。” 王野沉声道:“要不趁两位当家的不在,我今夜悄悄偷水灌苗?” “不可不可。” 王浩阳严词拒绝,“咱们虽然穷,但绝不偷鸡摸狗,要取水,就正大光明的取。” “等会那妮子过来,你且上去好言一番。” “以爹六十年的毒辣眼光,看得出那妮子是个温醇心善之人,断然不会拒绝。” 脚步声由远而近。 王家父子齐齐回头看去。 却见苍家小屁孩背着双手缓缓走来,小脸蛋上洋溢着天真无邪的笑容。 “呦,这不雨娃子嘛,咋没帮你姐姐灌苗去?” 王浩阳老脸上绽放慈祥笑意。 “雨娃子,这都四岁了还穿开裆裤呢?羞不羞啊~” “来,让叔叔弹弹你的小牛牛,看里面的骨头长没长出来。” 王野咧嘴笑道。 小屁孩走到王家父子身前,忽地睁大水汪汪的眼睛,指着王浩阳胸口,惊急道:“王爷爷,有只虫子爬进去了。” 老人赶忙低头拉开衣襟。 下一瞬。 乖巧可爱的小屁孩猛地狞笑,背在身后的右手迅速前伸,将一物丢进老人衣襟内。 冰凉的触感,令人毛骨悚然的邪性花纹,竟是一条疯狂扭动的菜花蛇。 王老头干脆利索,直接一个眼白,仰天栽倒于地头。 王野懵逼了好一会,才手忙脚乱抓住菜花蛇,头皮发麻扔远。 “爹~” “我……我没事,快……快去把蛇抓回来,晚上加……加餐。” “哈哈哈,老王头尿裤子喽~” 王野狠狠瞪了一眼小屁孩,跑去地里找蛇。 小屁孩则是指着老人湿漉漉的裤裆,捧腹大笑。 “该,让你个老梆子骗我。” 老人错愕道:“雨娃子,爷爷骗你什么了?” 小屁孩咬牙切齿道:“童子尿和蝌蚪卵能驱邪,是不是你亲口与我说的?” 老人点点头,“这可是老一辈世世代代,口口相传下来的。” “呸~” 小屁孩冲地上狠狠吐了一口口水,“狗屁!” “既能驱邪,我姐姐额头上的胎记为何还在?” 老人花白眉毛紧蹙,“可能喝的不够多。” “去你娘的,你个老不死的。” 小屁孩扶起小牛牛,瞄准老人下半身,“你不天天嚷嚷着老寒腿嘛,让小爷的童子尿给你治治。” “雨娃子,你敢!” 怒喝声中,王野拎着菜花蛇疯跑而来。 “淦!” 小屁孩转身就逃。 已是开闸放水的小牛牛,骤然一个潇洒甩头。 一股滚烫黄水,刹那滋了老王头一脸。 “小王八蛋,别让我逮住你!” 望着屁股生烟,跑得比狗还快的小屁孩,王家父子气得几欲呕血三斤。 …… 月上柳梢头,苍家后院青石井旁。 地上铺着干草,草上铺着褥子,小屁孩睡的正香。 苍雪将苍家两条大狗,旺财和来福牵到后院,绑在木桩上。 去年凉州便有旱灾迹象,苍澜眼光看得远,找人提前打了井。 而今村头古井水线日趋下降,长留村民连衣裳、连脸脚都不敢洗,更别提挑水灌苗。 苍家私井虽说还有水,却也是只降不升,干涸只是时间问题。 今儿不止老村长,还有多个村民向苍雪求水。 女孩统统拒绝。 毕竟苍家现在都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哪还有闲情逸致兼济他人。 “姐姐别哭~” 酣睡中的苍雨喃喃着梦话。 苍雪微微一笑,取出手帕擦去小屁孩嘴角口水。 义父义母外出后,小屁孩彻底放飞自我。 仅白日一天,就从山上掏了二三十颗鸟蛋。 俯下身子,苍雪于小不点额头轻轻一吻。 “鸟蛋真香,姐姐从未吃得这么撑。” “谢谢你小苍雨。” …… 翌日。 太阳毒辣。 人间宛若一座熊熊燃烧的火炉。 苍雪挑着两只小木桶来到苍家地头。 凡个头茁壮的粟米苗,恩施一瓢水。 凡蔫不拉几的,统统拔掉。 只稍一刻钟,便会被太阳暴晒至死。 日上三竿。 光着上半身,赤着脚丫子,只穿一条开裆裤的小屁孩,一手拎着茶壶,一手抓着大白碗,从远处兴冲冲跑来。 “姐姐,喝水啦。” 地里弯腰拔苗的苍雪头也不抬道:“马上。” …… 红彤彤的脸蛋仿佛被煮熟,被汗水蒸湿的青丝黏在额头、两鬓间,看的小屁孩一阵揪心疼。 赶忙倒了满满一大碗水,颤颤巍巍将白瓷碗递给自个姐姐。 接过大白碗,猛灌一口。 苍雪眼神明亮,“咋这么甜!你放啥了?” 小屁孩龇着满嘴乳牙,“娘亲留着打月饼的白糖。” 女孩惊愕道:“还剩多少?” 小屁孩嘿嘿笑道:“半罐子全用光了。” 苍雪不寒而栗。 “姐姐,是不是贼甜?” 看着小屁孩没心没肺的笑容,苍雪哭笑不得道:“甜到心坎里啦。” 白糖比食盐还贵。 半罐子一粒不剩。 等义母回来…… 想到此处,苍雪不由狠狠打了个冷颤。 “姐,山上鸟窝都被我掏光了。” “今儿我要下翠河,给你抓些泥鳅河虾。” 苍雪呵斥道:“不许去!” 小屁孩满脸无所谓道:“怕啥,翠河又没水,淹不死人的。” “苍雨,回来!” 望着撒丫子跑远的小屁孩,苍雪头晕脑胀的同时,深感无力。 …… 大日高悬天心。 长留村外。 村落十数孩童,俱是腰挎小竹篓,于干涸翠河泥潭内摸来摸去。 豆大汗珠滑落滚烫肌肤,苍雨顾不得擦拭。 神色严肃间猫着腰,于烂泥内仔细摸索。 小屁孩竹篓内,已有两条泥鳅,数只河虾。 “雨娃子~” 一个约莫十一二岁,比小屁孩高出两头还多的男孩,脸上挂着戏谑笑意。 道:“雨娃子,村里人都说你那个姐姐亲娘是青楼里的娼妓,亲爹则是癞子,是与不是?” 一旁稚童好奇询问道:“山哥,啥是癞子?” 男孩回道:“就是全身皮肤和癞蛤蟆一样。” “咦,真恶心。” “山哥山哥,娼妓又是啥子?” 男孩嘿嘿笑道:“我娘说,娼妓是烂人,是贱货,只要给钱,狗都能上。” “狗都能上?上哪去?” 男孩翻了个白眼,抓起一把烂泥,砸在小屁孩身上。 “雨娃子,你哑巴了吗?” “山哥问你,你有没有上过那小贱人?” “爽不爽啊?” “回头帮山哥问问那小贱货,一枚铜板能不能怼一下。” “山哥保证,会很温柔的。” “哈哈哈~” 泥星四溅。 小屁孩忽如虎崽子。 猛地跳起。 狠狠一口咬在男孩脸庞上。 尖尖乳牙瞬间镶进皮肉内。 鲜血猩红。 …… ps:今天人好少。 另外,作者菌不是高三考生,我连初中都没毕业,连物理化学课都没上过。 第70章 虎崽 长留村村头老柳树荫下,数位村民或坐或蹲,或抽着旱烟或嗑着南瓜子。 “奇怪,这天老爷未免也太奇怪了,风调雨顺数十年,说旱就旱,一点征兆也没有。” “都言瑞雪兆丰年,先帝殡天那年,那雪下的,都快把屋门掩埋了。可伏灵一年,庄稼收成锐减一半,而今伏灵二年,春夏一百多天,滴雨未降,注定颗粒无收。” “好像只有咱们魏国遭旱了,周边国家屁事没有。” “你们说,新皇登基时是不是忘记祭天了?” “谁知道呢。” 苍雪挑着两只空桶,桶中放着空茶壶和白瓷碗。 女孩拨了拨头发,待又长又厚的刘海盖住额头大片狰狞胎记后,这才继续急行。 在村头处与村民们擦肩而过,女孩脚步匆匆。 总有种如芒刺背、如坐针毡的感觉。 ‘他们是不是在讨论我?’ ‘应该是在聊我额头上的胎记吧。’ ‘倘若没有这块胎记,我就不用留这么长,这么厚的刘海,真热啊。’ ‘该死的胎记,为何偏要长在脸上?’ ‘等等,他们好像在笑!’ ‘他们为何而笑?难道是因为我?’ ‘他们一定是在取笑我!’ ‘唉,真想换一张脸啊~’ 等脑海风暴停消,苍雪面色微微错愕。 不知不觉间,竟已至苍家后院青石井前。 村头到村尾,怎么开的锁,何时推开了院门,咋稀里糊涂就到井边了?! 低头怔怔看着手里的青铜钥匙,苍雪突然狠狠晃了晃脑袋。 快速打上一桶水,女孩俯身,直接将整张脸庞淹进冰冷井水里。 瞬间透心凉。 “姐~” 身后忽地响起小屁孩虚弱声音。 苍雪直起腰杆,抹去面庞上的水珠,转身的同时询问道:“咋啦?” 映入眼帘的,是全身糊满泥泞的小屁孩。 “姐,我头晕。” 天旋地转间,嘭的一声闷响,小屁孩面朝下,直挺挺栽倒在干草堆上。 “小雨!” 苍雪慌忙冲到近前,将小屁孩抱进怀里。 先是探了探鼻息。 很好,还活着。 再掰开小嘴。 满口鲜血,几颗乳牙不翼而飞。 摸了摸后脑勺,一片粘稠。 将手掌放在眼前细瞧。 满掌的刺目血红。 看着小屁孩紧紧搂在怀里的小竹篓。 看着少得可怜的河虾,还有两条疯狂扭动的泥鳅。 女孩银牙紧咬。 …… “啪啪啪!” 在村民们疑惑目光中,苍家六岁的干女儿破烂草鞋跑的噼啪响,宛若一阵清风,从村尾刮向村外头。 约莫一炷香功夫后。 老村长家的王野蹲在古道旁,居高临下,俯视着于翠河泥潭中嬉戏的孩子们。 “狗剩今年好像六岁了吧,你那小牛牛咋地还没雨娃子一半长?” “铁柱别龇牙,人雨娃子四岁小牛牛便可媲美你八岁小牛牛,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唤作铁柱的男孩好奇道:“意味着啥?王叔你快说呗~” 王野嘿嘿一笑,“意味着雨娃子长大后,能于万军从中直取敌将首级。” “而你们,只能出师未捷身先死。” 众孩童听得一脸懵逼。 王野摇摇头,“真他娘对牛弹琴。” 疾跑声由远而近。 凉风拂面。 王野侧头看去,不由愣了愣神。 ‘好白皙细腻的肌肤~’ 苍雪俯视十数村落孩童,面无表情询问道:“是谁打了小雨?” “是我。” 一个明显比其他稚童大上很多的男孩,得意洋洋扬着脸。 苍雪桃花眸儿微眯,仔细凝视。 男孩唤作李山,是长留村的孩子王。 其个头比女孩高出一头还多。 苍雪慢慢走下山坡,淌进泥潭,来到李山面前。 男孩大大咧咧俯下上半身,几乎与女孩脸贴脸。 旋即狠狠一嗅。 “不愧娼妓生出来的小贱货,真他娘香。” “此等温床尤物,天生就该被男人捶。” “啊!我的眼睛!” 一声凄厉惨叫,响彻翠河上空。 王野,还有十数稚童,呆呆看着被烂泥糊了满眼的李山。 “小小年纪,便知道瞎子好欺负,不错。” 王野眯眼道:“很不错。” 即使王野这样的山野村夫,也能一眼看出泥潭里的小女孩,与其他男孩截然不同。 好似一只色彩鲜艳的金丝雀,落了平平无奇的麻雀窝。 被烂泥涩了双眼的李山犹如一只无头苍蝇,张牙舞爪。 苍雪绕到身后,学着义母的样子,重重一脚踹向男孩腿窝处。 刹那泥水四溅。 女孩跳到男孩背上,将其后脑勺狠狠按进烂泥深处。 看着从始至终,脸色没有丝毫变化的女孩,莫说一群稚童,饶是王野这个大人,也被吓得目瞪口呆。 “才六岁的年纪,竟能如此狠辣?!” …… 回到苍家后。 苍雪不顾满身泥泞,从灶屋拿出菜刀,牵着两条大狗来到院门口。 往门槛上大马金刀一坐。 女孩深知,李山爹娘绝不会善罢甘休。 扭头往西厢房的方向望了一眼。 女孩喃喃道:“小雨,且安睡,醒了姐姐给你做河虾泥鳅汤。” …… 村头柳树树荫下。 长留村整村人都被王野叫来。 老村长王浩阳看向李山娘亲,关切询问道:“李石氏,小山没什么大碍吧?” 女人尖声道:“我儿先被苍家那小狗崽咬破脸皮,后又被那小贱人按进烂泥里呛晕,现在还在床上躺着,昏迷不醒呢。” “一会我非得打碎那小狗崽满口乳牙。” “将那小贱人十指指甲盖,用竹签一块一块挑下来。” 老王头吐出一口呛鼻烟雾,幽幽道:“你就不怕屈易清回来跟你拼命?” 李石氏色厉内荏道:“这件事我李家占理,莫说一个屈易清,便是天王老子来了我也不怕。” “行了!” 老王头蹙眉道:“当初也不知是哪位,偷摘苍家菜,被屈易清欺辱的一哭二闹三上吊。” “外头山林那么多树,偏找一棵树苗,树躯还没手指粗,真他娘丢人。” 李石氏拉着驴脸,气得面色铁青,却不敢再多言。 “诸位,地里粟米苗还能撑几天,你们心知肚明。” 老王头沉声道:“苍家私井里装的不是水,是全村人的命。” “一会由李石氏带头,大家积极些。” “记住,没有最狠,只有更狠。” “最好能将苍家那妮子逼到绝境。” “最后,由我老头子出面,循循善诱。” “总之,小山即是由头,苍家私井之水为目的。” “你们负责唱白脸,我来唱红脸。” “都明白了吗?” 老王头沉喝道。 一众村民凝声道:“明白!” “很好。” 老王头大手一挥,“出发~” 第71章 众杀 午后。 苍家院门槛上。 望着阡陌上疾行而来,气势汹汹的数十村民,苍雪深吸一口气,紧握菜刀的小手掌心一片湿润。 “汪汪~” 待众村民行至苍家院门前,旺财与来福立刻凶狠狂吠。 “闭嘴!” 一位村民将锄头重重砸在地上,直砸的碎土块飞溅。 两条大狗霎时夹着尾巴,灰溜溜躲到苍雪身后。 女孩缓缓起身,桃花眸盯着众人,一言不发。 李石氏上前一步,叉腰尖嗓道:“雨娃子呢?马上让那小犊子滚出来!” 苍雪面无表情道:“有什么与我说。” “好,很好,那婶子便与你这小贱人好好掰扯掰扯。” 李石氏杀气腾腾道:“小贱货,我且问你,我儿血肉模糊的脸蛋,是否雨娃子所咬?” 苍雪蹙眉道:“不过两排乳牙印,何来血肉模糊?” 一位村民幽幽道:“乳牙印……看来小山确实是被雨娃子咬伤的。” 有人惊讶道:“我儿与我说,雨娃子从小山脸上咬下一块肉来,我原本还不信,毕竟一个十一岁,一个才四岁,未曾想苍家稚子竟如此凶残。” “小小年纪便这般恶毒,长大还不得饥餐人肉,渴饮人血?!” “我看雨娃子长大不是落草为寇,便是市井泼皮。” “咱们长留村莫不是得罪天老爷了?不然咋会养出此等野蛮的孩子。” 苍雪银牙咬得咯吱响,“李山将小雨半嘴乳牙打落,将小雨压倒在泥潭里,将小雨后脑勺砸的鲜血淋漓。” “这件事又该怎么算?” 不等李石氏回答,便有村民出头道:“小野种,你别含血喷人。李山那孩子多乖巧,岂会以大欺小?” “就是就是,小山可是读过半年学塾的,性情敦厚老实,平日碰到咱们,叔叔伯伯、婶婶姐姐,小嘴别提多甜了。” “倒是你家雨娃子,上山掏鸟窝,下河摸鱼虾,一被长辈们善意打趣,便朝人吐口水、扔石子,把村里家禽追撵的鸡飞狗跳,别提多讨人厌了。” “小姑娘,村里好几家孩子都亲眼见到雨娃子咬伤小山,却没一人目睹小山欺负雨娃子。” “孩子绝不会撒谎,雨娃子的一身伤,说不定是为了冤枉小山,自己拿石头砸的。” “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小姑娘,既你言之凿凿雨娃子的伤是被小山打的,证据呢?” …… 众村民你一言我一语,苍家院门口当真人声鼎沸。 苍雪气的纤瘦身子一阵发抖。 “说吧,要赔多少医药费~” 李石氏指着女孩脸庞,唾沫星子横飞道:“赔?你个小贱人赔得起吗?小山可是李家独苗,我最最宝贝的儿子。” “被苍澜的小狗崽咬下一块肉也就罢了,还被你个小贱货按进泥潭里,咽了满肚子的烂泥脏水。” “你个投胎没投干净的烂货,我今儿把话撂这,什么狗屁汤药费,我李家不缺那点子。” “你既以双手欺我儿子,那便当着我的面砍下一只。” “不拿你一只手回去,我当娘的没法跟儿子交代。” 女孩只觉得胸腔里莫名燃起一团火。 烧得五脏六腑几乎融化。 “小姑娘,小山半条命换你一只手,你赚大发了。” “唉,可怜小山这么谦逊有礼的好孩子,现在还在床上躺着,也不知啥时候才能苏醒过来。” “相比于雨娃子,你这小姑娘才叫残忍。小山这么老实的孩子,你咋忍心霸凌呢?” “长留村不欢迎你这种冷血阴毒之人。” “不愧娼妓生出来的野种,天生没人性。” 看着那一张张恨不得将自己千刀万剐的脸庞。 看着他们那一张张比剑刃还锋锐的嘴。 看着他们那一根根恨不得将自己戳出千百个血窟窿的手指。 一股磅礴沸腾的气血直冲脑门。 似是要将脑袋撑爆。 女孩强烈想要将眼前所有人一刀刀剁成肉泥。 “够了!” 沧桑沉喝声中,王野扶着老村长王浩阳慢吞吞来到苍家院门前。 黄铜旱烟杆指指点点,“你们数十大人,竟能拉下脸来欺负一个才六岁的小女孩?!” “我这张老脸都替你们害臊!” 众村民噤若寒蝉。 “村长~” 李石氏哭哭啼啼道:“我们也不想啊,谁让苍家两位大人不在呢~”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此乃天经地义。” “村长,你不能看这贱人年龄小,就偏袒她啊。” “我家小山可还昏迷不醒,生死不明呢。” 老王头厌烦道:“行了,这么大个人成天哭哭啼啼。” “我去看过了,你家小山死不了。” “聊聊医药费吧。” 李石氏擦去泪水,狮子大开口道:“我要的不多,十两银子就行。” 十两?! 这几年戏班子效益不好,义父义母就算唱破嗓子,没个一两年也难赚到十两银子的纯利润。 “十两?!” 老王头先是惊愕,旋即喝骂道:“咱们魏国一位士兵阵亡,朝廷下发抚恤金好像才五两。” “十两!你当你儿子是小金人吗?” 老王头决断道:“二两,不能再多了。” 李石氏犹豫了一会,冲女孩狠狠剜了一眼,道:“二两就二两,我是给老村长面子。” “小贱人,赶紧拿钱。” 苍雪跑进院内,很快出来,将沉甸甸的钱袋扔给李石氏。 女人掂量了两下。 忽地将钱袋砸到女孩脸上。 刹那铜板漫天,散落一地。 “二两银子,两千枚铜板。” 李石氏面色阴沉道:“一百多枚,你打发要饭的呢?” 女孩沉默不语,只是蹲下身子,将铜板一枚一枚捡起。 “李石氏,你太过分了,明知两个大人不在家,她一个小丫头哪来的两千枚铜板?” “得饶人处且饶人。” 老王头道:“这样吧,咱们长留村五十来户人家,每家每户凑个三四十枚铜板。” “就算好人做好事了。” “我话讲完,谁赞成,谁反对?” 众村民仿佛一大群小鸡啄米,无一人敢反对。 “很好,那这起事件就过去了,所有人,尤其是你李石氏,休再提及。” 瞪了一眼李石氏后,老王头看向还在捡钱的苍雪。 满脸慈祥笑意道:“女娃娃,你有啥想说的没?” 苍雪轻声道:“谢谢你王爷爷,这笔账,义父义母会还的。” 老王头乐呵呵道:“女娃娃,别谢我,要谢就谢这群叔叔伯伯,婶婶姐姐们,各家各户三四十枚铜板,可不是小数目哦。” 苍雪起身,冲所有村民深鞠一躬。 “女娃娃,你瞧,叔叔伯伯,婶婶姐姐们多么慷慨善良。” “可惜好人没好报,天公欺人,春夏两季滴雨未降。” “叔叔伯伯们地里的粟米苗撑不了太久,很快便会被旱死。” “二两银子不用还了,我王浩阳说的。” 老王头和蔼道:“女娃娃,滴水之……” 鞠躬的苍雪猛地直起腰杆,打断老王头。 桃花眸阴冷道:“费尽心思演了这场戏,竟是为了我苍家私井水?!” 第72章 鹤蛇 苍家院门口。 数十村民如狼似虎,女孩则似一只可怜羔羊。 “想取我苍家水?可以!” “不过得从我苍雪尸体上踩过去。” 菜刀刀刃缓缓镶进脖颈肌肤,殷红刺眼。 面对这群大人,苍雪深感无力。 女孩就像尘土里的蚂蚁,眼睁睁看着苍天坠落般的脚掌冷酷落下。 “只划破一点皮肤算什么,有种再深点~” “要自杀就快些,地里的粟米苗可等不及了。” “傻孩子,割喉可是很疼的,婶婶建议你投井。” “馊主意!污了井水怎么办?” “没关系,又没谁规定淹死过人的井水不能灌苗。” “够了!” 最终老王头实在看不下去,重重呵斥一声,众村民马上乖乖闭嘴。 “各回各家。” 皇权不下乡,村长即是村落最具威望之人。 饶是李石氏,也不敢再多言。 看着垂头丧气远去的村民,苍雪颓然扔掉菜刀。 “孩子,” 老王头苦涩道:“这个馊主意是我出的。” “要怪就怪我,村民们也是迫不得已。” “老天爷再不下雨,今年咱们村会有很多很多人饿死。” “唉~” 轻叹一口气,老王头在王野搀扶下,步履蹒跚离去。 望着老人岣嵝背影,苍雪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苍家私井之水,勉强浇灌苍家地。 全村数十户人家,六七百亩地,怎么可能灌得过来。 …… 夜幕降临。 苍家西厢房内。 “小雨,醒醒。” 苍雪柔声呼唤。 睡了小半日的小屁孩悠悠转醒。 “姐姐,你咋有两个脑袋!我是不是在阴曹地府呀?” 苍雪翻了个白眼,道:“睡懵逼了,赶紧起床洗把冷水脸,河虾泥鳅汤马上就能喝了。” 一炷香功夫后。 苍家正堂饭桌上。 小屁孩抓着筷子前端,将河虾与泥鳅段直往小嘴巴里刨。 “好吃吗?” 苍雪笑问道。 “嗯嗯,姐姐手艺比娘亲好上太多太多啦。” “娘亲做的饭菜,好几次把旺财和来福都吃吐了。” 小屁孩端起白瓷碗,咕嘟咕嘟将鲜汤一口饮尽。 随即用衣袖擦了擦嘴巴,爬下长凳,道:“姐,你要困了就先睡,我去地里给咱们抓蚂蚱去。” “明儿炸蚂蚱吃。” 言罢,不等苍雪开口便风风火火跑出正堂。 “苍雨,回来!” “看我不把你屁股打成花瓣!” 女孩急忙放下还未喝完的河虾泥鳅汤,追着小屁孩而去。 月光下。 村落阡陌上。 腰挎小竹篓的小屁孩在前面飞跑,挥舞着鸡毛掸的女孩在后面狂追。 苍雪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一夜。 清爽的夜风中,满是小屁孩清脆欢笑声。 没人知道,她是有多想活活打死这个小王八蛋。 …… 魏国宝瓶州,太行山脉极深处。 伴随一声嘹亮鹤唳,一黑一白两条细蛇从天而落,狠狠摔在洞窟前的山崖边。 旋即,一头白鹤俯冲而下。 鹤腿纤细,约莫一米来长,昂起鹤脖,比八尺大汉还要高上一头。 鹤羽纤尘不染,如霜欺雪。 正欲进食刚刚捕捉到的两条长虫,白鹤忽然扭过鹤头,米粒似的鹤眼直勾勾盯着数丈外的幽深洞窟。 一股沁入心脾的清香味飘入鼻畔。 白鹤迈着优雅步伐,大大咧咧走进洞窟。 只一眼便望见繁密古藤条上垂挂的颗颗赤红果子。 没有一丝一毫犹豫,白鹤来到最近一颗果子面前。 又长又尖的鹤喙,如狭刀似利剑,啄的果子汁水四溅。 第一颗,第二颗,第三颗…… 直至第一十七颗,白鹤还在吃。 暗中偷窥的赤蟒实在忍不了,轻轻吹出一口气。 大片鹤羽被吹起。 白鹤如人,鹤身猛地一个激灵。 好半晌后,才缓缓扭动僵硬鹤脖。 映入鹤眼的,是一颗近在咫尺,宛若小山般的狰狞蟒头。 密密匝匝的蛇鳞,仿佛一大片熊熊燃烧的火焰。 金烛般的眼眸,猩红如血的倒竖蛇瞳,犹如两盏大灯笼。 煞气、血腥气,铺天盖地。 蠢鹤似人,懵逼了好久好久,才嗷呜一声,直挺挺侧栽在地。 飞禽走兽,甚至是人,都这么喜欢装死吗? 朱九阴无语,心神微动,百余米的粗长蟒身神华炽烈。 数息后,光芒散去。 朱九阴化为人形。 赤足踢了踢躺尸的白鹤。 神情冷漠道:“我知你有灵智,听得懂人话。” “再不起来我便将你活吞了。” 一声鹤唳,白鹤扇动翅膀,扑腾着起身。 朱九阴心头讶然。 这蠢鹤竟当真听得懂人话。 其灵识之聪慧,与赤香果没有半毛钱干系。 ‘我之血孕育而生的赤香果,不能让这头蠢鹤化为人形,实乃意料之中。’ ‘可吃了足足一十七颗,竟也未能将其灵智提高那怕一丝。’ 要知道,那群白毛鼠为了赤香果,世代鼠族勇士抛头颅洒热血,曾经几乎将朱九阴撑死。 可想而知赤香果有多珍贵。 然在蠢鹤这里,竟只能沦为果腹之俗物。 ‘这家伙到底吃了什么?竟比一般鹤大上六七倍有余。’ 朱九阴想不通,究竟怎样凤毛麟角的天材地宝,才能让蠢鹤生出灵智。 “随我来。” 朱九阴在前,白鹤老实跟在身后。 一人一鹤,很快来到洞窟深处。 看着眼前数之不尽,堆积如山的果子,白鹤鹤眼流露人性化的惊骇。 “跟着我,以后满洞窟的赤香果全是你的。” 朱九阴话音刚落,白鹤便用鹤脖亲昵蹭着他的脸庞。 “别蹭了,粘我一身毛。” 朱九阴将鹤头扒拉走,道:“先填饱肚子去。” 白鹤立马冲向果山。 …… 半个时辰后。 看着躺在果山之巅,吃饱就睡,耷拉着长脖的白鹤。 朱九阴揉了揉太阳穴。 “蠢鹤!” 本欲将白鹤培养成未来徒儿们的护道人。 慎重思虑一番,朱九阴果断掐死这个不切实际的念头。 与一根骨头便能骗得离家出走的金毛相比,蠢鹤唯一的亮点,就是能上天。 “护道人!” “太难找了~” “等等~” 死死盯着长喙拉出晶莹口水丝线的蠢鹤,朱九阴眼神明亮。 “上天!” “我可以骑着蠢鹤飞天!” 哪个少年内心深处能没有一个飞天梦呢~ 御剑飞行也好,化虹飞行也罢。 清风拂面,俯瞰十万里壮美河山。 朝游北海暮苍梧。 多么飒爽。 一头仙鹤,驮着一头赤蟒。 太美妙了。 “嗯?!” 洞窟外,突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声。 朱九阴剑眉微蹙。 …… ps:求点免费礼物啊。 第73章 护道 炽烈阳光泼洒,洞窟外的山崖恍若铺满了金子。 一只小猫崽似的白毛鼠鬼鬼祟祟,悄无声息来到一根古藤条下。 藤条上垂挂着一颗拳头大小的赤果,散发微弱红光,芳香馥郁。 白毛鼠如人直立,伸出尖钉似的鼠牙,咔嚓咔嚓,小口小口吃着果肉。 享用香果的同时,贼溜溜的鼠眼不时望向洞窟深处。 但凡有一丁点风吹草动,立刻便会风紧扯呼。 可惜傻鼠只顾眼前,未警惕身后。 无声无息间,一条将近两米来长的纤细白蛇游进洞窟。 细薄密密的蛇鳞扣合至严丝合缝,白璧无瑕,犹如用玉石雕琢而成的艺术品。 游至近前,白蛇缓缓张开血盆大口,亮出尖锐獠牙。 瞬息出击,快若闪电,蛇嘴猛地包住鼠头。 獠牙深深刺入鼠身,疯狂注射毒液。 白毛鼠剧烈挣扎,一蛇一鼠于粗粝地面上翻来滚去。 随着时间推移,白毛鼠逐渐被蛇毒麻痹,反抗的力道越来越弱。 约莫两刻钟后,白毛鼠彻底不再动弹。 白蛇开始进食。 一般蛇,饶是朱九阴自己,饮血茹毛时都喜欢囫囵吞下。 而白蛇竟如虎狼一样,先是费劲撕咬去皮,然后才吃新鲜血肉。 一条不喜欢吃毛吃皮的优雅雌蛇。 暗中偷窥的朱九阴刚要现身。 却见白蛇忽地眼白一翻,软趴趴流在地上。 猩红蛇信子耷拉着老长,蛇嘴里涌出些许白沫。 “这是……被自己的毒给撂翻了?!” 朱九阴目瞪口呆。 卧龙出,雏凤现,古人诚不我欺也。 虽说中了毒,可白蛇并不会死。 毕竟是自己的毒,只是暂时晕过去而已,很快便会苏醒。 然事情绝没有那么简单。 在朱九阴惊愕目光中,一条比白蛇长不了多少,却极粗的黑蛇,于洞窟外慢慢游了进来。 黑蛇第一时间游弋至还剩大半只的白毛鼠尸体前。 思考了许久,并未下嘴。 而是将主意打到晕死的白蛇身上。 在朱九阴注视下,黑蛇张开蛇嘴,裹住白蛇蛇头。 随即各处肌肉发力,将白蛇细长蛇躯一点点往胃部运去。 许是毒素时间过去了,许是被憋醒了,许是感受到了死亡危机。 原本晕死的白蛇突然剧烈扭动。 蛇躯一圈又一圈,将黑蛇前半截蛇身缠成了卷麻花。 两条蛇疯狂挣扎。 黑蛇无法在进一步,将白蛇彻底吞入腹中。 白蛇亦是没办法将蛇头从黑蛇蛇嘴内抽出。 黑蛇快被勒死。 白蛇快要憋死。 都属于窒息而亡。 “原来你们两个才是卧龙凤雏~” 相比于黑白二蛇,蠢鹤简直不要太聪明。 …… 脚步声于幽深洞窟内响起。 惨烈厮杀的黑白二蛇虽听到声音,却无暇顾及。 朱九阴来到近前,蹲下身子。 左手抓住白蛇,右手握住黑蛇,狠狠一拉扯,强行将二蛇分离。 白蛇圆瞳,黑蛇竖瞳。 当二蛇与朱九阴流金溢血般的眼眸对视。 挣扎扭曲缠绕的蛇躯顷刻失去所有力气,于掌间软软耷拉。 又是装死?! 朱九阴无语,摘来两颗赤香果,也不管黑蛇白蛇能不能吞下。 直接暴力掰开蛇嘴,将果子塞进喉咙。 二蛇被噎的直翻眼白。 艰难将果子吞下。 旋即,洞窟内爆发两团灿烂光华。 十数息后,待神华消散。 黑白二蛇消失无影踪。 取而代之的,是浑身寸缕不着的一男一女。 女人约莫双十年华,身段窈窕,冰肌玉骨。 白丝如瀑,铺满整面后背。 男人约莫三十来年岁,是个脑满肠肥的大胖子,一双眼睛眯成两条细缝。 人头不像人头,猪头极像猪头。 圆滚滚沉甸甸的肚子,一胎最少得下二十来个猪崽子。 “我叫朱九阴,周山之神。” “你二蛇有两条路可走,人类称之为选择,乃神之恩施。” “其一,臣服于我。其二,被我吃掉,灵魂入我幽冥界,永世不得超生。” 黑蛇大胖子口吐人言,断断续续道:“有……有啥……好处?” 朱九阴左手于藤条上摘下一颗赤香果。 右手一拳砸出。 轰隆一声,碎石簌簌,天摇地颤。 朱九阴伸出左掌与右拳,面色冷淡道:“要么我之造化的灵果吃到撑死,要么被我一拳砸成肉泥。” “选吧~” 白蛇当机立断,拿走左掌心灵果。 冲朱九阴虔诚叩首,嗓音清冷间轻声道:“主人~” 黑蛇愣了一小会后,微微抬起猪脑袋,霎时便对上朱九阴一双阴沉赤眸。 一个寒颤,浑身肥肉似波浪起伏。 赶忙从古藤条上摘下一颗赤香果。 学着白蛇的样子,三叩九拜。 恭恭敬敬道:“主人~” “识时务者为俊蛇,很好。” 朱九阴咬破食指,于身前虚空书写两‘死’字。 袖袍一挥,两字‘死’没入黑蛇与白蛇体内。 “死咒术,不论远在天涯还是海角,我只稍心神微动,便可令你二蛇形神俱灭。” 黑蛇五花肉又是一阵猛抖,头皮发麻。 白蛇毛骨悚然间赶忙表忠心,“主人,我发誓,就算你与全世界为敌,我也会坚定躲在你身后。” 飞天工具有蠢鹤,护道者暂定黑白二蛇。 也算解决了两桩大事。 看看眉目如画,白发浸染霜雪的白蛇,又看看肥头胖耳,努力睁开眯缝眼的黑蛇。 朱九阴先是一指指向白蛇,道:“以后,你就叫雪娘。” 又将指头移向黑蛇,“至于你,便唤猪皇吧。” 言罢,左掌覆着黑蛇脑袋,右掌覆着白蛇。 两段庞杂信息犹如两股滔滔江河水,灌进二蛇脑海。 约莫一炷香功夫后,朱九阴才收回手掌,后退两步。 “《九阴吞天功》上篇三分之一,足以让你二蛇从九品崛起生灵,修炼至一品巅峰。” “赤香果随便吃,有什么难解之处便来寻我。” “总之,尽快修至一品。” 感受着《九阴吞天功》的神奇玄奥,黑蛇与白蛇狂喜,又是一番虔敬叩首。 “多谢主人神赐,雪娘定不会让您失望。” “俺也是。” 朱九阴满意点头,“且去修炼吧。” 黑白二蛇起身,各自摘了几颗赤香果,走出洞窟。 黑蛇盘膝于桃大下,白蛇盘坐于小三儿下。 二蛇很快沉浸《九阴吞天功》中。 朱九阴转身往洞窟深处走去。 “蠢鹤还没名字。” “叫什么好呢?” “飞坤还是舒克?” …… ps:三件事。 第一:许多道友诟病59,60章的死神吟唱,还有专门@我让修改的。 决定了,明天修改,准备查查《诗经》《楚辞》,道友们有类似的古文,最好是先秦时期的,可以在此留言。 第二:明天开始修飞鸟篇,会把之前每个章节末尾废话删除,保持剧情连续性。以后有啥想说的就发‘作者话’里了,不再占用正篇。 第三:苍雪篇渐入佳境,师徒马上相遇。 可以猜猜苍雪看到了什么,从而决定前往小镇。前文里有。 第74章 河神 烈阳高悬天心,晒在皮肤上恍若针扎般刺痛。 魏国凉州,金潼府桐丘镇,下辖长留村。 苍家地里,苍雪在前面,将一株株干蔫的粟米苗拔掉,苍雨在后面,为留下的茁壮粟米苗浇水。 一株一瓢,姐弟二人俱是汗流滚滚。 “姐,好热。” 小屁孩脸蛋好似煮熟般通红。 “再坚持一下,等会回去姐给你蒸鸡蛋羹。” 苍雪头也不回道。 小屁孩扔掉水瓢,将小脑袋淹进木桶里,咕噜噜往外吹着水泡。 直至半个时辰后,苍雪拔完最后一株晒死掉的枯苗。 直起酸痛的细腰,摘下草帽,抹去汗珠,扇了扇风。 满头青丝,以至于浓密卷翘的乌黑睫毛都被汗水浸湿。 “小雨。” “小雨?” 叫唤两声没回应。 苍雪猛地一个寒颤,赶忙转过身子。 却见小屁孩躺倒在地头树荫下,呼呼大睡。 “呼~” 长出一口气,被吓得心惊肉跳的苍雪从地尾走到地头,来到小屁孩身旁坐下。 看着小屁孩完美继承义母的俊秀脸庞,标致五官,苍雪桃花眸柔情似水。 一边用草帽给小屁孩扇风,一边轻语道:“也不知长大后会娶哪家漂亮姑娘。” 盛夏的树荫下。 小屁孩乘着凉风,睡得香甜。 …… 长留村王家。 老村长王浩阳坐在梨树树荫下乘凉。 脚步声由远而近。 很快,王野挑着满满两桶湿泥进入院子。 旋即从灶屋拿出一个黄铜盆,一张纱布。 将铜盆放在地上,王野从木桶内剜出一大块湿泥。 将湿泥放在铺开的纱布上,随即将纱布包好。 狠狠一拧间,浑浊井水哗啦啦,滴滴落入铜盆内。 “爹。” “说。” “井里没水了,就剩湿泥,每家每户挖了两桶。” 王野愁眉苦脸,“莫说灌苗,再过两三天,连人喝的都没了。” 老王头睁开疲倦眼眸,抽出插在腰间的黄铜旱烟杆,点燃后有一口没一口抽着。 “爹,李石氏与我说,让你召集大家,等夜里将苍家二十来亩地的粟米苗全拔了。” “不然再让那小丫头片子一天十来桶水的浇,苍家私井也撑不了多久。” 老王头怒目道:“胡闹!” “人家苍家人打苍家水,浇苍家苗,天经地义。” “那个李石氏,简直蛇蝎心肠。” 老王头思量了一会,道:“要不召集村里人打口新井?” 王野无语道:“我的老爹啊,你又不是不知道,打井比移平一座小山轻松不到哪里去。” “再说了,压根不是打不打井的问题,是整条地下河都在干涸。” “再者,第一口新井不出水怎么办?第二口还不出呢?第三第四第五六七八口呢?” “唉~” 老王头长长叹了一口气,“真他娘愁死个人!” …… 日落昏黄。 晚霞极美极绚丽,可惜老王头与王野无心欣赏。 两人蹲在自家院门口,一个吧嗒吧嗒抽着旱烟,一个糙手撑着脑袋,魂游天外。 银铃般的笑声由远而近。 长留村的孩子王李山,领着十数稚童回了村落。 “山娃子,你们干啥去了?” 老王头询问道。 “王爷爷,我们去山上抓蝉了,晚饭有荤腥喽。” 李山咧嘴笑道。 看着小辈们各回各家,各找各娘,老王头枯瘦手掌忽然死死握紧旱烟杆。 手背凸显条条青色血管,宛若蠕动的蚯蚓。 似是下了某种决心。 “儿啊,苍澜和屈易清夫妇走穴多少天了?” “得有小半月了吧。” 王野疑惑道:“爹,你问这个作甚?” 老王头沉声道:“取水!” “取苍家私井之水!” “作为一村之长,眼睁睁看着村民们,还有这些可怜孩子被活活饿死、渴死,我实在于心不忍。” 王野大喜,旋即皱眉道:“爹,想取苍家私井水很简单,可想进苍家院门极难。” “咱们若强取,苍家那小丫头片子真敢当着咱们的面割断喉咙。” 老王头敲了敲旱烟杆,将烟烬敲打干净,再塞上新烟丝。 “那就……杀了!” “说到底不过娼妓之女,还不是咱们长留村土生土长的本村人。” “为了一个没有丝毫血缘关系的干女儿,苍澜和屈易清断不会与咱们拼命。” 王野瞪大眼睛,忽觉眼前老父亲很陌生。 沉默了好一会,王野才分析道:“爹,人好杀,不过六岁的小孩子,一锄头就能抡死。” “关键是,这一锄头,谁来抡?” “毕竟是杀人啊!” 老王头呵呵一笑,“儿啊,爹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饭还多。” “有没有听过这样一句话。” “一人杀一人,是为罪,按律当斩。” “十人杀一人,亦为罪,罪不至死。” “百人杀一人,则法不责众。” 王野好奇道:“爹,什么意思啊?” 老王头点燃旱烟杆,轻吸一口,吐出烟雾。 幽幽道:“儿啊,你且去镇上寻黄仓道长来。” “明儿咱们全村人,给那女娃子演场戏。” “男女主角,即是河神与那小丫头。” 王野恍然道:“爹,我明白了。” “河神托梦,大旱之因,竟是苍家那小丫头片子。” “全村人众杀,将小丫头烧死,献祭于河神。” “之后不管老天爷降不降雨,总之咱们轻取苍家私井之水的目的达到了。” 老王头微微颔首,“聪明,爹就是这个意思。” “可是爹,” 王野不解道:“河神由头,不能由你这位老村长来抛吗?黄仓黄道长视财如命,请他出山可是很贵的。” 老王头道:“傻孩子,咱们这样微不足道的蚂蚁,与天下人言,咱们做梦梦到玉皇大帝了。” “魏国新君伏灵皇与天下人言,他做梦梦到玉皇大帝向他三叩九拜了。” “你觉着,天下人会信谁?” 王野不假思索道:“当然信伏灵皇。” “那不就得了。” 老王头催促道:“快去吧,天要黑了。” “好。” 王野连家都没进,风风火火往桐丘镇的方向飞奔而去。 …… 等彻底望不见儿子背影,老王头撑着拐杖慢慢起身。 步履蹒跚走下小土坡,来到村头老柳树下。 不一会,苍家小儿在前,蹦蹦跳跳,苍家小女在后,挑着空桶,很快回到村里。 苍雪冲老王头微微一笑,小屁孩则是扬了扬小拳头,骂了一声‘老不死的’。 “丫头,回家了。” “嗯。王爷爷用过晚膳了吗?” “还没呢。丫头,能不能去你家喝口干净水?” “当然可以啦。” 三人往村尾处的苍家走去。 夕阳将一老两小的背影拉的很长很长。 …… ps:雪娘和猪皇是白鹤叼来的,72章有写。 铺垫差不多了,矛盾冲突马上来。 求波免费礼物,呜呜。 第75章 道士与驴 日薄西山。 苍家二进大宅院内。 苍雪于灶屋忙碌着准备晚膳,小屁孩孤身一人,与旺财、来福两条大狗大战三百回合。 老王头坐在石碾子上,咕嘟咕嘟将白瓷碗中的清冽井水一饮而尽。 “咱村的井水就是甘冽清甜。” 放下大白碗,抹了一把嘴,老王头点燃旱烟杆,吧嗒吧嗒抽了起来。 灶屋中,灰扑扑的女孩宛若在尘土里洗了一个澡,赤着脚丫子,踩着小板凳,左手熟练打着鸡蛋,右手拿筷子将蛋清与蛋黄打散。 随即往碗里撒一些细盐,再添上温水。 最后将碗放进蒸汽腾腾的蒸屉内。 树荫下,小屁孩与两条大狗,一双小手与四只爪子,疯狂打着王八拳。 鸡蛋羹的香气,稚嫩的清脆笑声。 晚霞光泼洒在身上,老王头眯着眼,格外安详。 …… 当烈阳彻底沉入地平线。 老王头扶着石碾子艰难起身,摸来拐杖,步履维艰往苍家后院走去。 “嘎吱~” 推开正屋旁的耳房门。 映入老王头眼帘的,是苍家列祖列宗,还有戏曲界的祖师爷玄宗皇。 沧桑目光从上往下,扫过小山般的牌位。 老王头撑着拐杖,慢慢跪了下去。 “后辈王浩阳,请罪苍家列祖列宗。” “伏灵二年,魏国大旱,村头那口养育十几代村民的老井干涸。” “长留数百亩粟米苗再无水浇灌,顷刻便会旱绝。” “列位先人,我实在不忍这片生我养我的土地,饿殍遍野。” “我由衷期望,十年后的长留村,每当入夜后,家家户户仍旧灯火长明。” “我由衷期望,十年后的长留村,依旧青山绿水,孩子们能漫山遍野疯跑。” “地里的粟米苗,长得比人还高。翠河里的鱼虾,多得溢出水缸。” “牺牲一个苍家孩子,换得将来一线生机。” 老王头扔掉拐杖,声音沧桑道:“苍家列祖列宗,人面兽心之后辈王浩阳,给你们磕头了。” “村民们是无辜的,一切罪孽,由我一人来扛。” “跑死的马,累死的牛,下辈子不论投胎成什么,即使永堕十八层地狱,后辈也无悔。” 老王头连磕三头后,挪动膝盖,面朝苍家灶屋的方向。 “丫头,如若老天爷成全,老朽愿做你九世奴婢。” “骂也好,打也好。扒皮抽筋也好,千刀万剐也好。” “丫头,爷爷给你磕头了。” “这一头,你承得起。” 镶进皱纹里的黄土,与苍家祠堂砖地上的土,紧紧接触。 …… 当老王头走出苍家祠堂。 恰好看见女孩从苍家私井里打上两桶水来。 老王头询问道:“丫头,天都黑了,还去灌苗吗?” 女孩摇摇头,“王爷爷,这两桶水,我要挑去您家。” “我家?!” 看着女孩小脸上的浅浅笑意,老王头神情复杂。 将女孩绑了,只取苍家水而不伤及性命。 老王头不是没想过。 但女孩性格太过刚烈,誓死也要守护苍家,那怕是苍家的一草一木。 一老一小出了苍家院门。 挑着水的女孩在前,走走停停,不时回头看看老王头有没有跟上。 老王头看着被两只木桶压弯脊梁的小丫头,内心极为纠结。 仿佛两匹马拉着自己两条胳膊。 一匹马唤作人性,叫自己不要作恶。 另一匹唤作理性,叫自己想想那群可怜村民。 老王头只觉着痛苦极了。 要被两匹马分尸。 月光照在小女孩身上。 老王头忽觉眼前事物一阵模糊。 浑浊的水,冲刷着沟壑。 王浩阳无悔。 却有愧。 …… 翌日。 天光微亮。 苍家后院青石井旁。 守了一夜井的苍雪早早醒来,将睡得香甜的小屁孩抱去西厢房后,挑着两桶水出了院门。 王家小院,王老头与王野父子二人,一个蹲在院门槛上,一个立于小土坡上,俱是望着那条通往长留村的古道。 当阳光洒落群山。 千峰万仞间回荡着嘹亮歌谣声。 “与女游兮九河,冲风起兮横波。 乘水车兮荷盖,心飞扬兮浩荡。 …… 波滔滔兮来迎,雨鳞鳞兮媵予。” 古道上行来一位中年道士,着阴阳道袍,束发而不戴冠。 胯下一头小白驴,腰悬无鞘桃木剑。 三千白丝拂尘斜斜插于后颈。 “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娃哈哈~” 一曲毕,道士解下腰间黄葫芦。 拔下木塞,直将葫芦口往嘴中插去。 “咕嘟咕嘟~” 痛饮半葫芦辛辣酒水,脸红犹如猴屁股的道士屈起中指,弹了弹毛驴大耳。 喷着浓烈酒气,嘿嘿笑道:“神风,此去长留,报酬丰硕,足够咱们大鱼大肉,美酒美人,潇洒三四月有余。” “待携金挂银而归,主人定给你寻头美娇驴,娃哈哈。” 爽朗笑声中,道士再将葫芦口插进驴嘴里。 “举世皆清我独浊,众人皆醒我独醉。” “血盆大口来狂饮。” “娃哈~” 肆意笑声戛然而止,一人一驴栽进山沟。 “嗷~” “无量他娘个天尊,你头蠢驴,又带着老子翻沟。” …… 第一天。 第二天。 第三天的晌午。 王家父子站在院门前,眼巴巴望着通往长留村的古道。 “咱们村与桐丘镇不过半日脚程,这都三天了,黄仓道长咋还不来?” 老王头看着自家儿子,皱眉道:“你确定与黄仓道长商议好了?” 王野赶忙点头,“一条人命,百两纹银。” “各家各户出二两。” “黄仓道长信誓旦旦,说前天一定来。” 老王头愁眉苦脸道:“这都今天了,咱们等得起,地里的粟米苗可撑不了多久。” 王野忧心道:“爹,人没水喝,飞禽走兽亦是。” “近来山里野兽异常暴躁,听说袭击了好几座村落。” “你说黄道长会不会在半路上,被豺狼虎豹给吃了?” 老王头呵斥道:“黄道长有仙法傍身,岂惧走兽?别胡说。” …… 大日高悬天心。 前往隐见一处静谧村落。 路旁,等人高的青石上书三个大字。 “长留村,可算是到了。” 披头散发,嘴唇干裂,且脸带血痕的中年道士拍了拍衣裳。 待将沾染着道袍的尘土拍打干净。 道士抽出插于后颈的拂尘。 人在前。 驴在后。 缓缓向着长留村走去。 不经意间的一瞥。 路旁土坡下的地里,一个瘦小身影正在弯腰拔苗。 风乍起,吹落草帽,吹起刘海。 望着小女孩猩红如新鲜血肉的半额头狰狞胎记。 道士两颗漆瞳骤然收缩。 嘶的一声,狠狠倒吸一口凉气。 “好吓人的胎记!” “无量他娘个天尊~” …… ps:头晕脑胀,身子滚烫的都能煎鸡蛋了。 不知道是感冒了还是阳了,今天就一章了,我先休息去。 第76章 献祭 太阳毒辣。 长留村村头百年老柳树下,零星几人,或坐或蹲,俱是一副惆怅模样。 “叮铃铃~” 清脆悦耳铜铃声由远而近。 几位村民抬头望去。 却见远方古道上行来一头小毛驴。 毛发洁白,不掺丝毫杂色,脖子上戴着个青铜铃。 小白驴屁股后跟着一位腰悬无鞘桃木剑,手持拂尘的中年道士。 道士走走停停,有时看天,有时看山,有时看河。 早已干涸的翠河。 不一会,道士行至长留村头。 细长眼眸扫过几位村民脸庞,凝声道:“旱魃女降世,河神入脏腑。” “你们村长家在哪?” “贫道有要事相商。” …… 一炷香功夫后。 王家小院树荫下。 道士端起青花瓷茶盏,用茶盖撇去茶叶茶沫,轻酌一口。 “啧啧,水是好水,茶叶忒烂。” 屋檐阴凉下,小白驴将驴头插进木桶内,咕嘟咕嘟狂饮。 王野站在一旁,满脸肉疼。 小声咕哝道:“该死的畜生,喝得多尿得多,一滴都存不住。” 老王头端着两个白瓷碗从灶屋内走出。 一碗醋泡花生米,一碗陈年炒腊肉。 将大白碗放在薄石板上,老王头恭敬道:“还请黄仓道长莫要嫌弃。” 道士拿起筷子吹了吹筷头,道:“鱼肉有鱼肉的滋,杂粮有杂粮的味。甭管龙肝凤髓还是窝窝头咸菜,都无法避免被脏腑炼成一坨屎。” 看着大快朵颐的道士,老王头忽觉醍醐灌顶,“道长,你的意思是说,不论享尽荣华富贵的王侯将相,还是土里刨食的卑微百姓,都避免不了死亡。” “避免不了被深埋黄土之下,避免不了尸体腐烂为白骨。” 道士忙不迭点头,“对对对,就是这个意思。” 老王头拱手道:“金玉良言,人生至理,道长真乃圣人也,王某人受教。” 道士不着痕迹翻了个白眼,嘀咕道:“愚不可及。” “道长说什么?王某有些耳背。” 道士放下筷子,正襟危坐道:“老村长,我且问你,那个……什么家?” 老王头回道:“苍家。” “对对对,那个苍家私井之水,足够浇灌长留全村地吗?” 老王头摇摇头,“全村五十来户人家,约莫六七百亩地,不够,远远不够。” “可是……黄道长,村民们已经走投无路了。” “六七百亩不够,那就只浇一二百亩。” “一天两顿太多,只吃一顿也能苟活。” “现在除了人饮,做饭外,全村已经严禁用水。” “总之,不夺取苍家私井,十死无生,夺到了,九死一生。” “即使只有一线生机,也要拼尽全力死死握住。” 道士轻叹道:“蝼蚁尚且惜命,何况人乎?!” “只是……” 老王头暗道不妙,“道长,只是什么?” 道士神情肃穆道:“就那个额头生胎记的苍家丫头,进村时我见到了。” “那不是胎记,那是……” 道士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三转,沉声道:“那是仙血。” 老王头懵逼,“鲜……鲜血?!” 道士纠正道:“不是鲜艳的鲜,是仙风道骨的仙。” “一个成语,学没学过。” “专门用来形容我这样的世外高人。” 老王头不解道:“请道长明示。” “呃,那个女娃娃身具仙血,乃天上仙人转世。” 道士一本正经道:“杀仙人转世,此乃泼天因果,所以……” 看着道士右手不断轻搓的大拇指与食指。 人精老王头自然明白什么意思。 得加钱。 沉吟了好一会,老王头艰难伸出两根手指。 道士:“二两?” 老王头:“二十两。” 一百二十两对于老百姓而言,甚巨。 不过均摊五十来户人家,也没多少。 “我辈修士,朝闻道而夕死矣,为了什么?” 道士义正言辞道:“还不是为了斩妖除魔,替天行道嘛。” “还不是为了让你们这群无辜善良的可爱百姓,能免遭魑魅魍魉侵害嘛。” 老王头:“道长仁义!” …… 午后。 “铛铛铛~” 铜锣声响彻村落。 约莫半个时辰后。 李家小院,李民尹蹲在门槛上抽着旱烟,李石则拿着斧头将一截树杈修成弹弓模样。 脚步声匆匆,李石氏风风火火跑进院子。 看着自家糟糠取来麻绳疯捆柴火,李民尹喝骂道:“老子辛辛苦苦,一斧一斧砍来的柴火,你个贱人要送于哪家野男人?!” 李石氏狠狠剜了李民尹一眼,道:“咱们翠河河神,被旱魃女给吞入腹中。” “必须将旱魃女烧死,放出河神,老天爷才会降雨。” 李民尹愕然道:“什么河神,什么旱魃女?你脑袋是不是被驴踢了?” “爹,你咋啥也不知道。” 李石解释道:“学塾夫子与我们讲过,河神乃玉帝册封的山水正神,至于旱魃,又唤作女魃。旱魃降世,人间大旱,魑魅魍魉,鬼怪妖精。” “旱魃属于魅,也就是怪。” 李石氏:“我儿随我,真聪明。” 李民尹一知半解,好奇道:“翠河河神是怎么被旱魃女吞入腹中的?” “旱魃女又是谁?” 李石氏咬牙切齿道:“还能是谁,苍家那个小贱人呗。” “听说翠河河神本体是条泥鳅,被雨娃子抓去,被那小贱人给做成河虾泥鳅汤了。” 李民尹听得一愣一愣,“这些话你都听谁说的?” 李石氏:“桐丘镇的黄仓黄道长。” “黄仓道长?!” 李民尹震惊。 李石好奇道:“爹,娘,这个黄仓道长很厉害吗?” “当然。” 李石氏敬畏道:“黄道长上晓天文下知地理,算卦、面相、风水、摸骨等等,灵得很呢。” “还有,据传黄道长一身玄奇术法傍身,神鬼莫测。” 不愧忽悠界的泰山北斗。 只一个名字,便让嗤之以鼻的李民尹无比坚信,翠河真有河神,苍家小贱人真是旱魃女。 …… 长留村外。 小屁孩躺在地头树荫下呼呼大睡。 女孩则拔苗拔至汗流浃背。 “最后一块地了。” 直起腰杆,女孩一边捶打着酸痛腰肢,一边摘下草帽扇着风。 桃花眸望向土坡上的古道尽头处。 “也不知义父义母啥时候回来。” 女孩轻声呢喃道:“粟米苗和小雨,我都照顾的很好很好,义母应该不会骂我打我吧。” 收回目光,女孩正欲前往小屁孩身旁喝碗水。 突然望见村里几位叔叔伯伯,气势汹汹往苍家地疾行而来。 看着领头李民尹李伯伯手里的麻绳,苍雪心头咯噔一声。 “小雨又闯祸了吗?” …… ps:喝了退烧药睡了一觉,神清气爽,应该是没阳。 第二章九点左右,求免费礼物哈,听说能来三发。 第77章 我从来处来 长留村头。 女孩被麻绳绑在十字桩上。 木桩四周,各家各户贡献出的柴火堆积如山。 本应用来烧水的柴火,今儿却用来烧人。 女孩低垂着小脑袋,乌发如瀑倾泻,没人能看清她的脸,更没人知道她的心里此刻在想着什么。 “烧死旱魃女,释放河神!” “这死丫头,吃什么不好,偏要吃河神,烂嘴真馋。” “也不能怪她,谁知道河神本体会是条泥鳅呢?王野说,那天咱们村很多孩子都下了泥潭,那么多河虾泥鳅,河神偏就被雨娃子摸去了。” “说到底,这小丫头是被雨娃子坑害了。” “放屁,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这小贱人若非旱魃女转世,河神岂会那么巧妙,偏偏被她给吃掉?” “数百年长流的翠河干涸,养育十几代人的老井枯竭,地里粟米苗被晒死大半,全怨这小贱货。” “比之去年,今年粟米产量至少锐减七成,全拜这小贱人所赐。” “我家羊没水喝,已经渴死好几只了,被火烧死算是便宜她了,否则我非将她的血一滴一滴放干,肉一片一片剐下来,骨头一寸一寸敲断。” “苍澜和屈易清上辈子到底造了什么孽,竟认这种灾星为干女儿,可把咱们长留村害惨了。” “我要将这小贱人的骨灰作肥,洒遍我李家地。” “我也要。” …… 女孩微微抬头。 她看不清村民们的模样。 光太刺眼了。 “我到底……犯了什么罪?!” 女孩喃喃,怎么也想不明白。 “敕敕洋洋,日出东方。 吾赐灵符,普扫不详。” 身着阴阳道袍的中年道士,一手桃木剑,一手黄纸符箓。 念念有词间,为女孩与众村民跳了一支剑舞。 “口吐山脉之火,符飞门摄之光。 提怪遍天逢历世,破瘟用岁吃金刚。” “降妖伏魔死者,化为吉祥。 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封!” 低喝声中,道士大袖一挥。 却见黄纸符箓如一截刀刃般破空而去,啪的一声,稳稳粘贴于女孩心口。 噗嗤! 一口鲜血喷出,惊呆众人。 “道长!” 李民尹眼疾手快,赶忙扶住摇摇欲倒的道士。 “让列位见笑了。” 脸色煞白如纸的道士,擦去嘴角血迹,虚弱道:“旱魃女的三魂七魄,已被贫道仙符定于心口处,可以动手了。” “道长术法莫测,佩服佩服。” “道长辛苦了,晚些时候,还请移步寒舍用膳。” 村民们你一言我一语,将道士恭维的嘴角都快咧到耳根了,看的王野艳羡不已。 ‘道长太厉害了,说吐血就吐血,到底咋做到的?’ 李民尹点燃火把,来到柴堆前。 看着女孩被太阳晒得火辣辣的小脸。 看着那身打满补丁的破旧麻衣。 还有那双好似在黄土里泡过的小脚丫。 男人喉咙蠕动,咽下一口口水。 嗓子烧灼的难受,仿佛咽下一口岩浆。 “我来吧~” 老王头上前两步。 李民尹急忙递出火把,仓惶融入人群中。 李石氏低声咒骂了一句,“胆小如鼠。” 老王头双耳可不背。 慢慢转过身子,目光投向李石氏的同时,伸出握着火把的枯手。 “你胆大,要不你来?” 李石氏脸色一白,慌忙低头,别说出言,连与老王头对视的勇气都没有。 …… 在百余双或冷漠、或阴沉、或笑意盈盈的眼睛注视下。 老王头凝视女孩一双黑白分明的清澈桃花眸。 “丫头,有啥遗言吗?” 老王头询问道。 “王爷爷,小雨还在地头树荫下睡着呢。” “麻烦您一会去叫醒他。” “如果他问您姐姐去哪了,您就说我逃走了。” “我受不了学唱戏的苦,天天做饭的苦,天天挑水灌苗的苦,所以逃走了。” 老王头点点头,“好。” 女孩沉吟了一小会,继续道:“王爷爷,我家有七块地,如果可以的话,劳烦您至少浇一块。” “一块地,勉强能让义父义母,还有小雨,撑到明年。” 老王头握着火把的枯瘦手掌,掌心一片湿润。 “好,爷爷答应你。” 桃花眸内忽地闪烁点点晶莹。 “王爷爷,义父义母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小雨太小,才四岁,踩着板凳也够不到灶台。” “小雨睡觉喜欢踢被子。” “还有,小雨最喜欢吃鸡蛋羹,义母买的鸡蛋还剩不少。” “走兽缺水暴躁,别让小雨上山。” “还有旺财和来福。” “王爷爷,一定要照顾好小雨!” 火把轻颤,老王头轻语道:“丫头,放心吧,爷爷定会将雨娃子完好无损交予你义父义母。” “爷爷。” “在呢。” “我……是不是犯了什么错?” 看着女孩一脸认真模样,老王头心颤道:“没有,孩子,你没有犯一丝一毫错。” 女孩浅浅一笑,“那就好,没犯错就好,不然就算死了,义母也会咒骂我的。” “呼~” 长长吐出一口气,老王头颤颤巍巍将火把往干草上怼去。 “烧死你个小贱人!” 李石氏狞笑道。 就在火把即将引燃干草之际。 树荫下,坐于小板凳上歇息的中年道士,嘴角突然勾起一丝微妙弧度。 嗖的一声。 破空声戛然而止。 老王头蓦地痛叫一声,扔了火把。 众村民先是惊愕,随即凝神一瞧。 柴堆前,赫然落着一枚石子。 “喂!” 众人齐刷刷扭头望向声音之源。 十数丈外的古道上,伫立着一位约莫十一二岁的男孩,比长留村的孩子王李山大不了多少。 男孩身着粗布麻衫,脚上踩着一双破烂草鞋,背上背着一柄铁剑。 当着众人面,男孩解下铁剑。 铮的一声,拔剑出鞘。 旋即走到路旁一棵柳树下。 单手持剑。 斜斜劈下。 铁剑入鞘。 男孩朝众人走来。 身后约莫成人大腿粗的柳树树躯,缓缓错落。 轰的一声,直砸的尘土飞扬。 “咕嘟~” 吞咽声此起彼伏。 无一人敢轻蔑男孩。 村头,男孩站定,先是看了看被绑于木桩上的女孩,然后明亮大眼扫过众村民,最后将目光落于道士身上。 “我叫程虎,老虎的虎。” 男孩杀意强烈,不遮掩丝毫。 噗通一声,道士干脆利索双膝跪地。 “少侠,别杀我,一百二十两雪花纹银还没到手呢。” “可怜贫道连定金都没收。” 见男孩手掌覆于剑柄上,道士赶忙一指指向老王头。 “少侠,是他,是他,就是他。” “是王浩阳指使我的。” “没有狗屁河神,没有劳什子旱魃女。” “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抢夺苍家私井之水。” 少年犀利眼神,扫过众村民一张张或震惊、或愣神、或羞愤的脸庞。 “河神?!” “旱魃女?!” “愚昧!” 少年寒声道:“我从云州灵石县来,千里迢迢。沿途所见,江河断流,庄稼枯死。” “粮价飙升,井无滴水,逃难灾民何止数十万。” “这场大旱,波及数州之地。” “敢问,献祭这个小女孩,可否让你们村这条小河河神,雨降整人间?” 村民们一个个,又羞又愤。 羞愤被男孩于朗朗乾坤之下拆穿。 却绝无一丝愧意。 “哼!” 冷哼一声,男孩重又看向树荫下。 两颗漆瞳骤然收缩。 之前还跪的规规矩矩的中年道士,无声无息间,连带那头小白驴,消失的无影无踪。 …… ps:下一章女主离村。 明天周一要上班了,争取晚点再写一章,明儿早点更新。 我敢保证一定会有人短评问程虎是谁。 第78章 老去 午后的阳光穿透树梢,树荫下斑斑点点,恍若洒满了碎金。 “咕嘟嘟~” 男孩将风尘仆仆的脸蛋淹进铜盆里,先是狂饮至半饱,这才鞠水洗脸。 小屁孩蹲在一旁,圆溜溜、水灵灵的大眼睛一眨不眨,盯着那柄倚靠老槐的铁剑。 “这井水,当真甘甜清冽!” 男孩拿起巾布擦干脸庞,随即将洗脸水倒进空木桶内,留着灌苗。 “大哥哥。” “咋啦?” “呃,没事没事。” 眼见小屁孩的眼珠都快从眼眶里瞪出来了,男孩微微一笑,拿起铁剑。 锵的一声,长剑出鞘。 男孩将剑柄朝向小屁孩。 “玩吧,小心别划伤割伤自个。” 小屁孩乐呵的龇着满嘴雪白乳牙,才四岁的稚龄,神情间竟带着大人叩首列神时才有的虔诚。 一双可爱小手小心翼翼握住剑柄。 看着清如秋水,映着自己稚嫩面庞的剑身。 小屁孩眼中的神采,比初升的朝阳更明媚,比落日的晚霞还要绚烂。 男孩笑的开心,仿佛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一柄剑,就是一粒种子。 被男孩种于小屁孩心田。 极大概率不会生根发芽。 极小概率会破土而出,一直长一直长。 直至长成枝繁叶茂的苍天大树。 一个渺小而伟大的剑客梦想,是靠成千上万个小屁孩来实现的。 渺小,是因为这座天下只能容得下一位剑道魁首。 伟大,是因为成千上万个小屁孩哪怕深知,那位天下第一绝不会是自己,却仍能紧握手中铁剑,不松开一丝一毫。 天下人的天下,有百川归海,有千峰万仞。 剑客的天下,唯有手中剑。 远不及百川归海的壮美,千峰万仞的雄奇。 但百川归海与千峰万仞只在眼中。 剑客的剑,却在手中。 …… 苍家后院。 石桌上放着两碗窝窝头、两碗炒腊肉、一碗数颗煮熟的鸡蛋,还有一大两小碗蔗糖水。 男孩狼吞虎咽。 “小雨,叫你几遍了?快过来吃饭,别逼我扇你!” 苍雪一副屈易清模样。 小屁孩置若罔闻,坐在小板凳上,低头看着铁剑,不时发出一串咯咯笑声。 完全沉浸于自己的剑客梦中。 “恩人……” “别,我叫程虎,唤我虎哥就行。” “虎哥,” 苍雪将沉甸甸的钱袋递给男孩,“救命之恩,无……” “别来这套。” 程虎没好气道:“我救你是因为我想救你,别拿钱侮辱我的剑。” “可是虎哥,这袋子铜钱,是我最珍贵的东西了。” 程虎幽幽道:“我不缺钱,妹儿,或许你不知道,虎哥当年也曾坐拥一小座金山。” 苍雪好奇道:“后来呢?” “后来~” 程虎咧嘴,“后来,我把金山给捐了,让人建了一座寺庙,相当宏伟。” “妹儿,你不想报恩嘛。” “那咱们约定好,等你长大后,且带着戏班往云州走一趟。” “具体地址是云州景宁府梦飞寺。” “届时为我飞哥搭台,唱一出你苍家的《霸王别姬》。” “嘿嘿,在我心里,飞哥就是霸王。” 苍雪轻语,“云州景宁府梦飞寺。” “虎哥,放心吧,莫说一出,便是唱上三天三夜又何妨。” 程虎冲女孩伸出大拇指,“妹儿豪爽!” …… 夜幕降临,苍雪睡在后院青石井旁。 至于苍雨,则是和程虎睡在西厢房。 四岁小屁孩,与十一岁男孩,相差七岁,却也有聊不完的话题。 翌日。 苍雪正在做饭,程虎于后院练剑。 小屁孩竟抱着一小捆柴火走进灶屋。 “姐,村头堆了好多柴火,咱村没人认。” “嘿嘿,全便宜咱们家了。” 苍雪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一趟一趟又一趟,足足抱了好几个时辰,小屁孩才将所有柴火全抱回苍家。 “姐,晚膳我要吃两大碗鸡蛋羹。” 看着满脸汗渍,洋洋得意的小屁孩,苍雪温柔笑道:“姐给你蒸三碗。” …… 自‘河神事件’后,老村长王浩阳便卧床不起。 王家小院,正屋木床上。 头发花白,眼神浑浊的老王头嗓音沙哑道:“儿啊。” 蹲在门槛上愁眉苦脸的王野,赶忙跑到床边,握住老爹枯瘦手掌,“爹,我在呢。” “苍澜和屈易清回来了没?” “没呢。” 河神事件第二日。 “儿啊,苍澜和屈易清回来了没?” “没呢爹。” “苍家丫头和雨娃子还好吗?” “好着呢爹,那个男孩一直守着两个娃娃,没村民敢强取豪夺。” 第三日。 “儿啊,回来了没。” “没呢爹。” “苍家两个娃娃安全吗?” “安全着呢爹。” 第四日。 “儿啊,村民们如何了?” “爹,老井连湿泥都挖不出来了,家家户户地里粟米苗旱死七八成。” “爹,如你所料,村民们疯了。苍家小丫头和雨娃子灌苗路上,竟被人光天化日之下袭击。” “他们不是要抢水,他们是要杀人啊爹。” 老王头突然睁大眼睛,一把抓住王野手腕,“两个娃娃死了吗?!” “没有没有,爹,你别动气。” “所幸两个娃娃跑得快,险之又险逃回苍家。” “那少年剑法超绝,连伤数人,村民们作鸟兽散。” 老王头缓缓松开枯手。 “儿啊,今夜村民们肯定会抱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心态,将苍家地里的粟米苗全部拔光。” “你且告知他们,别那样做。” 王野缩了缩脖子,道:“爹,村民们已经不是人了,你老村长的威望压不住嗜血的野兽啊。” “儿啊,你跟他们说,留下苍家粟米苗,待秋收时再抢再夺,还有一线生机。现在拔光拔干净,所有人就只能逃荒了。” “爹,你这是望梅止渴啊,你不是在帮村民们,你是在帮苍家。” “快去!” 第五日。 “儿啊。” “爹,苍澜和屈易清回来了。” 木床上,老人缓缓闭上疲倦眸儿。 “好啊,回来了就好,爹去睡一觉。” 两行浑浊泪水,划过安详的沟壑。 …… 河神事件第五日。 晌午,大日高悬天心。 苍家院门口老槐树荫下,程虎拿着巾布轻轻擦拭铁剑。 小屁孩于旺财、来福两条大狗身上翻找着跳蚤。 至于苍雪,坐在小板凳上,双手撑着下巴,好奇询问道:“虎哥,你剑柄与剑身镶接处,刻的是什么字?” 程虎微微一笑道:“念飞。想念的念,飞鸟的飞,是这柄剑的剑名。” 嘎吱嘎吱声忽地从远方飘来。 程虎、苍雪、苍雨全部抬头望去。 映入眼帘的,是几辆缓行而来的马车。 “雪儿,小雨,爹回来啦!” 女孩与小屁孩,两张小脸霎时便如盛放的花儿。 “义父!” “爹爹!” 小屁孩立刻便如离弦之箭往村头飞奔而去。 苍雪紧紧追随。 半道上,女孩回头。 苍家院门前空无一人。 幼虎早归山林。 第79章 淋雨 午后。 苍家二进大宅院内。 屈易清于正堂忙着数铜板,苍澜背着双手,推开一扇扇房门,一眼一眼,从后院打量至前院。 苍雪苍雨姐弟二人,并排坐于东厢房屋檐下吃着糖葫芦。 嘎吱声中,苍澜推开柴房门。 看着半屋柴火,神色微微一怔。 “苍雨。” “来喽。” 小屁孩很快跑进柴房,“爹,叫我干哈?” 苍澜疑惑道:“这半屋柴火,是你姐姐砍得?” 小屁孩摇摇头,“不是姐姐,是我从村头抱回来的。” 男人眉头微蹙,眼神闪烁,“村头老井里还有水吗?” “没了,里面的几只蛤蟆都干酥脆了。” “我和你娘不在家这段日子,有没有村民取过后院青石井里的水?” “娘说若是守护不住咱家井水,等回来就把姐姐皮给扒了。有叔叔婶婶上门讨过水,但姐姐没给。” 小屁孩补充道:“一滴都没给。” 男人再问,“这段日子,有没有人欺负过你和你姐姐?” 小屁孩先是点点头,随即想起什么,又猛地摇了摇头。 “没有爹,我和姐姐成天吃了睡,睡了吃,活得可滋润啦。” …… 半个时辰后,苍澜出了苍家院门。 行走于阡陌间的男人抬眼望向村头。 百年老柳树荫下,蹲着两个六七岁的稚童,正玩着抓石子的小游戏。 地上散落着数十颗石子,手里攥着一颗。 将手中石子高高抛起,旋即以最快速度抓取地上石子。 最后再将下落石子接住,整个过程只允许使用单只手掌。 是一种锻炼手眼协调能力的游戏。 “狗剩,铁柱。” “苍叔叔好。” 来到近前的苍澜蹲下身子,冲两个稚童伸出拳头。 随即五指大张。 掌心赫然几颗四四方方的蔗糖块。 “想吃吗?” “嗯嗯。” 狗剩和铁柱小鸡啄米般点着脑袋,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叔叔问你们几个问题,不许撒谎,好不好呀~” “叔叔想问啥?” …… 夜幕降临。 饭桌上,屈易清从烧鸡上扯下一只鸡腿,放到自家男人碗里。 再扯下另一只,搁在小屁孩碗里。 再扯下鸡脖,放进自个碗里。 最后扯下鸡屁股,扔到女孩碗里。 “鸡身留着明天吃,鸡骨架留着后天碾碎拌疙瘩汤喝,好了,动筷吧。” 屈易清一声令下,小屁孩不满道:“娘,咋不把鸡骨架给旺财和来福吃?” “今天阖家欢乐团圆日,别逼我扇你。” 小屁孩顿时噤若寒蝉。 苍雪拿起筷子,正要夹鸡屁股。 突然,啪的一声脆响,苍澜打走苍雪筷子,将鸡屁股夹起扔出正堂。 门口蹲守了好久的旺财和来福立刻撕咬起来。 “吃吧。” 苍澜将鸡腿夹到苍雪碗里。 “义父,我吃窝窝头就行。” “吃吧吃吧,我又不用长身体,再说一家人谦让啥。” 屈易清阴阳怪气道,“啧啧啧,好一副父慈女孝的画面,太感人了,呜呜。” 趁女人揉搓干涩眼角的瞬间,苍澜筷如闪电。 直将女人鸡脖塞进自个血盆大口。 屈易清:“……” “姓苍的,半年之内你能上得了主卧床,老娘跟你姓!” 苍澜眉头一挑,“独享鸡脖,还能落得半年清静。” “嘿,双喜临门。” …… 河神事件第十三日。 王家小院。 瘫在床上的老王头活像一具干尸,时而清醒,时而糊涂。 清醒时拿被子蒙头哽咽,哭声呜呜,好似小孩子。 糊涂时抬手抓天,嗓音粗哑,不断重复着两个字。 “下雨,下雨,下雨。” 河神事件第十四日。 “儿啊。” “爹,我在。” “老天爷有没有下雨?” “没有。” 河神事件第十五日。 “儿啊,今日老天爷下雨了吗?” “没有爹。” 河神事件第十九日。 清晨。 准备下地前,王野惯例要看老父亲一眼。 嘎吱声中,男人推开房门。 映入眼帘的,是盘坐床头,面色红润,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的老王头。 “爹!” 王野又惊又喜。 十来天了,老爷子吃喝拉撒全在床上,还以为撑不过这个六月,不曾想精气神比之以前还要抖擞几分。 “儿啊,爹昨晚做了个梦,梦到天老爷了。” “今儿保准大雨倾盆。” 老王头乐呵呵道。 王野好奇道:“爹,天老爷长啥样?” “呃,忘了。” 老王头拍了拍肚子,道:“儿啊,且下厨炒两个小菜。” “爹今儿心情好,你就别下地了,陪我喝两杯。” 王野龇着满嘴牙,“好嘞。” …… 两刻钟后。 当王野端着炒腊肉走进屋里。 老王头已经死了。 老头背靠土墙,左手还抓着升腾袅袅青烟的黄铜旱烟杆。 五指微曲的右手里,轻攥一个白瓷酒盅。 只剩零星几颗老牙的嘴里,还有几粒嚼至半碎,未来得及咽进肚里的花生米。 将炒腊肉放在小桌上,王野颤颤巍巍取走酒盅,握住老父亲温暖手掌。 嗯?! 感受着老爹手掌传来的温度,王野劫后余生般长舒一口气。 探了探鼻息,摸了摸脉搏,听了听心跳。 王野眼眶通红道:“你个老不死的,就知道吓人。” …… 老王头虽说还未撒手人寰,却也至油尽灯枯之际。 老头陷入昏迷,嘴里一直喃喃着‘下雨、下雨、下雨’,王野怎么叫也叫不醒。 看着饱受折磨与痛苦,却始终不肯咽气的老父亲。 王野咬咬牙,提着扁担与两只水桶出了院门。 …… 苍家后院。 苍澜于青石井内打上来满满两桶水。 脚步声由远而近。 男人回头看去。 “王野!” 苍澜眉头紧皱道:“你来作甚?门也不敲!” 王野轻声道:“苍哥,能让我打两桶水不?我爹快死了。” “呵,死得好。” 苍澜冷笑道:“你们都要活活烧死我女儿了,还恬不知耻想要水?白日做梦!” 扑通一声,王野扔掉水桶与扁担,直接朝苍澜双膝跪地。 哀求道:“苍哥,我给你磕头了,就让我打两桶吧。” “实在不行,半桶也行。” 苍澜漠然道:“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王野,我今儿把话撂着,你一滴水也休想从我苍家挑走!” …… 半个时辰后。 脸庞麻衫溅满鲜血的王野,挑着满满两桶水回到王家小院。 直将水挑到老父亲床头,王野才放下扁担。 此刻,老王头已是弥留之际。 手脚冰凉,脉搏微弱的几乎感受不到。 扯开老父亲麻衫,将手掌放在心口。 唯有心口,还有那么一点点温度。 可这一点点,仍在缓慢且无法阻止的溢散。 就像细沙,缓缓地、慢慢地,于王野指缝间流逝。 男人拿起水瓢舀了一瓢水。 高高泼洒。 哗哗落下。 “爹,下雨了~” 第二瓢、第三瓢、第四瓢…… 直至舀完整桶水。 老王头死了。 这次是真的死了。 尸体湿漉漉,被雨水浇成了落汤鸡。 嘴角噙着一丝笑。 死于安详。 …… ps:准备好,我要发功了。 第80章 听戏 “爹,娘,姐姐~” 午后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床铺上,午间小睡的小屁孩悠悠醒来。 缓缓坐起身子,用小手揉了揉酸涩眼睛。 呼唤了两声,没人回应。 小屁孩爬下床,赤脚走出西厢房,来到后院。 却见青石井旁的干草堆上趴着一个人。 “爹,你咋睡这儿?又不是大晚上,用不着看井,快起来吧。” 小屁孩将两只翻倒的水桶扶正。 “爹?” 看着毫无动静的男人,小屁孩从前院堂屋拿来一把蒲扇。 蹲在男人身旁,轻轻扇着凉风。 “爹,你是不是太累了?” “睡吧,好好睡一觉,有小雨在,不会让一只苍蝇、蚊子、蜜蜂打扰爹。” …… 长留村外,苍家地里。 屈易清领着苍雪二次拔苗。 苍家私井的水线比之开春时,已垂直下降三分之二还多,二三十亩地,根本灌不过来。 唯一的办法,只有二次拔苗,甚至于三次。 将良莠不齐中的莠苗统统拔掉,只灌良苗。 “这鬼天气,真蒸人。” 屈易清来到地头树荫下,摘下草帽扇着风。 苍雪仍在弯腰低头劳作。 这块地约莫五亩,一早上屈易清拔了一亩多一些,女孩却已拔两亩。 “行了,别装模作样的,拔那么快作甚?赶着投胎还是等姓苍的把你夸的天花乱坠?” “滚过来给老娘倒茶!” 女孩老老实实来到屈易清身旁,拿起茶壶和白瓷碗给义母倒了满满一大碗清茶。 接过大白碗,屈易清一口气便干了一半。 随即将剩余半碗递给女孩,“而今水比油还贵,全部喝完,一滴不许剩。” “敢浪费小心我撕烂你的嘴。” 女孩不仅将半碗茶水喝光,还将几片茶叶从碗里捻出来,放进嘴里细细咀嚼。 “姓苍的是不是掉井里淹死了?这都快一个时辰了,挑个水磨磨唧唧。” “懒驴上磨屎尿多。” 一个小小人影从远处疯跑而来。 不走阡陌,横穿一块又一块旱地。 “娘,姐姐!” 小屁孩汗珠滚滚,额头青筋凸显,气喘吁吁道:“西……西瓜……” “爹西瓜裂开了!” 屈易清蹙眉,“哪来的西瓜?” “不……不是。” 小屁孩急的都快哭出来了。 “是爹,爹的脑袋裂开了,流了好多西瓜汁。” 那是苍雪第一次见识什么叫迅疾如风。 上一秒还坐在地头树荫下的义母。 眨眼便已冲出去好远好远。 苍雪觉得,就算山林里的豺狼虎豹,其速度也不及义母万一。 …… “姐姐,爹到底咋了?怎么睡着睡着脑袋就裂开了呢?” “那血流的,招了好多苍蝇,我拍死好些只呢。” “姐姐,我厉害吧。” 等苍雪牵着小屁孩回到村里。 却见义母手拎菜刀,风风火火往王家小院冲去。 “娘,你干嘛去呀。” 小屁孩叫了一声,女人置若罔闻。 苍雪赶忙拉着小屁孩跑到王家小院院门口。 “小雨,你呆在这儿别乱跑。” “好的姐姐。” 苍雪冲进院内,只见义母呆呆杵在正屋门口。 女孩轻手轻脚来到女人身旁。 桃花眸中的两颗漆瞳骤然收缩至针尖大小。 老王头睡着了,出了一身汗,把衣裳和被褥都浸湿了。 王野用麻绳上吊了,整颗脑袋比之以往膨胀了两大圈。 眼角淌着粘稠血水,两颗眼珠格外猩红吓人,好似下一秒便会从眼眶里掉出来。 …… 大日渐渐西斜。 苍雪心不在焉于灶屋准备晚膳,没心没肺的小屁孩抱着两条大狗,在地上翻来滚去。 嘎吱~ 主卧房门被推开,脚步声由远而近。 “雪儿。” 女孩回头,看到义母站在灶屋门口,眼眶通红。 “雪儿,烧锅水带着小雨去沐浴,将你们两个都洗的干干净净,换上戏服来主卧房。” “好的……娘。” 女孩这一声娘,叫的女人愣神了好一会。 “快去吧。” …… 日落黄昏,穿着霸王戏服的苍雪,轻握身着虞姬戏服的苍雨小手。 两人走出东厢房,来到主卧房门前。 新戏服很合身,是苍澜与屈易清此次走穴回来,专门给两个孩子买的。 “娘~” 女孩轻轻唤了一声。 嘎吱声中,屈易清推开房门。 苍雪面色一怔,小屁孩则是指着女人,好奇道:“娘,你为啥穿一身白衣服,一点也不好看。” 女人笑了笑。 比哭还难看。 “进来吧。” “为你们的爹,最后再唱一次《霸王别姬》。” …… 苍雨:“自从我随大王东征西战,受风霜与劳碌年复年年……” 苍雪:“枪挑了汉营中数员上将,纵英勇怎提防十面埋藏……” 苍家主卧房内。 脑袋被纱布裹成白粽子的苍澜慈眉善目,看着两个尖音浑嗓,认真唱曲的孩子。 许是因为被伤到脑袋的缘故,男人不断开阖嘴巴,却说不出哪怕一个字,只会流口水。 即使如此,男人还是挥舞着右手,给苍雪和苍雨打着节拍。 至于屈易清,则是拿着巾布不时为男人擦去口水。 苍雨:“大王,今日出战,胜负如何?” 苍雪:“枪挑了汉营数员上将,怎奈敌众我寡,难以取胜。” …… 苍雨:“劝大王休愁闷且放宽心。” 苍雪:“怎奈他十面敌难以……” 浑嗓戛然而止。 头戴如意冠,身着彩绣凤凰花卉衣的苍雨仰头看着女孩,“姐姐,你咋不唱了?” 女孩并未回应。 顺着自个姐姐目光看去。 小屁孩见到爹爹打节拍的右手,颓然垂悬于床沿。 娘亲趴在爹爹胸口,肩膀一颤一颤。 小屁孩扔掉鸳鸯剑,跑到床边拉扯着女人。 “娘,你趴爹爹胸口干嘛,你这么重,压着爹爹睡不着。” “娘,别哭呀,等会爹爹被你吵醒了。” 夕阳光透过窗户,洒在男人身上。 这一次,睡着后的男人罕见的没有打鼾。 苍雪缓缓跪了下去。 小屁孩大惊失色,丢下娘亲,赶忙来拉拽姐姐。 “姐,快起来,这可是新戏服,跪脏了娘亲又得打你了。” …… 为自个相公擦洗干净身子后,女人叮嘱苍雪照顾好苍雨,随即借着月色,赶着马车往桐丘镇匆匆而去。 棺材、寿衣、风水先生,还要通知苍家本家几位侄子。 工作量可不小。 就在女人离家不到半个时辰。 夜空忽地乌云滚滚,电闪雷鸣。 很快,暴雨倾盆,砸的瓦片噼里啪啦响。 嘎吱声中,只穿着一条短裤的小屁孩推开东厢房门,不等苍雪反应,便快速钻进女孩被窝。 “姐姐。” “咋啦。” “娘跟我说,爹爹死了,死是啥意思啊?” “姐,娘还说要把爹爹埋进地底下。” “姐,娘为啥要把爹爹埋进地底下?娘是不是在骗我?” “姐,我以后是不是再也见不到爹爹了?” 苍雪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只能轻轻点头。 一想到再也见不到爹爹了,小屁孩便开始哭。 无声地哭。 紧紧搂着苍雪脖子。 颗颗滚烫泪水,将女孩胸前薄衫浸了个透湿。 第81章 少小离家 义父下葬那天,苍雪记得天空下着很大很大的雨。 苍家几位本家侄儿牵着马,推着车,马车上拉着一口很大很大的柏木棺材。 本家几位侄女哭声凄厉。 穿麻戴孝的小屁孩于雨中上蹿下跳,跑来跑去,活像一只欢喜雀跃的白色鸟儿。 屈易清没哭,苍雪也没哭。 直至黑棺入了葬坑。 直至葬坑成了微微隆起的坟包。 女孩还处于不知所措的懵逼状态。 就好似前一刻还高挂天心的太阳,下一刻突然就落山了。 女孩明白太阳永远也不会升起了,却还固执等待着翌日的降临。 义父死后,小屁孩不再睡懒觉。 每天天不亮就早早起床,站在苍家主卧房门口,两只小手插着腰,稚声稚气冲屋里喊道:“易清子,快快起床,小爷要饿死啦。” 每天的晌午,小屁孩都会躺在后院青石井旁的干草堆上,或是呼呼大睡,或是翘着二郎腿,眯眼看头顶的老槐树叶。 有时会学着大人模样,老气横秋来上一句,“儿啊,井边潮,回屋睡去。” 在变成稚嫩童音,“知道啦苍澜子。” 后来,义母将那堆干草抱走喂了马。 那天小屁孩哭的撕心裂肺,几度晕厥过去。 …… 自打义父死后很长一段时间,义母都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 做饭时,只炒了一碗菜,女人会将半罐子细盐全倒进去。 饭桌上,齁咸要死的小屁孩会学着义父模样,重重拍桌,骂一句‘你个败家娘们’。 往往这个时候,义母总是身子一颤,随即怔怔盯着小屁孩。 眼眶里的泪水,不由自主,啪嗒啪嗒往桌上落。 每当夜幕降临,义母定会借着月色跑到义父坟前。 好几次苍雪放心不下,悄悄跟在后头。 义母先是对着义父的坟包自言自语,然后便是笑。 有时轻笑,有时开怀大笑。 可到了最后,笑声总会变成哭声。 有时肩膀微颤,小声抽泣。 有时像受尽委屈的小孩子,嚎啕大哭。 …… 时间一天天过去。 伏灵三年孟夏,四月十七。 长留村五十来户人家,十室九空,全部逃荒去了。 自伏灵二年六月那场大雨过后,老天爷滴雨未降,片雪未落。 太阳毒辣。 苍雪和苍雨并排坐于苍家院门槛上,脚下趴着旺财、来福两条蔫了吧唧的大狗。 马圈里,屈易清往两口马槽里分别倒进草料和井水。 “娘,非要全卖掉吗?留下一个也好啊。” 小屁孩不舍道。 “这三头畜牲,一天能喝咱们娘仨十天的水量,养不起啊。” 男人离世还不到一年,女人却仿佛苍老了十岁还多。 两鬓霜白,眼角爬满了鱼尾纹。 “儿子,想要什么,娘从镇上回来给你买。” 小屁孩认真思考了一会,道:“娘,我想要一柄剑。” “娘给你买个锤子和凿子,你要不要把方圆百里的大山全给挖穿?” “你呢。” 女人瞥了苍雪一眼,“你想要什么?” 女孩摇摇头,“娘,我啥也不要。” “呵,” 屈易清冷笑一声,“那敢情好。” 女人是四月十七走的,四月十九深夜回来的。 四月二十日,苍雪早早起床。 却见床头放着一套新衣裳,一双刺绣鸳鸯的新鞋。 还有两根用来绑头发的大红色绸带。 …… 伏灵三年仲夏,五月二十四日。 苍家私井之水彻底干涸,只剩湿泥。 朝阳初升之际,屈易清牵着老黄牛,木板车上拉着几只戏箱,还有锅碗瓢盆。 苍雨骑在老黄牛背上,乐呵的像个傻子。 毕竟小屁孩生下来五年,从未离开过村子,连桐丘镇都没去过。 苍雪粗布麻衫草鞋,新衣裳新鞋舍不得穿,跟在牛车后头,一步三回头。 行至村头老柳树下。 屈易清、苍雪,还有小屁孩,俱是回头望去。 家家户户,破败荒凉。 娘仨是最后离村的一户。 “娘,咱们还会回来吗?” 女孩眼眶通红道。 “会的。” 女人罕见摸了摸女孩小脑袋,“或许明年,或许后年。” “或许三五年,或许八九年。” “总之,一定会回来的。” 小屁孩补充道:“娘会回来的,姐姐也会回来的,我也是。” 女人笑了笑,道:“小雨说的对。” “咱娘仨定会一个不落,全回来。” “雪儿,小雨,一定要记得,这里才是家。” …… 距长留村约莫两三地里的山林间。 娘仨来到苍家祖坟前。 苍澜坟包左手边还有两座新坟。 是旺财和来福的。 畜生岂配与人葬? 更何况祖坟。 但屈易清还真就这么做了。 没人知道为什么。 苍雪猜,或许是义母怕义父自个一人于阴曹地府孤独寂寥。 也没人知道旺财和来福是怎么死的,为何死于同一天。 半个月前,等娘仨找到旺财和来福时,两条大狗乖巧趴于义父墓碑前,早就咽了气。 义母说,旺财和来福是同一条大狗生下的,被苍雪和苍雨爷爷抱回来时还没断奶。 是陪着义父一起长大的。 “看着威风凛凛,实则胆小如鼠。” “早不死晚不死,偏偏这个时候死。” 埋旺财和来福那天,义母如是说。 早不死,应该是义父离世那几天。 晚不死,应该是指义母刚下定决心,准备逃荒。 苍雪能猜到义母是咋想的,却猜不透旺财和来福。 …… 阳光穿透干蔫的树叶,洒落林间。 “旺财,来福,这些纸钱,还有金元宝,拿着在阴曹地府多买些好吃的。” “把自己吃的饱饱的,胖胖的,好保护爹爹。” “你们两个太幸运了,可算不用吃我娘做的饭菜了。” “可怜我今年才刚满五岁,呜呜。” 苍雨在给旺财和来福烧纸钱。 苍雪给苍家列祖列宗烧。 屈易清则给苍澜烧。 两刻钟后。 娘仨齐齐站在苍澜墓碑前。 女人忽然指了指男人坟包,道:“雪儿,小雨,娘给你们爹爹买的棺材很大很大。” “等娘死后,把我和你们爹爹同葬一口棺。” 小屁孩学着娘亲样子,指了指紧挨爹爹坟包右手边的空地,“娘,姐姐,我要葬在这儿。” 女孩张了张嘴,突然想到什么,欲言又止。 这块苍家祖坟地,没有她的落叶归根处。 除非女孩一辈子不嫁人。 “雪儿,小雨,走啦。” 阳光明媚。 群山间,古道上。 老牛拉着木板车。 一大两小娘仨。 背朝家乡的方向。 渐行渐远。 第82章 慈母手中剑 伏灵三年仲夏,五月二十五。 烈阳毫无保留,将全部热量悉数倾泻至人间。 江河断流,草木衰败,古道被照耀的发光,以至人眼不敢直视。 天地间蒸汽腾腾,人间恍若一具正在腐烂发臭,干枯塌陷的尸体。 桐丘镇镇口。 古柳树荫下,一位身着道袍的道士声音高亢道:“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 “众列,且来免费领取观音土喽。” “食我观音土,入我黄天门。修得长生果,人间逍遥客。” 墙根阴凉下,横七竖八躺着十数难民。 一位穿着破旧袈裟的老和尚蹲下身子,轻轻握住一位古稀老翁煞白的僵硬手掌,嘴中念念有词。 一刻钟后,老和尚起身,轻语道:“老人亡魂已被老衲超度,诸位请便。” 十数难民挣扎着起身,抬着老翁尸体往不远处的一条小巷走去。 “一尸消,十人生。” 老和尚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镇口东南角矗立着一尊龙王石像,龙头人身,头戴人间帝王冕旒。 龙王像前,有三足青铜大鼎,鼎内香火烟柱滚滚,直冲云霄。 三足大鼎前,成百上千人虔诚叩首。 宏大愿景化作劲风,吹得麦浪起起伏伏,现实在眼前波动,希望在遥远处呐喊。 悦来客栈一楼门窗紧闭,二楼却传出士族老爷公子们的欢声笑语。 一大群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乞食者,于高窗下长举缺了口,裂了缝的大白碗。 许是被乞食者苍蝇一样的嗡嗡声扰了雅兴,许是动了一丝恻隐之心,许是起了一丝玩心。 一位锦衣玉服的俊美公子出现在窗口。 举起手中茶壶便往楼下倾倒。 一股温热茶水哗哗落下。 渴了许久的乞食者如一窝雏鸟,赶忙张嘴。 风中,隐隐飘来一丝骚味。 骑在老黄牛背上的小屁孩一指指向俊美公子。 “姐姐,那不是茶水,那是尿。” 苍雪轻轻捶了一下小屁孩摇来晃去的腿,“噤声!” 不一会,青石长街的远处,屈易清腰悬两柄鸳鸯剑,衣裳下的腰肢鼓鼓囊囊,向着镇口位置的苍雪与苍雨走来。 鸳鸯剑是虞姬用来给霸王舞剑的,而今却被女人用来震慑宵小。 一段不长的路,女人走的心惊肉跳。 沿途,难民们的眼神压根不像人,简直比豺狼虎豹还可怕。 看着义母将缠于腰肢的粮袋抽出,迅速塞进木板车上的陶罐内。 苍雪忍不住询问道:“娘,粟米什么价?” 屈易清轻叹一口气,道:“太平十斤肉,乱世一斤粟。” 女孩不由瞪大眼睛。 太平一斤猪肉,便宜时约莫六七枚铜板,贵时十七八。 …… 牛车嘎吱嘎吱,缓慢驶离小镇。 小屁孩询问道:“娘,咱们要去哪儿?” 苍雪也问道:“娘,咱们是南下还是北上?” 古道上,屈易清望望南,又望望北。 东西南北各望了好一会。 背对两个孩子的女人,显得不知所措。 南下魏都,还是北上别国。 这是个问题。 沉吟了好一会,女人从衣袖里摸出一枚铜板。 喃喃道:“字在上,南下。图案在上,往北。” 轻轻抛起,快速落下。 女人定睛一瞧,图案在上。 “且……一路向北~” …… 伏灵三年仲夏,五月二十九。 娘仨路过渭桥村时,结识了一位年逾古稀,唤作薛槐的老人。 老人一双儿女,数位孙子孙女,十来位重孙子重孙女,全部逃难去了。 屈易清问老人为何不跟着儿孙们一起逃荒。 老人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笑而不语。 老头很善良,将家中水窖最后剩余的两桶水,灌满娘仨数口陶罐。 水窖之水难以下咽,喝进口中满嘴的黄土味,但娘仨不敢浪费丝毫。 在渭桥村休整三日后,娘仨继续上路。 慢行牛车上,苍雪忽然回头。 却见老人拄着拐杖,挣扎趴下地头。 滚滚蒸汽,肉眼可见。 老人伫立自家旱地中。 身旁,是一处浅浅葬坑。 热风吹起满头白发。 老人缓缓跪了下去。 随即慢慢俯身,亲吻黄土。 最后,老人手脚并用爬进葬坑。 那一刻,土地吞噬了老人。 如娘亲将孩子拥入怀中。 …… 伏灵三年季夏,一年中最热最难熬的月份。 六月十七,烈阳好似与人间近在咫尺。 古道上,灾民如龙。 龙头处遥遥望不见,龙尾处绵延无穷尽。 晌午,太阳过于毒辣,人龙难以寸进,俱是躲于树荫下避暑。 小屁孩四仰八叉躺在木板车上,耷拉着小舌头。 苍雪不时为篝火添柴。 屈易清则将寻来的柔软树皮撕成一条条,放进沸水中。 伏灵三年季夏,六月二十五。 浩浩荡荡的灾民犹如蝗群过境,几乎将古道两旁的树皮扒干净。 嘭的一声闷响。 老黄牛再也支撑不住,连带木板车,重重侧翻在地,砸的尘土飞扬。 只一瞬间,人群骚动。 无数难民将老黄牛与娘仨团团包围。 几秒钟前还空洞麻木的眼神,刹那便疯狂充血至猩红。 屈易清握住鸳鸯剑剑柄。 又颓然松开。 “这是我的牛!” 女人厉声道:“我只要一条后腿~” 老黄牛为苍家操劳了十来年,女人唯一能做的,只有亲手送它上路。 真被灾民们活活千刀万剐,无异于酷刑。 鸳鸯剑第一次见血。 女人将森然剑尖深深刺入老黄牛脖颈。 小屁孩抱着苍雪,将小脸蛋埋进女孩胸口,呜呜哭着。 苍雪最后一眼,看见义母肩膀微颤。 一直看着义母的老黄牛,牛眼里忽地流出两行泪。 旋即。 乌央乌央的豺狼将老牛和义母淹没。 …… 伏灵三年,七月十一。 屈易清拉着木板车,苍雪与苍雨卖力推着。 转眼已是日上三竿。 山林间,树荫下。 疲倦乏累的屈易清倒头就睡。 “姐,我饿。” 小屁孩撩起麻衫,肚子深深塌陷,肋骨清晰可见。 苍雪从戏箱里取出一个陶罐子,里面装着观音土。 “少吃点,切记,别喝水。” “土遇水成泥,粘在肠子上拉不出来,会把肚皮撑破的。” 苍雪将陶罐递出。 “知道了姐。” 小屁孩猛抓一大把。 直将灰白色土壤往小嘴里塞去。 伏灵三年,七月十六。 苍雪病了。 病得很严重。 第83章 清消 白昼酷暑,太阳照在身上恍若泼了一盆火。 夜晚凉爽,适合赶路。 伏灵三年,七月十九。 林间树荫下,屈易清拿着木茶杯,于陶罐内舀了满满一杯水。 “娘,姐姐身子还是滚烫,都能煎鸡蛋了。” 木板车上,小屁孩小心翼翼摸着女孩熟透了的通红脸蛋。 “这都三天了,还不死。” “你要能听见,就赶紧咽气,老娘这辈子还没尝过同族肉是啥滋味呢。” 女人一边阴阳怪气,一边轻轻掰开女孩干裂嘴唇,将整杯水一点一点全灌了进去。 “娘,不许咒姐姐,否则我会生气。” 小屁孩一脸大人般的严肃模样。 “你生气能咋滴?是能上天狠踹两脚天老爷,还是能下海扇龙王爷几巴掌?” 屈易清再次舀了半杯水,递给小屁孩。 “今天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饮水,细品滋味。” 小屁孩接过杯子,小小喝了一口,含在嘴里好一会,才咽进肚里。 足足半个时辰,小屁孩才将半杯水喝完。 屈易清拿走杯子,径直往山林深处走去。 “娘,你又去喝尿啊~” “苍雨,别逼我扇你。” …… 屈易清回来时,看到木板车旁站着一头母狼。 小屁孩站在昏迷不醒的姐姐面前,一双小手紧握鸳鸯剑,剑尖直指母狼。 女人柳叶眉微蹙,快步行至近前,将两个孩子挡在身后。 盯着如人直立的母狼,语气冷漠道:“你有啥事?” 母狼露出一抹拟人苦笑,“这位姐姐,妹妹太饿了,莫说赶路,连爬起来的力气都快没了。” “我看你女儿也活不了几天了,咱们换孩子吃吧。” “你是人,我是狼,姐姐,没关系的。” 屈易清一言不发,只是坚决摇了摇头。 母狼不甘心道:“姐姐,你细瞅,我这孩子虽说个头比不得你姑娘,但这身上的肉可真不少。” “姐姐,换了吧,你保准吃不了亏。” 女人从始至终没有一丝一毫犹豫,面无表情吐出一字,“滚!” …… 林间炊烟袅袅。 雌狼、雄狼、小狼、老狼,漫山遍野全是狼。 热风扑面,肉香味浓郁。 站在木板车上的小屁孩伸长脖子,直勾勾望着远处。 十数丈外,几头狼围着篝火,于锅内捞肉。 “娘,真香啊,好想吃!” 小屁孩口水流了一地。 啪的一声脆响。 女人手掌高高扬起,重重落下。 被一巴掌扇懵逼的小屁孩,捂着火辣辣的脸颊,大眼睛通红,神情间充满了不解与委屈。 “苍雨,你给我记住了。” 女人寒着一张脸,沉声道:“你是人,有些东西即使死也不能丢。” “丢了,就再也捡不回来了。” …… 伏灵三年,七月二十三。 古道上,女人拉着木板车一步一步一步。 每一步都难如登天。 之前推车的两个孩子,此时齐齐躺板板。 也不知是中暑了,还是吃了太多树皮、观音土,亦或严重营养不良。 可能都有。 日薄西山之际,女人咬着银牙将木板车拉进山林。 从陶罐内舀了一杯水,女人先喂儿子,再喂女儿。 儿子尚好,喂什么咽什么。 可女儿已然失去自主吞咽能力,水入口瞬间便会从嘴角流出来。 女人没办法,只能自个先将水含进嘴里,然后再嘴对嘴喂给女儿。 “你个王八蛋,真真王八蛋,老娘上辈子到底造了什么孽~” 女人又想哭又想笑。 看着两个离家前朝气蓬勃的孩子,而今面黄肌瘦不成人样。 小小的身子,顶着大大的脑袋。 女人沉吟了许久,拿起鸳鸯剑往山林深处走去。 …… 月上柳梢头。 女人升起篝火,煮了一碗肉汤。 待肉汤不再滚烫,女人徒手捏住一片,放进自个嘴里慢慢嚼烂。 然后嘴对嘴喂着女儿咽下。 十来片肉片悉数入了女孩肚。 小屁孩只喝了大半碗肉汤。 明月高悬天心。 四野静悄悄。 女人附在女孩耳畔,询问道:“你是什么?” 女孩眼眸紧闭,一动不动。 “记住,苍雪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 伏灵三年,七月二十四。 娘仨还在那片山林,并未赶路。 女人无聊至极,一会亲亲儿子脸蛋,一会取出木梳给女儿梳头发。 将女孩缠于双手手腕上的两根大红色绸带解下。 女人给女儿绑了两条长长马尾。 “两根破绸带,有啥舍不得的。” 从朝阳初升,直至日落昏黄,两个孩子完全没有苏醒的迹象。 “老娘上辈子到底欠了你俩什么?” 女人拎着鸳鸯剑,一瘸一拐往山林深处走去。 …… 伏灵三年,七月二十九。 小屁孩与苍雪虽说还未醒来,可脸蛋比之前几日,却红润了许多。 反之,女人脸色却煞白如纸,不像一个活人,更像死了好些天的尸体。 “该死的苍蝇~” 女人艰难抬起一条手臂,挥舞驱赶着黑压压的蝇海。 “娘~” 木板车内,女孩声线沙哑,唤了一声。 “来啦来啦。” 女人拄着鸳鸯剑,趔趔趄趄来到木板车旁。 “娘,渴~” “等等哈,娘马上给你舀水。” 等喂着女孩喝下满满两大杯水。 看着再次陷入昏睡的女儿。 女人轻轻询问道:“你是什么?” 女孩梦呓道:“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 女人雪白脸庞上,立刻绽放灿烂笑容。 温柔摩挲着女孩脸蛋,“雪儿,一定一定,一定要守护好小雨啊。” 夜幕降临,女人步履蹒跚拄着鸳鸯剑走进山林深处,再也没回来。 …… 苍雪做了一个梦。 一个很长很复杂的梦。 梦中,她听到人们低低的,沉沉的痛苦呻吟声。 她清晰感觉到小屁孩的小手,轻柔抚摸着她的脸颊。 她感受到义母柔软的薄唇。 有时是凉凉的水,有时是香香的肉。 她拼命蠕动喉咙,来者不拒。 后来,鼻子总能嗅到一股腐烂的臭味,好像是从义母身上散发出来的。 最后,隐约听到了义母的哭泣声。 “我不能死啊,我还不能死,我死了我的两个孩子怎么办?” …… “一点,再爬一点点,快了,就快到了。” …… “至少,让我最后再看一眼孩子。” “死在……死在孩子身边。” …… 阳光穿透树梢,洒落木板车。 雨点哗啦啦。 “这是……太阳雨吗?!” 苍雪意识一点点清醒。 竭力张大嘴巴。 好渴好渴。 恨不得拿义母的鸳鸯剑,于身上剌出一张又一张嘴巴,剌上几十几百张嘴巴。 将落下的每一滴雨,皆尽吞进身体里。 …… ps:来两个仙人名字。 第84章 雨落 仲秋,八月初一。 伏灵三年的第一场雨来的极迟。 大日高悬天心,雨珠打的树叶噼啪作响。 深知这场太阳雨持续不了多长时间,头晕脑胀,身子骨稀软的苍雪强咬着银牙爬起身来。 挣扎着将几口陶罐于木板车内搬到林间空旷地。 果不其然,两刻钟还不到,雨便停了。 苍雪将六口陶罐集为一口,只得到小半罐雨水。 将陶罐重新搬回木板车,苍雪从戏箱内取出一块干巾布,将小屁孩身上雨水擦干净。 “小雨,娘去哪儿了?” 苍雪俯于小屁孩耳畔轻声询问道。 小屁孩吧唧着嘴,梦呓道:“糖葫芦真好吃,再来三串,给爹爹娘亲姐姐一人一串。” 雨后山林格外闷热,苍雪为小屁孩脱下湿衣裳,换了干衣裳。 燃起篝火,给雨水消毒。 待沸水冷却,自个痛饮大半杯,再喂了小屁孩一杯,最后灌满茶壶,等义母回来喝。 …… 日薄西山之际,睡醒的苍雪茫然环视四周,还是不见义母踪迹。 心头不安愈发强烈,女孩再也坐不住,拿起鸳鸯剑朝山林深处走去。 “不会的,一定不会的!” “娘可能扔下我,但绝不会抛弃小雨!” 林间格外静谧,听不到丝毫鸟啼虫鸣,苍雪握紧鸳鸯剑,踩着枯叶,神情警惕间走的小心翼翼。 闷热的环境中,女孩忽地蹙眉。 “什么味,这么臭?” 循着臭味往前走了约莫十数丈。 女孩两颗漆瞳骤然收缩至针尖大小。 映入眼帘的,是恍若一团黑云的蝇海。 老鼠、乌鸦,还有无数于腐烂血肉间蠕动的蛆虫。 “啊!!” 凄厉尖叫声响彻整片山林。 …… 日薄西山。 女孩背着女人尸体直往深山里走。 一大一小身后,蝇海黑云拉成一条河。 行走间,不时有碎肉蛆虫簌簌掉落。 女孩抬眼望去。 望见不远处落差数十丈的山崖下,有个黑乎乎的穴口。 两个时辰后。 洞穴内。 女孩用鸳鸯剑勉强挖了个浅坑。 将义母狰狞恐怖的腐尸拖进葬坑。 女孩不顾被剑刃划至鲜血淋漓的双手,鞠起一把土,洒到女人身上。 一把一把又一把,即使不舍,可浅坑最后还是成了微微隆起的坟包。 “娘,再等等,女儿一定会回来的,会将你与爹合葬同穴、同棺。” “娘,你走了,女儿可咋办啊。” “我才七岁,我也需要被守护啊。” 女人走得太突然,以至于连一句遗言都没留下。 女孩茫然无措,仿佛一只迷途的羔羊。 “娘,放心吧,我一定会守护好小雨的。” “除非死亡,否则没人能将我从小雨身边带走。” 义母的两柄鸳鸯剑,女孩留下一柄,带走一柄。 翌日。 天光微亮。 女孩舍弃木板车,只带走小屁孩,还有两只戏箱,两个陶罐。 …… 仲秋,八月初三。 古道上,女孩背着小屁孩,左手两条手臂挂着两只戏箱。 每一步都走得很艰难。 日上三竿之际,苍雪微微抬头眯眼。 粗糙通红的小脸蛋,滚滚汗珠于下巴滴落。 枯黄的发丝黏在额头、两鬓间,嘴唇干裂,迸出一条条血缝。 “那是……一个村子吗~” 一刻钟后,女孩立于一块等人高的青石前。 青石上镌刻着三个大字,可惜从未上过学塾的女孩并不认得。 将目光收回,再投向村落。 山坳里零星散落着二十来户人家,远不及长留村。 土墙倒塌,院门虚掩。不闻狗吠,难觅人踪。 “也是全村人集体逃荒了吗~” 苍雪寻了一座还算完好的小院,走进屋子,将小屁孩放于木床上。 从晌午搜至日落黄昏,搜遍家家户户,几乎捻走每一口米缸中的最后一粒粟米。 女孩勉强集了小半碗。 喝下粟米粥的翌日清晨,也不知昏睡了多久的小屁孩终于苏醒。 “姐姐,咋不见娘亲?” 小屁孩一句话,问的苍雪哑口无言。 沉吟了好一会,女孩柔声道:“娘亲提前往龙城去了,说是给咱俩探路。” “真的吗?” 小屁孩眨巴着水灵灵的大眼睛看着苍雪。 女孩点点头,“姐姐啥时候骗过你。” “娘亲是大人,大人不该丢下小孩子的。” 小屁孩一脸认真道:“等到了龙城,姐姐,我一定要打娘亲屁股。” …… 休息了两日,确定小屁孩能跑会跳,姐弟二人于八月初六继续上路。 晌午、下午,烈阳毒辣,躲在树荫下避暑。 夜幕降临后借着月色上路,直至筋疲力竭才会找个地方睡觉。 八月初八,朝阳初升。 古道上,蹦蹦跳跳的小屁孩停下身子,回头看向背着一只戏箱,再抱着一只的苍雪。 “姐姐,戏箱那么重,咋不扔了?” 苍雪舔了舔嘴唇。 越舔裂口越多,裂口越多越想舔。 体内严重缺水。 “小雨,戏箱里可装着你的虞姬戏服,还有姐姐的霸王戏服。” “这是爹娘最后一次走穴回来时,专门给咱们买的,丢不得。” 小屁孩歪着小脑袋琢磨了好一会,“姐,让我背一只吧。” …… 八月初九。 天边刚刚泛起微微鱼肚白,姐弟俩便上路了。 戏箱太大,小屁孩太小。 行走间脚后跟不断磕磕碰碰,模样着实滑稽。 “姐,你脸咋啦,和去年躺棺材里的爹爹一模一样。” 浑身阵阵冒虚汗,脸色煞白如纸的苍雪冲小屁孩笑了笑,“姐姐没事。” 昏昏欲倒间,肩膀忽然一松。 苍雪先是愣了愣神,旋即轻轻一笑。 女孩身后,小屁孩咬紧牙关,一双小手竭力托起姐姐戏箱。 …… 八月十一,玉盘高悬,月华如雪。 林间,虚弱困乏的苍雪昏昏欲睡。 无聊至极的小屁孩仰头怔怔望着满天繁星。 “这两颗不行,彼此之间的距离太远了。” “这两颗可以,紧紧挨在一起,肯定是爹爹和娘亲。” 小屁孩稚声稚气道:“娘啊,这都好些天了,你咋还不给我托梦呀。” “爹爹都给我托过好些个啦。” “娘啊,你见到爹爹了吗?还有旺财和来福,还有咱家的老黄牛,它们都还好吗?” “娘,你跟老黄牛说,小雨不是故意要吃它的肉,对不起呀。” “娘,你问问旺财和来福,我给它俩烧的纸钱和金元宝都收到了吗?” “娘,我好想爹爹,还有旺财和来福,还有老黄牛。” “娘,我最想最想你。” 小屁孩身后,躺在满林枯叶间的女孩泪流满面。 …… 八月十三,小屁孩病了。 病得很严重。 第85章 龙城 伏灵三年,仲秋,八月十三。 月色下,古道上。 苍雪在前,小屁孩在后。 今儿晌午,姐弟二人喝完最后半杯水。 此刻女孩极渴,不由张开嘴巴,对着夜空皓月,狠狠咬了一口雪。 漫山遍野如霜似雪的月华,却吃不得一口,太可惜了。 “姐姐,龙城还有多远呀。” “快了,再有四五天就到了。” “姐,我头晕。” “再坚持一会,再走半个时辰咱们就找个地方睡觉。”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闷响,女孩赶忙回头。 却见大大戏箱如龟壳,顶着四脚朝天的小小人儿。 “小雨~” 苍雪惊叫一声,慌忙跑到小屁孩身边。 “姐~” 小脸煞白的小屁孩,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噙满了泪水。 小手艰难抬起,轻轻摩挲女孩脸庞。 “姐,对不起,我是不是很没用呀~” 看着骨瘦如柴的小屁孩,苍雪心头酸涩的难受,“没有,小雨很坚强呢,背着这么大的戏箱,走了这么远的路。” “姐,我好想睡觉。” “别睡,小雨,千万不要睡着,姐姐还没给你讲睡前小故事呢。” 苍雪恐惧的几乎瘫软在地,四肢百骸间没有一丝气力。 强自伸出颤颤巍巍的手,将小屁孩闭合的眼皮扒开。 “姐,咱们回家好不好呀。” 给女孩擦拭泪水的小手颓然垂下,小屁孩终是晕死了过去。 “小雨,别死啊,一定一定要撑下去。” 苍雪背起小屁孩,拎起两只戏箱,继续上路。 “小雨,千万不要有事。” “爹娘死了,就剩咱们两个相依为命了。” 颗颗滚烫泪水摔在地上,溅成晶莹。 “小雨,别丢下姐姐,我不要孤零零一人。” 明月、群星。 长夜古道,女孩一边走一边哭。 眼里的泪水,怎么也止不住。 …… 从八月十三傍晚时分起,苍雪一直走一直走。 直走到八月十四的晌午,没有休息片刻。 一双小脚起了水泡、血泡,被磨破,再起泡,在被磨破。 两只破烂草鞋,被鲜血浸成黑红色。 古道上,女孩弯着腰,走的无比艰辛。 背上好似背着一座山,两臂挂着两条河。 摇摇晃晃间,眼前事物模模糊糊。 蓦地,身后忽然传来一阵由远而近的嘎吱嘎吱声。 不等女孩反应过来,马车已是擦肩而过。 车帘掀开,女孩勉强看到半张苍老面庞。 一个黄葫芦被老人从车内丢出,滚落至女孩面前。 马车很快远去。 苍雪收回目光,先是撂下两只戏箱,然后缓缓跪下身子,拿起黄葫芦于耳畔摇了摇。 哗啦啦,全是水。 “小雨,有水啦!” 女孩灿烂笑着。 …… 半刻钟后。 路旁树荫下。 苍雪拔下葫芦塞子,自己先小小饮了一口。 清水入口,女孩脸色猛的巨变。 不是水。 是酒。 ‘酒也能解渴~’ 女孩眼一闭,心一狠,咕嘟咽下。 霎时被酒水辣的直吐舌头。 轻轻掰开小屁孩嘴巴,少少喂了两股。 看着小屁孩自主将酒水吞咽,女孩长舒一口气。 热风一吹。 脑袋晕乎乎。 酒劲上头。 女孩直挺挺躺倒。 失去意识前,地面好像在震颤。 “是……马蹄声吗~” “小雨,咱们得救了~” …… 魏国凉州极北边境线上,两座巍峨大山之间插着一座城池。 雄关唤作拒风关,庞大城池是为龙城。 伏灵三年仲秋,八月十四。 日薄西山之际,一辆马车驶入龙城南城门。 一刻钟后,龙城西北地界,马车于青石长街拐入清风巷。 最后停靠于一座恢弘府邸前。 车帘被掀开,身着紫金道袍的魏国国师洛星河当先下了马车。 随即将一个约莫七八岁,穿着粗布麻衫的小女孩抱了下来。 一老一小立于府邸前,俱是仰头望着那块高悬匾额。 “师父,上头写着啥?” 女孩好奇询问道。 “镇北王府。” 洛星河摸了摸女孩小脑袋,“萱儿,想不想识字?” “嗯。” 女孩重重点头。 洛星河眉眼慈祥道:“那等明儿师父先教你认得自个姓名。” “不要。” 女孩摇头,“我想先学师父您的姓名。” “哈哈哈~” 洛星河开怀大笑。 …… 半个时辰后。 龙城镇北王府后花园。 魏国国师洛星河与魏国镇北王赵恒,坐在石凳上,遥望渐渐沉落的夕阳。 “国师大人,那位斩去咱们魏国国运的神秘人物,还未探清身份信息吗?” 镇北王赵恒约莫二十来年岁,是位英姿勃发的青年。 洛星河摇了摇头,“我曾数次施展神现之术,可惜无论如何也显现不出那人。” “祂仿佛不属于仙罡这部古史。” “唯一能确定的,便是这人与齐庆疾一样,皆隐居于宝瓶州栖霞府。” “确切地说,是太行山脉深处的那座小镇。” 赵恒剑眉紧皱道:“能与齐庆疾做友,那位极大概率也是一尊陆地神仙。” “一尊陆地神仙便能灭掉一座小国,两尊……” “难道咱们魏国就只能哑巴吃黄连?” 赵恒神情间满是不甘心。 洛星河端起青花瓷茶盏轻酌一口,道:“不日招摇山仙人亲临龙城,届时看他们怎么说。” 赵恒眸光阴沉如水,“招摇山替天行道,代天上管理人间。” “仙罡江湖与庙堂,山下凡夫俗子与山上炼气士泾渭分明。” “三年前,那位陆地神仙伙同齐庆疾斩去咱们魏国气运。” “而今三年过去了,招摇山仙人姗姗未至。” “真他娘令人恼火啊!” 洛星河苦涩一笑,道:“人家是遗落的远古仙民后裔,是高高在上的仙人。” “仙人临凡,如明珠蒙尘。” “能来就相当不错了。” 赵恒压下心头怒火,看向不远处蹲在干涸池塘边,怔怔出神的小女孩。 好奇道:“国师大人,这小女孩你从哪儿找的?” “赵萱儿,来龙城路上新收的徒弟。” 洛星河淡然一笑,道:“返回魏都时,我准备先去趟宝瓶州栖霞府。” “将萱儿送往那座唤作清平的小镇。” “可别小瞧萱儿。” “她注定会成为悬于齐庆疾头顶的削首利剑。” “不远的将来,我要用萱儿,为姓齐的王八蛋做两场局。” “一场问心局,一场十死局!” 第86章 菜人 伏灵三年,八月十五。 中秋阖家团圆日。 旭日东升之际,镇北王赵恒在前,国师洛星河牵着赵萱儿小手,一行三人走出龙城南城门,往二里外的东校场缓行而去。 “国师大人,咱们魏国三年大旱,各州官吏可曾统计具体灾民人数?” 赵恒询问道。 “魏疆十三州,北七南六。北方七州皆沦陷,且旱灾有往南方六州侵袭的迹象。” “而今大量灾民扎堆南方六州,人数难以统计,至于饿殍……” 洛星河沉吟了一会,道:“六州州牧上报,共计九万七千三百余。” 赵恒剑眉微蹙道:“未上报的呢?” 洛星河轻叹一口气,道:“最少几百万,最多……” 镇北王心惊肉跳。 只饿死的灾民便有数百万,乃至千万之巨。 所有难民总计至少得数亿人,太可怕了。 “萱儿。” 宽阔官道上,洛星河忽然蹲下身子。 沧桑眼眸直勾勾盯着赵萱儿。 “咋了师父?” 七八岁的小女孩,昨儿还是粗布麻衣草鞋,今儿已着绫罗绸缎。 小脸蛋虽说由于严重营养不良,导致面黄粗糙,可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却荡漾着雨后清泉翠潭的灵秀气。 “夫妇年饥同饿死,不如妾向菜人市。 得钱三千资夫归,一脔可以行一里。” “芙蓉肌理烹生香,乳作混沌人争尝。 两肱先断挂屠店,徐割股腴持作汤。” “不令命绝要鲜肉,片片看入饥人腹。 男肉腥臊不可餐,女肤凝脂少汗粟。” …… “萱儿,晚些时候,师父教你这首诗文好不好?” 女孩点点头,“好呀。” 洛星河松开赵萱儿小手,女孩蹦蹦跳跳跑远,欢快的宛若一只蝴蝶。 “国师大人,这是哪位作的诗文?细细琢磨之,令人不寒而栗。” “呵呵~” 看着不远处平举双臂,作鸟飞翔的女孩。 洛星河扯出一丝冷冽笑意,“这可不是诗文,这是血淋淋的现实。” “就发生在凉州首府金潼。” “王爷,听说过菜人市场吗?” 赵恒摇了摇头。 洛星河解释道:“菜市场有卖猪肉的,卖狗肉的,卖羊肉的。” “而菜人市场比菜市场,多了一个人字。” “嘶~” 赵恒猛地倒吸一口凉气,只觉毛骨悚然。 洛星河继续说道:“不论王侯将相还是贩夫走卒,不论猪肉、羊肉还是狗肉,都喜欢吃新鲜的。” “越年老肉越柴,越年轻则肉越嫩。” “男肉腥臊而女肤凝脂。” “还有,蒙汗药可是很贵的。” “所以,那些被卖到菜人市场……” 洛星河做了一个手起刀落的动作,“就拿猪来比喻,屠夫为了确保肉质鲜美,绝不会干脆利索将猪杀死。” “张叁来买肉,挑了好一会,要了一条猪前腿。” “屠夫手起刀落,用斧头砍下猪前腿。” “李肆也来买肉,要了一块后臀肉。” “屠夫便用尖刀割下一块。” “任由鲜血喷溅,不论猪怎样凄厉嚎叫,屠夫与买客绝不会心软。” “因为屠夫得了钱,买客填饱了肚子。” “至于那头猪,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一点一点肢解。” 洛星河用下巴点了点不远处追着麻雀疯跑的天真女孩。 “萱儿娘亲为了让丈夫和女儿活下去,自愿成了菜人市场案板上的一头猪。” 身为镇北王,也曾历经过不止一次惨烈战争的赵恒,听着洛星河所言,双手掌心竟不由一片湿润。 战争,是人杀人。 而菜人市场,是人食人。 一个人失去人性并不可怕。 所有人失去人性最恐怖。 因为道德律令崩塌了。 …… 龙城东校场。 赵恒带着洛星河与赵萱儿出入一座座营帐,与士兵们嘘寒问暖。 魏国大旱三年,难民不计其数。为了安内,粮食多被用于赈灾,分到龙城十万将士手中的粮草少得可怜。 国库空虚,肉身已是饥肠辘辘,精神上再得不到一点慰藉,难保十万虎狼不会将兵戈朝向魏国庙堂。 一座营帐内,挤满了瘦骨嶙峋的士兵。 洛星河看在眼里,疼在心里,眼眶中不由闪烁泪光。 “列位保家卫国的英雄豪杰。” 洛星河抱拳,饱含深情道:“请受我一拜。” 扑通一声,堂堂大魏国师,竟双膝跪地,额头重重磕在地上。 “国师大人,要不得啊!” “大人,您可是咱们魏国守护神,我等不过凡夫俗子,安能承得起您老这一拜!” “保家卫国,乃吾等誓死扞卫的职责,国师大人快快请起!” 于大魏,洛星河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 便是见了伏灵皇,也不用行君臣之礼。 国师磕头,无异于天子垂首。 直将一众将士感动的涕泪横流。 …… 半个时辰后。 慰问完某座营帐的洛星河正要离去,忽然瞥见角落被褥上躺着一个约莫六七岁的小女孩。 洛星河面色微微一怔。 “国师大人,这孩子应是被外出狩猎的士兵所发现,带回校场,有什么问题吗?” 赵恒询问道。 洛星河淡然一笑,道:“这女孩根骨资质不比萱儿差。” “我是八月十三清晨遇见的萱儿。” “八月十四晌午碰到的这女孩。” “若能早上两天,我会收她为徒,而非萱儿。” 赵恒讶然道:“竟能有此缘分?” “一个也是学,两个也是教,国师大人何不承下这第二份缘?” 洛星河摇摇头,“弱水三千,取一瓢足矣。” “好比仙罡百国林立,我只视魏国作家。” “人间所有缘分,如飘飞的种子,最终都会落向最适合的那一块土壤。” 寥寥几言,听得赵恒心神清明,“国师大人,本王受教了。” 洛星河与赵恒在一众将士簇拥下走出营帐。 赵萱儿没跟着一起离开,而是于同龄女孩身旁蹲下。 细瞅着女孩脸庞好一会,赵萱儿伸出一只小手。 尖锐指甲划过女孩面庞。 睡梦中的女孩许是感觉到了疼痛,微微蹙眉。 收回手掌,赵萱儿微微俯身,于女孩耳畔轻语。 “我有师父,你有什么?” …… 阵阵喧嚣嘈杂声如利箭,从前方,从后方,从左边,从天上。 从四面八方激射而来,疯狂刺入耳里。 苍雪缓缓睁开眼眸,挣扎着坐起身来。 “你可算醒了。” 女孩面前蹲着一位中年男子,一手大白碗,一手筷子。 说话的同时,将碗中肉汤狠狠往嘴里刨了一大筷。 “这位……叔叔,我弟弟呢?” “铛铛~” 男人用筷子敲了敲白瓷碗碗沿。 “这不是嘛。” “在碗里呢。” …… ps:国师叫洛星河,上章已修改。 第87章 高台上下 八月十五,夜幕降临之际。 嘎吱声中,龙城北城门开了一条缝。 洛星河牵着赵萱儿小手,一老一少离城而去。 魏国北方与素国接壤,世代攻伐频频,两国之间有块无主之地,唤作野望平原,算是两国君主默许的战略缓冲区。 “草!” “师父,好多好多青草呀!” 月色下,野望平原似青翠麦田,凉爽夜风吹过,宁静在遥远处波动。 赵萱儿漆瞳亮晶晶,挣脱洛星河手掌,如小狗崽般于广阔平原上撒欢。 龙城以北,森海苍翠,百川激荡。 龙城以南,山河破碎,草木衰败。 若有仙人于龙城高空俯瞰,定会惊奇发现,野望平原如一柄翠剑,将魏素两国分割的泾渭分明。 一面欣欣向荣,一面腐烂死去。 洛星河背负双手,遥望野望平原尽头处。 老道两颗沧桑眼眸内,俱是倒映着一座灯火辉煌的巍峨城池,是为风城。 素国嘉峪关之风城,魏国拒风关之龙城。 两座庞然大物遥遥对望,已有千载悠长岁月。 忽然,欢笑声戛然而止。 赵萱儿呆呆望着那位于起伏草浪中缓行而来的青年。 青年身形颀长,眉若远山,眸似星辰。 白衣被夜风吹得飘逸。 行至近前,手持折扇的青年冲洛星河抱拳,微微一笑道:“师兄,别来无恙。” “哼~” 看着青年那张比女人还要漂亮几分,白皙细腻的脸庞。 洛星河冷哼一声道:“严世松,倘若师父在此,定将你这张面皮从脸上生生撕下来。” “我辈修士,所求道尔,岂能为皮囊所累?” “师弟,你贪图的并非皮囊,而是惧怕他人的眼光。” 青年摸了摸脸蛋,苦涩一笑道:“师兄你又没丑陋过,安知世人眼光比刀更锋,比剑更锐?” “行了行了。” 洛星河摆摆手,道:“招摇山两位仙人不日降临龙城,我想让你……” 顿了顿,洛星河继续道:“我想让你背口锅。” “黑锅?” 青年皱眉。 “明知故问。” 洛星河面无表情道。 “神风?” 青年询问。 洛星河点点头。 “这……” “严世松,咱们在风雪庙修行时,师兄我可没少替你背黑锅。” 洛星河咬牙切齿道:“多少次被师父吊在树上暴捶……” “行行行,我背。” 青年掏了掏耳孔,“每次见面都翻旧账,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洛星河老脸一红,“我发誓,绝对是最后一次。” 青年撇嘴,“你上次也是这么说的。” 两人彼此对视,一时相顾无言。 青年错开目光,望向夜空。 繁星满天,银河璀璨。 圆玉盘洒落清冷霜雪之辉。 “中秋明月,豪门有,贫家也有,极慰人心。” 青年轻轻一笑,“师兄,中秋快乐。” 洛星河嘴角微微勾起,“同乐。” …… 一大一小目送青年远去。 赵萱儿好奇道:“师父,风雪庙在哪儿?厉害不?” 洛星河傲然道:“我与你师叔不过风雪庙外庙弟子,我为大魏国师,你师叔乃素国国师。” “你说厉不厉害~” “人间五极,除却中极招摇山,就属咱们风雪庙最是霸道。” “至于在哪儿~” 洛星河目光幽幽道:“于有缘者而言,风雪庙近在咫尺。于无缘者而言,风雪庙远在天边。” “从来只有风雪庙见人,没有人见风雪庙。” 赵萱儿疑惑道:“啥意思啊师父。” 洛星河稍稍措辞,道:“风雪庙能看见人,人却看不见风雪庙。懂否?” “不懂。” 女孩摇摇头。 “你还小,以后会懂的。” “时辰不早了,中秋晚宴要开始了,咱们回去吧。” 洛星河牵着赵萱儿小手,一老一小折返龙城。 “对了师父,神风是啥?让师叔背黑锅又是什么意思?” “神风是名字,乃招摇山一头仙鹤。” 洛星河解释道:“三年前,咱们魏国气运被斩,你师叔想趁机攻伐咱们国家。” “国战迫在眉睫之际,招摇山神风仙鹤给素国送去一封信。” “随即南下,给咱们魏国也送了一封。” “大意就是魏国气运被拦腰斩断,并非天命,而是人为。” “招摇山插手,你师叔再不甘心也只能下令撤兵。” “可惜,送完两封信后,神风仙鹤下落不明,并未回去招摇山。” “我怕仙鹤死于咱们魏国,被哪个不长眼的给架鼎烹食。” “魏国已经摇摇欲坠了,素国国力却蒸蒸日上,师父承不住仙人一怒,只好让你师叔背锅。” 赵萱儿听得津津有味,“师父,那头鹤真蠢呀,竟找不到回家路。” …… 龙城东校场,某座营帐内。 男人蹲在营帐门口吧嗒吧嗒抽着旱烟。 “恰逢中秋佳节,见你拎着两只戏箱,许能唱上两嗓子,才留你一命。” “一会登台好好唱,否则难保你不会下锅。” 营帐内,烛火昏黄,将女孩影子打在帷幕上,巍然巨大。 两颗眼眸,怔怔盯着木桌上的小小头骨。 小屁孩的头骨。 只有头骨。 其余零件早被混在骨山中寻不到了。 女孩痴痴呆呆,许久许久,眼睛不眨一下。 或许还活着,或许已经死了。 也有可能生不如死。 “昔年那位孤身一人,问剑魏都的陆地神仙,叫齐什么来着?” 兵卒们的交流声从外头传进营帐。 “叫齐庆疾。” “对对对,齐庆疾。” “你们说,咱们国师能否敌得过那位齐庆疾?” “小道消息,当年这尊陆地神仙一剑开天,国师大人吓得深藏地底下,不敢冒头。” “放你娘的臭狗屁,国师大人是堂堂正正被齐庆疾正面击败的。” “当时魏都数万将士,还有七千禁卫军,几乎被陆地神仙气机压成血泥。” “国师明知不敌,仍能毅然亮剑,虽败犹荣。” “一尊陆地神仙轻易便可灭掉一座小国,委实可怕。” “这位齐庆疾现今还在咱们魏国吗?” “在,听说常年隐居于宝瓶州栖霞府,太行山脉深处的某座小镇。” “也不知国师境界与姓齐……” 营帐内。 女孩死寂的眼眸深处突然亮起两点星火。 “宝瓶州栖霞府,太行山脉~” 喃喃声中,女孩打开檀木盒。 开始描眉、画眼、傅粉、施朱。 最后的最后,女孩伸出食指放进嘴里。 狠狠一咬。 将鲜血涂抹于薄唇上。 铜镜中。 小虞姬浓妆艳抹。 唇血粘稠。 “小雨,这次,且让姐姐做一回虞姬!” …… “自从我随大王东征西战,受风霜与劳碌年复年年~” “好!” 夜幕下,月色中。 偌大校场掌声如雷。 高台上,着彩绣凤凰花卉衣,持一柄鸳鸯剑的小虞姬,只一开嗓,便惊艳众人。 “六七岁的年纪,唱腔比之梨园那些名角也不逞多让。” 与众同饮的国师洛星河轻轻闭上眼,右掌于木桌轻轻击着节拍,深深沉醉。 “这小姑娘莫非戏曲大家之后?也不知经历了什么,竟沦落至此。” 镇北王赵恒端起酒碗一饮而尽,望着抬上小虞姬,眼神极为明亮。 坐于两位大佬中间的赵萱儿翻了个大大白眼。 心头呢喃道:“我有师父,你有什么?戏服吗~” “兵家胜负,乃是常情,何足挂虑?备得有酒,与大王对饮几杯,以消烦闷。” 高台上,霸王浑嗓与虞姬尖嗓,女孩轻松转换。 唱腔声中,女孩两颗漆瞳,扫过高台下一张又一张脸庞。 扫过每个人的脸庞。 并将这些脸庞,铭记心头,深刻血肉骨头上。 唱腔声忽地戛然而止。 一曲毕。 高台下,掌声隆隆。 高台上,小虞姬眼眸微闭,横剑颈前。 月华将女孩涂脂抹粉的小脸,照耀的俨然雪白。 两滴滚烫泪水,从眼眶内流出。 滑落白面,消融霜雪。 …… 伏灵三年,仲秋,八月十六。 天光微亮,女孩背着一只戏箱,抱着一只,走出校场。 古道上,桃花眸遥望西方。 “宝瓶州栖霞府太行山脉~” 回头望了望校场,又望了望巍巍龙城。 女孩轻语道:“我还会回来的!” 八月十五的月亮尚未落下。 八月十六的太阳还没升起。 凉爽的晨风中。 女孩上路了。 …… ps:将近三千字,求免费礼物。 啥时候收益掉到100块以下,我就风紧扯呼,也不用被你们骂的狗血淋头。 第88章 太行 伏灵三年,仲秋,八月十六。 旭日东升之际,国师洛星河来到龙城北城墙上,寻了一处空地,盘膝而坐,静待招摇山仙人降临。 八月十七,八月十八~ 日升日落间,洛星河直等到八月底,仍不见仙人临凡。 魏国大旱还在持续,每日便有数万灾民丧命。 遥望野望平原青翠草浪起伏,洛星河狠狠一拳,砸的整面古城墙震颤。 “草!” “明明说好了中秋见面,为我大魏山河注入气运,稳固国基,他娘是死半道上了吗?” “说话犹如放屁,劳什子仙人!” 洛星河咬牙切齿。 “师父师父~” 噔噔声中,赵萱儿跑上城墙,跑到洛星河身旁。 女孩神色惊恐,一边指着东校场的方向,一边气喘吁吁道:“师……师父,好,好大的骨山。” “徒儿……徒儿看到,校场后头堆了一座好大好大的骨山。” “师父,他们……他们吃了好多好多……” 好一通安抚,才让女孩平静下来。 “萱儿,你可知咱们魏国为何会变成一座人间地狱?” 洛星河询问道。 “因为齐庆疾斩了山河气运。” 赵萱儿回道。 “你娘被屠夫作猪肢解,你爹被架鼎烹食。” “你爹娘,还有几可填满一片海的灾民,他们该死吗?” 女孩摇摇头。 “齐庆疾该死吗?” 女孩重重点头,一字一句道:“国仇家恨,不共戴天。” “以血还血,以牙还牙。” 洛星河满脸欣慰,起身抱起女孩。 从广阔平原吹来的秋风格外清爽。 老人白发与女孩青丝,被风吹的绞缠在一起。 好似浓墨正在消融着白雪。 “他们自诩陆地神仙,傲然矗立天空之上,将人间百姓视作烂泥里的虫子。” “萱儿,师父胸腔憋着一口气,不吐不快。” “你愿意站在师父身旁,与为师一起,将天上那尊伪仙拉下人间吗?” 女孩认真道:“我不要站在师父身旁。” “我要站在师父身前。” 老人愣了愣神,旋即放声大笑。 伏灵三年,八月二十九。 魏国国师洛星河亲自驱马,拉着爱徒直往宝瓶州疾驰而去。 …… 伏灵三年,九月初七。 摇摇晃晃的马车内,苍雪缓缓睁开眼眸。 映入眼帘的,是一老一小。 老人身着藏蓝色长袍,慈眉善目。 身旁坐着一个约莫两三岁,犹如瓷娃娃的稚童。 “孩子,你可算是醒了,来喝口水。” 老人递出水囊。 “谢谢老爷爷。” 道谢后,苍雪接过水囊,拔下塞子咕嘟咕嘟猛灌。 擦了擦嘴,将水囊还回。 苍雪疑惑道:“老爷爷,我这是……” “哦,是这样的。” 老人解释道:“老朽唤作韩靖,这是我孙儿。” “我爷孙从北齐而来,途经魏国凉州与云州交界处时,见你晕厥在路边,便将你抱上马车。” 原来如此。 苍雪冲老人微微垂首,轻声道:“谢韩爷爷救命之恩。” “哈哈,别谢我。” 老人笑了笑,解释道:“你们魏国大旱,沿途灾民极多,老朽无法兼济天下,唯有独善其身。” “是我孙儿强烈要求,老朽才难得发一次善心。” 苍雪愕然了一会,挪了挪双膝,冲稚童垂首道:“谢弟弟救命之恩。” 唇红肤嫩的小男童腼腆一笑,向女孩伸出一只小手。 巴掌中俨然一块桂花糕。 “姐姐,人间有苦也有甜。” “姐姐吃过的苦太多,我吃过的甜太多。” “我把我的甜,分一些给姐姐。” 小男童一番话,听得苍雪一愣一愣。 那双清澈明亮的大眼睛里,有着稚子的童真,亦有长者的灵慧。 有些鸟儿天生就不平凡,即使落入泥沼,羽毛依旧鲜艳夺目。 “谢谢。” 苍雪接过桂花糕,轻轻咬了一小口。 突然就潸然泪下。 这么好吃的东西,有些人一辈子都没尝过。 等女孩平复下来。 老人询问道:“小姑娘,你准备去哪儿?” 苍雪擦干净泪水,回道:“宝瓶州栖霞府,爷爷呢?” 老人讶然道:“我爷孙也要去栖霞府,缘分呐。” 接下来几天,通过交谈,苍雪得知,爷孙二人不远百万里之遥,横跨数座国家来魏国,竟只是为了见一个人。 求那人为稚童取个名字。 …… 伏灵三年,九月十五,一老两小由云州驶入宝瓶州。 九月二十三,栖霞府到了。 作为宝瓶州仅次于首府扶月府的城池,栖霞府自古便是一位美人。 前有沧澜江最大支流飞星河,后有绵延数千里的太行山脉。 然三年旱灾,令得飞星干涸,太行衰败。 大批灾民涌入栖霞府,恍若无数蛆虫。 白肌腐烂,腥臭冲霄,一出出惨剧直令美人垂泪。 古城池某条青石长街上,唤作韩靖的老人腰悬宝剑,领着孙儿与苍雪来到一家包子铺前。 掌柜笑脸相迎,“刚出笼的包子,老先生来些?” 老人询问道:“都有啥馅?” “猪肉、狗肉、羊肉,” 掌柜压低声音道:“还有牛肉。” 老人微微眯着眼,“你这猪狗羊牛正不正经?不会挂牲畜头,卖……同族肉吧~” 掌柜热情笑容忽地一僵。 老人轻叹一口气,道:“来两屉素包子。” 包子铺很小,没几张桌子。 恰逢午膳时辰,小店里坐满了狼吞虎咽的食客。 一老二小只得打包来到阴凉处。 老人与孙儿一屉,细嚼慢咽。 苍雪自个一屉,撑的腮帮子鼓鼓。 两屉十二个素包,很快被消灭干净。 老人将水囊递给苍雪。 女孩接过,仰头猛灌。 吃饱喝足后,女孩看向老人。 神情格外认真道:“韩爷爷,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老人慈祥一笑,“好好活着。” 女孩愣神,随即重重点头。 “韩爷爷,还有小韩弟弟,再见。” “孩子,保重。” “苍雪姐姐,再见啦。” 望着背着一只戏箱,怀里抱着一只,渐行渐远的女孩。 老人低头看着孙儿,问道:“乖孙,你可知爷爷为何不予这小姑娘银白之物?” 稚童奶声奶气道:“因为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两颗明亮漆瞳,扫过墙根阴凉下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灾民们。 稚童继续道:“爷爷,这座城池虽说城墙巍峨,建筑群气派恢弘。” “而且活人极多。” “但这儿没有道德律法人性。” “不论爷爷是给苍雪姐姐银子,包子,还是水。” “只要与咱们分开,姐姐绝无可能活着离开这座城。” “甚至于没法活着走出这条街。” 老人笑得眼眸眯成一条缝,“孙儿,那你觉得灾民们是怕我呢,还是怕剑?” “都不是。” 稚童轻语道:“于灾民们而言,爷爷不可怕,剑也不可怕。” “剑在爷爷手中很可怕。” 老人极为满意,身心愉悦。 ‘我孙有大儒之相!’ ‘北齐有我孙,北齐幸哉,我亦快哉!’ …… 走在长街上的苍雪感受着周遭嗜血目光,突然止住脚步。 随即将两口戏箱打开。 背上戏箱,隐约可见色彩浓艳的戏服。 怀中戏箱,小屁孩调皮探出半颗白森森的头骨轮廓。 令人心惊肉跳的目光霎时消散。 苍雪长舒一口气,抱着大敞戏箱往北城门走去。 行至一间茶馆前,女孩身子忽地一僵。 茶馆内,人声鼎沸。 “那位唤作程虎的剑客太狠了,一剑便削下徐家三公子的脑袋,那血喷的,直与屋顶齐高。” “徐廉直徐知府家,三公子徐清阴尸首分离?!真的假的?” “骗你作甚,当时我就在现场。” “具体咋回事?” “一个小姑娘,卖身葬母,徐三公子路过时玩心大起,当着那姑娘面,将其母尸体一刀一刀剁成肉泥。” “可怜那姑娘哭的撕心裂肺,直将额头磕的鲜血淋漓。” “后来呢?” “后来,徐三公子逼着那姑娘吃下自个娘亲尸肉。” “然后那位唤作程虎的剑客便出现了。” “一剑斩下徐三公子头颅。” “真他娘大快人心啊。” “可惜那少年剑客最终还是落了网。” “徐知府暴怒,下令将少年剑客于南菜市场口斩首示众。” “在哪天?” “好像就在今儿。” “他娘的,午时三刻快到了,赶紧赶紧,且去送那位少年剑客最后一程。” …… 北城门就在数丈之外。 女孩没有一丝一毫犹豫,转身便往南城门的方向跑去。 就在女孩转身的瞬间,洛星河赶着马车由北城门进入栖霞府。 车帘被掀开,赵萱儿一脸新奇四处张望。 “萱儿,一路舟车劳顿,咱们先在栖霞府歇息两天。” “等后天一早,师父送你到太行山。” 女孩乖巧道:“都听师父的。” …… 栖霞府南菜市场口。 人山人海。 那是苍雪最后一次见到少年。 那位曾于长留村救女孩一命,并守护雨雪姐弟二人好些日子,唤作程虎的少年。 高台上,行刑官浅酌一口清茶,云淡风轻道:“午时二刻已至,午时三刻将临,最后再看一眼人间吧。” 两丈外,双膝跪地,被麻绳捆的结结实实的少年,缓缓抬起低垂脑袋。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张疯狂扭曲的陌生脸庞。 “血,血,我要血啊!” “杀,快杀,我都等了小半个时辰了,真他娘磨磨唧唧!” 少年眼神骤然一亮。 因为看到了熟人。 一个抱着戏箱的小女孩。 “逃荒灾民好多好多呀。” 少年高喊道:“你还活着啊。” “真是太好啦。” 太阳照在少年身上,那张笑脸无比明媚灿烂。 行刑官从令筒内拿出一支斩首令牌,轻轻扔出。 “午时三刻已至,行刑!” 噗的一声,刽子手狠狠一口烈酒,喷于鬼头刀上。 水雾中,半空显现彩虹。 少年最后冲女孩喊了一声。 “好好活着!” 刀起。 刀落。 猩红喷溅。 天空仿佛下起一场血雨。 人山人海举着馒头,疯狂涌向刑台。 一万张癫狂笑脸中,淹没着一张泪流满面的哭脸。 快乐是他们的。 女孩只觉得哀伤。 …… 伏灵三年,九月二十三。 日薄西山之际,苍雪停下身子。 不远处,宽阔官道分岔。 那条岔路口矗立着一块等人高的青石。 上书‘太行’两个大字。 右侧边缘处还有一行小字。 “齐人与魏狗不得入山。” 苍雪不识字,但可以确定,那些龙城兵卒口中,曾一剑开天,压得整座魏国俯首的陆地神仙齐庆疾,就隐居这片山脉深处。 “小雨,姐姐一定会为你报仇雪恨的。” “那些将士们的脸,姐姐记得清清楚楚呢。” “小雨,姐姐会让整座龙城为你陪葬。” 女孩决然踏上前往太行深处的古道。 晚霞恍若燃烧的血,将女孩影子拉的很长很长。 …… ps:将近四千字,就不分两章了。今天没更了,休息休息,弄下后续细纲。 第89章 太平 伏灵三年,九月二十四。 旭日东升之际,一辆马车停靠于岔路口。 唤作韩靖的老人将孙儿抱下车,爷孙二人俱是看着身前矗立青石。 “齐人与魏狗不得入山。” 稚童询问道:“爷爷,魏狗应是魏国赵氏皇族与其爪牙,齐人……是咱们北齐吗?” 老人苦笑着点头。 稚童神情略显讶然,因为北齐乃仙罡最强十国之一。 人间五极之一的稷下学宫,便在北齐境内。 仙罡百国林立,有奇人异士,择一国,施为臣四术。 或困龙术,限制皇权,让国家成为国天下。 或扶龙术,殚精竭虑辅佐君王,但国家本质却是家天下。 或从龙术,从众多皇子、帝子中择一辅佐,助其上位。失败风紧扯呼,成功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或屠龙术,择一天命之子,协助其造反,推翻旧朝廷,另立新政权。 这些搅动人间风云,天地为棋盘,苍生作棋子的奇人异士,即是百国千娇中的后者。 而众列千娇,十之六七皆出自稷下学宫。 十国之一的北齐与人间五极之一的稷下学宫,好比日月合璧。 稚童之所以惊讶,不是因为‘齐人不得入内’。 也不是‘魏狗不得入内’。 而是‘齐人与魏狗不得入内’。 人们或许会讥讽萤火微末之光,但绝不会嘲笑皓月泼天清辉。 这要让北齐那群公子哥们看见,还不得将这片山脉掀个底朝天。 “爷爷,这行小字,是否那位齐庆疾齐国师所刻?” 稚童好奇道:“齐先生乃齐人,亦是齐师。” “昔年到底发生了什么,竟让齐先生宁肯舍弃一切名利,也要远走咱们北齐?” 齐国国师,这份名利引得多少奇人异士趋之若鹜。 不客气的讲,此魏国历代一百个国师绑一块,也比不得齐国国师一根手指头。 “唉~” 老人指肚轻轻摩挲那行小字,幽幽道:“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 太行山脉连绵数千里,与外界人间地狱不同。 山里森海苍翠欲滴,林间多走兔,碧空鸟成群。 走过一道狭弯,一条清江跃入眼帘。 远观恍若神女腰间的翠带。 “水!” 苍雪震惊不已,此处山脉竟自成天地。 呆愣了好一会,女孩宛若出笼黄雀,跑下古道,欢喜雀跃往清江疾飞而去。 就在女孩鞠起江水痛饮之际,韩姓爷孙的马车于江上古道奔驰而过。 …… 伏灵三年,九月二十六。 阳光明媚,碧空如洗。 小镇外太平河畔,神木林前。 篱笆院内,案桌上铜盆里,盛满热气腾腾的狗骨头,还有一小碗秘制酸辣汁,外加一壶竹叶青。 青衣拿着剔骨刀,慢条斯理将骨头上的肉一片片剔于白瓷碗中。 约莫一刻钟后。 骨头归大黄,香肉归青衣。 拿起筷子夹上一片,于稠汁中洗个酸辣澡。 青衣将肉片放进嘴里,细细咀嚼。 “巴适~” 端起酒盅,正欲一饮而尽。 齐庆疾脸色忽地一变。 下一秒,青衣抱起案桌,仿佛一道闪电冲进灶屋。 第二秒,灶屋门落锁。 第三秒,慵懒躺于树荫下的藤椅上。 第四秒,大袖一挥,满院肉香气霎时消散一空。 第五秒,三颗漆瞳微闭,鼾声如雷。 车轱辘声越来越近。 大黄专心致志咔嚓咔嚓。 ‘糟糕,骨头忘埋了~’ 嘎吱嘎吱声戛然而止。 韩姓爷孙下了马车。 老人立于院门前,一双混浊眼眸投向树荫下藤椅上装睡的青衣。 神色极为复杂。 有亲见他星辉灿烈,光耀亿万里山河,却只一瞬便燃烧殆尽的震惊与遗憾。 有亲见他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壮怀激烈,由衷艳羡。 有亲见他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的傲然风骨,深感钦佩。 更多的,则是时光荏苒后,再次山水相逢的神清气爽。 老人眼眶微红,嘴角却勾起一抹弧度。 直勾勾盯着青衣的稚童,两颗漆瞳瞪得老大。 果真期望越大失望越大。 尊为齐国国师,稷下学宫七十二儒之一的堂堂陆地神仙,呼噜怎能打得这般震天响?! …… 一刻钟,两刻钟…… 不知不觉青衣已是装睡三个时辰。 直从日上三竿装至日薄西山。 有苍蝇落在脸上,搓着小手,极痒。 有蜜蜂趴于掌背,突然落针,极痛。 有麻雀飞过,啪叽一声,污秽之物溅落发间。 饶是如此,青衣仍未开眼。 韩姓爷孙四条腿即使早就酸麻,依旧不敢出声,唯恐惊扰神仙美梦。 夜幕降临,繁星满天。 鼾声逐渐消弱。 青衣是真的睡了过去。 九月二十七。 朝阳初升之际。 鼾声又起。 两个时辰后。 青衣再也装不下去了。 缓缓睁开眼眸,装模作样伸了个懒腰,惊起数只苍蝇仓惶遁逃。 “呦,这不是……” 青衣看着院门口的老人,装作惊喜模样。 回忆了好半晌,也没记起老人叫什么。 “齐师,晚辈韩靖,家父与您曾是稷下同窗。” 青衣恍然,“你是韩丞师弟嫡长子。” “我记得我曾抱过你,滋我一身。” 老人老脸一红。 “既是故人之后,快进来吧。” 齐庆疾招了招手。 老人喜笑颜开。 稚童看着被蚊子叮了满脸包的青衣,内心轻叹一口气,道:“何必呢~” …… 一刻钟后。 青衣看着老人沧桑面庞,蹙眉道:“你爷孙二人行了百万里漫漫长路,来此魏国寻我,竟只是为了让我给你孙儿取个名?!” 老人补充道:“还有字。” 齐庆疾将目光移向老人身旁的稚童。 青衣知道老人在打着怎样的小算盘。 老人也知道青衣知道自己在打着怎样的小算盘。 “稷下求学时,血气方刚,莫说女子,饶是闻到花香也会情不自禁心猿意马。” “满腔躁意,无处发泄。” “生死危机关头,是韩师弟予了我一本《剪灯新话》。” “此恩,与天齐高,与地同厚。” 老人立时乐呵得咧开嘴。 因为青衣这是同意赐名赐字了。 齐庆疾微微闭眸,准备为稚童想个惊仙泣神的霸道名字。 ‘该死,脑袋里咋全是《剪灯新话》。’ 对于此生阅览的第一本艳情小说,即使过去一百多年,青衣仍能倒背如流。 无奈睁眼,环视四周。 却见大黄还在啃着那堆骨头。 青衣眼神一亮,“你孙儿以后就叫齐香骨吧。” “咳咳,齐师,这是我孙儿。” “抱歉,是韩香骨。” 老人小心翼翼提醒道:“齐师,还有字呢。” 哗哗流水声从院外飘至耳畔。 青衣当机立断。 “太平!” …… ps:下一篇,太平篇。 第90章 两人 大日渐渐西沉。 小镇廊桥上,老人凝望远处篱笆院。 稚童则是不断呢喃道:“韩香骨,字太平~” 许久后,稚童才抬头看向老人,疑惑道:“爷爷,只是为了我之名与字,咱们又何必横跨数国之遥?” “稷下学宫不是有那么多大儒吗?” 老人目光深邃道:“大儒虽多,却无一人愿为你遮风挡雨。” “这些年来,咱们北齐二帝相争越来越激烈,爷爷作为户部侍郎,无法置身事外。” “站队站错了,则覆巢之下,绝无完卵。” “齐师,便是爷爷为你留的后路。” …… 伏灵三年,仲冬,十一月初九。 寒流肆虐,山河一派萧瑟。 一只麻雀于长天疾飞而过。 黑漆漆的鸟眼内,倒映着一座炊烟袅袅的篱笆小院。 院门口,两个年龄相近的小女孩俱是双膝跪地。 一袭青衣走出正堂,双手插袖。 唤上大黄狗后,将院门落锁,直往小镇方向走去。 身旁放着两只戏箱的女孩依旧保持跪姿。 另一个身着粗布麻衣的赤脚女孩,则挣扎着爬起身,一瘸一拐追着青衣而去。 麻雀振翅,飞跃太平河,飞入崇山峻岭深处。 …… 不周山下,洞窟入口。 白衣赤足的朱九阴盘膝而坐,一手抓着酒葫芦,一手持黄铜旱烟杆。 吸一口酒,喝一口烟,流金溢血的倒竖赤瞳静静远眺天际。 洞窟深处,疾风睡得正酣。 疾风是朱九阴给那头蠢鹤取的名字。 收服蠢鹤不过一年半,然朱九阴攒了将近三十余年的赤香果,已是缩水一小半。 十几万颗灵果,雪娘与猪皇日夜修炼,也才吞服七八千。 可以说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果子,都入了蠢鹤肚。 朱九阴从未见过这么能吃的生物。 吃撑了睡,睡醒了吃。 朱九阴指点雪娘与猪皇修炼时,蠢鹤在吃灵果。 朱九阴遥望山河时,蠢鹤在吃灵果。 朱九阴数星星时,蠢鹤在吃灵果。 雪娘进阶为九品崛起生灵时,蠢鹤在吃。 猪皇进阶时,蠢鹤在吃。 总之不论朱九阴在做什么,蠢鹤一定是在吃灵果。 最可怕的莫过于,即使睡着了,即使在做梦,蠢鹤也能无比娴熟,保持着吞灵果、嚼灵果、咽灵果的动作。 不论前世人生还是今世蛇生,朱九阴始终坚信,永动机就是个虚无缥缈、不切实际的概念。 直到蠢鹤降临。 洞窟外,山崖边。 曾惨遭雷击的桃大与小三儿,于今年初春生出绿芽。 此刻,雪娘盘坐桃大下,猪皇盘坐小三儿下。 两蛇沉浸修炼中难以自拔。 雪娘白发白衣,面朝朱九阴。 猪皇黑发麻衣,背对朱九阴。 有些人的脸,如晚霞,如桃花,赏心悦目,便是看上一百年也不觉得腻。 有些人的脸,只匆匆一瞥,胃里便翻江倒海,直欲呕吐,活活一出人间惨剧。 朱九阴已有大半年未见猪皇真容了。 都快忘记这条狗腿子长啥样了。 “啊!” 凄厉惨叫声从幽冥渊内飘至耳畔。 自打去年朱九阴收服雪娘、猪皇、疾风蠢鹤,小旋风便深感危机。 没日没夜折磨着幽冥渊内的灵魂体。 每次为朱九阴偷酒偷烟叶回来,都会俯于二蛇一鹤耳旁,声音饱含威胁意味,来上一句‘我小旋风才是主人的第一次’。 山崖边,除了两棵桃树与二蛇外,还有一柄剑。 朱九阴时常看着红血。 一看就是一整天。 脑海中,疲倦感越来越强烈,冬眠期到了。 朱九阴上次睡觉,还是在伏灵二年的冬天。 心神一动,系统面板立刻浮现于眼帘。 【剩余可支配自由时间:66个时辰】 五天又六个时辰,朱九阴全部的假期。 “系统,支配两个时辰。” 【支配两个时辰自由时间,请宿主确认。】 “确认。” 【一次支配自由时间共计:2个时辰 倒计时:03:59:59】 朱九阴准备下山最后看一次南锦屏和小不点。 今年的最后一次。 回山后便冬眠。 伸出手掌,幻化出一条白色丝带绑覆于赤红竖瞳上。 朱九阴起身走出洞窟。 赤足轻轻一点,一跃数十丈。 约莫半刻钟后。 寒流吹得白衣、丝带猎猎。 乌发飞舞间,朱九阴落于古道上。 小镇就在不远处。 正欲抬脚,脑海中,突兀响起系统冷冰冰的机械声。 【叮,检测到两位有缘者,师徒返还系统已开启。】 【检测到有缘者赵萱儿、苍雪,请宿主即刻前往清平镇静春学堂处。】 “两位?!” 朱九阴讶然。 …… 此刻,小镇洗剑巷。 一座黄土小院内,正在熬制蔗糖浆的老柳头突然抬头,望向镇口方向。 “仙血与烛龙?!” “咋会这么巧?” “冥冥注定吗~” 老柳头一步跨出,岣嵝身形刹那便消失无影踪。 …… 小镇镇尾处,静春学堂。 “从小丘西行百二十步,隔篁竹,闻水声,如鸣佩环,心乐之。” “伐竹取道,下见小潭,水尤清冽。” 朗朗读书声从学堂内飘出。 院门口,苍雪与赵萱儿安安静静伏跪于地。 赵萱儿认得苍雪。 苍雪却不认得赵萱儿。 “姐姐,你跪多少天了?” 赵萱儿询问道。 苍雪面色一怔,这还是女孩第一次与她搭话。 “算上今天,共计四十一日。” 苍雪回道。 “我是三十八天。” 赵萱儿微微一笑道:“姐姐多大了?” 苍雪道:“七岁。” “哦,咱们同岁呀。姐姐几月生辰?” “七月。” “哦,原来是妹妹呀,姐姐我五月生辰。” 见苍雪没有反应,赵萱儿柳叶眉微蹙,“妹妹缘何要拜师齐先生?” 苍雪面无表情道:“无可奉告。” “妹妹之前不一直跪在先生篱笆院前吗,怎得今儿跟着姐姐我来学堂了?” “无可奉告。” 赵萱儿依旧在笑,只是两颗漆瞳冰冷的吓人。 倘若只有自个一人,则齐庆疾没有选择。 现在多了一个,且比自己更早伏跪于姓齐的。 ‘我落了下风~’ 赵萱儿内心轻语道:‘国仇家恨,不共戴天。’ ‘我必须成为齐庆疾徒儿!’ 赵萱儿微微侧眸看向苍雪。 ‘妹妹,你挡路了!’ ‘今夜下了阴曹地府别怨我!’ …… ps:我只说下篇是太平篇,没说苍雪篇要完结。高潮都还没来呢,完结个锤子。 第91章 入梦 午后的阳光极为明媚,洒在两个女孩身上,格外暖和。 长时间伏跪导致双膝刺痛,苍雪便转跪为盘坐。 见苍雪不再跪,赵萱儿也挣扎着爬起身来,弯腰揉捏膝盖。 苍雪从戏箱里拿出一张葱花烙饼,是从小镇居民处求来的。 思量了一会,苍雪将大饼一撕为二,将一半递给赵萱儿。 “谢谢妹妹。” 赵萱儿道谢后接过大饼,狼吞虎咽。 吃干抹净后,赵萱儿从包袱内取出水囊。 自个并未喝,反而当先递向苍雪。 “妹妹,那口被小镇人唤作锁龙井的井水,你先喝。” “谢谢,我有水。” 赵萱儿缩回手,不由翻了个白眼。 一个水囊,一个破葫芦。 两个女孩正准备饮水之际,身后忽地响起一声轻笑。 苍雪与赵萱儿齐齐扭头。 映入两双眼眸内的,是一个约莫古稀之年,穿着羊皮裘的老头。 老人咧嘴一笑,露出零星几颗东倒西歪的老黄牙。 苍雪与赵萱儿都认得老头。 毕竟老人天天扛着草靶满镇子乱转。 “老爷爷,您是来找齐先生的吗?” 赵萱儿询问道。 老人摇摇头。 看着赵萱儿慈眉善目。 微微张嘴。 口含天宪。 “女娃子,且安睡。” 赵萱儿眼神突然变得迷茫,在苍雪愕然目光中,女孩竟头枕包袱,闭上眼眸,呼吸轻微而绵长。 当真睡了过去。 老人将视线投向苍雪。 两只小手紧紧抱着水葫芦的女孩,消瘦身躯猛地一颤,裸露在外的肌肤上,霎时冒出一层鸡皮疙瘩。 老人眼神太可怕了,苍雪只觉两道锋锐刀芒扫过自己灵魂。 自己所经历的一切,甚至于内心所念所想,好似都被老人抽丝剥茧般看透了。 “小丫头,且平静。” 老人沧桑话语落下的瞬间。 苍雪小脸上流溢的惊恐立时消散,以至于坚立如针的绒毛重新变得柔软,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逐渐隐于皮肉下。 “丫头,且跟爷爷走一趟。” 老人伸出一只枯瘦手掌。 苍雪乖巧握住。 一老一小转身正欲离去。 蓦地,啪的一声,一只温润如玉的修长手掌搭在老人肩头。 “老柳头,你这是糖葫芦卖腻了,准备改行做拐卖人口的牙人勾当?” 老人扭头,冲一脸寒意的青衣嘿嘿一笑。 刹那,学塾夫子三颗漆瞳骤然收缩。 仰面而来的,是老人的竖掌作刀。 在青衣眼里,老柳头动作极慢极慢。 可身为陆地神仙的他,竟生不出一丝一毫反抗之心。 眼睁睁看着老人掌刀,轻轻砍在肩膀上。 瞬息之间,苍天坠落。 学塾夫子颀长身形猛然一沉,双膝直将两块青石板砸至粉碎。 “嘿嘿,齐小鬼,这一掌,就当上次你骂我老头子的惩罚了。” “将我砍了当柴烧~” “也不怕把这座人间焚为灰烬~” 伸出手指,于青衣额心轻轻一点。 波纹扩散,涟漪起伏。 老柳头拉着女孩,转身便与一人面对面。 睡得香甜的第一个女孩,被老柳头牵着也不知要去哪儿的第二个女孩。 还有双膝陷进石板里,满眼眶全是眼白,晕厥过去的齐庆疾。 朱九阴扯下白色丝带,赤红竖瞳冷冷盯着老柳头,面无表情道:“你要带我徒儿去哪?!” …… 半个时辰后。 静春学堂后院竹林。 齐庆疾仰天躺在石桌上鼾声如雷。 两个女孩平躺于地。 朱九阴背负双手,一眼一眼,看得仔细。 两个女孩皆身着粗布麻衣赤脚,容貌都很清秀,不过骨龄稍小那个,额头鲜红胎记着实狰狞。 朱九阴头也不回道:“醒了就别装死。” 石桌上,齐庆疾缓缓坐起身来,下意识揉了揉酸痛肩膀。 表情错愕道:“我这是怎么了?咋睡这儿?” “南烛道友,你是啥时候来的?” “这两个丫头不是跪在外头吗?怎会躺这儿?” 朱九阴看向青衣,蹙眉道:“你真的什么都记不得?” 齐庆疾懵逼道:“记得什么?又发生了什么?” 朱九阴摇摇头,“没什么。” …… 一炷香功夫后,学塾下堂。 小镇数十孩童如出笼麻雀,鱼贯飞出。 不一会,齐庆疾端着两杯青花瓷茶盏来到竹林。 “既这两个孩子缠你那么久,为何不收徒?” 朱九阴端起茶盏浅酌一口。 “我只想要一个。” 齐庆疾回道。 “为何?” 朱九阴好奇。 齐庆疾沉吟了一会,道:“此生我只拜一师,只爱一人,只收一徒。” “你爱之人,是男是女?” “女的。” “活着还是死了?” “活着。” “是否嫁人。” “是。” 看着朱九阴微微眯起的细长眸子,齐庆疾立刻气急败坏道:“不是你想的那样!” “好好好,我知道,你别恼羞成怒。” 咔嚓一声。 齐庆疾一掌拍的石桌遍布裂纹,“我啥时候恼羞成怒了?!” “没有,一丁点都没有。” 朱九阴正襟危坐,岔开话题道:“齐道友,这两个孩子,让我带走一个吧。” 齐庆疾怔了怔神,询问道:“你想要哪个?” 朱九阴反问道:“你呢?” 青衣指了指额生胎记的女孩,介绍道:“这丫头唤作苍雪。” 又指了指另一个,道:“这个叫赵萱儿。” “苍雪是个闷葫芦,心里装着太多事,赵萱儿活泼些,却也不是没心没肺。” “我……也没想好到底要收哪个。” 朱九阴轻语道:“要不考验一番?” 齐庆疾颔首,“可以。” “怎么个考验法?” 朱九阴笑了笑,道:“人性!” 放下茶盏,当着齐庆疾面,朱九阴双掌隔空对着两个女孩轻轻一抹。 苍雪与赵萱儿上空跃然两幅画面。 画面内容一模一样。 一座大山之巅,一颗圆如满月的巨石摇摇晃晃,仿佛下一秒便会轰然滚落。 大山左边山脚下,躺着十个被麻绳捆的结结实实,且被牢牢固定的成年人。 而大山右边山脚下,同样躺着人,不过只有一个。 大山对面悬崖上,两幅画面中,分别站着苍雪和赵萱儿。 朱九阴解释道:“两个孩子已经入梦。” “梦中的她们,无比确信、坚信自己能改变巨石滚落的方向。” “杀十人,还是杀一人。” “且看两个丫头会作何选择。” 齐庆疾皱眉道:“巨石一定会滚落。” “不论滚落左边还是右边,肯定会死人。” “两个丫头不论救十人,还是救一人,良心都会遭受自我谴责。” “南烛,你太变态了!” 朱九阴淡然一笑,“这才第一个选择,算是开胃小菜。” “变态的都在后面呢。” “齐道友,看仔细了,这可是在选徒弟。” 朱九阴内心,更倾向选择赵萱儿为徒。 因为之前老柳头想要带走的是苍雪。 如果这场问心局,不论苍雪还是赵萱儿,都无法令朱九阴满意,他宁肯两个都不收。 甭管性本善还是性本恶。 两个女孩长到这般年龄,性格早就定性,后天极难纠正。 小不点的惨剧,朱九阴绝不愿历经第二次。 …… ps:加班了,而且没工资。 晚饭也没吃,rtm。今天就一更。 第92章 高尚 申时的阳光洒在身上暖洋洋,风吹竹林沙沙作响。 “开始了。” 朱九阴当先一指,隔空点向赵萱儿。 女孩上空,画面之中,大山之巅巨大圆石随着朱九阴一指,立刻朝向左边轰隆滚落。 大山左边山脚下有十位成年人。 而右边只有一位。 画面里,距大山极远的悬崖边,赵萱儿没有丝毫犹豫,左手轻轻往上一拨。 却见滚落至半山腰的巨石突然刹止。 随即如江河倒流。 由半山腰处上滚至山巅。 再向右边轰然下滚。 “啊!” 凄厉惨叫声刚刚响起便戛然而止。 大山右边山脚下的一人,直接被滚石压成肉片。 第一次考验,赵萱儿选择救十人而杀一人。 考验的关键点,不在于救十人还是救一人。 而是在于巨石一定会往左边滚落的情况下,是救十人还是救一人。 假设巨石为洪水,从北至南奔涌而下,一定会将居住南部地界的十位老百姓淹死。 至于居住西部地界的一位老百姓,肯定会安然无恙。 而赵萱儿和苍雪,有着将洪水改道向西的能力。 本该死的十人。 无辜的那一人。 这才是考验的重点。 朱九阴与齐庆疾对视一眼。 “南烛,如果是你,你会杀十还是杀一?” “你呢?” 朱九阴反问。 齐庆疾笑而不语。 修长手指二次点向苍雪。 画面中,巨石不可阻止往大山左边滚落。 悬崖边,额生胎记的女孩眼睁睁看着十人被压得血肉模糊。 “这小丫头的选择与我一样。” 齐庆疾微微一笑道:“我有一位师弟,年轻时游历仙罡,某日途经一地,遭逢一位邪修袭击一支商队。” “师弟出言,想救下商队十数人。” “那邪修见我师弟出自稷下学宫,虽不敢打杀,却起了荼毒歹意。” “邪修给了我师弟一个选择。” “只要我师弟能抓住一人,并当着邪修面将那人杀掉,便会放商队十数人性命。” 朱九阴好奇道:“后来呢?” 齐庆疾苦涩一笑,“我师弟,竟当真跑到一处村落,抓了一位妇人。” “当着邪修与商队十数人的面,将那妇人一掌打死。” “可笑的是,始作俑者的邪修并未将这件事大肆宣扬,反倒是被师弟救下的商队十数人,恨不得敲锣打鼓。” “这件事最终轰动数国,人们无比同情那位无辜的可怜妇人。山一样的污言秽语,极尽恶毒的诅咒,几乎将我师弟压碎。” “后来,稷下学宫宫主领着十数位大儒,还有那位师弟,亲至那处村落,向妇人丈夫致歉,并收其子为徒,这才堵住悠悠众口。” “之后,学宫宫主,数十位大儒轮番上阵,苦口婆心开导那位师弟。” “可惜~” 齐庆疾轻叹一口气,道:“师弟最终还是道心崩碎,本命字溃散,被心魔折磨的生不如死。” 朱九阴询问道:“自杀了?” 齐庆疾点了点头。 “我那位师弟所经所历,和你这个考验近乎一模一样。” 齐庆疾沉声道:“人性是很复杂的。” “如果那天,我师弟拒绝邪修歹毒提议,不杀妇人,眼睁睁看着商队死绝。” “事件传出去,天下人照样会骂我师弟冷血,铁石心肠,没有人性。” “如果那天,我师弟见到邪修与商队的瞬间,转身就逃,远离漩涡。” “事件传出去,天下人照样会骂我师弟是废物,贪生怕死,胆小如鼠。” “如果那天,我师弟选择以卵击石,为救商队十数人性命,与邪修激斗被杀死。” “事件传出去,天下人照样会骂我师弟蚍蜉撼树,可笑不自量。” “会骂我师弟冥顽不灵,就会逞能,死了活该。” “人性这两个字,无比锋锐,能承千刀万剐酷刑,而不吭一声之人,面对人性刀剑,却撕心裂肺,凄厉惨叫。” 长时间的沉默后。 朱九阴袖袍一挥,两个女孩上空的两幅画面缓缓转换。 同样的大山,同样的巨石。 不过这次大山左边山脚下的十位成年人,却换成了十个小孩。 而大山右边山脚下的一位成年人,则换成了一位穷凶极恶的杀人犯。 巨石隆隆向左,朝十个‘本该死’的小孩滚去。 两个女孩面对第二次考验。 赵萱儿依旧选择改变巨石方向,最终砸死杀人犯。 苍雪仍旧面无表情,作壁上观,最终十个小孩被活活碾死。 第三次考验。 这次大山左边山脚下,十个小孩换成了十个杀人犯。 右边山脚下一个杀人犯换成了一个小孩。 巨石朝左滚落。 两幅画面中,皆是十个杀人犯被压死。 第四次考验。 赵萱儿画面中,大山左边山脚下是十个小孩。 右边山脚下是女孩娘亲。 苍雪画面中,大山左边山脚下也是十个小孩。 右边则是女孩弟弟,一个穿着开裆裤,约莫五六岁的稚童。 巨石向左。 这次,不论赵萱儿还是苍雪,皆选择了娘亲、弟弟。 两个女孩最珍视之人。 第五次考验与第四次情形一模一样。 不过大山左边山脚下的孩子,数量却从十个,增加至二十。 巨石向左。 两幅画面共计四十个孩子被压死。 第六次考验。 朱九阴直接将孩子数量从二十个,增加至一百个。 巨石向左。 苍雪还是选择弟弟。 而赵萱儿泪流满面间,轻轻拨手。 压向一百个孩子的巨石立时刹止。 随即上滚至山巅,朝右轰然而下。 女孩娘亲被压得支离破碎。 朱九阴挥了挥手。 两幅画面无声无息烟消云散。 躺在地上的两个女孩爬起身来,眼神迷茫,步伐僵硬,宛若梦游般走出学堂。 …… 朱九阴端起茶盏润了润嗓,瞥了齐庆疾一眼,道:“想好选哪个了吗?” 青衣点点头,“想好了。” “不过咱们若是选中同一个,那该咋办?” 朱九阴云淡风轻道:“简单,猜拳。” 齐庆疾笑道:“同意。” 青衣起身,前往讲堂,很快拿来两支小楷笔和两张宣纸条。 “给。” 将其中一支笔,一张纸条递给朱九阴后。 两人以手掌遮挡纸条,同时落笔。 “展示吧~” 齐庆疾将自个纸条推至石桌中间。 朱九阴跟上。 两双眼眸细细一瞅对方纸条。 一模一样。 “无语。” 齐庆疾翻了个白眼,“开始猜拳吧。” 两条右臂同时藏于身后。 朱九阴剑眉紧蹙。 齐庆疾面色凝重。 “三、二、一,出!” 看着朱九阴拳背发白的指节,清晰可见的青色血管,齐庆疾放声大笑。 “我输了。” 朱九阴面容苦涩道:“古语有言,输者为先。所以齐道友,我就不客气了。” 放肆笑声戛然而止。 齐庆疾只觉眼前一花。 朱九阴瞬息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我……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卑鄙、龌龊、不要脸,形同狗彘!” …… ps:团建喝了点,没吐。后天端午三更,明天见。 第93章 冷夜 伏灵三年,仲冬。 十一月初九的夕阳洒在身上,女孩恍若穿着一件漂亮的金缕衣。 桃花眸中的迷茫渐渐散去。 苍雪环视四周。 惊觉自己竟坐在小镇镇口老槐树下的一截木墩上。 看着脚边两只戏箱,女孩愕然道:“我不是和那个女孩跪在齐先生学堂院门前吗?” “什么时候来到这儿的?” 宽阔的青石长街,落了叶的老槐树,高高矗立的牌坊,还有鳞次栉比的俨然房舍,俱是沐浴在灿烂夕阳中。 炊烟袅袅间,美得仿若一幅画。 画卷中,或是拄着拐杖,步履蹒跚的老人,或是挎着菜篮子,脚步匆匆的妇人。 或是狩猎归来,拎着野物,满脸喜色的男人,或是抱着一小捆柴火,三五成群,结伴走过小镇牌坊的孩童。 所有人都在动。 唯有女孩一人静默。 画卷看上去格外杂乱。 但不论老人大人还是孩子,都知道自己要去哪儿。 只有女孩不知道。 苍雪不想让自己看上去很可怜。 于是便背起一只戏箱,再抱起一只。 女孩离开老槐树,走到牌坊下。 抬头望了望天,又低头看了看地。 往前看,往后看。 往左看,往右看。 女孩茫然无措。 人间好大。 人间好小。 大到苍雪根本不知道要去哪儿。 小的女孩连第一步都迈不出去。 怔怔出神的女孩忽然感觉被凝视。 于是扭头。 映入桃花眼眸内的,是一个白衣胜雪的少年。 少年静静坐在女孩方才坐过的那截木墩上。 苍雪心头没来由的一颤。 夕阳西下,老槐缄默,白衣雅静,好美啊。 …… 白色丝带下的赤红竖瞳微微眯起。 朱九阴冲女孩招了招手。 女孩愣了愣神,走到面前。 “小姑娘,我是静春学堂齐庆疾齐夫子好友。”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你为何要拜齐庆疾为师?” 朱九阴询问道。 女孩不假思索道:“我曾听闻齐夫子昔年于魏都皇城一剑开天。” “我想为我弟弟报仇雪恨。” 慕名而来。 原来如此。 这就是名声、流量的重要性。 朱九阴微微一笑,道:“丫头,既是为了复仇,何不拜我为师?” 女孩皱眉,“你比得过齐夫子?” 朱九阴沉吟了一会,道:“没打过,不知道,应该五五开吧。” 女孩再问:“你怕死吗?” 朱九阴怔了怔神。 女孩小声道:“所有在乎我的人,娘亲、义父、义母,还有弟弟,全死了。” 朱九阴摇摇头,“我怕的事物极多,却唯独没有死亡。” 寒风刮过,吹乱女孩长且厚的满头青丝。 女孩猛地抬起手掌捂住半边额头。 感受着朱九阴毫不掩饰,盯着大片鲜红胎记的目光。 女孩忽然死死咬着牙齿。 有种被脱光衣裳丢进人堆里的屈辱感。 “真漂亮。” 朱九阴笑道。 女孩苍白如纸的脸庞,陡然变得血红一片。 于大冬天身着粗布麻衣且赤脚的女孩,不知为何大汗淋漓。 两排牙齿几欲咬碎。 看着俯身抱起戏箱,准备落荒而逃的女孩。 朱九阴轻语道:“真好看呐。” “像晚霞一样。” 砰的一声。 戏箱坠地。 一颗小小的、白森森的头骨,骨碌碌滚出好远。 女孩蹲在地上,双手抱着脑袋。 忽然就泪流满面。 朱九阴将头骨捡了回来,放进戏箱。 旋即蹲在女孩面前,轻声道:“跟我走吧。” “师父带你回家。” “好不好?” 女孩一边低着头,无声地哭,一边冲朱九阴伸出两只小手。 朱九阴眉开眼笑,轻轻揽住腰肢,将女孩抱进怀中。 …… 夕阳沉落至山的那一边。 夜幕降临。 气温骤降。 朱九阴一手拎着两只戏箱,一手抱着女孩,走过空无一人的寂寥长街。 女孩紧紧搂着朱九阴脖子,小脸蛋埋进颈间。 朱九阴只感觉女孩泪水极为滚烫。 ‘齐道友,别怪我,谁让你跑那么慢~’ …… 小镇一隅。 乖巧坐于墙根的赵萱儿,眼中迷茫之色缓缓消散。 “这是……哪儿?” 两颗水灵灵的杏眼内,倒映着一轮寒月。 赵萱儿目瞪口呆。 这天咋突然就黑了。 打量周遭。 女孩忽地瞪大眼睛,慌忙爬起身来。 数丈外的锁龙井井沿上,坐着一袭纤尘不染的青衣。 “夫……夫子!” 看着青衣阴沉如水的脸庞,赵萱儿不由得毛骨悚然。 “你从何处来?” 青衣面无表情询问道。 赵萱儿老实回答道:“凉州静泷县。” 青衣继续道:“始一进入小镇,就到处打听我,目的性很明确啊!” “你个心怀鬼胎的小丫头片子!” 青衣三颗漆瞳森然无比。 不寒而栗的赵萱儿双膝一软,扑通一声伏跪于地。 “夫……夫子,我娘……我娘被杀了。” “我……我是从江湖邸报上看……看到您曾独身一人,问剑魏都。” “所以……所以才来找您。” 杀气霎时荡然无存。 “原来如此。” 青衣喃喃。 随即话锋一转,“你认得字?” 赵萱儿点点头,“夫子,我曾读过小半年学塾,勉强认得一些简单的。” 青衣思量了一会,道:“那个人,也就是杀死你娘的凶手,是否强大?” 赵萱儿深吸一口气,“很强!” “再见!” 青衣起身,拍拍屁股,扭头就走。 “夫子~” “夫子,等等我呀。” “那个人不强。” “一点点也不强!” “夫子,信我!” 青石长街上,青衣在前,女孩在后。 他逃,她追。他插翅难飞。 …… 半轮残月。 数点寒星。 等朱九阴来到乌衣巷深处的陈家小院。 怀中女孩已是睡得香甜。 “嘎吱~” 推开正屋门,朱九阴先将两只戏箱放在木桌上。 然后将小丫头轻轻放到南锦屏那张木床上。 最后盖好被子。 “丫头,明儿见。” 轻语声中,朱九阴走出屋子,带上房门。 不是不想陪在女孩身边,主要是假期天数实在不多。 “抓紧时间去桃花林,看看阿飞和南锦屏。” “回山后把雪娘派过来。” 跃上陈家屋脊,朱九阴脚尖轻轻一点。 白衣猎猎中,颀长身形直跃出十数丈远。 …… ps:提前祝道友们端午安康。 第94章 通幽 夜幕笼罩,四野静谧。 天地间寒流肆虐。 小镇夏氏食肆内,四方桌上灯火如豆。 洗剑巷卖糖葫芦的老柳头,哧溜哧溜刨着热气腾腾的阳春面。 老柳头对面,束着一根长长马尾,头戴素白纸莲花,蹲在椅子上喷云吐雾的食肆女掌柜,柳叶眉微蹙道:“你能别发出这种猪吃食的声音吗?” “嘿,习惯了,改不掉。” 老柳头呼噜呼噜将半碗热汤一饮而尽,随即抹了把嘴,“要怪就怪你下面太好吃。” “老淫魔!” 女掌柜狠狠啐了一口。 旋即询问道:“今儿你见到祂了?” 老柳头翻了个白眼,道:“你不明知故问吗?祂哪次下山你不知道~” 女掌柜猛吸一口旱烟,吐出一个大大烟圈,道:“那个身具仙血的小丫头,与这座人间有着纠缠不清的莫大因果。” “而今仙血见烛龙,人间也不知要堆砌起多少座尸山。” “唉~” 老柳头轻叹一口气,道:“我本意是想将那个小丫头带到这儿,让你收其为徒。” “这座天下,也就只有咱们四个,才能斩断女孩与人间相连的那份泼天因果。” “可惜了,若非被姓齐那小鬼耽搁了一点时间,我就成了。” 女掌柜不解道:“两位师伯,还有师父的六字真言完好无损,外加天帝神像,四件极道神器。” “镇压如此悠长岁月,祂是怎样走出洞窟,得以下山的?” 老柳头摇摇头,“我亦不知。” 女掌柜忧心道:“为了乌衣巷陈家那个孩子,祂已葬灭十数万人,还斩了一国气运。” “再为这个仙血葬灭数十万。” “届时亡灵沸怨喧天,天道迸裂,后果很严重呐。” 老柳头思虑一番,轻语道:“我已将祂能无视镇封神物,随意下山的消息传给上面了。” “奈何师父和两位师叔,包括天帝,还在闭关。” “四位一个呼吸间,人间可能就是几十年。” “咱们等不起啊。” 女掌柜愁眉苦脸道:“所以呢,又一次屠龙?” “一次一次又一次,每次都将这座人间打的分崩离析。” “每次都死那么多道友,神木林都快埋不下了。” “祂可是古神,不老不死不灭。” 老柳头笑了笑,道:“师妹,淡定。” “师兄有一计,定可让祂三千年内安安稳稳蜷缩于周山洞窟内。” 女掌柜撇嘴,“咱们睡个觉都不止三千年。” 老柳头咧嘴道:“可三千年后,师父和两位师叔,还有天帝,就会出关。” “届时这烫手山芋,就让他们四位头疼去吧。” …… 翌日。 清晨。 小镇乌衣巷,陈家小院正屋内。 躺在木床上的苍雪猛地睁开眼眸,坐起身来。 女孩出了一身冷汗,湿发黏在两鬓间,额头上。 “醒了。” 一道恍若清泉流响的声音钻入耳中。 苍雪抬头看去。 却见房门口的门框边倚着一位白衣白发的女子。 长身玉立,明眸皓齿,极漂亮。 “您是?” 苍雪神情间充满警惕。 女子轻轻一笑,道:“我叫雪娘。” 旋即指了指女孩,“你师父是我主人。” 苍雪愣神,“主……主人?!” …… 旭日东升之际。 不周山下。 朱九阴盘坐于洞窟入口处,闭目养神。 猪皇站在悬崖边,背对众生。 小旋风如人直立,翘首以盼。 约莫一盏茶功夫后,两道脚步声由远而近。 朱九阴缓缓睁开眼眸。 “嘶~” 倒吸凉气的声音中,女孩死死盯着朱九阴流金溢血般的竖瞳,头皮发麻间,身子下意识往后倒退。 “不认得了吗?” 朱九阴微笑道:“我是你师父啊。” 女孩咽了两口唾沫,扑通一声,双膝跪地,冲朱九阴三叩九拜。 “徒儿苍雪,给师父磕头。” 女孩心里,着实不寒而栗,不论眼前这位年轻的不像话的师父,还是身旁这位漂亮的不像话的女人,还是身后那位肥的不像话的男人。 还是身侧头戴一顶虎头帽,大如猫崽的白毛鼠。 统统非人似妖。 ‘不管是人还是妖。’ ‘只要肯教我。’ 苍雪心头呢喃。 为了给小屁孩报仇,女孩可以舍弃一切。 …… 三叩九拜后,苍雪起身。 朱九阴眉眼含笑道:“从今儿起,我即是你师父,你即是我徒儿。” “师父姓朱,名九阴,号南烛。” 女孩犹豫了一下,道:“我姓苍,名雪,没有号。” “以后我便叫你雪儿吧。” 朱九阴首先一指指向雪娘。 介绍道:“她叫雪娘。” 随后又指向山崖边的‘背对众生’,道:“他叫猪皇。” 最后指向小旋风,道:“她叫小旋风。” “他们三个,皆是师父爪牙。” 苍雪冲雪娘深鞠一躬道:“雪姐姐好。” 随即又冲‘背对众生’道:“猪皇叔叔好。” 最后冲小旋风道:“旋哥哥好。” 小旋风纠正道:“我是雌的。” 苍雪:“旋姐姐好。” 小旋风:“能唤我风姐姐吗?” 苍雪:“好的旋姐姐。” 小旋风:“……” 脑海里,忽然响起系统冷冰冰的机械声。 【叮,检测到宿主成功收徒。】 【徒儿姓名:苍雪 天赋:仙血 年龄:七岁 修为:肉体凡胎】 【已为苍雪量身定制《通幽仙诀》,请宿主注意接收。】 刹那,一股庞杂信息从虚空坠下,疯狂灌入朱九阴脑海。 ‘仙血?!’ 阿飞是天生剑胎,修行剑道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若非身死道消,百年之后,绝对是仙罡剑道魁首。 这仙血又是什么玩意? “雪儿,你跟着小旋风和雪娘去镇子上,采购些日常用品。” “以后便安心住在乌衣巷深处那座小院。” “那是你大师兄的家。” 大师兄~ 女孩惊讶。 原来师父不止忽悠了自己一个。 “雪儿,不论绫罗绸缎还是金银玉饰,只要看上便与小旋风说。” “甭管多少,即使满铺子,你风姐姐也会给你全偷回来。” 苍雪:“……” …… 目送一大一小一鼠渐行渐远。 朱九阴慢慢闭上眼眸,正欲钻研《通幽仙诀》。 耳畔,突然响起一道声音。 “小丫头,猪皇是主人为我取的绰号,我很不喜欢。” “所以我为我想了个新名字。” “墨玄!” “咋样,很有韵味吧。” “丫头,以后你便唤我墨叔叔,或者玄哥哥。” “丫头,你咋不说话?” 猪皇回头,看着空无一人的周遭。 “咦,人都哪去了?” …… ps:明天三更。 第95章 古仙 周山洞窟深处。 躺在赤香果山上耷拉着长颈的蠢鹤,一边酣睡,一边嚼食灵果。 不时打个饱嗝。 朱九阴于果山下盘膝而坐,参悟《通幽仙诀》。 《通幽仙诀》分外炼篇与内炼篇。 外炼篇又细分为拳脚篇和兵器篇。 拳脚功夫为《山河拳》,兵器功夫为《赤练刀法》。 至于内炼篇,便是《通幽心法》。 朱九阴还从《通幽仙诀》最末尾,看到了关于‘仙血’的详细介绍。 另有一式与之相配,唤作‘仙法·轮回天生’的古仙功。 “小丫头,竟是某位古仙转世?!” 朱九阴略感惊讶。 仙血乃天生。 要么是古仙转世,要么是古仙子嗣。 这座人间,绝不可能有古仙,因为天道不允许。 至于人间五极之首的招摇山,那群所谓仙人的先祖,即是那群远古遗落仙民,也不过古仙子嗣。 “小丫头半边额头的鲜红胎记,即是仙血外显。” 朱九阴喃喃。 仙血有两大妙用,其一,无比悠长的寿元。 其二,战斗中燃烧仙血,可短暂获得超越自身现阶段现境界数倍,乃至数十倍的力量。 且战后除了身体短暂虚弱外,不会留下任何后遗症。 当然,遵循能量守恒法则,仙血燃烧一点便少一点。 除却古仙,任何身具仙血之人,都无法补充消耗掉的仙血。 古仙即是泉眼,即使将一身仙血燃烧殆尽,也能源源不绝补充回来。 所有古仙后裔为泉水,第一代子嗣,拥有一大缸,第二代子嗣拦腰斩半。 传承至十几代,便只剩一小碗。 这些古仙后裔,其仙血之于泉水,用一点便少一点。 “九品至四品,乃武夫外炼,极难激活仙血。” “也唯有踏入内炼境,借内炼功法引气入体,让天地间亘古长存的气,于体内形成自主运行循环的大小周天。” “不断刺激下,方可激活仙血。” “小丫头究竟是古仙转世呢,还是遗落的远古仙民后裔?” 朱九阴从未接触过招摇山,也没见过那群餐风饮露的仙人,所以无法确定小丫头究竟是否巨擘转世。 至于仙法·轮回天生这式古仙功,虽说没有岳撼山崩,天塌地陷的恐怖威能,却能复生死人。 当然,被复生之人,死亡时间不能太长,越短越好。 否则三魂七魄被黑白无常钩去阴间,列仙亲施法也没用。 尸身还要尽量保持完整,可以缺胳膊断腿,但不能是一滩肉泥。 “太逆天了!” 即使坐拥神道·死界降诞,神道·法天象地两式古神功。 朱九阴仍因仙法·轮回天生而心红眼热。 “可惜再可怕的古神功、古仙功,都是死的。” 轮回天生,既复生坏人,也复生好人。 好比刀剑,既杀坏人,也杀好人。 杀好人,结下的一定是恶因。 杀坏人,结下的不一定是善因。 况且佛陀行地还无意碾蚁呢,这人间从来只有人,哪来好人坏人。 乐善好施之人,喜养狗,喜食狗,在乞丐眼里,他是好人,是天老爷降世。 可在爱狗人士眼里,他是十恶不赦,该被打入十八层地狱的魔鬼。 妻子患顽疾,为了救妻,丈夫落草为寇,为了黄白之物烧杀抢掠。 在妻子眼里,丈夫对她的爱至死不渝。可在死难者眼里,男人应被碎尸万段。 …… “尸身严重残缺者,无法复生。” “阳寿已尽者,无法复生。” “三魂七魄入阴间者,无法复生。” “己身无有仙血者,无法施术轮回天生。” “限制太多~” 最重要的一点,复生死人乃逆天而行之举,会招致天道落刀。 “好比突然挖到一座金山。” “守口如瓶,不以金山谋利,没事。大肆宣扬,用金山纵情享乐,马上就会锒铛入狱。” …… 晌午后。 “主人,我们回来啦。” 小旋风的声音从外头飘入,钻进耳里。 朱九阴缓缓睁开眼眸,起身走出洞窟。 明媚阳光下,两个时辰前还蓬头垢面的小丫头,此时白衣白鞋,还剪了个发,略微枯黄的青丝,被两条白色绸带束起两根长长马尾。 面色由于营养不良,虽说还很粗糙饥黄,但两颗秋波潋滟的桃花眸,却格外清澈明亮。 堪称焕然一新。 “这也太白了吧?” 阳光照在小丫头身上,晃的刺眼。 “师父,我想为义父义母守孝。” 苍雪轻声道。 朱九阴微微一愣,随即盘膝而坐,冲小丫头招了招手。 苍雪乖乖盘坐于朱九阴面前。 女孩始终不敢直视朱九阴,明显有些拘谨。 心知师徒二人准备聊些悄悄话,雪娘与小旋风退开很远。 “雪儿,” 朱九阴沉吟了一会,询问道:“你有什么……” “丫头,你终于回来了。” 朱九阴抬眼。 苍雪扭头。 一大一小俱是看着数丈外伫立山崖边,背对众生的猪皇。 “……” 好一会后,朱九阴继续道:“雪儿,你有……” “丫头,猪皇是主人为我取的绰号,我很不喜欢。” “所以我为我想了个新名字。” “……” 约莫四五分钟后,朱九阴继续道:“雪儿,你……” “墨玄!” “咋样,很有韵……” “嗷呜!” 凄厉惨叫声中,朱九阴隔空狠狠一拳,直接将猪皇砸落山崖。 “呼!” 长长吐出一口胸腔火气,朱九阴继续道:“雪儿,你有什么梦想吗?” “梦想?!” 小丫头懵逼。 “就是特别想实现的人生目标。” “除了报仇雪恨,还有啥?” 小丫头思虑了好半晌。 刚刚张开嘴巴,崖底便响起猪皇吼叫声。 “丫头,以后你便唤我墨叔叔,或者玄哥哥。” “咯吱~” 朱九阴满口牙齿咬得咯吱响。 …… 朱九阴带着小丫头来到洞窟深处。 盯着堆积如山的赤香果,嗅着沁人心脾的清香味,苍雪下意识咽了一口口水。 咔嚓咔嚓声回荡。 女孩目光不由移向声音源头。 好大的鹤! 果山之巅恍若流着一片白云。 “它叫疾风。” 朱九阴介绍道:“小旋风、雪娘,乃至于猪皇,你都可以亲近。” “唯独这头蠢鹤,若非必要,切勿靠近。” 苍雪乖巧点头。 “坐。” 师徒二人再次盘膝对坐。 …… ps:第一更,求礼物,还有两更。 第96章 避风 “师父,” 小丫头轻语道:“徒儿今年七岁。” “打记事起,我便生活在一座高楼里。” “确切地说,是高楼某间厢房内。” “四岁之前,徒儿从未走出那间厢房一步。” “因为除了娘亲,没人喜欢我。” “楼里的人骂我投胎没投干净。” 小丫头抬手指了指爬满半边额头的狰狞胎记。 “师父,我曾不止一次从睡梦中惊醒,看到有男人将我娘亲压在身下。” “第一次时,我哭着想将那个男人从我娘亲身上拉下来。” “我对着男人连掐带咬。” “男人很生气,不仅一把将我推倒,还想抡起拳头打我。” “娘亲将我搂在怀里,我安然无恙。” “雨点般的拳头落在我娘亲背上,后脑勺上。” “那夜过后,高楼里的人罚我和娘亲三天不许吃饭。” “为了给我求一个馒头,娘亲跪在管事的面前,不断磕头。” “娘亲捧着管事的脚,好似捧着一块美玉,满嘴的谄言媚语。” “管事脚上的靴子落在娘亲脸上,狠狠碾着,直碾至皮撕肉裂,鲜血淋漓。” “管事的口水落在娘亲身上,骂娘亲是贱货。” “娘亲卑微的好像一条摇尾乞怜的狗。” 朱九阴伸出手掌,温柔拭去小丫头眼角泪水。 平复了好一会,小丫头才继续道:“四岁时,娘亲与我说,她快要死了。” “娘亲说,她早就活够了,没人比她更想死。” “娘亲说,她还不能死,她死了,我就没法活。” “不知何时,我总能从娘亲身上嗅到一股若有若无的腐臭味,像是什么东西烂掉了。” “娘亲每天都要用掉很多胭脂,她说要将气味掩盖,趁还活着,尽可能多的接客,为我攒一大笔银子。” “娘亲说要给我买一栋房子,要山清,要水秀,要坐在门槛上抬头就能看到最蓝的天,最白的云。” “要一眼就能望见最灿烂的晚霞。” “要一眼就能把满天所有星星全装眼里。” 小丫头失落道:“娘亲食言了。” “四岁那年,娘亲病体每况愈下,终被管事发现。” “管事不仅抢走银子,还将我与娘亲赶出高楼。” “那年冬天,那一日的雪下得很大很大。” “我得到了义父义母,也永远失去了娘亲。” “我不知道娘亲去哪了,是活着还是死了。” “我问过义父好多次,他总也不答,只是目光深邃,望着远方。” “师父,才三年啊,我便不记得娘亲长什么样子了。” “我只记得,娘亲特别喜欢穿红衣裳,经常将朱砂涂抹在嘴唇上。” “像血一样~” 朱九阴抽出插在腰间的旱烟杆,轻吹一口气点燃,随即开始喷云吐雾。 小丫头抽了抽鼻子,道:“七岁时,也就是今年,义父最先死。” “老村长的儿子,用锄头将义父脑袋砸破。” “义父死之前,老村长也死了,是老死。” “老村长儿子也死了,是吊死。” “后来,义母带着我和弟弟逃荒。” “义母也死了。” 小丫头指了指嘴巴,道:“义母是被我和弟弟吃死的。” “发现义母尸体时,她已经死了好几天了。” “一只手还紧握着用来割肉的鸳鸯剑,一只手死死抓着一块肉。” “背着义母入土为安时,义母尸体上的腐肉,像烂泥一样落个不停。” “最后,” 小丫头再次泪眼朦胧道:“弟弟也死了。” “入了龙城将士们的肚。” “他们狼吞虎咽,吃得好香好香。” “师父,我的人生目标有两个。” “第一,不论付出怎样的代价,也要为弟弟报仇雪恨。” 女孩咬着银牙,一字一句道:“我要让龙城十万将士死绝!” “如果能成功复仇。” “第二个人生目标。” 女孩用衣袖擦去泪水,道:“我要好好活着。” 良久的沉默后。 朱九阴将旱烟杆搁在地上。 冲小丫头张开双臂。 女孩微微一怔。 旋即扑进怀里。 看着肩膀剧烈颤抖的小小人儿。 感受着滚烫泪水于脖颈间滑落。 朱九阴双臂环的很紧很紧。 “别压抑。” “痛快哭出声来。” 朱九阴柔声道。 女孩霎时哭的撕心裂肺。 …… 洞窟入口处,小旋风伸长脖子。 山崖边,雪娘盘坐,心无旁骛修炼。 猪皇背对众生,黑衣乌发飘逸。 “可怜的小丫头,竟被主人活活生吃了。” “小白,你听听,嚎的多凄惨。” …… 日薄西山。 晚霞绚烂。 洞窟深处,朱九阴一指点向苍雪额心。 瞬间《通幽仙诀》所有信息汇聚成海,疯狂灌入小丫头脑海。 一刻钟后,朱九阴收回手掌。 咬牙坚持的女孩,大汗淋漓间长舒一口气。 “雪儿,武道分外炼与内炼,境界具体划分为一至九品。” “九至四品为外炼,三至一品为内炼。” “三品金刚境,二品搬山境,一品倒海境。” “一品之上,是为天人。” “先是阴仙境,再是阳神境,最后为陆地神仙。” “陆地神仙即是这座人间的绝顶。” “绝顶之上,为师亦不知。” 苍雪点点头,“师父,徒儿记住了。” “还有。” 朱九阴叮嘱道:“武道一途,切忌急于求成,要一步一个脚印,稳扎稳打。” “你之根骨,不比你大师兄差。” “你大师兄因为早产,打小便体弱多疾,正式修行前,曾跑了两年山,而你不用。” “先学《山河拳》打基础,再学《赤练刀法》,等四品巅峰,着手参悟内炼心法,引气入体。” “总之要细嚼慢咽。” “还有,打明儿起,早起先去静春学堂,跟着齐庆疾齐夫子识文断字。” “等用过午膳再来师父这儿。” “谨记,知识的力量绝不比刀剑拳头差。” “要用心学。” 苍雪凝声道:“师父教诲,雪儿铭记于心。” 朱九阴欣慰一笑,“回去吧,让雪娘送你下山。” 小丫头灿烂一笑,“师父,明儿见。” “好,明儿见。” …… 大日渐渐沉落。 小旋风蹲在雪娘肩头。 一鼠一蛇,带着小丫头渐行渐远。 寒风吹起衣发猎猎,悬崖边背对众生的猪皇幽幽道:“丫头,你师父是不是吸你血了?叫得那么凄厉!” “主人可真是禽兽啊,这么小的孩子都不放过。” “丫头,叫我一声玄哥哥。” “哥哥为你报仇。” “我忍你师父很久了。” “丫头,为了你,玄哥哥愿……” 一道刚猛拳风忽地从洞窟内激荡而出。 “嗷~” 惨叫声中,猪皇被打落悬崖。 …… 小镇镇口老槐树下。 坐在木墩上抽着旱烟的老柳头,缓缓抬头望向不周山的方向。 “可算下山了。” “且容我算算。” 收回目光,老柳头掐了掐手指头。 突然咧嘴一笑。 “算到了。” “锁龙井。” …… ps:第三更估计到凌晨两点左右了,等不到的明天再看。 明天惯例两更,加上凌晨后今天的第三更,他娘的,又有三更可看了。 第97章 生死劫 夜幕降临。 不论老人大人还是孩子,都往家的方向走去。 被雪娘牵着小手的苍雪,眉眼间荡漾着甜滋滋的笑意。 打今儿起,天黑时,女孩终于知道要往哪里去,不再是一只迷途的可怜羔羊。 戴着虎头帽的小旋风,直往雪娘怀里钻,怕吓到小镇居民。 天色黯淡之际,苍雪清淡远山眉忽地微微一皱。 迎面,小镇学塾齐夫子背负双手,赵萱儿跟在青衣屁股后亦步亦趋。 青衣三颗漆瞳淡淡扫过。 小旋风炸毛。 雪娘心惊肉跳。 苍雪甜甜叫了一声,“夫子好。” 青衣微微颔首。 两拨人,于小镇高高矗立的牌坊下擦肩而过。 赵萱儿嘴巴开阖,却没有发出丝毫声音。 分明在说‘你的夫子,我的师父’。 …… 乌衣巷深处。 陈家小院门口。 “雪儿,好好休息,明日晌午姐姐来接你。” “好的雪姐姐。” 小旋风从浓密毛发间抓出几粒碎银子,丢给苍雪。 “雪儿,这是风姐姐予你的晚膳钱。” “大鱼大肉敞开了吃,把自己养的肥肥胖胖的,像我一样。” “别不舍得花,等明儿风姐姐多给你偷些。” 苍雪甜甜一笑,“风姐姐真好。” “雪姐姐也是。” 目送一蛇一鼠的背影隐没于夜色,苍雪推开院门回了屋。 很快,黑如棺材的屋舍亮起昏黄烛光。 晌午采购日用品时,雪娘带苍雪吃了一大桌菜肴,女孩现在还撑得慌。 既然睡不着,索性烧锅热水,将锅碗瓢盆和家具清洗擦拭几遍。 嘎吱声中,苍雪推开西厢房门。 虽是堆放杂物的地方,然入眼事物,锄头、斧头、锯子、镰刀、药篓等等,摆放得规规矩矩。 苍雪一眼便看到两根扁担,一长一短。 还有四只水桶,两只大,两只小。 苍雪眼神一亮。 当真量身定制。 拿起短扁担放在肩上试了试,女孩喃喃道:“短了些。” “大师兄也好苦啊。” …… 约莫一刻钟后。 苍雪借着泼天清辉来到小镇锁龙井处。 远远就看到墙根蹲着一位抱着草靶的老头。 穿着羊皮裘,手持黄铜旱烟杆喷云吐雾,正是洗剑巷卖糖葫芦的老柳头。 苍雪来小镇已有四十余日,总能看到老头扛着草靶走街串巷,算不得陌生人。 “爷爷,天黑了,您还不回家吗?” 苍雪一边打水,一边询问道。 “唉~” 老柳头轻叹一口气,道:“一座黄土小院,两间破烂瓦房,那不是家,那是睡觉的地方。” 苍雪好奇道:“那爷爷您家在哪儿啊?” 老头嘿嘿一笑,露出几颗烟熏火燎,东倒西歪的老牙,“爷爷的家,在天上。” 苍雪礼貌微笑,只觉得老头吃了被门夹过的核桃。 “哎呦喂,不得了啊!” 老头突然扔掉草靶,小跑至锁龙井旁,两颗浑浊眼珠瞪若铜铃。 苍雪眼角余光,瞥见半草靶沾了尘土的糖葫芦,暗道可惜。 “女娃子,不得了啊不得了。” “你有一道惊世骇俗的血煞之气,从天灵盖喷出,直冲云霄啊。” 看着老头满脸凝重神色。 苍雪蹙眉道:“爷爷您还会看相?” “略懂略懂。” 老头蹲在苍雪面前,缓缓伸出四根手指头。 女孩面色一变,赶忙捂紧袖口,“你怎么知道我有四两银子?!” “非也非也。” 老头晃了晃四根手指头,沉声道:“女娃子,你这一生,会经历四次生死劫。” “四次……生死劫?!” 苍雪愕然。 老头面容肃穆道:“四次生死劫,一次比一次凶险。” “你可能会死在第一次生死劫。” “也有可能是第二次。” “亦或第三次,第四次。” “具体死于哪次,爷爷也不知道。” “但可以肯定的是,某次生死劫,一定会要了你的命。” “而且……第一次生死劫迫在眉睫。” “女娃子,信我!” 苍雪慢慢张开嘴巴。 旋即大声叫喊。 “来人呐,救命啊,吃小孩啦!” 老头如风,扛着草靶,眨眼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 月上柳梢头。 苍雪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 只要一闭眼,便能看到义父临死前的脸。 还有义母腐烂至白骨裸露的尸体。 如海一样黑压压的苍蝇。 于烂肉间疯狂蠕动,密密麻麻的蛆虫。 低头啄食腐肉的老鼠和乌鸦。 只要一闭眼,脑海便胡思乱想。 ‘那日我灌了小雨两小口酒。’ ‘被兵卒们肢解时,小雨应该还未醒酒吧?’ ‘士卒们是否先砍的头?’ ‘如果不是,小雨该有多痛啊!’ …… “姐姐,龙城还有多远呀。” “姐姐,对不起,我是不是很没用呀。” “姐姐,我好想睡觉。” “姐姐,咱们回家好不好呀。” 小屁孩的声音,恍若回荡在耳畔。 苍雪猛地坐起身子,冲出屋子,冲出院门,直往乌衣巷外冲去。 约莫两刻钟后,女孩回来了,怀里抱着一坛酒。 从灶屋取了个白瓷碗。 女孩解开红布,倒了满满一碗。 随即端起碗来,仰头一饮而尽。 很快,酒劲上头,苍雪站起身来,摇摇晃晃。 天旋地转间,女孩重重摔在床上。 “终于可以……睡觉啦~” 女孩缓缓闭上眼眸。 眼角涌出两行清泪。 …… 翌日。 巳时三刻许。 天气晴朗,碧空如洗。 静春学堂。 课间休息时间,青衣躲藏后院竹林小阅圣贤书。 孩子们三五成群,打打闹闹。 苍雪蹲在一颗梨树下,拿着一根细枝,于地上写写划划。 脚步声由远而近。 人影将地上‘雨’字遮住。 苍雪抬头,映入眼帘的,是赵萱儿那张明艳艳的小脸。 “苍……苍雪妹妹,昨儿那位漂亮姐姐是谁呀?” 苍雪低头,继续练字,语气冷漠道:“无可奉告。” 赵萱儿咬牙切齿,举起小拳头,隔着空气狠狠锤了苍雪好几下。 拳头砸下的影子落在地上,苍雪看的一清二楚。 “苍雪妹妹,我与你无冤无仇吧。” “你为何总对我一副冷若冰霜的模样?” 苍雪将‘雨’字抹掉,继续练习‘苍’字。 声音不掺杂丝毫情感道:“无可奉告。” “咯吱~” 赵萱儿满嘴银牙咬得咯吱咯吱响。 怒火攻心的女孩,突然一把将苍雪推倒在地。 随即猛地压了上去。 …… ps:任务完成,来几个反派名字。 第98章 红脸白脸 躺在地上的苍雪,盯着骑在自己身上的赵萱儿,并未反抗。 而是面无表情警告道:“你打不过我。” “谁说我要打你了?” 赵萱儿狡黠一笑。 旋即,在蓝天白云见证下。 赵萱儿蓦然俯身。 感受着女孩鼻息,还有柔软的薄唇,苍雪两颗眼眸瞪的老大。 “嘿,快来看呐,赵萱儿强吻苍雪啦!” 周遭一大群孩子满脸吃瓜表情。 “糟糕,苍雪要怀娃娃啦!” “快去后院竹林请夫子一观!” 肌肤血红的苍雪又羞又恼,骤然发力间,将压在身上的赵萱儿掀翻。 随即爬起身来,呜呜哭着跑出学堂。 “哼~” 赵萱儿得意一笑,“清冷疏离?装什么装!” …… 晌午。 不周山下。 白衣赤足的朱九阴于洞窟入口处盘膝而坐,一手持黄铜旱烟杆,一手抓着酒葫芦。 雪娘往小镇接小丫头去了,小旋风下了幽冥渊,猪皇依旧伫立山崖边背对众生。 吸一口烟,饮一口酒。 午后阳光洒在身上暖洋洋。 朱九阴昏昏欲睡。 不多时,脚步声由远而近。 朱九阴强撑着抬起眼皮。 看着泪眼婆娑的小丫头,朱九阴微微蹙眉,“咋哭成小花猫了!谁欺负你了?” 小丫头一抽一抽,委屈道:“师……师父,赵……赵萱儿亲我!” 朱九阴:“……” “师父,我……我不会怀上娃娃吧?” 朱九阴摇摇头,“孕育生命哪有那么简单。” 小丫头狠狠一吸鼻子,咬牙道:“不能便宜了赵萱儿。” “师父,徒儿想亲回来!” 朱九阴不答,只是将旱烟杆默默插进嘴里。 …… 千峰万仞间,翘课的赵萱儿沿着溪流,直往深山处走去。 “师父说过,真正斩去我魏国山河气运之人,并非齐庆疾。” “姓齐的顶多算个从犯。” “昨儿牵着苍雪,送她回小镇那位白发女子……” “莫非是她新拜的师父?!” “别家孩子想进学塾,必先为姓齐的奉赠束修礼。” “凭什么苍雪不用?” 赵萱儿心思聪慧,略微推理,便得出结论。 “那位白发女子,与齐庆疾一定认识。” “可昨儿姓齐的只是瞥了一眼,那白发女子竟被吓得浑身发颤。” “一轮皓月,会与一只萤火做朋友?” “萤火能斩我魏国气运?” “说不通啊~” “该死的,这都走了快两个时辰了。” “那白发女子,不会将苍雪带进深山老林吃了吧!” 收敛心神,赵萱儿抬头望去,不由瞠目结舌。 “好大的山!!” 忽地,一阵窸窸窣窣声,还有若有若无的吱吱声从一侧传来。 赵萱儿扭头望去。 眼眶里的两颗瞳孔蓦地骤缩。 十数丈外,一块等人高的青石上矗立着一个男人。 尖嘴猴腮的男人浑身寸丝不挂,腰间悬佩一柄宝刀。 脚上踩着两只长筒黑靴,身后洁白如雪的大氅随风飘扬。 风氅上分明落着五个鲜红字样。 是为‘初代目鼠王’。 青石周围,无数化作人形,寸缕不着的男男女女,还有成千上万只猫崽、狗崽似的白毛鼠,齐齐冲鼠王叩首。 风吹麦浪间,场面格外恢弘。 高高昂起头颅,接受众子民朝拜的鼠王,突然扭头望向不远处目瞪口呆的女孩。 “人类,这片大山不欢迎外来者!” 与鼠王两颗嗜血凶戾的漆瞳对视。 赵萱儿猛地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 转身连滚带爬逃远。 …… 不周山下。 处于冬眠期的朱九阴昏昏欲睡。 雪娘正在指点小丫头练拳。 苍雪扎着马步,一拳一拳,打的格外认真。 “好!” 每隔约莫半刻钟时间,山崖边背对众生的猪皇便热烈鼓掌。 “丫头,你这拳打的也忒好了。” “再练三五年,一拳一头南烛,轻而易举啊。” 双臂双腿酸痛不已,浑身大汗淋漓的苍雪听着猪皇夸赞声,嘴角下意识噙出一丝笑意。 “好了。” 雪娘准时掐点道:“半个时辰到了,快停下来歇息吧。” “谢谢雪姐姐。” 苍雪立马一屁股坐在地上。 约莫半刻钟后。 朱九阴缓缓睁开眼睛。 “丫头。” “咋了师父。” 朱九阴将酒葫芦抛给苍雪,道:“没酒了,师父口渴了,去崖下取些溪水来。” “好的师父。” 待小丫头走远。 朱九阴沉声道:“你们两个过来。” 雪娘乖乖来到近前。 山崖边的猪皇巍然不动,淡然道:“吾耳聪,你且畅所欲言。” “过来!” 朱九阴声音陡然冷冽几分。 猪皇肥躯一颤,维持着背对众生的姿势,一步一步倒退至洞窟前。 朱九阴询问道:“你们两个,知道什么叫精彩极了和糟糕透了吗?” 雪娘轻摇臻首。 猪皇小声咕哝道:“肚里零星几点墨水,就会臭显摆。” “这不是欺负老实蛇嘛。” 朱九阴吐出一口烟雾,道:“所谓精彩极了和糟糕透了,便是红脸与白脸。” “红脸只会说好话,比如你们两个。” “不论雪儿的山河拳打的是好是坏,你们都会将她夸的天花乱坠。” “雪儿还小,即使经历过很多,也不过年仅七岁的毛丫头。” “雪儿有仇要报,仇人不是一个,不是十个,也不是一百个。” “而是整整一座城,将近十万将士。” 朱九阴板着脸道:“我知道你们两个疼爱丫头。” “可过多的糖衣炮弹,潜移默化之下,会严重影响丫头性格。” “会让她变得骄傲自满,得意忘形,会让她觉得武道不过如此。” 雪娘沉思。 猪皇恍然道:“吾懂了。” “从此时此刻起,吾要狠狠将雪丫头贬低的一文不值。” “她的马步,扎的就像病入膏肓的老奶奶上茅房。她的山河拳,打的就像一坨臭狗屎。” 朱九阴头疼道:“过了!” “精彩极了是认可,糟糕透了是否定。” “认可是阳光,是细雨。否定是狂风,是暴雪。” “一颗小苗想要长成苍天大树,少不了阳光细雨的滋润,也少不了狂风暴雪的摧残。” “成长途中只有认可,会让孩子妄自尊大,趾高气扬。” “只有否定,会让孩子胆小怕事,庸懦无能。” 雪娘轻声道:“认可要有,否定也要有。” 朱九阴点点头。 “你们两个,谁当红脸,谁当白脸?” 雪娘:“我红脸。” 猪皇:“俺也一样。” 朱九阴赤瞳微眯道:“古人常言,女人何苦为难女人。” “所以猪皇,你来当白脸。” 猪皇幽幽道:“如果吾拒绝呢?” 朱九阴呵呵一笑,“你这将近半吨的体格,绝对能卖个好价钱。” 猪皇愁苦道:“蛇在江湖,身不由己。” “雪丫头,别怨墨叔叔和玄哥哥,你师父才是罪魁祸首啊。” …… ps:第二章凌晨左右。 第99章 山雨欲来 “噔噔噔~” 苍雪抱着黄葫芦跑回崖上,洞窟入口处早不见朱九阴踪影。 “雪姐姐,师父呢?” 盘坐于小三儿下的雪娘微微一笑,道:“你师父困乏,去小憩了。” “继续练拳吧。” “哦,好。” 将酒葫芦搁在一旁,苍雪扎起马步,两只小手握拳。 神色认真间,轻轻打出一拳。 “烂。” 苍雪抬眼看向山崖边,疑惑道:“猪皇叔叔,啥烂啊?” “你!” 猪皇负着双手,声音冷冰冰道:“确切地说,是你的拳。” “打的太烂了。” “晌午没吃饭吗?” 苍雪错愕道:“猪皇叔叔,你之前不还说我打的忒好了吗~” “我说你就信?” 猪皇阴阳怪气道:“我说你师父是荒淫无度的老淫魔,你是不是还要啐他两口?” 苍雪一时语塞。 “承不承认你的拳打得很烂?” 猪皇咄咄逼人,苍雪垂着小脑袋。 “不承认?来,墨叔叔和玄哥哥陪你练练。” 言罢,猪皇一步步倒退至苍雪身前。 “呃~” 看着背对众生的猪皇,苍雪提醒道:“猪皇叔叔,你能陪我对练,雪儿很开心。” “可你能不能把身子转过来。” 猪皇摇摇头,“这世间,没人有资格一窥吾之俊颜。” 沉吟了一会,在苍雪惊恐目光中,猪皇抬起手臂,两只手掌牢牢禁锢硕大猪头。 旋即,咔咔骨裂声中。 猪皇脑袋巍然不动,身子却转了一个半圈,面朝小丫头。 “嘶~” 苍雪倒吸一口凉气,“猪皇叔叔,是不是很疼?” 猪皇淡然道:“头可断,血可流,范儿不能丢。” “来吧!” 头在前,身朝后的猪皇,伸出一只手,冲小丫头勾了勾手指头。 深吸一口气,苍雪举起小拳头。 瞅准猪皇孕育着二十来头猪崽的肚腩,重重一拳砸去。 嘭的一声闷响。 面部结结实实挨了猪皇一拳的小丫头,一屁股跌坐在地。 眼泪长流间,鼻头一酸。 苍雪下意识抹了一把。 入眼满掌猩红。 扭头看了看洞窟入口处,空无一人。 望了望山崖边,桃树下雪娘心无旁骛,沉浸修炼之中。 “就你个小丫头片子,大腿还没我一根手指粗,竟妄想葬灭一座城?” “手无缚鸡之力,妄图斩尽十万兵甲。” “白日做梦!” 猪皇冷笑道:“你弟弟的仇,莫说一辈子,饶是一百辈子你也报不了。” 沉默良久后。 小丫头擦去泪水与鼻血,爬起身来,摆好姿势,再次一拳打向猪皇。 “嘭~” 小丫头第二次跌坐在地,右眼眶迅速泛青。 猪皇冷淡道:“你师父就在洞窟深处,倘若觉得委屈,便去找他哭鼻子。” “顺便问问他。” “问他你的眼泪,是否能将那十万虎狼淹死。” 苍雪强忍,不让泪水涌出眼眶。 女孩咬牙起身,小拳头捏的骨节发青发白。 狠狠一拳砸出。 “嘭~” 第三次跌坐在地。 小丫头可算集齐一对熊猫眼。 嘭~嘭~嘭~ 一次又一次跌坐。 一次又一次爬起。 …… 不知不觉,日薄西山。 朱九阴手握一颗赤香果,来到洞窟入口。 神情不由微微一怔。 山崖边,猪皇与丫头。 一大一小,一蛇一人,背对众生。 “雪儿,你学什么不好,学猪皇背对众生。” “转过身来,师父要交代你一些事情。” 苍雪摇头,“师父,我耳聪,你且畅所欲言。” 朱九阴眉头一簇,这话好像在哪儿听过。 “武夫锻体,筋酸骨痛,不以药汤滋补气血,极易炼废。” “洞窟深处的赤香果你也看到了,其妙用无穷,远非药汤可比拟。” “以后你每日修行完便吃一颗。” 苍雪询问道:“师父要远行?” “远行~” 朱九阴远眺山河,轻声道:“我做梦都想远行。” “冬眠。” “师父要冬眠两三月。” 苍雪惊诧道:“冬……冬眠?!” “雪娘。” 朱九阴将手中赤香果抛给雪娘。 旋即冲小丫头纤瘦背影柔柔一笑,“雪儿,明年再见。” “师父!” 鼻青脸肿的苍雪猛然回头,洞窟入口处已不见师踪。 …… 绚烂晚霞中。 雪娘牵着苍雪小手。 一大一小走下山崖。 望着远处巨渊,听着渊内不断飘出的凄厉惨叫。 苍雪好奇道:“雪姐姐,深渊内有人吗?风姐姐怎得总往渊内跑?” 雪娘笑而不语。 “雪姐姐,大师兄的佩剑怎么插在山崖边?他人呢?去哪儿了?” “还有,雪姐姐,我怎么发现师父老是盘坐在洞窟入口处?” “他为嘛不走出来?” 雪娘摸了摸小丫头脑袋,“雪儿,等来年开春问主人吧。” “你想知道的一切,他都会相告。” 夕阳下。 苍雪回头。 远方山崖边,不见猪皇踪影。 只有一柄剑。 纤长剑身被寒风吹得摇摇摆摆。 恍若在向小丫头挥手告别。 …… 夜幕降临。 太平河畔,神木林前。 篱笆院中,青衣宛若一具尸体瘫在藤椅上。 数丈外,灶屋内黑烟滚滚。 不一会,小脸蛋被熏的乌漆墨黑的赵萱儿,端着菜盘子走了出来。 女孩冲青衣微微一笑,露出满嘴雪白牙齿。 “师父,用晚膳啦。” 半刻钟后。 “师父,菜快凉透啦。” 又半刻钟后。 “师父,你是不是嫌弃我?” “你若嫌恶我,直说便是,天地之大,萱儿何处不可去~” 看着泫然欲泣,楚楚可怜的女孩,青衣无可奈何,长叹一口气,从藤椅上站起。 …… 正堂内。 师徒二人盘膝对坐,中间放着小矮桌,桌上两碗清汤寡水的白米粥。 “师父,我应该是水放多了。” 赵萱儿羞赧道:“灶屋还有小半锅呢。” 青衣面无表情道:“你有没有想过,是米放少了~” “哎呀。” 女孩拍了拍小脑瓜,“我咋没想到呢!” 青衣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不是水放多了,也不是米放少了,是你缺心眼。” 赵萱儿:“……” 青衣拿起筷子,瞅了瞅白瓷盘中散发焦糊味的黑乎乎事物。 “这是啥菜?” 赵萱儿洋洋得意道:“这是娘亲教我的宫保鸡丁,是宫廷名菜。” 青衣夹起一粒,“炭丁看到了,黑的很正宗,鸡丁呢?” “哎呀,师父您快吃嘛,徒儿也是第一次下厨呢~” 青衣:“……” …… 伏灵三年,仲冬。 十一月十七,招摇山二仙降临魏国龙城。 …… ps:有人玩过逆水寒手游吗?听说快公测了,豹子头能入坑否? 第100章 二仙 伏灵三年,仲冬。 十一月十七,魏国凉州边境线,龙城。 旭日东升之际,伴随悠长嘎吱声,龙城北城门开了一线。 身着紫金道袍的魏国国师洛星河,负着双手,向远方野望平原走去。 辽阔平原泾渭分明。 一半赤地,一半雪地。 魏国这边,阳光明媚。素国那边,狂风暴雪。 仿佛美人面庞,半面枯,半面荣。 泾渭线上,伫立着一位身着白衣,手持折扇的青年。 眉若远山,眸似灿星。 冰肌玉骨间,比之女人还要美上几分。 正是素国国师严世松。 严世松身后放着一张矮桌,桌上搁着一坛酒,还有两个白瓷碗。 “三月不见,师兄安好否?” 严世松笑意盈盈,冲洛星河拱了拱手。 “关你屁事~” 洛星河没好气道。 “一颗道心惹尽尘埃,怪不得师兄老的这么快。” “请。” 魏素两国国师,亦是师兄弟的二人于案桌盘膝对坐。 严世松扯开红布倒酒,洛星河则伸出枯瘦手掌,轻轻抓起一把雪。 “我魏国百姓,已经三年未见过雪了。” 将雪放进白瓷碗内。 洁白的雪迅速消融于酒。 洛星河端起酒碗一口干光。 “好清冽!” 咂了咂嘴,洛星河抽出插在腰间的旱烟杆,点燃后吧嗒吧嗒抽了起来。 “师弟,我已经等了三个月,如果招摇山仙人仍然迟迟不来,待明年开春,师兄想将龙城南北城门大开,让我魏国北方六州百姓,进入你素国。” 洛星河补充道:“不是避难,而是成为你素国百姓。” 严世松蹙眉道:“将自家韭菜偷割予敌国,魏国将再无你容身之地。” “你会被魏国士族戳着脊梁骨咒骂,会如一条丧家之犬,被魏国国君撵走。” “最重要的一点,名声坏了,这座天下再无你施展抱负的平台,仙罡百国避你如避瘟疫。” “千夫所指,无病而死。师兄,三思啊。” 洛星河抓起一把雪塞进嘴里,“我已经深思熟虑过了。” “你素国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而我魏国山河破碎,饿殍遍野。” “师弟,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你碗里的水放了糖,师兄碗里的放了砒霜。” “你不知道砒霜什么味,师兄却知道糖很甜。” 寒风吹乱满头银发,老道眸光沧桑道:“师弟,你根本无法想象那是怎样的惨剧。” “逃荒灾民形成的人龙,比横贯夜空的银河还要长。” “他们扒光沿途每一棵树的树皮,煮掉每一根能食用的草。” “我曾亲眼见过被开膛破肚的灾民,胃里、肠子里,装满了观音土。” “我曾亲眼见过人捧人头,啃食吸吮。” 洛星河轻语道:“总归有人要活下去。” “名声臭了也就臭了。” “我一个人能换得数十万,乃至数百万条性命。” 洛星河咧嘴一笑,“血赚!” 看着老道洒脱笑意,严世松神情不由一怔。 恍惚间,像是看到了当年刚出风雪庙,那位长身玉立,意气风发,誓要为万世开太平的少年郎。 少年老了,可理想历经风霜雪雨,依然年轻如新。 “师兄,我答应你。” 严世松倒满酒,师兄二人举起瓷碗,俱是一饮而尽。 …… 将两只空碗再次倒满,严世松询问道:“师兄,斩去你魏国山河气运之人,乃两尊陆地神仙。” “一人敌国的陆地神仙与餐风饮露的远古仙民后裔。” “你说招摇山仙人对此事件,会是怎样一个态度?” 洛星河轻轻吐出一字,“杀!” 严世松惊愕道:“当真?!” 洛星河缓缓伸出一根手指,在严世松不解目光中,轻轻弹了一下白瓷碗碗沿。 清脆的咔咔声中,瓷碗立时迸开条条裂纹。 清冽酒水,于碗中缓缓溢散。 “师弟,这只白瓷碗即是天道。” “森罗万象即是酒水。” “那两尊陆地神仙强斩我魏国山河气运,即是逆天而行。” “天道应该落了刀,可不知为何,没能斩杀那两人。” “因为失了山河气运,所以旱灾频发。” “所有死于旱灾的苍生,不论人族还是蜉蝣,这份泼天血债,都算到那两人头上。” “这份血债不偿,则亡灵怨念沸喧。” “则天道亦如这只遍布裂纹的瓷碗。” “所引发的后果,即是阴阳混淆,人间大乱。” “招摇山仙人替天行道,必须让那两尊陆地神仙血债血偿。” “瓷碗裂纹才会被修复。” 严世松恍然,“原来如此。” …… 约莫半个时辰后。 微醺的洛星河起身,正欲告辞。 忽地,老道神色一凛,抬头望向北方。 严世松也感应到了什么,回头凝望天际尽头。 伴随着两声嘹亮鹤唳,两头仙鹤宛若两条匹练,于素国风雪深处疾飞而来。 “仙人临凡来!” 洛星河眉眼蕴着喜意。 两只仙鹤于长空盘旋了两圈,旋即如白虹俯冲而下。 刹那狂风猎猎,卷起千堆雪。 刮得洛星河与严世松衣袍猎猎。 待两只仙鹤落地,收起鹤羽雪白的翅膀,狂风骤然停消。 “好大!” 看着两只将近三米来高的仙鹤,严世松不由惊叹。 两只仙鹤驮着两个人。 一男一女。 两人俱是身背青铜古剑匣,身着宽松白袍,袍后上书两个龙飞凤舞的大字,鲜艳如血,是为‘招摇’。 少年约莫十七八岁,剑眉入鬓,目如朗星,额心一道猩红胎记,如开天眼。 女子约莫双十年华,清冷傲然。 腮凝新荔,鼻腻鹅脂,左边脸颊艳丽胎记恍若一簇燃烧的火焰。 “在下风雪庙外庙弟子,魏国国师洛星河,见过两位仙人。” 洛星河恭敬拱手。 “在下风雪庙外庙弟子,素国国师严世松,见过两位仙人。” 严世松微微俯身抱拳。 少年面无表情道:“招摇山绽霞洞,流火。” “这位是我师姐,拂晓。” “你二人,可曾于魏素两国寻到神风仙鹤踪迹?” 严世松摇摇头。 洛星河询问道:“流火仙人,你,亦或这两只仙鹤,与那只神风仙鹤间,没有建立神识桥吗?” 少年冷冰冰道:“它给弄塌了。” 洛星河、严世松:“……” …… ps:第二章估计凌晨左右,梦幻好玩不,能不能长期,开区频繁不? 第101章 入画 龙城北城墙上,招摇山二仙流火、佛晓骑于两只仙鹤背上。 两人口中俱是念念有词。 洛星河与严世松站在数丈外,小声交流。 “师兄,二仙为你魏国山河注入招摇山气运,需得付出怎样的代价?” 严世松好奇道。 沉吟了一会,洛星河回道:“为二仙铸神像,请入太庙,享我魏国子民香火。” 严世松剑眉微皱,“信仰之力?!” 洛星河点点头,“金条、银锭、美酒、美人、名望、权力等等人间凡俗之物,压根入不得仙人法眼。” “也唯有信仰之力,方可令仙人眼红心热。” “师父曾言,信仰之力除了能延长寿元以外,战斗中还可引燃敌人。” 严世松惊诧道:“引燃敌人?!” 洛星河解释道:“凡众生皆沉溺于因果之海,沦陷于情欲之沼。” “此情欲,乃喜、怒、哀、惧、爱、恶、欲之七情,生、死、耳、目、口、鼻之六欲。” “你可以这样理解,信仰为火,因果情欲为易燃易爆物。” “但凡被信仰火焰引燃因果情欲之人,莫说凡夫俗子,饶是一人敌国的陆地神仙,也会被活活烧死。” “肉身、三魂、七魄、意识等等,俱会灰飞烟灭。” “最可怕的是,即使零星一点信仰之火溅于己身,也会瞬间引燃全身。” “不将己身因果情欲焚烧殆尽,信仰火焰绝不会熄灭。” “而普天之下,也就只有替天行道的招摇山仙人,才可凝聚并操纵信仰之力。” 严世松喉结蠕动,听得心惊肉跳。 “师弟,” 瞥了一眼沉思的严世松,洛星河警告道:“仙凡有别。外姓外人,尤数仙人神像进入太庙,会将一国气运真龙压的抬不起头。” 严世松询问道:“会有怎样的后果?” “具体的师兄也不甚清楚,但……” 洛星河轻语道:“真龙骨断筋折,则帝子皇子不降世,则明君晚年昏聩,则暴君更荒淫,总之庙堂动荡,国将不国。” “我魏国局势,无异饮鸩止渴。” “两位仙人神像,要于太庙享一甲子香火。” “撑过一甲子,一切好说。” “撑不过,亡国灭种。” 严世松漆瞳微缩,赶忙掐灭拉拢仙人作靠山的小心思。 …… “大知闲闲,小知间间。大言炎炎,小言詹詹。其寐也魂交,其觉也形开……” 随着两位仙人颂念。 天地间忽然响起隆隆轰鸣声。 “来了!” 洛星河与严世松北望。 却见天际尽头,一头长也不知多少里的气运白龙滚滚而来。 白龙横戈于野望平原上空,一会儿变幻为巍峨山岳,一会儿变幻为奔腾江河。 有时化龙,飞腾于青冥之上。有时化凤,翱翔于四海之间。 仙鹤背上,流火神情肃穆,一指指向魏国山河,沉喝道:“去!” 气运凤凰双翅一展,犹如垂天之云。 先是扶摇直上,旋即南冲而下。 “呼!” 遥望远去气运白凤,两位仙人俱是长吐胸中浊气。 “两位,在下即刻赶回魏都,寻能工巧匠,铸仙人神像。” 感受着魏国大地稳固,洛星河苍老面庞上涌现一抹难得的血色,冲流火、拂晓躬身一拜。 “不急。” 流火居高临下俯视严世松,沉声道:“回往素国后,还请命人继续找寻神风踪迹。” “严某晓得。” “两位仙人,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告辞。” 严世松抱了抱拳,脚尖轻轻一点,跃下巍巍城墙,迅速远去。 两仙一人收回目光。 流火询问道:“你魏国云州在何方?” 洛星河回道:“西南。” “兖州呢?” “东方。” 流火看向冷若冰霜的拂晓,“师姐,先解决那边?” 拂晓略微思量,看向洛星河,道:“你确定斩去你魏国山河气运之人,是两尊陆地神仙?” 洛星河凝声道:“确实。一位唤作齐庆疾,另一位身份信息不知。” “我曾多次施神现之术,可以显现齐庆疾,却显不出另一人。” “齐庆疾?!” 流火惊讶道:“北齐稷下学宫,七十二儒之一的齐庆疾?” 洛星河点头,“齐庆疾只能算是从旁协助,真正斩去我魏国气运之人,是另一位。”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人应与齐庆疾一样,皆隐居于我魏国宝瓶州栖霞府,太行山脉深处一座唤作清平的小镇。” 沉吟了一小会,佛晓决断道:“先去兖州。” 洛星河疑惑道:“敢问仙人,我魏国兖州……有什么?” 流火漠然道:“一位唤作章角的妖道,趁你魏国山河动荡之际,创立了一个叫做黄天门的教派。” “此妖道专以活人炼丹,死于其手的无辜性命,已有数万人。” “天道降念,令招摇山灭杀此人。” 原来如此。 洛星河深感震撼。 身为魏国国师,洛星河只是听说过黄天门,却压根不知此教派暗地里竟炼活人丹。 而招摇山,距魏国数千万里之遥。 ‘也不知这群仙人是怎样与天道交流的~’ ‘天道又长什么样~’ 一刻钟后。 两只仙鹤载着流火、拂晓,外加洛星河,直往魏国东方兖州飞驰而去。 …… 清平镇。 恰逢午膳时辰,数十位小镇孩子欢喜雀跃着跑出学堂院门。 穿着雪白素衣的苍雪落在最后。 刚出院门,女孩身子突然一僵。 缓缓抬起小脑袋。 长空之上雾霭霭,不见烈阳。 寒流中充斥着冰冷水汽。 女孩眼眶忽地通红。 “义父、义母、小雨,你们看见了吗~” “要下雪了~” 约莫一刻钟后。 青石长街上,苍雪一边走,一边仰头。 任由鹅毛大雪落在脸上,身上。 这场雪,女孩等了好久好久。 “呃?!” 惊疑不定间,女孩停下脚步。 寒风骤然消散,纷纷扬扬的雪花凝在半空。 远处戏雪的几个稚童,一动也不动,犹如几尊僵硬石像。 整座小镇没有一缕风,再听不到一丝声音。 仿佛……一幅画! 苍雪刹那毛骨悚然。 迈开腿脚,往不周山的方向疯跑而去。 “啪啪啪~” 偌大小镇,再无丝毫声音,唯有苍雪小鞋摔打着青石板。 老人、大人、小孩,皆僵立不动,有些面庞上还保持着见雪的欣喜笑意。 那笑意落入苍雪眼中。 直令女孩头皮发麻。 ‘到底……发生了什么?!’ …… ps:我打了一辈子仗,就不能享受享受吗?王者腻了。 第102章 黄天已死 风、雪、人,一切有形与无形之物皆尽入画。 苍雪看到一位满脸皱纹的老人仰头望天,几片洁白雪花镶在沟壑里,正待消融。 苍雪看到悦来客栈的店小二,肩头搭着湿漉漉的巾布,双手持铜盆,保持着泼水的姿势。 半铜盆水凝在半空,白气氤氲。 “啪啪啪~” 女孩不寒而栗,越跑越快。 仿佛一只惊弓的白色鸟儿,撞碎沿途无数雪花。 “怦怦怦~” 心脏激跳间,镇口高高矗立的牌坊楼映入眼帘。 苍雪脚步猛地一僵,一双桃花眸瞪若铜铃。 镇口老槐树下,洗剑巷卖糖葫芦的老柳头,正坐在木墩上吞云吐雾。 “女娃子,爷爷等你许久了。” 许是抽烟抽的口干舌燥,老柳头冲苍雪嘿嘿一笑,“女娃子,葫芦里还有水吗?” 苍雪满眼惊恐,一手紧紧抓住系在腰畔的小葫芦。 “没……没了!” “无碍。” 老柳头慈眉善目道:“雪也能解渴。” 当着苍雪面,老柳头长长吐出一口胸中浊气。 旋即猛地一吸。 刹那,雪如银龙,悉归巢穴。 老头只一口便吃尽满天地的清白。 “啧啧。” 咂吧了两下嘴,老柳头望向苍雪,“女娃子,第一次生死劫将至。” 死死盯着老头两颗宛若黑洞的混浊眼眸,苍雪扭头拔腿,直往学堂方向疾跑而去。 “女娃子,可千万别忘了你的四次生死劫啊!” 目送小丫头跑远,老柳头将旱烟杆烟锅朝下,于石墩上磕了磕。 “咚咚咚~” 其音沉闷,仿佛大地心跳。 三息之后,小镇生机勃发。 雪落、风起、人动。 …… 魏国兖州,长兴山脉极深处。 一座唤作火旺的大山被掏的好似蜂巢。 火旺山千百穴口中的某一穴入口处。 穿着粗布麻衫,唤作李狐尾的赤脚少年,抬头望着纷纷扬扬飘落而下的雪。 “爹、娘,下雪了~” 面黄肌瘦的少年伸出手掌。 雪花落于掌间迅速消融,凉冰冰。 收回手掌,少年轻轻舔舐掌中雪水。 “铛~” 悠扬钟声回荡崇山峻岭间。 少年身影消失在穴口处。 …… 火旺山内,曲径幽折,仿佛一座迷宫。 李狐尾先行来到‘万毒窟’。 洞窟内,成百上千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少年少女,俱是怀抱石罐。 有人从搁在身侧的陶罐内抓出一条条挣扎扭曲的毒蛇,有人抓出蟾蜍、蜈蚣,有人抓出壁虎、蝎子。 将五毒放进石罐内,少年少女们拿起捣药杵,高高举起,重重落下。 瞬间血肉飞溅。 也有人捣的是各种颜色的石头,比如李狐尾。 有的石头漆黑如墨,有的猩红如血,有的苍翠欲滴~ 一个时辰后。 李狐尾被分配到‘仙虫洞’。 少年怀抱药罐,罐中盛满色彩斑斓的药粉,来自五毒与各类药石的糅杂。 仙虫洞内,地上摆满了密密麻麻,约莫三尺高的陶罐。 李狐尾揭开陶罐盖子,映入眼帘的,是大半罐黏糊糊的黑色虫子。 少年于药罐内抓了满满一大把药粉,洒进陶罐内。 大半罐虫子立时疯狂蠕动。 仙虫洞内,如李狐尾一样的少年,还有二三百。 又一个时辰后。 李狐尾来到‘灵草府’。 此处洞窟相比于万毒窟与仙虫洞要大上很多。 地上摆了约莫两千有余口的大瓮。 搬开瓮盖,一股浓烈腐臭味扑面而来。 李狐尾面无表情,早已用嘴呼吸。 瓮内蜷缩着一个寸丝不挂的少女。 少女被砍下双臂双腿,以银水灌耳,烧穿耳膜,以银针刺瞎双眼,封闭视觉。 甚至于头上,双股间的毛发,都被剃了个干净。 李狐尾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戳了戳少女额头。 昏昏欲睡的少女立刻张大嘴巴。 怀抱小陶罐的少年揭开陶罐盖子。 从陶罐内捏出一条剧烈挣扎的黑色虫子,放进少女口中。 少女牙齿狠狠一咬。 黑虫爆浆。 囫囵吞下。 喂着少女连吃数条虫子后,李狐尾盖上瓮盖,走向下一口。 …… “铛铛铛~” 连续三声道钟,响彻整座火旺山。 李狐尾等一百来少年,两两一组,抬着数十口大瓮进入‘飞仙洞’。 飞仙洞内,矗立着一座仿佛小山般的青铜丹炉。 炉下,烈火熊熊。 炉前,盘坐着一位身着血袍,眸光阴鸷的老道。 老道唤作章角,乃黄天门掌教。 “吉时已到,开炉炼丹!” 老道一声令下,李狐尾等少年立刻搬开瓮盖。 “上清紫霞虚皇前,太上大道玉晨君。闲居蕊珠作七言,散化五形变万神~” 念念有词间,老道袖袍一挥。 数十口大瓮内,数十位人药缓缓漂浮而出,直飘至青铜丹炉上方。 “落!” 老道沉喝。 数十人药立时如饺子下锅。 “啊~” 撕心裂肺的凄厉惨叫声此起彼伏,吓得李狐尾等少年毛骨悚然。 “若得三宫存玄丹,太一流珠安昆仑。重重楼阁十二环,自高自下皆真人~” 随着老道不断颂念,巨大丹炉内慢慢散发出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味。 “哈哈哈,道爷我成了!” “飞仙丹终于炼成了!” “阴仙境,道爷我来了!” 老道高亢疯癫声音,震得洞窟碎石簌簌。 …… 狂风暴雪中,大山之巅,衣袍猎猎,乌发乱舞的流火、佛晓二仙,还有洛星河,俱是望着对面巍然矗立的火旺山。 蜂巢似的大山,其千百穴口内不断喷涌滚滚黑烟,恍惚间像是听到无尽冤魂肝肠寸断的凄哭声。 “师姐。” 流火看向拂晓。 “动手吧。” 拂晓轻语道。 “好。” 流火解下身后古剑匣,将贴于缝隙处的符箓小心翼翼撕下。 咔嚓。 匣盖被掀开。 映入洛星河眼帘的,是一柄普普通通,约莫三尺长的木剑。 木剑严重腐烂,似乎轻轻触之,便会化作屑粉。 流火面色凝重,缓慢握住木剑剑柄。 随即起身往前数步,面向数百丈外的火旺山。 洛星河于心不忍道:“流火仙人,山里还有数万我魏国无辜百姓呢。” 流火面无表情道:“天道曰,论迹不论心。” 握着木剑的右臂慢慢举起。 流火声音冷冽道:“寰宇众生,太虚万象,顺天者昌,逆天者亡!” 风雪中,流火落剑。 木剑剑尖,轻轻击在身前地面上。 一息。 两息。 三息。 …… 洛星河:“……” 没有声若雷霆的轰鸣,也没有惊天动地的能量宣泄。 天地间的风雪忽然一滞。 洛星河只听得轻微一声咔嚓声。 眨眼前还巍巍屹立的火旺山。 眨眼后竟湮灭的无影无踪。 苍茫大地上,一座深渊直直劈向遥远的天际尽头处。 流火转身看向瞠目结舌的洛星河, 淡然道:“我绽霞洞古仙器,一剑一渊。” “斩得陆地神仙否?” 洛星河喉结蠕动,咽下一口口水,回道:“斩得!” …… ps:明天星期一,要上班了,一会去按摩按摩,放松放松,今儿就一章了。 第103章 生杀予夺 伏灵三年,仲冬。 十一月十八。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魏国子民渴求了近三年的第一场雪,落得山河满清白。 清晨,穿着羊皮裘的老柳头,扛着插满凝血糖葫芦的草靶走出洗剑巷。 毗邻乌衣巷巷口内,恰巧走出一身素白的小小人儿。 “女娃子,莫要忘了四次生死劫啊。” 老柳头笑盈盈喊道。 女孩清瘦身子微微一颤,拔腿便往学塾方向跑去。 两根长长马尾,于寒风中恣意飞舞,恍若两片黑瀑。 “嘿,这发量若让姓韩的见着,还不得艳羡的垂涎三千尺。” 嘎吱嘎吱声中,老柳头踩着积雪,慢慢走远。 …… 半个时辰后。 小镇疾风巷。 铁匠铺后院屋檐下,穿着短衫短裤的韩婴坐在小板凳上,一手持铜镜,一手从矮桌上的白瓷碗里抓出一片生姜片,贴在锃光瓦亮的头皮上狠狠摩擦。 “嘿嘿。” 一道猥琐笑声,忽地落入耳中。 韩婴神色如常,一边擦姜,一边漠然道:“你敢笑出第二声,老子便敢撕烂你的嘴。” 扛着草靶,蹲在土院墙头的老柳头赶忙捂嘴。 “找我什么事?” 韩婴面无表情道。 老柳头微微眯起浑浊眸子,答非所问道:“地是块好地,咋就不长庄稼呢?” “谁说不长?” 韩婴放下铜镜,拍了拍裤裆。 “这儿茂的很,你想看看吗?” 老柳头连连摆手,“别别别,太刺眼。” “姓柳的,你这就有点侮辱人了!” 韩婴面色阴沉如水。 老柳头则乐呵的仿佛一尊弥勒佛。 “小韩呀,别恼羞成怒嘛,我只是在阐述事实而已。” “事实不就是用来说的嘛。” 韩婴缓缓站起一米五的粗矮身子,眸光阴森道:“今儿不把你打的屎尿齐流,我跟你姓!” “好了好了,不闹了。” 老柳头正色道:“我来找你有两件事。” 韩婴面无表情道:“放。” 老柳头沉声道:“玉帝闭关后,天庭大小事宜都由西皇母处理。” “我想让你上禀西皇母,让她降一份仙旨。” 韩婴皱眉,“你要仙旨作甚?” 老柳头提醒道:“不是我要,是你要。” “道门是道门,天庭是天庭。” “我只在道门呼风唤雨,人西皇母可不鸟我。” 韩婴目光如炬,将字一个一个往外咬,“我是在问你,要仙旨作甚?!” “唉~” 老柳头轻叹一口气,解释道:“祂又收了一个徒弟,你应该知道吧?” 韩婴点点头。 老柳头忧虑道:“那个女娃子,这一生会历经四次生死劫,一次比一次凶险。” “她会身死道消于某次生死劫。” “乌衣巷陈家飞娃子身死,祂不仅葬灭十数万条无辜性命,还强斩一国山河气运。” “逆天而行,却安然无恙。” “这座人间的天道已如瓷瓶般迸出裂纹。” “女娃子注定要死,且与陈家小子死于凡夫俗子之手不同,她会死于大人物之手。” “这座人间的大人物。” “天大的大人物。” 老柳头摘下一串糖葫芦,狠狠咬了一颗,道:“你想想,届时周山那位,还不得把人间掀个底朝天~” 韩婴疑惑道:“我还是不懂,你所言与仙旨有半根毛的关系~” “嘿嘿。” 老柳头阴恻恻笑道:“你只管讨仙旨就行,届时你会知道我要做甚。” 韩婴翻了个白眼,询问道:“不是两件事吗,第二件是啥?” …… 十一月十九,清晨。 魏国云州,梧桐府下辖灵石县。 风很小,雪很大。 白茫茫的大地偏就沾染一点墨黑。 宛若美人冰肌生出一点黑痣。 嘹亮鹤唳声中,两只仙鹤于风雪深处疾飞而出。 于‘墨点’上空盘旋数圈后俯冲而下。 流火、佛晓两位仙人,还有洛星河,如三片羽毛般轻轻落地。 三人前行数步,来到‘墨点’边缘。 俯瞰深不见底的黑渊,流火惊讶道:“那位不知身份信息的陆地神仙,竟将整座县城砸入阴间。” “倒是有几分真本事。” 洛星河听得一愣一愣,身为魏国国师,他只知那位陆地神仙斩去魏国山河气运,却从不知竟还曾葬灭一县十数万子民。 这是魔修还是邪修?! 寒风吹起两位仙人白袍猎猎。 脸颊胎记恍若燃烧火焰的佛晓解下身后古剑匣。 当着洛星河面,女子小心翼翼揭下缝隙处的符箓。 咔嚓声中,匣盖被掀开。 映入洛星河眼帘的,是几张洁白如雪的宣纸。 纸上压着一根纤细骨笔。 流火介绍道:“纸是洗仙纸,是用剥下来的古仙人皮制作而成。” “至于骨笔,是我绽霞洞三件古仙器之一。” 古仙人皮! 三件古仙器! 洛星河不由口干舌燥。 老道曾经也有一件古仙器,是从风雪庙带出来的。 可惜,徒与器皆失。 洛星河坚信,爱徒叶照秋是被齐庆疾所杀。 黑死矛亦被姓齐的拿走。 …… “紫清上皇太道君,太玄太和侠侍端。化生万物使我仙,飞升十天驾玉轮~” 念念有词间,拂晓宽袖一挥。 浑白如玉的骨笔与一张洗仙纸,于青铜剑匣内漂浮而出,悬在半空。 笔尖朝下的骨笔凝了一会,在洛星河惊愕目光中,笔身竟渗出鲜艳粘稠的血。 “养子玉树令可壮,至道不烦无旁午~” 随着拂晓颂念,骨笔竟于洗仙纸上笔走龙蛇。 “虚无自然道之固,物有自然道不烦~” 约莫一刻钟后。 拂晓吐出最后一字,缓缓伸出纤长素手。 用尽血墨,重又新白的骨笔倒飞而回。 拂晓轻轻握住,放回古剑匣内。 两仙一人,来到悬空洗仙纸前。 却见宣纸上赫然画着一位约莫十七八岁的白衣少年。 身形欣长,乌发如瀑。 一双金烛般的眼眸内,镶着两颗猩红如血的倒竖瞳孔。 被那流金溢血般的邪性眼瞳凝视,洛星河不由毛骨悚然,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 “洛道友,凡被阴阳生死笔画于洗仙纸上的众生。” “不论山石草木,还是飞禽走兽,不论凡夫俗子,还是陆地神仙。” 流火淡然一笑,“生杀予夺,尽在我师姐一念之间。” 陆地神仙! 生杀予夺?! 洛星河震骇。 第104章 以血燃之 清晨。 周山之下,洞窟之前。 山崖边,身上落满雪的猪皇背对众生,一动不动。 雪娘盘坐洞窟入口处,避雪的同时沉浸修炼。 嘎吱嘎吱声由远而近。 雪娘缓缓睁开细长眸儿。 两丈外,一身素白的小丫头负着小手,水灵灵的桃花眸一眨不眨盯着猪皇。 “雪姐姐,这都好些天了,猪皇叔叔是不是被冻死啦~” 雪娘笑了笑,神情之间透着些许疲倦之色,“你猪皇叔叔与你师父一样,也冬眠了。” 苍雪蹙眉。 “丫头,今儿学塾没课吗?” 苍雪点头,“雪太大了,夫子给我们放了几天假。” 雪娘沉吟了一小会,询问道:“丫头,想不想见见你师父原形?” “原……原形?!” 苍雪错愕。 “来吧~” 雪娘起身,牵着苍雪小手走进洞窟。 …… 很快,洞窟极深处。 横戈于地的蟒蛇,其蟒身长约一百一十米。密密匝匝蒲扇大小的赤红鳞片,恍若熊熊燃烧的火焰,彼此间扣合的严丝合缝。 仿佛一条蜿蜒的长河。 小山般的蟒头落在地上,狰狞巨大,闪烁着金属的冷冽光泽。 “好……好长,好粗!” 苍雪心惊肉跳,眼若铜铃的同时,身子因为恐惧不断后退。 “这是你师父,你怕什么~” 感受着小丫头手掌骤然发劲的力道,雪娘柔声道:“去摸摸。” 苍雪咽了一口口水,轻手轻脚上前。 伸出颤颤巍巍的小手,轻轻摩挲凉冰冰的鳞片。 忽地,小丫头似是想到了什么,扭头看向雪娘。 “雪姐姐,你和猪皇叔叔,与师父一样,都是大蟒蛇吗?” 雪娘笑不露齿道:“非也。” “你猪皇叔叔原形是条黑蛇,至于我,则是条白蛇。” “我们两个都很细,也很短,远没有你师父这般粗长。” 小丫头惊奇道:“雪姐姐,你能显现原形让我看看嘛?” 雪娘收敛笑容,“拒绝!” …… 洞窟入口处。 小丫头抱着雪娘胳膊,问东问西。 “雪姐姐,你平时都吃些什么?” “山里有极多白毛鼠。” “白……白毛鼠?像风姐姐那样的吗?” “对。” “风姐姐可胖了,想必肉很多,也很香。” “雪姐姐,你是炒着吃呢,还是煮着吃?喜欢吃清口呢,还是麻辣味?” 雪娘无语道:“我一般生吃。” 小丫头目瞪口呆,“毛和骨头也吃吗?会不会消化不了?” “雪姐姐,你喜欢饮血吗?” “生肉吃着会不会腥?” “雪姐姐,你会觉着恶心想吐吗?” “雪姐姐……” 洞窟深处。 躺在果山之巅酣睡的仙鹤悠悠转醒。 居高临下俯瞰着赤蟒。 好一会后,低头啄果。 无声无息间,处于冬眠状态下的赤蟒突然睁开灯笼似的赤红眼眸。 满身赤鳞轻微颤动。 眼眶里犹如剑般细长的赤瞳骤然紧缩。 被强烈危机感笼罩的朱九阴环视四周。 除了一口一颗赤香果的蠢鹤外,再无别物。 蓦地,毫无征兆之下。 咔嚓咔嚓声忽然消失。 朱九阴眼眸微眯,扭动巨大蟒头。 果山之巅,鹤喙大张,宛若剪子般的蠢鹤像是死了一样,一动不动。 咔咔声中。 赤红鳞片碾过粗粝地面,溅出丝丝缕缕火星。 朱九阴向着洞窟入口处游弋而出。 …… 洞窟外,小镇洗剑巷的老柳头,一手扛着草靶,一手持黄铜旱烟杆,吞云吐雾。 从天飘落的雪花凝在半空,山崖边的雪猪早已入画。 连一丝风都没有。 老柳头默默盯着洞窟入口处,盘坐的一大一小。 “当真一副好皮囊。” 目光从白衣白发的雪娘身上,游移至苍雪身上。 老柳头叹道:“好好一位古仙转世,怎得偏就与湿生卵化,披毛戴角的禽……” 咔咔声由远而近,老柳头赶忙闭嘴。 一颗狰狞蟒头探出洞窟,将苍雪与雪娘护在身下。 看着羊皮裘老头,朱九阴竖瞳森然道:“卖糖葫芦卖到深山老林来了?” “嘿嘿~” 老柳头咧嘴一笑,微微颔首道:“见过古神。” 朱九阴不发一言,只是盯着老头。 “咳咳。” 装模作样轻咳两声,老柳头道:“古神,你应该感应到了吧~” “招摇山两个小鬼,企图凭借古仙器之威,湮灭古神您。” “唉~” 老柳头轻叹一口气,“他们岂知,古神您不老不死不灭。” 朱九阴漠然道:“看得出来,你很闲。” “嘿嘿。” 老柳头猥琐一笑,“古神还请放心,我已经忽悠天庭那个傻光头阻击招摇山小鬼。” “咱们很快还会再见的。” 望着渐行渐远的老头,朱九阴内心狐疑。 招摇山仙人为何寻自己麻烦,朱九阴心知肚明。 毕竟葬灭一县十数万人,还强斩了一国气运。 先是阿飞那串糖葫芦,再是此次招摇山仙人事件。 这老头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可惜蟒身只有一百一十余米,修为境界太低,无法觉醒更多深藏于烛龙血脉深处的记忆。 否则朱九阴定能知晓老头具体身份信息,便能推测出这老王八蛋到底在谋划什么。 巨大蟒头低垂,轻轻碰了碰小丫头脑袋。 朱九阴游弋回洞窟深处,继续冬眠。 竖瞳缓缓闭合的瞬间。 雪落、风起。 耳畔,又响起蠢鹤咔嚓咔嚓咬果的声音。 还有洞窟入口处,小丫头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声音。 “雪姐姐,你真的会下蛋吗?” “苍雪,别以为你师父冬眠我就不敢将你怎样!” “雪姐姐,你一次能下几颗蛇蛋?” …… 魏国云州。 梧桐府灵石县遗址。 流火指着洗仙纸上的白衣少年,道:“以仙血引燃洗仙纸,此纸被烧为灰烬的同时,画中人亦会灰飞烟灭。” “不论身处何方,即使陆地神仙,也得烟消云散。” “连三魂、七魄、意识等等,也绝难逃脱。” “连轮回转世的机会都没有。” 寥寥几言,听得洛星河头皮发麻。 不愧仙人,这神鬼莫测的杀人手段,未免也太可怕了。 “先杀此罪魁祸首,然后前往那座小镇。” “听说齐庆疾已修得十个本命字。” “且将十字全部打碎,以示惩戒。” 流火寒声道:“凡于天道不敬忤逆者,凡于众生漠视屠戮者,都应受到裁决!” 雪地上,佛晓盘膝而坐,双手掐诀,正在唤醒仙血。 流火犹在喋喋不休。 洛星河则是细细凝视洗仙纸上的少年。 “啊!” 突然,一声惊叫,刺透风雪。 …… ps:来两个刀名,诗情画意一些。 第105章 一拳 流火狠狠一个激灵。 盘坐闭眸的拂晓亦是微微蹙眉。 “你是不是有病?” 被吓了一大跳的流火,冷冷盯着惊慌失措的洛星河。 “他……他……” 满眼惊恐的魏国国师,伸出轻颤不已的手掌,指着悬空洗仙纸,“他……他的眼睛在动,他在看我!” 流火将目光投向洗仙纸。 洁白如新的宣纸上,画中少年栩栩如生。 流火手指,轻轻摩挲少年邪性凛然的赤红眼眸。 “哪里会动了?” “你是不是老眼昏花?” 洛星河抹了一把额上冷汗,心有余悸道:“或许……确实是眼花了~” 约莫一刻钟后。 拂晓缓缓睁开双眼。 此刻女人半边脸颊上的胎记,鲜艳刺眼的恍若一团燃烧的血,散发丝丝缕缕古老而可怕的气机,直令洛星河心惊肉跳。 站起身来,女人伸出一根葱白玉指,于胎记上轻轻一抹。 玉指指尖,赫然萦绕着一簇血火。 滚滚热浪消融白雪,流火与拂晓无碍,可洛星河却感觉裸露在外的肌肤灼痛不已,甚至于连发丝都在扭曲,散发隐隐烧焦味。 仿佛一盆太阳泼在身上。 拂晓莲步轻移,来到悬空洗仙纸前。 指尖那簇仙血之火,一点点靠近宣纸一角。 忽地,女人纤长玉指一僵,扭头望向身后。 流火和洛星河神色一怔,也是先后回头。 三丈外的风雪中,静静矗立着一位背负双手的光头。 冰天雪地时节,男人却穿着短衫短裤,脚上还踩着两只草鞋。 身材矮而粗,绝不过一米五。 可面对招摇山两位仙人,还有一国国师,光头男人却面色平静。 这份气势,如山岳巍峨,如沧海辽阔。 “你们知道祂是谁吗?” 不等二仙一人答话,光头继续道:“你们是在找死~” 洛星河下意识倒退两步,躲在二仙身后。 拂晓秋水长眸寒光烁烁,指尖血火轰的一声,熊熊燃烧。 “你是谁?” 流火前跨一步,肩膀轻抖。 嘭的一声闷响,身后古剑匣落于雪地,被流火单掌压住。 “我是谁?” 光头面无表情道:“我就是个打铁的。” 二仙一人既惊诧又疑惑。 惊诧于这光头竟能无声无息靠近。 疑惑于这光头到底想要干嘛。 流火微微侧身,指了指悬空洗仙纸上的白衣少年, 沉声道:“我不管他是谁。” “我只知他葬灭了一县十数万条无辜性命。” “我只知他强斩了一国山河气运。” “我只知死于旱灾中的众生数以亿计。” “血债累累,天道不容。” “他必须死!” 咔嚓一声,古剑匣开了一条缝隙。 古仙器木剑入手。 流火眸光阴沉道:“你若强阻,即是与天为敌。” “你也得死!” 寒风呼啸。 雪势愈急。 洛星河再退数步。 双手掌心一片湿润。 漠然看着杀机森然的白袍少年,光头冷淡道:“要动手就麻利些,我还得赶回去吃姓柳的酒呢。” “自作孽,” 流火高高举起手臂,一字一字道:“不可活!” 霎时,木剑迅速落下。 剑尖与雪地碰触的瞬间,洛星河一颗心猛地提到嗓子眼。 一息过去了。 十息过去了。 一分钟过去了。 没有一剑一渊的恐怖湮灭场景。 四野静谧,唯有呜咽风声。 洛星河一脸懵逼之色。 拂晓樱唇微启,不敢置信。 流火将木剑横在身前,低头愕然凝视。 绽霞洞三大古仙器之首的日曜剑,竟然……失效了?! “该我了~” 云淡风轻的声音中,光头左手依旧负在身后。 布满老茧的右手伸到身前,轻轻握拳。 旋即猛然轰出。 瞬间汹涌磅礴的狂猎劲风,恍若一片天砸在身上。 那张画着白衣少年的悬空洗仙纸,立时被拳风刮碎。 那簇于拂晓指尖剧烈燃烧的仙血焰火,刹那被拳风刮熄。 小寒时节的人间,天地竟响起阵阵奔雷声。 …… 拳风停消。 光头冷漠道:“回去告诉你们山主,这座人间的天道裂纹,会有人以己身功德修补好。” “祂……不是你们能理解的存在。” “切记,你们凝视深渊的同时,深渊也在凝视你们。” 言罢,光头转身离去。 一步之下,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震骇的表情凝在二仙一人三张脸庞上,久久不散。 天穹之下,一半天空雪云密布,一半天空湛蓝如洗。 后土之上,一半大地银装素裹,一半大地万象显现。 泾渭分明。 …… 草长莺飞二月天,拂堤杨柳醉春烟。 儿童散学归来早,忙趁东风放纸鸢。 伏灵四年,二月。 春天到了,万物复苏。 崇山峻岭间,溪涧旁。 一身素白,束着双马尾的小丫头,举起一块石头,砸在薄冰层上,直将春天砸的头破血流。 鞠起一捧清冽溪水,女孩低头轻啜。 喝爽后,又洗了一把脸。 趁着春光明媚,女孩往远方周山蹦蹦跳跳而去。 背负一双小手,嘴里哼着歌谣。 …… 半个时辰后。 刚刚爬上陡坡的苍雪面色突然一怔,随即笑逐颜开。 整个凛冬不见的师父,此时正站在洞窟前的山崖边远眺山河。 “师父!” 欢笑声中,小丫头三步并作一步,宛若一只白色的鸟儿,疾飞至朱九阴身边,抱住白衣少年半边身子。 朱九阴低头垂眸,细细打量。 半年前的小丫头,青丝枯黄毛躁,半年后已是乌黑柔亮。 一股淡淡的发香味萦绕鼻端,很好闻。 半年前粗糙发黄的脸庞,半年后白皙细腻的犹如羊脂玉。 朱九阴伸手掐了掐,绵软柔滑的好似丝绸一样。 “有没有想师父?” 朱九阴摸了摸丫头小脑袋。 “当然想啦。” 小丫头露出满嘴雪白牙齿,一双桃花眸眯成两轮月牙儿。 …… 阳光明媚,山河远阔。 春风中带着一股芬芳馥郁的花香味。 漫山遍野的桃花全开了,红艳艳、粉灿灿,极为惹眼。 一大一小并排盘坐于山崖边,晒着太阳,吹着春风,看山、看水、嗅花。 “师父,雪姐姐和风姐姐呢?还有猪皇叔叔~” “他们去觅食了。” 小丫头恍然,毕竟饿了一冬天。 “师父。” “咋啦。” 小丫头指着不远处,半截剑身插于地里的长剑。 “师父,大师兄的佩剑为何插在这儿?” “大师兄去哪儿了?” …… ps:第二更十一点左右。 第106章 劫起 朱九阴伸出修长手掌。 两丈外的红血,上半截剑身忽然轻颤不已。 旋即‘嗖’的一声飞出,落入朱九阴手中。 凝视清如秋水的剑身,朱九阴轻语道:“死了。” “你大师兄身死已有五年。” 小丫头错愕。 “如果你大师兄还活着的话,今年的腊月初八,即是他的冠礼。” 沉默了一小会,丫头轻声询问道:“师父,大师兄咋死的?” 朱九阴目光幽幽道:“是被他的救命恩人下毒毒死的。” “脏腑消融,死的极痛苦。” “死后还被砍下头颅,挂于长杆。” 小丫头两只小手猛地握成拳头,“师父,我要给大师兄报仇!” 朱九阴嘴角翘起一抹弧度,揉了揉小丫头脑袋。 “不用,你背负的已经够多了。” “你大师兄的仇,师父已经报了。” “哦~” 小丫头略微思量,继续问道:“师父,大师兄叫啥?” “陈梦飞。” “梦想的梦,飞鸟的飞。” 小丫头突然瞪大眼睛,“师父师父,你听说过梦飞寺嘛。” 朱九阴蹙眉,“什么梦飞寺?” “不对不对。” 小丫头兴奋道:“是程虎。” “师父,你认识一位唤作程虎的少年吗?” 朱九阴点点头,“你大师兄身死于云州梧桐府下辖灵石县西庄村。” “他曾于那座村落结识一位程姓名虎的男孩。” “不会这么巧吧~” 朱九阴惊讶道。 “哈,就是这么巧。” 小丫头激动道:“去年暑夏时节,长留村民为了强取徒儿苍家私井之水,想要烧死徒儿。” “生死危机关头,是虎哥路见不平,将徒儿解救。” “后来闲谈中得知虎哥名叫程虎,来自云州梧桐府灵石县西庄村。” “师父,虎哥在云州景宁府外,给大师兄建了一座寺庙,叫梦飞寺。” “我还曾与虎哥约定,等长大后,前往云州景宁府,于梦飞寺搭台,为大师兄唱曲呢。” 朱九阴愣神。 世间竟有如此缘分?! 因为小不点与男孩好的同穿一条裤子,所以复仇后朱九阴才为程姓男孩留下满满一桌黄白之物,还有《落英剑法》。 男孩用金条银锭给小不点修了寺庙。 修行《落英剑法》后游历魏国。 于长留村从众村民手中救下小丫头。 缘法,当真妙不可言呐。 …… “雪儿,” 朱九阴笑盈盈道:“你长留那群村民而今还在村落中吗?” 小丫头摇摇头,“不在了,都去逃荒了。” “应该……要被饿死很多人。” 朱九阴笑容收敛,“甚好。” “师父。” 小丫头欲言又止了好一会,咬咬银牙,道:“虎哥死了。” “死了?!” 朱九阴怔神,心头刚刚钻出冻土的一点点喜悦萌芽,顷刻便枯萎死去。 “九月二十三。” “师父,虎哥死于去年,也就是伏灵三年,九月二十三。” “虎哥杀了栖霞府知府的三子。” “被抓后于栖霞府南菜市场口斩首示众。” 小丫头眼眶微红道。 “唉~” 朱九阴轻叹道:“可惜了,那么好的孩子。” 吸了吸鼻子,小丫头转移话题道:“师父,我去年见你老是盘坐洞窟入口处。” “今儿咋出来了?” 朱九阴倒竖赤瞳微眯道:“雪儿,师父被某些禁忌永世镇压此周山之下。” “一年只得一天自由,也就是十二个时辰。” 小丫头震惊道:“禁忌?永世镇压!” “师父,那些人为什么要镇压你?” “师父明明这么好。” “那些人全是大坏蛋。” 小丫头捏着小拳头,愤愤不平。 “哈哈~” 朱九阴开怀大笑,起身将红血悬佩腰间。 “雪儿,走,咱们下山去看看你大师兄。” 小丫头握住朱九阴手掌,仰着小脸蛋,认真道:“师父,你绝不是笼子里的鸟儿!” 比漆黑更深沉的夜幕,突然就被撕开一条缝。 旋即,灿灿阳光便照了进来。 寂寞心海得以长明。 朱九阴蹲下身子,将小丫头紧紧搂在怀里。 大人面庞,深深埋进小人儿颈间。 “雪儿,谢谢你~” 小丫头轻轻拍着朱九阴后背。 如娘亲哄着稚子。 脚步声由远而近。 觅食三人组回来了。 小旋风蹲在雪娘肩头,扛着一只肥肥胖胖的白毛鼠。 雪娘亦是一手拎着一只。 这是给朱九阴带回来的。 至于猪皇,则是拿着一根细草剔牙。 看到小丫头的瞬间,硕大猪头赶忙扭了一个半圈。 身子在前,头朝后的猪皇拍着大腿,放声肆笑道:“快来看呐,周山之神大南烛哭鼻子喽!” “嗷呜!” “主人饶命!” …… 风和日丽。 小镇镇口老槐树下聚集着一支外来商队。 商队领头人是位约莫四十来年岁的憨厚男人。 不断扯着嗓子高喊道:“收兽皮、兽骨、药材喽,可予钱,可换物。” 小镇居民或是拎着药材,或是抱着各类兽皮。或是买些铜钱,或是换些茶叶、粗盐等日常所需。 老槐树阴面,赵萱儿将几张兔皮交给商队领头人。 憨厚男人先是递了几粒碎银,随后又从衣袖里摸出两张卷成圆筒状的宣纸。 “小姐,纸上两人,乃国师亲笔作画。” “一个草鞋光头,一个白衣少年。” “请小姐务必查清两人身份信息。” “另外,国师叮嘱,即使您身为齐庆疾这位陆地神仙徒儿,也要离那草鞋光头远些。” “至于白衣少年,则是真正斩去咱们魏国山河气运的罪魁祸首。” 赵萱儿拉开第一张宣纸,细长柳叶眉微微一皱。 “这不是疾风巷铁匠铺的光头吗?!” “这死光头莫非比姓齐的还要可怕~” 继续拉开第二张。 赵萱儿水灵灵的杏眼一眨不眨,一眼一眼,看得仔细。 “认得吗小姐?” 赵萱儿摇摇头,“我在小镇待了已有小半年,却从未见过这少年。” “黄叔,回去告诉师父,只要这人身处清平镇,我便一定会寻到。” …… 一个时辰后,商队离开清平镇。 于小镇各处晃悠了一圈的赵萱儿重又回到镇口老槐树下,买了一串糖葫芦。 “这杀千刀的究竟藏哪儿去了?” 恶狠狠咬了一颗裹满糖浆的红果。 赵萱儿转身的一瞬,神色不由一怔。 宣纸上白衣赤足的少年,恰巧牵着苍雪小手,走过牌坊楼下。 ‘哈哈哈!’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赵萱儿死死盯着白衣少年远去的背影,‘杀人真凶,我找到你了!’ 望着欢喜雀跃跑远的女孩,坐在老槐树下木墩上的老柳头轻叹一口气。 “又是一劫起,人头滚滚落~” …… ps:看了会抖音女主播,太夸张了。就几十个人,pk几分钟,礼物竟能刷到几百一千多。 第107章 心魔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小镇西南地界,桃花林。 朱九阴摘下两枝桃花,放在南锦屏和小不点墓碑前。 清平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朱九阴指了指南锦屏墓碑,轻语道:“你大师兄娘亲,一位很好很好的女人。” 苍雪一边为两座坟包除草,一边呢喃道:“南锦屏,真好听。” 半个时辰后。 师徒二人回到小镇乌衣巷陈家小院。 “师父,您想吃啥?” “随便。” “哦~” 小丫头去灶屋生火烧水做饭。 朱九阴则是推开正屋房门。 走进屋子,朱九阴眉头不由微蹙。 空气中萦绕着淡淡胭脂味,还有丝丝缕缕酒香气。 朱九阴目光投向木床。 被子叠作四方豆腐块,褥子平整不见丝毫褶皱。 朱九阴来到床边,缓缓蹲下身子,于床下拉出一只戏箱。 掀开箱盖,映入眼帘的,是一颗小小的、白森森的头骨。 还有一瓶酒,一个巴掌大小的青白瓷粉盒。 朱九阴拿起瓷盒打开,霎时脂粉香气扑鼻。 放下瓷盒,又拿起酒瓶摇了摇,扯去红布嗅了嗅。 半瓶烧刀子,酒香味浓烈。 将戏箱复原,推回床底,朱九阴坐在床沿,眸光闪烁。 “雪儿。” 朱九阴冲外头唤了一声。 小丫头很快跑进正屋,“咋啦师父?” “你过来。” 待小丫头走到近前,朱九阴突然伸出一根手指,点在丫头莹白额心。 丫头眼眸一闭,身子软进朱九阴怀里。 将丫头放到床上,朱九阴用衣袖轻轻擦拭女孩眼周。 很快得到两颗熊猫眼。 “这是有多久没睡过一个安稳觉了~” 睡梦中的小丫头,远山眉紧皱,两只小手死死抓着褥子。 才几分钟便出了一身冷汗,小脸煞白如纸。 也不知梦到了什么。 因为怕自己,还有小旋风、雪娘、猪皇担心,所以才用脂粉覆去黑眼圈。 因为睡不着,所以夜夜饮酒。 或许不是睡不着,而是害怕睡着。 冰凉手掌,覆在丫头额上。 朱九阴慢慢合上倒竖赤瞳。 …… 比黑更深沉的心海。 小丫头的心海。 一个约莫五六岁的稚童,尸首分离。 小小尸身抱着头颅,断颈处鲜血泊泊。 怀中头颅严重腐烂,粘稠尸水与碎肉簌簌往下落。 于心海荡漾起一圈圈涟漪。 “姐姐,你过得很好嘛。” 头颅两排森然牙齿碰撞,咬出一字又一字。 “你有师父疼爱,能坐在窗明几净的讲堂里识文断字,夫子与同学们都喜欢你。” “你吃得饱,穿得暖,住着大屋子。” “姐姐,你好幸福呀~” 小丫头跪在稚童面前,轻轻抽泣。 “姐姐,如果当初不是你冥顽不灵,誓死也要守护咱家私井之水,爹爹就不会被王野打死。” “如果当初不是你昏迷不醒,娘亲便不会为了救你而割肉。” “姐姐,我曾不止一次乞求你带我回家,你为何不答应?” “为何铁了心要拉着我一直往北走?” “姐姐,我死的好惨!那群兵卒用斧头活生生砍下我的脑袋!” “他们将我肢解,将我烹煮,将我吃掉!” “这一切都怨你!” 稚童声音怨恨无比,咬牙切齿道:“村民们说得对,你就是个天煞孤星!” “你克死了你娘,克死了爹爹,克死了娘亲,也克死了我!” “你就不该出生在这个人世间!” “姐姐,算我求你了!” “你快些去死吧!” 小丫头抱着脑袋,泪如雨下。 …… 收回手掌,朱九阴找来一块干净巾布,擦去丫头满脸冷汗。 随后走出屋舍。 站在屋檐下远眺。 赤红眼眸内映着蓝天白云,心里却装不下这个春日。 身疾易治,心病难医。 朱九阴能想到的唯一解决办法,便是将丫头过往记忆全部封印。 如此,便可不被梦魇心魔折磨。 可如此,便对吗? …… 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 伏灵四年,六月盛夏时节。 清晨。 太平河畔,神木林前。 赵萱儿手持镰刀,背着药篓,走出房间。 堂屋内,鼾声如雷。 女孩于心头诅咒道:“咋不把你给睡死~” 来到狗窝旁摸了摸忧郁大黄,清风拂面间,女孩推开院门,沿着太平河东行而去。 一直走到晌午,女孩才停下脚步。 距小镇极远的太平河一隅。 河畔树荫下,一位身着紫金道袍的老道盘膝而坐。 “师父。” 女孩甜甜一笑。 “萱儿,为师等你许久了。” 老道慈眉善目。 …… 一刻钟后。 赵萱儿将洛星河于魏都带来的名贵糕点,吃得干干净净。 “那个姓齐的真该死!” 女孩切齿痛恨道:“什么狗屁陆地神仙,又懒又馋。” “衣裳全让我洗,不让用皂角粉,还得洗的干干净净。” “不能用棒槌,必须得手搓,说是怕我打坏衣裳。” “不能用热水,必须得凉水,说是怕把绸衣泡皱。” “天天逼着我进山给他打兔子,抓野鸡,逼着我做饭喂狗,逼着我熟读四书五经。” “师父,你是不知道,姓齐的王八蛋已经好些天没去学塾了。” “天天都是我再给小镇那群小屁孩讲课。” “他娘的,大晚上不睡,就看他那些色情艳书,日上三竿不起,每次都得求爷爷告奶奶,说尽好话才肯下床用膳。” “只要饭菜不合口味就给我甩脸子。” “师父,徒儿好苦!” 赵萱儿泪眼汪汪。 …… 洛星河好一通甜言蜜语,才将女孩哄好。 擦去泪水,赵萱儿正襟危坐道:“师父,那两个人徒儿寻到了。” “一个唤作韩婴,是小镇疾风巷铁匠铺的掌柜。” “另一个不知姓名,并未居于小镇,而是隐居镇外某处。” “师父,你绝想不到,那位白衣少年,竟是苍雪师父。” 洛星河愣了愣神,“谁是苍雪?” 赵萱儿伸出粉嫩舌尖,舔了舔嘴唇,道:“师父还记得去年咱们将抵龙城时,遇见的那对姐弟吗?” “师父还将自己的酒葫芦扔了出去。” 洛星河恍然,“那个被兵卒带回龙城,八月十五中秋夜,曾登台唱曲的女娃子。” 赵萱儿点头,“就是她。” “有趣~” 洛星河混浊眼眸微微眯起。 …… ps:腰疼~ 第108章 我有一计 碧空如洗。 水波粼粼。 河畔树荫下,赵萱儿作大人思考模样,“师父,我曾不止一次推演,苍雪究竟为何要来清平镇。” 洛星河微微一笑,“推演到了?” 女孩轻点臻首,“师父,去年咱们第一次遇到苍雪时,她背着弟弟。” “可后来,那男娃娃不见了。” “如果徒儿没猜错的话,男娃娃应该是被龙城兵卒们给架锅烹食了。” “而苍雪,想要报仇雪恨。” 赵萱儿眼神明亮道:“师父抵达龙城后,徒儿曾多次听到兵卒们谈论起当年齐庆疾问剑魏都。” “他们谈论师父与姓齐的之间,到底隔着几座山。” “徒儿猜想,苍雪正是听闻兵卒们交谈,才选择从凉州,经由云州,来到宝瓶州,进入太行山脉,欲拜齐庆疾为师。” “习得一身武道修为,回龙城复仇。” “可不知为何,最后竟成了那白衣少年的徒儿。” 洛星河听得认真,不禁冲赵萱儿竖起大拇指。 “众生为棋子,我家萱儿有作棋手之资。” 女孩顿时羞赧。 …… 风吹森海。 蝉鸣恼人。 赵萱儿看着垂眸沉思的洛星河,好奇道:“师父,您在想啥呢?” 洛星河沉声道:“萱儿,你或许不知,大半年前,招摇山两位仙人欲以莫测术法,杀死那位白衣少年。” “斩碎咱们魏国山河气运的罪魁祸首。” 赵萱儿不解道:“可那杀人真凶活得好好的~” “师父,为啥会失败呢?” 洛星河苦涩一笑,“因为那位草鞋光头。” 赵萱儿诧异,“不就是个臭打铁的吗?” 洛星河哭笑不得,“我之所以让你黄叔特意叮嘱你,离那光头远些,是因为……他很强!” “比招摇山的仙人强得多得多。” 赵萱儿惊愕了好一会,才询问道:“师父,那光头为啥要阻止招摇山的仙人杀那位白衣少年?” 洛星河摇摇头,“为师也不知。” “小镇藏龙卧虎,太可怕,师父甚至不敢进去。” 赵萱儿不甘道:“杀人真凶明明近在咫尺,难道国仇家恨报之不得吗?!” 洛星河轻语道:“萱儿,为师有一计。” “师父准备用一枚棋子,挑拨白衣少年与招摇山水火不容,不死不休。” 女孩心思聪慧道:“苍雪~” 洛星河颔首,“招摇山有仙家洞府共计七十二座。” “大半年前那两位仙人,流火、拂晓所在绽霞洞,不过七十二洞最末尾。” “还有那位号称仙罡第一的招摇山山主,据传是从远古活下来的一尊古仙。” “师父不信,举招摇山万仙之力,抹不平一座小镇!” 洛星河解下腰间酒葫芦,猛猛灌了一大口烈酒。 “萱儿,师父没用,莫说白衣少年,就连齐庆疾的一只手都敌之不过。” “仅凭咱们师徒二人,莫言这辈子,下辈子,十辈子,也绝难报此仇。” “唯有用此歹毒诡计!” 赵萱儿于心不忍道:“可师父,苍雪是无辜的啊~” “无辜?!” 洛星河声音陡然拔高,“你娘为了让你活下去,自愿成为菜人,被屠夫利刃肢解而死,被众分食之。” “你娘无不无辜?!” “你爹为了让你活下去,将仅有的半壶水喂了你,自己则活活渴死。” “你爹无不无辜?!” “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那数以亿计被渴死、被饿死,吃观音土被撑死的老人、男人、女人、小孩。” “饿殍遍野,尸骨堆积而起,比山岳还巍峨,扔进大壑,能将沧海填满。” “他们无不无辜?!” 沉默良久后,赵萱儿轻声道:“师父,我能做些什么?” 洛星河欣慰一笑,“等。” “等?” 女孩愕然。 洛星河将计策娓娓道来,“等那个唤作苍雪的丫头走出太行山脉。” “届时,师父会举全魏国武道之力,将之虐杀而死。” “如果那白衣少年忍作缩头乌龟,咱们也算出一口恶气。” “如果他之怒火焚天,定会大开杀戒。” “说不定会再斩咱们魏国山河气运。” “抛开天道落刀不谈,白衣少年再次逆天而行之举,无异于在打招摇山的脸。” “招摇山忍不了,也不能忍。” “忍了,天下第一山的威信便一落千丈,则人间即会变得难以管理。” “忍了,失宠天道,则扶摇直上九万里的招摇气运江河日下。” “则仙人难久生,则身死道消。” 日薄西山之际。 采挖了满满一篓草药的赵萱儿,沿着太平河畔往回走。 女孩抬眸望向西边。 晚霞极绚烂,恍若血在燃烧。 不知怎地,特像苍雪半边额头上的胎记。 女孩眯眼呢喃道:“妹妹,此生一定要老死于小镇。” “千万千万别出去啊~” …… 伏灵四年,七月。 朝阳初升之际,白衣赤足的朱九阴走到洞窟入口处,盘膝而坐。 山崖边插着红血,雪娘与猪皇一人一棵桃树,沉浸修炼,至于小旋风,则在幽冥渊内。 心神微动,系统面板浮现眼帘。 【宿主:朱九阴 寿元:长生(不老不死不灭) 真身:烛龙(细蛇期) 修为:113.7米细蛇(886.3米后进阶至凶蛟期)】 【徒儿姓名:苍雪 天赋:仙血 年龄:八岁 修为:肉体凡胎】 【剩余可支配自由时间:124个小时】 一阵急促脚步声由远而近。 桃大树荫下盘坐的猪皇,噌的一声站起,背对众生。 “师父师父~” 一身素白的苍雪手攥一张邸报,跑到朱九阴身前,气喘吁吁。 “没去学塾吗?” 朱九阴询问道。 小丫头摇摇头,晃了晃邸报,道:“师父,魏国与素国签订了不战之约。” “十年之内,素国与魏国不会开启国战。” “师父,” 小丫头抹去额头汗珠,“素国觊觎魏国久矣,不战之约一过,素国肯定会进攻龙城。” 朱九阴明白,小丫头之所以急迫,是因为国战一开,丫头那些仇人,那些兵卒,便要死于战场。 仇人都没了,找谁报仇雪恨去? 血仇不报,则心魔一辈子如影随形。 “师父,打今儿起,我便不去学塾了。” “我要练拳,我要习刀!” 朱九阴点点头,轻唤道:“猪皇!” 山崖边,传来幽幽声:“本皇在此!” “陪丫头练拳。” “本皇奉陪!” 朱九阴起身,走向洞窟深处。 嘭嘭声很快响起。 小丫头一次又一次被猪皇拳倒在地。 有时眼圈乌青,有时鼻血长流。 …… 光阴似骏马加鞭,日月如落花流水。 春去秋来,斗转星移。 不知不觉,七年过去了。 …… ps: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高潮要来了。 第109章 出山 伏灵十一年,仲冬。 十一月二十七,北风如刀。 “疾风,再飞高些!” 青冥之下,白鹤亮翅。 恍若一道匹练划过长空。 大鹤鹤背上,跨骑少女一身素白,被白色绸带束起的两根马尾迎着寒风恣意飘舞,仿佛两片黑瀑。 少女唇红齿白的脸庞上,有洁白无瑕的雪,亦有鲜红艳丽的血。 雪是冰肌,血是胎记。 寒风刮的白衣猎猎,山河于身下飞速倒退。 白鹤有时扶摇直上,似是要驮着少女飞仙而去。 有时俯冲而下,宛若银星落九天。 半个时辰后。 一人一鹤如剑,于长空斜斜刺向周山崖台。 …… 洞窟深处,石床上的朱九阴缓缓睁开双眼。 坐起身子,舒舒服服伸了个懒腰。 四肢百骸立时传出噼里啪啦的脆响声。 扭头望向堆积如山的赤香果山,不见蠢鹤踪迹。 “这死丫头~” 下了石床,抚了抚略有褶皱的衣裳,朱九阴背负双手,向着洞窟入口处走去。 洞窟外。 蠢鹤疾风金鸡独立,颀长鹤颈流在地上,昏昏欲睡。 少女骑在鹤背上,一手抱着毛茸茸的小旋风,一手冲山崖边盘膝而坐,闭眸修炼的雪娘招手。 “雪姐姐,快来嘛,趁师父还没睡醒,咱们抓紧时间飞最后一圈。” 雪娘睁开秋水长眸,轻摇臻首,“我恐高。” “没事啦,你抱紧我,摔不死人的。” “雪娘,我小旋风以周山之神座下头号爪牙的身份命令你,快些上鹤。” 雪娘银牙一咬,怒视小旋风,“这是你逼我的!” “主人若是追究,休怪我将你出卖!” 言罢,雪娘起身,脚尖轻点,跃上鹤背。 一人一鹤一蛇一鼠正要起飞。 山崖边忽地响起怨妇幽哀声。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乍寒还暖时候,最难将息。 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 看着猪皇背对众生的寂寥背影,少女无情道:“猪皇叔叔,你又剽窃师父诗词附庸风雅。” 猪皇雄壮身躯猛地一颤,悲怆道:“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 “猪皇叔叔,快来呀,就差你了。” “不!” 猪皇悲戚道:“你们飞吧,莫管我,你墨叔叔和玄哥哥想一个人静静。” “快乐是你们的,我墨某只觉得吵闹。” 少女柔情蜜意道:“猪皇叔叔,作为咱们周山仅次于师父的第二高手,没你守在身旁,雪儿不敢飞呀。” “唉~” 猪皇轻叹一口气,“你这丫头,真让人放心不下。” “老想着将本皇视作避风港,日后怎么闯荡江湖?” “本皇虽说威震寰宇,修为之高深莫测,与那条臭蟒也只差了一点点,但……” 少女:“疾风,上天!” “且慢,本皇来也!” 猪皇保持背对众生的姿势,倒退至蠢鹤近前。 刚伸出两只猪蹄子准备爬上去。 蠢鹤突然抬起纤长鹤脚。 “嗷呜!” 惨叫声中,猪皇三百来斤的身躯直如一颗出膛炮弹,眨眼便飞的不见踪影。 脚步声从洞窟内飘出,由远而近。 小旋风于少女怀中冲出,四爪并用,呼吸间便蹿出去老远。 雪娘神色一凛,翻身下鹤,踩着急促小碎步,重新盘坐桃树下,合眼修炼。 少女亦是惊慌失措,手忙脚乱间,暴力掰开蠢鹤鹤喙,将一只纤细润洁的手臂插了进去。 “疾风,不要,放开我!” “别这样,我还要修炼!” “让师父知道了,他又得罚我倒栽葱~” 洞窟入口处,朱九阴面无表情,看着少女拙劣演技。 “呀,师父,您醒啦!” “快救救徒儿,你看疾风,又咬着徒儿手臂不松口,非逼着要载我上天!” …… 一个时辰后。 也不知被蠢鹤踹出去多远的猪皇,一瘸一拐走了回来。 用后脑勺瞥了一眼正在倒立的少女,猪皇冷哼一声,训斥道:“你个死丫头,主人说过多少次了,那头蠢鹤性情喜怒无常。” “今儿能载你上天,明儿保不准就把你从万丈高空扔下。” “方才得亏本皇强阻,否则你个死丫头绝对要被摔成肉泥。” “虽说结结实实挨了那蠢鹤一脚,但本皇无怨无悔。” 洞窟入口处。 朱九阴晒着太阳,赤瞳微眯,满脸惬意之色。 “呼~” 猪皇长舒一口气,轻手轻脚走到山崖边,背对众生。 …… 又一个时辰后。 保持倒立姿势已有两个时辰的苍雪,不由眼冒金星。 “师父,我错了~” “只此一百七十九次,下不为例。” “师父您真好。” 针扎一样刺痛的双臂一软,少女直接摔瘫在地。 “师父。” “说。” “我昨儿梦到义母了,她说她一个人好害怕,好凄苦。” 少女爬起身来,一路跪走到朱九阴身旁。 “师父,八年了,义母骨骸还在那座不知名大山底的洞穴内。” “徒儿想回家一趟。” “将义母骨骸,还有小雨头骨,葬进苍家祖坟。” 少女轻语道:“义母曾说,要与义父同葬一穴、一棺。” “而小雨要求葬在义父义母身边。” 朱九阴打了个哈欠,道:“正好为师也要冬眠了。” “替我给你义父义母上柱香。” “另外,把猪皇和雪娘带走,否则又要打扰我睡觉。” 少女试探性问道:“风姐姐呢?” 朱九阴摇头,“小旋风是为师与小镇,确切地说,是与外界联系的唯一途径。” “它若是不在,你们几个死了为师都不知道。” “这个,师父。” 少女不好意思道:“徒儿和猪皇叔叔,雪娘姐姐,能骑着疾风仙鹤……” “滚!” “师父再见!” …… 十一月二十八,旭日东升之际。 一身素白,背着一只戏箱的少女推开院门。 院外,雪娘与猪皇早已等候多时。 雪娘一如既往,白衣白发。 猪皇身着崭新黑袍,脸戴青铜面具。 “猪皇叔叔,你这面具哪来的?” 苍雪好奇。 猪皇漠然道:“用那条臭蟒的鳞片熔铸而成。” 苍雪惊愕。 雪娘拆台道:“昨夜掘了不知谁家祖坟,从干尸脸上扒下来的。” 苍雪:“……” 天高云淡。 一人两蛇刚刚走出乌衣巷,踏上青石街道,仰面便碰上一位与苍雪年龄相仿的少女。 少女着一身翠绿襦裙,肌肤白嫩细腻,两颗杏眼水灵灵。 正是小镇学塾夫子齐庆疾徒儿,赵萱儿。 “雪妹妹,你这是……要去哪儿?!” 第110章 剑客刀客与老人 看着满脸好奇之色的赵萱儿,苍雪沉吟了一小会,道:“我要回一趟家。” “回家?!” 赵萱儿不确定道:“凉州?” 苍雪点了点头。 赵萱儿神色黯然道:“说起来咱俩都是凉州人。” “不知不觉,来此清平竟已八年。” “我曾不止一次告诉师父,我想回家看看,可小镇距凉州千里迢迢。” “如今世道险恶,师父怕我路上遭遇不测,一直不同意。” 赵萱儿看了看雪娘,又看了看猪皇。 “妹妹,要不你等我几天,学塾马上放年假了。” “带姐姐一起回去。” 苍雪询问道:“你家在哪儿?” 赵萱儿回道:“凉州金潼府下辖静泷县。” 苍雪惊讶道:“我家在蓟县下辖桐丘镇。” “蓟县就紧挨着静泷县。” 赵萱儿亦是诧异,“好巧啊。” 苍雪笑了笑,道:“学塾啥时候放年假?” “今儿十一月二十八,怎么也得腊月吧。” 赵萱儿道:“我师父已经好些年未去过学塾了,现在姐姐才是夫子。” 略微思量,赵萱儿道:“腊八节之前吧,就腊月初七。” “妹妹你看怎样?” 将近十天~ 看着赵萱儿亮晶晶的眼睛,苍雪拒绝的话就在嘴边。 …… 与一人二蛇告别后。 赵萱儿并未立刻前往学塾,而是走进一家名为‘修缘’的杂货店。 店铺内售卖药材、兽皮,还有许许多多惟妙惟肖的泥偶物件,包括字帖书画等。 “姑娘,要买什么?” 掌柜的约莫五十来年岁,看上去憨厚敦实。 赵萱儿从货架上拿起一个活灵活现的兔子彩绘泥偶,一边细看,一边轻声道:“黄叔,用飞鸽传书师父。” “那位斩碎咱们魏国山河气运的白衣少年,其徒儿苍雪腊月初七出清平。” “甭管是在太行外的栖霞府动手,还是等抵达凉州金潼府。” “总之,你要尽快!” 掌柜的微微颔首,面色凝重道:“十枚铜钱。” 嘭的一声响,赵萱儿将兔偶扔回货架。 吐槽道:“一子不值!” 待赵萱儿离开,男人立马走进后院。 一刻钟后。 一只信鸽冲天而去。 …… 腊月初三。 宝瓶州一隅。 夕阳沉沦,晚霞似血。 波光粼粼的河畔站着一位约莫十七八岁的少年。 他的眼泛着灰白色,极难视物。 右手拄着一根木棍,左边腰间悬佩一柄无鞘铁剑。 甚至算不得剑。 不过三尺铁条罢了。 薄薄铁条两侧被磨的雪亮,一头缠着厚厚粗布条,便算作剑柄。 没人知道少年为何站在那儿。 是在看夕阳,还是在看山水。 或许是在等人。 寒风乍起,卷着凛冬刺骨的寒意,拂过少年单薄的衫衣。 乌发飞舞间,少年缓缓转身。 原来他是在等风。 少年抬脚,正欲追风而去。 一阵清晰脚步声突兀响起。 白茫茫的视线内,少年只看到一个模糊的雄健轮廓。 来人而立之年,与少年一样,身着粗布麻衣。 两只大而厚的粗糙手掌布满老茧。 男人腰间悬佩一柄刀。 一柄很普通却也很罕见的柳叶刀。 柳叶刀,乃魏国军刀。 男人声音浑厚道:“我叫季阳,是一名捉刀人。” 少年面无表情道:“我叫初一,我的剑叫十五。” “我是一名剑客,也是一名杀手。” 男人道:“你杀了望陇县郭家公子,官府正在通缉你。” “活捉百两雪花纹银,死人头二十两。” 少年好奇道:“你是想挣一百两,还是二十两?” 男人回道:“一百两。” 少年建议道:“二十两好挣些。” 男人道:“我娘子患了肺痨,二十两不够。” 少年轻叹道:“可惜。” 男人蹙眉:“什么意思?” 少年:“你无法活捉我,更不可能杀死我。” 男人:“你很自信。” 少年笑了笑,拍了拍自己身侧,又指了指男人腰侧。 “我的剑和风一样轻。” “你的刀却如山一样重。” 男人:“你的剑没有我的刀快。” 少年讶然,“为何?” 男人咧嘴一笑,“因为娘子还在等我回家。” 少年沉默。 男人亦是一言不发。 许久后。 少年问道:“你在看什么?” 男人回道:“晚霞。” 少年:“好看吗?” 男人:“好看,像火在烧血。” “你呢?你在听什么?” 少年:“听风。” 男人:“好听吗?” 少年:“好听,像我娘在哼唱。” 男人皱眉:“你有家?” 少年摇头:“没有。” 男人轻舒一口气,“那就好。” 少年:“如果我说我有家,你会怎样?” 男人:“我会将赏银分你娘一半。” 少年:“你可真是个好人呐。” 男人问道:“你的眼睛是怎么瞎得?” 少年回道:“天生的,没瞎,在阳光下勉强能看清模糊轮廓。” 男人提醒道:“天快黑了。” 少年手掌抚上剑柄,轻声道:“还会亮的。” 鲜艳粘稠的晚霞,恍若血在流淌。 少年轻握剑柄,面色平静。 男人紧握刀柄,神情凝重。 天地间唯有呜咽风声,与肃杀之气。 刀剑即将出鞘的电光火石之间。 又是一道脚步声由远而近。 少年微微侧耳聆听。 男人扭头望去。 古道上缓缓走来一位背负双手,微微佝偻着背脊的花甲老人。 满头白发的老人,穿着一件浆洗到发白的破旧道袍。 看了看少年,又看了看男人,老头那张被岁月冲刷出条条沟壑的脸庞上,绽放一丝笑意。 “紧赶慢赶,可算赶上了。” 男人皱眉,询问道:“你是谁?” 老头微笑道:“老夫王梁。” 指了指少年,“此行为你而来。” 少年耸了耸肩,“我可真抢手。” 言罢后退几步,“你们两个先商量吧。” 男人盯着老头,沉声道:“古语有云,先来后到。” 老头笑盈盈道:“古语有云,有德者居之。” 男人:“我家娘子患了肺痨。” 老头:“山上小道观,老夫与稚徒相依为命。年关将近,我曾答应过徒儿,要为他买身新衣裳,买一柄好剑,除夕夜包顿猪肉大葱馅饺子。” 男人:“古语有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老头:“古语有云,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少年:“……” …… ps:这三个人很重要。 第111章 整座江湖 残月。 寒星。 冷风。 剑客、刀客、老人,还有篝火。 少年闭眸,聆听风声。 男人怒视老人。 老人眯眼看火。 “真无聊呐。” 老人打了个哈欠,“也不知长庚睡了没有~” 男人轻声道:“秀宁肯定没睡~” 老人询问道:“秀宁是你娘子?” 男人点头:“李秀宁,好听吧?” 老人笑了笑,道:“好听,比我徒儿李长庚也就差个十万八千里吧。” 少年插话道:“真好。” 男人好奇道:“啥意思?” 少年指了指男人,“你有娘子。” 又指了指老人,“你有徒儿。” “你们牵挂,你们被牵挂,真好。” 男人:“你娘咋死的?” 少年沉默了一小会,道:“是被淹死的。” “确切地说,是被浸了猪笼。” 男人与老人惊愕道:“浸猪笼?!” 少年:“我爹是兵卒,很早便死于国战。” “我娘自个一人将我拉扯大。” “我娘很好看,她的脸摸起来像丝绸一样,虽说我并未穿过绸衣。” “我娘声音很好听,讲起话来轻声细语,每次哼唱歌谣,我家院里的梨树上总会落满各种鸟儿。” “我娘说,人间好美,她要让我亲眼看一看。” “可治疗眼疾的药好贵好贵。” “镇上药铺掌柜垂涎我娘的身子。” “于是,我娘得到了免费的药。” “后来事情败露,他们骂我娘是贱人,是荡妇。” “他们将我娘扒光,他们朝我娘吐口水、泼粪、扔石头。” “他们将我娘塞进猪笼,沉下去,浮上来,又沉下去,又浮上来。” “反反复复折磨了好些个时辰。” “后来我听说,我娘不是被淹死的,而是被河水生生撑死的。” “我听说,我娘死后的肚子鼓胀的像是怀了七胞胎。” “我还听说,我娘临死前,嘴里一直在哼唱。” 男人恍然,怪不得少年总是在闭眸聆听。 “啪啪啪!” 老人鼓了鼓掌,阴阳怪气道:“后生,你可真惨啊,竟令老夫动了一丝恻隐之心。” 男人神色一变,随即看向少年,咬牙切齿道:“我季阳生平最恨狡诈之徒!” 少年面无表情道:“说不说在我,信不信在你们。” 老人眼珠子滴溜转了两转,“后生,我且问你,你之剑法,是跟谁学的?” “武道一途,分外炼锻体与内炼养气。” “凡外炼武夫,绝离不开药汤滋补筋骨,温养气血。” “最便宜的药汤,一副也得数十两银子。” “你一个没爹死娘的泥腿小子,哪来那么多雪花银?” 面对老人咄咄逼人,少年自始至终面色平静,“我说过,我是一名杀手。” “放屁!” 老人无情拆穿道:“你这年纪,顶天也就十七八岁。” “然观气血之磅礴,修为至少六品境!” “你身后没人,打死老夫都不信!” “说,你师父到底是谁?” “如果我将你活捉送去官府。” “事后你师父会不会一拳将我打死?” 男人后知后觉,不由惊出一身冷汗。 ‘我咋没想到这点!’ “唉~” 少年轻叹一口气,“你们真墨迹!” 既没说自己有师父,也没说没有。 男人与老人一时陷入纠结。 …… 伏灵十一年。 腊月初四。 北风卷地白草折。 古道上,少年抬头,眼眸内尽是白茫茫。 “太阳还没出来吗?” 身旁男人回道:“太阳出不来了。” 老人忧心忡忡道:“要下雪了,长庚才六岁,他自己一个,不会被冻死吧~” “嘿~” 男人咧嘴,“我家柴房满满一屋柴火,我家秀宁还会自己生火,厉害吧~” “咕噜噜~” 男人肚子忽地一阵咕咕声。 男人:“好饿呀,想我家秀宁蒸的土豆了。滚烫的土豆蘸上一点油辣椒,又绵又辣,啧啧,真好吃。” 老人吸溜一声,抬头远眺,“前方有座小镇,咱们撮一顿吧?” 少年干脆利索道:“我没钱。” 男人:“我也是。” 老人豪气道:“我请你们!” “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河里游的,随便点。” …… 半个时辰后。 青石镇悦来客栈。 精美菜肴摆了满满一大桌,少年、男人、老头三人,俱是狼吞虎咽。 老头最先放下筷子,端起青花瓷茶盏浅酌一口。 美美打了个饱嗝后,舒服道:“吃饱的感觉真好。” 看着每次落筷,都能从满盘翠绿中精准夹起一片肉的少年。 老人蹙眉道:“后生,你真瞎了?” 少年一边扒饭,一边含糊不清道:“唯烈阳、剑光与美食不瞎也。” “切~” 老人翻了个白眼,起身松了松腰带,道:“你们先吃着,我去趟茅房。” 一刻钟后,干了一摞空碗的男人放下筷子。 看着还在进食的少年,男人惊讶道:“你这是有多少天没吃过饭了?” 少年淡然道:“我只是从未吃过如此好吃的饭。” “我从未想过这肉,这米饭,竟能香成这样子。” 男人怔了怔神,岔开话题道:“你的奸计得逞了,我决定不杀你了。” 少年:“你可真是个好人呐~” 男人好奇道:“你没有家,更没有家人,你要去哪儿?” 少年摇头,“不知道。” 旋即补充道:“风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沉吟了一会,男人道:“你且在此等等,我去给你买些干粮。” …… 又一刻钟后。 少年将大白馒头掰成几大块。 将满桌盘子擦得光洁如洗。 吃下最后一个馒头。 少年摸索着端起茶盏。 与此同时。 小镇一隅。 鞋底抹油的老头和风紧扯呼的男人,撞了个满怀。 男人:“我就知道。” 老人:“彼此彼此。” …… 又半个时辰后。 少年确定,男人和老头不会回来了。 将倚着桌子的铁剑与木棍,悄悄丢在桌子底下。 少年喊道:“小二。” “来了。” 小厮小碎步跑到少年身旁。 少年缓缓抬起双手,旋即抱头。 轻声道:“动手吧,别打脸。” 小厮笑了笑,道:“客官,你的账已经结过了?” “谁?” 少年诧异道:“那个老头,还是那个佩刀的?” 小厮:“都不是。” 少年突然感觉被人凝视,于是回头望去。 客栈门口,隐约能看到一人颀长轮廓。 那人道:“快剑初一。” 少年皱眉:“你是谁?” 那人道:“魏国武阁,张康。” …… 小镇外,男人与老人开闸放水。 老头瞥了一眼男人裤裆位置,幽幽道:“你家秀宁真可怜~” 男人于心不忍道:“那桌饭菜怎么也得二两银子,那少年会被打死的。” 老头撇嘴,“一顿毒打,换得咱们两人善心大发,他血赚。” 男人与老人忽地扭头。 两丈外的古道上,站着一位青年。 青年与男人一样,腰悬柳叶刀,身着黑衣,衣裳胸口上书一个大大的‘魏’字。 “魏国武阁?!” 老头挑眉:“后生,一起吗?” 青年摇头。 很快,老头与男人提上裤子。 青年这才冲两人抱拳一拜,“青羊观观主顾舒城,错乱刀客秦风。” “在下魏国武阁张康。” 男人狠狠盯着老头,“原来你叫顾舒城!” “你个老不死的,鬼话连篇!” 老头不咸不淡道:“秦风作季阳,龟笑鳖无毛。” “两位。” 唤作张康的青年道:“魏国国师洛星河洛大人,请两位往栖霞府走一趟。” 老头眯眼道:“所为何事?” 张康回道:“杀人。” 男人皱眉:“杀谁?” 张康:“一个少女。” 老人:“有啥好处?” 张康:“赏万金,封万户侯!” 男人:“就我们两人?” 张康摇摇头:“魏国整座江湖!” 男人与老头俱是露出一脸惊容。 老头:“那少女是天人吗?” 张康又摇头:“品级不明,或许是六品武夫,或许是五品、四品。” “但绝非内炼武夫,更不可能是天人。” 男人与老头对视一眼。 男人:“去不?” 老头:“怕个卵子!” 张康拱手:“请两位腊月初八之前,尽量抵达栖霞府。” 这一日。 宝瓶州栖霞府化海。 魏国江湖众列武夫作川。 腊月初八前。 万川归海。 …… ps:请诸位道友容我去按个摩,今儿就一章了。 第112章 咒骨 伏灵十一年。 腊月初七。 小镇外,廊桥上。 一身素白,背着戏箱的少女仰头望着白蒙蒙的天空。 寒流肆虐,裹挟刺骨水汽。 少女呢喃道:“小雨,要下雪了。” 脚步声由远而近。 身着翠绿襦裙的赵萱儿背着个包袱,身后跟着毛茸茸的大黄狗。 “雪儿妹妹,你瞧,八年前除了我师父,大黄不亲近任何人。” 赵萱儿指了指大黄狗,得意道:“八年后除了师父与我,大黄依旧不亲近任何人。” 苍雪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 “呵呵。” 赵萱儿微微一笑,“大黄,不用送了,回去吧。” 耷拉着狗尾巴的大黄,与两位少女擦肩而过,向着小镇走去。 赵萱儿笑容凝在脸上,“这死狗!” 苍雪唇角勾起一抹微妙弧度,询问道:“夫子还未起床吗?” 赵萱儿摇头,“今儿学塾放年假,夫子早起去上最后一堂课了。” 苍雪笑意盈盈道:“走吧,咱们也该上路了。” 小镇牌坊楼下,老柳头左肩扛着插满糖葫芦的草靶,右手持黄铜旱烟杆。 吐出一口似云似雾的烟气,望着两位少女渐行渐远的颀长背影。 老头眸光沧桑道:“北风号怒天上来,更吹落,血如雨。” “第一次生死劫,苍丫头,且祝你平安归来。” …… 清平镇距太行山脉外的栖霞府有五日脚程。 夜幕降临。 残月清寒,疏星点点。 太平河畔,两位少女围坐篝火,相视无言。 “咱们应该等来年轻衫四月天再上路的。” 赵萱儿双臂环抱身子,瑟瑟发抖道:“除非吃了一箩筐被门夹过的核桃,但凡正常人都不会选择寒冬腊月天出远门。” 苍雪面无表情道:“我又没双膝跪地,哐哐磕头求你。” “再逼逼赖赖、絮絮叨叨、磨磨唧唧,就给我滚回去。” 赵萱儿错愕道:“雪儿,你变化好大。” “八年前的你,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 “而今的你,牙甚尖,嘴甚利。” 苍雪翻了个白眼,“还女夫子呢,齐先生就这样教你夸人的?” 赵萱儿:“……” “雪儿,那位白发姐姐,还有那头野猪王去哪了?” 苍雪纠正道:“不是野猪王,是我猪皇叔叔。” 赵萱儿:“猪……猪皇?!” 苍雪解下腰间酒葫芦,拔去塞子,咕嘟咕嘟猛灌了两大口。 神神秘秘回道:“我雪娘姐姐与猪皇叔叔在天上吹牛皮呢。” “天上?!” 赵萱儿抬头望了望夜空。 苍雪:“不对不对,是在太平河里潜泳呢。” 赵萱儿又望向银光粼粼的河流。 苍雪:“不对不对,是在山林深处暗中偷窥咱俩呢。” 赵萱儿表情认真,语气严肃道:“雪儿,你已经十五岁了,不再是小孩子了。” 苍雪天真道:“我知道呀。” 赵萱儿拉着驴脸,“敢情你是在逗我玩?” 苍雪眨巴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没有呀。” “哼~” 赵萱儿冷哼一声,道:“谅你也不敢。” 旋即先是望了望左手边乌漆墨黑的山林。 又扭头望了望河对岸的山林。 小声翼翼询问道:“你雪娘姐姐和猪皇叔叔,藏匿在哪边?” 苍雪:“……” …… 夜色深沉。 盖着羊毛毯的赵萱儿蜷缩成一团,冷得睡不着。 “别挨了,再靠毯子就着了。” 苍雪一边饮酒,一边提醒道。 赵萱儿好奇道:“你不睡吗?” 苍雪摇摇头:“我睡着容易做噩梦。” 火光映着苍雪脸庞,白里透着红。 “雪儿,” 赵萱儿将羊毛毯掀开一角,“来让姐姐抱着你睡。” “两人就不冷了。” 苍雪冷冷道:“我拒绝。” “来嘛,姐姐很香呦。” “没兴趣。” 赵萱儿嘿嘿一笑,钻出羊毛毯,直向苍雪扑去。 苍雪惊叫:“莫挨老子!” …… 伏灵十一年。 腊月初九。 古道上,苍雪目视前方,正着走,不时饮一口烈酒。 赵萱儿负着双手,退着走,仔细凝视苍雪面庞。 “眉不画而黛,唇不点而红。脸若银盆,眼如熠星。” 苍雪:“你脸才像盆子。” 赵萱儿:“你这人咋不识好歹,姐姐这是在夸你。” “妹妹这张脸虽说漂亮的过分,可惜美中不足,额上胎记未免也太狰狞,容易吓哭小朋友。” 苍雪:“姐姐这张脸虽说漂亮的过分,可惜美中不足,这张破嘴食了太多污秽之物,容易含粪喷人。” 赵萱儿:“……” …… 伏灵十一年。 腊月十二,巳时五刻许。 苍雪与赵萱儿抵达栖霞府。 远远便可望见栖霞府高高矗立,绵延数百丈的巍峨南城墙。 隔着很远便能听见城内传出的纷扰嘈杂声。 年关将至,人潮如海。 苍雪与赵萱儿经由南城门进入栖霞府。 始一入城,两位少女一眼便望见四根高高挂起的长杆上,插着四颗白森森的头骨。 长杆下,还有四尊以青铜熔铸而成的跪像。 长杆旁,守着四名腰悬长刀的府衙捕快。 还有一张四方桌。 桌后坐着一位书生打扮的羸弱中年人,看模样应是府衙文吏。 在苍雪和赵萱儿惊愕目光中,一个六七岁的稚童,竟褪下裤子,冲着四尊双膝跪地的青铜人像挨个撒尿。 “哈哈哈~” 四位捕快笑声肆意。 撒完尿后,稚童来到四方桌前,冲中年文吏伸出一只小手。 男人微笑着从钱袋内摸出几枚铜板。 得到铜板的稚童,欢呼雀跃着跑向不远处的糖人摊位。 紧接着,又有一位三十来年岁的妇人来到四尊跪像前。 伸出手指,一边对着四尊跪像指指点点,一边破口大骂。 极尽诅咒恶毒的污言秽语,听得苍雪与赵萱儿目瞪口呆。 骂了足足半刻钟,妇人才气喘吁吁停消。 “很好!” 文吏冲妇人伸出大拇指,赏了二十多枚铜板。 妇人千恩万谢,喜滋滋去了一处卖春联、门神、灯笼等喜庆物件的摊位。 “骂人得赏钱?竟有这种好事!” 赵萱儿眼神不由一亮。 “妹妹,走,去瞧瞧。” 赵萱儿拉着苍雪来到近前。 苍雪当先细细瞧了瞧长杆上的四颗头颅。 有的骨宽,是成年男性。 有的骨窄,是成年女性。 收回目光,投向四尊跪像,苍雪眼眸里的两颗漆瞳,忽地骤然紧缩。 “程虎、程武、程意、徐婉娇。” 四尊栩栩如生的跪像胸口,俱是镌刻着各自姓名。 其中一尊,于苍雪而言,极为熟悉。 少女眸光,重又望向四根长杆顶的四颗头颅。 “这是……虎哥一家四口吗?!” …… ps:我的老腰要断了。 第113章 决意 栖霞府。 玉蟾街一家茶馆内。 苍雪与赵萱儿落座。 隔着很远,依旧能望到长杆上四颗被寒风吹得摇摇摆摆的头颅。 赵萱儿端起茶盏浅酌一口,“小二。” 麻衣小厮赶忙跑到近前,“姑娘有何吩咐?” 赵萱儿指了指远处人头,询问道:“这四人犯了何罪?死后头骨还被你们知府大人悬颅示众。” 小厮解释道:“四颗头颅乃一家四口,只有儿子犯了罪。” “伏灵初年,咱们魏国北方七州大旱,死了很多人。” “伏灵三年九月末,栖霞府北街一位小姑娘卖身葬母。” “恰巧徐廉直徐知府家的三公子,徐清阴路过北街,玩心大起。” “朗朗乾坤之下,徐三公子不仅将小姑娘娘亲的尸体砍成肉泥,还强逼着小姑娘饮母尸血,食母腐肉。” 赵萱儿急切道:“后来呢?” 小厮眼神明亮道:“后来一位唤作程虎的少年剑客及时出现,将徐三公子一剑削首。” 砰的一声响,赵萱儿小粉拳直将桌上碗碟茶盏砸的跳了两跳。 “大快人心!” 少女杏眼亮晶晶。 “可惜。” 小厮轻叹一口气,道:“最后那少年剑客被府衙捕快抓住,于南菜市场口斩首示众。” “徐知府犹不解气,多方查探之下,知悉少年身份信息。” “少年唤作程虎,乃云州梧桐府下辖灵石县人。” “徐知府大费周章,命人前往灵石县,将少年祖坟给挖了。” “将少年早已死去的娘亲,祖父祖母骨骸,运回栖霞府,一家四口齐悬颅。” “徐知府还命工匠熔铸了一家四口的青铜跪像,不论何人,不论撒尿、咒骂,还是泼粪,只要将满腔恶意尽数宣泄于一家四口,都能得到一笔赏银。” “这几年还好些,毕竟人们已经骂累了。” “伏灵四年开春那个月最是疯狂。” 小厮讲的口干舌燥,索性坐在苍雪与赵萱儿身旁,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牛饮两口后,继续道:“伏灵四年二月份,徐知府下令,凡取一家四口脚掌骨,当着府衙文吏面,碾磨成粉,吞服之人,即可得赏银五两。” “取一家四口小腿骨,碾磨成粉,吞服之人,可得赏银十两。” “大腿骨,赏银十五两。” “整条脊椎骨,二十两。” “一条肋骨,五两。” “太疯狂了!” 即使已经过去七年之久,小厮回想起来,仍旧心惊胆颤。 “两位姑娘,你们是不知道人们有多疯狂!” “他娘的,简直像一海蛆,一海蝇!” “得亏一家四口都死了,否则就算是活着,也要被疯狂的人们生生啃食殆尽!” “两位姑娘,小时候我爷爷常与我言,有些人是会为了金条银锭去吃屎、去饮尿的。” “我一直不信。” 小厮苦涩一笑,“直到那个二月,亲眼目睹那极为荒诞的一幕幕,我信了,我的世界观也崩塌了。” “整个伏灵四年,我都活得浑浑噩噩。” “重塑世界观的过程太痛苦了。” 苍雪盯着茶盏内漂浮于茶水上的茶叶,怔怔出神。 赵萱儿听得咬牙切齿,“你们栖霞府知府未免也太暴虐了!” “不不不,姑娘,这就算暴虐了?” 小厮压低声音道:“你未免也太小瞧我们徐知府了。” “伏灵四年,阳春三月,一位游方术士不请自来,求见徐知府。” “徐知府以十万两白银,从术士那里买来长生之法。” 赵萱儿蹙眉:“长生之法?!” 小厮点点头:“姑娘你没听错。” “不过不是活人的长生之法,而是死人。” “那术士言,他乃阴曹地府后土娘娘的徒儿。” “代娘娘行走阳间,传经布道。” “只要徐知府向后土娘娘献祭三千童男童女,即可让徐三公子的阴魂成为阴间第十一殿阎罗。” 赵萱儿一脸懵逼之色,“十一殿阎罗?!” “所有童男童女,不过几岁稚龄,却被徐知府命人封进棺材,活祭于后土娘娘。” 小厮神情极为复杂。 那是一种虽满腔怒火,却宣泄不得零星半点的愤慨、绝望、痛苦。 “小哥,徐知府祖坟在哪儿?” 苍雪突然发声询问道。 小厮回道:“出了南城门一直往南走,三里地外可见一片松树林。” …… 待小厮离开座位,去招呼客人。 赵萱儿看着面色阴沉如水的苍雪,“雪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姐姐我手无缚鸡之力,至于你,又不是天人,岂能一人敌城?” “师父曾与我言,度德而处之,量力而行之。” “妹妹乖,听话,咋不做蚍蜉撼树的傻事。” 苍雪抬眸,望向远处长杆上的那颗头骨。 “姐姐,夫子有没有教过你结草衔环、一饭千金?” 赵萱儿愣了愣神,“妹妹你啥意思?” 苍雪指了指那颗风中头颅,轻语道:“姐姐或许不知,他曾救我一命。” “他曾让我……好好活着~” 赵萱儿先是惊诧,旋即苦口婆心劝道:“救命之恩重如山,话虽如此,可我的傻妹妹,那可是一府之长,咱不做螳臂挡车,可笑不自量的蠢事好吗?” “蚍蜉撼树?螳臂挡车?” 苍雪死死捏着两只拳头,指关节发青发白,掌背显现细细的青色血管。 “当年长留村民要将我烧死。” “整村数十人,虎哥就他自己,外加一柄铁剑。” “倘若虎哥当时也想着自己一对数十,不过蚍蜉撼树,不过螳臂挡车,我早被烧成灰烬。” “虎哥救我时没有犹豫。” “我亦决然!” 苍雪缓缓起身。 赵萱儿死死抓着苍雪衣袖,“你疯了,现在就要去杀知府?起码得等天黑吧!” 苍雪摇摇头:“我又不是真傻子。” “我要回小镇一趟。” 赵萱儿不解:“回去干嘛?” 苍雪一字一字往外咬,“取剑!” …… 苍雪回去了。 赵萱儿没跟着回去。 茶馆内,赵萱儿怔怔望着苍雪远去的清瘦背影。 角落处,一位身着破旧道袍的老道起身,端着茶盏,坐于赵萱儿身旁。 “师父。” 洛星河慈眉善目道:“咋了?” 赵萱儿不苟言笑道:“徒儿很不喜欢那位徐知府。” 洛星河从怀里取出一个八角盒。 盒里装着皇族糕点,是老道专程为赵萱儿从魏都带来的。 “既你不喜欢,待苍雪那女娃子事了,杀了便是。” …… ps:段评怎么老有搞颜色网站的账号? 有人试过吗?收费不? 第114章 眉睫 栖霞府流霜街一座二进大宅院内。 堂舍中有铜盆,炭火赤红。床榻上有案桌,红泥小火炉煮着酒。 洛星河与赵萱儿师徒对案而坐,后者吃着糕点,前者看着后者腮帮子鼓鼓,眼眸里流溢着宠溺。 “师父,之前在茶馆,你感应到苍雪那两位护道人了吗?” 赵萱儿一边吃,一边询问道。 洛星河点点头,“男子一品倒海境,女子二品搬山境。” 赵萱儿讶然道:“这么厉害!苍雪呢?” 洛星河:“外炼五品巅峰境,只差一个契机,便可进阶四品。” 赵萱儿眼露惊容:“好强!” “那位白衣少年毕竟是陆地神仙。” 洛星河垫着巾布,提起火炉上的紫砂壶倒了两杯滚烫酒水。 “萱儿,你或许不知,为师与那白衣少年早有渊源。” 赵萱儿愣神,“真的假的?” “为师骗你作甚。” 洛星河目光幽幽道:“八年前,经由招摇山两位仙人,师父方知那白衣少年竟曾以莫测术法,将一整座县城打入阴间,葬灭十数万条无辜性命。” “事后,为师困惑不解,那白衣少年究竟为何要大开杀戒,为何要斩碎咱们魏国山河气运。” “那座人间蒸发的县城位于云州,唤作灵石,下辖有个村落叫西庄。” “师父在那里,寻到了答案。” “某年某月某日,西庄村一位少女,于沧澜江支流白马河中,救起一位唤作陈梦飞的落水少年。” “后来,这少年死于灵石县县太爷陈翀之手。” 赵萱儿不确定道:“这陈梦飞莫非与苍雪一样,也是那白衣少年徒儿?” 洛星河微微一笑,“聪明。” 赵萱儿白皙细腻的脸庞上泛起丝丝厌恶之色,“冤有头债有主,谁杀了他徒弟,他杀那个人不就得了?” “为啥要整座县城,十数万条无辜性命为他徒儿陪葬?” “为啥要斩碎咱们魏国山河气运?” “简直不可理喻!” 洛星河笑意更盛,“伸冤要找做恶人,讨债要找欠债人。我家萱儿三观正。” “总有这么一些人,受了苦,遭了难,不去谴责苦难,而是怨恨世间为何要生出苦难。” “好比下层阶级的泥腿少年,他们亲见上层阶级的公子小姐,吃着山珍海味,穿着绫罗绸缎。” “泥腿少年无比艳羡的同时,不去努力奋斗,而是怨恨爹娘,咒骂爹娘,为何不把自己生在钟鸣鼎食之家。” “好比贫寒人家的父母,亲见邻家少年赚得千贯钱,娶了娇妻,住上大宅子,买了百亩良田。” “父母无比艳羡的同时,会将生出的强烈嫉妒心化作满腔怒火,尽数撒在自家儿子身上。” “会咒骂儿子为废物,咒骂我怎会生出你这样没用的东西。” “那白衣少年就是这种人,三观极度扭曲。” 赵萱儿疑惑道:“可师父,这也不算渊源啊。” “为师还没讲完呢。” 洛星河继续道:“先皇时期,九龙夺嫡,当时九皇子赵瑾乃最先出局者。” “为了保命,九皇子选择前往那座清平镇。” “后来被那位唤作陈梦飞的少年杀死。” “先皇闻听噩耗,想请我往小镇走一趟。” “当时师父正在闭关,便派你大师姐叶照秋随七皇子赵莽前去。” “可惜都死了。” “七皇子还得罪了齐庆疾。” “姓齐的大老远跑来魏都一剑开天。” “咱们魏国沦为百国笑柄。” “唉~” 洛星河轻叹一口气,端起紫砂杯,将酒水一饮而尽。 良久沉默后。 赵萱儿询问道:“师父,你说苍雪会不会不回来了?” “不会。” “为啥?” 赵萱儿眼眸微眯道:“徒儿不信,她真会为了那四颗头颅,去杀栖霞知府。” 洛星河沉吟了一小会,道:“怎么说呢,那女娃子太重情。” 赵萱儿好奇道:“师父,你是准备在栖霞府动手,还是凉州金潼府?” 洛星河回道:“栖霞府。” “还想让你找些借口,将那女娃子多在栖霞府拖延几日,毕竟出山太过突然,舞台才搭到一半。” “魏国整座江湖,大小数万武夫,还有很多人没到呢。” “谁曾想那女娃子竟会为了四颗头颅,欲杀栖霞知府。” “这一来一回,至少得十天,届时舞台华丽,任她纵情高唱。” 赵萱儿欲言又止了好一会,才小声道:“师父,能否让苍雪死个痛快?” “当然不能!” 洛星河解释道:“杀死女娃子不是关键,重要的是让那白衣少年怒火焚天。” “越怒则越失理智。” “最好能将魏国数万武夫屠个干干净净,将整座栖霞府数十万居民杀个血流成河。” “只要能造就招摇山与白衣少年不死不休的局面,莫说一座栖霞府,便是十座又如何?!” “待那女娃子被魏国众列武夫虐杀而死。” “为师会派人将女娃子尸体运回小镇。” “看着自己爱徒血肉模糊,支离破碎的尸体……” “只是想想,师父便觉神清气爽。” “哈哈!” 洛星河开怀大笑。 赵萱儿只觉眼前师父极为陌生。 …… 伏灵十一年,腊月十六,午时三刻许。 苍雪回到小镇。 于张叁家借了马车,于李肆家买了一口柏木棺材。 苍雪牵着马,将棺材拉进乌衣巷。 推开陈家小院院门,少女走进灶屋,洗了一把冷水脸。 …… 一个时辰后。 周山崖台。 一身素白的少女,望着山崖边那柄被寒风吹得摇摇摆摆的长剑。 深吸一口气,苍雪先是来到桃大前,将插于桃树树躯的剑鞘拔了出来。 旋即来到崖边,将长剑拔出。 最后合剑入鞘,走进幽深洞窟。 …… 洞窟极深处。 赤蟒恍若一条熊熊燃烧的火河横戈于地。 小山般巨大的狰狞蟒头即使处于冬眠状态,两颗眼眸闭合,仿佛一尊彩绘石像,依旧令人毛骨悚然。 “铮铮铮~” 蠢鹤疾风不去吃赤香果,反倒是啄起赤蟒蟒尾来。 长长鹤喙,将蟒鳞啄的火星四溅。 “师父~” 少女轻轻唤了一声。 …… ps:西庄村在灵石县外面啊,距灵石县好几里地呢。有些书友看书真不仔细啊。 第115章 少女夜仗剑 砰的一声。 铮铮声戛然而止。 赤蟒蟒尾轻轻一甩,直将蠢鹤如出膛炮弹般抽飞。 “轰隆~” 碎石飞溅,石壁迸开条条裂缝。 蠢鹤甩了甩颀长鹤颈,两条鹤腿迈着轻快步伐,跑到赤蟒近前,继续开啄。 “唉~” 无可奈何的叹息声中,赤蟒缓缓睁开两颗大如灯笼的眼眸。 眼如烧融的金子,瞳似两柄细长的血剑。 粘稠鲜艳的色彩恍若要从眼眶里流淌出来。 “师父。” 苍雪双膝跪地。 朱九阴询问道:“你不是回凉州葬义母与弟弟吗?这都大半个月了,怎得还没上路?” 苍雪轻声道:“师父,我在栖霞府看到虎哥了。” 朱九阴疑惑道:“程虎不是死了吗?” 苍雪咬着银牙,道:“师父,我曾以为栖霞知府杀死虎哥后,府衙捕快会将尸体埋到乱葬岗。” “哪怕让焚尸匠烧成骨灰,洒于飞星河也好。” “可栖霞知府,不仅将虎哥悬颅示众,还派人前往虎哥家乡,将虎哥娘亲、祖父祖母的骨骸全给挖了出来。” 刨祖坟?! 这是有多大仇怨~ “师父,栖霞知府将虎哥一家四口齐悬颅。” “还让栖霞民众咒虎哥一家四口,食虎哥一家四口骨骸。” 少女几乎将手中剑鞘握碎,“师父,我好气!” “这世道到底怎么了!” “为什么好人就该死!” “为什么好人即使死了,他们还不肯放过?!” “师父,” 少女眼眶微红道:“徒儿心里憋着一口气,不吐不快!” 朱九阴缓缓抬起硕大蟒头,“所以呢?” “师父,我想杀了栖霞知府!” “可是,” 少女迟疑道:“会有很多府衙捕快阻止我,包括知府豢养的众列侍从、护卫。” “徒儿要杀栖霞知府,必须得踩着这些人的尸体。” “师父,许多家庭会因徒儿家破人亡。” “许多老人会失去儿子,许多女子会失去丈夫,许多孩子会失去爹爹。” “师父,人们会骂我滥杀无辜。” “人们还会骂我,为了四颗破头颅,残害那么多条性命。” 朱九阴声音冷冽道:“他们骂你,你就扇他们巴掌。” “他们打你,你就砍断他们手脚。” “他们若是还不罢休,你就削下他们脑袋。” “一人骂你,扇一人巴掌。” “百人打你,砍百人手脚。” “一城人骂你,扇一城人巴掌。” “一国人打你,砍一国人手脚。” “人间是两个罐子,上层阶级泡在蜜罐里制定规则,下层阶级泡在药罐里遵循规则。” “有人循规蹈矩,如牛一样,卑微生存了一辈子。” “可那些制定规则的人,却凌驾规则之上,他们无法无天,为所欲为。” “雪儿,师父知你心地善良。” “所以,让那些规则统统见鬼去吧。” “师父不希望你年老体衰时,回想起今时今日,心里充满了悔恨与遗憾。” “有师父在,且放心大胆的杀,酣畅淋漓的杀!” “宁做自由的鸟,别做拘束的仙。” 少女额头轻轻磕在地上。 “谢谢师父~” …… 夜幕降临之际。 小镇外,西南地界桃花林深处。 苍雪解下腰间酒葫芦,拔去塞子,往墓碑前倒了半壶清冽。 系上酒葫芦,再解下长剑。 铮的一声,红血出鞘。 清如秋水的剑身,于月光下绽出一片烁烁寒光。 “大师兄,且让师妹借红血一用。” “这还是师妹第一次杀人呢。” “锵~” 长剑入鞘。 月清寒,风拂衣。 少女决然上路。 …… 腊月十八,栖霞府涯石街。 徐府府邸群雕栏玉砌,连成一片,蔚为壮观。 堂舍内,栖霞知府徐廉直身着锦衣华服,坐于黄花梨木椅上品着香茗。 一丈外,一位面黄肌瘦、眼窝深陷的男人领着稚子,一位粗布麻衣,面容憔悴的妇人领着稚女。 两个大人,两个小孩,齐齐伏跪于地。 徐廉直首先看向男人,询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男人谄媚道:“回禀徐大人,贱民唤作梁樾,这是我儿子,叫梁琦。” “你呢?” 徐廉直又看向妇人。 妇人小声翼翼道:“大人,民妇唤作唐枕,小女今年刚满七岁,叫白稚。” 徐廉直面无表情道:“你们应该知道孩子会被我活祭,献于后土娘娘吧?” 男人与妇人俱是点头。 “大人,您别看我家梁琦在您面前乖巧,实则在家顽劣至极。” “上山掏鸟窝,下河摸鱼虾。挑水就喊累,下地便叫乏。” 男人狠狠道:“若非作为爹爹的责任,我早将这兔崽子打死了!” 唤作梁琦的小屁孩反驳道:“上山掏鸟窝,下河摸鱼虾,是因为饿。” “挑水就喊累,是因为我才七岁,便要一个人负责家里三大口水缸。” “下地便叫乏,是因为家里十来亩地,全是我一个人照顾。” “你个兔崽子,闭嘴!” 啪的一声脆响,男人重重扇了小屁孩一巴掌。 “来人。” 徐廉直唤了一声,两位武道侍从走进堂舍。 “大人有何吩咐。” “将这两个孩子带下去,好吃好喝伺候着。” “待将精气神养足了,封棺活祭。” …… 一刻钟后,四位男仆抬着两口红木箱进入堂舍。 “打开吧。” 箱盖被掀开,一口内装满了铜板,另一口则全是雪花花的银锭。 徐廉直看向男人与妇人,淡然道:“自取吧。” “多谢大人。” 妇人来到铜钱箱前,一枚一枚,不多不少,数了整两千枚,装进随身携带的包袱。 “大人,小女市价二两银子,您要点数吗?” 徐廉直摇摇头,下令道:“取一锭予她。” 仆人拿起一锭银子,塞进妇人包袱内。 妇人愣了愣神,旋即千恩万谢。 一锭银子五十两,于底层百姓而言,绝对是一笔巨款。 “别漏财。” 徐廉直叮嘱道。 “好……好的。” 妇人感激涕零。 “回去吧。” 待妇人离去,徐廉直将目光投向男人。 “该你了。” 男人看了看银锭,心红眼热。 又看了看铜钱,垂涎三尺。 犹豫了一会,男人抓起一锭银子。 “徐大人,贱民有自知之明,五十两足矣!” 徐廉直漠然道:“动手吧。” “动……动手?!” 男人愕然道:“徐大人,啥意思?” 不等男人回过神来,一位仆人已将其手中银锭夺走。 旋即在男人惊恐目光中,仆人抓着银锭的手掌高高举起。 嘭的一声闷响。 一银锭下去,直接将男人打趴在地,吐了满嘴的血水与碎牙齿。 嘭嘭嘭~ 沉闷重击声一下又一下。 男人惨叫声从一开始的凄厉,逐渐变得微弱,直至再不可闻。 那仆人,竟用银锭将男人活活打死。 面部血肉模糊,深深塌陷。 “老爷,” 屋舍外,响起婢女轻柔声。 “何事?” “一位道士,自称洛星河,想求见老爷。” “洛……洛星河!国师?!” 徐廉直面色一变。 …… ps:求礼物呀呀呀。目前礼物榜42名,前进到30加更。 第116章 十死 腊月十八。 栖霞府涯石街,徐家府邸外。 一身翠绿襦裙,长身玉立的赵萱儿望着白蒙蒙的天空,呢喃道:“师父,大半月不见烈阳。” “这场雪到底啥时候下啊?” 穿着紫金道袍的洛星河轻语道:“杀气最烈时~” “对了师父。” 赵萱儿好奇道:“您命魏都武阁请了魏国几乎整座江湖武夫,齐聚栖霞府。” “承诺杀死苍雪之人,赏万金,封万户侯。” “可师父您有没有想过,苍雪只有一个,杀死苍雪之人,也只会是一个。” 略微措辞,赵萱儿询问道:“师父您要如何将杀死苍雪后,那白衣少年所生出的仇恨,由一人,分均至魏国整座江湖数万武夫?” “简单。” 洛星河微微一笑,道:“刺那女娃子尸体一剑,砍那女娃子尸体一刀,即使吐上一口唾沫,也可得百两雪花纹银。” “生命之脆弱,一刀即死,可尸体不会。” “众列武夫,注定会将那女娃子的肉剁成泥,将骨碾成粉。” 看着自家徒儿微微蹙起的柳叶弯眉,洛星河转移话题道:“萱儿,你认为那些江湖武夫是傻子吗?” 赵萱儿摇摇头,“不是。” 洛星河:“师父为了杀苍雪,集召整座江湖,女娃子不过外炼五品境。杀一只鸡,焉用万把牛刀?” “既那些武夫不是傻子,肯定一眼便觉察蹊跷之处。” “略微思量,既能推测出女娃子身后会不会有尊巨擘师父。” “可众列武夫最终还是来了栖霞府,你可知为何?” 赵萱儿不假思索道:“和法不责众一样。” “一人杀帝子、皇子,株连九族。” “十人、一百人、一千人杀帝子、皇子,亦会被株连九族。” “可数十万人呢?数百万呢?” “阴仙、阳神一人敌城,陆地神仙一人敌国。” “可仙罡大陆那么多尊陆地神仙,古今往来,无一人敢真正灭国。” “当年齐庆疾一剑开天,只是折了魏国颜面,自始至终未杀一人。” “因为法不责众,因为人间有招摇。” “可……” 赵萱儿沉吟了一小会,继续道:“可这众列武夫不知,他们注定十死无生。” “那白衣少年既能为了第一个徒儿,葬灭一县十数万人,逆天而行斩碎一国山河气运。” “他便能为第二个徒儿,再杀数万人、数十万、数百万。” 洛星河冲少女伸出大拇指,由衷赞叹道:“我家萱儿生了颗七窍玲珑心呐。” 嘎吱声忽地响起,吸引师徒二人目光。 徐家府邸偏门开了一条缝,两位仆人抬着一具面部鲜血淋漓的尸体,往涯石街外走去。 许是常食徐家尸,十来条饥肠辘辘的野狗嗅着血腥味,早已群聚涯石街口。 “嘎吱~” 徐家府邸正门缓缓大开。 锦衣华裳,两鬓霜白的栖霞知府,匆匆小碎步跑至洛星河身前。 姿态恭敬,卑躬抱拳道:“下官徐廉直,不知国师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望请见谅。” …… 一刻钟后。 仍旧残留淡淡血腥味的堂舍内,徐廉直看着面色平静,品着香茗的洛星河。 心里呢喃道:‘下马威……貌似无用~’ 徐廉直从未见过洛星河。 栖霞知府只听说这位国师,曾于先皇时期试图变法,触动了士族利益,失败的相当惨烈。 不仅被文武百官等权贵视作眼中钉、肉中刺,还被新皇伏灵收走了作为国师的权力。 正因如此,徐廉直才敢让仆人将那位唤作梁樾的男人尸体,当着老道面从偏门抬出去。 “不知国师造访有何贵干?” 徐廉直轻声询问道。 “两件事。” 洛星河放下茶盏,道:“今儿腊月十八,从明儿起,栖霞全府戒严。” “除了客栈、青楼、赌坊等娱乐场所,其余商铺,不许开门营业。” “尤数百姓,严禁上街。” 徐廉直神色微微一怔。 “这……” “国师大人,下官很难办啊,毕竟年关将近……” 洛星河面无表情道:“我虽失了势,可还是魏国国师。” “等回魏都,老夫会在圣上面前为你美言几句。” 徐廉直正襟危坐,“国师之命,即是圣上之命,即是天命,下官必当殚精竭虑。” 洛星河淡然一笑。 赵萱儿满脸厌恶之色。 “这个,国师,第二件事呢?” 徐廉直询问道。 …… 腊月二十。 天灰而风寒。 偌大栖霞府,条条长街,人踪难觅。 玉蟾街上,一位粗布麻衣,身形单薄的少年右手持棍,左边腰间悬佩一柄铁剑。 少年视线内,不见天地,不见山水,不见森罗万象,唯有虚无的白茫茫。 交流声逐渐由微不可闻变得嘈杂喧嚣。 少年摸索着来到一间茶馆屋檐下避风。 “嘿,初一!” 惊喜声从茶馆内传出。 少年侧耳聆听,不确定道:“季阳大哥?” “初一后生,快些进来喝盏热茶暖暖身子。” 少年讶然:“王梁爷爷?” …… 摸索着端起茶盏,少年浅酌一口。 温热茶水经由喉咙流向胃里,僵冷身子立时暖意盎然。 两只粗糙大手剥着花生壳的男人,颇有些不好意思道:“初一,再次自我介绍,大哥不叫季阳,大哥真名唤作秦风。” 嗑着南瓜子的老头嘿嘿笑道:“初一后生,再次自我介绍,爷爷不叫王梁,爷爷唤作顾舒城。” 少年:“秦风大哥,顾舒城爷爷,再次自我介绍,我不叫初二,我真名唤作初一。” 男人将剥好的花生塞进少年手中。 “初一,一会午膳大哥慷慨一把,请你吃不加肉的酸菜肉丝面,面汤随便加。” 老头猥琐一笑,“初一,等晚上爷爷带你去青楼,偷窥花魁洗澡。” 初一:“顾爷爷,我是瞎子。” 老头:“那爷爷将花魁肚兜给你偷来。” 初一不解:“我要肚兜干嘛?” 老头咧嘴:“擦枪。” …… 腊月二十。 夜无月,也无星。 “铛铛铛~”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流霜街二进大宅院某间厢房内,躺在木床上的赵萱儿忽地睁开眼眸。 …… ps:礼物榜30名了,周六加更。上班太累,三更写完就凌晨一两点了,望体谅。 第117章 暴雪 “嘎吱~” 院门被推开的嘎吱声,于夜色中传出去很远很远。 背着包袱的赵萱儿轻手轻脚走出后院。 小心翼翼带上院门。 少女正欲离开流霜街,神色突然一怔。 两丈外,背负双手的洛星河恍若幽灵般矗立。 老道面无表情,一双沧桑眼眸冷冷盯着少女,询问道:“萱儿,夜深寒髓,不好好睡觉,这是要去哪儿?” 少女银牙紧咬道:“师父,苍雪是无辜的,那数万众列武夫也是无辜的。” “无辜?!” 洛星河寒声道:“你爹无不无辜?你娘无辜不无辜?那数以亿计被活活饿死的魏国百姓无不无辜?” 少女攥着两只小拳头,反驳道:“伸冤要找做恶人,讨债要找欠债人。这不是你说的吗,师父~” “呵呵~” 洛星河笑意森然道:“齐庆疾这尊陆地神仙到底让你读了哪本圣贤书,教你这样忤逆师父?” 看着自家师父阴沉如水的脸庞,少女不由头皮发麻,身子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 “师父,咱们魏国死的人已经足够多了。” “师父,仇不是这样报的,恨不是这样雪的。” 少女猛地转身,拔腿便逃。 身后,劲风猎猎。 嘭的一声闷响。 掌刀落于后颈。 少女身子一软,昏倒于洛星河怀中。 “唉~” 看着少女莹洁光滑的巴掌小脸,洛星河轻叹一口气。 “国仇家恨,不共戴天。萱儿,你忘了与师父的约定吗?” “离清~” 师徒二人身前,无声无息出现一道颀长倩影。 身着夜行衣的女子轻声道:“国师请吩咐。” 洛星河让出半边身子。 女子会意,立刻上前扶住昏迷不醒的赵萱儿。 “离清,且将萱儿带回魏都,悉心照料。” 女子微微蹙眉道:“国师,您好不容易才将这少女送进那座小镇,齐庆疾的问心局……” 洛星河冷淡道:“只要那白衣少年不是傻子,事后肯定会将萱儿列为首要怀疑目标。” “毕竟是陆地神仙,术法莫测,略微翻看萱儿记忆,便可得悉前因后果。” “我不能拿自家徒儿性命冒险。” 女子小声道:“我还以为您方才会杀死这少女呢~” “别废话了,抓紧时间离开栖霞府。” “遵命。” …… 腊月二十一。 玉蟾街茶馆内。 老头顾舒城一边嗑着南瓜子,一边抠着脚丫子。 刀客秦风将剥好的花生抓在掌间,两手轻轻搓了几下,随即猛吹一口气。 吹落花衣纷纷扬扬。 将褪去衣裳,肤如凝脂的花生,放进少年面前空碗中,秦风问道:“昨夜看到花魁沐浴图了吗?” 初一嚼着花生米,摇摇头。 秦风再问,“听到了吗?” 初一点点头。 秦风:“嗅到了吗?” 初一:“贼香。” 秦风:“摸到了吗?” 初一摸了摸半边脸颊仍未消除的鲜红巴掌印,“我没摸她,她摸了我。” “老疼了!” 秦风瞪了老头一眼,“干啥啥不行,风紧扯呼第一名。” 老头翻了个白眼,道:“你懂个屁,老夫我那叫战略性撤退。” “当时我若与初一一起被那群青楼打手逮住了,后半夜谁去救我们?” “指望你个一遇险情便鞋底抹油的鼠辈吗?” “唉~” 秦风忧郁道:“没娶我家秀宁前,我也曾是一位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热心肠小伙。” “要怪就怪卿卿误我。” “少年时,立志要成为天下第一刀客。” “想劈山、想裂海、想开天,总觉得那样的人生才精彩。” “现在嘛,我就想牵着我家秀宁的温软小手,白头偕老。” 男人眼神充满柔情道:“我家秀宁是个爱哭鬼,每次受了委屈,都会躲起来偷偷抹眼泪。” “所以啊,我一定要死在我家秀宁后边。” “否则她会伤心死的。” 老头沉声道:“我的风啊,你就没想过你家秀宁为何总是感觉委屈?” 男人疑惑道:“你这话啥意思?” 老头面色凝重道:“有没有可能,你的针把你家秀宁扎疼了?” “咯吱!” 男人满嘴牙齿咬得咯吱响。 “姓顾的,你这话就有点侮辱人了!” “唉~” 老头轻叹一口气,“这破世道,连句真话都容不下。” 闻了闻抠脚丫的糙手,老头面色巨变。 赶忙将手伸出,抹了抹少年肩膀,“初一,把裤子褪了,让爷爷瞧瞧你究竟是龙是虫。” 许久不言语的少年眉头紧锁。 突然问道:“秦风大哥,你为何要用针扎秀宁嫂子?” 男人:“……” 老头:“这孩子,纯的像朵白莲花。” …… 腊月二十二。 古道、北风。 少女、老马。 一身素白,腰悬长剑的少女在前。 老马有灵,拉着黑棺在后。 寒风吹起少女衣裳猎猎,青丝飞舞。 行走间的苍雪忽然抬头。 如娘亲丢弃孩子,苍天也不要雪了。 于是乎,鹅毛大雪纷纷扬扬。 少女伸出一只修长手掌,任由雪花落于掌间。 看着快速消融的雪,少女面无表情。 少女不喜欢雪。 喜欢雨。 约莫半个时辰后。 少女与老马拐下官道,沿着一条小路,往不远处苍翠欲滴的松木林走去。 “姑娘。” 风雪中蓦地响起一道声音。 随即松木林内走出一位穿着黑衣,身躯修健,腰悬柳叶刀的中年男子。 男子面色冷峻道:“此地乃栖霞知府徐大人家祖坟,还请姑娘回头。” 苍雪轻语道:“师父说,我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姑娘。” “所以,第一次。” 男子愣了愣神,“姑娘什么意思?” 苍雪:“第二次。” 男子反应过来,布满老茧的手掌抚上刀柄。 “姑娘,观你体内气血,修为应该五品境。” “我比你高出一品,不想杀你,切莫自寻死路。” 苍雪冷漠道:“第三次。” “猪皇叔叔,杀了他!” 刹那,男子虎躯一震,裸露在外的肌肤霎时冒出一层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呼吸出来的气息喷在后颈上。 柔软的汗毛、绒毛立时坚立如针。 一股被蛮荒凶兽盯着的强烈生死危机感,令得男人毛骨悚然。 风寒雪盛。 黑袍猎猎,脸覆青铜古面具的猪皇缓缓张开双臂。 下一瞬。 两条臂膀猛然合拢。 两只大手仿佛两片天,嘭的一声,直将男子脑袋拍碎。 鲜血喷溅。 消融积雪。 恍若大片梅花。 …… ps:我坤哥竟然塌了?! 第118章 此山是我开 猪皇扛着男子无头尸体,消失在风雪深处。 外炼巅峰四品境的武夫,于任何崛起生灵而言,都是难得的补品。 苍雪收回目光,从木板车内拿了一把铁锹,走进松木林,也就是栖霞知府徐廉直祖坟。 松树长青,而新雪洁白。 即使早已做好心理准备,苍雪仍旧被震撼的头皮发麻。 映入少女眼帘的,是密密麻麻一大片微微隆起的坟包,绵延无尽。 恍若人头攒动。 苍雪略估,少则三千七八百,多则四千余。 这些可怜的稚童,连一块镌刻着姓名、死亡日期的墓碑都没有。 他们、她们,蜷缩在寂静的黄土深处。 无人知晓他们,更无人在意她们,活人为他们、为她们,冠以‘死人’之称。 仿佛这场纷纷扬扬的大雪。倘若人们仔细观察雪,定会惊奇发现,雪与雪之间不尽相同。 就像黄土下的四千余孩子。 活着的时候,孩子们不尽相同。有的活泼,有的乖巧,有的腼腆,有的聪慧。 死了以后,孩子们千篇一律,叫‘死人’,叫‘尸体’,叫‘骸骨’。 好似……雪花落在雪地里,水消失在水中。 消失的无影无踪。 苍雪来到一座坟包前,用铁锹铲土。 约莫两刻钟后。 雪地上堆满了黄土,葬坑中显现一口柏木棺材。 锵的一声,长剑出鞘。 苍雪将红血薄如蝉翼的剑刃插进缝隙处,撬出数颗长约三寸的棺材钉。 旋即一把掀开棺盖。 棺材内是一个约莫六七岁的小女孩。 小小身子僵硬如铁,小脸蛋泛着青灰色,两颗冷冰冰的空洞大眼睛望着漫天雪。 棺盖内壁,棺材内里每一处,遍布指甲抓挠痕迹。 那一道道触目惊心的痕迹内,有深红的血,有撕裂的肉,甚至嵌着断裂的指甲盖。 六七岁的稚龄便被封死于棺材内,便被活埋,无法想象这么小的孩子,临死之前该有多么绝望,多么害怕。 每个孩子都怕黑啊~ 苍雪突然想送小女孩一件礼物。 可是送什么好呢? “就送伏灵十一年的第一场雪吧。” 苍雪抓了一把新雪,塞进女孩小手里。 随即俯下身子,于女孩额头轻轻一吻。 像是在亲吻八年前的自己。 …… 重又花了两刻钟,用黄土将棺材掩埋。 苍雪扛着铁锹,来到徐家祖坟处。 四千余孩子好似群星,拱卫着徐家祖坟这轮皓月。 少女桃花眸,静静凝视栖霞知府徐廉直三子,徐清阴墓碑。 半个时辰后。 少女在前,老马拉着黑棺在后。 一人一马由小路汇入官道。 前行百余丈,风雪中隐见栖霞府城墙的巍峨轮廓。 苍雪脚步突然一凝。 十数步外的林间,突然走出一位身着紫金道袍,背负一口宝剑的老人。 老人沧桑眼眸越过苍雪,望向少女身后。 “两位,朗朗乾坤,何必躲躲藏藏~” 脚步声由远而近。 白衣白发的雪娘,和吃着半截小臂的猪皇,行至苍雪身后,将少女护在身前。 “呵,原来是两条禽兽~” 老人微微笑了笑。 “能观其修为境界吗?” 雪娘询问道。 “咔嚓~” 猪皇狠狠撕咬了一口,连带血与骨嚼碎咽进喉咙。 语气冷漠道:“距千年后的我,差着好几条南烛呢。” “小小砂砾,不及我万一。” 雪娘:“……” “女娃子。” 老人指了指栖霞府方向,“你且快些进城,好多人等着呢。” “至于你二蛇。” 老人看了看雪娘,又望了望猪皇,“就留在此处陪我老头唠唠嗑吧。” 老人不经意间散发出的气机,让其身周寒风搅成雪龙卷。 无数雪花碰撞间,竟发出铮铮金铁交击声。 苍雪两颗漆瞳不由骤缩。 …… 腊月二十二。 栖霞府,玉蟾街茶馆。 人影绰绰,却无嘈杂声。 剑客、刀客。 少年、少女、男人、老人,俱是望着茶馆外从天飘落的雪,怔怔出神。 明儿腊月二十三,是传统习俗中的小年。 小年一过,除夕也就不远了。 “下山三月有余,希望能在除夕节前,带着新衣裳,拎着鲜猪肉回观。” “自打收长庚为徒,我还从未与他分别这么长时间。” 老头顾舒城眉眼慈和道:“我甚至能想象除夕那天。” “长庚一如既往站在道观前,水汪汪的大眼睛,眼巴巴望着下山路。” “我会在长庚最失落时,从风雪深处走出。” “长庚会和以往一样,冲进我的怀里,又哭又笑。” 老头做了个拥抱动作。 “不管在外面遭多少罪,吃多少苦。” “抱住长庚那一刻,所有苦难都会烟消云散。” 刀客秦风轻语道:“我也希望能在除夕节前赶回家。” “我想那时家里院门上,早已贴好了喜庆的门神与春联。” “我会像个孩子那样咧嘴大笑,给我家秀宁一个熊抱。” 剑客初一怔怔出神。 老头:“初一,跟爷爷回青羊观吧,你我,还有长庚,咱们三人好好吃顿饺子。” 男人:“初一,跟大哥回家,你秀宁嫂子的厨艺,这死老头提鞋都不配。” “大哥担心青羊观的饺子,和这老头脚丫子是一个味。” 初一摇摇头:“多谢舒爷爷、秦大哥好意,我也要回家。” 老头:“初一,你没有家,能为你包饺子的那个女人已经死了。” 初一:“吃不吃饺子不重要,我就想看看那个为我包饺子的女人。” 气氛有些伤感。 男人赶忙转移话题,道:“初一,你知道那位少女修为境界吗?” 初一回道:“那位魏国武阁,唤作张康的告诉我,大概率应是外炼五品境。” 老头询问道:“你呢?六品还是五品~” 初一:“五品。” 顿了顿,补充道:“五品剑修。” 男人:“十七八岁的五品剑修,难以想象你哪位师父究竟有多强大~” 初一:“十六,是十六岁。” 男人惊愕。 老头咂舌。 初一:“顾爷爷,秦大哥,等咱们临别时,我请你们吃一顿大餐。” “酒至微醺时,初一会将师父的故事将于你们听。” 老头嘿嘿一笑,“天人的故事,绝对精彩绝伦。” 男人眼神明亮,“我已经迫不及待了。” …… ps:我承认,我有罪,我抗不住诱惑,我不是人。 第119章 风雪不归人 “初一,” 男人给少年倒了一杯热茶,询问道:“得万金,封万户侯后,你最想做啥?” 初一不假思索道:“三件事。” “第一,换柄剑。” 少年点了点横在面前木桌上的铁剑,道:“顾爷爷,秦大哥,你们或许不知,我这柄铁剑,是买的铁匠铺残次剑条,自个用磨石磨成的,因为便宜。” “与人对敌,剑就是剑客最好的伙伴。” “多少次碎剑,多少次险象环生,我就想换柄不那么轻易被人折断的宝剑。” 顿了顿,少年继续道:“第二,遍访名医,治好眼疾。” “顾爷爷,秦大哥,小时候娘亲总与我说,天是蓝色,云是白色,草是绿色,花是红色。” “有时候又会说云是黑色,草作枯黄,花儿枯萎。” “那时我就好奇,蓝色是什么样子的,绿色、红色、黑色、枯黄又是什么样子。” “你说那云为何一会儿白,一会儿黑?你说那草为何春夏绿,而秋冬黄?” “我的眼里只有虚无,没有丝毫色彩。” “我就想看看娘亲口中,五颜六色的缤纷世界。” 少年摸索着端起茶盏,小酌几口后,继续道:“最后,我想请咱们魏国最有能耐的风水师,为我娘亲寻一处风水宝地。” “我要为娘亲买一口最贵的金丝楠木棺。” “为娘亲立一块又高又大的花岗岩墓碑。” “我还要请最有名的工匠,在墓碑上镌刻‘人间最好的娘亲’。” 男人微微一笑。 老头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善哉。” 感觉不对劲,赶忙作揖道:“福生无量天尊。” “顾爷爷和秦大哥呢?” 初一问道。 “我啊,简单。” 男人满眼柔情道:“我不要啥万户侯,万金足矣。” “首先肯定是要治好我家秀宁的肺痨。” “然后置一套二进大宅院,为我家秀宁请十来个丫鬟。” “最后再买二三十亩良田,我便心满意足了。” “你呢,老不死的~” 老头乐呵呵道:“我嘛,也不在意啥侯不侯的。” “得了万金,先与长庚过一个红火年。” “年后把青羊观修缮修缮。” “在多收几个徒儿,看能不能重振我青羊观昔年荣威。” “倘若做到了,便是死了,下了阴间,也能在青羊观列祖列宗面前好好吹嘘一番。” “如若天不遂人愿,为长庚留下一些师弟师妹也是极好的,至少他不会像我一样,独自一人孤零零一辈子。” 老头忽地抬眸望向茶馆外。 “那少女来了~” …… 十数位栖霞府衙捕快,簇拥着锦衣华裳的知府徐廉直走出酒楼。 一人将椅子摆在玉蟾街中央。 徐廉直一屁股坐了上去,手持玉嘴旱烟杆,吞云吐雾。 一人持伞遮雪。 一人拎着麻袋,解开麻绳。 一人两手抓住麻袋两角,轻轻一抖间,四颗白森森的头颅骨碌碌滚了出来。 徐廉直,十数捕快。 初一、秦风、顾舒城。 怀抱双臂的少年、背负长剑的少女、佩刀的中年汉子、白发苍苍的拄拐老头等等,所有人的目光,皆尽望向栖霞南城门口。 风雪中,传来嘎吱嘎吱声。 很快,一位腰悬宝剑的少女,与一匹拉着黑棺的老马渐渐闯入众人眼帘。 少女身形颀长,一身素白,头上落满了雪。 寒风中,两根被白色绸带束起的马尾,恣意飞舞,犹如两条黑瀑。 少女第一眼望向不远处,四根空无一物的长杆。 旋即视线扫过整条玉蟾街。 茶馆内、客栈内、房檐下、屋脊上,到处都是人。 剑客、刀客、少年、老妪…… 少女目光,最后停留在徐廉直脚下四颗头骨。 ‘徐廉直怎知我要拿走虎哥一家四口头颅?’ ‘又怎知我要杀他?’ 少女满眼失落,‘萱儿,你为何要这样做?!’ 不明白。 少女委实想不明白。 “姑娘,徐大人言,放下屠刀,束手就擒,可饶你一命。” 一位捕快高喊道。 少女面无表情。 “呵,为了四颗破头颅,连棺材都准备好了。” 徐廉直冷笑道:“当真是破费了~” 栖霞知府使了个眼色。 立刻便有一位捕快上前,当着少女,当着众列武夫面,高高抬腿,随即重重落下。 咔嚓一声脆响。 一家四口,也不知是哪个的头骨,被捕快踩成满地碎片。 “姑娘,跪地向徐大人磕头认罪,否则你休想带走一颗完整头颅。” 捕快声音刺透风雪,清晰钻入少女耳中。 苍雪一言不发,只是从木板车内抱出一具森然骨架扔在地上。 旋即又抱出一块墓碑。 气沉丹田。 狠狠一掷。 墓碑于空中划出弧形,轰隆一声,落在雪地中。 滑行两丈后,停在徐廉直身前。 栖霞知府与十数捕快腚眼一瞧。 墓碑上书‘爱子徐清阴之墓’。 右下‘父徐廉直立’。 “咯吱!” 徐廉直满嘴牙齿咬得咯吱响,恨不得将少女生吞活剥。 玉蟾街街首,少女瞅准徐清阴骨架头颅位置,缓缓抬腿。 “装起来,给她送去!” 徐廉直面色阴沉如水。 两位捕快立刻将三颗完整头颅,一颗破碎头颅骨片收集进麻袋。 在所有人注视下,一名捕快从玉蟾街街尾行至街首。 伸出略微颤抖的手掌,将麻袋递给少女。 待少女接过后,捕快慌忙抱起徐清阴骨架往回跑。 岂料脚底一滑,嘭的一声,直摔了个狗啃雪。 连带徐清阴骨架,也摔了个七零八落。 少女忽地噗嗤一笑。 笑脸明艳的恍若一朵娇花。 …… “大……大人,卑职该……该死~” 待捕快将徐清阴散乱的骨骸抱至近前,徐廉直那张老脸,早已黑成锅底。 “刨坟掘骨的王八蛋,气煞我也!!” 徐廉直从椅子上站起身来,两眸喷火道:“魏国国师洛星河有令,杀此少女者,赏万金,封万户侯!” “凡辱此少女尸身者,一刀一剑皆百两纹银,千两封顶!” 众列武夫霎时蠢蠢欲动。 少女手掌缓缓抚上剑柄。 风呜咽。 雪急落。 今日注定会有不归人。 或许是少女,或许是一位,或几位武夫。 亦或满城武夫! …… 距栖霞府三里地,早被积雪掩埋的官道上。 老道垂眸,宛若一尊伫立的石像。 雪娘忧心忡忡望着栖霞府方向。 猪皇背对众生,微微打着鼾。 ‘魏国国师洛星河有令,杀此少女者……’ 徐廉直蕴含满腔怒火的声音,被老道敏锐捕捉到。 ‘怪不得二十余年还是小小知府,未免也太愚蠢了~’ …… ps:我说昨天打赏怎么那么多,原来大佬出没。 感谢‘子子子子兮’道友的两个大神认证。感谢道友们的点个赞、奶茶、催更符、灵感胶囊,秀儿等等礼物。感谢道友们的热情发电。 因为礼物感谢会被卡审核,我猜大概率是某些道友id涉黄导致,就不一一来了。 感谢感谢。另外澄清,我昨儿是喝酒去了,没嫖。 最后,本人爆哭图奉上。 第120章 栖霞血花大如席,片片吹落玉蟾街 风很烈。 呼呼刮着。 卷动漫天雪,横扫大半座栖霞府,旋即狠狠拍击在巍峨矗立的城墙上,发出雷鸣般的炸响声。 风雪中,少女长身玉立,单手抚剑柄。 两颗眼眸微微抬起,怔怔望着落雪。 没人知道少女在想些什么。 或许连少女自己都不知道。 挎剑背刀之少年少女跃跃欲试。身披蓑衣、头戴斗笠的中年男人,遥遥望着素衣少女,平如静湖的面庞下燃烧着一座即将爆发的火山。 还有许多花甲、古稀之年的老人,或是默默抽着旱烟,或是眯着沧桑眼眸,好似看热闹的老翁老妪。实则这些内炼武夫才是少女最应警惕的敌人。 群狼环伺间,十死无生。 一幅徐徐展开的画卷中,鳞次栉比的房舍不动,古老斑驳的城墙不动。 落满雪的长街不动,许许多多的人儿也不动。 只有风在呜咽,雪在飘落。 寂静画卷中一间小小茶馆内,忽然走出一位粗布麻衣的少年。 恍若一艘船,驶过一片无波无澜的海。 少年右手拄着一根木棍,行走间微微偏头,侧耳聆听。 在距少女三丈外的地方,少年站定。 轻轻一嗅,鼻畔萦绕着淡淡体香味。 比青楼那群女子好闻多了。 “我叫初一,我的剑唤作十五。” 少年如是道。 少女收回凝望天空的目光,将视线投向少年。 “我唤作苍雪,剑名红血。” 少年喃喃:“好名字。” 少女:“我大师兄的剑。” 少年笑了笑,“也是个好剑名。” 手掌微微一松,陪伴少年一整个春夏秋冬的木棍,倒下后深深嵌入厚厚积雪中。 “呼~” 长长吐出一口气。 再深深吸一口。 少年胸膛起伏之剧烈,似是要将满城风雪皆尽吸入腹中。 “嘭~” 毫无征兆之下,少年单只脚掌重重一踏。 积雪溅射间,少年单薄身形仿佛一支利箭般疾飞而出。 修长手掌紧握悬佩左侧腰间的铁剑剑柄。 少年苍白俊秀的面庞,撞碎沿途飘落的片片雪花。 铮铮! 两声清脆剑鸣倏忽响起。 玉蟾街街首骤然爆发两片剑光。 嗖的一声。 破空声中,一截剑刃深深刺入城墙。 少年与少女,两道身影也交错而过。 劲风卷雪,狂乱飘舞。 少年忽然轻抬头。 脖颈渐渐显现一道鲜艳血线。 旋即噗嗤一声。 血帘喷溅。 少年嘴角噙着一丝笑。 因为他听到了这世间最美妙的风声。 原来,血溅形成的风声这么好听。 恍若娘亲在哼唱。 砰的一声闷响。 少年扑倒在地。 只刹那血便消融大片雪。 十五断了。 初一也死了。 …… 天地重归寂静。 少女单手持剑。 清如秋水的剑刃无血也无雪。 洁白素衣亦如此。 众列江湖武夫中,那些初出茅庐,不求万金与万户侯,只愿能踩着苍雪尸体,从而一鸣惊人的少年少女们,此刻神情逐渐变得凝重与畏惧。 这些修为皆在五品之下的初生牛犊,绝不敢言能在那样凌冽的剑气中存活下来。 “啪啪啪~” 玉蟾街街尾,坐在椅子上的徐廉直鼓了鼓掌,轻笑道:“精彩。” 茶馆内,男人粗糙手掌,轻抚横放于木桌边沿的柳叶刀。 “你想报仇?” 顾老头询问道:“为了初一?” 男人摇摇头:“为了秀宁。” 顾老头:“这少女剑法超绝,你虽比她高出一个品级,但想杀之,却也棘手。” “别去,静待少女被他人杀死,届时你且上前砍上几刀。” “拿一千两雪花纹银回家,与你家秀宁安稳过个红火年。” 男人笑了笑,“于我而言,杀人简单,辱尸极难。” “人啊,到底都讲究个死而全尸,入土为安。” “顾老头,老实说,你之修为究竟几品?” 男人直勾勾盯着老人。 老头沉声道:“三品金刚境。” 三品,即是内炼武夫。杀力之恐怖,与外炼武夫云泥之别。 “顾老头,你我,还有初一,也算相识一场。” “如果我侥幸杀了这少女,万金分你三千。” “初一的三件事,我也会替他完成。” 顿了顿,男人继续道:“如果我死了,初一的后事就拜托你了。” “也不知初一家乡在哪儿。” “娘埋天南,儿葬海北,或许这才是客死异乡的真正悲哀处。” 男人脱下鞋子,从鞋里摸出一张面值五十两的银票。 “景山山匪头子的首级换来的。” 男人将银票放在桌上,四指指肚轻压,推至顾老头面前。 “顾老头,你但凡对初一动了那么一丁点恻隐之心,便拿着银票给孩子买副棺材,最便宜的柏木足矣。” “多烧些纸钱,让孩子下了阴间,不再为衣裳三餐烦愁。” 老头不苟言笑,两手拿起银票,放在鼻下狠狠一嗅。 随即咧嘴道:“就是这个味!” 男人缓缓起身,握紧柳叶刀。 “你呢?” 顾老头蹙眉道。 男人沉默了一小会,忽地露出满嘴雪白牙齿。 一个字也没说,大步流星走出茶馆。 …… 所有人的目光,全部聚焦向男人。 男人来到少年之前站立的地方停下。 男人:“秦风,错乱刀。” 少女:“苍雪,红血。” 柳叶刀缓缓出鞘。 刀身极亮,仿佛最灿烂的阳光映照着最洁白的新雪。 长刀与手臂斜为一线。 男人一步一步,向着少女走去。 步伐越来越快,杀机愈发强烈。 短短数息,男人便由走转奔。 疾驰的雄健身躯卷动落雪。 长刀刀尖,于雪地犁出一条笔直痕迹。 在离少女一丈之距时,男人猛地高高跃起,一刀劈下。 刀未至。 刀罡已刮的少女素衣猎猎,青丝乱舞。 直将少女方圆数丈积雪刮卷一空,裸露出青石街道。 少女甚至能清晰看到,那一片片被刀刃居中切开的雪花。 只瞬间。 刀芒如一挂银河,将少女身形淹没。 “铮!” 一挂刀芒银河长落九天。 又一挂剑气银河扶摇直上。 铮铮金铁交击声中,雪龙卷狂舞。 模糊了所有人的视线。 嗖嗖嗖~ 鬼哭狼嚎的尖啸声中,无数碎刃宛若一场铁雨,向着四面八方激射而去。 …… ps:又有大佬出没。感谢‘人类游戏’大佬的大神认证,感谢‘爱吃黄油焗龙虾的程敏’大佬的爆更撒花。感谢众位道友的为爱发电,付费礼物,抱拳一拜。 周五、周六、周日,连续三更安排。 今儿个高兴,不说了,必须得去按个摩。 第121章 血雪交融 待风雪暴停消。 少女与男人身形才显现众人眼帘。 少女脸色苍凉如雪,单手拄剑,单膝跪地,一道从左肩至右下肋的刀伤,几乎斜贯整面上半身。 刺眼的鲜血,顷刻便染红大片素白衣裳。 至于男人,巍然矗立,右手握着没有刀身的刀柄。 无声无息间,男人上半截于躯体上缓缓滑落。 男人死了,被红血斜斜拦腰斩断。 喷溅的血,冒着丝丝缕缕热气的肠子、脏腑,望之触目惊心。 “嘶~” 玉蟾街一片倒吸凉气声。 莫说这众列武夫,甚至于苍雪都难以置信,男人会这般轻易死去。 两人之间,毕竟差了整整一个品级。 苍雪还以为会是一场恶战。 ‘求死吗~’ 少女心头呢喃道。 玉蟾街街尾。 知府徐廉直轻吸一口旱烟,淡淡吐出烟雾。 “倒是个令人略感讶然的姑娘。” 望着慢慢站起身来,略绽风华的少女。 徐廉直轻叹一口气,“可惜注定要死,否则活祭下阴间,可做我儿一房小妾。” 茶馆内。 顾老头心里很不是滋味。 两位初结识的道友,竟死的如此草率。 不悲哉。 更不快哉。 可这就是江湖。 仗剑长歌、鲜衣怒马、烈酒美人;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统统都是骗人的。 风餐露宿、麻衣粗布,像条丧家之犬一样吐着大舌头天南地北乱窜。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这才是残酷冰冷的现实。 顾老头提起茶壶,先给自己倒了一杯。 然后给男人倒了一杯,最后给初一倒了一杯。 男人与初一死了,所以两人茶盏里的茶水没人喝。 顾老头还活着,却也没喝。 “秦风,初一,你们信不信,老头子我再次踏进这家茶馆时,茶盏里的茶水犹自氤氲热气?” 顾老头自言自语。 两条板凳上空无一人。 “唉~” 叹息声中,顾老头正欲起身。 面前木桌上的青花瓷茶盏,突然咔嚓一声,裂成几瓣。 怔怔看着流了一桌的茶水。 深感血光之灾盖顶的顾老头轻声道:“秦风,初一,老头我想煞长庚!” “小二,结账!” 很快,顾老头拿着一个麻袋走出茶馆。 霎时成为第三个吸引众列武夫目光之人。 “观这位前辈气血,犹如奔腾不息的汹涌江河,令我倍感窒息,绝是一位内炼武夫。” “少女虽强,几可称外炼天骄,然内炼武夫之绝伦杀力,压根与外炼武夫不在一个层级。” “少女死定了!” “确实如此,莫看此街众列内炼武夫貌似在看热闹,实则少女稍微显露死相,定会被数百内炼前辈群起而攻之。” “毕竟赏万金,封万户侯,堪称巨利。” …… 咯吱咯吱声中,顾老头踩着积雪,来到少年、男人曾站立过的地方,站定。 “嘿嘿。” 猥琐一笑,顾老头道:“女娃子,老夫季阳,乃素国人士。” 少女面色平静道:“苍雪,周山人士。” 顾老头指了指上半截与下半截各躺各的男人尸体。 又指了指少女身后扑倒在雪地里的少年尸体。 “女娃子,这两人乃我好友。” 少女:“请便。” 在一干武夫错愕目光中,老人先是将男人两截尸体装进麻袋。 随即与少女擦肩而过,扛起少年尸体。 剑客、刀客、老人。 渐渐隐没于风雪深处。 与来时一样。 三人进城而三人出。 短暂沉默后。 脚步声再起。 一位古稀之年的老妪,佝偻着背脊,拄着拐杖,来到街道中央。 老妪:“唐瑜,无门无派。” 少女:“苍雪,师从周山南烛。” “南烛~” 老妪皱着花白眉毛,眯着浑浊眼眸,于记忆之海苦寻了一番,摇摇头:“没听过。” “丫头,莫怪老身以大欺小。” 少女面无表情。 在所有人火热目光中。 内炼境的老妪慢慢伸出一只枯瘦手掌。 旋即轻轻捻住一片从天飘落的雪花。 老妪动作极慢。 众目睽睽之下。 屈指一弹。 嗖的一声。 半条长街纷纷扬扬的落雪,刹那被罡气裹挟。 尖啸声中,恍若一条银龙驰过。 电光火石之间,龙头骇然撞向少女。 “铮!” 被老妪弹出的那片雪,不偏不倚击在红血剑身处。 铮铮金铁交击声中,火星四溅。 少女只觉一股澎湃伟力激荡,整条右臂瞬间酸麻刺痛。 两脚于雪地犁出两条长长沟壑。 嗖嗖嗖。 无数片雪花,仿佛碎刃,割破少女裸露在外的肌肤,深深嵌入满身血肉之内。 待扛过整条银龙,少女已是鲜血淋漓。 右臂耷拉,再难挥起红血。 “这就是内炼武夫吗!” “好强!” 少女将长剑换到左手,死死盯着老妪。 “真是一柄宝剑!” 老妪由衷赞叹道:“也不知出自哪位铸剑师之手。” 言罢。 老妪抬手捻住第二片雪。 “这么漂亮的脸蛋,不该毁于老身之手。” 嗖~ 第二片雪被老妪弹出。 不过这次威势小了许多,未有罡气挟银龙。 铮~ 少女横剑抵挡。 雪花于剑身炸成粉末。 一同炸开的,还有少女紧握剑柄的左手手腕。 大片皮肉绽开,隐约可见森然腕骨。 叮~ 长剑落地,发出脆鸣。 少女耷拉着两条手臂,剧烈喘息。 身子骨从未有过的虚弱,四肢百骸间没有一丝气力。 “少女终究是败了,再难抵前辈第三片刃雪。” 有人惋惜道。 玉蟾街街尾,徐廉直失落道:“这出戏未免有些虎头蛇尾了。” “刚刚升起的一点雅兴,就要没喽。” …… 被雪掩埋的官道上,顾老头一肩扛着少年尸体,一手拎着男人两截尸体。 “人死如灯灭,世事已成空。” “初一啊,顾爷爷给你和秦与风寻处风水宝地。” “啥金元宝、纸钱、纸寿衣、纸美人、纸房子,爷爷给你和秦与风烧得多多的。” “棺材那么贵,咱就不要了。” “你若是拒绝的话,就开开口。” 肩上少年沉默不语。 “不说话就是同意喽。” “嘿嘿,五十两银票到手四十九两,血赚呐。” “秦与风啊,你也别生气,待来年草长莺飞时节,老头子去你家乡跑一趟。” “不就小小肺痨嘛,吾青羊观观主略微出手,便可让你家秀宁死无全尸。” “别动怒,老头子……” 顾老头自言自语声忽地戛然而止。 两颗眼珠瞪得老大。 …… ps:白天上班坐一天,下班码字又坐几个小时,腰疼难耐。我纯粹去按摩缓解,没有嫖。休要败坏我名声。 从明天起,周五、六、日,连续三更,为大佬们加更。求免费礼物呀。 第122章 蛰龙已惊眠 风雪中,清白大地上匍匐着两条巨蟒。 白蟒蟒身长约十五六米,最粗处犹如木桶之口。 黑蟒蟒身约莫二十余米,居中部位最为膨胀,几如水缸。 两颗狰狞蟒头无力瘫在雪地中,鳞片碎裂,血肉猩红,可见白骨森森。 白蟒尚好。 黑蟒极惨,蟒腹破开一个血淋淋的剑口,鲜血消融大片积雪。 浓血中,半截犹未消化的肉糊糊尸体,卡在剑口处,望之令人心惊肉跳。 白蟒被黑蟒压在身上。 黑蟒蟒头上,又盘坐着一位身着紫金道袍,背负一柄宝剑的老道。 顾老头远远望着,满目震惊,两颗眼珠子瞪的几欲从眼眶里掉出来。 “阿弥陀佛,这他娘什么情况?!” 顾老头不敢靠近一人二蟒,只得扛着初一,拎着秦风走山林绕道。 “那比我还老的老道,绝是魏国国师洛星河没跑。” “那两条蟒蛇……难道是那少女两位师父?!” “两条蛇妖教出来的人族徒弟!!” 顾老头只觉得这人间未免也太荒诞了。 “两位妖师,一位人徒,可惜,俱是凶多吉少。” “同为道人家,也不知老头子我厚着脸皮,能不能求来一块蟒蛇肉~” 顾老头停下脚步,隔着十数丈远,望向林外官道。 盘坐黑蟒蟒头,落了满身雪的老道,忽地睁开沧桑眼眸。 微微抬头望向西南地界。 遥远处,太行山脉连绵起伏的巍峨轮廓映入老道眼帘。 忽有狂风从太行山脉方向暴袭而来,刮的满天地的雪,斜斜向东北。 老道猛地站起身来,凝视太行的同时,神情惊疑不定。 暴风越来越剧烈。 风中,隐隐有阵阵奔雷之声。 下一瞬,在林中顾老头错愕目光中,魏国国师洛星河身形如风,迈着两条大长腿,眨眼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并非是冲向栖霞府。 而是背城而驰。 “怎么感觉……像是在逃命?!” 顾老头皱着眉头沉思了一小会,表情略显犹豫。 那不是两条蟒蛇,那是两座金山银山。 观二蟒缓慢流逝的气血,旺盛磅礴亦如两片海。 修为至少二品搬山境。 一品倒海境也不是不可能。 蛇鳞能熔铸神兵利器,蛇皮蛇筋蛇骨等能入药。 蛇血蛇肉,凡夫俗子小饮一口,小吃一块,则脱胎换骨,一生无疾,如食灵丹妙药。 外炼武夫干上一大碗,吃上一大块,则固本培元,神不外驰,气不外泄,修为激增。 莫说三品金刚境的顾老头,饶是天人在此,也会心热眼红。 “啾啾~” 眼见贪欲压着理智暴捶,耳畔突然响起鸟鸣声。 顾老头抬眸望去,见到树梢立着两只麻雀。 不停啾啾鸣叫。 “这……” 顾老头神色微变,咬咬牙,掐死心头贪欲,于二蟒之金山银山视而不见,踩着雪叶快速远去。 …… 前行百丈远,顾老头从林间走上被雪覆盖的官道。 远眺天边绵亘蜿蜒的群山轮廓,顾老头喃喃道:“太行山脉,千峰万仞,又有太平河九曲回肠。” “是个埋人的风水宝地。” 顾老头微微抬腿,正欲迈步间,神情倏忽一凛。 太行山脉的方向,风雪深处,骤然响起雷鸣般的呼啸声。 纷纷扬扬的雪花,陡然一凝后,齐齐扎向东北。 顾老头只望见一人一鹤,裹风挟雪,于天地间疾驰而过。 烈风卷雪,横贯天穹。 恍若一条雪河,从天的这一边洒向另一边。 “这是……仙人临凡吗?!” 顾老头愕然张着大嘴,满脸震骇。 …… 蠢鹤疾风始一落地,便迈着两条纤长鹤腿跑到二蟒近前,对准黑蟒鲜血泊泊的剑口处狠狠一啄。 “嗷呜!” 装死的猪皇猛地扬起蟒头,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嚎声。 白衣胜雪的朱九阴抬起修长手掌,隔空狠狠一扇,直将蠢鹤扇飞十数丈远。 左手食指尖锐指甲,于右手掌心轻轻一划。 朱九阴右手轻握。 赤红鲜血滴入白蟒蟒嘴。 一滴血,便是一方气血星海。 白蟒蟒身十数处深可见骨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神华闪烁间,白蟒化作人形。 “主人,我未能守护好雪儿,请您责罚~” 雪娘眼眶通红道。 朱九阴面色平静道:“试炼而已。” 腊月十二,猪皇与雪娘于暗处跟着丫头进入栖霞府时,第一时间便感应到危机。 暗中许多人的目光,都有意无意扫过丫头。 丫头回山取剑时,雪娘将察觉到的信息,与自己的猜测告知朱九阴。 “丫头修为两年前便已至五品巅峰境,然两年苦修,却再不得寸进。” “之所以百尺竿头无法更进一步,是因为缺少了一个契机。” “这场试炼,即是契机。” “突破了,则仙血逐渐激活,则百年之内陆地神仙。” “失败了,仙血就是一片死胎记,则此生老死五品境。” 朱九阴看向黑蟒,举起仍在滴血的手掌,“过来。” “哼~” 猪皇冷哼一声,“本皇不嘬嗟来之血。” “伤痛亦是修行路上的老师。” “伤疤亦是雄性最好的勋章。” 掌心划伤瞬息愈合。 朱九阴看向雪娘,“你资质根骨,悟性天赋都比猪皇好。” “可知为何修为比它差了一个品阶?” 雪娘轻摇臻首。 朱九阴轻语道:“因为猪皇比你能吃。” “你吃一颗赤香果所用时间,猪皇能吃十颗。” “它可不就走你前面了。” 雪娘:“……” 猪皇小声咕哝道:“本皇不就吃你几万颗破果子吗?你个狗曰的,讲话也忒难听了。” 朱九阴转过身子,遥望栖霞府的方向。 流金溢血的眼眸冰冷森寒。 …… 玉蟾街。 风雪依旧。 少女与老妪,与其说是一场武夫之间生死相争的战斗,不如说是一场一边倒的虐杀。 “嗖~” 屈指轻弹间。 第三片雪带着破空声洞穿少女右肩。 霎时鲜血与碎肉飞溅。 老妪缓缓捻住第四片落雪。 “丫头,你的剑太利了,握于你手,你即是个危险人物。” 淡淡一笑间,老妪弹出第四片雪。 刃雪洞穿少女左肩。 血肉炸开,咔嚓一声脆响,连肩骨都被击碎了。 两条手臂鲜血淋漓,再也握不得剑。 少女脸色煞白如纸,银牙紧咬,强忍排山倒海般的剧痛。 …… ps:第一更,求免费礼物呀。二更八点半左右,三更十一点半左右。 第123章 血凰 浓妆重彩般的血染红两条衣袖。 于指尖滴落。 血雪相融。 感受不到。 少女仍旧感受不到一丝一毫强烈的、足以令蛰伏潜力大爆发的生死危机感。 “内炼武夫,” 少女望向老妪,轻笑道:“不过尔尔。” “哼~” 老妪冷哼一声,“死到临头还嘴硬。” 枯瘦手掌微微翘起兰花指,老妪大拇指与中指,捻住第五片雪。 “这本是最后一片刃雪。” “欲刺透你心口,直取性命。” 老妪面庞冷漠道:“但老身改变主意了!” 嗖的一声。 半条街的距离转瞬即逝。 咔嚓声中,血雾爆开。 少女闷哼一声,颀长身躯一歪,险先跌倒在地。 竟是左腿膝盖被刃雪穿透。 血肉模糊,绽开蜿蜒裂纹的膝骨清晰可见。 “嘶~” 锥骨之痛,不由令得少女倒吸一口凉气。 寒冬腊月风雪天,却生生被疼出一身冷汗。 “也不知是硬骨头,还是贱骨头。” 老妪讥笑一声,捻住第六片雪,“将你双膝骨头全打碎,老身倒要看看,你拿什么巍然伫立!” 屈指轻弹。 尖啸声乍起又消散。 骨裂、骨碎声,直令人心惊肉跳。 少女右腿膝盖,又是一团血雾。 骤然升起的剧痛,宛若潮水般将少女淹没,疼到窒息。 咔嚓咔嚓。 骨头与骨头间摩擦碰撞,那种难以言喻的声音,落入耳中,令众列武夫毛骨悚然。 少女身子摇摇晃晃,却始终强撑着没有跪倒。 老妪脸色忽然一变。 因为玉蟾街茶馆内、客栈内、屋檐下、屋脊上…… 每一处都有内炼境的武夫,或掰下一截瓦片,或拿起一根筷子,或于袖中摸出一根淬了毒的暗器银针,或是双指间夹着一枚铜板。 因为少女已然显露死相。 所以诸多内炼武夫要齐下死手。 不论瓦片,还是筷子,亦或银针、铜板。 先杀少女者,则得万金、万户侯。 “锵~” 刀剑出鞘声连绵不绝。 外炼武夫自是没有内炼武夫那种摘叶飞花、捻雪杀人的霸道本事。 但辱少女尸身者,立得千两雪花纹银。 此等美事,无异于天上掉馅饼,没人可以拒绝。 “真没规矩~” 老妪小声骂了一句,抬手捻住第七片,也是最后一片雪。 玉蟾街街尾。 知府徐廉直懒懒打了一个哈欠。 “也不知国师是否暗中偷窥?” “这件事,我也算办的漂亮。” “国师大人一言既出,肯定会在圣上面前为我美言。” “宝瓶州州牧,指日可待!” 想到此处,徐廉直不禁身心愉悦,“今儿多食虎鞭,吾要夜御十美人十娇男!” …… 风雪呼呼刮在脸上、身上。 少女桃花眸扫过整条玉蟾街。 那黑压压的人群好似豺狼,刀剑寒光烁烁连成一片。 少女深深呼吸。 旋即冷笑道:“你们在等什么?等天黑吗!” 下一瞬。 瓦片、筷子、银针、铜板、刃雪齐齐向着少女激射而去。 道道破空尖啸声连在一起,恍若雷鸣。 刹那爆发的杀机,仿佛汹涌激荡的滔天洪水,欲要将少女吞噬。 火山喷发般暴烈的澎湃生死危机感,宛若一只大手,死死扼住少女喉咙。 杀人器物,铺天盖地。 电光火石之间。 轰隆一声。 玉蟾街街首,蓦然爆发一团灿烂火雨。 可怕冲击波,瞬间便将漫天杀人器物搅碎。 众列武夫犹如一尊尊石像,一动不动。 一道道无法置信、不可思议的骇然目光,死死凝视同一个方向。 风雪中。 少女长身玉立,不再因双膝骨碎裂而颤颤巍巍。 爬满半面额头的狰狞胎记,此刻竟于少女脸庞上游弋。 鲜艳血红的胎记,有时游弋至左边脸颊,有时游弋至脖颈处。 又会经由手臂,游弋至少女修长手掌。 有时好似一团燃烧的火,有时又像一片绚丽的晚霞。 有时变幻为一朵盛放的血莲花,有时又分裂为一块块,幻化成一群活灵活现的鸟儿。 最后,随着一声高亢嘹亮的凤鸣。 那胎记竟幻为一头血凤凰。 在所有人惊骇目光中。 血凤凰竟从少女掌背飞跃而出。 血翅一扇,凤凰之躯由数寸骤然暴涨至数丈。 血翅二扇,数丈作数十丈。 血翅三扇,扶摇直上。 双翅一展,犹如垂天之云,洒落无尽炽烈火红光雨。 翱翔数圈后,血凤凰直直俯冲而下。 庞大禽躯眨眼骤缩。 疾冲没入少女莹白额头。 如鲜血泼洒在雪地上。 猩红与洁白相融,极艳,极夺目。 众列武夫,呆呆望着少女各处伤口绽放红霞。 那些皮开肉绽骨碎的可怕伤势,竟以极快速度修复。 “这……这是怎么回事?!” “那…那不是……胎记吗?!” “她好像……突破了!修为由五品巅峰进阶为四品~” “四品……呵呵,这里可有如此多内炼前辈!” 老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一惊一乍,老身还以为进阶陆地神仙了呢~” “四品,哼~” 老妪抬手又捻住一片落雪。 许多内炼武夫,亦是准备二轮攻击。 玉蟾街街首。 少女轻轻摩挲半面额头胎记。 曾经无比厌恶的存在,被长留村民咒骂为扫把星、母夜叉、丑八怪,投胎没投干净的罪魁祸首,却是师父口中亿万无一的绝世仙血。 一想到曾经悲愤至想要用刀子,剜去这块恶心胎记的自己,少女嘴角不禁勾起一抹弧度。 缓缓蹲下身子,捡起红血。 嗖嗖声中,漫天尽杀器。 少女突然大喊道:“师父,雪儿扛不住啦!” 无数杀器,于空中陡然凝滞。 旋即如雪,摔落一地。 砰砰声忽地响起。 所有人循着声音,望向少女身后的南城墙。 巍峨城墙头,不知何时伫立着一头甚巨仙鹤。 白鹤长长鹤喙,一下又一下,将城墙啄的碎石簌簌。 “哒哒哒~” 随即,一阵由城外响起的脚步声,由远而近。 …… ps:感谢‘子子子子兮’道友的三个大神认证。感谢‘奇莫不是柒沫’的大神认证。感谢诸位道友那么多的付费礼物,用爱发电。抱拳一拜。 可惜这三天要连更三章,不然我定要按个天昏地暗。 第124章 飞剑 望着那袭于风雪中愈来愈近的白衣,少女先是怔了怔神,旋即红了一双眼眶。 原来师父当真在暗处守护着自己。 既是试炼,朱九阴便不可能提前告知丫头。 若知自己在,丫头即会心安,又岂能百尺竿头,迈出人生极关键的那一步。 若知自己在,莫说一国,饶是整座人间武夫,于丫头而言,也不会生出丁点生死危机感。 “师父~” 少女眼中噙满泪水。 “都大姑娘了,还哭哭啼啼。” 负着双手的朱九阴行至近前,细细瞧了瞧丫头半面额头鲜艳胎记。 “《通幽仙诀》记载,只有内炼武夫,方可激活仙血。” “我家徒儿以外炼四品境,驱仙血外显,幻血凰扶摇九天。” “不用百年,甲子即可成就陆地神仙。” 朱九阴毫不吝啬夸赞道。 少女两边唇角微微翘起,一双桃花眸眯成两轮月牙儿。 玉蟾街各处,众列武夫满脸懵逼之色。 唯有极少数老狐狸,嗅到了不安,悄无声息退走。 街尾,知府徐廉直眉头紧蹙。 “国师不是守在南城门外吗?这少年是如何进来的?!” 长街中央,老妪正欲出言询问。 那白衣少年忽将目光投来。 当与那双流溢着烧融金子的可怕眼眸对视,老妪刹那毛骨悚然。 两颗细长如剑的瞳孔,邪性凛然,比血更猩红。 仿佛两座山岳压在脊梁上。 老妪只觉至高无上的神只,在凝视着自己脆弱不堪的灵魂。 双股颤颤间,几欲跪倒在地,虔诚叩首。 刀剑彼此间不断碰撞,发出阵阵铿锵声,只因人群在倒退。 只因那双倒竖血瞳,绝非人哉。 那白衣少年无意识散发出来的气机,便搅的满城风雪狂舞。 与其眸光触之,不论外炼武夫还是内炼武夫,皆躯体僵冷,如坠冰窖。 恍惚间神魂亦在哀鸣,几欲湮灭。 “没有你,我徒儿不可能这么快进阶四品境。” 隔着十数丈远,朱九阴望向老妪。 同时伸出右掌。 丫头会意,将红血放于掌间。 “为了以示谢意,我将递出认真一剑。” 握住红血,朱九阴缓缓举起手臂。 玉蟾街众列武夫,瞬如两片蝗群。 一片向西,一片往东。 只有老妪,被朱九阴气机锁定,眼若铜铃,动弹不得。 “至今无人让我递出认真一剑。” 朱九阴轻语道:“这是你的殊荣。” 言罢,一剑劈下。 剑气由栖霞府南城门口,玉蟾街起始,刹那劈出北城门,直劈向目之所及的天际尽头处。 一面长也不知其里,高也不知其丈的剑气城墙,巍然矗立人间。 许久后。 剑气城墙烟消云散。 玉蟾街还是那条街,两侧房舍,满街积雪,每一片瓦,以至于瓦片缝隙处摇曳的枯草,皆尽完好无损。 唯有老妪,灰飞烟灭。 至于第一次亲眼目睹师父出剑的少女,则是目瞪口呆。 不少初出茅庐的少年少女,已是被这惊仙泣神的一剑吓到瘫软于雪地。 朱九阴微微怔神。 不知怎地,突然就想到了阿飞。 这些妄想踩着丫头尸体,一鸣惊人的少年少女, 此刻惊恐模样,亦如当年小不点第一次看见自己蟒蛇身时。 少年少女们瘫在地上,身子骨软的犹如稀泥。 一些夸张的,竟是直接失了禁。 当初小不点却是直接眼一翻、腿一蹬,晕厥了过去。 朱九阴二次举剑。 “仙……仙人!” 有少女牙齿打着颤,乞求道:“我……我并未伤害您徒儿,我只是看……看热闹,求仙人饶我一命!” 也有少年战战兢兢道:“您这样的仙……仙人,应怜悯众生,修行正道,杀……杀戮太多,有违天和。” 朱九阴面无表情。 神情间没有森然杀机,没有焚天怒火,也没有强者之于弱者的凌然云上。 只有神只之于尘埃的平静。 毁灭你,与你有何干系? 朱九阴正欲落剑。 “师父~” 朱九阴微微扭头看向丫头。 询问道:“你想饶这些人性命?” 少女轻摇臻首,“师父,莫杀百姓。” “好。” 朱九阴吐出一字。 旋即将红血高高抛起。 长剑升至最高处时。 修长剑身忽地一颤。 顷刻仿佛诞生了灵识。 剑尖朝下,斜斜俯冲。 破空声中,洞穿一位位少年少女胸膛。 朱九阴一心二用,一边操控红血,收割满城武夫性命。 一边开口喊道:“进城吧。” 很快,猪皇、雪娘于风雪中显现身影。 少女与雪娘相视一笑。 猪皇则是冷冷盯着大开杀戒的朱九阴背影。 “让本皇杵在外头挨冻,你自个进来人前显圣!气煞我也!” …… 栖霞府涯石街。 徐家府邸内。 徐廉直手握一幅画卷,由堂舍往后院祠堂走去。 遥远的栖霞府南处地界上空,不时传来鬼哭狼嚎的尖啸声。 “那是什么鬼东西?飞来飞去!” 徐廉直头皮发麻。 身后,十数捕快满目惊慌,无一人应答。 …… “嘎吱~” 徐廉直推开祠堂门。 进入祠堂后,又转身向捕快们叮嘱道:“你们死守左右,莫让任何人闯进来。” “遵命!” 关上门后,徐廉直拎来一张椅子。 栖霞知府正襟危坐,从上至下,扫视徐家山一样的灵牌。 “列祖列宗,廉直不肖。” 缓缓拉开画卷。 画中人剑眉入鬓,目若朗星,正是徐廉直三子徐清阴。 “抱歉,孩子,爹爹无法让你做阴间第十一殿阎罗了~” “可惜啊,就差九百童男童女了!” “洛星河,你这挨千刀的老王八蛋,可把我坑惨了!” 凝视画中三子,徐廉直浑浊老眼里满是柔情。 “他们说你飞扬跋扈,无法无天。” “可在爹爹眼里,你就是这世间最好的儿子。” “莫说三千童男童女,即使活祭栖霞满城数十万人,爹爹也不在乎。” “他娘的,功亏一篑!” “姓洛的,徐某人诅咒你不得好死!” 忽地,徐廉直猛然扭头望向外面。 …… ps:三更完毕,明儿继续。 一指禅打字是真累啊。 第125章 小年 “嗖~” 恐怖尖啸声上一息还远在天边,下一息便近在耳畔,好似滚过天地的雷霆。 祠堂外,惨叫声骤然响起又迅速消散。 噗嗤声中,殷红鲜血泼洒在窗纸上,随即粘稠流淌。 “呼~” 徐廉直深深呼吸,胸腔里的心脏怦怦激跳。 良久后,待平复惊惧情绪,栖霞知府一手紧握三子画卷,一手拎着板凳,推开祠堂门。 祠堂外,十数捕快全死了,尸体横七竖八躺在雪地中。 关上祠堂门,徐廉直坐于椅子上,静静等待。 从始至终从未想过要逃跑。 …… 约莫半刻钟后。 脚步声由远而近。 苍雪带着猪皇、雪娘走进徐家府邸后院。 看着大马金刀坐于祠堂门前的栖霞知府,少女神色略微一怔。 左手握着画卷,右手持一柄寒光烁烁匕首的徐廉直,面色沉着道:“为官二十载,从来只有我威逼利诱别人,无人可威胁于我。” 言罢,徐廉直抬手,匕首匕尖抵着咽喉,沉声道:“姑娘,如果本官没猜错的话,你是否欲想将我活埋~” 少女没有答话,表情却是惊诧不已。 不愧于庙堂摸爬滚打二十余年的老狐狸,这眼光就是毒辣。 手掌缓缓发力,匕首匕尖慢慢刺入咽喉。 原来好人与坏人的血,竟是同样的颜色。 少女还以为会是腥臭的漆黑色。 “姑娘,本官予你两个选择。” 扑通一声,堂堂栖霞知府,竟冲着少女双膝跪地。 “第一,收我做狗。” “打今儿起,栖霞府不是他伏灵皇的栖霞府,也不是栖霞数十万民众的栖霞府。” “打今儿起,栖霞府即是姑娘家的后花园。” “本官即是看守姑娘家后花园,最忠诚的那一条狗。” 一番荒唐言语,直打的苍雪猝不及防、手足无措。 “第二呢?” 少女饶有趣味道。 “第二,本官自杀,则姑娘想要将我活埋之愿落空。” 徐廉直回道。 “猪皇叔叔~” 少女轻语。 …… 确定栖霞府内再无任何一位武夫后,红血呼啸着飞回,被朱九阴探手握住。 嘎吱嘎吱声中,丫头、猪皇、雪娘,一人二蛇,外加一匹拉着柏木棺材的老马。 由长街那一头缓行而来。 “师父,古人言,落叶归根,入土为安。” “雪儿想将徐知府葬入徐家祖坟。” 朱九阴点点头,“走吧。” 一人一马三蛇,经由南城门离开血气冲霄的栖霞府。 …… 两刻钟后。 雪道旁。 棺材棺盖被掀开一角。 朱九阴赤瞳闭合,一只修长手掌覆于徐廉直脑袋上,施展搜魂之术。 被麻绳五花大绑的栖霞知府,脸庞狰狞扭曲,身子剧烈挣扎,嘴中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声。 很快,朱九阴收回手掌。 被痛出一身冷汗的徐廉直,立时如一滩稀泥流进棺中。 少女取出早已准备好的棺材钉,咚咚声中,将棺盖钉死。 旋即,少女扛着铁锹,带着猪皇、雪娘在前,老马拉着棺材在后。 由官道驶下通往徐家祖坟的小道。 “赵萱儿~” “魏国国师洛星河~” 朱九阴自言自语间,一双赤红眼眸微微眯起。 心神一动,系统面板浮现眼帘。 【剩余可支配自由时间:318个小时】 【此次支配自由时间:6小时 倒计时:02:51:47】 朱九阴抬头望了一眼于风雪苍穹下翱翔的蠢鹤疾风。 “自由时间只有十三天。” “栖霞府至魏都何止万里迢迢。” 有蠢鹤疾风在,朱九阴自是可用十三天去得魏都。 可惜不够时间回来。 再者,只要那位魏国国师洛星河不是傻子,便不可能回去魏都,引蟒入室。 魏国如此广袤,十三州之地,随便寻处深山老林,隐匿行踪。 莫说十三天,即使十三年,朱九阴也寻之不到。 无异大海捞针。 “黑死矛……是时候还给它的主人了~” 朱九阴喃喃道。 …… 将徐廉直活埋后。 一人三蛇骑鹤回到不周山。 周山崖台。 朱九阴看向背着麻袋的丫头,询问道:“若想葬在小镇,桃花林倒是个好去处。” “你大师兄很喜欢那孩子。” 苍雪沉吟了一小会,轻摇臻首道:“师父,不仅只有虎哥,还有他祖父祖母,娘亲。” “他们一家四口,应该回到云州梧桐府灵石县的西庄村。” “这里是师父的家,是大师兄的家,也是猪皇叔叔与雪娘姐姐的家,更是雪儿的家。” “却不是虎哥他们一家四口的家。” 朱九阴笑了笑,道:“待来年阳春时节再上路吧。” “去了云州,顺便替师父去看看那孩子为你大师兄修建的庙宇。” 丫头乖巧点头。 “师父,你先别冬眠,明儿就是小年了。” 丫头指了指山崖边背对众生的猪皇,又指了指盘坐秃桃树下闭眸修炼的雪娘。 “咱们一家四口吃顿饺子吧。” 朱九阴伸出手掌,想揉一揉丫头脑袋,忽地想起什么,收了回来。 颔首道:“好。” 猪皇声音幽幽飘来。 “本皇要吃人肉大葱馅的。” 少女:“……” 朱九阴:“雪娘,陪丫头下山。” …… 待丫头与雪娘远去。 朱九阴缓步来到崖边。 旋即当着猪皇面,伸出一只手掌。 嗖的一声。 破空声中,黑死矛于洞窟深处疾飞而出,惊起鹤唳声凄厉。 猪皇死死盯着猩红如血的古矛。 遍布矛身的细密裂纹开阖间,恍若一张张渴血的嘴。 令得猪皇头皮发麻。 “周山之神,曰南烛,一怒则列仙惧,安居则万象熄。” 朱九阴瞥了猪皇一眼,缓缓举起黑死矛。 “我家主人,玉树临风度翩翩,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 朱九阴闭上血瞳,于脑海中勾勒魏国国师洛星河样貌。 因为搜魂过徐廉直,所以朱九阴知道洛星河音容相貌。 “呼~” 重重吐出一口胸中浊气,猪皇心有余悸道:“原来不是要杀本皇!” “该死的,吓得本皇小鹿乱撞。” 约莫半刻钟后。 朱九阴猛地睁开双眼。 高举右臂微微后倾。 旋即整条臂膀带动身躯,将黑死矛狠狠掷出。 仿佛一道永恒不灭的血芒划过长空。 眨眼之间,古矛便消失在风雪深处。 …… ps:第一章送上,第二章在九点半,第三章凌晨左右。 接下来就是龙城剧情了,光是想想我就兴奋的不想码字。 第126章 阳间人,阴间魂 伏灵十一年。 腊月二十二。 夜色深重,仿若浓墨。 寒风呜咽,刮起碎雪如刀。 偌大栖霞府未有一丝烛亮,死寂的仿佛一座鬼城。 脚踩雪地的咯吱咯吱声中,身着紫金道袍,背负一口宝剑的魏国国师洛星河,经由南城门进入栖霞府。 老道双手插于衣袖中,走过条条雪街。 入眼,尸体好似麦子般铺了满满一地。 血雪相融后被冻结在一起,极艳。 这不是一场豺狼的盛宴。 而是一场恶犬的美餐。 无数条流浪狗的肚子,即使已被撑的圆滚滚,却仍旧在撕咬、啃食着人肉。 碎肉、浓血、森骨,望之令人毛骨悚然。 “杀得真好呀!” 洛星河嘴角不禁勾起一抹愉悦弧度。 整座魏国江湖,数万武夫,那白衣少年竟不留一个活口。 “此炼狱血景,甚合我意。” “可惜却没能将这满城数十万百姓葬灭。” “说到底还是不够冷血啊。” 身轻如燕的洛星河走出栖霞府。 而今,绝杀一手,死棋已落。 且静待天道降念仙人。 让招摇山万仙与那白衣少年不死不休。 “哼,高高在上的陆地神仙如何?餐风饮露的远古仙民后裔又如何?” “汝等入局为棋子,吾身局外作棋手。” “这盘棋,我洛某人胜仙半子。” “哈哈……” 开怀大笑声戛然而止。 洛星河猛然抬头望向西南方向。 太行山脉深处,倏忽亮起一点血色。 那血色似是流星般炽烈,于夜空拉出一条弧形血迹。 “这股莫名熟悉的气息……” 血芒,好像直奔自己而来! “这是……黑死矛?!” 洛星河刹那不寒而栗。 没有选择逃跑,而是迅速咬破右手食指,于身前虚空勾勒古老玄奥的符文。 黑死矛乃残缺古仙器,是洛星河从风雪庙带出来的。 一旦掷出,不将目标一身气血精华,连带三魂七魄吸食干净,绝不会停下来。 暴烈狂风瞬息而至,刮的洛星河一身道袍猎猎,白发乱舞,仿佛一面城墙压在身上。 下一瞬。 血芒斜斜落下。 震耳欲聋的轰隆声中。 无尽灼热光华肆意绽放开来。 人间恍若升起第二轮太阳。 周山崖台。 背对洞窟,沉浸修炼的猪皇突然睁开眼眸。 感受着狂风扑面,远望黑夜尽头处那团恢弘的炽光。 猪皇心惊肉跳道:“这是发生啥子了?!” “莫不是周山之虫方才扔出去的那半截古战矛~” …… 伏灵十一年。 腊月二十三。 小年。 雪停了。 天极蓝,空旷而悠远。 旭日东升,明媚阳光照耀着满山河的清白,很刺眼。 白衣赤足的朱九阴走过廊桥,来到太平河畔、神木林前的篱笆小院。 上悬‘正大光明’匾额的狗窝中,睡眼惺忪的大黄狗懒懒打了一个哈欠。 灶屋中,青衫纤尘不染的学塾夫子,双手四指并列,左手包右手,共计八指叠斜十。 两个大拇指压着三炷细香,冲灶王龛中的灶王神像拜了三拜。 口中念念有词道:“小年祭灶,灶王夸好;上书玉帝,赐我运道。” “健康平安,福星高照;如意顺利,处处伴绕。” “丰衣足食,金玉满堂;财库满满,旺上加旺。” “旺旺旺!” 朱九阴来到灶屋门口。 “狗还没叫,你倒先吠上了。” 青衣将细香插进香炉,转身看向朱九阴。 “呦,稀客啊。” “这数九寒天不去冬眠,跑我这作甚?” “饿醒了?” 青衣指了指狗窝方向,“别吃我,吃大黄,狗肉老香了。” …… 半刻钟后。 堂舍内。 青衣为朱九阴倒了一杯热茶。 朱九阴开门见山,询问道:“赵萱儿是否你徒弟?” “怎得突然问起她了?” 青衣回道:“我家萱儿不是跟你家苍雪回凉州家乡了吗?” 朱九阴眯眼,“你家萱儿……” 青衣端起茶盏浅酌一口,道:“一条狗养八年,即会生出不可割舍的情感,更何况人。” “我是看着萱儿长大的。”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朱九阴轻笑一声,“你可知你家宝贝萱儿对我家丫头做了什么?” 青衣不咸不淡道:“莫不是又亲你家苍雪小嘴了~” 半刻钟后。 咔嚓一声。 满腔怒火的青衣,一巴掌便将案桌拍成齑粉。 “狗啊,真狗啊!” 大黄狗摇着毛茸茸的大尾巴,欢快跑进屋。 “滚出去!” 青衣呵斥。 大黄狗耷拉着脑袋尾巴跑远。 “想不到,真是想不到,我齐庆疾竟他娘养了一头白眼狼!” “气煞我也!” “齐休离啊齐休离,你他娘无眼亦无珠啊!” 看着七窍几欲生烟,一拳一拳将地面捶至咚咚响的青衣。 朱九阴悄无声息退出堂舍。 …… 小镇乌衣巷。 陈家小院内。 丫头与雪娘待在灶屋包饺子。 朱九阴坐在西厢房屋檐下,怔怔看着东厢房。 猪皇则巍然矗立正屋门口,低头凝视手中糖瓜。 良久后,猪皇先是瞥了一眼灶屋,随即将青铜古面具揭开一角,将糖瓜整个塞进血盆大口。 下一瞬,水缸般又宽又阔的大脸盘子骤然变色。 哇的一声,将糖瓜吐出后,一脚踢飞。 “本皇岂会吃这种甜不拉几的东西。” “本皇可是威震周山内外,饮毛茹血的顶级掠食者。” 饺子煮好了。 第一锅下了满满两大碗。 丫头先将两碗饺子端给师父。 朱九阴又将饺子端进正屋,放在南锦屏与阿飞灵牌前。 供桌上,丫头早已摆了大半桌贡品。 母子二人,一人一碗糖瓜。 朱九阴从未与丫头讲过母子二人的故事。 可丫头却也能看出自家大师兄与娘亲过得极苦。 糖瓜垒成小山状。 随时都会滚落下来。 将两双筷子摆好后。 朱九阴看着母子灵牌,轻声道:“小不点,我与你师妹在人间吃饺子。” “你与你娘亲,也要在阴间团团圆圆。” “猪肉大葱馅的,大口吃,敞开了吃。” …… 朱九阴、丫头。 猪皇、雪娘。 一人一大碗饺子。 你看这饺子,它又大又圆。 蘸一点醋蒜泥,囫囵塞进嘴里。 一口下去,满嘴葱肉香味。 猪皇背对三人。 直将满碗饺子往血盆大口里倒。 “这猪肉不合本皇口味。” “丫头,且待你墨叔叔与玄哥哥杀个人去。” 伏灵十一年,腊月二十三。 朱九阴第一次吃饺子。 光阴如骏马加鞭,日月似落花流水。 转眼间,已是伏灵十二年春。 …… ps:抱歉,看了两场xyg。肚子咕噜噜,且待我吃个夜宵去。 第三更估计到凌晨一点了,明儿照常三更。诸位道友且安睡,熬夜的事让我来。 不知道,想了解啥是糖瓜的,可以去百度下。 第127章 福生善哉 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 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 伏灵十二年。 春。 朝阳初升之际,一身素白的苍雪腰悬红血,走出小镇。 廊桥那边,学塾夫子负着双手,恰巧走来。 “夫子,萱儿还未归来吗?” 苍雪询问道。 “死了!” 青衣面无表情,与少女擦肩而过。 望着夫子远去背影,苍雪轻叹一口气。 少女一直以为,赵萱儿不辞而别回了凉州。 一个时辰后。 周山崖台。 桃大与小三儿两棵桃树萌出嫩芽。 雪娘盘坐树下安静修炼。 猪皇依旧背对众生。 小旋风也不知从哪儿寻来一根狼牙棒。 立于猪皇肩头,一下又一下抡着猪皇脑袋,直敲的梆梆响。 “让你吃饺子不叫我。” “你这头没大没小,不懂得尊畏周山头号爪牙的野猪王。” 脚步声由远而近。 小旋风赶忙扔掉狼牙棒,迅速窜进雪娘怀中,发出微微鼾声。 朱九阴来到洞窟入口处,抬手伸了个懒腰。 “又是一年好春色~” 盘膝而坐,朱九阴轻唤道:“小旋风。” “来啦主人。” 小旋风从雪娘怀里窜出,直蹿上桃树。 将系挂于枝杈上的一壶酒,一袋烟叶取下。 跑至近前,交予朱九阴。 双手抱起酒坛,朱九阴痛饮几大口。 旋即抽出插在腰间的黄铜旱烟杆,添上烟丝后吞云吐雾。 “洞里赤香果不多了,以后你与雪儿每天一人吃一颗。” 朱九阴揉了揉小旋风毛茸茸的脑袋。 小旋风比不得猪皇、雪娘,无法踏上修行之路,需要吞食赤香果延年益寿。 “主人,那头蠢鹤呢?猪皇和雪娘呢?” 小旋风眨巴着红灿灿的眼睛问道。 “它们不配。” 小旋风顿时咧开鼠嘴,如人欢笑。 有些鼠,就是这么容易满足。 “师父,风姐姐。” 朱九阴与小旋风扭头望去。 看见丫头爬上崖台,眉眼间荡漾着笑意。 “风姐姐,快来让我抱抱。” 丫头伸出双臂。 小旋风立刻化作一团白影疾飞而去。 “师父,雪儿天天来,您可算醒了。” 丫头抱着小旋风,盘坐朱九阴身旁。 “想家了?” 丫头轻点臻首,“想第一个家了。” 朱九阴吐出一口烟雾,道:“人间春色正当好,那便明日出发吧。” “将小旋风、猪皇、雪娘,还有疾风统统带走。” “早去早回。” 骑鹤回凉州?! 丫头高兴的眯着两轮月牙儿,“师父真好。” 翌日。 在蠢鹤疾风不堪重负的凄厉鹤唳声中。 一人一鼠一鹤二蛇,冲天而起。 消失在明艳春色里。 也消失在朱九阴祥和目光中。 …… 二月十七,人鼠鹤蛇抵达云州梧桐府,下辖灵石县西庄村。 “好大!!” 于高空俯瞰灵石深不见底,仿佛直通阴间的巨大黑渊,苍雪满脸震骇之色。 “若非思忧这座人间扛不住,这样的黑渊,本皇一指头能戳出百八十个来。” 猪皇语气间满溢不屑。 小旋风:“此黑渊,是主人为了给小不点报仇雪恨,施古神功,将整座县城由阳间打入阴间所形成。” 猪皇:“主人术法,当真震古烁今,直令本皇望其项背。” 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苍雪独自一人走进西庄村。 可惜多虑了。 村落里已是人走屋空。 土墙倒塌、屋舍倾翻,院里荒草萋萋。 一鹤天上飞。 一人一鼠二蛇寻了整整两天,仍是寻不到程家祖坟。 最后无奈,苍雪只得将程虎一家四口,葬于村外某处。 背靠青山,面朝大河。 有山有水。 苍雪挖了四个葬坑。 将装着一家四口头骨的木盒分别放了进去。 然后埋土。 最后寻了四块长条形薄石板,便算作墓碑。 程虎、程武、程意、徐婉娇。 苍雪用红血,于四块墓碑上一一刻字。 待一切妥当。 苍雪解下腰间黄葫芦,在程虎墓前倒了满葫芦清冽酒水。 “虎哥,这儿是你家乡。” “栖霞知府徐廉直已被妹妹活埋,没人再来打扰你睡觉了。” “还有,徐廉直熔铸的那四尊青铜跪像,也被我砍毁。” “虎哥,我答应你,一定会好好活着。” “虎哥,再见~” 一刻钟后。 白马河畔。 少女脚尖一点,轻轻跃上鹤背。 “雪儿,接下来去哪儿?凉州?” “不急。” 少女微微一笑,“去景宁府,见梦飞寺。” …… 二月二十。 云州景宁府外,鹿儿山。 山巅处,少女将两只手掌抵在眉间遮挡阳光,眯眼远眺数百丈外的太玄山。 太玄山半山腰处,黄瓦红墙的庙宇连成一片,气势恢宏。 山脚下,山门牌坊巍然矗立,遥遥可望见‘梦飞寺’三个笔走龙蛇的大字。 香客络绎不绝,由官道至山上庙宇连为一条粗长人龙。 “可惜我长大了,义父义母给我买的戏服不再合身,暂时无法为大师兄搭台唱戏。” 少女轻叹一口气。 “那就下次。” 猪皇打了个哈欠,“你又不是明天就死。” “闭上你的乌鸦嘴!” 小旋风从少女怀中窜至猪皇肩头,连掐带咬。 “嗷呜~” “本皇无爪黑龙,不与你个白毛鼠精一般见识。” 雪娘轻轻握住少女手掌,“总还会回来的。” 少女点点头,“当然。” 半个时辰后。 一羽白鹤直上青天。 …… 伏灵十二年,二月底。 刚与稚徒过完新年的顾舒城顾老头,便匆匆南下姑苏州。 二月二十七。 春光明媚。 青羊观观主跋山涉水,披星戴月,可算来到淳安县。 于长街漫无目的闲逛时,顾老头忽然听到一阵剧烈咳嗽声从一家医馆二楼传出。 “掌柜的。” 顾老头走进医馆。 一位古稀之年的老翁迎上前,嗓音含糊不清道:“道长找谁?楼上可有好几位肺痨患者,当心传染。” “无碍。” 顾老头冲老翁作揖,“贫道道号初一,想向你打听个人。” “叫啥?” “季阳。” “不不不,叫秦风。” …… 一个时辰后。 背着包袱的顾老头,来到淳安县下辖安宁村。 经由一位村民指路,顾老头来到村尾,于一家黄土小院院门前站定。 这户人家两扇院门上,既没有门神,也没有春联。 这儿,是秦风的家。 秦家秀宁由于肺痨,已经死了好些年。 秦家秦风作为捉刀人,走南闯北,也不知割下多少盗贼山匪头颅。 所赚取银两,除去日常所需,全捐赠给县上医馆。 “老秦家的孩子是个好人呐,若非他资助,县上几位肺痨患者早像他家秀宁一样,咳血而亡。” 回想起那位老翁言语,顾老头不由长吁短叹。 顾老头没有进院。 只是寻邻家要了半碗浆糊。 从包袱里取出于淳安县刚买的崭新门神、春联,粘贴于秦家院门上。 “秦家秦风和秦家秀宁,于阴间聚首团圆。” “也算……抚慰人心~” 顾老头转身远去。 明媚春光照在院门上。 照在门神、春联上。 积善之家,极喜庆。 …… ps:我错误高估了我的手速。怎会这么慢?不应该啊!平时都快成残影了。 一天打几千颗螺丝,你们想啥呢。 第128章 三千年之后 伏灵十二年,三月初一。 清平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 小镇夏氏食肆灶屋内,身材颀长,头戴素白纸莲花的女掌柜,将刚刚切好的一团面条向着沸水锅内扔去。 毫无征兆,那团面条忽地凝固在半空。 锅中翻滚着的沸水气泡,萦绕的腾腾热气,皆尽凝固。 风声、雨声,还有前边大堂食客们喧嚣的嘈杂声,戛然消逝。 女掌柜好看的眉毛轻轻一拧,抓起围巾擦了擦手,来到大堂。 满堂男女食客,犹如石像般一动也不动。 有老人保持着抽旱烟的姿势,鼻孔中喷出两道烟柱。 有男人保持着挑面条的姿势,筷子上恍若挂着一片银河。 有人双手抱碗喝面汤,脸庞上遍布细密汗珠。 有妇人蹲在食肆屋檐下,给孩子把尿,小牛牛射出一道晶莹水柱。 女掌柜面无表情,来到几位经常赊账却总也不还的食客面前,解开几人系挂于腰间的钱袋。 “啪啪啪~” 连本带息收账完毕后,再一人赏了一个巴掌,女掌柜走出食肆,轻抬臻首遥望苍天。 穹顶之上。 一团绚烂光芒直坠人间。 “这是……仙旨的气息?!” 女掌柜震惊道。 …… 小镇洗剑巷。 黄土小院内。 下雨难得休息一天的老柳头,正独自坐在屋檐下的小板凳上,自斟自饮。 刚刚夹起一片酱牛肉的老头,突然扭头望去。 从天飘落的牛毛细雨凝固在半空。 雨幕中,几只疾飞的麻雀一动也不动。 “哈哈!” 老柳头扔掉筷子。 木筷与牛肉片齐悬空。 来到院中,老头仰首。 两颗浑浊眼眸内,俱是倒映着一片于九天之上,迅疾下坠的璀璨光团。 “仙旨,可算等到了。” …… 小镇疾风巷。 铁匠铺内。 炭火赤红,呛鼻青烟缭绕。 铮铮打铁声不绝于耳。 十数位穿着短裤,赤膊上身的铁匠师傅,抡起铁锤,一下又一下砸着赤红剑条。 铺沿下,身形粗矮的韩婴一手持铜镜,一手轻轻撩拨头顶三根孤零零的毛发。 “用生姜水佐以红干椒、八角、花椒、香叶、小茴香等香料泡头,竟真的有用!” 韩婴兴奋道:“假日时日,我韩某人也能拥有一头乌黑靓丽的浓密秀发。” 打铁声骤然消失。 韩婴眉头一蹙,扭头望去。 昏暗铺子内,铁锤与剑条间绽放凝结着亿万缕火星。 恍若一片又一片星海。 十数位汉子好似雕塑,寸缕不着、肌肉虬结的上身挂满了一条条溪流。 韩婴放下铜镜,走出铺子。 抬头仰望那团直坠阳间的炽光。 十数息后,韩婴缓缓举起右臂。 一把托住烈阳。 …… 伏灵十二年,三月初二。 周山崖台。 朱九阴盘坐洞窟入口处,脑袋低垂。 没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或许连朱九阴自己都不知道。 阳春白日,草长莺飞,朱九阴却早已看腻这人间春色。 脚步声由远而近。 朱九阴缓缓抬头,睁开疲倦眸儿。 老柳头扛着插满糖葫芦的草靶子来到近前。 “嘿嘿,古神,您还认得我吗?” 朱九阴面无表情道:“我又不是老年痴呆。” “嘿嘿。” 猥琐笑声中,老柳头蹲下身子,盘膝而坐,随即抽出插在腰间的黄铜旱烟杆,吞云吐雾。 “古神,此国国师欲挑起您与招摇……” 朱九阴打断道:“我已知悉。” 老柳头询问道:“古神意欲?” 朱九阴眸光深邃道:“我无比期望万仙来伐。” “毕竟……寂寞如雪。” 老柳头:“……” “古神,您第一次为了乌衣巷陈家那孩子,葬灭一县十数万人,并且斩碎一国山河气运。” “第二次,也就是去年腊月二十二,为了那丫头,再杀一国数万武夫。” “两次逆天而行之举,令得无数亡灵冤魂怨念喧天。” 朱九阴面色平静道:“所以呢?” 老柳头答非所问道:“真正的强者,愿意以弱者的自由作为边界。” “呵~” 朱九阴淡淡笑了笑,“你觉得我是强者?” 老柳头重重点头,“当然!” 朱九阴:“那我为何不得自由?” 老柳头:“……” “古神,您两次逆天而行,已让此座人间小天道迸裂。” “此国国师谋算注定落空,因为我已用自身功德,将天道裂纹修补。” 朱九阴微微眯起赤瞳,没有言语。 “唉。” 老柳头轻叹一口气,“还想得您两句感激赞美之词呢。” 当着朱九阴面,老柳头从衣袖里摸出一幅卷轴。 卷轴荡漾着丝丝缕缕玄奥气息,明显不是凡俗之物。 朱九阴脱口而出道:“仙旨~” …… 望着老柳头渐行渐远的佝偻背影。 朱九阴收回目光,拉开卷轴。 卷轴,确切地说是仙旨。 “三千年~” 朱九阴喃喃。 仙旨上只有‘三千年’三个铁画银钩,刚健柔美的大字。 只要朱九阴能安稳自囚于周山洞窟内三千年,则玄门三大天尊之六字真言,还有仙帝神像、建木神树等封印物便会回归天界。 则朱九阴即可获得自由。 天上地下、阴间阳间。 三千大千世界,随处可去得。 仙旨,即是大天道意志,即是天意。 三千年即是三千年。 不会多一天,不会少一息。 沉吟良久,朱九阴咬破食指,于仙旨右下角书写‘南烛’二字。 缓缓地,在朱九阴注视下,南烛二字竟渐渐隐没。 “天意……有灵~” 朱九阴二次书写。 写下‘朱九阴’三字。 恍若落了印章、印记。 这次,‘朱九阴’三字没有消失。 像是契约被建立,仙旨上的‘三千年’缓缓隐消。 新的文字生成,赫然是一段倒计时。 “两千九百九十九个年,又十一个月二十九个天,又十一个时辰。” 系统面板,忽然自主映入眼帘。 多了一个新的倒计时。 【倒计时:2999个年,11个月29个天, 23:58:44】 “三千年!” 朱九阴苍凉如雪的脸庞上,罕见涌现一抹血红。 “很快,很快便可以真正走出这座冷寂幽深的洞窟!” …… 伏灵十二年,三月初五。 魏国凉州,金潼府下辖桐丘镇。 碧空之下,一鹤疾飞而过,直往长留村的方向扎去。 …… ps:第二章十一点左右,第三章凌晨两点左右。 又得熬夜,明天周一,一想想几千颗螺丝就忧愁的不行。 第129章 神与兽 村落荒凉。 房屋破败成片。 蠢鹤疾风于翠河中扑腾着水花,猪皇背负双手,伫立长流村口那棵百年老柳遮天蔽日的树冠上,显现一副山河皆尽入我怀的仙人气质。 小旋风蹲在雪娘肩头。 苍雪则一眼一眼,细细凝视。 “唉~” 半晌后,少女叹息,收回目光。 长留当年那群逃荒村民,竟一个也未回来。 也不知是死在路上了,还是于别处安家落户。 “雪姐姐,风姐姐。” 苍雪指了指不远处,道:“当年就是在那儿,长留村民要将我烧死。” “如果不是虎哥,我的骨骸早被深埋寂静黄土下。” 小旋风扬起小爪子,恨恨道:“人类真是太可恶了。” 随即补充道:“我家雪儿除外。” 雪娘柔声安慰道:“丫头,都过去了。” …… 一人一鼠一蛇,走过芳草萋萋的阡陌,来到村尾苍家二进大宅院前。 少女指了指马棚,“义父义母曾养了两匹马、一头牛。” “小雨给两匹马取名元宝、二丫,给牛取名黄霸天。” 少女又指了指院墙下的石碾子,“盛夏时,每天晌午小雨总喜欢睡在上面,说是凉快。” “每当日薄西山之际,我与小雨总会坐在石碾子上,远远望着村口方向,等着下地的义父义母扛着锄头回来。” 嘎吱声中,苍雪推开院门。 饱经风霜雪雨,且年久失修的腐朽院门,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 “雪姐姐,风姐姐,小雨住在西厢房,我在东厢房,义父义母在正屋。” “这儿是灶屋。” 少女忽然一笑,“五岁那年,小雨将义母新蒸的三屉窝窝头,全喂了家里的旺财和来福。” “义母以为是我粗心大意,进出灶屋忘了锁门,将我好一顿抽。” “那晚,小雨学作大人模样,与我融血结拜,叩了皇天后土。” “嘎吱~” 苍雪推开正屋门。 入眼每一样事物都落满了灰尘。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腐烂潮湿呛鼻的气味。 少女指了指塌了一地的床,“雪姐姐,风姐姐,义父就死在那张床上。” “那个傍晚,我和小雨就穿着义父义母新买的戏服,就站在床前唱着《霸王别姬》。” “唱着唱着,我就看见义父打节拍的手,突然就垂了下去。” “那一瞬,我只感觉天塌了一样。” 半刻钟后。 一人一蛇一鼠来到苍家后院。 看着那口满溢清冽之水的青石井,少女微微怔了怔神。 不由想起伏灵三年,浑身糊满泥泞的义母,进进出出,将一桶又一桶湿泥提出水井。 想起纱布将湿泥拧出浑浊泥水时,义母欢喜兴奋的脸庞。 少女突然就红了眼眶。 …… 三月初五一整天,少女都在忙碌。 没让雪娘和小旋风帮忙。 独自一人将苍家院里院外的萋萋芳草拔了个干净。 烧了好几锅热水,将苍家里里外外擦洗数遍。 夜幕降临后。 一人一鼠一蛇,躺在后院青石井旁的干草上。 “雪姐姐,风姐姐,那些年义父义母外出走穴时,我与小雨为了看井,就睡在这儿。” 少女讲,一鼠一蛇安静听,并不插话。 “小雨最喜欢数星星。” “还喜欢将星星分成好几块区域。” “那块是义父的,那块是义母的,那块是我的。” “往往最多的那一块,肯定是他自己的。” “往往到了最后,总会说自己还太小,管理不了那么多星星。” “将自己的星星,全部送给我。” “于是,我便成了拥有最多星星的那一个。” …… 三月初六。 雪娘与小旋风早起进山觅食。 直至旭日东升,睡得无比香甜的少女还未苏醒。 “你看她,没心没肺,义父义母还有小雨死了快十年,她不想着报仇雪恨,竟还能睡得这么安宁。” “嘘,小声些,她已经好久好久没睡过这么舒服的觉了,让她多睡会儿。” 迷迷糊糊的少女,缓缓睁开酸涩眸儿。 神情先是一愣,旋即狠狠揉了揉眼睛。 再次看去。 “你……你们……是谁?!” 苍雪瞠目结舌。 此刻,苍雪面前站着两位少女。 一位是苍雪,身着华美金色长袍,顾盼生辉的桃花眸中,两颗金色瞳孔熠熠生辉。 另一位也是苍雪,一袭浓墨一样的黑裳,眼眸中,一双邪性凛然的瞳孔猩红如血。 “醒啦。” 金瞳苍雪看着少女,嗓音柔情似水,宛若出谷黄鹂,“快去吃饭吧,一直听你肚子咕噜噜响叫。” “你还有脸吃饭?!” 血瞳苍雪盯着少女,咬牙切齿道:“十年了,你这废物,究竟何时才能为小雨复仇?” 少女愕然了好一会,忽地恍然。 面无表情,冲血瞳苍雪冷声道:“关你屁事!” …… 小旋风带回来一只野兔。 雪娘从翠河逮了两条肥鱼。 可惜没有主食。 苍雪亲自下厨,野兔扒皮抽筋,用来烧烤。 河鱼刮去鳞片,用来炖汤。 小旋风和雪娘饮血茹毛,早就吃过。 大餐独属少女一人。 看着少女慢条斯理,撕下肉条送进嘴中,细嚼慢咽。 血瞳苍雪直将满口牙齿咬得咯吱响。 “你个狼心狗肺之徒,当年义父就不该收养你!” “真没良心啊!” “义母骨骸,可还在那座大山底下的洞穴内埋着呢,你个贱人不赶紧将义母带回家,竟还有脸吃的这么心安理得。” “小贱人,你看这兔肉,它像不像义母的肉!” “你看这鱼汤,是不是和义母的血一样鲜红!” 脚步声响起。 金瞳苍雪挡在少女面前,微笑看着血瞳苍雪。 “麻烦你理智一点。” “龙城十万将士如狼似虎,你让雪儿怎能凭一己之力杀尽?” “她已经跟着师父,竭尽全力修行了。” “再给她一点时间好不好。” 血瞳苍雪狠狠啐了一口。 “时间?!” “快十年了,还不够吗?!” …… ps:昨儿的第三更一点二十就发布了,审核到两点才放出来。 今儿第三更估计到两点了,审核快一些两点半放出来,审核慢一点不敢想象。 明儿周一,该上班的上班,没放暑假的上学,千万别熬夜。 第130章 如影随形 少女一手拿着外焦里嫩的流油兔腿,一手握着木勺。 咬一口酥香兔肉,喝一勺鲜美鱼汤,别提多有滋味了。 “起开,让我杀了她!” 血瞳苍雪如老鹰闪转腾挪,金瞳苍雪似母鸡,将少女牢牢护在身后。 “小贱人,我让你吃喝!” 血瞳苍雪忽然伸出一根葱白玉指。 指甲极艳,仿若涂抹着血。 手指于自个半面额头大片胎记狠狠一点。 用膳中的少女,额上浓妆重彩的大滩仙血,蓦然绽放霞光。 盘子里的半只野兔,突然就成了义母血淋淋的人头。 黑漆漆的眼窟窿里流淌出粘稠尸水,两排白森森的牙齿开阖间,咬出一字又一字。 “雪儿,你咋还不为小雨报仇呢?” “你可知,你是吃了我的肉才活下来的!” 腐肉簌簌掉落,白花花的蛆虫疯狂蠕动。 “姐姐!” 少女扭头望向汤盆。 盆中盛着的,不再是两条河鱼与浓白汤汁,而是小屁孩森然头骨。 “姐姐,我在阴间苦等十年!” “十年啊,你为何还不为我雪恨?” “姐姐啊,我死的好惨,那群兵卒用脚踩着我的胸膛,双手高高举起斧头,重重挥下。” “姐姐,好痛!” 少女扔掉兔腿与木勺。 一把握住倚着木桌的红血。 铮的一声。 宝剑出鞘。 少女越过金瞳苍雪,只一剑便将血瞳苍雪斜斜拦腰斩断。 “呵呵,恼羞成怒。” 颀长身躯分作上下两截的血瞳苍雪,仍是讥讽道:“没用啊。” “你这个废物真的好没用。” “你答应过义父义母,要好好守护着小雨。” “你害死了娘亲,害死了义父,也吃死了义母。” “你没能守护好小雨,让他被龙城那群兵卒架鼎烹食。” “你这一生,都应活在痛苦中!” 少女瞪着一双眼眸。 眼眶里充斥丝丝缕缕,令人心悸的猩红血丝。 挥舞长剑。 少女一剑又一剑,将血瞳苍雪砍得支离破碎。 “住手,你们住手,不要再打啦!” 金瞳苍雪忧急道。 宅院外。 听闻动静的雪娘与小旋风跑到正屋前。 看着屋内疯狂挥剑劈砍空气的少女。 一鼠一蛇目瞪口呆。 小旋风:“丫头在砍什么?” 雪娘:“不知道,应该是苍蝇或蚊子吧。” 晌午后。 神情憔悴的少女一人骑鹤,离开长留村。 日落昏黄之际归来。 怀中抱着一具枯骨。 …… 伏灵十二年,三月初七。 长留村外,苍家祖坟。 少女用铁锹挖出义父苍澜坟包。 用红血撬出棺材钉,随即掀开棺盖。 映入少女眼帘的,是义父森森白骨架。 将义母枯骨与义父骨架同葬一棺。 少女将坟包复归原样后。 于义父义母身旁,再挖葬坑。 …… 半个时辰后。 葬坑挖好了。 少女从戏箱内取出一个方方正正的青铜盒子。 打开盒盖,里面是小屁孩头骨。 “小雨,再见~” 微微俯下身子,于小屁孩头骨上轻轻落吻。 少女再不留恋,将玉盒放进葬坑内,拿起铁锹埋土。 少女身后,金瞳苍雪轻声安慰道:“人虽死了,但爱还在。” “还有师父,还有猪皇叔叔,雪娘姐姐,风姐姐。” “娘亲、义父、义母、小雨,还有虎哥,都希望咱们能好好活着。” 看着少女滑落脸庞的破碎泪珠,血瞳苍雪冷笑道:“废物的眼泪!” “你若怕死,便将身躯掌控权交予我。” “我定燃烧仙血,纵使万劫不复,也要将魏国,将这整座人间森罗万象,焚为灰烬,为小雨陪葬!” 少女厉声道:“闭嘴!” 猪皇、雪娘,还有小旋风。 一鼠二蛇面面相觑。 猪皇:“丫头,你墨叔叔和玄哥哥未言语啊~” ‘义母苍屈氏之墓’ ‘不肖女苍雪立’ ‘弟苍雨之墓’ ‘姐苍雪立’ 文景最后一年,四岁的少女弄丢了娘亲。 伏灵三年,七岁的少女先失义父,再失义母,再失弟弟。 好似天注定,冥冥之中命运如此,少女这一生都在失去。 当年与义母小雨离家逃荒时,明明约定好了,三人要整整齐齐,一个不落回家。 少女双膝跪地,冲义父义母磕头。 “猪皇叔叔,雪姐姐,风姐姐。” “本皇在此。” “咋啦丫头~” 少女起身,擦去泪水,咬牙道:“回家!” …… 伏灵十二年,四月初二。 周山洞窟内。 朱九阴背负双手,微微仰头看着悬浮于空中的仙旨。 【两千九百九十九个年,又十个月二十九个天,又九个时辰】 “一月已逝,还有三万五千九百九十九个月。” 朱九阴喃喃道:“自由,近在咫尺!” 心神微动,系统面板浮现眼帘。 【宿主:朱九阴 …… 修为:121.9米细蛇(878.1米后进阶至凶蛟期)】 【徒儿姓名:苍雪 天赋:仙血 年龄:十六岁 修为:武道外炼四品境(12.7\/100)】 嘭的一声闷响,自洞窟外响起。 朱九阴大袖一挥,收起仙旨,向着洞窟入口处走去。 …… 周山崖台。 被摔得天旋地转的猪皇、雪娘、小旋风,还有少女,挣扎着爬起身来。 来到洞窟入口处的朱九阴,看着躺尸在地,翻着眼白,耷拉着舌头的蠢鹤疾风,颇有些心疼。 “丫头,明知有猪皇,就让疾风飞三天歇一天。” “这人间就连陆地神仙也无法上天。” “师父也不行。” 少女羞赧道:“对不起啊师父。” 血瞳苍雪残忍一笑,“小贱人,快求你师父予你一滴心头血。” “不,是十滴,一百滴,一千滴。” “有了心头血,几天之内你便可成就陆地神仙。” “届时前往龙城,大开杀戒。” “旋即由南往北,将整座魏国所有活人皆尽杀死。” “食他们的肉,饮他们的血,寝他们的皮。” “用他们的人头筑京观,与大地齐阔,与苍天齐高。” “桀桀桀!” 金瞳苍雪:“雪儿,别听她的。” “师父对你那么好,岂能于他生出叵测居心?!” “这世间再没有对你这么好的人了~” “丫头。” “丫头?” 看着少女逐渐生出丝丝缕缕猩红血丝的眼眸。 朱九阴剑眉微蹙,沉声喝道:“苍雪!” …… ps:来两个古风刀名,诗情画意一些。 第131章 又是苍山负雪劫 日薄西山之际。 老柳头扛着半草靶糖葫芦,来到小镇镇口那棵枝繁叶茂的百年老槐树下。 将草靶倚好后,老头坐于木墩上,抽出旱烟杆吞云吐雾。 一半夕阳沉入大山那边,恍若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羞涩美人儿。 老柳头一双浑浊眼眸,静静望着于小镇外缓行而来,神游天外的少女。 “女娃子。” 当少女走过镇口牌坊楼,老柳头轻声唤道。 怔怔出神的少女莫说回应,连头都未扭转,也不知听没听见。 “雪丫头!” 老柳头加重音量。 少女可算回头望向老人,好看的眉毛微蹙道:“干啥子?” 老柳头显露着嘴里几颗东倒西歪的黄牙,冲少女招了招手。 少女略微犹豫,向着老槐树走去。 “坐。” 待少女坐于石墩。 老头指了指少女悬佩腰间的长剑,道:“这不是你的剑。” 少女疑惑道:“什么意思?” 老柳头答非所问道:“雪丫头,还记得爷爷与你说起过的四次生死劫吗?” 少女轻点臻首。 老头幽幽道:“若不是你抓住了那一线生机,则第一次生死劫即会要了你的命。” “你之身亡所产生的后果,所造成的杀戮,比乌衣巷陈家那孩子,也就是你大师兄,要惨烈的多得多。” “这座人间会陷入长久的动乱,凡万象众生都要被迫卷入劫难。” 少女面色不由一变。 老头所言第一次生死劫,绝是伏灵十一年,也就是去年腊月那起栖霞府事件。 ‘此事件中,极关键之处,也就是那一线渺茫生机,是……虎哥?!’ 少女心头喃喃。 ‘正因为虎哥,我才决定要杀栖霞知府徐廉直。’ ‘所以才会折返回小镇,问师父取剑。’ ‘所以雪姐姐才有时间、机会,将于栖霞府嗅到的危机告知师父。’ ‘所以我才能从数万武夫众杀死局中存活下来。’ ‘虎哥已死八年之久,冥冥之中只一颗头颅,竟又一次救我性命!’ 少女深思后,只觉惊诧错愕,还有劫后余生的心有余悸。 ‘倘若那天但凡冷酷一丝丝,则猪皇叔叔与雪姐姐,根本没机会将察觉到的危机告知师父。’ ‘则不止我死,猪皇叔叔与雪姐姐也会为我陪葬。’ 看着少女沉重神色,老柳头笑问道:“想明白了?” 少女点了点头。 “第二次生死劫不远喽。” 老柳头回身从草靶上摘下一串糖葫芦,递给少女。 “爷爷有些忠告,不知你想不想听?” 少女犹豫了一会,伸出轻颤的手掌。 盯着那串鲜艳欲滴的糖葫芦。 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老柳头:“你不会连一枚铜板都没有吧~” “呼~” 少女长吐一口胸中浊气。 旋即翻了个白眼,“你这糖葫芦,糖浆都快融化流光了。” “还是留着给你作晚膳吧。” 老柳头:“一文钱三串?” 少女:“红果吃多了胃反酸。” 老柳头:“要不三串一文钱?” 少女:“……” 老人与少女,一番激烈讨价还价后,双方都很满意。 看着一口一颗红果的少女,老人神情肃穆道:“第一,第二次生死劫与第一次一样,也存在着一线极缥缈的生机。” “第二,这柄剑是乌衣巷陈家那孩子的,你需要一柄,不,是两柄属于你自己的剑。” “第三,没有第三。” 少女好奇道:“柳爷爷,你怎会知道这些?” 老柳头咧嘴一笑,“算出来的。” 少女站起身子,扛起草靶,轻笑道:“错了。” 老柳头询问道:“你是说,我算错了?” 少女点头。 老柳头不解道:“哪算错了?” 少女嗦了嗦竹签,狡黠一笑,“你猜。” “雪丫头,信我,你信我!” 面对扛着草靶,转身远去的少女,老柳头忧急叮嘱道:“生即是死,死即为生,牢记啊雪丫头!” …… 夜幕降临。 皓月清明,星河璀璨。 乌衣巷陈家小院,正屋内。 少女一边吃着糖葫芦,一边提笔,于宣纸上一遍又一遍,书写‘生即是死,死即为生’。 半个时辰后,吃完半草靶糖葫芦的少女,取来一张新宣纸,开始画刀。 相比于剑,少女更喜欢刀。 剑擅戳刺,刀擅劈砍。 比之戳刺,劈砍杀人更为痛快酣畅。 血瞳苍雪俯身看着渐渐显形的两柄刀,讥嘲道:“你个小贱人,未免也太仁慈了。” “剑杀人与刀杀人又有何区别?” “你应该铸一柄剔骨刀。” “将龙城十万士卒,不,是将魏国,将人间所有活人、活物,将他们、她们、它们的皮,一点点、活生生剥下来。” 金瞳苍雪柔声劝阻道:“冤冤相报何时了,娘亲、义父、义母、小雨,还有虎哥、师父、猪皇叔叔、雪姐姐、风姐姐,更希望你能平平安安的活着。” “雪儿,苦海无涯,回头是岸。” “那些死去的逝者,看着自己舍弃一切,甚至于性命,也要拯救之人,终日被仇恨所累,活在痛苦愧疚中。” “娘亲、义父、义母、小雨,他们看着你如今的模样,该有多么伤心。” 少女面色平静,只是攥着小楷笔的手掌,掌背凸显细细青色血管,指骨节发青发白。 …… 翌日。 天光微亮。 躺在床上的少女顶着两个浓重熊猫眼。 血瞳苍雪与金瞳苍雪站在床边,叽叽喳喳了一整夜。 血瞳苍雪:“小雨的仇还没报呢,你个没良心的小贱人也能睡得着?” 金瞳苍雪:“睡吧睡吧,好好睡一觉,明儿依旧是阳光灿烂的一天。” “唉~” 叹气声中,少女起床。 洗漱过后,拿着图纸走出小院。 …… 一刻钟后。 小镇疾风巷铁匠铺。 “哇咕噜噜,啊噗~” 光头男人一口漱口水,险先喷在少女身上。 “抱歉抱歉。” 韩婴上下打量了一番,“你是乌衣巷陈研石家那个女娃子吧~” 少女笑了笑,礼貌问好道:“大叔好,我叫苍雪。” 韩婴脸庞每一块横肉都写满了不喜,“陈梦飞那娃子,可从来都是唤我作大哥。” 少女赶忙改口,“韩大哥好。” 韩婴乐呵的龇着满嘴雪白牙齿,询问道:“雪娃子,寻大哥何事?” 少女从衣袖摸出宣纸,“韩大哥,我想拜托你为我铸两柄刀。” 看着少女手中那张随意卷成圆筒状的宣纸,光头不知为何,轻叹一口气。 “你并不是真正想要两柄刀~” 少女微微愣神。 …… ps:感谢‘子子子子兮’大佬的礼物之王,可惜只能拿245,属实让大佬破费了。改天请大佬按摩。 感谢‘失眠的老抽子’大佬的大神认证,改天一起搓背。 感谢诸位道友的付费礼物,为爱发电,抱拳一拜。 周六或者周末,为大佬加更。 第二章十一点左右。 第132章 下井 “韩大哥……” “打住。” 韩婴冲少女伸出一只布满老茧的粗糙手掌,“当年陈家那娃子找我铸剑,就是你腰间悬佩这柄红血,我收了五千……不,是五十两雪花纹银。” “刀比剑难铸,而且是两柄。” “看在你一口一个韩大哥的份上,我便收你五百两。” 少女目瞪口呆:“五……五百两?!” “一柄二百五~” 韩婴蹙眉:“没有?” “没钱你铸个锤子刀?哪凉快哪呆着去。” 少女咬咬牙,“我没有,可我风姐姐有。” “韩大哥,两柄刀的图纸你先收下,五百两晚些时候送来。” 韩婴摆手:“先付二百两定金即可。” “另外,铸刀材料得你自己寻。” 少女一脸懵逼之色。 这不等于食客去客栈用膳,点了一道价值二十文钱的红烧肉。 掌柜的收了钱,竟要求食客自己去宰一头猪。 未免也太荒唐了! “韩大哥,你不会是与我开玩笑吧~” 男人沉吟了一小会,道:“这样吧,今儿夜幕降临后,来此寻我,我带你去个地方。” “那里有适合铸刀的材料。” …… 半刻钟后。 少女走出疾风巷,往镇外走去。 口中自言自语道:“韩大哥要带我去哪儿?还非得等到入夜后?” “应该……不会吧~” 青石长街一家成衣铺的屋檐下,怀抱插满糖葫芦草靶,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的老柳头,微微眯着眼,目送少女远去。 待再也望不见少女背影,老柳头又将目光投向疾风巷。 “这光头,真上道。” “十有八九会让我开井。” “费力不讨好的事,还是让师妹去做吧。” 老柳头站起身来,扛着草靶,一路走一路吆喝。 “糖葫,葫芦,卖糖葫芦喽。” “又大又甜的糖葫芦,古仙吃了都说好,一文钱一串喽。” 不多时,老柳头走出小镇,却没有返身的意思。 而是向着太行山脉出入口的方向缓行而去。 …… 一个时辰后。 五短身材,负着双手的韩婴,于小镇转悠了两大圈后,来到洗剑巷深处。 “咚咚咚。” “砰砰砰!” 咣当一声,韩婴直接一脚踹开院门。 正屋、厢房、灶屋、茅房。 韩婴甚至拿起掏粪勺,插进粪缸捅了捅。 终于确定老柳头不在小镇。 “这是去哪儿了?” 韩婴眉头紧皱,“又是古神,又是龙尸,还有那么多仙尸。” “黄仓远游数百年,三人镇压已是吃力。” “这他娘又跑一个!” “玄门之人,未免也太不靠谱了!” …… 半个时辰后。 韩婴走进小镇夏氏食肆。 食肆内,身形高挑,扎着马尾,头戴素白纸莲花的女掌柜正在和面。 女人身子,微微晃出一前一后,前前后后的幅度。 韩婴面无表情,悄无声息站上一条板凳。 觉着不够高,又站上桌子。 居高临下俯瞰。 好半晌后。 女掌柜缓缓抬起臻首。 看着脸红脖子粗的男人,疑惑询问道:“你站那么高干嘛?” 韩婴略微提臀收腹,沉声道:“我是来威胁你的。” 女掌柜:“……” “姓韩的,你是天庭,我为玄门。虽同处小镇,可咱们得有好几百年未见过面了吧。” “我哪里得罪你了?” 韩婴:“你的呼吸声吵到我了。” 女掌柜:“你是不是打铁打傻了?赶紧滚出去,不然老娘把你头上那三根毛全拔光。” 韩婴赶忙双手抱头,“夏小荷,不与你开玩笑了,我来此,是想让你开井。” 女掌柜先是怔了怔神,旋即上上下下打量了男人好一会,“韩婴,你是真傻了。” “你不知井里镇封着什么吗?” 感觉真龙垂首,韩婴跳下桌子,“我当然知道井里镇封着什么。” “就因为知道,所以才让你开井。” …… 蓝天白云,青山绿水。 晚春的风中已是隐隐夹杂着一丝暑气。 周山崖台。 朱九阴斜躺于洞窟入口处,一手撑着脑袋,眯眼晒着太阳。 面前放着一坛开了封的女儿红。 猪皇与雪娘盘坐两棵桃树下,沉浸修炼。 洞窟深处,不时传出小旋风与蠢鹤激烈打斗声。 半晌后。 一团白影窜出。 小旋风哭哭啼啼道:“主人,疾风守着赤香果不让我吃,还啄我头,都飚血了。” 朱九阴微微睁眼,看着泪眼婆娑的小旋风,淡淡道:“别哭,等明儿主人给你炖鹤肉汤。” “好呀好呀。” 小旋风兴奋道:“就我和主人两个人吃。” “还有雪儿。” “还有猪皇和雪娘。” “不给疾风吃。” 小旋风刚下幽冥渊,丫头便来了。 “师父,《山河拳》修习的差不多了,徒儿准备着手练习《赤练刀法》。” 朱九阴抬眸看着丫头白皙细腻的脸庞,“可以,让你猪皇叔叔陪练。” “另外,剑是剑,刀是刀。” “有时间去小镇疾风巷,让那位唤作韩婴的光头,给你铸柄刀。” 丫头轻点臻首,“好的师父。” 朱九阴补充道:“去崖台下面练,别扰我清梦,铸刀钱找你风姐姐。” …… 一刻钟后。 周山崖台下。 溪涧旁。 猪皇持剑鞘,少女持红血。 “猪皇叔叔,师父与我说,《通幽仙诀》中的赤练刀法篇,比大师兄的《落英剑法》更胜一筹。” “《赤练刀法》我已烂熟于心,小心了您。” 猪皇用剑鞘挽了个剑花,一手缓缓负于身后,冷漠道:“不论《落英剑法》还是《赤练刀法》,于本皇而言,俱是上不得台面的雕虫……” 不等猪皇说完,少女已是疾冲数步,身形高高跃起。 以剑作刀,冲猪皇猪头狠狠劈落。 铮的一声响。 红血旋着圈飞出去老远。 剑鞘重重抽在胸膛。 少女不禁发出一声凄厉惨叫。 …… 转眼间已是夜幕降临。 借着星月清辉,一身素白的少女走进小镇疾风巷。 铁匠铺前,韩婴早已等候多时。 那颗光头被月光照耀的仿若一颗灯泡。 “走吧。” 韩婴在前,少女在后。 一男一女缓行于昏沉暗巷中。 看着男人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模糊背影。 少女握着剑柄的手掌掌心浸出一片湿汗。 紧张极了。 …… ps:前面是不是征集过刀名了? 帅人多忘事啊。 第133章 井内 皓月。 繁星。 银河。 百家千户的烛火,于夜色中恍若一眨不眨的无数颗眼睛,盯着青石长街上缓步而行的两人。 约莫一更天的尾巴时,韩婴领着少女来到小镇锁龙井旁。 “下去。” 韩婴淡然道。 少女低头看了看地,“下哪儿去?” 韩婴指了指锁龙井,“下井。” 少女错愕,“井里有铸刀材料?” 韩婴点头。 少女好奇道:“具体是啥子?” “下去你就知道了。” “另外,” 韩婴叮嘱道:“三片足矣,绝不许贪得无厌多拿。” “好。” 少女来到井边,微微俯身望去。 却见井内井水不泛一丝一毫涟漪,倒映着点点灿星,漆如黑渊,好似直通阴间。 少女不禁头皮发麻,喉咙蠕动间,咽下一口口水。 “呼~” 反复呼吸,压下心头面对未知的恐惧。 少女先是解下悬佩腰间的红血,将长剑插入地里。 旋即手掌抚上腰带。 少女扭头,正好对上韩婴两颗瞪若铜铃的牛眼。 “呃,韩大哥~” “怎么,莫不是怕我偷你衣裳?” 少女轻摇臻首,“韩大哥,你流鼻血了。” 韩婴抬手抹了一把,脸不红来心不跳,道:“丫头,你也知道我是个打铁的,属于体力劳动。” “为了补充体力,一日七八餐,餐餐大鱼大肉。” “营养过剩,则气血外泄,恰似日中则昃,月满则亏。” “很合理吧?” “唉~” 少女轻叹一口气,放下抚着腰带的两只手掌。 “唉~” 韩婴微不可闻轻叹一口气,暗道:‘连我这种君子都防,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 眼见少女跨骑锁龙井。 韩婴忽然问道:“丫头,周山洞窟内有繁密古藤条,其上结赤果,放血光,见过没?” 少女点头。 韩婴又问:“你师父给你吃过没?” 少女回道:“吃过,一天一颗,近十年从未断过,都快吃吐了。” 韩婴:“那就好,下去吧。” “韩大哥,一会见。” 噗通一声,水花直从井内溅出,少女身形转瞬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韩婴来到井边,蹲下身子,从地上捡起一根又黑又长的发丝。 少女的青丝。 直勾勾盯着发丝的韩婴,忽地幽幽道:“长生不老如何?手握日月摘星辰又如何?我不过一个苦苦求毛而不得的可怜鬼罢了。” …… 好黑。 即使睁着眼也什么都看不见,眼涩难耐。 好冷。 冰冷井水快速带走体内热量,以至于挥臂摆腿的幅度越来越僵硬。 “咕嘟嘟~” 少女往下,而气泡往上。 愈往深处游,则压强愈重。 少女只感觉胸口憋闷的慌,犹如压着一座山。 ‘那是……光?!’ 少女心头一震,竟于深深处望见微微冷光。 咬紧牙关,少女一鼓作气。 刹那的广阔,不禁让少女微微怔神。 恍若一只鱼儿,由狭窄逼仄的地下管道内,突然游至广袤沧海。 ‘锁龙井下,竟是一片地下海?!’ 地下海仿佛宇宙。 没有日月星辰。 只有无边无际,令人深感绝望与压抑的漆黑。 周遭太安静了,死寂的没有一丝一毫声音。 少女宛若漂浮于宇宙深处的一粒尘埃。 ‘那是……’ 少女望见了之前清冷光线的源头。 那竟是一幅摊开的书卷,于地下海静静浮沉,绽放出道道有气无力的微弱光线。 少女挥臂摆腿,顶着难以言喻的水压,游至书卷前。 书卷巨大。 长约两丈,宽约七尺有余。 上书四个矫若惊龙的大字。 是为‘山河社稷’。 ‘山河社稷图。’ 也不知怎地,少女心头竟下意识呢喃出这五个字。 情不自禁间,少女伸出一根葱白玉指,缓缓戳向书卷。 指甲与书卷接触的刹那。 少女面色巨变。 一股无与伦比的可怕吸扯力,瞬间便将少女拉进书卷。 ……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 苍雪悠悠转醒。 “这是哪儿?” 少女爬起身来,茫然四望。 天地间一片白茫茫,少女往前走了两步,脚下忽然一空。 惊慌倒退,少女心惊肉跳道:“我身处悬崖之上?!” 凉爽扑面。 少女眼眸中的两颗瞳孔,骤然剧烈收缩至针尖大小。 山风拨开云雾,显现出一颗星辰般的巨大龙头。 狰狞龙头闭着眼,两条龙须恍若两挂从天而落的蜿蜒黑河。 每一块黑赤龙麟都似一片海。 龙头挤满天幕,由一块星海般的云团游弋进另一块。 那长也不知多少里的龙躯,令得少女驻足望了好久好久,也未望见龙尾。 直至一块漂浮而来的云团,将龙躯遮住,少女才收回视线。 “一头死去也不知多少悠长岁月的黑龙!” 少女能嗅到空气中隐隐的腐朽气味。 “好像……暴涨了数万倍的……师父?!” 少女惊疑不定。 “此方世界,应是山河社稷图的自成洞天~” “轰隆!” 忽然一声震天撼地的巨响声,只令洞天世界微微晃颤。 仿佛两片天碰撞在了一起。 彼此互相冲撞的恐怖能量,生成狂猎劲风,倒卷六合八荒。 一团又一团云团溃散。 裸露出洞天世界的真相。 少女呆呆伫立,微微张着嘴。 也不知多么辽阔广袤的天空中,漂浮着一具又一具庞然龙尸。 有的尸身完整,有的则只剩下一具森森龙骨架。 还有的正在腐烂。 一滴龙血落在莽荒大地上,霎时便会形成一座湖。 龙血若长流不止,则会生出一片海。 有的龙尸只有龙躯,没有龙头。 龙血玄黄,断头处极为平滑,犹如被一剑削下。 “轰隆隆!” 少女亲眼目睹一头骨龙从天无力坠下。 直砸的大地轰鸣。 顷刻便生成连绵起伏的巍峨山脉。 “这真的是……师父吗?!” “一世又一世的师父!” 平复了好一会,少女才将震骇压下。 脚尖轻轻一点,颀长身形如鸟儿,于崖底俯冲而去。 …… 约莫半个时辰后,苍雪可算落了地。 难以想象这里的山岳究竟有多巍峨。 若是放在外面那座人间,轻易便可耸入域外星空。 袖袍一挥,驱散云雾。 “嘶!” 映入眼帘的画面,不禁让少女倒吸一口凉气。 …… ps:今儿就一章了,下一章就要离开小镇前往龙城。我需要花点时间把后续细纲弄出来,在搞几章章纲。 另外,感谢‘请叫我张大炮’的礼物之王,抱拳一拜,改天请炮哥放炮。 感谢所有道友的付费礼物,用爱发电。 龙城剧情不会让大家失望。 下一篇太平篇我甚至觉得比飞鸟篇、苍雪篇更带劲。 最后,来几个名字。 第134章 周山有女 白雾茫茫的洞天世界裸露一角。 苍雪望见一片片巨大的赤黑龙鳞斜斜插于大地中,仿若一截截古老城墙。 城墙下,铺满了一地破碎的刃器。 有遍布细密裂纹的刀剑,有断成几截的戈戟,刃器上俱是残存着干涸的血。 苍雪迈步,向着最近的一片龙鳞走去。 随着距离拉近,少女能清晰而深切感受到,自龙鳞喷薄而出的可怕气机。 好似一座逐渐苏醒的火山,欲要喷出滚滚的灭世岩浆。 又像一头沉眠的无上禁忌,只是远远望着,便令人窒息,宛若苍天在上。 气机愈发强烈,压的苍雪骨头铮铮,全身血液似是滚烫的沸水。 半面额头胎记缓缓绽放霞光,抵消龙鳞威压。 苍雪得以来到近前。 少女目光,当先投向一柄剑。 古剑像是以数十片雪拼接而成,充满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破碎美感。 剑柄与剑身衔接处,镌刻着两个古文字。 少女并不认识,却还是脱口而出道:“元蚀。” 心海不知怎地,突然泛起涟漪。 少女忽觉,自己应该认识这柄剑的主人。 一股莫名力量,驱使着少女下意识伸出手掌,想要握住古剑。 “铮!” 倏忽一声剑鸣,瞬时天发杀机。 轰隆一声。 无尽炽烈光华肆意绽放。 洞天世界升起一轮烈阳。 …… 当汹涌恐怖的湮灭能量消散一空。 苍雪慢慢睁开眼睛。 黑赤龙麟近在咫尺,往左往右望不到头,往上耸入云雾极深处。 少女转过身子,略微怔神。 大地突现深坑,仿佛眼窟窿。 “这是……那柄唤作元蚀的古剑爆炸所生成的!” “我应该身处爆炸中心点,为何睁眼后会出现在这儿?” 少女不解,古剑因何会突然爆炸。 是想杀死自己? 又是谁救了自己? 少女再转身,伸出一只修长手掌,轻轻摩挲龙鳞。 触感冰凉,格外光滑。 少女情不自禁,心神微动。 洞天世界蓦然爆发灿烂赤芒。 许久后,神华消散。 大地上,一截‘古城墙’凭空消失。 少女轻垂臻首,看着掌心神芒内敛的黑赤龙麟,两边唇角微微翘起。 “风姐姐曾与我说过,周山洞窟内的赤香果,乃古藤条汲取师父血生长结果。” “怪不得下井前韩大哥要问我有没有吃过。” 龙鳞气机之所以消失,并非是被仙血抵消,而是自己体内有师父的血。 元蚀之所以爆炸,是因为这柄古剑的主人乃师父敌人,是因为古剑残灵感应到了师父的气息。 若非这片龙鳞,自己早被古剑爆炸所宣泄的能量湮灭。 望着于白雾茫茫中缓缓游弋的一条条庞然巨物,少女喃喃道:“师父到底经历了什么~” …… 哗哗水声中,浑身湿漉漉的少女爬出锁龙井。 抹了一把脸庞,将湿发撩至双耳后,少女远眺天边鱼肚白,神情讶然,“竟过去了一整夜~” 拔起红血,少女四下望了望。 不远处的墙根下,铁匠铺主人正枕着两块垒在一起的青砖,呼呼大睡。 少女行至近前,蹲下身子,轻唤道:“韩大哥,醒醒。” “……” “矮光头~” “谁叫我?!” 韩婴噌的一声坐起身来,扭头看向少女。 “我梦到你被淹死了,吓得我一直按你胸,还做了好几个时辰的人工呼吸。” 男人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询问道:“拿到了吗?” 少女点点头,伸出一只拳头,摊开手掌。 掌心赫然躺着三块黑赤龙鳞。 “两柄刀,两块鳞片足矣。” 韩婴捻走两片。 “这片呢?” 少女问道。 “给你师父。” “哦。” 韩婴站起身来,背负双手,面色肃穆道:“雪丫头,想不想听听你师父的故事?大哥与你讲到天亮。” 少女:“韩大哥,有点冷。” 韩婴:“我辈武夫,要勇于直面惨烈的腥风血雨,一点点冷都受不了,日后怎成大器?” 少女:“韩大哥,你又流鼻血了。” 韩婴:“熬夜伤身,古人诚不我欺也。” “二百两定金,今日便送来,回见。” 言罢,男人身形如风,只眨眼便刮的无影无踪。 …… 旭日东升。 周山崖台。 崖边不见猪皇背对众生的身影,两棵枝繁叶茂的桃树下,只有雪娘一人盘坐修炼。 脚步声由远而近。 苍雪来到洞窟前。 压低声音,呼唤道:“师父,您还活着吗?” “师父,您若是死了,就应徒儿一声。” 半晌后。 一声起床气的朱九阴拉着驴脸,从洞窟深处走去。 “大清早叫魂呢!什么事?” 朱九阴盘膝而坐,解下腰间黄葫芦,猛灌两口清冽酒水。 “师父,您看这是什么!” 少女将手掌送到朱九阴眼前。 看着那片黑赤鳞片,朱九阴不由变了脸色。 “这是……龙鳞!” “谁给你的?” 少女回道:“师父,小镇锁龙井下面是片地下海。” “海里飘着一副图卷,上书山河社稷。” “图卷自成洞天世界,里面云雾茫茫,天空飘着很多具龙尸。” “……” 丫头叽叽喳喳说了许多。 一番言语,直令朱九阴眉头紧皱。 山河社稷图、娲皇、张百忍、道德、元始、灵宝等等,一个又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字眼,于脑海深处蹦出。 “师父。” “师父~” 丫头素手在眼前晃了晃。 朱九阴回过神来,“说。” “猪皇叔叔去哪了?是不是被师父您给杀了?” 朱九阴摇摇头:“你猪皇叔叔闭关冲击阴仙境去了。” “唉。” 丫头轻叹一口气,“还以为能吃到蛇羹呢~” “师父师父,风姐姐呢,徒儿还没给韩大哥交定金呢。” “幽冥渊内,自己去寻。” 少女起身。 走了两步,忽然回头。 “师父,徒儿漂亮吗?” 朱九阴抬眸,看向一身素白,扎着两条马尾的少女。 身形颀长,冰肌玉骨。 桃花眸流溢盈盈春水,犹如两片桃花瓣。 眼眸底横卧着两条红润卧蚕。 胸前饱满挺翘,仿佛两座刚刚形成的沙丘。 朱九阴:“挺好看的。” “都快撵上你雪姐姐的三分之一了。” 少女:“……” “师父,你最想以什么样的方式打发时间?” 朱九阴沉思了一小会,道:“看书。” “最好是志异类的。” “你问这个作甚?” 少女没有应答,笑着跑下幽冥渊。 朱九阴收回视线,看向被捻于大拇指与食指间的龙鳞。 “费尽心机,借丫头之手,将此片龙鳞予我。” “姓韩的光头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 ps:真他娘热,码个字码到汗流浃背。 第135章 倚天万里须双刀 日上三竿,苍雪回到小镇。 并未回家,也未去疾风巷,而是走过廊桥,来到学塾夫子的篱笆院前。 篱笆院柳树树荫下,青衣瘫在藤椅上,沉浸《九尾龟》中无法自拔。 “咚咚咚。” 少女轻轻叩响院门。 “进来吧。” 少女行至近前,轻声道:“夫子……” 青衣冷淡道:“死了。” “夫子,学生此来,并非为了萱儿。” 青衣放下书卷,露出面无表情的脸,“你师父又有恶心事派你告知我?” 少女轻摇臻首,内心甚是疑惑。 师父曾言,于他能称得上朋友的,只有学塾夫子一人尔。 可长居小镇近十年,少女从未见到过两人促膝长谈,把酒言欢。 甚至同框都不曾有过。 或许有过,只是自己不知道罢了。 “夫子,学生想借几本志异类的小说集。” “你看?” 少女如实相告道:“师父看。” 青衣挑眉道:“为了让你师父有事可做,不至于形单影只,好像一只孤零零的可怜鬼?” 少女一时语塞。 “回去吧,那只白毛鼠来的比你勤多了。” “我收藏的各类书籍,都快被你师父翻烂了。” “还有,” 青衣不咸不淡道:“你师父远比你想象中的更为强大,不论修为还是内心。” 少女呆立了好一会,才小声道:“叨扰了,学生告辞。” “与其养你,南烛还不如多养几只白毛鼠。” 行至院门口的少女,身形忽地一僵。 凝滞数息后,渐行渐远。 …… 烈阳高悬天心。 小镇疾风巷铁匠铺。 “姑娘,我们掌柜的不在。” 苍雪好奇道:“去哪儿了?” 铁匠师傅往西边指了指,“看见那座山了吗?” 少女点头:“看见了,越山。” “韩大哥去越山作甚?” 铁匠师傅摇头:“不知道,或许是为了去祭奠他那三根刚出生便夭折的头发。” 少女:“……” …… 约莫一个时辰后。 苍雪攀上越山山巅。 昨儿还苍翠欲滴,植被茂盛的山巅,此刻已是光秃秃一片。 一座茅草屋依崖而建,屋前坐落着熄火的剑炉。 “你咋来了?” 上身寸丝不挂的韩婴从草屋内走出。 少女从衣袖里摸出一块玉佩,递给男人,“韩大哥,这是定金。” 韩婴接过玉佩,蹙眉道:“这不是卧龙巷唐老爷随身系挂的那块和田玉吗~” 少女:“韩大哥,我不知道你在胡说些什么。” 韩婴收起玉佩,不悦道:“真麻烦,还得跑一趟栖霞府销赃。” 少女岔开话题道:“韩大哥,我的刀啥时候能铸好?” 韩婴回道:“不知道,或许两三个月,或许两三个年,或许二三十个年。” 少女吃惊:“这么久?!” “雪丫头,你可知那两块鳞片为何物?” 少女:“龙鳞。” 韩婴:“既知龙鳞,凡火岂能将之融化?” “龙鳞不融为液,我又怎能塑出刀坯?” “你是想拿两柄神兵利器砍人,还是想拿两块鳞片?” 少女诚实道:“神兵利器!” “可是韩大哥,你也用不着来这儿吧?莫不是铺子太小,容不下你这短手短脚~” 韩婴幽幽道:“当我捶打刀坯时,你就知道为什么了~” …… 转眼已是夜幕降临。 叮叮当当声中,疾风巷铁匠铺主人一手拎着斧头,肩上背着数十柄寒光烁烁的宝剑,走过小镇牌坊楼。 月光映照着男人几无寸毛的光头,反射出一大片如霜欺雪的冷光。 一刻钟后。 男人走过廊桥,远远望了一眼亮着烛火的篱笆院。 “齐姓小鬼,再敢于神木林刨刨挖挖,休怪老子将你与它们埋一块。” 五短身材的男人深入神木林。 饶是月华,也无法穿透繁密树叶。 一棵棵高高矗立的参天巨树,恍若一尊尊静默的远古巨人。 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林间,只有男人脚踩腐叶的声音。 叶子的破碎声,听起来格外瘆人。 “咯咯~” 静谧林间,突然响起一声轻笑。 直令人毛骨悚然。 脚步声戛然而止。 韩婴冷着一张糙脸,低头看去。 却见散发腐朽气味的潮湿土壤里,赫然嵌着一张女人的惨白脸庞。 那双死灰色的眼睛,空洞而麻木,泛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邪性。 嘭的一声闷响。 韩婴手一松。 数十柄宝剑摔落于地。 男人随手拿起一柄。 瞄准女人微微裂开的嘴巴,狠狠插下。 “啊~” 凄厉惨叫声中,女人脸庞连带着长剑隐没于地底。 “疾!” 男人右手食指与中指并列,朝天一指。 嗖嗖嗖的破空声中,数十柄长剑扶摇直上。 “镇!” 男人再次轻吐一字,指剑斜斜劈下。 数十柄剑尖朝下的悬空宝剑,刹那如条条银河落下,直刺入林地极深处。 恍惚间,一道道惨叫声萦绕林间。 男人神色平静,来到一棵神树面前。 神树被小镇居民唤作‘剐死鬼’,极不受人待见。 冷冷盯着剐死鬼树躯上,那张狰狞痛苦的老人面庞。 韩婴自言自语道:“这座人间,也唯有神树作柴,引烈阳之精为火,方可烧融那两片龙鳞。” “姓铁的柳公鸡,你一向斤斤计较、一毛不拔。” “我求爷爷告奶奶,为你讨来了仙旨,你却连一串糖葫芦都不舍得免费予我。” “我也不多砍,将这枝枝杈杈全部修理干净。” “如人秃头~” 男人将斧头别在腰后,身形灵巧如猿猴,三两下便上了神树。 旋即跨骑分叉枝干处,抽出斧头,高高抡起,重重砍下。 …… 翌日。 周山崖台。 朱九阴盘坐洞窟入口处,手里还捻着那片龙麟。 “韩婴究竟意欲何为?” “丫头于山河社稷图的洞天世界内,望到的那一具又一具龙尸,应是我的一世又一世。” “玄门三大天尊,仙帝张百忍,还有……女娲,乃至于万仙。” “这些人是杀了我一世又一世,苦于无法彻底湮灭,所以才将我镇压。” “还是早就被镇压,一世又一世进化为禁忌,掀翻周山,再被杀死,重新镇压。” “韩婴此举,应是警告~” “警告我老老实实待在洞窟内。” 朱九阴剑眉微蹙。 苦于蟒躯才堪堪一百三十余米,根本无法开启更多深藏于血脉深处的传承记忆。 脚步声由远而近。 朱九阴收起龙鳞。 很快,丫头上到崖台。 收回望向山崖边的目光,询问道:“师父,猪皇叔叔还没出关吗?” 朱九阴无语道:“一品倒海境进阶阴仙境,即是天人。” “你猪皇叔叔前天夜里才闭关,这都不到三天,哪那么容易被放出来。” 丫头笑而露齿,“既如此,那师父您来做我陪练吧。” 朱九阴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懒懒道:“春困夏乏秋打盹,睡不醒的冬三月。” “为师疲了,找你雪娘姐姐去。” 少女眯眼,“师父,徒儿觉得猪皇叔叔说得对,你连他指甲盖里的一粒污尘都比不上。” 朱九阴噌的一声,弹射起身。 “剑鞘给我!” 少女狡黠一笑。 长剑出鞘。 剑归少女。 鞘归朱九阴。 “师父,还请全神贯注,全力以赴,徒儿可不会手下留情。” 几息后。 “啊!” 凄惨叫声,惊起燕雀一片。 夏去秋来。 时间一天天过去。 不知不觉,已是伏灵十四年春。 魏素两国所签订的十年不战之约,只余短短半载。 少女知道,是时候离开了。 …… ps:感谢‘人类游戏’大佬的礼物之王,诚惶诚恐,小弟给您当保镖吧,我老厉害了,三个能打一个。 感谢诸位道友的付费礼物,用爱发电。 请多来几发用爱发电,免费的呦。 明儿发稿费,好激动,又能去按摩了。 第136章 春辞 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 伏灵十四年,阳春三月。 周山崖台下。 溪涧旁。 一身素白的苍雪长身玉立。 少女桃花眸微闭,一只手掌轻抚悬佩腰间的红血剑柄。 蓝天白云,青山绿水。 啾啾鸟鸣声中,一群燕雀于长天飞过。 倏忽间,少女身前潺潺溪流中,竟有一滴滴晶莹剔透的水珠凭空悬浮而起。 少女身周翠绿的柔软青草,仿若被看不见的气刃蓦然拦腰斩断。 噼里啪啦的破碎声响中,无数悬空晶莹摔下溪涧,宛若大珠小珠落玉盘,溅起涟漪一片。 少女猛然睁开双眼。 铮鸣声中,一剑横扫而出。 一片雪亮剑芒,被送出去极远,卷起青草碧浪汹涌。 溪流扶摇直上,在明媚阳光映照下恍若一截琉璃城墙。 轰隆~ 大片水幕轰然砸落,激荡水汽浸湿青丝,打透薄裳。 长剑入鞘。 少女眯眼望着那条近在咫尺,若隐若现的彩虹。 不知不觉,居此清平竟已有十一年。 是时候离开了。 …… 一刻钟后。 周山崖台。 朱九阴与少女盘膝对坐。 “师父,魏国与素国十年不战之约,截止六月初五,今儿已是三月初八。” 朱九阴一边解下腰间酒葫芦,一边询问道:“要走了?” 少女轻点臻首。 “可你的两柄刀还未铸好呢。” 少女眯着两轮月牙儿,道:“等铸好了师父您亲自给徒儿送来。” 朱九阴轻语道:“好。” 魏素两国一旦开启国战,战场必将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丫头仇人,也就是龙城那十万将士,注定死伤惨重。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十万将士死在战场上,丫头也算是报了仇。 可追究根底,仇好报,恨难雪。 最珍视之人,被残忍肢解,架鼎烹食。 莫说外人,饶是身为师父的朱九阴,也绝难,亦或者压根不可能切身感受、理解丫头心中的痛苦。 “带上红血吧,还有你雪娘姐姐。” “你猪皇叔叔估计再有三四个月即可出关,届时我让他去龙城找你。” “最后,丫头,” 朱九阴叮嘱道:“报仇是次要的,雪恨方可解你心魔。” 少女微微怔神。 小旋风看不见,猪皇、雪娘看不见,蠢鹤疾风更不可能看见。 甚至于连朱九阴都看不见。 只能隐隐感知到丫头身旁总是游荡着两个‘人’。 “师父叮咛,徒儿铭记于心。” …… 半个时辰后。 少女沿着清澈溪流,直往崇山峻岭深处走去。 犹如幽灵般飘荡在少女身侧的血瞳苍雪,讥嘲道:“我从未见过如此愚蠢之人。” “明知那位便宜师父一身修为通天彻地,而且还那么在乎你,为何不加以利用?” “只要你哭哭啼啼,可怜兮兮垂几滴泪,傻子师父肯定会为你将龙城十万将士碎尸万段。” “甭管他南烛是虫是龙,总之他在意咱们。” “咱们轻易便可将情感作铁链,如拴狗那样拴住他。” “届时有南狗牵于手,莫说一座魏国,饶是整座人间都会成为咱们的掌中玩物。” “桀桀桀!” 金瞳苍雪柔声劝阻道:“雪儿,莫要被魔性蛊惑道心。” “为师者,传道授业解惑。师父掏心掏肺对你好,岂能恩将仇报?” “雪儿,我知道你不想离开师父。魏素两国一旦开启国战,必将战至天崩地裂,日月无光,没人能安然无恙走出战场。” “烹食小雨的凶手皆尽死绝,又怎能不算复仇呢?” “雪儿,报仇不是只有亲手杀死凶手这一条路。” “留下来,留在清平镇。” “别出去,你的亲人全在这儿。” 面对神性与魔性的叽叽喳喳,苍雪置若罔闻。 约莫两刻钟后,少女停下脚步。 溪流尽头,是一座碧波浩渺的大湖。 湖畔处,猪皇身披蓑衣,头戴斗笠,手持一根鱼竿,盘坐一块巨大青石上孑然垂钓。 少女行至近前。 青石一面格外平整,好似刀削般。 其上镌刻四行歪歪扭扭的鬼画符。 是为‘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周山墨玄客,独钓寒江雪。’ “啧啧。” 少女咂了咂嘴,自言自语道:“剽窃就算了,还瞎改;周山墨玄客……这要让师父看见了,还不得恶心的把脏腑都给吐出来~” 少女歪着脑袋,盯着猪皇面庞。 那张从死人坟墓里淘来的青铜面具,其边缘处流出一层层肥美五花肉。 十一年时间里,少女从未见过猪皇长什么样子。 问过风姐姐、雪姐姐,可一鼠一蛇却说不出个所以然。 也问过师父。 少女只记得那天师父皱着眉头,沉吟了许久,最后笼统吐出四个字,‘惊为天人’。 没蛇,没鼠,也没鹤知道,少女是有多想看看猪皇面具下的神容。 那一定是张惊天地泣鬼神的脸庞。 少女咽下一口口水,轻声道:“猪皇叔叔,你还活着吗?” “……” “墨叔叔?” “……” 少女贴近猪皇耳畔,轻声细语道:“玄哥哥。” 猪皇仍旧巍然不动。 少女露出满嘴贝齿,向猪皇伸出一只邪恶手掌。 …… 日薄西山之际。 雪娘与少女并肩向着小镇走去。 小旋风被少女抱在怀里。 猫崽似的白毛鼠,两只爪子如小手,搂着少女脖颈,呜呜哭泣。 滚烫泪水经由脖颈滑落衣襟内,少女忽然想起了义父身死那一夜。 小雨也是这样抱着自己,泪如雨下。 “雪儿,我舍不得你走。” 小旋风抽泣道。 “风姐姐,别伤心啦。” 少女温柔轻拍小旋风,如娘亲哄睡孩子。 师父曾说过,风姐姐与猪皇叔叔、雪娘姐姐不一样,终生无法踏足修行路。 即使有赤香果延年益寿,撑死也就六七十年寿元。 见一面就少一面。 “风姐姐,雪儿答应你,至多七八个月,我一定会回来。” 小旋风抹去眼泪,“不许骗姐姐,否则我挠你脸。” …… 路过廊桥时,少女将小旋风交给雪娘。 随即独自一人过桥,来到学塾夫子的篱笆院前。 小院柳树下,青衣与老黄,一人一狗静静望着天边绚烂晚霞。 看着青衣清瘦背影,少女忽觉,师父与夫子差不了多少。 一个没有自由,一个只有寂寞。 “夫子~” 少女轻轻唤了一声。 两鬓霜雪的青衣扭头,三颗漆瞳聚焦向少女,冷淡道:“何事?” “夫子,明儿我就离开咱们小镇了。” 青衣沉默了一小会,道:“于天下人而言,我稷下学宫七十二儒之一的面子,要比你师父大的多得多。” “如有必要,可自称我齐庆疾关门弟子,不说所有,可但凡读书人,都得恭恭敬敬尊你一声女夫子。” 言罢,青衣解下系挂腰间的一块翠玉,隔着三丈远,抛向少女。 “慢走,不送。” 少女冲着青衣背影,深深鞠躬。 “谢谢夫子~” …… 翠玉巴掌大小,入手温润,一面镌刻‘稷下’,一面镌刻‘齐休离’。 少女将翠玉系在右边腰间。 夜幕降临。 小镇乌衣巷陈家小院。 少女将十数页宣纸递给小旋风。 “风姐姐,一会回山交给师父。” 小旋风接过宣纸,却见纸上落满了密密麻麻的娟秀小字。 “雪儿,这是啥?” 小旋风识不得字,好奇询问道。 “师父说他喜欢看志异类的小说集。” “小时候娘亲经常与我讲一些妖魔鬼怪类的小故事,我把它们全写下来了。” 少女轻语道:“齐夫子说,师父养我还不如多养几只白毛鼠。” “确实如此。” “师父于我,从来只有给予。” “我于师父,从未报过寸恩。” “风姐姐能一直陪在师父身边,还能给师父偷酒喝,偷烟丝抽。” “师父心情阴郁时,风姐姐还能卖萌撒娇。” 小旋风突然如人直立,一只爪子冲着太平河畔篱笆小院的方向指指点点道:“齐庆疾,放你娘的臭狗屁。” “爹娘含辛茹苦,一把屎一把尿把孩子喂大,难道就是为了要让孩子报恩?” “这他娘什么狗屁道理!” 小旋风看着错愕的丫头,语重心长道:“雪儿,主人把你带回山时,你又小又瘦,仿佛一阵风就能刮上天去。” “十一年了,是,主人是把能给的所有全给你了,可主人从未问你要过什么。” “因为他已经得到了想要的。” 少女愕然道:“师父……从我这儿得到了什么?” 小旋风沉声道:“陪伴。” “不是主人陪伴你,而是你陪伴主人。” 少女忽然红了一双眼眶。 “别哭,又不是生离死别。” 雪娘从衣袖内取出手帕,轻轻擦去少女眼角泪水。 —— 三更天时。 少女一人走出小镇,来到西南地界桃花林深处。 如霜欺雪的月光洒在满林桃树上,桃花上,美的惊心动魄。 少女将葫芦里的酒水,全倒在两座墓碑前。 “大师兄,师妹不想的,可师父强行让我带走红血。” “你若生气,就找师父,师妹我好无辜的。” 两刻钟后。 少女攀上一座小山。 璀璨星河下。 少女抬眸远眺。 “砰砰砰~” 一声又一声巨大声响从西南方向传来。 大地好似都在微微震颤。 遥远的越山山巅。 恍惚可望见疾风巷铁匠铺主人的巍峨身躯。 男人手持铁锤,一下又一下。 每一锤落下,都能砸出亿万缕炽烈火星。 宛若一片燃烧的星海。 “好美!” 远望那一片又一片壮观的星如雨,少女不禁目瞪口呆。 …… 伏灵十四年,三月初九。 明媚春光中,少女走了。 周山崖台,洞窟入口处。 朱九阴轻轻将十数页宣纸塞进衣襟。 旋即起身,右掌半握作拳。 缓缓闭上赤瞳。 想象手中握着剑鞘。 或刺、或砍、或挑…… 良久后。 朱九阴慢慢睁开双眼。 冲空空如也的身前微微一笑。 “丫头,是不是累了,歇会吧~” 无人应答。 喂刀人还在。 只是少女不见了。 …… ps:按摩回来马不停蹄码字,三千多字,聊表心意。 今天发稿费,太兴奋了,一个月就这么一次,道友们谅解哈。 第137章 风切、流霜 伏灵十四年,三月十三。 午时许,一身素衣的少女与白衣白发的雪娘抵达栖霞府。 两女一人背着一个破旧戏箱。 连日跋山涉水,风餐露宿,不论于躯体还是精神而言,都是极大的折磨。 “雪姐姐,咱们先去客栈休息两日,等明儿去马市买两匹马,后天再上路好不好?” 少女询问道。 “可。” 雪娘言简意赅。 两女在栖霞府悦来客栈开了两间上房。 简单用过午膳后,雪娘回房修炼,少女则上床补觉。 一觉睡到大日西斜,少女方才打着哈欠走出房间。 来到隔房透过门缝,望见雪娘仍旧沉浸修炼无法自拔。 少女独自一人出了客栈。 宽阔的青石长街上人潮汹涌,张袂成阴。 两侧挨挨挤挤全是小商小贩支起的摊位,摆满了琳琅满目的商品。 少女走进一家成衣铺。 先是给雪娘买了两身绸衣,再挑了两双鞋。 小巧玲珑的鞋,底色雪白,刺绣淡淡的青色荷叶与粉红荷花。 少女也给自己买了一套衣鞋。 衣裳鲜红似血。 鞋亦如此。 如果一切顺利的话。 半年后的八月十五中秋夜,少女将褪下素衣,换上红衣。 素衣如缟,是为了守孝。 从小到大,自始至终,少女都不喜穿素衣、白衣。 少女喜欢极鲜极艳的红衣。 每次看到红色,便会想起娘亲。 …… 一刻钟后。 少女走出成衣铺。 正要回去客栈,耳畔忽地响起熟悉吆喝声。 “糖葫,葫芦,卖糖葫芦喽。” “又大又甜的糖葫芦,古仙吃了都说好,三两银子一串喽。” 少女抬眸望去。 却见十数丈外的巷口,蹲着一位粗布麻衫的老头。 “柳爷爷?!” 少女微微吃惊,穿过人群,来到老头面前。 蹲在地上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的老头,顺着打落眼前的人影,缓缓抬头。 “呦,这不雪丫头嘛~” 少女瞪大眼睛,盯着老柳头寸草不生的反光秃头,惊愕道:“柳爷爷,你咋和疾风巷铁匠铺的韩大哥一样?” “你的头发都去哪了?” 老柳头云淡风轻道:“不过三千烦恼丝罢了,秃了也就秃了。” 少女:“柳爷爷,你能待在背阴处嘛,太刺眼了。” 老柳头拉着一张驴脸,瓮声瓮气道:“不能!” 少女:“……” “柳爷爷,你咋跑栖霞府来了?两年不见人,我还以为你死了呢。” “莫不是小镇容不下你?” 老柳头没好气道:“广袤人间,就许你们年轻娃娃上天入地?” “世界那么大,老头子我也想去看看。” 少女:“倒是一位洒脱老男孩。” 老柳头:“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丫头,买两串吧。” “爷爷已有好些时日未去过怡红……未去过悦来客栈小酌两杯了。” “色……酒瘾犯了真难受呀,抓心挠肝的。” 少女从衣袖里摸出几粒碎银。 老柳头咧着大嘴接过。 从草靶上取下两串糖葫芦,少女正欲告辞。 老柳头抢先开口道:“雪丫头,看在三两一串的份上,爷爷再给你一个忠告。” “忠告?!啥意思~” 少女不解。 老柳头神情肃穆道:“此去龙城,风切、流霜不在手,万不得杀戮。” “否则杀人即杀己。” 少女好看的眉毛微蹙,轻语道:“杀人即杀己~” “等等,柳爷爷,你怎知……” 少女先是怔了怔神,随即环视四周。 哪还有老柳头踪影。 风切、流霜乃刀名。 除了师父与韩婴,少女再未告诉过任何人。 连雪娘都不知道。 “柳爷爷,或许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强大、可怕的多得多~” 落日余晖下。 少女一边走,一边喃喃自语。 “生即是死,死即为生。” “风切、流霜不在手,杀人即杀己。” 三月十五。 朝阳初升之际。 两女牵着两匹枣红色的骏马,走出栖霞府北城门。 出城后,两人翻身上马。 快马加鞭,直往云州方向疾驰而去。 …… 伏灵十四年,三月十七。 凉州金潼府,下辖桐丘镇小河庄。 村落末尾张家。 屋内土炕上,张庆荣缓缓睁开眼睛,坐起身来。 “咕噜噜~” 五脏庙一阵咕咕响,张庆荣摸了摸干蔫肚子,两侧肋骨根根分明。 抬眼望向窗外,天光泛着一丝丝微亮。 扭头再看。 躺在身旁的妻子面黄肌瘦,即使睡梦中仍是紧皱着眉头。 妻子旁边是刚满月的小女。 最后是大女儿,也不知是六岁,还是七岁。 妻子应该记得,张庆荣早忘了。 “唉~” 叹气声中,张庆荣掀开缝缝补补的被子,穿上麻衫草鞋,轻手轻脚拉开门栓出了屋。 男人今年不过二十有三,可背脊已如花甲老人般微微佝偻。 一手拿着扁担,一手拎着两只水桶。 张庆荣迎着星月清辉出了院门,往村口水井处缓行而去。 一次一次又一次。 来来回回大半个时辰后。 男人总算将家里三口水缸挑满。 “呼~” 擦去额头细密汗珠,张庆荣坐在院门槛上反复呼吸良久。 待激跳心脏趋于平缓,男人又拿着斧头、镰刀、麻绳上了山。 因为家里生火需要柴。 因为圈里的黑猪睡醒后要吃草。 一个时辰后。 天光大亮。 张庆荣从山上回来了。 背上背着一大捆柴,两腋下夹着两小捆青草。 男人脚步虚浮,干瘦身形摇摇晃晃,两鬓间挂着两条溪流,粗糙脸庞仿若一片被溪水浇湿的黄土地。 走进小院,卸下柴火与青草。 大女儿立马端来一碗水。 稚声稚气道:“囡囡知道爹爹快回来了,提前吹凉的。” “囡囡尝过,一点也不烫,爹爹快喝吧。” 张庆荣揉了揉女儿小脑袋,死人一样麻木的面庞上总算露出一丝微笑。 男人接过白瓷碗。 目送女儿抱着比她自己还高的青草,往猪圈走去。 灶屋内,妻子用腰带将襁褓中的小女儿,牢牢缠绑在后背上。 担心摔了女儿,女人一边尽力弯腰,一边腾出一只遍布细密裂纹的手掌,托着女儿屁股。 另外一只手,则握着勺子盛粥。 “孩他爹,洗手用膳了。” 女人如是说。 可低垂着脑袋的男人,却一动也不动。 …… ps:第二章尽量早更,从明儿起,为子兮、炮哥、人类游戏三位大佬加更。 三天连续三更,硬气求一波礼物。 第138章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凉州与素国南境接壤,自古便是抗击外敌的战略之地。 小河庄因地处凉州,十户九家皆军户。 所谓军户,即家中世世代代男丁皆兵卒。 爷爷戍边抗敌,爹爹戍边抗敌,儿子、孙子,子子孙孙,绵延无尽。 村尾张家,张庆荣端起白瓷碗,将满满一碗清汤寡水的粟米粥一饮而尽。 随即往空碗中刨了两个红薯,小口小口,细嚼慢咽。 连带着红薯皮一起吞入腹中。 男人最后于瓷碟中夹起唯一一块咸菜疙瘩,视若珍宝般放进嘴里细品滋味。 妻子与大女儿只能眼巴巴看着。 男人并非吝啬,舍不得切下两小块让妻子女儿尝尝。 只是用膳完毕后,他得下地劳作一整天。 家中一年到头也吃不上半点荤腥,咸菜疙瘩,确切地说,是里面的盐,在吊着男人一口气。 肚子可以咕咕叫,但盐绝缺不得。 否则莫说锄地,身子稀软的连锄头都扛不起,严重的甚至会危及性命。 …… 朝阳还未初升,张庆荣便来到自家地里。 张家共计一十三亩地,全是旱地,辛苦一年,交了粮税,到头来勉强糊口。 张庆荣抡起锄头,卖力开垦。 只有松软的土地,才能种出好庄稼。 一锄,一锄,又一锄。 男人很快便汗如雨下。 土地历经一整个冬天,小半个寒春,早已硬实如村里的阡陌,锄起来极费力气。 莫说牛,张家几世人,连一口骡子都买不起,世世代代,人不如畜。 从朝阳初升锄至日上三竿。 张庆荣早已饥肠辘辘,疲乏难耐。 男人只喝了几碗水饱腹,稍作休息,继续抡起锄头。 很快又是大汗淋漓。 一滴滴滚烫汗珠划过灰扑扑的粗糙脸庞,支离破碎般摔落土地中。 直至日落昏黄。 张庆荣才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往家走去。 晚霞极美,仿佛大片燃烧的血。 然男人无心欣赏,面庞上只有行尸走肉般的麻木。 忽地。 急促马蹄声阵阵。 滚滚黄烟中,一人一骑从大路那头疾驰而来。 路过小河庄时扔下一卷文书。 高声呼喝道:“小河庄三十九户,共计三十九位兵卒。” “朝廷有令,凡军户兵卒者,即刻出发,五月初一之前,必须抵达龙城。” “误期者,立斩不赦!” 这边黄烟消散,那边黄烟又起。 张庆荣弯腰捡起县衙文书,眼眶里的愁苦,浓郁至几乎流淌出来。 …… 魏国将黎明百姓划分为三籍。 民籍、军籍、匠籍。 又细分为民户、佃户、茶户、马户、矿户、匠户、织户、船户。 商户、营生户、铺户、盐户、军户,共计十四种职业户。 民户即是种地,世世代代种地。 佃户也是种地,却没有属于自己的土地,只能沦为士族奴隶。 马户即是养马,世世代代养马。 矿户即是采挖各类矿石,世世代代挖矿。 庙堂将百姓分作三六九等,以维持脆弱的统治。 夜幕降临。 灯火如豆。 张庆荣坐在门槛上,双手抱着头,沉默不语。 两个女儿已经睡着,妻子拿着针线缝补破衣裳。 “此去龙城,千里迢迢,盘缠可咋办啊~” 张庆荣愁眉苦脸。 “让人戍边,却连路费也不舍得给,太过分了。” 妻子气恼道。 “唉,古今往来皆如此。” 张庆荣叹气道。 “孩他爹,你去县上求求你哪位百夫长,让他预支一点饷银作盘缠。” “预支?!” 男人讥讽道:“从来只有朝廷预支百姓,哪有百姓预支朝廷~” “那咋办?没有路费,你岂不得半道上活活饿死?” “就算没有饿死,露宿荒郊野岭,也要被豺狼虎豹吃掉。” 咬咬牙,男人起身。 翻出地契,走出院门。 借着月华,直往桐丘镇的方向走去。 …… 一夜翻山越岭。 旭日东升之际,张庆荣总算来到桐丘镇。 男人轻车熟路,来到小镇西边地界,一处豪华府邸前。 府邸主人唤作萧澄镜,乃龙城执掌者,镇北王麾下八百亲卫之一。 张庆荣神色一怔,只因府邸前已排起一条人龙。 无一例外,全是龙城兵卒。 张庆荣紧紧攥着地契,耐心等待。 直至烈阳高悬天心,男人才见到萧澄镜。 萧府客堂。 衣着华美的萧澄镜淡然品着香茗。 张庆荣卑躬屈膝,双手奉上地契。 “萧大人,您还记得我吗?卑职张庆荣,还请您吃过饭呢~” 萧澄镜不发一言。 张庆荣只觉面颊一阵火辣辣。 “萧大人,这是我张家地契,想暂时存放您这儿,换几两上路盘缠。” “萧大人您放心,等朝廷发了饷银,卑职定将双倍还您。” 萧澄镜不咸不淡道:“张老弟,你应该去典当行,而不是我这儿。” 张庆荣张了张嘴,想说典当行看不上自己家那几亩旱地。 “萧大人,您之诚信,远非典当行可比拟。” “哈哈。” 萧澄镜肆意大笑。 “张老弟,我名下的土地,何止千亩。” 张庆荣神色一黯。 萧澄镜微微眯眼,话锋一转道:“张老弟,走出我萧府可莫于外人言我萧某人不近人情。” “我家一位九品武道侍从,膝下稚子七岁幼龄。” “孩子父亲近日有心为稚儿寻一名童养媳。” “听说你家大女儿生的颇为水灵……” 萧澄镜并未将话说完,可张庆荣已是心知肚明。 姓萧的在县上开了一家青楼。 童养媳为假,网罗卖皮肉之妓为实。 “张老弟,考虑好了没有,后面还有很多人等着呢。” 张庆荣死死攥着地契,牙齿将嘴唇咬出血。 …… 夕阳西下。 张庆荣搭了一辆牛车回到小河庄。 远远地,扎着两条麻花辫的女儿赤着一双小脚,雀跃着跑来。 “爹爹,你回来啦,娘亲在准备晚膳,咱们很快就能吃饭啦。” “爹爹,今儿的水,是囡囡用小桶一桶桶提回来的。” “大黑也被囡囡喂得饱饱的。” “爹爹,我想下地,可娘亲不让。” 张庆荣突然蹲下身子。 伸出颤颤巍巍的手掌,揉了揉女儿小脑袋,又捏了捏没有半两肉的脸蛋。 “爹,你咋哭啦,是囡囡惹你生气了吗?” 男人怎么也止不住从眼眶里滑落的泪水。 渐渐地,那泪水模糊了视线。 男人再也看不清女儿的小脸。 …… 伏灵十四年,三月十九。 萧家一位侍从带走了女孩。 骏马上,小女孩冲土地里锄地的男人挥舞着小手。 “爹爹,囡囡走啦。” “给别人家当童养媳去啦。” 女孩开心极了。 从未想过自己竟值那么多钱。 “爹爹,要常来看囡囡呀。” “带着娘亲和妹妹。” 地里。 男人一直抡着锄头。 始终不敢抬头。 两串晶莹剔透,直往黄土里落。 女孩消失于明媚春光的翌日。 张家男人怀揣卖女碎银,辞别妻子小女,北上龙城。 从此在没有看见过大女儿那张笑脸。 …… ps:来几发用爱发电呀。 第139章 景宁 伏灵十四年,三月二十一。 姑苏州天霁府。 镇北王府前院。 宣旨太监手持圣旨耐心等待。 镇北王赵恒与王妃祁柔,率府上一干侍从、仆人、婢女,如风吹麦浪般跪倒一片。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王府管家拉着赵恒嫡长子赵惊鸿匆匆跑来。 待赵惊鸿跪于赵恒身侧,太监这才宣读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 命镇北王赵恒尽快前往龙城, 统率全军,抗击外敌。 钦此。” 一刻钟后。 王府后花园。 两鬓霜白的赵恒手握圣旨,怔怔出神。 脚步声由远而近。 王妃祁柔身姿摇曳,端着一盏香茗行至近前。 “这已是今年的第九道圣旨了。” 祁柔轻声道,将茶盏递于赵恒。 “唉~” 赵恒轻叹一口气,放下圣旨,接过茶盏。 “这不是圣旨,这是催命符啊。” “看来龙城是非去不可了。” 祁柔忧心忡忡道:“虽说皇命不可违,可既无饷银又无粮草,如此之多的兵卒,夫君你可怎么带啊。” 魏国乃三战之国,北境与素国接壤,南境有清国,东境有离国。 四国本就连年征战,攻伐频频。 文景帝年代,魏国国力尚可,北虽奈何不得素国,可东南二军却长驱直入,蚕食离、清两国大片疆土。 可惜自文景帝殡天,伏灵皇上位,那场持续三年之久的可怕旱灾,几乎将国基摧毁。 朝堂再无东征南扩之力。 离、清二国集结兵力,大举反攻。 而今魏国形势已是岌岌可危,稍有不慎便是亡国灭种之灾。 “离国、清国,已让圣上焦头烂额,压根顾不得素国。” 赵恒浅酌一口,香茗入喉,无甚滋味。 “要不让哪位国师大人再去求求招摇山哪两位仙人,与素国再签订十年不战之约。” “白日做梦。” 赵恒解释道:“其一,国师也不知去哪儿闭关了,连圣上都见不得其面。” “其二,招摇山两位仙人,之所以强迫素国与咱们魏国签订十年不战之约,是因为魏国山河气运破碎并非天意,是因为国师为二仙铸了神像,并将神像请入太庙,享大魏子民香火。” “如今大魏,已拿不出令得仙人心热眼红之物。” 祁柔拧着柳叶弯眉,道:“于龙城十万兵卒而言,饷银还可往后拖一拖,可粮食咋办?就算一日一餐,那也得吃饭啊。” 赵恒手指微微摩挲石桌略显粗糙的桌面,“关于粮食,我已有应对之策。” “总之一句话,尽人事,听天命。” “城若破,有死而已。” 祁柔心知,自家夫君已决意前往龙城。 此一别,也不知何日方能相见。 女人不由轻轻握住丈夫那只布满老茧的手掌。 “夫君,何时动身?” 赵恒冲女人笑了笑,答非所问道:“柔儿,你且去把惊鸿唤来,我有些话想与他说。” …… 一刻钟后,镇北王府嫡长子赵惊鸿,轻手轻脚来到赵恒身前。 小心翼翼唤了一声,“爹。” 看着鼻青脸肿的儿子,赵恒面无表情询问道:“又和谁打架了?” 赵惊鸿回道:“知府家的两个儿子不肯臣服于我。” 赵恒:“有敌人是好事,长大后你会发现身周全是明里暗里的敌人。” “惊鸿,你今年十一岁了吧?” 男孩点点头。 赵恒:“那你应该明白,一对二输多而赢少的道理。” 男孩:“爹,孩儿明白,上一次我找了好几个与我一般大的伙伴,狠狠揍了文睐和武庆一顿,打的他们两人磕头求饶。” “可这一次,我再叫,他们竟都不来了,完全不把我镇北王府嫡长子的身份放眼里。” 赵恒问道:“那些孩子第一次来,而第二次无动于衷,你可知为何?” 赵惊鸿摇摇头。 赵恒:“因为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那些孩子为你而向文睐、武庆动手,他们于你而言,即是午餐。” “你吃了午餐,却不付账,这世间岂有如此道理?” “爹曾与你约定,你每读完一本书,爹便给你十两银子零花钱。” “这些年来,爹可曾食言过?” 赵惊鸿:“没有。” 赵恒又问:“如果爹食言了呢?” 男孩沉吟了一小会,道:“我会很恨,很愤怒。” 赵恒:“所以呢?你悟到了什么~” 男孩眯着眼:“对那些伙伴而言,我是谁不重要,我有什么也不重要,我能给他们什么很重要。” 赵恒微微一笑,道:“惊鸿,记住,别用虚无缥缈的面子驱使人,要用利益。” 翌日。 三月二十二。 大魏镇北王赵恒北上龙城。 …… 伏灵十四年,四月初一。 烈阳高悬天心。 云州景宁府外。 宽阔官道上,苍雪望着十数丈外,太玄山脚下高高矗立的牌坊,好看的眉毛微微蹙起。 “雪姐姐,是不是我眼花了,牌坊楼上镌刻的是否极乐寺?” 雪娘:“你没眼花,我望见的也是极乐寺三字。” 少女错愕,以为来错地方了。 三年前牌坊楼上还镌刻着‘梦飞寺’。 怎得三年后竟成了‘极乐寺’?! “大师兄莫不是被人霸占了地方~” 少女面色阴沉。 …… ps:第二更十点左右,第三更凌晨左右。 召集书名喽,提前为书测做准备。脑洞风的,不明觉厉古典风的,都到碗里来。一经采纳,红包大大滴。 第140章 我佛慈悲 苍雪与雪娘牵着马匹进入景宁府。 中轴主道上,人烟如织。 两女入住悦来客栈。 “小二,来两个清淡些的素菜,再来两碗米饭,把我酒葫芦装满,要烧刀子。” 苍雪将酒葫芦递给麻衣小厮。 “两位姑娘稍等片刻,好酒好菜马上来。” 小厮接过酒葫芦,迈着僵硬步伐远去。 雪娘收回视线,询问道:“丫头,你嗅到了吗?” 苍雪疑惑道:“啥?” 雪娘皱眉道:“一股子……若有若无的腐臭味。” “没有啊。” 苍雪笑笑,道:“雪姐姐你是蛇,嗅觉灵敏,反正我是闻不到,许是小二很长时间没洗澡,腌了一身窖藏风味吧。” 约莫半刻钟后。 酒菜上齐。 “小二。” 苍雪叫住小厮,询问道:“我三年前途经景宁府,曾去过太玄山上的寺庙烧香。” “寺庙不是唤作梦飞寺吗?怎得三年后成了极乐寺~” 小厮愣了愣神,愕然道:“啥梦飞寺?” “两位姑娘,我乃土生土长的景宁人。” “太玄山从来只有极乐寺,哪儿来的梦飞寺?!” 苍雪与雪娘对视,一人一蛇眼中满是惊疑。 匆匆填饱肚子后,两女往后院客房走去。 直勾勾盯着两女颀长背影的小厮,眼角忽地流出两行黄浊尸水。 客房内。 苍雪眸光闪烁。 “从来只有极乐寺~” “哪儿来的梦飞寺~” “雪姐姐,” 少女看向雪娘,凝声道:“咱们往太玄山走一趟吧!” 雪娘轻点臻首,“好。” 人死而塑神像,建寺庙。 享香火,可积福德。 太玄寺庙乃虎哥为大师兄而建。 不论何方神圣鸠占鹊巢,苍雪决不轻饶。 “或许……只是换了寺名,寺内供奉的还是大师兄~” 苍雪带着雪娘离开悦来客栈,首先来到景宁府规模最大的成衣铺。 铺子唤作‘绣凰阁’。 “掌柜的,让你铺里最好的绣娘给我制一套戏服,这是图纸。” 苍雪将早两年前便画好的虞姬戏服图纸递给掌柜。 掌柜的接过图纸,低头细细凝视了好一会,道:“能做是能做,可是不好做。” 苍雪从衣袖内摸出一块婴儿巴掌大小的羊脂玉。 “呵呵,姑娘放心,保准给您做的华彩盎然,还请半个月后来取。” 苍雪:“一天后来取。” 掌柜的眼若铜铃,“不可能,绝不可能,这可是戏服,刺绣步骤繁杂的要命。” 苍雪一言不发,只是机械般将一块又一块美玉砸在柜台上。 足足砸了九块,骇得掌柜的呆若木鸡。 “小的马上召集全景宁手艺最好的绣娘,为姑娘连夜绣制。” …… 大日渐渐西斜。 两女走出景宁府。 “我曾答应过虎哥,要为大师兄搭台唱戏。” 雪娘:“时间紧迫,何不等血仇得报,届时想唱多久便唱多久。” 少女轻语道:“我怕我回不来~” 约莫两刻钟后。 两女来到太玄山脚下。 仰头看着牌坊楼上的‘极乐寺’三字,好一会后,才登山而去。 青石长阶仿若一条斜挂的河。 上下香客络绎不绝。 苍雪蹙眉道:“真有那么灵?” 一起上山的一位女子接了话茬,冲苍雪露出一抹善意笑容,“妹妹不是景宁人吧?” 苍雪点点头。 女子望了一眼若隐若现的寺庙群,神色虔诚道:“妹妹,一开始我也不信,抱着试一试的心态,给极乐佛陀上了三炷香。” “你猜怎么着?” 苍雪翻了个白眼,“怎么着了?” 女子灿笑道:“三个月后,大夫把出了喜脉。” “女人啊,就是得生孩子。” “进门三年,肚子没有丝毫动静,婆家人与左邻右舍讥我是不下蛋的老母鸡。” “自打怀了孕,公公婆婆那嘴,乐呵的就没合上过。” “我那在外经商,时常大半年不归家的相公,而今鞍前马后,将我伺候的无微不至。” 苍雪:“你是来还愿的?” “对呀。” “你相公呢?” 女子突然停下脚步,失神喃喃道:“相公?!” “对啊,我相公呢~” 苍雪与雪娘两脸懵逼。 这女子,莫不是失心疯了吧。 两女拾阶而上。 至于女子,停留在原地,一直自言自语道:“我相公呢?我相公去哪儿了?” “我相公叫啥名字来着~” “我呢,我又叫啥?” 女子茫然环视四周,“这又是哪儿?” 忽然,女子眼角流出两行浑浊尸水。 许是感觉痒痒,女子便抬手扣了扣眼睛。 不曾想竟直接将一颗眼珠子扣了出来。 黑漆漆的眼眶内,无数蛆虫疯狂蠕动。 …… 长阶尽头,绵延一片的寺庙群映入苍雪与雪娘眼帘。 香火鼎盛,烟柱腾空。 当先明黄琉璃瓦的庄严寺门上,高悬黑底红字的巨大匾额。 极乐寺三个大字铁画银钩。 色彩极艳,恍若粘稠的血。 雪娘神情紧绷,轻声道:“丫头,小心些,身周不仅有活人,还有游尸。” “游尸?!” 苍雪神色一凛。 缓而长,用鼻子吸了一口空气。 尸臭味很淡很淡,却真实存在,于肃穆庙宇群萦绕不散。 收敛心神,两女花费六文钱,请了共计六炷香,跟随人潮挤进寺门。 寺门后,大小宫殿林立,尤数供奉佛陀的主殿,堪称金碧辉煌,气势雄伟。 “我倒要看看,此殿主供奉的究竟是大师兄,还是那尊不知所谓的极乐佛。” 苍雪与雪娘几乎使出吃奶力气,才挤进八开门的主殿。 大殿内,供奉位上,一尊高约七八丈的巨大佛陀巍然盘坐。 彩绘佛陀像微微垂首,慈眉善目,一手托着钵盂,一手掐诀。 “求极乐佛陀保佑我爹尽快早登极乐。” “儿子,儿子,佛陀,一定要保佑我生儿子啊。” “……” 喃喃声连绵不绝,宏愿此起彼伏。 沉思中的苍雪,刘海下额头的半面鲜红胎记,忽地散发微微霞光。 少女娇躯一颤,缓缓抬眸二次望向彩绘佛像。 眼眶里的两颗漆瞳,骤然剧缩。 …… ps:肚子咕噜噜,吃个宵夜去,第三更凌晨一点左右。 第141章 善哉善哉 仙血竟自主激活。 苍雪眼底闪烁微微血芒,仰头再次望去。 宝相庄严的佛陀不见了,取而代之的,则是一坨散发腐臭味的白花花肉山。 数百人正被剧烈蠕动的肉山吞噬。 有老翁、有男人、有女人、有小孩。 他们、她们,疯狂挣扎,惊恐惨叫。 可惜无用。 他们、她们的脑袋、手脚、身躯,一点点缓缓陷进巨大肉佛。 苍雪听到他们骨骼被挤压破碎的声音,看到她们口鼻喷溢着鲜血。 恍惚间,不像肉佛在吞噬人类。 而像肉佛身上长满了一颗颗脑袋。 长满了张牙舞爪的一条条手臂,一条条腿。 肉佛好似快要修成正果。 因为它的巍峨肉躯,只剩最后的头颅还未被血肉覆盖,仍是一颗白森森的巨大头骨。 随着吞噬一条条性命。 肉眼可见,肉佛骨肉分明的粗壮脖颈处,霎时生出无数密密麻麻的肉芽。 肉芽疯长,直往上蔓延,要覆盖整颗头骨,助肉佛成就最后的佛陀果位。 浑身长满了人,贪婪进食的肉佛外显佛像慈眉善目。 巍巍佛像下,跪满了虔诚叩首的食物。 “姐姐,救我!” 一个约莫十一二岁的男孩,不知怎的,竟冲苍雪伸出一只手掌。 男孩眉眼,颇像长大了的苍雨。 苍雪心中永远的小屁孩。 “姐姐!!” 眼看男孩就要被彻底吞噬。 少女慢慢伸出手掌。 旋即轻轻抚上悬佩腰间的红血剑柄。 一动也不动。 “姐……” 当男孩被完全吞噬的瞬间,苍雪透过那一闪而逝的肉缝, 望见肉佛极宽极阔的肚中世界,海一样的胃液汹涌激荡,冲刷着层层叠叠,堆积如山的尸骸。 苍雪清楚望见一尊数丈高的彩绘少年神像。 神像上身竖刻三个大字,是为‘陈梦飞’。 ‘肉佛,连大师兄神像都吞噬了?!’ 内心惊语间,苍雪忽地毛骨悚然。 巨大肉佛微微垂下那颗长满密密麻麻肉芽的头颅。 两颗宛若瓮口般黑漆漆的眼窟窿,居高临下俯瞰少女。 似男非男,似女非女的声音悠悠响起。 “仙血!” “这么大一滩,你是招摇山主嫡系血脉?” “佛陀果位,吾已行九十九,只差最后一步。” “苦寻三百载悠长岁月,这最后的契机,竟自己送上门来。” 肉佛两条比支撑着大殿的顶梁柱还要粗上许多的手臂缓慢抬起。 随即双手合十,道了一声:“善哉,善哉~” 毫无征兆。 嘈杂的虔诚许愿声消失了。 汹涌人潮一动也不动。 大殿外,等人高的巨大三足青铜香炉内,滚滚腾起,扶摇直上的香火烟柱凝结于半空。 殿内,苍雪与雪娘,与繁多香客一样,动弹不得丝毫。 少女半面额头鲜艳胎记,骤然爆发炽烈血芒,隐隐有凤鸣声回荡。 可惜无用。 即使燃烧仙血,少女也只是微微动了动手指。 毕竟修为只是三品金刚境,堪堪摸到内炼门槛,连仙血十之一二的效用都发挥不出来。 “女娃娃,人间如狱,且入我极乐世界长生快哉~” 肉佛那张巨大笑脸,看上去和蔼慈祥。 它伸出一只巨大手掌,洒落大片阴影,将苍雪笼罩。 就在肉佛巨掌,要将苍雪整个握于手中时。 少女,还有雪娘身躯,猛然爆发赤红神华。 “啊!” 惊天动地的凄厉惨叫声,直令得整座太玄山都在微微摇颤。 赤红神华煌煌,肉佛小山般的肉身,竟犹如被六月烈阳暴晒的雪,迅速融化。 “这是……赤香果,师父的血~” 苍雪恢复行动能力。 “这……这是什么东西?!” 同样不受禁锢的雪娘,看清佛陀真面目,不由头皮发麻。 肉佛在融化。 那巨大的肉山流淌下一层层白腻腻的粘稠液体。 其内隐约可见森森骨骸,腐烂肉尸,还有密密麻麻的无数蠕动蛆虫。 “啊啊啊!” “该死的,你们到底何方神圣!” “我要让你们两个陪葬!” 痛叫声中,不成人形的肉佛艰难伸出一条浓稠手臂。 “雪姐姐,走!” 仅凭自己与雪娘姐姐体内,那丝丝缕缕,少得可怜的师父血,怎可能让这尊恐怖肉佛灰飞烟灭。 两女倒退出大殿。 立刻转身疾逃。 “招摇山的女娃娃,我极乐记住你了!!” …… 一直跑到太玄山脚下的牌坊楼,苍雪与雪娘才停下脚步。 “呼~” 两女俱是喘着粗气,神情间满是劫后余生。 “丫头,那到底是啥鬼东西?!” 苍雪摇摇头:“我也不知。” “那肉佛吞了大师兄神像,恐会因果牵连。” “只能告知师父,让他决断了。” 肉佛那一手神鬼莫测的‘入画’术法,苍雪只见小镇洗剑巷的老柳头施展过。 ‘我与雪姐姐能安然无恙逃出魔寺,已是大幸。’ 回到景宁府悦来客栈后,雪娘研墨,少女提笔,洋洋洒洒写了一封予师信。 将信送往驿站后,苍雪又跑了一趟绣凰阁。 “连夜将戏服绣制出来,然后委托镖局到付龙城。” 于掌柜的好一番叮嘱后。 日薄西山时,苍雪与雪娘策马离开景宁府。 在不耽搁,一路北上。 …… ps:给子兮大佬的加更,后面还有炮哥和人类游戏两位大佬。 第142章 龙城少年 伏灵十四年,五月初七。 初夏时节,空气中已泛起躁意。 天空蔚蓝,没有一丝云彩。 烈阳高悬天心,马儿缓行。 一身素白的马尾少女将一只手掌放在眉下,远眺天际尽头。 土龙消失处,崇山峻岭绵延无尽。 两座庞大山岳间,夹着一座巍峨城池。 “雪姐姐,那座雄关唤作拒风关,那座城池唤作龙城,乃魏国北境门户。” “小雨就是死在那儿~” 言罢,少女解下腰间酒葫芦,咕嘟咕嘟痛饮几大口。 雪娘柔声道:“丫头,喝酒伤身。” 少女笑了笑,“酒虽伤身,可慰人心。”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 两女距龙城南城门已是极近。 阵阵操练呼喝声传入耳中。 “雪姐姐,那是东校场,再往后即是大营。” “校场后曾有一座骨山,全是伏灵三年被龙城兵卒们架鼎烹食的逃荒灾民。” 少女收回目光,眼帘低垂,“若非义父义母教我唱戏,若非逃荒路上即使磨破了肩膀也未舍弃戏箱。” “否则伏灵三年,我会与小雨一样被肢解下锅。” 雪娘张了张嘴,却不知如何安慰。 两女两马缓缓与旌旗猎猎、营帐连绵成片的大营擦肩而过。 …… 龙城南城门大开。 有人进。 有人出。 多是拖家带口出城队伍。 毕竟一个月后,不战之约期满,魏素两国即会开启国战。 趋利避害,人之常情。 苍雪与雪娘下马。 牵着马匹进入恢弘古城池。 伏灵三年,苍雪也只是远远望过龙城。 当初年仅七岁的小女孩,而今已是年方十八的少女。 第一次走进龙城,苍雪不由讶然。 此座城池比之宝瓶州栖霞府、云州景宁府也不逞多让。 中轴主道宽阔,沿街商铺林立。 车水马龙,人头攒动。 极热闹。 苍雪与雪娘入住悦来客栈。 少女重金租下客栈唯一一座小院。 夜幕降临,用过晚膳后。 雪娘回了东厢房修炼。 苍雪则坐在正屋门槛上沉思。 “生即是死,死即为生。” “风切、流霜不在手,杀人即杀己。” 苍雪喃喃自语。 这是老柳头给自己的忠告。 第二条很好理解。 老柳头让自己拿到风切、流霜两柄刀后,在向龙城十万兵卒报仇雪恨。 刀不在手,则按兵不动。 可第一条是什么意思呢~ 生即是死。 死即为生。 云遮雾绕,太深奥了。 苍雪突然抬眸望去。 小院两扇院门缝隙外,赫然趴着一颗眼珠。 眼珠主人与苍雪对视的刹那,惊的连连倒退好几步。 慌乱脚步声中,眼珠主人跑远。 “那是……客栈老板娘的儿子~” 苍雪蹙眉:“那少年为何偷窥我?” “这莫不是一家黑店?!” 悦来客栈由一家三口经营。 男主人唤作李鸿源,老板娘唤作司雯。 两人有个儿子,叫李亭,年龄约莫十三四岁。 “一家三口看上去敦厚老实,应该不是黑店。” “师父教我,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谨慎一些总没错的。” 借着月华,苍雪走出小院。 约莫一刻钟后回来,两指间捻着一根银针。 “往后一日三餐,杜绝馒头米饭,不论菜还是粥,都得拿银针试试毒。” …… 伏灵十四年,五月初八。 悦来客栈一家三口,于一楼大堂享用早膳。 四方桌上虽说摆了好几碟菜,可全是昨儿客人的剩菜。 ‘那两位姐姐,只要了两碗粥,她们是在减肥吗?明明已经那么苗条了。’ ‘那位绑着两条马尾的姐姐,真的好瘦,她是经常吃不饱饭吗?’ ‘可她真的好飒,也好好看,比娘亲漂亮一千倍,一万倍~’ ‘若是能娶姐姐为妻,那该有多好啊,我宁愿折寿十年。’ ‘我要让姐姐为我生好多好多个孩子。’ ‘该为孩子取啥名字呢?李狗剩还是李铁根?好纠结~’ 铛铛铛~ 客栈男主人李鸿源用筷子敲了敲自个白瓷碗碗沿。 “亭儿,想啥呢,饭菜要凉了。” 魂游天外的李亭回过神来,看了看剩菜,最后将目光投向碗中的鸡蛋。 煮鸡蛋一共三颗,李亭与爹娘一人一颗。 “爹,娘,孩儿吃饱了,去后院劈柴。” 少年拿起属于自己的一颗鸡蛋,匆匆往后院跑去。 …… 客栈后院。 加建出的小院内。 等了好一会,苍雪才将银针从米粥碗内捻出。 瞅了瞅雪银细针,少女轻笑着将大白碗递给雪娘。 “雪姐姐,喝吧,没毒。” 雪娘接过碗粥,拿起瓷勺。 微微翘着兰花指,舀了一勺。 随即轻轻吹了几口气,送进薄唇,细嚼慢咽。 “咚咚咚~” “姐姐,开开门,我是李亭。” 雪娘看向苍雪。 少女慢条斯理收起银针,“雪姐姐你喝着,我去开门。” “嘎吱~” 苍雪拉开院门。 映入眼帘的少年穿着粗布麻衫,许是一日三餐少不得荤腥,少年头发浓密乌黑,面色红润,双眼炯炯有神。 算不得玉树临风,但绝称得上标志。 不知为何,少年面颊火辣辣的通红,压根不敢与苍雪对视。 “姐……姐姐,你……你伸手。” “伸手做啥子?” 少女淡淡体香味萦绕鼻端,少年只轻轻吸了一口,便感觉头晕目眩。 这世间,竟有如此好闻的味道。 比那漫山遍野的花儿香了不知道多少倍。 “姐……姐你,伸……伸一下嘛。” 看着脸颊红至几欲滴血的结巴少年。 苍雪不解间缓缓伸出一只修长手掌。 少年呼吸不由得一窒。 白! 姐姐的手掌好白,好像刚刚从土壤里刨出来,用最清冽的井水洗净泥土的大葱根部。 白的温润,白的炫目。 背在身后的手前伸,将紧握至崩开条条细密裂纹的鸡蛋放在少女手心。 少年哆哆嗦嗦道:“姐姐,这……这是我最……最干净的东西。” “不……不是客人吃剩……剩下的。” 言罢,少年转身拔腿,亡命飞奔。 …… 半刻钟后。 少女坐在门槛上,怔怔盯着掌中鸡蛋。 “雪姐姐,那少年什么意思?” “鸡蛋鸡蛋,是让咱们滚蛋吗?” 雪娘放下空碗,从衣袖内取出手帕,擦了擦红润嘴唇。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少年应该是喜欢你。” 苍雪惊愕:“喜……喜欢我?!” …… ps:我也想要甜甜的恋爱,嘤嘤嘤。 第143章 祭奠我那死去的爱情 悦来客栈后院一隅。 粗布麻衫的少年坐在柴房门槛上,怔怔看着右手。 “姐姐的手,真的好绵,好软。” 方才递鸡蛋时,少年不经意间触碰少女柔荑。 那感觉难以用言语形容,比面团还绵软。 “娶姐姐为妻后,我要天天牵着她的手。” “嘿嘿。” 少年咧嘴傻笑道。 哪个少女不怀春? 少年亦如此。 伏灵十四年,五月初九。 大清早少年又来了。 “咚咚咚。” “姐姐,开开门,我是李亭。” 半刻钟后。 小院内。 少年手握仍有余温的煮鸡蛋,面对雪娘审视,忸怩不安,一副手足无措的模样。 不时抬眸,偷偷瞥一眼正屋内正在用早膳的少女。 一身素白的苍雪大咧咧蹲在长条板凳上,两根乌黑柔亮的马尾垂落的仿若两条黑瀑。 端起大白碗,将米粥一饮而尽。 少女伸出粉嫩嫩的舌头舔了舔嘴角米粒。 随即咣当一声将碗筷重重砸在桌子上。 最后‘嗝’的一声,打了一个满足的饱嗝。 走出屋子,少女双手环抱,倚靠着门槛,看向少年。 李亭脑袋垂的极低极低,几欲插进胸膛里。 那张略显秀气的面庞,火烧火燎般通红。 “李亭是吧。” 苍雪沉吟了一会,道:“你需要一个贤良淑德的娘子,而我却是个坏女孩。” “咱们两个不合适,鸡蛋拿回去自个吃吧。” 少年瓮声瓮气道:“姐姐,我不要你觉得,我要我觉得。” “我觉得姐姐就是那个能让我宁愿付出一切,也要誓死守护的好女孩。” 苍雪翻了个白眼,“你应该誓死守护你爹你娘。” “况且你才多大,十三还是十四?姐姐今年已经十八了。” 少年头铁道:“只要彼此相爱,年龄从不是问题。” 苍雪:“可我并不爱你。” “至于你对我的感情,充其量只能算作好感,那不是爱。” 少年将鸡蛋轻轻放在石桌上。 随即面色严肃看向苍雪。 “姐姐,我坚信,总有一天我会感动你。” 言罢,迅速跑出小院。 “唉~” 苍雪痛苦扶额,“要是猪皇叔叔在就好了。” 雪娘拿起鸡蛋,询问道:“咋办?” 苍雪犯难。 毕竟是少年心意。 当年逃荒时,莫说鸡蛋,连草根树皮都是奢侈物,少女也不愿浪费。 可既然决定不与少年产生情感纠葛,又怎能厚着脸皮吃人家鸡蛋。 咔咔~ 不等苍雪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雪娘早已将鸡蛋于修长双掌间来回揉搓。 壳屑簌簌掉落。 少女无语道:“雪姐姐,你咋又给吃了。” “要不你与那少年谈情说爱去?” 雪娘将蛋壳剥干净后,小小咬了一口。 一边细嚼慢咽,一边云淡风轻道:“丫头,主人说的对,你的性情太敏感了,太在意他人感受了。” “我问你,你方才是不是在明确拒绝那少年?” 苍雪愣了愣神,旋即轻点臻首。 雪娘:“那少年既不是聋子,也不是傻子,他很清楚你在拒绝他。” “他或许很单纯,压根不会知道这小小的一颗鸡蛋,会给你造成多大困扰。” “他只是期待着、幻想着,你会视若珍宝般吃下这颗鸡蛋。” “性格烈一些的,会将这颗鸡蛋狠狠摔在少年脸上。” “性格冷一些的,会等少年走了以后再将鸡蛋扔掉。” “心思憨傻的,会吃得津津有味,觉得不就一颗鸡蛋嘛,吃了也就吃了。” “至于那些真正的坏女孩,会如鱼钩般一直钓着少年。今儿吃了少年鸡蛋,明儿便要吃鱼吃肉,后天便要银子买胭脂,大后天买衣裳,大大后天买首饰。” 雪娘很快吃完鸡蛋,端起茶盏浅酌一口。 “丫头,逃荒时你几次险先被饿死,若非你义母割肉为你续命,你早被掩埋在寂静黄土深处。” “平日里用膳,掉在桌上的米粒、馒头渣你都要捡起来吃掉。” “所以你绝不可能将这颗鸡蛋扔掉。” “还给少年吧,看其那副倔强摸样,你今儿敢还一颗,他明儿便敢送来十颗。” “于是乎,你就冥思苦想,要寻一个两全其美,于你,于少年,都好的解决办法。” “丫头,” 雪娘一字一句道:“为何要让自己活得这么累?” “吃了少年鸡蛋又如何?” “他痴心又如何?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是你拿刀架那少年脖子上,逼着他对你痴心?” “咱们离开龙城时,多予他爹娘一些银钱不就得了?” “你来龙城是要报仇雪恨,别为这些小事而将心情烦扰。” “明儿那少年再来,你别出屋。” 被好一通训斥的少女唯唯诺诺道:“雪姐姐,你不会要把他活吃了吧?他只是烦人了些,还不至死啊。” 雪娘无语道:“我又不是你猪皇叔叔,放心,姐姐我已有妙策。” “你就瞧好吧~” …… 五月初十。 朝阳还未升起。 “咚咚咚。” “姐姐,开开门,我是李亭。” 嘎吱声中,院门被拉开一条缝。 少年神色微微一怔。 “王稚姐姐好呀,我找王芝姐姐。” 王稚、王芝,乃雪娘与苍雪化名。 雪娘看着少年右手紧握的鸡蛋,轻叹一口气道:“李亭,你王芝姐姐还未起床呢。” “我妹妹这人,心地善良且脸皮薄,有些事说出来怕你伤心。” “为了不让你越陷越深,我便做一回恶人吧。” 少年不解道:“王稚姐姐,我咋听不懂你在说啥呀。” “唉~” 雪娘再次叹气道:“李亭,实话与你说吧,我妹妹早已与人定亲。” “定……定亲?!” 少年眼睛瞪若铜铃。 雪娘:“我妹妹未来夫君唤作猪……唤作墨玄。” “其人身长九尺,英姿勃发,玉树临风,风度翩翩……呕~” “最重要的是出身士族门阀,别怪姐姐说话难听,人家从指缝里露出来一点,都够买你家二十座悦来客栈。” 少年欢喜雀跃着来,失魂落魄着离开。 往后数日,苍雪可算清静。 每次外出碰面,少年不似之前那样憨憨傻傻笑着,只会隔着很远偷偷瞥上两眼。 “是个知分寸,守分寸的好孩子。” 雪娘如是夸赞道。 伏灵十四年,五月十五。 大魏镇北王赵恒携嫡长子赵惊鸿抵达龙城。 …… ps:看了一圈章评,庆幸没人猜到后续剧情发展,顿时长舒一口气。 下午去外面吃饭,没扛住怂恿,喝了一大口白酒,躺尸到八点多才迷迷糊糊活过来。出去吃个宵夜去,给炮哥的加更估计到凌晨两点以后了。 一想到明天还有几千颗螺丝就忧愁的不行。 第144章 梦想与现实 五月十五。 大日渐渐西斜。 龙城清风巷镇北王府,后花园内。 镇北王赵恒坐在石椅上,面无表情沉思。 嫡长子赵惊鸿撅着屁股蹲在树荫下看蚂蚁。 男孩手里拿着半个馒头。 不时揉下一些馒头屑。 津津有味看着小小的蚂蚁,将比自身体积还大的馒头屑往巢穴搬去,往来反复。 “爹爹。” “说。” “孩儿长大后要当将军。” 沉吟了一小会,赵恒道:“惊鸿,过来坐。” 待男孩坐于身旁。 赵恒抛出一个话题,“惊鸿,你应该知道将军要率兵打仗吧?” 男孩点点头。 赵恒:“那你觉得,究竟何为战争?” 男孩摇摇头,“不知道。” 赵恒笑了笑,道:“你与咱们天霁知府家的两个孩子,文睐与武庆经常一言不合就掐架。” 男孩:“爹爹,我与文睐、武庆那叫打架斗殴。” 赵恒:“一对一,一对二叫打架斗殴,那么三对五,七对八呢?” 男孩回道:“也叫打架斗殴。” 赵恒:“五十对六十,八十对九十呢?” 男孩:“那叫打群架。” 赵恒又问:“那么八百对九百呢?八千对九千呢?八万对九万呢?” 男孩语塞。 赵恒语重心长道:“惊鸿,记住,所谓战争,不过一场大型打架斗殴。” “两个五六岁的孩子,张叁有拨浪鼓玩,李肆没有。” “李肆也想玩,爹娘却死活不给买,那咋办?” “抢张叁的。” “张叁守护,而李肆抢夺,惊鸿,这其中的关键在哪儿?” 男孩不假思索道:“拨浪鼓。” 赵恒欣慰的同时语重心长道:“惊鸿,切记,不论小孩之间的打架斗殴,还是大人之间的,还是国与国之间的。” “战争的本质,绝非是我将他揍的鼻青脸肿,绝非是我杀了多少多少人。” “战争的本质,在于利益,在于胜者对败者的压迫、掠夺、奴役。” “不要打没有任何意义的架。” “你走在街上,有人冲你吐了一口口水,满嘴污言秽语。你第一时间要做的,不是向他挥拳,而是强迫自己冷静。” “冷静之后开始思考。” “思考他会不会对你动手,威胁到你自身利益。” “思考自己将他打翻在地,踩在脚下后,能从他身上得到什么。” “如果他威胁到你自身利益,如果打倒他能获得某些利益,就要雷厉风行,先下手为强。” “如果他只会逞口舌之快,如果他一穷二白,你就迅速远离。” “因为但凡打架斗殴,便避免不了受伤。” “所有战争都伴随着死伤,古今往来,没有例外。” “你可以不获得什么,但绝不要损失什么。” “用俗语来讲,即是无利不起早。” “那些面对挑衅而无法控制情绪的人,那些总喜欢打没有意义之架的人,注定成不了大气候。” 男孩显然对这些玄之又玄的大道理不感兴趣。 “爹,孩儿长大后,要统领二十万兵卒,要比爹你多出一整倍。” 赵恒给自己和儿子各倒了一杯清茶。 笑问道:“惊鸿,你觉着十个人好不好指挥?” 男孩自信道:“如臂……如臂啥来着~” “如臂使指。” “对对对,如臂使指。” 赵恒:“那一百人呢?” 男孩略微犹豫,铿锵有力道:“如臂使指。” 赵恒:“那一千人呢?” 男孩小声道:“如臂使指。” “一万人呢?” 男孩张了张嘴,却不敢再放狂言。 赵恒浅酌两口茶水润了润嗓,道:“莫说一千个人,饶是一千头羊,都够你头疼的。” “那不是一千个威风凛凛,冲锋陷阵的悍卒,那是一千张饥肠辘辘的血盆大口,他们每个人都能一顿吃下十来个馒头。” “至于羊,粮食你不用操心吧,毕竟漫山遍野全是草。” “可是你总得管理它们吧。” “一千头羊出了羊圈,有的羊觉得西边的草嫩,于是往西山跑去,有的羊觉得东边的草味道鲜美,往东坡跑去。” “有的羊往北跑,有的羊往南跑。” 男孩听的心惊,不由咽下一口口水。 赵恒不停歇,继续道:“你是否觉得羊听不懂人话,比人难管?” “惊鸿,你若如此想,爹只能告诉你大错特错。” “龙城大营而今兵卒,共计约十三万七千九百一十八人。” “咱们魏国规定,战时每名士兵一天分配三斤粮食左右。” “只多不少。” “否则饿的面黄肌瘦,上了战场连刀都挥不动。” “就按十万人算,就按一斤粮食算。” “十万人一天就得吃掉十万斤粮食。” “你知道那是什么概念吗?” 男孩不确定道:“一座小山?” 赵恒摇摇头:“好几座。” “而且除了人,战时军马也会由吃草料改为吃粮食。” “一匹马一天所消耗的粮食,便抵得上六七个兵卒。” “而龙城如今有一万一千余匹军马,换算下来就是六七万人。” “约莫二十万张嘴,你想想一天得吃掉多少粮食。” 男孩被骇的头皮发麻。 “就算你将粮食的问题完美解决了。” “兵卒与兵卒之间呢?” 赵恒一句又一句道:“兵卒之间打架了怎么办?失手把人打死了怎么办?按照军规将那人处死,兵卒们会不会觉得你这位将军冷血无情?” “宽宏大量将那人放了,兵卒们会不会觉得你好欺负?” “安排谁当伙夫?那人做的饭菜不好吃,兵卒们会不会背着你这位将军,将伙夫暴打一顿?” “伙夫怒火滔天之下,会不会在下一顿饭菜里投毒?” “安排谁看守粮仓?那人是否信得过?他若监守自盗咋办?” “发生瘟疫怎么办?天气太热兵卒们中暑怎么办?连日狂风骤雨将大营淹了怎么办?” “还有最关键的一点,你这位将军率兵出来可是要打仗的。” 男孩欲哭无泪。 从未想过将军竟然这么难当。 赵恒幽幽道:“假设你带十万兵,敌国将军也带十万兵,你如臂使指,那位将军也如臂使指,这场战争,应该怎么打?” “敌国大军水平如何?与你之大军相比有何优势?开战后会用那些战术?” “你之大军水平如何?有何优势?你会制定那些战术?” “敌国将军会不会预判到你的战术?会不会因此调整战术?” “你要不要根据他调整的战术,再调整你的战术?” “你要被动防守还是主动出击?被动防守应该做些什么?主动出击是兵分三路,两翼合围,还是集中兵力,直捣黄龙?” “被动防守城破了,是殊死一搏,向死而生,还是下令撤退?” “主动出击,兵分三路,其中一路被敌人全歼了怎么办?” “集中兵力敌方不跟你打怎么办?要不要追击?半途会不会有埋伏?” “你集中兵力,而敌人兵分三路,两翼合围,形式岌岌可危时,你该怎么办?” “你兵分三路时,突然收到消息,左路大军将领是敌国奸细,你该怎么办?” “消息来源是否真实可靠?” “如果是真的,你下令让左路大军撤退,那奸细将领抗命怎么办?” “如果是假的,你下令撤退,与全歼敌国大军的天赐良机擦肩而过,皇上怀疑你想造反怎么办?” “如果你执意进攻,左路大军将领真是敌国奸细,将一路大军带离战场,面对少打多的局面,你该怎么办?” “还有……” 看着儿子痛苦抱着脑袋,赵恒没再说下去。 “爹与你说的这些不过些许皮毛罢了。” “为将之道,你若想听,爹能与你说上三天三夜。” “别,爹,别再说了。” 男孩略带哭腔道:“当将军太难了,一点也不简单。” 脚步声由远而近。 王府一位武道侍从走到赵恒身旁,俯身轻语道:“王爷,人来了。” …… ps:给炮哥的加更,还有人类游戏大佬欠更。 铺垫也铺的差不多了,让潮水来的更猛烈一些吧。 第145章 明天的太阳不会升起 伏灵十四年,五月十五。 大日西斜之际,龙城十位将军进入镇北王府。 此十人,乃率军之正印将军,而非无权的杂牌将军。 “王爷。” 十人来到王府后花园,冲坐于石凳上的赵恒躬身抱拳。 衣冠胜雪,两鬓霜白的赵恒询问道:“统计清楚了吗?” 一位将军回道:“启禀王爷,而今龙城共计九万七千五百一十三户。” “总人数约莫四十余万。” “一位壮年男子,其肉约为四十至五十斤,烟熏作肉干,会略有缩水。” “老人、男人、女子、孩子,按三十斤肉算,四十万人,总计可得约一千二百万斤肉。” “粮草归军马,兵卒吃肉,一人一天下发一斤,十三万兵卒即是十三万斤。” “可支撑百日无忧。” 四十万百姓,竟只够十三万大军吃上百日。 百日后,城若破,有死而已。 可城若未破呢?届时要去哪儿寻粮草~ “王爷,不战之约截止六月初五,此月城内已有许多人家,拖家带口离城南下。” “仅昨儿一日,便走了大概七八千人,相当于十三万兵卒整两天口粮。” “还望王爷尽早决断。” 赵恒思量了一会,轻声道:“就今夜吧。” “且让士兵们磨刀霍霍。” “末将领命。” 望着十位身躯健硕,龙行虎步远去的威武将军。 赵惊鸿好奇道:“爹,你与他们说的啥?我咋连一个字也听不明白?” 赵恒摸了摸男孩脑袋,“待夜幕降临后,随爹爹登上城头,届时你就明白了~” …… 晚霞极美。 恍若大片黏稠流溢的血。 苍雪独自一人来到城外大营后。 芳草萋萋,疯狂生长。 少女缓行间垂首。 草丛间随处可见散落的森森骨骸。 有遍布细密裂纹的头骨,冲少女瞪着黑漆漆的眼窟窿。 有一根根肋骨、臂骨、大腿骨、脚掌骨,被黄土半掩。 也不知哪一根是小雨的。 宛若幽灵般游荡于少女身周的血瞳苍雪,痛心疾首道:“痛,太痛了!” “小雨好惨呐,死无全尸。” “只杀龙城这十万兵卒哪够雪恨的?” “要杀就杀他个惊天动地,酣畅淋漓。” “将整座龙城屠戮殆尽后,且从北一直往南边的魏都杀去。” “将魏国杀光后,再往北杀,往南杀,往东,往西,直至将整座人间杀穿。” “为小雨垒一座与地齐阔,与天齐高的人头京观。” “桀桀桀,太爽啦!” 金瞳苍雪柔声劝阻道:“雪儿,莫被魔性蛊惑道心。” “正所谓冤冤相报何时了。” “苦海无涯,回头是岸呐雪儿。” “再者,小雨当年才五岁啊,全身上下就没几两肉。” “撑死也就够两三个兵卒吃。” “可你为何非要将这笔血仇,算在十万兵卒的头上?” “雪儿,别再被仇恨所累。” “若是让小雨知道,你为了给他复仇而要杀死十万之巨的性命,为了给他复仇活得这么痛苦,他会深深自责的。” 少女俯身捡起一颗小小头骨。 和小雨那颗差不多大小。 “你们说,小雨若是还活着,会不会已经娶妻?” “他们夫妻二人会不会继承义父义母衣钵,带着苍家戏班走南闯北奔波?” “等再过几年,小雨会不会拥有自己的孩子?” “那孩子是否会奶声奶气唤我一声姑姑?” 少女解下悬佩腰间的红血。 用剑鞘挖了一处浅坑。 将小小头骨埋葬。 旋即起身,眯眼遥望地平线上红火的烈阳。 轻语道:“会的~” …… 夕阳将少女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缓行间的少女忽然察觉不对劲。 停下脚步后,回头望向远处营帐连绵成片的军营。 却见占地面积极宽极阔的校场上,黑压压满是星罗棋布的列队兵卒。 “怪不得没听见操练呼喝声。” “他们要去哪儿?要做什么?” “提前与素国开启国战?!” 少女耳畔,只有旌旗猎猎声远远传来。 听闻不到一丝一毫人声。 大营上空,肃杀气汹涌激荡。 少女远山眉微蹙,收回视线往百来丈外的龙城南城门走去。 不经意间一个抬眸,望见巍然矗立的城头站着一袭飘逸白衣。 少女认得,那是龙城三军统帅,镇北王赵恒。 伏灵三年的八月十五中秋节,当时少女在台上唱戏,这位王爷就坐在台下闭眸聆听。 少女眼神闪烁,心头不安愈发强烈。 “这位王爷……究竟要做什么?!” —— 两刻钟后,少女匆匆回到悦来客栈。 于后院找到正在劈柴的少年。 “李亭,看在你那两颗鸡蛋,和一口一个姐姐的份上,现在马上去找你爹娘。” “你们一家三口只需带上细软,即刻离开龙城,逃得远远的。” 看着面色焦急的苍雪,少年微微一怔,“逃得远远的?为啥啊姐姐~” “天快黑了,一会儿就是饭口,爹娘正在准备食材呢,要不等明天再说?” 苍雪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毕竟屠城只是少女猜想。 猜对了,可救少年一家三口性命。 猜错了,便是信口雌黄戏耍人。 别到时耽误人家赚钱,少年爹娘一气之下将少女告到军营。 污蔑三军之罪,那可是要被砍头的。 苍雪最终还是选择开口道:“不战之约迫在眉睫,你们一家三口总是要离开龙城南下避难的。” “早走晚走都是走,姐姐建议你现在、立刻、马上走。” 少年显然没将苍雪的话放在心上,“姐姐,放心吧,等晚些时候不忙了,我会与爹娘商议的。” “唉~” 苍雪轻叹一口气,转身往不远处的小院走去。 看着少女高挑背影,少年不由咧嘴一笑,“姐姐再担心我呢~” …… 地平线上的煌煌大日,只剩最后小半轮。 如金如血的夕阳,洒在镇北王赵恒雪一样的绸衣上。 雪衣霎时朦胧出淡淡血光。 两位正印将军,十数位虎背熊腰的悍卒离得远远的。 至于赵惊鸿,踮着脚尖,趴在城头,东张西望。 “糖葫芦,又大又甜的糖葫芦,一文钱一串喽。” “包子,刚出笼的猪肉大葱馅包子。” “馄饨,热气腾腾的馄饨,三枚铜板一碗。” 小商小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 妇人们挎着菜篮,蹲在菜摊前挑挑拣拣,讨价还价。 花甲之年的老妪坐在树荫下拉着家常,夕阳光幕下,飞溅出去的口水清晰可见。 古稀之年的老翁坐在台阶上吧嗒吧嗒抽着旱烟,一股又一股烟雾袅袅升空。 孩子们嬉戏打闹,有玩老鹰捉小鸡的,有玩捉迷藏的,有玩踢毽子的。 银铃般的清脆笑声传出去很远很远。 一刻钟后。 大日彻底沉沦。 天色渐渐黯淡。 妇人挎着满满一篮子菜,脚步匆匆,想尽快赶回家准备晚膳。 老翁老妪步履蹒跚,孩子们意犹未尽。 每个人都在回家。 晚风吹起衣衫。 负着双手的镇北王赵恒,低低轻语道:“永夜将至~” “属于你们四十万人的永夜。” “也属于十三万兵卒,属于我。” “此城每个人,都会在永夜中死去~” …… ps:太困了,困到爆炸,下班后连饭都没吃先睡了两个小时。 吃个夜宵回来继续码字,人类游戏大佬的欠更放在这周六补。 实在扛不住了。 第146章 血火之歌 伏灵十四年,五月十五的烈阳从西边落下。 随即五月十五的皓月从东方升起。 星月清辉洒满山河。 呜呜号角声奏响血火之歌。 急促脚步声中,数百体魄雄健,手持硬弓,背负箭囊的弓卒登上南城墙,一字排开。 大地好似在微微震颤。 赵惊鸿回头望去,不由头皮发麻。 三里外的三军大营,三门齐开。 黑压压的兵卒宛若激荡的潮水般喷涌而出。 远望仿佛三条滚地黑龙。 出了大营后,三条黑龙聚融为一条,碾过宽阔官道,直往南城门处游弋而来。 赵惊鸿从未想过,十三万兵卒行走间竟能如此齐整,如此安静,听闻不到丝毫交谈嘈杂声。 可那惊涛拍岸般的恐怖肃杀气,却令得男孩双股颤颤,裸露在外的肌肤霎时冒起一层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这哪是十三万兵卒。 这就是一台残酷冷血的战争机器。 “爹,你……你到底要做什么?!” 赵惊鸿已经十一岁了,不是三四岁的懵懂娃娃。 男孩已然猜想到了什么。 白衣如霜欺雪,负着双手的镇北王赵恒,面色平静道:“爹要为这十三万张嘴找吃的。” “严麟,开城门!” “末将领命!” …… 粗壮黑龙尾巴处。 唤作张庆荣的男人,瞥了一眼队伍中不远处几位身躯颤颤巍巍的新兵蛋子,不由紧了紧抚着刀柄的手掌。 毕竟是第一次杀人,身体肯定会因惊恐等各种各样复杂情绪而颤抖摇晃。 胸腔里的心脏会疯狂激跳,脸色会煞白如纸,握刀的掌心会不停冒出汗水。 张庆荣也曾经历过。 不过是在战场上。 即便已是打过三场仗的老兵,张庆荣虽说外表平静,可内心的涟漪却是一层又一层。 怕死吗? 并不是。 莫说城里百姓人数不过四十余万,饶是四百万,面对十三万训练有素,装备精良的兵卒,也只能、只会抱头鼠窜。 这注定是一场一边倒的屠杀。 令张庆荣惴惴不安的,是那丝丝缕缕,若隐若现,一种道不清说不明的情绪。 应该是叫不忍吧,或是愧疚,或是良心的谴责? 毕竟是一国同胞啊。 “喂,老王,听说你们队伍负责的是未羊巷?” “是啊,咋了?” “我一位远方姑姑,一家五口就在未羊巷住着,是个豆腐铺,让你手下兄弟们,下手利索些,别一刀刀砍,要斩头,否则太痛苦。” “好的,我会给他们一个痛快。” “谢谢。” 同僚们你一言我一语,小声交流,张庆荣静静听着。 “老唐,你不龙城人吗,你家妻女老娘安排好了没有?” “早五年前,我就举家搬迁三百里外的苍炎镇了。” “不仅仅我一个,龙城方圆百里,凡军户者,王爷早在不战之约签订那年,便下令让我们陆续搬迁了。” “总之,城里没咱们弟兄们的家眷。” “十一年前,王爷便预见了今时今日,此时此刻吗?!” “应该是,听说当今圣上为了让王爷主持大局,连下九道圣旨。” “倘若王爷在领到第一份圣旨时便动身上路,朝廷绝不会拨下那三百万斤粮草。” “可惜,三百万斤听着是多,可朝廷负责押运的人马来回就得吃掉一小半。” “噤声,城门开了!” …… 悦来客栈后院。 加建出的小院屋脊上,苍雪与雪娘并肩而立。 “刚刚那号角声……那位镇北王竟真要屠城!” 苍雪震惊道。 雪娘轻声询问道:“要知会李鸿源一家三口吗?” 苍雪摇摇头:“半个时辰前,夕阳西下之际,他们一家人还有机会逃走。” “可现在,晚了。” “夜幕降临后,城门处必定重兵把守,凡夫俗子插翅难逃。” 雪娘:“无碍的丫头,只要你愿意,姐姐可护他们一家人安然渡过此劫。” “不必雪姐姐。” 少女沉吟了一小会,道:“我腰间悬佩着红血,李鸿源夫妇,甚至于李亭,自知咱们是武夫。” “他们若想活命,自会将咱们当做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这样吧雪姐姐,咱们就在此处,他们一家人若是躲进小院,能保则保。” 雪娘笑道:“若是在小院外被兵卒团团包围,身陷死境呢?” 少女面无表情道:“谁让他们跑那么慢。” “嘎吱~” 纵使隔着好几条街,然南城门开启的巨大嘎吱声,依旧远远传来。 少女神色一凛,“开始了!” …… 绵延无尽的粗壮黑龙龙头,经由南城门,艰难挤进龙城。 旋即。 龙头轰然分裂为一支支队伍,分散向一条条街道,一处处暗巷。 铿锵声此起彼伏。 出鞘钢刀在月光映照下,反射出大片烁烁寒光。 砰的一声。 当第一户人家院门被踹开。 当杀气腾腾的悍卒闯进屋舍。 当第一股血喷溅在犹自冒着袅袅热气的饭菜上。 第一声凄厉惨叫声蓦然响起。 随即便是第二声、第三声、第四声…… 直至整座龙城都淹没在惨叫、尖叫声中。 犹如万鬼夜行。 屠杀刚开始时,场面尚风轻云淡。 因为所有的鲜血、尸体,全在房屋内。 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多听到惨叫声的百姓跑出家门,惊恐遁入夜色。 可又能逃到哪儿去呢? 这一夜的龙城,就是一只巨型鸟笼。 赵惊鸿望见兵卒钢刀落下,逃跑中的男人,其整条右臂瞬间与身体分离。 “啊!” 男人撕心裂肺嚎叫着。 兵卒一脚踩在男人胸膛,高高举起钢刀,瞄准脖颈位置。 钢刀落下的刹那。 赵惊鸿心脏猛地一跳。 男孩望见男人断头,被溅射的血喷击出老远。 于青石长街上骨碌碌滚了三四丈之距。 花甲、古稀之年的老妪老翁,拄着拐杖,竭尽全力想要快一些,再快一些。 呼啸声中,钢刀横扫。 满头银发的老人头摔落在地。 无头尸体仍在蹒跚着向前。 七八步后,才摇摇晃晃,颓然坠倒。 老人、男人、女人,甚至于孩子。 惨叫声、求饶声、绝望哭泣声。 满街的尸体,满地滚落的人头。 赵惊鸿颤抖着蹲下身子,双手抱着脑袋。 脸色惨白间,一滴滴晶莹剔透的泪水涌出眼眶。 于城头的四方青砖上摔的支离破碎。 …… ps:一天一更三千字,你们会不会喷我? 第147章 长夜烬明(上) 悦来客栈大堂。 烛火昏黄。 桌椅倾翻,碗筷饭菜洒了一地。 系着围裙的李鸿源坐在楼梯台阶上,吧嗒吧嗒,一口接一口抽着旱烟。 放在膝盖上的手掌微微发颤,证明男人内心并非表面看上去那样平静。 “咋回事啊,到底发生啥了?” 老板娘司雯惊慌失措,于大堂来回踱步。 “孩他爹,喊杀声越来越近了,你倒是想想办法啊!” “要不咱们也逃吧?!” 李鸿源放下旱烟杆,声音略微变形道:“逃?往哪儿逃?变出一双翅膀飞出龙城吗?” 站在客栈门口,一手柴刀,一手菜刀的李亭回头,咬咬牙道:“爹,跟他们拼了!” “拼?拿什么拼?一把只会劈柴的柴刀和一把只会杀鸡宰鱼的菜刀?” 李鸿源沉吟了一小会,道:“孩他娘,你且上楼去房里,将咱们这些年的积蓄拿下来。” “唉~” 老板娘轻叹一口气,询问道:“拿多少?” 李鸿源:“全部!” 李亭清瘦身躯忽地一颤,像是想起了什么,转身往后院跑去。 “亭儿,别乱跑,回来!” —— 悦来客栈后院。 小院屋脊上。 苍雪分析道:“伏灵一年至三年,大魏几近全国大旱,尤数北方七州,江河干涸,草木衰败,赤地千里,饿殍遍野。” “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 “莫说十一个年,即使二十一个,三十一个,魏国也很难将元气恢复至文景帝时期。” “而今魏国东境有离国虎视眈眈,南境清国已攻破嘉陵关,占领大小十数座城池。” “朝廷无法为龙城提供太多兵卒、粮草。” “所以那位王爷才出此下策,宁愿背负万古骂名,也要下令屠城。” “龙城百姓是无辜的。” “那位王爷之所以要下令屠城,是因为没有粮草。” “朝廷之所以不拨粮草,是因为国库空虚,是因为那场持续三年,几乎可称得上灭顶之灾的大旱。” “所以,是老天爷的错吗~” 妄图追根溯源的少女眉头紧蹙。 雪娘打了个哈欠,无语道:“我说丫头,你咋总是想这些有的没的?” “你这不把别家棺材抬自个家哭吗?” “你应该关心你那两柄刀何时送来,关心复仇龙城十万兵卒该制定怎样的战术,关心报仇雪恨后如何开展接下来的人生。” “你应该关心你自己,关心你师父,关心你风姐姐,猪皇叔叔,还有我。” “唉~” 少女叹息道:“雪姐姐,小镇学塾齐先生曾教我,君子见人之厄则矜制之。” 雪娘愣神,“啥子意思?” 少女解释道:“君子见人处于危难之中,遭逢不幸,不该幸灾乐祸,而应心生怜悯。” 雪娘:“你师父还教你宁作阴曹逍遥鬼,休理人间腌臜事呢。” “你咋光听姓齐的,不听你师父的?” 少女无奈道:“雪姐姐,我也不想啊,可总也控制不住胡思乱想。” 急促脚步声由远而近。 少女与雪娘居高临下扭头俯瞰而去。 却见少年匆匆跑进后院。 跑至加建出来的小院前,拍响院门。 “咚咚咚~” “王芝姐姐,开开门,我是李亭。” “别敲了,我们在这儿。” 雪娘出声提醒道。 少年倒退两步,抬眸望去,不由失神。 一身素白,青丝飘舞的王芝姐姐,恍若要乘风而去。 “喂,李家少年,别发呆了,有啥事吗?” 雪娘询问道。 少年回过神来,赶忙急声道:“王稚姐姐,城外大营那群兵卒也不知咋了,正到处杀人呢。” “我爹准备用这些年积攒下来的银钱卖命保客栈呢。” “你们可千万别乱跑啊。” 雪娘:“李家少年,我与妹妹知晓了。” 望着转身迅速跑远的少年,雪娘轻声道:“倒是个温敦善良的孩子。” 苍雪:“雪姐姐,你忘了你主人教过你,画猫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吗?” 雪娘:“……” —— 当少年刚刚跑回大堂时。 恰巧一队十来个兵卒闯进客栈。 犹在滴血的钢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往日里经常来客栈喝酒吃肉的豪爽汉子们,如今一个个满身血污,瞪着野兽一般的眸子,吓得少年握着柴刀与菜刀的双手止不住的轻颤。 “您是……萧澄镜萧大人!” 李鸿源看向领头那位身着甲胄的男人,惊喜道:“萧大人,您还记得吗,我曾请您吃过饭。” “哦,是吗~” 唤作萧澄镜的男人眼眸微眯,犹如一条伺机而动的毒蛇。 李鸿源冷不丁一个激灵,急忙将一大袋碎银递了过去。 “萧大人,这……这是我们一家三口的卖命钱。” “请大人手下留情,放过我们一家人,还有客栈。” 萧澄镜染血的手掌接过沉甸甸的钱袋。 略微掂量两下,碎银碰撞声格外悦耳,没有掺杂铜板。 “李老板,你是个好人呐。” “等明儿,我萧某人会带着兄弟们来照顾你生意的。” 萧澄镜意味深长一笑,“兄弟们,下一家。” “萧大人,几位大人,慢走。” 目送兵卒们的背影消失于夜色,李鸿源夫妇,还有李亭,俱是长舒一口气。 可惜,还不等一家三口平复激跳心脏,又一队人马闯了进来。 李鸿源面色一变,内心长叹一口气。 旋即再次从衣袖里摸出一个钱袋。 不过比之给萧澄镜的那个,却小了许多。 “几位大人,小小心意,不成敬意。” “这是我们一家人的卖命钱,还请大人笑纳。” 领头什长抓过钱袋,狰狞一笑。 “银子,我们笑纳了。” “为了以表歉意,李掌柜,兄弟们会给你们夫妇一个痛快。” “动手!” 很快,李鸿源夫妇被五花大绑。 什长扫过手下兵卒,询问道:“这一路杀来,还有哪个刀未出鞘的?” 几位兵卒齐刷刷将目光投向一人。 什长眉头一皱,“张庆荣,咋了,你这是要出淤泥而不染吗?” 唤作张庆荣的男人摇摇头,“没有的什长。” “没有最好!” 什长大马金刀往长条板凳上一坐,一边分钱,一边下令道:“这两个人归你了。” 张庆荣来到李鸿源夫妇身前。 双膝跪地的夫妇二人已经被吓傻吓懵了。 没有临死前的绝望惨叫、尖叫,也没有彼此互叙衷肠,临终遗言的揪心桥段。 只有不受控制的颤抖哆嗦。 锵~ 钢刀出鞘。 张庆荣首先站在老板娘司雯身侧。 瞄准脖颈位置。 一刀落下。 砰。 人头落地。 断颈处喷溅出的血柱,直直击在房梁上,溅成漫天血幕。 李鸿源干脆利索晕死了过去。 张庆荣踩着男人胸膛。 手起刀落。 “大头被萧大人拿去了。” “这只钱袋里共计二十八两七钱银子。” “其中要给萧大人十两,咱兄弟们分剩下的……” 咣当一声。 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兵卒们望向大堂一角。 昏暗中,少年单薄身躯抖似筛糠。 “竟还有个漏网之鱼~” 又是咣当一声。 柴刀、菜刀皆落地。 狠狠一口,将舌头咬出血。 剧痛勉强压下恐惧后。 少年转身艰难往后院跑去。 ‘快点,在快一点!’ ‘让王芝姐姐赶紧逃命!’ …… ps:龙城里面没军户了啊,咋上一章末尾还有道友短评不合理啥啥的。 第二章凌晨两点左右,我这作息是改不过来了,难受。 第148章 长夜烬明(下) 当什长队伍分赃完毕,慢悠悠来到客栈后院。 却见那粗布麻衫少年疯狂拍打着一座小院院门。 “王芝姐姐,走,快逃,我爹我娘死了!” 感受到被凝视。 什长还有数位兵卒抬头望去。 小院屋脊上,白衣猎猎,雪丝如银河,青丝若黑瀑。 望着那位素衣少女悬佩腰间的长剑。 什长喃喃道:“武夫?!” “张庆荣,去找萧大人。” 俯视姿态下的苍雪,将后院情景尽收眼底。 “院门明明未插门栓,你倒是进来啊。” 少女看不见李亭,耳畔却尽是砰砰砰的敲门声。 雪娘轻笑道:“人就在院门外,倘若这群兵卒杀人,丫头,你是救还是不救?” 少女面无表情道:“进了小院,救。不进,去死。” 很快,密集脚步声响起。 镇北王赵恒麾下八百亲卫之一的萧澄镜,率二十多位悍卒闯入后院。 望见苍雪与雪娘的第一眼,萧澄镜微微怔神。 “倒是两副好皮囊~” 面对三十多位手持明晃钢刀的兵卒,苍雪与雪娘却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武夫,而且品阶不低~” 萧澄镜略作思量,上前一步,冲雪娘、苍雪抱拳, 朗声道:“在下萧澄镜,两位是否要保这位少年?” 被悍卒肃杀气吓到瘫软于院门前的李亭,不禁瞠目结舌。 ‘王芝姐姐……真有那么厉害吗?竟能让这群兵卒如此严阵以待?!’ 屋脊上,苍雪与雪娘俱是不发一言。 萧澄镜皱眉。 这他娘啥意思? “传令下去,将悦来客栈围起来。” “另外,派人去禀告王爷。” —— 杀戮还在继续。 毕竟莫说四十余万活生生的人,饶是四十万头五花大绑的猪,也得砍上好些个时辰。 有百姓往北城门处跑去。 也有冲出包围圈的,往南城门而来。 “自由射杀!” 一位正印将军下令。 于城头一字排开的弓手,拉弓如满月。 嗖嗖破空声中,箭如雨下。 活人仿佛麦浪般倒下一大片。 负着双手的赵恒瞥了一眼蹲在近处,双手捂耳,身子骨轻颤不已的赵惊鸿。 淡淡道:“左右,拎起来。” 两位亲卫愣了愣神,随即会意,一人一条胳膊,将赵惊鸿架起。 “不要,我不听,我不看!” 男孩疯狂挣扎,泪流满面。 “赵惊鸿,你最好认真听,仔细看。” “否则你便握刀,爹握你手,教你杀人。” 男孩不再挣扎。 透过泪水,看着近在咫尺的模糊男人。 从未觉得平日儒雅随和的爹爹,有朝一日竟会变得这么陌生。 男孩记忆里,这位爹爹从来都是一副温文尔雅的摸样。 对府上下人,莫说苛打,甚至于连一句重话都不曾有过。 哪位王公贵族去酒楼用膳,会特意将吃不完的酒菜打包回来,让府上下人尝尝什么叫珍馐美味? 哪位上层阶级的士族出门,会怀揣鼓鼓一钱袋铜板,广散乞丐? 凡官家老爷,哪个不是爱财如命,妻妾成群,视人命如草芥? 男孩眼里的爹爹,一生只中意娘亲一人,一身绸衣能穿三年,经常告诫自己要虚怀若谷。 生活在天霁府时,赵惊鸿时常觉得憋屈,不能像知府家的两个儿子一样无法无天。 自己是皇亲国戚,爹爹乃镇北王,当今圣上叔叔。 凭什么不能飞扬跋扈? 赵惊鸿曾经也有过梦想。 第一个梦想,做天霁府最桀骜不驯的膏粱子弟。 第二个梦想,做姑苏州最桀骜不驯的膏粱子弟。 第三个梦想,争取拿下整座魏国膏粱子弟的魁首宝座。 后来,男孩巨大的梦想被爹爹用三根戒尺活活打碎。 小半年未下床的赵惊鸿一点也不恨爹爹。 因为男孩知道,那样不对。 可自己崇拜了这么多年的爹爹,竟能如此云淡风轻下令屠城。 见此人间地狱,神色间竟能没有一丝一毫的怜悯。 一个活生生的人,怎能冷酷成这样?! 好陌生! 真的好陌生啊! 血腥画面不断冲击下,种种复杂情绪打击下,男孩竟是身子一软,头一歪,晕厥了过去。 “王……王爷,世……世子自己晕过去的!” 赵恒从衣袖里摸出手帕,轻柔擦去儿子满脸泪水鼻涕。 “送回府上,交给管家。” “卑职领命。” 左右亲卫刚抱着男孩离开。 一位兵卒匆匆跑上城头。 隔着很远便单膝下跪,“王爷,悦来客栈后院发现两位高品阶武夫,萧澄镜萧大人让我禀告您。” “高品阶武夫?!” “有多高?” 兵卒回道:“萧大人说是内炼境。” “内炼武夫~” 赵恒沉吟了一会,道:“前方带路。” …… 月上柳梢头。 悦来客栈里外挤满了满身血污的兵卒。 气氛压抑到直令李家少年窒息。 忽然,人群如潮水般分开两侧。 在李亭惊愕目光中,一位衣冠胜雪的中年男子,背负双手,缓行而来。 时隔十一年,苍雪又一次近距离望见那张脸。 赵恒微微仰头,凝视雪娘与苍雪。 两女同样俯视这位统帅龙城三军的镇北王。 ‘一品……倒海境~’ 赵恒将目光投向苍雪的一瞬间,眉头不由得微蹙。 ‘好像……在哪儿见过~’ 良久沉默后。 赵恒率先开口,“两位姑娘要保这少年?” 男人指了指瘫坐在院门口的李亭。 苍雪与雪娘没有回话。 赵恒淡淡一笑,笑容犹如冰面裂开溢出来的水。 “这少年可以不死,但得入军营,参与六月国战。” “我承诺,这少年不会死于军营,只会死于战场,死于敌国兵卒之手。” “这是我给予两位姑娘的善意。” “国战在即,大势倾扎。”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变数,还请尽快离开龙城。” “算是两位姑娘予我的以德报德。” 赵恒轻轻吐出二字,“带走。” 李家少年被两位兵卒拖走时,一直保持扭头姿势,望着小院屋脊上的苍雪与雪娘。 少年嘴唇开阖。 无声说着‘谢谢’。 望着离去人群中央那抹雪白。 雪娘凝声道:“这位王爷……很不简单!” “丫头,他一定会是你复仇路上的最大障碍!” 苍雪松开抚着剑柄的手掌。 掌心一片湿润。 “雪姐姐,能看出他什么境界吗?” 雪娘轻摇臻首,“得你猪皇叔叔来。” —— ps:一口气写完这章,中间竟然没停顿。 我的老腰又雄起了,明儿奖励一发按摩。 第149章 国战(上) 伏灵十四年,五月十六。 天边泛起微微鱼肚白。 持续一整夜的杀戮结束了。 嘎吱嘎吱声中,一辆又一辆马车拉着满满一车鲜血淋漓的尸体,出了南城门,往三军大营的方向驶去。 车马如龙。 很快,朝阳初升。 校场上一群赤着上身的悍卒挥汗如雨,踢着蹴鞠。 蹴鞠非鞠,而是几颗人头。 绵延一片的伙房方向,木柴燃烧的黑色烟柱滚滚。 斧头、菜刀,砍骨、剁肉的咚咚咚声此起彼伏,伙夫们正在争分夺秒,将死人烟熏作肉干,防止腐烂。 不一会,令人口舌生津的浓郁肉香味飘荡开来,即使身处龙城也能嗅到。 大营一隅。 一座营帐前,李家少年手足无措。 营帐内呼噜声震天响,睡着十来位兵卒。 李亭认得每一张脸庞,或许到死也不会忘记。 那位生的虎背熊腰的,是什长。 那位蜷缩着身子的,叫张庆荣。 就是这支队伍,昨夜闯进悦来客栈,绑了爹爹与娘亲。 那个张庆荣,只用两刀便砍下爹娘脑袋。 爹娘尸体去哪了? 应该也被烟熏了吧~ 看着那一柄柄被兵卒们放在身侧的钢刀。 少年呼吸声越来越粗重。 ‘时不待我,要不要为爹娘报仇?’ ‘先杀张庆荣,再杀什长!’ 少年忽然想到一个问题。 那位王爷应该知道是什长队伍杀死的爹娘。 明知血海深仇,竟特意将自己分到什长手下。 ‘那位王爷承诺过王芝姐姐,我只能、只会死在战场上,死于素国兵卒手中。’ ‘但前提是我老老实实,别做踰越军规之事。’ ‘这是一个……陷阱?!’ 想明白的少年赶忙缩回迈出去的脚步。 …… 日上三竿之际。 唤作方相的什长补觉醒来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派两名麾下去伙房抬来一锅热气腾腾的肉汤。 饥肠辘辘的十来人分发完碗筷后,立刻围着铁锅捞肉吃。 营帐内共计十三人。 个个狼吞虎咽。 只有李亭拿着碗筷站的远远地。 少年于内心发誓,就算饿死,也绝不吃一口。 吃着吃着,一位比李亭大不了几岁的新兵蛋子突然感觉不对劲,从嘴里拿出一物。 定睛一瞧,赫然是一片指甲。 新兵手脚并用,连滚带爬跑出营帐。 大嘴一张,哇的一声,吐了一地。 “什长,我……我吃饱了。” “我……我也是。” 又有两位新兵放下碗筷跑了出去。 剩下的什长方相,包括张庆荣在内的九位老兵,依旧一口肉,一口汤,吃的满嘴流油。 ‘他们……就不恶心吗?!’ 李亭头皮发麻。 一刻钟后。 最先吃饱喝足的方相站起身来,摸了摸圆滚滚的肚皮。 眯眼看向李家少年。 “小子,你不饿吗?” 李亭摇摇头。 “你觉得你和我们不一样?” 李亭沉默,不知该作何回答。 “独你是人,我们都是禽兽、畜生?” 李亭:“我没说过。” 方相:“可你心里想着。” 阴森一笑。 方相转身走出营帐。 不一会,男人回来了,肩上还扛着一位约莫十三四岁,和李亭差不多年龄的少女。 李亭觉得面熟,却叫不上名字。 少女也是龙城人,应该在悦来客栈下过馆子。 昨夜龙城四十余万人,并非皆尽死绝。 兵卒们还留下不少活口,全是姿容秀丽的女子,以供淫乐。 砰的一声。 方相毫无怜香惜玉之心,直接将少女摔在床铺上。 少女衣衫不整,满目惊恐,缩成一团,脸蛋上还残留着泪痕。 锵的一声。 方相拔出钢刀,扔在李亭面前。 旋即指了指少女,道:“小子,要么喝两碗肉汤,要么杀了这少女。” 看着瑟瑟发抖,泪流满面的少女,李亭咬牙摇头。 “我是人,所以不食同族。” “我也没资格,更不会肆意剥夺他人性命。” “啪啪啪~” 方相鼓了鼓掌,笑容满面道:“好啊,很好。” “当真是一颗光芒万丈的赤子之心啊。” 方相蹲下身子捡起佩刀。 随即将雪亮刀锋抵在少女后脖颈位置。 “小子,要么喝两碗肉汤,要么我砍下她的脑袋。” “记住,这小姑娘是因你的不作为而死。” 钢刀缓缓举起。 少女眼泪鼻涕齐流,呜呜哭出声来。 李家少年一手白瓷碗,一手筷子。 双手紧握,骨节发青发白。 牙齿直将嘴唇咬出血。 唰的一声。 “我吃!我喝!” 刀风吹起少女青丝。 方相笑的得意。 半刻钟后。 少年独自一人蹲在铁锅旁,强忍难言的剧烈恶心感、呕吐感,将一块块肉往嘴里塞去。 一处被褥上,方相将那少女压在身下。 营帐外,张庆荣几人抽着旱烟,谈天说地。 “啊,爽!” 发泄完毕的方相从少女身上爬起。 “那个谁,轮到你了。” “嘿嘿,多谢什长。” 路过少年身旁时, 方相轻笑道:“怎么样,好吃吧。” “可一定要吃到撑哦,毕竟这可是你娘啊。” 少年捞肉的动作蓦然一僵。 随即一颗颗滚烫泪水,于肉汤中溅起一圈圈涟漪。 …… 龙城。 镇北王府后花园。 两鬓霜白的男人正坐在石凳上沉思。 匆匆脚步声由远而近。 一位丫鬟闯进后院,“王爷,世子醒了。” “好。” 赵恒站起身来。 …… “世子,这都快一天一夜了,多少吃点吧。” “滚!” 咣当声中,赵恒走进厢房。 “都下去吧。” 几位婢女赶忙退走。 “你……你别过来,你这大坏蛋!” 披头散发的赵惊鸿一边倒退,一手颤颤巍巍指着男人。 赵恒蹲下身子,将满地破碎的碗碟瓷片筷子拾起。 “国战将至。” “龙城作为咱们魏国北境门户,一旦被攻破,素国大军便可挥师南下,直取魏都。” “沿途将再无天险可据守。” 赵恒推开窗户,让内外空气流通。 “打仗得有兵卒吧。” “兵卒上战场得填饱肚子吧。” “而今咱们魏国三面皆敌,国库空虚,有兵无粮。” “你让爹怎么办?放弃龙城吗?” “你可知龙城失守,素国大势倾轧下,咱们魏国要死多少人?” “用一个四十万,换十个、一百个,乃至于一千个四十万。” “惊鸿,想要守护一些东西,就必须得舍弃另外一些东西,爹教过你的。” 男孩泪眼朦胧。 “可他们是无辜的啊,为什么要杀他们~” 赵恒轻语道:“少数无辜者死去,多数无辜者才能活。” “战争、尸骸、剥削、奴役,孩子,这就是人间。” “没人能改变这世道,神也不行。” …… ps:感谢‘爱吃炒麦芽的何琦’大佬的大神认证。 感谢道友们的付费礼物,爱心发电。 先去按个摩去,第二更还是凌晨两点,我争取这周末将更新时间恢复到以前。 第150章 国战(中) 伏灵十四年,五月二十七。 宝瓶州太行山脉。 周山崖台。 白衣赤足的朱九阴盘坐洞窟入口处,垂首凝神看着手中宣纸。 脚步声由远而近。 猪皇来到山崖边,负着双手,背对众生。 “南烛,本皇进阶阴仙境了。” “……” “你在看什么?” 朱九阴头也不抬道:“丫头给我写的傀儡魍魉小故事。” 猪皇:“拿来让本皇也瞧瞧。” 朱九阴:“滚。” 猪皇:“疾风可还活着?本皇要北上龙城。” 朱九阴:“请便。” 猪皇保持背对众生的姿势,与朱九阴擦肩而过,倒着退进洞窟。 很快,洞窟深处响起阵阵奔雷滚地声。 不一会,伴随着一声杀猪般的凄厉惨叫,猪皇竖着走进去,横着飞出来。 如出膛炮弹般飞出去极远极远。 一团毛茸茸的白影仿若离弦之箭,窜到朱九阴身前。 小旋风爪子里抓着一封信,气喘吁吁道:“主人,丫……丫头的信,姓齐的说他没看过。” 朱九阴将十来页翻来覆去,早就看过很多遍的宣纸塞进衣袖内。 随即接过信封拆开。 抽出信纸逐字逐句看去。 半刻钟后。 朱九阴将信封连带信纸揉成齑粉。 剑眉微蹙道:“极乐佛陀~” “主人,丫头在信中说啥啦?” 小旋风好奇道。 “一位唤作极乐佛陀的鬼东西,将陈虎为你大师兄修建的寺庙鸠占鹊巢了。” 朱九阴回道。 “哦哦,主人,姓齐的让我转达你,极乐佛陀应该出自佛国。” “不对啊,齐庆疾不说他没看过丫头的信吗~” “这狗曰的,竟还是个偷窥狂!” 朱九阴赤瞳微眯,“佛国?!” 小旋风:“齐庆疾说,佛国乃人间五极之一,神出鬼没,最是神秘。” “主人,那啥鬼牛驼霸占了庙宇,会不会让小不点轮回转世失败啊?” 朱九阴摇摇头:“不会,人间一座俗庙罢了。” “对了,见到姓韩的光头了吗?” 小旋风:“没见到。” “死光头隔着很远便冲我吼道,‘一天来七八次,你当回家啊?再打扰老子铸刀,信不信一锤将你这臭老鼠锤成鼠片’。” 小旋风如人直立,扯着嗓子,学的惟妙惟肖。 “双刀相生,必须得同铸。” “八月之前,一定铸好。” “死光头是这样说的。” “哎呦~” 崖下传来猪皇哼哼唧唧的声音。 小旋风跑到崖边。 探出鼠头望去。 不由惊喜:“主人主人,猪皇出关啦。” “主人,让我和猪皇骑鹤一起去龙城找丫头吧。” …… 伏灵十四年,六月初一。 日上三竿之际。 狩猎归来的雪娘,拎着两只野兔进入龙城。 青天白日,偌大城池恍若鬼城,人踪难觅。 回到悦来客栈后,雪娘走进灶房。 系上围裙,麻利将野兔开膛破肚。 脚步声由远而近。 雪娘头也不回道:“丫头,今儿吃啥口味的?麻辣还是红烧~” 宛若幽灵般立在灶房门口的少女。 一双瞳孔猩红如血。 盯着雪娘背影,伸出粉嫩舌头贪婪的舔了舔嘴唇。 “丫头,咋不说话?” 雪娘扭头,看着手握出鞘红血的少女,不由愣了愣神。 “丫头,你这是要杀谁去?” 漆瞳黑熠熠的少女,看了看满脸疑惑之色的雪娘,又低头看着寒芒烁烁的宝剑。 ‘我……我不是坐在小院正屋门槛上沉思吗?怎会来到这儿?’ ‘莫非是……魔性掌控了身体!’ ‘她想干嘛?杀了雪姐姐,吞噬血肉精华吗!’ 少女霎时惊出一身冷汗。 “雪姐姐,我没事,没事,你问我啥了吗?” 雪娘:“我问你野兔想吃啥口味的,麻辣还是红烧?” 少女:“都行,你定。” “那就清炖。” …… 客栈后院。 加建出的小院内。 少女手握红血,森然剑尖直指空无一物的身前。 无人可见的血瞳苍雪,一脸令人不寒而栗的阴沉笑意。 “再敢强夺身体控制权……” “我就夺了,你能奈我何?” 血瞳苍雪讥笑道:“凭你区区三品内炼金刚境,便妄图杀尽龙城十万……不对,是十三万兵卒,白日做梦。” “雪娘乃一品倒海境,吞噬她的血肉精华,足以让你……不对,是让我进阶二品搬山境。” “届时仙血觉醒一大截,爆燃状态下,即可提升超越二品境数十倍的力量。” “莫说十三万,饶是二十三万、三十三万,于我而言,皆为血食。” “你啊,最好再也别走神。” “否则我一定会杀了雪娘,将其血肉饮食殆尽。” 少女眸光冷冽道:“我劝你最好老实,胆敢伤害雪姐姐,我立刻抹脖自尽。” “我死了,你也会烟消云散。” 血瞳苍雪咬牙切齿。 金瞳苍雪劝阻道:“好啦好啦,你们两个都别生气啦,咱们都是苍雪,要以和为贵。” …… 伏灵十四年,六月初四。 天光微亮。 十位正印将军之首的严麟,登上龙城巍然矗立的北城墙。 城头,身着白色绸衣的镇北王赵恒,背负双手,静静望着野望平原那一边的嘉峪关。 雄关之气势磅礴,不比拒风关差多少。 素国嘉峪关之风城,与魏国拒风关之龙城,遥相对望已有千载悠长岁月。 “王爷,您找我。” 严麟行至近前,躬身抱拳。 赵恒面色平静道:“严麟,明日便是六月初五。” “今夜时过凌晨,不战之约即会灰飞烟灭。” “你觉着,咱们应该依托拒风关严防死守,还是出城狭路相逢勇者胜?” 严麟不假思索道:“据密探回报,素国国师严世松于咱们魏国,存了灭国决意。” “只风城三座大营便纠集不下三十万大军。” “距风城三百里之外的束城,还有约莫近二十万。” 严麟沉声道:“王爷,末将建议防守。” 赵恒轻声道:“我准备明日与严世松,在这野望平原上殊死一搏。” 严麟急声道:“王爷,不可!” “严世松有预备军,咱们没有啊!” 赵恒淡淡扫了一眼严麟。 身经百战的男人不由喉咙蠕动,咽下一口口水。 “守城,五万余人绰绰有余。” “咱们是没有预备军,可也没有粮草。” “四十余万百姓,十三万兵卒吃,连三个月都撑不下去。” 严麟明白了。 人太多,粮太少。 只能选择牺牲一部分贪生畏死的劣质炮灰了。 “传令下去,三军将士枕戈待旦,明日国战!” “末将领命!” …… ps:战争年代,人命如草芥,没有那个掌权者会在战争时期把老百姓的命当成宝贵资源。 感兴趣的可以去搜搜看,三国时期、安史之乱、五胡乱华,还有明清交替时期,包括爱新觉罗王朝的某某天国。 包括咱们和小日子的战争,军队伤亡380余万,老百姓却死了三千多万。 小日子为啥不把老百姓当成宝贵资源? 知不知道啥叫亡其国,灭其种? 当年小日子恨不得把咱们老百姓杀灭绝。 若要反驳,肯定是我错了。 对不起,呜呜。 第151章 国战(下) 伏灵十四年,六月初五,卯时六刻许。 天边泛起微微鱼肚白。 忽然响起的两声巨大嘎吱声,仿若两只大手,将夜的宁静揉的支离破碎。 龙城南北共计四扇城门,被兵卒们合力推至大敞。 拂晓时分。 大地震颤。 旌旗猎猎的三军大营,三门齐开。 无数身着甲胄,手持战矛,腰间悬佩钢刀的悍卒,宛若潮水喷涌般艰难挤出三处营门。 “合!” 军马上威风凛凛的正印将军严麟沉声一喝。 中、左、右三军缓缓合为一条粗壮黑龙。 庞大龙头直往南城门方向游弋而去。 镇北王府后花园,赵恒背负双手,眺望极遥远的魏都方向。 没人知道男人在想些什么。 悦来客栈后院,屋脊上。 晨风吹起苍雪素衣青丝。 少女两颗漆瞳内,俱是倒映着不远处的龙城中轴主道。 闪烁冷冽光泽的黑龙,碾过宽阔长街。 龙头早已出了北城门,龙尾仍遥遥不可见。 “丫头,今日魏素两国国战,注定天崩地裂,会有太多兵卒死去,你……” 后面的话,雪娘并未说下去。 十万仇人近在眼前,血海深仇却报之不得。 难道只能眼睁睁看着这群将小屁孩肢解、架鼎烹食的凶手,死于战场上? 这叫复仇,叫雪恨吗? …… 旭日东升。 雪娘去客栈灶房准备早膳。 苍雪则坐在小院正屋门槛上沉思。 “欲杀十万兵卒,必须得解决一个人,想明白两件事。” 少女喃喃。 五极之首的招摇山,曾昭告百国庙堂与人间江湖,凡仙罡武夫,严禁参与国战。 尤数内炼武夫,胆敢于国战中大肆屠戮凡人,绝会被招摇山打碎神魂,割下脑袋,悬颅示众。 “师父曾言,让我放心大胆去报仇雪恨,莫怕招摇山。” 苍雪并不畏惧五极之首,因为相信师父。 “可现在师父与猪皇叔叔都不在,谁来解决那位王爷?” “连雪姐姐都看不透丝毫,王爷修为境界即使不是天人,也为一品倒海巅峰境。” “最重要的是,我还尚未悟透柳爷爷那句话。” 生即是死,死即为生。 “到底什么意思!” “这死老头,非要卖关子~” 解决不掉镇北王赵恒。 风切、流霜还未铸好。 没能参透柳爷爷口中,关于第二次生死劫,那虚无缥缈的一线生机。 “万不得动手!” “否则我与雪姐姐都得死在龙城~” …… 午时三刻许,苍雪与雪娘登临拒风雄关之巅。 “丫头,看那儿。” 顺着雪娘手指的方向望去,苍雪望见三军大营后的旷野上,堆满了层层叠叠白色浪潮般的汹涌骨骸。 正值六月盛夏。 旷野骨骸海上,苍蝇汇成一团团遮天蔽日的黑云。 龙城四十余万百姓,死后不得入土为安。 …… 伏灵十四年的夏风从素国方向吹来。 吹过气势磅礴的嘉峪关。 吹起风城城头一位长身玉立青年的雪白衣衫。 吹过一望无际的野望平原。 吹得青草翠海碧波起伏。 风声呜呜,仿佛悲泣。 惊起战矛顶端燕雀仓惶飞远。 夏风穿过人山人海的缝隙,直吹向巍峨拒风关。 吹起两鬓霜白的男人乌发飘舞。 “惊鸿,睁大眼睛看好了,看看何为战争!” “十年后,站在这儿指挥新一场战争的不再是我,而是你。” “这是咱们这一脉的宿命~” 赵恒身旁的男孩,不再像屠城那日一样活泼好动,趴在城头东张西望,一口一个爹爹,问这问那。 此时此刻的男孩面无表情。 沉默寡言间,竟像是突然长大了。 …… 野望平原上。 两军对峙。 阵营一致。 俱是步兵居中,骑兵分列两侧。 魏国军列一隅,身着甲胄的李家少年呼吸粗重。 单薄身躯几乎被甲胄压趴。 近十万兵卒仿佛巨大棋盘上密密麻麻、星罗棋布的棋子。 几乎没人说话。 气氛无比沉重压抑,李亭只觉被一只强有力的大手,狠狠扼住喉咙,快要窒息。 少年盔甲下的身躯,不受控制的摇晃颤抖。 “喂,小子。” 脸色苍白,汗如雨下的李亭扭头。 少年左手边,同样甲胄战矛,腰悬钢刀的张庆荣提醒道:“左手矛,用来远距离刺。右手刀,近距离格挡劈砍。” “别把矛丢了,否则一寸长一寸强,敌人远距离便能将你刺个血窟窿。” “也别把刀丢了,否则敌人一旦欺身近前,矛挥舞不开,一刀就能将你开膛破肚。” “最后,切记,千万千万别装死。” “不然莫说骑兵冲锋扫荡,饶是那一只只脚,就能将你活活踩死。” 战争一触即发,李亭也顾不得什么杀父杀母之仇了,将张庆荣的话牢牢记在脑海。 “呜呜~” 先是素国,旋即便是魏国。 呜呜号角声好似亡灵序曲,飘荡辽阔平原上空。 素国约莫十五万步兵缓缓向前。 魏国近十万步兵亦如此。 拒风雄关之巅。 俯望平原的雪娘不禁心惊肉跳。 “这铺天盖地的肃杀气!” “怪不得古今往来只有陆地神仙才可一人敌国!” “阴仙,甚至于阳神面对这样的虎狼悍卒,也得退避三舍~” 忽然乍起的喊杀声,犹如惊雷炸响于耳畔。 在雪娘与苍雪震骇目光中,魏素两国近二十五万兵卒,恍若两道坚不可摧的钢铁洪流,重重撞击在一起。 一刹那,残肢断臂漫天飞舞。 鲜艳粘稠的血,于碰撞处激烈溅射,连绵成一条数百丈的惨烈血线。 疾冲战场一隅。 李家少年一手持矛,一手握刀,痴痴呆呆,一动也不动。 身周前赴后继的兵卒,不时将少年撞得踉踉跄跄。 什么长矛刺,刀劈砍,李亭早已忘得一干二净。 少年脑海一片空白,没有视死如归的勇气,没有血战到底的狠劲,也没有胆裂魂飞的恐惧。 什么都没有。 少年好似一尊石像,只是瞪着一双眼睛。 看着他们浴血厮杀。 什长方相被敌人欺身。 犹在滴血的钢刀狠狠劈下。 少年看到血像开闸的洪水一样往外喷。 看到方相扔掉战矛与钢刀,两手抱着满怀血淋淋的肠子往回跑。 一边跑一边带着哭腔喊叫道:“不能死,我不想死,我要活着回家,我答应过……” 一根战矛带着呼呼破空声从后飞来。 直接将方相钉死。 冒着袅袅热气的满肚肠子,流了一地。 将茂盛柔软的青草压倒一片,染的血红。 少年还看到,与他同住一营帐的一位新兵,被敌人砍下一条手臂。 臂膀位置血肉猩红的少年,拎着自己那条断臂,于人山人海中手足无措。 突然,一颗人头也不知从哪儿远远飞来。 摔落少年身前。 是张庆荣。 草丛中的男人脑袋,双眼无神望着蔚蓝天空。 嘴巴开阖间,一直喃喃着:“囡囡,囡囡……” 李家少年扔掉战矛钢刀。 双膝一软,伏跪于地。 旋即双手抱着脑袋泪如雨下。 …… ps:求点免费礼物啊,按不起摩了都。 第152章 血霞 战线极长。 两道绵延数百丈的钢铁洪流一次又一次激烈碰撞着。 卷起千堆血。 “啪~” 也不知是谁拍了一下李亭肩膀。 “少年,挥舞刀矛,这只是你人生第一场战争,却绝不是最后一场。” “竭尽全力拼杀,像渴望活着那样渴望死亡。” 等李家少年抬起头来。 映入眼帘的是血肉模糊的绞肉机。 深吸一口气。 锵的一声,少年抽刀出鞘。 “吼~” 少年张大嘴巴,将满腔恐惧尽数宣泄而出。 旋即如扑火的飞蛾,扑向死亡。 没有丝毫花里胡哨的战斗技巧。 少年机械般将战矛刺出,将钢刀抡起劈下。 温热粘稠的血溅在头发上、脸庞上、甲胄上。 随着时间推移,少年挥矛舞刀的动作越来越僵硬。 刀矛好重好重。 而且刀身矛身尽是敌人的血,湿滑的难以掌握。 双臂越来越酸软。 于是少年单膝跪地,拄着刀矛气喘吁吁。 “我们被包围了!” 有人大吼。 少年反手握刀,艰难抬起手臂,用手背擦了擦双眼。 睫毛上沾染着血,眼睛酸涩的要命。 环视四周。 素国数百悍卒手持等人高的盾牌,将少年在内的二三百魏国兵卒团团包围。 “合!” 也不知是谁一声令下。 巨大盾牌包围圈缓缓合拢。 魏国兵卒刺出的战矛,将盾牌击的叮叮响。 而素国兵卒通过盾牌缝隙刺出的战矛,却让魏国兵卒倒下一大片。 包围圈越来越小。 二百多魏国兵卒渐渐挤成一堆。 身躯单薄的少年被撞倒。 周围全是喧嚣嘈杂的喊杀声,一条条混乱的腿脚踩踏在少年胸口。 好像是肋骨断裂的声音。 胸腔刺痛间,少年猛地咳出一口血。 ‘要死了吗~’ 少年不再挣扎。 ‘今儿的天气可真好呀~’ 透过挨挨挤挤的那一丝丝缝隙,少年静静望着伏灵十四年六月初五的一角天空。 天很蓝很蓝。 飘着几朵一样的云。 好想咬上一口啊。 …… 魏素二国从午时三刻起,一直杀到日薄西山方才罢休。 呜呜号角声中,双方丢下约莫六七万具尸体,缓缓撤退。 野望平原血腥气冲霄,再不见碧浪起伏。 晚风吹过,支离破碎的尸体铺了一地。 尤数战争刚开始时,双方碰撞处,赫然堆起一条极长极长的尸体堤坝。 “嘎,嘎~” 天空中盘旋着一群乌鸦,叫声聒噪。 这是一场群鸦的盛宴。 拒风雄关之巅。 夕阳恍若燃烧的血,泼洒在少女如缟素衣上。 “嘿嘿~” 得意笑声中,血瞳苍雪伸出一条胳膊,搭在少女肩膀上。 “真好啊,再来两场这样规模的战争,十万仇人皆尽死绝。” “你报不了仇,雪不了恨,便无法斩断过往。” “斩不断过往,我既能放肆生长。” “终有一天,我会将你吞噬,成为这具躯体的新主人。” “哈哈!” 金瞳苍雪轻轻握住少女手掌,柔声道:“雪儿,莫怕,有我在。” “咱们两个联手,她夺不走的。” “雪儿,我觉得那些人说得对。” “他们说你太固执,迟早会害了自己。” “他们说你并非是为了要给小雨报仇,而是只想斩杀心魔。” “他们还说你很可笑,哪有把十万人都当仇人的~” “他们还说小雨当年不过五岁稚龄,全身上下的肉还没二两,连一位兵卒都不够吃。” “而你,却将恨意散播到龙城十万兵卒,散播到每个人的身上。” “他们说你脑子有问题。” “我也这么觉得。” 金瞳苍雪循循善诱道:“雪儿,我知道你内心很痛苦很纠结。” “只为小雨报仇,他们骂你为一杀众,不可理喻。” “你若说是为了伏灵三年,三军大营后那座骨山,为了龙城四十余万百姓复仇,他们又会骂你咸吃萝卜淡操心、圣母婊、虚伪。” “雪儿,人间如狱,与其饱受折磨,不如沉沉睡一觉去,将身体控制权交予我。” 血瞳苍雪:“闭嘴,你个圣母婊!” 少女面无表情,呵斥道:“都给我闭嘴!” 雪娘睁大眼睛,错愕道:“丫头,我没说话呀。” “呼~” 吐出一口气。 再深吸一口。 少女碎刘海下的半面额头狰狞胎记,渐渐亮起霞芒。 在雪娘震惊目光中,少女颀长身形,缓缓腾空而起。 “丫头,你要做什么?!” 离地约莫四五丈后。 居高临下俯望野望平原的少女,慢慢伸出双手。 随即双手合掌,十指相扣。 天地都好似微微一颤。 一股极鲜极艳的色彩,自少女大片胎记内黏稠流出。 仿佛蘸了浓墨的粗毛笔,于宣纸上重重落笔,笔走龙蛇。 长空之上,赫然挂着一条黏稠流淌的血河。 嘉峪关。 风城城头,素国国师严世松抬眸遥望。 神色惊疑不定。 “那是什么?!” “是师兄搞的鬼吗?!” “莫不是想逆天而行,强改这场战争的结局~” “他疯了吗?不怕被招摇山打碎神魂~” 龙城北城墙。 城头上。 镇北王赵恒清晰望见拒风雄关之巅的苍雪与雪娘。 “是她们!” “那少女要做什么?” “吞噬气血精华?!” 正在撤退的两国十数万将士。 此刻不约而同齐刷刷抬头,呆呆望着那条游龙一样的血色长河。 风吹的素衣猎猎,青丝乱舞。 十指相扣的少女轻语道, “仙法·轮回天生!” …… ps:接下来或许一周,或许十天半月,都要去输液,能两更我尽量两更。 胸闷心悸的昨儿一夜没敢睡,大家也别熬夜,别仗着年轻就放肆,过了三十岁肯定会后悔的。 第153章 变数 夜幕降临。 然野望平原并不昏暗。 长空之上蜿蜒流淌的血河铺满天幕。 旋即在无数人骇然目光中,血河骤然洒落无尽绚烂光雨。 每一粒熠熠放霞芒的血滴内,都蕴含着堪称磅礴的生命气息。 一场极致璀璨的血雨,将夜幕映照的格外鲜艳。 沐浴在血雨中的四万余魏国兵卒,支离破碎的尸体,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修复着。 被钢刀砍断手臂的断臂处、破碎凹陷的脑袋、被开膛破肚的狰狞刀口,还有被战矛刺出的血窟窿,每具尸体都在血肉复生。 第一个死而复生之人,是李家少年。 少年睁开眼睛,缓缓坐起身来,神色间充满了茫然。 “这是阴曹地府吗?” 少年环视四周 好像……还在战场上。 “那是……血色流星雨?!” 少年惊愕不已。 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直至无数魏国兵卒或是坐起身子,或是挣扎着爬起身来。 “这到底……怎么回事啊?我没死!” “怎么可能呢,我明明记得心脏被战矛贯穿了!” “拒风关、龙城,我还……活着?!” 方相坐在尸体堆中,不断抚摸着胸膛肚皮。 不见了! 那道斜斜的可怕伤口,几乎将自己半边身子从躯体上劈下来的恐怖伤口竟不见了。 身旁,还堆积着一滩黏糊糊的肠子。 “这是我的肠子~” 方相伸出一只手掌,覆于左胸。 感受着胸腔内怦怦跳动的心脏。 男人不由潸然泪下。 活着的感觉真好啊! 距方相不远的地方。 张庆荣双手一寸寸、一点点摸着脑袋。 “我的头,不是被砍飞了吗?!” “为何能重新长出来?” “这是人间还是阴间?” 野望平原上,凡魏国兵卒,全部复生。 至于素国三万余阵亡将士,即使被血雨淋身,该是尸体还是尸体。 嘉峪关风城城头。 素国国师严世松眉头紧蹙。 “这是……复生死人之术!” “大规模复生死人之术!” “是否师兄手笔?” “如此逆天而行,当真不将招摇山放在眼里!” 龙城北城墙。 城头上的镇北王赵恒难掩心头震撼。 “这世间……竟有如此神鬼莫测之术法!” “莫不是国师口中夺天地造化而生成的古仙法?” “逆天道运行法则,为天地所不容~” 魏国所有活着的将士,还有战场上被复生的兵卒。 也不知是谁最先跪了下去。 连锁反应般,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直至人山人海跪伏一片。 齐刷刷冲拒风雄关之巅,那位红霞氤氲的少女叩首。 口中高呼‘神明在上’。 不仅魏国兵卒,就连素国将士都朝少女的方向双膝跪地,虔诚叩首。 血河慢慢倒流,最终系数回流少女半面额头鲜艳胎记内。 面色苍凉如雪的少女,只感觉无比疲累困乏。 身子微微摇晃了几下,忽从半空直直往下坠。 …… 伏灵十四年,六月初五。 夜色中,魏国三军大营灯火通明。 将士们推杯换盏,喝的好不尽兴。 镇北王府后花园。 赵惊鸿喜形于色,“爹爹,那位姐姐是神仙呢。” “就连神女都相助咱们魏国,这场战争他素国拿什么打?” 直至四更天时,万籁寂静,镇北王赵恒仍旧如石像般坐在石凳上,一动也不动。 男人在沉思。 赵惊鸿可以欢喜雀跃,兵卒们也可以。 甚至于将军们,亦可以兴奋的手舞足蹈。 唯独他赵恒不行。 “那个少女,那两个女子,她们究竟意欲何为?!” 经历过太多风霜雪雨的赵恒,自童年时期便清楚明白一个道理。 不论凡夫俗子还是王侯将相。 不论飞禽走兽还是高高在上的天人。 所作所为,都怀着一个目的。 即使襁褓中的婴儿,也会通过哇哇大哭来引起大人注意。 婴儿目的很好猜测,要么是饿了想吃奶,要么是排了污秽物需要清理。 “她们的目的,会是什么呢~” 想不出个所以然来的赵恒,索性暂时放弃。 还有另一件很重要的事,需要男人解决。 “如果那位少女能一次又一次复生死人。” “我该怎么办?” 一支不死军队很可怕。 然一支只有三月粮草的不死军队更可怕。 赵恒发动这场战争的初衷是大幅减少兵卒数量。 让供养十三万兵卒约莫一百天的粮草,延长至二百天,三百天,甚至于一年。 可惜计划因少女这个变数失败了。 朝廷无法提供粮草。 难道又得屠第二座龙城? 换作别人,拥有一支不死军队,定会欣喜若狂。 定会生出开疆拓土,横扫六合,威震八荒的巨大梦想。 然赵恒却头疼欲裂。 若能凭借不死军队灭了素国,赵恒当然愿意。 粮草压根不是问题。 屠四十余万百姓是屠,屠四百万未尝不可。 可这一切的前提,不是他赵恒愿不愿意,而是那位少女肯不肯。 赵恒完全不了解少女。 “为何只复生魏国将士,而不复生素国?” 于战场沉浮近二十载才练就出的可怕直觉,让赵恒隐隐嗅到一丝危机。 “并非花败只为了更好的花开。” “而是花开……只为了更好的花败!” 赵恒心头突然划过一丝清明。 “战死不重要,复生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一次又一次的战死复生!” …… 伏灵十四年,六月初六。 朝阳初生之际,赵恒将赵惊鸿送上南下马车。 “爹,你为嘛非要赶我走?我还想见见神女呢。” 赵惊鸿一脸不喜之色。 赵恒摸了摸男孩脑袋,“爹是在保护你。” “保护我?啥意思啊爹,我咋听不懂你在说啥呀~” 赵恒轻语道:“或许这个月,或许下个月,军营便会发生暴乱。” “暴……暴乱?!” 男孩惊愕。 “惊鸿,记住,活着不可怕,死亡也不可怕。” “死了又活,活了又死,一次又一次的死,才可怕。” 目送马车缓缓驶出清风巷。 男人抬眸望向悦来客栈的方向。 那双深邃眼睛沉如渊海。 …… ps:轮回天生我早在94,95章就写了,为的就是服务龙城剧情,这么多道友看书一目十行嘛? 还有龙城剧情出现的张庆荣、萧澄镜,都在137,138章特意用单章塑造过。 唉,心好累。 第154章 云波诡谲 伏灵十四年,六月十九。 龙城,悦来客栈后院。 加建出的小院正屋木床上,面色苍白,连嘴唇都没有丝毫血色的少女悠悠醒来。 “丫头,醒了~” 一直候在床边的雪娘赶忙为少女倒了一杯清茶。 一口气喝光大半壶茶,少女总算活了过来。 “雪姐姐,今儿什么日子了?” 少女嗓音沙哑道。 “十九,六月十九。” 雪娘从衣袖内摸出手帕,温柔擦拭少女唇角水渍。 “师父,猪皇叔叔都没来吗?” 雪娘轻摇臻首。 “丫头,那等大规模复生死人之术,会将你卷入滔天因果中。” “你……” 雪娘欲言又止。 少女虚弱笑了笑,道:“雪姐姐,生即是死,死即为生,无法彻底理解洞悉这八个字之前,我不会让魏国十三万余兵卒死去哪怕一人。” 雪娘好奇:“生既是死,死即为生?这谁告诉你的?你师父?” 少女摇摇头:“小镇洗剑巷卖糖葫芦的柳爷爷。” 雪娘不禁怔了怔神,“就那个总穿着羊皮裘,扛着草靶满镇乱窜的老头?” 少女点头。 雪娘摸了摸少女额头,“这也没发烧啊~” “丫头,那老头老的门牙都快掉光了,你咋听他胡言乱语。” 少女解释道:“雪姐姐,说出来你或许不信。” “柳爷爷,很强很强。” “比小镇学塾齐先生还要强。” 雪娘惊愕,“齐庆疾可是陆地神仙,这座人间的绝顶。” “你说那邋遢老头比陆地神仙还可怕?!” “丫头,那老不死的不会给你灌啥迷魂汤了吧~” 少女正欲出言。 屋外忽然响起‘砰砰砰’的叩门声。 “你躺着。” 雪娘起身走出屋子。 嘎吱声中,院门被拉开。 映入眼帘的,是身着白色绸衣的镇北王赵恒。 男人右手拎着一个食盒。 “王芝姑娘醒了吗?” 小半个月里,男人几乎天天来。 雪娘没给这位镇北王好脸色,面无表情道:“醒了,进来吧。” 跟着雪娘走进正屋后。 赵恒当先冲木床上的苍雪微微一笑。 旋即打开食盒,将一碗碗精心烹饪的菜肴取了出来。 “本想让王府厨娘,为王芝姑娘准备几道滋养气血的清淡菜。” “可军营那群承姑娘救命之恩的兵卒们不干。” “野兔野鸡是山上抓的,猪羊肉还有河鲜是几位兵卒跑了很远的路,在百里之遥外的黎清镇买的。” “军营里的伙夫厨艺不比王府厨娘差,还请王芝姑娘收下兵卒们这份善意。” 最后将两碗白米饭放在桌上。 赵恒脸庞上挂着令人如沐春风的笑意,看向苍雪柔声询问道:“王芝姑娘,将士们想见你,当面跪谢救命之恩,不知姑娘……” 苍雪神色平静,轻吐二字,“不必。” 赵恒沉默了一小会,道:“王芝姑娘,三天后,我准备与素国开启第二场国战。” “届时,也不知姑娘……” 男人后面的话故意没有说完。 然苍雪心知肚明。 “我能救他们一次,便不会吝啬第二次。” “多谢。” 男人抱了抱拳,“两位姑娘慢用,赵恒告辞。” —— 雪娘将赵恒送出小院。 目送男人远去后,关上院门,回到屋里。 “雪姐姐,他并未问我为何复生死去的魏国兵卒。” “两个原因。” 苍雪远山眉紧蹙道:“要么他深知问了我也不会说,说了也是假的。” “要么他已猜测推演出我的真正目的。” “即使未全然洞察,却也差不了多少。” “这位王爷,很可怕!” 雪娘忧心忡忡道:“丫头,明知那王爷心思深沉,你还要为他再次复生死于战场的魏国兵卒?!” “不。” 少女轻声道:“不是为了他,是为了我自己。” “雪姐姐,放心,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雪娘扫了一眼木桌上的菜肴,“丫头,这桌饭菜……” 少女:“倒进泔水桶吧,如此便不用耗损心神,琢磨那位王爷究竟是不是下了毒。” “好。” —— 半个时辰后。 龙城南城墙。 城头上,赵恒背负双手,身旁站着正印将军之首的严麟。 “严麟,我且问你,你怕死吗?” 严麟愣了愣神,回道:“不怕,末将已是死过一次的人了。” 赵恒又问道:“六月初五那场国战,临死之前你应该很痛苦吧。” 严麟点点头:“战斗到最后,我们约莫二百多人被素国盾牌兵团团包围。” “随着包围圈缓慢收缩,我们可站立的地方越来越小。” “就像是……” 严麟略微措辞,道:“就像是一口腌酸菜的陶瓮里,挤满了几十上百号人。” “素国盾牌兵宛若两只巨大手掌,将二百多弟兄们当作二百根面条,肆意揉捏成面团。” “王爷,末将在最中心。” “我不是被素国兵卒的战矛刺死的,而是被弟兄们活活挤死的。” “我的肋骨被挤断了,断骨也不知插进那个脏腑,反正一直咳血。” “太可怕了!” 历经大小百余场战斗的名将,回忆那时,也不禁头皮发麻。 赵恒轻轻拍了拍严麟肩膀,以示安慰。 “严麟,那样的死法,你可愿经历第二次?” 严麟脑袋摇的犹如拨浪鼓,斩钉截铁道:“末将不愿!” 赵恒抬眸望向三里外的三军大营。 “严麟,从今儿起,我的八百亲卫军交由你指挥。” “第一场战场,兵卒们会无比庆幸自己竟能死而复生。” “第二场、第三场……往后,他们会无比渴望死亡。” “真正的死亡!” 严麟听出了什么,震惊道:“王爷,你这是借神女莫测术法,准备发动一轮又一轮国战。” “最终目的是……攻下嘉峪关风城?” 赵恒摇头:“素国驻扎三十余万将士,还有二十余万预备军,战事倘若吃紧,严世松还可继续征调。” “素国有兵有粮,严世松耗得起,咱们耗不起。” 赵恒眼眸微眯道:“至多五场!” “严麟,我计划用五场国战,逼严世松与咱们签订三十年不战之约。” “战略与战术我来制定。” “你的任务很简单,我之八百亲卫军任你掌控,军营里决不允许出现逃兵现象。” “今时不同往日,但凡有哪怕一个兵卒成功遁逃,则局面如决堤,暴洪倾轧之下,拒风关龙城拱手让于严世松。” 严麟隐隐明白了什么,拱手沉声道:“王爷放心,末将定会恪尽职守!” 待严麟离开城头后。 赵恒望向悦来客栈的方向,喃喃道:“王芝姑娘,不管你真实目的究竟为何,即使你当真是那菩萨心肠的神女。” “我也绝不会将你这个变数当作救命稻草。” “我的身后,是整座魏国。” “你或许输不起,可我连或许都没有。” —— 六月二十一。 李亭来到悦来客栈。 “王芝姐姐,他们都尊你为神女呢。” “姐姐,还有人为你雕刻神像呢。” “姐姐,谢谢你的救命之恩。” “姐姐,将军下令,后天又要开启国战。” “姐姐,我若战死了,你还会救我吗?” 少年直勾勾盯着苍雪。 少女轻轻点头,“会的。” 少年:“还会是第一个被复生的吗?” 少女点头。 少年立刻咧嘴憨笑。 伏灵十四年,六月二十三。 魏素二国开启第二轮国战。 再次施展轮回天生术的苍雪,复生魏国五万余死去的兵卒。 伏灵十四年,七月初七。 昏迷近半个月的苍雪苏醒。 七月初九。 李家少年又来了。 “姐姐,军营里开始出现逃兵了,被王爷八百亲卫军抓了个正着。” “为了以儆效尤,严麟将军亲自动手,将那几人的人皮,活活剥了下来,挂在营门上示众。” “姐姐,七月十三,又得国战。” “姐姐,这次就别复活我了~” 伏灵十四年,七月十三。 魏素二国开启第三轮国战。 七月二十三。 第三次施展轮回天生术的苍雪苏醒。 直至七月二十七开启第四场国战之前,李家少年在没来过。 第三场国战,少年并未战死。 只是被敌国兵卒砍断一条手臂。 七月二十八,第四场国战落幕。 七月二十九,魏国三军大营发生暴乱。 …… ps:好气,真的好气,被坑了一千五百多块钱。 马勒戈壁的,我真他娘蠢啊。 第155章 天开刃神 伏灵十四年,七月二十九。 烈阳高悬天心,知了声声聒噪。 镇北王府后花园,白色绸衣纤尘不染的赵恒,从陶罐内抓出一把鱼饲料撒进池塘。 千尾锦鲤争相抢食,搅出层层叠叠喷薄的翠碧浪花。 急促脚步声由远而近。 王府八百武道亲卫军之一的萧澄镜闯入后院,单膝跪地,急声道:“王爷,军……军营发生了暴乱!” “知道了。” 赵恒面色冷淡道。 约莫一炷香功夫后。 看着仍在悠闲喂鱼的男人,萧澄镜心急如焚道:“王爷,您若再不过去稳持乱局,严麟将军恐……” 赵恒神色平静道:“兵卒们心头有怒。” “怒火攻心之人,你与他是没道理可讲的。” 再等近半个时辰。 赵恒才将陶罐放于石桌上。 “严麟应该已经死了,兵卒们的怒气也消的差不多了,走吧。” …… 三军大营一隅。 营帐内,尿骚味呛鼻。 李家少年躺在被褥上,蜷缩着身子,无神睁着一双空洞麻木的眼睛。 六月初五,第一轮国战。 李亭是被活活踩死的。 胸骨、肋骨也不知被踩裂、踩断多少根。 断骨刺进心脏,插进肺里。 李亭不记得自己咳了多少口血。 还以为会是解脱。 不曾想竟被王芝姐姐死而复生。 能重新看到青山绿水,蓝天白云,少年内心是惊喜若狂的。 六月二十三,第二轮国战。 李亭被素国敌卒一刀开膛破肚。 血淋淋的肠子从肚里直往外流。 扒开刀口,即可清楚看见内里的五脏六腑。 那天,少年在惨烈战场上嚎啕大哭。 被二次复生后,莫说睡着做梦,饶是略微合眼,脑海便会不受控制浮现那无比血腥的一幕幕。 残肢断臂、黏稠鲜血、凄厉绝望的惨叫、躯体破碎的痛苦、等待死亡降临的折磨…… 凡此种种,令得少年几乎精神崩溃。 七月十三,第三轮国战。 七月二十八,第四轮国战。 接下来还有第五轮、第六轮、第七轮…… 死去,复生。 继续死去,继续复生。 如今的少年,已不渴望活着,也不渴望死亡。 少年什么都不渴望。 他已成了一具行尸走肉。 窸窸窣窣声中,一位兵卒爬起身来,直接在营帐内开闸放水。 “滚出去!” 什长方相呵斥道。 那位兵卒置若罔闻。 “草!” 锵的一声,钢刀出鞘。 方相只一刀便将兵卒脑袋削下。 喷射的血溅了李亭一身。 “我他娘让你尿!” 方相瞪着两只充斥丝丝缕缕猩红血丝的野兽眸子,一刀又一刀,很快就将兵卒无头尸体砍得血肉模糊。 无妨,无碍,反正还会死而复生的。 李亭起身,摇摇晃晃走出营帐。 烈阳照在身上,少年不由头晕目眩。 不远处围聚了好些位兵卒。 李亭看到一人双膝跪地,脑袋微微低垂。 一位叼着纸卷旱烟的魁梧大汉吞云吐雾间,抡起钢刀,干脆利索砍下跪伏兵卒人头。 自有弟兄将尸首分离的兵卒尸体抬起,扔到马车上。 无妨,无碍,反正还会死而复生的。 “下一位。” 又有一人伏跪于地。 大汉手起刀落,手起刀落,手起刀落。 砍下一颗又一颗人头。 鲜血,早将地面浸至黑红一片。 这些人俱是抗拒死于战场,所以才主动求死。 毕竟素国敌卒可不会给他们一个痛快。 “啊!” 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响彻军营上空。 李亭抬眸望去,却见校场上,十数位兵卒将正印将军之首的严麟,绑缚于木桩上,正在剥皮。 操刀那位兵卒,手法超绝。 剥下来的人皮很薄很完整。 从头顶发旋处开始剥,此时已剥至胸口位置。 可怜一代名将,此刻那颗脑袋竟血糊糊。 有些兵卒还不时用剔骨刀,从严麟血淋淋的面庞上割下一小块肉来,塞进嘴里生吃。 因为严麟率王府八百武道亲卫军,严防死守,严禁任何人当逃兵。 所以兵卒们将满腔怒火、恨意,全发泄到男人身上。 李亭寻了一处阴凉地,一屁股瘫软在地,呆呆望着湛蓝天空,神游天外。 忽地。 马蹄声阵阵。 十数骑践踏出滚滚黄烟闯入三军大营,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王爷~” 李亭爬起身来。 校场。 白马上的赵恒环视四周。 连绵成片的营帐内,走出一位又一位兵卒。 一双双麻木眼眸冷冷盯着三军统帅,没有丝毫往日的敬畏。 赵恒下马,来到严麟身前。 被绑死木桩的可怜将军,由于大量失血,已是气若游丝。 男人睁着两颗外凸眼珠,嗓音嘶哑道:“王……王爷,请……” 锵的一声。 长剑出鞘。 赵恒一剑削下男人头颅。 见此,负责剥皮与生食严麟肉的十数位兵卒,只是阴恻恻笑着。 一副跃跃欲试的摸样。 竟想将赵恒也绑了剥皮。 “诸位。” 赵恒面朝野兽似的人山人海,沉声道:“不日第五轮国战,即是最后一场国战。” “战后,不论战果如何,我都会让王芝姑娘最后一次复生战死之人,放诸位将士回家。” 也不知是谁询问了一声,“你若食言呢?” 赵恒抱拳躬身道:“我若言而无信,还请众列将士将我架鼎分食之!” “赵恒,别忘了你今日说过的话!” …… 伏灵十四年,八月初二。 魏国宝瓶州,太行山脉清平镇。 大风起兮。 沧溟下乌云滚滚,仿若一方倒置的汪洋,便是往里面扔几座山岳,也砸不出半点浪花。 雷声隆隆,从天的这一边滚向另一边。 小镇西边地界,越山。 方圆十数里草木烧灼,石作焦炭。 “终于……成了!” 越山之巅,狂风吹得韩婴短裤猎猎。 男人一手持一刀。 双刀为狭刀,似刀非刀,似剑非剑,俱是通体乌黑。 不过左手风切泛着丝丝血芒,而右手流霜亮着淡淡乌光。 韩婴双臂高举。 将双刀轻轻交叉抵在一起。 旋即骤然发力。 铮~ 刀鸣声比天上落雷更骇人。 刀刃摩擦间,霎时溅出一条火星流光长河,披挂于巍峨越山。 “不错!” 韩婴微微一笑。 随即握着风切的左手,整条左臂高高后举。 对着沧溟狠狠落刀。 惊仙泣神的血色刀气仿佛一片扶摇直上的星海,被送出人间。 遮天蔽日的乌云海被居中切开。 长也不知多少里的切口处极为平整。 炽烈阳光洒在身上。 望着被两片乌黑夹在中间的湛蓝天空。 韩婴放声大笑,“我于人间铸仙器,阐徒见我需低眉!哈哈!” 随手一抛。 双刀入鞘。 再大手一挥。 风切、流霜冲霄而起。 破空声中,宛若两抹灿烈流星,向着不周山的方向飞驰而去。 …… ps:估计要两个月才能缓过来。 第156章 秋望 周山崖台。 猪皇巍然矗立,背对众生。 朱九阴盘坐洞窟入口处,低垂着脑袋。 像是在打盹,又像是死了。 铮铮! 金铁铮鸣声中,两物斜斜落下,直刺入地面。 朱九阴缓缓抬头望去,却见两柄古朴狭刀。 伸出修长手掌。 双指并作指剑。 往上轻轻一挑。 双刀立时出鞘飞来。 两刀皆乌黑,刀刃薄如蝉翼。 一柄刀身与刀柄衔接处镌风切,一柄刻流霜。 “可惜了我的唯我、独尊~” 朱九阴轻叹一口气。 他一直觉得风切、流霜过于文绉绉,曾冥思苦想好几秒,才想出唯我、独尊两个霸道绝伦的刀名。 可惜丫头并未采纳。 中指指肚于刀刃轻轻一抹。 霎时血流如注。 不过很快自主修复。 刃上干干净净,未染丁点血迹。 “三四岁的稚童挥舞此刀,亦可砍下我头颅。” “当真不凡!” 大袖一挥,双刀入鞘。 朱九阴望向伫立山崖边的猪皇。 “猪皇。” “猪皇!” “……” “墨玄!” “谁叫我!” 猪皇扭头,看到双刀,欣喜道:“丫头的刀铸好了?!” 朱九阴道:“立刻骑鹤北上,给丫头送去。” 猪皇询问道:“你不去?” 朱九阴摇摇头。 三千年内,即使天塌了,他也不会走出洞窟哪怕半步。 “那个,南烛,那头蠢鹤有些凶。” “当然,本皇不是打不过,就是想着给你留点面子,毕竟打狗还要看主人。” 朱九阴起身来到洞窟深处。 铮铮声响中,火星四溅。 蠢鹤终于将朱九阴积攒下来的赤香果吃了个干净。 此刻正用那双神金般的坚喙啄着古藤条。 满洞窟的古藤条犹如一条条乌蛇,疯狂游弋,躲避着蠢鹤。 “别啄了,驮猪皇去趟龙城。” 嘭的一声闷响。 蠢鹤巨大鹤身立马栽倒在地,翻出眼白,耷拉着长舌,以装死无声抗议。 “等回来我赐你一滴血。” 嘹亮鹤唳声直震的周山洞窟碎石簌簌。 狂风大作,朱九阴只觉眼前一花。 等定睛看去,哪还有蠢鹤踪影。 猪皇杀猪般的尖叫声飘入耳畔。 朱九阴来到洞窟入口处远眺。 一蛇一鹤早已成了蚂蚁般的小黑点。 “好快!” 朱九阴惊诧。 …… 伏灵十四年,八月十二。 龙城,悦来客栈。 “喝鸡汤喽~” 系着围裙的雪娘垫着抹布,端着沸腾砂锅走进小院正屋。 木床上,脸色煞白如纸的苍雪,正拿着铜镜拨开刘海,观察额头胎记。 胎记面积已然减小了许多,而且色彩也不似以前那样鲜艳。 至多再施展三次轮回天生术,即会彻底消失。 当然,是那种一次性大规模复生四五万人。 “来,尝尝姐姐煲的野鸡汤。” 雪娘来到床边坐下,舀了一瓷勺汤,轻轻吹了几口气,送到少女嘴边。 雪娘:“啊~” “唉~” 苍雪无奈叹息,乖乖张嘴,喝下鲜汤。 “味道咋样?” “齁咸。” “是嘛?那姐姐再去加些盐。” “不用了雪姐姐,味道美极了。” 少女一把拉住雪娘。 “就知道你这小妮子在骗我。” 雪娘又舀了一勺,“来,喝完这碗还有五碗,满满一砂锅全是你的。” “雪姐姐,” 苍雪蹙眉道:“你说是韩婴韩大哥死了,还是师父和猪皇叔叔驾鹤西去了?咋还不来啊!” “我的刀啊!” 雪娘柔声安慰道:“别急丫头,快了。” “要么明天,要么后天,你的双刀一定到。” 苍雪好奇道:“雪姐姐,你为啥这么肯定?” 雪娘:“因为我昨晚做梦梦到了。” 苍雪:“梦到师父?” 雪娘摇摇头。 “猪皇叔叔?” 雪娘:“我梦他作甚?要梦也是梦你师父。” “昨儿我梦到两只野鸡,一只站在树梢吹着风,一只头顶生着一簇白毛。” 苍雪懵逼道:“所以呢?” 雪娘微微一笑,“一只吹风,不就是风切嘛,另一只头生白毛,白色不就代表霜雪嘛,不就是流霜嘛。” 苍雪:“……” …… 伏灵十四年,八月十三。 魏素两国开启第五轮国战。 午时三刻许,镇北王赵恒登上龙城北城墙。 男人微微抬眸,望向拒风雄关之巅的苍雪与雪娘。 “不管你二人是叫王芝、王稚,还是张芝、张稚。” “不论你二人怀着怎样的目的,这轮国战后,一切都会结束。” 赵恒收回视线,将目光投向野望平原。 辽阔平原上,魏国陈兵十三余万,素国则只有十万余。 四轮国战下来,魏国未死一兵一卒,而素国已阵亡约二十余万人。 赵恒缓缓抬手,正欲让城头兵卒吹响进攻号角。 却望见素国军阵中走出一人。 那人外表青年摸样,衣冠胜雪。 面庞似女人般柔美,肌肤白皙细腻,吹弹可破。 正是素国国师严世松。 “赵王爷。” 严世松朗声,其音若雷霆碾过野望平原,清晰传入赵恒耳中。 “可否一叙?” 城头,赵恒心海泛起喜悦涟漪,然神色却自始至终巍然平静。 自孩童时期起,男人便深刻明白,也做到了喜怒不形于色。 赵恒没有回话,而是闲庭闲步下了城墙。 走出龙城。 穿过浩浩荡荡的军阵。 两军对垒缓冲区。 魏国镇北王赵恒,与素国国师严世松,两人第一次近距离面对面。 两人几乎吸引了嘉峪关风城,拒风关龙城,所有人的目光。 两人之后说出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有极大概率会决定数十万兵卒,乃至于两座王朝数以亿计条性命的生死。 …… ps:来点礼物呗,下个月我不去按摩了,好好更新。 第157章 牺牲者 天空湛蓝。 巨大的白云团仿若连绵起伏的巍峨山岳。 拒风雄关之巅,苍雪俯望野望平原上面面伫立的严世松与赵恒,好看的眉毛微微蹙起。 雪娘询问道:“丫头,那人是谁?” 苍雪回道:“应是素国国师严世松。” 雪娘凝声道:“这姓严的很可怕,其修为境界乃货真价实的天人。” “十有八九是一尊阳神。” 苍雪:“安心雪姐姐,这严世松又不是我的仇人。” —— 两军对垒缓冲区。 魏国镇北王与素国国师只是看着对方,俱是不发一言。 良久后,严世松率先开口,“赵王爷,我师兄是否在龙城?” 赵恒摇头:“国师闭关去了,没人知道具体闭关之地在何处。” 严世松:“那位四次施展大规模复生之术的少女,是否师兄手笔?” “如此逆天道运行法则,师兄他当真不将招摇山放在眼里吗?” 赵恒:“前辈想岔了,那位少女唤作王芝,没人知道她从何处来,为何要施展复生之术,又为何偏复生我魏国阵亡兵卒。” 严世松眸光闪烁了好一会,继续问道:“如果我没眼花的话,那少女应该身具仙血。” “仙血?!” 赵恒心头一震,“前辈的意思是,少女乃招摇山仙人?!” 严世松:“招摇山万仙从不过问人间事。” “可众所周知,只有招摇山仙人才有仙血。” “所以,我很困惑。” 赵恒:“前辈曾亲眼见过仙血?” 严世松点头:“你魏国伏灵三年末,招摇山绽霞洞两位仙人曾降临此方平原,我与师兄有幸接触过。” 严世松先是指了指额头,又指了指脸颊,“那两位仙人,一位唤作流火,另一位唤作拂晓。” “前者额心生胎记,后者则是脸颊。” “二仙胎记极鲜极艳,好似两滩熊熊燃烧的血。” 赵恒诧异道:“胎记即仙血?” 严世松:“没错。” 赵恒心惊道:“那少女胎记几乎染红半面额头!” 严世松负在身后的双手,猛然紧握。 难以抑制的狂喜,几乎令得长久身居高位的男人,罕见的呼吸急促。 “赵王爷,听说昨儿你魏国三军大营发生了暴乱~” “这场战争,你还能撑多久?” 赵恒面色平静道:“四轮国战,素国阵亡将士近二十余万。” “这场战争,前辈还能撑多久?” 严世松微微眯眼,“十年。” 赵恒:“五十年。” 严世松轻笑道:“赵王爷可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呐。” 赵恒亦是淡淡笑了笑,“如果前辈没提及王芝姑娘,莫说十年不战之约,饶是五年、三年,晚辈也会欣喜若狂。” “前辈是想得到王芝姑娘吧~” 严世松收敛笑容:“师兄说的没错,魏国赵氏皇族还是有聪明人的。” “三十年不战之约,我要那位姑娘。” 赵恒:“前辈是想借王芝姑娘的复生之术,为素国开疆拓土?” “非也。” 严世松也不藏掖,道:“你应该知道,我与师兄乃风雪庙外庙弟子。” “仙血有两大特效,其一,悠长寿元,其二,燃烧仙血,可短暂获得超越自身修为境界几倍,几十倍的力量。” “我曾于风雪庙习得一门禁术。” “能将那姑娘的仙血据为己有。” 赵恒剑眉紧皱:“失去仙血,王芝姑娘会如何?” 严世松答非所问道:“怎么,赵王爷于心不忍了?” “你莫不会相信那姑娘真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吧~” 赵恒摇摇头。 “四十年不战之约,换王芝姑娘尸体。” 严世松颔首:“可以。” “不过还请赵王爷尽快,我的耐心可不多。” 呜呜号角声中。 魏素两国齐撤军。 不仅魏国十三万余将士,素国近十万兵卒也是长舒一口气。 —— 八月十三。 日薄西山之际。 镇北王赵恒带着刚被复活的正印将军严麟,登上龙城南城墙。 三里外的三军大营,不似之前那样死气沉沉。 重新恢复激昂活力。 伙房方向,炊烟滚滚,肉香弥漫。 将士们推杯换盏,喝的好不尽兴。 “严麟,后天就是中秋了。” “可惜王芝姑娘看不到八月十五的团圆月了。” 面色煞白如纸的严麟怔了怔神,询问道:“王爷,王芝姑娘是要离开咱们龙城吗?” 赵恒没有作答,而是抛出一个问题,“严麟,你恨我吗?” 严麟慌忙摇头。 “那你觉着兵卒们恨我否?” 严麟:“他们不敢。” 赵恒:“所以你们就将恨意宣泄到王芝姑娘身上~” “第一次死而复生,你们对王芝姑娘感恩戴德,称她为神女,甚至于为她雕刻神像。” “第二次死而复生、第三次、第四次,你们的恨意越积越盛。” “你们不敢恨我,所以便推倒了亲手雕刻的神女像。” “你们渴望真正的死亡,无比痛恨王芝姑娘为何非要将你们一次又一次复生。” “若非王芝姑娘乃内炼武夫,身旁还跟着一位一品倒海境,十三万将士,早将悦来客栈夷为平地。” 严麟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赵恒拍了拍男人肩膀,“严麟,我理解你,也理解十三万将士。” “所以,王芝姑娘的命,由我来取。” 严麟瞪大虎眼,不敢置信道:“王爷,您……您要杀王芝姑娘!为何?” 赵恒望着远方夕阳下绵亘蜿蜒的山脉。 那是属于魏国的山河。 “为了……太平!” —— 夜幕降临。 白色绸衣纤尘不染的赵恒腰悬长剑,走出王府。 两鬓霜白的男人抬头望去。 却见西方夜空悬着一轮玉盘,洒落无尽清冷光辉。 “虽不是中秋月,却也团团圆圆。” 男人负着双手,往悦来客栈的方向走去。 为了魏国太平,莫说毫不相干的少女,饶是嫡长子赵惊鸿,王妃祁柔,赵恒亦可杀。 空荡荡的寂寥长街上。 缓步而行的赵恒忽然回头望去。 夜风中,隐隐传来声声嘹亮鹤唳。 …… ps:家人们,谁懂啊,催更越来越少了。 第158章 秋杀(上) 夜色中。 龙城千家万户,唯悦来客栈后院一点灯火如豆。 昏黄烛光中,少女那双清浅远山眉怎么也舒展不开。 “雪姐姐,第五轮国战缘何未开启?” “素国国师严世松与那位王爷到底说了什么?” 雪娘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诚实道:“不知道呀。” 鹤唳声从屋舍外传来。 苍雪神色不由一怔,“雪姐姐,你听到了吗?好像疾风在叫!” 雪娘睡眼朦胧道:“我看到你师父在唱跳。” “雪姐姐,真的是鹤唳声!” 少女猛地起身冲到院里。 只一抬眸,便望到夜空下不断盘旋的庞然白鹤。 仙鹤鹤背上,一位雄壮男子跨骑。 男人一袭墨色长袍迎风猎猎,满头乌发飘舞恍若一条流淌的黑瀑。 脸庞覆着一张古老青铜面具,更显强大与神秘。 再没有层层叠叠流出面具缝隙的肥美五花肉。 少女不禁泪眼婆娑,“猪皇叔叔瘦了~” 雪娘也走出屋子,来到少女身旁。 “唉~” 叹息声中,雪娘失望道:“我还以为是你师父呢,白高兴一场。” “猪皇叔叔,我在这儿!” 少女欢喜雀跃着冲高空中的一猪一鹤挥舞手臂。 腰悬双刀的猪皇翻身下鹤。 仿佛一座肉山直往人间砸来。 “哇,好帅!” 少女满眼都是小星星。 “轰隆!” 巨响声宛若惊雷炸响于耳畔。 以至于偌大龙城都抖了三抖。 少女赶忙拉开院门。 却见客栈后院突兀显现一处深坑。 坑中烟尘弥漫,遮扰视线。 到处都是密密麻麻的蜿蜒裂缝。 “猪皇叔叔,你还活着吗?” 少女关切询问道。 雪娘来到近前,袖袍一挥,驱散烟尘。 深坑中,赫然镶着少女心心念念的猪皇叔叔。 雪娘跳下深坑,将面朝下的猪皇给翻了过来。 隔着面具探了探鼻息。 “糟糕,还活着!” —— 月上柳梢头。 雪娘站在屋檐下望着夜空。 “也不知那头蠢鹤是跑路了,还是回不周山去了。” 屋内,苍雪为昏迷不醒的猪皇盖好被子后,这才来到四方桌旁。 伸出颤颤巍巍的手掌,小心翼翼拿起双刀。 锵~ 狭刀出鞘。 少女双指并作指剑,轻轻抚过乌黑略弯的刀身。 “风切~” 少女合刀入鞘。 又拔出另一柄。 “流霜~” 风切亮血芒,流霜绽乌光。 不像刀,更像是两件能工巧匠呕心沥血方才制出来的艺术品。 少女拥刀入怀。 如拥情郎。 血瞳苍雪伸出粉嫩舌头舔了舔血红嘴唇,“风切是我的!” 金瞳苍雪轻叹一口气,“那我勉为其难,做流霜主人吧~” 少女恶狠狠道:“滚开,这是我的刀!” 雪娘声音从屋外传来,“丫头,你咋又发疯了~” —— 阴阳交替时。 野望平原上。 镇北王赵恒负手而立。 男人面色平静,看着被鲜血染作黑红的草地。 沙沙脚步声由远而近。 赵恒微微抬眸,看向来人。 “这么晚唤我何事?” 眉目如画的严世松询问道。 “我本欲速杀那姑娘,可临门出了变数。” 赵恒:“一位男子骑鹤降临龙城,我听那少女唤其猪皇叔叔。” “猪……猪皇?!” 严世松愣了愣神。 “等等,你说男子是骑鹤而来?!” 赵恒点点头,“有什么问题?” 严世松神色巨变。 “这座人间,饶是绝顶的陆地神仙,也绝无飞天遁地的神通。” “也只有招摇山饲养的仙鹤,才可载人飞行。” “莫非那少女是仙人?!” “不可能,绝不可能!” “招摇山仙人不理人间俗事,而且怎会行逆天之举~” 赵恒:“前辈,先别管那姑娘是否招摇山仙人。” “我观那位唤作王稚的,和这位唤作猪皇的,只是那姑娘护道人。” “前者一品倒海境,后者与我一样,阴仙境。” “只护道者便为天人,那姑娘师父得有多么可怕!” 严世松眸光闪烁。 良久后才道:“那少女,断不可能是招摇山仙人。” “招摇山万仙从来只有顺应天命,没有逆天而行。” “如此我便安心了。” 赵恒蹙眉:“前辈,那姑娘师父应是一尊陆地神仙!” “无妨,无碍。” 严世松淡淡一笑,“风雪庙乃人间五极之一,我为风雪庙弟子,我师父亦是陆地神仙。” “再者,把他们三人都杀了不就得了?” “难不成事后你赵王爷还会大肆宣扬不成~” 赵恒:“那姑娘与那位唤作王稚的护道人,我负责。” “那位叫猪皇的阴仙,只能麻烦前辈出手了。” 严世松颔首,“可以。” 思虑了一小会,严世松从衣袖里摸出一个白玉瓷瓶,扔给赵恒。 “这是什么?” 赵恒好奇道。 “千羽鸩夜。” 严世松解释道:“独属于我风雪庙的一种毒药,与招摇山的囚仙链性质一样,可压制修为境界。” “不过我这瓶乃百羽鸩夜,只可压制天人境之下。” 赵恒收起瓷瓶,道:“前辈曾言,燃烧仙血,可短暂获得超越自身修为境界数倍,乃至数十倍的力量。” “前辈这是怕那姑娘生死关头,将自个仙血燃烧殆尽~” 严世松笑了笑,“赵恒,你不是魏国君王,于魏国言,可惜,于素国言,大幸。” 赵恒面色淡然道:“前辈谬赞。” —— 伏灵十四年,八月十四。 龙城悦来客栈后院。 加建出的小院正屋内,猪皇鼾声如雷。 雪娘于客栈灶房准备早膳。 苍雪则抱着双刀坐在院门槛上怔怔出神。 “猪皇叔叔来了,我便不用再受赵恒这位阴仙境王爷的桎梏。” “风切、流霜也已在手。” “只差最后一步。” “生即是死,死即为生!” 来龙城已有两月,苍雪仍未悟透老柳头这句玄之又玄的忠告。 藏着第二次生死劫一线缥缈生机的忠告。 “何为生即是死?” “死即为生又是啥意思?” 少女自言自语道:“当秋风凛冽,天降寒霜,则花会凋零,草木衰败枯萎。” “当春回大地,万物复苏,则花会绽放,草木重新葱郁。” “秋风时,草木死去。” “春雨润物细无声时,草木重新焕发生机。” “花曾死过,草也曾死过。” “花活了过来,草亦活了过来。” “神性为花,魔性作草。” “花草会死。” “但根不会!” “生即是死,死即为生!” 喃喃声中,少女心头划过一丝清明。 只一刹那,少女恍惚明白了什么。 然回过神来,惊觉什么也不曾明白。 …… ps:我要拿下个月的全勤,我说的,耶稣来了也改变不了我钢铁般的意志。 第159章 秋杀(中) 伏灵十四年,八月十四,晌午。 粗布麻衫的李家少年,在镇北王八百武道亲卫军之一萧澄镜的带领下,来到王府后花园。 柳树树荫下,两鬓霜白的赵恒坐在石凳上,手捧一盏清茶,闭目养神。 男人身旁石桌上也不知放着什么东西,堆积成小山,用一大块红绸布遮盖着。 “王爷,人带到了。” “下去吧。” 待萧澄镜远去,赵恒缓缓睁开眸儿,打量身形清瘦的少年。 “小卒李亭,见过王爷。” 少年跪伏叩拜。 “李亭,你恨王芝姑娘吗?” 赵恒询问道。 少年神色不由一怔。 赵恒:“军营十三余万兵卒,恨不得将王芝姑娘碎尸万段,饮其血,食其肉,寝其皮。” “你也在战场上被王芝姑娘一次又一次死而复生。” “你觉得那是神女的恩赐,还是魔鬼惨无人道的折磨?” 少年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作答。 赵恒:“你喜欢王芝姑娘?” 少年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赵恒:“李亭,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明儿就是中秋团圆节,中秋后,最早八月二十,最迟九月初,这场战争即会结束。” “你爹娘死了,你也不是军户,孤苦伶仃一个人,要去哪儿?能去哪儿?” 赵恒伸出手掌,扯下盖着石桌的红绸布。 李亭霎时眼若铜铃,以至于呼吸都不禁一窒。 石桌上,婴儿拳头大小的硕大银锭垒的极高。 少年粗略估计,至少得有百余锭。 一锭五十两,百锭便是五千两。 “王爷,您这是要……” 赵恒从衣袖内摸出一个约莫两寸长的精巧小瓷瓶。 “这里面装着毒药。” “我要你给王芝姑娘下毒。” 李亭两颗漆瞳骤然紧缩,“王爷,您……您要杀王芝姑娘?!” “为什么?” 赵恒:“因为王芝姑娘的尸体,能为咱们魏国北境带来四十年太平。” “我明白,莫说你爹娘死于咱们自家兵的屠刀下,即使活得好好的,你也不会对魏国产生丝毫归属感、荣誉感、使命感。” “其实绝大多数百姓表面上敬畏国家,当国家被敌国入侵时,人们也会义愤填膺,嚷嚷着要上战场,要马革裹尸,要保家卫国。” “实则人们从来只在意自己的小家,背地里将庙堂那群文武官员骂作禽兽、畜生、王八蛋、寄生虫。” “国家大小官员没有错,因为不论何人,只要坐上那个位置,就没有不贪的。” “本性贪婪的主动疯狂敛财,立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被逼迫着疯狂敛财。” “百姓们更没有错,谁不希望自己国家海晏河清,五谷丰而六畜兴,官吏个个两袖清风,励精图治。” “追究根底,人性作祟。” “可没了人性,人又怎能称之为人?” 赵恒面色古井无波道:“李亭,我不要你为魏国太平,为魏国百姓,我只要你为你自己。” “我只要你下了这一小瓶毒。” “拿上这些银子,去一个相对安稳的国家好好生活。” “你才多大,十四还是十五岁?你的人生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 —— 龙城,悦来客栈。 小院正屋内,苍雪与雪娘一人一碗胡萝卜炖兔肉,细嚼慢咽。 猪皇则蹲在门槛上,怀抱洗菜和面的大铜盆,狼吞虎咽,如猪进食。 “怎得没有又大又香又软的白面馒头?” 雪娘不想搭理。 苍雪解释道:“猪皇叔叔,龙城被屠城了,粮食全被魏国兵卒搜刮干净了。” “这两个月一直是雪姐姐上山抓野兔野鸡。” 雪娘:“姓猪的,打今儿起,狩猎的活就交给你了。” 猪皇:“凭什么?本皇是来作丫头护道龙的,不是来欺负野兔野鸡的。” “你一个堂堂一品崛起生灵,一天天不想着精进修为境界,只会霸凌虐杀弱小,非强者也。” 猪皇轻语道:“本皇曾训诫过南烛,强者愤怒,抽刃向更强者,弱者愤怒,抽刃向更弱者。” 夹了一块兔肉塞进血盆大口。 猪皇一边咀肉嚼骨,一边由衷道:“你别说,这弱者老香了。” 两女:“……” 苍雪:“雪姐姐,一会陪我去趟镇北王府。” 雪娘没问原因,只是轻点臻首道:“好。” —— 半个时辰后。 高悬天心的烈阳开始缓缓西斜。 嘎吱声中,苍雪推开小院院门。 少女神色忽地一愣。 “李亭~” 客栈后院一隅,李家少年站在青石井旁怔怔出神。 闻听呼唤声,少年转身看向苍雪。 咧嘴笑了笑,冲苍雪伸出一只手掌。 “王芝姐姐,今儿军营改善伙食。” 苍雪看着少年掌中的煮鸡蛋,面色复杂。 “王芝姐姐,拿着吧。” 少年来到近前,将鸡蛋强塞进苍雪手中。 “王芝姐姐,明儿就是八月十五了,提前祝姐姐中秋快乐。” 望着少年远去的单薄背影,苍雪欲言又止。 倚靠着院门框的雪娘,伸脚踢了踢坐在门槛上的猪皇。 少女忽觉右手一空。 等回过神来,煮鸡蛋早被猪皇连壳吞进喉咙。 少女:“猪皇叔叔,你……” 猪皇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你墨叔叔和玄哥哥,不远数千里北上给你送刀,吃颗蛋怎么了?” —— 半个时辰后。 龙城清风巷。 在王府管家引领下,苍雪与雪娘来到会客堂舍,自有丫鬟奉上香茗。 很快,脚步声由远而近。 镇北王赵恒进入堂舍,冲两女拱了拱手,“不知王芝、王稚姑娘拜访,有失远迎,望请见谅。” 苍雪回以拱手道:“赵王爷,明儿即是中秋阖家团圆节,我想拜托王爷在军营校场搭一高台。” 赵恒好奇道:“搭台作甚?” 苍雪回道:“我想为十三万余将士唱个曲儿。” “戏曲。” 赵恒讶然道:“王芝姑娘竟还会唱戏?!” 苍雪谦虚道:“略会。” 赵恒微微一笑,“没问题。” “那就不叨扰了,告辞。” 望着两女离去的颀长背影。 赵恒眼底突然划过一丝精芒。 “原来是你!” “伏灵三年,八月十五中秋夜,那个登台唱曲《霸王别姬》的小丫头,竟长这么大了~” —— 八月十四,夜。 猪皇盘坐木床上沉浸修炼。 苍雪与雪娘并排坐在门槛上赏月。 “八月十五阖家团圆,咱们都在龙城,师父却孤零零一人困守周山洞窟。” “我这徒儿,未免也太不肖了。” 少女轻语道:“雪姐姐,我想师父了。” “所以我决定,明儿就报仇雪恨!” 雪娘:“丫头,小镇洗剑巷老柳头给你的八字忠告参悟透了?” 少女摇头,“没有。” 雪娘:“你不说八字忠告藏着啥第二次生死劫的一线生机嘛。” “你这丫头,没悟透就敢应劫?” “唉~” 少女叹息道:“雪姐姐,我太笨了,可能这辈子都悟不透了。” “当初就应该揪着柳爷爷衣领,问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 雪娘:“如果老柳头真像你说的那样神秘强大。” “那么八字忠告,即为天机。” “天机不可泄露。” “你自己参悟透了,则天机即天机,老柳头一字一句给你解析的明明白白,则天机即废话。” 夜深人静。 小院东厢房内。 木床上怀抱双刀假寐的少女,突然睁开眼眸。 “生既是死,死即为生~” “我好像……悟到了!” 第160章 秋杀(下) 万籁寂静。 一点灯火如豆。 苍雪将两只破旧戏箱从床底下拉了出来。 将箱内物件全部拿出摆在木桌上。 有如意珍珠冠、彩绣凤凰花卉衣、黄底绣荷千层鞋,色彩极鲜极艳。 还有十来个青瓷盒,里面全是胭脂水粉。 包括那套在宝瓶州栖霞府买的红衣红鞋。 凝视满桌艳丽衣裳,少女轻语道:“不是今天~” 半刻钟后。 少女抱着风切、流霜双刀走出小院,离开悦来客栈。 一炷香功夫后。 某条青石街道尽头。 少女来到一棵枝繁叶茂的古柳下。 沉吟了一小会,少女开始攀树。 身形灵巧若猿猴,很快攀至树顶处。 跨骑树杈,腾出双手,少女利索解下缠绕于手腕处的两根红色绸带。 随即将风切、流霜绑系于两根垂枝上。 下树以后,少女抬头望去。 双刀掩映万条苍翠垂柳之间,极难发现。 夜空中的圆玉盘已然渐渐西斜。 时辰约莫丑时尾巴。 八月十四早过。 而今已是八月十五。 中秋阖家团圆节。 怔怔望着明月的少女,自言自语道:“不是今天~” …… 伏灵十四年。 八月十五。 中秋节。 一大早镇北王府丫鬟便给苍雪送来满满一篮子月饼。 苍雪与雪娘没吃,谨记师父‘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的教诲。 朝阳初升之际。 猪皇仍在鼾声如雷。 苍雪带着雪娘离开龙城,来到三军大营。 连绵成片的营帐,打鼾声此起彼伏。 校场上已是戏台高筑。 苍雪登台,环视四周,神情极为复杂。 “雪姐姐,十一年前的中秋夜,我曾在此为当时军营十万兵卒唱曲。” “那天,他们推杯换盏,吃着人肉。” “小雨在锅中,我在台上。” “雪姐姐,十一年了!” “如果没有师父,没有雪姐姐你,还有风姐姐、猪皇叔叔,我真不知该怎样活下去。” 雪娘轻轻握住少女冰凉手掌。 “丫头,你师父,还有我,还有你风姐姐、猪皇叔叔,会永远永远陪着你。” 脚步声由远而近。 两女转身望去。 却见一位佝偻着背脊的兵卒上来高台。 冲苍雪笑了笑后,自我介绍的同时询问道:“在下张庆荣,不知这戏台姑娘可否满意?” 苍雪回以微笑,道:“很满意,谢谢张大哥。” “对了张大哥,两日前的第五轮国战缘何未开战?” “大哥是否知悉具体原因?” 张庆荣也不隐瞒,“王爷与我们说,他很快便会与素国国师签订不战之约。” “战争要结束了!” “我们要回家了!” “不怕姑娘笑话,这两个月来,我天天梦到我家囡囡。” “从未想过能活着回去。” 男人犹豫了一小会,冲苍雪抱拳躬身道:“多谢姑娘四次救命之恩~” 苍雪好奇道:“张大哥,囡囡是你娘子吗?” 张庆荣摇摇头:“是我大女儿。” “我张家世世代代皆为军户,此次北上龙城的盘缠还是卖了囡囡才得来的。” 苍雪不禁想起了娘亲。 当初孤女寡母那么苦,娘亲从未想过要卖自己。 “张大哥,囡囡去大户人家做丫鬟了吗?” 张庆荣:“不是。” “明面上的卖家是萧澄镜萧大人府上一位武道侍从。” “萧大人乃王爷麾下八百武道亲卫军之一,与我是同镇人。” “实则真正卖家就是萧大人自己。” “他在县上开了一家青楼。” 竟把女儿卖作青楼妓?! 苍雪并未感到惊讶,只是静静听着。 “四轮国战,我杀了九个素国敌卒,按军规,可得四十五两白银,足够赎回我家囡囡了。” “得亏囡囡还小,远未到接客的年龄。” “不过肯定挨了不少老鸨的板子。” “索性来得及。” “还来得及。” “只希望囡囡别恨我啊。” —— 烈阳高悬天心。 苍雪与雪娘回到悦来客栈。 “铛铛铛~” 院门槛上,猪皇一手洗菜和面大铜盆,一手筷子。 木筷将铜盆敲得叮当响。 “啥时辰了,本皇的饭呢?” 雪娘翻了个白眼,道:“山上全是野兔野鸡,自己逮去。” “猪皇叔叔!” 苍雪从屋内冲出,急声道:“桌上的月饼呢?” 猪皇起身拍了拍肚皮,“这儿呢。” 苍雪:“呃,猪皇叔叔,你……感觉怎么样?” 猪皇懵逼道:“啥意思?” 苍雪:“有没有觉得肠子绞痛,脏腑生疼?” 猪皇摇摇头:“本皇就感觉抓心挠肝的饿。” 苍雪长舒一口气。 “猪皇叔叔,野兔野鸡吃腻了,你给我抓两只鸽子去。” “我要吃烤乳鸽。” 雪娘:“多抓几只,我想吃清炖乳鸽。” “唉~” 猪皇轻叹一口气,“想本皇堂堂阴仙,神秘而强大,南烛尚不敢如此使唤我。” “你们两个小娘皮,尊重,懂否?” 苍雪立刻抱住猪皇象腿般的粗壮手臂,吴侬软语道:“墨叔叔,玄哥哥,妹妹真的好想吃烤乳鸽呀。” 猪皇狠狠打了个寒颤,“闭嘴,他娘的,本皇鸡皮疙瘩都出来了。” —— 烈阳缓缓西斜。 龙城外。 山林间。 脸覆青铜古面具的猪皇背负双手,巍然矗立。 身旁放着一个草篓。 不远处,野兔食草,野鸡行地。 猪皇漠然道:“尔兔尔鸡,自己滚过来。” “不对。” “尔兔尔鸡,自己剥皮洗净,再自己滚过来。” “本皇的耐心是有限的!” 良久后。 猪皇声音陡然冷冽,“尔兔尔鸡,本皇的耐心快被你等耗尽了!” 数丈外的野兔忽然遁走。 野鸡亦是惊慌飞远。 毫无征兆。 猪皇裸露在外的肌肤,立时生出一层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以至于柔软的绒毛、汗毛都根根倒竖,坚立如针。 硕大猪头缓缓旋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半圈。 猪皇面具下的眯缝眼中,两颗倒竖细瞳微微收缩。 “你……是谁?!” 距猪皇两丈外的地方,赫然站着一位身形修长的青年。 青年手握一把山水扇,衣冠胜雪。 那张白璧无瑕的脸庞,比一般女子还要柔美几分。 青年冲猪皇淡淡一笑,“在下素国国师,严世松。” “此来,摘你项上人头!” —— 日薄西山。 龙城悦来客栈。 小院厢房内,苍雪正在描画虞姬妆。 雪娘于院内来回踱步。 忧心忡忡道:“夜幕降临后,丫头便要应劫!” “这该死的猪皇,怎得还不回来!” 第161章 雪色,血色(上) 伏灵十四年。 八月十五。 中秋阖家团圆夜。 魏国宝瓶州,太行山脉不周山。 月华如水银泻地,映照着盘膝而坐,头颅低垂的白衣少年。 脚步声由远而近。 朱九阴缓缓抬眸。 却见一袭飘逸青衣拎着两个黄葫芦,似笑非笑缓行而来。 “大晚上不睡觉,跑我这儿作甚?” “你可知今儿中秋?”齐庆疾将黄葫芦抛给朱九阴。 “与我无关。” “我又不是人。” 接过酒葫芦,朱九阴拔去葫芦塞,仰头咕嘟咕嘟痛饮两大口。 清冽酒水入喉,火烧火燎的辛辣滋味霎时直冲脑门。 “好酒!” 朱九阴吐出一口酒气。 齐庆疾于朱九阴身旁盘坐,“南烛,有件事我想拜托你。” “走好。” “不送。” 朱九阴将酒葫芦还抛于青衣,“什么破酒,无甚滋味。” 齐庆疾微微一笑,“肚里的呢?” 朱九阴面无表情道:“现在没有尿意,等明儿让小旋风给你送去。” 齐庆疾从衣袖里摸出一物,笑盈盈道:“中秋了,吃个月饼吧。” “唉~” 叹息声中,朱九阴接过月饼,轻咬一口。 酥脆甜腻,用的不是蔗糖,是红糖。 还有黑芝麻与核桃仁。 “说吧,什么事?” 齐庆疾重又将酒葫芦扔给朱九阴,“我的一位故人之子,如秋风中的枯叶,凋零了。” 朱九阴:“所以呢?” 齐庆疾:“故人乃我师弟,唤作韩丞。” “韩丞师弟嫡长子叫韩靖。” “伏灵三年九月末,韩靖携幼孙不远百万里,赴魏国见我。” “请我为其孙取名与字。” “当时我正在食骨,只觉骨肉奇香,便为稚童取名韩香骨。” “又因听得小镇太平河水流潺潺声,遂取字曰太平。” 朱九阴:“你真的好随便。” 齐庆疾:“冥冥之中,我确信,韩靖死了。” “不久后,其孙韩香骨定会来魏国投靠我。” “南烛,这孩子不简单。” “伏灵三年时,两岁还是三岁,便能像大人那样思考问题。” “而且武道天资根骨不比小不点差,甚至于心性方面更胜一筹。” 朱九阴蹙眉:“如此幼麟,你缘何不自己收为弟子?” 齐庆疾神色惆然道:“说来话长,我就不说了。” 朱九阴:“慢走,不送。” 齐庆疾:“当年心生怜悯,收了那个赵萱儿。” “给她饭吃、屋住、衣穿,教她识文断字。” “哪曾想竟养了一头白眼狼。” “伤老心了。” “自此我便立誓,此生再不收徒。” “可我答应过师弟之子,一旦他韩家覆巢,我便得照拂其孙一二。” 朱九阴:“你可真是个烂好人。” 齐庆疾:“当年稷下同窗时,韩丞师弟于我多有恩惠。” “去青楼嫖……采风,从来都是韩丞师弟付账。” “淘到艳书……先贤名着,从来都是让我先行阅览。” “此恩,与地齐阔,与天齐高。” “师弟曾孙,不得不庇。” 朱九阴将最后一口月饼塞进嘴里,随即再灌两口酒。 淡淡道:“不够。” 齐庆疾再从衣袖内摸出一物。 不是月饼,而是一本寸许厚的蓝皮书。 上书《醋葫芦》三个铁画银钩的大字。 “此书乃我珍藏、典藏,其情节恣意奔放,读之令人兽血沸腾。” “别再用口水翻页。” “还有,只是借你阅览,不是送你,可千万莫要损坏了。” 齐庆疾千叮咛万嘱咐。 “成交~” 朱九阴接过蓝皮书,塞进衣袖。 将最后小半葫芦酒饮尽后,冷冷盯着青衣:“我乏了。” “慢走,不送。” 齐庆疾装聋作哑,“这八月十五的中秋月,就是圆哈。” “盈缺青冥外,东风万古吹。何人种丹桂,不长出轮枝。” “好诗,好诗啊~” “南烛,你也来一首,今夜咱俩斗酒诗百篇!” 朱九阴:“我累了,算我求你,下山去吧。”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 “赴周邀南烛,欲蛇醋葫芦。” “一本破书,啥时候不能看。” “中秋阖家团圆夜,竟赶我下山,也不说送送,以后再也不来了!哼!” 望着青衣远去的背影,听着其骂骂咧咧声,朱九阴面色如常。 抬头望了一眼明月,朱九阴喃喃道:“也不知丫头今儿有没有吃月饼~” “操这个闲心作甚。” “我还是丰富一下自己的内涵吧~” 摸出《醋葫芦》。 借着月光,朱九阴翻开第一页。 “竟还有插图~” —— 伏灵十四年,八月十五中秋夜。 龙城,悦来客栈。 嘎吱声中,小院厢房门被推开。 来回渡步的雪娘不由微微失神。 月华下,少女脚踩黄底绣荷千层鞋,身着彩绣凤凰花卉衣,头戴如意珍珠冠,手持红血宝剑。 描眉画眼,傅粉施朱,仿若从年画里走出来的仙女。 “雪姐姐,好看吗?” 少女血红嘴唇微微勾起一抹弧度。 雪娘:“好看。” “若是姐姐我穿上这套虞姬戏服,化个虞姬妆,还不得把你师父馋的口水飞流。” 苍雪:“……” “雪姐姐,猪皇叔叔还没回来吗?” 雪娘:“要么是死了,要么在哪个犄角旮旯打鼾呢。” 望了一眼东升的圆玉盘,苍雪道:“时辰到了,不等了,咱们先过去。” “好。” 两女离开悦来客栈,走在寂寥长街上。 “对了丫头。” 雪娘疑惑道:“你的双刀呢?” 少女狡黠一笑,“被我藏起来了。” 雪娘:“……” 缓行间,少女不禁回头望了一眼龙城西北方向。 恍若能望到被绑系于那棵古柳上的风切、流霜。 ‘不是今天~’ 少女于心头喃喃道。 —— 拒风雄关之巅。 一条近三十余米长的粗壮黑蟒蜿蜒匍匐于地。 蟒躯鲜血泊泊,鳞片碎裂。 巨大蟒头被一柄长剑斜斜贯穿。 素国国师严世松伫立蟒头上,俯望偌大龙城。 青年两颗漆瞳内,俱是倒映着往龙城南城门行去的两女。 “好戏要上演了~” “我似能嗅到仙血甘甜醇香的味道~” 第162章 雪色,血色(下) 三军大营。 火把噼啪燃烧。 校场上摆满了长桌、四方桌。 人头攒动,肉香味浓郁。 兵卒们有的推杯换盏,有的大快朵颐。 当苍雪走进军营时。 喧嚣嘈杂声仿佛骤雨停消。 少女几乎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王芝、王稚姑娘,请随我来。” 镇北王府一位武道侍从,领着苍雪与雪娘来到赵恒那一桌。 “两位,请入座。” 与兵卒们眼中充斥惊艳赞叹之色不同,面对盛装出席的苍雪,赵恒神情一如既往的平静。 男人用清茶亲自洗涮了两个白瓷碗。 随即倒了满满两碗酒水。 “王芝、王稚姑娘,莫言平常,饶是中秋这样的大节,兵卒们也鲜有像样的娱乐活动。” “王芝姑娘能为我们这群糙汉子唱曲,赵恒不胜感激。” 男人端起白瓷碗,一饮而尽。 雪娘淡淡道:“赵王爷,我与妹妹女流之辈,饮不得烈酒。” 赵恒笑笑,道:“那就以茶代酒。” 雪娘:“我与妹妹不渴。” 赵恒:“这满桌菜肴,全是王府厨娘精心烹饪的,两位随意。” 雪娘:“我们吃过了。” “赵王爷,” 少女起身,轻语道:“时辰不早了,我便上台了。” “好。” 赵恒笑意盈盈道:“还请王芝姑娘尽情开嗓,我与将士们在台下洗耳恭听。” 少女微微颔首。 旋即莲步轻移,登上戏台。 火把之光摇摇曳曳。 台下众列兵卒的脸庞,模模糊糊。 恍惚之间,少女分不清今夕何年。 是伏灵三年的八月十五? 还是伏灵十四年的八月十五? 圆玉盘肆意泼洒着霜雪。 秋风中,少女开嗓。 一人饰两角。 “自从我随大王东征西战,受风霜与劳碌年复年年。” “恨只恨无道秦把生灵涂炭。” “……” 高台下。 雪娘环视四周。 “王稚姑娘。” “干啥。” 在雪娘不解目光中,赵恒从衣袖内摸出一个两寸许的精巧白玉小瓶,搁在桌上。 赵恒:“王稚姑娘,知道这是什么吗?” 雪娘清浅长眉微微一拧,“什么?” 赵恒轻声道:“千羽鸩夜,确切地说,是低一档的百羽鸩夜。” 雪娘:“干嘛的?” 赵恒解释道:“招摇山有囚仙链,风雪庙有千羽鸩夜。” “被囚仙链锁住之人,饮下千羽鸩夜之人,即使陆地神仙,一身焚天煮海的真气、修为、战力,也会被压制成凡夫俗子。” “我手中这瓶百羽鸩夜,只能压制天人境之下。” 嘎吱声忽地飘进耳畔。 雪娘扭头望去。 却见十数位兵卒正将三处大门缓缓推合关闭。 直至此时,雪娘才惊觉。 满校场的兵卒,竟全部佩刀披甲。 看着赵恒那只放于桌面的右手。 雪娘猛地伸手掀开男人绸衣衣袖。 衣袖下,赫然显现软甲一角。 赵恒淡淡一笑:“王稚姑娘当真好眼力。” “说回百羽鸩夜。” “其实百羽鸩夜算不得毒药,因为只是单纯压制武夫修为。” “李家少年曾言,王芝姑娘喜欢吃煮鸡蛋。” “我曾让李亭送过,也不知王芝姑娘吃没吃。” “不吃也无碍,因为李亭还在悦来客栈后院那口青石井内,下了百羽鸩夜。” “今儿清早那篮子月饼,甚至于龙城所有水井,近处山上每一只野鸡野兔,都携藏着百羽鸩夜。” 雪娘毛骨悚然道:“不可能,绝不可能,这些天我一直在修炼,真中毒我岂会不知?” 赵恒:“王稚姑娘,修炼是汲取天地之气,炼化为真气,唯有战斗起始,消耗真气,才会引爆百羽鸩夜。” “不信你试试~” 死死盯着男人古井无波的脸庞。 那双漆如黑渊的眸子,第一次令得雪娘心惊肉跳。 “丫头!” 雪娘猛然站起。 “妃子,自孤征战以来……” 戏声戛然而止。 高台上的少女,居高临下望向雪娘那一桌。 只见赵王爷与雪姐姐不知为何,竟齐齐站起身来。 那赵王爷走到雪姐姐身后。 动作迅捷。 轻轻一抹。 少女望见雪姐姐雪白脖颈突然显现一条血线。 旋即,血帘喷溅。 雪姐姐嘴巴开阖,一直重复着两个字。 是‘身后’。 脚步声自身后由远而近。 少女转过身子的刹那。 白日那位唤作张庆荣的男人,恰好递来一刀。 匕首深深刺入腹部。 温热黏稠的血,立刻染红大片彩绣凤凰花卉衣。 “为了囡囡~” 张庆荣抽出匕首退走。 又有一位兵卒上前。 骤然发力间,匕首匕刃悉数没入少女腹部。 “为了魏国~” 男人抽匕退走。 随即,第三人,第四人,第五人…… 鲜血染红戏服。 脸色苍凉如雪的少女再也支撑不住,缓缓跪伏于戏台上。 最后一声脚步声行至近前。 那人揪住苍雪青丝,将少女无力垂下的脑袋慢慢揪起。 映入少女眼帘的,是李家少年冷酷的面庞。 “王芝姐姐,对不起。” “为了我自己~” 最后一匕,少年将匕首送入少女心口。 匕首被抽出的瞬间,喷出来的血,溅红少年整张脸庞。 少年松开手掌。 少女颀长身躯无力仰天躺倒。 密集脚步声越来越远。 很快,偌大校场只剩少女与她的雪姐姐。 少女艰难偏头。 高台下。 雪姐姐趴在桌子上,像是睡着了。 只是不断有血自桌沿流落,连为一条细细的血线。 少女大量失血,竟在高台上聚出一汪血潭。 天上月清白。 地上月猩红。 月华似雪。 下了少女一身。 那双倒映着满天星辰的桃花眸。 两颗漆瞳,逐渐扩散。 直至泛起一层灰蒙蒙。 第163章 之争 伏灵十四年,八月十五。 月上中天。 两鬓霜白的镇北王赵恒,手持一根火把,独自一人登上龙城南城墙。 白色绸衣纤尘不染的男人,从左至右,将城头数十根火把全部点燃。 火光摇曳,将赵恒面无表情的脸庞渲染的忽明忽暗。 男人背负双手,静静等待。 少女死后,点燃满城头火把。 严世松即会循着火光前来,履行约定。 这是魏国镇北王与素国国师早就约定好的。 “四十年不战之约~” “王芝姑娘,谢谢~” —— 拒风雄关之巅,盘坐庞然黑蟒蟒头,闭目养神的严世松缓缓睁开眸儿。 起身俯望龙城南城墙绵延百余丈的火龙,严世松两边嘴角微微翘起弧度。 “将仙血据为己有,我即仙人非天人!” 饶是陆地神仙,也不过区区千载寿元。 而身具仙血的招摇山万仙,动辄便是七八千年。 这其中差别,几可称云泥。 难掩心头狂喜的严世松,正欲作老鹰,往龙城俯冲而去,狩取猎物。 忽地,男人修长身躯微微一颤。 于黑蟒巨大蟒头上缓缓回头。 映入严世松眼帘的,是一头巍然庞大的仙鹤。 白鹤鹤身近四米余高,颀长鹤颈居高临下俯视素国国师。 浓密鹤羽如霜欺雪,鹤翅边缘处镶着一圈墨色。 “这是……” 不等严世松回过神来。 仙鹤对着男人头颅便是猛然一啄。 铮~ 悦耳的金铁交击声,伴随着严世松凄厉惨叫声。 鲜血混着骨屑纷飞。 堂堂阳神境的素国国师,竟被一头白鹤啄伤。 宛若长剪般的可怕鹤喙,正中严世松额心。 直啄出一处深洞,冒着泊泊鲜血,掺着白腻腻的脑浆。 并且,咔咔声中,男人整颗脑袋骤然迸开一条条密密麻麻的蜿蜒裂纹。 仙鹤蓄力,二次啄来。 严世松强忍脑袋四分五裂的痛苦,抬手拍出一巴掌。 锵~ 炽烈火星亿万缕。 借着恐怖的反震力道,严世松身形如白色流星,往嘉峪关风城方向疾退而去。 望着迅速缩小的白点,仙鹤收回目光,低头用鹤喙扒拉了两下黑蟒。 半晌后。 嘹亮鹤唳声中,白鹤鹤爪抓着黑蟒,冲天而去。 龙城南城头。 遥望拒风雄关之巅的赵恒眉头紧蹙。 “发生了什么?!” —— 龙城三里外。 三军大营寂静无声,唯有夜风吹得旌旗猎猎作响。 校场戏台上。 躺于血潭中的少女,不知何时闭上了眼眸。 月华映照着深红血潭,色彩妖艳。 忽地。 少女浸泡于血潭中的修长双手,突然微微一动弹。 闭合的眼睛毫无征兆睁了开来。 眼眶中,两颗邪性凛然的血瞳,倒映着天上两轮猩红血月。 —— 天边泛起微微鱼肚白。 龙城城头,数十根火把早已熄灭。 赵恒眸光阴沉如水。 身为素国国师,且是一尊从人间五极之一风雪庙走出来的阳神,严世松绝无可能言而无信。 只有一个可能,素国国师出事了! “严世松乃阳神境,那位唤作猪皇的,为阴仙。” “阳神对阴仙,后者连丁点胜算也无。” “昨夜那溅射的炽烈火星是怎么回事?” “还有那头庞然仙鹤,好像抓着一条蟒蛇飞远。” “那位猪皇……是蟒精不成~” “严世松莫不是被那头仙鹤打伤了?” 赵恒只觉自己推测颇为滑稽。 急促脚步声由远而近。 一位王府亲卫军登上城头。 惊慌失措道:“王……王爷,王芝与王稚姑娘的尸体,不见了!” —— 旭日东升。 距龙城百里之遥外的绵亘山脉一隅。 潺潺溪流畔,少女跪伏于地,看着水中自己的摸样。 修长手掌一寸寸摩挲脸庞。 少女忽地放声长笑。 笑声肆意酣畅。 “终于……这具躯体的掌控权终于属于我了!哈哈哈!” 许久后,笑声停消,血瞳苍雪起身来到雪娘身旁。 雪娘面色苍白如纸,犹有一口气,不过已是气若游丝。 “吃了你,我即可进阶内炼二品搬山境。” “届时燃烧仙血,我便无惧阴仙境的赵恒。” 血瞳苍雪俯身,五指如勾,轻轻嵌入雪娘心口处。 准备挖出雪娘心脏嚼食,吸干气血精华。 “嘶~” 血瞳苍雪蓦地倒吸一口凉气。 撒手捂住似是要裂成两瓣的脑袋。 左眼眶里的血瞳,赫然被黄灿灿的金瞳所取代。 “该死,给我滚回去!” 野兽般的嘶吼声中,金瞳缓缓恢复为血瞳。 喘着粗气的魔性苍雪咬牙切齿道:“等着吧,很快我便会将你蹂躏至灰飞烟灭!” 害怕神性苍雪再次出现,魔性苍雪只得放弃吞噬雪娘。 鹤唳声上一秒还远在天边。 狂猎劲风下一息已至近前。 轰隆一声。 三十余米长的粗壮黑蟒,直将大地砸的土块飞溅,将溪流砸的水花激扬。 魔性苍雪血瞳微眯,看了看雪娘,又看了看黑蟒。 包括伫立黑蟒蟒头,不断啄食血肉的仙鹤。 “雪娘一品倒海境,是个废物。” “这头蠢鹤虽强的可怕,但从来只听南烛调令。” “也只有阴仙境的猪皇,才可抗衡赵恒。” 思量一番,魔性苍雪看向白鹤的同时,又指了指油尽灯枯、昏迷不醒的雪娘,道:“疾风,雪姐姐快死了。” “速将她带回太行周山。” 白鹤充耳不闻,狠狠一喙,将黑蟒头骨啄了个粉碎。 随即叼出一大块白花花的蛇脑,吭哧吭哧狼吞虎咽。 “蠢鹤,我会告诉我师父,雪姐姐之所以身死,是因为你不听话。” “你主人会将你扒皮抽筋,会将你清蒸爆炒油炸。” 白鹤咽下最后一口蛇脑,轻轻跃下黑蟒蟒头,慢悠悠冲魔性苍雪走去。 看着蠢鹤犹在滴血,且沾满脑浆的鹤喙,魔性苍雪不由咽下一口口水。 “鹤仙,对不起,我向您道歉。” “雪姐姐对你主人而言很重要,快些将她送回去吧。” “说不定南烛一高兴,赐你两滴龙血呢。” 白鹤歪着脑袋,如人思考。 好半晌后,才抓起雪娘,扶摇直上。 只眨眼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呼~” 魔性苍雪长舒一口气,“该死的蠢鹤,总有一天我要将你架鼎烹食。” 第164章 此夜,死绝(上) 伏灵十四年,八月十六。 崇山峻岭间,身着华丽戏服的魔性苍雪跪伏于溪涧旁,鞠起一捧水,拍打在苍白面庞上。 随即再将沾染鲜血的双掌洗净。 最后鞠水浅啄几口,魔性苍雪起身来到黑蟒近前,白皙手掌轻轻覆于破破烂烂的蟒头上。 爬了小半面额头的狰狞胎记,绽放微微霞芒。 “仙法·轮回天生~” 三十余米长的蜿蜒蟒躯被红色霞芒笼罩。 狰狞的伤口、破碎的鳞片、被仙鹤啄碎啄烂的蟒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修复愈合。 日薄西山之际。 猪皇悠悠醒来。 昂起硕大蟒头环视四周。 不远处的溪畔,丫头正一动不动凝望晚霞。 神华闪烁间,猪皇化作人形。 再幻出黑袍覆身,幻出青铜面具覆脸。 “丫头,发生啥了?” “那位素国国师呢?你雪姐姐呢?” “是你救了我吗?” 猪皇询问道。 夕阳泼洒在少女颀长身躯上,为她镶了一个淡淡的金色光圈。 “猪皇叔叔,我没见过素国国师严世松。” “是疾风将你带到我身边。” “我用轮回天生术将你复活。” 背对猪皇的少女淡淡道。 “疾风~” 猪皇愣了愣神,“这头蠢鹤竟没回去。” 少女:“回去了。” “带着雪姐姐回去了。” 猪皇沉吟了一会,道:“丫头,咱们也回去吧。” “你玩不过那位王爷的。” “谁能想到世代积仇的魏素两国,一国镇北王与另一国国师竟会搞到一块儿。” 少女回头,血瞳冷冷盯着猪皇。 “回去作甚?我之血海深仇可还没报呢!” 猪皇面具下的眉头不由紧皱,“丫头,你这漆瞳咋变血瞳了?” 少女回道:“我将仙血激活至第二阶段。” “许是变化外显吧。” 远眺天际尽头火红的落日。 魔性苍雪不禁伸手,隔着戏服抚摸肚皮。 缓缓地,手掌移向心口处。 昨夜那一刀又一刀。 尤数最后不偏不倚,贯穿心脏的那一刀。 其痛苦,不止本性苍雪,魔性与神性苍雪亦身临其境。 确切地说,就是亲身经历。 “猪皇叔叔,陪我……折返龙城吧~” “不是昨天,也不是明天,更不是十年后。” “就此时,此刻!” “就今天,今夜!” —— 夜幕降临。 龙城清风巷镇北王府。 后花园池塘旁,赵恒背负双手,望着八月十六的夜空怔怔出神。 脚步声由远而近。 萧澄镜单膝跪地,沉声道:“王爷,我们几乎将龙城翻了个底朝天,且地毯式上山趟河,却未寻到王芝、王稚两位姑娘半点踪迹。” “知道了,下去吧。” 萧澄镜脚步声远去后,赵恒忽然转身望向某处。 院墙上,赫然矗立着一尊腰悬长剑的高大身影。 “那是……王芝姑娘的佩剑。” “她还活着?” 赵恒询问道。 猪皇点了点头。 “仙血竟还能复生自己?” 赵恒讶然。 猪皇摇了摇头,“不知道。” 赵恒面色平静道:“你要杀我?” 猪皇:“我只负责请你去看一场戏。” “你之死活,全凭丫头一念。” 赵恒笑了笑,“丫头~” —— 龙城,悦来客栈后院。 加建出的小院厢房内,烛火昏黄。 “细草空林,丝丝冷雨挽风片。 瘦小孤魂,伴个人儿便。” 魔性苍雪一边轻轻哼唱,一边描眉傅粉。 月上柳梢头。 少女起身,对着铜镜,正了正如意珍珠冠,抚了抚彩绣凤凰花卉衣。 最后将葱白玉指送到嘴边,轻轻一咬。 旋即将鲜血涂抹于两张薄唇上。 抿了抿鲜艳黏稠的血唇,魔性苍雪轻轻一笑。 “寂寞泉台,今夜呼君遍。 朦胧见,鬼灯一线,露出桃花面。” —— 嘎吱声于寂寥长夜传出去很远很远。 华装着身的魔性苍雪推开院门,走出悦来客栈。 伫立清冷长街的少女缓缓转身,面朝龙城西北方向。 旋即慢慢伸出双手。 却听夜风中铿锵金铁铮鸣。 嗖嗖破空声中,一道血芒,一道乌光疾飞而来,被魔性苍雪牢牢握于掌中。 血瞳微抬,望了一眼夜空圆玉盘。 少女轻声道:“不是昨天,当为此日,此夜~” —— 皓月逐渐往天心处升去。 龙城三里外,三军大营,静谧无声。 “自从我随大王东征西战,受风霜与劳碌年复年年……” 忽地,哀怨唱腔自校场方向响起,如无波无澜的江面突然泛起一圈圈涟漪,荡漾整座军营。 绵延成片的营帐群,接二连三亮起烛火。 一位位腰悬钢刀的兵卒们走出帐门,循着唱腔声往校场走去。 随着时间推移。 原本空无一人的偌大校场,此刻几乎挤满了兵卒。 方相、张庆荣、萧澄镜、严麟等等。 王府八百武道亲卫军,龙城十位正印将军,近十三万余兵卒。 人山人海全部望着高台上沉浸表演的少女。 “此时逐鹿中原,群雄并起;偶遭不利,也是常情~” 那身华彩异常的戏服上,还有少女昨儿的血。 鲜血早干,以至于戏服显现大片深红。 唱腔戛然而止。 一曲毕。 少女冲台下人海微微施了一个万福礼。 “我娘是青楼妓,常被客人压在身下欺辱。” “那些男人逼迫我娘喝他们所谓的回龙汤,用烧红的旱烟杆烫我娘。” “看着我娘娇嫩的肌肤被烫至滋滋冒烟,那些男人便会肆意大笑。” “长留村民曾将我绑缚于木桩上,要将我活活烧死。” “村人为了抢水,将我义父打死。” “大旱之年,义母为了让我活下去,割肉喂女。” “我曾发誓要守护一生的弟弟,被你们残忍肢解,架鼎烹食。” “我就连他的完整尸骨都寻之不全。” 少女缓缓张开双臂。 修长右掌当先握拳。 砰的一声。 少女头戴如意珍珠冠骤然炸碎。 颗颗莹润大珠小珠,顷刻滚落一地。 瞬间,少女满头青丝如黑瀑般流泻。 左掌再握。 扑哧一身。 染血华彩戏服蓦地爆碎为片片衣屑。 夜风吹起一袭红衣如血。 “生而为人,我遭遇经历过太多人性之恶。” “娘亲、义父、义母、弟弟,我仅有的那一点点温暖,也被这黑暗世道所夺走。” “我也曾行走人间,所闻所见皆罪恶。” “每个人都是那样自私自利,迂腐冷酷。” “不见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只见一个个披着人皮的精致利己鬼。” “我曾拥有过的美好,被这世间无情撕碎。” 魔性苍雪双手缓缓抚于双刀刀柄。 两颗浓艳猩红的血瞳,冷冷扫视台下众列将士。 “通知你们,我要向魏国宣战。” “这座王朝所有人皆是我敌人。” “我苍雪立誓,必将所有人斩尽杀绝,一个不留!” “我要将你们这群恶鬼,统统驱逐出人间!” 第165章 此夜,死绝(下) 夜风中,钢刀出鞘声绵延成片。 一柄柄锋刃于月光映照下反射出森然寒芒。 高台上,红衣如血,青丝飘舞的少女,两颗猩红血瞳扫过台下那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脸庞。 鲜艳血唇不由勾起一抹邪性凛然的弧度。 “这食饵的味道~” 锵锵两声金铁铮鸣。 风切、流霜出鞘。 爬了半面额头的狰狞胎记刹那如烈火燃烧。 魔性苍雪左脚狠狠一踏。 戏台迸出密集蜿蜒裂纹的同时,少女颀长血影高高跃起。 随即宛若一片瑰丽血河铺开,奔涌向人头攒动的将士。 “铮!” 一片炽烈光雨骤然炸开。 一刀横扫之下,残肢断臂漫天飞舞,破碎的刀刃四处激射。 四面八方全是钢刀呼呼破空声。 魔性苍雪聚精会神。 两颗血瞳于眼眶中迅速左右游弋,捕捉画面。 不论钢刀还是战矛,不论肉身还是甲胄,但凡被风切、流霜喷薄出的刀气擦中丝毫,顷刻便会被斩断、切开。 断口、切口处平滑无比。 —— 距三军大营三里外的龙城南城墙。 城头上,猪皇左手藏于宽大衣袖中,指掐法印,右手则轻握悬佩腰间的红血剑柄。 至于镇北王赵恒,背负双手,望着喊杀声震天的军营,神色异常平静。 “本皇还以为你会心如火焚呢。” 赵恒淡淡一笑,“死了好。” “这十三余万兵卒,短短两月内历经四次国战。” “当然,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其中绝大多数都死过四次,三次,死过两次,一次的很少。” “他们的肉身,精神饱受摧残,军规、律法已被他们践踏于脚下。” “此时此刻的兵卒,没人比他们更渴望死亡。” “一位不在意饷银、烈酒、大鱼大肉,甚至于不在意家人的兵卒便足够可怕。” “更何况十三万~” “唉~” 赵恒轻叹一口气,道:“素国国师严世松想得到王芝姑娘,确切地说,是想将仙血据为己有。” “我本计划用王芝姑娘的尸体,换得我魏国北境四十年太平。” “可惜。” “七月二十九那天,军营发生暴乱。” “安抚兵卒时,我曾许诺,第五场国战即是最后一场。” “八月十三,第五轮国战并未开启,因为我与严世松达成了交易。” “我再次许诺,最早八月二十,最迟九月初,国战便会落幕。” “我的计划几乎成功了。” 赵恒负在身后的双手,缓缓握成拳头。 “王芝与王稚姑娘即使在小心翼翼,也未想过我会将龙城所有水井全投下百羽鸩夜。” “未伤亡一兵一卒,我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达成了目的。” “可惜啊。” 赵恒看向猪皇,“我与严世松的交易想来是失败了。” “不日素国卷土重来,国战又开启。” “你猜十三万余兵卒,会怎样对我这位言而无信的王爷?” 猪皇不假思索道:“杀了你,然后投敌,亦或卸甲回家。” 赵恒点点头,又摇摇头。 “杀了我是绝对的。” “但他们不会投敌,更不会卸甲回家。” “或是严麟,或是齐桐,或是某位正印将军,反正总会有一位野心勃勃之人站出来,顶替我的位置。” “振臂高呼之下,十三万魏国兵卒轻易便会倒转兵戈,将矛头指向自己人。” “十三万余久经沙场的悍卒,十位身经百战的将军,一旦让他们如出笼野兽杀戮起来。” “压根用不着素国,仅他们便能让我大魏山河千疮百孔,让黎明百姓风雨飘摇。” 赵恒笑了笑,“说来王芝姑娘也算解决了我心头一大患。” 猪皇皱眉:“将兵死绝,你又拿什么抵抗素国来犯?” 赵恒:“你……道友应该死过一次吧~” “被严世松所杀。” 猪皇:“同境一战,他在本皇眼里不过土鸡瓦狗尔。” 赵恒:“白日我曾去过拒风关之巅,发现了道友你的血,还有严世松的血,血里掺杂着脑浆。” “他被那头仙鹤伤的极重。” “下于风城的棋子也传回消息,严世松杜门谢客。” 猪皇不解:“所以呢?” 赵恒微微眯眼:“我决定,趁严世松重伤之际,杀了他~” “严世松一死,则素国无国师,则庙堂动荡,各方势力重新洗牌,无暇觊觎我魏国。” “于王芝姑娘而言,见得两位仇人狗咬狗,岂不快哉?” 猪皇:“狗咬狗,你还真会骂人。” “严世松即使重伤,可还是阳神境。” “阴仙与阳神,虽不是云泥之别,可其中差距,却也显而易见。” 赵恒从衣袖内摸出一个精巧青瓷瓶,扔给猪皇。 “送你的。” “这是什么?” 赵恒:“国师配制的十香软筋散。” “风城国师府邸,严府,丫鬟共计二十九人,其中有十九人皆为我棋子。” “她们互不知彼此身份信息,长的蛰伏已有十六七年,短的也有四五年。” “重伤之体,再加上十香软经散。” “我有七成把握,一命换一命。” 看着男人云淡风轻的摸样,猪皇不禁头皮发麻。 谁能想到前一刻还勾搭在一起共图大事的魏国镇北王、素国国师,下一刻前者便要置后者于死地~ 赵恒绝非临时起意,或许早在昨儿,甚至于早在八月十三那天,于野望平原同严世松共谋丫头仙血时,便推演到了今时今日。 推演到了倘若交易失败,应该怎么办。 猪皇确信,赵恒脑海里至少有数十上百个被废弃的应对方案。 只是站在男人身旁,猪皇便感觉心惊肉跳。 这种人太可怕了。 真正的面如平湖,心震惊雷。 —— 喊杀声越来越弱。 燃烧仙血的少女几乎就是一尊天人。 杀十三万余兵卒和杀十三万头猪没什么区别。 饶是镇北王府八百武道亲卫军,绝大多数也不过外炼,内炼境寥寥无几。 天边泛起微微鱼肚白。 破碎尸体铺了一地。 血腥气冲霄。 少女伫立尸海中,面色苍凉如雪。 满头浓密青丝早被鲜血浸湿,发梢犹在滴血。 红衣作深红,黏稠缓缓流淌。 反握双刀,少女用手背擦了擦眼睛。 眼睫毛仿若被血洗过,涩的双眼难受。 踩着横七竖八的尸体,少女并未选择追击遁逃的兵卒,而是向着一座营帐走去。 第166章 有死而已 军营一隅。 营帐内残烛昏黄。 李家少年盘坐被褥上,从包袱里摸出一块又一块婴儿拳头大小的银锭。 将雪花银锭垒作小山状。 营帐门帘忽然被掀开。 瞬间疯狂灌进来的浓烈血腥气,仿佛滔天血浪汹涌激荡,将小小营帐吞没。 脸色煞白如纸,以至于连嘴唇都没有丝毫血色的李亭,伸出颤颤巍巍的手掌,冲魔性苍雪递出一块银锭。 “王……王芝姐姐,给你,全给你!” 营帐门口,手持双刀的血瞳少女面无表情。 “别怨我,王芝姐姐。” “那可是统帅三军的镇北王啊。” “下令屠绝龙城四十余万百姓,连眼都不眨一下。” “他让我下毒,让我向你递出最后一刀。” “我能怎么办?王芝姐姐,像我这样的人,我没有选择啊!” 魔性苍雪缓缓将双刀归鞘。 少年不由长舒一口气。 将所有银锭重新放进包袱后。 少年起身。 慢慢行至少女身前,递出包袱。 魔性苍雪轻摇臻首。 “对……对不起,王芝姐姐。” “谢……谢谢~” 怀抱包袱,少年与少女擦肩而过。 走在满地破碎尸体中,少年每一脚都小心翼翼。 血肉模糊的尸体,血淋淋的残肢断臂,还有被斩断、崩裂成碎刃的钢刀、战矛。 每一脚,少年都屏气凝神。 裸露在外的肌肤冒起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总感觉后背凉飕飕,有些发麻,生怕少女突然暴起。 ‘王芝姐姐真是好人呐。’ ‘我那样对她,她却还肯饶我性命。’ ‘近五千两白银,从今往后,我要好好活着。’ 少年步伐越来越快,军营正门近在咫尺。 蓦地噗嗤一声。 少年身形立刻僵在原地。 微微低头。 少年只见一只贯穿胸膛的血色手掌。 掌间赫然握着一颗犹在跳动的心脏。 “这是……我的心脏吗~” “我还以为……会是黑色的~” 魔性苍雪缓缓抽出手掌。 少年先是扑通一声跪伏于地。 包袱摔下,银锭滚落一地。 旋即面朝下重重扑倒。 魔性苍雪骤然发力。 砰的一声,掌中心脏炸成漫天血沫。 少女抬眸,血瞳远望三里外,城头上的那袭白衣。 —— 秋风吹起男人纤尘不染的白色绸衣。 被魔性苍雪杀了数万,逃了数万,已是光杆司令的赵恒,神情间没有愤怒、阴狠,更没有一丝一毫畏惧,有的只是令人捉摸不透的平静。 “丫头。” 猪皇看向登上城头的魔性苍雪,询问道:“没受伤吧?” 少女摇摇头,两颗猩红血瞳一眨不眨盯着赵恒。 “王芝姑娘。” 赵恒轻语道:“你可知我为何要杀你?” 不等少女回话,赵恒抢先道:“因为素国国师严世松看中了你的仙血。” “因为你可为我魏国北境带来长达四十年的太平。” “我欲闯嘉峪关龙城,取严世松性命。” 魔性苍雪眸光阴森道:“倘若我不同意呢~” 赵恒笑了笑,道:“你不是我敌手。” “王芝姑娘与猪皇道友,联手也敌我不过。” 看着男人犹如两方黑渊的深邃漆瞳,魔性苍雪下意识握住双刀刀柄。 猪皇踏出一步,多出少女半个身位,一副如临大敌的摸样。 沉默良久后。 魔性苍雪开口道:“猪皇叔叔,看着他死!” 言罢,转身跃下城头。 “丫头,你要去哪儿?” “杀绝逃兵!” —— 回到王府后,赵恒遣散府上仆人、丫鬟等所有活人。 随即端着一盘月饼,拎着一坛酒,两个酒碗,带着猪皇来到后花园。 两人刚刚坐于石凳上,野望平原方向,便传来声声号角。 “严世松消息还真灵通。” “此刻龙城城防犹如纸糊。” 赵恒拍走泥封,给自己和猪皇倒了满满两碗酒。 “人生末路不独酌,可谓幸哉,来,猪皇道友。” “唉~” 猪皇不禁叹息。 因为眼前男人,自己死于素国国师严世松之手。 丫头和雪娘好像也死了一次。 如此血仇,猪皇竟发现自己对男人生不出半点恨意,太他娘奇怪了。 不,是荒诞~ 两人各自端起酒碗。 赵恒当先一饮而尽。 猪皇:“你这酒里,不会有十香软筋散吧?” 赵恒微微一笑,没说有,也没说没有。 以防万一,猪皇还是放下酒碗。 赵恒拿了一个月饼,小心掰成两瓣。 “知我中秋不会回来,娘子提前为我打的月饼,没毒。” 猪皇接过,整半块塞进血盆大口,吭哧吭哧。 “甜掉牙了,这放了多少糖啊。” 赵恒小口小口吃着,“娘子不喜甜食,却喜欢做。” “绿豆糕、红豆糕、桂花糕、月饼、豆沙包等等。” “甚至做馒头,和面的时候还会往面粉里放糖。” “唉~” 赵恒轻叹一口气,“其实,我娘子特别讨厌甜食,更不喜欢做。” 猪皇沉默了一小会,道:“如果昨儿,我与丫头没回来。” “你与严世松交易失败,国战继续。” “面对十三万余失去理智的将士,你会怎么办?” “丫头燃烧仙血,勉强天人,亦杀的他们丢盔弃甲。” “你乃货真价实的阴仙,莫说十三万,即使二十三万、三十三万,也不是你之敌手。” 赵恒将最后一口月饼塞进嘴里,又拿了一个。 “数次死而复生,消磨着他们的人性。” “他们内心对于生命的敬畏,对于律法、规则,已无比漠视。” “自王芝姑娘六月初五第一次复生,我便没想过让三军十三万余兵卒活着回去。” “魏国本就不安稳,放他们回去,无异于放虎归山。” 猪皇:“你是真狠!” —— 拿起最后一个月饼,看着上面烙印的‘团圆’二字,赵恒不禁失神。 “活着心累,又不想死,人啊,还真是奇怪~” 与猪皇分着吃完最后一个月饼。 男人抱起酒坛,咕嘟咕嘟痛饮完人生最后一坛酒。 “吃饱喝足,该上路了~” —— 伏灵十四年,八月十七。 旭日东升。 龙城北城墙。 城头上,自素国方向吹来的秋风,吹起赵恒衣衫乌发飘舞。 男人静静望着野望平原上的肃杀军阵。 “百废待兴、走向繁荣、阶级固化,上升通道关闭。” “最后民怨沸腾,官吏只知贪揽钱财,贵族只知风花雪月。” “要么被敌国亡国灭种,要么压迫到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百姓组建起义军,推翻庙堂残暴统治。” “古今往来,王朝覆灭,不外乎这两种原因。” “我有心改变这一切,可惜当今圣上受九龙夺嫡影响,严禁皇亲国戚入庙堂。” “庙堂那些个文官,唉~” 赵恒眯眼望着东升的火红烈阳。 轻声道:“绝大多数王朝,都会在生死危机关头迎来一次中兴。” “我希望魏国也一样。” “我坚信那个带着使命而来的人,一定会拯救魏国于水火。” 最后回头望了一眼魏国山河。 赵恒便纵身跃下巍峨城墙。 明媚阳光中,腰悬长剑,两鬓霜白的男人一步一步,缓缓行至素国军阵前。 “严世松,魏国伏灵十四年八月十七,魏国侠客赵恒取你项上人头!” 惊雷般的话音犹未落下。 男人脚掌便狠狠一踏。 大地震颤,素国浩浩荡荡的军阵霎时骚乱。 轰鸣声中,男人修长身形如一颗白色彗星,轰然砸向嘉峪关风城。 拒风关龙城。 城头上,猪皇不禁冲男人渺小的背影竖起一根大拇指。 轻吐一字。 “牛!” 第167章 明灭不定 伏灵十四年,八月十七。 距龙城三十里外的绵亘山脉中。 地上横七竖八倒着十来具破碎尸体。 此刻,魔性苍雪手持风切、流霜双刀,一步一步逼近最后一位兵卒。 “王……王芝姑娘,你……你……” 张庆荣握着钢刀的双手止不住的发颤。 看着满身浓郁血腥气的红衣少女,睁着一双惊恐眼眸的男人喉咙蠕动间,狂咽口水。 魔性苍雪面无表情挥出一刀。 铿锵铮鸣声中,一道血色刀气被送出。 张庆荣瞳孔骤缩,转身拔腿就跑。 刀气扫过。 奔逃中的张庆荣,上半身忽然坠地,下半身由于惯性,往前跑了数步才摇摇晃晃栽倒。 男人扔掉钢刀,上半身匍匐,一点一点往前爬。 猩红血肉,血淋淋的肠子,于地面拖出一道长长的黏稠痕迹。 魔性苍雪踩着触目惊心的痕迹,来到男人身旁。 随即重重一脚踩在男人背脊上。 “可惜,你再也见不到你的囡囡了~” 魔性苍雪右臂高举风切。 面庞埋进黄土里的男人,一直重复着三个字。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也不知是在向少女道歉,还是在向那个此生注定要被客人辱虐,极大概率要惨死于青楼的女儿道歉。 唰~ 狭刀落下。 人头滚地。 血像喷溅的雾一样散开。 —— 日落昏黄之际。 追杀逃跑兵卒一整天的魔性苍雪来到一条小溪旁。 解下悬佩腰间的双刀。 将双刀x形交叉插入草地,魔性苍雪缓缓走入溪流。 清冽溪水顷刻晕开大片血红,宛若天边绚烂晚霞。 脚步声由远而近。 少女浑不在意,将脸庞埋进溪水里,咕噜噜吐着气泡。 “丫头,赵恒成功了。” “严世松死得很惨。” 直起身子的少女抹了一把脸,旋即侧头一边清洗青丝上的血污,一边看着站在溪畔的猪皇。 询问道:“赵恒呢?” 猪皇:“死得更惨。” “甚好。” 猪皇:“丫头,如今仇也报了,咱们回去吧。” 少女淡淡道:“你自个回去吧,我想往长留村走一趟。” 猪皇:“墨叔叔和玄哥哥陪你。” 少女:“不用。” 猪皇:“必须用,否则我自个回去,南烛会将我扒皮抽筋。” “我可不想成为鼎中羹。” “当然,本皇并非畏惧南烛,只是不放心你一人。” 少女血瞳微眯:“你当真不回去?” 猪皇点点头。 洗净一身血污的少女走上溪畔。 拔起风切,利索出鞘。 薄如蝉翼的刀刃径直抵在脖颈处。 “要么自个滚回去,要么拎着我的头颅回去!” 猪皇手足无措。 “丫头,你就这么讨厌我吗?” 魔性苍雪骤然发力,散发血芒的刀刃微微嵌进肌肤。 看着那一抹殷红,猪皇慌忙道:“别别别,我走,我走还不行嘛~” 最后看了一眼少女。 猪皇轻声道:“我不在身边的日子,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望着那具渐行渐远的庞然身躯,魔性苍雪不由轻叹一口气。 “猪皇叔叔,我并非讨厌你。” “我只怕跟你回去,南烛会看出端倪。” “我为苍雪,亦非苍雪。” “南烛会杀了我的~” —— 确定猪皇真的走了,不放心的魔性苍雪还特意清除、隐匿自身气息。 月上柳梢头。 用真气烘干衣裳的少女继续追杀逃兵。 六七万逃兵,怎么也得杀上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彻底杀绝。 之后呢? 之后便是杀绝整座魏国。 杀他个惊天动地,将这腐朽世道杀个底朝天。 如霜赛雪的月色中,魔性苍雪循着气息,脚踩树冠,一跃便是十数丈。 蓦地,少女疾行中的颀长身形突然凝滞。 抬起手臂,拉开衣袖。 却见晶莹玉润的肌肤上,不知何时冒起一层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以至于柔软绒毛倒竖,犹如根根银针。 心惊肉跳间,魔性苍雪快速环视四周。 “这股强烈生死危机感是怎么回事?!” 四野静谧,千峰万仞黑漆漆的庞然轮廓,仿佛一尊尊静默的远古巨人。 头皮发麻的少女,似是想到了什么,猛地抬头望向夜空。 青冥之下,赫然一截恐怖刀刃,悄无声息,直往人间坠来。 “这是……天道落刀?!” 四次大规模复生死人。 燃烧仙血,以天人战力屠杀七八万余兵卒。 几次三番逆天而行,天道落刀意料之中。 只是未曾想竟会这么突然,这么快。 随着时间推移,那截仿若要劈开人间的可怕刀刃,坠落速度越来越快。 与空气剧烈摩擦,生出滚滚黑烟与熊熊赤焰。 刀刃尚未落下。 已有狂猎劲风如一方苍天压来。 直压的大地轰鸣,压的魔性苍雪一身骨头铮铮。 毛骨悚然间,魔性苍雪忽然想起老柳头忠告。 “风切、流霜不在手,万不得开杀戒~”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双刀杀人应不沾因果,毕竟是南烛龙鳞铸造而成。” “此天道落刀,应是四次复生死人之逆举。” 生死危急关头,魔性苍雪拔刀出鞘。 握着风切的右臂高高后举。 随即猛然一掷。 月华下。 巍然天刃悍然坠落。 血色风切扶摇直上。 咣当一声。 人间恍若升起一轮烈阳。 ——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 煌煌神华逐渐消散。 连绵起伏的崇山峻岭被夷为平地。 焦土之上,鲜血淋漓的少女缓缓睁开眼眸。 两颗熠熠金瞳摄人心魄。 “终于……这具身躯的掌控权,终是属了我!” 金瞳苍雪爬起身来,看着被血覆满的双掌,嘴角不禁勾起一抹愉悦弧度。 “人性与魔性所造的孽,就由……” 头皮发麻的神性苍雪蓦然抬头。 天穹之下,又一截天刃落下。 “二次落刀?!” “有没有搞错!” 锵~ 拔出流霜。 神性苍雪学着魔性苍雪的样子,将流霜狠狠掷出人间。 一落,一升。 第二轮烈阳于高空盛放。 其光芒之炽烈、刺眼,千里之外仍可清晰望见。 当浩荡天威如海一般往下落。 神性苍雪喃喃道:“我命休矣~” —— 伏灵十四年,八月十八。 朝阳初升。 受天道落刀波及,从而被湮灭的山脉,于隆隆声中拔地而起。 因恐怖能量从而灰飞烟灭的飞禽走兽、草木河流等森罗万象,俱是缓慢复生,恢复原状。 新生茂草间,红衣少女静静平躺。 八月十九。 八月二十。 八月二十一。 时间一天天过去。 少女从未苏醒。 没人知道她是死了还是活着。 —— ps:二更九点左右,新的一月,求礼物,苍雪篇就剩最后三四万的大高潮,太平篇马上安排。 第168章 我从北方来 伏灵十四年,八月二十四。 魏国镇北王赵恒,拉着素国国师严世松共赴死的第七日。 旭日东升。 刺耳嘎吱声中,素国嘉峪关风城,南边两扇巨大城门缓缓开了一线。 城门后走出一位唇红齿白,面容冷峻,约莫十三四岁的少年。 少年着一件淡蓝长衫,腰间悬佩一柄长剑,肩上背着一个破旧书箱。 身形清瘦的少年嘴里嚼着一根草,两手轻攥系挂着书箱的细绳,缓缓往野望平原走去。 秋风中,少年停下脚步。 辽阔平原青草作深红。 曾被十数万兵卒鲜血浸泡的土壤,犹未干硬。 脚踩上去黏糊糊。 刮过平原的风声呜呜,如鬼悲泣。 少年蹲下身子,伸出手掌轻轻拍了拍粘手血壤,像是在安慰哀伤的亡魂,又像是在无声告别。 折下一根深红。 少年吐掉嘴中被嚼烂的青草,随即又咬住血草。 一股难言的腐味自嘴中化开。 少年起身,抱拳躬身,轻语道:“一路走好~” 约莫半个时辰后。 少年来到拒风关下,龙城北城门前。 捏掌作拳,少年重重叩响城门。 无人回应。 等了约莫一刻钟后,少年双膝微曲,旋即轰的一声,修长身躯如一截匹练扶摇直上城头。 嚼着血草的少年居高临下俯望龙城。 偌大古城池仿若鬼城,莫言人烟,就连猫猫狗狗都无一只。 魏国镇北王屠城。 屠绝龙城四十余万百姓作粮食。 还有魏素两国天崩地裂的四轮大型国战。 掌复生仙术的神女。 两国三军统帅共赴死等等,少年于素国一路南下,早已无心听过不知多少遍。 微微抬眸,少年远眺魏国壮美山河,捏了捏拳,似是做了某个决定。 一刻钟后,少年走下城墙,穿过龙城整条中轴主道。 走出大敞南城门,花费约莫一炷香时间,来到三军大营。 军营每一处都铺满了正在腐烂的尸体。 苍蝇作乌海,乌鸦成黑潮。 蛆虫于腐肉间疯狂蠕动,一派凄凄惨惨、悲悲戚戚的人间地狱。 少年面色平静,小心翼翼落脚,尽量不踩到尸体,很快来到伙房位置。 走进营帐,几头山狼正撕咬着挂于细绳上的熏干人肉,狼吞虎咽。 少年悄无声息退走,没有打扰山狼用餐。 走出校场正门,来到军营后方。 望着那座由龙城四十万余百姓垒成的高耸巍峨骨山,少年不由轻叹一口气。 折返龙城,少年首先寻来一把锄头,一把铁锹,然后走进龙城各家棺材铺、香火店,将所有纸钱,包括制剪纸钱的白纸全部收拢一处。 最后,少年拎着锄头铁锹,扛着麻袋,沿街缓行。 “悦来客栈~” 仰头望了一眼灰扑扑的斑驳匾额,少年走进客栈,来到后院。 “竟还有座加建出的小院。” 少年笑了笑,推开院门。 嘎吱声中,少年推门进入正屋。 空气中夹杂着女子淡淡体香味。 少年很满意。 放下麻袋与剪刀后,扛着锄头铁锹出了门。 芳草萋萋的阔野之上,少年将嚼烂的血草咽进肚里,重新折了一根,咬在嘴里,挥舞起锄头。 一下一下又一下。 少年有时挥锄头,有时舞铁锹。 渐渐地,一方大型葬坑慢慢现出雏形。 —— 八月二十五。 日薄西山之际。 挥汗如雨的少年放下铁锹,爬出葬坑,仰天躺倒于茂草上,静静看着头顶昏蓝的天空。 夕阳照在少年身上,他看起来恬淡而安详。 身后满营死尸。 身侧骸骨作山。 少年嗅着土壤青草味,沉沉睡去。 —— 八月二十六。 迎着晨曦,少年进入密林。 前行约莫百余步,看见一只灰色皮毛的山兔不知为何,匍匐于地。 少年行至近前,蹲下身子,拨开茂草。 却见铁丝环牢牢嵌入灰兔右腿。 也不知是谁下的环,许是军营兵卒。 饥肠辘辘的少年在林间寻了一味消炎止血的药草。 吐了青草后,将药草含于嘴中轻嚼。 随即替灰兔解了铁丝环,将嚼烂的药草涂于伤口处。 最后撕下衣衫一角,帮灰兔包扎好。 “去吧,好好活着。” 少年越走越远。 一路上遇见山兔、野鸡也不狩猎。 约莫一个时辰后。 少年翻过一座山,眼神不由一亮。 一头二三百斤的野山猪正于溪畔长饮。 捡起一块婴儿拳头大小的石块,少年瞄准山猪脑袋。 气沉丹田,狠狠掷出。 “嗷呜~” 殷红的血掺杂着白腻腻的脑浆,还有碎骨,四处喷溅。 野山猪走得很安详。 接下来半个时辰,少年扒皮开膛破肚,将能吃的全部洗净。 正欲扛起寸丝不挂的娇羞山猪回营,少年修长剑眉忽地一蹙。 更深的深山处,竟传来山狼痛嚎声。 “有人遭遇了群狼~” 少年立刻扛起山猪,健步如飞。 约莫一刻钟后,少年闯入一片芳草萋萋地。 循着气味与沾在草上的血迹,少年警惕缓行十数步,神色不由一怔。 草丛中赫然躺着一位面色苍白的红衣少女。 少女身旁插着两柄狭刀。 双刀刀刃皆有稠血缓缓流淌。 “双刀护主?!” “竟生了灵识!莫非爷爷口中古仙标配之古仙器?” 少年略感讶然。 许是感受到陌生生命体靠近,双刀一柄散发微微血芒,另一柄绽放淡淡乌光。 “在下韩香骨,只为救尔主,并无恶意。” 双刀血芒与乌光渐渐内敛黯淡。 少年笑了笑,解下腰间麻绳,将山猪绑缚于身后。 随后将双刀悬佩腰间,最后抱起红衣少女远去。 —— 夜幕降临。 龙城悦来客栈。 加建出的小院正屋内。 韩香骨一手鲜美野猪汤,一手瓷勺。 舀一勺白汤,少年轻轻吹气。 确定不烫后,才小心翼翼送入少女薄唇。 喂完整碗汤,少年从衣袖内摸出手帕,动作轻柔,擦去少女嘴角汤渍。 起身将夹在耳上的青草取下,咬在嘴里,少年蹙眉盯着少女。 “咋这么像苍雪姐姐~” 少年微微俯身,撩开少女刘海。 小半面额头鲜艳胎记赫然映入眼帘。 “好像……真是苍雪姐姐。” “不过胎记少了好多。” 少年于魏国只认得两人。 一个苍雪,一个齐庆疾。 扭头忘了一眼窗外夜,少年轻声道:“爷爷,你心心念念的苍雪姐姐还活着呢。” “孙儿也不算独在异乡为异客了。” 给少女掖好被角后。 少年细嚼慢咽吃了两小碗野猪汤。 旋即拿着剪刀,借着烛光,开始剪纸钱。 少年很安静。 夜亦如此。 第169章 梦泽(上) 伏灵十四年,八月二十七。 魏国宝瓶州,太行山脉不周山。 秋日天空明净,气候凉爽宜人。 山崖边枝繁叶茂的桃大与小三儿,结满了沉甸甸的丰润毛桃。 小旋风跨骑枝头,两只爪子抱着一颗,吭哧吭哧,直咬的桃汁四溅。 朱九阴盘坐洞窟入口处,身旁放着满满一篮子毛桃,全是小旋风摘下来的。 从衣袖里摸出手帕,铺在地上。 朱九阴从篮子里取了一颗桃子,放于手帕上。 旋即食指轻轻一点,晶莹圆润的毛桃霎时裂成十数瓣。 又从另一衣袖内掏出《醋葫芦》,翻到昨儿未看完的那一页。 朱九阴右手捧书,左手捻桃。 神色恬淡间,很快沉浸知识海洋,肆意遨游。 也不知过了多久。 朱九阴缓缓抬眸。 遥远的天际尽头,一头庞然巨鹤疾飞而来,仿若一颗白夜流星。 “主人,疾风回来了!” 小旋风兴奋道。 “嗯,我望见了。” 嘹亮鹤唳声中,蠢鹤疾风于高空一直盘旋,仿佛做了好事,等待爹娘大夸特夸的稚童。 “主人,那……那是,雪娘?!” 小旋风惊骇,因为蠢鹤疾风两只爪子,赫然抓着一条二十多米长的白蛇。 朱九阴剑眉微蹙,沉喝道:“滚下来。” 蠢鹤立时旋着圈,抓着白蛇,宛若一轮雪色满月,自高空轰然坠落。 轰鸣声中,烟尘漫天,周山崖台碎石簌簌,险先被砸塌。 朱九阴大袖一挥,驱散烟尘。 白蛇蜿蜒于地,好似一抹雪。 蠢鹤近一米来长的尖锐鹤喙,深深刺入地里。 此刻正不断扇动翅膀,扑腾着想要将嘴拔出来。 “主人,雪娘死了!” “哈哈……呜呜,不,我的雪,我不许你死!” “我的雪,天让你死,我也要把你抢回来!” “哈……呜呜呜,主人,你别安慰我,让我放肆哭一场!” “好伤心,我真的好伤心啊!哈呜哈呜!” 看着小旋风惺惺作态的摸样,朱九阴无奈轻叹一口气。 将抱着白蟒蟒头的虚伪白毛鼠扒拉开,朱九阴伸出右手大拇指咬破。 随即将赤血往左手掌间横向一抹。 “仙法·轮回天生” 左掌轻轻覆于白蟒蟒头之上。 灿烈赤霞刹那绽放。 —— 一刻钟后。 周山洞窟前。 朱九阴手掌仍盖于白蟒蟒头,并非施展轮回天生,而是搜魂。 蠢鹤疾风不断用鹤喙亲昵蹭着朱九阴身子。 小旋风则伸出爪子探了探白蟒鼻息。 “糟糕,活过来了!” 良久后,朱九阴收回手掌,睁开眼眸。 “主人,丫头和猪皇呢?” 朱九阴轻语道:“丫头死了。” “死……死了?!” 小旋风目瞪口呆。 随即呜呜大哭。 是真的哭。 “骗你的。” “……” 小旋风抬起爪子抹了抹泪水,“主人,你变坏了~” 朱九阴:“雪娘记忆里,丫头确实是死了。” 小旋风愕然:“那主人您又如何确信丫头没死呢?” 朱九阴:“系统没给我提示。” “系……系统?!” “系统是啥子?” 小旋风好奇。 “系统姓系,名统。” “别蹭了~” 朱九阴狠狠给了蠢鹤一巴掌。 “把头伸过来。” 被抽的七荤八素的蠢鹤伸出颀长鹤颈。 朱九阴将手掌盖于蠢鹤鹤头,闭眸搜魂。 一炷香功夫后。 “原来如此。” 朱九阴睁眼,“猪皇也死了。” 小旋风:“真是个好消息啊。” 朱九阴:“不过应该会被丫头施展轮回天生复活。” 小旋风:“苍天无眼儿。” 朱九阴咬破食指,屈指轻弹。 一滴赤血落入蠢鹤嘴中。 品尝到龙血的蠢鹤很快便东倒西歪,好似醉汉般摇摇晃晃,扑通一声,直接睡倒洞窟入口处。 翻着眼白,流着哈喇子,庞然鹤身不时抽搐,犹如被满足的瘾君子。 “主人,雪娘咋还不醒?” 小旋风于白蟒蟒头蹦蹦跳跳。 “轮回天生乃独属仙血术法,我不过强行施展。” “况且雪娘生机溃散怎么也得有小半天。” “除非丫头亲自施展轮回天生,否则能不能苏醒,只看雪娘自己造化。” 盘膝而坐的朱九阴陷入沉思。 假使不是蠢鹤速度足够快,龙城距周山万里之遥,雪娘死定了。 朱九阴伸出双手。 两手掌心慢慢显现两个‘死’字。 这是朱九阴种于猪皇、雪娘体内的死咒术变化外显。 一旦猪皇、雪娘死去,死咒术会在两三日之内渐渐消散,朱九阴即能感知到。 相当于弱化版的魂灯。 ‘雪娘记忆中,丫头死于八月十五中秋夜。’ ‘疾风记忆中,猪皇死于那位素国国师严世松之手。’ ‘丫头之所以复生猪皇,是因为猪皇能对抗那位镇北王。’ ‘之所以不复生雪娘,是因为浪费仙血。’ ‘漆瞳作血瞳。’ ‘心魔很严重啊~’ 丫头相当于患了严重的精神分裂症,除主人格外,生出了第二、第三人格。 如今主人格陷入沉眠,血瞳也不知是第二,还是第三人格。 当然,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丫头四次大规模复生死人。 几次三番逆天而行,天道绝会落刀。 “风切、流霜,可护丫头扛过天道落刀。” 朱九阴赤瞳微眯,“天道落刀一旦杀不死丫头,之后,天道降念,即是招摇山仙人临凡~” “小旋风。” “干哈。” “骑鹤去见齐庆疾,把疾风交予他,让他前往龙城,将丫头带回来。” 小旋风指了指朱九阴身侧。 朱九阴微微偏头。 却见蠢鹤如蛆,一点点往洞窟内蠕去。 “两滴血~” “嗷!” 尖叫声中,狂风大作。 蠢鹤叼着小旋风,如出膛炮弹般直往小镇方向砸去。 朱九阴将白蟒往洞窟里拖了拖。 旋即背靠柔软蟒身,翻开《醋葫芦》,吃起了桃桃。 “三千年内,天塌了也休想让我出去~” —— 伏灵十四年,八月二十八。 朝阳初生之际。 嘎吱声中,素国嘉峪关风城,南边两扇巨大城门缓缓开了一线。 门后走出一位跨骑小白驴的中年道士。 —— ps:给你们找到了,韩香骨出场的章节有88章、89章、90章。还有最新的161章。 第170章 梦泽(中) “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 老翁逾墙走,老妇出门看。” 野望平原上,一人一驴往拒风关龙城方向缓行而去。 “吏呼一何怒!妇啼一何苦!” 道士着阴阳道袍,束发无冠,腰间悬佩桃木剑,一柄拂尘斜插于后颈。 至于胯下小毛驴,毛发雪白,无丝毫杂色,喷着鼻息。 “听妇前致词:三男邺城戍。 一男附书至,二男新战死。 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 “无量他娘个天尊,好湿~” 道人解下腰间黄葫芦,拔下塞子,仰天咕嘟咕嘟痛饮几大口清冽酒水。 小白驴忽然停下身形,低下驴头,张开驴嘴,咔嚓咔嚓,三两下将一颗白森森的头骨嚼食殆尽。 “你头蠢驴,什么都吃,连屎都狼吞虎咽,就是不吃草,无量他娘个天尊。” 啊呃啊呃声中,小白驴前蹄高高踏起,直将道士掀下背来。 随即将屁股对准道士,骤然一个后踢腿。 “哎呦卧槽~” 道士立时捂着裤裆跪了下去,一张脸疼成猪肝色。 “贫道的子孙袋呦~” —— 一人一驴饮着烈酒,彼此骂骂咧咧,自朝阳初升一直走到日上三竿,才来到龙城北城门前。 道士翻身下驴,打着酒嗝,摇摇晃晃来到城门前。 “咚咚咚~” “贫道玉清圣境无上开化首登盘古元始天尊,凡夫俗子速开城门热烈欢迎。” “咚咚咚~咚咚咚~” “尔等微灰渺尘,竟敢将本万教混元教主太上老君道德天尊拒之城外,真是找死。” “咚咚咚~” 脸红好似猴屁股的道士后退两步,冲城门高呼。 “贫道上清真境玉宸真君灵宝天尊,芝麻开门。” “芝麻开门!” 嘎吱声中,两扇巨大城门洒落大片阴影。 轰隆一声,直将醉意朦胧的道士与驴拍进地里。 —— 烈阳高悬天心。 韩香骨扛着锄头与铁锹往回走,准备为苍雪姐姐准备午膳。 行于龙城中轴主道的少年突然停下脚步。 哒哒声中,迎面走来一只灰头土脸的小白驴。 毛驴背上驮着个同样灰头土脸的道士。 道士许是喝醉了,趴在驴背上鼾声如雷。 小白驴也是东倒西歪,感觉前面有人,便抬起驴头。 两颗朦胧迷离的驴眼呆呆盯着少年。 随即驴嘴一张,哇的一声,吐了一地。 驴步虚浮间,一人一驴重重侧翻在地。 少年:“……” “天上龙肉,地上驴肉,我与苍雪姐姐都是有口福之人。” —— 两个时辰后。 悦来客栈后院。 加建出的小院东厢房内。 木床上的道士悠悠转醒。 “这是哪儿~” 揉着酸痛太阳穴,道士走出厢房,来到院里。 “有人吗?” 呼唤了两声,确定没人后,道士推门进入正屋。 看着躺在木床上的红衣少女,道士眼神不由一亮。 蹑手蹑脚来到床边。 道士眉头忽然一皱。 “这不那个身具仙血的女娃娃嘛,还真是有缘呐。” “嘿嘿~” 猥琐笑声中,道士冲少女伸出邪恶双手。 解下少女系挂于腰畔的翠玉,道士热情摩挲,爱不释手。 “咦,稷下~” 看着翠玉上镌刻的两个小字,道士不禁讶然。 翻过来一瞧,背面刻‘齐’。 “清平齐姓小鬼弟子?!” 道士沉吟了一小会,将翠玉塞进裤裆。 继续解下少女另一边腰畔的荷包。 打开荷包,里面只有七八两的碎银、铜板。 “无量他娘个天尊,真真个穷逼。” 微微眯眼,道士喃喃道:“这身红衣乃丝绸制,应该能卖不少银子。” 道士正欲下手,身子骨忽地一颤。 “啧啧啧,可怜的女娃娃,人纠缠不清,此生恐无机会醒来啊。” 正屋门口,左边腰间悬佩长剑,右边腰间悬佩风切、流霜的韩香骨,双手环臂,面无表情盯着道士背影。 “人纠缠不清?道长何意?” 道士装模作样‘吓了一跳’,“你这少年郎,走路咋没一点声音,吓得贫道小鹿乱撞。” 韩香骨细长眸子冷若冰霜,“道长,回答我的问题。” “咳咳。” 道士做作轻咳两声,道:“这女娃娃陷入了梦泽。” “梦泽?” 韩香骨:“梦中泥沼、沼泽?” 道士冲少年竖起大拇指,“聪明。” “怎么跟你解释呢。” “这女娃娃的人性、魔性、神性,相互纠缠,彼此制衡。” “魔性最强,神性次之,人性极弱。” “现阶段的局面是人性联合神性,压制了想要苏醒的魔性。” “待魔性被削弱,人性与魔性又会联合压制神性。” “待性都被削弱,亦会联合起来压制人性。” “总之,人、神、魔都想苏醒,可惜你打我,我打他,他打你,谁也醒不来。” 韩香骨蹙眉:“你是不是在忽悠我?” 道士义正言辞道:“贫道走南闯北,替森罗众生摸骨、面相、测字、算命,从来童叟无欺,光明磊落。” “贫道赚的每一分钱,都是干干净净的。” 韩香骨:“不知道长尊姓大名?” 道士:“阿弥……无量天尊,贫道姓韩,单名一个婴。” 韩香骨:“韩婴~” 道士:“少年郎姓甚名谁?” 韩香骨:“王姓,单名一个郎,夜郎的郎。” “敢问前辈,可曾于院中捡到一块翠玉,一荷包约莫十七八两碎银?” 道士:“放屁,明明只有……” 韩香骨修长手掌轻抚剑柄,“只有什么?” 道士讪讪一笑,“没什么,我是想说我捡到了,正准备还你呢。” —— 日落昏黄。 龙城外,三军大营后的平野。 韩香骨挥舞锄头铁锹,不断扩大深挖葬坑。 道士躺在茂草之上,双手交缠枕于脑后,翘着二郎腿,轻轻哼唱道:“杏花树,开白花,养女莫把道士家。” “年前二郎刚上山,年后一郎尸骨寒。” “养女哭声陪死人,却把棺材当自家。” 至于小白驴,则跪伏于累累骨山前。 一蹄支撑着身子,一蹄作手,直将森然骨头往驴嘴里刨。 “韩道长,能不能管管你的驴?我这葬坑还没挖好,它倒是先把骨山吃干抹净了。” 第171章 梦泽(下) 夕阳洒在韩香骨身上。 少年挥汗如雨。 道士坐起身来,不解道:“王郎少年,你说你是不是吃饱了撑的,一堆破烂骨头,你埋它作甚?” “知不知道啥叫人死如灯灭?” “你做这些,没有丝毫意义。” 少年放下铁锹,解下腰间黄葫芦灌了几口清水。 随即坐在葬坑旁,折下一根青草咬在嘴里。 “意义?啥叫意义?” 少年望着地平线上的火红落日,道:“于道长言,饮酒即是意义,饮水即是没意义。” “于黎明百姓而言,君王励精图治即是有意义,荒废朝政即是没意义。” “于门阀而言,培养出尽可能多的有品官员即是有意义,为国尽忠,为民谋福即是没意义。” “于士族而言,兼并更多的土地即是有意义,乐善好施,矜贫救厄即是没意义。” “于爹娘而言,孩子熟读四书五经,出口成章即是有意义,孩子上山掏鸟,下河摸鱼,即是没意义。” “道长,朱门千金即使穿着绫罗绸缎,食着珍馐美味,也会觉着人生无趣。” “闭塞村落的稚童却能蹲在树下,看上一整天的蚂蚁搬家。” “能让近五十余万条性命死后入土为安,于我而言,很有意义。” 道士愣了愣神,“你这小嘴还挺能叭叭。” “索性也是阴德一件,便让道爷我助你一臂之力吧。” 韩香骨疑惑,“道长何意?” 道士起身拍了拍屁股,“五十余万骨骸,这葬坑你得挖到猴年马月去。” “看仔细了,道爷今儿让你瞧瞧啥叫天地皆同力~” —— 两刻钟后。 龙城南城墙。 城头上,道士单手持桃木剑,秋风吹起飘逸道袍,颇有些世外高人的神姿玉骨。 “与女游兮九河,冲风起兮横波。 乘水车兮荷盖,心飞扬兮浩荡。 ……” 吟唱声中,道士仿若鬼上身般手舞足蹈。 许久后,唰的一声,桃木剑直至平野南方,沉喝道:“起!” 轰隆声中,一面长也不知其里的恢弘土墙扶摇直上,横戈于苍茫大地上。 韩香骨眼若铜铃,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这一身宗师级老神棍气质的道士,竟当真怀有如此神鬼莫测之术法。 又是唰的一声,桃木剑尖指向平野北方。 “起!” 轰鸣声中,第二面土墙拔地而起。 两面土墙遥相对望,直延伸向平野外的壮美山河,直耸入极高极高的青冥深处。 “落!” 道士轻吐一字,两面遮天蔽日的土墙缓缓向着彼此斜斜贴近。 随即轰然一声。 无尽土壤如海一般往下落。 韩香骨第一次亲眼望见,一座巍峨山岳是怎样形成的。 四十余万百姓骨骸,连带着龙城三军大营里腐烂的数万具尸体,全被深埋山岳之下。 “王郎少年,怎样?” 道士斜眼瞥着目瞪口呆的少年,一脸云淡风轻的摸样。 韩香骨不由咽下一口口水,“道长术法,惊仙泣神!” —— 伏灵十四年,八月二十八。 月上柳梢头。 道士站在城头,居高临下望着少年。 月色下,少年拎着麻袋,走过龙城条条寂寥长街。 嘴中念念有词间,不时抓出一把纸钱撒向空中。 望着行走于大雪中的少年。 道士轻语道:“真是一位心地善良的少年郎。” “可惜肩上挑着的不是草长莺飞,清风明月。” “少年郎啊少年郎,家国那是那么好挑的。” —— 伏灵十四年,八月二十九。 清晨,韩香骨早早起床,进山狩猎。 直至日薄西山之际,才扛着一头二百来斤的野山猪回到龙城。 夕阳下,坐在悦来客栈门口石阶上的道士,看着风尘仆仆的少年,不由好奇道:“近处山林那么多野兔野鸡,为何非跑那么远狩猎野山猪?” 少年走进客栈,将剥了皮的山猪卸到桌上,抓起茶壶咕噜噜痛饮几大口清茶, 这才回道:“爷爷曾告诫我,不论何时何地,都要不造、少造杀孽。” “对生命,要永远保持最高程度的敬,与最低程度的畏。” “一头野山猪,我与张秀姐姐,还有道长、小白驴,能吃上好些天。” “而野兔野鸡,一顿就要吃掉三四只。” 道士撇撇嘴,“王郎少年,贫道这张脸,明明写满了密密麻麻的‘英俊’,你咋就能看成‘骗子’呢?” 少年微微眯起细长眸子,“道长莫不是认得张秀姐姐?” 张个秀个屁,明明叫苍雪好吧。 道士答非所问道:“快去准备满猪全席吧,我和我的驴都饿了~” —— 伏灵十四年,八月三十。 清晨,韩香骨端着一碗浓香山猪排骨汤推开小院正屋门。 眉头不由微蹙。 却见道士抓着少女修长手掌捏来捏去,不时扒开眼皮瞧上几眼。 “道长,你在做什么?” 道士将少女手掌放进被子,唉声叹气道:“危,危矣!” “魔性过于强大,已将人性与神性压到几乎灰飞烟灭。” “一尊魔头即将降世,人间会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少年手掌不由轻颤,将白瓷碗中的鲜汤晃出圈圈涟漪。 “道长,有办法救张秀……苍雪姐姐吗?” 道士翘起二郎腿,“有~” “不过我凭什么救她?就因为她长得好看?” “我施术法埋葬五十余万骨骸,可积阴德。” “我救她一命能得到什么?两句谢谢还是两个响头?” 少年几乎未做考虑,直接从衣袖内摸出一个荷包,扔给道士。 道士打开荷包瞅了瞅。 “嘶~” 好多金叶子。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阿弥陀佛。” “道长,你到底信啥的?” “少年郎,我信我自己,福生无量天尊。” 道士起身,沉吟了一小会,道:“少年郎,你且去山上寻蜈蚣、毒蛇、蝎子、壁虎、蟾蜍五毒。” “贫道要将五毒研磨成粉,施封魔之术。” 少年:“好。” 隔着窗户,看着少年远去背影,道士两边嘴角缓缓咧至耳根。 “如此之多的金叶子,当真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十年呐。” 回头看了一眼木床上的红衣少女。 道士喃喃:“女娃娃,你会死,但不是今天。” 轻手轻脚走出小院,道士来到后院一隅。 伸脚踹了踹酣睡的小白驴,“畜生,麻溜滚起来,风紧扯呼了。” “……” “驴儿,起床了,主人带你去寻美娇驴。” 第172章 梦里不知身是客(上) 五只蟾蜍好找,五条毒蛇也好找。 但一只蟾蜍,一只蝎子,一只壁虎,一条毒蛇,一条蜈蚣很难找。 直至八月三十夕阳西下,风尘仆仆的韩香骨才回到龙城悦来客栈。 推开正屋门,房舍内只有苍雪姐姐。 “道长~” 推开东西厢房门,俱无道踪。 “道长~” 寻遍悦来客栈里里外外,莫说道士,连那头小白驴都不见影迹。 “跑了吗~” 坐在院门槛上的少年轻叹一口气。 那手莫测术法,道士即使不是陆地神仙,也差不了多少。 少年想过道士会骗自己,但没想过陆地神仙会这般不要脸皮。 “韩婴,莫再让我遇到你~” 少年胸有火气,毕竟吃了如此大亏。 至于吃亏是福,纯粹狗屁。 抱有这样想法的人,从来只有吃不完的亏。 伏灵十四年,九月初一。 韩香骨于龙城一户人家找见一辆马车。 再从野外抓来一匹军马。 九月初二,旭日东升。 少年左边腰间悬佩长剑,右边腰间悬佩风切、流霜,抱着苍雪姐姐走出悦来客栈,离开龙城。 秋高气爽时。 少年少女斜下西南。 —— 一场梦。 少女的梦。 永远也醒不来的梦。 梦中一座烟雾萦绕,朦朦胧胧的高楼。 女子柔媚轻笑声与男子放肆大笑声时远时近,时轻时重。 高楼一隅,身着墨色衣裳的魔性苍雪茫然环视四周。 少女似是想起了什么,眼眶中两颗血瞳骤然收缩。 也不知是谁在笑,更不知是多少人在同时发笑。 总之男人女人笑声越来越嘈杂刺耳,魔性苍雪满脸惊恐,颤颤巍巍蹲下身子,轻轻抽泣道:“娘,我怕~” 哒哒哒的脚步声由远而近。 魔性苍雪回头看去。 烟雾中走来一位少女。 一身华美金色长袍,两颗金瞳熠熠生辉。 “是……你~” 神性苍雪冲魔性苍雪伸出一只手掌,柔声道:“起来吧,去看看娘亲,还有咱们的小丫头。” 魔性苍雪站起身子,嫌弃拍走神性苍雪手掌。 “你个圣母婊,不配与我握手!” 神性苍雪翻了个白眼。 “走吧。” 哒哒声中,两位苍雪一层又一层,也不知上到多少层。 忽地望见薄雾中蹲着一个小小的人儿。 魔性苍雪与神性苍雪行至近前。 小人儿约莫三四岁的稚龄,蹲在一间厢房门前,低垂着脑袋,两只小手紧紧捂着耳朵。 魔性苍雪歪头看去。 小人儿粉雕玉琢好似瓷娃娃,半面额头爬满狰狞鲜艳胎记。 “这不人性嘛~” “咋这么小一只?” 看着泪流满面的小丫头,魔性苍雪甚是疑惑。 神性苍雪:“她看不见咱们。” 魔性苍雪:“为啥?” 神性:“她不想看见。” 魔性:“这小丫头片子,我还不想看见她呢。” 神性:“看看娘亲吧。” 嘎吱声中,神性苍雪推开房门。 厢房内,绣床上,趴着一位桃李年华,浑身寸丝不挂的女子。 女子身后,一位男人一手握着青铜油灯,一手持黄铜旱烟杆。 待烧至赤红后,男人将旱烟杆狠狠抵在女子雪一样的后背肌肤上。 嗤嗤声中,青烟袅袅,焦糊味刺鼻。 女子脸色煞白如纸,额头满是密集汗珠,硬是咬着嘴唇,不吭一声。 神性苍雪看向魔性苍雪,询问道:“记起来了吗?” 魔性苍雪轻点臻首。 事情发生在她们三岁那年。 男人是士族子弟,早已玩腻了女人身子,开始追求精神上的愉悦。 从未有哪位青楼妓做皮肉生意时,还会带着亲生女儿,所以女人在高楼里颇为有名。 男人慕名而来,买了女人一夜。 并非贪图女人身子,而是和女人玩了一个游戏。 男人和女人在厢房内,小丫头在厢房外。 整一夜,男人变着花样折磨女人。 若女人发出声音,被门外女儿听到,则男人赏银百两。 若女人强忍着不出声,则男人一直折磨。 第一天、第二天、第三天……女人要么发声,要么死。 看着绣床上娘亲后背肌肤大片大片焦烂。 看着娘亲牙齿将嘴唇咬出血。 看着男人放下旱烟杆,从衣袖里摸出一根细长铁签。 眼睁睁看着男人将铁签签尖插进娘亲指甲缝中。 随即狠狠一挑。 魔性苍雪眼中噙满泪水。 嗓音沙哑,轻轻喊了一声,“娘~” 苍雪三岁那年。 男人使尽浑身解数,折磨了女人近两个月。 不就是叫一声,让门外的女儿听到嘛,还有赏银可拿。 没人知道女人为何承了那么多非人折磨,自始至终也不愿叫一声。 以至于连微弱一声痛哼都不曾有过。 “唉~” 神性苍雪轻叹一口气,袖袍一挥,画面烟消云散。 —— 新的画面跃然眼帘。 北风呼啸,大雪纷扬。 天色晦暗间,夜幕下几点零星烛火。 村是长留村。 雪是文景三十四年第一场雪。 村落外的雪林间,一位红衣女子吊死于一棵枯树上。 尸体被咆哮的北风刮得摇摇摆摆,宛若一件破衣裳。 魔性苍雪与神性苍雪矗立风雪中,望着那个刚刚有了家,有了义父义母和弟弟的小丫头,蹚着积雪,深一脚浅一脚来到枯树下。 “娘~” 小丫头一声破碎的娘,很快被风雪吞噬。 小小人儿,艰难踮起脚尖,伸出两只小手,想要抚摸娘亲雪一样白的脸。 “娘,抱抱我,抱抱雪儿呀~” 看着费尽力气,也只能勉强抱住娘亲一只脚踝的小丫头。 神性苍雪轻声道:“当年咱们在这儿蹦跶了一整夜,险先被冻死,临了也未能最后一次拥抱娘亲。” “这儿是梦泽,你可以随心所欲。” 魔性苍雪于是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掌。 手指冲那根缠绕于女子尸体脖颈的麻绳轻轻一点。 嘭的一声闷响。 麻绳忽断。 红衣女子尸体摔落雪地中。 泪眼婆娑的小小人儿立刻冲上前去。 被冻僵的小手在娘亲惨白脸庞上摸呀摸,亲呀亲。 许是觉得冷,亦或觉得娘亲冷。 小丫头先是费劲掰动娘亲僵硬手臂。 旋即轻轻地、紧紧地搂住娘亲。 “黄鸡公,尾巴拖,三岁毛伢会唱歌。 不是爷娘教给我,是我聪明学的歌。 …… 伢儿哭,狗儿咬,羡嘴猫儿又来了。” 风雪中,红衣女人双臂轻轻环着小丫头。 小小人儿趴在娘亲怀里哼唱着摇篮曲。 也不知是在哄睡自己,还是哄睡娘亲。 天地清白。 唯一抹火红。 小人儿一点也不冷。 第173章 梦里不知身是客(下) 神性苍雪袖袍轻挥,画面又是一变。 夜色之深重仿若浓墨。 天上的河往下落,将瓦片砸的噼里啪啦响。 魔性苍雪与神性苍雪伫立一座宅院之中。 “知道这是哪儿吗?” 神性苍雪询问道。 魔性苍雪轻轻点了点头,“苍家宅院。” 神性:“还记得这天吗?” 魔性:“义父被王野砸破脑袋,死亡那天。” 伏灵三年,义父苍澜咽气的这一夜,苍天仿若破了一个窟窿。 魔性苍雪记得,那夜义母屈易清去了桐丘镇,通知苍家本家几位侄子侄女,买棺材,请风水师。 偌大宅院,只有她与苍雨姐弟二人,还有主屋木床上义父苍澜的尸体。 狂风骤雨中,忽地响起一道嘎吱声。 在魔性苍雪与神性苍雪注视下,东厢房门开了一条细缝。 小丫头从门后黑暗中走出,往主屋方向小跑而去。 神性魔性跟随。 嘎吱声又一次响起。 小丫头进了主屋,点燃油灯,翻箱倒柜。 很快寻来针线,来到木床边。 床上躺着一具尸体。 义父苍澜的尸体。 男人咽气已有近两个时辰,脸色惨白的瘆人。 一颗脑袋遍布肉眼可见的裂缝。 猩红血肉隐隐可见,极为恐怖。 小丫头明明胆子很小,却并不害怕,熟稔穿针引线后,爬上床去,艰难将男人僵硬尸体微微抬起,随即将男人头颅搁于怀中。 最后借着烛光,一针一线,缝缝补补。 “你说当时的咱们有多傻啊~” 站在房门口的神性苍雪笑容苦涩。 魔性苍雪亦是神情复杂。 小丫头缝补的格外认真。 很快男人脑袋上爬满了一条条狰狞蜈蚣。 小丫头伸出手掌,轻抚那些条蜈蚣,小声翼翼询问道:“义父,还疼吗?” “真傻啊!” 魔性苍雪喃喃道。 那个夜晚,她们的义父没有回话。 没能让义父减轻哪怕一点点痛苦的小丫头,于是伤心了很长很长一段时间。 这一晚,于梦泽中,魔性苍雪伸出手指,对着床上男人尸体轻轻一点。 于是男人缓缓睁开一双慈怜的眼睛,抬起宽厚手掌摸了摸小丫头的脸庞。 柔声道:“谢谢雪儿,义父一点也不疼了。” 小丫头顿时笑颜如花。 —— 神性苍雪第三次挥舞袖袍。 新的画面在一处山林间。 地平线上,落日火红。 血一样的夕阳洒落山林。 面黄肌瘦的小丫头挥舞着鸳鸯剑,抽泣道:“起开,都起开,别在吃我义母了~” 小丫头身旁,躺着一具严重腐烂的尸体。 那是她们的义母屈易清。 苍蝇嗡嗡好似一团黑云,嚼食腐肉的老鼠、乌鸦,还有密密麻麻蠕动的蛆虫。 小丫头赶着苍蝇,踢着老鼠乌鸦,最后更是蹲下身子,抓起了蛆虫。 想将那不计其数的蛆虫,统统从义母尸体内挑走、挑干净。 “别吃了,你们起开呀~” 小丫头带着哭腔道:“这蛆虫咋这么多啊~” 相比于义父和小雨,小丫头对义母的感情极为复杂。 女人曾不止一次打骂小丫头,不许吃饭,罚跪动辄便是以时辰为计量单位。 可逃荒路上,最最艰难的时候,女人也从未想过丢弃小丫头。 甚至于割肉喂女,送了性命。 “这次换我来吧~” 神性苍雪冲义母尸体轻轻一点。 于是,腐烂的女人活了过来。 “雪儿。” 女人轻唤一声,坐起身来。 抓蛆虫的小丫头,瘦小身子蓦地一僵,缓缓抬起小脑袋。 女人两排森然牙齿开阖,温柔道:“我家雪儿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郎。” 小丫头两颗大大眼睛里,顷刻氤氲满了水雾。 女人缓缓张开双臂。 臂膀上腐肉簌簌掉落。 小丫头一点也不嫌弃,直扑进女人怀里。 夕阳西下,蝇海萦绕。 抱着腐烂尸体的小女孩泪如雨下。 —— 神性苍雪第四次挥舞袖子。 画面最后一变。 “这是哪儿?” 夜色深沉,灰雾霭霭,魔性苍雪站在一条蜿蜒小路上,茫然环视四周。 “圣母婊!” 魔性苍雪呼唤了几声,无人应答。 周遭死寂,无丁点声响。 少女喉咙蠕动,不禁吞咽两口口水。 哒哒声从小路尽头的雾霭深处飘来。 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魔性苍雪满目惊恐间,脚步下意识倒退。 三道人影,由模糊逐渐清晰。 魔性苍雪神色不由一怔。 居中那位少女,为笑意盈盈的神性苍雪。 金瞳少女左手牵着人性小丫头,右手牵着一个约莫四五岁的小男孩。 “去吧~” 神性苍雪松开右手,轻轻拍了拍小男孩脑袋。 粗布麻衣,赤着两只小脚丫的小男孩径直走到魔性苍雪身前。 旋即仰头,冲血瞳少女展露一张天真灿烂的笑脸。 “姐姐,你都长这么大了啊。” 魔性苍雪缓缓蹲下身子,伸出颤颤巍巍的手掌,小心翼翼捧住那张魂牵梦萦的小脸。 “小雨,” 血瞳少女哽咽道:“长大一点也不好玩。” “姐姐想你,好想好想。” 泪如雨下的魔性苍雪,将男孩紧紧搂进怀里。 “姐姐,我也好想你。” 男孩反手环住血瞳少女脖颈。 神性苍雪与人性小丫头也来到近前。 一大一小,轻轻抱住魔性苍雪与小男孩。 —— 不知何时,雾霭散去。 梦泽夜空高悬着一轮圆玉盘。 小路上,魔性苍雪与神性苍雪分居左右,牵着男孩小手。 至于人性小丫头,则站在与男孩对面,孤零零一人。 魔性苍雪看着可怜兮兮的小丫头,面无表情道:“你走吧。” 神性苍雪瞥了一眼魔性,微笑道:“你放过她了?” 血瞳少女轻摇臻首:“我放过我自己了。” “嘿,丫头。” 人性小丫头恋恋不舍,将目光从男孩身上移向魔性苍雪。 血瞳少女轻声道:“回去吧,周山桃树上的桃子成熟了。” “摘几颗给师父,给雪姐姐、风姐姐,还有猪皇叔叔。” “别忘了也给自己摘一颗。” 小路上,三人与一人南辕北辙。 孤零零的小丫头忽然回头望去。 天地清白。 月色如雪。 魔性与神性牵着小男孩,渐行渐远。 直至走入霜雪深处。 永远消失在遥远的小路尽头。 “再见~” —— 先是摇摇晃晃的感觉。 随即便是车轱辘碾地的声音。 苍雪悠悠醒来,坐起身子。 看着盖在身上的羊毛毯,又摸了摸身下的褥子,少女环顾四周。 “发生了什么?” “猪皇叔叔呢,雪姐姐呢~” 许是听到了少女自言自语声。 车帘被掀开,少年微笑道:“苍雪姐姐,这都小半月了,你可算醒了。” 看着笑容灿烂的少年,苍雪愕然道:“你是?” 少年:“韩香骨,字太平,齐庆疾齐先生给我取得。” —— 伏灵十四年,九月初五。 魏国西境。 绵亘数千里的太陵山脉。 千峰万仞一隅有处小村落。 土地平旷,屋舍俨然。 阡陌交通,鸡犬相闻。 穿着粗布麻衣的大人,于田间挥镰割粟。 十来稚童于田埂上嬉戏玩闹。 “爹,娘,快看呐,仙人!” 劳作的大人们循着声音,望向一位约莫六七岁的小男孩。 再顺着男孩望去的方向仰头。 空旷天空下,赫然飞过三头庞然白鹤。 鹤背上跨骑三位白袍猎猎,神姿玉骨的临凡仙人。 —— ps:感谢‘清懿’道友的十个刀片,感谢‘灵剑锋的神谷’的十个刀片。 感谢付费礼物,用爱发电,抱拳一拜。 今儿就一章了,第二篇收尾高潮有点难写,我得准备点章纲。 第174章 我佛巨孽 作为云州州牧嫡长子,穆长川可以说得到了所有。 生在钟鸣鼎食之家,锦衣华裳,珠翠之珍自是基本标配。 草长莺飞月,百姓们下地春耕时,穆长川携娇揽媚轻履踏春。 赫赫炎炎六月天,百姓们顶着烈阳锄草时,穆长川枕着玉枕,吃着从南境运来的瓜果,惬意避暑。 秋高气爽节,百姓们忙着秋收,穆长川呼朋唤友,登高望远。 俯望壮美河山,偶尔诗兴大发,剽古窃今,吟上一二诗赋,博得朋喝友彩,盛赞川实乃王朝栋梁之材。 雪虐风饕时,身有裘衣避寒,屋有火盆取暖。 甚至于暖床丫鬟,暖脚婢女最少时也有十数人。 说句不客气的,身为这座王朝最顶尖的那一小撮贵族,穆长川拉屎都不用自己擦屁股。 可即使得到一切,穆长川也开心不起来。 他不是真正的快乐。 他的笑只是他穿的保护色。 于是乎,穆长川决定离家出走。 至于去哪儿~ 穆长川深思熟虑后,决定去江湖。 —— 伏灵十四年,九月十三。 秋色宜人。 穆长川带着妹妹穆南湘,经由南城门进入景宁府。 熟读武侠小说的穆长川深知江湖险恶,所以腰间只系挂了一串十块普普通通的翠玉。 在紫荆府时,穆府大公子一般是左边腰间挂两串,右边挂两串。 四串合计三四十块,行走间美玉碰撞,叮当脆响,格外悦耳。 “妹妹,记住,世道险恶,人心不古,咱们不是出门远游,是离家闯荡江湖。” “身边没有武道侍从护佑,所以切记,要低调!” 身着华贵绛紫绸衣的穆长川叮嘱道。 被穆大公子牵着小手的穆府千金穆南湘,着一身姹紫嫣红绣荷绸衣。 乌黑柔顺青丝,扎作两个婴儿拳头大小的圆圆丸子,绑系着两根彩色绸带。 小姑娘约莫十二三岁,粉雕玉琢,小脸肉嘟嘟,眨巴着一双水灵灵的杏眼,左顾右盼。 “哥哥,我要甜甜的恋爱。” 小姑娘声音清清脆脆,格外悦耳。 “甜甜的糖葫芦行不行?” 穆长川头疼道。 穆南湘小脑袋摇的宛若拨浪鼓。 “不要酸酸的糖葫芦。” “啊~” 小姑娘张口冲穆长川展示满嘴贝齿似的雪白牙齿。 “哥哥你看呀。” “看啥?” 小姑娘委屈道:“我牙齿都被酸的东倒西歪啦,嘤嘤嘤。” —— 日上三竿时。 兄妹二人走进悦来客栈。 “哥哥,这儿的人好臭呀。” “是很臭。” “咋办呀哥哥,太熏人了。” “简单,停止呼吸就行。” 店小二见得兄妹二人穿着,眼神不由一亮。 “快快,两位贵客二楼雅间请。” “不用。” 穆长川摆摆手,“就坐一楼大堂,我要闻闻江湖的气息。” 店小二点头哈腰,“两位贵客请入座。” “咱家小店招牌乃太湖雪龙,是用城外显河鲤鱼……是用姑苏州太湖银鱼烹饪而成,味道美极了,强烈推荐。” “不用。” 穆长川淡然道:“给我来一份大侠套餐。” 小二懵逼,“大侠套餐是啥?” 穆长川:“牛肉两斤,烈酒一壶。” 店小二:“……” 穆南湘:“小二哥哥,你叫啥名啊。” 店小二:“王铁根。” 穆南湘:“好硬的名字哦。” “铁根哥哥,能不能与我谈一场甜甜的恋爱呀?” 半个时辰后,吃饱喝足的穆长川唤来店小二。 “小二,你们景宁府有啥好地方吗?我与妹妹想游玩两天。” 小二:“当然是北城外的极乐寺啊。” “寺里有位极乐佛陀,灵验的很呐。” 穆长川抱拳,“多谢。” 随即从腰间一串上解下一块翠玉,扔给店小二。 “在下穆长川,舍妹穆南湘,请收下我兄妹二人的善意。” 店小二摩挲翠玉,欢喜的不得了。 “穆公子霸道!” —— 约莫半个时辰后,兄妹二人来到太玄山脚下的牌坊楼前。 “哥哥,好多人啊!” 或下山,或上山的香客如龙,斜斜挂于巍峨太玄山。 穆南湘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游来游去,于人龙中寻找着如意人儿。 “哥哥,那位老爷爷不错啊,仙风道骨的,一定能给我甜甜的恋爱。” 远处登山老头喉咙呼噜了半晌,猛猛吐出一口浓痰。 “哥哥,快看那位大叔,胡子拉碴的,太有男人气概了。” 下山男人伸出手掌,翘起小拇指,抠起了鼻孔。 路过兄妹二人身旁时,长长指甲盖轻轻一弹。 一坨污秽物啪的一声,落在穆长川裤腿上。 “哥哥,那个小男孩未免也太好看了吧,犹如瓷娃娃,我要和他甜甜的恋爱。” 被妇人抱在怀里,约莫六七月大的男婴忽地哇哇大哭。 与兄妹二人擦肩而过时,男婴骤然发力。 一股滚烫尿液刹那滋了穆长川一脸。 穆府大公子抹了一把脸,咂巴了两下嘴,“这小子,火气真大,骚死我了。” “哥哥,快看,那位……” 穆长川赶忙捂住穆南湘小嘴。 “我的好妹妹,咱们还是上山拜求佛陀吧~” —— 一个时辰后。 气喘吁吁的兄妹二人可算上了山。 于迎客小和尚处请了共计六炷香,兄妹二人一人三炷,跟随拥挤人潮,流进庄严肃穆的寺门。 寺门后,香火鼎盛,烟柱腾空。 大小宫殿星罗棋布,尤数供奉主佛陀的主殿,金碧辉煌,气势雄伟。 穆长川拉着穆南湘挤进主殿。 仰头望去,巍然彩绘佛陀像约莫六七丈高,一手托着钵盂,一手掐古老法决,微微垂首,慈眉善目。 穆长川与穆南湘燃着细香,双膝跪于蒲团上。 穆南湘:“佛陀保佑,让我早日寻得甜甜恋爱。” 穆长川:“佛陀保佑,早日让湘儿长出一颗聪明脑瓜子。” 空灵声音于耳畔突然响起。 “我佛慈悲~” 宏大声音整齐划一。 “我佛慈悲~” 穆长川与穆南湘茫然环视四周。 喧嚣嘈杂声毫无征兆消失。 无数男女老少香客里三层外三层,将兄妹二人围得水泄不通。 青天白日,偌大庙宇群,竟无一丝声响。 每个人都面无表情,仿佛一具具行尸走肉。 那股原本很轻很淡的腐烂臭味,逐渐变得浓郁。 “哥……哥哥!” 穆南湘紧紧抓着兄长衣袖,两颗杏眼惊恐盯着那坨怪物。 “老天爷……这……这是什么鬼东西?!” 穆长川毛骨悚然。 —— ps:二章晚点,十一点半左右。 第175章 我从山上来 兄妹二人眼中,巨大的彩绘佛陀神像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则是一座粉腻腻、白花花的庞然肉山。 确切地说,是一尊恶心肉佛。 肉佛巨大身躯随处可见开阖的裂缝,仿若一张张饥渴的嘴。 同时,伴随着蠕动的节奏,一颗颗充斥邪性的眼珠睁了开来,密密麻麻嵌满了整座肉山,望之令人头皮发麻。 尤数肉佛那颗硕大头骨,被前赴后继、层层叠叠的肉芽包裹。 “这……这……这是~” 穆长川哆哆嗦嗦,结巴的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然穆府大公子,还是将吓到近乎崩溃的穆南湘紧紧搂进怀里。 肉佛两颗瓮口般黑漆漆的眼窟窿,居高临下俯视兄妹二人。 “两位信客,五浊乱世,人间如狱,何不入我极乐界,与千兆苦难百姓共享长生快哉~” “佛……佛陀!” 穆长川牙齿打着颤,双股抖似筛糠,“小……小的乃……乃云州州牧穆泷嫡长子,舍……舍妹穆南湘。” 穆府大公子摘下系挂腰间的一整串翠玉,恭恭敬敬递向肉佛。 “小小心意,不成敬意。” “还……还请佛陀给川一个面子。” 肉佛立时哈哈大笑。 笑声如奔雷滚过天地。 忽地。 肆意笑声戛然而止。 剧烈情绪让裹着肉佛头骨的密密麻麻肉芽,疯狂摇曳。 轰隆声中,盘坐肉佛竟缓缓站起身来。 庞大头颅直接顶破大殿,明黄色琉璃瓦噼里啪啦摔下一大片。 透过缝隙,望着不断左顾右盼,环望四方的肉佛,穆长川错愕道:“发生了什么?!” 趁可怖肉佛注意力不在自己身上,穆长川立马拉着穆南湘小手,兄妹二人闯出一动也不动的人潮,亡命飞奔。 刚刚突围出寺门,惊慌失措的穆长川一个不小心,直将一位香客撞倒在地。 约莫二十四五年龄的女子,倒地的瞬间,其颀长身躯犹如瓷瓶般破碎一地。 腥黄的尸水,严重腐坏的烂肉,还有白森森的骨架,无数蠕动的蛆虫。 环视周遭数百上千一动也不动的香客。 穆长川心有余悸道:“感情整座山只有我与湘儿两个活人~” “呕~” 浓烈尸臭味铺天盖地,穆南湘忍不住俯身干呕。 —— 上山用了近一个时辰。 下山只用了一刻钟。 兄妹二人几乎连滚带爬跑过牌坊楼,跑上官道,不敢停歇片刻,直往景宁府跑去。 再一刻钟后。 兄妹二人冲进景宁府北城门。 中轴主道两侧,不论小商小贩,不论男女老幼,俱是站得笔直。 咔咔声中,人山人海僵硬旋扭脑袋,一颗颗空洞麻木的眼珠子冷冷盯着兄妹二人。 “我曰,感情整座城就咱们两个大活人!” 心惊肉跳的穆长川拉着穆南湘转身拔腿狂逃。 然两人没跑多远,忽地轰隆一声,天崩地裂。 朗朗乾坤突然晦暗了下去。 等跌坐在地的兄妹二人缓过神来,望着眼前所见,不禁神魂欲裂。 昏暗天地间,血雾霭霭,一条条血河自天穹往下落。 极乐寺的方向,无尽森然骸骨垒作巍峨高山。 “吼~” 震天撼地的吼声中,骨山裂开,一尊巍巍伟岸佛陀缓缓站起身来。 太巨大了,上半身直耸入极高极深处,甚至于那一团团血雾都萦绕其身周。 脚踩厚土,头顶青冥。 穆长川呆呆望着巨佛,仿佛被施了定身术般。 穆南湘:“嘤嘤嘤,江湖一点也不好玩,我要回家!” 忽有嘹亮鹤唳声自西边传来。 吸引兄妹二人齐齐抬眼望去。 却见三头巨大白鹤,上一息还远在天边,下一息已近在眼前。 狂风猎猎中,三头白鹤落于景宁府北城头上。 那庞然鹤身承托的城墙渺小无比。 那锋利的鹤爪,直将历经千载岁月的坚厚城墙抓的碎石簌簌。 三头白鹤鹤背上,跨骑三人。 一中年、一少年、一女子。 三人俱是身着宽松飘逸白袍。 袍后上书两个龙飞凤舞的大字,鲜红如血,是为‘招摇’。 居中中年男子,背负一口宝剑。 其满头银发迎风飘舞,恍若根根扭动银蛇。 左边半张脸,镶着一条从上至下,极细极长的血红胎记。 自眉上半寸始,直直往下,劈过漆瞳,于鼻尖平行时作终。 面庞上仿佛烙印着一柄血色细剑。 穆长川还望到,男人右眼瞳孔中,镶着一个极为清晰的‘杀’字。 中年男子左手边的少年,约莫十七八岁。 剑眉入鬓,眸入朗星。 额心艳丽竖劈胎记,如开天眼。 男子右手边的女子冷若冰霜,很年轻,约莫桃李年华。 左边脸颊殷红胎记宛若一簇燃烧的火焰。 漂亮的犹如从年画里走出来的仙女。 “师父,” 少年仰望那尊巍峨巨佛,询问道:“陆地神仙否?” 中年男子摇摇头:“差了一点,算是一尊伪神仙。” 女子:“师父,是否要动用古仙器?” “不用。” 中年男子连鹤背都未下,冲巨佛朗声道:“佛国孽障,招摇山绽霞洞洞主柔然在此。” “你施欺天之术,瞒天过海,盘踞此地近两年,行十恶不赦之逆举,活吞百万条无辜性命。” “顺天者生,逆天者亡。” “孽障伏诛!” 男子道音轰隆隆碾过天地。 “哈哈哈!” 巨佛放肆狂笑。 笑声之烈,惊天动地。 “朝闻道,夕死可矣!” “欲问大道者,苍天亦可杀!” 大地震动间,巨佛冲景宁府的方向,缓缓抬起一只巨大脚掌。 脚掌前行时带动的狂风,将漫天血雾卷动拉扯成两片不断碰撞相融的瑰丽血海。 雾中佛影,行步无疆。 望着那只仿佛一片苍天般缓缓盖落下来的巨大脚掌。 穆长川与穆南湘兄妹二人,呼吸同时一窒。 “将百万条无辜性命当作修行路上的踏脚石。” “莫言你问不了大道,即使问了,也不过幺幺小丑。” “如此恶贯满盈之徒,就该碎尸万段!” 唤作柔然的中年男子握掌作拳,冲巨佛轻轻递出。 穆长川与穆南湘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一天。 那位银发男子只一拳,便将巍然高耸的佛陀轰成了齑粉。 那一拳,令得兄妹二人只觉苍天在上。 一往无前的一拳,直将崇山峻岭压出一条极宽阔的通天大道。 “接下来,便是那位几次三番,大规模复生死人的少女了~” 中年男子轻语道。 第176章 招摇仙人与稷下剑修(上) 雾中佛影,行步无疆的巨佛被招摇仙人一拳轰碎。 天地复归清明。 巨佛血雨淅淅沥沥,洒落景宁山河。 这血很奇妙,没有一丝一毫血腥味,反而带着一股馥郁芬芳的香味。 深秋时节本该逐渐枯萎泛黄的草木树叶,被巨佛之血滋润后,竟重新焕发生机,苍翠欲滴,绿意盎然。 鹤背上的招摇山绽霞洞洞主柔然,淡然一笑道:“佛魔陨,万物生。” “吞噬此城百万之巨无辜性命,死后气血精华就该哺育此地万千性命,以消罪孽万一。” 巨佛身陨道消,被其操控的景宁满城游尸也如风吹麦浪般,一片接着一片,悉数栽倒。 沐浴血雨的穆长川、穆南湘兄妹二人,痴呆望着城头三位仙人。 作为云州土皇帝,穆府自有武道侍从,不过九成九皆为外炼武夫。 所有外炼武夫,即使四品巅峰境,在云州州牧穆泷眼里,也不过一头猎犬、猛犬尔。 然三品金刚境的内炼武夫,即可做穆府心腹,荣华富贵只是标配,不论多么价值连城的修炼资源,穆府都会尽力满足。 至于二品搬山境,除上述之外,还可与州牧大人推杯换盏,把酒言欢。 一品倒海境,那便是穆府最为尊贵的上上宾,与州牧大人非上下属关系,而是彼此利用的朋友。 云州只有一位倒海境武夫,就在穆府。 那人道号唤作洛川,居于穆府已有二十多年,其真实姓名连州牧穆泷都不得知。 穆长川三岁那年,第一次见到洛川。 当时男人身形外貌约莫二十来年岁。 今年穆长川十七,所见洛川仍是青年模样。 甚至于眼角连一丝皱纹都不曾生出。 伏灵九年七月,云州紫荆府瓢泼大雨连下一月有余。 七月二十九,滔天洪水汹涌激荡,携雷霆轰鸣声,自北往南,向着紫荆府奔涌而来。 其拍击巍峨山体所掀起的恐怖浊浪,足有数十丈之高。 一旦淹没紫荆府,必将死伤无数。 站于城头的大小官吏满眼绝望。 满城百姓或是惊慌逃亡,或是跪伏于地,叩首苍天,祈求仙神降世。 生死危机关头,穆府方向,一人一剑如彗星,轰然砸出。 白衣青年一剑截洪。 二剑开山。 至此,洪流转向,险之又险避过紫荆府。 大小官吏,满城百姓皆跪伏,黑压压一大片的人山人海高呼‘剑仙在人间’。 那一天,年仅十二岁的穆长川,目瞪口呆望着白衣剑仙飘逸背影,世界观轰然崩塌。 后来,穆长川询问过洛川,问他是否长生不老的仙人。 洛川摇摇头,微笑着摸了摸穆长川脑袋,回道:“长生不老的真仙人,在遥远的招摇山上。” “仙人们穿着鸿衣羽裳,餐风饮露,他们神通广大,可呼风唤雨,腾云驾雾,乃真逍遥,大自在。” 打那时起,穆长川心里便种下一颗小小种子。 他想亲眼看一看,什么叫真逍遥,何谓大自在。 此番之所以离家出走,并不全是为了见江湖,而是想积累行路经验。 年少时行千里路。 行了冠礼成年后,再行万里路。 去看一看洛川前辈口中气象万千,星河披挂的招摇山。 见一见秋水为神玉为骨的真神仙。 如果可以,那就舍弃俗世一切,拜仙人作师,求一求那虚无缥缈的道。 穆长川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不止一位仙人,距他竟会咫尺之间。 扑通两声,穆长川拉着穆南湘,直冲城头三位仙人跪了下去。 额头一下又一下,重重磕在地上。 “俗子穆长川,舍妹穆南湘,求三位仙人收我与舍妹为徒。” 招摇山绽霞洞一师二徒。 柔然,流火,拂晓三人,居高临下俯视兄妹二人。 师徒三人眼中没有身为仙人的高高在上,流火、拂晓皆神色平淡。 柔然宽袖轻挥,兄妹二人忽被一股柔风拉起。 “少年郎,男儿膝下有黄金,女儿亦如此。” “唯跪天地君亲师,莫叩缥缈仙。” 柔然微微一笑:“神仙本是凡人做,只为凡人不肯修。” 狂风骤起,三头庞然白鹤扇动巨大翅膀,载着三位仙人冲天而去。 只留下穆长川与穆南湘兄妹二人,心驰神往。 穆长川:“妹儿,我一定要拜仙人为师!” “终有一天,我也要一拳开山!” 穆南湘眸中春波潋滟道:“哥哥,我要与那位少年仙人,谈一场甜甜的恋爱。” —— 伏灵十四年,九月十四。 云州原灵石县遗址。 三头白鹤落地,绽霞洞师徒三人跃下鹤背,来到那口直通阴间的黑渊前。 站在黑渊边缘,往下俯瞰的柔然轻语道:“这都多少年了,此地仍残存丝丝缕缕那位逆天者术法的气息,当真强悍呐。” 招摇山七十二洞之一,绽霞洞洞主此番前来魏国,只做三件事。 当然不是公平,公平,还是tmd公平。 其一,杀佛魔。 其二,当着魏国所有武夫面,灭那位四次大规模复生死人的少女。 斩其头颅,传首六合,威慑八荒。 其三,寻得当年那位斩去魏国山河气运的罪魁祸首。 流火欲言又止,沉吟了好一会,还是开口提醒道:“师父,当年我与师姐欲以洗仙纸,抹杀罪魁祸首,也就是那位白衣血瞳少年。” “却被一位自称打铁的光头所阻。” “后来回山,我将此事禀告山主。” “山主言白衣血瞳少年所行逆举,导致天道迸裂出的裂纹,已被某人用自身功德修补。” “山主言,血瞳少年事件就此翻篇,还让招摇山万仙不得再追究,严禁各洞天仙人前往那座唤作清平的小镇。” “流火,” 柔然看向徒儿笑了笑,道:“你放心,为师之所以寻那位白衣血瞳少年,只是单纯想认识认识。” “若是能切磋一二,最好不过。” “若是能把酒言欢,自是极好。” “流火,拂晓,古今逆天者说不得多,却也不少。” “像佛魔那种极恶寥寥无几,多是些迫不得已之人。” “逆天者屠戮无辜性命,该死。” “可这并不妨碍为师想与他们结交,并促膝长谈,倾听他们波澜壮阔的一生。” “毕竟自古豪迈英雄辈,多是败寇失意人。” 第177章 招摇仙人与稷下剑修(中) 伏灵十四年,九月十四。 凉州一隅。 夜幕笼罩四野。 古道旁停着马车。 道下两丈外,溪流潺潺,篝火噼啪,一边是苍雪,另一边是韩香骨。 少年躺在柔软草地上,双手枕着后脑勺,嘴里咬着一根青草,静静望着夜空银河。 “对了太平,没问你韩爷爷怎样了,身体是否安康?” 苍雪一边擦拭风切、流霜双刀,一边询问道。 少年轻声道:“爷爷死了。” 苍雪怔了怔神,“节哀。” “对了雪姐姐,我见你腰间系挂着齐先生的玉佩。” “此玉佩乃稷下七十二儒贴身之物,极贵重,雪姐姐莫不是拜了齐先生作师?” 韩香骨好奇道。 “没有。” 苍雪轻摇臻首:“我师隐居清平镇外不周山,道号南烛,与齐先生算是君子之交。” “原来如此~” 韩香骨了然:“姐姐年仅十八,便已是内炼三品金刚境,想必南烛先生也绝是一尊陆地神仙。” “等抵达清平,定要拜山,亲睹高人风采。” 高人~ 苍雪不禁翻了个白眼。 心说你心目中的两尊隐世高人一个比一个懒。 一个不睡到日上三竿不起床,教两天学放三天假。 一个酷喜抽烟饮酒,一天十二个时辰能打十一个半的盹。 而且两人都对艳情色书欲罢不能,时时通宵达旦,常常温故知新。 ‘不对不对,师父是被齐先生给带坏了~’ —— 伏灵十四年,九月十五。 天光微亮时,于溪畔草地和衣而眠的苍雪与韩香骨,忽被嘹亮鹤唳声惊醒。 不等少年少女反应,狂风已是从天刮来。 一头巨大白鹤落地。 一袭青衣从鹤背上跃下。 “你这丫头,不好好在龙城待着,瞎几把跑啥?” 看着眼前腰悬长剑,青衣飘逸的男子,苍雪惊喜道:“齐先生,你咋来了?” “咋还骑着疾风!我师父呢?” 齐庆疾翻了个白眼,“你师父不放心你,让我前往龙城接你回家。” “初九那天我便抵达龙城,将那座城池掀了个底朝天也寻不见你。” “这头蠢鹤还瞎几把飞,带我跑去素国。” “若不是我及时悬崖勒鹤,指不定得飞出仙罡去。” “咦,” 齐庆疾看向韩香骨,蹙眉道:“这小子是谁?你的姘头?” “白菜被猪拱了,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这要让你师父看见,还不得气的呕血三吨。” 苍雪:“齐先生就是齐先生,讲话永远这么好听。” 齐庆疾:“过奖。” 韩香骨上前两步,冲青衣躬身抱拳道:“小子韩香骨,见过齐先生。” “韩香骨~” 齐庆疾沉思了一小会,“没听过。” 少年:“……” “曾祖父韩丞,曾与齐先生为稷下同窗。” “伏灵三年九月,爷爷韩靖曾带我前往清平镇拜访齐先生。” “小子名香骨,字太平,皆为先生所取。” 齐庆疾恍然:“原来是你这小犊子。” “你们两个怎搞一块去了?” 苍雪:“先生,你能换个词汇嘛,搞多难听。” 齐庆疾:“你们两个是怎么弄到一块去的?” 苍雪:“说来话长,先生,我就不说了。” —— 天光大亮。 蠢鹤疾风两脚朝天,鼾声如雷,抓紧时间补觉。 苍雪于溪畔洗脸梳发,韩香骨则是前往近处山林采摘野果作早膳。 齐庆疾背负双手,远眺云遮雾绕的山河。 “练得身形似鹤形,千株松下两函经。 我来问道无馀说,云在青天水在瓶。” 齐庆疾感慨道:“已不知多少年未来过这人间了。” “山河依旧壮美,世事仍是炎凉。” “我这一生,注定老死山间。” 苍雪:“先生也是多愁善感之人。” 齐庆疾:“你是在夸我还是在骂我?” 苍雪:“当然是夸啊。” 齐庆疾:“别学你师父,明面一口一个齐兄,背地里叫我‘姓齐的’。” 苍雪:“……” “丫头,” 齐庆疾压低声音,询问道:“你觉着太平这孩子咋样?” 苍雪:“各方面都很好,而且救过我两次性命,就是……” “怎么说呢,心思太重。” “不对不对,是心里装着太多东西。” “就像我师父一样,极少关心今儿的天蓝不蓝,云白不白。” “春夏秋冬,花红柳绿,从不在他们眼中。” “师父总会垂着脑袋,我知道他不是在打盹。” “至于太平,总喜欢咬着一根草,躺在地上,若无人打扰,他能躺一天不带动弹的。” “也不知他们究竟在想些什么~” 齐庆疾略作沉吟,再问:“丫头,你喜欢太平吗?” 苍雪瞪大眼睛:“齐先生,我还小,而且……我不接受姐弟恋。” 齐庆疾:“你这丫头,做啥春秋白日梦呢,不是这种喜欢。” “是那种你师父对你,那只白毛鼠和那两条蛇精对你,那种家人、亲人的喜欢。” 苍雪认真思考了一会,轻点臻首。 齐庆疾:“太平这孩子很可怜,他能不远百万里北下十数国来寻我,证明北齐韩家已然灰飞烟灭,就剩他这一根独苗。” “我今寿元所剩无几,道消后无人护他。” “所以我想让你师父收他为徒,做你师弟。” “可你也知道,你师父这数十年来,也只收了你大师兄与你。” 苍雪:“明白了,先生这是想让我去求师父。” 齐庆疾点点头:“你与你师父一样聪明。” 苍雪思量片刻:“先生,我会去求师父的,不过只一次,不会死缠烂打。” “师父收了最好,就算不收,先生你下了阴曹地府后,我也会好好守护太平。” “救命之恩如山岳之重,还是两次,先生您安心上路吧。” 齐庆疾:“不愧南烛教出来的徒弟,讲话如出一辙的难听。” 苍雪:“先生错了,语言这门艺术,我是跟您学的。” 齐庆疾:“你我当为名师高徒。” —— 旭日东升。 韩香骨辞别齐庆疾与苍雪。 “先生,雪姐姐,你们且先行。” “来此魏国大半月有余,只顾着赶路,如今我想真切看一看底层百姓们。” 苍雪轻声道:“太平,世道险恶,人心不古,你要保护好自己,早日来清平。” 少年点头:“好。” 目送两人一鹤冲天而去。 少年放了军马,独自一人,一脚一步,于明媚阳光中渐行渐远。 —— 伏灵十四年,九月十六。 凉州与云州交界处。 崇山峻岭一隅。 飞了一天一夜的齐庆疾与苍雪,正躺尸草地上休息放松。 打鼾声突然消失。 狂风猎猎中,蠢鹤疾风像是感应到了什么,双翅一震,扶摇直上。 只数息便消失在天际尽头。 齐庆疾与苍雪对视一眼。 愕然道:“这蠢鹤发什么疯?” 第178章 招摇仙人与稷下剑修(下) 伏灵十四年,九月十六的天气并不晴朗。 天穹上阴云密布,空气中夹杂着寒冷水汽,预示着一场秋雨。 望着蠢鹤疾风往北的远去鹤影,齐庆疾与苍雪立刻站起身来。 “你可知这蠢东西要飞去哪儿?” 齐庆疾看向苍雪。 少女摇了摇头:“不知道,疾风从来只听我师父话,性情乖戾的要命。” 西南方向,忽然响起三声嘹亮鹤唳。 却见三头比疾风略小的白鹤,仿佛三道匹练划过长空,追着蠢鹤而去。 “这是……招摇山!” 齐庆疾猛地转身望向西南。 三十余丈外的山丘上,突兀伫立三道颀长白影。 为首者满口银发,背负一口宝剑,正是绽霞洞洞主柔然。 左手流火,右手拂晓。 “苦寻十年来,神风竟做了齐庆疾这位陆地神仙的骑宠~” 遥望蠢鹤消失的方向,柔然颇有些哭笑不得。 “丫头,站我身后。” 山丘下的草地上,齐庆疾修长手掌轻抚听风剑柄,三颗漆瞳自动忽略流火、拂晓,死死盯着柔然。 “身具仙血的陆地神仙!” “这是招摇山哪座洞天的洞主?” 齐庆疾神色从未有过的凝重。 “该死的南烛,这他娘什么破差事~” 苍雪乖乖来到齐庆疾身后。 沉吟一小会,道:“先生,要不我先风紧扯呼?” 齐庆疾:“两个阳神,一位陆地神仙,你个小小三品金刚境,插上翅膀也逃不脱。” 苍雪好奇:“先生你啥时候招惹了如此强大的仇敌?” 齐庆疾虎躯一震,不禁转过身子,轻轻抬手,狠狠赏了少女一记爆栗。 “嘶~” 少女立时捂住额头,疼得泪眼汪汪。 齐庆疾:“这三人是来寻你的~” 苍雪瞪大眼睛:“这就是那群骖风驷霞的招摇仙人吗?传说中远古仙民的后裔!” “小心!” 齐庆疾声音乍起的刹那,土块四溅。 两根通体雪白,散发神性紫光的锁链骤然从地下激射而出。 链首作龙头,铮铮金鸣声中,向着苍雪缠绕而去。 “先生,身后!” 咔咔声中,齐庆疾身后竟也现出两根锁链,链首龙头黑漆漆的眼窟窿中亮起两点猩红血芒。 齐庆疾迅速侧身,一手往左,一手探向苍雪身后。 直接将四根铁链牢牢握于掌间。 四颗链首精巧龙头如蛇一般剧烈挣扎、缠绕,发出令人心惊肉跳的嘶吼声。 “先生,这到底什么鬼东西?!” 苍雪头皮发麻询问道。 “招摇山的囚仙链~” 望着山丘上三位白袍猎猎的仙人,苍雪凝声道:“先生,既他们的目标是我,要不我还是风紧扯呼吧。” “我不想牵累先生~” 齐庆疾:“看到那位银发老娘炮了吗?” “那是一位陆地神仙。” “燃烧仙血的情况下,其陆地神仙境的战力还可提升数倍乃至数十倍。” “莫说你,我都绝无可能从其手上逃脱。” “现在,乖乖站一边,给我安安静静的看。” “我全力一战,倘若走运压了那老娘炮零星半点,便带你回家。” “倘若败了,有死而已,也算给你师父一个交代。” 感觉体内真气被四根囚仙链疯狂汲取,齐庆疾骤然发力。 咔咔声中,四根锁链被青衣手掌攥的迸出一条条细密裂纹。 四颗迷你龙头仿若活物般蔫了下去,神性紫色光华也逐渐黯淡无光。 随手扔掉囚仙链,齐庆疾抬眸望向山丘。 “招摇山七十二洞天之绽霞洞洞主柔然,今日有幸得见稷下学宫齐道友,幸甚快哉。” 柔然居高临下,冲齐庆疾行了个抱拳礼。 齐庆疾不发一言,只是轻握听风剑柄。 “齐道友,你身后少女曾四次大规模复生死人。” “逆天道运行法则之人,当以死修补天道裂纹。” 柔然轻语道。 齐庆疾坚决摇了摇头。 柔然好奇:“这少女是你徒儿?” 齐庆疾:“不是。” 柔然:“那你缘何这般护她?” 齐庆疾:“好友相托。” 柔然笑了笑,“能得齐道友一知己,胜过万千酒肉友。” “可惜~” 右手双指并作指剑,柔然蓦然抬手往天一刺。 锵的一声,被其背负的那口宝剑霍然出鞘。 剑鸣如龙中,先是扶摇直上,旋即斜刺而下。 被柔然稳稳握于掌间。 长剑轻灵,通体银白,好似一抹月色。 柔然:“绽霞洞三大古仙器之一,月蚀剑。” 草地上,齐庆疾缓缓拔剑出鞘。 听风无刃,剑身与剑柄浑然一体,漆黑如墨,镌刻着一些难以辨识的古文字。 与其说是剑,不如用墨尺形容更恰当。 齐庆疾面无表情道:“古仙器,听风。” —— 秋风突然变得凛冽。 一阵阵的刮。 每阵风吹过,都会将与膝齐平的茂草割下一大片。 不远处奔流的大河,汹涌河水忽地沸腾起来,冒着滚滚气泡。 旋即,一滴滴河水凭空悬浮,缓缓扶摇直上。 天穹下,一块块比山岳还巍峨的阴云团,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拉扯着,直往人间流淌而来。 九天之云下垂,莽河之水皆立! “这就是陆地神仙吗~” 苍雪不由咽下一口口水。 以至于流火、拂晓两位阳神境的仙人,神情凝重间,身子也在下意识往后倒退。 陆地神仙,即是这座人间的绝顶。 毫无征兆之下,两尊陆地神仙便碰撞在了一起。 两柄古仙器之间爆发一大片炽烈光雨,宛若两片星海撞击。 一圈圈肉眼可见的磅礴能量激荡起伏,所过之处,万物皆尽灰飞烟灭。 两人一击即退。 齐庆疾再次递剑。 啪的一声轻响。 青衣三颗漆瞳不禁微缩。 绽霞洞洞主其左手五指,竟将听风剑牢牢捏于掌间。 陆地神仙全力一击的古仙器,足以将大地打沉,竟被柔然徒手接住。 男子脸庞那道细长血剑般的仙血,此刻红霞灿烈。 原是激活了仙血。 正欲强夺听风的柔然,面色蓦然一变。 两尊陆地神仙之间的虚空,突兀生出一个个流光溢彩的大字。 仁义礼智信, 诚恕忠孝悌。 铮铮声中,青衣十个本命字接连镶于听风剑身。 墨尺作金剑。 下一息,齐庆疾猛然旋扭剑柄。 噗嗤一声。 仙血长流。 第179章 五人 秋雨淅淅沥沥。 凉州一隅。 韩香骨于古道旁的小亭中避雨。 书箱搁在石桌上,少年坐在石凳上,嘴里咬着一根草,手掌托着腮帮子,望着云雾中的山峰怔怔出神。 忽地,大地震颤,巨响声隆隆滚过天地。 “地震了?!” 回过神来的少年快步跑出小亭,来到官道上,抬眼远眺西方地界。 极远极远的天地尽头处,赫然横着十轮黄金璀璨的炽烈太阳。 数息后。 由纯粹能量生成的可怕热浪席卷六合八荒。 所过之处,云消雾散。 秋雨蒸发殆尽,天穹放晴。 能量余波吹起韩香骨衣衫猎猎,乌发恣意飘舞。 望着遥远处渐渐湮灭的十轮烈阳,少年毛骨悚然道:“发生了什么?何方神圣在战斗!” —— 凉州与云州交界处。 招摇山绽霞洞洞主柔然盘膝而坐,恢复消耗真气。 流火与拂晓环望四方。 半个时辰前还千峰万仞的绵亘蜿蜒山脉,而今已被夷为平地,一马平川。 笼罩方圆数十万平方公里的阴云,一场注定绵绵十数天的秋雨,竟生生被宣泄出的恐怖能量蒸散一空。 夕阳光洒在齐庆疾身上。 青衣无头尸体躺在焦土上,整颗脑袋都被炸没了,裸露出血肉猩红。 至于听风,斜斜插于青衣身旁,镶嵌剑身上的十个本命字被打到七零八落,黯淡无光间撇是捺,捺是勾。 “呼~” 长呼一口气,脸色苍白的柔然缓缓睁开眼睛。 男人右眼瞳孔中一直存在的‘杀’ 字,此刻消失无影踪。 “不愧当年敢一人一剑独挑整座稷下学宫的齐休离,若非止杀符印,这场战斗不定得打到猴年马月去。” 柔然艰难起身,冲数丈外的青衣尸体轻轻一点。 嗖嗖声中,文字的一撇一捺恍若一柄柄迷你小剑般倒飞而出,铮铮镶进柔然右眼瞳孔中,重新组成‘杀’字。 止杀符印,招摇山五大古神器之一。 这座人间,也唯有身具仙血的招摇山陆地神仙才可驱使、催动。 否则莫言二品、一品搬山倒海境的内炼武夫,饶是阴仙、阳神境的天人,也要被吸成一具干尸。 止杀符印离体后,听风剑上被打散的十个本命字,如一条条金色小蛇,游弋进青衣体内。 肉眼可见,破破烂烂的脖颈处骨肉缓慢修复。 “那少女呢?不会被余波湮灭成尘了吧~” 柔然将月蚀剑入鞘后环视四周。 流火:“死了不更好吗~” 柔然:“人间百年也出不得一位逆天者,这小小魏国才多少年,竟一口气出了三位。” “斩杀逆天之人不是关键,重要的是警醒这座王朝武夫。” “斩首示众,传颅四方很有必要。” “分开找找。” 师徒三人当下分散三个方向,彼此间距离越来越远。 —— 寻了约莫一刻钟后。 前行中的流火身形忽然一顿。 少年宽袖一挥,土壤立时翻开厚厚一层。 “师父,师姐,在我这儿。” 呼唤了一声后,流火凝神看向昏迷中的少女。 秋风刮过,吹起少女刘海。 看着那小半面额头鲜艳胎记,流火不由微微失神。 “这……这是仙血?!” 流火不敢置信,这么大一滩,招摇万仙,流火只在那位山主脸上见过。 风停消,刘海重新盖住狰狞胎记。 流火下意识便俯身伸出了手。 锵的一声铮鸣。 少女悬佩腰间的两柄狭刀突兀出鞘。 血光与乌芒交错而过,一颗斗大头颅冲天而起,仙血喷射丈余之高。 于夕阳下似雾一样流散开来,格外瑰丽。 “流火!” 柔然惊呼一声,隔空猛一巴掌。 铮铮声中,双刀嗡嗡鸣颤,化作两道匹练,转瞬即逝,也不知被拍飞出去多远。 “师父,我没事。” 流火无头尸体蹲下身子,抱起滚地脑袋,安在脖颈上。 额心竖眼状的仙血爆发灿烈霞芒。 骨肉快速相连。 “两柄古仙器作佩刀,这少女师父不简单啊。” 柔然甩了甩酸麻手掌。 足以拍碎一座巍峨山岳的一掌,竟只是打飞双刀,况且刀生灵识,知道护主,古仙器无疑。 “师父,师姐,你们掀开这少女刘海,看看那块胎记是否仙血。” “仙血?!” 柔然眉头一皱,俯身拨开少女遮盖额头的刘海。 死死盯着那块殷红胎记,柔然不可思议道:“仙……仙血!” “怎么会?不可能啊!” “自古仙罡唯有咱们招摇山人身具仙血~” “这少女绝不可能出生自长生天!” “可她哪来的仙血?!” 拂晓亦是一脸骇然之色,“这么大一块,都快撵上山主了。” 流火:“天道降念,这少女非死不可。” “师父,你有没有办法将其体内仙血取出?” 柔然摇头:“仙血乃个人天生,在这少女体内为仙血,取出来即是俗血,与凡人无异。” 流火幽幽道:“咱们可以夺舍其躯壳~” 柔然冷冷扫了徒儿一眼。 流火顷刻心惊肉跳,短短数息额头便冒出一层冷汗。 “我辈修士,不论求道还是做事,当堂堂正正,光明磊落。” “知法犯法犹可恕,执法犯法不可活~” 流火不敢去看师父眼睛,垂着脑袋轻声道:“师父教诲,徒儿铭记于心。” 柔然淡淡道:“你最好说到做到。” “你若行了鬼蜮之事,为师亲自送你上斩仙台。” “师父。” “怎么了?” 柔然看向拂晓。 拂晓好看的眉毛微蹙,道:“齐庆疾为了这少女与师父不死不休。” “其口中那位好友,会不会是当年斩去魏国山河气运的白衣血瞳少年。” 柔然:“有可能,且待为师搜魂一二。” 言罢,柔然将手掌轻轻覆于少女额头。 半刻钟后。 “清平镇、不周山~” “《通幽仙诀》、轮回天生术~” 柔然自言自语,眸光阴晴不定。 拂晓好奇道:“师父,咋了?” 柔然沉声道:“我见了这少女一生,看到了齐庆疾,看到了许许多多人,却怎么也看不清他们,或是她们五人。” 拂晓愕然:“还有师父您看不清的人?” 柔然:“这少女七岁时,要被所在村落村民烧死。” “当时那位被众村民簇拥的人,我看不清。” “剩下三位在那座唤作清平的小镇。” “至于最后一位,与这少女接触最多,应是其师父。” “那人周身流溢混沌雾霭,连模糊身形都望之不见,比其余四位更恐怖。” —— ps:书测了书测了,众筹书名啦。 第180章 仙人骑鹤下江南 伏灵十四年,九月二十一。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 胡州泉潭县外,万顷金黄粟浪绵延起伏一片,成熟的饱满粟穗沉甸甸低垂着脑袋。 百姓们半弯着腰,挥舞着镰刀割粟杆,眼角鱼尾纹里嵌满了欢快的黄土。 忽有嘹亮鹤唳声自北往南传来。 百姓们接二连三抬头望去。 却见三头巨大白鹤仿佛三道匹练,自辽阔天穹下疾飞而过。 “鹤上有人!” 也不知是谁惊呼了一声。 百姓们这才望见,白鹤鹤背上竟跨骑三位活生生的人。 白袍猎猎间,那满头恣意飘舞的长发宛若一条流淌的黑瀑。 百姓们俱是震撼到无以复加。 “这世间当真有神仙!” 秋风吹过,压低粟穗。 伫立田间的百姓们一个接着一个,很快跪伏一片。 与粟穗一起,冲远去的三位仙人虔诚叩首。 —— 伏灵十四年,十月初七。 姑苏州嘉宁府人头攒动,摩肩接踵。 城外沧澜江江面极宽阔,宛若一条波光粼粼的银龙缓缓碾过江南大地。 秋日明媚阳光下,水波潋滟的江面上随处可见美轮美奂的游船画舫,犹如一颗颗散落的珍珠。 画舫上,有士族公子,朱门千金,亦少不得文人墨客。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 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不知是哪位借古颂今,朗声抒发豪情,引得小姐们轻笑,满江尽是银铃般的清脆笑声。 “快看,仙人!” 仙人乘鹤下江南的消息,好似飓风般以极快速度席卷开来。 一位位玉树临风的俊美公子,一位位明眸皓齿的千金小姐。 还有那些个卓尔不群的文人骚客,全部从画舫房间内走出,来到甲板上,抬眸远望。 三头神异白鹤,驮着三位仙人,自烟波浩渺的沧澜江高空呼啸而过。 公子小姐,文人墨客,痴痴望着三头白鹤远去鹤影,不敢言语,唯恐惊动仙人。 “秋水为神玉为骨,当为真仙人!” 有文人自言自语,心驰神往。 “那位女仙人,真乃荣曜秋菊,华茂春松。” “皎皎兮似轻云之蔽月,飘飘兮似回风之流雪。” 有公子喃喃,回过神来看向身旁眉目如画的千金,瞬觉庸脂俗粉。 “好一个面若冠玉,清新俊逸的少年仙人~” 小姐们痴痴遥望,颊生粉霞。 那一双双明眸里,俱是荡漾满了醉人情意。 —— 伏灵十四年,十月十五。 三仙降临广陵道清凉山。 十月十六。 魏国顶尖宗门势力,清凉山烟雨楼昭告魏国江湖。 十一月十九,招摇山仙人将亲斩逆天魔女,请王朝众列武夫前往清凉山一观。 消息以不可思议的恐怖速度席卷六合八荒。 这一日,整座王朝各方武夫作百川,齐向清凉山这片沧海群汇而去。 下至凡夫俗子,上至二品、一品搬山倒海境。 以至于隐世不出,极少行走人间的天人都出关了。 只为目睹招摇仙人风采。 —— 伏灵十四年,十月十七。 魏国宝瓶州栖霞府。 “糖葫……葫芦……卖糖葫芦,不酸不要钱喽。” 巷口蹲着位粗布麻衫,头戴斗笠的老翁。 吆喝了两嗓子,见无人光顾,老翁便抽出插在腰间的旱烟杆,吧嗒吧嗒抽了起来。 斗笠下沧桑老眼,静静望着长街上成群结伴,准备远游广陵道清凉山的少年郎们。 毕竟那可是呼风唤雨,腾云驾雾的真神仙,哪个凡夫俗子不想去亲瞻一眼仙容、仙姿。 往栖霞府南边城门流去的人群中,老翁突然望见一位熟人。 那是一头身形极高大,穿着一件宽松黑袍,且脸覆青铜古面具的壮年山猪王。 正是周山墨玄。 猪皇也。 哒哒声忽从身后传来。 老翁扭头望去,却见一头小白驴驮着一位锦衣华裳的中年道人缓行而来。 “嗝~” 脸红宛若猴屁股的道人打了一个酒嗝,冲老翁晃了晃手中黄葫芦,嘿嘿一笑道:“百年酿的女儿红,要不要来一口。” 老翁摇摇头,好奇道:“你这是坑了哪个倒霉鬼?竟穿上了绫罗绸缎,喝上了百年陈酿~” 道人张开双臂,得意洋洋道:“咋样,有没有贵族老爷范儿?” 老翁淡淡道:“像盛满屎尿的黄金盆。” 道人:“你这是红果果的嫉妒。” 老翁:“我堂堂玄门大师兄,用得着嫉妒你个不成材的废物师弟?” 道人从衣袖里摸出两片金叶子,随手扔在地上。 “你这满草靶糖葫芦,我都要了。” 老翁立时喜笑颜开,捡起金叶子,好一阵亲亲摸摸。 视若性命般塞进裤裆后,冲道人谄媚一笑:“师弟,不瞒你说,你离开这三百年,师兄制作糖葫芦的技艺有了海喷般的疯增。” “保准舔到你脚趾甲盖里。” 老翁低举草靶来到道人身旁。 “师弟,请翻牌……请挑选。” 道人傲慢道:“我算天勘地的黄大道长,岂会食这种小儿馋嘴物?” “亲自喂我驴儿吃。” 老翁吹胡子瞪眼:“黄仓,你别蹬鼻子上脸!” 道人一抖衣袖,刹那金叶如雪花般纷纷扬扬。 “黄大道长慷慨,老不死的我五体投地。” 老翁嘴角直咧到耳根子。 —— 日薄西山。 老翁与道人分别。 “师兄要去广陵道清凉山~” 老翁冲道人竖起大拇指:“不愧算天勘地,佩服佩服。” 道人再问:“是去看戏,还是救那位少女?” 老翁微微一笑,“救人。” “师弟,回去好好镇守你的神木林。” “时辰不早了,师兄要上路了。” 望着渐行渐远的老翁背影,道人不由暗自悔恨。 “无量他娘个天尊,我的金叶子啊~” “这逼装的,血亏~” 夕阳西下。 道人骑着小白驴出了栖霞府,往太行山脉深处清平镇的方向走去。 老翁则是背负双手,哼着小曲,进入一家莺声燕语的青楼。 “老张鸨头,把小青、小红、小白、小紫全叫出来,老夫今夜要打一百个!” —— 十月十七,月上柳梢头。 太行山脉深处。 周山洞窟。 月华如银水,照耀着洞窟入口处的一人一蛇一鼠。 雪娘还未苏醒,仍是吊着一口气。 朱九阴靠着雪娘柔软蟒身,双手枕着后脑勺,翘起二郎腿,两条大腿交叉处搁着《醋葫芦》。 小旋风则是趴在朱九阴肚子上,两颗红溜溜的鼠眼聚精会神盯着书中一个个文字,一幅幅插画。 朱九阴:“翻页。” 小旋风:“我还没看完呢。” “翻页。” “闭嘴!别惹我生气,不然明儿的烧刀子你自个下山偷去。” 朱九阴:“……” “没事的,慢慢看,我不急。” 正欲伸手撸一撸小旋风的朱九阴,突然扭头望向远方。 夜空下的天边,一头庞然白鹤晃晃悠悠,飞的极慢极慢。 —— ps:出去搬个家,今儿就一章了。 第181章 古神骑鹤下江南 欺霜赛雪的月华下,蠢鹤驮着齐庆疾,一人一鹤歪歪斜斜艰难落地。 朱九阴这才看清,蠢鹤受了极严重的伤。 巨大鹤身遍布血窟窿,将片片蒲扇般的雪白鹤羽浸染的血红。 尤数两只鹤翅,鹤羽凋落,裸露出粉嫩的肉来,仿佛褪去衣裳的娇羞美人儿。 燃起篝火便能燎烤来吃。 脸色苍白的齐庆疾始一跃下鹤背,蠢鹤疾风便如老母鸡般迈着两条大长腿跑到朱九阴身前。 喉咙一边发出呜呜声,如人抽泣,一边用脑袋拱着朱九阴胸膛,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 朱九阴看向齐庆疾,询问道:“谁把疾风的毛给拔了?” “丫头呢?” “发生了什么?” 齐庆疾解下悬佩腰间的风切、流霜,扔给朱九阴。 “这头蠢鹤以一敌三。” “不是三人,是三头招摇山仙鹤。” 朱九阴低头凝视掌中双刀,轻语道:“还是迟了。” 齐庆疾叹气道:“三位仙人,两个阳神境,一位陆地神仙境,乃招摇山七十二洞天之一,绽霞洞洞主,道号柔然。” 看着气息萎靡的青衣,朱九阴轻声道:“多谢,我欠你一个人情。” 齐庆疾摆摆手,“别人情不人情的了,先想办法救那丫头吧。” “今儿十月十七,下个月十一月十九,柔然会在广陵道清凉山举行所谓的除魔大会。” “其会当着魏国众列武夫面,斩下丫头首级,传颅六合,用以威慑八荒。” “我的十个本命字被打散了,需要重新排列组合,稍等我一些时日。” “还有,柔然掌有一件古神器,很恐怖,几乎将我秒杀。” —— 青衣一瘸一拐下了山。 朱九阴咬破食指,给疾风喂了两滴血。 赤霞灿灿,蕴着丝丝烛龙气息的神血入喉后,蠢鹤心满意足进入洞窟,趴在朱九阴的石床上,很快鼾声如雷。 “主人,旋旋给你偷酒去。” 小旋风将《醋葫芦》藏在雪娘蟒嘴里,化作一道白影,往小镇方向窜去。 朱九阴缓缓蹲下身来,盘膝而坐,将风切、流霜置于双膝。 身具仙血,且掌有古神器的招摇山陆地神仙境仙人。 几乎可以说是仙罡大陆绝顶中的绝顶。 修有儒家十个本命字,且为剑修的青衣竟也被秒杀,朱九阴没有绝对自信能打杀那位绽霞洞洞主。 朱九阴心神一动,系统面板立刻浮现眼帘。 【剩余可支配自由时间:390个小时】 自由时间共计十六天多一点。 得亏有蠢鹤在,不然这点时间,朱九阴连宝瓶州都走不出去。 【宿主:朱九阴 寿元:长生(不老不死不灭) 真身:烛龙(细蛇期) 修为:127.5米(872.5米后进阶至凶蛟期)】 【徒儿姓名:苍雪 天赋:仙血 年龄:十八岁 修为:武道内炼三品境(97.1\/100)】 朱九阴从衣袖里摸出仙旨。 打开后一行倒计时映入眼帘。 【两千九百九十七个年,又……】 朱九阴是在伏灵十二年的三月初二,得到的仙旨。 三千年内不出周山洞窟,则天帝与玄门三大天尊封印物自主解除,回归仙界、神界。 仙旨,代表着大天道,其内容无人可随意篡改。 这也是为什么朱九阴这两年能老老实实,不离洞窟寸步。 “唉~” 看着仙旨怔怔出神的朱九阴,不由轻叹一口气。 当年第一次抱起丫头时,小人儿才七岁,比小不点还小两岁,环着朱九阴脖颈哭的梨花带雨。 小不点短暂的一生,给朱九阴留下几乎难以磨灭的心理阴影。 朱九阴没机会救下小不点,却有机会救下丫头。 手掌骤然发力,狠狠握紧。 仙旨刹那灰飞烟灭。 旋即起身,将风切、流霜悬佩左边腰畔。 “不要自由了。” 朱九阴轻声道。 —— 伏灵十四年,十月十八。 天光晦暗,阴雨绵绵。 趴在石床上的蠢鹤酣睡中翅生仙羽,昨儿被同类啄出的数十血窟窿,早被修复如新。 白衣赤足的朱九阴背负双手,伫立洞窟入口处,面色平静,望着云遮雾绕的河山。 “主人,我也想去。” 雪娘蟒头上的小旋风如人直立,两颗红灿灿的鼠眼中满是希冀。 “家里没人我不放心,你留下守着雪娘。” 朱九阴揉了揉小旋风毛茸茸的脑袋。 “我又不是人~” 小旋风失落道。 “南烛南烛,粗大事了~” 急促脚步声中,一道极高大的身影爬上山崖。 猪皇慌慌张张跑到洞窟前,气喘如牛道:“南烛,明白了,哈哈,本皇终于明白了!” 朱九阴面无表情道:“我还以为你被人包了猪肉大葱馅的饺子。” 猪皇:“南烛,你是不知道,丫头大开杀戒,那座军营里铺满了兵卒尸体。” “当然,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丫头貌似死而复生后,原本的漆瞳竟成了血瞳。” “丫头说她将仙血激活至第二阶段,当时我就觉着奇怪。” “总感觉丫头像是变了一个人。” “两个月的回山路,本皇可算想明白了。” 朱九阴淡然道:“你明白什么了?” 猪皇凝声道:“本皇怀疑,丫头被夺舍了!” “因为怕高深莫测的本皇发现端倪,所以鸠占鹊巢的神秘人才不惜以死相逼,让我离开。” 朱九阴:“……” “真是苦了你了,瞧瞧这苗条身形,不到三个月,竟足足消瘦了三四百斤。” 猪皇:“为了丫头,即使瘦成一条细蛇,本皇也无怨无悔。” 朱九阴询问道:“你从龙城一路往西南,就没听到过什么消息?” “例如逆天魔女、除魔大会、招摇仙人、清凉山~” 猪皇冷声道:“丫头都被人夺舍了,生死不明,你做师父的还有闲情逸致关心什么除魔大会。” “南烛,你根本不将丫头放在心上。” “你太让本皇失望了!” —— 半个时辰后。 焕然一新的蠢鹤,两条纤长鹤腿迈着优雅猫步走出洞窟。 朱九阴侧身让行。 随即心神一动,打开系统面板。 【剩余可支配自由时间:390个小时】 朱九阴:‘支配300个小时。’ 【一次支配时间:300个小时 倒计时:299:59:59】 “呼~” 长吐一口胸中浊气,时隔近三年,朱九阴再一次踏出洞窟。 呆呆看着跃上蠢鹤鹤背的朱九阴。 猪皇不由竖起大拇指,“一声师,一生父,南烛,本皇果真没有看错你。” 嘹亮鹤唳声中,飞沙走石。 “嗷呜~” 杀猪般的凄厉惨嚎声中,蠢鹤驮着朱九阴,两只锋锐鹤爪抓着猪皇,冲天而去。 望着两人一鹤迅速远去背影,小旋风喃喃道:“主人,一定要带着丫头平安回家啊~” —— 不周山下,清平镇外。 神木林前,太平河畔。 篱笆院中伫立的青衣,遥望那道划过天穹的匹练,苦涩一笑,“竟不带我~” “这是嫌我太菜了吗~” —— ps:再过两个小时就能领取稿费了。 好久没去放松了,你们懂得,今儿就一更了,明儿起恢复两更。 之后是两章一起发,还是分开发,来点意见。少数服从多数哈。 第182章 仙人抚我顶(上) 伏灵十四年,十月二十三。 胡州。 夜色深重,雨雾寒稠。 巨大白鹤穿雨破雾,仿佛离弦之箭。 跨骑鹤背上的白衣赤足少年眼眸微闭。 一滴滴雨水于少年俊美妖异的脸庞上,撞碎成一朵朵支离破碎的晶莹雨花。 被白鹤双爪横抓的猪皇犹如猎物,无数雨滴似绝世高手打出的暗器般,噼里啪啦砸在身上。 比刀刃剑刃更锋锐的风刃切割着身躯,痛到无法呼吸的猪皇强自忍之,内心暗暗发誓,绝要将死丫头的屁股打成千百瓣。 朱九阴忽然睁开赤红眼眸,发出一道神念。 蠢鹤不可思议的速度慢慢减缓。 雨雾中,朱九阴环望四方。 “南烛,怎么了?” 猪皇询问道。 朱九阴不确定道:“我怎么感觉咱们在往北飞~” 猪皇:“雨势太烈,雾气甚浓,你都辨别不清方向,更何况傻了吧唧的蠢鹤~” “要不暂且休息一晚,等明儿天亮了再上路?” 朱九阴:“只能如此了。” 不用朱九阴发出神念,蠢鹤立刻往地面俯冲而去。 数息后,距地百丈余高时,蠢鹤突然松开爪子。 “嗷~” —— 雨雾中崇山峻岭的巍峨轮廓丝毫望之不见,与夜色完全融为一体。 泥泞不堪的古道上,朱九阴负手而立。 等候许久,猪皇才从林间一瘸一拐走了出来。 “疾风呢?本皇今儿非得爆炒了这头蠢鹤!” 朱九阴面无表情道:“这条古道自西往东,你往西,我往东,尽快寻处避风雨之地。” 猪皇:“西方克我,本皇往东,你往西。” “可以。” 朱九阴赤足轻抬,一步之下即是十数丈远。 约莫一刻钟后。 雨雾中隐现客栈轮廓。 朱九阴来到近前,抬眸看了一眼斑驳匾额,喃喃道:“悦来客栈~” 不堪重负的嘎吱声刺进雨夜深处。 朱九阴推门而入。 眼前所见,桌椅倾翻,楼梯柜台地面,皆是落了厚厚一层灰尘。 此客栈也不知荒废了多少年,随处可见蛛网,空气浑浊而腐朽。 朱九阴没上二楼,而是来到大堂一角,手掌轻挥,拂去尘土后盘膝而坐。 随即闭上赤瞳,抱元守一,运转体内磅礴真气。 肉眼可见,白雾蒸腾。 两三分钟便将湿发湿衣裳烘干。 没闲工夫折返回去通知猪皇。 雨打破瓦噼啪脆响声中,朱九阴陷入沉思。 ‘此番救丫头,最凶猛的拦路虎,无异于绽霞洞那位道号柔然洞主所掌有的古神器。’ 古仙器一击之下,摧城开天,然与古神器比较,其间差距虽谈不上萤火皓月,却也绝然不小。 齐庆疾对柔然。 陆地神仙对陆地神仙。 后者凭借古神器竟将前者秒杀。 ‘我虽不死,却也会败~’ 关乎丫头性命,朱九阴深知自己大意不得一丝一毫。 ‘风切、流霜虽为古仙器,可降临人间只有短短不到三个月,其内灵识如新生婴儿,远无法发挥古仙器真正意义上的毁天灭地之威。’ 疾跑脚步声由远而近。 砰的一声,客栈门被推开。 刹那寒风裹挟碎雨,疯狂灌进大堂。 浑身湿漉漉,黑袍紧紧粘贴着身子,大显湿身诱惑的猪皇, 看着闭眼假寐的朱九阴,不悦道:“南烛,你心里根本没有本皇。” “我对你真的太失望了。” 朱九阴连眼皮都懒得抬。 “哼~” 猪皇似幽怨小媳妇般气鼓鼓走出客栈。 小半个时辰后,抱着一捆柴火回来。 故意将火堆离朱九阴远远地。 —— 用真气将湿袍湿发烘干后,猪皇抬手摘下青铜古面具。 手掌轻轻地、柔柔地,一寸一寸摩挲丝滑脸庞。 “南烛,本皇俊否?” 朱九阴抬了抬眼皮,“丑的没以前那么明显了。” 猪皇愤懑道:“你言不由衷,你就是在嫉妒本皇俊美的容颜。” 急促脚步声令得猪皇猛然起身。 客栈门骤然被推开,两人携风带雨闯了进来。 一少年,一少女。 少年约莫十七八岁,着一身华贵紫色绸衣,腰间悬佩一长串苍翠欲滴的绿玉。 猪皇数了数,共计九块。 ‘真他娘骚包。’ 少女约莫十二三岁,姹紫嫣红的薄薄彩色绸衣与肌肤相亲,勾勒出一具饱含青春气息的诱人娇躯。 巴掌小脸被深秋冷雨寒的苍白一片,湿发黏在额头、两鬓间,眨巴着泪眼婆娑的灵动杏眼,一副楚楚可怜的摸样。 “哎呦喂,我的小可怜,冻坏了吧,快来烤烤火。” 猪皇龇着牙花子,热切邀请小姑娘。 同样被冻得牙齿打寒颤的少年,不失礼节,先是将客栈门关上,随即冲猪皇拱了拱手, 自我介绍道:“这位……胖叔叔,小子穆长川,舍妹穆南湘。” “风寒雨烈,苦寻遮身之处不得。” “多有叨扰,抱歉抱歉。” 猪皇笑了笑:“荒山野栈,无主之地,何谈叨扰,快过来吧。” “另外,本皇道号墨玄。” “请唤我墨叔叔,亦或玄哥哥。” 少年:“多谢墨叔叔。” 猪皇:“柴火不多了,麻烦你去外面再拾些。” 少女:“玄哥哥好呀。” 猪皇:“好好好,来来来,坐玄哥哥身边,玄哥哥身烫似火炉,给你烤烤。” —— 雨一直下。 气氛还算融洽。 盘坐中的猪皇,低垂着硕大猪脑袋,也不知是睡了,还是死了。 穆长川与穆南湘兄妹二人好不容易烘干衣裳头发。 穆大公子抓了抓裤裆,“他娘的,捂的真难受。” “哥哥!” 穆南湘突然压低声音惊呼,一手拽着兄长衣袖,一手指向某处。 “哥哥快看!” 顺着妹妹手指的方向看去,穆长川见到角落中安安静静养神的白衣赤足少年。 不由惊骇道:“好个仙姿神骨的翩翩少年郎,帅的都快撵上我了!” 穆南湘似魔怔般站起身,轻手轻脚向白衣少年走去。 “湘儿,回来!” 穆长川看着那两柄横放白衣少年双膝上的狭刀,担心其乃武道中人。 被妹妹打扰后,不悦之下会暴起杀人。 穆南湘挣脱开哥哥手掌,只一掌便将穆长川推的翻了个四脚朝天。 来到近前。 痴痴盯着白衣少年那张俊秀悦人的脸庞,穆南湘轻语道:“哥哥,我不去见仙人了~” “我的仙人就在这儿。” 第183章 仙人抚我顶(中) “哥哥~” “哥哥,你睁开眼看看我嘛。” “你若睁了眼看我,湘儿不信你两眼空空。” 深秋的绵绵细雨竟带着刺骨寒意。 篝火噼啪,野栈大堂内却春意融融。 小姑娘蹲在白衣少年面前,双手托着下巴,水灵灵的杏眼春波潋滟,一口一个哥哥。 莫说装睡的猪皇,甚至于穆长川这位兄长都听得浑身直冒鸡皮疙瘩。 “哥哥,算我求你了,就与湘儿谈一场甜甜的恋爱吧~” 小姑娘哀声祈求道。 “湘儿……” “滚!” 穆长川:“……” 近一个时辰后。 穆南湘失魂落魄坐回篝火旁。 看向穆长川的大眼睛里噙满了晶莹泪花,“哥哥,湘儿很丑吗?” 穆长川坚决摇头:“我家湘儿天生丽质难自弃。” 穆南湘哽咽道:“那为什么仙人哥哥不理我?” 穆长川望了一眼白衣少年那张比女人还要俊美上好几分的面庞,“或许,仙人哥哥喜欢威猛霸气的大肌霸叔叔。” —— 雨下个没完没了。 兄妹二人也开始昏昏欲睡。 不知何时,脚踏泥泞,声声入耳。 咣当一声,客栈两扇腐朽不堪的木门被人重重踹开。 凄风苦雨瞬间灌了进来,霎时将围着篝火的猪皇还有兄妹二人惊醒。 三人或抬头,或扭头看去。 哒哒声中,却见一女子,一少年身骑高头大马,霸道进入客栈大堂。 女子约莫桃李年华,着深红绸衣,腰间悬佩一柄宝剑。 少年约莫十四五岁,左边腰畔同样佩剑。 着一身绸制白色劲装,白衣欺霜赛雪,这般雨势,竟纤尘不染,未沾半点泥星。 女子眉眼如画,少年唇红齿白。 俱是一等一的绝佳皮囊。 两人皆是一手抓着缰绳,一手撑油纸伞,所以并未被雨淋湿。 或许是看见了,或许是身为武夫的天然警觉,女子与少年第一眼并未看向篝火旁的三人,而是望向角落的白衣赤足少年。 两人认真且仔细的感应一番。 没有外炼武夫汹涌激荡的滔滔气血之力。 也没有内炼武夫真气自主运行周天时,无意间散发出来的、令人心惊肉跳的气息。 一介凡夫俗子吗~ 望着白衣赤足少年横放双膝的两柄狭刀, 劲装少年喉咙不禁发出一道鄙夷味十足的不屑冷哼。 ‘真以为悬刀佩剑就是江湖人士了?’ 女子与少年收回目光,继而居高临下俯视猪皇与穆姓兄妹二人。 两人不约而同,视线几乎没在猪皇身上多做停留,只是淡淡一瞥。 看着穆姓兄妹那两身共计最少也值数百两,乃至于千两雪花纹银的极品绸衣, 还有穆长川系挂腰间那一长串翠玉。 女子与少年神情间的倨傲之色,可算消了那么一丝丝。 女子当先下马,然后是少年。 女子上前两步,冲穆姓兄妹抱了抱拳,自我介绍道:“我唤顾溪禾,我弟叫顾清予。” “家父顾子归,乃神意宗当代宗主。” 穆长川愣了愣神,“神……神意宗?!” 穆府大公子反应过来,不禁瞪大两颗铜铃般的眼珠。 赶忙起身,也开始自我介绍:“在下穆长川,舍妹穆南湘。” “家父穆泷,乃云州州牧。” 女子那张写满密密麻麻傲慢的漂亮脸庞上,忽地绽放一丝丝浅至几乎没有的、近乎赏赐的笑容,轻吐二字,“幸会。” 穆长川拱手微躬身,“顾小姐,顾公子,幸会。” 唤作顾清予的少年冷淡道:“叫我少宗主。” 穆长川赔着笑脸,改口道:“顾少宗主,幸会。” 姐弟二人将马匹拴于大堂一角后,于马背上的包袱中不知摸索什么。 篝火旁,猪皇询问道:“小老弟,这劳什子神意宗很牛掰吗?” “墨叔叔,你小点声。” 穆长川压低声音道:“魏国共有两尊至高无上的阳神境天人。” “其一乃广陵道清凉山烟雨楼楼主,江绵意。” “其二便是这兖州神意宗宗主,顾子归。” “天人,阳神境啊,我那位州牧老爹在人家眼里就是个屁。” 猪皇讶然道:“阳神境老爹,怪不得。” 微微眯眼,猪皇冲穆长川笑道:“你墨叔叔我也是天人,不过是阴仙境。” 穆长川错愕道:“真的假的?” “听说顾子归顾宗主修了近四百年,才成就阳神境。” “墨叔叔你这阴仙修了多少年?” 猪皇掰着手指头算了算,“伏灵二年至伏灵十四年,大概十二年吧。” 穆长川露出一个尴尬又不失礼貌的笑容。 —— 顾溪禾与顾清予一人拎着一个精巧玉盒来到篝火旁坐下。 穆长川微笑着向姐弟二人介绍道:“顾小姐,顾少宗主,这位叔叔道号墨玄。” 顾溪禾淡淡瞥了一眼,看在云州州牧公子的份上,冲猪皇轻轻颔首,便算作打招呼。 顾清予甚至连看都懒得看一眼,自顾自打开玉盒,慢条斯理吃起里面的糕点来。 阳神境天人独子,神意宗少宗主,倒是多瞧了穆南湘两眼。 不过也只是瞧了两眼。 若是放在平时,面对穆南湘这种秀色可餐的官家千金,顾少宗主倒是不介意抽出些许修炼时间,使些手段骗上床去,虐玩上三两月。 但现在顾清予一心只渴望尽快赶往广陵道清凉山,亲睹招摇仙人神姿、仙容,已是没了半点调香心思。 顾溪禾打开玉盒,将大半盒精美糕点递向穆长川,“我神意宗的纳春糕,尝尝。” “多谢。” 穆长川小心翼翼捻起一块糕点。 “妹妹,尝尝。” 顾溪禾再将玉盒递向穆南湘。 一脸忧郁色的小姑娘轻摇臻首:“谢谢姐姐,我不饿。” 顾溪禾嘴角笑容忽地凝固。 半晌后,女子缓缓收回手臂。 正欲自个捻起一块。 可不知怎地,突然就感觉胃里翻涌的厉害,恶心的想吐。 于是盖上盒盖,将整个玉盒扔给篝火另一边的猪皇。 “吃吧,赏你的。” 猪皇接住玉盒,却并未吃。 而是放在一旁,笑了笑,道:“本皇不饿,明儿再吃。” “本皇~” 顾溪禾淡淡笑容里蕴满了毫不掩饰的嘲笑。 六七块糕点下肚的顾清予顾少宗主,偶然一瞥,剑眉不由微皱。 那盘坐角落,轻闭眼眸,也不知假寐养神还是真的睡了过去的白衣赤足少年。 其横放双膝上的那两柄狭刀。 好似并不简单。 ‘名刀吗?’ ‘良才善用,能者居之。’ ‘名刀,还是两柄,竟被一凡夫俗子掌有。’ ‘当真暴殄天物~’ 顾清予不由眯起细长眸子。 —— ps:腰疼的老毛病又犯了,明儿争取早点更新。 开了个粉丝群,散落在外的家人们赶紧入群嗨皮了。 最后,求点礼物。 第184章 仙人抚我顶(下) 雨寒而风刺骨。 荒山野栈,有白衣赤足少年静静盘坐,闭眸神游天外。 有黑袍高大男子双手插于袖中,昏昏欲睡间点着脑袋。 有发春小姑娘黯然神伤,有阳神之子于心海见仙。 也有官家公子与武道娇女小声私语。 六人而六面。 客栈外。 泥泞古道旁萦绕薄雾的山林间,伫立着两道仿佛幽灵般的人影。 两道身影一魁梧,一窈窕,俱是身披蓑衣,头戴斗笠。 一滴滴雨珠于斗笠边沿直直落下,连成一串串剔透的莹珠。 一男一女透过珠帘,透过客栈大敞的破败窗户,默默凝望一楼大堂六人。 确切地说,是凝望穆长川、穆南湘兄妹,与猪皇,朱九阴主仆共计四人。 在顾溪禾与顾清予姐弟二人身上停留的时间极短暂,只是略微瞥了两眼。 男人声音低沉而浑厚,询问道:“兰时,那对兄妹是否有问题?” 道号兰时的女人轻摇臻首:“应是官家公子小姐,气血微末,无丝缕真气,确为肉眼凡胎的尘世俗子。” 男人再问道:“那位身形极高大的黑袍男子呢?” 兰时回道:“ 气血虽旺,但远称不得磅礴激荡,且体内无真气运行痕迹,应是一块天生神力的好璞玉。” 男人:“角落那位白衣赤足少年呢?” 兰时:“应该也是一位凡夫俗子的官家公子吧。” 兰时补充道:“那两柄狭刀不错,隔着如此远的距离,我仍能望到双刀自主散发的微弱神芒。” “竟令我有种心惊肉跳的感觉。” 男人斗笠下的粗黑眉毛不禁紧紧皱在一起,“掌有神兵利器,且是两柄,那白衣赤足少年当真俗子?” 男人不确定道:“兰时,你说其会不会是一尊天人?” “天人~” 兰时呵呵一笑,“严节,你把天人当什么了?烂大街的番薯白菜?” “咱们魏国天人合计也就那么寥寥几位,而且经常数十上百年不世出,哪有这么容易碰见。” 唤作严节的男人,境界乃内炼二品搬山境。 而道号兰时的女人,内炼一品倒海境。 两人为顾溪禾、顾清予姐弟二人,此番南下广陵护道人。 严节境界虽比兰时低了一个品阶。 可男人未入神意宗前,乃一位战场厮杀的悍卒。 退伍后还行过数年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刺客活计。 所以直觉之敏锐,看人眼光之毒辣,远非兰时可比。 严节总感觉,那最是渺不足道的白衣赤足少年,最是危险。 —— 客栈内。 篝火逐渐燃熄。 没了火,寒气湿气仿佛饿极了的野兽般,直往人血肉骨头脏腑里扑。 武道傍身的顾溪禾,顾清予,还有猪皇面色淡然。 然肉身凡胎的穆长川、穆南湘兄妹二人却已是瑟瑟发抖,嘴里竟呼出淡薄白气。 可想此夜有多寒。 “不行不行,他娘的,太冷了,我去外面再拾些柴火。” 穆长川正欲起身,却被一只宽厚手掌拍在肩膀。 “墨叔叔,你……” 猪皇冲穆长川笑了笑,道:“荒山野岭,寒雨绵绵,你就不怕外头山林有豺狼虎豹?” “还是你墨叔叔和玄哥哥去吧。” 穆长川感动得眼泛泪花,“墨……不,玄哥哥,玄父,咱俩一起去吧。” “听话,老老实实坐着,你玄父我一人足够百来头豺狼虎豹饱餐三顿不止。” 猪皇撑着穆长川肩膀站起身来。 “谢谢你,玄哥哥。” 穆南湘冲猪皇甜甜一笑。 “你这丫头,真讨人喜欢,这小嘴比劳什子纳屎糕甜多了。” 顾溪禾与顾清予姐弟二人脸色瞬间一沉。 杀机森然,毫不掩饰。 两人两双阴沉如水的眼眸,锋锐的恨不得立刻将猪皇碎尸万段。 “玩笑玩笑,顾姑娘,顾少宗主,墨叔叔开玩笑呢,两位可千万不要介意哈。” 穆长川赶忙向姐弟二人赔起笑脸。 “哼~” 顾溪禾冷哼一声。 顾清予盯着猪皇,两颗漆瞳寒意刺骨,“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若有二次,我便撕烂你的嘴。” 猪皇翻了个白眼,出了客栈。 —— 雾气霭霭的林间。 严守蹲在地上吧嗒吧嗒抽着旱烟。 兰时则拿出干粮小口小口吃着。 “兰时,” 严守忽地问道:“溪禾与清予携宗主亲笔信,你说那三位招摇仙人会不会给宗主一个面子,收两个孩子为仆为婢?” 兰时轻叹一口气,道:“我看悬。” 严守诧异道:“溪禾二十,已是外炼四品境。” “清予更是十五即为外炼五品巅峰境。” “莫言咱们魏国,饶是放在整座仙罡,两个孩子资质根骨也绝可称娇。” “竟连仙人奴婢都做之不得?” 兰时苦涩一笑,道:“严守,未入宗门前,你常混迹于人间。” “山上武夫与山下凡俗,差着好几座天渊呢。” “别将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微末教派称之为山上人。” “真正的山上人,必定怀着一颗坚定、坚决问道求道的道心。” “真正的山上人,十年如一日艰苦卓绝修行,所求乃长生久视,腾云驾雾,骖风驷霞。” “山上人不会在意山下人的生老病死、喜怒哀乐。” “什么荣华富贵、王侯将相,权力、美人、名望,在山上人眼中与尘埃无异。” 顿了顿,兰时继续道:“招摇山、稷下学宫、风雪庙、雷泽、佛国,乃人间五极。” “然唯有招摇山那群诞生自长生天的远古仙民后裔,才有资格冠以‘仙人’二字。” “这世间一切,但凡沾上‘仙’这个字眼,即使一根草、一片叶,那也是超凡脱俗的。” “严守,你根本无法理解‘招摇山仙人’这五个字的分量。” “古今多少惊才绝艳天骄,于招摇山下苦苦叩山,连仙人半面都见之不得。” “莫说溪禾二十岁的内炼四品,清予的十五岁外炼五品巅峰。” “饶是两个孩子始一出娘胎即是内炼境武夫,也入不得仙人法眼。” “咱们,两个孩子,以至于整座人间所有活人,在招摇山仙人眼里,和草木、和山水,和飞禽走兽没有区别。” 沉吟了一小会, 兰时看向严守,道:“怎么说呢,招摇山仙人之于招摇山仙人之外的所有生灵,天生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蔑视,一种深入骨髓的傲慢。” 第185章 且走一趟鬼门关 野栈大堂。 穆长川双手插在衣袖中,缩着脖子,好奇询问道:“顾姑娘,你与顾少宗主自兖州不远千里南下此胡州,是否下山游历?” 顾溪禾轻摇臻首道:“不是,是为了南下广陵道清凉山,亲睹招摇仙人神姿仙容。” 穆长川惊喜道:“不瞒顾姑娘,我与舍妹也是要去清凉山。” 顾溪禾淡淡笑了笑,“真巧。” 顾清予面无表情道:“可惜,你兄妹注定见不到那三位仙人。” 穆长川不解道:“为何?” 顾清予道:“听闻有魔女、妖女祸世,招摇山三位仙人欲斩首示众,以求威慑六合八荒,这才选择降临清凉山,借烟雨楼之口,昭告整座魏国江湖,凡王朝武夫,皆可前往广陵道参加除魔大会。” “那可是呼风唤雨,腾云驾雾的真神仙,你想想,整座魏国武夫还不得疯狂?” “我与姐姐途径各府,所见城池不论大小,人流量俱骤减。” “上至白发苍苍的老翁老妪,下至初出茅庐的十二三稚龄少年少女,无不万里迢迢南下。” “那场景,堪称蝗群过境,遮天蔽日。” “毕竟是仙人,谁不想见一见,哪怕只是远远望上那么一眼,此生也无憾。” 谈及仙人,神意宗少宗主难得露出一丝笑容。 “可惜,见仙凡俗太多太多,何止百万千万。” “比夜空星海孕育的星星更繁多的人们,只有那么极少数的一小撮,才能亲至仙人身前,亲睹仙人伟岸风姿。” 微笑间,顾清予视若性命般,极小心从衣袖内摸出一张青底烫金式请柬。 “招摇山绽霞洞洞主,陆地神仙境仙人,亲笔书写之请柬。” 饶是早已日夜轻柔摩挲过上千上万次,然神意宗少宗主仍是兴奋到眉飞色舞。 即使穆长川,以至于貌似对仙人并不感冒的穆南湘小姑娘,情不自禁下,竟也同时齐齐伸手,想将顾清予手中仙人亲笔请柬据为己有。 “你们想干嘛?!” 顾清予将请柬高举,冷冷盯着穆姓兄妹。 “抱歉抱歉。” 穆长川左手狠狠拍打了一下右手,随即右手又拍打了两下左手。 “这该死的爪子,咋就不听使唤呢~” 顾清予脸色稍缓。 顾溪禾不由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毕竟可是仙人亲笔请柬。 毕竟可直面仙人,近距离亲见仙容。 顾姓姐弟对穆姓兄妹的冒失反应表示理解。 毫不客气的讲,倘若顾清予将手中请柬扔进江湖,百分百会引发一场极惨烈的腥风血雨。 见仙一面即身死,多少人求之不得。 “可惜,在神意宗与清凉山烟雨楼之间,三位招摇仙人选择了后者。” “唉,可惜啊,太可惜了~” 叹气声中,顾清予当着穆长川与穆南湘兄妹的面,轻轻打开烫金请柬。 “我神意宗也就得了仙人两张请柬,爹爹为了圆我与姐姐见仙梦,留在了宗门。” 穆姓兄妹四颗眼珠瞪若铜铃。 却见请柬上书‘招摇山绽霞洞定魏朝伏灵十四年,十一月十九,于广陵道清凉山烟雨楼,举办除魔大会。 绽霞洞天洞主柔然, 诚邀神意宗移玉。’ 穆南湘稍好些,只觉仙人玉树临风也就罢了,这字竟也如此笔酣墨饱,漂亮极了。 至于穆长川,眼里的艳羡浓郁的简直要流淌出来。 不过却没太多遗憾。 毕竟兄妹二人最近时,离三位仙人不过区区十丈之距。 不过谁能拒绝再见仙人第二面呢~ 穆家兄妹与顾姓姐弟间的气氛,因招摇山三位仙人,竟显得一派祥和,其乐融融。 那位盘坐角落,自始至终未发一言,甚至连眼都没睁开的白衣赤足少年,倒显得有些多余。 —— 雨渐渐小了。 雾气愈发浓郁。 客栈外。 山林间。 即使体内真气自主运行周天,倒海境的兰时与搬山境的严守,仍是感到了丝丝寒意。 兰时解下系挂腰间的酒囊,张开红润薄唇微啄了两口。 随即将酒囊递给严守,“来,驱驱寒,别把囊口放你嘴里就行。” 严守翻了个白眼,伸手正欲接住酒囊。 无声无息间,一种难以言喻的、比深秋寒意更刺骨更瘆人的恐怖气息将男人笼罩。 探出的手臂僵在半空。 严守毛骨悚然间,裸露在外的肌肤立时冒起一层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怎么了?” 兰时蹙眉道。 比严守高出一个品阶的女人,其面对危险的直觉、警觉,比之出身军伍,还做过刺客的男人差了许多。 严守不答,咔咔声中,旋扭僵硬脖颈。 兰时也回头看向身后。 只一刹,女人眼中两颗水润杏眼倏忽骤缩至针尖大小。 雾气霭霭间,一位身形极高大的男子如鬼魅般静默矗立。 一双极细极长的眼眸,静静看着兰时与严守,怀中还抱着一捆湿柴。 ‘这不客栈中那位黑袍男子吗?!’ 一品倒海境的自己,竟完全没察觉男子何时站在了身后。 ‘是……是天人吗?!’ 兰时不由咽下一口口水,仿佛吞下一口滚烫岩浆。 当对上那双细长眸子。 当被黑袍男子两颗倒竖漆瞳凝视。 严守只觉脊梁上压着一座巍峨山岳。 双股颤颤,抖似筛糠间,男人不禁想要跪伏于地,冲眼前黑袍男子虔诚叩首。 “哈~” 看着身子骨剧烈颤摆的男人,与一副如临天敌摸样的女人。 猪皇忍不住嘲讽道:“吓成这逼样,还当护道人呢~” “你们两人,莫在嘀嘀咕咕,吵死人了。” “也莫要靠近客栈,打扰了我,本皇不介意。” “可打扰到比我强上那么一丝的南烛道友,他可不会像本皇这样好说话。” 脚步声中,抱着柴火的猪皇渐行渐远。 “呼~” 兰时与严守,俱是长吐一口气。 前者莹白额头冒出密集冷汗。 后者面色煞白间,伸手抵住树躯,否则身子骨稀软如烂泥,便要一屁股跌坐在地。 —— ps:一天过去,貌似加群人不多啊。 群是西红柿app群,不是企鹅群,更不是wx群。 需要关注作者,也就是本帅逼,点开我个人主页,会看到一个粉丝群的长框。 再点击就可以入群啦。 我会偶尔冒泡。 第186章 清凉风满楼(上) 直至再也望不见黑袍男子的高大身形,兰时与严守才敢大口喘气。 身子骨仍在轻颤的严守,话语中不禁夹杂阴阳怪气,“真是一块天生神力的好璞玉,兰时道友眼光未免也忒毒辣了。” 兰时抹了一把额头冷汗,面颊不由滚烫火辣。 纠正道:“这位前辈,其修为境界应为阴仙境天人。” 严守:“确定?” 兰时轻点臻首。 严守再问道:“那位白衣赤足前辈呢?” 兰时目光透过雨雾,透过客栈破败窗户,望向那位盘坐大堂一角的安静少年。 眼眸中一开始的浑不在意早就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则是心有余悸的敬畏。 “既方才那位前辈言,此少年面相前辈比其强上一丝。” 兰时凝声道:“应为阴仙境巅峰!” 严守喉咙蠕动,“两尊阴仙境天人!” 兰时:“咱们魏国几位天人我虽未全然见之,可宗门内却存有画像。” “这两位前辈面生的紧,可能来自素国。” 严守疑惑道:“素国天人,还是两尊,来咱们魏国作甚?” 兰时:“十有八九也是为了见仙。” 严守感慨道:“不愧仙人呐,平日里高高在上不世出的天人,闻听仙踪,竟也似十来岁的少年少年般,心驰神往。” 兰时笑了笑:“于仙人而言,天人何尝不是俗子。” “又有那个俗子不对仙人心神往之~” —— 野栈大堂。 篝火又起。 火焰驱散寒气,穆长川与穆南湘兄妹可算不再瑟瑟发抖。 “玄父,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穆长川摘下腰间长串翠玉,递给猪皇,含情脉脉道:“玄父,收下吧,算是给川一个面子。” “玄父若不收,这火,川便不烤了。” “家父曾教川,滴水之……” 穆长川只觉眼前一花,手中共计九块翠玉便不见了影踪。 自始至终正襟危坐的猪皇淡然一笑,“这怎么好意思。” 穆长川:“玄父,您不会是梁上君子吧?” “如此迅雷手速,令川好生羡慕。” 猪皇:“熟能生巧,多练练,你也可以如我一样快。” “不过若存了超越本皇之决意,我劝你还是罢休。” “论快,当今天下也唯有南烛可压我半筹。” 穆南湘杏眼亮晶晶,葱白玉指指了指角落中的朱九阴,询问道:“玄哥哥,南烛是否这位仙人哥哥?” 猪皇点点头。 顾清予嗤笑一声,“仙人哥哥~” 穆长川:“玄父,你与这位南烛……前辈,是什么关系?” 猪皇不假思索道:“亦师亦友。” “本皇曾教南烛练手速,作为报答,烛认我做了大哥。” “烛虽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然对本皇却一直保持着晚辈对前辈的敬意。” “这团篝火其实是南烛不畏风雨,拾了柴火生起来的,担心本皇受了风寒。” 穆长川好奇道:“玄父,南烛前辈为何要练手速啊?” 猪皇略微沉吟,道:“为了……摩擦~” 穆长川:“摩擦什么?” 穆南湘,还有顾溪禾、顾清予姐弟亦是满脸好奇之色。 猪皇:“摩擦生火。” 穆家兄妹与顾姓姐弟大失所望。 穆长川:“玄父,还没问你,你与南烛前辈这是要去哪儿?” 猪皇:“南下广陵道。” 穆长川喜不自禁道:“原来玄父与南烛前辈也是为了见仙,太巧啦,明儿咱们一起上路呗。” “见仙?” “非也非也。” 猪皇面无表情道:“本皇此番南下广陵,是为了问剑清凉山,意欲……伐仙!” “伐……伐仙?!” 穆长川与穆南湘惊骇。 顾溪禾错愕失神。 顾清予愣了愣,随即捧腹大笑。 笑声肆意刺耳。 以至于狂笑到眼泪都流了出来。 “就你们两个土鸡瓦狗,还妄图伐仙!” “招摇仙人吹口气,既能让尔等跳梁小丑作灰烟!” 顾清予极刺耳的笑声并没半点传染力。 然猪皇所言太过荒诞,令得顾溪禾、穆南湘两位闺秀。 穆长川这位教养极好的州牧公子,都忍俊不禁。 三人跟着顾清予笑了起来。 猪皇也笑了。 笑得意味深长。 客栈外。 雾林间。 望着围坐篝火,笑意盛烈的五人,兰时与严守也笑了。 兰时眯起眸儿,欣慰道:“瞧瞧,咱家溪禾与清予,把前辈取悦的多开心。” —— 寅时许。 雨一直下。 不过小了许多。 篝火渐熄。 野栈大堂内,六人皆已休眠。 猪皇四仰八叉,鼾声如雷。 寒气侵体的穆长川、穆南湘兄妹,身子不由自主蠕动间,朝猪皇牌火炉贴近。 至于顾溪禾与顾清予姐弟,则是盘坐入梦。 不知何时。 神意宗少宗主忽地睁开星眸。 在野栈外,山林间, 兰时与严守两位护道人不解目光中,少年缓缓起身。 旋即两颗漆瞳看向白衣赤足少年,横放双膝上的两柄狭刀。 双刀刀身即使藏于鞘中,仍有微弱神芒自缝隙处透散而出。 天下名剑名刀极稀少,顾清予见猎心喜,实属平常。 少年自知兰姨与严叔在外头。 自个外炼五品巅峰境,姐姐四品。 严叔二品搬山,兰姨一品倒海。 莫言那头猪与这装模作样,鞋也不穿的少年不过区区凡俗。 即使武夫又如何?打得过自己与姐姐,打得过兰姨与严叔否? 顾清予轻轻往前踏了一步。 外头林间,兰时与严守两人各自心脏,刹那提到嗓子眼。 “清予这是……准备抢刀?!” 严守几乎吓到瘫坐在地。 “这愚不可及的蠢小子,不要命了吗?!” 严守正要冲进客栈阻止,却被兰时一把拉住。 女人凝声道:“那位黑袍前辈让你我莫要靠近客栈,你忘了不成?” 严守:“真要眼睁睁看着这蠢小子自寻死路?” 客栈内。 顾清予已行至白衣赤足少年身前。 居高临下俯视。 即使自负如神意宗少宗主,也不禁失神于赤足少年仙容中。 ‘世间竟有如此神颜皮囊!’ 心头喃喃间,顾清予便要俯身夺刀。 “清予!” 身后突然响起一道呼唤声。 顾清予剑眉微蹙,回头望向伫立客栈门口的兰时、严守。 兰时一字一句,沉声道:“清予,雨停了,咱们该上路了。” 顾清予:“兰姨……” 严守压低声音沉喝道:“听话!” 得亏顾清予乃顾子归这位阳神境天人之子。 若非此身份,即使换作自个儿子,严守也绝然会将这蠢东西一巴掌拍死。 作为阳神之子,顾清予虽年稚,心智却不幼蠢。 眼见兰姨与严叔两人目光,不时投向那头猪,与自个身后的白衣赤足少年。 一副如临深渊的摸样。 顾清予瞬间知悉,少年与猪并非凡俗。 自己竟险先闯了大祸。 不过,毕竟是阳神之子,顾清予神色间没有丝毫恐惧惊慌之色。 反而闲庭散步般来到顾溪禾身旁。 “姐姐,醒醒,上路了。” 顾溪禾迷迷糊糊醒来,睡眼朦胧站起身。 一边向大堂一角的马匹走去,一边询问道:“天亮了吗?” 听着零星雨落瓦片噼啪声,再看一眼破窗外伸手不见五指的墨黑。 顾溪禾转身刚要询问顾清予,眼角余光瞥见客栈门口的两人。 “兰姨,严叔,你们不是暗中保护吗?咋出来了?” 严守向顾溪禾使了个眼神。 兰时则冲鼾声起伏的猪皇躬身抱拳,道:“前辈,清予还是个孩子,没有恶意。” “请前辈高抬贵手。” 前辈?! 顾溪禾瞪大眼睛。 客栈外凄风苦雨。 客栈内气氛压抑。 良久后,鼾声突兀消失。 猪皇眼也懒得睁,轻吐一字,“滚!” “多谢,谢谢前辈!” —— 兰时与严守,带着顾溪禾、顾清予,几乎亡命般,一鼓作气逃出极远极远,才停身剧烈喘息。 嘭的一声闷响。 兰时一脚将顾清予踹倒。 泥星呈扇形溅开一大片。 神意宗少宗主趴在泥地中,一动也不动。 顾溪禾被吓了一跳。 从小到大,还是第一次见兰姨发如此大火。 “兰姨,清予做了什么?惹你这般大动肝火~” 浑身湿透的兰时寒着一张脸,不发一言。 严守苦涩一笑道:“溪禾,客栈内那位黑袍男子,还有那位白衣赤足少年,其身份皆为阴仙境天人。” 天人?! 顾溪禾目瞪口呆。 忽地想起先前自己姐弟二人,对那黑袍男子冷嘲热讽。 娇躯不禁狠狠打了一个冷颤。 “天人又如何?” 顾清予嘴硬道:“不过两个阴仙,我爹杀他们如杀鸡屠狗。” “闭嘴!” 兰时呵斥道:“宗主远在前边,那两位前辈近在眼前。” “你不会真蠢到认为两位前辈睡着了吧?” “你自个贪婪寻死不要紧,别害得你姐姐也平白丢了性命。” —— 伏灵十四年,十月二十四,清晨。 “师父师父,醒醒啊,我是雪儿。” “师父,我走了,去见娘亲,义父义母,还有小雨啦。” 丫头声音萦绕耳畔,忽远忽近。 客栈大堂角落。 朱九阴猛地睁开流金融血的赤瞳。 “丫头~” “呼~” 吐出一口胸中浊气,朱九阴起身,看向一手一个,搂着穆姓兄妹,两边嘴角翘起猥琐弧度的猪皇。 朱九阴:“你倒是心情愉悦。” 猪皇缓缓睁开眯缝眼,“此间乐,不思周山也。” 朱九阴:“我有不好的预感,快些上路了。” 一刻钟后。 穆姓兄妹还在呼呼大睡时。 一头庞然白鹤,已是驮着朱九阴,抓着猪皇,疾驰南下。 —— ps:群快满了,想近距离一窥本帅逼仙颜的道友们抓紧了。 三千二百字,就当两章看吧。 今儿偷个小闲,去看巨齿鲨喽。 第187章 清凉风满楼(中) 自宝瓶州途经胡州。 再由胡州下姑苏州。 姑苏一过即是广陵道。 一路上朱九阴不做耽搁,向疾风发出一道道催促神念,许以十数滴宝血为诱饵,蠢鹤飞得别提多卖力了。 伏灵十四年,十月二十七。 魏国广陵道一隅。 时至晌午,秋冬交替时节,蓝天空旷而悠远。 朱九阴发出一道神念,蠢鹤缓缓减速,随即向下方绵亘山脉俯冲而去。 待落于潺潺溪流畔。 蠢鹤鹤嘴猛地大张,哇的一声,飞流直下。 连蠢鹤自己都被飞吐了,可想而知速度有多快。 数天日夜不停歇,猪皇被灌了一肚子冷风,肚皮鼓胀仿佛孕育了数十上百头猪崽子。 “距清凉山应该还有一两日脚程吧,停这儿作甚?” 猪皇询问道。 朱九阴:“我需以宝血壮大风切、流霜两刀天生灵识,否则没把握对抗那位陆地神仙境仙人的古神器。” 猪皇:“你之宝血,能给本皇来上两吨吗?” 朱九阴:“不能。” 猪皇:“呵呵~” —— 离蠢鹤与猪皇二三十丈之距,朱九阴盘坐溪畔,抽刀出鞘。 旋即伸出左掌,双指并作指剑。 尖锐指甲于右手手腕处轻轻一划。 神华灿烈的赤血自切口处黏稠流出,被朱九阴以神念操控,聚拢为一团。 紧接着,朱九阴薄唇微启,吐出一口熊熊龙焰。 包裹宝血团,焚烧炼化其内缕缕烛龙气息。 朱九阴只需自身宝血那丝丝烛龙气血之力,用以哺育双刀初生婴儿般稚嫩灵识。 若不炼尽烛龙气息,则双刀灵识便会沾染,则双刀即会认朱九阴为主,而非丫头。 朱九阴聚精会神,掌控龙焰,炼化宝血烛龙气息。 远处蠢鹤哇哇吐个不停。 猪皇则表情痛苦,揉着鼓胀肚皮。 不一会,噗噗屁声连绵不绝。 朱九阴剑眉微蹙,“滚远点放去。” 猪皇面露不悦,“这蠢鹤屎都快吐出来了,也不见你恼火,本皇放个屁倒惹你厌烦。” “没你这么区别对待的。” “哼~” 冷哼一声,猪皇夹紧括约肌,一头钻进密林。 —— 约莫三四个时辰后。 一路跋山涉水的猪皇登高望远。 “那就是清凉山吗~” 猪皇所在高山一侧,一条自北向南的官道极宽阔。 蜿蜒土龙上,旅人如织。 有背刀佩剑的江湖武夫,有骑马乘车的贵族老爷,有腰系美玉的官家公子,亦不乏明眸皓齿的朱门小姐。 一身草莽气的武林人士,与衣着华美的上层士族,罕见行于同一条大道,齐往大道尽头处走去。 道路尽头匍匐着一座古老城池,唤作怜城。 巍峨城墙长宽皆有千余丈,即使隔着十数里远,猪皇仍能听到小商小贩的嘹亮吆喝声。 怜城后,即为魏国有数雄山清凉。 清凉山脉山涧万丈,奇峰险峻,仿若一柄柄直插云霄的天剑。 各峰之间,烟雾萦绕,偶闻猿声。 其主峰清凉山,壮美超群。 遥遥可望美轮美奂的建筑群,似大珠小珠般散落处处。 明黄琉璃瓦于阳光下熠熠生辉,光彩夺目。 若能登临绝顶,便可一览众山小。 山河入怀,心旷神怡。 —— 大日渐斜。 清凉山一隅。 嘎吱声中,庭院门被推开。 盘坐梨树下的佛晓睁开秋水长眸望去。 流火来到近前,轻声道:“师姐,你去休息吧,我来守着。” “好。” 拂晓起身远去。 站在梨树下的白袍少年,抬眼怔怔看着满树苍翠叶子。 良久后,抬脚来到厢房前,推门而入。 房舍内燃着一炉檀香,清醇幽雅,极好闻。 木床上身着红衣的少女仍在沉睡。 娇躯缠绕着散发神性紫光的囚仙链。 精巧链首作龙头,咬着一截链身,牢牢锁着少女雪白脖颈。 将少女外炼肉身之力,与内炼真气锁至不外泄丝毫。 流火来到床边,居高临下俯视少女。 满头散开的乌黑柔顺青丝,似瀑般铺于少女身下。 流火微微俯身,伸出修长手掌,拨开少女遮掩额头的刘海。 盯着那小半面艳丽胎记,白袍少年呼吸不由一窒。 若可夺舍少女躯壳。 流火自信可成为不亚于招摇山主的巨擘人物。 执掌人间,统御万仙。 壮哉!快哉! “你想作甚?” 漠然声音忽从身后响起。 流火身躯一颤,回头望向房门口面无表情的师父柔然。 “师父……” “出去!” 流火低垂着脑袋,与柔然擦肩而过,匆匆远去。 —— 半个时辰后。 清凉山一处观景小亭中,红衣灵逸,青丝飘舞的少女,望着西北方向,怔怔出神。 坐于石凳上的柔然微笑道:“想你师父了?” 少女扭头,好奇道:“前辈怎么知道?” 柔然轻声道:“我搜过你的魂。” 少女神情黯然道:“周山的桃子应该落光了,也不知风姐姐有没有摘给师父吃。” 柔然安慰道:“明年的桃儿还会成熟的。” 少女笑着点了点头。 柔然起身,与少女肩并肩。 寒风吹过,拂起男子白袍。 “选得幽居惬野情,终年无送亦无迎。 有时直上孤峰顶,月下披云啸一声。” 少女看着男子清雅侧颜,询问道:“前辈在言自己?” 柔然摇摇头:“言你师父。” “世人都说,招摇仙人骖风驷霞,大自在大逍遥。” “然仙人也有烦恼。” “我之生平,远没有你师那样惬意快活。” 少女低低道:“师父不过装作惬意快活~” 被囚于方寸之间,怎可能惬意快活~ “前辈因何烦恼?” 柔然道:“杀人。” 少女愕然道:“因杀人而烦恼?” 柔然点点头。 “每过百余年,人间便会出现逆天之人。” “这些逆天者,极少数才是那些暴虐嗜血,十恶不赦之徒,大多数都因不得已而选择逆天道运行法则。” “这些人,往往性格敏感,情绪丰富,所以在失去某些视若性命的东西后,会产生极大极强烈的痛苦。” “再因痛苦而造就泼天杀业。” 顿了顿,柔然继续道:“我喜欢听故事。” “听风讲它是从何处吹来,途中吹皱池水时,池水是否埋怨风儿让自己平故生了皱纹。” “听鸟儿讲它是从何处飞来,中途落于枝头休息时,有没有喳喳叫唤,是否吵醒了沉睡中的叶子。” “可惜风儿、鸟儿、鱼儿、叶子,都不会口吐人言。” “所以我便听那些逆天之人的故事。” “听他们经历遭遇了什么。” “听他们曾经拥有过什么,又是怎样失去的。” “唉~” 柔然轻叹一口气,“我发现绝大多数逆天之人都有惊人的相似之处。” “他们想要的,其实很少,也极小。” “可往往这些渺小之物,总会以极惨烈的方式灰飞烟灭。” “听过的故事越多,我越是能感受那些人的痛苦。” “同时我内心也越来越痛苦。” “我时常问天,究竟要怎样做,才能让这人间少一些悲惨,多一些美满。” 少女好奇道:“天道是如何回应前辈的呢?” 柔然目光深邃道:“天在沉默。” “一直沉默着~” 第188章 清凉风满楼(下) 伏灵十四年,十一月初一,丑时许。 欺霜赛雪的月色泼洒,潺潺溪流仿若一条滚地银龙。 “哗啦啦~” 蠢鹤疾风仍在张着鹤嘴呕吐。 不远处朱九阴盘坐闭眸,身前龙焰包裹着宝血团,不时响起噼啪声。 约莫半个时辰后。 朱九阴缓缓睁开眼睛。 张嘴轻吸,刹那龙焰悉数入喉。 近四天时间,可算将宝血内的烛龙气息焚烧殆尽。 朱九阴左手轻握流霜刀柄,旋即右手食指伸出作笔,于滚烫宝血团中轻轻蘸血。 铮铮声响中。 指尖于刀身缓缓镌刻下四字。 是为‘顺遂无虞’。 放下流霜,再拿起风切。 食指蘸尽剩余半团血。 火星迸射间。 于风切刀身镌刻‘百事从欢’。 蕴含丝丝烛龙本源气血之力的滚烫血字,其炽烈赤芒,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 很快便被双刀内的灵识吸收殆尽。 “顺遂无虞,百事从欢~” 喃喃声中,朱九阴双手持刀站起身来。 然后将双刀刀刃抵在一起,高高举起。 “锵~” 金铁鸣颤声中,朱九阴骤然发力。 双刀刀刃狠狠摩擦间,霎时绽出亿万缕灿烈火星。 将朱九阴颀长身形淹没。 溪畔似腾起一轮烈阳。 四野立时亮如白昼。 同一时刻。 灯火辉煌的清凉山一隅。 盘坐一块孤石上沉浸修炼的柔然蓦地睁开眼眸。 一道讯息,自青冥天心处坠落人间。 打入柔然脑海。 天道降念。 —— 翌日。 十一月初二。 清凉山二次昭告。 十一月十九的除魔大会,将提前至十一月初三。 没人知道原因。 十一月初二,大日高悬天心时,猪皇才晃晃悠悠回来。 看了一眼还在飞流直下的疾风,猪皇目瞪口呆道:“这蠢鹤怎得还在呕吐?肚里到底存了多少货~” 转念一想,周山洞窟内这些年产出的所有赤香果,九成都入了蠢鹤肚。 且蠢鹤饿极了连石头都啄,只见吃,不见拉,呕吐这么长时间,倒也合理。 距蠢鹤极远处盘坐的朱九阴,抬眸看了一眼晃悠走来,且满面红光的猪皇,面无表情道:“爽吗?” 猪皇嘿嘿一笑,挥起袖袍拍打衣衫上的脂粉味,“怎一个爽字了得。” “简直爽的本皇头皮发麻。” 掰着手指头数了数,猪皇道:“五天,整五天五夜,本皇不眠不休,即使大汗淋漓也不停歇。” “那座唤怡春的青楼,生生被本皇干歇业了。” “只因姑娘们伤了玉体,下不得床。” “南烛,本皇猛否?” 朱九阴:“给钱了吗?” 猪皇点点头:“本皇像是吃白食的流氓地痞吗?” “得亏我穆儿九块上等翠玉。” 意犹未尽的猪皇突然猥琐一笑,“南烛,本皇瘦了,也俊了,你说雪娘会不会看上本皇?” “当然,我并非觊觎雪娘美色,只是这人间姑娘肉身凡胎,经不起本皇折腾。” “若雪娘入怀,莫说五天五夜,本皇这一炮,绝能放他娘个斗转星移,沧海桑田。” 朱九阴:“……” 猪皇:“南烛,你放过炮吗?” 朱九阴摇摇头。 猪皇:“要不要本皇作为过来人,传授你几式绝学?” 朱九阴:“怜城有丫头消息吗?” 猪皇:“你不提醒本皇差点忘了。” “除魔大会提前了,就在十一月初三,也就是明儿。” 朱九阴心神一动,系统面板立刻浮现眼帘。 【二次支配自由时间共计:390个小时 倒计时:45:47:13】 从文景末年积攒至而今伏灵十四年,共计390个小时,约十六天的自由时间,竟只剩不到两天。 “唉~” 朱九阴不禁轻叹一口气。 —— 伏灵十四年,十一月初二。 夜。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夜色下的怜城灯火通明,一簇簇烟花于星月下盛放。 街道上人山人海,摩肩擦踵。 自各州府涌来的人,几乎将怜城塞爆,可惜唯有那么一小撮,才能真正亲睹仙人风采。 清凉山上烟雨楼。 占地面积极广,以汉白玉石铺筑的广场上,摆满了玉案。 案上有糕点果脯,亦不乏珍馐美味,百年佳酿。 场中还有烟雨楼这尊魏国绝顶教派,专门豢养的歌姬、舞姬助兴。 十数美人着薄纱,翩然起舞,个个冰肌玉骨,眉目如画。 然案后一众教派掌门宗主,包括一干身份尊崇的士族老爷、公子小姐,俱无心观舞。 一双双眼睛,俱是一眨不眨,紧紧盯着广场尽头处那座雕梁画栋,挂满花灯的烟雨楼。 透过小楼大敞的两扇门,众人似能望见那两位盘坐高位的招摇仙人。 —— 烟雨楼中。 高位放着三个蒲团。 清凉山之主,魏国两尊阳神境天人之一的江绵意居中。 左手为流火,右手为拂晓。 流火、拂晓二仙皆闭目养神。 然不论江绵意还是下方一干魏国一流教派掌门宗主,还是那些个来自魏都,真正的皇亲国戚,莫言恼怒,甚至于连仙人神颜都不敢大大方方正眼细观。 一张玉案后。 坐着神意宗宗主顾子归一对儿女。 顾溪禾一边装作抿酒,一边不时轻抬眸,偷瞧流火。 许是醉意微醺,女人两面脸颊微微发烫酡红。 乌黑卷翘的纤长睫毛轻颤着,秋水长眸里荡漾着融融春意。 至于顾清予顾少宗主,一面装作看舞姬翩若惊鸿,一面偷瞄拂晓。 正襟危坐的少年,喉咙不断蠕动,吞咽着口水。 拂晓明明闭着眼,可顾清予总感觉仙女在看着自己。 神意宗中那些风姿绰约的女弟子,还有兖州那些下层贱民眼中国色天香的士族千金,顾清予都快睡吐了。 见过太多太多,各式各样女子的顾清予,破天荒第一次红了脸庞。 此刻少年脑海,竟全是与拂晓耳鬓厮磨的男欢女爱。 ‘顾清予啊顾清予,竟敢亵渎仙女!’ ‘你他娘真不是人呐!’ 并非顾姓姐弟两人。 烟雨楼中所有人,不论掌门宗主,还是皇亲国戚,皆如此。 “此夜亲睹秋水为神玉为骨之真神仙,明儿即死,此生也无憾了~” 有人如此感慨道。 —— ps:奇怪,我明明记得昨天更新了两章,咋不见了。 我可能中幻术了。 第189章 伐仙(上) 伏灵十四年,十一月初二。 子时许。 清凉山一隅。 寂寞庭院清秋雪。 嘎吱声中,厢房门被拉开,身着大红衣裳的少女,踩着同样极鲜艳的绣花红鞋来到院中。 微微抬眸望着高悬天心处的银玉盘。 山顶的风很寒,鲜艳红衣仿若雪中一抹血。 少女低头。 满地的月光,无人清扫。 蹲下身子,少女轻轻伸出双臂,揽了大大一堆月光。 月光满怀,少女笑着,眼里却噙出泪花。 “真想将这堆清凉月,带回周山让师父瞧瞧~” —— 丑时许。 一行数人披着月裳,踩着青石长阶下山去。 当先那人身形颀长,着一件月白色长袍。 腰悬宝剑,头戴玉冠,贵不可言。 作为大魏王朝皇室帝胄,当今圣上伏灵皇一母同胞的亲弟弟,赵商君可以说得到了皇位之外的一切。 权力、地盘、钱财、美人,应有尽有。 身为郦王,龙盘虎踞郦州整一州之地的赵商君做过很多荒唐事。 他打造过蛇狱。 命工匠凿出一处四方深坑,坑内养上十数万条毒蛇。 再将那些死刑犯扔进蛇狱中。 自个伫立坑边,一边品着葡萄美酒,一边看囚犯于凄厉惨叫声中被密密麻麻的蛇群淹没。 世道艰险,太多活不下去的爹娘留儿卖女。 而郦城各处青楼只顾着趴在那些娼妓身上吸血食髓,却从不在意她们的死活。 多少豆蔻年华的姑娘们被士族老爷公子,给活活折磨而死。 于是乎,赵商君大手一挥,垄断郦州几乎全部青楼勾栏产业。 建造了魏国规模最大的风月场所,仙羡楼。 全盛时期,仙羡楼清倌红倌近十万余人。 二十七层花楼之高,乃魏国第一。 夜晚楼顶欢愉声,天上仙人几可闻。 赵商君还将不远二十余万里,从百越之国运来的葡萄美酒,全部倾倒沧澜江中。 朗笑曰:“我有满城酒,可以慰风尘。尽倾江海里,赠饮天下人。” 据传魏国第一大江沧澜,自郦城始,下游千里,十数日内,冲天酒香味荡漾两江畔,萦绕不散。 最最荒唐时,赵商君拉了数十万两碎银。 马车绵延无尽,途经村落便撒银。 银如燕山大雪,纷纷扬扬。 结果郦州物价崩盘,赵商君被伏灵皇喷的狗血淋头。 赵商君之所以如此离经叛道,实为内心空虚。 百姓们忙着生存,士族们忙着敛财,官家老爷们忙着往上爬。 公子们为美酒美人伤了身,小姐们为爱情哭天抢地,要死要活。 每个人好似都在忙忙碌碌。 唯有赵商君觉着自己宛若活死人。 他想追求些什么。 并非世人眼中的俗物。 而是需要付出一生,过程足够艰难困苦,成功后会兴奋到心旷神怡,即使失败,每每回想起,也觉壮怀激烈,不枉此生。 赵商君苦苦寻了许久许久,可惜了无影踪。 直至今夜看见那两位招摇仙人。 那天生的高高在上的蔑视,那与生俱来的居高临下的傲慢。 都让身为帝室之胄的赵商君自惭形秽的同时,怒火焚天。 ‘一定!我赵商君一定要将狗屁仙人,狠狠踩在脚下!’ 于心头恶狠狠发誓后,赵商君扭头望了一眼清凉山顶。 确定仙人没听到后,心有余悸间长舒一口气。 ‘连我心里话都听之不到丝毫,还仙人?切~’ ‘话说,我应该做些什么,才能将仙人踩在脚下呢?’ 沉思间,已是下了山,进了城。 玉盘西斜时,怜城竟仍旧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毕竟明儿就是除魔大会了。 往烟雨楼安排的住宿地走去的赵商君,眼前忽地一花。 定睛一瞧,却是被一位扛着草靶子的老头挡住了去路。 粗布麻衫,头戴斗笠,腰间麻绳腰带斜插一根黄铜旱烟杆的老头嘿嘿一笑,露出嘴里零星几颗东倒西歪的老黄牙。 “尊贵的小王爷,买糖葫芦不?” “老头子我这糖葫芦又酸又酸,细蛇吃了都敢伐仙。” 赵商君眉头一簇,轻吐两字:“不买,谢谢。” 贴身武道侍从一人一只胳膊,将可怜老头架走。 约莫半个时辰后。 怜城一隅。 庭院房舍。 赵商君坐在椅子上,看着摇曳烛火怔怔出神。 自郦城王府带来的贴身婢女正轻手轻脚收拾着衣裳。 “呀!” 婢女突然惊声尖叫。 “王……王爷!” 被吓了一激灵的赵商君,顺着婢女手指的方向望去。 窗台上赫然蹲着之前那位老头。 “嘿嘿,小王爷,买糖葫芦不?” “买糖葫芦赠机缘哦。” 望着老头笑盈盈的粗糙老脸,赵商君正欲呼唤左右,神色不由一愣。 “等等,你怎知我身份?!” 老头翘起小拇指,掏了掏鼻孔,“老头子我不仅知晓小王爷身份,还知你与那位唤作佛晓的女娃娃,生了一儿一女。” “女儿叫赵锦欢,儿子嘛,唤赵予安。” 卧槽! 赵商君不禁毛骨悚然。 ‘这老头到底何方神圣,竟这般知我心之所想?莫不是本王肚里蛔虫!’ 老头乐呵呵道:“那些手里也不知沾了多少女子血的男人,却不敢直视亦为女子身的所谓仙女。” “也就只有你心想着要将那狗屁仙女压在身下,将自个巴掌狠狠烙印在其仙屁上。” “这人间如你一般大逆不道之人太少了。” “娃子,你很合我胃口。” 赵商君眯着眼,沉吟了一会,无声挥袖。 待婢女惊慌跑远后。 赵商君冲老头抱拳躬身道:“不瞒老神仙,本王……晚辈确实想压那位拂晓仙女。” “求前辈教我!” 老头淡淡道:“教,可以,不过得先买糖葫芦。” 赵商君:“敢问老神仙,您这糖葫芦一串多少钱?” 老头:“不贵,也就千两纹银。” “千……千两?!” 赵商君目瞪口呆。 老头:“我这糖葫芦可不是俗物,细蛇吃了都敢伐仙。” —— 伏灵十四年。 十一月初三。 除魔大会倒计时。 旭日东升,人潮往怜城北城门汹涌而去。 人龙一截。 老翁少年,老妪少女。 男男女女不时将目光投向那位白衣赤足,双眼绑缚一根白色绸带的俊美少年。 朱九阴身旁,猪皇挺了挺胸膛。 “南烛,胖子果真是潜力股。” “自打本皇瘦了,这令人恼火的偷窥狂真是越来越多了。” 朱九阴面无表情,抬眸望向古老城池后的巍峨清凉山。 第190章 伐仙(中) 秋高气爽。 沧溟远阔。 朱九阴与猪皇进入怜城。 入眼人头攒动,绝大多数都是悬刀佩剑的江湖武夫。 朱九阴与猪皇沿着中轴主道,直往城中心的广场处走去。 约莫一刻钟后。 行进中的朱九阴忽地止步,拐进一家食肆内。 “两位客官来点什么?” 小二热情招呼。 朱九阴:“下一碗猪肉大葱馅饺子。” “得嘞。” 小二应声后又看向猪皇。 猪皇伸出两根手指。 小二:“两碗?” 猪皇:“两盆。” 热气腾腾的两盆一碗饺子很快端了上来。 猪皇迫不及待狼吞虎咽。 一边大口咀嚼,一边阴阳怪气道:“丫头都快被斩首示众了,你这做师父的竟还有闲情逸致吃饺子。” “南烛,你太让本皇失望了。” “小二,麻痹的,蒜汁呢!” 朱九阴夹起元宝状的饺子,轻轻放进嘴里,细嚼慢咽。 只吃了一个,朱九阴便放下筷子。 猪皇:“不吃了?” 朱九阴点点头。 “浪费可耻啊!” “为了不让你成为一个可耻之人,本皇只好辛苦辛苦五脏庙了。” 猪皇将满碗饺子倒进自个黄铜盆里,大快朵颐。 朱九阴:“怜城的饺子,没有丫头做的好吃。” 猪皇:“得了吧,那两个蠢女人和的饺子馅,把本皇蛇胆都快齁入味了。” 朱九阴轻语道:“今年除夕,还想吃丫头包的饺子。” “不止今年,往后年年。” 猪皇正欲出言,身后突然响起一道惊喜之声。 “父,我的玄父,回头看看,我是川川啊!” 朱九阴抬眸,猪皇扭头。 却见食肆门口,伫立着一男一女两个衣衫褴褛的乞丐。 正是云州州牧一双儿女,穆长川与穆南湘。 “哎呦我的天老爷,你们兄妹二人这是被山贼扒了吗?怎如此凄惨!” “快快快,快进来。” —— 半刻钟后。 穆家兄妹也顾不得教养了,端起白瓷碗来,直将饺子往嘴里倒。 猪皇再夸张,那也是吃饺子。 兄妹二人是喝饺子。 一人两碗饺子下肚,穆长川这才有力气娓娓道来。 原来在得知除魔大会日期,由十一月十九,提前至十一月初三后, 兄妹二人为了赶上,不惜变卖绫罗绸衣,乘最快那批南下怜城船只。 赶是赶上了,可惜船费几乎将兄妹二人掏空。 再无余钱饱腹。 “咳咳~” 蓬头垢面的穆长川轻咳两声,“玄父,那夜于荒山野栈,川孝敬您九块翠玉。” “这个……玄父您可不可以退还川川两块。” “怜城至云州,万里迢迢,身无半两银,我与湘儿可咋回去啊。” 猪皇抬手招呼小二:“你们这破店咋回事啊?怎能放乞丐进来?快快快,快撵出去!” —— 行人如织。 朱九阴与穆南湘在前。 行走间小姑娘柔夷与朱九阴手掌‘无意间’碰触。 那张刚刚洗净,犹如瓷娃娃的粉嫩小脸,滚烫酡红似能掐出水来。 猪皇与穆长川在后。 少年嘿嘿一笑,“玄父果真梁上君子,方才窃玉之手速,快到川之肉眼竟无法捕捉。” 猪皇:“这算什么,看到迎面那位英姿飒爽的侠女了吗?” “十息后,本皇让你瞧瞧,究竟何为神之一手。” 十息转瞬即逝。 在穆长川目不转睛的注视下。 猪皇与侠女,擦肩而过。 猪皇手中多了一件刺绣鸳鸯的肚兜。 而仙女只觉胸前一空凉,立时花容失色。 —— 两三分钟后。 行人围拢作圈,指指点点。 侠女抡着粉拳,将猪皇揍得满地打滚。 穆南湘:“好惨呐。” 穆长川:“鼻血都打出来了,竟一声不吭,玄父真乃豪杰也。” 朱九阴:“……” —— 插曲过后,一行四人继续上路。 穆长川不由好奇,询问道:“玄父,还有南烛前辈,你们这是要去哪儿?” 鼻青脸肿的猪皇,自胸膛内摸出青铜面具戴好,回道:“伐仙。” 穆长川:“玄父,您这笑话冷得川瑟瑟发抖。” 很快,怜城城中心到了。 朱九阴白色绸带下的闭合赤瞳缓缓睁开。 映入眼帘的,首先是三尊高约近十丈的巨大神像。 神像前放着一只等人高的三足青铜鼎。 鼎中插满细香。 滚滚香火烟柱腾空而起。 以三尊神像为中心,周遭跪满了密密麻麻的人。 男女老幼,武林人士,贵族阶级。 人们口中念念有词。 人海不时如风吹麦浪般叩首一片。 场景蔚为壮观。 “仙人!玄父,南烛前辈,是仙人神像!” 穆长川激动到眉飞色舞,拉着穆南湘,艰难挤进人海。 距仙人神像十丈余,兄妹二人再不得存进。 人太多了,挨挨挤挤。 略微失望的穆长川与穆南湘不假思索,双膝跪地。 如广场所有人一般,冲三尊仙人神像虔诚叩首。 —— “这广场上原本矗立着烟雨楼楼主江绵意石像,供人瞻仰。” “上月招摇仙人降临清凉山后,江绵意便命能工巧匠,连夜雕制。” “你别说,倒是栩栩如生。” 猪皇:“居中这位,应是小齐口中那位绽霞洞洞主柔然。” “不愧仙人,神像死物竟也这般品貌非凡。” “不过与本皇相比,却差着至少六七条南烛。” 朱九阴懒得搭理,穿过人群,往神像处走去。 猪皇亦步亦趋。 叩完一首的穆家兄妹直起上半身,恰巧望见朱九阴与猪皇。 穆南湘:“南烛哥哥与墨玄哥哥也是要叩首仙人神像吗?” 穆长川:“应该是。” “可墨玄哥哥不是说他要伐仙吗?” “切,他说你就信啊。” 穆长川揉了揉穆南湘小脑袋:“湘儿,咱们亲眼见过仙人。” “怎么说呢,仙人还挺平易近人的。” “玄父与南烛前辈没见过仙人。” “若有亲睹仙人之机,我敢保证,他们两人绝会将这方广场寸寸磕碎。” 终于。 朱九阴挤出人群,站在了三尊仙人神像洒落的阴影下。 守卫神像的几位烟雨楼弟子,立刻厉声呵斥道:“凡人,离远些叩首,莫要玷污了仙人神像!” 朱九阴凝视居中柔然神像,置若罔闻。 “竟敢直视仙人神像,放肆!” 烟雨楼弟子杀气腾腾冲向朱九阴。 朱九阴身侧,猪皇握掌作拳。 一拳递出。 拳风猎猎,似一堵城墙砸在几人身上。 烟雨楼共计八位弟子。 身躯横飞而出,啪叽声中,重重砸在神像上。 体内所有骨头皆尽粉碎性骨折。 尸体如烂泥般缓缓流于神像脚下。 庄严肃穆的仙人神像,绽放出几朵鲜艳血花。 偌大广场。 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 ps:再等几天开二群。 提前招管理。 优先粉丝榜打赏榜上的道友哈。 女道友来者不拒,男道友不能比我帅,谢谢。 第191章 伐仙(下) 惠风和畅。 广陵秋色宜人。 伏灵十四年,十一月初三。 清晨。 粗布麻衫,头戴斗笠的老柳头,吧嗒吧嗒抽着旱烟,自怜城规模最大的风月场所万春阁中走出,神色间满是惬意。 老柳头屁股后,跟着身穿月白长袍的赵商君。 大魏郦王身旁,数位内炼武夫紧紧跟随。 ‘一夜御女十数位,晨起竟还精神抖擞,满面红光,不愧老神仙~’ 自愧不如的赵商君对老柳头更为敬畏,声音温醇道:“老神仙,咱们现在去哪儿?” “昨儿您所言‘机缘’何时赐予晚辈?” “又何时教我压拂晓仙女法子?” 老柳头沉吟了一小会,道:“千载灵龟庵下出,团团骨上卦重重。” “龟是好东西啊,浑身是宝。” “肉血可壮阳,骨壳入药可健气。” 赵商君错愕:“老神仙您生猛的一塌糊涂,何须补肾?” “唉,老喽~” 老柳头轻叹一口气:“月余前于栖霞府轻松便可达成三十连斩。” “月余后使尽浑身解数,堪堪斩了个二十九。” “娃娃,可别小瞧这差一,老头子得吃多少王八才能补回来。” 赵商君:“老神仙这般年迈苍龄,仍不忘养生,晚辈佩服。” 一刻钟后。 悦来客栈顶楼靠窗位置。 老柳头一连饮下十来杯龟血酒。 随即左手象牙筷,右手玉勺。 对着玉盆中的清炖老龟上下其手。 “肉滑嫩而汤鲜美,美滴很美滴很。” 坐在老柳头对面的赵商君小声翼翼询问道:“老神仙,其实晚辈不在意啥机缘。” “只求您教我压仙神功。” 老柳头:“昨儿吃了几串糖葫芦?” 赵商君:“满草靶共计五十七串全吃了。” 老柳头:“身体可曾发生过玄妙变化?” 赵商君:“窜稀算不算?呕胃酸呢?” 老柳头:“窜稀,呕胃酸,证明你这副凡俗之躯正在排毒。” “不用担心,这是好事。” “至于机缘,即是压仙神功。” “同理,压仙神功亦为机缘。” 赵商君兴奋道:“敢问老神仙,我之机缘在何处?” 老柳头两手捻起龟壳,翘着兰花指,一边嗦吸,一边回道:“且再等等,机缘正在来的路上。” 半个时辰后。 八仙桌上堆满了龟壳。 赵商君心急如焚道:“老神仙,机缘还没到吗?除魔大会要开始了!” 老柳头松了松裤腰带,“劳什子除魔大会有啥看头,再等等,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再过半个时辰。 咣当一声。 老柳头将汤盆重重砸在桌面,抬手抹了一把嘴,看向一脸便秘表情的大魏郦王。 “来喽来喽,机缘扑面而来。” “能不能把握住,就看你的造化。” 老柳头扶着桌沿艰难起身,顶着圆滚滚的肚皮来到窗边。 赵商君赶忙跟上。 居高临下俯望,“哪呢哪呢,老神仙,我的机缘在哪呢?” 老柳头淡然道:“往广场处看。” 赵商君将一只手掌抵在眉下遮挡刺眼阳光。 目光投去。 怜城偌大青石广场映入眼帘。 只一眼,大魏郦王视线便牢牢锁定那位鹤立鸡群的白衣少年。 只因众生跪伏而少年长身玉立。 十数息后,赵商君猛地瞪大眼珠。 白衣少年身侧,那位身形极高大,应是武道侍从的黑袍男子。 竟当着众生面,冲八位守卫仙人神像的烟雨楼弟子递出一拳。 赵商君望见八名男女弟子,身形横飞如破布袋般。 活活砸死于神像上。 —— 一拳出,众生寂。 如蝗群般伏跪一地的老百姓、江湖武夫、士族阶级。 粗布麻衣的妇人、腰悬铁剑的少年、锦衣华裳的富家翁。 还有剑眉星目的翩翩公子,姿容秀丽的朱门千金。 甚至于五六岁的稚童。 所有人皆如石像,脸庞上凝固着震惊、骇然,还有愤怒等各种各样的情绪。 原本喧嚣嘈杂的广场,临近街道,此刻鸦雀无声。 有人呆呆望着被溅了大滩血的仙人神像,不禁喃喃道:“倒反天罡了~” 凝视绽霞洞天洞主柔然神像的朱九阴,缓缓收回目光。 “招摇三位仙人,我会尽数解决。” “你的任务很简单,尽快寻到丫头。” “乘疾风远离清凉山。” 猪皇面色罕见严肃,点了点头:“放心吧,本皇自有分寸。” 言罢,猪皇高大身形慢慢倒退。 当所有人都将目光,宣泄向那位竟然直视仙人神像,大逆不道的白衣赤足少年。 朱九阴将身子缓缓下压。 下一息。 轰隆一声。 天崩地裂。 偌大广场寸寸崩碎间。 朱九阴颀长身形如出膛炮弹,似扶摇匹练,直往清凉绝顶疾飞而去。 悦来客栈顶楼窗口处。 望着隆隆倾塌的三尊仙人神像。 望着深深沉陷的广场。 望着惊慌失措的栽倒人群。 还有那道由下至上,斜斜劈挂于巍峨清凉的白色匹练。 大魏郦王赵商君不由大喊一声:“卧槽!” 良久后,赵商君才从惊骇中回过神来。 秋风拂过。 大魏郦王忽地打了一个寒颤。 低头一瞧。 只见寸丝不挂之裸·体。 “我衣裳呢~” 抬手摸了摸,不知何时披头散发。 “我束发玉冠呢~” 剑鞘镶嵌一十九颗价值连城北海苍珠的宝剑。 系挂腰间三万金的龙田玉。 还有一身月白绸衣。 羊脂玉冠。 统统不见了。 回头看去。 只见瞠目结舌如雕塑之侍从,哪还有老神仙踪影。 “草!天杀的老神棍!” 赤·身·裸·体的赵商君咬牙切齿。 “畜生啊,连本王绣金底裤都不留,真他娘畜生啊。” 扒下一位侍从衣裳,匆匆穿上身。 赵商君风风火火下了楼,马不停蹄往清凉山冲去。 —— 骚乱广场上,穆家兄妹不见他们的墨玄叔叔踪迹。 呆呆看着不远处碎了一地的仙人神像。 回想起玄父曾两次言要伐仙。 穆长川喉咙蠕动间,狠狠吞下一口口水。 “玄父与南烛前辈,竟真要伐仙!” 回想于那座荒山野栈,还有先前,当玄父言伐仙二字,自己那怎么也忍不住的笑意、笑声。 而今回想起来,竟觉极为刺耳。 井底之蛙般可怜可笑。 穆南湘痴痴望着那挂匹练,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潋滟春波浓郁粘稠的好似要流淌出来。 “仙人哥哥~” 第192章 前八百年,后无穷极(上) 顾溪禾兴奋的一夜未眠。 顾清予亦如此。 伏灵十四年,十一月初三。 姐弟二人天不亮就来到烟雨楼前的汉白玉广场,挑选了一处居高临下的好位置。 身处魏国最顶尖宗门,除却江绵意这位阳神境天人,还有三位招摇仙人在此,谁敢胡作非为?兰时与严守也就没有暗中保护的必要了。 天边泛起微微鱼肚白。 大魏一些一流教派的掌门宗主陆陆续续来到广场处落座。 兰时与严守也来了,坐到顾家姐弟身旁。 “清予,宗主的亲笔信,昨儿你有没有交予那两位仙人?” 严守询问道。 顾清予摇摇头。 仙人会给自家阳神境爹爹面子,收自己与姐姐为奴为婢吗? 应该不会。 江湖有甲,亦有仙。 例如遗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的色甲。 前知人间始,后晓三千年,算天勘地的算甲。 铁画银钩,笔酣墨饱的书甲。 例如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的剑仙。 抽刀出鞘天为摇,日月星辰芒骤韬的刀甲。 一枪采撷朝林下,八骏遨游暮海滨的枪仙。 古今往来,如此繁多的人间天骄,千百年后也不过一抔黄土。 唯人间五极之首的招摇万仙永存。 不论何等绝色,饶是摧城开天的陆地神仙,于招摇仙人而言,甚至还不如长流的百川,长存的高山。 仙罡百国众生是幸运的,也是幸福的。 因为仙人不在虚无缥缈的天上。 仙人切实存在那座仙罡第一高山之上。 小时候顾清予觉得阳神境的爹爹,就是自己毕生所引以为豪的英雄。 直至亲睹仙人神姿,顾清予才觉自己目光之短浅,连那坐井观天的蛙都不如。 顾清予已不奢求成为仙人奴仆。 因为他深知,自己不配。 伏灵十四年。 十一月初三。 神意宗少宗主将永远铭记这一天。 因为此日,极大概率会是自己这一生,最后一次见仙。 —— 远道而来的掌门宗主、皇亲国戚,足足等了近一个时辰。 然无一人敢面露不悦之色。 忽地,阵阵锁链拖地声传入广场上的众人耳中。 顾溪禾、顾清予、兰时、严守等所有人齐刷刷望向某处。 却见远处烟雨楼一侧,清幽小道尽头处缓缓走来两人。 一人为少女,亭亭玉立,身着鲜艳红衣,窈窕身形缠绕着一根散发神性紫光的锁链。 少女身旁,乃三位仙人之一的流火,其双臂略微平举,双掌间托着一柄严重腐坏,长约三尺的普通木剑。 广场上,有掌门望着木剑,眸中瞳孔骤缩。 “此木剑,应该便是绽霞洞三大古仙器之首的日曜剑了~” “剑内灵识处于沉眠状态,唯有陆地神仙才可将其完全激活。” “一击之下,天塌地陷~” “非内炼武夫,除非被剑内灵识认主,否则无法发挥古仙器丝毫伟力。” “非天人,饶是一品倒海境强行催动,也会在极短时间内被吸成一具干尸。” 众人先将目光投向古仙器,旋即是流火,最后才望向红衣少女。 “这少女撑死也就十七八岁吧,到底行了怎样的逆天之举,竟让一位洞天之主亲临~” “数月前,魏素两国国战,听说这少女于战场上,四次大规模复生战死将士。” “复生死人之术?!怪不得~” “逆天而行,大道不容,活该斩首示众。” “倒是可惜了这幅皮囊~” 闻听下手位某年轻公子所言,顾清予不禁嗤笑一声。 这般烂俗皮囊,有何可惜? 连拂晓仙女一根头发丝都比不得。 “昨儿晚宴,今儿除魔,仍未见到那位绽霞洞天,陆地神仙境仙人,遗憾呐。” “听说那位洞天之主唤柔然,闻道号如见其人,应是一位神清气茂的活神仙。” 汉白玉广场上,早已搭好九层祭台。 身负囚仙链之重的红衣少女,面色平静,一步一步登临祭天高台。 神情间不见半点临死前的绝望、惊恐。 反倒透着令人惊诧的轻松坦然。 “跪下~” 少女身旁,流火面无表情吐出一字。 少女充耳不闻。 流火剑眉微蹙,伸脚狠踹少女膝窝。 嘭的一声闷响。 少女双膝重重砸在祭台上。 直将坚石砸至崩出细密蜿蜒裂纹。 “这一跪,向天跪,向森罗万象跪。” “莫言斩首示众,便是将你千刀万剐、碎尸万段,也难抵消你所造滔天巨孽之万一。” 当着所有与会者之面,当着里三层外三层,将偌大广场牢牢围拢的数千烟雨楼弟子之面。 流火轻握古仙器剑柄。 旋即缓缓将木剑高举。 “这一剑,替天行道!” 高喝声中。 木剑迅疾斩落。 顾清予还有十数位与会者,视线并未聚焦向祭天高台。 反而站起身来,满眼疑惑望向清凉山下,怜城方向。 “什么声音~” 顾清予皱眉道。 音爆声仿佛阵阵惊雷。 上一息还隐约可闻,下一瞬便近在耳畔,震的人头颅刺痛,脑袋几欲四分五裂。 一道雪色匹练裹挟狂风,刹那冲上清凉绝顶。 旋即如落雷般轰然砸向九层高台。 “轰隆隆~” 惊天动地的轰鸣声中,烟尘扑面,乱石穿空。 来人探出双指,险之又险抵住古仙器斩落剑刃。 咣当一声。 仿若两块神金碰撞。 双指与古仙器触碰处,无尽能量肆意宣泄。 与会者,不论掌门宗主,还是皇亲国戚。 包括围拢广场的数千烟雨楼弟子,俱被恐怖能量波压趴在地。 肉身与地面亲密接触,几乎被压成血肉片。 “何方神圣?!” 待能量波停消。 所有人愕然望去。 祭天高台上。 除却红衣少女与流火外,多了一位白衣赤足的少年。 少年身形高挑,两侧腰间各悬一柄狭刀。 满头浓密乌发如一挂黑瀑般倾泻。 当清晰望见白衣少年那双流金溢血的可怕赤瞳。 清凉山上倒吸冷气声,吞咽口水声,连绵一片。 —— ps:到底怎么了,咋写的没一点激情呢。 第193章 前八百年,后无穷极(中) 伏灵十四年,十一月初三。 魏国广陵清凉绝顶,人潮叩拜,草木俯首。 众生中央,祭天高台之上。 腰悬双刀的白衣赤足少年,屈指轻弹木剑。 咣当一声。 执掌绽霞洞天三大古仙器之首的流火,只觉握剑手掌忽地麻木刺痛。 剧痛经由手掌瞬间传导向整条右臂,直至整副身躯。 毛骨悚然间,流火第一时间松开剑柄。 咔嚓一声。 少年仙人修长右臂顷刻炸开。 白色衣袖碎片掺杂血肉碎骨溅了满祭台。 而被弹指的日曜剑剑尖猛作真龙抬首。 纤长剑身于空中旋了一个半圈。 剑柄被一只白皙手掌牢牢握住。 不待流火反应。 迎面便是白衣少年一只晶莹如玉的赤足。 赤足踹中腹部的刹那,可怕力量好似汹涌激荡的滔天浊洪,尽数肆意宣泄向流火一人。 少年仙人颀长身躯,立时如出膛炮弹般倒飞出祭台。 白衣少年右手食指中指,紧紧夹住木剑剑柄。 木剑与手臂连作一线后。 其剑与臂皆高举。 在众列掌门宗主、皇亲国戚,还有数千烟雨楼弟子震骇目光中。 白衣少年冲倒飞中的流火仙人狠狠一掷。 鬼哭狼嚎的尖啸声中。 日曜剑仿佛化作一道永恒不灭的仙光。 “啊!” 撕心裂肺的惨叫声惊天动地。 木剑后来居上。 三尺剑锋尽数没入流火胸口。 木剑带着少年仙人,宛若一挂银河般。 只眨眼便自天的这一边,洒向另一边。 —— 直至再也望不见少年仙人踪影。 许久后,清凉绝顶仍是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近万余活生生的人,眼若铜铃,目溢惊悚,满绝顶的雕塑石像。 与会者中修为境界最强最高之人,烟雨楼楼主江绵意,由下至上仰望白衣少年那双烧融的金子般,煌煌而猩红的邪性眼眸。 这位阳神境天人即使强自忍之,依旧控制不住衣袖中微微发颤的手掌。 ‘与我同为阳神境,且执掌古仙器,身具长生仙血的流火仙人,竟被秒杀!’ 作为清凉山之主,竟有胆大包天之人,行大逆不道之举,严重破坏除魔大会。 江绵意本应出面阻止。 可面对祭台上仿若苍天在上般的白衣少年,烟雨楼楼主却无论如何也不敢迈出一步。 “伐仙了!倒反天罡了!” 与会者有人喃喃自语。 亦有少数人,竟行那扇自己巴掌,掐自己大腿的自残行为。 其中不乏一品倒海境的掌门宗主级大人物。 这些人只觉眼前所见太过荒诞。 那可是人间五极之一的招摇仙人。 传说中呼风唤雨,腾云驾雾的活神仙怎会败?! 可现实是,巴掌很疼。 于是,那几位自残之人脸庞上的神情变得极为复杂。 仙人败北所带来的震撼,几乎将他们百十年所塑成的‘仙人无敌’认知观击了个支离破碎。 —— 相比于第一次见朱九阴的众列掌门宗主、皇亲国戚,还有数千烟雨楼弟子。 顾溪禾、顾清予姐弟,还有两人护道人,兰时与严守。 莫言认知观,四人整个三观破碎至几欲灰飞烟灭。 “他……他不就是那夜,那座荒……荒山野栈……” 顾溪禾断断续续,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女子白皙面庞上写满了不敢置信、不可思议。 那不是凡夫俗子,更不是如自己父亲般普普通通的阳神境天人。 那是出生自长生天,执掌古仙器,燃烧仙血后,敢叫板陆地神仙的招摇仙人。 昨晚还令自己憧憬神往的流火仙人,今儿在这白衣少年手中,竟似手无缚鸡之力的羸弱书生般。 顾清予呆呆望着那条横贯长天的银河。 再望向九层祭台上面无表情的白衣赤足少年。 脑中不由回想起那个凄风苦雨夜,那座荒山客栈。 想起自己竟曾不知天高地厚,欲强夺这白衣少年双刀。 ‘那夜,我竟自鬼门关走了一遭~’ 心有余悸的神意宗少宗主,霎时惊出一身冷汗。 兰时与严守通体僵冷,如坠冰窖。 想着那夜,自己大言不惭,信誓旦旦,此白衣赤足少年,不过阴仙境巅峰天人。 呼吸急促间,兰时不禁如芒刺背,面颊滚烫火辣。 ‘鼠目寸光的井底之蛙~’ —— 在所有人畏惧注视中。 祭天高台上的朱九阴收回环望四周的目光。 旋即将视线投向满眼惊愕色的红衣少女。 “师……师父~” 红衣少女冲白衣少年轻轻呼唤了一声。 两字师父,立马引得周遭一阵骚动喧嚣。 “这……这逆天魔女,竟是这白衣少年徒儿?!” “怪不得这位少……前辈,要破坏除魔大会~” 朱九阴低头看着丫头那张无比熟悉的脸庞。 下一息。 在清凉绝顶近万余人惊愕目光中。 那白衣少年竟一掌掐住红衣少女雪白脖颈。 直将少女拎起。 双脚悬空的少女,其清透白皙面庞瞬间涨至青紫色。 仿佛一层月色被褪下。 被白衣少年死死扼住的红衣少女。 其一身鲜艳红衣褪色至雪白。 以至于容貌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飘逸白袍,背面上书‘招摇’。 面颊仙血如一簇燃烧的火焰。 “这是……拂晓仙女?!” 顾清予猛地握住双拳。 欲上高台解救仙女于生死之间。 可脚步却难以挪移毫厘。 神意宗少宗主纠结的要命。 祭台上,朱九阴冷冷盯着所谓仙女脸庞,嗓音森寒道:“我徒儿在哪?柔然又在哪?” 拂晓感觉自己脖颈,快要被眼前白衣少年给活活掐断了。 这种仿佛下一息便会死去的强烈生死危机感,少女生平还是第一次感受体验到。 “不知道吗~” 喃喃声中,朱九阴手掌缓缓发力。 少女脖颈立刻发出咔咔骨裂声。 忽地。 朱九阴蓦然抬眸望向清凉山脉极深处。 “招摇山绽霞洞天洞主柔然,请道友入山一战!” 浩浩荡荡的宏大道音,刹那席卷六合八荒。 祭台上。 朱九阴轻松将少女身躯高举。 随即重重砸下。 咔咔声中。 祭台自上至下,崩开蛛网般的密集裂纹。 少女脑袋,深深陷进祭石。 “锵~” 待拔出流霜,将少女钉于祭台上后。 在周遭万余人注视下。 朱九阴微微屈膝。 旋即轰隆一声。 清凉山地动山摇。 却见那白衣赤足少年如一颗彗星般,轰然砸向山脉深处。 —— 直至再也遥望不见白衣少年踪影。 清凉绝顶万余人,先是短暂的死寂,随即人潮立时转向,汹涌流向南边山崖。 掌门宗主,还有烟雨楼内炼境弟子,直接施展轻功,自崖边跃下。 千百人似集体自杀,场面宛若饺子下锅。 至于可怜皇亲国戚,还有外炼境武夫,即使心急如焚,也只能老老实实抓着沿途铁索,自清凉后山急行直下。 汉白玉广场,短瞬便只余寥寥数人。 顾清予痴痴望着被白衣少年一柄狭刀,牢牢钉于祭天高台上的拂晓,迟疑不决。 “清予,伐仙之战,千年难遇,别管了,快些前往,占处登高望远位!” 兰时催促道。 “你这色欲熏心的熊孩子,咱们先走!” 严守与顾溪禾追着大部队远去。 兰时跺了跺脚,转身追随。 一位招摇山七十二洞天之一的洞主柔然。 一位秒杀两位阳神境仙人的逆行伐仙之巨魔。 “兰姨说得对,莫言一辈子,饶是轮回十辈子,也难遇如此惊天动地一战!” “拂晓仙女,抱歉~” 冲血染祭台的少女道了一声歉,顾清予身形如风,转瞬跑远。 —— 清凉山鹤立鸡群。 上山长阶仿佛一条蜿蜒青龙般,好似通往那传说中十万列仙的古老天庭。 上山人极多。 若清凉绝顶落下一颗滚石,自山顶滚落至山脚,少说也能碾死七八千人。 有大逆不道之人,自怜城中心广场处,直轰向清凉山巅。 此消息早已如飓风般遍传偌大城池。 上山人九成九都没资格参与除魔大会。 然这些江湖武夫、士族公子,也他娘浑不在意了。 去他妈的烟雨楼,有人胆敢逆行伐仙,就算事后被千刀万剐,也非得亲睹不成。 即使就那么一眼,能亲见仙人莫测术法,立死也无憾了。 上山人龙龙头自然是猪皇。 第二茬为大魏郦王赵商君与数位武道侍从。 还有第三茬、第四茬……绵延无尽。 穆长川与穆南湘兄妹在第六茬人之间。 —— 八百年前,稷下学宫宫主不知何原因,与招摇山山主浴血搏杀了一场。 那一战,两人于北海沧溟之上碰撞,直令天地失色,日月无光。 世言那一战,乃远古时代后,人间最强一战。 亲睹者不知繁几。 战后直言千生有幸。 古今往来,世所众知,阴仙境天人可一人摧城。 阳神境天人可一人陷疆。 陆地神仙可一人灭国。 天人畏死,且多修身养性,轻易不斗同境之战。 然数千年累积,天人厮杀却也绝不少。 阴仙境天人搏杀,可轰动数国。 阳神境可轰动二三十国。 至于陆地神仙,可震动仙罡。 可惜,仅限于数月、数年,撑死也就数十年。 待岁月匆匆,千百寒暑过,谁还记得那些个轰动一时? 唯独稷下学宫至圣先师与招摇山人间魁首之战。 纵使过去八百年,仍是青史上最浓墨重彩的数十页。 怜城。 散落于中轴主道两侧的各家酒楼、客栈,许多不喜闹哄场景的江湖武夫,贵族阶级等,正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讨论那位逆行伐仙的白衣赤足少年。 “招摇山绽霞洞洞主柔然,请道友入山一战~” 毫无征兆,隆隆道音碾过天地。 喧嚣嘈杂的偌大城池,顷刻死寂无声。 —— ps:说好睡到六点起来码字,还定了闹钟,结果一觉干到七点半。 三千二百多字,今儿就一章了。 明儿两章五千字,算是补章节了,抱歉抱歉。 第194章 前八百年,后无穷极(下) 怜城。 悦来客栈。 贩夫走卒聚于檐下,江湖武夫坐于大堂,上面几层,则是士族阶级。 “你们说,那位白衣赤足少年,究竟何许人也?” 有人抛出话题。 “会不会是咱们魏国两大顶尖宗门之一的神意宗宗主顾子归?” “三位招摇仙人选择于清凉山烟雨楼举行除魔大会,置神意宗不顾,是否引得顾宗主怒极,不远万里南下问山?” “绝无可能!” 有人反驳道:“仙人择烟雨楼而弃神意宗,绝会令顾宗主不喜。” “可这份不喜,面对招摇仙人,强如阳神境天人,也只能深藏心中,不会流于表面,更不敢做出践碎仙人神像之逆举。” “老夫有幸见过顾宗主一面,其音浑厚,其貌甚伟,与那白衣少年迥异。” “这就奇了怪,咱们魏国江湖,乃至周遭数国,从未听闻有白衣赤足少年之神圣高人。” “除魔大会就在今日,那白衣少年先是践碎仙人神像,又如雪色匹练直挂清凉绝顶,如此时间节点,耐人寻味。” “此少年与那逆天之妖女,莫非相识?” “十有八九。” “列位猜猜看,白衣少年能否是三位招摇仙人敌手?” “笑话!那可是招摇仙人!其中一位更乃洞天之主,除非那白衣少年为陆地神仙,否则绝无可能活着走下清凉山。” “快来看,招摇仙人御虹了!” 也不知是谁呼喊了一声。 众列武夫立时奔出大堂。 之上几楼各处窗口,更是冒出数十颗挨挨挤挤的头颅。 阵阵惊雷般的音爆声自怜城上空滚过。 一抹雪色。 疾贯沧溟。 “那是……那位唤作流火的仙人!” “不是御虹,是被没入胸口的那柄木剑,身不由己裹挟。” “速度竟如此之迅疾,风声若雷,这得飞出多远?!” “陆地神仙!那位白衣少年,绝是陆地神仙!” 半城人惊诧连连间。 宏大道音自天地间隆隆碾过。 “招摇山绽霞洞洞主柔然,请道友入山一战~” 仿佛一锅滚烫开水的偌大城池,刹那鸦雀无声。 柔然是谁?凡此刻于怜城喘气两脚兽,以至于五六岁稚童都知晓。 不就那位来自人间五极之首招摇山。 掌有一座令天人都垂涎三千尺之洞天。 背负古仙器月蚀剑,躯孕无上仙血的陆地神仙嘛。 至于柔然仙人口中‘道友’何人,太多人一头雾水。 不过也管不着了。 能让柔然仙人称一声道友,板上钉钉,陆地神仙没跑了。 陆地神仙,这座人间的绝顶。 两尊巨人之战,放眼悠远仙罡史,也绝称得上罕见。 —— 怜城满城十数万人。 先是落针可闻的死寂,旋即如冰水倾倒进沸腾油锅。 凡俗百姓,江湖武夫,士族公子。客栈、茶馆、食肆、酒楼、青楼等等。 各处建筑中奔出男女老幼来,随即于条条街道上汇聚成群。 一条条汹涌人龙,前赴后继涌向怜城四处城门,荟萃成四条庞然巨龙。 待出得城门后,其中三条巨龙急急转向。 最终四条巨龙,齐赴清凉山脉深处。 更有内炼武夫嫌速度太慢,运转真气,飞檐走壁,踏草木之轻功,令得诸多少年郎目眩神迷。 近两三千内炼武夫兔起鹘落,场面蔚为壮观。 不多时,偌大古城池便人烟冷清,寂然无声。 —— “可算上来了!” 踏上最后也是最高一层青石阶,气喘吁吁的大魏郦王赵商君,不禁抬起手掌擦拭额头、两鬓间的汗水。 爬了这般陡峭的清凉山,赵商君竟不觉半点疲累。 血管里没有一滴血,全是肾上腺素。 于汉白玉广场环望四周。 堂堂大魏最顶尖的宗门势力清凉山,竟望不见半个烟雨楼弟子。 “那是……” 赵商君忽地望见远处烟雨楼二楼,一位身形极高大的黑袍男子正在翻箱倒柜,似在寻找着什么。 “这是那位腰悬双刀前辈的侍从~” 赵商君下意识头脑风暴。 “双刀前辈,百分百陆地神仙无疑。” “其所作所为,绝然不是针对清凉山。” “小小烟雨楼,不配~” “此日除魔大会……” 赵商君脑袋突然划过一丝清明。 “对了,那位逆天妖女,肯定是双刀前辈女儿~” 目光投向九层高台。 祭台上,并非逆天之红衣魔女,而是那位唤作拂晓的招摇仙女。 望着那柄将仙女牢牢钉于祭石上的狭刀,赵商君眸光闪烁。 “黑袍侍从,应是在寻双刀前辈女儿。” “普天之下,知悉前辈女儿藏身何处之人,不外乎三位招摇仙人。” 相比于黑袍侍从极不靠谱的大海捞针,赵商君更倾向于发挥自身的聪明才智。 “跟我来!” 赵商君招呼几位贴身武道侍从。 一行数人登临祭天高台。 —— 祭台损毁严重,几乎成为一堆碎石。 最高处被鲜血染红。 拂晓仰天如尸体,狭刀前半截刀身自胸口没入。 “仙女仙女,您还活着吗?” 赵商君蹲在拂晓身旁,轻声询问道。 少女不答,面色苍凉如雪,好似当真香消玉殒了。 “前辈就是前辈,这般绝色,说杀就杀。” “不像我,我太喜欢怜香惜玉了。” 赵商君淡淡一笑,扭头看向一位侍从,“你,去那个……算了,还是本王亲自跑一趟吧。” “你们几个守在这里。” 约莫半刻钟后。 大魏郦王去而复返,手里提着一只木桶。 桶中盛满臭味熏天的屎尿。 “嘿嘿~” 猥琐笑声中,赵商君拿起水瓢舀了一瓢粪水。 并将水瓢探至拂晓面颊旁。 方才自始至终一动也不动的少女,此刻鼻畔尽是屎尿臭味,乌黑卷翘睫毛轻颤间,眼泪都快被辣出来了。 “呦吼,仙女还活着啊。” 赵商君威胁道:“马上将逆天妖……那位白衣赤足前辈女儿藏身处告知本王,不然……嘿嘿……” 几乎被流霜钉死的拂晓,直将满口银牙咬得咯吱响。 “不说?” “哼~” 赵商君冷哼一声,“左右,撬开她的嘴!” “嘿嘿,仙女尽请放心,喝完这桶,还有五桶。” 眼见左右侍从便要动手。 拂晓不由轻叹一口气,“我说~” 很快,大魏郦王带着侍从远去。 祭台上,少女秋水长眸无神望着天穹。 数息后,眼角涌出屈辱泪水。 —— 一行人于一座庭院与猪皇碰面。 “在下姓赵,名商君,见过前辈。” 赵商君冲掀锅揭瓦的猪皇拱了拱手。 “滚!” 赵商君:“前辈,晚辈知道那位白衣赤足前辈女儿藏身何处。” 猪皇身躯蓦然一颤,旋即身形如风,奔至青年身前,“赵商君,好一个威风凛凛的霸道名字。” “好兄弟,哥哥道号墨玄。” 赵商君:“墨玄大哥,请随我来。” 清凉山一隅。 崖边生着一棵百年苍柳。 猪皇抬起臂膀,咔嚓一声,将手掌插入树干。 树皮纷飞间,猪皇生生将三位壮年男子方能合抱的树干撕开一条口子。 空心树躯内,果真见得娇躯缠绕囚仙链的红衣少女闭眸沉眠。 “丫头,醒醒,睁开眼看看你玄哥哥!” 猪皇抓着苍雪肩膀使劲摇晃。 “这是吃了两吨蒙汗药吗?” 运转真气,猪皇狠狠抓向闪烁紫芒的锁链。 “嗷呜~” 惨叫声中,猪皇赶忙撒手。 太痛了,手掌血肉似被万千银针猛扎。 掌骨指骨犹如被万蚁噬咬。 “人寻见就好。” “这根破链子,等南烛处理。” 将丫头从树躯内抱出,旋即扛在肩上。 猪皇转身看向数丈外的赵商君。 “君弟,大恩不言谢,哥哥就不谢了。”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君弟有时间来兖州雪娘山寻哥哥玩耍。” 言罢,不待赵商君回话,猪皇直接自山崖边纵身跃下。 忽闻鹤唳声穿金裂石。 在赵商君与其侍从惊骇目光中。 一道庞然白影自高天俯冲而下。 鹤爪牢牢抓住跃崖两人后。 双翅一震,如离弦之箭飞远。 第195章 开天(上) 魏国这座江湖太大了,大到武夫之多如过江之鲫。 然仙罡之广,魏国于其而言,不过百一。 似那烟雨楼楼主江绵意,与神意宗宗主顾子归,身处魏国可执牛耳,但放眼整座人间,言泯然众人有些夸张,却也绝谈不上光彩夺目。 唯那可一人灭国的陆地神仙,方可称人形核武,如一轮轮烈阳高悬岁月长河。 纵使千百年后,新人伫立岁月河畔。 倘若俯身鞠上那么一捧水,绝会看见水中旧时烈阳流光溢彩。 旧日阳,未必不可映照新时人。 江湖每日都在上演腥风血雨。 不谈外炼武夫,饶是二品搬山、一品倒海境的内炼武夫,双方浴血搏杀于人间之广而言,也不过一块稍大些的石头砸进江湖。 多溅出一些水花、涟漪罢了。 而两尊陆地神仙斗战,无异两座巍峨山岳。 用屁股想都知道必将掀起惊涛骇浪。 这般神仙斗法,千年夸张了些,但百年难遇绰绰有余。 人生七十古来稀,又有多少人能活到百岁苍龄。 亲睹陆地神仙风雷激荡之莫测术法,实乃上苍眷佑。 —— 伏灵十四年,十一月初三。 早时还碧空如洗,高远幽深的天穹,至未时许竟天光晦暗,乌云滚滚。 绵亘也不知其里的乌海翻涌着,仿佛一方倒置的溟蒙汪洋,隐隐可闻隆隆雷霆声。 清凉山脉极深处。 千峰万仞之上立满了人。 仿若千百块腐肉之上萦绕不散的嗡嗡蝇群。 少年少女、老翁老妪,甚至有人抱着孩子。 所有人的目光,俱是遥望千丈之外,矗立两绝峰之顶的两尊陆地神仙。 白袍猎猎,背负古仙器月蚀剑的招摇山绽霞洞洞主,柔然。 与白衣飘舞,乌发如瀑,腰悬狭刀的赤足少年,遥相对望。 有些自恃内炼境的武夫,觉得过于遥远,便施轻功想近距离观之。 然僭越两尊陆地神仙千丈之距后,所有内炼武夫,不论三品金刚,还是二品搬山,一品倒海,其身躯毫无征兆炸裂开来。 尸骨无存间,血雾被风吹散。 竟被两尊陆地神仙溢散出的可怕气机生生湮灭。 一座山巅,烟雨楼楼主江绵意心神震动道:“两尊陆地神仙早已开始对抗。” “不过并非术法、刀剑间的对抗,而是神念。” “方圆千丈之内,生出能量域场,凡擅越之人,肉身顷刻便会被磨灭。饶是我,进去也休想再出来。” 有掌门好奇道:“江道友,你与神意宗的顾宗主,号称咱们魏国双壁。” “见多识广,可曾见过这白衣前辈,或是听闻过。” 江绵意摇摇头。 “今日之前,这位白衣前辈籍籍无名。” “此日过后,不论此战成败,前辈终将威震仙罡。” “毕竟仙罡百国,陆地神仙共计也就那么些,委实太少了。” 有宗门宗主神往道:“陆地神仙本就极少,敢逆行伐仙之陆地神仙,自远古后,也就稷下学宫那位至圣先师。” “今日,多了这位白衣前辈。” 也有人嗤笑白衣少年不自量力,“诸位,切莫忘却,仙罡陆地神仙分两种。” “一种为招摇山陆地神仙,一种为其它陆地神仙。” “虽同为陆地神仙,然后者对上前者,几乎没有赢面。” 江绵意点头表示赞同。 “凡招摇仙人,无一不出自长生天,天生身孕仙血。” “若抛却生死血战,柔然前辈倾力燃烧仙血,即可获得超越陆地神仙境数倍,乃至数十倍的力量。” “这位白衣前辈凶多吉少啊~” —— 距两尊陆地神仙一千五百丈余。 一处峰顶,伫立着神意宗少宗主顾清予,还有顾溪禾,兰时与严守。 遥远处高空之上的滚滚乌云,在四人不可思议的目光中,竟直往人间流淌而来。 仿若黏稠漆黑的浓墨。 满天稠墨分作两股。 一股流向柔然,另一股流向那位白衣赤足少年。 远远望去,两尊陆地神仙仿佛头生两座巍峨倒悬山。 山尖抵着大地,庞然山体顶着青冥。 “这就是陆地神仙吗?!” 顾溪禾惊恐瞪着秋水长眸,娇躯通体冰寒。 兰时则头皮发麻,情不自禁吞咽口水。 严守瞠目结舌道:“也不知两位前辈谁赢谁败~” 顾清予回道:“当然是柔然前辈赢!” —— “来,湘儿,把手给我。” 三千丈外。 穆长川将穆南湘拉上山顶。 兄妹二人抬头远眺,只见并峙倒悬山而不见陆地神仙。 穆南湘:“哥哥,咋啥也望不见啊。” 穆长川:“咱们肉体凡胎,不比人家武夫,目力可视微尘,当然望不见。” “湘儿,咱们既见过那位道号柔然的前辈,也曾与南烛前辈同住野栈。” “凡战斗,就注定有输赢。” “你希望谁赢?” 穆南湘不假思索道:“当然是南烛哥哥啊。” 穆长川:“可柔然前辈于佛魔手中救了咱们性命。” 穆南湘歪着小脑袋思量了一小会,道:“于理,我希望柔然前辈赢;于情,我希望南烛哥哥赢。” “可惜,湘儿是个全身写满感性的小女孩,没有毫厘理性容身之地。” “所以,还是让南烛哥哥赢吧~” —— “疾~” 一声道音,响彻天地。 在远观十来万众生注视下,东方绝顶之上的柔然率先出手。 绽霞洞天之主右手双指并列成剑。 指剑朝天一刺。 其身后古仙器剑鸣如龙。 嗖的一声。 一抹雪色扶摇直上,冲天而去。 “去~” 柔然再吐一字。 指剑二刺西方绝顶白衣少年。 初冬时节。 穹顶之上竟落下阵阵春雷声。 乌云海某块忽地疯狂翻卷。 旋即。 一剑刺透黑幕,斜斜坠落。 直取白衣少年头颅。 围观众人屏气凝神。 以至于忘了呼吸。 却见那白衣赤足少年,面无表情间微退半步。 裹挟凛冽杀机的古仙器,险之又险自其额前半寸落下。 白衣少年反手一掌。 直抽出一片流光溢彩的绚烂星雨。 月蚀剑倒飞而去。 被柔然探手牢牢握于掌间。 “咕嘟~” 望着那片缓缓消散黯淡的亿万缕火星海。 围观者吞咽口水声连绵一片。 更为期待。 毕竟这只是两尊陆地神仙试探性一击。 接下来,即是真正的浴血搏杀。 —— ps:昨儿短了的一截,今儿补回来了。 相当长,诸位且慢慢看。 第196章 开天(中) 【二次支配自由时间共计:390个小时 倒计时:23:33:41】 自文景末年累计至此伏灵十四年,全部自由时间,只余最后的不到一天。 清凉山脉,两尊陆地神仙各自矗立绝峰之上,东西对峙。 朱九阴忽地扭头望向怜城方向。 丫头得救了~ 数息后,在远处扎堆千峰之上围观者亢奋注视下,朱九阴率先出手。 宽袖仿若一挂雪挥出。 悬佩左侧腰间的风切铮鸣出鞘。 狭刀刀身嗡嗡鸣颤,携风雷肃杀之势。 仿佛一道亘古长存的不灭血芒,刀尖直指东方绝顶之上的柔然。 自天地间呼啸而过。 咔嚓一声。 风切离柔然面门十寸之距时,忽地凝滞半空,如陷泥沼。 西方绝顶之上。 朱九阴右手指剑隔空往前轻推。 咔咔声中。 风切艰难前刺一寸。 横戈柔然身前,肉眼难视之的雄浑真气壁,立刻崩开十数条蜿蜒裂纹。 绽霞洞天之主白袍飘飞,一手持月蚀,一手负后,神色平静。 朱九阴剑眉微蹙。 斜置胸前指剑,呈九十度右臂,骤然猛刺。 整条臂膀作直线间,嗤嗤声响震的千丈外围观者耳膜刺痛。 得以无匹伟力加持的风切,一鼓作气刺穿整面墙壁。 真气壁轰然碎裂,虽无形无色,可宛若瓷瓶乍破般的清脆声响还是传入围观众列耳中。 风切锋锐剑尖欲抵仙躯的刹那,柔然反手舞袖。 又是一片煌煌星如海。 风切直被扇至倒飞而回,被朱九阴伸手握住。 当东方绝顶星树火花完全熄灭黯淡。 两尊陆地神仙如鹤齐跃。 彼此百丈之距,转瞬即逝。 月蚀与风切。 一抹雪色。 一抹血色。 刹那交融。 可怕场景好似两颗星辰碰撞。 那溅射出的炽烈火柱足有千百丈高。 直耸入乌海深处。 —— 怜城。 中轴主道一侧,一家成衣铺内。 老柳头褪下粗布麻衫,将一件华美紫袍穿在了身上。 “衣冠楚楚,柳当为城北徐公也~” 对着铜镜好一顿自夸,老柳头转过身子,看向空无一人的柜台。 “掌柜的,这件袍子多少钱?” “什么!免费的?” “去去去,柳公不食嗟来之食。” “柳公有的是银子。” “什么!一枚铜板?” “掌柜的,柳公读书少,别骗柳公。” “什么?你竟瞧出柳公乃古仙下凡?” “好眼力!” “掌柜的,你之美意,柳公便收下了。”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有时间柳公下面给你吃。” 着锦衣玉服的老柳头,艰难背起满满一麻袋金银珠宝、名贵首饰,出了成衣铺。 “你说说这些孩子,跑去看戏也不知关门闭窗。” “这若是遭了窃贼,损失得多惨重呐。” 晃晃悠悠行于阔街上的老柳头,突然抬眸望去。 乌云压城城欲摧。 狂风怒号,似汹涌波涛自北向南激荡而来。 当重重拍于怜城绵亘巍峨南城墙,立时发出阵阵奔雷声。 酒馆外头,幌子猎猎,几乎被狂风刮碎。 千家万户大敞的门扉、窗户,被刮的狂乱拍舞。 偌大古城池,纵横交错的条条街道灌满了北风。 有时两股截然方向的狂风撞于一处。 噼啪声似山脊断裂。 老柳头矗立狂风中巍然不动。 望着插于城头的一杆杆猎猎旌旗被卷走。 望着于嘎吱声中,茶馆外的桌椅板凳被卷上天。 望着千门万户,千百万块瓦片似一片苍海般斜斜挂向南方天幕。 望着所见森罗万象皆尽分崩离析,老柳头不禁轻叹一口气。 “一朝仙神拔剑起,又是苍生倾覆劫~” “留给柳公的时间不多了~” 喃喃声中,老柳头松手。 鼓鼓囊囊的麻袋轰的一声,直将青石板砸至粉碎。 袖袍一挥。 袖里乾坤之仙术,不费吹灰之力便将麻袋摄入袖中。 老柳头背负双手。 一步跨出。 脚下山河。 —— 清凉山,汉白玉广场。 祭天高台上,大魏郦王赵商君手持粪瓢,蹲在招摇仙人拂晓身旁。 “叫哥哥。” 被流霜钉至动弹不得丝毫的拂晓,秋水长眸紧闭,充耳不闻。 赵商君:“左右,掰开她的嘴。” 拂晓羞愤道:“哥……哥哥~” 赵商君嘿嘿一笑,“叫爹爹,不叫把你仙屁屁打肿。” 拂晓咬牙切齿道:“凡人,你太放肆了!” 赵商君:“左右,掰开她……” 北风号怒天上来。 顷刻便将赵商君刮翻在地。 满瓢、满桶粪水倾翻一地。 “啊!!!” 拂晓尖叫声穿金裂石。 “什么情况!” 被武道侍从搀扶起的赵商君,顾不得臭气熏天的身子,抬头望向北方。 断裂的树木、桌椅板凳、遮天蔽日的瓦幕…… 俱被狂风卷向清凉山脉深处。 咔咔声中。 广场上大块汉白玉亦被卷起。 甚至于远处雕梁画栋烟雨楼也在解体。 若非被几位武道侍从牢牢按住身子,赵商君早已上天去。 “咣当~” 天崩地裂的巨响声忽从清凉山脉深处乍响。 赵商君猛地瞪大眼珠。 亲睹一轮煌煌烈阳,威压六合八荒。 天地骤然一寂。 旋即,自北向南的狂风蓦地急转至自南向北。 断裂树木、遮天瓦海瞬时倒卷。 只刹那浩荡起伏的恐怖能量波,便将清凉山烟雨楼所有地表建筑物摧毁。 赵商君一行人以至于连惨叫声都未发出,便被卷飞。 仿佛风暴中微不足道的几只蝼蚁。 —— 距怜城千里之遥的天穹下。 一头庞然白鹤疾飞而过。 鹤爪抓着猪皇。 丫头则被猪皇牢牢护于怀中,免被寒风灌体。 忽然之间。 白鹤鹤背上凭空生出一位苍龄老人。 蠢鹤疾风张嘴便是一声凶戾鹤唳。 “小家伙还挺有脾性,下去。” 梆的一声,老柳头轻敲蠢鹤脑瓜。 感受着老人如苍天在上般,比那条长虫更为可怕的气机,蠢鹤赶忙斜下。 很快稳稳落于某条大河之畔。 —— 猪皇抱着丫头,一脸警惕之色盯着身穿华彩紫衣的老柳头。 “蛇精,把这丫头给我。” 老柳头微笑道。 猪皇宽厚手掌摸向腰畔红血,严词道:“本皇拒绝!” 老柳头:“我若真存了害这丫头之心,莫言你,南烛在此也阻不了我。” “乖,把丫头放下。” 锵的一声。 猪皇拔剑出鞘,剑尖直指老柳头面门。 “丫头遭了多少难,才被本皇解救。” “这条回家路,列仙阻,本皇伐仙;诸神挡,本皇屠神。” 老柳头抬起手掌,缓缓掐诀。 “仙法……” “前辈且慢,你是想抱丫头呢,还是拎?还是扛?” 老柳头:“放地上就行。” 猪皇:“完全没问题。” 第197章 开天(下) 苍雪悠悠转醒。 桃花眸无神盯着翻涌乌海好一会,才嗓音沙哑道:“师父,要下雨了~” “你师父正在干仗呢,听不见你所言。” 漆瞳瞬间聚焦的苍雪坐起身来,呆呆看着手持囚仙链的老柳头,惊愕道:“柳爷爷!” “这是哪儿?” 一旁传来幽幽声,“还有你墨叔叔和玄哥哥。” 苍雪回头,惊喜道:“猪皇叔叔,还有疾风,你们都在啊!” “师父呢?” 老柳头摇摇头:“这丫头,睡懵逼了,都说了你师父正在干仗。” —— 半刻钟后。 猪皇于河畔凹造型,蠢鹤疾风则是将纤长鹤颈深插河水中,咕噜噜吐着一串串气泡。 数丈外。 老柳头与苍雪遥望怜城方向。 “为了修补此座人间天道裂痕,我着实付出了不小代价。” 老柳头叹气道:“千年功德,一朝散尽。” 苍雪:“柳爷爷,你还有多少年功德。” 老柳头掐着手指头算了一会,“约莫还有个千百万年吧。” 苍雪无语,只当老柳头是在开玩笑。 “我已将天道裂痕修补如新,且天道也降下神念。” “谁料想那个叫柔然的小娃娃,竟是个战斗狂,非得与你师父痛快搏杀一场才罢休。” 老柳头无奈道:“你师父这一阶段实力,不过巅峰万一。” “这座人间也唯有那劳什子五极之主,方可击败你师。” “柔然娃子,差了一些。” “当然,前提是他只用仙血而不动古神器。” “丫头,柔然娃子一心想击败你师。” “而你师一心想着杀了他。” 顿了顿,老柳头继续说道:“你可知一位洞天之主陨落,招摇山会作何?” 不待丫头回答,老柳头自顾自道:“南烛不灭,所以神与仙之战,会持续千百年。” “直至河山溃灭,大地沉陷,直至招摇万仙皆尽死绝。” 老柳头伸出两根手指。 “丫头,你需作两件事,方可避免生灵涂炭。” 少女毫不犹豫道:“我愿意。” 老柳头欣慰一笑,“其一,这人间能阻你师父伐仙之人,也就你一个。” 少女轻点臻首:“好。” 老柳头:“其二,你我非亲非故,我凭什么白白损耗千年功德,帮你修补天道裂痕?” “就因为咱们同住清平镇?” “就因为你叫我一声柳爷爷?” 少女沉吟了一小会,道:“柳爷爷,我最重要之物,也就这条性命了。” 老柳头翻了个白眼,“我要你性命蘸大酱吃啊?” “这场风波过后,你需随我周游列国,为天地正道修行三百年。” 少女握了握手掌,轻吐一字,“好~” —— 铮铮~ 清凉山脉极深处,刀剑攻伐声铿锵作响。 烟雨楼楼主江绵意,顾姓姐弟,穆家兄妹等围观者只敢远望,不敢近观。 “两位陆地神仙刻意将外溢能量引导向天,否则第一次冲击波,便会令围观者死伤无数。” 江绵意心神震动,亲睹此战之人皆瞠目结舌。 从未想过陆地神仙斗法竟这般恐怖,仅丝缕剑气刀罡余波,即能将十数座崇山峻岭夷为平地。 众人遥望不见两尊陆地神仙身形。 只能望见两柄古仙器似两抹耀眼太阳光,不断碰撞交错。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 铮鸣声渐渐消失。 “谁赢了?” 有掌门迫不及待询问道。 “不知道,太远了。” 江绵意摇摇头。 —— 月蚀剑斜插远处。 手持风切的朱九阴,赤足踩着焦土,缓缓来到柔然身前。 此刻绽霞洞天之主,白袍染血,仰天躺尸。 一双深邃眸子静静望着翻涌乌海。 朱九阴两颗倒竖猩红血瞳,漠然看着那个镶嵌于男子右眼中的‘杀’字。 面无表情道:“还不准备动用古神器吗?” “我给你机会。” 柔然笑了笑,“即使于你我这样的陆地神仙而言,也难承古神器负荷。” “再者,” 男子嘴角忽地勾勒出一抹弧度,“现在论成败,还为时尚早。” 朱九阴面色忽然一变。 低头看去。 男子血肉模糊的右掌,竟牢牢握住朱九阴脚踝。 旋即轻吐四字。 “一剑开天!” 嗡的一声。 煌煌剑气骤然耸入沧溟。 其粗壮似一挂汹涌星河。 其剑光之炽烈,千里之外仍可遥见。 其剑气之凛冽,直将遮天乌海斩开一道宽近百丈,长不知其里的剑廊。 日薄西山时,碎金似的夕阳自那宽阔剑廊肆意洒落。 围观者痴痴望着远方那副绝美画卷。 望着那仿佛耸入传说中古老天庭的庞然剑气。 —— 哒哒声中。 白衣作血裳的朱九阴二次来到柔然身前。 绽霞洞洞主脸庞那道极细长的仙血,此刻已黯淡无光,不再鲜艳。 几乎与男子自身肌肤混为一色。 破破烂烂,呈焦黑状的躯体,血肉再生间,缓慢修复。 看着并未遭受重伤,只流了许多赤血的朱九阴。 柔然露出满口雪白牙齿,“你可真是个怪物,如山主一样。” 朱九阴面色苍凉如雪,“我已许久未像今日这般酣畅淋漓了。” “作为谢礼,我给你催动古神器的机会。” 躺尸焦土的柔然艰难摇了摇头。 “激活仙血,我已占了便宜。” “与你一样,此战,亦为我平生首次。” “那种竭尽全力,拼上一切,榨干最后一丝气力的亢奋感,我从未体验过。” “活了六千九百年,我第一次真正感受到我是个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 “而非日夜时刻枯坐洞府中,如静默顽石般苦修大道之空空躯壳。” 朱九阴:“不怕我拿了你招摇山古神器?” 柔然笑道:“不怕。” “古神器非古仙器。” “我死后,止杀符印将刺穿虚空,回归长生天。” 朱九阴一时之间竟陷入沉思。 身孕仙血,寿元至少可达万年的招摇仙人。 况且还是一位洞天之主,于此临死关头,竟不催动古神器殊死一搏。 怪哉。 实在是太奇怪了。 既招摇仙人欲将丫头斩首示众。 再惺惺相惜,朱九阴也绝不会纵虎归山。 不再多言。 朱九阴缓缓举起风切。 —— ps:苍雪篇估计撑死也就三四章了。 所以,怒求一波礼物。 待明天或者后天篇尾总结,另行感谢这个月付费礼物。 第198章 又一春(上) 伏灵十四年,十一月初三。 月上柳梢头。 清凉山绝顶,北风吹雪。 雪作两抹,为柔然与拂晓纤尘不染的白袍。 看着自家师父比月色更为雪白的面庞,拂晓好奇道:“师父,你与那位,谁赢了?” 面色平静,一直远望西北方向的柔然笑了笑,道:“南烛道友赢了。” 拂晓呢喃道:“南烛~” “师父,你掌有止杀符印古神器,竟敌之不过,那位比山主还可怕不成?” 柔然:“为师并未动用古神器。” 拂晓不解:“为何?” 柔然:“九月末于此魏国北境,之所以对稷下学宫那位齐庆疾齐道友动用古神器,是为了抢夺那位叫苍雪的少女。” “有人以己身功德将天道裂痕修补如新,换作那几位洞主,为了所谓绝对正义,仍会将苍姑娘斩首示众。” “师父不一样。” “苍姑娘是个苦命孩子,应有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的机会。” 顿了顿,柔然继续道:“若天道裂痕仍在,若前日天道未降念,为了保证除魔大会正常举行,我会毫不犹豫对南烛道友动用古神器。” “反之,则是一场不掺杂任何外部因素的同境之战,所以师父想堂堂正正赢,坦坦荡荡输。” “还有,” 柔然伸出一只手掌,隔空将拂晓稍稍推远。 “离为师远些,一股子粪味。” 拂晓:“……” 柔然:“此间事了,你去跟那位江楼主道个别。” “尽快寻见流火回招摇。” —— 距怜城数百里之遥的沧澜江畔。 朱九阴登高望远。 正巧望见三头巨大白鹤,于满天地的月华下疾驰而过。 直飞往遥远的中州仙土。 身旁,身着华美紫衣的老柳头嘿嘿一笑,“普天之下,还是有人能令古神乖乖听话,放下屠刀滴。” “可惜,只有雪丫头一个,未免也太少了些。” 朱九阴瞥了一眼老柳头。 小不点那次,丫头这次,老头已两次不惜损耗功德,修补天道裂痕。 朱九阴已隐约猜到老柳头缘何如此。 “古神,老头子我想带雪丫头周游列国,修天地正道,还需您点头。” 朱九阴回道:“我没意见。” 自个双手虽染满了众生血,被世称魔。 但不论小不点,还是丫头,甚至于之后所收徒儿,朱九阴还是希望他们能走正道。 再者,孩子大了总归是要出去的。 朱九阴不能因为自己被囚禁大山,就非得要求徒儿陪在身边。 总归是要走出大山,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老柳头能陪在丫头身边,再好不过。 —— 月上中天。 老柳头与猪皇,还有蠢鹤,围坐篝火旁。 朱九阴与苍雪师徒并肩伫立沧澜江畔。 “师父,柳爷爷……” “不用说了,老柳头都告诉我了。” 少女轻声道:“师父,三百年……很长~” 看着丫头黯然神情,朱九阴下意识伸手,便想揉一揉脑袋安慰。 可探出的手掌,最终还是选择解下悬佩两侧腰间的风切、流霜。 将双刀交还给丫头后,朱九阴柔声道:“三百年于凡俗而言,很长。” “然阴仙境天人寿五百年,阳神境七百年,陆地神仙千年。” “况且你身孕仙血,十位陆地神仙合计万寿也不及你。” “咱们师徒,还有太久日子可相处。” 少女笑了笑,“对哦。” “师父,雪儿会常给你写信的。” 朱九阴点点头,“好。” “对了,既是周游列国,那便先去魏都看看。” “然后再去见见波涛汹涌的东海,北国绵延千万里的雄壮冰川。” “有老柳头在,师父不介意你再去见见星河天落的招摇山。” “就算是替为师,替你大师兄去见。” 少女郑重点头,“好。” —— 伏灵十四年,十一月初四。 老柳头先行。 施缩地成寸神通,一步之下,再不见踪影。 蠢鹤驮着丫头,鹤爪抓着猪皇,冲天而去。 最后,江畔只留下形单影只的朱九阴。 心神一动,系统面板立刻浮现眼帘。 【二次支配自由时间共计:390个小时 倒计时:08:41:27】 全部的自由时间,只剩最后的不到九个小时。 四个时辰多一点。 留给朱九阴的时间不多了。 初冬的阳光晒在身上还算暖和。 朱九阴背负双手,闲庭散步,一直往沧澜江下游走去。 没有目的,也没有目的地。 纯粹享受自由。 —— 两尊陆地神仙之战落幕了。 没人知道谁赢了,谁败了。 自清凉山烟雨楼内部小道消息,招摇山那位洞天之主,柔然仙人,曾亲口与江绵意言,自己败了。 可惜没人相信。 阳神境的流火、拂晓仙人败于陆地神仙,情理之中。 可同为陆地神仙境的柔然仙人也败了,世人不信。 仙人无敌!乃深深镌刻于世人血肉神魂,世代绵延坚不可摧、牢不可破的烙印。 (●—●) 曾亲睹那惊天动地一战之人,下至贩夫走卒,上至掌门宗主、皇亲国戚,无一不深感震撼,心神摇曳。 可心旷神怡后,仍要面对血淋淋的冷酷现实。 就比如穆长川与穆南湘这对兄妹。 得自猪皇两块苍翠美玉,竟不知什么时候丢失。 身无分文的二人,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怎一个凄惨了得。 自十一月初三吃过两碗饺子后,直至初四晌午,滴水未进。 饱腹又如何? 广陵道清凉山至云州紫荆府万里迢迢。 身无板铜,手无缚鸡之力的两人,该如何回得家去? 太平盛世还有些许可能。 逢此乱世前夕,到处都是黑店、梁上君子、山匪,莫言云州,能活着走出广陵道就已是万幸。 饥肠辘辘的两人,于午时末,垂头丧气走出怜城北城门。 “他娘的,一分钱难倒美男子。” “也不知玄父身在何处~” “为了以防扒手,我甚至将玄父予我的两块翠玉藏于裤裆。” “可惜还是被偷了。” 穆长川一路走,一路自言自语。 穆南湘不确定道:“哥哥,你说会不会被墨叔叔又给偷回去了?” 穆长川赏了穆南湘一记暴栗,训斥道:“不许污蔑玄父。” “南烛前辈乃陆地神仙。” “玄父曾言,其比南烛前辈强上那么一丝丝。” “所以玄父亦为陆地神仙。” “陆地神仙怎会做那宵小之举。” 忽然之间。 兄妹二人身后响起一道温醇嗓音。 “两位好啊。” 第199章 又一春(中) 穆长川与穆南湘回头望去。 却见一男一女两位陌生人跨骑高头大马之上。 “两位是?” 穆长川疑惑道。 两人身后,另有两匹骏马拉着一辆古色古香的车辇。 车帘忽被掀开,露出一张明眸皓齿的明艳脸庞。 “穆公子,穆小姐,好巧啊。” 穆长川惊喜道:“顾小姐,还有顾少宗主!” 顾溪禾微笑道:“回时路途万里迢迢,穆公子与穆小姐若不嫌弃……” 不等顾溪禾将话说完,穆长川赶忙喜笑颜开,拉着穆南湘就爬上了车辇。 待安稳落座雪白狐皮毯上,穆长川才冲顾溪禾拱了拱手,“路途遥远,叨扰之处,望请见谅。” 顾溪禾回以拱手,笑而不语。 顾清予则是拿出玉盒,递给兄妹二人,“许久未用膳了吧,多吃点。” “多谢顾少宗主慷慨。” 顾清予摆摆手,“叫我小顾就行。” 穆长川与穆南湘于是一边狼吞虎咽吃着广陵特产泥豆糕,一边神色古怪看着盘膝而坐,闭眸养神的姐弟二人。 见了鬼了。 半月前于胡州那处荒山野栈,还鼻孔朝天,天老二,我老大,一副炫酷狂拽摸样的顾少宗主,半月后竟转性成儒雅随和的谦逊公子。 也不知这位顾少宗主到底经历了什么。 只有顾清予自个知道。 自己还能活蹦乱跳,完全就是个奇迹。 那个凄风苦雨夜,那座荒山野栈,那位白衣赤足前辈,几乎给顾少宗主带去此生绝不可磨灭的心理阴影。 胸腔里怦怦跳动心脏。 无比清新的空气。 活着的感觉真好呐。 飞禽走兽,草木山石,凡此种种,以前不入法眼的凡俗之物,如今在顾清予眼里,好似都像一位位白衣赤足前辈那样,不显山不露水的隐士高人。 ‘低调!之后不论做人还是行事,一定要谦卑低调!’ ‘说不定今儿踩死一只蚂蚁,明儿便会有一只陆地神仙境的蚁后,将我神意宗于人间抹除。’ 顾清予心头呢喃道。 ——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 山河表里潼关路。 望西都,意踌躇。 朱九阴伫立江畔。 神情无悲亦无喜。 寒风吹起白衣乌发。 没人知道朱九阴在想些什么。 朱九阴自己也不知道。 【二次支配自由时间共计:390个小时 倒计时:02:11:37】 大日渐渐西斜。 朱九阴继续南下。 约莫半个时辰后,一处依山傍江的小村落映入眼帘。 村口处,落满枯叶的苍柳下,一位穿着开裆裤,约莫四五岁的男娃娃正在玩鸟。 此鸟非彼鸟。 鸟为麻雀。 麻雀左脚上绑系着一根细绳,绳子另一头在男童手中。 麻雀不时震翅。 小小身子刚一飞至半空,便会被男童狠狠一扯,摔下地来。 麻雀抽搐好一会后,才能完全消除疼痛。 旋即继续扇动翅膀。 继续被男童扯落。 周而复始。 看上去极愚蠢。 朱九阴来到树下,缓缓坐于木墩上。 男童瞅了几眼,继续耐心等待麻雀复飞。 朱九阴询问道:“好玩吗?” 男童点点头:“好玩。” 朱九阴又问:“你为什么要玩它?” 男童天真道:“因为快乐呀。” 朱九阴:“你可知再摔下去,它会死?” 男童眨巴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知道呀。” “可是和我有什么关系啊?” “杀鸟犯法吗?” 朱九阴笑了笑,“不犯。” 沉吟了一小会,朱九阴从衣袖内摸出几枚铜钱。 “知道这是什么吗?” 男童小鸡啄米般连连点头,“知道,我又不是小孩子。” 朱九阴:“这些铜钱归你,这只麻雀归我,如何?” 男童开心道:“好呀好呀。” 随即。 一大一小,一手交钱,一手交鸟。 对着几枚铜钱又亲又摸后,男童视若性命般牢牢捏在手里。 并未离开,而是继续蹲在地上,冲朱九阴肆意展示着小牛牛。 想看看朱九阴会对麻雀怎样。 左手轻握麻雀的朱九阴,伸出右手食指。 为骨断筋折的鸟儿注入丝丝真气。 很快,麻雀风中残烛般的生机,缓缓壮大,直至重新充满活力。 许是知道眼前白衣赤足少年乃救命恩人,麻雀并未挣扎。 反而眨巴着米粒般黑熠熠的眼睛,歪着脑袋盯着朱九阴。 探出手指点了点麻雀小脑袋,朱九阴轻语道:“飞吧,自由自在的飞;飞得高一些,远一些。” 手掌轻轻一抛。 一抹渺小灰影扶摇直上。 怔怔望着于长天翱翔的麻雀,朱九阴情不自禁呢喃道:“谁又会是我的‘南烛’呢~” 麻雀越飞越高,越飞越远。 朱九阴罕见露出一丝笑意。 忽然之间。 朱九阴身后凭空出现一口漩涡。 铿锵铮鸣声中,数条神金般的藤条将朱九阴身躯缠绕。 骤然发力。 将朱九阴拖进漩涡。 呆呆看着近在咫尺的漩涡消散无踪。 好半晌后。 男童才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爹,娘,妖怪吃人啦!” 夕阳西下。 映照着哇哇大哭,涕泪齐流,往家疯跑的男童。 —— 伏灵十四年,腊月二十一。 魏国宝瓶州。 太行山脉清平镇。 两日前下了一场雪。 天地满清白。 年关将近,游子归家,小镇比之平日热闹了许多。 随处可见售卖春联、门神、窗花、炮仗等喜庆物件的摊位。 怀抱包袱的红衣少女踩着积雪,往乌衣巷走去。 “苍姑娘,买的啥呀?” 苍雪扭头看去。 却见数丈外支着一处算命摊位。 四方木桌上搁着笔墨纸砚,还有签筒,甚至于福袋。 桌后板凳上蹲着一位手插衣袖,着阴阳道袍的中年道人。 “原是黄道长。” 苍雪笑意明媚,拍了拍包袱,道:“给我师父买的新衣裳。” 道人慈眉善目,“真是个尊师的好孩子。” “无量天尊,要不再给你师父求个福袋?” 苍雪:“好呀。” 来到摊位前,仔细瞅了好半天,少女才下手。 共计挑选了五个色彩缤纷的福袋。 道人善意提醒,“苍姑娘,贫道福袋可不便宜。” “再者,福多难消,一个足矣。” 苍雪:“师父一个,风姐姐一个,雪姐姐一个,猪皇叔叔一个。” “还有我一个。” “正好。” 道人:“真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孩子。” “福生无量天尊,苍姑娘,把手给我,贫道免费为你面个相。” “那就多谢道长啦。” 苍雪将一只修长手掌递到道人面前。 看着少女十指尖尖,洁白如玉的柔夷,道人嘿嘿一笑,正欲上手。 苍雪忽地抽回手掌。 “道长,不是面相嘛,要我手作甚?” “又不是看手相。” 道人脸不红来心不跳道:“嘴滑。” “别笑,坐在凳子上,面色平静些,贫道要开始了。” 正襟危坐的道人,一双深邃眸子于少女秀美脸庞上不断游移。 许久后。 道人缓缓闭上眼睛。 眼角涌出鲜艳血泪。 —— ps:确定了,苍雪篇明儿最后一章了。 第200章 又一春(下) 看着目生殷红的道人。 苍雪不禁目瞪口呆,“道长,你……你没事吧?” 道人用衣袖轻轻拭去血泪,“你看我像没事人的样子吗?” “贫道看到了未来一角。” “关于你的未来一角。” 苍雪好奇道:“道长看到了什么?” 道人:“看到了你的未来一角。” 苍雪:“……” “我是问具体看到啥了。” 道人沉吟了一小会,“你这一生,有四次生死劫。” “如今已有惊无险渡过前三次,是否?” 苍雪轻点臻首。 第一次生死劫,为栖霞府风波。 第二次生死劫,乃龙城事件。 第三次生死劫,即是清凉除魔。 还有第四次,也就是最后一次。 道人神情极严肃,“我望见极惨烈的血腥战场。” “我望见你所珍视之人,只剩半截身子,血淋淋的肠子流了一地。” “我望见你所珍视之人,因疼痛而翻滚着,如卑微蛆虫般艰难爬行着,冲你伸出血肉模糊的手掌。” 道人伸手指了指少女悬佩两侧腰畔的风切、流霜。 “我望见你左侧腰畔这柄狭刀碎了。” “我望见摇摇欲坠的你,以另一柄遍布裂纹的狭刀支撑着身子。” “我还望见你的尸体被深埋冰冷黄土下,而你师父站在墓碑前,好似一只即将支离破碎的瓷瓶。” “我还望见你师父踩着层层堆积的骨骸,登临神座。” “孩子,” 道人轻叹一口气,“你注定会死于第四次生死劫。” “没人能改变。” 顿了顿,道人补充道:“神也不行。” 红衣少女怔了好一会,才冲道人微微一笑,“道长,我现在还活着,不是吗~” “给时光以生命,而不是给生命以时光。” 道人愣了愣神,随即冲少女伸出大拇指。 赞道:“通透!” 付了银子后,怀抱包袱与福袋的少女,刚离开摊位数步远, 忽然扭头询问道:“道长,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你?咋感觉好熟悉~” 道人心头咯噔一声,赶忙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福生无量天尊,苍姑娘,贫道听不懂你在胡说些什么。” ——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伏灵十四年,除夕日。 刚得新一天自由时间的朱九阴下了周山,来到小镇。 镇口牌坊楼下。 镇上几位顽童将炮仗盖在狗盆下,或是插在雪堆里,或是插在牛粪中,闹的不亦乐乎。 白衣赤足,双眼绑缚白色绸带的朱九阴,来到镇口光秃秃的老槐树下。 当着老柳头的面,轻抚白衣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的老柳头懵逼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呦吼,古神穿上新衣裳了。” 朱九阴淡然道:“丫头给我买的,怎样?” 老柳头放下旱烟杆,伸出两根大拇指,“俊滴很,有晚辈年轻时的风采。” “对了,古神,想与您说一件事。” 朱九阴看了看木墩,又看了看石墩,最后还是选择站着。 “说。” 略微措辞,老柳头询问道:“古神您的第三位徒儿,快至清平镇了吧~” 朱九阴点点头,“怎么了?” 老柳头凝声道:“晚辈建议,古神还是别收。” “即使收了,也得让那孩子此生老死于咱们清平镇。” “否则……” 朱九阴剑眉微蹙,“否则怎样?” 老柳头伸出手指,指了指天。 “天机不可泄露。” “总之……” 老柳头沉声道:“古神若做不到,那孩子将导致国祚绵长近千年的魏国……灰飞烟灭!” “因那孩子而枉死之无辜性命,可远不止陈家小子的一县人,雪丫头的十万余将士。” “而是比之千百万更多的无穷极。” 朱九阴神色平静道:“这些话,我会放在心上的。” “要不要去尝尝丫头包的饺子?” “算了,你牙口不好,三百年后我请你吃马大娘的豆腐。” 望着背负双手,渐行渐远的朱九阴。 老柳头无奈叹息。 很显然,自个一番良苦用心的警言忠告,古神并未放在心上。 “冥冥注定,非吾之薄力可扭改~” —— 乌衣巷。 陈家小院。 院门上有门神,屋檐下有灯笼。 房门上有春联,窗户上有窗花。 大红之色,极喜庆。 “师父,等等哈,马上就好了。” 灶屋传出丫头清脆嗓音。 “好。” 朱九阴应了一句后扯下绸带,赤瞳静静望向蹲坐房门槛上的猪皇。 “听说那个卖糖葫芦的糟老头子,要带丫头去修行什么狗屁正道?” 猪皇询问道。 “是。” 朱九阴点点头。 猪皇不悦道:“你就不怕那糟老头子居心叵测?” 朱九阴:“怕,所以我准备让你陪着丫头一起。” “一起?!” 猪皇:“那糟老头子比你还可怕,我一个小小阴仙境……” “本皇乐意之至。” “南烛,尽管宽心,有本皇在,莫言姓柳的老不死,即使天上列仙下凡,也休想动丫头一根头发丝。” 朱九阴:“我信你。” —— 第一碗饺子是朱九阴这位师父的。 朱九阴先给了南锦屏。 第二碗还是朱九阴的。 给了小不点。 朱九阴吃的是第三碗。 魏国民俗,除旧迎新节,会往饺子里包铜板。 吃到铜板之人,新的一年,会福气满满、财运连连。 一碗二十来个饺子,直至吃到还剩余三个,朱九阴仍未吃到铜板。 趁丫头去盛面汤。 朱九阴将剩下三个饺子拨进丫头碗中。 于是,丫头一碗饺子吃了足足五枚铜板。 猪皇两盆不过三枚。 小旋风暴风吸入五六碗,一枚未得。 “师父,徒儿今年要发大财啦!” 丫头欢呼雀跃道。 朱九阴没说话。 只是看着丫头,温柔笑着。 —— 去桃花林看了看南锦屏与小不点。 夕阳西下,朱九阴拎着食盒,与小旋风一起回到周山洞窟。 打开食盒,掰开雪娘嘴巴。 将两碗饺子倒进蟒嘴后,朱九阴看向小旋风。 “丫头要周游列国三百年,你要不要跟着去?” 小旋风询问道:“三百年不回吗?” 朱九阴:“应该是。” 小旋风:“主人,我还有多少年寿元?” 小旋风天生不可修行。 鼠类顶天也就活个三四年。 而小旋风骨龄已有近三十年。 全依仗吞服下的千百颗赤香果。 可灵果之力在玄妙,也有穷尽之时。 终有一天,将不能再为小旋风增延寿元。 且小旋风莫言朱九阴心头血,就连普通一滴血也难以承受。 强自吞服,会爆体而亡。 朱九阴轻语道:“约莫八九十年吧。” 想了想丫头,又盯着朱九阴面庞瞅了好一会。 小旋风道:“我若是走了,谁来给主人偷烟丝抽,偷美酒喝呢。” “所以我还是留下来陪着主人吧。” 朱九阴笑得很开心。 伸出手掌揉了揉小旋风毛茸茸的脑袋。 凌晨时。 丫头与猪皇上山。 辞旧迎新夜。 周山洞窟前,满山崖的火树银花。 火药硝烟与灿烂烟花中,朱九阴静静看着丫头那张明艳笑脸。 —— 伏灵十五年,正月初三。 魏国。 魏都皇城一隅。 烛火昏黄之光,塞满冰冷石室。 一具被半截黑色古战矛贯穿心口的干蔫尸体,蓦然睁开眼眸。 皱巴巴的人皮,粘黏于枯骨上。 洛星河缓缓伸出手掌,握住古战矛。 压抑痛哼声中,老道将黑死矛自体内一点点抽离。 “南烛~” 铮的一声,洛星河将黑死矛插入地板。 嘶哑声音中,艰难站起身来。 一刻钟后。 洛星河来到地面。 映入眼帘的,是殿前数十活蹦乱跳,正在嬉戏打闹的孩童。 年龄最小的只有三四岁,最大的也不过七八岁。 男童女童差不多对半开。 “南烛,你不喜欢收徒吗!” “这八十一个孩童,可是老夫我为您精心挑选的。” “被自己所珍视的徒儿捅刀……” “这场问心局,老夫要让你一颗道心疮痍满目。” “桀桀桀~” —— 伏灵十五年。 正月初七。 青冥远阔。 清平镇牌坊楼下。 丫头抱着小旋风又亲又摸。 粗布麻衫,头戴斗笠的老柳头提醒道:“丫头,该走了。” “好。” 丫头将小旋风递给朱九阴。 “师父,咱们也抱一下吧。” 朱九阴笑了笑,将小旋风放于肩头,张开双臂。 师徒二人紧紧相拥。 朱九阴不禁恍惚。 当年那个面黄肌瘦,赤着小脚丫,失去所有,年仅七岁的小女孩,不觉竟长这么大了。 老柳头扯了扯猪皇衣袖。 猪皇皱眉道:“拉本皇干哈?” “嗷~” 惨叫声中,老柳头直揪着猪皇大耳先行。 良久。 朱九阴轻声道:“丫头,时辰不早了。” 埋首朱九阴胸膛的少女后退两步。 双膝弯曲,跪伏于地。 轻轻叩首。 “师父,再见~” 一抹红衣,飘然远去。 这次轮到小旋风搂着朱九阴脖颈。 颗颗滚烫泪水滑过肌肤。 “主人,我还能再见到丫头吗?” 朱九阴轻轻拍着小旋风,“会的。” —— 嘎吱声中。 朱九阴推开陈家小院院门。 院内干净整洁,不见积雪也不见落叶。 朱九阴走进灶屋。 同样干干净净。 揭开巾布。 馍盘上整齐摆放着数十元宝状,正待下锅的饺子。 东西厢房,正屋。 入眼所见,全是丫头身影。 最后,朱九阴抱着小旋风,坐于院门槛上。 小旋风许是哭累了,睡了过去,喉咙发出轻微呼噜声。 风轻抚两盏红灯笼与两尊喜庆门神。 也轻抚着微微闭眸的朱九阴与小旋风。 当明媚春光洒落。 灯笼、门神。 少年、白鼠。 安详的仿佛一张泛黄的老照片。 《苍雪篇,完》 —— ps:第二篇可算写完了,做个总结。 从未想过这本书会赚钱,毕竟八万字验证期之前,总计也就三十多位读者。 包括验证期最后一天,书城量也才区区六七百。 所以才将阿飞安排了盒饭,因为原计划是准备匆匆写完《飞鸟篇》就准备远遁的。 岂料首秀第一天书城就放量四万八,首秀期间最高在读一度冲到了七十万。 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写了。 也就造成飞鸟篇与苍雪篇之间的衔接并不流畅,压根就没留下啥钩子,导致这一阶段的完读率瀑布降落。 —— 喘口气,继续。 《苍雪篇》之所以没《飞鸟篇》好看,还是因为起量起得太突然,压根没准备苍雪篇的大纲。 第二就是苍雪篇砍了一部分前期剧情。 其实苍雪跑出龙城后,并不是要前往主角处,而是去魏都。 因为主角二三十章都没出来,导致被许多道友喷的狗血淋头。 无奈砍了苍雪篇几乎最精华的魏都剧情。 导致后面几乎无从下笔,你们看得难受,我写的也难受。 当然,最最重要的是,赚了点小钱的我飘了。 写飞鸟篇时,整天脑袋里想的是剧情。 写苍雪篇时,整天脑袋里想的是怎样提升游戏角色战力。 游戏误我啊! 第三篇是《太平篇》,大纲整了个七七八八。 这一篇的主角,将完全不同于阿飞和苍雪。 没有丝毫感性,只有为了目的近乎冷血的理性。 相信我,韩香骨这个角色不会让大家失望。 另外,原本安排的是阿飞这个大师兄,作为串线,将后续主角徒儿们串起来。 既然阿飞死了,那串线的活只能由苍雪这个大师姐来。 放心,阿飞会回来的。 最后,明儿就是七夕了。 作为单身贵族,七夕与我,与诸位道友,没有毛线关系。 所以,明儿有更。 第202章 月夜杀人 月色如雪。 映照着山匪们,汉子一家三口,还有韩香骨。 少年几乎拿出所有身外财物。 然跨骑老黄牛背上的青年不为所动。 看着面对自己这群穷凶极恶山匪,却始终面色冷静的少年。 青年露出满口野兽一样的白森森牙齿,“你的姿态,我很不喜欢。” 韩香骨:“所以呢?” 青年森然一笑,“世言男儿膝下有黄金。” “想救这一家三口性命,简单。” “跪下!” 韩香骨:“当真?” 青年:“我吴霖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况且……你没得选。” 少年没有丝毫犹豫。 嘭的一声闷响,将双膝砸在地上。 青年略显诧异道:“你习惯于人下跪?” 韩香骨摇头,“很不习惯。” “然我这一跪,能换得三条无辜性命,普天之下,还没有这样划算的买卖。” “哼~” 青年冷哼一声,玩味笑道:“我喜欢充满野性的女人。” “平时打家劫舍,碰到那种为了所谓清白贞洁,而拼死反抗的女子,往往能令我热血沸腾。” “生出一种宁肯舍弃性命,也要将其蹂躏的强烈念头。” “事后,我会饶这些贞洁烈女性命。” “而对于那种认命后,如尸体般仍由我糟蹋的女子,事后我会将她们开膛破肚,挑出她们的肠子。” “因为她们无法撩拨我的情绪,满足我的征服欲。” “少年郎,你可知我在说些什么?” 韩香骨点头,“知道。” “知道就好。” 青年:“你的膝下,没有黄金,连铜钱都没有。” “迫使你下跪,无法为我带来零星半点的愉悦。” “所以,与你之约定,我食言了。” 少年拄着长剑站起身来,神情间没有丁点恼火之意。 只有那漆黑如墨的瞳孔,好似极北冰川地的夜色。 “我之境界,乃外炼六品巅峰境。” “拿了银子,再拿上我之佩剑,甚至于可以牵走黄牛。” “我之诉求,只有一个,放了大叔一家三口。” 青年冷笑道:“少年郎,你这是在威胁我吗?” 韩香骨:“这是良言,是忠告。” 青年再次挥了挥手。 刀光闪烁间,伴随着大叔撕心裂肺的惨叫声。 血流如注。 大叔被开膛破肚。 血淋淋的肠子流了一地。 “爹爹!” 妇人与小女孩,趴在大叔身上涕泪齐流,哭得肝肠寸断。 “好一副凄凄惨惨、悲悲戚戚的画面呐~” 青年微笑着看向少年。 “少年郎,留下一条胳膊一条腿,我便放了这对母女,怎样?” “我吴霖昭告皇天后土,你若做到,我绝不会食言。” 韩香骨一言不发。 脑海生出万千念头。 山匪连青年在内,共计一十九人。 武夫合计七人。 六人外炼九品。 一人八品。 观青年气血,应为七品巅峰境。 自己可不受毫厘之伤杀掉这些人。 但终究不是内炼武夫。 杀绝山匪之前,母女二人一定会先死于青年之手。 到底作何抉择?! 转身遁逃,再埋伏阴暗处,伺机救人? 可这群山匪,尤数青年,几乎没有人性可言。 自己若是逃了。 这些人十有八九会就地将妇人,甚至于将小女孩糟蹋。 再事后杀人。 转身遁逃,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吃了小女孩那颗糖块的韩香骨做不到。 当真留下一条胳膊一条腿? 先不说青年是个反复无常的小人。 失了臂腿,残疾人的自己,连日常生活都需人照料,何谈实现那个遥不可及的梦想~ —— 左手握剑的韩香骨,右手轻叩衣袖。 望向背对自己,悲怆哭泣的母女二人。 ‘抱歉,婶婶,允儿。’ ‘我能做的,只有让你们免遭蹂躏,不感受肉身疼痛,毫无痛苦离开这人间。’ ‘抱歉~’ 两柄薄如蝉翼,长约两寸许的柳叶刀,自衣袖内滑落掌间。 少年面色冷酷,决然甩出。 嗖嗖破空声中。 两柄飞刀直取母女后心口处。 噗嗤两声。 飞刀穿胸而过,带起两簇血花。 少年全力之下,母女二人两颗心脏几乎刹那被刀气搅碎。 当妇人与小女孩尸体直挺挺趴于大叔身上。 韩香骨两颗漆瞳,自目瞪口呆的一十八位山匪面庞上扫过。 最后望向一脸错愕之色的青年。 “依韩法律,我会将尔等扒皮抽筋,碎尸万段!” 话音落下的瞬间。 少年身形如风。 锵的一声。 长剑出鞘。 林间骤然爆发一片寒彻骨的森森剑光。 剑光之刺目,杀气之刺骨,直令青年在内的一众山匪心惊肉跳。 —— 一刻钟后。 蓝衫泼血的少年手持一柄柳叶飞刀,来到躺尸在地的青年身前。 双手双脚,手筋脚筋全被挑断的青年,脸色煞白如纸。 “你……你竟真是外炼六品巅峰境!” 少年居高临下,两颗漆瞳嵌于眼底。 “你真该拿着我的钱袋和佩剑,安然无恙离开的。” 青年强忍疼痛,“我若那般,事后你不会剿山?” 少年冷漠道:“我是读书人,不是官兵。” 青年:“圣人言,上天有好生之德,给我一个痛快吧。” 少年摇头:“上天有好生之德,我没有。” “说将你们扒皮抽筋,碎尸万段,就一定要扒皮抽筋,碎尸万段。” “你是个言而无信,破坏规则的人,我不是。” 少年缓缓蹲下身子。 薄刃刃尖慢慢嵌入青年皮肤。 难以言喻的剧痛。 还有刀刃于血肉间游走的滑腻声。 直令青年发出声嘶力竭的凄厉惨叫声。 另外十八位山匪。 毛骨悚然间,即使手筋脚筋全被挑断,也要以下巴磕着地,一寸一寸逃离。 —— 十九人,先剥皮,再抽筋,最后将肉一片片、片下来。 属实是件大工程。 直至东方泛起微微鱼肚白,韩香骨才将大叔一家三口的尸体搬上牛车,拉着老黄牛慢吞吞远去。 林间开春新木之上,赫然挂着十九件血淋淋的人皮。 至于地上,则是躺着十九具完整人骨架。 还有十九堆触目惊心的人肉片。 —— ps:七夕节两更,这是何等的敬业。 用你们买狼牙套余下的零钱,送点付费礼物吧,抱拳一拜。 第201章 沧澜怀古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 山河表里潼关路。 望西都,意踌躇。 伤心秦汉经行处。 宫阙万间都做了土。 兴,百姓苦。 亡,百姓苦。 —— 仙罡,魏国。 伏灵十五年,春。 宝瓶州一隅。 大江东去,浪淘尽。 沧澜江畔伫立着一位身形颀长,着蓝色薄衫的少年。 背着破旧书箱,嘴里咬着根嫩草的少年,左手掌轻抚悬佩腰间的长剑,静静望着激荡远去的银龙。 少年的眼很冷。 血很冷。 心更冷。 如这春寒料峭的风。 少年忽然想起爷爷曾唉叹。 人生之艰难,就像那不息之长河,虽有东去大海之志,却流程缓慢,征程多艰。 然江河水总有入海之时,而人生之志,却常常难以实现,令人抱憾终身。 韩家几代人世为官,即使于仙罡十国之一的北齐,也绝可称得上名门望族。 最高位时,少年高祖父乃北齐庙堂三公之一大司徒,门生故吏遍天下。 可惜传承至这一代,昔年钟鸣鼎食之家,竟只剩少年这一根独苗。 二十年前,北齐武帝与白帝二帝之争。 作为户部侍郎的少年爷爷站队武帝。 五年前,双帝之争落幕。 白帝成王而武帝败寇。 覆巢之下无完卵。 韩家以叛逆之罪被株连九族。 那一日的齐都南菜市场口,人头滚滚,鲜血如雨。 那一日围观人海中,少年望着爷爷、爹娘、叔叔婶婶等韩家三百余口人,穿着囚服跪伏于地。 当刽子手手起刀落。 当人头骨碌碌一路滚下行刑台。 当血像雾一样喷散开来,将视线浸染作猩红。 少年竟感觉不到一丝一毫伤心。 反而开心。 那一刻,少年终于明白‘鼓盆而歌’的寓意。 身为户部侍郎的爷爷,再也不用活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爷爷,自北齐不远百万里之遥来此魏国。” “当年咱们爷孙借稷下学宫远古传送阵,只用了不到半年。” “而今孙儿独自一人,跋山涉水,用了五年之久。” “爷爷,五年行百万里路,孙儿明白一个道理。” “死亡,于爷爷您而言,是解脱。” “然太多太多底层阶级的百姓,竟连死,都是一种奢求。” 少年手掌骤然发力。 握剑掌背陡然凸显数条细细的蜿蜒青色血管。 微微抬眸。 少年冲远方壮美山河轻语道:“爷爷,且安息。” “至于孙儿,有些话,憋在心里很久了。” “想与这座天下,想与那些高高在上,好好说一说。” —— 伏灵十五年,二月初七。 春光明媚。 官道上,少年嘴里咬着一片嫩叶,缓行的同时遥望太行山脉的方向。 身后突然响起车轮碾地声,越来越近。 “嘿,少年郎。” 韩香骨扭头望去。 却见一头老黄牛拉着一辆木板车。 赶车的汉子约莫三十来年岁,脸庞粗糙像干裂的黄土地。 至于牛车上,坐着一位二十来年岁的妇人,怀中抱着个六七岁的女娃娃。 “少年郎,一个人吗?” 汉子询问道。 韩香骨点了点头。 “要去哪儿?” “太行山脉,清平镇。” 汉子笑了笑,“清平镇没听过,但太行山脉还有五六日脚程。” “若不嫌弃,少年郎,且上车,大叔载你一程。” 韩香骨冲汉子拱了拱手,“多谢。” 一牛四人继续上路。 通过交谈,韩香骨得知,一家三口是要前往栖霞府探望妇人娘家人。 因为年后下了一场大雪,积雪难消融,才耽搁了这么久。 汉子:“少年郎,你叫什么名字?” “韩香骨,字太平。” 汉子:“香骨……好有韵味的名字,你爹肯定是个读书人吧。” 少年点头,“我爹确是读书人,不过我之名,还有字,都是齐先生取得。” 汉子好奇:“齐先生?教书先生吗?” 少年:“对,齐先生乃稷下学宫大儒。” 汉子:“稷下学宫?没听过。大儒又是啥?一种官称吗?” 少年摇头:“不是官,是对知识渊博之人的一种颂称。” 汉子:“略懂略懂。” “就好比我家乡那些泼皮无懒,喜好斗狗。” “普通的狗,称之为细狗。” “最最厉害,最最凶残那只狗中之霸,称之为狗皇。” 韩香骨忍俊不禁,“意思差不多。” 汉子嘿嘿笑了笑,不免遭了妇人一个白眼。 “对了太平,你乃何方人士?为何要去太行山脉那什么清平镇?” 韩香骨:“我乃北齐人士,此去清平,是为了拜求齐先生。” 这次不仅汉子,连妇人都一脸不可思议之色。 “北齐!听说好远好远的,你自个一人出来,家里人不担心吗?” 韩香骨:“我家人死绝了。” 沉默了好一会,汉子轻声道:“节哀。” —— 牛车慢行。 汉子可算安静了。 欣赏沿途春色的韩香骨忽然扭头。 妇人温柔笑着。 而怀中女娃娃,冲少年伸出胖嘟嘟的小手。 手中赫然一粒四四方方的蔗糖块。 “哥哥,吃吧,可甜啦。” 韩香骨愣了愣神。 旋即微微一笑,也不推辞,大方接过蔗糖块放进嘴里。 “哥哥,允儿没骗你吧。” “没,很甜。” 韩香骨伸手轻轻刮了下小女孩鼻尖。 女娃娃立刻眯起两轮月牙儿。 —— 二月初七。 夜幕降临。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四人寻了处避风之地。 “黄大哥,你和嫂嫂还有允儿先歇着,我去寻柴火。” “麻烦你了太平。” 约莫两刻钟后,韩香骨怀抱一捆柴火往回走。 少年脚步越来越慢。 眼神也越来越冷。 避风地。 一伙十数山匪早将汉子一家三口控制。 闪烁寒光的刀刃轻轻抵在脖颈上。 “太……太平,快……快跑啊!” 汉子即使被惊吓到双股颤颤,却仍在担忧少年安危。 少年离避风地还有七八丈之距。 山匪无马,若少年一心想逃,很难追上。 看了看一脸恐慌之色的汉子、妇人,还有女娃娃。 韩香骨将目光投向那位跨骑老黄牛牛背上的青年。 青年体魄健硕,腰悬一柄柳叶刀,望着少年的眸光极为阴鸷,还带着一丝丝玩味。 韩香骨面色平静询问道:“为黄白之物?” 青年点头。 韩香骨不假思索,从衣袖内摸出钱袋,远远抛向青年。 青年接过后,略微掂量。 碎银与铜板碰撞声格外清脆悦耳。 无言挥了挥手。 一位手下将抵在女娃娃脖颈上的钢刀,缓缓抽离。 “允儿,过来。” 韩香骨冲小女孩招了招手。 汉子与妇人也焦急催促道:“允儿,快过去,去你太平哥哥身边。” 小女孩手足无措好一会后,选择抱住娘亲大腿,不愿离开。 韩香骨慢慢解下腰间长剑。 看向青年,“此剑,取金银铜铁锡五金锻造而成,价值数百两银子。” “一袋约十七两银子,再加这柄剑,换他们三人性命。” …… ps:202章给更新到苍雪篇去了,我的锅。 打开章节目录回苍雪篇看下一章。 抱歉,明儿让编辑改过来。 第202章 月夜杀人 月色如雪。 映照着山匪们,汉子一家三口,还有韩香骨。 少年几乎拿出所有身外财物。 然跨骑老黄牛背上的青年不为所动。 看着面对自己这群穷凶极恶山匪,却始终面色冷静的少年。 青年露出满口野兽一样的白森森牙齿,“你的姿态,我很不喜欢。” 韩香骨:“所以呢?” 青年森然一笑,“世言男儿膝下有黄金。” “想救这一家三口性命,简单。” “跪下!” 韩香骨:“当真?” 青年:“我吴霖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况且……你没得选。” 少年没有丝毫犹豫。 嘭的一声闷响,将双膝砸在地上。 青年略显诧异道:“你习惯于人下跪?” 韩香骨摇头,“很不习惯。” “然我这一跪,能换得三条无辜性命,普天之下,还没有这样划算的买卖。” “哼~” 青年冷哼一声,玩味笑道:“我喜欢充满野性的女人。” “平时打家劫舍,碰到那种为了所谓清白贞洁,而拼死反抗的女子,往往能令我热血沸腾。” “生出一种宁肯舍弃性命,也要将其蹂躏的强烈念头。” “事后,我会饶这些贞洁烈女性命。” “而对于那种认命后,如尸体般仍由我糟蹋的女子,事后我会将她们开膛破肚,挑出她们的肠子。” “因为她们无法撩拨我的情绪,满足我的征服欲。” “少年郎,你可知我在说些什么?” 韩香骨点头,“知道。” “知道就好。” 青年:“你的膝下,没有黄金,连铜钱都没有。” “迫使你下跪,无法为我带来零星半点的愉悦。” “所以,与你之约定,我食言了。” 少年拄着长剑站起身来,神情间没有丁点恼火之意。 只有那漆黑如墨的瞳孔,好似极北冰川地的夜色。 “我之境界,乃外炼六品巅峰境。” “拿了银子,再拿上我之佩剑,甚至于可以牵走黄牛。” “我之诉求,只有一个,放了大叔一家三口。” 青年冷笑道:“少年郎,你这是在威胁我吗?” 韩香骨:“这是良言,是忠告。” 青年再次挥了挥手。 刀光闪烁间,伴随着大叔撕心裂肺的惨叫声。 血流如注。 大叔被开膛破肚。 血淋淋的肠子流了一地。 “爹爹!” 妇人与小女孩,趴在大叔身上涕泪齐流,哭得肝肠寸断。 “好一副凄凄惨惨、悲悲戚戚的画面呐~” 青年微笑着看向少年。 “少年郎,留下一条胳膊一条腿,我便放了这对母女,怎样?” “我吴霖昭告皇天后土,你若做到,我绝不会食言。” 韩香骨一言不发。 脑海生出万千念头。 山匪连青年在内,共计一十九人。 武夫合计七人。 六人外炼九品。 一人八品。 观青年气血,应为七品巅峰境。 自己可不受毫厘之伤杀掉这些人。 但终究不是内炼武夫。 杀绝山匪之前,母女二人一定会先死于青年之手。 到底作何抉择?! 转身遁逃,再埋伏阴暗处,伺机救人? 可这群山匪,尤数青年,几乎没有人性可言。 自己若是逃了。 这些人十有八九会就地将妇人,甚至于将小女孩糟蹋。 再事后杀人。 转身遁逃,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吃了小女孩那颗糖块的韩香骨做不到。 当真留下一条胳膊一条腿? 先不说青年是个反复无常的小人。 失了臂腿,残疾人的自己,连日常生活都需人照料,何谈实现那个遥不可及的梦想~ —— 左手握剑的韩香骨,右手轻叩衣袖。 望向背对自己,悲怆哭泣的母女二人。 ‘抱歉,婶婶,允儿。’ ‘我能做的,只有让你们免遭蹂躏,不感受肉身疼痛,毫无痛苦离开这人间。’ ‘抱歉~’ 两柄薄如蝉翼,长约两寸许的柳叶刀,自衣袖内滑落掌间。 少年面色冷酷,决然甩出。 嗖嗖破空声中。 两柄飞刀直取母女后心口处。 噗嗤两声。 飞刀穿胸而过,带起两簇血花。 少年全力之下,母女二人两颗心脏几乎刹那被刀气搅碎。 当妇人与小女孩尸体直挺挺趴于大叔身上。 韩香骨两颗漆瞳,自目瞪口呆的一十八位山匪面庞上扫过。 最后望向一脸错愕之色的青年。 “依韩法律,我会将尔等扒皮抽筋,碎尸万段!” 话音落下的瞬间。 少年身形如风。 锵的一声。 长剑出鞘。 林间骤然爆发一片寒彻骨的森森剑光。 剑光之刺目,杀气之刺骨,直令青年在内的一众山匪心惊肉跳。 —— 一刻钟后。 蓝衫泼血的少年手持一柄柳叶飞刀,来到躺尸在地的青年身前。 双手双脚,手筋脚筋全被挑断的青年,脸色煞白如纸。 “你……你竟真是外炼六品巅峰境!” 少年居高临下,两颗漆瞳嵌于眼底。 “你真该拿着我的钱袋和佩剑,安然无恙离开的。” 青年强忍疼痛,“我若那般,事后你不会剿山?” 少年冷漠道:“我是读书人,不是官兵。” 青年:“圣人言,上天有好生之德,给我一个痛快吧。” 少年摇头:“上天有好生之德,我没有。” “说将你们扒皮抽筋,碎尸万段,就一定要扒皮抽筋,碎尸万段。” “你是个言而无信,破坏规则的人,我不是。” 少年缓缓蹲下身子。 薄刃刃尖慢慢嵌入青年皮肤。 难以言喻的剧痛。 还有刀刃于血肉间游走的滑腻声。 直令青年发出声嘶力竭的凄厉惨叫声。 另外十八位山匪。 毛骨悚然间,即使手筋脚筋全被挑断,也要以下巴磕着地,一寸一寸逃离。 —— 十九人,先剥皮,再抽筋,最后将肉一片片、片下来。 属实是件大工程。 直至东方泛起微微鱼肚白,韩香骨才将大叔一家三口的尸体搬上牛车,拉着老黄牛慢吞吞远去。 林间开春新木之上,赫然挂着十九件血淋淋的人皮。 至于地上,则是躺着十九具完整人骨架。 还有十九堆触目惊心的人肉片。 —— ps:七夕节两更,这是何等的敬业。 用你们买狼牙套余下的零钱,送点付费礼物吧,抱拳一拜。 第203章 上山(上) 天光微亮。 二月微寒春风中,白衣赤足的朱九阴与青衣纤尘不染的齐庆疾,自官道上走下,来到血腥味浓郁的林间。 高挂新木的十九张人皮。 横七竖八的十九具人骨架。 还有散落骨架周遭,层层堆积的人肉片。 齐庆疾轻轻挥了挥衣袖。 人皮、骨架、肉片堆,皆尽无声无息烟消云散。 以至于被鲜血浸泡至深红的地面,也复归原本模样。 本来就没有山匪。 更没有一家三口。 少年所见,所经历一切,不过黄粱一梦的一场考验罢了。 “见一家三口受制于山匪刀下,而未转身遁逃,反倒是倾尽身外财物搭救之,是为善。” “深知山匪无人性,定会将母女二人糟蹋后杀掉,从而掷出飞刀,冷酷索命,让妇人与女娃娃免遭歹手,毫无痛苦离开人世。” “将十九为非作歹,恶贯满盈之徒剥皮抽筋、碎尸万段,而无一丝惊颤,心如铁石。” 齐庆疾看向朱九阴,询问道:“这孩子怎样?” 朱九阴笑了笑,“这般险恶世道,心存良善已是难得。” “良善而不迂腐,更是难得。” “很合我胃口。” 老柳头临走时一番忠告,朱九阴还是放在心上的。 为此才邀青衣,施法拖少年入梦。 齐庆疾远望。 三颗漆瞳似是能望见赶着牛车的少年背影。 “南下百万里路,这孩子走的很艰辛啊。” 朱九阴:“结果是好的。” 齐庆疾轻叹一口气,“真的吗?” 朱九阴:“于我而言,是极好的,这就足够了。” “也对。” 齐庆疾伸出一根修长手指,冲极遥远处的少年轻轻一点。 “入画~” —— 静谧山林间。 韩香骨双膝跪地,以佩剑掘挖葬坑。 不多时,葬坑雏形显现。 只有一口,而非三口。 少年并非没了力气,也不是懒得再挖,而是觉得没必要。 入土为安? 少年觉得是狗屁。 若入了土,当真能内心安宁,那么多整日痛苦挣扎于温饱线上的老百姓,早争先恐后自埋了。 人死如灯灭。 死了不就一具冷冰冰的尸体吗。 被豺狼虎豹撕咬、嚼食殆尽,被烈火烧成灰,哪怕高挂城楼,供人指点,遭人口水,泼粪,又如何呢? 与其为亡者着鲜艳寿衣,买宽敞棺材,立高大墓碑。 还不如用这些银钱,博亡者生前一笑。 韩香骨就曾这样想过。 少年希望当五六十年后,自己行将就木。 儿女会好吃好喝伺候自己。 衣食住行无忧。 偶尔请来戏班子听上几曲。 当自己驾鹤西去后。 哪怕儿女将自己尸体下锅烹了喂猪,少年都不会介意。 韩香骨见过太多晚年凄凉老人。 多是不能再下地劳作,便被儿子儿媳嫌弃,最后活活饿死。 人死后,那刻薄冷血到极点的儿子儿媳,却宁肯砸锅卖铁,也要办一场风风光光的葬礼。 于灵堂前哭的肝肠寸断,一把鼻涕一把泪。 往往这时候来参加葬礼之人,会饱含深情、油然起敬,赞道:‘您瞧瞧,这儿子,这儿媳,多孝顺啊。’ 今儿张叁家老娘葬礼,请客八大碗。 明儿李肆家老爹葬礼,绝得十大碗。 披麻戴孝的所谓孝子,于人群中往来穿梭,脸上挂着融融笑意,一副谦逊模样道:‘各位吃好喝好啊,招待不周,望请见谅。’ 人们吃的满嘴流油。 却不知躺在棺材里的老人尸体瘦骨如柴。 赞美之词溢耳的孝子、儿媳脸都快笑僵了。 却不知那具冷冰冰的尸体,生前得到的只有刺耳的咒死之言。 韩香骨突然想起去年于龙城。 自己不遗余力,欲要挖出巨型葬坑,将龙城五十余万骨骸埋葬。 看着木板车上的大叔一家三口。 少年自言自语道:“助大叔一家入土为安,应该能为爷爷爹娘,攒下一点阴德吧~” “婶婶还有允儿,会不会怪罪于我?” “话说,人死真有灵魂、魂魄一说吗?” 书上说有。 爷爷爹娘也说有。 还有好多好多人都说有。 但少年没见过。 所以没有。 —— 将大叔一家三口尸体埋葬后。 少年从破旧书箱里取出一根炭笔,一本蓝皮书。 上书‘止杀’二字。 翻开第一页,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善’字。 一善,便是一条死于少年之手的性命。 绝大多数都是十恶不赦之徒。 当然也有好人。 比如大叔一家三口。 韩香骨对大叔、婶婶了解不深。 两人或许是坏人。 但允儿不是。 或许允儿也是坏人。 毕竟会走路。 而走路,便注定要踩死蚂蚁虫子。 剥夺无辜性命者,又怎能算是好人呢? 韩香骨狠狠摇了摇头,感觉再纠结下去就要生出心魔了。 “没有好人,也没有坏人,只有人。” 定了定心神。 韩香骨翻开第二页。 往后第三页、第四页、第五页……直至第九页,才见空白处。 少年用炭笔,于空白处又写下两个‘善’字。 “要不要写上大叔呢?” “算了,大叔并非死于我手。” 九页善。 近千余条性命。 颇有些触目惊心。 “韩香骨,止杀……止杀啊!” 将蓝皮书与炭笔放回书箱。 少年正欲起身。 天地间忽地响起幽幽‘入画’声。 —— 风消失了。 树叶不再动。 长天中飞过的燕雀凝于空中。 森罗万象皆尽入画。 脚踩枯叶的破碎声中,朱九阴与齐庆疾来到少年身前。 看着一动也不动的少年,朱九阴略显意外道:“倒是生了一副好皮囊。” 齐庆疾从少年书箱内取出两本蓝皮书。 一本‘止杀’,一本‘韩法’。 朱九阴:“窥人隐私,这样好吗?” 齐庆疾:“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朱九阴:“把这本韩法予我瞧瞧。” 接过蓝皮书,翻开第一页。 朱九阴不禁轻轻一笑。 “韩法第一条第一项,韩法属于国家,所有权利皆由民众产生,国家即民众。” “以礼治国,礼乐崩坏。今应以法治国,剔除儒枷,士农工商,众生平等。” “……” 朱九阴剑眉微蹙,“这小子,莫不是准备于魏国实施变法?” 齐庆疾夺过《韩法》,细细阅览。 “应是如此。” “这臭小子,古今往来胆敢变法者,无一不是得罪了贵族阶级,而落得个惨死下场。” “失败者,千刀万剐,功成者,五马分尸。” “这是一条十死无生的绝路啊。” 第204章 上山(中) 草长莺飞二月天。 拉着老黄牛于官道上缓行的韩香骨,忽然回过神来。 少年抬眸环视四周,眼神中满是茫然之色。 “这是哪儿?” “我什么时候离开山林的?” 伫立原地良久,思不出个所以然来的少年,将疑惑深埋心头,继续上路。 日升日落。 直至伏灵十五年,二月十九,少年才抵达太行山脉极深处的清平镇。 并非第一次来,少年倒也轻车熟路。 牵着老黄牛,慢吞吞走过那座架于太平河之上的廊桥。 “等在这儿。” 待到了青衣所居篱笆院前,韩香骨轻轻拍了拍黄牛脑袋。 “别乱跑。” “还有,别拉屎,否则惹得齐先生不喜,把你宰了做驴肉火烧。” 轻抚浆洗至发白的破旧蓝衫,韩香骨上前几步,站于院门前,冲正堂拱手朗声道:“齐师,太平来了。” 良久后,堂舍内响起青衣懒洋洋的声音。 “进来吧。” 少年长吐一口胸中浊气,再轻吸一口掺杂花香味的空气,抬脚迈入院中。 —— 一刻钟后。 堂舍内。 青衣侧躺床榻上。 一手撑着脑袋,一手持书卷,沉浸书海中难以自拔。 一条小狗崽卧于榻下,闭目养神。 端端正正盘坐地板上的韩香骨,好奇询问道:“齐师,你那条大黄狗呢?” 青衣淡然道:“代我下阴曹地府看望你爷爷去了。” 韩香骨:“……” “齐师,苍雪姐姐是否在镇上?” 青衣:“你来迟了,雪丫头游山玩水去了,三百年后才能回来。” 韩香骨惊愕道:“三百年?!” 青衣:“倒是你,这大半年都去干啥了?怎地才来?” 韩香骨:“爷爷常教我,读万卷书不重要,行万里路也不重要。” “先读万卷书,再行万里路才重要。” “这大半年时间,我走完了凉州、云州、胡州,最后是宝瓶州,耽搁了一点时间。” 青衣:“足迹遍布此魏国北方四州,你看到了什么?又感悟到了什么?” 韩香骨沉吟了一会,道:“底层百姓民不聊生,致使寺庙香火不断。” “礼崩乐坏,致使阁楼淫秽,不堪入目。” “太平所见,每个人都是那样虚伪、自私、迂腐、愚昧。” “贵族阶级高高在上,不屑垂首看人间。” “一张无形的网,笼罩了这座王朝,凡官吏,不论品阶大小高低,只知疯狂敛财,疯狂往上爬。” “九品官敛财献于八品,若不敛不献,轻则丢了乌纱帽,重则不明不白身死。” “八品官敛财献于七品,七品敛财献于六品,以此类推。” 顿了顿,少年继续道:“一座房子,若地基出了问题,只修缮房梁,光添砖加瓦是没用的。” “同理,天子脚下那座城出了问题,只收拾地方官员又有何用?” “甚至于,天子出了问题,又该何解呢?” “齐师,书上说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 “太平非君子,却也有恻隐。” “我不甘随波逐流,我想为这座国家的百姓们做点什么,求齐师教我。” 青衣放下书卷,坐起身来。 略微措辞,道:“昔年我也如你一样,见不得百姓困苦,毕竟那是一条条活生生的性命。” “我舍弃山水,只身入庙堂,欲为万世开太平。” “当时我还很年轻,你可知那些人怎样说我?” 不等少年回话,青衣自顾自道:“他们骂我愚蠢。” “骂我不自量力,骂我惺惺作态。” “骂我不日必将与那群贵族阶级一样,同为一丘之貉。” “他们嘲笑我。” “笑我堂堂稷下学宫至圣先师关门弟子,不去看山看水,风花雪月,竟愚蠢至极到想为万世开什么狗屁太平。” “最令人心寒的,莫过于我欲为生民立命,而生民笑我作小丑。” 许是谈及伤心处,青衣平复了好一会,才将呼吸喘匀。 “孩子,我是个失败者,要不也不会蜗藏此处。” “我没什么可教你的,论性格之坚韧,我甚至不如你。” “百姓们咒骂你、嘲笑你,你或许还能一笑置之。” “而我不行,我会情绪翻涌,会伤心。” “以至于怒火攻心时,恨不得将那群愚民千刀万剐!” “孩子,没人能教你什么。” “要不这天下早太平了。” “你的心脏足够强大,你的血足够冰冷,你的智慧不比任何人差。” “你唯一需要的,莫过于一棵枝繁叶茂的参天大树。” “当你失败时,当天下人与你为敌时。” “那棵大树,会不假思索、坚定不移,只为你一人而葬灭天下人。” 韩香骨怔了怔神,“齐师您不就是吗?” 青衣摇摇头,“你休想。” “舟车劳顿,今儿你先休整……算了,年轻力壮的,就别休息了。” “此刻日上中天,时辰尚早,且去周山见你未来师。” 韩香骨剑眉微蹙,“周山、未来师~” “是苍雪姐姐那位师父吗?” 青衣点点头。 韩香骨不解道:“齐师,您为何不肯收我?” 青衣思量了一会,道:“你的想法太危险了,我怕我会被天下人围殴致死。” 韩香骨:“……” “齐师,第一次见,总得备点礼物吧。” “也不知苍雪姐姐那位师父喜欢什么?” 青衣略微沉吟,道:“那位喜欢吃人。” —— 辞别青衣与老黄牛。 韩香骨独自一人来到小镇。 正值午膳,客栈、茶馆、食肆客人爆满。 伫立牌坊楼下的少年环望四周。 “该去哪儿买人肉呢?” “或者抓个恶贯满盈之徒也行。” 镇口生出新叶的老槐树下,两个约莫六七岁的稚童正拿柳条抽打着一只刚破壳,许是从槐树上的鸟窝里掉下来的雏雀。 韩香骨眯着细长眸子来到树下。 蹲在两个稚童身旁,微笑询问道:“你们好啊,认得齐庆疾齐先生吗?” 两个稚童齐齐点头。 “认识啊,齐夫子教我们识文断字呢。” 韩香骨略感失望,继续问道:“那你们可知,齐先生那只大黄狗,是否老死?” 一名稚童摇摇头,“不是。” “我娘说,大黄是被马六给偷着杀了,炖着吃了。” 韩香骨:“马六~” —— ps:昨儿两章顺序调过来了,不过分卷暂时没法调。 今儿催更打了个骨折啊,呜呜,别养啊,养死可咋办啊。 明儿挨个点名感谢下付费礼物,抱拳一拜。 第205章 上山(下) 伏灵十五年,二月十九。 清平镇洗剑巷。 黄土小院内,粗布麻衫的马六正在为瞎眼老娘熬药。 男人扇扇子的机械动作,忽然一僵。 缓缓扭头看去。 却见灶屋门口倚靠着一位身形颀长,腰间悬佩一柄长剑的蓝衫少年。 少年双手抱臂,嘴里咬着一根青草,并未看马六,而是看向正屋屋檐下。 小板凳上坐着一位年逾古稀的老妪。 老奶奶双手握着一根木棍作拐杖。 晒着春日明媚阳光,神情间满是惬意安详。 “我知道齐师为何不杀你了。” 说话间,韩香骨正头看向马六。 齐师~ 马六笑了笑,“你说话用不着那样轻声细语,我娘耳背的严重,听不见的。” 韩香骨诧异:“你娘?” 老奶奶没有古稀也有花甲,而马六看上去不过二十来年岁。 马六:“我娘老来得子。” 韩香骨恍然,“老奶奶能把你拉扯长大,可真不容易。” 马六一边继续扇风催火,一边轻语道:“我娘生我时四十有三,换作同龄妇人,早当祖母了。” “高龄产子,我娘没奶水,我爹便没日没夜劳作,猝死而亡。” “稚儿寡母,我娘只得刺绣一些手帕、荷包等小物件,背着我走街串巷,挨家挨户兜售。” “倘若幸运碰见刚生产的妇女,便低声下气哀求人家喂我两口奶。” 马六站起身来,拍了拍胸膛,“怎样?” 身长八尺,虎背熊腰的男子微笑着,一股野兽般的凶煞气息扑面而来。 韩香骨再次看了一眼白发苍苍,朽躯矮小的老奶奶, 轻叹一口气,“你娘真的,很不容易。” 顿了顿,少年声音骤冷道:“你不仅杀过狗,还杀过人吧。” 马六也不隐瞒,坦然道:“杀过。” “因为生我,我娘落了病根。” “大夫曾断言我娘活不过五十。” 韩香骨:“那位大夫今何在?” 马六:“被我杀了。” “他自诩名医,实则庸医。” “他自信满满,言我娘若活过五十,他天打五雷轰。” “我娘迈过了五十这个坎,老天爷却未落雷将他劈死。” “所以我帮了老天爷一把。” 韩香骨:“你娘的命,是用无数人的命供养起来的吧?” 马六摇摇头:“没有无数那么多,也就五十三人。” 韩香骨:“你曾害怕过吗?” 马六点点头:“杀第一个、第二个人时很害怕。” “那是一对去娘家探亲的母女。” “女子约莫二十来年岁,女儿四五岁大。” “杀人之前,我害怕的口干舌燥,身子抖似筛糠。” “杀人时,我身子很亢奋,脑子却一片空白。” “杀人后,浓郁而强烈的血腥味将我刺激吐了。” “不过结果是好的。” “我吃的很饱很饱。” “还用抢来的几钱银子买了药。” “正因为那些药,我娘才得以扛过那个死劫。” 韩香骨:“人……好吃吗?” 马六:“于我而言,老香了。” 韩香骨:“你娘吃过吗?” 马六:“我怎么可能喂我娘吃那种肉!” —— 大日渐渐西斜。 马六在前,韩香骨在后。 两人自古道下了林间,直往南边处的深山老林走去。 马六好奇道:“你要带我去哪儿?” 韩香骨回道:“你吃人半生,也该让人吃你一回。” 马六:“我不能死,我死了我娘怎么办?” 韩香骨面无表情道:“律法无情。” 马六皱眉:“律法?谁的律法?魏法?” 韩香骨:“不,是韩法。” 马六:“可我不是韩人。” 韩香骨:“不是韩国韩法,而是我韩香骨的韩法。” 马六错愕:“可我也不是你的人。” 韩香骨:“韩法治天下,你可以不是韩人,也可以不是魏人,但你一定会是天下人。” “呵呵~” 马六冷笑一声,“去你妈的法!” 话音尚未落下,男子已是于袖中抽出一柄匕首,回身冲少年心头刺去。 锵的一声。 林间爆出一片剑光。 “何必呢,何苦呢。” 长剑缓缓入鞘。 马六惊恐瞪大眼睛。 被一剑封喉的男子,脖颈处渐渐显现一条红线。 旋即,嗤嗤声中,血帘喷溅。 很好听。 像风声一样。 静静看着男子摇摇晃晃,随即轰然一声仰天栽倒的尸体。 韩香骨漠然道:“欠债还钱,杀人偿命,此为天经地义。” “吾法之下,众生平等。” 从衣袖中摸出《止杀》与炭笔。 少年翻至第九页。 落笔一‘善’。 看着九页密密麻麻的‘善’字。 少年叹息道:“韩香骨,止杀……止杀啊!” —— 周山崖台。 朱九阴与小旋风枕着雪娘柔软蟒身,悠然晒着太阳。 突然,脑海中响起系统冷冰冰的机械声。 【叮,检测到有缘者,师徒返还系统已开启新一栏。】 【叮,检测到有缘者正向宿主靠近,请耐心等待。】 昏昏欲睡的朱九阴缓缓睁开倒竖赤瞳。 “可算来了。” “小旋风。” 小旋风伸长四条腿,舒舒服服伸了个懒腰,“请尽情吩咐旋旋,主人。” 朱九阴:“你且将雪娘拖进洞窟深处,免得吓着客人。” 睡眼惺忪的小旋风瞬间清醒。 自动忽略朱九阴后半截话。 只听得前半截。 呆呆看着雪娘近三十米的粗长蟒躯,小旋风不知该用什么法子,才能拖得动这条巨蟒。 “主人,旋旋做不到啊!” —— 当少年扛着马六尸体,沿溪畔拐过一处山角。 眼前景象豁然开阔。 “那是……” 离少年约三十丈之距的溪畔青草地。 一位背对众生,腰悬宝刀的伟岸男子矗立大石之上。 他的背影,是那么孤独。 春风吹起他的白袍与乌发。 袍后上书‘四代目鼠王’。 大石之下青草地,二三十赤身裸体的苍龄老翁老妪,还有七八十只猫崽似的白毛鼠,冲四代目男子跪伏叩首,姿态、神情极虔诚。 ‘此男子,应该就是苍雪姐姐那位师父,齐师口中的周山之神,道号南烛。’ 少年于内心喃喃道。 第206章 他化大自在(上) 少年。 鼠王。 还有一大波白毛鼠精。 许是感应到了少年,四代目鼠王于青石之上缓缓转身。 众白毛鼠精也扭头望向少年。 当看到鼠王那张尖嘴猴腮的面庞,韩香骨身躯不禁惊颤了几下。 由丑陋脸庞直直往下。 韩香骨视线滑过鼠王十八块腹肌。 落至鼠王两股之间。 ‘好……可爱~’ 韩香骨裸露在外的肌肤,立时冒起一层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太尖锐了! 刺的少年肌肤生疼。 ‘苍雪姐姐……是否脑袋被门夹了,还是被驴踢了?’ ‘堂堂北齐国师,稷下学宫七十二儒之一,至圣先师关门弟子,齐师竟会与这般奇形怪状结君子之交?!’ ‘这南烛倘若修为境界强大也就罢了,观其气血,甚至比不得我。’ ‘莫非……这厮掌有那种传说中可蛊惑人心的左道诡术?!’ 若非这般,韩香骨实在想不通苍雪姐姐这般倾城绝色,谈及这厮会喜形于色、满面春光。 ‘连齐师这位陆地神仙都被蛊惑了,这厮太可怕了!’ 浑身寸丝不挂,只着飘逸白袍的鼠王远远望着韩香骨,面无表情道:“少年郎,你不该来。” “你们人类不有句古话吗,屠鼠者终成恶鼠。” 韩香骨:“……” “是齐庆疾齐先生让我来的。” 鼠王:“吾从未得罪过那位教书先生。” 韩香骨总感觉怪怪的,但作为晚辈,还是抱拳躬身道:“小子韩香骨,字太平,见过南烛前辈。” 南烛?! 这不周山那条长虫吗~ 鼠王脑海立刻生出万千念头。 ‘那位教书先生,让这少年郎进山见南烛。’ ‘这缺心眼的愣头青竟将我当作那条臭蛇。’ 望着那具被少年扛于肩头,气血诱鼠津液的健硕尸体。 鼠王咬咬牙,‘罢了罢了,太久未进食人类了,为了孩儿们,本王今儿暂且委屈一下,充当一回周山长虫。’ “韩香骨,好名字,光是听着就让人流口水。” 少年尴尬笑了笑,“南烛前辈过奖。” 鼠王:“太平啊,你肩上这具尸体……” 韩香骨:“南烛前辈,久仰威名,特来拜访,此尸是晚辈送予您的见面礼。” “此人冷血残虐,能入前辈仙腹,于其而言,也算殊荣。” “娃哈哈!” 鼠王朗声大笑,“既是你一番美意,本王就却之不恭了。” —— 一众白毛鼠精很快于空地上生起一团熊熊篝火。 也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搬来一口三足青铜大鼎,架于篝火之上。 有白毛鼠精于溪畔忙着清洗尸体。 韩香骨看着马六不到半刻钟便被开膛破肚、碎尸万段。 有白毛鼠精忙着给大鼎添水。 也有忙着准备配料的。 心肝脾肺肾等脏腑,还有剁为婴儿拳头大小的肉块,甚至于肠子。 先冷水下锅焯水。 待煮出血沫后捞出,二次清洗。 再冷水下锅。 有化作人形的年迈老妪鼠精,不断往大鼎内扔着各种类的香料、草药。 只看得韩香骨瞠目结舌。 于满溪畔的浓郁肉香味中,鼠王眉开眼笑搭着韩香骨肩膀。 伸出手指指了指近处忙碌的十来位老妪,“太平啊,你们人类有句古语,叫江湖不是打打杀杀,江湖是人情世故。” “礼尚往来这个道理,本王懂得。” “前辈也没啥能拿得出手的好东西。” “这些娘们,虽说老了些,却也还是雌性。” “你随便挑,若是全看上,那便全带走。” “为奴为婢,还是娶妻作妾,全凭你一言。” 看着那些个比自己奶奶的奶奶还苍老的老妪鼠精,韩香骨不由喉咙蠕动,狠狠咽下一口口水。 “前辈,诸位奶奶皆倾国倾城,闭月羞花之貌。” “古语有云,美人配英雄。” “太平无福消受,诸位绝色,还是留给南烛前辈。” 鼠王:“绝色?!呵呵,太平,本王眼睛没瞎。” “唉~” 叹息声中,鼠王幽幽道:“其实我鼠族巅峰时,是有真美人的。” “当时鼠族勇士足足二三百位。” “明眸皓齿之绝色,更是只多不少。” “我爷爷的父亲,也就是我鼠族初代目鼠王,膝下娇妻美妾最少时也有百余位。” “可惜~” 鼠王再次轻叹一口气,抬手指了指遥远处的巍峨山岳。 “那座山,唤不周,山腰处有座洞窟,曾是我鼠族祖地。” “洞窟中孕有灵果,吞服之可令我鼠族化为人形,生出灵智。” “很久很久以前,山中来了位不速之客,是条浑身渗着腐烂黏稠液体的恶臭大虫。” “那条长虫,天性暴虐嗜血,不仅霸占了鼠族祖地,还将我鼠族孩儿们几乎吞食殆尽。” “巅峰时的千余孩儿们,而今只剩这一百来老弱病残。” “我好恨!” 鼠王一拳将地面砸的土块飞溅。 “本王恨不得食长虫肉,饮长虫血,寝长虫皮!” 南烛前辈竟还有这种令人揪心的经历~ 怎得未听苍雪姐姐与齐师说起过? 不过那条长虫还真是该死! 依韩法,应当千刀万剐。 —— 周山崖台。 洞窟前,朱九阴长身玉立。 小旋风:“主人,那位客人还来不来啊?” 朱九阴:“快了。” 小旋风:“你两个时辰前也是这么说的。” 忽然之间。 朱九阴剑眉微蹙。 “这哪来的肉香味?” “还是……人肉!” 小旋风炸毛,“主人,那位客人,不会被那群臭老鼠给架鼎烹食了吧?!” 朱九阴面色一变,“你且去看看。” 小旋风立刻化作一道白影,窜下周山崖台。 —— 溪畔。 青草地。 少年与鼠王推杯换盏,喝的好不尽兴。 “未曾想大哥族人所酿果子酒,竟这般清冽爽口。” 饮至微醺的少年,与鼠王勾肩搭背,称兄道弟。 “哈哈哈,来,贤弟,尝尝同族滋味,保准你唇齿留香,回味无穷。” 少年连连推辞,坚持底线。 鼠王也不强逼,拉着少年来到篝火旁。 一人,一百余鼠。 围着火堆载歌载舞,好生快活。 兴浓处,少年锵的一声,拔出长剑。 “南烛大哥,我决定了,要去那座周山,将那条可恶长虫碎尸万段。” —— ps:感谢‘听浪’‘雨筝’‘云飞雀散’‘秋乏’‘爱吃莲藕烧小排的寒馗’ ‘月雅楼的卡里斯托’‘茶教教主’‘清懿’‘钙北路剑圣用大锤’‘灵剑峰的神谷’ ‘风情万种的翠花’‘烛火影憧憧’‘燃皇’等等道友的付费礼物。 人太多了,一一感谢估计得几千字。 总之,感谢所有道友付费礼物,爱心发电,浪在此向各位衣食父母抱拳一拜。 第207章 他化大自在(中) 日薄西山时。 众白毛鼠精簇拥着韩香骨与四代目鼠王回巢。 鼠族巢穴位于一座空心大山内。 山腹空间极深极阔,洞壁各处镶嵌着近百余颗夜明珠,散发月色一样的霜雪清辉,肉眼凡胎的普通人亦可视物。 很快,夜幕降临。 醉意浓烈的一百来白毛鼠精酣睡香甜,喉咙发出的呼噜呼噜声此起彼伏,连绵一片。 与鼠王共卧一榻的韩香骨,缓缓睁开细长眸子。 神情间的醉意荡然无存。 慢慢坐起身来,少年下了石床。 如幽灵般伫立石床旁,左手轻抚悬佩腰间的长剑剑柄。 居高临下间,面无表情盯着鼠王那张尖嘴猴腮的脸。 于苍雪姐姐处,少年只得知那位道号南烛。 于齐师处,少年只得知那位隐居周山,喜好吃人。 除此之外,一概不知。 苍雪姐姐没必要骗自己。 齐师身为陆地神仙,则更不会。 ‘你究竟真南烛,还是假南烛~’ ‘齐师是被你蛊惑了心神,还是转了性?竟会与一只喜好吃人的鼠王结君子之交!’ ‘齐师言,你是我的那棵参天大树……’ 始终半信半疑的少年转过身子,环视鼠巢周遭。 随处可见白森森的人类骸骨。 巢穴深处,甚至可望层层堆积的两座骨骸之山。 ‘齐师坐镇清平,所以这些白毛鼠精便自大山外掳掠人类吗~’ 有些骸骨骨架大,明显是大人。 也有些很小,估摸着是六七岁的稚童。 更甚者还有不足岁的婴儿骨骸。 少年先是从衣袖内摸出《韩法》。 旋即缓缓拔出长剑。 一手托法,一手持剑。 沉吟了一小会,少年又将《韩法》塞回袖中。 少年对这些以人为血食的白毛鼠精,并没有恨意。 毕竟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鼠精只吃人类,而人类却吃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河里游的。 唯一可惜的是,少年非鼠族,也非其它异族,而是人族。 生而为人,可以厌恶同族的无知、愚昧、狂妄、虚伪、自私、冷血。 但唯独不可以背叛人族。 这是少年的底线。 提着长剑的韩香骨,来到一位人形老翁鼠精身前。 唰的一声。 剑光闪过。 酣睡中被一剑封喉的老翁鼠精猛地睁开双眼。 说不出一句话来。 唯一能做的,只有瞪着一双惊恐眼眸,捂着血流如注的断颈,绝望呜咽。 第二只人形鼠精。 第三只、第四只、第五只…… 直至将满巢穴所有人形老翁老妪鼠精杀干净,韩香骨才暂时停手。 化作人形的鼠精共计二十九,除四代目鼠王外,全被少年杀绝。 巢穴内还剩余合计八十三只未化作人形的白毛鼠。 走到一只骨龄稚嫩的白毛幼鼠身前,韩香骨静静盯着看了一会,转身离去。 走到一只骨龄约为人类花甲之年的白毛苍鼠身前,韩香骨漠然举起长剑。 —— 直杀到月上中天,蓝衫溅满鲜血的韩香骨才回到石床旁,俯身将鼠王晃醒。 “南烛前辈,醒醒,晚辈跟你说个事。” 四代目鼠王睁开惺忪睡眼,“咋了贤弟?有啥事不能明儿再说~” 韩香骨让过身子,冲石床下指了指,“南烛前辈,请看。” 看着鼠族一干孩儿惨死一片,鼠王噌的一声坐起身来。 尸体、猩红、血腥味…… 鼠王一时间僵在石床上,痴痴呆呆。 “南烛前辈,您的这些族人,全是晚辈杀的。” “怕吵醒您,所以下手很轻,导致它们走的很痛苦。” “不过南烛前辈您也别太伤心,我只杀了化作人形的,因为它们太苍老了,而且比之未化形的吃太多。” “未化形的,年迈的,我也都给杀了。” “留下共计二十七只年幼的。” “南烛前辈,以后可千万别再吃人啦。” “晚辈之所以不杀您,不是担心害得苍雪姐姐伤心,只因齐师在上,不得不给面子。” “山里那么多山鸡野兔,再者,老鼠应该吃五谷杂粮啊。” 看着一众族人死后仍旧凝于脸庞上、眼神间的痛苦、绝望、恐惧。 鼠王一把握住身旁宝刀,杀气森然道:“人类,本王要将你……” 啪嗒一声。 清如秋水的纤长剑身搭于鼠王肩膀。 薄如蝉翼的剑刃轻抵脖颈。 少年细长眼眸似蕴着两抹冰盖下的水,“南烛前辈,你不是晚辈敌手。” “听话,莫要再吃人。” “齐师可以救你一次,却难救你二次。” 鼠王颓然松开紧握宝刀的手掌。 “人吃鼠天经地义,鼠吃人就该死?这他娘什么道理!” 鼠王双手捂脸,不敢大哭,怕吵醒余下幼鼠。 轻轻的呜呜哭泣声中。 鼠族四代目泪如雨下。 少年归剑入鞘。 “倘若人吃鼠天经地义,那么鼠吃人也应如此。” “只是,晚辈为人族,抱歉,南烛前辈。” 少年转身走下高台,离开鼠巢。 —— 伏灵十五年,二月二十的月很亮。 蓝衫少年坐在潺潺溪流畔,从袖中摸出《止杀》与炭笔。 “人的命是命,鼠的命也是命。” 将《止杀》翻到第九页,少年落笔。 共计书写八十四个‘善’字。 直将第九页写满。 “又满一页~” “唉,韩香骨,止杀,止杀啊!” “嘻嘻~” 一声轻笑忽然传入耳中。 韩香骨似早就察觉般,面色平静回头。 数丈外的一块青石上,一只猫崽似的白毛鼠如人直立。 浓密皮毛如霜赛雪,两颗米粒似的鼠眼,仿佛玛瑙般红熠熠,充满了盎然灵气。 “笑什么?” 韩香骨询问道。 “你个憨批。” 小旋风指了指遥远处的周山巍峨轮廓。 “我家主人,道号南烛,在哪儿。” “你个憨批竟冲一只老鼠抱拳躬身。” 韩香骨:“……” “憨批,快些来,我家主人等你许久了。” 言罢,小旋风化作一道白影迅疾窜远。 “韩香骨,你竟也会做得出这般可笑蠢事。” 没有自认愚蠢的羞恼。 也没有怒气冲冲拎剑折返,将鼠巢杀个绝灭的念头。 少年只是自嘲笑了笑。 随即起身拍了拍薄衫,往周山方向缓行而去。 “可惜见面礼入了那群鼠精腹。” “首次拜访而不携礼,也不知那位真南烛前辈会不会生气。” “另外……这只白毛鼠不会也是来骗我的吧~” —— ps:一会有点事要处理,先更一章。 还有二章。 不过估计到十一点半左右了,等不到的道友先睡。 第208章 他化大自在(下) 伏灵十五年,二月二十的月光中。 朱九阴真正意义上第一次与那位唤作韩香骨的少年见面。 当看着少年那双比夜色更深沉的冰冷漆瞳。 饶是小旋风也能轻易、清晰认知到,此少年与小不点、雪丫头截然不同。 如果朱九阴对小不点、丫头说,山的那边还是山,没什么可看的。 小不点与丫头绝会乖乖听话。 然蓝衫少年不一样。 他一定会亲自爬过去看一看才甘心,即使手掌被山石割划至鲜血淋漓。 朱九阴审视少年的同时。 少年也在打量着朱九阴。 背负双手,站在洞窟入口处的白衣赤足少年很年轻。 那双烧融金子般的眼眸里,镶嵌着两颗极细极长的猩红瞳孔。 只是安安静静站在那儿,却令得韩香骨毛骨悚然。 有种极强烈的,好似下一秒便会被眼前白衣赤足少年一巴掌扇飞,爆作血雾的恐惧感。 韩香骨曾觐见过北齐二帝。 白帝为男子,武帝为女子。 北齐二帝与眼前白衣赤足少年一样。 都具备着一种玄妙的,令人不受控制,自主生出敬畏之情的能力。 面对这种存在,不论何人,姿态都会极尽卑微,言谈间小心翼翼。 韩香骨明白,那是一种叫做‘杀生予夺’的能力。 那是一种名为‘毁灭你,与你有何干系’的能力。 “晚辈韩香骨,” 少年抱拳躬身,吐字清晰道:“字太平,见过南烛前辈。” 朱九阴笑了笑,“姓齐的应该都跟你说过了吧?” 少年点头,“齐先生让晚辈拜前辈为师。” 朱九阴:“收你为徒可以,不过我想先问你几个问题。” 少年:“前辈请讲。” 朱九阴:“你为何杀那些化作人形的白毛鼠精?还有那些未化作人形却苍迈的?” 少年:“为生存而杀生,犹可谅解。” “那群白毛鼠精,明明可食五谷杂粮、山间小兽,却因为口舌之欲,嚼食人族。” “杀苍老是因为杀人须偿命,留稚幼是因为上天有好生之德。” “五谷丰而六畜兴的年代,没有那个大人会吃人肉。” “但两三岁的稚儿喂什么吃什么。” “稚儿不知,所以无罪。” 朱九阴继续问道:“杀生乃极罪,然人食飞禽走兽,世人是否皆有罪?” 韩香骨沉吟了一小会,道:“我若为飞禽走兽,则世人有罪。” “我若为人族,则世人无罪。” 朱九阴:“姓齐的,还有我,明知山中鼠精食人却不阻止,我二人是否有罪?” 韩香骨摇摇头:“无罪。” “面对家门口一位快要饿死的乞食者,富可敌国的商人可以主动给予银钱食物,也可以冷眼看其活活饿死。” “道德才谴责,律法需无情。” 朱九阴两边嘴角微微翘起,“听姓齐的说,你韩家满门被北齐白帝,以叛逆之罪抄斩?” 少年点头。 朱九阴:“想过报仇吗?” 少年摇头。 朱九阴好奇道:“为何?” 少年:“在其位,谋其政,任其职,尽其责。” “亦或……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人在庙堂,亦身不由己。” “爷爷乃北齐户部侍郎,二帝相争,必须站队。” “站对了,由户部侍郎升至尚书,荣华富贵与权力更上一层楼。” “站错了,则覆巢之下无完卵。” “我爷爷知道其中利害,我爹娘知道,我那些叔叔婶婶也知道,韩家满门上下都知道。” “太多人知生死局而入生死局。” “渔夫出海打鱼,知沧溟风雨无情善变。” “猎人进山狩猎,知豺狼虎豹凶猛嗜血。” “爷爷入朝为官,知官场恶鬼横行。” “可,” 少年面色平静道:“渔夫、猎人,还有我爷爷,都得为了某些东西,知生死局而入生死局。” “韩家满门抄斩,我之仇人何处?” “是手起刀落人头滚地的刽子手?” “还是扔出斩首令牌的监斩官?” “亦或那位雄才伟略的白帝?” “悬崖生有宝药,采药人欲得之。” “采挖途中不慎失足落崖。” “其儿子是否要将那座山夷为平地?” 少年话锋一转,“我爹爹,叔叔婶婶,还有仆人丫鬟。” “韩家满门上下,都因我爷爷户部侍郎的身份受益,而且是底层阶级想破脑袋也想象不到的泼天巨益。” “所以他们之死,不叫可怜,不叫无辜牵连,而叫天经地义。” —— 一蛇,一人,一鼠,都沉默了良久。 小旋风率先打破死寂,道:“小憨批,你是否惧怕那什么白帝才这样说?” “跟你说,我家主人可强大了,而且是你个小憨批想破脑袋也想象不到的强大。” “拜我家主人为师,劳什子狗屁白帝,天上的仙帝来了都敌不过我家主人一根头发丝。” 韩香骨:“……” “这只……鼠姐姐,并非如此。” “假设我当真杀了白帝,又如何?” “古今仙罡君王何其之多,然数得上的贤明之君,也就那么一小撮。” “先不说杀了白帝,能否令我产生血仇得报的内心愉悦与安宁。” “一位雄才伟略的君王身死,则北齐动荡,则周遭王朝举兵攻伐之。” “烽火狼烟的战争巨轮碾压下,贵族阶级仍旧高高在上。” “可底层阶级的百姓呢?” “何为战争?” “所谓战争,是大片大片秸秆般倒下的鲜活生命。” “是妻子再也等不回的丈夫。” “是爹娘再也等不回的儿子。” “是孩子再也等不回的父亲。” “是层层叠叠堆积至比山岳还巍峨的尸骸。” 这一夜。 朱九阴与少年聊了许久许久。 直至天光大亮。 小旋风才将朱九阴拉进洞窟。 —— 洞窟深处。 小旋风:“主人,你当真要收这少年为徒?” 朱九阴点头,“这少年,很合我胃口。” 小旋风:“虽未见过小不点,可我还是更喜欢小不点和丫头。” “这少年……怎么说呢,有些冷血。” “满门抄斩,竟从未想过报仇雪恨。” “主人,我感觉这少年是那种为了自己目的,连身边最亲近之人都可以毫不犹豫牺牲的……坏家伙。” 冷血、暴虐、残忍、凉薄又如何? 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短暂接触交谈,朱九阴觉得少年至少能活万年。 当然,得刨除那个极其危险的变法梦想。 —— ps:二更送到,来点爱心发电呗。 第209章 蛇师下山(上) 伏灵十五年,二月二十。 朝阳初升之际。 周山崖台。 朱九阴盘坐洞窟入口处。 蓝衫少年双膝跪伏于地,三叩九拜。 脑海中,响起系统冷冰冰的机械提示音。 【叮,检测到宿主成功收徒。】 【姓名:韩香骨 年龄:十五岁 修为:外炼六品巅峰境】 【已为韩香骨量身定制《太阳神功》,奖励宿主《他化大自在》,请宿主注意接收。】 霎时,两股极为庞杂的信息流,似自九天之上飞流直下,疯狂灌入朱九阴脑海。 《太阳神功》比之小不点的《落英剑法》好一些,比之丫头的《通幽仙诀》略逊一筹。 不过《太阳神功》乃系统为韩香骨量身定制,况且贪多嚼不烂,最重要的是,欲修习《通幽仙诀》,必须得身孕仙血。 ‘他化大自在~’ 朱九阴于内心喃喃,这还是系统首次奖励自己。 《他化大自在》全篇三千余字,字字珠玑,晦涩难懂。 朱九阴粗略扫完全篇,不禁心神摇曳。 《他化大自在》并非修炼功法,而是术法,属于古神功。 系统特意标注,创造此法之人,与朱九阴一样,也是一尊古神,道号荒。 ‘荒~’ 此门古神功极为强大,他化自在、他化万古、他化岁月、他化轮回。 天上地下、阴间阳间、三界六道,凡存在过的森罗万象,从前的、现在的、未来的,只要有适合的参照物,朱九阴便能将其化作分身。 一旦完全掌握此古神功,朱九阴甚至可以通过矗立周山之巅的仙帝神像,化出张百忍的分身。 至于所谓参照物,可以是张百忍穿过的一件衣裳,佩戴过的一件饰物。 雕刻出的一尊神像,使用过的一件法器。 当然,参照物越是蕴藏张百忍气机,则化出分身战力越强。 倘若可近距离面对面审视张百忍,朱九阴化出之分身,其实力甚至可以媲美这尊统御诸神列仙的三界主宰。 除了化人,还可化日月星辰、山川沧海、飞禽走兽,甚至于一粒尘。 然而,这还不是《他化大自在》的极限。 此古神功甚至可以化出三界六道,化出湮灭的历史,化出尚未降临的未来。 ‘太恐怖了!’ 饶是朱九阴,也深感不可思议,难以置信。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化大自在》乃那位荒天帝最巅峰时所创。 朱九阴真想随心所欲化出一切,则必须恢复修为境界,重登神位,重掌古神权柄才行。 ‘而今我之修为境界,莫言烛龙真身,连蛟都差得远。’ ‘化不出三界六道,化不出道教三大天尊与仙帝,我还化不出几只鸟吗~’ ‘化出一只麻雀,再将我之神魂入主雀身。’ ‘是否能走出这洞窟?!’ 朱九阴迫不及待想试验一番。 “师父~” “师父?” 朱九阴回过神来,看向一脸疑惑之色的韩香骨。 越看越是喜欢。 这少年是自己的福星呐。 面对朱九阴直勾勾的眼神,韩香骨不禁猛猛打了两个寒颤。 “师父,你不会是要杀了我吧?徒儿这才刚拜师。” 朱九阴心情愉悦,“为师杀你作甚。” “过来,传你功法。” 待韩香骨行至近前,朱九阴伸出一只修长手掌。 少年乖乖跪坐垂首。 手掌轻覆少年头。 《太阳神功》与《通幽仙诀》中的山河拳被朱九阴揉作信息,灌入少年脑海。 一刻钟后。 朱九阴收掌。 少年抬首。 “《太阳神功》得进阶至内炼三品金刚境,才可着手修炼。” “先打几年山河拳,将基础修牢固。” “你之天赋根骨,虽说比不得你大师兄与师姐,可也绝非凡俗。” “由六品至五品四品,再至三品内炼境,也就四五年时间。” 韩香骨思量了一会,询问道:“师父,您准备让徒儿成为内炼境武夫,再离开小镇?” 朱九阴点点头,“有什么问题吗?” 韩香骨:“师父,其实徒儿对修为境界,战力品级啥的,没太大兴趣。” 朱九阴:“你的梦想是变法?” 韩香骨摇摇头,“徒儿的梦想是太平。” “一村太平、一镇太平、一县太平。” “一府太平、一州太平、一国太平,直至天下太平。” “太平是梦想,变法不过实现梦想的工具。” 朱九阴:“所以,你迫切想走上实现梦想的道路?觉得修行武道是浪费时间?” 韩香骨点点头。 朱九阴:“这世间十之八九的梦想,全与银钱有关。” “而你的梦想,则需要权力才能实现。” “权力的本质,或许并非全然暴力,可绝与暴力脱不了干系。” “有些人不懂得道理,却会侧耳倾听道理,并遵循道理。” “而有些人不懂得道理,却还拒绝倾听道理,并准备将讲道理之人碎尸万段。” “遇见这种情况,最好的解决办法是将刀剑架在其脖子上。” “当直面死神,那些暴虐残忍嗜血之人,便会试图与你讲道理了。” “手中无剑,和有剑不用是两回事。” “没有绝对力量保驾护航的律法,就是几页废纸。” 韩香骨若是不明白这些道理,《止杀》上便不会有那么多血淋淋的‘善’字。 少年略感疑惑道:“师父,齐师与我言,你将会是那棵为徒儿遮风挡雨的参天大树。” “有您为我保驾护航不就得了?” 朱九阴:“……” “太平,为师……” “这样吧,你先将太平梦放一放,专心修习山河拳,待为师思量一番,是否要出山。” 韩香骨:“好的师父。” —— 拜师第一天,韩香骨并未立刻开始修炼山河拳,毕竟还没有落脚之地。 日上三竿时,少年与小旋风一前一后下了山。 走过廊桥,进了篱笆院。 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的柳树下,学塾夫子正惬意晒着春光,品着香茗。 青衣:“收了?” 韩香骨点点头:“收了。” 看着那一朵朵盛放于少年蓝衫上的殷红血花, 青衣面色平静道:“你想让世人遵循《韩法》,可你呢?” “光杀人,是变不了法的,更推行不了法。” “所谓律法,实则一把双刃剑。” “你之法明明废水,你却说它清冽甘甜。” “你自己不饮,却逼着众生饮。” 少年沉默了良久,才冲青衣躬身作揖。 “谢齐师教诲,太平铭记于心。” 青衣摆摆手,“去吧。” 少年进入堂舍,取了书箱后,辞别青衣。 出了篱笆院,牵着老黄牛向小镇方向缓行而去。 第210章 蛇师下山(中) 春色里,小旋风蹲在老黄牛头顶。 背着书箱的少年牵着老黄牛。 老黄牛则是拉着木板车。 看着少年近在咫尺的清瘦背影,小旋风诚实道:“小憨批,主人或许喜欢你,但我不喜欢。” 少年头也不回道:“我不喜欢被喜欢。” 小旋风好奇道:“为啥?” 少年:“被喜欢是件很麻烦的事。” “有人养猫,自己宁肯节衣缩食,也要予猫最好的生活。” “因为喜欢猫,所以希望也能被猫喜欢。” “可撸猫时若是被猫抓伤,有些人便会因爱生恨,轻则将猫丢弃,重则将猫虐杀。” “即使不丢弃不虐杀,可心里总归是有火气的。” “喜欢者总希望自己的喜欢、付出,能得到被喜欢者的回应。” “被喜欢者倘若不回应,他们便会心情忧郁,伤春悲秋,觉得人间再没什么好留恋的。” 顿了顿,少年继续道:“我爷爷喜欢我,因为我很聪明。” “我爹娘,还有那些叔叔婶婶,包括府上下人,没一个喜欢我,因为我太聪明。” “不过,我还是希望全天下人都能喜欢我。” “确切地说,是喜欢我的《韩法》。” “我由衷希望,我之《韩法》能像金条银锭那样。” “每个人都喜欢金条银锭,喜欢的不得了。” “可金条银锭却从未喜欢过任何人。” 小旋风听得一脸懵逼。 —— 少年并未前往乌衣巷,而是将牛车停靠洗剑巷。 小旋风疑惑道:“小憨批,乌衣巷在前面呢。” 少年:“我知道。” 看着少年进入洗剑巷深处某座黄土小院。 小旋风沉吟了一会,跳下牛头,也往小院窜去。 —— 小院正屋屋檐下的板凳上,坐着马六白发苍苍的瞎眼老娘。 灶屋内,韩香骨生了火,坐了水,正在淘洗粟米。 小旋风收回望着老妪的目光,冲少年询问道:“这老人谁啊?你奶奶?” 韩香骨:“不是。” “听说师父喜欢吃人肉。” “于是我便杀了这老奶奶的儿子。” “可惜见面礼入了那群鼠精腹。” 小旋风瞠目结舌,“主人喜食人肉?!你听哪个王八蛋说的?” 韩香骨:“齐师。” 小旋风紧握鼠爪,“姓齐的真他娘含粪喷人。” “还有,他说你就信啊?你个小憨批!” “唉~” 韩香骨轻叹一口气,摸了摸心口,“被我所以为的亲近之人欺骗,这感觉,太痛了。” 很快,米粥熬好了。 为了荤素搭配,韩香骨甚至特意加了一小勺猪肉,切了一点青菜。 端着豁口白瓷碗来到屋檐下。 韩香骨学着马六声音,柔声道:“娘,用膳了。” “好。” 瞎眼老人微微张开没有半颗牙齿的嘴巴。 韩香骨舀了一勺粥,轻轻吹了几口气。 确定不烫后,送入老人口中。 老奶奶牙床咀嚼了一小会,惬意咽下。 喂完粥后,韩香骨将锅碗瓢盆清洗干净,再将灶屋收拾整洁。 “娘,你好生待在家中,孩儿要出去赚钱啦。” “早点回来。” “好的娘。” 嘎吱声中,韩香骨拉开院门再关上。 随即与小旋风一起,朝巷口走去。 小旋风侧目道:“看不出来,你还是个良善小憨批。” 韩香骨笑了笑,“我就当你是在夸我。” —— 乌衣巷。 陈家小院。 小旋风如人直立,两只爪子叉腰,站在小院中指点江山。 “正屋是小不点,也就是你大师兄娘亲,南锦屏的房间。” “东厢房是小不点的,西厢房是丫头,也就是你师姐的。” 韩香骨:“我住杂房?” 小旋风:“你住茅房也行。” 韩香骨:“还是杂房吧。” 花了半个时辰做了点吃的。 填饱肚子后再将杂房收拾了一番。 再采购日常所需。 再为马六老娘做了晚膳。 待日落昏黄时。 忙碌一天的少年坐在院门槛上,悠然享受落日余晖。 “那个……鼠姐姐,” “我叫小旋风。” “旋姐姐,能给我讲讲大师兄与师姐的故事吗?” “请叫我风姐姐,谢谢。” 同样坐在院门槛上,两只爪子撑着小脑袋的小旋风轻声道:“该从哪儿讲起呢~” “话说,那是在很久很久以前。” —— 月上柳梢头。 韩香骨将酣睡至喉咙不断发出呼噜呼噜声的小旋风抱进西厢房。 给小旋风盖好被子后,少年走出房间,来到正屋,点燃油灯。 给南锦屏与小不点灵位上过香后,少年再拜了拜,这才坐在椅子上,于袖中摸出《止杀》。 “你想让世人皆遵循《韩法》,可你呢?” 喃喃青衣曾言,少年缓缓举起手臂,将《止杀》靠近烛火。 许久后。 少年收回手臂。 怔怔看着被风吹得摇摆的烛火,轻语道:“再杀最后一人,我便真正止杀!” “齐师说的对,只有我先遵循我法,才能让天下人遵循《韩法》。” “我若以《韩法》恣意妄为,我与庙堂百鬼又有何区别。” —— 周山。 月上中天。 盘坐洞窟深处的朱九阴缓缓睁开流金溢血的眼眸。 《他化大自在》全篇,朱九阴已是初步掌握。 这门古神功,远非《死界降诞》与《法天象地》可比拟。 朱九阴只能用一个词来形容,恐怖、变态、逆天。 不过唯一可惜的是,只有与那位荒天帝一样,具备古神权柄之人,才能发挥出此古神功真正威力。 “也不知得死多少徒儿,我才能重登神位~” 朱九阴站起身子,来到洞窟入口处。 倒竖赤瞳望向崖边两棵桃树。 树枝上一排排挨挨挤挤的麻雀。 盯着其中某只看了好一会。 朱九阴盘膝而坐。 闭上眼睛。 运转《他化大自在》。 无中生有,化出一只麻雀。 再将神魂离体,入主麻雀体内。 尝试能不能安然无恙走出洞窟,脱离镇压范围。 自由与否,此夜便见分晓。 —— ps:怒求爱心发电,免费的啊。 一个人能来三发。 一人就是三毛钱,十个人就是三块。 我要的不多,每天一百人发电,就是三百块。 没稿费光礼物,我也能写他娘个千八百万字。 第211章 蛇师下山(下) 月如银钩,色如雪。 周山崖台,洞窟入口处。 盘坐闭眸的朱九阴身前,忽生一点微末毫光。 随着时间推移,毫光光芒逐渐趋于柔和,体积也由米粒之珠扩散为朦胧雾团。 萦绕纠缠的缥缈光雾团,于半空沉沉浮浮。 肉眼可见,无中生有。 先是一根根极纤细的骨头,缓缓组成一副晶莹灵巧的骨架。 旋即便是骨生血,再生肉,再生脏腑。 不客气的说,陆地神仙境的朱九阴,仅细蛇期的朱九阴,凭借《他化大自在》这门古神功,已初步执掌‘创造’之究极神术。 创造生灵,唯有那群高坐神位,手握权柄之古神才可执掌,才配执掌。 当然,朱九阴所化生灵,空有躯壳,而无最重要的神魂。 距‘创造’还差得远。 当朱九阴睁开眼睛。 身前半空赫然凝着一只麻雀。 有血有肉,有骨有脏腑,有麻雀应该具备的一切。 唯独没有神魂充盈的生机。 “呼~” 长吐一口胸中浊气,朱九阴心神一动。 肉身脑袋立刻低垂了下去。 与此同时,一道散发微微清冷霜雪之辉的颀长身影,自朱九阴肉身内飘出。 神魂状态下的朱九阴,看向半空中被《他化大自在》化出的麻雀。 麻雀分身为死物。 若想操控,则朱九阴必须得注入一丝丝本尊意识。 但朱九阴如此迫切修习《他化大自在》,可不是为了操控麻雀,而是某种意义上成为麻雀。 借麻雀分身,走出这洞窟。 强压心头翻涌情绪,神魂状态下的朱九阴一头扎进麻雀分身体内。 —— 朱九阴成了鸟。 当神魂完全入主麻雀分身。 朱九阴最先感受到的是躯壳的羸弱、虚弱。 旋即不受控制,生出一股欲要冲破脆弱躯壳的强烈冲动。 好似一条翱翔浩瀚宇宙,张嘴长啸便可吼碎日月星辰,略微甩尾便可掀起星海惊涛骇浪的烛龙。 其神魂竟被困于一只麻雀体内。 朱九阴平复了好一会,才将几乎不可抑制的冲动生生压下。 随即扇动翅膀。 旋扭雀头。 眨巴米粒似的眼睛。 没用多长时间,便随心所欲控制。 朱九阴甚至觉得自己就该是只麻雀。 调转雀身,朱九阴没有丝毫犹豫。 狠狠震翅间。 一抹灰影如离弦之箭般飞出昏沉沉的洞窟。 没有好似神金般锻造的古藤条,自洞窟内激射而出。 麻雀之身的朱九阴悬空,借着月光,望向镶嵌于周山峭壁上的六字真言。 道德、元始、灵宝,道教三大天尊深深烙印进周山山体内的六字真言,宛若死物。 朱九阴扇动翅膀升空。 不多时。 巍然矗立周山之巅的仙帝神像映入眼帘。 不论张百忍之神像,还是那四件被建木神树枝条垂系的古神器,亦如死物。 “我……自由了!” 夜幕下,麻雀分身内的朱九阴神魂,只觉心旷神怡。 忽然之间。 砰的一声。 麻雀分身蓦地爆碎成漫天血雾。 铮铮金铁交击声中。 自周山洞窟内,一条条古藤条似蛇一般。 几乎转瞬之间便扶摇直上,将朱九阴神魂缠绕。 骤然发力间,朱九阴顷刻便从天上被生生拖回本尊肉身之内。 —— 朱九阴只沉吟了一小会,便知晓麻雀分身缘何会爆碎。 “我之神魂,追究根底乃烛龙。” “岂是麻雀分身可长时间承载~” 朱九阴再次望向桃树枝上的一排排麻雀。 也曾不止一次尝试过,杀死一只鸟儿,亦或其它豺狼虎豹,甚至于人。 再将神魂入主。 结果无一例外,全失败了,压根走不出洞窟。 “只有《他化大自在》化出的分身,神魂入主,才能走出洞窟,而不触发封印物。” 可细蛇期的朱九阴也就化个花花草草、鸟儿虫子。 无法化出可承载烛龙神魂之物。 眸光闪烁间,朱九阴从衣袖内摸出一块鳞片。 并非他原形细蛇的蛇鳞,而是丫头自小镇锁龙井,疑似娲皇古神器,山河社稷图内得到的,真正的烛龙龙鳞。 “《他化大自在》化别物,只能化花草虫鸟。” “龙鳞在手,我化我自己,是否能化出片龙鳞?” “不,化出片蛟鳞,便足以承载我目前的神魂!” 虽说听上去有些不靠谱,但为了自由,朱九阴别无选择。 哪怕只有那一丝丝,一缕缕,百分之零点零一的成功率,朱九阴也情愿尝试千百万次。 当下立刻回到洞窟深处,聚精会神凝视掌中龙鳞。 “务必要将这片龙鳞每一处微小细节尽收眼底,做到了然于胸。” “如此,化蛟鳞成功率便可提升零点零零零零几。” —— 伏灵十五年,二月二十一。 直至旭日东升,蓝衫少年才气喘吁吁攀上周山崖台。 盘坐洞窟入口处的朱九阴剑眉微蹙道:“多大人了还睡懒觉?” “昨儿我不告你天光微亮时便来吗!” 韩香骨低垂着脑袋,轻声道:“师父,下次不会了。” 朱九阴:“小旋风呢?” 韩香骨:“还在睡。” 朱九阴:“山路是有多崎岖?竟让你个堂堂外炼六品巅峰境喘成这般狼狈模样?” 韩香骨并未再回话。 而是一眨不眨盯着朱九阴。 “师父,周山峭壁上那六字真言怎么回事?” “道德、元始、灵宝,应是道教三位天尊吧?” “还有,师父,你老盘坐同一处,是不是无法走出洞窟范围?” “师父你这是……像那些志异小说集中的魔道巨孽一样,被正道大佬给封印了?!” 人聪明是好事。 人太聪明就会惹人厌。 小不点,丫头,全是朱九阴告知,两个孩子才知自家师父被镇压不周山下。 而蓝衫少年,只见朱九阴两面,便能猜测出来。 朱九阴沉默了好一会,才道:“你猜的没错。” “我被一些神话中的恐怖人物镇压此山、此洞窟之内。” “我之活动范围,不过方寸之间。” “很遗憾,我无法做那棵为你遮风挡雨的参天大树。” “你下山吧,咱们师徒缘尽于此。” 反正已经得到《他化大自在》,朱九阴已实现某种程度上的自由。 失去一位仅见过两面的徒儿,朱九阴内心毫无波动。 …… ps:两件事。 第一,今儿有要事处理,就一章了。 第二,47万字了,书测迫在眉睫,征求书名。稍微靠点谱的。 第212章 鸟上青天,鱼入大海(上) 朱九阴盘坐,而蓝衫少年如松站着。 师徒二人皆面无表情。 朱九阴猜不透少年在想些什么。 少年亦如此。 “师者,传道授业解惑。” “古语有云,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太平已于师三叩九拜。” “师亦传我《太阳神功》与山河拳。” “师徒关系已建立。” 少年轻声道:“师父这是要将太平逐出师门吗?” 看着眼前这副充满蓬勃朝气的少年躯体,内里却居住着一个冷漠灵魂。 好似赤红岩浆汹涌激荡的火山里,沉浮着一块永不融化的冰块。 朱九阴:“练拳吧。” 韩香骨:“好的师父。” —— 二月春风似剪刀。 明媚春光中,少年扎着马步,一板一眼,挥出的每一拳都极具威势。 第一次打出山河拳的韩香骨,其随心所欲之神态,远不是当初的丫头可比拟。 丫头七岁练拳,直至三年后的十岁,才能做到韩香骨这般轻松写意。 与年龄无关,纯粹是少年悟性太好了。 远超丫头与小不点。 若少年一心痴迷武道,其上限绝比天生剑胎的小不点,与身孕仙血的丫头更高。 可惜~ 朱九阴好几次张嘴。 每次都是欲言又止。 完全没有指点的必要。 “你且练着,为师去补个觉。” “好。” 回到洞窟深处。 朱九阴盘膝而坐,从袖中摸出那片龙鳞。 右手大拇指一边轻轻摩挲龙鳞细腻纹络,一边微闭眼眸,施展《他化大自在》。 朱九阴身前,一点毫末之光炽烈绽放。 旋即如奇点般轰然炸开。 直炸出一团朦朦胧胧的混沌雾霭。 溢散玄奥气息的雾霭光团中,一片蛟鳞的雏形,缓慢显现。 —— 日薄西山之际。 洞窟外响起韩香骨呼唤声。 “师父。” “师父?” “师父您还活着吗?” “师父,天要黑了,徒儿先下山了。” 当朱九阴睁开倒竖赤瞳时,外头已是月上中天。 沉浮身前的混沌雾霭光团,无声无息,烟消云散。 宛若一方正在孕育的宇宙,湮灭了。 “蛟鳞果真不是那么好化的~” 朱九阴损耗了太多心神。 以至于陆地神仙境的修为境界,竟觉头晕脑胀,四肢百骸间没有一丝丝气力。 与那位招摇山洞天之主柔然浴血搏杀时,也未曾这般乏累过。 闭目养神。 略微休息了一个时辰。 朱九阴二次化蛟鳞。 —— 朱九阴诠释了什么才叫真正的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 日升日落。 春去夏至。 朱九阴的身影,再未出现于洞窟入口处。 没了主人可陪伴,小旋风整日满大山乱窜,几乎不着家。 周山崖台,始终只有蓝衫少年一人。 朱九阴规定,每日辰时一刻,必须抵崖台开始练拳。 然少年从未准时。 有时辰时尾巴来,有时巳时,有时甚至午时才来。 没人知道少年为何那么爱睡懒觉。 —— 伏灵十五年,八月二十一这天,朱九阴罕见自洞窟深处走出,来到入口处,远眺萧瑟秋景。 从旭日东升,直等到日上三竿,蓝衫少年才喘着粗气爬上周山崖台。 看着近六个月未见一面的师父,少年没有愣神,也没有欣喜,只是面色平静询问道:“师父,闭关成果如何?” 朱九阴神色间透着一股难掩的疲倦之意,伸手指了指崖边两棵硕果累累的桃树, 答非所问道:“且给为师摘几颗桃儿。” 朱九阴一边吃着毛桃,一边静静望着遥远的天际尽头。 “师父并非是想吃桃,而是想师姐了,对吗?” 朱九阴咬桃子的动作微微一僵。 “你知道你最大的问题在哪儿吗?” 少年点点头:“太聪明,却太年轻。” “有些话,心里想明白即可,嘴上不用说出来。” “师父,徒儿会改的。” 朱九阴:“……” —— 春去秋至。 寒来暑往。 一整个四季轮回后,伏灵十六年如约而至。 朱九阴全身心沉浸化蛟鳞中,无法自拔。 纵使失败一次又一次。 累计约莫已失败近千次,仍不罢休。 小旋风依旧不归家。 少年仍是孑然一身,日日练拳,不论严寒酷暑,还是狂风骤雨。 爱睡懒觉的毛病还是没改,而且自伏灵十六年后,一日比一日来得迟。 —— 伏灵十六年八月初。 桃子成熟。 由蓝衫换作粗布麻衣的少年,早早摘下十来颗新桃放在洞窟入口处。 直至日落昏黄,朱九阴仍未出现。 少年将桃子揽进怀中,一边吃着,一边往山下走去。 之后四十来天。 少年每天都会摘桃。 直至两棵桃树再无一颗,还是没能等到朱九阴出关。 伏灵十六年的第一场雪,于腊月初三落了个天地满清白。 周山崖台。 打完一套山河拳的少年收起拳势,撤去马步,来到崖边,眺望白茫茫的远山。 北风呜呜刮着碎雪,拍打着少年清瘦身躯。 “我竟也会觉着寂寞~” 少年从未有过朋友。 酒肉朋友都没有。 以前没有。 现在没有。 以后更不会。 在北齐时,韩家藏书阁有十数万卷各种类的书籍,陪着少年度过整个童年。 少年并不觉得寂寞。 韩家满门抄斩后,年仅十岁的少年一人一剑,不远百万里之遥,横跨数十国之距,南下魏国。 五年南下路,少年遇见过形形色色的人,见识了凡夫俗子的生老病死,喜怒哀乐。 那酸甜苦辣的一幕幕,于少年而言极为生动,远非冷冰冰的文字可比拟。 少年也不觉得寂寞。 甚至于来此小镇近两年,少年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也未曾觉得寂寞。 偏偏今儿落雪天。 就这么站在崖边望了望银装素裹的天地。 忽然之间。 心里便涌出一股萧瑟之意。 寂寞突如其来,打的少年措手不及。 自腊月初三大雪天后,少年再也没来周山崖台。 —— 伏灵十六年,腊月二十七。 周山洞窟深处。 浓密乌发拖于地面的朱九阴,缓缓睁开眼睛。 身前,赫然悬浮着一片婴儿巴掌大小的赤红鳞片。 不时散发微微血光。 蛟鳞,成了! —— ps:事情已经处理好了,明儿恢复两更。 话说,不是9月1号才开学吗? 第213章 鸟上青天,鱼入大海(中) 寒冬腊月,昏沉沉的洞窟内,忽然亮起霜雪清辉。 朱九阴本尊闭眸而盘坐,神魂则离体漂浮,赤足距地约一尺。 没有丝毫犹豫,神魂状态下的朱九阴一头扎进悬空蛟鳞。 赤红鳞片通体微微颤了颤。 旋即化作一道血芒。 带着破空呼啸声,自洞窟内激射而出,卷起周山崖台千堆雪。 北境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望周山内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 蛟鳞悬浮高天之上,散发朦胧血光,好似一轮血色小太阳。 神魂状态下的朱九阴,自蛟鳞内飘出。 不敢僭越血色光团寸步。 用屁股想都知道,但凡脱离蛟鳞所散发血光范围,绝会引得古藤条、六字真言、仙帝神像、四件古神器镇压。 蛟鳞之血光,方圆不过一丈。 且为鳞片,而非麻雀之类的飞禽,野兔之类的走兽。 想要操纵蛟鳞飞行,需得消耗巨量神魂之力。 朱九阴一口气不停歇,估摸着也就能飞出个三四百里远。 重新将神魂之力补至充盈,则难免陷入沉眠两三月。 无碍。 韩太平不成天渴望着想离开清平镇,去外面世界,给劳苦众生‘俯首甘为孺子牛’吗? 朱九阴从未如此迫切。 确定蛟鳞可承载神魂后。 立刻操控鳞片飞回洞窟。 神魂入主本尊。 盘坐的朱九阴缓缓睁开倒竖赤瞳,伸手将蛟鳞握于掌间。 正欲起身,却听细微一声咔嚓。 面色一变,朱九阴低头凝视蛟鳞。 浑然天成的鳞片,竟如瓷瓶般迸开一条极细的蜿蜒裂纹。 “蛟鳞竟也无法承载细蛇期的烛龙神魂?!” 朱九阴也不知自己是该哭,还是该笑。 蛟鳞虽说无法完美承载这一阶段的朱九阴神魂,但撑个两三年还是没问题的。 视若性命般收起蛟鳞。 朱九阴心神一动,系统面板立刻浮现眼帘。 【宿主:朱九阴 寿元:长生(不老不死不灭) 真身:烛龙(细蛇期) 修为:132.5米(867.5米后进阶至凶蛟期)】 【徒儿姓名:苍雪 天赋:仙血 年龄:二十岁 修为:武道内炼二品搬山境(33.1\/100)】 丫头离开两年了,也不知何时进阶的搬山境。 为天地正道修行的同时,自身修为境界也未落下,想必吃了很多苦。 【徒儿姓名:韩香骨 天赋:无 年龄:十六岁 修为:武道外炼五品境(33.7\/100)】 “两年前拜师时便是六品巅峰境,那般羡煞陆地神仙的恐怖悟性加持下,境界两年竟只修了这么点?!” 朱九阴剑眉微蹙。 【剩余可支配自由时间:共计48个小时。】 伏灵十五年获得一天,十六年一天,也就是两天。 朱九阴:“支配十个小时自由时间。” —— 时隔两年,朱九阴又一次走出洞窟。 周山崖台落满了雪。 朱九阴用猩红蛇信子收集周遭气息。 蓝衫少年的气味极淡,几乎快要消散。 “这是有多久没来过了~” 轻语声中,朱九阴脚掌轻轻一踏雪地,颀长身形如一道白色匹练,跃下崖台。 —— 北风呜咽着,咆哮着,于肺部呼出来的白气迅速湮灭。 鹅毛大雪纷纷扬扬,逐渐将瘦虎与少年足迹、血迹掩埋。 瘦皮包着枯骨的苍虎在前,一支利箭斜斜贯穿腹部。 滴落雪地上的虎血,刺目殷红。 瘦虎身后三丈。 粗布麻衫草鞋的持弓少年亦步亦趋。 没有师父,或者说师父死了这两年,少年过得很不如意。 为了银钱,大量银钱,近一年来,韩香骨几乎将太行山脉大型野兽狩猎灭绝。 看着风裂粗糙,也不知沾满了多少生灵鲜血的手掌。 少年不禁自言自语道:“像我这样的人,注定会死得很惨。” 嘭的一声闷响。 一路失血的瘦虎再也坚持不住,歪倒于雪地中。 韩香骨上前,蹲下身子。 面对死亡,瘦虎没有挣扎。 黄色虎眼,黑色瞳孔,静静看着面前少年。 腹部剧烈起伏,呼吸急促。 喷出来的热气,将嘴边大片雪融化。 抽出绑缚于小腿上的匕首。 瞄准瘦虎心脏。 少年冷酷落匕。 当滚烫粘稠的血喷溅少年一脸。 当看着瘦虎腹部不在起伏,嘴巴不在呼吸。 当看着瘦虎黑色瞳孔慢慢扩散,失去聚焦。 少年忽被一股巨大悲伤所笼罩。 “像我这样的人,一定会死得很惨~” —— 韩香骨扛着瘦虎尸体回了清平。 将尸体予了镇上黄家猎户后,少年拿着换来的银钱,先是去杨家药铺抓了两副药,随即于市集买了门神、春联、灯笼等喜庆物件。 回到乌衣巷陈家小院后。 少年先将院中积雪清扫干净,然后生火烧水,将主屋、东西厢房擦洗了两遍。 旋即用温水搅拌了半碗面糊,将春联、门神,还有窗花一一贴好。 最后在搬来梯子,将灯笼系挂于院门上。 做完这些,少年匆匆拎着另一份离开乌衣巷。 —— 半个时辰后。 洗剑巷,马家。 马六那位瞎眼老娘躺在木床上,盖着厚厚棉被,神情间满是安详。 清扫完马家积雪,再贴上春联门神窗花,挂上红灯笼的少年,此刻正于灶屋中熬药。 “屋中老人是你什么人?” 声音突然自身后响起。 韩香骨摇扇子的动作蓦地一僵,慢慢转身,看向伫立灶屋门口的朱九阴。 “师父,你出关了?” “闭关成果如何?” 两年未见,少年面对朱九阴,脸庞上盛放由内而外的喜色。 朱九阴沉默了一会,“你这样我倒是有些不习惯,还是换回来吧。” 韩香骨几欲以假乱真的喜悦之情缓缓消失。 “师父闭关成果喜人啊,难怪有闲情逸致下山来。” 朱九阴:“你就不好奇为师明明被镇压周山之下,缘何能下得山来?” 韩香骨摇摇头,“不好奇。” “徒儿早已自风姐姐处得悉。” 朱九阴:“屋中老人是你什么人?” 韩香骨:“非亲非故。” 瞥了一眼少年身上单薄的粗布麻衣,还有那双破烂不堪的草鞋,朱九阴道:“狩猎了那么多头大型野兽。” “黄家猎户都快成清平首富了,你却连一身新衣裳,一双新鞋都不舍得买。” “既非亲非故,何至于此?以至于连修行都搁置了~” 韩香骨:“老太太开春染了风寒,一直不见好。” “杨家药铺开的方子,有几味珍贵药材,所需银钱甚巨,徒儿不得不狩猎。” “至于徒儿为何待老太太如母……” 少年顿了顿,道:“为了内心的安宁。” 朱九阴:“你内心烦扰纷乱吗?” 少年点点头。 朱九阴:“缘何?” 少年:“秘密。” 朱九阴:“……” “准备好,过了这个年,师父便带你出山。” 于伏灵十五年春,踏足清平那一日,韩香骨便无时无刻不在渴望出山。 如今当真等到这一天,少年却并未感到开心兴奋。 —— 待朱九阴离开后。 韩香骨将熬好的药倒入白瓷碗中。 随即照例往药汤里加了两勺蔗糖,这才端着来到正屋。 马六瞎眼老娘一边喝着不那么苦的药,一边轻声询问道:“儿啊,今儿多少了?” 韩香骨舀了一勺药汤,一边吹气,一边回道:“腊月二十七了。” 老妪:“儿啊,娘是累赘,娘对不起你。” 少年:“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 —— ps:明天在恢复两更吧,快要被书名折磨疯了。 第214章 鸟上青天,鱼入大海(下) 伏灵十六年,腊月二十七。 飘雪中,一抹白影窜上周山崖台。 一只头戴虎头帽,体型如大猫般的白毛鼠如人直立。 北风将其身后一尺许的雪白披风刮得猎猎作响。 湿润鼻尖微微耸动,两颗红熠熠的鼠眼流露人性化的喜悦。 白毛鼠一头扎进昏暗洞窟。 —— “主人主人快出来,旋旋看到你了!” 小旋风寻遍整座洞窟,只嗅得朱九阴气息,却见不得人面。 “应该是下山去了。” 小旋风来到河一样的白蟒面前,伸出爪子探了探鼻息。 “咋滴还有气?!” “这生命力还真是顽强。” 小旋风沉思了一小会,学着朱九阴的模样,掐起《轮回天生术》的手印。 啪的一声。 小爪子拍在白蟒冷冰冰的细密鳞片上。 “复活吧,我滴爱人!” —— 当朱九阴回到周山崖台,小旋风直接自洞窟内窜出。 顺着朱九阴的腿,眨眼便爬进怀里。 “主人,快看呐,我用《轮回天生术》复生了雪娘。” 朱九阴抱着毛茸茸的小旋风,两颗倒竖赤瞳一眨不眨盯着盘坐洞窟入口处的女子。 女子白衣胜雪,身子骨纤细而佝偻。 眼窝深陷,皮肤干蔫褶皱。 满头白发稀疏乱糟,仿佛鸡窝。 与其说是女子,倒不如用老妪来形容更为恰当。 朱九阴:“你是?” 老妪嗓音沙哑道:“主人,是我啊,雪娘。” 朱九阴:“你咋变成这副模样了?!” 雪娘:“主人,其实我一个多月前就苏醒了,不过正值隆冬时节,倦意强烈,我便顺势冬眠。” “就在刚刚,冬眠中的我,忽觉体内气血之力在飞速流逝。” “恍若一梦沧海,短时间便流逝了三十来年寿元。” 朱九阴低头,对上小旋风两颗红宝石般的眼睛。 “你对雪娘做了什么?” 小旋风:“我不知道呀。” “你刚刚说,你对雪娘施了《轮回天生术》?” 小旋风眨巴着灵性十足的眼睛,“听不懂主人您在胡说些什么。” 朱九阴:“……” “你身上还有多少银子?” 小旋风:“主人您问这个作甚?” “一个铜板都没啦,不过旋旋可以去偷。” 朱九阴:“年关了,正好雪娘也醒了。” “你带雪娘去见见太平。” “另外给太平买两身新衣裳,两双新鞋子,多买些肉蔬。” “太平这两年瘦了许多,我这个当师父的很不称职。” 若说对小不点倾注了十分,丫头则有九分。 而太平,撑死也就一分吧。 朱九阴是有一丝愧意的。 —— 腊月二十八。 雪停了。 太阳出来了。 街上采购年货的镇民极多。 日上三竿,韩香骨背着竹篓,篓中有肉蔬,还有一条三斤多的大草鱼。 往洗剑巷走去的少年,忽然停下脚步,望向街对面的算命摊。 四方木桌上,除了笔墨纸砚与签筒外,还有许多花花绿绿,色彩缤纷的福袋。 摊位主人是位身着阴阳道袍的中年道士。 此刻正给一位豆蔻年华的千金小姐摸骨。 道人两只手掌,不断揉捏摩挲着小姐欺霜赛雪的柔夷,看得旁边小丫鬟气鼓鼓瞪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 “道长,小女子姻缘究竟如何啊,您这都快摸半个时辰了!” 小姐脸颊飞上两朵红霞,莫言被陌生男人摸手,饶是连说话都不曾有过。 “小姑娘,别害羞嘛,道士眼中无男女,你没听说过吗?” 许是觉得自己有些过分了,道人恋恋不舍松开小姐纤纤玉手。 正欲叹息一声,道一句‘姻缘天定,贫道难勘之’,忽悠小姐买上千八百个由月老亲自绣制的福袋。 偶然一瞥,竟望见不远处伫立着一位清新俊逸的少年郎。 “恭喜恭喜。” 道人笑了笑,“李千金之姻缘,贫道心里已然有数。” 小姐急切道:“敢问道长,小女子如意郎君现在何处?” 道士本欲张口回话,却蓦然面色微变。 闷哼一声后,红润脸色陡然惨白一片,嘴角竟溢出一抹鲜红。 “李千金,天机不可泄露啊,抱歉,请恕贫道不能告知。” 心急如焚的小姐那管什么天不天机,直接从腰间荷包里抽出两张面值一百两的银票。 “道长,拜托了!” “唉~” 道人轻叹一口气,不着痕迹将银票塞进衣袖,“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李千金,你之诚意,着实将贫道感动的潸然泪下。” “为了成就一份神仙眷侣的姻缘,贫道破例为李千金逆一次天。” “你的如意郎君,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少女:“呃,道长,抱歉,我不能喜欢你,否则我爹会让人打断你的三条腿。” 道人:“非我也,李千金请转身。” 少女乖乖扭头。 街道上过往行人极多。 然少女一眼便锁定了韩香骨。 “小哥哥……” 呢喃声中,少女站起身子。 待行至韩香骨身前。 满脸羞涩之意,声若细蚊道:“小哥哥,我叫……” 韩香骨面无表情,“滚。” 少女先是愣了愣神,旋即委屈的眼泪如断线珍珠般,噼里啪啦摔落一地。 “呜呜。” 嘤嘤嘤的哭泣声中,少女伤心着跑开。 “小姐小姐,等等我呀。” 小丫鬟狠狠瞪了韩香骨一眼,追着少女远去。 —— 韩香骨来到算命摊前,询问道:“福袋怎么卖?” 道人:“一只一两银子,买五只,送一次。” “可以测字、摸骨、面相,也可以陪唱、陪酒、陪睡。” 韩香骨:“我要一只,送一次面相。” 道人:“四只送一次。” “那我不要了。” 韩香骨转身就走。 “少年郎,回来,听你的,一只一次。” 挑挑拣拣,足一刻钟后,韩香骨才选了一只明黄色的福袋。 抓了抓鼓鼓囊囊的福袋,韩香骨询问道:“里面装着大枣?” 道人点点头,“百年陈枣,别看干蔫皱巴,女子吃了青春永驻,男子吃了龙精虎猛,能把铁板钻出洞来。” “少年郎,且落座。” 等少年坐下后,道士特意揉了揉眼睛,这才开始面相。 随着时间推移。 看着道人越来越凝重的神情,韩香骨不禁好奇,“神棍……道长,你看到啥了?” 道人轻轻闭上满是猩红血丝的眼眸。 “你杀了很多人。” “你的双手,沾满了鲜血。” “你欲杀死最后一人,便止杀,是否?” 韩香骨两颗漆瞳骤缩。 “少年郎,你是否要投身魏国,想通过变法强壮国家,让这座王朝的百姓,家家户户都可过上丰衣足食的日子。” “可惜~” 韩香骨剑眉微蹙道:“可惜什么?” 道人回道:“可惜,我望见那座繁花似锦的魏都,陷入焚烧火海。” “望见黑色烟柱滚滚,将天空渲染的恍若末日。” “望见血淋淋的尸体堆积如山。” “望见你手持卷刃长剑,沐浴血雨,屠戮百官。” “望见你手起刀落,那位清烈帝尸首分离,人头滚落。” 韩香骨:“清烈帝?魏国当今圣上不是伏灵皇吗?” 道人:“伏灵皇快死了,清烈帝乃下一任君王。” 沉默了好一会。 韩香骨不再发问,起身远去。 太阳照雪。 雪光中。 正襟危坐的道士,其两个耳孔、两只眼睛、两个鼻孔,还有嘴,齐齐渗出丝丝缕缕殷红。 七窍流血。 触目惊心。 “巨魔,巨魔呐!” 道士痛苦呢喃。 第215章 春不来见我,我去见春(上) 背着空竹篓的韩香骨回到乌衣巷。 推开小院院门后,望着伫立屋檐下一大一小两抹白影,少年神色不由一怔。 “太平,你好呀,主人,也就是你师父,为我取名雪娘。” 经过一夜恢复,雪娘身形容貌已不似昨儿那般佝偻苍老。 却也并未恢复至桃李年华的模样,眼角仍堆聚着不少鱼尾纹。 “雪姨你好。” “还有旋姐姐,师父没来吗?” 小旋风翻了个白眼,“请叫我风姐姐,谢谢,你师父说除夕再下山,让我与雪娘带你买衣裳鞋子,采购年货。” 韩香骨沉默了一会,道:“师父对我还挺好。” 小旋风:“我就当你是在夸你师父。” —— 伏灵十六年,腊月三十,除旧迎新日。 韩香骨早早起床,生火烧水,焚香沐浴。 辰时许,天色尚暗。 陈家小院杂房烛火昏黄。 换上黑色劲装的少年,用木梳将满头浓密乌发梳顺。 随即挽了一个发髻,用一根普普通通的木簪固定。 再将长剑千光照悬佩左侧腰间,少年出了杂房,来到正屋。 为南锦屏与小不点上了伏灵十六年,最后两炷香后,少年推开院门,向巷外走去。 一刻钟后。 韩香骨来到洗剑巷马家小院。 侧耳聆听自正屋内传出的,马六瞎眼老娘微微鼾声,韩香骨神情平静。 一如既往,于马家小院中练起山河拳来。 直至巳时许,旭日东升,正屋内才响起老太太呼唤声。 “儿啊。” “我在。” “今天吃什么啊?” “早膳皮蛋瘦肉粥配大白馒头,午膳东坡肉,我会炖的很软烂,还有清炖草鱼,至于晚膳,当然是吃猪肉大葱馅饺子。” “今儿是除夕吗?” “是。” “真好啊,又活了一年。” 韩香骨笑了笑,不再回话,进入灶屋准备早膳。 服侍老太太用过早膳后。 韩香骨走出小镇,来到太平河畔的篱笆院前。 堂舍内,学塾夫子正拿着笤帚清扫犄角旮旯的落灰杂物。 “太平提前一天祝齐师新年快乐。” “心想事成,白头偕老,身体健康,万事如意,财源滚滚。” “哼~” 头包白色巾布,双臂着袖套的青衣冷哼一声,“介绍信在案桌上,自己拿。” “轩豫是我当年稷下一位同窗师弟儿子的儿子,现任魏国胡州州牧。” “我只负责牵线搭桥,让你有机会见着人家。” “至于见面后,是当县令,还是当知府,亦或只是小吏,全凭人家之念,我不会干涉。” 韩香骨进入堂舍,拿起案桌上的信封,冲青衣拱手躬身道:“太平,多谢齐师。” “晚上来我大师兄家吃饺子?” 青衣冷淡道:“你个做徒弟的请我算怎么回事?” “让南烛自己来。” 韩香骨:“……” —— 每年除夕必吃猪肉大葱馅饺子,已是周山习俗。 只是今年少了丫头,颇令人伤感。 可一想到也少了猪皇,雪娘与小旋风便喜上眉梢。 无他,只因猪皇太能吃了。 往年朱九阴加上丫头、雪娘、小旋风,四人合计吃下的饺子,还不及猪皇十分之一。 烈阳高悬天心时,朱九阴带着雪娘与小旋风下了周山,来到乌衣巷陈家小院。 小院内冷冷清清无一人。 “那小憨批估计又跑洗剑巷马家去了。” 小旋风极为不解,“非亲非故的,愣是好吃好喝伺候了两年之久,你说小憨批图个啥?是不是吃多了被门夹过的核桃?” 雪娘生活烧水揉面。 小旋风抡着菜刀咣咣剁肉馅。 朱九阴则坐在屋檐下的小板凳上,手捧热茶,眯眼晒太阳。 —— 大日渐渐西斜。 少年回来了。 昏昏欲睡的朱九阴缓缓睁开眼眸。 上下扫了两眼。 “不错,新衣裳挺合身,比你大师兄还要俊秀。” 韩香骨来到朱九阴身前。 良久后。 朱九阴再次睁开眼睛。 看着面色平静的少年,询问道:“你是想弑师吗?” 韩香骨摇摇头。 “那就起开,别挡着为师晒太阳。” 也不知过去了多长时间。 “主人,饺子熟了!” 被小旋风尖嗓吵醒的朱九阴睁开惺忪睡眼,正欲伸个懒腰,神色忽地一愣。 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一只明黄色的福袋。 “这孩子~” —— 这一年的第一碗饺子不再属于南锦屏,也不属于小不点,更不属于朱九阴。 而是被韩香骨端去了洗剑巷。 “主人,你说那瞎眼老太太,是否小憨批流落在外的老娘?” “竟敢抢主人的第一碗饺子,太过分了。” “雪娘可忍,旋旋不可忍。” 桌上,小旋风顾不得吃饺子,捏着小爪子,一副愤愤不岔的模样。 “好了好了,不就一碗饺子吗。” 朱九阴头疼道。 “可那碗饺子里包了好几个铜板。” “全是我包的,特意标了记号,想留给主人的。” 朱九阴:“……” —— 洗剑巷。 马家正屋。 正在嚼食饺子的老太太,神情突然一变,抬起枯瘦手掌,自嘴中捻出一枚铜板。 “第七枚了。” 老人家乐呵道:“娘我明年一定财运亨通。” 老妪对面的少年笑了笑,继续夹起一只饺子。 —— 吃过饺子,也喝过少年专程带来的暖胃面汤后。 韩香骨去了灶屋洗碗,瞎眼老妪则摸来手帕,细细擦拭共计九枚铜板。 伏灵十六年的除夕落日很美。 瞎眼老太太挣扎着下了床。 摸索着来到供桌前。 扶着桌沿艰难跪了下去。 旋即冲马家列祖列宗灵位虔诚叩首。 “皇天后土,列祖列宗在上。” “还请将这份财福转予那孩子。” 老妪伸出哆嗦的手掌,将九枚铜板小心翼翼放在了供桌上。 随即双手合十,嘴唇蠕动间轻声祈祷。 正屋外。 自灶屋走出的少年抬眸望了一眼夕阳。 然后脚步轻轻,走进正屋。 视线由高至低。 扫过小山般的灵位。 最后落到佝偻的老妪身上。 少年伸出修长手掌,轻握千光照。 长剑无声无息出鞘。 当最后一缕夕光消失在天地间。 昏暗瓦屋内,剑光一闪而逝。 人头滚落。 无头尸体仍保持跪地祈祷姿势。 温热的血喷溅在少年身上,脸上。 也喷溅在供桌上的九枚铜板上。 —— ps:求书名,高质量书名啊,四十八万字了,五十万就不能书测了。 第216章 春不来见我,我去见春(下) 马六该死吗? 为了老娘,残杀五十三条无辜性命,其中还有孩童。 杀人也就罢了,马六甚至吃人。 这种十恶不赦之徒,不碎尸万段、扒皮抽筋、千刀万剐都不足以平民愤。 可马黄氏该死吗? 四十来年岁,别家妇人已是当祖母的人,女人却独自一人,含辛茹苦将儿子拉扯长大。 期间艰难困苦,外人不亲身体验,绝难感同身受。 依《韩法》,老太太没有罪。 可韩香骨非杀不可。 高龄产子,本就落了病根。 苍老而年迈的身子骨,更是雪上加霜。 甚至于连眼睛都是瞎得,耳背亦很严重。 可以想象,这两年若非少年端屎端尿,一日三餐精心照料,老妪绝会被活活饿死。 年后,韩香骨要出山。 少年走了,谁来照料老太太? 将老妪带上? 翻山越岭,风餐露宿,青壮都遭不住,更何况半只脚踏进棺材的老人。 指望左邻右舍?荒诞! 花重金给老人请个贴身丫鬟? 没亲人在身边监督威慑,谁敢保证丫鬟是否会虐待老人。 最重要的一点,老人身体越来越糟糕了。 完全凭借那些名贵药材在续命。 韩香骨能想到最好的解决方式,便是自己亲手送老人上路。 少年想过下毒,可小镇能买到的毒药无非就是砒霜,吞服后会死的极痛苦。 下蒙汗药再杀死、烧炭杀死、以长剑贯穿心脏杀死…… 少年最后选择一剑削首。 头都没了,应该不会感受到一丝一毫疼痛吧~ “像我这样的人,一定会死得很惨。” 伏灵十六年,除夕夜的月光透过大敞的房门,透过纸糊的窗户,洒进屋内。 如霜欺雪的月色,映照着一身黑色劲装的少年。 仿佛冰雪中一块裸露在外的漆黑岩石。 归剑入鞘。 少年双手合十,虔诚一拜。 也不知是在拜皇天后土,还是马家列祖列宗,亦或老人无头尸体。 —— 生火烧水。 韩香骨似孝子,洗净老人一身铅华。 再将老妪人头搁在桌上,少年拿来木梳。 待将满头银发梳好后,少年盘了一个发髻,取来老人木簪插好。 随即,找来针线。 少年借着烛火与月光,开始为老人缝补尸体。 月上柳梢头。 少年推开马家杂房门。 房屋内赫然摆着一口黑漆漆的棺材。 黑棺少年早在一年前便买好了。 嘎吱声中。 少年将棺盖推开一条缝,将棺内的寿衣寿鞋抱了出来。 两刻钟后。 少年抱着老妪尸体走出正屋,进入杂房,轻轻放进棺材。 旋即合上棺盖,取来锤子还有七根尺许长的棺材钉。 咚咚声中。 棺材钉一根接着一根没入。 —— 风吹得烛火摇曳。 以至于少年打在墙壁上的巨大影子,也如狂魔乱舞。 伸出修长手掌,韩香骨自袖中摸出《止杀》与炭笔。 翻到第十页,少年落笔一‘善’字。 最后一人已杀。 当止杀。 少年不再犹豫,将蓝皮书放于烛火上。 轰的一声,火光爆燃。 承载了近千条性命的《止杀》,很快被烧为一地灰烬。 少年再摸出《韩法》,直接翻到最后一页落笔。 【太平。 止杀。 遵法。 见众生、做众生、为众生。】 太平是梦想。 止杀与遵法乃恪守己身。 见众生、做众生、为众生则为步骤。 韩香骨于北齐时,已读十万卷书。 韩家满门抄斩后,少年一步一个脚印,跋山涉水,披星戴月,行了百万里路。 见众生这第一个步骤,少年已做到。 接下来,便是第二步骤,做众生。 也就是成为底层阶级的百姓。 只有做了百姓,才能切肤感受、体会、理解百姓的痛苦。 庙堂那些文武百官,包括高高在上的君王,莫言做众生,甚至于不屑低头俯瞰人间。 由此才会诞生‘何不食肉糜’‘谁家还没几十万存款’‘既生活困苦,何不将房子租出去’这样荒诞可笑的言论。 将《韩法》与炭笔塞回衣袖。 韩香骨走出正屋,来到杂房,将黑棺扛出马家小院。 小院外,早已备好牛车。 将棺材放于牛车上,韩香骨再次进入院子。 吹熄了正屋的烛火。 锁了屋门与院门。 少年牵着老黄牛。 车轱辘碾雪的嘎吱嘎吱声中,一人、一牛、一棺,缓缓隐入黑暗。 —— 清平镇外三里处的雪林间,为马家祖坟。 少年早就挖好葬坑,所以埋棺并未耗费多少时间。 月光泼雪。 坟包微隆。 韩香骨俯身抓起一把黄土轻轻揉搓。 “您老且安息。” “我将离开这儿去追寻我的梦想,我必将死去。” “我不希望死在途中,我希望能死在终点。” “至于终点是刀山,还是火海,死法是被架鼎烹食,还是凌迟处死,都不重要。” “死在哪里,烂在哪里,只要是终点就行。” —— 走出雪林的少年,又走上那座架于太平河上的石廊桥。 望着月色下银波粼粼的河面,少年面色平静,解下悬佩腰间的长剑。 剑名千光照。 乃少年爷爷于少年七岁生辰时,送给少年的礼物,出自北齐着名铸剑师欧冶子之手。 忽然之间,少年想起前日,也就是腊月二十八那天,那位面相道士所言。 繁花似锦的魏都陷入焚烧火海。 黑色烟柱滚滚,恍若末日。 血淋淋的尸体堆积如山。 沐浴血雨,屠戮百官。 手起刀落,斩首君王。 “我韩香骨当真会成为那样的巨魔吗?” 握着千光照的手臂伸出廊桥范围。 “不,自伏灵十七年始,再也不会有一人死于我手!” 少年决然松手。 千光照仿佛一抹雪色自廊桥上落下。 无声无息刺入太平河。 荡漾起圈圈涟漪。 —— 当回到乌衣巷,少年远远便望见陈家小院院门上的两盏红灯笼亮着。 走进院子,正屋也亮着烛火,可惜没人,显得冷冷清清。 少年解下手腕上的红绳。 将掌中九枚铜板串了上去。 听着左邻右舍欢声笑语,少年扶着院门框慢慢坐了下去。 月色清冷,洒在身上,少年内心安宁。 “喂,小憨批。” 少年身子骨微微一颤,缓缓扭头。 却见陈家正屋屋脊上,坐着朱九阴、雪娘,还有小旋风。 “快至凌晨了,还不麻溜上来看烟火!” 少年笑了笑,“来喽!” 伏灵十六年除夕夜的烟火极绚烂。 小旋风冲漫天星如雨欢呼雀跃。 雪娘眼睛一眨不眨。 朱九阴也看得入神。 瞥了一眼师父系挂腰间的明黄色福袋。 少年微微一笑。 内心真安宁。 (●—●) ps:搞了四十来个书名,等着编辑老大选好就做封面书测了。诸位道友的书名要是被选上了,下月发稿费五百块红包,以示敬意。 另外,小镇剧情也写完了,接下来就是游历剧情了,得把细纲,章纲整出来。 明儿91开学日,道友们早睡早起。 第217章 云水(上) 伏灵十七年,正月十七。 宝瓶州一隅,十里村。 群山静谧,东方微白,村民们犹在睡梦中。 密集脚步声中,一行三十来位身强体健,着黑色劲装的山匪,自羊肠小道涌入村落。 旋即人群仿佛挤过夹流的鱼群,四散开来,冲向一户户人家。 锵锵声中,一柄柄雪亮钢刀出鞘。 伴随着院门、屋门被踹开的咣当声,尖叫声、哭喊声、求饶声、惨嚎声,此起彼伏,连绵一片,直刺入天幕。 风中飘来隐隐血腥味。 村外官道旁,身着紫金色道袍,背负一口宝剑的魏国国师洛星河,面色平静望着。 洛星河身后,足十辆马车一字排开,窗口处挨挨挤挤全是小孩脑袋。 从五六岁至十一二岁不等,男孩女孩都有。 孩子们望着屋舍燃起的熊熊火焰,听着村民们临死前绝望而惊恐的尖叫,竟全无一丝怜悯,也无害怕。 好似这十辆马车拉着的,不是纯真良善的孩子,而是一群冷血麻木的小狼崽。 “淮之,屠了几个村落了?” 洛星河询问道。 一旁一位约莫四十来年岁,看上去沉稳面善的中年男人回道:“太行山脉南边这块区域,共计三十九处村落,已全部屠尽。” 合计八十九个孩子,一股脑涌入清平镇,傻子用屁股想都知道里面有猫腻。 让魏国武阁武夫扮作山匪,将周遭村落屠个干净。 再让孩子们装作孤苦伶仃,无父无母的幸存者,前往清平镇,合情合理。 “淮之,将孩子们带到清平镇后,你且暗中落子,推波助澜,想办法让那两尊陆地神仙收徒。” “齐庆疾还是其次,主要是那位道号南烛的。” “他不爱收徒吗,一次性让他收个够。” 姓江名淮之的男人犹豫了一小会,道:“国师,那两位可是陆地神仙,咱们捻这样的存在入局,会不会太凶险了?” “一旦让其发现,后果不堪设想啊。” 洛星河:“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相信老天爷是站在咱们这边的。” “放心吧,我自有分寸。” —— 当开春的朝阳初升。 天地间,一块婴儿手掌大小的赤红鳞片扶摇直上。 当鳞片悬浮高天,一道散发霜雪清冷辉光的身影,自蛟鳞内飘出。 天穹之下,神魂姿态的朱九阴背负双手,俯瞰脚下壮美山河。 一块块如山如岳的庞然白云团近在咫尺。 天空蓝的通透,没有一丝一毫杂质。 朱九阴不禁展开双臂,张开怀抱,任由风吹得白衣猎猎,乌发飘舞,似一条黑瀑。 “这就是自由~” 停驻了好一会,朱九阴一头扎进蛟鳞。 赤红鳞片往苍茫大地斜斜俯冲。 飞跃高山大河,穿行山林。 见山岳之巍峨,江河之激荡。 直至日上三竿,深感疲累困乏,朱九阴才向太平与雪娘所在处飞去。 —— 官道下。 沧澜江汹涌东去。 江畔伫立着一位身形颀长的少年。 “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 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 “天下英雄谁敌手?白武。 生子当如韩太平。” 车轱辘碾地声忽然传入耳畔。 韩香骨扭头望去。 却见坡上官道,缓缓行来一队人马。 马车竟足有十辆之多。 目送人马渐行渐远。 韩香骨背起破旧书箱正欲上路。 沧澜江对岸山林,突然窜出一抹白影。 小旋风趴在雪娘肩膀上。 雪娘脚尖轻轻一点,一跃十数丈。 待来到少年近前,雪娘抬起手掌,“看。” 白皙细腻手腕上,赫然缠绕着一条翠绿竹叶青蛇。 至于小旋风,脖子上则是搭着一条银环蛇。 韩香骨下意识倒退两步。 师父也不知去哪了,七八天还未回来。 师父不靠谱也就罢了,怎得护道人也这般不着调。 喜欢什么不好,偏偏喜欢玩蛇。 还是毒蛇。 这要不小心被咬一口,穷山恶水的,岂不得下去跟爷爷爹娘团聚。 “蛇是大补,尤其毒蛇,来,就当吃早膳了。” 雪娘将竹叶青蛇递向少年。 韩香骨脑袋摇的犹如拨浪鼓,“雪姨,我不饿。” “行吧,等午膳雪姨给你抓条眼镜王蛇。” 当着韩香骨面,雪娘伸出左手握住竹叶青蛇。 大拇指尖锐指甲如刺入嫩豆腐般,轻松便将蛇头裁断。 随即揪住一角,撕拉一声,将蛇皮扒下。 小口小口,细嚼慢咽。 小旋风更狠,直接大口将银环蛇头生生咬下。 咔嚓咔嚓声中,满嘴刺眼鲜血。 韩香骨喉结蠕动,狠狠咽下一口口水。 破空声中。 赤红蛟鳞疾飞而来,最后悬停于韩香骨身前。 神魂状态下的朱九阴自鳞片内飘出。 小旋风赶忙举起爪子,“主人,吃蛇吗?” “不吃,谢谢。” 朱九阴看向韩香骨,询问道:“想清楚去哪了吗?” 少年点点头,“师父,我手上有齐师亲笔介绍信,但我并不想现在就去找那位胡州州牧。” “我想先做众生。” 朱九阴蹙眉:“做众生?你要当百姓?” 韩香骨:“对。” “先去胡州,寻一村落,如百姓一样,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体验体验啥叫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 “体验老百姓的酸甜苦辣。” 朱九阴没有异议,再次看向雪娘,“我神魂太虚弱了,估计得睡个两三月。” “南下胡州这段路,守护好太平。” 雪娘轻点臻首,“好。” 小旋风:“主人,放心吧,若真有雪娘也解决不了的敌人,旋旋定会第一时间带主人风紧扯呼。” 朱九阴:“多谢。” 昏昏欲睡的朱九阴不再多言,一头扎进蛟鳞。 韩香骨伸手握住鳞片,塞入袖中。 少年、白蛇,还有老鼠,迎着明媚春光,踏上南下路。 —— 伏灵十七年,正月二十五。 魏国凉州边境线。 清晨。 巨大嘎吱声中。 龙城北城门缓缓开启。 旅人、商队等近千人马,熙熙攘攘出了城门,往野望平原对面的素国风城走去。 人流尾巴处。 一身红衣如血,两边腰间各悬一柄狭刀的苍雪牵着马。 一边前行,一边看着身旁老柳头。 粗布麻衫的老柳头脚步虚浮,面色苍白,一面走,一边伸手揉搓着老腰。 至于猪皇,如一头死猪趴在马背上,哼哼唧唧。 “柳爷爷,你昨儿带猪皇叔叔去哪了?” 苍雪好奇询问道。 老柳头纠正道:“不是老头子我带他,是这头肥猪带我。” 苍雪:“你们偷猪去了?” 老柳头摇摇头,“偷人去了。” “你个小姑娘家家,我们男子汉的私密事,你少打听。” 行走间的苍雪,忽然回头望去。 却见龙城北城墙上,伫立着一位约莫十三四岁的少年。 少年身着纤尘不染的白色绸衣,也在俯望着苍雪。 苍雪还记得,少年是叫赵惊鸿,乃镇北王赵恒嫡长子。 少女记忆中,伏灵十四年的男孩极为活泼好动。 而今伏灵十七年,城头少年面无表情,神色平静。 望着苍雪,只是微微颔首,便算打招呼。 阳光过于刺眼。 恍惚间, 苍雪似是望见了赵恒。 第218章 云水(中) 胜日寻芳泗水滨,无边光景一时新。 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 伏灵十七年,二月二十三。 胡州湘绣县境内。 拄着木棍,背着书箱的韩香骨,嘴里咬着一根青草,行走于土龙背脊上。 转过一个狭弯,前路豁然开朗。 却见青山绿水深深处,掩映着一座小村落。 土地平旷,屋舍俨然。 阡陌交通,鸡犬相闻。 “终是见得人烟。” 一刻钟后,韩香骨进入村落。 村口百年苍柳下,立着一块木牌,牌上有百余魏字。 其意大概为伏灵十六年秋,春竹府境内洪灾频发,田地被淹,百姓们拖家带口逃难,致使春竹府人口大量流失。 新年后,朝廷派发赈灾银两,让春竹府下辖各地方官吏,尽快招抚流民开始春耕。 “少年郎,你从何处来?” 韩香骨正冲着木牌沉思间,身后忽地响起一道声音。 少年转过身子,却见一位约莫花甲之年,负着双手的老头。 “老爷爷,我从宝瓶州栖霞府来。” 韩香骨向老人拱了拱手。 “来胡州是游历,还是探亲?” “游历。” “你这般年轻,家里大人放心得下?” “我家人全死了。” 老人先是愣了愣神,旋即轻叹一口气,“节哀。” 韩香骨笑了笑,询问道:“老爷爷,这木牌……” 老人:“招抚流民的。” “少年郎,既无家可归,何不落户我们文水村?” “官府不仅免费送田地,还有安置银钱可拿。” 韩香骨略微沉吟,询问道:“落户手续很麻烦吧?” 老人笑了笑,“招抚一个流民,春竹府那边奖银一两呢,县上官吏老夫平生从未见过的积极。” “恨不得将自家祖宗都从棺材里挖出来。” “少年郎,我是文水村村长,只要你点头,老夫立刻让儿子去县上跑一趟。” 韩香骨再次拱手,“如此,便劳烦村长爷爷了。” —— 文水村共计四十六户人家,规模不算大。 由于村里没有闲置屋舍,老村长便将韩香骨安排在了村头张家。 张家三口人,年逾花甲的老娘独自一人住在祖屋,正值壮年的儿子儿媳住在三年前新修的瓦屋。 黄土小院东厢房内。 韩香骨正拿着巾布擦拭家具。 脚步声中,背脊佝偻如腐朽弯弓的张家老太太,一手拄着拐杖,一手颤颤巍巍端着一碗蔗糖水来到门口。 “孩子,一路走来渴了吧,喝点糖水。” 韩香骨赶忙放下巾布,双手接过豁口白瓷碗,“谢谢张奶奶。” 老太太乐呵咧开没有一颗牙齿的嘴,“长得俊秀,嘴巴还甜,媳妇不愁喽。” 韩香骨笑笑,将满碗蔗糖水一饮而尽,一滴不剩。 老太太极开心,那张如老树皮般的面庞上,条条沟壑里清晰可见喜悦在欢快游动。 “孩子……” “张奶奶,小子姓韩,名太平,以后您叫我太平就行。” “好。” “太平呐,奶奶要出去给猪割草了,完了就回来给你做饭。” 目送一手拐杖,一手镰刀的老太太步履蹒跚远去,韩香骨剑眉微蹙。 —— 不知不觉,日落昏黄。 云水村笼罩在绚烂夕阳中。 将东厢房打扫擦洗干净的韩香骨,坐在屋檐下的小板凳上,眯眼望着远山。 脚步声由远而近。 一位粗布麻衫的中年男子走进张家小院。 男人叫郭省,是老村长郭劲世的儿子。 “郭叔。” 韩香骨迎了上去,从男人手中接过新镰刀新锄头。 “太平啊,被褥碗筷种子啥的,咱家都有,一会我给你拿来。” “但镰刀和锄头可马虎不得,新的用起来才趁手,郭叔自作主张给你买了。” “马上春耕了,你且好生休息几天。” “还有,这是官府的安置费,刨除镰刀锄头,还余九钱多。” 男人将几粒碎银塞进韩香骨手中。 “郭叔,县上那么远,我不能让你白跑一趟。” 韩香骨拿了二钱碎银,男人连连摆手,“你孤零零一人,无亲无朋,我怎能厚着脸皮要你钱?” “赶紧收起来,以后需要用银钱的地方还多得很呢。” “唉~” 看着身子骨清瘦的少年,男人不禁长叹一口气。 “咋了郭叔?” 男人握了握拳头,又无力松开。 “三月播粟,九月收米,大半年时间,仅靠九钱银子。” “太平,苦日子就要开始了。” 韩香骨:“没事的郭叔,我能吃苦。” 男人愤愤不平道:“听说朝廷给咱们春竹府流民安置费,一人是十两。” “赈灾银自魏都运至胡州,负责运送京官盘剥三两。” “春竹府官吏再盘剥三两。” “湘绣县官吏再三两。” “真正落入灾民之手,便只剩一两。” “有些村庄,负责落户的村长还要盘剥。” “那群该死的王八蛋、寄生虫、畜生。” “真希望咱们魏国能出现一位太祖那样的英雄。” “不论京官还是地方官,但凡官吏,只要敢贪赃枉法、鱼肉乡里,一律处以剥皮极刑。” 韩香骨:“……” —— 连日赶路,韩香骨着实疲累,夜幕刚刚降临便躺到木床上睡了过去。 “太平,醒醒,用晚膳了。” “张奶奶。” 睡眼惺忪的韩香骨坐起身来。 木桌上,已放着小半碗炒腊肉,一碗三个窝窝头,还有一碗蔗糖水。 “太平,饿坏了吧,快吃吧,吃了再睡。” 张家老太太一脸慈爱。 “好的张奶奶。” 目送老太太出了厢房后,韩香骨来到桌旁,坐在椅子上,拿起筷子狼吞虎咽。 偶然一瞥,看见红漆斑驳的木箱上,放着一套干净被褥,还有一身麻衣,一双新草鞋。 包括两条巾布,一只黄铜盆,一罐子皂角粉。 “郭叔~” 韩香骨笑了笑,只觉手中窝窝头比白面馒头还香。 吃光炒腊肉,吃光窝窝头,喝光蔗糖水,韩香骨捧着碗筷走出房间。 当走到灶屋门口,韩香骨脚步忽地一僵。 灶屋内。 灶台前。 张家老太太手捧半块窝窝头。 擦一下锅底,沾一些油水,咬一口窝窝头。 小口小口,吃得津津有味。 顷刻。 少年自认坚如铁石的心,不知为何,竟涌现一阵难言的酸涩。 —— ps:新的一月,五个书名已确定,书测后天就开启。 新的一月,求礼物,求爱心发电。 另外,脑洞之王活动能投票了,点进数圈,置顶那条点进去,找到玄幻脑洞,找到本书点击投票即可。 一个账号一天能投三次。 不求名次,主打一个随缘。 第219章 云水(下) 东天微白时,张家老太太便起床拾一天所用柴火。 人老了,年轻时操劳所积攒的大小蛰伏病根接连爆发。 开春后,张老太太总感觉身子骨一天比一天虚弱。 莫言下地劳作,饶是平日里多走上一些路,都会气喘吁吁,身体绵软的像是面条。 尤数入夜后,寒气潮气侵体,老太太两块膝盖骨针扎蚁噬一样刺痛,常常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年轻时,半个时辰便能拾一大捆柴火的老太太,而今直至日上三竿,才艰难背着一小捆回来。 将柴火放到灶屋一侧,老太太也没洗漱,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拎着只小木桶,往村尾处的水井旁走去。 并非人老了就不爱干净了,而是实在舍不得水。 并非舍不得井中水,而是舍不得缸中水。 张家小院至村尾水井,区区百余丈距离,拎着半桶水的老太太却要走上好久好久。 烈阳高悬天心时。 老太太舍不得柴火,便就着凉水吃半块窝窝头,然后外出给儿子家圈养的老母猪和猪崽子们割草。 直割至日薄西山才能回来。 随即生火烧水,吃顿热乎的。 舍不得点油灯,便坐在屋檐下的小板凳上,静静望着月亮星星。 待月上柳梢头,进屋躺下,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这般年纪的老太太,就像一池不泛一丝一毫涟漪的死寂池塘,苦苦煎熬着等待干涸那一天。 老太太不怕辛苦,若非黑夜外头山林有豺狼虎豹等野兽出没,老太太能割上一整夜的猪草。 更不怕膝盖刺痛。 与生活的苦相比,这点疼痛实在算不了什么。 老太太就想有个人,能陪自己说说话。 —— 伏灵十七年,二月二十三。 老太太已不记得有多少年未像今天这样开心了。 这一夜,老人家难得睡了一个好觉。 直睡到村里公鸡打鸣,老太太才缓缓睁开惺忪睡眼。 拄着拐杖出了门,老太太面色忽地一怔。 灶屋一侧,堆了足够烧三四天的柴火。 走进灶屋,墙角两口大缸井水满溢。 掀开锅盖,蒸汽扑面。 笼屉上放着一碗粟米粥,两个窝窝头。 老太太两边嘴角翘起,笑的像是一轮弯月。 —— 日落昏黄。 韩香骨嘴里咬着一根青草,肩上扛着一根木棍,棍上吊着几只山兔野鸡。 身旁,雪娘负着双手,肩上蹲着小旋风。 雪娘神色间满是不解,“太平,你这是何苦呢?何必呢?非要做百姓活受罪。” “你师父是陆地神仙,这座人间最绝顶的几人之一,连身孕仙血的招摇山洞天之主都不是敌手。” “你想要魏国太平,让你师父帮你不就行了?” “你师父张口要太平,魏国国君不敢不给。” 韩香骨:“招摇山严禁武夫,尤其内炼武夫,以武乱法,以武犯禁,更别提陆地神仙了,会招致生灵涂炭的黑暗动乱。” “再者,绝对力量带来的绝非太平,而是恐惧。” “因为人是极为复杂的个体。” “总有那么一些人,不会屈服于力量。” “否则也不会有‘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弑君者了。” “天道足够强大吧,可古今往来,逆天之人绝不在少数。” “明知结局必死,肉身连带神魂灰飞烟灭,连轮回转世的机会都没有,可还是向天道拔剑。” “一人忤逆,杀一人。” “百人忤逆,杀百人。” “倘若魏国众生皆忤逆,当真杀死一国人?” “那是灭国,不是太平。” 小旋风插嘴道:“天下太平!小憨批,你这梦想太不切实际了。” “先不说能不能实现。” “我觉着做人,就该自私一点。” “自己过得好,自己所在意的亲朋过得好,不就足够了吗?” “何必去管别人吃得饱吃不饱?” “何必去在意他洪水滔天,尸骸遍野?” “说你情感丰富吧,满门抄斩你竟从未想过报仇雪恨。” “说你冷血无情吧,你竟妄想为一群毫不相干之人,开劳什子太平。” “雪娘,你说说,这孩子是不是有病?是不是小憨批?” 雪娘张了张嘴,欲表示赞同,却怕伤了少年心。 韩香骨笑了笑,“雪姨,风姐姐,有句话说得好,千人千面。” “有剑客毕生追求那一剑开天的剑仙境,有刀客要做那抽刀出鞘天为摇的魁首刀甲。” “有人秉烛夜读,十年寒窗想当官,有人就愿守着三亩田地,老婆孩子热炕头。” “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 “自北齐至魏国,南下百万里漫漫长路。” “我见过家中无牛,以人力犁地的农夫,即使肩膀被麻绳磨至鲜血淋漓,犹自咬牙坚持。” “我见过金黄麦浪被天降骤雨灌透,老人一边呜呜哭着,一边挥动镰刀割麦。” “我见过交不上税的男人跪在官吏面前,直将额头磕至血肉模糊。” “因为交不上税,便要服徭役,男人走了,家中老夫老母极大概率会被活活饿死。” “我还见过五六岁的孩童,饿的瘦皮包细骨,饿的吃树皮吃土。” “我将那小女孩抱在怀里,喂她喝水,将烙饼掰碎喂她吃。” “可一切都晚了。” “我永远忘不了女孩临死前的眼神。” “没有对这残酷世间滔天的恨意,没有即将死亡的解脱,她就那样静静看着我,一直看着,直到像是睡着了一样轻轻闭上眼。” 望着西边如血燃烧般的夕阳。 少年轻语道:“总该有人,为老百姓做些什么。” “那个人,为什么不能是我韩香骨!” 少年看了看雪姨,又看了看小旋风,不禁轻声笑了笑。 小旋风疑惑道:“小憨批,你笑啥?” 少年道:“我之梦想,天下太平。” “爹娘打压我、纠正我,觉得我是错的。” “叔叔婶婶们骂我愚蠢。” “世人哄然大笑,笑声极刺耳。” “只有师父、齐师、爷爷,他们三位,从未觉得我之梦想愚蠢可笑。” 小旋风:“俺也一样!” 第220章 瓦罐(上) 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 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 伏灵十七年,三月初一。 一年春耕时。 韩香骨早早起床,照例先拾柴、再挑水。 当少年挑着最后一担水进入张家小院。 却见正屋屋檐下,老太太正将那双绣花平底鞋换作破烂草鞋。 “张奶奶,您也要下地去吗?” 老太太笑道:“得下,不下儿媳妇又该戳我脊梁骨,骂我吃闲饭喽。” 朝阳初升之际。 云水村村民三三两两,扛着锄头出了村,往自家田地走去。 春竹府境内多山,可耕种田地很少。 官府给韩香骨分了五亩,离村子有七八里之距。 伏灵十六年,春竹府洪灾,云水村也没能幸免。 小一年未打理,映入韩香骨眼帘的,是比膝盖还高的萋萋荒草。 挽起袖子,少年挥舞锄头。 一边锄地,一边抓起荒草,待将泥土摔打干净,便扔下地埂。 这只是第一遍锄草。 待春雨再落一场,气温渐暖,还得锄一次,种下粟米种子。 三月播种,四月还得锄草,包括将莠苗拔掉。 毕竟土地就那么一点养分,杂草不锄,莠苗不拔,则很难长出庄稼。 五月份还得锄最后一次。 待六月份粟米苗长大了,长壮了,不怕杂草夺取土地养分,村民们才能停下来喘口气。 —— 韩香骨不停歇,足足锄了近一个时辰,才直起几乎快要折断的腰。 回头望了一眼锄出来的地,韩香骨不禁苦笑一声,“这得多少天才能锄完?” “喂,太平,过来歇息歇息,喝口水。” 下方便是老村长儿子郭省的土地。 此刻,男人坐在地头一棵杏树下,冲韩香骨招了招手。 “来喽郭叔。” 郭省吧嗒吧嗒抽着老旱烟,冲咕嘟咕嘟饮水的少年伸出一根大拇指。 “太平,你这地里活干的太好了,一个顶三,等六月清闲下来,瞧好吧,上门说亲的媒婆,保准把张婶家的门槛踩烂。” 韩香骨瞪大眼睛,“郭叔,不至于吧,我没爹没娘,也没亲戚帮衬。” “上无片瓦遮身,下无立锥之地,谁家姑娘眼瞎了能看上我?” 郭省:“太平,这你就说错了。” “老百姓什么最重要?不就力气嘛。” “地里活干得漂亮,就能多打粮食。” “粮食多了能干嘛,吃饱饭啊。” “老百姓不就图个吃饱穿暖嘛。” 韩香骨明白了一个道理。 一个他早该明白的道理。 这个时代的圣贤书,是不屑记载老百姓的。 比如韩香骨就不知道,原来在村子里,有力气就能娶到妻,哪怕你是一无所有的外乡人。 “郭叔,” 韩香骨放下白瓷碗,伸手指了指不远处的大山。 大山并不高,山体坡度平缓,遥遥可望见一口口挨挨挤挤,洞口约莫水缸大小的窑洞。 远观仿佛美人脸庞上被挖出密密麻麻的黑洞。 “郭叔,那是什么?” 郭省解释道:“瓦罐坟。” 韩香骨好奇道:“瓦罐坟?葬啥的?” 郭省吐出一口烟雾,“葬人,老人。” “那些生活在府县的人家,且不说绫罗绸缎,但基本的吃饱穿暖还是不愁的,所以多是花甲古稀苍龄。” “然村落之人,因长年从事繁重体力活,且少有饱腹之数,小小一个风寒,便能夺去性命。” “所以少有长寿老者。” “别的地方不知道,但在我们胡州,一直有瓦罐坟的习俗。” “年满六十老者,再不能下地劳作,为了不拖累儿女,便会前往瓦罐坟。” “瓦罐坟瓦罐坟,即是形似瓦罐的坟墓。” “待老人入坟后,儿女每天送一顿饭,于坟口砌一块砖。” “砖墙砌成之日,便是老人死亡之时。” 郭省指了指对面大山。 山脚下,张家老太太,还有其儿子儿媳,包括长孙,正一刻不停歇,忙着锄地。 小孙约莫四五岁,自个一人坐在地埂上玩土。 “张婶今年五十有七,我这个外人都能看出来,身子骨比之去年,天壤之别。” “这是年轻时积攒的病根接连爆发了。” “为了不让儿子儿媳将自个送去瓦罐坟,张婶只能咬牙坚持。” “我倒是希望张婶能突然得一场大病,一觉不醒,否则越长寿,则越遭罪。” 明媚春光中。 弯腰拾草的老人,那背脊弯曲的仿佛一张扎进土里的朽弓。 —— 第一天下地,饶是五品境的韩香骨,犹自浑身酸痛。 尤数两条胳膊,针扎一样,肌肉火烧火燎。 难以想象五十有七的张老太太是怎样坚持下来的。 伏灵十七年,三月十七。 春雨后,山水村村民们二次锄地。 这次是播种。 三月二十一,老太太儿子张朱砍柴时,不小心将斧头抡到了脚掌上。 直将前半截脚掌砍至血肉模糊。 家穷舍不得抓药,长孙张星便上山寻了草药,碾碎后敷在伤口处。 自那天起,韩香骨早起时不见老太太。 日薄西山回家时,老太太仍在锄地播种。 四月中旬。 张朱可算能下地了,不过落了病根,走起路来总一瘸一拐。 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可张家土地那么多,足有二十七八亩。 正是第一次锄草、拔莠苗之际,多耽误一天,粮食便要减产一些,张朱哪能坐得住。 四月下旬。 张家长孙张星进山掏鸟窝时,不慎从树上摔下,后脑勺磕在石头上,当场便昏迷了过去。 五月初三这天,张家小孙跟着张老太太去菜园摘菜时,不小心被毒蛇咬了一口。 不到半刻钟便四肢抽搐,口吐白沫。 这天,张老太太回到祖屋时,韩香骨看到老人嘴角破皮,面庞上有清晰可见的巴掌印。 应是张家儿媳朱虹打的。 这晚,身为武夫,耳聪目明的韩香骨,听到自正屋传来的老人压抑的呜呜哭泣声。 少年与老人,俱是一夜未眠。 翌日。 谣言便在村里传开了。 都说张家得罪了神。 可具体哪路神仙,谁也说不上来。 先是儿子劈柴被斧头砍脚,再是长孙从树上摔下,又是小孙被蛇咬。 哪路神仙不知道。 可得罪神仙之人显而易见。 张家老太太。 —— ps:诸位道友的书名,一个没选上,嘿嘿。 求爱心发电啊,跪求。 第221章 瓦罐(中) 人真的是个很复杂的个体。 爹娘会教儿女,身体染疾后要去看大夫、看郎中,抓些药煎来喝上几日便会康复。 可真当疾病缠身,爹娘却选择相信虚无缥缈的神。 云水村有‘问神’的习俗。 并不仅仅局限于云水,放眼整座胡州,整座魏国,乃至于天下。 底层阶级的老百姓,甚至于贵族阶级,都相当热衷于‘问神’。 家里一段时间内,诸事不顺,比如张老太太家。 儿子张朱劈柴砍到脚掌,长孙从树上摔下,小孙被蛇咬。 面对这种极不寻常的灾祸连连,百姓们会选择带上丰厚银钱去问神。 而这尊‘神’究竟何许人也? 韩香骨详细了解过。 女神,人们称之为神婆。 男神,称之为神汉。 在韩香骨看来,不过一群装神弄鬼的江湖术士。 老百姓用银钱换来所谓的仙家符箓。 随即烧成灰烬,融于水中服之。 若病好了,则神婆神汉仙神降世。 若病没好,则家人心不诚。 村里闲言碎语,再加上事实如此。 五月初七这天,张朱拿上几乎全部家底,前往湘绣县外南华山去问神。 神唤于吉,号南华老仙,在湘绣县百姓眼里,几乎就是呼风唤雨的活神仙。 五月初九,张朱回来了。 与韩香骨猜测的一样,那位南华老仙矛头直指张老太太。 神言老太太得罪了云水村土地公。 然土地公见老太太年岁已大,不忍责罚之。 于是,张朱与两个儿子,便白承了无妄之灾。 神还说,老太太过于长寿,已开始夺取子孙阳寿,开始给家中带去霉运。 神最后给了张朱三张仙家符箓。 自五月初十开始,接连三天,每日晌午天地阳气最盛烈时,取一张符箓烧于小儿子床头。 再将灰烬融于沸水中。 待水冷却,喂小儿子尽饮。 若三日后孩子还不苏醒,则需尽快处理源头。 源头即张老太太。 老人不知道自个到底哪里得罪了云水村的土地公。 既神说得罪了,那肯定没跑。 每当夜幕降临后。 老人便走出院门,双膝跪地,一边叩首,一边跪走。 直将村中每条阡陌全跪遍。 五月初十、十一、十二。 直至五月十三,张家小孙仍旧昏迷。 也不知是张家儿媳朱虹暗地里教唆,还是自个主意。 自五月十三开始,张家长孙张星没事总往张家祖宅跑。 “奶奶,娘想让爹送你去瓦罐山,爹不同意,他们两个打了一架。” “奶奶,弟弟还没醒,娘哭的眼睛肿成了桃子。” “奶奶,爹娘又打架了,娘把爹的脸挠的鲜血淋漓。” 待张星走后。 老太太看向韩香骨。 那张皱纹横生的老脸里,嵌满了黄土与化不开的忧愁。 好似受尽委屈的小孩子,带着哭腔道:“太平,奶奶没有,真的没有得罪土地爷啊!” 五月十七。 云水村村民们开始二次锄草。 自家地里。 韩香骨一锄头下去,不小心锄坏了一棵粟米苗。 将幼苗捧在手心,韩香骨满脸肉疼。 这可是一个窝窝头啊。 就这么没了。 —— 五月已入夏。 太阳火辣辣,宛若一盆火泼在身上。 赤着上身,戴着草帽的韩香骨挥舞锄头,汗如雨下。 原本白净面庞早被晒作古铜色。 神情间的漠然少了许多,多了一份内敛的沉稳。 “呼~” 直起身子,长呼一口气。 韩香骨来到地埂边的树荫下乘凉。 目光不由自主望向对山山脚下的张家土地。 五十有七的张老太太如一头牛。 那背弯的好似下一秒就会折断。 挥舞锄头的双臂,颤的仿佛筛糠般。 就像隆冬枝头一片枯叶,下一秒便会被狂烈寒流卷上天去。 张朱与朱虹坐在树荫下歇息。 “娘,喝口水吧。” “儿啊,娘不渴。” 朱虹几乎咬着后槽牙,骂了一句“老不死的!” 老太太将锄头挥舞的越发卖力。 “啪啪啪~” 黄土路上忽然响起草鞋摔打的啪啪声。 张家长孙满脸汗珠,急声道:“爹娘,弟弟吐了,吐了好多血。” 张朱、朱虹连滚带爬往云水村冲去。 张星看着手足无措的老人,五官狰狞扭曲的犹如一头择人而噬的野兽。 “你怎么不去死啊!” “你快去死啊!” 张老太太呆呆站在满地翠绿粟米苗中。 风吹起老人满头杂乱银发。 老人扶着锄头坐了下去。 仿若一尊再也承不住风霜的破旧石像,轰然倒塌,碎了一地。 —— 五月十七这晚。 张老太太找到儿子张朱。 “儿啊,是时候了,明儿且去山上,给娘挖个家吧。” 张朱不敢直视老人眼睛,“娘,儿……儿已经挖好了。” 张老太太怔了怔神,随即笑了笑,“那明儿便背娘上山。” 待儿子走后,老人又找到韩香骨。 将一只钱袋塞进少年手中。 “太平,麻烦你了,去县上给奶奶买身寿衣去。” 月上柳梢头时。 韩香骨回来了。 老人给少年炒了最后一顿腊肉。 韩香骨拿着筷子,夹了一片,却怎么也张不开嘴。 “吃吧太平,奶奶最后一次下厨了,狼吞虎咽得吃。” “好。” “奶奶走后,你且安心住着,我跟儿子说了,不收你一分钱。” “好。” “一定要住着啊太平,奶奶不会变成鬼的。” “就算变鬼,也不会害你的,奶奶这一生从未害过人。” 这一晚,老人将自己梳洗的干干净净。 换上大红色的喜庆寿衣,穿上那双绣花平底鞋。 拄着拐杖,于小院里里外外,一眼一眼,看得仔仔细细。 那双枯瘦手掌,轻轻抚过被褥、衣箱、桌子,抚过张家祖宅一砖一瓦。 最后,老太太坐在正屋屋檐下的小板凳上。 直坐了一整夜。 —— 五月十八清晨。 张朱早早来到张家祖宅。 看了一眼身着寿衣的老人,男人赶忙偏转视线。 老太太慈笑着看向儿子。 不禁回想起儿子刚出生时,几乎要了自己半条命。 虚弱的自己抱着儿子时,那种难以言喻的幸福感、成就感。 自己孕育了一个鲜活生命呢。 咋当初那个顽皮活泼的儿子,如今竟变得这般沉默寡言,活像一头站在暮色里的老牛。 “儿啊,别总愁眉苦脸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乖孙会醒的。” “今年粮食会丰收的。” 旭日东升。 男人背着老人出了张家院门,渐行渐远。 一想到再也不用遭儿媳白眼,被咒老不死,被骂吃闲饭。 老人便轻松的像一片落叶。 第222章 瓦罐(下) 有的地方瓦罐坟是呈倒下状的,罐口朝前,方便砌砖,却也方便老人逃出来。 有的地方瓦罐坟是呈伫立状的,罐口朝天,不方便砌砖,老人却也绝难逃出。 张朱给老娘挖的瓦罐坟,罐口是朝天的。 狭窄逼仄的空间内,极昏暗,老太太痴痴抬头,透过罐口望着蓝的通透的天空。 伏灵十七年,五月十九。 老太太等啊等,等啊等,直至烈阳高悬天心,才听到一阵由远而近的脚步声。 “娘,吃饭了。” 罐口突然长出一颗脑袋。 张朱将两个窝窝头递了进来。 老太太早已饥肠辘辘,一手一个窝窝头,用牙床艰难嚼食。 瓦罐坟外,张朱用铁锹铲了一些土。 再拎起茶壶倒了一些水,加以搅拌后,涂抹在罐口。 最后拿起一块青砖,压在黄泥上。 “儿啊,我乖孙醒了吗?” “没呢。” “太平那孩子是否还在祖宅住着?” “住着呢。” “村里可还安宁?” “昨儿赵武氏家的鸡丢了,说是王齐氏偷的,两人站在自家院门口,对骂了好些个时辰。” 听着儿子滔滔不绝,老太太脸庞上满是笑意。 “娘,把夜壶给我。” 倒掉食残之物后,张朱轻声道:“娘,时辰不早了,一会还得下地,我先走了。” 老太太:“好,下山慢点,明儿早些来。” 仿佛一只鸟儿被关在笼子里。 偏偏鸟笼还被黑布罩着。 周遭没有一点声音。 老太太回忆着过往,有时笑容满面,有时忿忿不平,有时黯然神伤。 一天一顿饭,一块砖。 转眼之间,五天过去了。 张家小孙仍未有丝毫苏醒迹象。 “那老不死的,到底什么时候死?!” 朱虹抚摸着小儿子煞白如纸的小脸,咬牙切齿道:“都说了让你把罐口弄小一点。” “一天一块砖,等到猴年马月才能把罐口封上?!” 五月二十七。 夜。 张朱也不知从哪儿寻来一根长枪,拎着破枪上了山。 月上中天时。 张朱来到瓦罐坟旁。 借着月光,男人看清,坟内熟睡老娘如婴儿一样蜷缩成一团。 张朱将长枪高高举起。 被男人磨了许久的枪头,在月光映照下闪烁霜雪一样的寒芒。 看着老娘那张树皮一样的脸。 看着满头霜雪一样的头发。 男人握枪手臂剧烈颤抖。 一颗颗滚烫泪珠,狠狠摔落瓦罐罐身上。 男人连滚带爬,落荒而逃。 瓦罐坟内。 听着儿子迅速远去的脚步声。 老人轻轻闭着的眼睛眼角处,渗出浑浊湿润。 泪水滑过褶皱肌肤。 似浊水流过开裂的黄土地。 —— 五月二十八日,韩香骨未看到张朱上山。 五月二十九亦如此。 五月三十,韩香骨拎着食盒上了山。 瓦罐山上,密密麻麻全是瓦罐坟。 韩香骨寻了许久,才找到张家那口。 “张奶奶。” 韩香骨趴在罐口,见到罐内老太太躺在地上,极其虚弱。 还见到罐内四周土壁上,满是触目惊心的抓挠痕迹。 而老奶奶十指指甲缝内,全是黄土。 “太……太平。” 老太太挣扎着坐起身来。 韩香骨赶忙打开食盒,将满碗尚温热的粟米粥递了进去。 喝了粟米粥,吃了两个韩香骨刚蒸的窝窝头,老太太精神头总算好了一些。 没有提及儿子张朱。 老太太只是问了小孙有没有醒来。 从朝阳初升聊到大日开始西斜,老太太才恋恋不舍催促韩香骨下山。 往后数日,韩香骨代替张朱,每日都来给老太太送饭。 一天两顿,风雨无阻。 —— 六月初九。 看着躺在床上,气若游丝的小儿子。 朱虹指着张朱脸破口大骂道:“你个窝囊废,儿子与那老不死的孰轻孰重,你拎不清吗?” “你闭着眼,咬咬牙,拿枪捅上十来下不就得了?!” “非要饿死!” “现在可倒好,那姓韩的少年一天两顿,送的比你还勤。” “你当真要眼睁睁看着儿子死在床上?” “当真要白发人送黑发人?” 蹲在门槛上,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的张朱,持黄铜旱烟杆的手微微颤抖, 道:“等那少年回来,我去说说。” —— 日薄西山时。 韩香骨拎着食盒回了村。 刚推开张家祖宅院门,便看到张朱蹲在正屋屋檐下。 “太平,别送了,算张叔求你了。” 韩香骨沉默了一小会,道:“现在送你小儿子去县上找大夫,孩子还可活。” “你真信那什么南华老仙之言,是张奶奶给你们张家带来了霉运?是张奶奶导致你小儿子一直昏迷不醒?” “小子!” 张朱噌的一声站起,怒视韩香骨,厉声呵斥道:“不许冒犯于吉老神仙!” 谈话不欢而散。 六月初十,韩香骨照例送饭。 六月十一。 天光微亮之际。 先是一声巨大咣当,随即张家祖宅东厢房门被急促拍响。 “太平,是我,你郭叔,快开开门。” 嘎吱声中。 韩香骨拉开房门。 瞬间狂风裹挟雨水灌进屋内。 睡眼惺忪的韩香骨立刻清醒。 “郭叔,怎么了?” 被雨水浇成落汤鸡的郭省,看着眼前一脸疑惑之色的少年, 看着少年被晒黑的粗糙皮肤,即使再不忍心,还是于叹息声中开口道:“太平……你,去地里看看吧。” 两刻钟后。 韩香骨站在自家地里,看着那一棵棵根茎暴露于地面的粟米苗,如一尊石像般沉默矗立。 仍由冰冷雨水浇湿薄衫。 少年身后,郭省死死捏着拳头。 别人或许不知,但郭省最清楚。 为了这五亩土地,少年遭了多少罪,吃了多少苦。 第一次锄草,然后第二次锄地播种。 第三次锄草、拔莠苗。 第四次锄草。 常常天不亮就下地,夜幕降临才借着月光回家。 皮肤被晒黑,蜕了一层又一层皮。 手上被摸出水泡、血泡。 几乎养孩子一样种出的庄稼,一夜之间,被人一苗不留,全部连根拔起。 对老百姓而言,这就是要人性命。 韩香骨蹲下身子,伸手捡起一株已长至尺许高的幼苗。 一股从未有过,即使亲眼目睹韩家被满门抄斩时,也未有过的深沉绝望感,如一只大手,狠狠扼住韩香骨咽喉。 少年快要窒息。 —— ps:解释一下,麦子呈金黄时,说明熟了,需要赶紧收割。 但凡老天爷不赏脸,下场雨,雨后天晴,麦子会迅速发芽、发霉,对老百姓而言,就是灭顶之灾。 好麦子一斤一毛钱,发霉的麦子,白送都没人要。 另外,瓦罐坟是咱们国家的。 小日子的好像是祭山神。 俗话说得好,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所以小日子那边有祭山神的习俗,咱们也有。 但众所周知,小日子资源匮乏,祭山神得有祭礼吧。 牛羊猪狗舍不得杀,那咋办呢? 就把上了年纪吃闲饭的家里老人,背进山里,要么被野兽吃了,要么活活饿死。 要是老人敢跑,结局就是直接扔下山崖。 第223章 粟下乘凉 伏灵十七年,六月十一。 狂风骤雨中,韩香骨拎着一柄砍柴刀,重重一脚踹开张朱家的院门。 小院内,男人蹲在正屋屋檐下吧嗒吧嗒抽着旱烟。 屋内守着小儿子的朱虹听得踹门声,赶忙起身冲了出来。 浑身湿透的韩香骨举起手臂。 柴刀刀尖直指张朱面门。 透过雨幕,少年森然冷冽之声清晰传入夫妻二人耳中,“是不是你做的?!” 张朱与朱虹俱是一脸愕然之色。 “太平,你说啥呢?什么是不是我做的?” 沉默良久后,韩香骨颓然垂臂,转身出了院门。 不是张朱和朱虹。 那只能是张家大儿子张星了。 因为相信所谓的于吉南华老仙,所以张星相信,奶奶不死,则弟弟会一直昏迷不醒。 直至死去。 ‘张朱狠心不再为张奶奶送饭,想将奶奶活活饿死。’ ‘而我一天上两次山,于张家人而言,无异横生出的枝节。’ 或许是出于泄愤,或许是为了赶自己走,张星便将五亩地的粟米苗全拔掉。 小孩或许不知道此举意味着什么,但做了半辈子农夫的张朱、朱虹肯定知道。 毁坏田地,不论魏国还是其余国家,都是重罪。 最重要的是,付诸了那么多心血,一夜之间毁于一旦。 —— 雨一直下。 瓦罐坟由于罐口朝天,积了很多雨水。 张家老太太一手撑着土壁,两条腿抖似筛糠。 积水已没过脚踝,寒气湿气潮气侵体,老人两块膝盖骨,疼得仿佛在被锯子来回拉锯一样。 脚步声由远而近,老太太神色一喜,赶忙仰头看向罐口。 一颗脑袋探了进来,并非张朱,也不是韩香骨,而是张星。 “大孙儿,来看奶奶啦。” “咋大雨天来呢,也不撑把伞。” 张星看着浑身湿漉漉的狼狈老人,眼眶微红道:“奶奶,弟弟要死了,大孙求求您,奶奶,您去死吧!” —— 夏雨不比春雨、秋雨,下一阵就会停。 雨过天晴。 韩香骨坐在张家祖宅院门槛上怔怔出神。 没人知道少年在想些什么。 直至烈阳高悬天心,将湿衣裳晒至干燥,少年依旧如石像一样,一动也不动。 当大日渐渐西斜,少年轻叹一口气,起身回院,进入灶屋。 日薄西山时。 韩香骨提着食盒上了山。 远远的,少年脸色便微微一变。 老奶奶瓦罐坟,竟被青砖封了口。 “张奶奶,能听到吗?” 严丝合缝的瓦罐坟内,响起老人沙哑声。 “太平,回去吧,以后别再上山了,奶奶要走了。” “太平,等我小孙醒了,拜托你来这儿给奶奶烧点纸,让奶奶能走的安心。” —— 六月十一这天晚上,老太太做了一个梦。 梦中,瓦罐坟没有封口。 那灿烂明媚的阳光通过罐口,疯狂涌进坟内,照在身上暖烘烘。 忽然之间。 老太太只觉脚下一空,随即身体不受控制往下坠。 一直一直下坠,好似要坠入那暗无天日的阴间。 恐惧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将老太太淹没。 老人艰难伸手,想要抓住罐口那束越来越远的光。 惊醒后,生存的本能让老太太一边嚎啕大哭,一边用手疯狂刨挖着土。 直挖的指甲生生折断,土壁上满是触目惊心的深红抓挠痕迹。 老太太突然停了下来,哭声也戛然而止。 莫说绝难逃出这口瓦罐,就算逃出去又如何? 穷山恶水的,自己连走路都费劲,该怎么活? 下山回村,儿媳不得把自己活活打死? 老太太一屁股蹲坐烂泥上。 枯瘦手掌捂着脸庞。 呜呜哭声透过瓦罐坟,于寂静夜空飘出去很远很远。 —— 罐中无日月。 老人只感觉身体越来越虚弱。 恍惚间,又是一个梦。 梦中,地里的粟米苗长得比人还高。 老太太坐在苗下乘凉。 身旁儿子儿媳手捧饱满粟穗,笑得合不拢嘴。 不远处,是嬉戏打闹的两个孙儿,清脆笑声回荡满田地。 一阵窸窸窣窣声将老人唤醒。 老太太缓缓睁开浑浊眼眸。 却见瓦罐坟罐口的青砖,被一块块取下。 映入眼帘的,是儿子笑容满面的憨厚脸庞。 “娘,你乖孙醒了,哭闹着要见你。” “而且今年粮食大丰收,十年也吃不完。” “娘,朱虹不会再骂你吃闲饭了。” “娘,跟儿子回家吧。” 老人眼里噙满泪水。 那张没有半颗牙齿的嘴,笑得合不拢。 那张仿佛开裂土地般的脸庞,那条条深深沟壑,被春雨般的喜悦泪水灌满了。 —— 伏灵十七年,六月十七。 张家小儿子死了。 没有哪怕一位村民觉得那条毒蛇是罪魁祸首。 反而觉着是张朱没听于吉老神仙言,觉着是张家老太太死太迟了。 六月十八。 韩香骨早早起床,将张家祖宅里里外外的杂草全拔干净。 随即搬来梯子,开始修缮屋顶。 藏于袖中的蛟鳞突然滚烫发热。 一道散发霜雪清辉的人影自鳞片内飘出,悬于少年身前。 看着专心致志,将瓦片缝隙处长出的杂草,一根根连根拔起的少年, 朱九阴询问道:“那五亩地是你的吗?” 韩香骨摇摇头,“是官府的,确切说是湘绣县县令的。” “庄稼被毁,税赋照收。” 朱九阴:“小旋风有钱。” 韩香骨笑了笑,“师父,现在的我,是百姓。” “百姓可没有陆地神仙境的师父,更没有一品倒海境的护道人。” “师父,我想将‘做众生’这一步走完。” 朱九阴点点头,“好。” 日上三竿时。 湘绣县两位腰悬钢刀的捕快来到山水村。 不多时。 老村长郭劲世与其儿子郭省,领着两位捕快往张家祖宅走去。 山水村村民们聚集一处,你一言我一语。 “那孩子倒大霉了,不仅要去服徭役,而且一顿板子绝逃不了!” “服徭役?不至于吧!” “怎么不至于,那孩子是外乡人,那五亩地可不是他自个的,而是县太爷看他可怜,租给他种的。” “现在庄稼全毁了,只服徭役、挨板子,已是县太爷格外开恩了。” “我怎么听说,上头的政策是对招抚而来的流民,每人给十两银子,用以盖房,还赠予五亩田地,划归名下。” “听老村长说,那孩子好像只得了一两银子。” “现在连土地都不是自己的。” “嘘,噤声!” “你没听过啥叫山高皇帝远吗?” “再者,真要严格按照朝廷政策来开展工作,地方官吏们还怎么捞钱?” “谁来种地不重要,地是县太爷的很重要。” 第224章 大漠1 伏灵十七年,六月十八。 给小儿子挖坟的张朱,回家第一件事便是将大儿子张星叫到院里。 “你太平哥的地,那些粟米苗子,是不是你拔的?” “老实说,别撒谎。” 今年十一岁,只比张朱低半头的张星沉默了好一会,才道:“不敢骗爹爹,是……是我拔的。” 啪的一声脆响。 张朱抬起手臂,狠狠一巴掌,直将张星扇趴在地。 神情憔悴的朱虹张了张嘴,却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张朱欲哭无泪,“那不仅仅是粮食那么简单,你是在害你太平哥的性命啊!” 张星缓缓爬起身来,低垂着脑袋,死死握着拳头。 看着儿子嘴角渗出的丝丝缕缕鲜红,半边面颊上无比清晰的巴掌印。 张朱慢慢蹲了下去。 蹲在儿子面前。 老娘、小儿之死,外加大儿这档子事。 接二连三的打击,让男人再也撑不住。 遍布裂纹,好似用黄土洗过的两只粗糙手掌抱住脑袋。 男人如孩子一样呜呜哭泣。 一颗颗滚烫泪水摔落地面。 看着小老汉一样的父亲。 看着那身缝缝补补的破旧麻衫。 看着那满头如荒芜杂草一样的头发。 张星也哭了。 为了照看小儿,也不知多少夜未合过眼,脸色苍白,以至于连嘴唇都没有半点血色的朱虹也哭了。 张朱:“县衙捕快来了,去给你太平哥磕头认错。” 朱虹一把抓住张星手腕。 用劲之大,女人掌背满是一条条蜿蜒凸显的青色血管。 直抓的张星生疼。 “不许去!” “孩他爹,咱们就这一个儿子了!” —— “咚咚咚。” “太平,在吗,开开门,我是你郭叔。” “郭叔,进来吧,没插门闩。” 嘎吱声中,院门被推开。 映入韩香骨眼帘的,除了老村长与郭叔,便是两位捕快了。 其中高瘦那位上下打量了少年几眼,询问道:“你就是租种县太爷土地的那个外乡人?” 韩香骨点点头,“是我。” 嘭的一声闷响。 另一位捕快将枷锁扔到韩香骨身前。 “胆敢毁坏县太爷土地。” “判你杖责三十,前往肃州西垒塞长城服军役两年,可有异议?!” 韩香骨剑眉微蹙道:“你们捕快只有缉捕权,没有审判裁决权吧。” 高瘦捕快漠然道:“县太爷日理万机,没时间处理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韩香骨:“杖责三十,服军役两年,你管这叫鸡毛蒜皮的小事?!” “哼!” 高瘦捕快冷哼一声,“废话真多!” “再叽叽歪歪,信不信老子一刀劈了你!” 韩香骨面色微变,低喝道:“别出来!” 两位捕快对视一眼。 高瘦捕快回头看向老村长,“郭老,这后生脑子是不是有啥毛病?” 老村长被郭省搀扶着来到高瘦捕快身旁。 “黄家娃儿,你也是从咱们云水村走出去的。” “给你郭爷爷一个面子,杖责三十就免了吧。” 高瘦捕快略微犹豫,“行,郭老,给您这个面子,我们明儿再来拿人,直接押解上路。” “这小子若是逃了,郭老,届时可就得罪您了!” “老唐,拿上枷锁走!” —— 等两位捕快远去后。 老村长看向韩香骨,“孩子,逃吧。” 韩香骨摇摇头,“我逃了,官府会寻您麻烦。” 老村长:“孩子,你还年轻,我不一样,我老了,已是半只脚踏进棺材的活死人。” 郭省也剖析道:“或许县太爷压根不知道这档子事。” “县太爷的土地何止千亩。” “也不知村里哪个挨千刀的,将这件事报了上去。” “那两位捕快只是为了吓唬吓唬你,看能不能从你手上搞些银子。” “确定搞不到,才会将这件事上禀县太爷。” 六月十八。 日薄西山。 暮色里。 韩香骨坐在屋檐下的小板凳上,静静望着西山斜阳。 白衣赤足,神魂状态下的朱九阴漂浮少年身旁,询问道:“做了半年众生,懂得了怎样的道理?” 韩香骨轻语道:“这个时代的圣贤书,是不屑记载底层阶级的老百姓的。” “老百姓是愚昧无知的。” “我从未想过,孩子被毒蛇咬伤,百姓们不想着去看郎中,竟愚昧到跑去问神。” “竟无知到相信所谓神仙之言,相信自家老人长寿,会夺取儿孙阳寿,给家中带去霉运。” “愚昧无知的父母,会将充满灵气的儿女教成同样愚昧无知的人。” “等儿女长大成人了,又会将上一代的愚昧无知,灌进下一代人的脑袋里。” “世世代代,绵延无穷尽。” “所以,师父,我想普及教育。” “让知识不再只成为贵族阶级的专属。” “我希望教育能免费,人人有书可读。” “能通过知识来开悟。” 朱九阴:“登天之难,不及百一。” “有人来了。” 朱九阴化作一抹白影,钻进少年袖中蛟鳞。 韩香骨神色平静望向院门外。 许久后,脚步声才由远而近。 张朱带着张星走进张家祖宅。 “跪下!” 张朱呵斥一声。 张星低着头,不敢看韩香骨,冲少年双膝跪地。 “磕头!” 张星将额头砸在地上,连磕了好几下。 “太平,你的五亩粟米苗,是我儿子拔的。” “俗话说得好,子不教,父之过。” “太平,” 顿了顿,男人继续道:“我问过村长了。” “两年徭役,我去服。” “张叔我就是个脸朝黄土背朝天的老农民,说不出啥太慰人心的漂亮话。” “但借人一两银子,还一两一钱的道理,我还是懂得。” “太平,你的五亩地,待秋收后,孩他娘会还你六亩粮食。” “这房子,你且住着,我娘说了不收你一分钱。” —— 伏灵十七年,六月十九。 朝阳初生之际。 伴随嘎吱声,张家祖宅院门被推开。 戴着枷项,双手锁着铁链的韩香骨,在一干云水村民注视中走出院来。 负责押解的两位捕快,并非昨儿两人。 此刻,郭省正与其中一位窃窃私语。 男人从衣袖中摸出二三两碎银,塞进捕快掌中。 小声道:“大人,等出了咱们湘绣县地界,还请您将孩子脖上枷项取下。” 捕快笑了笑,“当然。” 一手拄着拐杖的老村长,伸出另一只手轻抚韩香骨褶皱薄衫。 “孩子,这一面,应该是咱爷俩最后一面了。” “去了那边,好好表现,说不定一年就可以回来。” “照顾好自己,若想回来便回来,我走了还有你郭叔。” “一定要回来啊!来爷爷坟前烧些纸,让我知道你平安。” “孩子,倘若当初不是爷爷多嘴,你便不会留在云水村,也不会……” “唉~” 老村长心里有愧。 毕竟同村生活了半年,便是一丝感情,那也是感情。 村民们有的往韩香骨包袱里塞烙饼,有的塞红薯,有的塞咸鸭蛋。 其中便有张朱与朱虹。 张朱满脸羞愧。 朱虹则塞了一条足两斤多的珍藏腊肉。 至于张星。 远远站在自家院门口。 双手一会儿紧握,一会儿松开。 脚步一会儿往前,一会儿又缩回。 当阳光普照大地。 古道上的韩香骨转过身子。 冲扎堆村口处的众村民,深深鞠了一躬。 为这样的老百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韩香骨心甘情愿。 —— ps:我尽量加快节奏。 第225章 大漠2 伏灵十七年,六月二十三。 天公不作美,下了一场雨。 木制枷项被雨水淋湿,重量成倍增加,韩香骨只感觉脖子快折断了。 官道旁有座破旧小凉亭,一行人入亭避雨。 此次前往肃州共计六人。 其中四人为犯人,两人为捕快。 此刻站在亭口处,背负双手,眯着一双细长阴冷眸子望雨之捕快,唤作薛鸣。 另一位浓眉虎眼,盘膝而坐,背靠柱子假寐之捕快,叫武松。 至于四位犯人,韩香骨是毁坏县太爷土地,发配西境,于西垒塞长城服军役两年。 第二位唤卫褚的,明知私盐却大量购入,与韩香骨一样,也要前往西垒塞。 第三、第四位是夫妻二人,看其身形容貌,年龄约莫二十七八岁。 男子唤徐霖,女子叫姜柔,夫妻二人因未上报官府便宰杀家中耕牛,且未及时上缴税赋,被发配肃州锦丽府开荒。 徭役分力役、杂役、军役,夫妻二人开荒属于力役,比军役稍好上那么一丝丝。 “喂,你们四人,且去林间避雨。” 薛鸣一只手掌轻握悬佩腰间的钢刀刀柄,两颗漆瞳漠然扫过四位犯人。 等四人陆续走进被暴雨笼罩的树林后。 薛鸣看向闭目养神的武松,以上级口吻命令道:“去看着他们。” 武松浓眉微微一皱。 其实两人并非上下级关系,不过薛鸣仗着早当捕快半年,平日里将武松使唤的像孙子一样。 待武松也起身离开凉亭后。 薛鸣赶忙褪下裤子。 随即一阵天崩地裂的哗哗声。 拉了满凉亭的黄水。 —— 林间。 徐霖夫妻与卫褚被枷项压的实在受不了,相继蹲在地上。 卫褚是个话痨,憋不住,看向徐霖,开口询问道:“老弟,犯了啥事?” 徐霖一边扭着脖子缓解肌肉酸痛,一边回道:“家中老母染疾,无奈之下宰杀了耕牛。” 卫褚:“没上报官府吗?这种紧急情况,肯定会让你宰杀的。” 徐霖:“报了,可惜没钱请大人喝茶,人家不同意。” “眼看老母行将咽气,我与柔儿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卖了不少钱,却也刚够给老母治病,所以没上缴税赋。” “你呢?” 卫褚苦笑道:“买私盐,确切地说,是咱们湘绣县西门家与县太爷分赃不均。” 徐霖了然:“西门家的西门庆公子,垄断了湘绣县的私盐产业,这是众所周知的。” “据说西门庆公子与县太爷一直是七三分账。” “私盐产业利益太巨了,县太爷便想要四。” “西门庆公子不同意,县太爷便略施惩戒,抓了几个盐贩子。” “拔出萝卜带出泥,按理说买私盐的家户海了去了,怎得就你一人被发配了呢?” 卫褚:“家里穷,没钱贿赂啊,全身上下也就十来枚铜板。” 徐霖轻叹一口气。 姜柔咬牙切齿道:“那群该死的王八蛋、禽兽、畜生、寄生虫!” 徐霖脸色一变,“柔儿,噤声!” “你呢,” 卫褚仰头看向韩香骨,“小兄弟,你犯啥事了?” 韩香骨:“毁坏县太爷土地。” 世道就是这样。 有钱之人,为所欲为。 穷苦百姓,活得连士族家豢养的一条狗都不如。 当贵族阶级站起来时,律法便卑躬屈膝。 当老百姓卑躬屈膝时,律法便抬起脚来。 恨不得将老百姓那张写满贫穷的脸践踏至烂泥里。 —— 六月二十三,日薄西山。 官道下,溪流畔。 薛鸣躺在柔软草地上,双手抱着后脑勺休息。 武松将韩香骨、卫褚、徐霖夫妻四人手上手铐、脖上枷项取下。 徐霖与卫褚去拾柴,姜柔拿着砂锅与碗筷,还有粟米来到溪畔清洗、淘洗。 至于韩香骨,得益于老村长曾贿赂过薛鸣,所以什么也不用干,在武松视线之内,可自由活动。 鞠起清冽溪水洗了一把脸,韩香骨起身一边活动身子骨,一边望着披霞的壮美山河。 很快,夜幕降临。 薛鸣与武松喝着热气腾腾的暖胃小米粥,吃着葱花烙饼。 徐霖夫妻吃着随身携带的干硬窝窝头。 韩香骨吃着云水村村民们的烙饼,咸鸭蛋,味道相当不错。 至于卫褚,携带的窝窝头早在前儿便已吃完,只能眼巴巴看着。 啪的一声。 武松将手中半张烙饼扔在卫褚身前,淡然道:“吃吧,别还没出湘绣县地界便死了。” “多谢!谢谢大人!” 卫褚捧起烙饼狼吞虎咽。 薛鸣冷冷扫了武松一眼。 “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男人之所以冷眼,并非是因武松将官家粮给了卫褚。 而是武松给之前,没与男人说。 此举,便是不将前辈放在眼里。 —— 都说饱暖思淫欲。 盘坐篝火旁的薛鸣,借着月光望向溪畔。 清洗砂锅与碗筷的姜柔,那身粗布麻衣下的臀部,格外饱满浑圆。 薛鸣小腹立刻燃起一股邪火。 噌的一声。 站起身来。 “啊!” 一声尖叫,将昏昏欲睡的武松、韩香骨、卫褚、徐霖惊醒。 看着薛鸣竟将自家娘子扛着,往不远处的林间走去。 徐霖猛地窜出,“柔儿!” 薛鸣霍然回头。 森寒漆瞳吓得徐霖赶忙刹止身形。 “你想找死吗?!” 薛鸣眯起细长眸子。 “大人,求你了,我给你磕头了,别……别糟蹋我娘子!” 徐霖双膝一软,直接跪地,冲薛鸣连连磕头。 “你这种贱民,莫言黄金,膝下连铜板都没有。” “也配冲我跪伏叩首?!” 薛鸣抬腿一脚,正中徐霖面门。 直蹬踹的徐霖仰天栽倒,鼻血喷涌。 “相公!” 姜柔泪眼婆娑,可莫言抓挠撕咬薛鸣,就连挣扎都不敢。 倘若挣扎,则夫妻二人免不了一顿毒打。 如敢抓挠撕咬,则薛鸣绝会用钢刀将夫妻二人剁成肉泥。 犯人的命本就算不得命。 况且还是在发配路上。 于夫妻二人而言,前往肃州锦丽府这一路,薛鸣就是他们头顶高高在上的天,是活阎王。 “薛大哥,过分了!” 武松缓缓站起身来,一只手掌轻握刀柄。 薛鸣不屑道:“怎么?你这是要杀了我!” 武松摇摇头,“不敢!” “徐大哥与姜嫂嫂,和我同住丰登巷。” “徐婶曾拜托我照拂大哥嫂嫂。” 武松从袖内摸出二三两碎银,扔给薛鸣。 “还请薛大哥看在你我同僚一场份上,放过大哥嫂嫂。” 揉搓着碎银的薛鸣勾起嘴角笑了笑, “看在银子的份上,我给你这个面子。” 嘭的一声闷响。 薛鸣直接将姜柔掀下肩膀。 女人重重摔在地上,疼得蜷缩起身子,额头满是冷汗。 —— ps:今儿要写西垒塞长城细纲,章纲,就一章了。 第226章 大漠3 伏灵十七年,六月二十七。 月上中天。 官道旁有座客栈。 悦来客栈柴房门扉上挂着一把锁,锁着韩香骨、卫褚、徐霖夫妇四人。 为了以防万一,四位犯人都是戴着枷锁睡觉的。 盘膝而坐,脑袋低垂的韩香骨忽然抬起头来。 徐霖夫妇早已进入梦乡,映入韩香骨眼帘的,是满脸谄媚笑意的卫褚。 “小哥,能不能跟你商量点事?” 韩香骨面无表情道:“说。” 卫褚:“我老娘坟里有一罐子黄金,小哥,你分我一点吃的,能让我活着抵达西垒塞长城。” “等回来以后,黄金我分你半罐子。” 韩香骨:“没兴趣。” 卫褚:“……” “小哥,不瞒你说,家妻虽算不得倾国倾城之绝色,却也明眸皓齿,眉目如画。” “如果家妻没骗我的话,她应该出自没落士族。” 韩香骨:“你什么意思?” “我可没有好人妻的癖好。” 卫褚:“小哥别想歪。” “家妻手上有本《移山拳谱》,厉害得很。” “我曾与家妻吵过一次架,丧失理智的情况下准备动粗。” “结果家妻一拳打得我在床上躺了半年。” “小哥视钱财如粪土,应是豪情万丈的武道之人。” 韩香骨:“我是武道之人不假,可惜仅触摸了武道皮毛,有些三脚猫功夫罢了。” “而且我修习武道是因为身子骨孱弱,想强身健体,无意争强斗狠。” “所以你娘子的《移山拳谱》我不感兴趣。” 卫褚沉默了一小会,咬咬牙,道:“要不小哥,我认你做义父吧!” “义父在上,请受卫儿一拜。” —— 悦来客栈二楼厢房内,烛火昏黄。 木桌上放着个鼓鼓囊囊的钱袋,共计二十两银子,乃湘绣县衙门拨给薛鸣、武二郎的差旅费。 此刻,薛鸣正拿着个小本统计这些天的花销。 打地铺的武二郎双手枕着后脑勺,盯着天花板怔怔出神。 “薛大哥,四位犯人自个携带的干粮都快吃完了。” 后面的话,武二郎没说下去,薛鸣不是傻子,自是听得懂弦外之音。 衙门差旅费,其中便包含流放犯人的伙食。 薛鸣放下小本,于袖中摸出二三两碎银扔给武二郎,“还给你。” 武二郎接住银子,疑惑道:“薛大哥,你这是……” 薛鸣笑笑,“二郎,你家中窘况,我听同僚们说起过。” “你尚是襁褓中的婴孩时,便没了爹娘。” “是你兄长含辛茹苦,一把屎一把尿将你拉扯大。” “而今大郎已是二十有七,这般年纪,邻舍孩子都会打酱油了,你家大郎却仍是孑然一身。” 武二郎沉默。 都因自己修习什么破武道,为了浸泡药汤,将兄长这些年好不容易才积攒下来的娶妻钱,花销一空。 薛鸣:“听说咱们湘绣县的王媒婆给你兄长说了一门亲,那女子叫什么来着?” 武二郎:“潘瓶儿。” 薛鸣:“对对对,潘瓶儿。” “这个潘瓶儿可是十里八乡有名的俊美人,之所以双十年华还未嫁人,只因眼光太高。” “非官家铁饭碗,非湘绣县房,老死不嫁。” “二郎,你供职县衙,为人仗义,且是八品武夫,前途不可限量。” “你与大郎亲如亲兄弟,你的就是大郎的。” “潘瓶儿这第一条要求,算是勉强达标。” “这第二条,也是最重要的一条……” 武松坐起身来,冲薛鸣抱拳,“还请薛大哥明示!” 薛鸣眯眼:“这二十两差旅费,咱们来回后估计至少剩余十两。” “我可以都给你,分文不取。” “你要做的很简单。” “明儿不管我做什么,你都装听不见、看不到。” 武二郎眉头微皱。 薛鸣想做什么?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不就想糟蹋姜柔吗。 武二郎与徐霖同住丰登巷,平日里也常走动。 眼睁睁看着薛鸣糟蹋嫂嫂,武二郎做不到视而不见。 可兄长终身大事怎么办? 武家大郎面目丑陋,身长不过五尺,但凡姑娘非残缺之人,绝不可能贱嫁。 武二郎见过潘瓶儿,容颜极秀丽。 兄长倾慕潘瓶儿。 且潘瓶儿也不介意兄长粗矮丑陋。 前提是满足其两个要求。 铁饭碗,武二郎有。 只缺县城房了。 权衡利弊后,武二郎咬咬牙,“薛大哥,我……同意!” “好好好!” 薛鸣抚掌大笑,“二郎啊,我已经等不及想喝你家兄长的喜酒了!” “打今儿起,这差旅费就是你的了。” “剩多剩少,我一子不拿。” 薛鸣将钱袋抛给武二郎。 “二郎,做人自私些,冷血些。” “这世道,人人自私,人人冷血,你不自私,你不冷血,你即是异类。” “异类是活不下去的。” “睡在柴房的是人吗?不是,是四条猪狗。” “莫说打骂欺凌,咱们两人就算将那四条猪狗剥皮抽筋,碎尸万段,又如何?” “县太爷知道了会责罚咱们吗?不会。” “因为咱们是县太爷的人。” “老天爷知道了会落雷劈死咱们吗?不会。” “举头三尺有神明、人在做天在看、善恶有报,统统都是狗屁。” “这些话,不过卑微者的自我安慰。” “行了,不说了,我先去舒服舒服。” “那小娘子长得还算水灵,尤其那屁股蛋,真他娘挺翘饱满,我已等不到明儿了。” “二郎,你还是个处吧?” 抓着鼓囊钱袋的武二郎没回话。 “等我爽完,你也可以上。” “说来你还得叫那小娘子一声嫂嫂。” “叔叔上嫂嫂……哈哈!” —— 薛鸣拍了拍武二郎的脸,随即出了厢房。 听着愈来愈远的脚步声,武二郎只觉手中钱袋滚烫似烧红烙铁。 很快,姜柔嫂嫂尖叫声便自后院柴房内传出,深深刺透夜幕。 紧接着,便是徐霖大哥求饶声。 还有薛鸣魔鬼般的肆意狂笑声。 武二郎将钱袋塞进胸膛。 旋即双手捂着耳朵,低下了头。 —— ps:这几天量啊,催更,后台数据啊,掉的实在遭不住了。 道心摇摇欲坠,昨天手贱还点开评论区看了看,道心立时就碎了一地。 看书测咋样吧,希望不是原书名,否则我会入魔。 晚点还有章。 第227章 大漠4 “相公!” 薛鸣为姜柔卸下枷锁,扛起女人往柴房外走去。 女人尖叫着、哭喊着。 被枷锁桎梏的徐霖唯一能做的,只是跪伏于地,发疯般冲薛鸣磕头。 直将额头于地面砸的鲜血淋漓,“大人,求您了,放过我家娘子,大人,我给你做牛做马!” 咣当一声,柴房门带上。 薛鸣一手将姜柔死死压在肩膀上,一手熟练上锁。 女子的嗓音已哭哑。 徐霖瞪着一双满是猩红血丝的眼睛,入魔般疯狂冲撞着房门。 脖颈被枷项磨出血,手腕被锁铐磨至皮肉撕裂。 卫褚几次站起身来,临了俱是重重叹息一声,又重新蹲下。 “撕拉!” 衣裳被撕扯开来的声音,清晰传入韩香骨耳中。 透过门缝,耳聪目明的少年望见,薛鸣将姜柔压在石碾子上。 女子麻衣被扯下一大块,暴露出大片大片羊脂玉一样的白腻肌肤。 “柔儿!” 徐霖怒吼,两颗眼睛几乎瞪出血来。 眼见薛鸣狂笑着一手揉掐姜柔雪白肌肤,一手解着腰带。 韩香骨正欲起身,却又突然坐下。 “撕拉!” 薛鸣又是一扯,姜柔几乎赤身裸体。 当男人就要行那苟且之事时。 忽地。 伴随一阵极强烈的剧痛。 薛鸣甚至能听到钢刀刀刃切开血肉屏障的声音。 男人低头。 看着那半截贯穿身躯的染血刀刃,神色间满是不敢置信、不可思议。 刀刃缓缓抽离。 温热的血自伤口处喷涌而出,瞬间染红大片衣衫。 薛鸣慢慢转身。 看向一手抓着钱袋,一手持刀的武家二郎。 “为……为什么?!” 武二郎举起抓着钱袋的右手,“兄长教我,大丈夫行世,当光明磊落!” “武家二郎可以委身于阴暗处,但绝不做扭曲蛆虫!” 嘭的一声闷响。 武二郎八品武夫境的含愤一击。 直将薛鸣那颗脑袋击打至如同西瓜般炸开。 血肉脑浆碎骨,还有钱袋中的二十两碎银,喷溅了一地。 —— 翌日。 武二郎一夜未眠。 将薛鸣尸体剁碎烹煮,喂了悦来客栈掌柜家豢养的狗。 看着两条狼吞虎咽的狼狗,武二郎斜瞥了掌柜的一眼。 “敢在穷山恶水处开客栈,杨掌柜应该是位聪明人。” 掌柜的憨态可掬道:“两位捕快大人,押解四位犯人,在本店歇息一夜后,迎着晨曦上路去了。” 客栈一楼大堂。 韩香骨、卫褚、徐霖姜柔夫妇,一人一碗热气腾腾的小米粥,外加管够的白面馒头小咸菜,甚至还有一碟子酱牛肉。 韩香骨慢条斯理,卫褚与徐霖姜柔夫妇风卷残云,属实饿坏了。 望了一眼外头与掌柜的有说有笑的武二郎,韩香骨不禁眯起细长眸子。 —— 伏灵十七年,七月初三。 一行五人总算出了胡州地界。 自打武家二郎一钱袋砸死薛鸣后,韩香骨、卫褚、徐霖姜柔夫妇,再也没戴过枷锁。 一日两餐,餐餐有米粥,咸菜窝头管够。 途经客栈时,武二郎还会给四位流放犯点上两样肉菜。 惬意的不像是被发配,更像是游山玩水。 七月初三,日薄西山。 暮色里,韩香骨、卫褚、徐霖去林间拾柴。 姜柔拿着粟米于溪畔淘洗。 武家二郎则是伫立一棵树下,扎着马步,一板一眼练拳。 挥出一拳的武二郎忽地扭头。 看向一丈外背负双手,面色平静的韩香骨,蹙眉道:“有事?” 韩香骨:“拳,不是你那样打的。” 少年捏拳,“拳,讲究一个一无往前。” “不论前方是一座山,还是一片海,都要勇于递拳。” “拳未出,却害怕山是否会磨撕皮肉,震碎骨头。” “心怯了,则拳不硬。” “拳绵软,则敌不可破。” 破空声中,韩香骨一拳递出。 拳头结结实实轰在碗口粗的树躯上。 咔嚓一声。 杏树轰然倒地。 武二郎目瞪口呆。 “《山河拳》乃吾师所授,不能教给你。” “但我另有一本《龙象拳谱》,想学吗?” 武二郎沉默了一小会,询问道:“你多大?” 韩香骨如实相告:“十七。” “几品?” “五品。” 十七岁的五品武夫。 武二郎漆瞳骤缩,极为困惑道:“既是五品武夫,缘何会沦落至此?” “竟去做地里刨食的农夫?!” “你若向县太爷表明身份,绝会将你奉为座上宾。” 韩香骨笑而不语。 武二郎:“你教我《龙象拳》,是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吗?” “我就一个小小捕快,无钱无权。” 韩香骨伸出手指,点了点武二郎心口位置,“心存良善,便足矣。” “明年这个时候,或许后年,我大概率会成为湘绣县县令。” “好好活着,到时我需要你。” 武二郎脚步下意识倒退两步。 这少年好危险! 到底何方神圣?! “需……需要我做什么?!” 韩香骨:“杀贼!” —— 由胡州至云州。 再由云州进入肃州境内。 伏灵十七年,十一月二十七,徐霖姜柔夫妇抵达锦丽府。 与府衙交接后,武二郎带着韩香骨与卫褚继续深入。 直至十二月二十五。 终是遥遥可望如龙般匍匐天际尽头的西垒塞长城。 恰逢日落昏黄。 大漠辽阔而幽远。 西北的风裹挟黄沙吹在身上,割裂肌体。 跋山涉水赶了半年漫漫长路,风尘仆仆的三人早已身心俱疲,完全没有欣赏壮美大漠的惬意心情。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远处即是此行目的地,玉门关。 隔着很远,三人便能望到黄土城墙根下,蹲着十来位懒懒散散抽旱烟的兵卒。 —— 交接完毕后。 武二郎并未在玉门关过夜,告别韩香骨与卫褚便踏上了回家路。 说是担心兄长。 怕五尺大郎又被邻舍欺负。 十二月二十五。 韩香骨与卫褚睡在昏暗逼仄的石头屋内。 两人仅有两床散发酸臭味的包浆被褥。 也不知多少年没洗过了。 卫褚打趣,说是身上盖着一具尸体。 当夜,大漠寒气刮骨,韩香骨与卫褚一夜未眠。 —— ps:西垒塞剧情就两章,武二郎和卫褚都铺垫好了,接下来就是你们爱看的。 第228章 大漠5 魏国肃州与游牧民族组成的匈奴王朝接壤。 匈奴善骑射,时常侵扰边关百姓,烧杀抢掠。 且由肃州起始至魏国腹地,沿途无拒风关龙城这样的天险可守。 匈奴大军一旦倾举国之力进犯,轻易便可直捣黄龙。 迫不得已之下,魏国耗巨量财力、物力、人力,修筑了东西绵延近千里的西垒塞长城。 伏灵十七年,十二月二十六。 清晨。 玉门关下的黄土城池中响起阵阵呼喝声、操练声。 韩香骨与卫褚跟着老兵们打了两套军体拳后,再绕城晨跑七八圈。 吃过清汤寡水的粟米粥窝窝头后,两人被长官分配至祁连塞。 一望无垠的大漠,壮阔而雄浑。 着盔甲,背弓箭,一手持矛,腰悬钢刀的韩香骨与卫褚登上玉门关城墙。 眯眼远眺。 风沙中,天边挂着一轮红日。 地平线一片殷红,仿佛被泼了一盆血,苍凉中透着丝丝妖艳。 若非红日在东,韩香骨与卫褚还以为夕阳西下。 两人上路了。 犹如两只蚂蚁,爬行于蜿蜒土龙背脊上。 直走到日上三竿,风停了,沙落了,天空蓝的通透,才抵达祁连塞。 与看守祁连塞的两位老兵交接后,韩香骨与卫褚进入烽火台。 其实两人的职责很简单。 那便是登高望远。 一旦发现匈奴骑兵进犯,便立刻点燃烽火台,通知左右障塞。 烽火台下有狼粪、柴草。 白天点狼粪。 因为狼粪可产生滚滚烟柱,冲天而不散。 夜晚点柴草。 火焰熊熊,百里之内清晰可望。 —— 一天十二时辰,两班倒。 一班六个时辰,一人三个时辰。 卫褚先站。 韩香骨抱了一堆干草铺在城墙上。 随即摘下头盔躺了上去。 脑袋枕着双手,嘴里叼着一根草,静静望着头顶蓝的好似黏稠油彩一样的天空。 卫褚:“再有四天就除夕了。” 韩香骨:“还有两年才能回去。” 卫褚:“今年注定不能陪在娘子身边了。” 韩香骨:“我从未期待什么中秋、除夕。” 卫褚:“韩老弟,你不懂,家人在身旁,即使身陷地狱,内心也会很满足很充实。” 守卫障塞第一天,卫褚竹筒倒豆,叽叽喳喳与韩香骨说了许多。 “卫燕奴,我家娘子给我们俩的女儿取的名字,咋样?” 韩香骨:“嫂嫂腹有诗书。” 卫褚鼻孔朝天,“当然,我家娘子可是没落贵族小姐。” “能娶娘子为妻,我卫家祖坟青烟冒起千八百丈。” 不知不觉,夜幕降临。 气温骤降的韩香骨与卫褚却也不敢生火取暖。 毕竟烽火台对烟、对火,太敏感了。 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 韩香骨与卫褚蹲在烽火台内,一边啃着比石头还硬的窝窝头,一边不时透过了望窗观察外头。 卫褚狠狠抽了抽鼻子,抬手用衣袖擦去透明鼻涕。 “这他娘什么鬼天气,寒意像刀子一样。” 即使外炼武夫五品境的韩香骨,亦是被冻得瑟瑟发抖。 这般恶劣环境,也唯有胸孕一口气的内炼武夫方可无惧。 窝窝头难以下咽,直喇嗓子。 韩香骨拿起水囊喝了一口水。 体内星星之火,好似刹那被汹涌冰河水吞没。 少年狠狠一个激灵。 —— 韩香骨从未想过,武道修为傍身的自己,竟会先于卫褚倒下。 伏灵十八年,正月初一。 韩香骨睁开眸子的第一眼,只感觉周遭天地天旋地转。 身子仿佛一片落叶般轻飘飘。 脑袋却似装着十万斤淤泥一样。 走起路来摇摇晃晃,东倒西歪。 “哎呦喂我的天老爷,赶紧躺下休息吧。” 卫褚端来热粥。 确切地说,是热水底下沉着寥寥几粒粟米。 男人将窝窝头掰碎,泡在热粥里,喂着韩香骨一口一口喝光。 “这是感染了风寒,搞不好会要人命啊!” 隔天,卫褚也不知从哪儿抓来两只灰毛鼠。 求爷爷告奶奶借来灶房,将老鼠剁成小块,熬煮成汤,喂着昏迷不醒的韩香骨喝下。 身子骨一会儿热的好像置身酷暑天。 一会儿又冷的像是浸泡在冰河里。 迷迷糊糊间,韩香骨恍惚看见了爷爷爹娘的笑脸。 直至正月初七,少年才扛过这一劫。 —— 韩香骨刚好,卫褚又不行了。 男人也是染了风寒。 时而清醒,时而糊涂。 身子明明滚烫的能煎鸡蛋,但男人却裹紧被子剧烈发抖发颤。 “韩老弟,我是不是要死了?” “我不能死啊!我还未见着我家娘子和燕奴最后一面呢!” “不行不行,我要起来,我要回家,我不能死在这儿。” “呜呜,韩老弟,我是真的要死了!” “看在老哥端屎端尿伺候你好几天的份上,韩老弟,我家娘子与燕奴就拜托你了!” 卫褚一把鼻涕一把泪,向韩香骨托妻献女。 —— 正月二十一。 大漠风光宛若用最浓重、最黏稠的色彩泼洒而成,处处透着一股子粗犷。 祁连塞城墙上。 啪的一声。 卫褚用手掌拍死一只蚂蚁。 旋即赶忙将蚁尸捻起塞进嘴里。 “老韩,多谢了。” 经过彼此端屎端尿的伺候以后,卫褚不再叫韩香骨韩老弟。 韩香骨也不再叫卫褚卫大哥。 彼此以老韩、老卫相称呼。 此刻,卫褚坐在干草上,而韩香骨则眯着细长眸子,警惕塞外风吹草动。 卫褚风寒虽说好了,可两只脚掌却不知为何,莫名肿胀,像是被沸水烫了一样,走起路来针扎一样刺痛。 为此,韩香骨将负责警戒的活独揽之,让卫褚好生休养。 一天六个时辰,直望的双眼酸涩不已。 “咱们彼此端屎端尿的患难交情,说谢谢就见外了。” 韩香骨明白了为何史书上记载了那么多起,将军率领麾下士卒倒戈本朝的事迹了。 明白了为何那么多兵卒,宁肯背上造反骂名,遗臭万年,宁肯舍弃家人亲朋,不顾亲人死活,也要誓死追随将军。 一起扛枪、一起站岗,端屎端尿,生死与共的患难之情,有时候就是高于亲朋之情。 更是绝非帝皇与士卒间的君臣之情可比拟。 …… ps:晚点还有章。 第229章 大漠6 伏灵十八年,二月初一。 卫褚的情况越来越严重,两只脚掌膨胀了数圈,连鞋都穿不上了。 韩香骨上禀长官,独自一人看守祁连塞,让卫褚待在玉门关安心休养。 二月初五。 卫褚两只脚掌开始溃烂,流脓的同时散发腐烂的酸臭味。 韩香骨每日回来都会拿着匕首,将腐坏部位的烂肉生生剜去。 老兵们看过后连连叹息,说是严重营养不良,再不进食肉蔬,则溃烂会沿着脚掌往两条腿蔓延,届时就得截肢才能保住小命。 玉门关肉蔬极匮乏,连百夫长这样的军官都吃不起,更何况卫褚一介无名小卒。 “老韩,我不能死在这儿。” 之后,卫褚拄着拐杖出了玉门关。 整天都待在大漠上,找蛇、找蜥蜴、找蝎子,找所有能吃的活物。 半夜回来后,韩香骨也会帮着抓老鼠。 总之二月一整月,卫褚几乎吃遍了大漠上所有活物种类,甚至连蛆虫都不放过。 三月份的一天。 清晨,韩香骨被一阵哄然大笑声吵醒。 少年睁开惺忪睡眼,爬起身子走出石屋。 不远处的空地上,燃烧着一堆篝火,火上架着一口铁锅。 锅中沸水滚滚,煮着一匹昨儿死掉的老马。 玉门关几位百夫长仿佛几头狼王,围坐铁锅,人手捧着一根大骨头恶狠狠撕咬着。 而在一众老兵指指点点的嬉笑声中,卫褚学着狗的模样,一会儿转着圈,一会儿汪汪狂吠,一会儿吐着舌头,取悦几位百夫长。 “男人的尊严都被你个废物丢尽了!” “厚颜无耻,猪狗不如的鼠辈,赏你了!” 一位百夫长将啃干净的骨头递向卫褚。 卫褚刚要伸手接住。 那位百夫长冷笑道:“做狗就要有狗的觉悟!” 卫褚谄媚一笑,张开嘴巴。 百夫长却故意手一松,让骨头掉在了地上。 卫褚没有丝毫犹豫,低头用嘴巴咬住沾满土尘的骨头。 竟当真如欢脱的野狗般撒丫子跑开。 —— 那锅马肉骨头,最后全归了卫褚。 男人将骨头全部研磨成粉,每天喝小米粥时给自己和韩香骨一人加上小半勺。 你还别说,真顶用。 卫褚溃烂的脚掌很快好了,不过却留下了后遗症,走起路来一瘸一拐。 而韩香骨也能明显感觉到,原本林黛玉般娇柔软弱的身子,开始渐渐有了气力,不再总打哈欠,困意连天。 “值得吗?” 韩香骨问。 “老韩,我不能死在这儿。” 卫褚成了玉门关的笑话,将士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可男人一点也不在乎,只想活着。 “老韩,只要能活下去,活着见到我妻女,莫说做狗,就是吃屎我也愿意。” —— 自伏灵十八年三月份开始,魏国各州陆陆续续,有府县捕快押解来服军役的流放犯。 算算时间差不多。 伏灵十七年九、十月份秋收,有的地方闹旱灾,有的地方闹洪灾,蝗灾。 交不上赋税那就只能服徭役。 九、十月份出发,路途遥远,六七个月抵达西垒塞长城,可不就到伏灵十八年三四月份了。 流放犯中竟有不少胡州湘绣县人士。 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 天天下值后,卫褚便与老乡们蹲坐在玉门关城池城根下。 望着大漠壮美风光,一边吧嗒吧嗒抽着旱烟,一边聊聊家乡亲朋趣事。 大漠气候无常。 进入五六月份后。 白昼阳光灼烤的盔甲滚烫,入夜后又冷的人直打摆子。 太多士卒染疾,有的上吐下泻,有的血肉溃烂,仿佛一具步履蹒跚的尸体,隔着很远便能嗅到腐臭味。 与来自肉身的痛苦相比,内心的煎熬最为折磨人。 西垒塞长城士卒多为地里刨食的老百姓。 看守烽火台其实比种地轻松多了。 可在家乡,爹娘妻子儿女就在身边,再苦再累内心也是充实的。 而在西垒塞长城,士卒们要面对的是一望无垠的黄沙大漠,是比霜雪更寒的燕山月。 是凶残暴虐的匈奴骑兵。 还有无孔不入的孤寂。 白天还好。 入夜后,那一位位伫立城墙之上,静静遥望故乡方向的烽火台小卒,在高悬明月映照下,活像一尊尊石像。 韩香骨见过堂堂七尺男儿,喝了一碗马尿后,便如小孩一样嚎啕大哭,满地打滚要回家找娘亲。 也见过脸皮薄的,直等夜深人静时,跑出石头房,寻一僻静处,抱头呜呜,哭声之悲戚,仿若女鬼。 —— 光阴似骏马加鞭,日月如落花流水。 恍惚之间,伏灵十八年便从指缝间悄无声息溜走。 伏灵十九年,十一月二十七。 祁连塞烽火台。 老了十岁的卫褚,一手摩挲着一块长条形的骨牌。 两块骨牌皆来自于去年那锅马骨头。 骨是卫褚削磨的。 ‘沈星烈’‘卫燕奴’六个字是韩香骨用匕尖刻的。 两块骨牌是卫褚准备回乡后送给妻女的礼物。 说是要将‘一锅马骨与人狗’的故事讲于妻女听。 “老韩,快了,下月咱俩就能回去了!” 卫褚加重力道,两块骨牌早被男人摩挲至如玉一样温润。 “两年多风霜,这幅鬼样子,也不知你女儿还认不认得出你。” 卫褚老了十岁,韩香骨也不再少年。 两年前浓密乌黑的长发,如今已是枯黄杂乱似鸡窝。 如女子一样白净的皮肤,也被大漠烈阳晒至黝黑,被风沙割裂至粗糙。 “会的!不论我变成什么样子,燕奴一定会认出我的!” 卫褚信誓旦旦道。 —— 知道韩香骨与卫褚下个月就要回去了。 三十来位湘绣县老乡,将两人逼仄石屋塞得满满当当。 一众人等,也就韩香骨一个人会识文断字,自然担当起了落笔重任。 玉门关没笔墨纸砚,却休想挡得住老乡们的思乡之情。 有人将屋里床板拆了,用斧头劈成长条。 有人偷偷溜进灶屋找炭,被巡逻士卒发现,被长官用鞭子抽的鬼哭狼嚎。 有人抽出钢刀,要放血作墨。 卫褚赶忙阻止。 最后韩香骨甩甩手腕,抽出绑缚于小腿上的匕首。 “爹娘,俺是大柱,俺想您二老了。” “他妈的,兖州口音?滚蛋,老韩与老卫是要南下胡州!” “翠儿,我是孩他爹,告诉爹娘,我想他们了,再告诉小蛋,我也想他,翠儿,我最最想你,爹娘老了,小蛋才四岁,家里家外就你一人,我……” “打住打住,太多了,一根木片撑死也就刻二十个字,酝酿好了再上前。” “翠儿,我是孩他爹,我想爹娘小蛋,最最想你,我很好,勿念。” “多了多了,减去两个。” “翠儿,我是孩他爹,我想爹娘小蛋,最最想你,我爱你。” —— ps:失算了,还得一章。 第230章 大漠7 伏灵十九年,十二月初三。 大漠黄沙漫天。 祁连塞烽火台。 卫褚一边打着军体拳活络气血抗寒,一边说道:“大约五六岁时,跟着爹娘去县上赶集,途中遭遇一小伙山匪拦路抢劫。” “生死危机关头,一青年剑客路见不平。” “身形如风间,手中三尺青峰如灵巧翻飞的绣花针,山匪似秸秆般倒下一大片。” “从那天起,我便立誓要成为一位仗剑天涯,嫉恶如仇的侠客。” “我曾削棍作剑,糟蹋了家里三亩油菜地,爹娘轮番上阵,差点没把我打死。” “当爹爹将木剑斜置于墙,一脚踩断,我便知道,我的侠客梦碎了。” 卫褚苦涩一笑,继续道:“后来我的梦想是当个富家翁,手头有二三百亩良田,住着二进大宅院。” “再也不用穿剌肌肤的粗布麻衣,餐餐有肉,顿顿有酒。” “我曾迫切想要长大,想像爹爹一样当家做主。” “届时我想要什么就买什么,我要糖葫芦吃到吐。” “后来,爹娘老了,我长大了,开始下地。” “我才发现锄头那么重,太阳那么烈,流进嘴里的汗水是比眼泪还要咸的。” “我是什么时候长大的呢?” 卫褚思量了一小会,道:“是在十一岁那年。” “那天爹娘进山采摘药草,将夏收的麦子晒在院里,千叮咛万嘱托,让我一定要看好。” “午后困乏的我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我是被娘的呜呜哭声惊醒的。” “外头下了雨,很大很大的雨,将麦子全淋湿了。” “娘跪在地上,哭声特别绝望。” “爹站在雨中,一动也不动看着我,他的眼神是那样失望。” “娘的哭声、爹的眼神,仿佛无数根从四面八方射来的箭矢。” “那些箭矢,彻底扎死了我心中的童年小人。” “自那一天起,我便长大了。” 透过了望窗观察塞外的韩香骨好奇道:“后来呢?” “后来,童年小人一点点腐烂,直至灰飞烟灭。” “长大成人的我,像是一具只为生存而忙忙碌碌的行尸走肉。” “直到遇见我家娘子。” 卫褚询问道:“老韩,睡过女人吗?” 韩香骨摇摇头。 卫褚:“那种感觉太充实了,太幸福了。” “女人……不不不,应该是我家娘子。” “不管在外面遭了多少难,吃了多少苦,只要能搂着我家娘子,那种奇妙的充实感、幸福感,轻易便可将任何苦难杀得丢盔弃甲。” “后来啊,我左手搂着娘子,右手搂着女儿,看着她们母女俩熟睡的面庞,我就觉得自己成了这世间最勇敢的人。” “胆敢伤害她们母女之人,即使君王,舍得一身剐,我也要把皇帝拉下马。” 说这句话时,卫褚捏着拳头,眼神坚毅,像是换了一个人。 不再是苟且偷生的流放犯,更像是顶天立地的大将军。 —— 红日西斜,一望无垠的大漠空旷而高远。 交接完毕后,韩香骨与拄着长矛的跛脚卫褚走下烽火台,顺着西垒塞长城,往玉门关的方向缓行而去。 “今儿十二月初三,至二十五还有二十二天。” “度日如年呐!” 卫褚看向韩香骨,询问道:“老韩,回去后你准备做啥?要是种地,我和我家娘子可以帮你开荒。” 韩香骨笑了笑,“我准备当官,先从湘绣县县令……” “老韩,快……快看!匈奴!” 卫褚突然瞪大眼睛,伸出手臂。 顺着男人手指的方向望去,韩香骨神色陡然一凛。 塞外大漠上,一行千余骑冲玉门关的方向疾驰而去。 马蹄践踏出滚滚黄烟。 韩香骨蓦然回头望向祁连塞烽火台。 交接两位士卒并未及时燃起狼烟。 要么粗心大意正在谈天说地,要么就是没睡好正在补觉。 “老韩!” 韩香骨正欲开口,却被卫褚抢先一步。 “你快去烽火台点燃狼粪,我回玉门关作战。” 韩香骨:“不,你去烽火台,我回……” 卫褚:“行了,别磨磨唧唧的,我有娘子,也有女儿,我去作战。” 男人狠狠一推,力道极大,险先将韩香骨推得一屁股跌坐在地。 等稳住身形,男人早一瘸一拐跑远。 不敢耽搁。 韩香骨火急火燎冲进烽火台,冲昏昏欲睡的两位兵卒怒吼道:“匈奴进犯玉门关,马上点燃狼烟!” 先是祁连塞狼烟冲天,然后是焉支塞、青嶂塞…… 东西绵延千余里的西垒塞长城,一条条烟柱直冲云霄。 —— 当韩香骨跑回玉门关时。 关外战斗已然白热化。 韩香骨望见一位落下马来的匈奴骑兵,将手中雪亮弯刀捅进卫褚腹部。 旋即勾出血淋淋的肠子。 卫褚倒了下去。 腹中肠子如淤泥一样往出流。 韩香骨摘下头盔扔在一旁。 随即轻轻跃下玉门关城头。 脚掌狠狠一踏。 黄沙呈扇形飞溅间,少年身形如一支离弦之箭冲向战场。 一粒粒沙子于少年两颗漆瞳之上撞至支离破碎。 转瞬疾抵战场的少年抽刀出鞘。 刀鸣如龙! 那位杀了卫褚,且仍在屠杀玉门关兵卒的匈奴骑兵猛然转身。 映入眼帘的,是少年高高跃起,遮挡西坠红日的颀长身形。 锵! 钢刀出鞘,似一抹流泻人间的燕山月色。 雪亮锋刃与空气摩擦出嗤嗤声响,携泰山压顶之势。 一片灿烂光雨骤然炸开。 匈奴骑兵直接被刀罡劈碎。 —— 风声呜呜,似一只看不见的无形大手,将大漠黄沙抓起,抛向空中。 震天喊杀声渐渐消弱,直至再不可闻。 沙如雪落下,将破碎的兵器、血肉模糊的尸体,全部掩埋。 残阳如血。 韩香骨双膝跪地,刨去沙土,将卫褚尸体拉上地表。 男人右手仍旧死死握着钢刀。 左手缠绕着两根红绳。 掌间是两块如玉骨牌。 韩香骨取走骨牌。 旋即抓了一把黄沙,洒在男人面庞上。 苟且偷生者战死。 周遭很安静,唯独风在哭。 黄沙埋葬了一切。 …… ps:还有章。 第231章 我当县太爷的那些年1 伏灵十九年,十二月二十五。 清晨。 韩香骨早起,将放在床下的书箱拉了出来。 书箱里装着两个包袱,一个是韩香骨自己的换洗衣物,另一个是湘绣县十数位老乡刻在木片上的家书。 抓起一把木片,韩香骨伸出遍布裂纹的粗糙手掌,轻轻摩挲上面的刻字。 湘绣县老乡们全战死了。 韩香骨唯一能做的,只有将这些逝者生前对故乡家人的叮咛与嘱托带回去。 旭日东升之际。 粗布麻衣的韩香骨一手拄着手杖,肩上背着装满沉甸甸思乡之情的书箱,走出城门。 壮美大漠之上。 两位也不知哪州的县衙捕快,正押解数位流放犯赶往玉门关。 一行人与韩香骨擦肩而过。 直走到日薄西山,韩香骨才停下脚步。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离韩香骨三十丈之距的沙丘上,伫立着两道长身玉立的人影。 “师父,雪姨,风姐姐!” 韩香骨挥了挥手。 —— 大漠沙如雪。 韩香骨躺在沙丘上,脑袋枕着双手,嘴里咬着一根干草,静静望着璀璨星河。 雪娘与小旋风生起篝火,将沙蛇穿在木棍上烧烤。 神魂状态下的朱九阴负着双手,举头望明月。 “大漠之行,懂得了怎样的道理?” 韩香骨:“该止杀的人不是我。” 朱九阴:“还有呢?” 韩香骨:“人力终有穷尽时,我或许可以做到魏国太平,却绝不可能做到天下太平。” “时间流逝的速度,太快了!” 朱九阴:“见众生,做众生,接下来便是为众生。” “你准备怎样做?” 韩香骨沉吟了一小会,道:“齐师昔年某位稷下同窗,其孙唤宁轩豫,现任魏国胡州州牧。” “我有齐师亲笔介绍信,那位州牧不敢驳陆地神仙的面子。” “一步直入庙堂,觐见伏灵皇,不切实际。” “即使将我之法说的天花乱坠,也不过空中楼阁,只要那位伏灵皇不是憨傻之人,绝会将我当作异想天开的荒唐之辈,轰出宫门去。” “徒儿想先从最低阶的七品县令做起,一步一步,脚踏实地,直至轰动朝堂。” “届时伏灵皇肯定会亲自下旨,叫我赶赴魏都觐见。” 朱九阴:“知道庙堂与江湖最大的区别之处吗?” 韩香骨摇摇头。 朱九阴:“江湖中人,若你天资根骨悟性俱佳,则隐居林泉不世出的天人,会主动放下身段,循循善诱欲收你为徒。” “碰到那些千年难遇的真天才,天人之间多得是吹胡子瞪眼,撸袖子干仗。” “庙堂不一样。” “即使你腹有良策、励精图治、忧国忧民,即使你乃圣人转世,可只要跳进庙堂这口大染缸,比之人在江湖,更为身不由己。” “多少身怀抱负之人,一生不得庙堂重用。” “多少清明廉正之官,苦熬一辈子,临了头上戴着的,还是最低阶的乌纱帽。” “多少尸位素餐的贪官,将百姓当作砧板上的鱼、肉,任意宰割,却凭着溜须拍马,上下打点,平步青云。” 顿了顿,朱九阴继续道:“就算你将一县之地,治理的井井有条,百姓们安居乐业,五谷丰而六畜兴。” “你也可能因为不被伏灵皇喜欢,不被庙堂那些官家老爷们喜欢,而苦苦守望,直至老死一隅之地。” 韩香骨沉默了好一会,才道:“若真像师父所言,徒儿或许会有遗憾,但绝不后悔。” “一县百姓太平,也是太平。” “爱无大小,太平也是。” —— 伏灵二十年,三月中旬,韩香骨进入胡州地界。 四月初七,时隔近三年,终是踏足湘绣县境内。 韩香骨也不知自己究竟怀着怎样一种心情,一一登门。 当接过轻飘飘的木片。 当得知儿子、丈夫、父亲再也回不来。 老父捶胸顿足,老娘哭天抢地。 孤儿寡母抱头痛哭。 卫褚故乡在湘绣县下辖会暨村。 那是韩香骨第一次见到老卫日思夜想的沈星烈与卫燕奴。 女子约莫二十七八年岁,着粗布麻衣,戴着顶草帽,于田地中挥着锄头汗如雨下。 女子的眼睛特别明亮,像春日的潺潺溪流。 当与那双秋水长眸对视,韩香骨内心突然变得很安宁。 他终于相信,老卫所言非虚。 这女子十有八九,确为没落贵族千金。 至于老卫女儿,约莫十一二岁,穿着碎花红衫,绑着两根又黑又粗的麻花辫,跟在娘亲屁股后面拾杂草、拔莠苗。 老卫女儿怯怯弱弱的性格随老卫,但那张被太阳晒得红扑扑的小脸蛋,却随了娘亲,唇红齿白,眉眼如画。 韩香骨:“嫂嫂,卫大哥……走了。” 沈星烈沉默了一会儿,先冲韩香骨笑了笑,施了一个万福礼,随即向女儿招了招手。 待卫燕奴行至近前,沈星烈轻声道:“燕奴,向叔叔行礼。” 小女孩学着娘亲的样子,给韩香骨施万福。 沈星烈轻摇臻首,“叔叔南下数千里,风餐露宿,披星戴月,将你爹爹带回家。” “燕奴,得磕头。” 小女孩很乖巧,双膝跪地,规规矩矩磕了三个头。 “面向西北,再给你爹磕头。” 磕完头后,小女孩站起身来,没去拍膝盖上的土,反而东张西望,询问道:“娘,爹爹呢?” 沈星烈揉了揉女儿脑袋,没回答,看向韩香骨道:“快晌午了,用过膳再走吧。” 韩香骨摇摇头,从衣袖里摸出两块系着红绳的骨牌,递给沈星烈。 “不打扰嫂嫂了。” 接过骨牌的女人突然抓住韩香骨手腕。 用劲之重,以至于韩香骨竟觉腕骨生疼。 女人一字一句道:“要的,一定要的。” “请用过膳再走。” —— 会暨村,卫家。 灶屋里,沈星烈忙着准备午膳。 韩香骨坐在正屋屋檐下的小板凳上,闭眸沉思。 脚步声由远而近。 韩香骨睁开眼睛。 “给您叔叔。” 卫燕奴将新沏的一碗茶递给韩香骨。 “谢谢。” 待韩香骨接过茶碗,小女孩询问道:“叔叔,我娘说你把我爹爹带回家啦。” “爹爹人呢?躲哪儿去了!” 韩香骨:“你爹……死了。” 卫燕奴怔了好一会,忽然转身,一路嘤嘤着跑回东厢房。 灶屋内笃笃笃的切菜声骤然消失。 韩香骨赶忙起身。 沈星烈并未做傻事。 只是紧紧握着那两块骨牌。 背对韩香骨的清瘦身子,两边肩膀微微颤抖。 —— ps:准备好,接下来的故事很黑暗、很残酷、很血腥。 第232章 我当县太爷的那些年2 伏灵二十年,四月十五。 时隔近三年后,韩香骨回到云水村。 云水还是那个云水,只是少了许多熟悉面孔。 韩香骨推开张家祖宅院门。 没有想象中的荒草萋萋,院子很干净,看得出张朱经常过来。 只是屋舍内充斥着一股子腐朽味,仿佛垂垂老矣的暮年老翁。 “太平哥。” 晌午时,一位少年走进张家祖宅,正是张朱大儿子张星。 少年高了、壮了,也成熟了,却依旧不敢直视韩香骨。 “太平哥,我爹娘叫你去我家用膳。” 坐在屋檐下晒太阳的韩香骨笑了笑,道:“不用了,我吃过了,回去告诉你爹娘,我要在这儿小住两日。” 张星刚走,又一位粗布麻衫的青年走了进来。 “你是……郭钟郭大哥~” 青年咧嘴笑道:“想不到太平老弟还记得我名字。” 郭钟,云水村老村长郭劲世的孙子,郭省的儿子。 三年未见,男人已娶了一门妻,还有了一对双胞胎儿子。 “太平老弟,走走走,快去我家用膳,我爹今儿念叨你都快念叨疯了。” “走着,我也特想念老爷子和郭大叔。” —— 半刻钟后。 云水村郭家。 郭钟两个尚在穿开裆裤的儿子,一个给韩香骨搬板凳,一个从娘亲手中接过盛满蔗糖水的白瓷碗。 晃晃悠悠端给韩香骨,奶声奶气道:“大叔叔,喝糖水。” “多谢。” 韩香骨接过大白碗,揉了揉两个小屁孩脑袋,一口气喝掉大半碗。 “太平,暂且等一会儿,饭菜马上就好。” 郭钟娘子端来一盘瓜果。 双胞胎中的老二稚声道:“大叔叔,我娘把鸡的毛全给拔了,放锅里煮着呢,说是给大叔叔一人吃的。” “大叔叔,你一会能不能给我和哥哥两人一根鸡腿呀。” 郭钟呵斥一声,“屁话真多,赶紧抱走。” 看着青年虽着粗布麻衫,却异常干净,明显非下地衣裳。 四月正是农忙时,韩香骨略微思量,便知悉男人今早望见自己回村后,便第一时间去了县上,买肉蔬瓜果。 韩香骨从未给过郭家什么。 但不论郭劲世老爷子,还是郭省郭大叔,甚至于郭钟,都当自己亲人一样对待。 拿起一个苹果,韩香骨咬了一口。 一边吃,一边询问道:“老爷子啥时候走的?” 郭钟:“正月初九。” “其实爷爷去年入秋后,身子骨便不行了,嚷嚷着要上山,让我爹爹去给他挖瓦罐坟。” “爹爹砸锅卖铁,将爷爷人生中的最后半年伺候的很好。” “爷爷是死在正屋木床上的。” “老人家死之前还一直念叨着,咋太平这孩子还不回家,是不是怨我当年拉他入村。” 韩香骨轻轻一笑,“坟在哪儿?晚些时候过去陪老爷子唠唠嗑。” 郭钟:“就在荆山山脚下。” 韩香骨点点头,继续询问道:“郭大叔呢?不在家吗?” “唉~” 郭钟轻叹一口气,指了指东厢房。 韩香骨放下苹果,轻手轻脚来到房前。 透过窗户,看到郭大叔正趴着睡觉。 屁股上缠着厚厚纱布。 鲜艳的血,将纱布浸染的一片猩红。 —— 伏灵十九年腊月时,郭劲世老爷子一直咳血。 苦苦支撑到伏灵二十年正月初九才咽气。 也就老爷子与世长辞当天,湘绣县县衙来了一行人。 三班六房中的刑房管事带着数位捕快,装模作样检查了一番老爷子尸体后, 一口咬定,老村长是被儿子郭省毒杀的。 说是要将郭省带回衙门受审,要秋后问斩。 万般无奈之下,郭钟只得借便亲戚还有云水村民,凑够十两银子,才将一群豺狼打发走。 开春后。 县衙户房管事,照例带着一伙捕快下乡测量田地。 非要将郭家三十亩薄田入册为良田。 一亩良田与一亩薄田的赋税,可是差着好几倍呢。 郭省求爷爷告奶奶,都给户房管事跪下磕头了,可人家就是信誓旦旦拿十八代祖宗发誓,郭家田地绝是良田。 欲哭无泪的郭省,只得吩咐郭钟将家中唯一一头骡子买了。 所得银钱,尽数归了户房管事与那群捕快。 刚入四月。 县衙突然通报下辖各村镇,伏灵二十年粮税提前半年征收。 “由于我家实在没银钱打点了,户房管事便强征我与我爹服徭役。” 魏国征收粮税,并非家家户户拉着粮食前往县城。 而是县衙胥吏带着差役下到各村镇。 此法出发点是好的,可避免老百姓来回奔波。 毕竟不是每家都有牛车骡子的。 可惜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各府衙县衙,将朝廷下拨的车马人力费据为己有。 再强征百姓服徭役,推着单轮木车,将征收上来的各村镇粮食,以免费人力运至县城粮仓。 “我家只有我与我爹两个青壮劳动力。” “可那户房管事,却在册子上加了我两个稚儿名字。” 韩香骨:“也就是说,你与郭大叔两人要服四个人的徭役!” 郭钟点点头:“本就是四月农忙时,家中只有娘子一人,锄地的同时还要照顾两个孩子。” “再加上极繁重的运粮活计,我爹倒下了。” “最终,我与我爹没能完成户房管事规定的四人徭役。” “一人二十大板。” “我爹说我们两个不能全倒下,于是便自个一人应承。” “那些皂班差役是真狠啊。” “直将我爹屁股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粗布裤子都被打成了碎布条。” 韩香骨目光阴沉,询问道:“郭大哥,你们家是否得罪了什么人?” 郭钟摇摇头,“没有。” “县衙胥吏差役今年之所以如此胆大包天,是因为县太爷要被调走了。” 韩香骨恍然。 魏国地方官都实行流官制。 不论知府还是县令,在某一府县任职满三年,便会调往别的地方。 官会流动,可胥吏差役不会。 趁着县太爷即将卷铺盖走人,胥吏差役便肆无忌惮压榨百姓。 再将屎盆子扣到县太爷头上。 若东窗事发,上头追问,则天塌下来先压死个高的。 不对~ 或许,真相是这一切的幕后主谋,就是县太爷。 趁临走之前,狠捞一笔。 ‘官该千刀万剐,可这些小鬼也应剥皮抽筋!’ 韩香骨细长眼眸里闪过一丝寒芒。 —— ps:求用爱发电,多来几发! 还有章。 第233章 我当县太爷的那些年3 用过丰盛午膳,等郭大叔睡醒后好一通畅聊。 直至日薄西山,韩香骨才起身告辞。 再去荆山山脚下陪老爷子唠了唠嗑。 夜幕降临后,韩香骨借着星月清辉往村走。 道路两旁的田地中,满是翠绿粟米苗。 韩香骨折下一株,放在嘴里咀嚼。 “万里无闲田,农夫犹饿死的时代,由我终结!” 翌日。 清晨。 韩香骨早早起床来到湘绣县。 先去东市,给自己买了一柄佩剑。 再去西市,买了一身黑色劲装。 紧接着去南市,买了一匹马。 最后去北市,给郭钟两个稚子买了两把长命锁。 剑以精钢掺杂些许玄铁锻造而成,为兵器铺镇铺之宝,花费七百两雪花纹银。 黑色劲装乃丝绸,搭配顶尖刺绣工艺,一身三百两。 马最贵,为杂种汗血马,一匹一千三百两。 至于两把长命锁,材质纯银,共计二百两。 回去的路上。 韩香骨牵着马。 马上跨骑小旋风。 “奶奶滴,雪丫头十年花的银钱,还没你半天多。” “主人呐主人,旋旋被解放了!” —— 伏灵二十年,四月十六。 不仅是韩香骨生辰,还是少年二十岁冠礼。 行了冠礼,便由少年成为青年。 对普通老百姓而言,冠不冠礼没所谓。 毕竟十三四岁娶妻实属稀疏平常。 可对士族而言,尤其书香门第,冠礼是比娶妻还要重要的大日子。 行过冠礼,男孩则成为男人。 一字之差,天壤之别。 等韩香骨回来,雪娘早已烧好热水。 先给少年搬来浴桶,倒好洗澡水。 待少年前往东厢房沐浴后。 雪娘再将新买来的衣裳鞋子挂上衣架,于下面燃起熏香。 晌午时。 雪娘与小旋风作为见证者。 雪娘手中端着黄铜盆,盆里盛着清水。 小旋风两只爪子则抱着一把崭新木梳,还有一根玉簪。 朱九阴负着双手,伫立院中,静静等待。 很快。 嘎吱声中,东厢房门被拉开。 一身黑衣的冷峻少年,披散着长发走了出来。 “坐~” 待少年坐于椅子上后。 朱九阴挽起衣袖,来到雪娘身前。 将两只雪白的修长手掌伸进盆中。 看上去是在洗手,实则清水连一丝丝涟漪都没有。 因为朱九阴本尊还被镇封不周山下,神魂是虚无缥缈的,无法触碰阳间森罗万象。 洗了手后,朱九阴凭神魂之力,从小旋风爪子里‘拿’过木梳与玉簪。 “拿着。” 朱九阴将玉簪递给韩香骨,“为师送你的成年礼物。” 少年站起身来,双手接过玉簪。 簪子苍翠欲滴,其上刻着八个颜筋柳骨的小字。 “春祺夏安,秋绥冬禧。” 韩香骨笑了笑,“多谢师父。” 朱九阴:“簪子是你大师兄娘亲南锦屏交给我的。” “本应插在你大师兄发髻上的。” 韩香骨眼眸底划过一丝黯然,“师父,徒儿会将大师兄遗物视作性命,好生守护。” 朱九阴:“用不着,送你就是你的。” “丢了或卖了,随你,为师不会责怪。” “记住,玉簪不过死物,附着在上面的情,才让它变得弥足珍贵。” 顿了顿,朱九阴继续道:“另外,簪子上的八个小字,是我昨儿刚刻的。” 少年立刻露出这一生最纯粹、最开心的笑脸。 —— 一梳一梳,朱九阴将少年一头黑瀑般的长发梳顺。 旋即挽了一个发髻,接过玉簪插好。 “礼成!” 小旋风呼喊了一声,然后与雪娘热烈鼓掌。 韩香骨起身,面向朱九阴微笑道:“师父,咋样,俊否?” 看着眼前长身玉立,清新俊逸的青年。 朱九阴不禁微微失神。 恍惚间像是看到了小不点的笑脸。 “俊!” —— 翌日,韩香骨腰悬长剑,跨骑宝马,离开了云水村。 伏灵二十年,五月初九。 通往胡州首府汴京的官道上。 一辆马车车帘忽然被掀开。 帘后是一张唇红齿白,秋瞳剪水的少女面庞。 约莫十七八岁的少女,笑意融融看着马上青年,吴侬软语询问道:“这位公子……” 马上青年看也不看少女一眼,面无表情轻吐一字,“滚!” 帘子被放下。 很快响起少女嘤嘤嘤的哭泣声。 韩香骨略微一夹马腹。 山寨版汗血宝马立刻疾驰,超越马车。 烈阳高悬天心时。 汴京府到了。 —— 汴京府。 宁府后花园池塘旁。 午后树荫下,一位中年儒士正坐在石凳上静静垂钓。 脚步声由远而近,宁府管家左手拿着一幅画卷,右手轻握明黄色圣旨,轻手轻脚来到儒士身旁。 胡州州牧宁轩豫缓缓睁开深邃眸子,淡淡道:“讲。” 管家小声翼翼道:“主子,宫里边又来圣旨了,已经是今年的第三份了。” 伏灵十九年冬,庙堂内阁清流派头子,黄彦忠暴毙而亡。 伏灵皇为了维系各派之间的平衡,本欲提携黄彦忠之子黄临。 可惜黄临此人只会吟诗作赋,没有丁点权术,真要入了内阁,保准被那群虎狼吃的连骨头都不剩。 伏灵皇便将目光投向魏国十三州州牧。 宁轩豫脱颖而出。 “老张,好饭不怕晚。” “再者,鱼儿还未咬钩呢。” 管家:“主子,鱼儿入池塘了。” 宁轩豫:“哦~” 管家赶忙将手中画卷递给宁轩豫。 “主子,这少年于去年十二月二十五离开玉门关。” “于今年三月十三进入咱胡州地界。” “四月初七踏足湘绣县境内。” “其间去了桐村的李家、王家,苍岭村的张家、赵家……最后去了会暨村的卫家。” “于半个时辰前,抵达咱汴京府,正给主子您挑选见面礼呢。” 宁轩豫拉开画卷。 画中青年着黑色劲装,腰悬长剑,跨骑宝马,头上发髻斜斜插着一根翠绿玉簪。 比齐儒亲绘的那一幅沉稳许多。 宁轩豫眉头微蹙,“他哪儿来的银钱?” 管家摇摇头,“负责长期暗中守护这少年的影卫并不知。” “白大人检查过那名影卫,说是其缺失了某些记忆。” 白辛,乃一品倒海巅峰境内炼武夫,与宁轩豫亦仆亦友。 宁轩豫眉头舒展开来,“截去记忆,神鬼莫测,多半是齐儒。” 沉吟了一小会,宁轩豫道:“一会儿随意挑选一名仆人,让其去正门等着这孩子。” 管家:“好的主子。” 宁轩豫:“对了,湘绣县那个酒囊饭袋到哪了?” 管家:“徐大人距赴任鄞江县,约莫还有小半月车程。” “其携正妻、九妾,还有八子、四女,武道侍从一十七位,奴仆婢女共计五十九人。” “一路走走停停,不似赴任,更像游山玩水。” 宁轩豫:“下令影卫,杀了。” “别忘了把金银珠宝带回来,去了魏都,上下打点甚巨。” 管家:“主子,徐大人小儿两岁,小女尚在襁褓之中。” 宁轩豫神色冷淡道:“一个不留。” 待管家远去后。 宁轩豫再次低头审视画中青年。 “齐儒之徒,孩子,可莫要让我失望啊。” “既想做湘绣县县令,我便给你腾位置。” “为了内阁空缺之位,我可是付出了极多。” “我且先往魏都给你铺路,是老死七品之位,还是名震朝野,将此魏国日月换新天……” 宁轩豫猛然抬头,一把抓住鱼竿。 “咬钩了~” —— ps:嘿嘿。 第234章 我当县太爷的那些年4 伏灵二十年,五月初九。 大日渐西斜时,韩香骨拎着一只锦盒,自中轴主道拐进平宁街。 锦盒中是一斤雨前龙井,价值三百两白银。 “宁府~” 韩香骨微微抬头,看着那块鎏金匾额。 “师父。” “何事?” 被韩香骨藏于袖中的蛟鳞散发血芒。 朱九阴清泉流响的声音回荡青年耳畔。 “师父,你说得对。” “若非齐师这层关系,莫言一斤雨前龙井,饶是一百斤,我也绝无可能见到宁轩豫。” “古往今来,多少寒门子弟苦读圣贤书,一心为民请命,匡扶社稷,可惜终其一生,连庙堂的门都叩不开。” 韩香骨苦涩一笑,“江湖不是打打杀杀,江湖是人情世故,庙堂更甚呐。” 看着那两扇血一样的朱红色大门,韩香骨深吸一口气,上前数步,抬手拍响。 “咚咚咚。” “嘎吱。” 大门开了一条缝。 门后探出一张尖嘴猴腮的脸。 “请问你是?” 韩香骨从袖中摸出齐庆疾亲笔信,“在下韩香骨,想求见州牧大人。” “这是北齐稷下学宫七十二儒之一,齐庆疾齐儒亲笔介绍信,烦小哥交予宁大人。” 仆人眉头一挑,“北齐?稷下学宫?大儒?” 略微沉吟,仆人并未接信,而是伸出右手,大拇指与食指轻轻搓动。 目的性很明确,要钱。 韩香骨细长眸子不禁微眯。 这是眼前仆人自作主张,还是宁轩豫授意? 韩香骨更倾向于后者。 ‘莫非这是宁轩豫对我的考验?’ 这钱,给还是不给? 若是给了,宁轩豫会怎么看自己? 会不会觉得自己是个腌臜小人?与肮脏沆瀣一气,不能坚守心中的信念。 韩香骨传音入密,询问道:‘师父,你说是给还是不给?’ 朱九阴:‘你身上还有多少银子?’ 韩香骨:‘一贫如洗。’ 朱九阴:‘那就不给。’ 韩香骨:‘听师父的。’ “小哥,麻烦了。” 韩香骨装作看不见的摸样,愣头青般将介绍信怼到仆人脸上。 “哼。” 仆人冷哼一声,满脸嫌弃翘起兰花指,捏住信封一角。 旋即‘咣当’一声,将大门重重合上。 —— 两个时辰后。 日薄西山。 平宁街口,在韩香骨望眼欲穿的目光中,逛完街的雪娘与小旋风可算来了。 “快,风姐姐,给我些银子。” 蹲在雪娘肩头,形似白猫的小旋风伸出一只爪子,于雪白毛发间一阵摸索。 很快将一只钱袋抛给韩香骨。 “奶奶滴,鼠鼠刚偷的,还没捂热呢。” 掂量着鼓鼓囊囊的钱袋,韩香骨微微一笑,“多谢风姐姐,回头抓两只大猫给你吃。” 雪娘与小旋风守在街口,韩香骨再次来到宁府前,叩响大门。 “咚咚咚。” “嘎吱。” 还是那张尖嘴猴腮的脸,淡淡瞥了韩香骨一眼,道:“我家老爷午休还未醒呢,你且再等等。” 韩香骨摸出一粒碎银,笑意如春风,“小小心意,不成敬意。” 仆人扫了一眼,冷笑道:“打发叫花子呢?这点银子,怡春院连一壶最便宜的粗茶都点不起。” 韩香骨再次摸出两粒,合计三粒四五两银。 仆人:“小子,贱民家的看门狗,那就是狗;七品县令家的看门狗,那就是异兽;而我家老爷的看门狗,那就是神兽。” “懂否?” 韩香骨剑眉微蹙,直接自袖中钱袋抓了一大把。 足有三四十两。 “这还差不多。” 仆人窄袖轻挥,韩香骨手中三十余粒碎银陡然消失无影踪。 速度之快,以至于五品境的韩香骨竟完全没看清。 仆人并非游戏红尘的高人,就是一普普通通的肉身凡胎。 ‘这手窃银术法,当真惊仙泣神~’ —— 夜幕降临。 明月东升。 于宁府后花园一隅,韩香骨总算见到胡州州牧宁轩豫。 男人着飘逸绸衣,做中年儒士打扮,此刻正借着星月清辉下棋。 棋是围棋。 男人与自己对弈。 仆人恭恭敬敬道:“主子,人来了。” 宁轩豫:“知道了,下去吧。” 仆人很快远去。 宁轩豫沉浸棋局中久久未抬首。 韩香骨静静等待。 直至月上柳梢头,中年儒士才扭头,一眼一眼,细细打量韩香骨。 “没什么想与我说的吗?” 韩香骨摇摇头。 “晚辈韩香骨,字太平,见过宁前辈。” “前辈~” 宁轩豫笑了笑,“没向我告下人的状,还行,坐。” 待韩香骨坐于中年儒士对面。 宁轩豫抛出第一个问题,“可知我为何要让府中下人为难你?” 韩香骨正欲开口,耳畔突然响起朱九阴声音。 ‘闭嘴!’ 顿了顿,韩香骨摇头,“晚辈愚笨,请前辈赐教。” 宁轩豫指了指韩香骨,又指了指自己。 “太平,咱们的初衷是一样的,都是为了魏国贵族阶级口中的贱民,能吃饱穿暖。” “为百姓谋取福利不重要,为百姓谋取福利的过程中,一定会侵犯到贵族阶级的利益很重要。” “太平,可知何为财权九一?” 朱九阴传音入密,‘答。’ 韩香骨:“财富与权力的十分之九,总会流向那极小的一撮人。” “另外一大群人,只能共分那少得可怜的十分之一。” 宁轩豫:“水往低处流,这是自然运行法则,而财权往山巅流,这是社会运行法则。” “太平,庙堂百官为大鬼,地方官吏为小鬼。” “此刻,群鬼夜行。” “你我斩鬼之人,绝不可做那长夜中的灯塔,妄图温暖照亮于死海中苦苦挣扎的底层百姓。” “你我要不忘初心,身披鬼皮,与鬼混为一体。” “要时时小心谨慎,刻刻如履薄冰,暗中积蓄力量往上爬。” “直至爬到最高最高处,再以菩萨心肠,行金刚手段。” “将群鬼斩杀殆尽,还黎明苍生一个天朗水清。” 韩香骨:“前辈……鬼,是斩不尽,杀不绝的。” 宁轩豫愣了愣神,随即笑道:“你倒是比我更认得清现实。” 言罢,中年儒士指了指黑白棋子杂乱不堪的棋盘。 “太平,官场就如这棋盘,二色棋子纠缠不清。”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有些初入官场的雏鸟,自诩两袖清风,对财权交易深恶痛绝。” “不接受别人贿赂,也不会去贿赂别人。” “这样的人,可敬,却愚蠢,莫言当一辈子官,就算一百辈子,也不过原地踏步。” “这还是好的。” “如今这世道,不是说你小心翼翼,不得罪人便能安安稳稳戴你的乌纱帽。” “人在官场,身不由己。贪了,你才能往上爬,不贪,他们会要你的命。” “太平,记住,人间是条食物链,不论民还是官,不往上爬就是死。” “左右是地狱,身后也是。” 宁轩豫语重心长道:“太平,一定要学会接受贿赂和贿赂别人。” “古今往来,只有底层百姓才觉着财权有罪。” “贵族阶级,从不会在意这一点。” —— ps:还有更。 第235章 我当县太爷的那些年5 伏灵二十年,五月初九。 夜。 汴京府悦来客栈,二楼厢房内。 韩香骨怔怔看着木桌上刺绣鸂鶒的青色官服与官帽,包括委任状。 “这就是州牧之权吗?” “辖内县令,甚至于知府之委任罢免升迁,竟连一声招呼也不给朝廷吏部打,全然一言堂。” 伸出手掌,轻轻摩挲丝绸制的官服,韩香骨神情复杂。 “师父,你说我能当好这个官吗?” 伫立窗口赏月的朱九阴头也不回道:“能。” 韩香骨:“师父,你是不是在安慰我?” 朱九阴:“是。” 韩香骨:“……” “师父,你说我能当个好官吗?” 朱九阴:“这个问题,你应该去问百姓,而非为师。” 韩香骨:“师父,徒儿不要当好官。” “徒儿要做权臣!” “做那皇天之下,后土之上,手握风雷,生杀予夺的大权臣!” —— 伏灵二十年,五月初十。 宁轩豫坐马车出了汴京府南城门,南下魏都。 韩香骨骑马出了北城门,北上湘绣县。 五月二十七。 烈阳高悬天心。 知了声声,汗血宝马于官道上慢行。 湘绣县城墙的巍然轮廓渐渐映入韩香骨眼帘。 前路,红旗招展,人山人海。 数百位衣着花红柳绿,脸蛋浓妆艳抹的艺伎女子,俱是手持双鼓槌,每人身前都有只血红色的大鼓。 阵列一侧,有座古意盎然的避暑纳凉小亭。 亭中有四位锦衣华裳的士族老爷、公子哥。 “湘绣县四大士族,唐、张、秦、西门。” 韩香骨嘴角轻轻勾勒起一丝微妙弧度,双腿轻夹马腹。 哒哒声中,汗血宝马喷着鼻息,缓缓前行。 “起!” 忽然一声嘹亮吆喝。 旋即四五百位女子高举双臂,将鼓槌重重砸在鼓皮上。 隆隆声仿若惊雷滚过天地。 地面的尘土砂砾好似都在震颤。 韩香骨饶有趣味看着、听着,交叠一起抓着缰绳的双手,左手食指甚至在右手手背上打起了节拍。 半刻钟后,雷声骤然停消。 数百女子打出一身热汗,皆是气喘吁吁。 汗水消了浓妆,仿佛融化了的蜡烛一样,自脸庞上黏稠流淌下来。 “湘绣县全体妇孺老幼,热烈欢迎新任县太爷。” 四五百人的声音,于天地间传出去极远极远。 “这些畜生的消息还真是灵通。” 待汗血宝马行至近前,韩香骨翻身下马,进入凉亭。 当看清亭中四人摸样。 韩香骨两颗漆瞳不由骤缩。 —— 锦衣玉服下,并非湘绣县唐、张、秦、西门四大家族的老爷。 而是四位农夫。 而且韩香骨还认得。 两人为云水村李家夫妇,另两人为会暨村王家夫妇。 四人全死了。 应该是被放干了血,肌肤雪白的瘆人。 不仅如此。 四人还被开膛破肚,掏空了脏腑。 李家夫妇的两个稚子,王家夫妇的一双儿女。 以一种极度扭曲的姿势,被塞进各自爹娘腹中,宛若婴儿一样。 四个孩子,最大的也不过八九岁,最小的那个约莫也就两三岁。 八条性命,就这样没了。 被四大家族当作下马威呈于韩香骨这位新任县令。 人群好似被大船劈开的波浪般,分开两侧。 哒哒声中,两位青衣小厮,一人抱碗,一人抱酒坛,风风火火向着韩香骨冲来。 待跑进凉亭后,抱碗小厮将翠玉大碗放在石桌上。 抱着酒坛的小厮,则拍去封泥倒酒。 酒非清冽,而是深红,明显掺杂了人血。 “县太爷在上,我西门,另有唐、张、秦,四大家族老太爷恭请县太爷尽饮此碗酒。” “血酒入喉,一滴不余,则县太爷既是我们四大家族的朋友。” 青衣小厮扯着嗓子。 韩香骨将目光从四具尸体上收回,瞥了一眼石桌上的血酒,最后看向小厮。 “你们四大家族不够狠啊。” “莫非是在怕我?” 青衣小厮愣了愣神,询问道:“县太爷此番言语何意?” 韩香骨眸光森然道:“你们四大家族,应该杀了云水村郭省一家人、张朱一家人,再杀会暨村卫褚母女。” “三家合计十口人。” “你们四位老太爷若真敢将他们十人尸体摆在这儿,我韩香骨或许刚入官场,便出官场。” 锵! 长剑出鞘。 剑光闪过的刹那,带起一抹血与一颗斗大头颅。 抱碗小厮,被韩香骨一剑削首。 人头划出一道优美抛物线后,咕噜噜滚落至官道上。 炎炎夏日,数百艺伎女子娇躯轻颤,如坠冰窖。 凉亭中。 无头尸体尚未栽倒。 断颈处鲜血狂喷,至亭顶处溅射作漫天血雨。 在抱酒坛青衣小厮惊恐注视下。 沐浴血雨的韩香骨伸出修长手掌。 噗嗤一声。 生生插进无头尸体腹部。 先是挖出心脏,旋即是肝、脾,最后是肺。 嘭的一声闷响。 鲜血淋漓的无头尸体重重栽倒在地。 韩香骨落满黏稠人血的可怖脸庞,扭转向抱酒坛的青衣小厮。 两颗犹如浸泡在浓血里的瞳孔,直吓得青衣小厮双股颤颤,裆部冒起袅袅热气间,竟是失了禁。 “心脏归西门,肝归唐,脾归张,肺归秦。” “回去告诉你们四大家族老爷子,湘绣县不是他们的湘绣县。” 跨步走出凉亭。 韩香骨面朝一众艺伎女子。 “尔等铭记。” “自今日始,湘绣县不再是四大家族的湘绣县。” “也不是老百姓的湘绣县。” “湘绣县是我韩香骨的湘绣县!” —— ps:好凉好凉,这书废了。 第236章 我当县太爷的那些年6 伏灵二十年,五月二十七。 湘绣县之石街,西门府后花园。 树荫下,两名丫鬟轻摇蒲扇。 西门士族老爷子西门竹,与嫡长子西门豹躺在藤椅上,眼眸微闭,满脸惬意。 “老爷老爷,粗大事了!” 急促脚步声中,宛若血葫芦一样的抱酒坛青衣小厮连滚带爬冲进后花园。 半刻钟后。 “湘绣县不是四大家族的湘绣县,也不是老百姓的湘绣县,是他韩香骨的湘绣县?!” “他真是这样说的?” 年逾花甲的西门老爷子询问道。 青衣小厮小鸡啄米般连连点头。 西门豹看着石桌上血淋淋的心、肝、脾、肺四脏,剑眉微蹙道:“还未进城便杀人,还他妈杀咱们的人。” “老爹,这不是三七开能打发走的。” “谈判?” 西门竹:“死了一条狗就心急火燎的谈判?为时尚早。” “可别让新任县太爷,觉得咱们四大家族都是群畏强欺弱的软骨头。” 西门豹:“老爹,那小子已经先发制人了,这张牌咱们说什么也得接住。” 西门竹思量了一小会,道:“豹儿,且去给小七找亲戚去。” 小七,被韩香骨一剑削首,掏出四脏的抱碗小厮,打小便是孤儿,并无亲戚。 西门豹:“只找爹娘?” 西门竹:“七大姑八大婶,能找多少找多少,当然,前提是演技足够精湛。” “新任县太爷不喜欢光天化日之下杀人吗?” “咱们就多给他送人,让他一次性杀个痛快。” 西门豹:“好嘞老爹。” 青衣小厮:“老爷,四脏之心是咱们西门家的。” “老爷喜欢怎么吃?爆炒还是烧烤?” 西门竹暴怒,抬手一巴掌。 直接扇的青衣小厮口鼻喷血。 “我吃你妈!” —— “哒哒~” 马蹄声踩在花岗岩地面上,格外清脆。 远远地,韩香骨便望见湘绣县县衙门口伫立着近百人。 有户、吏、刑、兵、工、礼六房书办胥吏。 还有皂、壮、快三班差役。 站在最前头的,自是六房管事。 “吏房管事胡冲,领湘绣县县衙全体胥吏差役,热烈欢迎韩大人。” 一位约莫三十来年岁,身形粗矮,脑满肠肥, 上唇留着两撇八字胡的白面胖子吆喝一声,一百来人立刻冲马上青年深深鞠躬。 有些趋炎附势小人,以至于脑袋都快插进裤裆里了。 韩香骨自袖中摸出卷为筒状的委任状。 白面胖子立刻小跑着来到近前,双手恭敬接过。 “兹委任韩香骨为湘绣县县令,此状,魏国胡州州牧宁轩豫。 伏灵二十年,五月初八。” 宣读完毕后,白面胖子又将委任状卷好,递还给韩香骨。 待胖子重归队列后。 韩香骨居高临下,俯视众列低垂着脑袋的胥吏差役。 “我,姓韩,名香骨,字太平。” “来此湘绣县只做三件事。” “修宽路、筑坚堤、开阔田。” “你们的任务很简单,协助我完成这三件利民大事。” “至于尔等是寄生虫、王八蛋、禽兽、畜生与否,与我无关。” “总之,完成利民三事的前提下,你们爱怎么贪怎么贪。” 队列中太多人暗自长舒一口气。 还以为这青年作为官场愣头青,会搞‘廉洁奉公’那一套。 不曾想竟也是条千年狐狸。 “县太爷讲的真好,快快快,热烈鼓掌。” 在白面胖子带领下,一众胥吏差役直将双掌拍的噼啪响,像过年放鞭炮一样。 马上韩香骨两边嘴角微微翘起,绽放笑意。 不过细长眸子里的两颗漆瞳,却闪烁着刺骨寒芒。 ‘贪吧,使尽浑身解数大贪特贪,反正最后你们的钱财全是我的!’ ‘我会死。’ ‘你们也是。’ —— 在吏房管事胡冲带领下,韩香骨先于县衙内外转了转,随即来到后院办公地。 “大人,请喝茶。” 胡冲小心翼翼,将青花瓷茶盏放到黄花梨木桌上。 “县衙丫鬟全被徐大人打包带走了,卑职泡茶技艺粗劣,还请大人莫要嫌弃。” 韩香骨端起茶盏浅酌一口,询问道:“衙门账上还有多少银子?” 胡冲喉咙蠕动,咽下一口唾沫,“回禀大人,没……没了。” 韩香骨蹙眉:“一两也无?” 胡冲:“是一个铜板都无。” “不仅如此,徐大人在任两年,还欠了四大家族不少。” “总计九万八千七百七十三两银。” 胡冲一边说,一边观察眼前青年神情。 希冀能从青年脸上看到诸如恼怒、愤恨、咬牙切齿等表情。 可惜青年让胡冲失望了。 那张略冷的俊美面庞,自始至终面无表情。 压根猜不出其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韩香骨:“近十万两银子,那位徐大人都拿去做什么了?” 胡冲:“修堤坝了。” 韩香骨:“我怎么听说湘绣县去年发了洪灾?” 胡冲:“塌了。” “十万两的堤坝,却只用了六千两的材料。” “那石头脆的和纸一样,莫言滔天浊洪,六七岁的孩童都能轻松扣下来一块。” 沉默了一会儿。 韩香骨再次询问道:“粮税呢?” 胡冲:“不敢隐瞒大人。” “湘绣县几任县令,早将粮税收到伏灵一百一十七年了。” 好家伙。 韩香骨直呼好家伙。 这哪是巨贪,这是把老百姓往死里吸啊。 韩香骨不是没想过湘绣县会是个烂摊子。 却从未想到竟会是如此天裂窟窿。 魏国第一大江沧澜江流经湘绣县,洪涝频发,淹田毁屋死人,乃韩香骨‘利民三事’首要解决难题。 接下来才是开阔田、修宽路。 三件大事,无一例外,都缺不了银钱。 而且是巨量、海量银钱。 几千几万两根本解决不了事。 韩香骨也不可能真让小旋风去偷窃几十万,乃至上百万两。 ‘该去哪里搞钱呢?’ ‘再苦一苦百姓?’ 可湘绣县百姓已经足够苦了。 连骨髓都是苦的。 就在韩香骨闭眸沉思间,一阵嘈杂声忽从县衙外头传来。 哒哒哒的急促奔跑声中,一位捕快火急火燎冲进堂舍。 “大人,胡大人,大事不好了!” “小……小七爹娘叔叔婶婶,舅舅舅妈来了好多好多人!” 胡冲疑惑道:“谁是小七?” 捕快:“回禀大人,胡大人,就是早些时候,被大人……送走的那位青衣小厮,乃西门士族下人。” 胡冲脸色骤然一变。 这是……四大家族对韩大人的宣战吗? 这么快?! ‘我得站队!’ —— ps:今儿就一章了,搞搞湘绣县细纲章纲,在调节调节心态。 今儿打赏很可观,多谢诸位道友鼎力支持,浪抱拳一拜。 明儿挨个点名感谢,感动,非常十分特别感动。 第237章 我当县太爷的那些年7 伏灵二十年,五月二十七。 湘绣县县衙前,共计一十九位,身着粗布麻衫,脚踩草鞋的男女妇孺跪了一地。 最前两人是一对老翁老妪夫妇,约莫花甲之年,老泪纵横,哭声悲戚。 老夫妇身后,有少妇抱婴,嘤嘤啜泣。 有汉子咬牙切齿,怒视大开的衙门口。 “众列百姓快来看呐,新任县太爷,咱们湘绣县的父母官杀人啦!” 一位短衫汉子扯开嗓门吆喝着,很快吸引大批路人围观。 眼见人群二三百之众,将县衙阔街围的水泄不通。 短衫汉子立刻声泪俱下道:“可怜我那侄子,就在晌午时,也不知哪里得罪了新任县太爷。” “竟被咱们的父母官,于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之下,活活一剑削首啊!” “不仅如此,县太爷还将我侄子心、肝、脾、肺四脏生生挖了出来!” 擦了擦眼泪,短衫汉子指了指跪在最前的老翁老妪,道:“这是我侄子亲爹娘。” “我侄儿乃老来得子。” “可怜我哥哥嫂嫂含辛茹苦,养了二十三年的儿子就这么惨死。” “白发人送黑发人啊!苍天无眼呐!” 短衫汉子越说越激动,不禁挥拳猛猛捶打自个胸膛。 “小七,我可怜的侄儿,叔叔没用,真没用啊,不能为你报此血海深仇!” “为何?!为何百姓杀人就得偿命,做官的杀人却能安然无事?!” “我恨!我好恨呐!” 短衫汉子泪流满面,迈步来到老夫妇身前。 老翁老妪面前放着一副担架,白布下隐隐凸显人体轮廓。 哗啦一声,短衫汉子直接将白布掀开。 刹那。 哭声愈发凄惨。 惊呼声此起彼伏,连绵一片。 却见担架上的青年尸体,尸首分离。 断颈仿佛被铡刀精密切割一样平滑,肉猩红而骨森白。 人头死不瞑目! 尸体血淋淋,清晰可见上腹部位置一黑漆漆的拳洞,触目惊心! “本来还对新任县太爷抱有一丝期待,期望能是位不那么贪婪暴虐的恶官,唉~” 围观者中,有人叹气。 “前任县太爷徐大人,再怎么横征暴敛,也未有过在光天化日之下,以如此残忍血腥手段杀人。” “咱们的苦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太悲惨了,老来得子,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就这么死了,谁来给两位老人家养老送终啊。” “该死的畜生、禽兽!草菅人命的恶官,我诅咒你断子绝孙!” 人群中,西门家那位抱酒坛的青衣小厮,看着撕心裂肺,哭天抢地的一十九位演技派,还有被成功拱火,愤咒怒骂新任县太爷的一众愚蠢百姓。 脸上不禁流露出一丝阴谋得逞的笑意。 ‘县太爷啊县太爷,千不该万不该,你真不该与我们西门家作对。’ ‘我家老爷子给你脸,你就得接着。’ ‘你一定会后悔没有喝下那碗血酒。’ —— 当韩香骨穿着那身刺绣鸂鶒的七品官府来到县衙门口时。 映入眼帘的,是群情激愤的百姓们,还有一干被吓到噤若寒蝉,压根无法、也不敢控制局面的捕快们。 看着一位位几乎将眼睛瞪出血,那指指点点的手指头,恨不得将自己身上戳出万千血窟窿的百姓们。 韩香骨第一次切实感受到了底层阶级的力量。 这力量是狂躁的、暴怒的、不可阻挡的、摧枯拉朽的。 同时这力量也是混沌的、愚昧的、无知的。 这力量可以将恶贯满盈之徒碾作齑粉,却也可以将良善温醇的好人活活嚼食殆尽。 扇动这力量的幕后黑手罪该万死。 可这力量本身呢? 当韩香骨接过胡冲递来的官帽,戴在头上。 百姓们以为青年在挑衅他们。 于是,怒极的百姓们从菜篮子里拿出鸡蛋、烂菜叶。 当韩香骨右手握住悬佩腰间的长剑剑柄。 百姓们立时冷静了下去。 “锵!” 长剑出鞘。 韩香骨面无表情,寒声下令道:“湘绣县县衙所有捕快听令,将此长街给我围起来,一只苍蝇也休想飞出去!” 一干捕快快速执行。 伫立高阶之上的韩香骨,继而居高临下,俯视抱碗青衣小厮的一十九位家人。 青年冷冰冰的目光扫过那一张张陌生脸庞。 最后停留在那位短衫汉子身上。 当被青年野兽一样的眼神盯着,短衫汉子裸露在外的肌肤上,立刻冒起一层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原本柔软的绒毛、汗毛,也如根根银针般尖立着。 死亡危机感,疯狂刺激短衫汉子肾上腺素。 男人直接呼喊道:“县太爷又要杀人了!” 这一嗓子,也刺激了围观者。 百姓们再次群情激愤。 “大家快来看呐,县太爷要杀人灭口了!” 韩香骨剑眉紧皱。 身后胡冲等胥吏、差役,看得心惊肉跳。 死局! 几乎没有任何翻盘希望的死局! 作为人精,胡冲自然知道这一十九位抱碗青衣小厮家人,乃西门士族找来的演技派。 可百姓们不知道。 即使韩香骨身上长满了嘴,也无法与这群早已失去理智的百姓们解释清楚。 何为百姓? 多数百姓是愚蠢的、愚昧的、盲从的。 他们从未渴求过真理、真相。 他们对不合口味的证据视而不见。 上位者用良善之人的头骨雕刻作花,浇灌鲜血。 他们会惊叹于这朵血之花的美艳。 他们会赞扬上位者的技艺之超绝。 却主动忽略那浓郁的、刺鼻的血腥味。 看着宛若激荡浪潮一样,欲要将韩香骨吞噬的百姓们。 胡冲吓得头皮发麻。 西门士族这手牌,打的可真漂亮。 混迹官场十余载的胡冲,下意识将自己想象成韩香骨。 绝望发现,面对这种死局,最好的处理方式,莫过于低头。 向一十九位演技派低头。 向这群愚昧盲从的百姓们低头。 更向这一切的幕后黑手西门士族低头。 “恶官!狗官!” “禽兽!畜生!” 一句句污言秽语,好似一支支利箭,呼啸着要将韩香骨射成刺猬。 —— ps:还有更。 第238章 我当县太爷的那些年8 抱碗小厮一十九位家人哭声断人肠,揪人心。 众列百姓情绪越来越失控,好似下一秒便会将手中烂菜叶、鸡蛋狠狠砸在韩香骨脸上。 一干胥吏、差役手足无措。 就在胡冲想着新任县太爷,究竟要用何手段,低头的同时还能保留半分官威薄面。 高阶上持剑青年,毫无征兆,悍然出手。 雪亮剑光一闪而逝。 抱碗青衣小厮那位老翁父亲,其哭声戛然而止。 脖颈处渐渐显现一条细细血线。 旋即。 噗嗤一声。 血帘喷溅。 于夕阳下似雾一样飘散开来。 当韩香骨只持剑不杀人时,百姓们觉得青年色厉内荏,瞪着血红眼睛,要将这位胆敢威胁他们的狗官扒皮抽筋。 其势之烈,以至于落在胡冲眼中,只觉毛骨悚然,只觉这群百姓如狼似虎的模样,似是敢将当今圣上伏灵皇给活吃了。 当韩香骨当真出剑杀人后。 百姓们立马缄口结舌,默言无声似哑巴。 县衙口。 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胡冲等胥吏、差役,瞠目结舌,震惊于这位初入官场的小青年,竟当真敢不将西门等四大家族放在眼里。 抱碗青衣小厮一十八位还活着的家人,满目惊悚。 至于众列百姓们,默默将烂菜叶、鸡蛋重新放回篮子,暗道这狗官当真无法无天,压根不在乎老百姓的死活。 太残酷冷血了。 以后见了狗官轿子,离得远远的就要跪伏于地,虔诚叩首。 见了狗官面,离得远远的就要绽放笑脸,卑躬屈膝。 等夜幕降临,待狗官睡着,四下无人,再于心头狠狠诅咒狗官十八代祖宗。 —— 嘭的一声闷响。 老翁捂着脖颈,面朝下重重栽倒于地。 哒哒声中。 身着官服而手持长剑的韩香骨,自高阶上一步一步走下。 韩香骨每走一步,抱碗青衣小厮一十八位家人,还有一众百姓便后退一步。 “这具尸体,当真是你儿子?” 韩香骨细长眸子微眯,宛若两柄嵌于面庞上的细剑。 老妪,也就是抱碗青衣小厮的娘亲哆哆嗦嗦张开嘴巴,却吐不出哪怕一个字来。 “看你这幅白发苍苍、皱纹横生的模样,应该活得很苦吧。” “没了儿子养老,是否生不如死?” “且让本官送你往生极乐吧!” 铮~ 剑气凛冽,又是一团血雾飘散开来。 不论胥吏、差役,还是百姓们,此刻俱是肉血僵冷,如坠冰窖。 唰的一声。 长剑剑尖直指短衫汉子面门。 韩香骨冷漠道:“下一个就是你。” “若想活命,说出幕后主谋。” 短衫汉子冷汗如雨,立刻竹筒倒豆。 “大……大人,饶我性命,我说。” “是西门豹!” “是西门士族的大公子西门豹找到我们。” “我等压根不认识这具尸体,我们绝不是其亲戚。” “是西门豹给了我们银钱,很多很多的银钱。” “让我们来此刁难大人。” “大人,求你!求求您高抬贵手!” 围观百姓们瞬间便炸开了锅。 “西门豹?!竟是如此?!” “我就说,大人岂会无缘无故杀人,原来如此啊。” “大人有双火眼金睛啊,不似我等愚笨贱民,全然被蒙在鼓里。” “这群该死的拙劣演员,竟敢刁难大人,真该千刀万剐!” “大人,杀了他们!” 百姓们不敢得罪西门士族,便将于韩香骨处遭受的屈辱,统统发泄到一十八位演员身上。 刚被放回菜篮的烂菜叶、鸡蛋,如狂风暴雨般砸在一十八人身上、脸上。 “胡冲。” “大人,卑职在!” 韩香骨:“污蔑造谣,歪曲事实,抹黑朝廷命官形象,按魏律,该当何罪?” 胡冲张了张嘴,却犹豫不决。 口干舌燥间,急出满脑门的汗。 阐述魏律事实,便是不将以西门为首的四大家族放在眼里。 毕竟这起风波皆因西门豹而起。 可罔顾事实,信口胡诌,又会得罪新任县太爷。 想想四大家族的残忍。 又想想青年官的冷血。 胡冲咬咬牙,选择阐述事实,“回禀大人,依魏律,应判绞杀。” “抹黑朝廷命官,即是抹黑朝廷。” “无需等待秋后,可立即执行。” 胡冲一番言语,吓得一十八位演员涕泪齐流,哐哐磕头,直将额头磕至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韩香骨沉思了一小会后,扭头看向刑房管事钟希。 “钟希!” “卑职在!” 韩香骨:“暂且将这一十八人收押。” “另外,派人给四大家族捎个口信。” “就说本官特期待他们究竟会用怎样的手段,将这一十八人灭口!” 钟希:“卑职领命。” —— 日薄西山。 湘绣县之石街,西门府邸后花园。 西门老爷子西门竹正拿着饲料,喂食池塘中的千尾锦鲤。 嫡长子西门豹躺在藤椅上,脑袋枕着双手,任由金灿灿的夕阳洒在身上。 至于抱酒坛青衣小厮,则哆哆嗦嗦汇报着。 “老……老爷,新任县太爷太……太狠了!” “人站在高阶上,抬手便可一剑封喉。” “先杀老翁,再杀老妪,那汉子被吓破了胆,交代的清清楚楚。” 西门老爷子扭头冷冷瞥了嫡长子一眼。 西门豹立刻翻下藤椅,规规矩矩跪好。 “豹儿,我与你说过多少次了!” “腌臜之事,交予无关人等去做。” “你可倒好,身为咱们西门家继承人,竟亲自下场,找了一十九个酒囊饭袋。” “绊子没使成功,还惹得咱西门家一身腥臊。” 西门豹低垂着脑袋,老实挨训。 “这小鬼究竟何许人也?行事风格竟如此狠辣果决!倒是个人物。” “豹儿。” 西门豹:“老爹您吩咐。” 西门竹:“你且去宝库取上一万八千……不,一万九千两白银,差人给咱们县太爷送过去。” 西门豹:“好的老爹。” 抱酒坛青衣小厮:“老爷,县太爷说特期待咱们四大家族,会用怎样的手段,将县牢里的一十八个废物灭口。” “老爷,小四斗胆,想接下灭口任务。” “小的与名震江湖的铁胆杀手姬无力,是玩过彼此牛牛的发小。” “老爷,您……” 啪的一声。 西门老爷子重重一巴掌,直扇的抱酒坛青衣小厮口鼻喷血。 “我灭你妈个头!” —— ps:感谢‘daswassup’大佬的礼物之王,房间已开好,恭候大佬大驾光临。 感谢‘坦坦荡荡的飘啊飘’,感谢‘月雅楼的卡利斯托’。 感谢‘爱吃李苍铭的过山蕨’,感谢‘大河之剑参北斗’。 感谢‘柳染墨’,感谢‘宫颈癌y’ 感谢‘爱吃干煸野兔的潘西’,感谢‘烟尘化黄土’ 感谢‘用户’,感谢‘爱吃手工杨梅酱的朱氏’ 感谢所有付费礼物的大哥们,爱你们。 由于人数甚多,就截止到这里了,再感谢下去就有水字数的嫌疑了。 有机会一一陪睡各位大哥。 第239章 我当县太爷的那些年9 伏灵二十年,五月二十七。 月上柳梢头。 湘绣县县衙后院。 韩香骨躺在屋檐下的藤椅上,两手中指指肚轻揉酸胀太阳穴,缓解疲劳。 今日糟心事忒多。 先是亲睹云水村李家夫妇与其两个稚子、会暨村王家夫妇与其一双儿女,被湘绣县四大家族活活放血、掏空脏腑而死。 怒极之下,一剑削首西门士族抱碗青衣小厮。 还未等喘口气,西门豹找的一十九位演员便登台亮相。 轮番上阵,刀刀见血,稍有不慎便会落得个身败名裂的凄惨下场。 刀光剑影,硬碰硬的厮杀还好。 最怕这种官场的尔虞我诈。 每一步必须得走的小心谨慎,如履薄冰。 但凡走错一步,则万劫不复。 严重损耗心神的韩香骨轻轻合上细长眸子。 ‘我与湘绣县四大家族,注定势同水火。’ ‘可以预见,不远的将来,四大家族绝会将郭省郭大叔一家人、张朱一家人,甚至于沈星烈、卫燕奴母女二人,当作威胁我就范的筹码。’ ‘要不要让雪姨去暗中保护?’ ‘可是该保护谁呢?’ ‘郭省郭大叔一家人,与张朱一家人在云水村。’ ‘卫褚卫大哥遗孀沈星烈,与其女卫燕奴在会暨村。’ 韩香骨剑眉紧蹙。 是将沈星烈与卫燕奴安排去云水村。 还是将郭、张二家安排往会暨村。 否则就雪姨一人,怎可能保护的过来。 ‘我需要心腹!’ 县衙胥吏、差役虽有一百来人,却无一是韩香骨心腹。 ‘怎不见武家二郎?’ 沉吟了一小会,韩香骨做了决断。 ‘四大家族豢养有众多武夫,若要保证三家人绝对安全,我所派出之人,必须得是内炼武夫。’ ‘师父经常沉眠,雪姨是师父留下来保护我的。’ 思前想后,韩香骨觉得还是自己的小命重要些。 至于郭、张、卫三家人…… ‘没人可以威胁我!’ ‘我也绝不会因谁而就范!’ ‘四大家族若当真将险恶居心打到三家人身上,我能做的,便是将四大家族斩尽杀绝!’ 脚步声由远而近。 吏房管事胡冲来到后院,冲藤椅上的青年轻声道:“大人,西门士族来人,抬了一只红木箱,说是请大人喝十九杯大红袍茶。” 韩香骨眼也不睁,询问道:“箱子你打开了?” 胡冲:“没有大人。” 韩香骨:“你觉得箱子里装了多少银子?” 胡冲:“一万九千两。” 一十九位演员。 一条命一千两。 胡冲觉得多了。 韩香骨觉得太少。 一万九千两可买一十九位演员的性命,却难买他西门士族的脸面。 ‘现在的我,不过一光杆司令。’ ‘还不是与四大家族撕破脸皮的时候。’ 韩香骨:“银子收下。” “派遣捕快,将那一十七位还活蹦乱跳的演员,和那两具已成尸体的老翁老妪,送往各自家中。” “记住,一定要送往家中!” “别让某些人以为收了他的钱,人却死在县牢,死在半路上。” 胡冲:“卑职领命。” 韩香骨:“去吧,吩咐完以后你再来,我有些事想问你。” 胡冲:“好的大人。” —— 约莫一刻钟后,胡冲回来了。 韩香骨缓缓睁开眼睛,借着月光,看向卑躬屈膝的胡冲。 那张肥脸不见半点胡茬,白的仿佛剥了壳的鸡蛋。 “你……当真要选择我?” 韩香骨面无表情道:“我给你后悔的机会。” 胡冲脸上肥肉猛然一抖,慌忙跪伏于地,将额头重重磕在地上。 “卑职胡冲,愿为大人效犬马之劳!” 韩香骨自藤椅上站起。 亲自将胡冲扶起。 “打今儿起,你不仅是吏房管事,还是我的师爷。” “本官由衷希望你能择一主而舍生侍之。” “我特别厌恶骑墙之人,想必你也如此。” 胡冲忙不迭点头。 韩香骨继续道:“或许一年,或许两年,我便会离开湘绣县,前往魏都。” “届时,我会向宁大人举荐你为此县下任县太爷。” 胡冲再次下跪,一边磕头,一边郑重道:“卑职虽小小胥吏,却也知忠义二字。” “正所谓择木之禽,得栖良木,择主之臣,得遇明主。” “从今往后,卑职之命即是大人之命,卑职之躯即为大人之躯。” “但凭驱使,绝无二心!” 韩香骨眉眼含笑,再次将胡冲扶起。 —— 如霜赛雪的月光下,韩香骨负着双手,与胡冲夜游县衙。 “咱们湘绣县衙胥吏、差役,共计多少人?” 胡冲:“二百一十七人。” 五六十人便可轻松运转的县衙,竟生生塞进来二百一十七人。 胡冲:“大人,县衙只有七品之县令、八品之县丞、九品之县尉,才有资格吃皇粮。” “其余一干胥吏、差役的月钱,都由县令下发。” “徐大人也曾想过剔除一些人,可惜失败了。” “某位看守县牢的小小狱卒,其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舅舅或许就是一房管事。” 韩香骨:“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天下事坏就坏在这。” “对了,县衙胥吏差役二百一十七人,今儿怎得才来了一百来人?” “还有县丞和县尉呢?” 胡冲沉默了一小会,道:“没来的人,在他们眼里,四大家族老爷子才是这湘绣县的土皇帝!” “而非大人您。” “哼~” 韩香骨冷哼一声,刹止这个敏感话题。 “现今湘绣县,最需解决的当务之急是什么?” 胡冲:“首当其冲,自然是沧澜江的洪涝之灾,与盘踞各处交通咽喉的山匪之灾。” 韩香骨:“山匪~” 胡冲:“不敢隐瞒大人,咱湘绣县地界内匪患严重且猖獗。” “光天化日之下,敢截官道抢劫。” “县上曾有走商被山匪屠戮殆尽。男人被剥皮,血淋淋之人皮挂于高枝上,女人被掳掠走,用以长期奸淫。” “因匪患所致,少有外商来咱湘绣县投资。” “至于县上商人,多是将货物交由虎威镖局押送。” 筑坚堤、修宽路、开阔田,现在再加上一个剿匪。 每一样都需要巨量、海量的银钱。 拿四大家族开刀? 不。 还不是时候。 再苦一苦百姓? 可百姓早已一无所有。 该去哪里搞钱呢?! ‘非绝境,我实在不愿将师父与雪姨牵扯进这人间腌臜事~’ 但凡一心问道之人,无一不隐居林泉避世。 若身在人潮汹涌处,则道心频生尘埃,则因果避无可避。 思量了一小会,韩香骨看向胡冲,“时辰不早了,你且通知县衙所有胥吏、差役,明儿一早,县衙大院集合。” “所有人都得到,包括县丞、县尉。” “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宣布。” 胡冲:“卑职领命。” —— “铛铛铛~”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三更天时。 万籁寂静。 然燕雀楼却花灯灿烂,推杯换盏声极喧嚣。 五楼,也是顶楼靠窗位置。 西门士族大公子西门豹,正宴请县衙刑房管事钟希。 钟希,约莫三十来年岁,容貌普普通通,可身形却健硕似狮虎。 此刻,醉意微醺的男人,正对怀中青楼妓上下其手。 那只宽厚的粗糙大手,毫无半点怜香惜玉之心,直将青楼妓的柔软白面团,揉捏至变形。 “新任县太爷要于明儿清晨,宣布一件重要大事?!” 西门豹把玩着白瓷酒盅,询问道:“钟希老兄可知大事之详细?” 钟希意乱情迷,喷着粗气道:“不知。” 西门豹嘴角忽地勾勒起一丝阴险弧度。 “钟希兄,有没有兴趣与咱湘绣县新任县太爷玩耍玩耍?” 钟希:“请豹兄明示。” 西门豹:“这次,我要让新任县太爷清清楚楚、深深刻刻,明白谁才是这湘绣县的王!” “湘绣县不是老百姓的湘绣县。” “也不是他韩香骨的湘绣县。” “湘绣县他妈是我西门士族的湘绣县!” —— ps:发稿费了,今儿就一章了,出去放松放松。 嘿嘿。 第240章 我当县太爷的那些年10 伏灵二十年,五月二十八。 清晨。 着黑裳,腰悬长剑的韩香骨负着双手,带着师爷胡冲来到湘绣县丰登巷。 “咚咚咚。” 胡冲上前敲响一户人家的院门。 很快,‘嘎吱’声中,院门被拉开。 映入韩香骨眼帘的,是一位约莫双十年华的女子。 眉清目秀,唇红齿白。 一双桃花眼审视着长身玉立的韩香骨,眸中盈盈春水荡漾起令人心醉的涟漪。 “妾身潘瓶儿,敢问公子找谁?” 胡冲呵斥道:“大胆民女,见了县太爷竟不施礼?!” 县太爷?! 这么年轻! 潘瓶儿先是瞪大眼眸,随即慌忙向韩香骨施了一个万福礼。 —— 丰登巷。 枝繁叶茂的老槐下。 时隔三年,韩香骨又一次见到武家二郎。 与三年前相比,武二郎黑了,也壮了。 韩香骨早从胡冲口中听说。 武二郎因看不惯衙门腌臜事,两年前便亲手砸碎了捕快这口铁饭碗。 “这三年,《龙象拳谱》练到第几层了?” 身形高大魁梧的武二郎,看着眼前笑意盈盈的青年县令,神色颇为复杂。 三年前,自湘绣县至肃州西垒塞长城的押解途中,当时还是流放犯的少年,曾言要做湘绣县县太爷。 少年之言,武二郎当时并未放在心上。 不曾想于县衙时,自个见了面需卑躬屈膝的吏房管事胡冲胡大人,而今竟对三年前自己亲自押解的流放犯卑躬屈膝。 世事无常,命运莫测呐。 “回禀大人,《龙象拳》练到第二层了。” “也托大人福荫,我武道修为成功进阶至外炼七品境。” “因此,才能被虎威镖局的柳掌柜看中。” 如今的武家二郎,已是虎威镖局副镖头,月钱比之于县衙任职捕快时,只多不少。 最重要的是,这份钱武二郎拿的问心无愧。 “有时间……请我喝酒,就算是偿还《龙象拳谱》的恩情了。” 韩香骨微笑着拍了拍武二郎肩膀,并未强求。 “好!” 武二郎重重点头。 —— 目送韩香骨与胡冲远去后。 武二郎回到小院,与哥哥嫂嫂一同用餐。 潘瓶儿吴侬软语询问道:“二郎,你是怎得认识咱湘绣县这位新任县太爷的?” 武二郎:“说来话长,嫂嫂,我就不说了。” 潘瓶儿:“二郎,县太爷寻你何事?” 武二郎:“想让我回去当捕头。” “我拒绝了。” 潘瓶儿脸上的惊喜还未凝成形,便被错愕取代,“二郎,你傻啊你!” “那不是捕快,那可是捕头啊!” “承蒙人县太爷看得起你,放着锦绣前程、荣华富贵不要,你就当一辈子破镖师吧!” “保不准哪天押镖途中便会被山匪砍死剥皮。” “届时嫂嫂可不会为你披麻戴孝。” 兄长在场,况且为自家嫂嫂,武二郎不好发作。 换作其余女子,二郎早大耳瓜子抽上去了。 “瓶儿,” 面目丑陋,身长堪五尺,以至于坐在长凳上双脚悬空的武大郎温声道:“二郎性子烈,见不得衙门那些肮脏龌龊事。” “做镖师得来的银钱,花的心安理得。” “再者,二郎又不是小孩子,咱们做哥哥嫂嫂的,应该尊重二郎。” 潘瓶儿冷瞥了武大郎一眼,“你也是,一辈子死卖烧饼的贱命!” 武二郎紧咬牙关,腮帮子肌肉硬如铁石。 桌下拳头拳背,凸显条条蚯蚓一样的青色血管。 恨不得一拳将眼前嫌贫爱富、贪慕虚荣的潘瓶儿砸死。 —— 朝阳初升。 湘绣县县衙大院。 韩香骨站在高阶上,左手轻握长剑剑柄,眸光阴沉如水。 高阶下,县衙胥吏、差役,合计也就三十九人。 连带胡冲在内的三十九人,低垂着脑袋,连大气也不敢喘。 “胡冲。” “卑职在。” 韩香骨:“去看看,还没来的一百七十八人,是不是死半道上了!” 胡冲:“卑职领命。” 直至日上三竿时,胡冲才回来。 “启禀大人,县丞司昂,县尉曹星牧,还有刑房、户房、礼房、工房、兵房五房管事,等一百七十八人,全……” 胡冲咽了两口唾沫,小声翼翼道:“全去燕雀楼,参加西门士族大公子,西门豹的生辰宴去了。” 不论胡冲还是其余三十八位胥吏、差役,皆可清晰感受到,县衙大院的温度,好似顷刻降至零下。 自县太爷细长眸子中溢散出的寒意,极刺骨,令得众列胥吏差役心惊肉跳。 一百七十八人! 甚至于还有县丞、县尉,五房管事。 在这些人眼中,湘绣县是四大家族的湘绣县。 至于新任县太爷,就是个屁。 “都下去吧,胡冲留下。” 一众胥吏差役立刻作鸟兽散。 “胡冲。” “大人,我在。” 韩香骨沉吟了一小会,道:“你且去……寻只鹿来。” “再去燕雀楼请西门豹公子,来咱们县衙一趟。” “就说我想请他喝茶。” 胡冲:“卑职领命。” —— 湘绣县,燕雀楼。 一众县衙胥吏差役推杯换盏,喝的好不尽兴。 主桌。 自县衙大院新参与进来的一位捕快,绘声绘色描述道:“豹公子,县丞县尉两位大人,你们是不知道,当闻听胡冲那个狗腿子汇报后,新任县太爷那张脸。” “简直比我家灶屋那口破锅的锅底还黑。” “哈哈哈!” 众人立时哄堂大笑。 西门豹痛饮一碗酒,只觉身心舒畅。 “新任县太爷曾言,湘绣县是他韩香骨的湘绣县。” “诸位,大声告诉县太爷,湘绣县是谁的湘绣县?” 楼上楼下众胥吏差役高声呼喝道:“湘绣县是四大家族的湘绣县!” 西门豹:“四大家族是谁的四大家族?” 众列:“四大家族是豹公子的四大家族!” “哈哈哈!” 肆意狂妄大笑声,几乎将燕雀楼掀翻。 引得酒楼外一众路人脚步匆匆。 —— 大日渐西斜。 湘绣县县衙大院。 高阶上,摆着一张案桌,桌上放着红泥小火炉。 还有紫砂茶壶、茶杯,包括装茶叶的青柚茶罐。 盘坐蒲团上的韩香骨,听着愈来愈近的密集脚步声,还有嬉笑声,缓缓睁开眼眸。 —— ps:还有更。 第241章 我当县太爷的那些年11 一众胥吏、差役,簇拥着三人进入县衙大院。 当先一人,锦衣华裳,三角眼,薄唇,正是西门士族大公子西门豹。 与其落了半个身位的两人,亦是身着华美绸衣。 左边约莫三十来年岁,蓄着山羊胡的乃县丞司昂。 右边身长八尺,国字脸方正的,是县尉曹星牧。 “西门士族西门豹,见过县令大人。” 西门豹笑盈盈冲韩香骨拱了拱手。 “豹公子,请。” 韩香骨亦是微笑着抱了抱拳。 在县丞司昂、县尉曹星牧,还有满院胥吏、差役的注视下,湘绣县新任县太爷与西门士族嫡长子,落座蒲团上。 看了眼未燃炭火的红泥小火炉,西门豹眯眼询问道:“县太爷不是要请我品茗吗?怎得不燃炭火!” 韩香骨:“不急。” “豹公子身为西门士卒下任继承人,却素来平易近人,喜与底层贱民打成一片。” “酷爱当着丈夫面,将其妻子奸淫。” “又好以妻子性命,威胁丈夫将稚女活活摔死。” 西门豹面上笑容渐敛,“县太爷此番言语咄咄逼人!莫不是要将我就地正法?” 县衙大院,忽生肃杀气。 数十捕快无声无息手握刀柄。 一双双冰冷眸子死死盯着韩香骨。 “当然不是。” 韩香骨笑容如沐春风,吹散满院杀机。 “请豹公子来此,是本官想与你玩个游戏。” 西门豹:“哦?!” 韩香骨:“自汴京府至湘绣县途中,本官偶遇一奇异之兽。” 西门豹好奇道:“何为奇异?” 韩香骨:“此兽兽身,不时弥散一股奇异香味。” “具有蛊惑人心,迷幻目眼之神效。” “但凡闻嗅异兽兽香之人,看此兽则见鹿。” “而本官看此兽,却见马。” 西门豹来了兴致,“县太爷想怎么玩?” 韩香骨指了指自己,“我看兽见马。” 又指了指西门豹:“豹公子看兽见鹿。” “且让这满院胥吏、差役评评,那异兽究竟是马,还是鹿。” 西门豹:“若见鹿者多,大人该当如何?” 韩香骨:“本官亲自燃火,亲手为豹公子煮茶。” 西门豹:“好!就这么定了!” 韩香骨扭头冲后院方向喊道:“胡冲,将异兽牵出来。” —— 哒哒蹄声中。 映入西门豹与众列胥吏、差役眼中的,是一头成年梅花鹿。 韩香骨:“豹公子眼中,异兽是否为鹿?” 西门豹起身走下高阶,绕行梅花鹿数圈,旋即看向韩香骨,“确……为鹿。” 韩香骨:“本官眼中,却是马。” “一匹威风凛凛的枣红色马。” 西门豹面色古怪,暗道这位新任县太爷是不是眼瘸。 “司昂司大人,曹星牧曹大人。” 韩香骨望向县丞与县尉。 两人冷淡拱了拱手,“不敢。” 韩香骨:“还有众位胥吏、差役同僚。” 满院人齐抱拳,“不敢。” 韩香骨:“觉得此异兽为鹿的,站在豹公子这一面。” “觉得为马的,站在我这一面。” 众人面面相觑了一小会,随即开始站队。 半刻钟。 西门豹这一面,共计一百八十七人。 而韩香骨这一面,算上胡冲只有可怜的三十人。 韩香骨面无表情,将三十人的脸,牢牢记在心头。 也将司昂、曹星牧,五房管事等一百八十七人,牢牢记在心头。 “哈哈哈,县太爷,这场游戏,是我赢了!” 西门豹放声大笑道。 韩香骨:“豹公子且安坐,本官这就为你煮茶。” 点燃炭火。 自青柚罐子中捻出茶叶,放进紫砂茶壶。 …… 很快,茶香味沁人心脾。 韩香骨倒了一小杯,双手端起递给西门豹。 “豹公子,请。” 闭眼假寐的西门豹伸手。 咣当一声。 紫砂茶杯掉在案桌上。 滚烫茶水泼洒了韩香骨满手。 “抱歉抱歉,县太爷,我太困了,没注意,没烫着你吧~” 韩香骨摇摇头,“没有。” 西门豹:“那烦请县太爷再为我倒一杯吧。” 韩香骨面带微笑点了点头。 很快,茶水入喉。 西门豹砸吧了两下嘴,满脸嫌弃‘呸’了一口。 “县太爷就是县太爷,没有半点治国领民的本事也就罢了,连个茶也煮的这么难喝。” “走了。” “等有时间,县太爷可往我家燕雀楼走一趟。” “不是本公子吹嘘,县太爷你煮的茶,连给我家燕雀楼掏粪小厮提鞋都不配。” “哈哈哈!” 望着被一干胥吏、差役簇拥着,走出县衙大院的西门豹, 韩香骨不禁露出一抹微笑。 笑容犹如冰面裂开溢出来的水。 “胡冲。” “大人,我在。” 韩香骨:“晚些时候,让礼房管事白京来见我。” 胡冲:“好的大人。” “另外,” 韩香骨收回目光,继而看向留下来的二十九人。 几乎没有六房之人。 也没有捕快。 只有皂、壮二班。 “将西门士族卖命的一万九千两银子拿出来。” “全给咱这群弟兄发了。” 闻听此言。 二十九人先是愣了愣神,旋即狂喜着冲韩香骨跪伏一片。 “我等,至此誓死效忠大人!” “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一万九千两。 二十九人。 一人可分六百余两。 而二十九人一月月钱才二钱。 一年堪三两。 二百年才能赚下六百两! 泼天巨财! —— 伏灵二十年,五月二十八。 日薄西山。 湘绣县县衙后院,韩香骨躺在藤椅上,惬意沐浴夕阳。 脚步声由远而近。 胡冲领着礼房管事白京前来。 白京,其人约莫二十三四岁,身形纤瘦,看上去好似弱不禁风的书生。 “卑职白京,见过大人。” 韩香骨缓缓睁开细眸,询问道:“一身酒气,喝的什么?” 白京:“女儿红。” 韩香骨:“怪不得你们唯豹公子马首是瞻。” “一坛数十两的女儿红,若我是你,也会站队西门士族。” 白京沉默不语。 韩香骨:“听说你后天成亲?” 白京点头:“是。” 韩香骨:“有一件事,我需要你去做。” 白京:“请大人吩咐。” 韩香骨:“以防隔墙有耳,你且靠过来。” 待白京俯下身子,贴近韩香骨后。 后者轻语了几句。 白京面色巨变,“大人……你……你!” “你这是要让我白氏一族灭门!” “绝不!” “我绝不同意!” 白京拂袖转身。 望着青年远去背影,韩香骨面无表情道:“听说你是咱湘绣县远近闻名的大孝子。” “回了宁清镇,代本官向你娘问好。” 白京怒极,置若罔闻,大踏步离去。 胡冲:“大人,白京若将您之谋划告知西门士族……后果很严重。” “您会成为众矢之的!” 韩香骨:“放心,他会回来的~” “湘绣县,注定是我韩香骨的湘绣县!” —— ps:网恋不到两个月,又是给她买苹果14,连带转账一万一千多。 结果她天天拿着老子的苹果14,和各种小哥哥甜蜜双排。 明儿群里给你们爆料转账截图。 气的老子一夜没睡。 草! 第242章 我当县太爷的那些年12 伏灵二十年,五月二十八。 月上柳梢头。 白京带着两名侍从回到湘绣县下辖宁清镇。 还未进镇,白京便远远望见镇里街巷各处散落着数十簇火把之光。 仿佛数十颗赤金色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夜归人。 狗吠声,凄厉猫嚎声,若有若无的呼唤声,还有胸腔里怦怦激跳的心脏,一切的一切,都预示着此夜绝不平静。 “驾~” 白京狠狠一夹马腹,左右侍从赶忙追随。 三人三马快速疾驰进宁清镇。 “少爷少爷,不好了,出大事了!” 始一进镇,便有一白府下人火急火燎迎上前。 一刻钟后。 宁清镇,白家府邸堂舍。 烛火昏黄,将白京那张写满忧急的面庞渲染的若明若暗。 服侍白家老太太的贴身丫鬟,俏脸一片惨白,惴惴不安道:“少……少爷,日落时,我还搀扶着老太太在后花园散步赏夕阳呢。” “夜幕降临后,老太太说有些困,想小憩一会儿,说是等您回来,再让我唤醒她。” “约莫戌时三刻许,估摸着少爷您要回来了,我便进入老太太房间。” “可……可老太太不见了,桌……桌上只有一张字条。” 丫鬟胆战心惊,自袖中摸出字条,递给白京。 白京接过,定眼一瞧。 长条形的纸张上,赫然书写‘太平’二字。 “韩太平!你欺人太甚!” 白京狠狠将纸条揉烂、揉碎。 白家老太爷与世长辞那年,白京尚是襁褓中的婴儿。 白家老太太独自一人,操持白府家业。 白京那些个叔叔婶婶,没一个是省油的灯。 内忧外患,群狼环伺。 白老太太硬是咬着牙,将嘴唇咬出血,咬下肉来,苦熬苦掖二十年,才有了如今的白家。 白京可以不在乎自身功名利禄,却绝放不下老母亲。 沉默了好一会后。 白京孤身一人出了白府。 策马直奔湘绣县。 —— 伏灵二十年,五月二十八。 子时。 万籁寂静。 翻身下马的白京看着大开的县衙大门,捏了捏拳头,抬脚迈过门槛。 直直走过县衙大院的白京,正欲前往后院。 一侧,忽地响起一道幽幽声,“白大人~” 白京一个寒颤,扭头望去。 却见屋檐下静静矗立着那位青年县太爷。 其负着双手,脸庞隐入阴影。 露在外面的身子被月光照耀着。 那身劲装如墨一样黏稠,黑的深邃,如霜赛雪的月色宛若被深渊吞噬一样,反射不出毫末微光。 白京咬牙切齿道:“你把我娘掳去哪了?!” 韩香骨:“老太太今夜很安全,明日也很安全。” “至于后天安不安全,完全取决于白大人您。” 白京:“我若真按你说的那样做了,我白家满门死无葬身之地!” 韩香骨:“白大人请放心,本官从不是卸磨杀驴之人,我会保你白府安然无恙。” 白京在明,青年县太爷在暗。 前者即使睁大眼眸,也看不清后者面庞。 只有一张令人捉摸不透的模糊轮廓。 如蛰伏漆黑中的凶戾野兽。 白京:“韩太平,你当真不怕我将你之歹毒诡计昭告全县?!” 韩香骨:“你不是个好人,但你是个孝子。” “你想做个坏人,却偏偏有那么大的弱点。” 黑暗中,青年县太爷抛出一个白玉瓷瓶。 白京接住,凄然一笑,“韩太平,别忘了你今日之誓!” “你若对我、对白府行狡兔死、走狗烹那一套,我白京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 目送白京远去。 韩香骨自阴影中走出。 “雪姨。” “何事?” 雪娘温柔嗓音自屋脊上传来。 “湘绣县南边地界有座娘子山,山上盘踞着一众劫匪。” “后天夜幕降临时,我需要那群山匪的新鲜尸体。” 雪娘:“好。” 香风远去。 韩香骨微微抬首望向高悬天心的圆玉盘。 “所有人都会死。” “包括我。” —— 伏灵二十年,五月二十九。 宁清镇。 东天泛起鱼肚白时,白府下人们早早起床,忙碌开来。 有的将大红灯笼高高挂,有的贴囍字囍联。 有的拿着笤帚清扫院落,有的端来热水擦洗家具。 不过下人们脸上少有喜庆笑容。 只因白老太太人间蒸发。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作为县衙礼房管事的儿子白京,除昨日表现的心急如焚外,今儿竟一副事不关己的局外人模样。 仆人丫鬟们也不敢问,只顾埋头干活。 伏灵二十年,五月三十。 对宁清镇居民而言,这是幸福的一天。 并非镇上名门望族白府少爷娶妻,而是因为白府财大气粗,吃席不用纳礼。 戏班子自天光透亮时开始,直咿咿呀呀唱到夕阳西下还未停歇。 白府共计安排了五场流水席。 巳时许第一场,晌午第二场。 申时第三场,夜幕降临前第四场。 戌时四刻第五场,也是最后一场,主要宴请湘绣县县衙一众同僚。 —— 月上柳梢头。 距宁清镇五里外的官道上。 马蹄踩雪,驮着韩香骨缓行。 前行约莫一刻钟,转过山角,忽闻流水哗哗声。 韩香骨驱马下了官道,再行百余丈。 于月色下波光粼粼,若蜿蜒银龙的沧澜江映入眼帘。 香风扑面。 江畔一袭白衣胜雪。 雪娘怀抱熟睡小旋风。 白猫一样的老鼠喉咙不时发出呼噜呼噜声。 雪娘身旁,一头老黄牛拉着一辆木板车。 车上层层叠叠,堆了十来具血淋淋的尸体。 正是娘子山山匪。 韩香骨隔着数丈远,冲雪娘微微颔首。 雪娘回了一个柔柔笑意。 韩香骨调转马头。 挥舞鞭子轻抽马匹。 再一刻钟后。 宁清镇到了。 灯火通明的白府倒映进韩香骨两颗漆瞳中。 显眼的好似黑暗中的灯塔。 —— ps:还有章,我看转账截图能插入进来吗。 下一章让你们痛快吃瓜。 第243章 我当县太爷的那些年13 伏灵二十年,五月三十。 亥时一刻。 宁清镇,悦来客栈大堂。 两簇烛火被夜风吹得摇曳。 一簇在柜台,映照着昏昏欲睡的店小二。 另一簇在靠窗位置,映照着一位静静品茗,锦衣华服的白面胖子。 “小二,茶凉了。” “哦哦,好,再给您煮一壶,客官请稍等。” 很快,小二拎着青花瓷茶壶来到客人面前。 壶盖缝隙、壶嘴喷吐着肉眼可见的沸气,白面胖子微微一笑,甚是满意。 拿了新茶盏倒满。 看着客人那身于烛光下闪烁着玉一样温润光泽的绸衣,小二好奇询问道:“爷,瞧着面生,您是来参加白府少爷婚礼的吗?” 白面胖子夹了一片酱牛肉放进嘴里,一边咀嚼,一边回道:“是的。” 小二:“爷,二更天了,白府最后一场流水席半个时辰前就开了。” 白面胖子:“我知道。” 小二:“爷,那您还不赶紧过去?兴许还能吃半场。” 白面胖子:“我在等一个人。” 小二:“谁?” 白面胖子:“一个被我需要的人,也是今夜的主人。” 小二正欲再问,白面胖子突然放下筷子,“人来了。” 胖子起身,从袖中摸出几粒碎银抛给小二。 瞅着掌中白花花,小二欣喜若狂道:“爷大气!” 白面胖子取出手帕擦了擦嘴,道:“一会儿收拾完后早些打烊,再有客人上门就别接待了。” 小二疑惑道:“为啥啊?” 白面胖子幽幽道:“此夜,血腥火烈~” —— 星月清辉给青石长街铺上了一层雪白的盐。 哒哒马蹄声中。 汗血宝马驮着韩香骨自黑夜中走出。 青年两颗冰冷漆瞳比黑夜更深邃。 伫立悦来客栈门口的胡冲眯着细眼,翘着嘴角,活像一头笑面虎。 走下台阶,抽出插在袖中的双手。 胡冲自然而然抓住了缰绳,牵着马儿往白府方向走去。 “大人,都安排好了。” “嗯。” 马背上的青年淡淡应了一声。 半刻钟后。 白府到了。 韩香骨翻身下马,左手轻握长剑剑柄,带着胡冲跨过院门槛。 大院内,华灯灿烂。 高台上,浓妆艳抹,着鲜艳戏服的花旦正轻吐着珠圆玉润。 高台下,一众湘绣县县衙胥吏、差役推杯换盏,气氛热烈。 甚至于堂舍中还有不少胥吏差役家眷。 白府丫鬟端着盘子于人群间往来穿梭。 十来个六七岁的稚童蹲在角落分着捡来的哑火鞭炮。 嘈杂喧嚣的喜庆场面,渐渐冷寂,直至落针可闻。 一双双眼睛齐齐盯着突然造访的一对不速之客。 有惊讶、错愕,亦有隐藏极深的厌恶。 堂舍中,十数位穿金戴银的胥吏家女眷,望着那位着黑色劲装,腰悬长剑,发髻斜插一根翠绿簪子,面俊而冷的青年。 彼此窃窃私语道:“这位谁啊?行走江湖的剑客!” “我瞅着像士族公子。” “莫不是西门士族的西门豹大公子?!” “不是,我见过,这位是咱湘绣县新任县太爷。” “县令?好年轻!” 韩香骨细长眸子微眯,扫过那一张张极不自在的脸,最后落到主桌。 主桌共计七人。 新郎官白京、县丞司昂、县尉曹星牧,还有刑、户、工、兵四房管事。 “怎么,不欢迎本官?” 短暂沉默后,一身大红囍袍的白京赶忙起身迎上前来,将韩香骨与胡冲邀至主桌。 “翠儿,快,添两副碗筷。” “好的少爷。” 宴席继续。 白京去了后院,准备与新娘一起给诸来宾敬酒。 火热气氛,因韩香骨不请自来而显得极为沉闷。 一干胥吏差役不再划拳拼酒,默默吃着菜肴。 至于主桌司昂、曹星牧,还有四房管事,更是连筷子都不曾抓起。 —— 不一会,着喜庆红色的白京牵着新娘柔夷来到前院。 身后跟着四名丫鬟。 一人端白酒,一人端葡萄酒。 另外两名负责倒白、葡萄酒。 最先敬酒之桌自是主桌。 最先敬酒之人自是县太爷韩香骨。 白京亲自双手自盘子里端来一酒盅,递给韩香骨,“大人,请尽饮此杯。” 韩香骨接过酒盅,“两位新人喜结连理,祝你们琴瑟和鸣,白头偕老。” 言罢,仰头一饮而尽。 随即便是县丞司昂,县尉曹星牧…… 待新人离去后,韩香骨环视四周。 ‘可惜,本官心心念念的豹公子竟没来~’ 胡冲离开座位。 在高台一侧找到戏班子的班头。 往班头手里塞了一袋子银钱。 “大人,您这是……” 胡冲:“一会儿不管发生什么,吩咐你的人,一直唱,别停歇。” 班头:“大人想听哪一出?” 胡冲思量了一小会,道:“鸿门宴吧。” —— 敬酒环节很快完毕。 时辰不早了,新郎新娘去入洞房了。 气氛渐热烈。 县丞司昂瞥了一眼闭眸沉思的青年县太爷,拿起筷子正欲夹一块鲜嫩鱼肉, 耳畔忽地飘来一阵极诡异的唱腔。 “张子房学苏秦一番辩论,说退了帐下的甲士军兵。” “必须要求使巧计伤他性命,免留得他年的后患祸根。” …… 婚娶日子,怎得唱起《鸿门宴》来了。 司昂心头掠过一丝不安。 又是一道嘎吱声传入耳中。 司昂扭头望去。 却见两位身着黑色劲装的男子,将白府院门缓缓关上。 司昂眯眼聚焦。 待看清两人容貌,不由惊出一身冷汗。 名字是记不得了,可分明是县衙皂班中的两位。 前日,五月二十八,那场指鹿为马。 司昂清楚记得,这两人站队的是新任县太爷韩香骨。 死死盯着两人悬佩腰间的钢刀, 司昂心中的不安愈发强烈。 “咣当!” 骤然一声碗碟落地的破碎声,吸引了司昂、曹星牧、四房管事在内的许多人。 一双双眼睛不约而同望向堂舍方向。 厅中,二三十位喝了葡萄酒的女眷、孩子,此刻东倒西歪间,栽软一地。 不少软软趴在桌上的妇人,将满桌瓷盘碗碟碰落,于地板上摔了个粉碎。 司昂心中的不安顷刻被引爆了! —— ps:瓜很简单。 搞了个网恋,见了照片没见过面,七夕送了苹果14,不到两个月转账一万一千多。 然后天天说上班忙、我要去洗澡了、我好困要去睡觉了,结果是拿着我的苹果14,跟小哥哥甜蜜双排。 辛苦四五月,赚的一点钱,就这么打了水漂。 哈哈! 第244章 我当县太爷的那些年14 先是令人只觉不详的《鸿门宴》,再是那两位身着黑色劲装,腰悬钢刀,关上白府院门的皂班差役。 最后便是堂舍内一众毫无征兆软倒在地的女眷、孩子。 不等县丞司昂、县尉曹星牧,还有其余胥吏、差役回过神来。 却听嗖嗖声中,一道道身强体健的魁梧黑影若猿猴一样,自白府外跃上墙头。 四面围墙,连带守着白府院门的两人,不多不少,正好二十九人。 蹲于墙上二十七黑影,不约而同,俱是腰悬钢刀,手持元戎弩。 弩盒中紧密压缩在一起的十支弩箭,其箭头在月光照耀下,反射一片令人毛骨悚然的幽冷寒芒。 仿若迫不及待嗜血野兽的森森獠牙。 二十九? 二十九! 县丞司昂不寒而栗。 这不前日指鹿为马,站队青年县太爷的皂班、壮班二十九人吗?! 这是要将站队西门豹大公子的其余一百八十七人,皆尽杀绝吗?! 司昂死死盯着坐在对面,青年县令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庞。 “众列同僚,听我号令!” “县令大人欲将我等斩尽杀绝!” “不愿坐以待毙等死的,拔刀诛灭狗官!” 白府大院没有愚蠢之人。 看着县衙皂、壮两班同僚,竟将弩箭对准自己,所有胥吏差役都深刻清楚的明白,此夜,势如水火的两拨人,只有一方能活着走出白府。 刹那,钢刀出鞘的锵锵声此起彼伏,连绵一片。 甚至于主桌。 县丞司昂、县尉曹星牧,还有四房管事,都自座位上站起身来,远离青年县令的同时,抽出随身佩剑佩刀。 “韩大人,何至于此啊?!” 司昂将长剑剑尖对准韩香骨面门。 “道不同,唯你死我活。” 韩香骨静静看着那满院寒光烁烁的刀剑。 漆瞳漠然扫过那一张张杀气腾腾的脸。 最后看向县丞司昂,轻声道:“二十九对一百八十七,优势在我。” 司昂面色忽地微变。 握剑手臂,不受控制发颤。 最后‘咣当’一声,长剑落地。 好似连锁反应般,咣当声一声接着一声。 长剑、钢刀,掉落一地。 司昂、曹星牧、四房管事,还有满院胥吏差役,一个接着一个,软倒在地。 未倒下的,也不过扶着桌沿苦苦支撑,双股颤颤,抖似筛糠。 感受着软如稀泥的四肢百骸,司昂咬牙切齿道:“白京!” 韩香骨:“十香软筋散,被白大人融于方才的酒水中。” 司昂:“你与胡冲也饮了!” 韩香骨:“提前服了解药。” —— 高台上,浓妆艳抹的伶人颤声唱着《鸿门宴》。 眼角余光瞥见那一位位蹲于墙上的幽幽黑影,瞥见那一位位软倒一地的胥吏差役。 瞥见那平日里见了,需跪伏叩首的县丞、县尉两位大人,此刻艰难支撑着身子。 瞥见那位青年县令,漠视生命的冰冷眼神。 嘭的一声闷响。 县丞司昂也不知是否坚持不住了,竟冲青年县太爷双膝跪地。 “大人,我妻女晕于堂舍,她们是无辜的。” “还请您饶她们性命。” “司昂……当自裁!” 县尉曹星牧也跪了下去,“请大人饶我妻儿性命。” “我儿还小,只有六岁,他什么都不知道!他从未得罪过大人!” 家中女眷晕于白府堂舍之胥吏差役先跪。 随即未携家眷的胥吏差役为了活命,也跪了下去。 “求大人饶我等性命。” “自今日始,我等唯大人马首是瞻。” 甚至于有人痛哭流涕,言身死家中爹娘无人养老送终。 “大人……” 胡冲看向韩香骨。 青年县令缓缓闭上细长眸子。 当即,胡冲沉声下令道:“射杀!” 蹲于围墙的二十七人,立刻扣动元戎弩扳机。 司昂:“韩太平,我乃朝廷八品命官,杀了我,上头不会放过你!” 曹星牧:“韩太平,我与司昂兄今日之局,即是你明日之果!” “不,你会比我俩人死的更痛苦、更绝望!” “你会被剥皮抽筋、千刀万剐、碎尸万段!” 弩箭带着‘嗖嗖’破空声激射而出。 深深没入一位位胥吏差役肉身。 凄厉惨叫声、怒吼声、求饶声,声声入耳。 —— 尸体横七竖八躺了一地。 二十九位心腹手持钢刀,一一补刀。 “晴午。” “卑职听令。” 韩香骨:“你带几个人去镇口处,黑暗中有辆牛车,车上是娘子山山匪尸体。” “卑职领命。” 韩香骨抓住青柚鹤嘴壶,倒了满满一碗酒。 旋即伸出双手,端碗起身。 面朝满院尸体。 月光照耀着青年县令脸庞,雪一样的白。 溅于雪上的星星点点极为鲜艳。 仿佛一滴滴破碎的血红眼泪。 青年县令将碗酒倾倒于地。 轻声道:“众列同僚,且速行。” 身旁,胡冲小声道:“大人,戏班子,还有堂舍中的女人孩子怎么办?” 青年县令:“斩尽杀绝。” 又是一轮嗖嗖声。 咿咿呀呀唱腔声戛然而止。 待将戏班子射杀完毕后。 共计二十一人,手握滴血钢刀,进入堂舍。 胡冲:“大人,白京与其娘子,还有白府合计三十七位仆人丫鬟,如何处理?” 韩香骨:“你觉得白京会守口如瓶吗?” 胡冲:“白京或许会,或许不会。” “但白府某位下人肯定会走漏风声。” 韩香骨:“所以呢?” 胡冲:“斩草除根!” 韩香骨:“白京与其娘子,还有白府下人是无辜的。” “所以……下手要狠决。” “尽量让他们走的轻松些。” 胡冲:“好的大人。” —— 县丞司昂、县尉曹星牧,刑、户、工、兵四房管事,还有那些个胥吏差役。 高台上的戏班子。 堂舍中的一众女眷孩子。 满院尸体中,独坐青年县令。 韩香骨给自己倒了一碗酒。 就着月光一口饮下。 “夜长长流淌着血稠稠。” “血稠稠浸泡着骨森森。” “若不杀人,太平何以补天哉!” —— 星月清冷霜辉下。 二十九道黑影四散冲进黑夜。 白面胖子胡冲抓着缰绳,牵着马儿。 马儿驮着青年县令,于哒哒声中远去。 身后,是火光熊熊,黑烟滚滚的白府。 —— ps:今儿就一章了,心态还是很低落糟糕。 总是鬼使神差搜她的微信号,虽然看不到朋友圈。 总是王者一次次上线,看她在不在打游戏。 我太贱了,也心疼我的钱。 我的钱啊,半本书白写了,我日啊。 好纠结。o(╥﹏╥)o 群中秋节开,能开q群我就开q群。 最后昨儿今儿两位大佬大神认证,明儿在点名感谢。 我要痛快醉一场。 祭奠我死去的青春。 还有我的钱。 第245章 我当县太爷的那些年15 伏灵二十年,六月初一。 一则消息轰动整个湘绣县。 “听说了吗,白府被灭门了!” “哪个白府?” “就宁清镇的白府,少爷白京任职咱们湘绣县衙礼房管事。” “昨儿白家少爷娶妻,参加最后一场宴席的所有宾客,包括白府满门全死了。” “真的假的?最后一场流水席宴请的不都是县衙同僚吗?谁敢太岁头上动土!” “据说是盘踞娘子山的一众山匪。” “太惨了,我老丈人就是宁清镇人,听其说白府满院尸体,有县衙胥吏差役,还有女眷,那伙山匪甚至连两三岁的孩子都没放过。” “可怜白家少爷,洞房花烛夜,竟是残魂归幽时。” “山匪太残暴了,连八品县丞与九品县尉都死于屠刀之下。” “胥吏差役死就死了,县丞与县尉可是有品在身的朝廷命官。” “山匪这次是捅了大篓子了,新任县令绝不会放过他们。” “何止啊,山匪竟连小孩子都杀,已经引起民愤了!” 清晨的食肆内,一众食客你一言我一语,有的唉声叹气,有的义愤填膺。 “你们说,这次灭门惨案,会不会引得新任县太爷怒而剿匪?” “剿是肯定要剿的,不过不会立刻剿,估计得等很长一段时间。” “为何?白家少爷可是衙门自己人,满门被屠!况且宾客也全是衙门胥吏差役,最重要的是,还有县丞县尉两位朝廷命官啊!” “难道新任县令当真要置沸扬民愤于不顾?!” “这不是顾不顾的问题,剿匪其实很简单,不就这拨人杀了那拨人吗?” “山匪死了,咱老百姓拍手称快,可官兵死了呢?总得给其家人交代吧。” “至于这交代,不能是口头美言几句,再送一面表彰锦旗吧?人家为国为民送了性命,官府如此对烈士家人,不纯纯耍流氓吗?” “总得来点实际的吧,比如抚恤金。” “一条鲜活性命,你不能随便几两银子就买下吧,怎么也得上百两吧。” “抚恤金就按一命百两算。” “十人死,即是千两。” “百人死,那就是万两。” “咱湘绣县境内山匪猖獗,合计怎么也得有数千人吧。” “就按最少千人算,若想剿灭,你不能一千对一千吧?至少也得两千官兵。” “两千官兵若阵亡五百人,抚恤金就是五万两;阵亡一千那就是十万两,这钱你给还是我给?还不得新任县太爷给!” “再者,那可是足足两千张嘴,一顿饭七八头牛都不够吃的,谁来喂饱?你来还是我来?还不得新任县太爷来!” “还有,两千官兵不能赤手空拳去与山匪厮杀吧?两千副盔甲,两千张弓,两千柄刀,可不是你几千两银子就能买下的。” “我觉得吧,新任县太爷最好上报春竹府,由知府大人下令集众县之力,将咱湘绣县十数股山匪恶势力一次性连根拔除!” “绝无可能!” “为何?” “咱湘绣县山匪之患已久,可每任县太爷都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们可知为何?” “请兄台明示。” “山匪这样的恶势力,古今有之。” “有的一县之长,借剿匪由头,一方面向上索要拨款,一方面向下于百姓疯狂敛财。” “有的一县之长,下辖无匪,为了向上索要拨款,向下压榨百姓,便暗中养匪。” “有的一县之长,下辖匪徒不成气候,明明可以抬手剿灭,却偏要养匪为患。待匪势壮大,再行向上索要、向下压榨之举。” “至于咱湘绣县,是匪势太壮,壮到仅凭二三百官兵根本无法剿灭。” “上报吧,会在领导眼里留下个尸位素餐,百无一能的废物形象,极大概率一生老死七品之位上。” “不上报自己剿吧,实在有心无力。” “为了让自己政治生涯不留污点,所以每任县令心里都想着,将此烂摊子留给下一任。” “唉~” 有老人长吁短叹道:“清正廉明,为民请命的好官,真的太少了!比天上的烈阳皓月还少!” 忽地。 食肆外。 急促哒哒声中,一行近三十骑自长街疾驰而过。 最前头那匹汗血宝马,驮着一位面色冷峻的青年。 “是县太爷!这是要去宁清镇吗?!” “只希望这位新任县令,能别那么贪婪且窝囊!” —— 旭日东升。 湘绣县宁清镇。 彻夜大火,将白府的青砖黛瓦、富丽堂皇焚烧作灰烬。 镇上青壮想为县衙胥吏差役与白府满门收尸,却被老镇长阻止。 “别破坏了现场,且等新任县令来了再说。” 一些颇具声望的老一辈在前,其余青壮妇孺在后。 满镇人看着白府最外围的一截白墙,神色间有愤慨,亦有哀叹。 更有女人自袖中摸出手帕,擦着眼泪,哽咽抽泣。 白墙边,插着十数根长竹竿。 竿顶赫然是十数颗血淋淋的头颅。 有女人,但更多的是小孩子。 白墙上,有着一行歪歪扭扭,以血书写而成的血字。 是为‘娘子山大当家蒋颂携麾下猛士到此一游。’ 忽地。 地面震颤。 马蹄声阵阵,践踩出滚滚黄烟。 一行近三十骑快速冲进宁清镇。 “新任县太爷可算来了!” 在宁清镇满镇居民眼中,青年县令甚至未等马儿完全停下,便迫不及待翻身下马。 人潮自动为青年县令让开一条路。 看着那十数颗高挂长竿之上,触目惊心的人头。 青年县令不禁红了一双眼眶。 看着那行挑衅意味十足的血字,青年县令几欲咬碎满口牙齿。 “白京白老弟,老哥来了!” 一白面胖子,连滚带爬冲进已作废墟的白府,哭声极悲戚,顿时惹得不少妇人又开始偷偷抹眼泪。 “那位大人是……” “我曾有幸见过一面,是咱湘绣县衙吏房管事,唤胡冲。” “能被同僚作子悲哭,想来白少爷在天有灵,也会感到心慰。” —— ps:还有更。 第246章 我当县太爷的那些年16 伏灵二十年,六月初一。 直至烈阳高悬天心,一众县衙差役与宁清镇青壮,才将近三百具被烧成焦炭的尸体收拢完毕。 尸体被放在了小镇青石长街上,身下垫了白布,身上亦盖有。 一片触目惊心的雪白,一眼望不到头。 风乍起,吹起白布一角,显露出一具约莫两尺来长的焦尸。 明显为两三岁稚童的尸体,而且尸首分离。 缺失的脑袋,被高挂长竿之上。 在宁清镇众列镇民注视下,青年县令缓缓蹲下身子,伸出轻颤的手掌,轻轻摩挲炭一样的小小焦尸。 痛苦不已的青年县令慢慢闭上细长眸子,两行泪水顷刻滑落面颊。 “这是一位好县令啊!” 宁清镇老镇长深感欣慰。 许是听到了老人这句赞语。 青年县令改蹲为跪,嗓音沙哑道:“司昂大人、曹星牧大人,还有白大人,诸位同僚,列位子民,且一路慢行。” “纵使天地翻覆,韩太平也要为你们报仇雪恨!” 青年县令身后,宁清镇全镇居民亦是跪伏一地。 黑压压一大片人潮,冲雪白下的三百来具焦尸沉痛叩首。 —— 大日渐西斜。 陆陆续续有家人来到宁清镇认领尸体。 老父亲捶胸顿足,老母亲哭天抢地。 妻子儿女趴在焦尸上撕心裂肺。 宁清镇不少本镇人柔声安慰道:“叔叔婶婶,你们放心,咱青天大老爷一定会为您们的儿子报仇!” 悦来客栈二楼靠窗位置,韩香骨惬意品着香茗。 “胡冲。” “大人,我在。” 韩香骨询问道:“你觉着咱们能从这一百八十七位贪官污吏的家眷手中,捞到多少银两?” 胡冲沉吟了一小会,道:“最少十万,最多三四十万。” “司昂与曹星牧两位大人,着实贪墨了不少。” 十万至三四十万,还行。 筑坚堤、剿匪还差得远,但修宽路、开阔田却是够了。 胡冲:“大人,一百八十七人之遗产,咱们是直接以剿匪由头,光明正大的拿,还是再来一次官扮匪?” 韩香骨:“一百八十七人家眷分散各村镇,没法一锅端,官扮匪太过冒险。” 略微思量, 韩香骨道:“今儿先行安抚亡者家眷,等明儿你且随我拜访一趟司、曹二府。” “好嘞。” “那大人,我先下去了。” 待韩香骨点头应允后,胡冲自袖中摸出一个小巧白玉瓷瓶。 拿起一根筷子,插进瓷瓶中蘸了一点芥末。 很快,泪流满面的胡冲嘤嘤嘤着跑出客栈。 —— 伏灵二十年,六月初一。 韩香骨此生铭记这一天。 这一日,青年县令几乎流干了这辈子所有的、全部的眼泪。 甚至于韩香骨都怀疑,自己是不是水做的。 日落昏黄。 湘绣县一家茶馆内,聚集了很多工农。 “惨啊,太惨了,屠了小孩子也就罢了,竟将脑袋割下,高挂长竿,那群山匪简直活脱脱披着人皮的豺狼!” “我倒觉得大快人心!” “死的全是县衙那群贪官污吏,平日里没少作威作福、鱼肉乡里。” “死得好,死得好啊!” “你这人,有没有点同情心?!” “同情心?!我家十亩薄田,非要被胥吏记成良田,赋税凭空激增数倍。我爹娘苦苦哀求,给胥吏磕头时,你在哪儿?” “我只因不满瞪了胥吏一眼,便被其带来的差役用鞭子抽的皮开肉绽,那时你在哪儿?” “你为何不问问那群贪官污吏?问问他们的同情心究竟去了哪儿?!” “你……你……胥吏差役该死,可家眷是无辜的!” “家眷无辜?!呵呵!” “家眷花着胥吏差役压榨老百姓得来的银钱。” “她们穿着绫罗绸缎,吃着山珍海味。” “老百姓却赤脚下地,食不果腹。” “他们的孩子坐在窗明几净的学塾里。” “老百姓的孩子却只能坐在田野间。” “他们的孩子呱呱坠地之日,即是数百亩良田的未来主人。” “我们的孩子呱呱坠地之日,即是那数百亩良田的未来众多佃农中的其一。” “今日,老子只觉得身心舒畅!” “娘子山一众猛士替天行了道!哈哈哈!” “嘘,噤声,县太爷从宁清镇回来了!” —— 当韩香骨带着胡冲等一众心腹,进入湘绣县时。 原本喧嚣嘈杂的中轴主道,以极快速度变得沉寂。 很快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阔街两侧酒楼客栈、茶馆食肆内,无数双眼睛密切盯着马上青年。 韩香骨翻身下马。 冲两侧商铺拱了拱手。 旋即朗声道:“想必众列都听说了。” “娘子关一众山匪,将宁清镇白府灭门。” “参加白京白大人婚礼宴席,共计一百八十七位我县衙胥吏差异,还有县丞司昂,县尉曹星牧两位大人。” “包括家眷六七十人,全遭了毒手。” 顿了顿,韩香骨继续道:“本官清楚,在某些人眼里,司昂、曹星牧两位大人,还有县衙众列胥吏差役。” “全是禽兽、王八蛋、畜生、寄生虫。” “平日里作威作福,欺压百姓,连猪狗都不如。” “他们死了活该,大快人心!” “可,白府那数十位无辜仆人丫鬟呢?” “总之,这份血债累累,本官定会向娘子山……不,是向湘绣县所有的、全部的山匪,讨回来!” “以血还血,以牙还牙!” 短暂沉寂后,人潮立刻爆发一阵热烈鼓掌声。 不知道的还以为县太爷剿匪凯旋呢。 —— 夜幕降临。 湘绣县之石街,西门士族府邸。 堂舍。 “禽兽、王八蛋、畜生、寄生虫,连猪狗都不如?!” “啧啧啧。” 西门竹老爷子咋舌道:“杀人还要诛心,新任县太爷好狠毒啊!” 老百姓嘛,大字不识,天天守着那一亩三分地,叩求老天爷尿两滴润泽庄稼。 所以百姓最好糊弄。 可西门竹老爷子不是百姓。 略微沉思,便知绝是新任县令暗中谋划了这场血色婚宴。 一旁,西门豹忧心忡忡道:“老爹,咱们的狗被杀绝了,杀光了!” “下一刀会不会抡到咱们脖颈上?!” 西门竹老爷子眯起沧桑眼眸,“下一刀,会抡向占山为王的各山山匪。” “别急。” “第三刀才能轮到咱们。” 西门豹口干舌燥道:“老爹,咱们是时候先发制人了吧?” 西门竹:“不急。” “后发……亦可制人!” “县太爷率兵剿匪,与匪火拼时不慎被流矢射中,身染剧毒,壮烈牺牲!” “听着多么悦耳!桀桀桀!” 第247章 我当县太爷的那些年17 伏灵二十年,六月初二,东天隐显鱼肚白。 武家二郎率领一队人马出了湘绣县城。 镖师连带武二郎共计四十七人,马匹有十,每辆马车上都载着三口贴了封条,上了铁锁的红木箱。 这趟镖是要前往春竹府,路程并不遥远,然押金费竟足两万两雪花纹银,护送费亦有两千两。 所谓押金费,是由虎威镖局将两万两银钱送往县衙,保证运送途中货物不丢失。 倘若丢失,则县衙便会将押金费赔偿给商家。 至于护送费,则很好理解,即是镖师们从商家处赚来的辛苦钱。 当然,想拿辛苦钱的前提是成功将镖运送至目的地,失败了,即使自山匪屠刀下侥幸活命,也无半个铜板的护送费可拿。 ‘两万两押金,两千两护送费!’ 进入虎威镖局两年之久,也不知押了多少趟镖的武二郎,还是第一次押如此贵重分量的镖。 想来三十口红木箱中的货物,不是丝绸锦缎便是名贵药材。 半点也马虎不得啊。 约莫一个时辰后。 队伍刚转过山角,前路官道上赫然倒着两棵大树。 “停!” 武二郎左手轻握悬佩腰间的钢刀刀柄,同时右臂高举。 整队人马缓缓停靠。 “镖头,是山匪吗?” “十有八九。” 武二郎浓眉下的大眼环视周遭。 两侧密林不透丝毫光线,显得幽寂阴森。 沁骨林风吹过,武二郎裸露在外的肌肤上,立刻冒起一层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沉吟了一小会,武二郎冲三丈外的两棵大树抱拳朗声道:“合吾!” 合吾一声镖车走,半年江湖平安回。 合吾,镖师行走江湖的口号,意思是合合气气,和气生财,合得来的朋友。 很快,脚踩腐叶声中,一位身长八尺,着粗布麻衣的魁梧汉子自昏暗密林中走出。 待下了官道,大马金刀往官道中央一站,颇有股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汉子将厚重且雪亮的开山刀,扛在右边肩膀上,伸出左手揉了揉裤裆, 随即咧开满嘴东倒西歪的大黄牙,冲武松笑道:“合吾!” “镖头辛苦。” 武松:“当家的辛苦。” 汉子:“敢问镖头靠什么吃饭?” 武松:“不靠刀剑拳脚吃饭,靠四大名山吃饭。” “朋友来了有金山银山。” “我待朋友重于泰山。” “朋友相会如聚梁山。” “哈哈哈~” 汉子放声大笑,“敢问镖头,吃的是什么饭?” 武松:“吃的不是镖局掌柜的饭,也不是爹娘的饭,吃的是朋友们的饭。” 言罢,武二郎自袖中摸出一个钱袋,抛给汉子。 粗糙大手稳稳接住鼓鼓囊囊的钱袋。 汉子掂量了两下,全是碎银碰撞声,不掺杂半枚铜板。 约莫得有三四十两。 将钱袋揣进胸膛,汉子也爽快,当即吹响口哨。 立时,两侧密林迅速钻出八九十青壮山匪。 黑压压全是人,惊的不少镖师头皮发麻。 两棵参天古树很快被搬走。 汉子冲武松抱了抱拳,“朋友,一路顺风。” 武松拱手,“当家的喜乐平安。” 日上三竿时。 队伍又一次停靠。 前路官道横着一棵大树。 粗如瓮口的树干上坐着一位花甲老头,正吧嗒吧嗒抽着旱烟。 武二郎又一次拱手,“合吾~” —— 伏灵二十年,六月初二。 湘绣县下辖慈溪镇。 烈阳高悬天心。 距小镇三里地外的官道旁。 韩香骨与胡冲,还有晴午翻身下马。 晴午系马,韩香骨褪下上身衣物,胡冲则将成捆荆条为青年县令负好。 “嘶,真他娘疼。” 韩香骨咧了咧嘴。 “大人,有这个必要吗?” 晴午甚是不解。 韩香骨:“事可以办的一塌糊涂,但嘴上话一定要说的漂漂亮亮。” “晴午,阿谀奉承可是一门大学问,你可以不学,但一定要会。” 晴午愣了愣神,还是很好奇,“大人,咱们为啥早上不来啊,现在太阳这么烈。” 胡冲:“傻小子,早上老百姓下地的下地,进山的进山,忙着浇灌庄稼采摘药草。” “此刻晌午,人不都回来用膳了嘛。” “记住,唱什么不重要,唱的好不好听也不重要,有没有观众很重要,观众是不是老百姓最重要。” 晴午:“胡大人,有没有观众很重要,这一点我懂;观众是不是老百姓最重要,这句啥意思啊?” 胡冲:“士族阶级个个都是人精,底层阶级那群愚昧老百姓才好糊弄,懂否?” 晴午似懂非懂,“都说穷人孩子早当家,可所谓当家,不过是割草喂猪,下地种庄稼。” “但凡早当家的孩子,无一不显得怯懦老实憨厚,对人情世故一窍不通。” “所谓吃苦耐劳的优良品德,在士族阶级的孩子眼里,就是一株长势喜人的韭菜。” 韩香骨笑了笑,“孺子可教也。” 晴午憨憨笑着,摸了摸自个脑袋。 待胡冲将瓷瓶中的人血,倒在后背与荆条上后。 晴午留守原地看马。 韩香骨带着胡冲走向慈溪镇。 —— 司家老爷子只感觉天塌了。 独苗司昂,连带着儿媳妇、孙女,死了个干干净净。 被大火烧成焦炭不说,最疼爱的孙女才六岁啊,却被那群杀千刀的山匪割下头颅,高挂长竿。 慈溪镇,司家府邸。 灵堂内摆着两大一小三口棺材。 司家老太太形如枯槁,一双昏花老眼几乎哭瞎,正给儿子儿媳孙女烧纸钱。 司家老爷子坐在门槛上,低垂着脑袋,像是睡了过去。 “老爷老爷,来了!来了!” 一下人火急火燎冲了进来。 司家老爷子抬起皱纹横生的脸庞,嗓音嘶哑道:“谁来了?” “县……新任县令!县太爷来了!” —— 司家府邸外,围满了慈溪镇居民,人头攒动。 所有人的目光,皆尽看着那位背负成捆荆条的青年县令。 荆条磨破、扎破青年县令后背肌肤。 那鲜艳人血,黏稠流淌了满背,染红了荆条。 入眼触目惊心。 看着都疼的血肉模糊,令青年县令那双剑眉不禁微微蹙起。 一众镇民肃然起敬。 —— ps:还有更,不过到凌晨了,等不到的明儿再看。 第248章 我当县太爷的那些年18 当见到司家老爷子时,背负荆条的韩香骨立马单膝跪地。 冲老人抱拳道:“庸官韩太平,向司老爷子请罪。” “哎呦喂,韩大人,您为朝廷七品命官,我就是个糟老头子,您向我下跪,不是折煞老夫吗?快快请起!” 司家老爷子赶忙将韩香骨扶起。 青年县令眼眶微红道:“作为咱湘绣县父母官,我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山匪猖獗,屠我同僚。” “老爷子,我不配着那身鸂鶒官服,也不配戴那顶乌纱帽。” 司老爷子紧紧握着韩香骨双手。 老人宽厚双掌很温暖。 “韩大人,您才上任几天,百姓们岂能过分苛求您立刻就做出丰功伟绩呢。” “再者,该死该咒之人,是那伙山匪,不是韩大人您。” 围观镇民也附和道:“司老爷子说得对,大人您本就无罪,又何须负荆请罪呢?!” “咱湘绣县也不知是不是冒犯了老天爷,一任又一任县令无不是爱钱如命,贪得无厌的狗官。” “但韩大人您不一样,我之火眼金睛,一眼就看出韩大人您绝不是那种横征暴敛、欲壑难填的畜生、禽兽、王八蛋、寄生虫,您是好官,您定会成为咱湘绣县的青天大老爷。” “韩大人无罪!” 看着周遭那一张张虽陌生,却愚蠢的可爱的脸庞,韩香骨感动极了,眼眸里噙满了晶莹泪花。 —— 一刻钟后。 司府灵堂。 韩香骨为县丞司昂上了三炷香。 “大人,您是好官啊,老太婆我不会看错的。” 司昂老娘抓着韩香骨的手,一遍遍念叨着,“大人,一定要为逝者报仇雪恨呐!” 司家老爷子将韩香骨带到堂舍。 “唉~” 接过丫鬟递来的青花瓷茶盏,韩香骨轻叹一口气。 司家老爷子询问道:“大人因何叹气?” 韩香骨:“我欲集三千虎狼之师,将咱湘绣县境内十七股山匪势力,一网打尽。” “可是,唉~” “不瞒老爷子,而今衙门账上几无两银呐。” “我这颗有心杀贼,坚若磐石的心啊!” 看着青年县令那副悲愤模样。 司家老爷子咬咬牙,道:“大人,老头子我颇有家资。” “山匪杀我儿子儿媳,还割下我孙女头颅,高挂长竿。” “此仇不报,我枉为人父!” 青年县令噌的一声站起,冲司家老爷子躬身抱拳,“本官代湘绣全县子民,谢老爷子慷慨!” 两个时辰后。 日薄西山。 背负荆条的韩香骨来到誊清镇曹府。 曹是县尉曹星牧的曹。 翌日,六月初三。 湘绣县衙吏房管事兼师爷的胡冲,背负荆条,来到户房管事家。 紧接着是兵房管事家、刑房管事家、工房管事家。 除县丞司昂与县尉曹星牧之外的所有县衙胥吏差役家,胡冲挨个负荆请罪。 —— 伏灵二十年,六月十七。 烈阳高悬天心。 县衙后院树荫下,韩香骨躺在藤椅上昏昏欲睡。 脚步声由远而近。 满脸喜色的胡冲来到近前。 “胡冲啊。” “大人,我在。” 韩香骨懒洋洋询问道:“一百八十七户人家,给咱们送来多少银子?” 胡冲兴奋道:“合计二十一万七千七百六十一两!” 二十一万?! 好家伙。 这群寄生虫还真是能吸。 都快把老百姓吸成千年僵尸了。 莫言血,一滴骨髓都没了。 胡冲:“大人,事可以办的一塌糊涂,但不能不办。” “钱已到位,咱们是否立刻招兵买马?” 韩香骨抬了抬眼皮,道:“不急。” “这笔钱,七千七百六十一两,你拿两千七百六十一两,给晴午一千两,剩下的四千两,分给二十八位咱的心腹。” “再拿一万两,招二百位胥吏差役。” 胡冲:“二十万两呢?” 韩香骨:“留着,我要秋后修筑堤坝。” 胡冲:“那山匪,不剿了?” 韩香骨:“剿!当然要剿!” “筑坚堤乃关乎民生的千秋大事,莫言一个二十万,十个都不一定够用。” “匪,要剿,不剿不行,不剿没由头敛财,没钱怎么实现我的利民三事。” 胡冲:“大人的意思是,百姓也得交钱?” “可咱湘绣县老百姓被压榨的太过头了,个个都是连最基础的温饱都解决不了的穷鬼。” 韩香骨:“我从未想过刮穷鬼的钱。” 胡冲疑惑:“不刮穷鬼的钱你刮谁的?” 韩香骨:“谁有钱我刮谁。” 胡冲:“谁有钱?” 韩香骨:“四大家族有钱。” 胡冲:“大人,不论多大的官,甚至于皇帝,赚钱都讲究个名正言顺。” “例如咱们借剿匪之名,先让四大家族出钱。” “四大家族出了,老百姓才能出。” “事成之后,四大家族的钱如数奉还,老百姓的钱按比例分成,一般为三七分。” “四大家族七,咱们三。” 顿了顿,胡冲继续道:“大人,这才是游戏最基本的规则。” “咱们若是得罪了四大家族,先不说其他,首先老百姓的钱肯定收不上来。” “你说老百姓精吧,这么明显的杀猪盘愣是看不出来。” “你说老百姓傻吧,贵族阶级不出钱,他们打死也不出。” “总觉着吧,贵族阶级出了大头,血亏,我出了小头,略亏。” “实则贵族阶级与咱们官府都血赚,唯有那群愚蠢百姓血亏。” 韩香骨:“胡冲,我们只是披着鬼皮,我们胸腔里激跳着的,可是人心。” “倘若有一天,我们真成了鬼,也万不得忘却初心。” 看着青年县令那双冷冰冰的漆瞳,胡冲心惊肉跳道:“大人警醒的及时!” 韩香骨:“明儿司昂司大人便要下葬了吧?” 胡冲:“是的大人。” 韩香骨:“明儿早起,跟我去送司大人最后一程。” “顺带见见咱们的财主。” —— ps:感谢‘爱吃民勤羊肉的玄黄青’道友的两个大神认证。感谢‘威猛先生莫全’的大神认证。 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了。 先是寄予厚望的书测测了个寂寞,再是被当猪给杀了。 尽快调整心态,别担心我。 另外,群会在中秋节开,是企鹅群。 第249章 我当县太爷的那些年19 伏灵二十年,六月十八。 慈溪镇外,沧澜江畔。 黎山山脚下。 白色纸钱如纷纷扬扬的雪花。 司家族人跪伏一片。 另有知交好友、县衙同僚、慈溪镇居民,浩浩荡荡三百余人,来送司昂司大人与其妻女最后一程。 一家三口之棺已入了葬坑。 本镇几位青壮正拿着铁锹落土。 胡冲站在司家族人前,面朝众列,神色哀痛道:“今天,我们怀着万分沉重的心情,悼念一位儿子、一位好友、一位同僚、一位清官的不幸去世。” “首先,我谨代表韩大人,衷心感谢各位冒着烈夏酷暑,不辞辛苦,为司昂司大人一家三口送行,与司家族人共同分担这一份悲痛。” “人人都恶咒毒骂,言司昂司大人是畜生、王八蛋、禽兽、寄生虫、猪狗不如。” 司家老爷子在内的司家族人,不约而同,齐刷刷抬头看向胡冲。 “作为曾与司昂司大人共事的同僚、下属,我在此澄清,司大人绝不是畜生、王八蛋、禽兽、寄生虫。” “猪狗是什么东西,岂配与司大人作比较!” “所有针对司大人的指责,全是不切实际的流言蜚语,是诽谤、是污蔑。” “司大人一生辛劳,淳朴温厚,勤俭朴素,惜衣惜食,扬善憎恶,生性坚强……” 距人群不远处的沧澜江畔。 一身黑衣的韩香骨面朝波涛滚滚的魏国第一大江。 西门士族大公子西门豹一身华美锦衣,面朝郁郁葱葱的黎山。 “有山有水,是个好地方。” 西门豹淡淡一笑。 “司大人是个好人。” 韩香骨轻声道。 西门豹:“当然是好人。” “我西门士族产业遍布湘绣县,遍及各行各业,司大人可着实出了不少力。” “于大人你而言,司大人这些年来呕心沥血贪墨的家财,全入了县库,可凭之剿匪。” “人都死了还在造福咱湘绣县老百姓,大大滴好人呐!” “唉~” 韩香骨不禁轻叹一口气。 西门豹:“大人因何而愁眉?” 韩香骨:“咱湘绣县匪势甚壮,我有心尽剿之,只恨财力不足。” 西门豹微笑道:“大人,咱湘绣县共计约二十余万人口。” “一人一两,即是二十万两。” “一人十两,即是二百万两。” “银钱要多少有多少。” 韩香骨:“百姓已经够苦了。” 西门豹:“百姓生来不就是吃苦的吗?” “他们不吃谁来吃?皇帝吃?还是大小官吏吃?还是贵族阶级吃?” “你吃?还是我吃?” 韩香骨瞥了西门豹一眼,“我可以吃屎,但绝不吃苦。” “哈哈~” 西门豹大笑两声后,稍微贴近韩香骨,压低声音道:“大人,我老爹授意,为助你剿匪,我西门士族愿出这个数。” 西门豹伸出一个巴掌。 韩香骨:“五万两?” 西门豹摇摇头:“五十万两!” “我们四大家族出多少,则老百姓必须出多少。” “出的多,赚得多!” 韩香骨眯起细长眸子,“了然。” “事成之后,西门士族的五十万两如数奉还,咱们分三大家族的一百五十万两。” 西门豹的笑意蓦然僵在脸上。 韩香骨:“按照惯例,三七分,我七,如何?” 西门豹收敛笑容,点了点头。 “走吧,去给咱们的大好人司大人上最后三炷香。” 看着青年县令渐渐远去的背影,西门豹眸光阴沉道:“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不压榨那群贱民也就罢了。” “还妄想分我四大家族的钱。” “哼!” —— 烈阳高悬天心。 湘绣县西门、唐、张、秦四大家族的公子身骑高头大马,领着共计十位武道侍从,缓缓行于树荫遮蔽下的官道上。 昨儿丽春院夜御数女的四大公子,本就睡得极迟,又早起参加葬礼,此刻个个昏昏欲睡。 前行中的马匹,突然停下,蹄子一下又一下踩踏着地面,显得焦躁不安。 “什么人?!” 一位武道侍从的厉喝声,将四位公子惊醒。 西门豹抬起低垂脑袋望去。 却见前路官道中央,伫立着一位长身玉立的女子。 女子白衣胜雪,白发似一挂倾泻银河,脸上戴着白纱,只露出一双秋水盈盈的长眸。 怀里还抱着只白猫。 吹来的风中,裹挟隐隐沁人心脾的体香味。 四大公子立刻露出招牌式的邪魅笑容。 西门豹冲白衣白发女子抱了抱拳,询问道:“不知姑娘芳名,为何拦住我等去路?” 白发女子:“妾身唤作猪皇,乃墨玄山墨玄寨寨主。” “之所以拦住四位公子去路,是想借点银钱花花。” 西门豹眼若铜铃:“猪……猪皇?!” “好霸道的诨名!” 唐府大公子嘿嘿一笑,道:“小娘子,钱没有,命一条,要不要将我抓回去,做你的压寨相公啊?” 张府公子:“姐姐,抓我,我床上功夫可比唐珂生猛多了,丽春院那群红倌人都哭骂本公子畜生呢!” 秦府公子:“姑娘,莫被此二人秽语污了耳。” “姑娘如此国色天香,温软柔弱,岂能受风吹日晒,雪淋雨打之苦?” “倒不如随我回秦府,享锦衣玉食。” “姑娘放心,秦某人对天发誓,定会娶你为我第十九房小妾。” —— 伏灵二十年,六月十八。 日薄西山。 湘绣县之石街,西门府邸后花园。 西门老爷子西门竹,还有唐、张、秦三家老爷子。 四人围坐石桌。 桌上搁着四个石盒。 每个盒中,皆有一颗血淋淋的眼珠,二十来颗破碎的牙齿。 还有西门豹等四位公子的贴身玉饰。 “韩太平!欺人太甚!” 西门竹老爷子咬牙切齿。 伺在一旁的抱酒坛青衣小厮,小声提醒道:“老爷,大公子还有其他三位公子,是被墨玄山墨玄寨的寨主猪皇给绑了,不是县太爷。” 西门老爷子抡圆了臂膀,狠狠一巴掌将抱酒坛青衣小厮扇的口鼻喷血。 “猪你妈个头!” “你个蠢货,给我滚!” 青衣小厮立刻抱成团,一边往院外滚去,一边提醒道:“老爷,快去准备二百万两银钱赎人吧!” “不然明儿咱们收到的,就是四位公子的人头啊!” —— ps:还有更,晚点。 第250章 我当县太爷的那些年20 伏灵二十年,六月十八。 夜。 湘绣县县衙库房。 晴午将一口口红木箱挨个打开。 摇曳烛火下,一块块银锭散发雪一样的光。 二百万两! 整整二百万两雪花纹银! 红木箱几乎将库房塞满。 莫言胡冲,饶是韩香骨,呼吸也不禁急促起来。 —— 子时许。 湘绣县城外,走来一行五人。 西门豹大公子在前,身后是唐府大公子、张府公子、秦府公子。 末尾是抱着小旋风的雪娘。 县城城墙巍峨轮廓隐隐可望。 小旋风尖声道:“停下!” 四位公子赶忙止步。 小旋风自雪娘怀中窜出。 下地后窜至西门豹肩头,伸出一只爪子。 看着尖森森的鼠爪,西门豹喉咙蠕动,狠狠吞下一口口水。 “鼠……猫仙,您……您要对我做什么?” “闭嘴!” 小旋风龇着细锐尖牙,道:“敢发出惨叫声,我便将你活吃了!” 一刻钟后。 蹲在秦府公子肩膀上的小旋风,收起血淋淋的爪子。 湘绣县四大公子脸上,西门豹刻‘禽兽’,唐府公子刻‘王八蛋’,张府公子刻‘畜生’,秦府公子刻‘寄生虫’。 “就当送尔等的临别礼物,滚!” 如蒙大赦的四位公子,立刻撒丫子冲向湘绣县城,跑得比狗还快。 —— 一个时辰后。 之石街,西门府邸。 卧房中,借着烛火之光,西门豹怔怔看着镜中人。 左眼眼珠被剜去,显现黑漆漆的血窟窿。 满嘴牙齿不剩几颗。 右边脸颊还被刻上‘禽兽’。 “韩太平!我誓当食汝肉,寝汝皮!” 沉默了好一会后。 西门豹大公子咬咬牙,抓起一旁匕首。 匕尖缓缓贴近面庞。 半个时辰后。 西门豹拿起巾布,擦干鲜血。 面颊多了三个字。 合起来是为‘我不是禽兽’。 “这样就顺眼多了~” —— “咚咚咚~” “大人大人,快晌午了。” 伏灵二十年,六月十九。 正做着美梦的青年县太爷,被咚咚咚的敲门声吵醒。 自银锭大床上爬起身来,韩香骨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冲库房外的胡冲没好气道:“别敲了,我又不是聋子。” 翻身下床。 银床顷刻哗啦啦流了一地。 嘎吱声中,韩香骨拉开大门。 映入眼帘的,是胡冲那张充满谄媚之意的笑脸。 “大人,银床睡得可舒服?” 韩香骨:“一点也不舒服,咯的难受。” “连丝绸万分之一都不及。” 胡冲嘿嘿一笑,“手上有金条银锭之硬,才可得丝绸女人之软。” 韩香骨:“话糙理不糙。” 一刻钟后。 县衙后院树荫下。 胡冲一边陪着青年县令下棋,一边询问道:“大人,咱何时出城剿匪?” 韩香骨:“我若是不剿,会有何后果?” 胡冲:“四大家族已将消息放出去了,现在人人都知咱手上有二百万两剿匪雄资。” “若是不剿,百姓们的唾沫会把咱们淹死。” “另外,还会得罪四大家族。” “当然,四大家族在大人眼里,不过幺幺小丑,可他们背后的势力……” 顿了顿,胡冲继续道:“莫言大人您,饶是宁轩豫宁大人,也不过四大家族背后势力的笼中雀。” 韩香骨剑眉微蹙,“谁?” 胡冲一字一字往外咬,“陇西贵族!” “大人,四大家族不过陇西贵族豢养的四条狗。” “陇西贵族不是特指一个人,而是一个集团。” “一个铜墙铁壁的利益集团。” “咱魏国有品在身的官员若有十万之数,则出自陇西贵族的至少占三万之巨。” “陇西贵族三巨头,其一乃庙堂内阁首辅朱真,其二为坐镇南境,抵御清国,统兵十万的天枭上将曹灿,其三是魏国首富何颂年。” “先帝,当今圣上,魏国国祚近千年,不止一位皇帝想将陇西贵族连根拔除,可惜都失败了。” “因为陇西贵族的历史,比魏国国祚更绵长!” —— 伏灵二十年,六月二十五日。 一行七八十骑冲出湘绣县城。 马上俱是二三十岁的青壮。 个个腰悬钢刀,背负弓弩。 “看,最前面那人是县令大人!” “县太爷亲自带队,出城剿匪!那群恶贯满盈之徒的死期到了!” “剿匪?不是吧!就这么点人?!” “这不上赶着给山匪送人头吗?!” 一个时辰后。 韩香骨翻身下马,进入官道旁的避暑凉亭。 胡冲抓了抓裤裆,又指了指不远处的大山,道:“大人,此山叫晴山,山上盘踞着近百山匪。” 韩香骨自袖中摸出一本《魏国权贵简史》,翻阅的同时轻轻‘嗯’了一声。 又一个时辰后。 胡冲忍不住询问道:“大人,咱们啥时候上山剿匪?弟兄们都快等不急了。” 埋首书海中的韩香骨,头也不抬道:“急什么?急着送死去吗?” “再等等。” 胡冲疑惑道:“等什么?” 韩香骨:“等晴山山匪死绝。” 不知不觉,大日渐渐西斜。 林间,晴午等七八十差役两觉都睡醒了。 亭中,韩香骨终于合上书本。 “胡冲,让晴午带人上山去吧。” —— 日薄西山。 湘绣县城。 “县太爷回来了!” 也不知是谁呼喊了一声,瞬间酒楼、客栈、茶馆、食肆内的人,全部乌央乌央跑到了街上。 哒哒哒的马蹄声中。 一行数十骑凯旋而归。 每匹马的马身两侧,都绑缚着山匪尸体。 ‘嘭’的一声闷响。 最前头的青年县令抽走麻绳。 两具山匪尸体重重摔落于地。 晴午等七八十差役学着韩香骨的样子。 顷刻嘭嘭坠地声连绵一片。 漆瞳扫过哪一张张惊愕面庞, 韩香骨自袖中摸出手帕, 当着众列之面,捂住嘴唇,剧烈咳嗽。 旋即将浸染黏稠鲜血的手帕随手一扔。 “百姓们,这些山匪的尸体,是你们的了!” 当县衙人马彻底消失于众人眼前。 许久之后,人群才爆发一阵热烈欢呼声。 不少心肠软的妇人,望着青年县令远去的方向,眼眸里闪烁着晶莹泪花。 “韩大人真是位很好很好的官呢,为了咱们的太平与安宁,不惜舍身剿匪,遭了内伤!” “韩大人……呜呜……真的想哭!” 第251章 我当县太爷的那些年21 伏灵二十年,六月十九。 夜。 湘绣县之石街,西门士族府邸。 堂舍中,烛火摇曳,映着西门老爷子西门竹那张忽明忽暗的沧桑面庞。 “都死了?” 抱酒坛青衣小厮,“是的老爷,无一活口!” 西门老爷子眸光阴沉,“一群废物,白养了那么多年。” 抱酒坛青衣小厮,“老爷,湘绣县全境共计十七股山匪。” “咱们豢养十股,唐府豢养三股,张府两股,秦府两股。” “现在唐府的娘子山与咱们的晴山,被县太爷连根拔除。” “看情况这匪,还要继续剿下去。” “老爷,咱们不能坐以待毙啊。” 西门竹冷冷瞥了小厮一眼,“用得着你说?” “我本欲集众列山匪全力,围杀韩太平。” “岂料半道上杀出个陈咬金来。” 抱酒坛青衣小厮,“老爷是在担心,那位抱着白毛鼠的白衣白发女子?” 西门竹点点头:“豹儿言,那白发女子武道修为至少三品内炼金刚境。” “最神异的是,那只白毛鼠竟如人直立、口吐人言,显然为精。” “这该死的韩太平究竟什么来历?竟得内炼武夫作护道人!” 抱酒坛青衣小厮,“老爷,咱府上武道修为最高之人,堪五品外炼巅峰境。” “五品对三品,外炼敌内炼,杀鸡一般。” “老爷,不能眼睁睁看着县太爷将咱们的势力一点点蚕食殆尽啊!” 西门竹沉吟了一会,沉声道:“去,让林烺来见我。” “内炼武夫插手,局面已不是我这把老骨头能控制得住。” 抱酒坛青衣小厮,“老爷,您是要……求助主家?!” 西门老爷子淡淡一笑,“家有家的规矩,国有国的规矩。” “你砍我一刀,我刺你一剑,打生打死,都得在牌桌上进行,这是规矩。” “内炼武夫杀力骇人,他韩太平不是不知道。” “莫言湘绣县这一亩三分地,饶是云波诡谲的魏都,那些位巨人一样的内阁权臣之间的惨烈党争,也默契不将手中内炼武夫之棋子落于棋盘。” “但凡棋盘里牵扯进来内炼武夫,则棋局大乱,下无可下,则血流成河,死伤殆尽。” “韩太平,是你先不仁,休怪老夫后不义!” —— 伏灵二十年,六月二十。 朝阳初升。 县衙后院,韩香骨躺在藤椅上惬意晒着太阳。 脚步声由远而近,胡冲行至近前,轻声道:“大人,大街小巷都在议论您呢。” “连三岁稚童都知道新任县太爷是咱湘绣县的第一片青天。” 韩香骨眼也懒得睁,“第一片青天?湘绣百姓这是苦了多久~” 胡冲笑了笑,“大人,咱们今天不去剿匪吗?” “没了娘子山与晴山,还有杏山、嘉林山、旭阳山等十五座山呢。” 韩香骨:“急什么。” “饭一口一口吃,匪一山一山剿。” “得让百姓们深刻清楚的明白,匪,是极难剿的。” “得让四大家族深刻清楚的明白,他们的二百万两,花的是物超所值的。” 胡冲:“卑职受教。” 韩香骨:“衙门运转是否正常?” 胡冲:“胥吏差役共计招了三百一十九人。” “三百来人干五六十人的活,轻松得很呢。” 韩香骨:“脚踏实地的留下,毕竟活得有人干,阿谀奉承的也留下,毕竟我也爱听漂亮话。” “至于那些既想摸鱼不干活,又自诩一身傲骨,不愿拍马屁的废物,统统撵走。” 胡冲:“卑职领命。” 韩香骨:“另外,秘密招揽些无父无母,无妻无儿女,穷困潦倒的青壮。” “将来我有大用。” “切记,是秘密招揽,别搞得人众皆知。” 胡冲:“卑职谨记。” —— 伏灵二十年,七月初一。 旭阳山山脚下。 霖江江水翠碧。 着黑色劲装的青年县令坐在小马扎上,手持鱼竿,静等鱼儿上钩。 树荫下,人困马乏躺倒一片。 至于胡冲,则是与晴午对坐,两人中间摆着张案桌,桌上搁着小酒小菜。 往嘴里扔了几粒花生米,晴午一边咀嚼,一边询问道:“师爷,大人身旁是否有内炼武夫作护道人?” 胡冲夹起一片酱牛肉放进嘴里,“娘子山与晴山两伙凶穷极恶之山匪,非五六百装备精良之官兵,绝难尽屠之。” “近二百余山匪,据你所言,皆被无形剑气一剑封喉。” “内炼武夫无疑。” 晴午:“大人也没见过那位护道人真容?” 胡冲:“连影子都未见过。” “只是偶尔闻嗅到空谷幽兰般的体香气。” “应是一位女子。” 晴午喃喃:“女子~” 看着对案剑眉吐英,目如朗星的青年,胡冲询问道:“晴午,你觉着大人为人怎样?” 晴午怔了怔神,不解道:“师爷为何发此问?” 胡冲:“晴午,四大家族失了二百万两巨银。” “那可是二百万啊!” “几乎令四大家族骨断筋折。” “你觉得那四位老不死的当真会哑巴吃黄连?” 晴午神色一凛,“师爷的意思是,四大家族不日将会寻大人麻烦?” 胡冲摇摇头,“不是寻麻烦,是杀人!” “西门竹老爷子不是傻子,肯定比咱们更早猜测出,大人身旁有内炼武夫。” “如果我是西门竹,定会第一时间求助主家,也就是陇西贵族。” “四大家族没有内炼武夫,可陇西贵族有,而且很多。” “甚至于还有不世出的天人,不止一尊!” “怎么说呢,不日,大人将凶多吉少!” 晴午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抬头直勾勾盯着胡冲。 “师爷莫不是背着大人,与西门士族见了面?!” 胡冲并未遮遮掩掩,大方承认道:“前几日,西门士族大公子西门豹,请我去燕雀楼吃了酒。” “我什么也不用做,只待大人身死,投入西门士族怀抱,则湘绣县下一任县令,姓胡!” 晴午蹙眉:“你答应了?” 胡冲:“没有答应。” 晴午长舒一口气。 胡冲:“也没有拒绝。” 晴午左手缓缓摸上悬佩腰间的钢刀刀柄。 “胡师爷,你到底什么意思?!” 胡冲:“西门豹大公子让我给你带句话。” “你也可以什么都不用做,告半个月长假。” “等大人身死,你即是湘绣县新任县尉。” …… ps:还有更。 第252章 我当县太爷的那些年22 县尉?! 晴午两颗漆瞳猛地一扩。 饮下一杯烈酒,胡冲继续道:“晴午,不论差役还是胥吏,都非铁饭碗。” “饶是我,咱湘绣县吏房管事兼师爷,听上去威风凛凛,然本质还是底层阶级。” “不论我贪墨一百两还是一万两,都改变不了我是贱民的本质。” “莫言庙堂那些二三品的大官,即使芝麻绿豆大的九品县尉,略微动动嘴皮子,即可要了我这颗项上人头。” “可咱们一旦成了有品傍身的官,即刻由底层贱籍鱼跃龙门作士族阶级。” “晴午,阶级的攀越,是你无法想象的。” “绝不是由粗布麻衣换作绫罗绸缎,咸菜窝窝头换作大鱼大肉那么简单。” “所谓阶级,是统治权贵对被统治贱民高高在上的俯瞰!” “狗不听话,我们就饿它几顿。” “狗急咬人,我们就将它剥皮抽筋。” “狗若狮虎极难解决,我们就为它披上人皮,拉到我们阵营。” “狗若不识时务,我们就……” “够了!” 晴午沉声一喝,打断胡冲。 看着青年强抑的激烈情绪,还有那只紧握刀柄,用劲之大,以至于手背爬满蜿蜒狰狞血管的手掌。 胡冲眯眼道:“晴午,你因何而愤怒?” “做捕头,赚的是性命不由己的血汗钱,即使向下捞钱,也需向上看刑房管事、县尉、县太爷的脸色。” “然做了县尉,你想怎么捞就怎么捞。” “你莫不是不喜欢钱?还是不喜欢权?” 晴午抓起酒盅仰头灌尽。 “或许有人不喜欢权,不喜欢钱,但我是个俗人。” “自五岁起,我便贪婪地渴求着银钱。” 青年目光迷离道:“那年正月初五,爹娘带我走亲戚。” “我家穷苦,住在镇上的小叔家富裕,养了一匹马。” “明明初四拜年时便说好了,初五一早就坐着马车,一起去临县姑姑家。” “可等我一家三口来到镇上,却被小叔拒之门外。” “小叔说,婶婶和堂弟还没醒,不方便让我们进屋,就在外头等一等。” “至今我还清晰记得,那天的太阳没有一丝丝温度。” “那天的寒风割的我骨头都痛。” “爹娘把我抱在怀里,我们一家三口蹲在避风处,等了好久好久。” “我忘不了那天婶婶递给我娘几片破布,让我们一家三口把布裹在鞋上,说是怕把马车弄脏。” “我更忘不了上路后,马车中的婶婶时不时冲鼻子扇风,堂弟一直捏着鼻子。” “我永远忘不了我那如坐针毡,满脸拘谨,笑得特别难看,不断找着话题,想取悦婶婶的娘亲。” “永远忘不了我那堂堂七尺大汉,却红了一双眼眶的父亲。” 抱起酒坛,狂饮两大口。 晴午继续道:“后来机缘巧合,幸运的成了咱县衙一名皂班差役。” “也被西门豹大公子拉拢过。” “那夜,我第一次走进那座莺声燕语的燕雀楼。” “吃到了我这辈子都没吃过……不,是连见都没见过,听都没听过的山珍海味。” “席间,西门豹大公子听说我曾学过器乐,便让我吹两手活络气氛。” “我拿着唢呐,穷尽一身气力,想讨好那群公子哥们。” “因为我知道,我这辈子能不能让爹娘坐着马车去拜年,不再遭风寒,不再遭亲戚白眼,就在那一夜。” “我吹得好卖力啊!” “真的真的好卖力!!” 一双眼睛充斥猩红血丝的青年,几乎咬牙切齿道:“卖力到以至于我头晕目眩,满脸热汗,额头青筋暴起。” “那群公子哥确实笑了。” “可他们的笑声是那样刺耳!” “我在他们眼里,就是一个小丑!” “后来啊,在没人识得我朱晴午,人人都叫我猪喇叭。” “再后来,大人来了。” 晴午神色间的戾气缓缓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发自肺腑的笑意。 “大人刚来时,我就觉得好年轻。” “我不禁想,这样的人,还没我大,能当好官吗?” “我就和同僚打赌,赌大人是一天,十天,还是三十天,才会沦为四大家族的提线木偶。” “面对四大家族第一个下马威,大人直接削去西门士族那位抱碗青衣小厮的项上人头,还挖出心、肝、脾、肺四脏。” “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出‘湘绣县是我韩香骨的湘绣县’。” “我就觉得大人好霸气。” “面对西门士族找来的那一十九位演员的步步紧逼,大人以令人瞠目结舌的手段,轻松化解。” “那时,我生出钦佩之意。” “所以,当大人指鹿为马时,我毫不犹豫第一个站队大人。” “现在的我,是大人心腹,是统领湘绣县百余捕快的总捕头。” 青年咕嘟咕嘟喝光坛酒,随即将酒坛砸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我最喜欢大人一口一个晴午,叫着我的名字。” “大人不仅给了我钱,更给了我尊严。” 青年站起身来,居高临下俯视胡冲。 “猪喇叭不愿侍奉帝皇前,朱晴午甘为韩大人赴汤蹈火。” “胡师爷,我就是这么不可理喻的一个人!” 言罢,青年大踏步走向江畔垂钓的青年县令。 —— 半刻钟后。 “大人,事情就是这样,胡师爷虽说没答应,却也没拒绝。” 韩香骨扭头看向晴午。 好一会后。 晴午被盯的有些发毛,“大人,我脸上是有花吗?” “没有。” 韩香骨微微一笑,“虽失武松,却得晴午,吾心甚慰。” 晴午好奇道:“大人,武松是谁?” “如你一样的……忠义之士。” 韩香骨自袖中摸出两本蓝皮书,抛给晴午。 青年定睛一瞧,是为《龙象拳谱》《无毗剑诀》。 “大人!” 晴午热泪盈眶,“卑职这一生,都在渴望着踏入武道一途!” 韩香骨:“外炼武夫锻体需浸泡药汤,没钱就去找胡冲。” 晴午回头望去。 却见山脚树荫下,笑意盈盈的胡冲举起酒盅,吆喝道:“别打扰大人垂钓,且来陪我同饮酒。” —— ps:求免费礼物啊,要不要这么凉啊。 凉透了都快。 第253章 我当县太爷的那些年23 伏灵二十年,七月初一。 娘子山、晴山之后,旭阳山山匪也被韩香骨,确切地说,是被雪娘屠戮殆尽。 七月初九,轮到杏山。 七月十五,嘉林山。 七月二十三,堡子山。 七月三十,翀山。 —— 直至八月下旬,湘绣县全境十七股山匪势力,被青年县令以雷霆手腕屠灭十五股,只余最后的阴山与翠山两股。 八月二十七。 夜。 湘绣县县衙后院。 枝繁叶茂的老槐树旁,着黑色劲装的青年县令背负双手,仰头望着黑漆漆的夜空。 空气中无水汽,感觉不到湿润,明儿应是晴天。 可星月偏就被滚滚乌云遮掩笼罩,冷风带着肃杀寒意,天地间的气氛极其压抑。 忽有香风扑面。 一抹白影自黑暗中飘然而至。 “怎么了雪姨?” 韩香骨询问道。 “小太平,粗大事了!” 大猫似的小旋风跳出雪娘怀抱,随即灵巧攀上韩香骨一边肩膀。 “雪娘要死了!” “哈哈!” 韩香骨瞪了小旋风一眼,随即看向柳叶眉微蹙的雪娘,“雪姨,到底发生什么了?” 雪娘沉吟了一小会,道:“此间天道不容我,雷劫将至!” “雷劫?!” 韩香骨神色一怔。 小旋风解释道:“这段时日,雪娘血洗了十五座山,屠了约两千名山匪。” “除非这座人间的天道如主人一样嗜睡,否则造了这么多杀业,雪娘一定会被盯上。” 韩香骨:“雪姨,我……” 雪娘摆手:“莫言你,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若非此夜雷云于头顶凝聚。” “也幸得我身处此县城内,四面八方全是活人,若于荒郊野岭,九霄惊雷早已劈落。” 韩香骨立刻自袖中摸出蛟鳞。 “师父师父,您还在睡吗?” “师父师父,十万火急啊!” “师父师父,您还活着吗?” 伏灵十七年,至现今的伏灵二十年,婴儿巴掌大小的蛟鳞,已迸开无数条细密蜿蜒的裂纹,好似下一秒便会分崩离析。 “主人主人快醒醒,吃雷嘣雪娘啦!” 韩香骨、小旋风、雪娘,盯着蛟鳞好一会。 朱九阴幽幽声才自鳞片中传出。 “去渡劫。” —— 距湘绣县二十里之遥的杏山山巅。 韩香骨与小旋风,一人一鼠两双眼睛一眨不眨,紧紧盯着远方。 天际尽头处的翀山山顶,盘踞着一条三十来米长的庞然白蟒。 翀山之上。 滚滚乌云已是凝为一口可怕漩涡,吞吐着电光。 “轰隆隆~” 雷声碾过天地,震耳欲聋。 “小太平,一会等雪娘被电熟了,你想吃哪个部位?” 小旋风掰着爪子数道:“肉得留给主人,心肝脾肺肾啊,蛇胆啊,也是主人的。” “你不属狗的嘛,还是去啃骨头吧,风姐姐不与你抢。” “我啊,就要蛇鳞,这不冬天快到了嘛,我想给我编织一件御寒软甲。” “可惜丫头不在,得亏猪皇不在,否则……” ‘咔嚓’一声惊雷,大地震颤,苍穹好似裂开了。 恐怖漩涡吞吐出一道闪电。 黑夜顷刻亮如白昼。 韩香骨与小旋风即使闭着眼,那极炽烈的电光,仍旧灼的双目针扎般刺痛。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 待韩香骨与小旋风睁眼望去。 却见翀山之巅的白蟒皮开肉绽。 红灿灿的蟒血仿佛一条血河般披挂大山。 迎面而来的风吹在身上,韩香骨竟觉裸露在外的肌肤,火烧般滚烫。 “不是真死了吧?!” 望着一动不动,蟒头悬空耷拉下山崖的雪娘,小旋风红玛瑙似的鼠眼中流露出忧急之色。 眼见那口漩涡缭绕骇人电光,便要二次落雷。 被韩香骨攥在掌间的蛟鳞突然一颤。 空间一阵如水般的波动。 神魂状态下的朱九阴显现修长身形。 流金溢血的倒竖赤瞳静静望着漩涡。 朱九阴薄唇微启,轻吐一字。 “散!” 刹那。 雷消电散。 庞然漩涡溃灭。 星月霜雪清辉再次洒落苍茫大地。 —— 寅时许。 县衙后院。 盘坐高阶上的雪娘缓缓睁开秋水长眸。 韩香骨急切询问道:“雪姨,感觉咋样?” 雪娘:“伤势虽重,却危及不到性命。” “只是……那种被凝视的感觉还在。” 小旋风冲天挥舞着爪子,“这啥猥琐天道,还当起偷窥狂来了!” “师父。” 韩香骨看向负手赏月的朱九阴。 “恶因,需善果消除。” “否则天道还会降下第二次,第三次,无数次雷劫,直至将雪娘劈死才罢休。” 体验过雷劫之恐怖的雪娘头皮发麻。 韩香骨则满脸愧疚之色。 青年县太爷藏得太深了,以至于朱九阴这个做师父的,也不知其愧,究竟是真是假。 “师父,雪姨必须得像师姐那样,为天地正道修行十数载,才可消除杀业吗?” 朱九阴点点头。 韩香骨眸光闪烁道:“入了九月,湘绣县便会阴雨连绵。” “届时沧澜江水位暴涨。” “每年都会淹死极多老百姓。” “百姓于生死危急关头,可让雪姨……” “不可。” 朱九阴:“天道没你想的那样憨傻。” “无心作恶,虽恶不罚;有心为善,虽善不赏。” “修天地正道,须自然而然。” 沉吟了一会儿,朱九阴道:“秋收后,你是否要为此县老百姓修筑堤坝?” 韩香骨点点头。 “筑坚堤,乃千秋利民事,你会得一份功德。” “可用你之功德,消除雪娘杀业,只看你愿不愿意。” 韩香骨:“当然!” —— 伏灵二十年,八月二十九。 天空阴云密布。 一场持续时间至少半月,长则三四十天的秋雨,要来了。 车轱辘碾过尘土。 一辆马车向着不远处的湘绣县驶去。 赶车人,乃西门士族老爷子心腹,武道修为五品巅峰境的林烺。 “停下!” 马车中忽地响起一道浑厚声音。 林烺赶忙拉紧缰绳。 车帘被一只宽厚的粗糙大手掀开。 一张饱经风霜的黝黑脸庞探出车窗。 像极了一位地里刨食的庄稼汉。 约莫三十七八年岁的农家汉,一双炯炯有神的虎眼,默默看着路旁林间的血腥场景。 一张张血淋淋的人皮挂在树枝上。 一根根人筋似密密麻麻的蛇一样,牢牢缠绕着枝条。 血肉模糊的尸体铺了一地,入眼是遮天蔽日的蝇海,是层层叠叠的蛆虫。 腐臭味冲霄! “这些尸体,都是山匪?” 汉子询问道。 “是的前辈。” 林烺恭敬回道。 “这位县太爷,当真为我们老百姓除了一大祸害。” “于心不忍呐~” —— ps:今天就一章了,暂且让我放松放松。 心态不是在崩,就是准备崩。 真不应该书测的! 别人都是书测起飞,我是书测坠机。 干! 第254章 我当县太爷的那些年24 伏灵二十年,八月二十九。 秋雨淅淅沥沥,带着沁骨寒意。 湘绣县之石街,西门士族府邸。 堂舍中,身长八尺,着粗布麻衣,脚踩草鞋的庄稼汉坐在黄花梨木椅上,手捧一盏热茶,闭目养神。 堂舍外。 檐下。 拄着玉杖的西门老爷子西门竹,眯着沧桑眸子,透过窗户缝隙观察、审视着庄稼汉。 眼神中带着错愕、不可思议。 “内炼二品搬山境,一手六合拳可开山截江!真的假的?!” 西门老爷子花白眉头紧锁。 身旁,脸上戴着张豹子面具的西门豹开口道:“短裤草鞋倒是挺标新立异的,若是能给他配上一柄刀,再略微捯饬捯饬,应该会有前途。” 西门老爷子扭头看向林烺,眸光阴沉道:“你他妈是不是接错人了?” 林烺赶忙三指并列冲天,“老爷,我对天发誓,我真是按照主家给的地址信息接的人!” 神色阴晴不定了好一会, 西门老爷子带着西门豹与林烺进入堂舍。 “老朽西门竹,犬子西门豹,见过吕姝前辈。” 西门老爷子冲庄稼汉躬身抱拳。 “啥时候动手?” 汉子缓缓睁开眼睛,淡淡瞥了西门父子二人一眼,“地里庄稼成熟了,家中就妻女二人,我得赶紧回去。” 西门老爷子怔了怔神,随即赶忙回道:“县衙消息,说是韩太平明儿要去云水村与会暨村。” “待其回县时,咱们于半道上截杀!” “吕前辈觉得如何?” 庄稼汉漠然道:“随你。” “对了,你府上有没有兵器库?我想挑一柄称手兵刃。” 西门竹:“当然有,前辈请。” —— 一刻钟后。 西门府邸藏兵库。 西门豹与林烺掌灯,西门老爷子则是双手托着一柄清如秋水的三尺长剑,递给庄稼汉。 “前辈,此剑唤渊虹,以天外陨石,掺杂金银铜铁锡五金锻造而成,削铁如泥,吹毛断发。” 庄稼汉右手接过长剑。 左手大拇指压住中指,于剑身轻轻一弹。 却听嘭的一声脆响。 长剑剑身连带着剑柄,顷刻碎裂一地。 西门老爷子眼若铜铃,西门豹与林烺二人俱是倒吸一口凉气。 这般宝剑,竟承不住汉子一指之威! “和我家锄头镰刀一样脆如纸。” “还有吗?” 庄稼汉询问道。 “有有有,林烺,快,快给前辈去取青罡!” 西门豹带着林烺去往藏兵库极深处的密室。 很快,两人折返。 后者双手托着一柄厚重长刀。 长刀刀身镌刻玄奥古朴花纹,整体泛着幽幽青芒。 外炼五品巅峰境的林烺,其双臂竟被长刀纯粹重量压的微微颤抖。 “青罡~” 喃喃声中,庄稼汉探出粗糙大手,握住长刀。 中指二次轻弹。 刀身骤然一亮间,发出嗡嗡铮鸣声。 林烺还好,肉身凡胎的西门老爷子与西门豹,只觉体内气血、脏腑、骨骼,似也在跟着长刀的频率在震颤。 身躯仿佛要炸开一般。 “好刀!” 吕姝咧嘴笑了笑。 男人这辈子除了妻女、宝刀、饱满的金黄粟穗,还从未对任何人、任何事物展露过笑脸。 “不过就是闲置太久,刀刃得磨一磨。” 秋雨绵绵。 吕姝磨刀的咔咔声深深刺入雨幕。 檐下,西门老爷子收回遥望县衙方向的目光。 沉声下令道:“林烺,吩咐下去,且让四大家族一众武道侍从吃好喝好。” “明儿,即取韩太平项上人头!” —— 伏灵二十年,八月二十九。 夜。 湘绣县虎威镖局。 少东家柳承志在前,一手撑着油纸伞,一手拎着红灯笼,带着二十来位镖师走过夜幕下的寂寥前院。 风雨中,灯笼里的那簇火苗疯狂摇曳,一如虎威镖局之境况。 仿佛下一秒便会被凄风苦雨刮灭、淋熄。 很快,少东家柳承志带着众列镖师来到堂舍前。 厅中无烛,黑漆漆一片。 柳承志放下灯笼,上前推开房门。 旋即冲二十九位镖师做了一个手势,“诸位,请。” 待镖师们进入堂舍,柳承志轻轻带上房门,提起灯笼隐入幽冷雨夜。 风声雨声,还有呼吸声。 都是武道中人,耳聪目明,镖师们清晰可见静坐主位,属于东家的模糊轮廓。 “点灯!” 黑暗中忽然亮起两点猩红。 是火折子。 有人冲着火折子吹气。 刹那火星四散。 油灯被点亮。 温暖的黄光立刻塞满堂舍。 一众镖师清晰看见东家柳枫那张极肃穆的面庞。 “东家,这么晚急着叫我们过来,可是有啥紧急事件?” 柳枫沉默良久,嗓音略沙哑道:“我……要与四大家族联手,于明日,截杀县太爷!” “截……截杀县太爷?!为何?!” 很多镖师大惊失色,包括武松。 也有极少数似早就料到,无奈叹息。 “敢问诸位,咱虎威镖局,靠什么活着?” 柳枫询问道。 “靠……靠押镖?” 有镖师不确定道。 “不!” 柳枫摇摇头,道:“咱虎威镖局,靠湘绣县那十七股山匪活着!” “山匪猖獗,商家才会怕死。” “商家怕死,才会雇我们押镖。” “可现在,县太爷将十七股山匪中的十五股屠戮殆尽。” “余下的阴山、翠山两股山匪,整日心惊胆颤,莫言拦路打劫,没作鸟兽散已算好的。” 柳枫一字一句,撕开表皮,露出内里血淋淋的事实,直听得武松头皮发麻,目瞪口呆。 “而今,湘绣县大小商户自个押送货物,平安顺遂。” “之前每日接镖少则七八,多则十数。” “现今连续五日,竟无一家商户登门。” “什么也不做,咱们会被饿死的!” 柳枫伸出手指。 指了指身旁桌上,盛满烈酒的白瓷碗。 “愿参与截杀的,上前滴血。” “除四大家族承诺的一人三百两外,我将再赏每人一百两。” “不愿的,我也不会威逼,现在就可以离开了。” “不过此夜未滴血,且未饮血酒之人,打明儿起,与我虎威镖局便是陌生人。” —— ps:还有更,十一点左右。 第255章 我当县太爷的那些年25 夜色浓重。 雨一直下。 噼里啪啦砸在油纸伞上。 武家二郎似石像般伫立十字路口,一动也不动。 面色虽平静,可抓着伞柄的手,指节却因发劲而显出青白色。 掌背更是爬满条条蜿蜒青色血管。 往右,是丰登巷。 往左,前往县衙。 是回家听着风雨声好好睡一觉。 还是将截杀消息告知那位青年县令。 武二郎甚是纠结。 “东家待我不薄。” “且四大家族手眼通天。” “我今夜告知,说不定明儿便会遭四大家族报复。” 理性让武二郎选择往右,回家。 四大家族与青年县令的争锋相对、你死我活,不是他一个小小七品武夫可插手的。 不为自己考虑,也该想想兄长。 “东家虽待我不薄,可我已经报答过了。” 做镖师两年,每次走镖,武二郎都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 多少次险象环生,武二郎从东家处领到的每一枚铜板,都是应得的。 “韩大人的恩,我还没报!” “请吃一桌好菜,请饮一坛美酒,不叫报恩。” “雪中送炭才叫!” 武二郎半转身面朝县衙方向,坚定迈出脚步。 —— 当武二郎来到县衙时。 看着那敞开的大门,心头不禁划过一丝惊疑。 ‘这是……在迎接谁?!’ 大门后的深邃黑暗黏稠如浓墨,仿佛通往地狱。 深吸一口气,武二郎抬脚迈入。 刚入县衙大院,一侧突然响起一道温醇声音。 “来了~” 武松猛地扭头望去。 恰巧一道狰狞闪电横贯天穹。 黑夜刹如白昼。 秋雷隆隆,自天地间滚过。 武松漆瞳骤缩。 却见四周屋脊上矗立着一道又一道幽灵般的魁梧身躯。 任由风吹雨打,巍然不动。 每道人影俱是腰悬钢刀,手握元戎弩。 弩盒中被紧密压缩在一起的弩箭箭头直指武二郎。 即使七品武夫,武二郎也不禁头皮发麻,被排山倒海般的恐怖杀机,压制的连一根手指头都不敢动弹。 檐下亮起一点血芒。 有人吹燃火折子,点着了灯笼。 武二郎这才看清,着黑色劲装的青年县令,正背负双手,似笑非笑看着自己。 “快来避雨。” 韩香骨招了招手。 屋脊上的数十人收起元戎弩。 森然杀机渐消。 武二郎这才敢合上油纸伞,来到檐下。 “看来大人早就知道了。” 韩香骨:“西门士族有我眼线。” 武二郎:“大人,虎威镖局东……掌柜的也要杀你。” 韩香骨:“虎威镖局没我眼线,不过猜到了。” “山匪与镖局,好比人之唇齿。” “只有山匪,没有镖局,则无商户敢上路,则山匪劫无可劫。” “只有镖局,没有山匪,则无商户登门,则镖局只能喝西北风。” 武二郎忽然扭头,看向提灯笼的青年。 “哼~” 晴午冷哼一声,将头扭向一边。 武二郎一脸的莫名其妙。 韩香骨:“镖局,你回不去了吧?” 武二郎点点头。 “你能来,我很高兴。” “等后天一早,来县衙找我。” 韩香骨看着武二郎的眼睛,轻声道:“我需要你。” 沉默了一小会,武二郎重重点头。 —— 待武二郎高大背影彻底融入夜色。 檐下。 韩香骨探臂。 任由冰冷雨水淋在修长手掌上。 晴午询问道:“大人,你喜欢下雨天吗?” 韩香骨:“喜欢。” 晴午:“为啥啊?” 韩香骨:“因为雨水与烈火一样。” 晴午:“水和火怎么能一样呢?” 韩香骨:“烈火能将一切罪恶焚为灰烬,而雨水,能将一切脏污冲刷干净。” “看来四大家族和虎威镖局此夜是不会来了。” “让你的下属们都回家去吧。” 晴午纠正道:“是大人的下属们。” —— 伏灵二十年,八月三十。 阴雨绵绵。 清晨。 十数位捕快翻身上马,护卫着县太爷马车出了湘绣县城。 约莫一刻钟后。 一位短裤短衫,脚踩草鞋,腰间偏就悬佩一柄宝刀的中年汉子,淋雨走过长街,也出了县城。 雨势渐大迷人眼。 起雾了。 雨雾中,隐现一道道身披蓑衣、头戴斗笠的人影。 他们不约而同,腰间俱是悬佩唐横刀,行走间几乎听不到脚步声。 宛若一群静默疾行的幽灵。 —— 自成为湘绣县县令后,韩香骨还是第一次回云水村。 这也是云水村历史上,第一次有这么大的官亲临。 蒙蒙细雨中。 云水村村民跪伏了一地。 包括郭家五口人,张家三口人。 晴午负责警戒。 胡冲则为韩香骨撑伞。 青年县令冲为首的郭省笑了笑,道:“郭大叔,我回来了。” 郭省喉咙蠕动,咽了口口水,声音发颤道:“草……草民,见过韩大人!” 韩香骨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凝。 沉默了一小会,俯身扶起郭大叔。 随即再扶起郭钟。 “郭大哥……” 还未等韩香骨说些什么,郭钟早已诚惶诚恐道:“谢……多谢韩……韩大人!” 郭钟娘子更是慌忙取下两个稚子脖上的纯银长命锁,战战兢兢递给韩香骨。 “大……大人,两个犬子无……无福消受,请……请大人收回。” 至于张朱一家三口,将额头死死磕在泥地里,身子骨抖似筛糠。 好像……忽然之间,就出现了一面屏障,多了一层难以言喻的隔阂。 韩香骨张了张嘴,却说不出哪怕一个字来。 已经过世的老村长郭劲世,曾帮过韩香骨。 两把纯银长命锁,价值二百两。 足够还清恩情了。 韩香骨自袖中摸出一袋银子,扔到张朱面前。 “翻修一下张家祖宅,算是偿还张奶奶的寄宿之恩。” “胡冲,晴午,咱们走。” 直至人马消失在雨雾深处许久。 云水村村头,一众村民仍是不敢抬头。 —— 一个时辰后。 会暨村。 晴午敲响卫家小院院门。 很快,嘎吱声中,院门被拉开。 映入韩香骨眼帘的,还是那双澄澈明亮的秋水眸儿。 卫褚遗孀沈星烈,怔怔盯着韩香骨看了好一会。 忽然一笑,“太平,你成县令了~” 韩香骨也微笑道:“嫂嫂,好久不见。” 雨天适合睡觉。 卫燕奴就在睡觉。 被沈星烈柔声唤醒。 小姑娘没有第一次见面的生分,吴侬软语叫了声‘韩叔叔’后,便乖乖坐在娘亲身旁,安安静静听着大人们说话。 时不时提起茶壶给韩香骨和胡冲添茶。 —— ps:有没有推荐的武侠影片。 明儿雨亭截杀着实无从下手啊。 第256章 我当县太爷的那些年26 雨一直下。 气氛还算融洽。 卫燕奴与胡冲大眼瞪小眼。 着黑色劲装的青年县令负手站在窗前,透过蒙蒙雨幕,看向倚靠着院门的晴午。 而双臂环抱的晴午,则透过大敞的灶屋门,看着正在和面准备午膳的沈星烈。 沈星烈二十七八,年岁不算大,至少在韩香骨看来不算大。 女人是用黄铜盆在和面。 窈窕身形前前后后起伏摇摆着。 身为武夫,耳聪目明的韩香骨能清晰看到女人身前颤巍巍的饱满。 至于晴午,则一眨不眨盯着女人浑圆挺翘的两瓣臀。 曾为北齐韩氏门阀嫡长子的韩香骨,自呱呱坠地始,便与各式各样、各形各色的女人纠缠不清,尤其是年轻女性。 光十六七岁的奶娘,韩香骨老爹便给儿子找了一百来个。 美其名曰奶质不同,要集百奶之长。 明面上一副慈父模样,背地里却与儿子抢奶喝。 后果便是被孩他娘一手九阴白骨爪挠花了脸。 被韩老爷子罚一日三餐只许饮奶,窜稀窜的趴在茅房里爬不出来。 后来男人对女人胸前那二物,确切地说,是对女人产生了极深重的恐惧,于是乎便迷恋上了唇红齿白的美男子,入了龙阳之道。 韩香骨三岁时才断奶。 自记事起身边无时无刻不跟着两个容颜俏丽的丫鬟。 为了避免儿子对丫鬟,或丫鬟对儿子产生情愫,韩香骨那位刁蛮任性的娘亲,一般都是每月一换。 韩香骨特讨厌丫鬟每晚都脱得精光,只为给自己暖床。 也讨厌丫鬟一日三餐都拿着勺子给自己喂饭,时不时蹦出一句‘啊,太平乖乖,张开嘴嘴,啊呜啊呜’。 听得韩香骨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当然,更讨厌洗澡时两个丫鬟对着自己的小牛牛评头论足。 见惯漂亮女孩、女人的韩香骨,很小便对女性产生免疫。 那些言情小说中,少年少女第一次见面的怦然心动、一见钟情,韩香骨从未有过。 七岁时,韩香骨技痒难耐,落笔书写了人生中的第一部短篇小说。 书名:《重生之我与108个丫鬟不得不说的床笫密事》 笔名:多情公子 后来,小说被娘亲看到。 韩香骨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天。 被那位刁蛮娘亲疯子一样的狂笑声所支配的恐惧。 之后,韩香骨写了第二部、第三部……很多部小说。 《重生之毒母碎尸记》《家有毒母,恶贯满盈》《论烹食毒母的三千法》…… 只是笔名不再是‘多情公子’,改成了‘孤独风中一匹狼’。 因为那位不靠谱的娘亲,韩香骨由对女人免疫,升级为对女人恐惧。 怕天下女人都如娘亲一样,对外温柔恬静,对内却专横暴戾,动不动就‘老子数到三’。 ‘活了二十年,却未曾体验、感受过小说中的男女情爱、水乳交融……’ ‘未曾不是一种遗憾~’ ‘师父,你觉得呢?’ 朱九阴:‘我觉得你说的有道理。’ 韩香骨:‘师父,男女行床笫之事,到底啥感觉啊?’ ‘我看书上说乐不可言、飘飘欲仙。’ ‘……’ ‘师父?’ ‘师父,你不会与我一样,也是雏儿吧?’ 朱九阴:‘放你娘的狗臭屁!’ ‘为师吃过的红颜知己,比你这二十年见过的人还多。’ 韩香骨:‘师父真会吹牛逼。’ 朱九阴:‘我要沉眠了,西门士族找来的那位二品搬山境的内炼武夫,你自己解决。’ 韩香骨:‘师父这般玉树临风之俊颜,哪家小娘子不上赶着做您红颜。’ “咳咳~” 韩香骨轻轻咳嗽两声。 声音穿透雨幕,飘入晴午耳中。 青年赶忙提臀收腹,并将脑袋偏转。 “今儿这雨,好翘啊~” 卫燕奴起身,来到青年县令身旁。 “韩叔叔,你是不是染风寒了?” 韩香骨笑着摇了摇头,“没有。” 小姑娘好奇道:“韩叔叔,你是专程来看我与娘亲的吗?” 韩香骨摇摇头,又点点头,“并不只是你与你娘亲,我还去了云水村。” 沈星烈、卫燕奴,还有云水村的郭省、郭钟一家,张朱一家,或许不知,青年县令之所以冒雨进云水、会暨二村,是为了专程见他们最后一面。 毕竟西门士族狠毒且没下限。 韩香骨不敢保证西门老爷子不会将三家人,当作威胁自己就范的筹码。 见最后一面,斩断因果。 则三家人生死,与青年县令再无干系。 “韩叔叔,今儿过后,你还会来我家吗?” 韩香骨沉吟了一小会,道:“云水村,我不会再去了,但会暨村,还会来。” 小姑娘开心道:“那届时燕奴下厨,给韩叔叔做拌汤。” “我做的拌汤可美味了,娘亲胃口总不好,都能喝两大碗呢。” —— 两刻钟后,热气腾腾的面条出锅了。 清汤面条。 配菜极简。 红白萝卜切成粗条, 再搭配翠绿葱花香菜, 还有一碟咸菜,一摞烫手的葱花鸡蛋烙饼。 韩香骨与胡冲坐在长条板凳上,慢条斯理。 晴午则将葱花烙饼掰成小块,泡进碗里,再夹两筷子咸菜, 随即蹲在屋檐下,狼吞虎咽,吃的吸溜吸溜。 韩香骨吃得优雅,却也吃得很快。 仰头将面汤喝光后。 青年县令放下碗筷,摸出手帕擦了擦嘴。 等胡冲也吃完,晴午将第三碗吃完,韩香骨起身告辞。 “嫂嫂,燕奴,雨势渐大,就别送了。” 韩香骨自袖中抓出一个鼓鼓囊囊的钱袋。 不等开口,沈星烈率先出言道:“太平,我与燕奴虽谈不上吃饱穿暖,却也没到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程度。” 女人声音不容置疑道:“你若强给,从今往后,我便尊称你为县太爷,不再叫你太平。” 韩香骨:“嫂嫂……你就当我是卫大哥。” “秋雨落后,凛冬将至,我想给嫂嫂和燕奴添两件棉衣裳。” 女人坚决道:“太平,若当真是棉衣,嫂嫂收,而且会毫不客气的收。” “但银子,不行!” 韩香骨笑了笑,道:“了然,嫂嫂,告辞。” 卫家小院院门口。 望着很快隐没雨雾深处的人马,卫燕奴好奇道:“娘,那袋子银钱,你为啥不收啊?” “是不是怕收了,韩叔叔再也不会来咱家了?” 沈星烈摇摇头,“你韩叔叔不远数千里,将你客死异乡的爹爹亡魂领回家,这份恩情,太重太大。” “咱娘俩已经还不清了,所以不能再欠了。” 卫燕奴思量了一小会,语出惊人道:“娘,女儿可以去给韩叔叔做小妾啊!” “不行!” 沈星烈严词拒绝道:“你韩叔叔叫你爹大哥,唤我嫂嫂,你若成了小妾,岂不乱了辈分?!” 卫燕奴:“各叫各的不就行了?” “韩叔叔叫你嫂嫂,你称韩叔叔贤婿。” …… ps:还有更。 第257章 罗浮春,秋杀(上) 伏灵二十年,八月三十。 马蹄践踏秋泥。 “胡冲。” “大人,我在。” 马上胡冲扭头看去。 却见马车中的青年县令,将一条手臂伸出车窗,任由冰冷雨水落在掌心。 韩香骨:“回湘绣县有几条路?” 胡冲:“回禀大人,两条。” “此道东西方向皆有通往咱湘绣县的路。” 闭眸沉思了一小会,韩香骨道:“你与晴午走东路,回县后采购些肉蔬,再买两身上好棉衣,给沈星烈母女送去。” 晴午插嘴道:“大人,您呢?” 韩香骨:“我走西路。” “有些人,得见一面;有些事,需要处理。” 很快,胡冲与晴午一人一匹马,调转马头,直奔东方。 韩香骨则带着一十四位捕快往西。 —— 雨越下越大,山间白雾越积越浓。 马车中,韩香骨盘坐柔软虎皮毯上,一边饮酒,一边望着窗外掠过的雨景。 忽地。 一座伫立官道旁,掩于林间,自雨雾中朦朦胧胧的小亭映入青年县令眼帘。 这样的亭子,但凡官道沿途绝不少。 烈夏时可遮阳纳凉,秋冬时可避雨雪霜。 “停下。” 待马车停靠路旁。 青年县令右腋下夹着一张棋盘,两手托着棋盒,下了马车。 靴子踩着泥泞,来到小亭前。 亭檐下挂着块木匾额,镌刻三字。 年代久远,模糊辨清,是为‘罗浮春’。 “呼~” 吐出一口胸中浊气,在长吸一口草木泥土气,韩香骨迈步进入小亭。 “你们守在外面,无我命令,不可回头。” “谨遵大人之命。” 一十四位身强体健,着青衣,悬钢刀的捕快背对古亭,呈一字排开。 —— “呼~” 冲着石桌吹了一口气。 待吹去尘埃。 韩香骨将棋盘与棋盒放下。 旋即背对外头官道,朝南坐下。 “师父~” 青年县令轻声呼唤。 对面空空如也的石凳,空间突然泛起一阵涟漪。 韩香骨细长眸子,立刻溢满雪白。 “来了。” 白衣纤尘不染,满背乌发似黑瀑的朱九阴,眯起倒竖血瞳,“我执黑。” 青年县令摇摇头,“师父莫要以大欺小。” 朱九阴:“尊老是美德。” 韩香骨:“爱幼也是。” “你哪里幼了?” “与师父您比,我幼如婴儿。” 朱九阴:“听话,你执白,不然为师去沉眠了。” “唉~” 青年县令轻叹一口气,五指大张,盖住装着白子的棋盒,拉到近前。 “黑子先行,为师就不客气了。” 朱九阴大拇指与食指、中指捻起一颗棋子,啪的一声脆响,落子棋盘正中央。 罗浮春亭外。 一十四位捕快听着身后你来我往的急促落子声,一个个心惊肉跳,不明觉厉。 县太爷……这是在跟谁下棋?! 雨打瓦片噼啪作响。 雨珠自亭檐笔直落下,连成一串串晶莹剔透。 亭外,风雨交加。 亭内,厮杀正酣。 忽然。 啪的一声。 一颗白子自青年县令手中掉落。 于石桌上嗡嗡颤动。 沁骨风声中,掺杂着隐隐的密集脚步声。 人很多。 有些于官道上疾走。 有些于林间快速穿行。 他们的呼吸声,竟无一丝粗重紊乱。 皆为武夫! 朱九阴语气平淡道:“怕了?” 韩香骨捻起掉落白子,“亭中若是别人,则不怕。” “可亭中是师父,所以徒儿很怕。” “怕得要死!” 朱九阴翻了个白眼,“出息。” “你之武道修为,已至四品巅峰境,所以,那位内炼武夫不为难你,则师父不会出手。” 青年县令顷刻露出一张比哭还难看的笑脸,“师父,要不要这样啊,徒儿可是三拜九叩过的,不是捡来的。” 朱九阴:“相比于你大师兄和师姐,你简直身在福中不知福。” “谁?!” 骤然一声暴喝,深深刺入雨雾深处。 亭外。 一十四位捕快立刻严阵以待,身躯略微下压的同时,侧身一手紧握钢刀刀柄。 一颗颗充满警惕之色的眼眸,死死盯着仿若凝滞的浓雾。 带着寒意的山风自天地间刮过。 直将雨幕刮作倾斜。 将灰霭霭的雾气吹散。 瞬间,一十四位捕快眼眸里的漆瞳猛然骤缩。 雨汽弥漫的林间,赫然矗立着二三百道密密麻麻,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人影。 他们一动不动,仿佛一尊尊静默的幽灵。 “何方宵小?可知亭中人乃湘……” 捕快话还未说完。 林中最前两排三四十人,不约而同,自然垂下的右臂猛然向上一扬。 待蓑衣下角被掀起,震飞大片附着雨珠。 三四十人快速自身后卸下元戎弩。 瞄准一十四位捕快,决然扣下扳机。 嗖嗖破空声中。 弩箭森然箭尖刺破一滴又一滴从天而落的雨滴。 空中刹那炸开一朵又一朵晶莹雨花。 噗嗤噗嗤声中。 几乎没有反应时间的一十四位捕快,被弩箭正中胸膛、心口。 温热鲜艳的血,哗啦啦喷溅一地。 十四具尸体,俱是仰天栽倒。 将官道上的水潭砸的泥花四溅。 —— 罗浮春亭中。 朱九阴面色平静。 韩香骨则捻着一颗白棋,盯着棋盘,迟迟未落子。 窸窸窣窣声飘入耳畔。 是行走时双腿碰触草叶的声音。 倒映在朱九阴一双赤红血眸内的,是自林间走出,踏足泥泞官道的二十九人。 领头那位约莫四十来年岁的男人,冲古亭抱拳,沉声道:“虎威镖局柳枫,恭请韩大人赴死!” —— 距罗浮春亭二百丈外。 参天古树树冠之上,雪娘撑着油纸伞,怀抱小旋风。 一蛇一鼠密切关注被雨雾笼罩的古亭。 蓦地。 雪娘娇躯一颤。 仿佛被蛮荒凶兽锁定。 心惊肉跳间,缓缓转过身子。 —— ps:公布个群号,。 企鹅群。 另外再招聘几个管理,没工资,纯白剽,有时间的来。 第258章 罗浮春,秋杀(中) 胡州在南。 湘绣县八月下旬的草木尚未枯黄。 所以山是青色的。 被秋雨洗涤过后,更显苍翠。 青山间,流淌着白雾,极长极粗壮,似千百条白龙。 白龙缠绕着青山。 好似一幅雄奇壮美的水墨画。 画中,缓缓飘出一把油纸伞。 伞下,是一抹如霜欺雪的颀长白影。 身为阴仙境天人,纵使隔着很远,雪娘依旧能看清来人脚上那双刺绣仙鹤与桃花的绣花鞋。 绣花鞋底色雪白。 仙鹤颜色深一些,且两只翅膀是浅灰色的。 至于盛放灿烂的桃花,则呈淡粉色。 风吹雨斜。 也吹起来人纤尘不染的白衣。 其衣裳上,也刺绣着仙鹤桃花。 “这是个母的!” 小旋风语气肯定道。 女子右边腰畔悬佩一柄三尺长剑,一手抓着油纸伞,一手拎着一枝桃花。 莲步轻移间,绣花鞋竟踩着虚空,如履平地。 ‘阳神?!还是陆地神仙?!’ 不寒而栗的雪娘抱着小旋风的双臂,不由微微加重力道。 “轻点,你弄疼我了。” 小旋风挣扎着动弹了两下身子。 当离一蛇一鼠三丈之距时,白衣女子停下脚步,伫立树冠之上,轻轻抬起油纸伞。 那是一张冰肌玉骨、唇红齿白的脸庞。 双眸剪水,肤色仿若新雪。 雪娘:“你是谁?也是来杀太平的?” 白衣女子嗓音清冷道:“刘梦珍,陇西贵族。” “此行不杀人,只想见见齐庆疾齐道友。” “家主有几个问题,想求齐道友解惑。” 小旋风:“主人在上,我看你是来找死的!” 白衣女子淡淡瞥了一眼。 小旋风立刻炸毛。 将头埋进雪娘双峰间。 审视了雪娘一小会,白衣女子询问道:“四大家族豢养的近两千余山匪,是你杀得吧?” “你身上还残留着雷劫气息。” “陆地神仙都头疼的雷劫,你竟能安然无恙渡过去?” “按理说即使有齐道友,可境界愈是高深者,一旦插手,只会让雷劫威力激增。” “你是怎样平安渡过雷劫的?” 雪娘:“无可奉告!” 白衣女子:“齐道友呢?” “凡内炼武夫,大肆屠戮凡人,一定会被天道盯上,降下雷劫。” “齐道友没与你讲过吗?” “还有,庙堂党争、官吏与士族拼斗,不得落子内炼武夫,齐道友没教过他那位徒儿吗?” 内炼武夫杀伤力惊人,饶是三品金刚境,亦可不费吹灰之力,将一县十数万居民屠戮殆尽。 除非出动军队,否则极难镇压。 至于天人,莫言几万军队,饶是几十万,也绝难抗衡。 只有天道、招摇山,才可桎梏这些高高在上的存在。 不言党争,即使国与国之间,不论多么咬牙切齿的血海深仇,非灭国之存亡关头,绝不会落子内炼武夫。 这几乎是仙罡大陆一条不成文的规则。 可韩香骨不仅落了子,还是一尊阴仙境的天人。 —— 凄风苦雨,吹打着罗浮春亭。 亭外人要杀人。 亭中人也要杀人。 亭外人只需杀一人。 亭中人却要杀很多人。 “是时候了。” 朱九阴捻起一颗黑子,落子棋盘一角。 棋局已渐渐明朗。 白子呈排山倒海之势,将黑子杀得七零八落。 朱九阴:“有些事,必须要解决,等是等不来结果的。” 韩香骨自石凳上缓缓起身,“师父,这局,是徒儿赢了。” 朱九阴:“为师可以错九十九步,但你只能错一步。” 韩香骨笑了笑,拿起倚靠着石桌的长剑,走出罗浮春亭。 —— 着黑色劲装的青年县令伫立古亭前。 虎威镖局柳枫与二十八位镖师站在古道那一边。 风雨中,笔直削瘦的青年县令仿佛一杆黑色长枪。 仰着头,闭着眸,任由冰冷雨水淋湿面庞。 当被雨水淋透的衣裳、乌发,开始冒起袅袅蒸腾的白气 官道那边,不论虎威镖局一行人,还是四大家族武道侍从,二三百人俱是一脸的惊疑不定。 青年县令躯体内,仿佛燃烧起一团烈火,高温肆意蒸发着雨水。 很快,那将青年县令修长身形萦绕至模糊的水蒸气,竟散发隐隐的血色。 好似一团黏稠的血雾。 韩香骨:“我不该来的,至少不是今天。” 柳枫:“晚了。” 韩香骨:“留下一只手行不行?” 柳枫:“不行。” “我要取得,是你的项上人头。” 风雨迷乱人眼。 古亭前的那团血雾。 忽地疯狂卷动。 林间众列杀手只觉眼前一花。 青年县令已如一支离弦之箭疾冲而出。 虎威镖局东家柳枫,眸中瞳孔骤然收缩。 几乎下意识拔刀出鞘。 青年县令那张冷峻面庞,撞碎一滴又一滴雨水。 蓦然绽放的雨花,又被恐怖高温蒸发作白气。 三丈之距。 转瞬即逝。 柳枫钢刀由上至下,携泰山压顶之势劈落。 韩香骨佩剑则由下至上,斜斜上撩。 拔剑术! 雨雾中轰然炸开一片绚烂光雨。 无数钢刀碎片嗖嗖激射。 青年县令右手持剑,后退两步。 “我不该来的,至少不是今天,因为运转功法,蒸发气血的同时,也需耗神去蒸发雨水。” “本想留你一只手,你却偏偏要将命送给我。” 只握着钢刀刀柄的柳枫询问道:“这是什么功法?” 韩香骨轻声道:“太阳神功!” 咔嚓一声。 男人身上甲胄,骤然迸裂开一道斜斜剑口。 猩红瞬间喷溅作血帘。 ‘嘭’的一道沉闷坠地声。 直至柳枫尸体面朝下,重重砸在浑浊泥潭里,二十八位镖师与四大家族一众武道侍从,仍未反应过来。 细长眸子,自那一张张全然陌生的脸庞上扫过。 青年县令漆瞳冰冷道:“你们的命,归我了!” 双膝略微弯曲。 旋即骤然发力。 似鹰击长空的韩香骨高高跃起。 手中长剑鸣颤如龙,携浊洪奔涌激荡之势,一剑当头劈下。 二十八位镖师中的一人,连惨叫都未发出。 斗笠连带整副身躯,被剑气居中劈为两截。 —— ps:二更晚点,十一点半左右。 第259章 罗浮春,秋杀(下) 周身缭绕氤氲血蒸气的青年县令,好似狂狮怒虎,自二十七位镖师包围圈中腾转挪移。掌中长剑似死神手里的绣花针,灵巧上下翻飞,收割着一条条鲜活性命。 二十七位镖师本就初入武道的八九品武夫,根本不是四品巅峰境的韩香骨敌手。 况且青年县令运转《太阳神功》蒸发气血,战斗力暴增四五倍有余,完全一边倒的屠杀。 有镖师被一剑封喉,血像雾一样喷散开来,捂着脖颈痛苦死去。 有镖师被长剑贯穿心口,颓然倒地。 青年县令甩剑洒血,继续搏杀。 有镖师被剑身狠狠拍击在胸膛,魁梧身躯立刻倒飞而出,后背重重撞树,震落满树的晶莹剔透。 噗嗤~ 当长剑剑尖冷酷刺入最后一位镖师口中,自后脖颈处刺出。 战斗暂时告一段落。 抽出血剑。 任雨洗剑。 韩香骨面无表情盯着林间众列杀手。 快! 太快了! 青年县令的剑,快到不可思议。 没有你来我往的见招拆招。 只有快如闪电的剑剑见血,剑剑毙命。 林间,雨雾弥漫。 每个杀手都深切感受到一股并非凄风苦雨所带来的彻骨寒意。 “你们在等什么?” “等我自裁?等我求饶?” “还是等我对尔等网开一面?” 脸色苍凉如雪的青年县令漠然道:“你们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杀了我。” “我亦如此!” 林间,唐横刀出鞘的锵锵声此起彼伏,连绵一片。 雨水落在斗笠上,落在蓑衣上,也落在白森森的刀刃上。 一众杀手,俱是右手紧握唐横刀,左手持元戎弩。 狂涛怒波似的杀气,似巍峨山岳一样砸在韩香骨身上。 青年县令持剑手臂,不受控制的轻颤着。 并非害怕恐惧,而是大量肾上腺素疯狂分泌的兴奋。 “杀!” 坚如磐石硬似铁的啸声中。 雨林间猛地爆出一阵嗡鸣声。 宛若蝗群过境般的大片黑漆漆箭雨,裹挟风雷激荡的破空声,铺天盖地激射向韩香骨。 青年县令脚掌重重一踏。 泥星四溅间,其修长身形与掌中长剑连为一线。 似一道乌芒笔直射入林间。 长剑破开箭雨。 似大船劈开波涛。 —— 罗浮春亭中。 朱九阴对雨林中的刀剑金铁铮鸣声充耳不闻。 一双倒竖血瞳一眨不眨盯着星罗棋布的棋盘。 一小会后。 朱九阴伸手自棋盘上捻起一颗白子,落于别处。 修长手掌捻起落下,又捻起落下。 很快,将黑子杀得丢盔弃甲的白子,成了瓮中之鳖。 “我这样做,是否掩耳盗铃?” “掩就掩吧。” “我朱九阴可以死,但绝不认输!” —— 官道那边的雨林外头。 短衫短裤,腰悬青罡的吕姝,此刻正站在庄稼地里,双手捧着一簇沉甸甸的饱满粟穗。 粟穗未至金黄,还得十天半月才能收。 可这场连绵秋雨,也不知啥时候才会停消。 当真下个十来天,百姓根本来不及收,粟穗便要发霉。 最上火的,当数庄稼地在沧澜江两畔的农夫。 不用十来天,五六天魏国第一大江水位便会暴涨。 淹没田地,冲垮屋舍。 老百姓就算逃过洪涝,也难逃迫在眉睫的凛冬。 也不知多少农夫会被饿死、冻死。 “海晏河清,百姓苦。烽烟尽处,百姓苦。” 吕姝抬头望天,右手紧握青罡。 那股直欲一刀斩出个艳阳高照、晴空万里的冲动情绪,难以言喻的强烈。 “前辈呦,我的吕前辈,您再不出手,韩太平便将咱四大家族的底蕴杀干净了!” 站在田埂上,密切注视林间战斗的林烺欲哭无泪道。 “是你的四大家族,不是我的。” 吕姝纠正道。 “可吕前辈,咱们不都是陇西贵族的吗?!” “唉~” 吕姝轻叹一口气,“罢了罢了,我也甭管他好官狗官了。” “赶紧杀完,回家收我的庄稼去。” “娘子身子骨柔弱,女儿还小,家里不能缺我这个男人。” —— 林间,青年县令浴血厮杀。 一手长剑,一手唐横刀。 细长眼眸里的两颗漆瞳,疯狂左右游移,捕捉自西面八方劈落的刀、射来的箭。 忽然之间升起的一股极强烈的生死危机感,令得青年县令挥刀舞剑的动作不禁一滞。 眼角余光,捕捉到一位身躯极魁梧、极高大的短衫汉子。 其步伐龙行虎步。 宛若一头大象。 踩踏的林间地面仿若都在震颤。 “嗡~” 刀鸣若雷。 韩香骨视线瞬间被苍翠欲滴的青色填满。 仓促之间,只来得及将长剑与唐横刀交叉架在身前。 青罡并非刀刃,而是刀背。 狠狠砸在交叉刀剑上。 轰然爆碎的刀剑碎刃,与林间嗖嗖激射。 青年县令只觉像是被一头愤怒的大象迎面撞上。 修长身躯如出膛炮弹横飞而出。 人尚在半空,已是一口血箭喷了出来。 —— 罗浮春亭。 闭目养神的朱九阴缓缓睁开双眼。 清晰倒映在赤眸血瞳内的,是如破布袋般自雨林间飞出的徒儿。 重重摔落泥泞不堪的官道上,滑行了好长一段距离才停下。 噗嗤一声。 吐出一口浓血。 林间,将青罡重新悬佩腰畔的吕姝缓缓向外走去。 剩余不到二百杀手,喘着粗气环视四周。 随处可见横七竖八的尸体。 有的被青年县令劈下半边脑袋,白腻腻的脑浆溅在草叶上。 有的整副身躯被斜斜斩为两截,血淋淋的肠子流了一地。 可算是被降服了! 不然当真要以一敌三百! 来到官道的吕姝负着双手,看向艰难坐起的青年县令。 “可惜。” 庄稼汉叹息道。 “可惜什么?我没能取悦你吗?” 韩香骨再吐出一口血沫子。 感觉脏腑好像碎了一样。 一呼吸肺部就针扎蚁噬一样刺痛。 “可惜,你这位好官苗子,要被我杀死了。” “好官?!” “哼~” 韩香骨冷哼一声,“你应该是入城时,见到那些山匪尸体了吧。” “剿两千余山匪就成好官了?” 吕姝:“山匪打家劫舍、烧杀抢掠,我不管你是出于何目的,你剿了匪,在我眼里就是好官。” 韩香骨愣了愣神。 这庄稼汉还真是耿直。 “我会用拳头,将你活活打死。” “用刀的话,难留全尸。” 吕姝认真道。 —— ps:免费礼物来几发呗。 第260章 递拳,苍天在上(上) 雨打草叶沙沙作响。 极远处枝繁叶茂的参天古树树冠上,雪娘与小旋风一蛇一鼠的目光,在遥遥聚焦着韩香骨,不过神色间并无忧急之色。 另一树冠上,白衣女子刘梦珍亦在凝望青年县令。 虽与吕姝一样同为陇西贵族,然白衣女子与庄稼汉有着本质上的区别。 吕姝为陇西贵族效命,而刘梦珍只效力。 刘梦珍不会阻止吕姝,只会亲眼看着庄稼汉将青年县令活活打死。 由此,便能推测判断出,齐庆疾这尊陆地神仙,对这位徒儿究竟抱着怎样的态度。 陇西贵族家主,已通过原胡州州牧,现朝堂吏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宁轩豫,与湘绣县四大家族双方处,初步了解青年县令是怎样一个人,怀着怎样的抱负。 魏国国祚绵长千余年,如韩香骨一样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渴望开辟一个天朗水清的太平盛世之官,绝不在少数。 陇西贵族并非容不得这样的青年才俊。 然前提是,这些个俊彦,在开辟盛世的过程中,绝不能触碰权贵阶级的利益。 但残酷的是,社会资源有限,蛋糕就那么大。 只有百姓少吃或不吃,权贵阶级才能多吃。 所以,古今往来十之八九如青年县令一样的人,下场都极其惨烈。 另外十之一二要么被权贵阶级腐蚀堕落,要么辞官远遁,此生愁苦烦闷,郁郁而终。 白衣女子的任务很简单。 若吕姝当真打死青年县令,则说明齐庆疾对这位徒儿并不上心,没多少感情。 若出手阻止,则青年县令在齐庆疾心里,占据着很重的分量。 则白衣女子出面,杀死吕姝,以示陇西贵族对齐庆疾这尊陆地神仙的尊崇之意。 若这位稷下学宫大儒不满意,陇西贵族甚至不介意舍弃西门等四大家族,任由青年县令于湘绣县翻云覆雨。 可韩香骨终其一生,会老死于七品县令官位上。 朝堂、地方上,自陇西贵族走出的官吏占据魏国半壁江山,不让一小小七品县令升官,简直比喝水吃饭还简单。 而不能进入庙堂中枢,无法觐见伏灵皇,青年县令欲通过变法开辟太平的梦想,又何以实现? —— 韩香骨手掌撑着泥地想站起身来。 可略微动弹,脏腑便一阵撕裂般的剧痛。 林间,还活着的不到二百众杀手,静静盯着不断咳血的青年县令。 眼神之冰冷,仿佛在看一具尸体。 “结束了~” 庄稼汉吕姝轻语一声,草鞋踩着泥泞,冲青年县令大踏步走去。 短短两丈之距,转瞬即逝。 吕姝捏起拳头,抬起手臂。 正欲砸下的刹那。 雨雾深处。 突然响起一声清喝。 “住手!” 林间众列杀手,还有吕姝,齐齐扭头望去。 韩香骨嘴角翘起一丝愉悦弧度,“晴午!” 凄风苦雨中,传来一道声音。 “大人,我在!” 抚慰太平心。 马蹄践踏黄泥。 霭霭雾气疯狂卷动。 一人一马如疾风般冲出雨雾。 眨眼间便奔至吕姝身前。 马上青年右臂后扬,手中钢刀刀身狠狠拍打马匹。 嘶鸣声中,重达两千余斤的重型军马,仿佛一座小山般向着吕姝冲撞而去。 在韩香骨眸光中,在林间一众杀手注视下。 吕姝不躲不避,竟架起‘铁山靠’的姿势。 下一秒。 只听得一声怒涛抨击堤坝的声音,沉闷如雷。 在韩香骨,在近二百杀手震骇目光中。 庄稼汉如大岳,巍然不动。 军马则一声哀鸣。 伴随着密集骨骼崩裂声。 无数根尖锐的断骨刺穿肉皮。 滚烫的马血大片大片喷洒泼溅。 疾奔中的高头烈马,其冲势轻松便可将一位身强体健的青壮当场撞死。 然对上庄稼汉,竟如此脆弱不堪。 不像冲撞了一个人,更像是冲撞了一座山。 人马侧翻的晴午面对这般恐怖的二品搬山境武夫。 竟无一丝惧意。 翻身跃起。 双手握刀。 冲庄稼汉面门狠狠劈落。 ‘咣当’一声。 火星四溅。 晴午钢刀,斩在一面看不见的真气墙上。 连人带刀被牢牢吸附、固定。 即使青年怒吼着,双手掌背与两条胳膊,爬满狰狞蜿蜒的青色血管。 即使已榨干四肢百骸间所有气力,钢刀仍不得寸进。 被马血淋成血葫芦的庄稼汉,反手一巴掌。 破空声中,钢刀疯旋着飞出。 于半空轰然爆碎。 再探出粗糙大手,一把扼住晴午脖颈,仿若拎着一只小鸡仔。 面庞流淌着黏稠马血的庄稼汉,一双虎目杀机萦绕。 “你真该死!这身衣裳,可是娘子一针一线给我做出来的!” “我要一拳一拳,将你活活打死!” 庄稼汉的大手,仿佛铁钳,禁锢的晴午几乎无法呼吸。 一张面庞很快憋作紫青色。 就在庄稼汉左手握拳,要冲着晴午心口轰出时。 韩香骨猛然扭头,冲罗浮春亭嘶喊道:“师父!” 一刹那。 二品搬山境的吕姝,虎躯蓦然一颤。 心惊肉跳间,裸露在外的肌肤上,立时冒起一层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那根根坚立的汗毛,似皮肤上长满了万千根银针。 臂膀一扬,将晴午当作破布袋般扔出去六七丈远。 庄稼汉半转身,面朝雨雾中朦朦胧胧的罗浮春亭,躬身抱拳道:“陇西贵族,吕姝,请前辈出亭一见。” 极远处的树冠上,白衣女子刘梦珍抓着伞柄的修长手掌,不禁一紧。 同时眯起那双狭刀似的长眸,一眨不眨盯着古色古香的小亭。 不曾想,那位人间五极之一,稷下学宫的儒剑仙,竟一直静坐古亭中。 自己阳神境巅峰,竟无丝毫察觉。 ‘这就是陆地神仙吗?!’ —— ps:还有人加群吗? 快满五百人了,升级千人群就得开年费会员,浪穷逼啊。 第261章 递拳,苍天在上(下) 青年县令一声师父, 令阳神境的白衣女子、二品搬山境的吕姝、林间近二百杀手,还有自泥地艰难爬起的晴午, 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全部投向那座掩于雨雾深处的罗浮春亭。 没人听到脚步声。 古亭中却走出一道颀长身影。 白衣胜雪。 垂落整面后背的浓密乌发似倾泻的黑瀑。 当与那双赤色血瞳对视,林间倒吸凉气声此起彼伏,近二百众杀手的脚步,完全不受控制,下意识倒退着。 庄稼汉吕姝两颗瞳孔骤然收缩至针尖大小,饶是内炼武夫,二品搬山境,仍清晰感受到一股强烈的,发自灵魂的战栗。 当与那双流溢着烧融金子般的眼眸对视。 当被那两颗极细极长的倒竖血瞳凝视。 吕姝只觉脊梁上压着两座巍峨山岳。 双股颤颤,不禁想要跪伏于地,冲眼前这尊禁忌虔诚叩首。 当那双绝非人哉的可怕眼眸扫向自己,纵使阳神境巅峰的白衣女子,也不由口干舌燥。 心里升起的那股寒意,仿佛刀剑霜刃刮过骨头。 罗浮春亭前。 收回目光的朱九阴微微抬眸,望向铅灰色的天空。 朱九阴讨厌下雨。 确切地说,是讨厌阴云密布。 每当铅灰阴云天,朱九阴总会觉得寂寞。 总有种被囚禁的憋屈烦躁感。 总感觉自己被关在一个狭小逼仄,且暗无天日的盒子里。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 古亭前那位白衣赤足,少年摸样的存在,缓缓伸出一只晶莹如玉的修长手掌。 当倒竖血瞳少年大张五指弯曲,向掌心合拢。 那于千峰万仞间静静流淌着的云雾团,忽被拉扯着,作千万条极粗壮的白龙,携风雷激荡的呼啸声, 自西面八方疯狂奔涌向赤足少年掌心。 连绵秋雨、天地间的风,还有空气,好似都被白衣少年一掌握尽。 “太平,且瞧好,拳曰山河~” 轻语声中,朱九阴面色淡然,不向阳神境的白衣女子、不向二品搬山境的庄稼汉,也不向林间近二百余杀手。 而是向天地,递出霸道一拳! —— 朱九阴给韩香骨传授过《山河拳》。 可青年县令始终觉得,剑比拳强。 拳是身体的一部分,击打别人时,自己也会感受到疼痛。 可剑不会。 韩香骨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一天。 当师父递出那一拳时。 像是轰出了一片海。 惊涛骇浪般的拳风,汹涌澎湃,自天地间摧枯拉朽暴力碾过。 先是距离最近的吕姝。 庄稼汉短衫短裤直接湮灭,血肉似犁地般被拳风刮开一层又一层。 裸露出一副完整的雪白骨架。 风吹骨。 竟发出阵阵铿锵之音。 旋即,骨架作灰烬。 然后是林间近二百余杀手。 干脆利索灰飞烟灭。 最后是极远处,伫立树冠上的阳神境白衣女子。 其一身刺绣仙鹤桃花的白衣,与满头柔顺青丝,被拳风刮的猎猎炸响。 当拳风刮至千峰万仞,与巍峨山体碰撞,人间立刻响起阵阵雷鸣声,震撼人心。 良久。 天地复归平静。 韩香骨与晴午,仰头怔怔望着天空。 一半天空湛蓝,另一半阴云密布。 仿佛被一剑斩开。 泾渭分明之下,是负手而立的朱九阴。 —— 距罗浮春亭十里之遥。 湘绣县城墙上。 抱酒坛青衣小厮为西门竹老爷子撑着油纸伞。 此外,还有戴着豹子面具的西门士族大公子西门豹,其余三大家族老爷子与公子。 一众士族透过绵绵雨幕与云雾,遥望群山深处。 “也不知此刻咱县太爷死没死?” “不会……出啥意外吧?” “西门老哥,那位庄稼汉到底靠不靠谱啊?” 西门老爷子淡淡一笑,“你们啊,还是见识短浅,不知二品搬山境意味着什么。” “今儿就算天王老子来了,也休想自吕姝前辈手中,救下县太爷性命。” 西门豹摸了摸冷冰冰的面具,寒声道:“老爹,我要在那王八蛋脸上刻满‘我是禽兽’!” 忽然。 大山深处。 阵阵奔雷之音瞬息由远而近。 当那股莫名狂风自天地间刮过,被湘绣县巍然城墙所阻挡。 雷鸣声顷刻如惊涛拍岸,炸响于众士族耳畔。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 当扑倒城头的众人爬起身来。 天空幽远,蓝的通透。 暖洋洋的明媚阳光,泼洒在每个人的身上。 “这……这是……发生了什么?!” 前一刻还凄风苦雨。 下一刻竟晴空万里?! 西门竹、西门豹, 伞面早被刮碎,只呆呆握着半截伞柄的抱酒坛青衣小厮, 还有其余三家老爷子、公子。 俱是仰头望天, 神色间充斥不可思议、不敢置信、震惊、骇然。 这一日,湘绣县境内也不知多少老百姓,沐浴阳光,跪伏于地,冲皇天后土虔诚叩首。 后世湘绣县志记载,‘伏灵二十年,八月三十,忽有清风拂山岗,后云开雾散。五谷满仓,百姓开颜。’ —— 夕阳西下。 古亭外。 韩香骨盘膝而坐,恢复伤势与损耗气血。 晴午一双眼睛,一会儿看看守在青年县令身旁的雪娘,一会儿又望向古亭内。 “再看把你两颗眼珠子挖出来,在当着左眼珠的面,踩爆你的右眼珠!” 晴午看向青年县令肩头,如人直立的小旋风,不禁好奇询问道:“这位……姐姐,您到底是小老鼠啊,还是大猫啊?” “你才小老鼠呢,你全家都是小老鼠!” 小旋风龇着尖森森的牙齿,“姐姐我是大白鼠!” —— 古亭中。 朱九阴坐,而白衣女子站。 “前辈,我唤刘梦珍。” 朱九阴指了指对面石凳。 “多谢前辈赐座。” 待白衣女子落座后,朱九阴面无表情,开门见山道:“你们陇西贵族,还准备继续针对我徒儿吗?” 女子轻摇臻首,“金条银锭、功法神兵,只要前辈开口,陇西贵族皆可上供,算是对前辈您……对您徒儿聊表歉意的补偿。” 朱九阴:“你们之所以敢策划并实施这起截杀,并非不畏惧陆地神仙,而是不畏惧齐庆疾。” “齐庆疾曾于魏都一剑开天,却未伤及一人。” “所以你们觉得齐庆疾是老好人,只要不触及逆鳞,便不会问剑你们所谓的什么陇西贵族。” 朱九阴倒竖血瞳冷冷盯着白衣女子,“所以,见我真容,你觉得我像齐庆疾否?!” —— ps:来几发用爱发电呗,我开个年费会员,给群升升级。 第262章 吞吐烈阳(上) 文景年间,青衣儒剑仙曾于魏都一剑开天,却未伤及一人。魏国朝野轰动,才知己国竟有一尊陆地神仙。风波过后,齐庆疾画像遍传大魏一十三州。 白衣女子刘梦珍作为陇西贵族核武,自是见过青衣儒剑仙画像。 不论身形容貌还是气质,与眼前白衣赤足少年迥异。 莫非……亭外青年县令竟有两尊陆地神仙之师?! 朱九阴:“陇西贵族你做主?” 刘梦珍轻摇臻首,“三百年前,陇西贵族第四十三任家主见我武道天资横溢,便收我为义女。” “自肉体凡胎至现今阳神境巅峰,我所耗天材地宝甚巨。” 顿了顿,刘梦珍继续说道:“不过我亦数次挽救陇西贵族于生死存亡。” “再有十年,我便可履行完与义父之约,届时即为自由身。” 朱九阴倒竖血瞳微眯。 猪皇做了丫头护道人,雪娘是太平护道人。 不远的将来,第四位徒儿的护道人可还没着落呢。 当着刘梦珍之面。 朱九阴伸出一根食指,自身前虚空书写一铁画银钩,迸发赤金色的‘死’字。 “此为死咒术。” “陇西贵族要你三百年自由,我只需一甲子。” “你若不愿,你与你身后的陇西贵族,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令朱九阴深感讶然的是,白衣女子竟未作思量,干脆利索点头道:“我愿意。” 若非清晰感受到,白衣女子体内浩瀚似溟蒙汪洋的磅礴气血,全身筋脉中蛰伏的真气汹涌若万千奔腾江河。 朱九阴还以为这是一场陇西贵族针对齐庆疾的阴谋诡计。 修长手掌隔空将悬于半空的‘死’字打入刘梦珍娇躯内。 朱九阴双手撑着石桌桌面站起身来。 “十年后的今天,你若未至宝瓶州栖霞府,太行山脉清平镇不周山,我会发动死咒术。” “莫言阳神,饶是陆地神仙,你也会化作血水,死无全尸。” 刘梦珍轻声道:“我会提前赶至。” “最好如此。” 朱九阴正欲离开罗浮春亭。 刘梦珍突然想起什么,询问道:“前辈,有关于您徒儿……” 朱九阴:“太平虽为我之徒,但终究是独立的个体,他有他的行事风格,竭尽全力想要实现的梦想。” “我从未觉得太平的梦想是愚蠢的,可悲的,可笑的。” “然……我却觉得这条路是错误的。” “但我从未想过将我认为的、错误的太平,强行纠正成我想象中的、正确的太平。” “所以,这场注定云波诡谲的权力游戏,只要你陇西贵族不落子内炼武夫,我不会插手。” “将我的话,一字不落复述给你陇西贵族家主。” “但凡我徒儿被内炼武夫伤及一根头发丝,有一个算一个,我会让你陇西贵族十族人,见见何为矗立人间的地狱。” 夕阳西下。 刘梦珍于官道上长身玉立。 火一样的橘黄光线,为她镶上一圈淡淡金边。 女子好似在发光。 一双秋水长眸,静静望着渐行渐远的一行人。 确切地说,是只望着朱九阴的颀长背影。 很久很久以后。 刘梦珍自记忆长河最下游,回眸望向这一天。 她以为他会是自己的解药。 未曾想竟是毒药。 —— 夜幕降临。 湘绣县之石街,西门士族堂舍。 “什么?回来了!” “那狗曰的竟然安然无恙活着回来了?!” 豹子面具下,西门大公子西门豹瞪着一双铜铃似的眼睛,充满了不敢置信。 庄稼汉吕姝死了,虎威镖局东家柳枫死了。 二十八位镖师也死了,四大家族二百七十多位武道侍从全死了。 抱酒坛青衣小厮小声道:“老爷,大公子,派去的人说,连尸体都找不到,只有落满林间的灰烬。” 西门竹老爷子眸光惊疑不定,“到底发生了什么?!” 沉吟了一小会,西门老爷子声音发颤道:“去,快去让林烺,再往主家跑一趟!” “我怀疑县太爷身后那位内炼武夫,并非三品金刚,而是一品倒海!” —— 湘绣县县衙大院。 韩香骨双手抱着后脑勺,躺在屋脊上,望着满天星斗。 身旁,朱九阴坐着,手里拿着一只酒葫芦,却未饮。 神魂状态下,是没法饮酒的。 左手轻轻摩挲蛟鳞。 婴儿巴掌大小的鳞片,遍布密集的、触目惊心的裂纹,甚至于一角已于早些时候,化作了齑粉。 伏灵十七年,以《他化大自在》首次化出蛟鳞时,朱九阴觉得自个神魂入主,鳞片可承三四年之久。 后来随着时间推移,根据蛟鳞崩出裂痕的频率来看,至少可承八九年。 罗浮春亭。 朱九阴一拳递出,几乎将八九年打了个对折。 得亏只用了七成力。 若是全力,蛟鳞早作灰烬。 没蛟鳞承载神魂,朱九阴便会被封印之力拉扯回周山洞窟。 ‘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断则七八月,长则一年。’ 朱九阴内心轻语道。 “师父,谢谢您。” 朱九阴:“谢我作甚?为师还能眼睁睁看着你被那庄稼汉活活打死~” 韩香骨:“师父,徒儿是代湘绣县二十余万百姓谢谢您。” “您那一拳,横推湘绣全境,甚至于春竹府全境,也有可能半座胡州阴云。” “阴云消散,即晴空万里,今年不会有洪涝了,百姓们终于能过个富足红火年了。” 朱九阴:“这起针对你的罗浮春亭截杀,就没让你生出一些新念想?” “师父的意思是,有没有接受教训,并深刻反省己身吧?” “当然有!” 青年县令坐起身来,“师父说得对,没剑和有剑不用是两回事。” “今儿雪姨被那位阳神境白衣女子所阻,倘若没有师父,我死定了!” “可这些年我若浸淫武道,日夜苦修,则境界打底三品金刚境。” “再运转《太阳神功》,即使仍旧不是那庄稼汉敌手,可成功遁逃活命,还是轻而易举的。” “庙堂党争,不得落子内炼武夫。” “这条不成文的规矩,简直和魏国律法之于权贵阶级一样扯淡。” 青年县令沉声道:“敌人不落子内炼武夫的前提,永远是我手上亦攥有内炼武夫!” “就算我手上攥有一大把内炼武夫,可面对同样级别的敌人,我亦会惴惴不安。” “而能令我心安的,永远是我自身亦是内炼武夫!甚至于天人!” 朱九阴淡淡一笑。 孩子总算成长了! “师父,而今县衙库房有二百二十万两巨银,差不多够我实施利民三事了。” “至于人,徒儿也有。” 青年县令逻辑清晰道:“胡冲筑坚堤,萧煞修宽路,晴午开阔田。” “至于我,徒儿欲废寝忘食,攻坚武道。” “白日修《太阳神功》,夜晚练《山河拳》。” “前往魏都之前,我必须分秒必争,进阶内炼境。” “否则绝会被庙堂那群豺狼吃干抹净!” 第263章 吞吐烈阳(中) 伏灵二十年,九月初一。 湘绣县衙后院。 着黑色劲装的青年县令坐在高阶上。 阶下从左至右,站着晴午、胡冲、萧煞三人。 “胡冲,你为湘绣吏、户二房管事兼师爷,负责于沧澜江两畔修筑堤坝。” “卑职领命。” “晴午,你为刑房管事兼湘绣总捕头,负责开荒田地。” “大人,晴午不会让您失望的。” 韩香骨微微颔首,最后看向萧家二郎,“萧煞,你为兵房管事,负责修路。” “先修通往各府的官道,开山凿石,以砂石作硬化处理,免得一下雨就泥泞不堪,坑坑洼洼。” “再修通往各镇、村的小路。” “说是小路,但须得容纳一辆马车通行无阻,也要铺砂石。” 萧二郎抱拳躬身道:“定不负大人重托。” 沉思了一小会,韩香骨继续道:“二百二十万两巨银,也不知够否。” “总之,胡冲你为先,萧煞次之,晴午再次之。” “田,可以少开,但堤坝与路,必须得筑、得修。” “另外,利民三事利的虽是民,可百姓已然苦不堪言,咱们也就别白嫖免费劳动力了。” “一会胡冲负责起草,晴午你带人将告示张贴城门口与下辖各村镇。” 略微琢磨,韩香骨道:“不论筑堤坝还是修路、开荒,凡青壮一月四钱,十五岁以下一月三钱。” “妇人负责一日膳食,一月三钱。” “我不在的日子里,胡冲,辛苦些,就由你全权执掌县衙。” “让劳工们吃好些,绝不许克扣月钱!” “管好你们各自的下属,胆敢有人私吞老百姓的血汗钱,饶是一枚铜板,我也会将其凌迟处死!” 三人齐沉声道:“谨遵大人之命!” 略作犹豫,晴午好奇询问道:“大人,您要去哪儿?” 韩香骨:“我要……上晴山,进阶内炼境。” “晴午,你与萧煞遇事不决,找胡冲即可。” “胡冲,你若难以决断,便派人上晴山。” “非大事件,不可扰我清修。” —— 朝阳初生之际。 手提肩扛的韩香骨顺着蜿蜒曲折的羊肠小道,往晴山之巅攀去。 包袱里除换洗衣裳外,就是大小近二百来瓶瓶罐罐,全是外炼武夫用来浸泡躯体,温补气血的汤药。 至于锅碗瓢盆,晴山本就盘踞着一伙山匪。 听雪姨言,山寨规模还不小,遮风挡雨的住所也不用劳力搭建。 而之所以不待在县衙,偏跑晴山来。 是因为修炼《太阳神功》,须吞吐烈阳之精。 作为湘绣县境内最高峰,选择晴山作为苦修之地,再适合不过。 半个时辰后。 气息匀称的韩香骨微微抬眸。 却见高约三丈的山寨寨门大敞。 寨檐下还挂着一块匾额。 上书‘黑风寨’三个笔走龙蛇的模糊大字。 迈步进入寨子。 映入眼帘的,是前方、左右三排木制屋舍。 占地面积颇广的空地上,还残留着些许未被秋雨冲刷干净的深红血迹。 早到的雪娘正在收拾房间,神魂状态下的朱九阴,则抱着小旋风。 一蛇一鼠躺在藤椅上,惬意晒着太阳。 “时辰不早了,先打两遍《山河拳》活络活络筋骨气血,再修炼《太阳神功》。” “好的师父。” —— 将大包小包卸进屋。 青年县令迎着明媚阳光,开始一板一眼挥舞拳头。 一遍《山河拳》下来,久疏修行的韩香骨,额头竟已冒出一层汗珠。 为了避免汗水将衣裳浸湿,韩香骨索性褪下上衣,撸起裤管,不作休息,马不停蹄开始第二遍。 朱九阴怀里。 大猫似的小旋风睁着一双圆溜溜、灿若红玛瑙的鼠眼,一眨不眨盯着青年县令结实坚硬,且线条清晰的八块腹肌。 痴痴看了好久。 小旋风突然伸出爪子,隔着衣裳摸了摸朱九阴腹部。 可惜神魂状态下,摸了个寂寞。 朱九阴眼也懒得睁,淡淡道:“摸我作甚?” 小旋风好奇道:“主人,你有腹肌吗?” 朱九阴:“有。” 小旋风:“我不信,除非你掀开衣裳让旋旋看看。” 朱九阴:“男蛇女鼠,授受不亲。” 小旋风:“不会吧?!主人竟没有腹肌!” 见朱九阴对自个的激将法视若无睹。 小旋风也不灰心,继续下猛料,“主人肯定有腹肌,不过就是不知道是一块,还是两块。” “算了算了,我还是欣赏小太平钢板似的八块吧。” “看上去就很硬,好想摸一摸啊!” 朱九阴:“韩太平!” “咋了师父?” 朱九阴:“拳快打完了吧?” “快了。” 朱九阴:“你的肱二头肌太小了,得练练。” 韩香骨:“我也这么觉得。” 朱九阴:“拳先别打了,做半个时辰俯卧撑吧。” 韩香骨:“好的师父。” 青年县令刚趴在地上,摆好姿势。 却听呼啸声中,一口石磨盘从天而落,重重压在韩香骨后背上。 撑着身子的双臂猛然一沉。 不待韩香骨反应过来,第二口磨盘咣的一声,盖在第一口磨盘上。 “师父……” “闭嘴!” 韩香骨欲哭无泪,咬牙做起俯卧撑。 很快,两条胳膊肌肉便似火烧火燎,针扎般刺痛。 “师父……” 咣的一声。 第三口磨盘从天而降。 “说是半个时辰就是半个时辰。” “你若泄了气,为师活活打死你!” 韩香骨汗如雨下。 小旋风斜瞥拉着驴脸的朱九阴,两只爪子捂嘴偷笑。 ‘师父今天莫不是来月事了?怎脾气如此暴躁!’ ‘他妈的,我真倒霉!’ 木屋中擦拭桌椅的雪娘,透过窗户看着委屈的韩香骨、偷笑的小旋风、驴脸能锄地的朱九阴。 情不自禁轻轻一笑。 这哪是那位残酷冷血的青年县令, 饮毛茹血的白毛鼠精, 漠视苍生的周山南烛, 这分明是一群还未长大的孩子。 第264章 吞吐烈阳(下) 伏灵二十年,九月初七。 天空辽阔幽远,蓝的通透。 雪娘一手拎着两只灰色皮毛的野兔,另一手攥着一大把姹紫嫣红的野花,花香味浓郁,沁人心脾。 嘴里轻轻哼唱着曲儿,似清泉流响。 雪娘迈着轻快步伐走进黑风寨。 朱九阴躺在藤椅上,一手抓着酒葫芦,眯眼惬意晒着太阳。 大猫一样的小旋风撒欢扑腾着,追着一只花蝴蝶上蹿下跳。 后腿冷不丁一蹬,毛茸茸的身子瞬间腾空而起,嗷呜一口,将蝴蝶吞入口中,尖牙利齿咔嚓咔嚓咬着。 至于上身寸丝不挂的韩香骨,掐着古老手印,盘坐三口垒在一起的石磨盘上。 不时张开嘴巴,冲高悬天心的火红大日,猛吸一口烈阳之精。 太阳精华始一入体,青年县令便被灼烧的龇牙咧嘴。 晶莹剔透的豆大汗珠,滑落火辣辣的脸颊,滚过铜浇铁铸的八块腹肌。 雪娘先将野花分作三把,插进三只青瓷瓶。 往朱九阴屋舍、韩香骨屋舍,还有自个与小旋风屋舍各放了一瓶。 之后便开始给两只野兔剥皮开膛破肚,准备膳食。 不知不觉,日薄西山。 胡萝卜炖野兔可算软烂。 韩香骨狼吞虎咽,雪娘慢条斯理。 “风姐姐,你不吃吗?味道好极了!” 韩香骨拿起勺子舀了一勺红汤。 一口下去,鲜美到心坎里。 “不了,你风姐姐我一向饮毛茹血。” 趴在藤椅上的小旋风伸着两只爪子,将一块圆溜溜的石子拨来弄去,玩得不亦乐乎。 与一块石子便能玩得津津有味的小旋风截然不同的是,坐在屋舍屋脊上,仿若一尊静默石像的朱九阴。 神魂状态下,是无法进食的,更无法饮酒。 即使晒着太阳,也感受不到丝毫温度。 即使站在山巅,也体会不到丁点清风拂面的凉爽。 霞光满天,河山壮美。 夕阳再看他。 他却未看夕阳。 “雪姨,你说师父在想什么?” “想永远也不见到的人,想身在异乡的远行人,也有可能什么都没想,就是单纯的发呆。” 韩香骨:“就算师父有朝一日真正走出周山洞窟,他也不会自由。” 雪娘:“为啥?” 韩香骨:“师父被囚禁的,并非肉身与神魂,而是心。” “那座洞窟、那座小镇,于师父而言,有太多难以割舍。” 罗浮春亭那一拳,消耗了朱九阴八九成神魂之力。 伏灵二十年,九月初九。 重阳节。 登高望远后,朱九阴再一次选择沉眠。 —— 伏灵二十年,九月初十。 湘绣县丰登巷。 潘瓶儿天不亮就起床,为萧二郎准备早膳。 萧大郎则翻箱倒柜,给自家弟弟找抵御风寒的厚衣裳。 清晨。 萧二郎起床后稍作洗漱,咬着刚出炉的烧饼,喝着暖胃粟米粥,就着小咸菜,风卷残云。 青年县令将修路之重任交予萧煞。 萧二郎格外上心,这些天带着手下差役,几乎跑遍湘绣县全境。 大人说了,新路要长,得通往各府。 还要宽,官道至少得容纳三辆马车并排,村镇也需一辆马车畅行无阻。 还要一定程度上的硬,即使烈夏暴雨后,贩商与百姓也能立刻上路。 不至于泥泞不堪、坑坑洼洼,得等上两三日的太阳暴晒。 新路既要硬化,便少不得砂石。 连日奔波见千峰万仞,萧二郎最终选择开邙山之石。 邙山足够巍峨,其石足够硬。 就是距湘绣县城远了些,翻山越岭近二百里,不能常回家。 朝阳初升。 萧二郎告别哥哥嫂嫂。 萧大郎温声道:“二郎,县太爷委你重任,为报答大人知遇之恩,也为了咱湘绣全体百姓、后代子孙,你需沥尽心血,修好这千万条路。” “家中有哥哥操持,你无需担忧。” 萧煞:“二郎走后,哥哥需晚出早归,切莫与人发生争执,一切等二郎回来。” 一旁收拾碗筷的潘瓶儿插话道:“二郎现在可是县太爷跟前大红人,是心腹,湘绣县哪家不长眼,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欺负咋萧家?!” “就是你自己啊,别总搞身先士卒那一套,开山很危险的,别被石头给砸死了。” “嫂嫂可不为你披麻戴孝。” 萧二郎并不气恼,反倒是冲潘瓶儿笑了笑,“嫂嫂之言,二郎谨记。” “哼~” 潘瓶儿冷哼一声,挺着微微隆起的腹部,抱着碗筷出了屋舍。 是的,潘瓶儿有喜了,已经四个来月了,而且据大夫说,十有八九是个带把的。 弟弟成了县太爷心腹,娘子又怀孕。 双喜临门的萧大郎,这些日子成天乐呵呵,像泡在蜜罐里似得。 —— 伏灵二十年,九月初十。 这一天,是值得湘绣县全境人铭记的一天。 这一天,被湘绣县那些位德高望重的老人,给记载进县志。 先是县衙吏、户二房管事兼师爷的胡冲,带着浩浩荡荡的劳工,开赴沧澜江。 随即便是新任兵房管事萧家二郎,领着同样浩荡的劳工,开赴二百里外的邙山。 最后是刑房管事晴午,身后跟着三四百黑压压的人群,开赴会暨村。 自会暨村起始,开荒扩田,这是县太爷的意思。 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甚至还有舞狮。 城门口很热闹,相当热闹,人潮汹涌,摩肩擦踵。 百姓们口中高呼:“韩青天!” —— 之石街。 西门士族府邸,堂舍。 ‘嘭’的一声脆响,青花瓷茶盏直接摔得粉碎,滚烫茶水四溅。 “我去他妈的韩青天!” 西门竹老爷子暴跳如雷,抱酒坛青衣小厮吓得噤若寒蝉。 “他妈的!拿老子的钱干他韩太平自己的事!” “临了受万人敬仰的,竟还不是老子!” “这口气,我西门竹咽不下!!” 西门老爷子死死咬着牙齿。 忽地面色一变。 将手掌放到嘴边,呸的一口,吐出一颗老牙来。 “老爷老爷,快给我,我给您埋到树下去,来年保准能长出满口的坚利犬齿。” 啪的一声脆响。 西门老爷子一巴掌将抱酒坛青衣小厮扇的口鼻喷血,“滚去城门口,看林烺有没有回来!” “二百万两巨银!我就不信主家奈何不了一小小七品芝麻官!” 第265章 灭门(上) 伏灵二十年,十月初三。 凛冬已至。 森海不再苍翠,满树枯叶被寒风吹上了天,寂寂然落了地。 清晨。 五短身材好似小孩的萧大郎站在院中,静静望着邙山方向。 风吹黄叶,啪的一声,打在萧大郎黝黑脸庞上。 粗矮男人将巴掌大小的枯叶拿在手中,轻轻拧转叶柄,细细盯着那些纹络。 嘎吱声中,屋门被推开。 潘瓶儿打着哈欠走了出来。 萧大郎立刻举起手中叶子,憨憨笑道:“瞧,瓶儿,我被秋天打了一巴掌。” 潘瓶儿翻了个白眼,“咋没把你打死。” 萧大郎:“……” 用过早膳后,潘瓶儿和面,萧大郎则劈柴烧炉。 旭日东升之际。 热气腾腾的烧饼出炉了。 “娘子,我出门了,你在家好生歇息。” “好,早点回来,我去补个觉先。” 挑着扁担,萧大郎出了丰登巷。 —— 大街小巷跑了小半座县城。 日上三竿时,萧大郎来到常去的茶馆,讨了一碗免费的暖胃粗茶,就着烧饼简单解决午膳。 “哎呦喂,这不大郎嘛。” 茶馆掌柜,一位约莫花甲之龄的老妪,一路小跑着来到萧大郎身旁, 瞥了一眼那半碗粗茶,扭头冲小厮斥骂道:“你个瞎了眼的狗东西,这可是萧煞萧大人亲哥哥,你他娘上一碗劣质粗茶是什么意思?” “上好茶!” “再把小菜糕点之类的,一样一份,统统端上来。” 很快,小菜糕点摆满了四方桌。 老妪满脸谄媚笑容,“大郎,敞开了吃,算我请您的。” 面对突如其来的热情,萧大郎略显手足无措,迟迟未动筷。 老妪立马板起脸来,装作生气的样子道:“怎么?大郎这是瞧不上?!” “也对,我家这小小茶馆所制粗茶劣食,岂配入得大郎金嘴银胃~” 萧大郎慌忙摆手,“没有没有,王婆婆,言重了!” 见萧大郎抓起筷子,开始细嚼慢咽,老妪这才重新绽放笑脸。 “大郎,萧大人离家快一个月了吧?” 萧大郎点点头,“九月初十走的,今儿十月初三。” “算上今儿,二十三天。” 老妪笑问道:“大郎有没有想萧大人?” 萧大郎:“想,没有一日不想。” 两刻钟后。 萧大郎实在吃不动了。 偷偷瞧了一眼忙着招呼茶客的老妪。 萧大郎自扁担中摸出几张包烧饼的油纸,将剩余小菜糕点全部打包。 再将今儿半天功夫所卖烧饼全部铜钱,轻轻放在桌上。 萧大郎挑起扁担,来时清风,去时云彩。 沉默而不起眼,好似一粒尘埃。 —— 日落昏黄时。 萧大郎哼着小曲,往家走去。 身后突然传来阵阵由远而近的马蹄声。 萧大郎先行靠边,然后才扭头看去。 却见一着劲装男子骑马在前,一青衣小厮小跑着在后。 劲装男子面无表情。 青衣小厮则满脸兴奋,“林大哥,您可算回来了!” “老爷这段日子天天茶饭不思,一直念叨着您呢。” 萧大郎不知男子与小厮叫什么名字,却见过,也认得。 两人都是西门士族的人。 —— 大日沉没地平线。 萧大郎回到丰登巷的家。 将钱袋子交给潘瓶儿。 “不对啊,这烧饼卖完了,咋钱这么少?” “说,你到底干嘛去了?!” “是不是又施舍那些臭乞丐了?!” 面对潘瓶儿劈头盖脸的臭骂,萧大郎只憨憨笑着。 等自家娘子骂累了,这才从扁担中拿出打包的小菜糕点。 潘瓶儿愣了愣神,“给我买的?” 萧大郎:“算……是吧。” “什么叫算是吧?” “为啥不早说?早说我不就不骂你了!” 潘瓶儿伸出修长手指,戳向萧大郎额头,“你啊你,说过多少遍了,能不能别这么老实。” “非要气我一顿你才开心?!” —— 之石街。 西门士族府邸,堂舍。 “主家真是这样说的?” “是的老爷。” 林烺复述道:“主家先是咬着牙,切着齿,高度赞扬称颂老爷您这些年的丰功伟绩。” “然后还说,湘绣县不是陇西贵族的湘绣县。” “湘绣县是老爷您的湘绣县!” “娃哈哈!” 西门竹老爷子立刻朗声大笑。 蓦地,笑声戛然而止。 “不对啊,我是让你去主家请尊天人过来,灭杀那姓韩的。” “你咋就自个回来了?” 林烺:“呃,这个……老爷,主家说凡人与外炼武夫可杀韩太平。” “内炼武夫,甚至于天人,欲取县太爷项上人头,难如登天。” 西门老爷子蹙眉:“什么意思?” 林烺:“杀一个小小七品芝麻官,无需内炼武夫,更用不着天人出手;老爷,主家应该是这个意思。” 西门竹:“八月三十那起截杀,你当真没看见?” 林烺三指并列冲天,“老爷,我对天发誓,真没看见。” “不敢隐瞒老爷,当时劝吕姝吕前辈出手后,我害怕韩太平背后那位内炼武夫也会下场。” “怕两位内炼武夫厮杀会波及我之小命,便早早逃远了。” “后来,那股莫名其妙的狂风,将我卷上了天。” “自昏迷中苏醒后,我第一时间赶往那座罗浮春亭。” “没有哪怕一具尸体,只有血迹与刀剑碎片。” “没人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 西门竹沉吟了一小会,再发问,“吕姝吕前辈呢?主家怎么说?” 林烺:“主家说吕前辈活得好好的,能蹦能跳,一顿饭能吃两头牛。” 西门竹:“有没有问主家,姓韩的到底什么来头?” 林烺:“主家说,韩太平就是个无名小卒,是现朝堂吏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宁轩豫宁大人棋盘上的一颗炮灰!” 西门竹:“姓韩的之所以还活着,莫非是主家与宁轩豫达成了某种交易?” “可吕姝前辈来咱们府上时,为何不与我说?” “害咱们四大家族白白折损了那么多武道侍从!” “还有,咱们豢养的武道侍从是否死了?” “既死了,尸体去哪了?” “若还活着,人又去哪了?” 西门竹眸光闪烁,心头有着太多疑惑。 “姓韩的,到底杀还是不杀?!” “主家一番话,咋说得模棱两可的?!” 就在西门竹犹豫不决间。 抱酒坛青衣小厮幽幽提醒道:“二百万啊二百万!” “韩太平!” 西门竹一字一字道:“该杀!” “我一定要拿回属于我的二百万!!” 第266章 灭门(中) 昏黄的光将四人脸庞渲染的忽明忽暗。 那投射在墙上巍然巨大的影子,随摇曳烛火张牙舞爪。 西门竹老爷子与西门豹坐着。 林烺与抱酒坛青衣小厮站着。 “儿啊,这都快小半个时辰了,还未想到啥好法子吗?” 西门老爷子急不可耐道。 面具下,西门豹一双眼睛闪烁着令人难以捉摸的光。 “老爹,我在想,主家让林烺带给你的那番话,为何模棱两可。” “现在咱们有两点可以确信、肯定。” “其一,韩太平是宁轩豫的人。其二,韩太平身后有位内炼武夫。” “二百万两巨银,不是咱们的,是咱们四大家族年底上供给主家的。” “按常理来说,韩太平自主家身上狠狠咬下一块肉来,主家应以雷霆手腕灭杀之。” “可现实情况是,主家好像选择吃下这个哑巴亏。” “十有八九是与宁轩豫达成了某种协议。” “可……” 西门豹面具下的眉头紧蹙,“可宁轩豫当真上了咱陇西贵族这条船,韩太平即是自己人。” “可主家为何什么也不愿与咱四大家族透露?!” 西门竹:“想这么多作甚?当务之急是拿回咱们的二百万!” 西门豹摇摇头:“老爹,二百万,拿不回来了。” 西门竹:“为什么?” 西门豹:“很简单,因为韩太平身后站着位内炼武夫。” “没主家支持,咱们再敢对韩太平动杀念,无疑自寻死路。” 西门竹:“真他娘不甘心啊!” “二百万!那可是二百万两银子啊!” “刮吸多少贱民骨血才能积累下来!” 西门豹沉吟了一小会,道:“韩太平身后有宁轩豫,可老爹,咱们身后也有主家啊。” “咱们虽杀不得韩太平,难道还杀不得别人?!” 西门竹:“别人?!你是指……” —— 抱酒坛青衣小厮提着灯笼躬着腰在前,西门豹在后。 一仆一主穿过西门府邸回环曲折的错综廊道,来到一间厢房前。 厢房门敞开,两位丫鬟正拿着黄铜盆,自浴桶中舀水。 水非水。 呈浓白色,略显黏稠。 “大公子!” 两位丫鬟慌忙冲西门豹施礼。 “牛奶?” 西门豹询问道。 两位丫鬟轻摇臻首。 抱酒坛青衣小厮顿时眼若铜铃。 好家伙,原来是…… 这么大一浴桶,西门庆二公子还真会享受。 西门豹目光阴沉,“二公子去哪了?不是刚自春竹府回来吗?!” 丫鬟小声翼翼道:“听二公子与小九交谈,应该是去会暨村了。” 西门豹几乎不假思索道:“会暨村有女子诞婴?” 丫鬟轻点头。 “你们两个先出去。” 打发走两位丫鬟,西门豹进入厢房,站在盛满乳白的浴桶前,面具下的两颗眼睛漠然无比。 “作为同父异母的兄长,我并不恨庆,可我讨厌他,你可知为何?” 西门豹看向抱酒坛青衣小厮。 “大公子,我心里明镜似得。” 抱酒坛青衣小厮娓娓道来,“不论二公子怎样放浪形骸,天天绫罗绸缎,餐餐山珍海味,夜夜流连青楼。” “玩刀、玩剑、玩珍宝,于咱家大业大的西门士族而言,二公子花销不过九牛一毛。” “大公子不恨二公子,却讨厌。” “是因为二公子嗜赌。” “比如这次二公子前往春竹府,短短三月时间,竟败光近二十万两雪花纹银。” 顿了顿,抱酒坛青衣小厮继续道:“老爷宠溺二公子不重要,老爷面色红润、精神抖擞,还可活十来年很重要。” “嗜赌之人,一旦上了赌桌,不输个倾家荡产是不会罢休的。” “赢了的还想赢,输了的红着眼想翻盘。” “可惜,古今往来,十赌九输。” “最后的那个赢家,还他娘是赌场。” 西门豹冲抱酒坛青衣小厮淡淡笑了笑,“你很聪明。” “本公子的计划很简单。” “其一,喂韩太平吃屎。” “其二,借刀杀人。” “人为庆。” 西门豹四下看了看。 旋即来到书桌旁。 先研磨。 随即将一张宣纸撕成五条。 最后提笔书写。 “过来看看。” 抱酒坛青衣小厮上前,定眼一瞧。 五张字条分别为‘胡’‘朱’‘萧’‘云水’‘会暨’。 西门豹解释道:“胡为胡冲,朱为朱晴午,萧为萧煞。” “此三人,乃韩太平心腹。” “云水村有张、郭两家,会暨村有卫家。” “此三家,与韩太平交情匪浅。” “你觉得应该先打那张牌?” 抱酒坛青衣小厮认真琢磨了一小会,摇摇头,“大公子,小的对这五张牌不甚了解。” 西门豹伸手指了指‘会暨’,又指了指‘萧’。 “既是借刀杀庆,这两张牌最合适不过。” 抱酒坛青衣小厮:“请大公子解惑。” “很简单。” 西门豹嘴角微微勾勒起一抹阴险弧度,“因为卫家沈星烈与萧家潘瓶儿,都很漂亮。” “确切地说,都是生过孩子,或准备要生的漂亮少妇。” —— 三更天。 银瓶乍破水浆迸。 如霜赛雪的月色笼罩着会暨村。 四野静谧。 薛家小院。 角落躺着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 并非人的尸体。 而是一条体型很大的狼狗。 几乎被钢刀砍成肉泥。 正屋内。 薛家男人怀抱不足月的女儿,双膝跪地。 其左右各伫立着一位身强体健,腰悬钢刀的武道侍从。 至于薛家女人,一手紧握剪刀。 尖锐刀尖死死抵着雪白脖颈。 一双秋水长眸噙满晶莹泪光,怒视步步逼近的锦衣公子。 西门士族二公子西门庆,面带微笑,自袖中摸出一袋子银钱,轻轻放在饭桌上。 “不知夫人今夜可愿与我同席共枕否?” 薛家女人咬牙切齿道:“现在、立刻、马上滚出我家!” 西门庆再次摸出一只钱袋放下。 合计约六七十两银子。 “夫人,庆劝你识时务,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第267章 灭门(下) 面对桌上那两袋子鼓鼓囊囊的银钱,薛家女人自始至终未看一眼,态度坚决。 西门庆面色一寒,冷声道:“动手!” 小八、小九,西门二公子贴身武道侍从。 小八一把从薛家男人怀里抢走女婴。 小九则狞笑着戴上指虎。 【************************】 “爽!” 大笑声中,西门庆带着两位武道侍从潇洒离去。 而薛家,则被熊熊烈火吞噬。 —— 伏灵二十年,十月初四。 之石街。 西门士族府邸后花园。 一身雪白锦衣的西门二公子躺在藤椅上,眯眼晒太阳。 怀中搂着一十四五岁的少女。 西门庆修长手掌自少女襦裙下探进,也不知在摸索着什么。 总之少女娇美面庞一片红润,几欲滴出血来。 脚步声由远而近,西门大公子西门豹背负双手,走进后院。 “庆弟。” “大哥。” 西门庆淡淡回了一声,手上动作不仅不停歇,还愈发猛烈。 怀中少女娇躯止不住的痉挛。 西门豹眼底划过一丝厌恶,“庆弟,老爹让你去杀个人。” 西门庆:“调香弄玉我擅长,杀人不大哥你的看家本领吗?” 西门豹:“我从不杀女人。” 西门庆眼神一亮:“女人?!” 西门豹:“一个在丰登巷,怀有身孕五个多月。” “另一个在会暨村,年纪虽二十七八,老了些,可身形容貌却高挑漂亮的很。” “无需两个都杀,择一即可。” “庆弟,兄长建议你选会暨村的老女人,因为丰登巷那位孕妇,可是咱湘绣县县太爷手下心腹嫂嫂。” 顿了顿,西门豹补充道:“亲嫂嫂。” “哼~” 西门庆冷哼一声,“我还以为县太爷嫂嫂呢。” “大哥,你知道的,我喜欢老女人。” “更喜欢刚生完孩子的少妇。” “最喜欢孕妇!” 西门豹眯眼:“庆弟是选择丰登巷喽?” 西门庆邪气凛然一笑,“孕妇滋味妙不可言、飘飘欲仙,兄长愿与我同去否?” 西门豹摇摇头:“还是留给庆弟独享吧。” “我这就去告知老爹。” “庆弟还需尽快!” —— 大日高悬天心。 西门士族府邸一隅。 隐藏阴影中的西门豹与抱酒坛青衣小厮,默默望着远去的西门庆与其两位武道侍从。 “知道最后为何要引导这蠢货,选择萧家那位潘瓶儿吗?” 抱酒坛青衣小厮思量一小会,道:“因为相比于会暨村那对孤女寡母,县太爷更看重武二郎。” 西门豹:“不。” “我是怕韩太平色厉而胆薄。” “而萧二郎不一样。” “其人性烈如火,嫉恶如仇。” “这样的人,豪迈,然行事却也从不计后果。” “看着吧,这蠢货绝会被萧二郎碎尸万段。” 抱酒坛青衣小厮:“之后呢?” 西门豹阴恻恻一笑,“之后,即是欠债还钱,杀人偿命。” “依萧二郎性情,杀了这蠢货后,不会遁逃,反而会去县衙投罪。” “作为咱湘绣县县太爷,韩青天会很为难,很纠结。” “自个的心腹,左膀右臂,究竟是杀,还是不杀。” “杀,舍不得,下不去手。” “不杀,让湘绣县二十来万百姓怎么看他韩青天?” “徇私舞弊?目无法纪?” “不杀,即是不将大魏律法放在眼里,不将制定律法的皇帝放在眼里。” “咱们再暗中推波助澜,让这起事件愈演愈烈。” “不杀,则他韩青天的官路,就到头了!” “哈哈哈!” 西门豹放声大笑。 抱酒坛青衣小厮不禁竖起大拇指:“西门有公子,西门幸哉!” 西门豹:“论老谋深算,我不及老爹。” “可惜啊,老爹老了,一心钻钱眼里,深谋远虑变成了鼠目寸光。” “西门士族,还是得靠我西门豹啊!” —— 大日渐西斜。 西门士族产业,燕雀楼顶楼靠窗位置。 正在淡然饮酒的西门庆,忽将目光投向楼梯口。 脚步声由远而近。 小八小九登楼。 “公子。” “查到了吗?” 小八恭敬道:“查到了公子,萧二郎萧煞,现任咱湘绣县兵房管事,县太爷对其很看重,相当看重。” “于九月初十,带数百劳工前往二百里之外的邙山,开山采石。” 西门庆:“还有呢?” 小八:“萧大郎是卖烧饼的,每日巳时一刻许出门,沿着大街小巷叫卖,有时还会去临镇临村,日薄西山时归家。” 西门庆:“从哪儿打听来的消息?” 小八:“王婆婆处。” 西门庆:“王婆?” 小八:“王婆是咱县上有名的媒婆、接生婆,在橘树街开了间小茶馆。” “萧大郎与那位潘瓶儿,就是王婆牵的线搭的桥。” “对了公子,我还自王婆处讨来那位潘瓶儿的画像。” 西门庆放下酒盅:“快,快拿出来让本公子瞅瞅!” 第268章 血溅燕雀楼(上) 伏灵二十年,十月初四。 燕雀楼。 西门庆聚精会神盯着画卷中的女子。 良久后,由衷赞了一声:“妙啊!” “此女乃天生尤物。” “且恰至孕中期,难以想象的润,嘿嘿。” 小八:“老爷要杀此女子,公子的意思是,先奸后杀?” 西门庆合上画卷,“当然!” “若不痛快淋漓玩上一番,岂不暴殄天物。” 小九插话道:“公子,咱们是否直接杀去丰登巷?” 西门庆:“不可!” “我可是西门士族二公子,不是烧杀抢掠的山匪,得尊法、遵法,懂否?” “得让老百姓觉得,是萧家淫妇勾引本公子,而非本公子目无法纪、恣意妄为,霸王硬上弓。” “不然为何本公子每次奸杀诞婴少妇,都是选择夜深人静才登门。” “干坏事不重要,朗朗乾坤之下,当着大众的面干坏事,很愚蠢,极其愚蠢。” —— 约莫两刻钟后。 橘树街,王婆茶馆。 “哎呦喂,我滴个天老爷,这不西门庆公子嘛!什么仙风把您吹我这苍蝇馆来了!” 王婆满脸谄媚笑容,那抹布几乎将板凳擦到冒烟。 “来来来,西门庆公子,快请坐。” “小张,快,将咱们的精品小菜糕点端上来,再去买套紫砂茶壶茶杯,泡上我珍藏的曲垚毛尖。” 小八小九,将茶馆内的所有茶客全部赶走,并上手将木板一扇扇安装至滑槽中。 很快,茶馆内一片昏暗,王婆战战兢兢,只能看见西门庆模糊的脑袋、肩膀轮廓。 “庆……庆公子,老……老身可从未得罪过您啊!” 小八自袖中摸出火折子,吹燃后点着油灯。 “王婆,坐。” 紧张盯着西门庆那张明暗不定脸庞的王婆,摸索着扶着桌沿坐下。 西门庆开门见山,将一只鼓鼓囊囊的钱袋扔到茶桌中间。 王婆错愕,“庆公子,您这是……” 西门庆:“听说你与丰登巷萧家的萧潘氏交情匪浅。” 王婆点点头,“我是萧家大朗与武潘氏喜结连理的媒人,橘树街距丰登巷也不远,平日常串门。” 西门庆:“拜托王婆,将萧潘氏约到你这小茶馆来。” 王婆活了一甲子,见过太多形形色色的人,西门庆心里那点小九九,简直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王婆没敢收钱,唯唯诺诺道:“这个……庆公子,瓶儿怀有身孕已近五六月,这些日子一直待在家中安心养胎。” “不……不方便出来啊,这降霜十月,若是害了风病可咋办呐~” 西门庆面无表情道:“王婆,我知你心里在想些什么。” “你独怕那性烈如火的萧二郎,不怕我翻云覆雨的西门士族?!” —— 一身宽松襦裙的潘瓶儿,与王婆并肩而行,走出丰登巷。 “王婆婆,今儿咋有时间来看我?” “茶馆没啥人,索性我就打烊了。” 王婆:“挺长时间没见你,寻思着过来看看,去我那儿喝喝茶,聊聊你家二郎的终身大事。” 提到萧二郎,潘瓶儿俏脸上立刻绽放融融笑意,神情间却也掺杂着一丝黯然,一丝遗憾。 王婆伸手摸了摸潘瓶儿明显隆起的腹部,询问道:“快六个月了吧?” 潘瓶儿白如脂玉,且富有光泽的面庞,泛着母性慈爱光辉,“快了王婆婆。” “这些天我甚至能感觉到孩子在踢我肚子呢。” “这种孕育新生命的感觉,太奇妙,太幸福了。” 很快,茶馆到了。 王婆上前拆下一扇木板,“瓶儿,你先进去。” 等潘瓶儿进入茶馆后,王婆立马上板。 旋即快步离开橘树街。 —— 木板连窗户都挡住了。 只隐隐自连接处的缝隙透进来一丝丝光线。 茶馆各处点着很多盏油灯,所以并不昏暗。 潘瓶儿一眼就看到坐在长凳上,一边品茗,一边用那双细长眸子,肆无忌惮打量自己的锦衣公子。 像是在审视一件精美艺术品。 野兽般贪婪肆虐的眼神,令潘瓶儿心生恐惧。 除锦衣公子外,还有两位身形高大的青年。 其中一位,正拿茶馆巾布擦拭着沾满鲜血的指虎。 潘瓶儿往阴影处定睛一瞧。 却是自个那位五短身材,面貌丑陋的相公。 “大郎!!” 潘瓶儿惊叫一声。 萧大郎一张脸早已鲜血淋漓,面部几乎没有人形。 不过还是冲潘瓶儿艰难扯出一丝微笑,嗓音嘶哑而虚弱道:“瓶儿~” —— 直至日落昏黄。 枯坐燕雀楼的西门士族大公子西门豹,终于等来好消息。 “噔噔噔~” 抱酒坛青衣小厮手脚并用跑上楼。 一脸猥琐笑容,“大公子,庆公子出来了,可其两位贴身武道侍从还在干!” 西门豹一口饮尽杯中酒。 嘴角勾勒出一丝阴险弧度,“我说过,那蠢货早晚会死在女人肚皮上。” 抱酒坛青衣小厮:“大公子,要不要我现在去县衙报案?” 西门豹:“听说韩太平这段日子不在县衙?” 抱酒坛青衣小厮点点头:“没人知道县太爷去哪了。” “现在县衙一把手是胡冲。” “不过胡冲忙着修筑堤坝,常常两三天才会匆匆回来一趟。” “要不要让小的派人将此消息,透露给胡冲?” 西门豹略微沉吟,道:“不可!” “若是胡冲知悉,绝会第一时间封锁消息,隐瞒萧二郎,先行告知韩太平。” “别人劝不住萧二郎,可姓韩的可以。” “如此,那个蠢货十有八九死不了。” “县衙捕快不是有咱自家弟兄嘛。” “你且火速前往告知,命其快马日夜兼程奔赴邙山。” “明日!一定要让萧煞于明日赶回县城!” 抱酒坛青衣小厮:“了然,公子,我马上去县衙。” 夜幕降临之际。 一位着青衣,腰悬钢刀的捕快。 纵马扬鞭,自湘绣县南城门疾驰而出。 第269章 血溅燕雀楼(中) 伏灵二十年,十月初五。 天光晦暗,阴云密布,要下雨了。 不过百姓们并不担心忧虑,因为地里的庄稼已经收完了。 未时一刻。 烟尘滚滚。 一队十数人马疾驰进湘绣县城。 为首者,正是萧家二郎。 约莫一炷香功夫后。 橘树街头。 萧二郎翻身下马。 一月时间,沥尽心血,开山采石,萧煞被晒黑了,也瘦了。 街口伫立着县衙十数位着青衣,腰悬钢刀的捕快。 身后橘树街空无一人,两侧林立商铺门窗紧闭。 “萧大人,您回来了~” 面对上前萧煞,十数位捕快赶忙抱拳躬身,不敢直视二郎眼睛。 因为九月初十临走前一日,萧二郎曾邀县衙众列捕快,于酒楼畅饮至三更末。 一干捕快,曾拍着胸脯,信誓旦旦保证,一定会多多巡视丰登巷,暗中保护好二郎哥哥嫂嫂。 萧二郎神色很平静,没有一丝丝表情。 像一位铁石心肠的杀手,更像一具尸体。 “你们将橘树街封锁,让商家们怎么做生意?让这条街的百姓们如何出行?” “尽快解封!” 言罢,萧二郎穿过人群,向着橘树街尽头处的王婆茶馆走去。 —— 王婆茶馆只卸开一扇木板,仅容一人通行,里面黑漆漆一片。 将茶馆团团包围的二十来位捕快,并未进过茶馆。 可自茶馆内散发出的血腥味,却无比真实萦绕每个人的鼻畔。 捕快们无法想象,近在咫尺的小小茶馆内,究竟是怎样一幅血腥画面。 捕头许畅蹲在茶馆对面的食肆屋檐下,一边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眼睛不时投向黝黑如渊的茶馆内部。 许畅,是唯一一位进过茶馆内部的。 只待了二三十秒,许畅便忍受不了冲了出来。 哇哇呕吐,几乎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 太血腥,太惨烈了! “头儿,萧……萧大人回来了!” 身旁一位捕快颤声提醒着。 许畅赶忙站起身来,向着街口方向望去。 身着粗布麻衫的萧煞,那张黝黑粗糙的面庞,好似饱经风霜的花岗岩。 他迈着沉重步伐走来,神情无悲无喜。 他整个人都是灰扑扑的,连头发也是。 仿佛用土尘洗了一个澡。 很明显,他是日夜兼程赶回来的。 莫言洗漱沐浴,就连身上那套脏衣裳都没来得及换。 许畅口干舌燥,狠狠咽下两口口水,迎上前去。 “萧……萧大人,您……您……” 许畅结结巴巴,明明话就在喉咙间,却连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萧二郎伸出满是裂痕的手掌,拍了拍许畅肩膀。 “没关系的,我不怪你们。” 话音落下,萧二郎与许畅擦肩而过。 站在王婆茶馆前,萧二郎静静盯着那黑漆漆的茶馆内部。 他像一尊石像一样,就那么站着,站了好久好久。 萧二郎未满岁时,爹娘便双双身亡。 当时年仅十二岁的萧大郎,便挑着扁担,前面筐里放着萧二郎,后面是烧饼,沿街叫卖。 每遇人家门前晾衣绳上挂有尿布,萧大郎便会敲响院门,或作揖,或磕头,为萧二郎求一口奶水。 自己顿顿烧饼配开水,弟弟却餐餐肉蔬。 自己大字不识,却花重金送弟弟进私塾。 甚至于还拿出自己的老婆本,供弟弟修习武道。 萧大郎把自己最好的一切,统统毫无保留全给了萧二郎。 既当爹又当妈,含辛茹苦将萧二郎养大成人。 兄弟二人感情之深沉,如天高,如地厚。 —— 萧二郎终于跨出一步。 随即又收回脚步。 伸手解下悬佩腰间的钢刀。 许畅赶忙接过。 即使再怎么不愿面对,萧二郎还是进了茶馆。 作为七品武夫,耳聪目明。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满眼的鲜血。 地上、墙上、木板上、桌椅上,甚至于房梁上。 血腥味刺鼻! 然后便是三块白布。 两块在地上,一块笼罩着一张茶桌。 萧二郎蹲下身子,伸出微微发颤的手掌,缓缓掀开第一块白布。 【**********】 茶馆外。 二十来位捕快与萧二郎手下一众差役,不约而同,身躯猛地一个寒颤。 茶馆内,骤然响起一声撕心裂肺的怒吼咆哮声。 直令众列头皮发麻,心惊肉跳。 —— 许畅早已准备好了一切。 前后不过一个时辰。 萧大郎与潘瓶儿,还有夫妻二人未降生的孩子,两大一小三具尸体,被敛入一口黑棺内。 丰登巷萧家。 灵堂内。 萧二郎将一匹巴掌大小的木马,轻轻放在棺盖上。 木马是萧二郎于邙山时用匕首雕刻出来的。 是要送给小侄儿的礼物。 可惜,还没能听到小侄儿奶声奶气叫自己一声叔叔呢。 密集脚步声由远而近。 许畅与数位捕快,压着王婆进入灵堂。 当与萧二郎那双野兽般的漆瞳对视。 王婆身子骨一软,如一滩烂泥跌坐在地。 “二郎……不不不,萧大人,不是……不是我啊!” “是……是西门士族的庆公子!” “老身也没想过庆公子会……会造了如此泼天血孽!” 许畅拔刀出鞘,恭恭敬敬双手递给萧二郎。 披麻戴孝的萧二郎并未接过。 “哥哥嫂嫂,还有我小侄儿的阴魂,尚未走远!” “去向哥嫂一家三口赎罪之前,” 萧二郎一字一字道:“且让我看看,你的心,你的肝,你的五脏六腑,究竟是红的,还是黑的!” 嘭的一拳! 伴随胸骨碎裂声,在灵堂内外众差役震骇目光中,萧二郎的拳头,深深砸进王婆胸膛。 旋即猛然一扯。 掏出一颗血淋淋,犹在剧烈起伏的心脏! 第270章 血溅燕雀楼(下) 黑棺棺盖上,从左往右,依次摆放着栩栩如生的木马,心,肝,脾,肺,肾。 噗嗤一声。 萧二郎沾染黏稠鲜血的双手,狠狠自王婆腹内抽出。 被掏空五脏的王婆尸体,面朝下嘭的一声闷响,重重砸在地上。 众列差役满目惊悚,毛骨悚然间如坠冰窖。 脚步声由远而近。 一位捕快进入萧家小院。 冲伫立黑棺前的萧二郎小声翼翼道:“萧大人,院外有个小孩想见您,说是西……西门庆给大人您带了几句话。” 萧二郎:“带进来。” 捕快去而复返,身旁跟着个约莫五六岁,还穿着开裆裤的小男孩。 男孩流着鼻涕,手里拿着一串糖浆晶润,果子鲜红的糖葫芦。 面对满院差役,竟也不害怕,一边舔着糖浆,一边稚声稚气询问道:“谁是萧煞呀?” 萧二郎:“我是。” “西门庆让你给我带了什么话?” 男孩伸出三根手指,“第一,那位大哥哥让我跟你说,你嫂嫂很润。” “第二,大哥哥还说,他今晚会在燕雀楼,为你刚降世的小侄儿大摆宴席,邀你来吃酒呢。” 萧二郎:“第三呢?” 小男孩:“没了。” 瞥了一眼萧二郎流溢杀机的森然眸子,许畅赶忙呵斥道:“把这小犊子给我拎出去踹屁股!” —— 萧家小院很沉默。 一片死寂。 一干差役连大气都不敢喘。 萧二郎双膝跪地,于黄铜盆里一直烧着纸钱。 许畅咽了一口口水,轻声道:“萧大人,西门庆在请君入瓮,您可千万莫要上了当啊。” “我已让手下纵马扬鞭前往苍灵镇通知胡冲胡大人。” “短则一更天,长不过三更,胡冲大人就会回来。” “萧大人,一定不要冲动啊。” “一切等胡大人回来再从长计议。” “唉~” 许畅轻叹一口气,“也不知县令大人到底去了哪儿~” 许畅不知。 可萧煞知。 韩大人就在晴山之巅。 可那是西门士族! 西门、唐、张、秦四大家族扎根湘绣县已近百年。 而韩大人任职湘绣县县令才小半年。 ‘大人待我恩重如山,萧煞岂能将大人牵扯进这个漩涡?!’ 锵~ 萧二郎抽刀出鞘。 一刀斩下王婆头颅。 “许大哥。” “不敢,萧大人请吩咐。” 萧二郎:“烦许大哥为我找个盒子来,再将这具无头尸体抛尸荒野,任野狗撕咬啃食!” —— 夜幕降临。 下雨了。 狂风将窗户吹得嘎吱嘎吱响。 骤雨将瓦片砸的噼里啪啦。 萧家小院空无一人。 只有灵堂中,跪在棺材前的萧二郎,机械般烧着纸钱。 待烧完最后一把,看着黄铜盆中渐渐熄灭的火焰。 萧二郎紧紧抿着薄唇,冲哥哥嫂嫂磕了三个响头。 旋即慢慢站起身来,走出堂舍,来到灶屋。 自筐中抓了一个烧饼。 萧二郎站在院中,一边大口吃着哥嫂亲自和面打出的饼子,一边透过雨幕,一眼一眼,看着这个生活了二十五年的家。 满门惨死,血海深仇! 萧二郎怎能不报?! 他再也等不了一分一秒! 锁上屋门。 再锁上院门。 一身雪白缟素,腮帮子鼓鼓,大口咀嚼的萧二郎走出丰登巷。 削瘦背影很快消失在雨夜深处。 —— 两刻钟后。 一道黑影自高墙翻进县衙大院。 是浑身湿透了的萧煞。 萧家二郎来到大院正中央,面朝极遥远的晴山方向。 静静矗立了一会儿。 旋即双膝微微弯曲,扎起马步。 一板一眼打起拳来。 拳曰龙象! 是那年北上肃州西垒塞长城,途中韩香骨传授给萧二郎的。 拳势有时如象,缓而沉重。 拳风有时呼啸,轰在围墙上雷鸣如龙。 有时臂如鞭,抽爆一大片雨珠。 小半个时辰后。 打完一整套龙象拳的萧煞收起架势。 双膝重重砸在地板上,溅起水花四溅。 “大人,二郎让您失望了!” 冲晴山方向,连磕三头。 重又翻出县衙大院。 萧二郎目的地明确。 燕雀楼! —— 雨夜下的燕雀楼,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一楼、二楼、三楼、四楼,俱是人满为患。 并非四大家族之人,而是湘绣县本县帮派人士,鱼龙混杂。 罗浮春亭风波,朱九阴一拳灭杀二三百武夫。 几乎将四大家族武道侍从杀了个干净。 入了品的武夫,可不是帮派这群臭番茄烂番薯可比。 四大家族扎根湘绣县百年,历经四代人,才豢养三百余武夫。 近九成亡于罗浮春亭,短时间内根本无从补充。 这也是萧二郎为何敢以七品境拜楼。 燕雀楼五楼。 也是顶楼。 西门庆左拥右抱,小八小九一个守在楼梯口,一个伫立窗口。 ‘噔噔噔~’ 小二快步跑上楼来,手中抱着个四四方方的木盒。 “二公子,这是县衙的人让我交给你的,说是萧煞送您的礼物。” “小八,打开瞧瞧。” 小八接过木盒,放在八仙桌上,轻轻启开盒盖。 “啊!” 西门庆怀中,两位只着薄纱的青楼女子立刻惊声尖叫。 木盒中,赫然盛着王婆怒目圆睁,死不瞑目的人头。 “哼~” 西门庆倒是冷静的很, 冷哼一声,极为不屑道:“这就是韩太平心腹的手段?” “未免太小儿了!” 小九:“公子,萧二郎乃七品境外炼武夫,且正是怒火中烧时,您要不要避一避?” “避?!” “一个小小兵房管事,七品武夫,有何资格让本公子避?!” 西门庆讥讽道:“此夜,满楼三百帮派人士,且让他萧二郎杀个酣畅淋漓!” 第271章 刀在手(上) 【两件事。 1:武松改名萧煞, 2:我回来了。】 伏灵二十年,十月初五,四更天。 夜色深重。 秋雨连绵。 一行数骑践踏泥泞,撞碎雨幕,于古道上疾驰。 “快!再快点!!” 很快,夜幕阴雨下晴山的巍峨轮廓映入眼帘。 “吁~” 不等马儿完全停下,胡冲便急忙翻身下马,仓促之下,整个肥胖身躯直接摔落泥潭,砸起泥星点点。 “大人,您没事吧?”下属关切问询。 “没事,快,快些扶我上山!” 天塌了! 胡冲想过以西门士族为首的四大家族,绝会在韩大人不在这些时日搞出乱子。 可未曾想到过会是如此塌天之乱。 十月初四、初五短短两天,竟发生了这么多事。 先是昨儿,也就是初四,家住丰登巷的萧潘氏潘瓶儿,明知叔叔萧煞乃衙署公职人员,还胆大包天,恣意妄为,以孕妇之身勾搭西门士族二公子西门庆。 庆公子一个黄花大闺男,被西门竹老爷子当千金一样养在深闺,涉世未深,哪经得起潘瓶儿的妖娆妩媚。 两人芝麻看绿豆,对眼了,于是乎天雷勾地火,一发不可收拾。 恰巧王婆看到这有悖伦常的一幕,当即找到萧大朗告知。 头顶青青草原的萧大朗怒火攻心之下,手持利刃,竟残忍将潘瓶儿腹中尚在孕育的婴孩活生生剖出。 又将潘瓶儿乱刀砍死后,悲愤之余,引颈自刎。 旋即便是十月初五。 得知噩耗,连夜于邙山赶回来的萧煞萧二郎,不恨水性杨花的嫂嫂,不怨意气用事,杀妻灭子,愚不可及的哥哥,反而将所有罪过全归结于庆公子头上。 更是扬言要将庆公子碎尸万段,挫骨扬灰。 为了自保,庆公子被逼无奈,只得呼朋唤友。 就在一更天,庆公子于燕雀楼宴请众友时,身为县衙公职人员的萧二郎竟知法执法犯法,携刀悍然攻击庆公子与楼内一众帮派人士。 “萧煞啊萧煞!太鲁莽了!!” 当雨停时,胡冲也带着几位心腹下属爬上晴山之巅。 浑身湿漉漉,被雨水淋成落汤鸡的白面胖子,神情忽地怔愣。 却见数丈外,黑风寨寨门前,伫立着一位撑伞青年。 身着黑袍,腰间悬佩长剑。 身形颀长,面庞隐于夜色中。 仿佛沉默的守夜人。 “大人!” 胡冲,连带其几名心腹下属,立刻冲寨门前的黑影青年单膝下跪。 “大人,出事了!” 黑影声音冷漠道:“近前说。” 胡冲向后挥了挥手,几名心腹下属立马起身远远退开。 胡冲上前,口若悬河,将昨儿与今儿发生的事,事无巨细告知韩香骨。 “大人,萧家萧潘氏水性杨花,上街采买碰见西门士族庆公子。见庆公子玉树临风,貌比潘安,便主动勾引。” “两人苟合时,王婆找来萧家大朗。” “盛怒之下,萧大朗不仅活剖其子,杀其妻,还打了庆公子。” “今儿一更天时,萧……萧煞提刀登燕雀楼。” “怒斩二百多名帮派人士后,力竭被庆公子活捉。” 黑袍青年语气中听不出任何喜怒,“县里是这么流传的?” 胡冲点点头:“事实不是这样的。” “可大人您也清楚,事实是怎样的不重要,谎言是怎样的也不重要。” “百姓们相信什么很重要。” “大人,现在县里舆论对咱们衙署……很不好。” “老百姓都将矛头直指咱们,骂萧煞执法而犯法,是披着官皮的豺狼、恶鬼。” “毕竟萧煞杀了二百多名帮派人士,鲜血将整座燕雀楼都染红了,这是人人可见的事实。” “哼~” 青年县令喉咙间发出一记很轻的冷哼声。 胡冲听不出来其中包含着怎样的蕴意,这冷哼声针对的究竟是西门士族,还是老百姓,亦或是那个鲁莽的萧煞。 韩香骨:“胡冲,你觉得接下来,西门士族会怎样做?” 胡冲略微思量,沉声吐出两个字:“审判!” “我从捕头许畅那里得知了真相。” “是西门庆,先侮辱了有孕在身的潘瓶儿,随即将萧潘氏腹中婴孩活活……剖出。” “最后再杀潘瓶儿,萧大朗。” “如此血海深仇,大人也知萧煞一向性烈如火,血洗燕雀楼不论怎样,一定会发生。” “西门士族这步棋太狠了,其目的,便是逼迫大人当着全县百姓面,开启审判。” “审判萧煞!” “纵使那二百多条性命皆是帮派人士,可追究根底,那也是魏国子民。” “如果大人您包庇萧煞,未判处死刑,则湘绣县全体百姓的唾沫,会将大人淹死。” “何谓官?所谓官,便是拿来治民的。” “若民厌官,则治无可治。” “老百姓会认为大人您徇私舞弊,徇情枉法。” “结果便是大人成为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可倘若大人您公平公正公开,铁面无私,判决萧煞死刑。” “湘绣县谁人不知萧煞是大人您之左膀右臂,是心腹。” “您判处萧煞死刑,会寒了手下弟兄们的心。” “毕竟老百姓愚不可及,可兄弟们是知道事情真相的。” “人心一旦散了,队伍就不好带了!” “至于罪魁祸首西门庆……大人,咱们还是先渡过眼下这个难关吧!” 胡冲轻叹一口气,话语中满是忧愁。 “狠!这步棋着实狠!!” “呵~” 青年县令笑了笑,“确实高明。” “胡冲,你先回衙署。” “与任何人,什么也别说,什么也别做。” “就安安静静待衙署里,我明儿一早就回去。” —— 连带胡冲在内,七人开始下山。 途中,有下属实在忍不住好奇心,问询道:“胡大人,您与韩大人一番交谈,弟兄们都听到了。” “韩大人怎么……那样平静啊?!” “好像……好像这些日子,湘绣县内发生的所有事,韩大人都一清二楚。” “胡大人,你说韩大人是否比任何人都更早知道,那什么西门庆要……” 啪的一声脆响。 胡冲猛地转身狠狠一巴掌盖在那名下属脸上。 直将那人打得跌坐在地,口鼻溢血。 “我警告你!” 胡冲狠狠揪住心腹下属衣领,恶狠狠道:“老子再最后警告你一遍!” “祸从口出!祸从口出!祸从口出!” “不要谈论韩大人!!!” “还有你们几个,也给我牢记,韩大人于晴山潜心修炼这些日子,什么也不知道!!” 第272章 刀在手(中) 草屋中,一点灯火如豆。 韩香骨刚将油纸伞放好,衣袖中便忽然飘出一团火红事物。 是一块婴儿巴掌大小的赤色蛟鳞。 “师父!” 灵魂状态下的朱九阴,从蛟鳞内飘出。 “师父,你不沉眠了?”韩香骨疑惑问道。 “这块蛟鳞,承受不住了。” 魂体朱九阴伸出修长手掌,轻轻握住遍布细密裂纹的蛟鳞。 “我还以为可承至少七八个月呢,可惜。” 朱九阴是在九月九日重阳节那天陷入沉眠的,到今儿十月初五,还没一个月。 “你与那个胡冲一番话,我都听见了。” 朱九阴看向黑袍青年,“回不周前,我可以出手,覆灭湘绣县那四大家族。” 韩香骨摇了摇头,“一群酒囊饭袋,怎可污了师父手,徒儿已有应对策略。” 朱九阴静静看着青年县令,突然道:“那个萧煞……发生在萧家身上的种种血腥事,你早就知悉吧?” “不敢隐瞒师父。” 韩香骨轻声道:“西门士族有我眼线。” “我早知,是西门豹,教唆西门庆,奸…杀了潘瓶儿。” “活剖潘瓶儿腹中婴孩,杀死萧大朗潘瓶儿夫妇。” “我甚至清楚知道今夜萧煞共计杀了二百六十九名帮派人士。” “此刻,他正被关押在西门士族地牢最深处的第九间。” 朱九阴:“你预料到了一切,唯一失算的,应该是萧煞被活捉吧?” 韩香骨点点头:“萧煞一心想要取西门庆项上人头,当惊觉无法做到时,身体已力竭,手连刀都快握不住了。” “差一点,他就能引颈自刎了。” “他真的是一位极好的下属。” 顿了顿,韩香骨继续道:“可师父,我现在是官,不是快意恩仇的江湖侠客,看谁不爽拔剑便杀。” “官杀人,得讲究个名正言顺。” “我需要一个理由,一个向上,能让朝廷和陇西贵族挑不出刺,向下,能让湘绣县全体老百姓信服的,合理灭门四大家族的理由。” “萧煞…萧家一家灭门惨案,即是那个理由。” “萧大朗与潘瓶儿之死,只够我杀西门庆。” “而萧煞之死,才足够我灭杀西大家族。” “以西门士族为首的四大家族,暴虐恣睢,目无法纪,纠集帮派人士,残杀衙署兵房管事。” “仅这一条,便足矣。” “若萧煞死于燕雀楼,则我今夜便可率领县衙官兵直扑四大家族。” “可萧煞却被活捉。” “西门士族经营湘绣县数十上百年,根深蒂固,早已操纵舆论,他们会逼着我,当着百姓之面,公开审判萧煞。” “所以……” 青年县令细长眼眸中闪过一道森森寒芒,“萧煞必须死!” 即使与太平已经相处了好些年,可时至今日,有些时刻,朱九阴还是会觉得青年很陌生。 太平与阿飞、丫头截然不同。 朱九阴有十足信心,通过言传身教,可以由内而外改变阿飞与丫头的性格。 可他没有一丝信心能改变太平。 坚定的目标。 不可摧毁的三观。 近乎冷血的不择手段。 源于自身经历所形成的处事原则。 令朱九阴都为之汗颜的超强行动力。 还有坚韧不拔的意志力。 行事干脆果决,丝毫不拖泥带水。 坚定不移朝着既定目标一步步前进。 说做众生便能平心静气挥舞锄头开垦荒地,顶着六月酷暑一锄一锄锄草。 从云水村到西垒塞长城,跋山涉水,万里迢迢,硬是一步一个脚印。 守望长城那么艰辛的环境,愣是没向朱九阴诉过一声苦。 不论阿飞还是丫头,修炼时都曾叫苦,内心都曾浮现出‘休息一日,明儿继续’的念头。 可太平从未有过。 ‘这样的人,为何偏偏是我徒儿?’ 朱九阴心头轻叹一口气。 —— “咚咚咚。” “雪姨,是我。” 韩香骨敲响雪娘房门。 雪娘和小旋风早睡下了。 青年县令有时候也想不明白,一条白蛇怎会抱着一只白毛鼠睡得那么香那么沉。 蛇不是吃老鼠的吗? 很快,房门开了。 一头白发发丝散乱的雪娘揉着惺忪睡眼,“太平,什么事?” 韩香骨:“想请雪姨帮我杀个人。” —— 伏灵二十年,十月初六。 湘绣县,西门士族。 连绵秋雨停消,东天刚泛起些微鱼肚白,西门豹的房门便被人敲响。 “谁啊?大早上的,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满身起床气的独眼西门豹挣扎着爬起身来,取过枕头边的豹子面具戴在脸上。 将脸颊‘我不是禽兽’五个刻字盖住。 “你最好有要紧事汇报,否则本公子非扒了你的皮!” 西门豹下床拉开房门,映入眼帘的是心腹,抱酒坛青衣小厮。 “豹公子,粗大事了,那个萧煞……死了!” “什么?!”西门豹惊愕。 抱酒坛青衣小厮娓娓道来:“四更天末,有人闯入地牢,将萧煞杀了,一剑封喉。” “负责守卫地牢的几名武道护卫也死了,剑剑毙命。” “杀人凶手来无影去无踪,也是换班护卫前往交接时,才发现地牢内横七竖八躺着尸体。” “豹公子,你猜……” 西门豹:“还用猜?用屁股想都知道绝是那个狗曰的韩太平下的手。” “不对,是韩太平命其身后那位内炼武夫下的手。” “狠!真他娘狠!” “那可是左膀右臂,是实打实的心腹下属,为了破局,竟说杀便杀!” 抱酒坛青衣小厮:“豹公子,人都死了,审无可审,咱们现在应该怎么办?” “外人可都知道庆公子将那个萧煞活捉进咱们西门士族府邸。” “人不明不白死了,小的怕韩太平会找上门来。” 西门豹烦躁道:“屁话少说,韩太平一定会找上门来,问咱们西门家要人。” “活人是交不出来了。” “尸体交出去,则县衙兵房管事死在咱们西门家……韩太平便可名正言顺搞死咱们。” 抱酒坛青衣小厮:“要不……把萧二郎的尸体毁尸灭迹……” 西门豹:“掩耳盗铃的蠢猪,尽提些没用的废物点子。” “闭上你的臭嘴。” 西门豹揉捏着两边太阳穴,“且让本公子琢磨条妙计出来,挽狂澜于既倒。” 第273章 刀在手(下) 西门豹。 作为西门士族嫡长子,大公子,西门豹并不认为自己是个聪明人。 就比如西门豹并不懂得如何经营一家客栈,一家布庄,该怎样做,才能让客栈布庄成为湘绣县的佼佼者,日入斗金。 但西门豹却懂得如何毁掉对手所经营的客栈酒楼,且极擅此道。 通俗易懂的讲,就是西门豹不擅正道,却长于邪门歪道。 还有一点西门豹特自傲,那便是只要豹公子能冷静下来,沉心思考,即可通过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顺藤摸瓜,看见波云诡谲的大局。 好比此时此刻。 在抱酒坛青衣小厮眼中,西门豹豹子面具下的一双眼眸微闭。 沉思间,修长食指富有节奏感的轻轻敲击着黄花梨木桌面。 “我的目的是什么?” 西门豹自言自语。 “我之所以教唆西门庆这头蠢猪杀死萧大朗与潘瓶儿,目的有二。” “其一,为了恶心韩太平。” “其二,想让庆弟死于萧煞手中,则老爹死后,西门士族便是我的一言堂。” 可惜计划失败了。 西门豹未曾料到,萧煞竟没能杀死西门庆。 “现在萧煞死了,要命的是死于西门士族地牢内。” “萧煞若是衙署普通小吏也就罢了,可偏是六房之一的兵房管事。” “韩太平一定会借着萧煞之死,与四大家族彻底开战。” “我该怎样才能扶大厦之将倾?” 西门豹又想到了四大家族身后的参天大树,陇西贵族。 回想起之前种种,无数念头于西门豹心海翻涌奔腾,似惊涛骇浪。 “韩太平几乎将湘绣县的天翻过来,地覆过去,可主家……似乎选择了视而不见。” 西门豹想不明白主家为何能容忍一名小小七品县令,跳蚤一样的小东西在头上蹦跶来蹦跶去。 但西门豹却想明白了一件自己早该想明白的小事。 不论韩太平与四大家族是打生还是打死,主家都不会插手。 “四大家族这是被……当做弃子了?!” 西门豹立刻惊出一身冷汗。 “不对,不是弃子,而是随时会被拿下棋盘的弃子。” “韩太平的报复,迫在眉睫,若四大家族胜了,则还有资格待在棋盘上。” “败了,才是弃子!” 西门豹开始比较双方力量。 四大家族豢养的绝大多数入了品的武夫,合计近三百人,皆死在那场针对青年县令的罗浮春亭截杀。 “现在四大家族入品武夫拢共也就不到一百人。” 听上去很多,毕竟县衙入品武夫撑死也就一二十人,且大部分都是九品。 面对衙署,四大家族拥有碾压性的绝对优势。 可韩太平身后,却伫立着一尊内炼武夫。 十有八九是二品搬山境。 莫言一百名外炼武夫,便是一千名,也不够二品搬山境塞牙缝。 “所以,我需要做的是……风紧扯呼!”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这是目前九死一生之局下的最好上策。 可西门豹不甘心。 放不下西门士族给自身所带来的财富、身份、名望。 “破釜沉舟与韩太平决一死战,此乃下下之策。” “至于中策……” —— 伏灵二十年,十月初六。 太阳升起时,韩香骨身着黑袍,腰悬长剑,下了晴山。 一个时辰后。 湘绣县县衙后院。 嘎吱声中,厢房门被拉开。 一身雪白缟素的韩香骨映入一众胥吏差役眼帘。 由于萧煞之事,本已开展的修宽路、开阔田、筑坚堤之利民三事已暂时搁置。 胡冲与晴午都回来了,乌泱泱二百来号人挤满了后院,一双双眼睛全盯着作为县令的韩太平。 “个个一副杀气腾腾的模样,怎么?要造反!” 韩香骨呵斥道:“衙署还没关门呢!都给我滚出去好好服务百姓。” 一众胥吏差役立刻作鸟兽散,只有胡冲和晴午留了下来。 韩香骨询问道:“给萧煞的棺材买好没?” 胡冲恭敬回道:“大人放心,一应丧葬物件昨夜就买齐全了。” 一旁晴午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韩香骨瞥了一眼,淡淡道:“有话就说。” 晴午:“大人,外头百姓不知真相,西门士族散布什么就信什么。” “可衙署兄弟们心里明镜似的。” “西门士族欺人太甚!” “大人一声令下,弟兄们纵使刀山火海,也会从西门士族手里救出萧煞!” 胡冲插话道:“晴午,萧煞当然要救,不过不能鲁莽,直接杀去西门士族。” “你去告诉弟兄们,让他们莫要心急,大人自有决断。” 晴午:“好吧。” —— 一身缟衣的韩香骨背负双手,静静看着湛蓝天空。 偌大县衙后院,只剩胡冲陪着。 “大人,咱们……不去问西门士族要人吗?” 韩香骨:“不急,我在等一个人。” 胡冲疑惑道:“等谁?” 韩香骨:“一个自诩聪明的聪明人。” 脚步声由远而近。 韩香骨轻语:“来了。” 脚步声的主人是晴午,神情间满是悲愤,冲韩香骨禀告道:“大人,西门士族大公子西门豹登衙署拜访,将……将萧煞的尸体,送回来了!” —— 一炷香功夫后。 县衙大院摆放着两口棺材。 一口盛着萧大朗、潘瓶儿,还有两人被活剖出来的婴孩。 另一口则是萧煞。 胡冲与晴午,还有不少胥吏差役,正在给萧家一家人烧着纸钱。 两口火盆中已堆积了厚厚纸钱灰烬,一股股纸烟弥漫大院,久久不散。 檐下,韩香骨背负双手,身旁站着脸覆豹子面具的西门豹。 西门豹身侧,则是贼眉鼠眼的抱酒坛青衣小厮。 韩香骨率先开口,“不愧豹公子,比四大家族那四只老狐狸先一步洞悉大局。” 西门豹面具下的脸庞谄媚一笑,“韩大人过奖。” “我知道大人您很快便会对四大家族动手。” “需要我做些什么,请大人尽管吩咐。” 韩香骨:“既豹公子快人快语,本官也就不藏掖了。” “老话说得好,解铃还须系铃人。” “萧潘氏水性杨花,主动勾引你家西门庆,还有什么萧大朗怒火攻心,活剖萧潘氏腹中婴孩等等。” “舆论,是你们西门士族在操纵。” 西门豹接过话茬:“韩大人放心。” “我会在萧煞萧老弟葬礼上哭坟,将事实真相向湘绣县全体老百姓和盘托出。” “我的手,伸不进其余三大家族。” “不过我西门士族共计三十七名入品武夫,我略施手段,便可全部毒死。” “甚至于我老爹西门竹,我弟西门庆的项上人头,若大人您怕脏了手,我亦可代劳斩下。” 韩香骨微微一笑,“这个就不必了。” “你只需向老百姓澄清事实,还萧煞一个清白即可。” “你爹你弟之头,斩之,则为咱湘绣县大英雄。” “英雄,自然得本官来当。” 第274章 山雨欲来(上) “四大家族被韩大人您覆灭后,豹愿收拾残局。” “从今往后,豹唯大人马首是瞻。” “大人让豹捉鸡,豹绝不敢捉兔。” 韩香骨目送西门豹与抱酒坛青衣小厮远去。 “胡冲,随我来后院。” 县衙后院。 胡冲咬牙切齿道:“未曾想西门士族竟真敢杀萧煞,杀衙署兵房管事!” “便是身后有陇西贵族这棵参天大树,他西门士族未免也太无法无天了!” 韩香骨端起青花瓷茶杯,浅酌一口清茶,面无表情道:“别装了。” “晴午等一众胥吏差役猜想不到,可你胡冲是什么人?” 胡冲沉声道:“大人您说的什么胡话?肯定是萧煞之死令您悲伤过度。” “萧煞身死,包括萧家灭门惨案,与大人您没有丝毫干系。” 韩香骨淡淡一笑,“行了,出去告诉弟兄们,他们不血红着眼想给萧煞报仇雪恨嘛。” “接下来短则一天,长则四天,我要屠族以西门为首的四大家族。” “让弟兄们吃好喝好,向家人告个别,死了会有一笔丰厚抚恤金,下了幽冥黄泉别怨是我害死他们的就成。” —— 胡冲走后,韩香骨手捧茶杯,躺在藤椅上闭目养神,同时于心中一遍遍细细阅览屠杀四族的计划。 将细节一再丰富完善。 最后,韩香骨想到了西门豹。 忽然,袖中蛟鳞飞出。 神魂状态下的朱九阴显现。 “师父。” 朱九阴握住蛟鳞后看向青年县令,“你早知那个西门豹会来找你?” 韩香骨点点头:“徒儿成为湘绣县县令这段日子,与四大家族,确切地说,是与西门士族你方唱罢我登台的一轮轮斗争,背后都是西门豹出谋划策。” “这人是个聪明人。” “我本打算等到晌午,西门豹若是不来,我便率领衙署捕快去西门士族要人。” “西门豹能来,省去我许多麻烦。” 朱九阴:“你准备长期利用这枚棋子?” 韩香骨摇头:“西门豹这个人,和胡冲、晴午不一样。” “晴午上孝爹娘,下佑妻女,做人行事求忠义,直来直去,没什么花花肠子,极好控制。” “胡冲虽说阴险狡诈,但只求自保,别人不犯他,他便不会招惹别人,做事圆滑谨慎。” “至于西门豹,起码于我而言,是个人才,可惜这人毫无底线原则,为了功名利禄,连亲爹亲弟,连血脉至亲的家人都可舍弃。” “今儿我给了西门豹一百两银子,他便为我效力;明儿别人给一百零一两,西门豹转头便会投身那人麾下,将矛头直指我。” “胡冲晴午可为我效命,而西门豹只会为我效力。” “这样的人留在身边太危险,唯死徒儿方可安心。” 朱九阴笑了笑,“你明白就好,如此,便是我不在你身旁,也可安心。” —— 十月初六,晌午时,韩香骨来到县衙前院。 将胡冲晴午等胥吏差役打发走后,大院只剩青年县令一人。 一身缟素的韩香骨静静站在黑棺旁,两颗漆瞳看着棺材里的萧煞。 雪娘出剑极快,直接贯穿心脏,萧煞走得安详。 看着青年雪一样煞白的脸色,以至于嘴唇都是惨白的,韩香骨轻语道:“所有人都会死,包括我。” 来到火盆前,韩香骨给萧煞烧了很多纸钱。 “我死后,不会有棺材收殓尸体,也不会有人给我烧纸钱。” “我将被千刀万剐,碎尸万段,挫骨扬灰……” “只要天下太平,我怎么死,死在哪里,都一样。” 日薄西山时。 韩香骨与胡冲翻山越岭,来到湘绣县永福村。 永福村位于西南方,距湘绣县约莫六七十里之距,处于深山老林中。 韩香骨很早之前,便开始让胡冲私下豢养死士为己所用。 原本的计划中,韩香骨是想让这些死士上山成为山匪。 旋即于某个月黑风高夜,进城屠灭四大家族中最为孱弱的秦家。 然后逼迫其余三大家族出钱剿匪。 用剿匪的钱,当作死士们的修炼资源。 待修为精进一截,品阶有所提升,再屠灭张家,再借着剿匪由头,威逼另外两家大出血。 如此循环往复,经历罗浮春亭风波,实力大打折扣的四大家族很快便会被韩香骨悉数连根拔除。 这个计划什么都好,唯一的坏处便是会落了把柄。 毕竟作为湘绣县县令,辖县竟四次被山匪攻破,屠灭四大家族数千人。 数千条活生生的性命,多大的黑锅,陇西贵族只要想,轻而易举便能撸掉韩香骨的乌纱帽。 最好的处理方式,便是静待三年之期。 三年内,由韩香骨出钱,全力培养死士。 三年后,由于流官制,韩香骨便会被调往别县任职。 届时再让死士们一夜屠尽四大家族。 可修炼资源需要海量金条银锭。 于是,综合种种因素,韩香骨选择牺牲萧煞。 —— 永福村村口。 韩香骨背负双手,环视四周。 胡冲则一屁股瘫坐在地,吭哧吭哧喘着粗气。 本就是脑满肠肥的胖子,一路跋山涉水,险些没累死。 迎面吹来的秋风中,韩香骨嗅到了药材味,还有阵阵哼哼哈嘿的操练声。 “这是浸泡完药汤,正在修炼吗?”韩香骨喃喃。 “孩儿们,都滚出来迎接主子。”胡冲爬起身来,双手作喇叭,冲村内高声呼喊。 “大人,全按照您的吩咐,找的都是无父无母,无妻无儿女的青壮。” “一日五餐,顿顿有鱼有肉,吃得极丰盛。” “至于药汤,也是管够,买最好的,共计四十九人,一天就要花费近千两雪花纹银。” “对了,每逢初一十五,我还会派人带些青楼女子进村。” “总之这些龟儿子的生活可以说是有滋有润,连我都羡慕不已。” “莫言杀四大家族,大人您便是下令去砍伏灵皇,这些狗犊子也会嗷嗷叫喊着往前冲。” 不多时,四十九名死士全出来了。 俱是赤着上身,汗流如雨。 第一次见韩香骨,这群青壮没一个怯懦,全部单膝跪地,低下头颅。 齐声道:“主人!” 韩香骨:“抬头,让我看清你们的脸。” 四十九人齐刷刷抬头。 一双双看向韩香骨的眼神里,充斥着感激、崇拜、狂热。 倒真有股子士为知己者死的味道。 一切就绪。 就等明儿西门豹那出‘沉冤昭雪’的哭坟戏了。 第275章 山雨欲来(下) 伏灵二十年,十月初六,三更天。 湘绣县县衙大院,胡冲和晴午,还有不少胥吏差役,正在给萧煞守灵,纸钱不断,铜盆里的火一整天就没熄灭过。 县衙后院,韩香骨坐在藤椅上,手拿白帕,擦拭长剑。 神魂状态下的朱九阴则站在院中,负着双手,一双流金溢血的细长竖瞳静静望着夜空残月。 “师父,是想大师兄了,还是想师姐了?” 朱九阴:“我就不能两个一起想吗?” 韩香骨:“徒儿与师父不一样,一次只想一人。” “想多了,就不知道哪个才是最重要的。” 朱九阴:“两个都没想。” “你大师兄曾告诉过我,说仙罡大陆有百国千娇。” “魏国之于仙罡,不过沧海一粟。” “我就想着若能一步一个脚印,去丈量这人间,该多好。” “去看看东海碧波万顷的波涛起伏,去见识北国绵延万里的巍峨冰川。” “去感受西境的大漠孤烟直,领略何为上个时代的风。” 韩香骨:“其实没什么好看的。” “最美的风景,永远在前往东海、北国、西境的途中。” “最美妙的,永远是抵达目的地之前,那颗雀跃的心。” 朱九阴:“你这是在安慰我吗?” 韩香骨摇摇头:“不是。” “这是徒儿两次南下百万里,从北齐至魏国,一脚一脚感悟出来的人生至理。” “师父你好好听,要铭记于心。” 朱九阴:“为师定当牢记。” 韩香骨:“师父,其实不论做人还是做蛇,心态很重要。” “心态好的人,能将一片树叶看出花来。” “心态糟糕之人,在其眼里,东海的碧波万顷与北国的巍峨冰川都一个样。” “小孩子心态就很好,活泥巴能玩一整天。” “能通过捏泥巴,于心中,捏出一个大千世界来。” “但青年不行,尤其那种好勇斗狠,静不下心来的,便是见着青天,也如一粒蜉蝣。” 朱九阴:“要不我给你三叩九拜,我当徒弟,你做师父?” 韩香骨:“师父你这话就有些倒反天罡了。” “不。” 朱九阴摇摇头:“我是真的觉得,你说的很有道理。” “人生这方面,你当为我师。” —— 雪娘和小旋风二更天时便睡下。 朱九阴也在四更天时钻入蛟鳞休眠。 五更天,偌大县衙后院,只剩韩香骨一人。 青年县令怀抱铁剑,神色漠然躺在藤椅上观月。 “西门、唐、张、秦四大家族,共计入品武夫三百余,未入品五百余。” “我手中入品武夫衙署连带死士,合计六十七人。” “四大家族修为最高之人,应该是西门竹最为倚仗的头号爪牙林烺,外炼五品巅峰境。” “而我,则是外炼四品巅峰,距内炼三品金刚境临门一脚。” “优势在我!” 可韩香骨所求,绝不仅仅只是单纯覆灭四大家族那么简单。 青年县令最大的期望,是能拉湘绣县全体百姓入伙。 “历来造反的都是种田之人,位于社会最底层的老百姓。” 至少韩香骨没见过那个王侯将相,或生活滋润的商贾揭竿而起的。 当然,历史不乏大人物造反,却与底层百姓造反有着截然不同之处。 老百姓造反,是真的活不下去了,但凡一日两餐能有糊口之物,绝不会冒着掉脑袋的风险起义。 大人物造反,则绝大多数都属于权力更迭。 韩香骨观魏国百姓如观牛马。 甚至不如牛马。 牛马逼急了还会尥蹶子,但魏国百姓不会。 浅显易懂的讲,魏国上层阶级打牛马十巴掌,牛马还敢还一巴掌。 但打魏国百姓一百巴掌,也决然不敢还手。 唯一会做的,便是低声下气哀求权贵老爷们扇另外半张脸。 四大家族好杀。 可百姓之奴性难以祛除。 韩香骨要做的,就是打碎那困锁百姓的奴性枷锁。 终有一天,因为流官制度,韩香骨会离开湘绣县。 届时,湘绣县还会出现下一个四大家族。 当生存空间被上层阶级步步打压,身后已是万丈深渊时,韩香骨由衷期望,那时湘绣县全体百姓,可以毅然站起来反抗压榨与不公。 “胡冲。” 韩香骨冲前院喊了一声。 直至天光微亮,韩香骨才将计划于胡冲和盘托出完毕。 “衙署的人,该披甲披甲,该持弓持弓,尽量减少伤亡。” “另,将武库中的刀剑有多少算多少,全部装箱。” 目送胡冲远去后,韩香骨也从藤椅上起身。 深吸一口晚秋清晨的冰冷空气,“这一天终于来了。” “希望一切顺利。” —— 伏灵二十年,十月初七。 当第一缕晨曦洒向大地,衙署送葬队伍便开出东城门。 人极多。 除了最前头一身缟素的县衙胥吏差役外,两辆载着棺材的牛车后,还跟随着湘绣县许多百姓。 衙署已发布告示,凡湘绣县人士,皆需送萧煞萧管事一家四口最后一程。 当然,并非强制性。 如此之多的百姓,与萧家并无干系,顶多也就一些同住丰登巷的左邻右舍。 百姓们绝大多数还是看在韩香骨这位县太爷的面子上,才加入送葬队伍。 确切地说,是看在银钱的面子上。 毕竟衙署开展的利民三项,虽说时日很短,却也令老百姓赚了不少,且后续还会进行。 萧家祖坟位于岭山山脚下,距县城约莫五六里之地。 背靠大山,面朝沧澜江。 有山有水,算是块风水宝地。 两口深坑,晴午早已亲自带人挖好。 此刻,一身雪白的韩香骨背负双手伫立高处,面无表情俯瞰萧家祖坟前那大片攒动人头。 衙署人正抬着两口黑棺下葬坑,胡冲则神情哀伤诵念悼词,“今天,我们怀着万分沉重的心情,悼念……” 蔚蓝天空下,韩香骨两颗漆瞳,漠然望着远方官道,静待西门大公子登场。 与此同时。 湘绣县之石街,西门士族厅堂。 “爹,快些放手,时辰不早了,那狗曰的韩太平可不会等我!” 一身缟素,准备前往岭山哭坟的西门豹,被老爹西门竹死死抱着大腿。 —— ps:第二章八点之前。 明天就会完结太平篇,当然,韩香骨的故事还很长,后续会通过插章方式描述。 不出意外,后天便会开启周游列国篇,主角会和齐庆疾一起踏上回北齐的百万里漫漫长路。 途中会发生很多血腥黑暗有趣的事。 也会将世界观慢慢引入铺开。 最后,求免费礼物,我想将红塔山换成紫云抽。 第276章 覆灭(上) “不不不!豹儿,算爹求你了,别去!” 厅堂,西门竹哭得涕泪横流。 “豹儿,你可知你去给那萧煞沉冤昭雪的后果?” “姓韩的残忍冷血,死了心腹,他绝不会放过你弟。” “可怜我庆儿还是个孩子!” 不给萧煞沉冤昭雪,姓韩的便会放过西门庆?哼!西门豹心头冷哼一声。 爹是真的老了,老糊涂。 “爹,别把衣裳蹭我鼻涕上,您听我说。” 西门豹耐着性子,将西门竹扶起。 “爹,我已经与韩太平商议好了。” “我负责给萧煞沉冤昭雪,韩太平负责屠族唐、张、秦三大家族。” “只要咱们西门士族从今往后,归顺韩太平,则湘绣县还是有咱西门家一亩三分地的。” “我只需动动嘴皮子,演一场戏,则咱们西门家便有资格,与韩太平三七开,分三大家族财产。” 闻听此言,西门竹立刻不哭了,“谁七?” 西门豹:“当然是韩太平七。” 西门竹:“不行,我不同意,怎么也得五五开吧!” 西门豹:“哎呦喂我的老爹,你这脑子还没转过来吗?于主家而言,此刻湘绣县四大家族,便是四颗随时可以放弃的棋子。” “韩太平肯给咱们三成,还是我跪着求来的。” 西门竹沉声道:“老爷我想站着把钱挣了!” 西门豹摇摇头:“挣不成。” 西门竹:“我有外炼五品巅峰境的护府龙王林烺,再加上四大家族共计三百余入品武夫。” “未入品近千余,还有城中大小帮派。” “三四千人,刀剑俱有,甲胄弓弩亦不缺。” “对衙署拥有碾压性的优势!” 西门豹幽幽道:“韩太平有内炼武夫。” 西门竹立时瘫坐于椅子上。 “唉,行吧,三成就三成,不过必须得保证庆儿活着。” 西门豹举起三根爪子,“我对天发誓,韩太平绝不会清算庆弟。” 表面一副郑重严肃模样,实则西门豹内心早已乐开了花,‘老爹,我对天发誓,韩太平绝对会将庆弟的皮从身上活活剥下来。’ ‘还有你~’ 西门士族府邸前,西门竹目送西门豹与抱酒坛青衣小厮策马远去。 “生子当如豹啊!” —— 岭山下。 胡冲的悼词已经念完了。 两口棺材也已入了葬坑。 晴午开始和几名捕快拿着铁锹埋土。 周围全是粗布麻衣的老百姓,一些女子,想到萧家灭门惨状,不由得抽泣出声。 “嗷呜!” 忽然,一声惨嚎将沉浸悲伤中的众人吓了一大跳。 伫立高处的韩香骨望着快速疾驰而来的两人两马,嘴角勾勒出一丝弧度。 “嗷呜嗷呜!” 一身缟素的西门士族大公子西门豹,不等马儿完全停下便翻身下马。 直接摔趴在地,甚至于险些被马蹄践踩。 “公子!” 抱酒坛青衣小厮一声惊呼。 “嗷呜,我可怜的萧煞兄弟!” 当着胡冲、晴午一众衙署胥吏差役的面,当着湘绣县一众百姓的面,西门豹连滚带爬,手脚并用,冲向两座新坟。 黑压压的人群,一双又一双眼睛,全被西门豹牢牢吸引。 “萧煞兄!” 西门豹径直推开人群,直接扑进一口葬坑内,趴在棺材上痛哭流涕。 “萧煞兄啊萧煞兄,你死得好惨啊!我西门豹对不起你!” 不得不说,西门豹这演技,真情实意到连韩香骨都钦佩。 胡冲冷冷提醒道:“豹公子,你哭错人了,你趴着的那口棺材,是萧大朗和萧潘氏的。” “嗷呜!萧煞兄弟,你死的老惨了!” 西门豹手脚并用爬出葬坑,边哭边爬,爬进萧煞那口葬坑。 扑在棺材上,哭得撕心裂肺。 那眼泪,当真是哗啦啦往下流淌。 —— 里三层外三层,将萧家祖坟围得水泄不通的老百姓们面面相觑,实在搞不懂西门士族大公子这是唱的哪出戏。 一炷香后。 将嗓子哭哑的西门豹可算爬出葬坑。 两颗眼睛通红,刻着‘我不是禽兽’五字的脸庞上尽是泪水。 “对不起!” 西门豹首先冲百姓们深深鞠躬。 “我西门,骗了大家!” 西门豹抽了抽鼻涕,开始娓娓道来。 “我弟,西门庆,想必众列百姓们都见过。” “即使没见过,也肯定听说过。” “我弟不是个东西,有个爱好,或者说是癖好,就是喜欢人妇。” “十月初三那天,我弟逛街时看到家住丰登巷的潘瓶儿,顿时惊为天人。” “十月初四,我弟买通王婆,由王婆将潘瓶儿骗到自家开的小茶馆。” “就在……在,呜呜!” 西门豹突然哭得不能自已,抽抽的差点没背过气去。 “就在王婆茶馆里,我那个禽兽不如的弟弟,将……将潘瓶儿,给那个了!” “临了觉得不过瘾,甚至于活活剖出萧潘氏腹中婴孩。” “以惨绝人寰的手段,杀死萧潘氏与萧大朗。” 百姓们瞬间炸开了锅。 “不是说那个潘瓶儿水性杨花,主动勾引的庆公子吗?” “对啊,我听人说,是萧大朗被戴了绿帽子,怒火攻心之下,先剖婴孩,再杀潘瓶儿,最后引颈自刎。” 西门豹伸手往下压了压,“大家安静,先听我说。” “其实……你们都骗了,我说的,才是真相。” “事实是,韩大人新官上任,想为老百姓,为你们,做些好事、实事。” “于是,逼着四大家族出资二百万两,修宽路、开阔田、筑坚堤。” “可四大家族,怎么说呢,不愿眼睁睁看着自己好不容易搜刮来的民脂民膏,最后都用来改善你们这群贱民的生计。” “于是,四大家族不敢杀朝廷命官,便将主意打到了萧煞兄身上。” “我那个猪狗不如的弟弟,对萧家所做一切,其实背后都是我老爹西门竹,还有唐、张、秦三大家族老爷在教唆。” “可怜我萧煞兄一家。” “不仅人死了,还被四大家族四位家主散布的流言所中伤。” “当然,最悲情最委屈,最可敬之人,还属韩大人韩青天!” 西门豹扭头望向高坡上的韩太平。 “百姓们,睁开你们的眼睛,好好看看我们的韩青天!” “为了利民大计,不惜得罪四大家族。” “在你们这些百姓,被四大家族散播出的流言所控制为傀儡时,在你们这些人,天天群情激愤,逼着韩大人审判萧煞,逼着他判决自己心腹死刑时。” “韩大人始终默默无言。” “他是朝廷命官,手底下那么多差役,大可以武力镇压你等。” “可韩大人没有,甚至从未为自己辩解过哪怕一句。” “他为了你们这些百姓,得罪了县城所有士族,可你们,却反过来欺他、辱他、骂他,恨不得他去死!” “群众都是坏人呐!” 西门豹说完最后一句,双手捂着脸,嘤嘤哭泣着跑远。 屁股后面跟着抱酒坛青衣小厮,路过百姓时,狠狠啐了一口。 骂道:“真替韩大人不值!一群喂不熟的白眼狼!” —— ps:目前在读一万多,一天稿费四五十,打赏就占据了八九成。 刚复更,很困难,也不知道后续写下去会不会给量。 为了温饱,求免费礼物支持。 一个人一天是三毛钱,十个人就是三块,一百人就是三百块,我的房租吃饭问题就能解决。 这几天多谢打赏的道友们,不过谁赚钱都不容易,所以能不送就别送,留着自己花。 作者只要免费礼物就行,看看广告,也就一分多钟的事。 拜谢了! 第277章 覆灭(中) 目送西门豹与抱酒坛青衣小厮远去后,缟素雪白的韩香骨走下高坡,来到两座新坟旁,直面湘绣县全体百姓。 黑压压的人群,男女老幼,无一人敢直视青年县令的眼神。 一些小孩子尚处于懵懂年纪,不明白大人之间的恩怨情仇,看着沉寂人群,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充满了深深疑惑。 而大人们,则低着头,神情间满是羞愧。 “韩……韩大人,我们老百姓,冤枉您了,我们真该死!我们有愧啊!” 一位约莫古稀之年的白发老翁,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就要给韩香骨跪拜下去。 “老人家,不用如此。” 韩香骨扶起老翁,两颗漆瞳扫过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庞。 “百姓们,本官深知,你们的生活过得很艰苦。” “西门、唐、张、秦,以四大家族为首的士族,他们自称上层阶级,他们认为自己,与你们这群贱民,是截然不同的两类。” “上层阶级对百姓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他们说,老百姓的辛勤劳动和诚实守信,是王朝的基石。” “他们还说,老百姓的淳朴和真实,是王朝的宝贵财富。” “他们跟你们说,你们很重要。” “对于寄生虫而言,身强体健,血液甘甜美味的宿主,确实很重要。” “在他们眼里,百姓可以是韭菜,可以是牛羊,可以是猪狗,但唯独不会是人。” “百姓不会怨恨为何士族老爷身身锦衣华裳,而自己却件件粗布麻衣。” “百姓也不会怨恨为何士族老爷餐餐大鱼大肉,而自己却顿顿白水窝窝头。” “百姓们恨得是,餐餐山珍海味的士族老爷,却以一副高高在上的、悲天悯人的姿态,要求百姓们要珍惜粮食,勤俭节约。” “四大家族扎根湘绣县近百年,他们的所作所为,想必你们比本官更清楚。” “胡冲!” 韩香骨一声令下,胡冲立刻带着一众差役,将几十口红木箱子抬到人群前方。 “打开!” 差役们手脚麻利,撕去封条,将木箱打开。 每一口木箱内,俱是码放齐整的刀剑。 几十口木箱被太阳照耀,反射出一片片刺目的光。 韩香骨沉声道:“四大家族不灭,则还会阻止本官利民三项。” “你们清楚,修路事宜,本官是全权交托萧煞的。” “为了强阻,萧煞身死,萧家灭门!” “昨儿失萧煞,明儿我便会失晴午,后天便会失胡冲!” “总之一句话,就今天,就此时此刻,本官与四大家族,不死不休。” “百姓们,本官由衷期望你们能拿起刀剑,随我一同杀敌!” “我知道,四大家族豢养了许多武夫,想要灭杀,很难,极难。” “我知道,你,你,还有你。” 韩香骨的手指,点向一个又一个人。 “我知道,在场这么多人,没一个有信心。” “我告诉你们,不是因为有些事情难以做到,我们才失去自信。而是因为我们失去了自信,有些事情才显得难以做到。” “再长的路,一步步也能走完,再短的路,不迈开双脚也无法到达。” ‘铮’的一声,长剑出鞘。 青年县令沉喝道:“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我们今天或许会胜利,或许会失败。” “但我们还有儿子。” “即使儿子也失败了,我们还有孙子。” “子子孙孙,无穷无尽。” “拿起刀剑抗争,战斗,我们会死。向那些士族,上层阶级卑躬屈膝,跪拜,我们能活。”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直至看着自己辛苦养大的儿子,也跪拜在那些人面前。” “看着自己的女儿沦为那些人的玩物。” “子子孙孙,一代又一代,再也站不起来!” “你,” 韩香骨点向一位青壮。 男人怀中,抱着一个约莫四五岁大的男童。 “你愿意看着你的儿子长大后,对那些王八蛋卑躬屈膝吗?” 气血上涌,男人大喝一声:“不愿!” “还有你,” 韩香骨再点向一位五大三粗的汉子。 “你愿意眼睁睁看着你的女儿,长大后沦为那些士族公子哥的众多玩物之一吗?” 汉子脖颈上就骑着五六岁大,宛若瓷娃娃一样的女儿。 “绝不!!” 韩香骨:“很好!” “魏国律法已经死了,无法救我们脱离苦海。” “是时候拿起刀剑了!!” “天地虽大,但我们已无路可退!” “我韩香骨命令你们!” “拿起刀剑!” “就在今日!” “就在此刻!” —— 伏灵二十年,十月初七。 魏国第一簇星星之火,始燃于胡州湘绣县。 十年后,熊熊烈火将魏都锦绣烧成一团灰烬。 直至向着四面八方肆意蔓延,最终烧向整座仙罡。 天空蓝得通透。 青年县令一马当先冲在最前。 身后便是胡冲晴午等衙署胥吏差役。 官道上,尘烟滚滚,皆是挥舞刀剑的老百姓。 很快,韩香骨纵马冲至县城第一个十字路口。 往左是清水街,张家府邸就在里面。 往右是福禄街,为四大士族中势力最孱弱的秦府。 “大人,您快看!” 胡冲驱马来到青年县令身旁,伸手往后一指。 韩香骨扭头望去,却见整条中轴主道上,只余衙署胥吏差役还有死士们。 几万百姓,竟一个没来。 唯有十来条野狗追撵着马儿跑来,此刻也停了下来,盯着众人。 “妈的!” 晴午咬牙切齿。 胡冲也啐了一口,“这群贱民,全是软骨头,跪久了站不起来,活该被四大家族骑在头上拉屎撒尿!” “大人,” 晴午沉声问道:“咱们现在应该怎么办?” 韩香骨深吸一口气,吐字道:“打!” 晴午:“就咱们,能赢吗?” 韩香骨:“打就能赢!” “我不怪百姓,毕竟他们被四大家族奴役了太久。” “咱们是朝廷的人,打输了不一定死。” “可百姓们不一样,打输了肯定死。” 还有一点,韩香骨没有明说。 由于流官制度,不论打赢还是打输,三年后韩香骨都要离开湘绣县,去往别处任职。 但四大家族可不会流动,会一直扎根此地界。 所以百姓怯弱,完全理解。 晴午:“大人,四大家族分居四条街,咱们的人要分开吗?” 韩香骨:“不分开,反而要牢牢拧成一股绳。” “先打最孱弱的秦家!” 晴午:“不怕其余三家偷咱们屁股吗?” 韩香骨:“不怕,豹公子会替咱们摆平。” 长剑剑尖直指已然可遥遥望见的秦家府邸。 “杀!!” —— ps:第二更八点之前。 第278章 覆灭(下) 青天白日下,偌大县城死寂一片,家家户户门窗紧闭,街道上空无一人。 只有福禄街的方向,传来激烈厮杀声,箭矢破空声,凄厉惨嚎声。 所有人都在等待一个结果。 西门士族位于之石街,唐家则深居鬊栗街。 两街所在路口旁,白衣白发的雪娘长身玉立,怀抱大猫似的小旋风。 “太平不会死了吧?”小旋风忧心忡忡道。 “怎么会,不说主人,就太平四品巅峰境修为,灭区区秦家手到擒来。”雪娘摸着小旋风毛茸茸的脑袋,安抚情绪。 当日上中天,战斗结束了。 福禄街。 青年县令手中长剑已是卷刃,雪白缟素上溅着大片血。 一双漆瞳,看着胡冲、晴午等胥吏差役,每个人都挂了彩,浑身浴血。 不过结果是好的,也在韩香骨预料之中。 秦家老爷子和两位公子被活捉,死到临头还咒骂韩香骨,被晴午用刀鞘打碎满嘴牙齿。 此刻正被死士们五花大绑,压着跪倒在地。 至于一干妻妾千金婢女等,韩香骨慈悲,全是一剑毙命,走得很安详。 “我们赢了,打了一场胜仗,现在,凯旋!” 死士们扛起秦家老爷子和两位公子,韩香骨打头,一众人浩浩荡荡走出福禄街。 从福禄街至城门处,一众人雄赳赳气昂昂,走了约莫一炷香。 中轴主道两侧,越来越多老百姓走出家门,亦步亦趋,逐渐汇成人龙。 大日高悬天心。 韩香骨众人登上城墙。 下方,人山人海鸦雀无声,全部抬头仰望着。 韩香骨没有废话,伸出染血手掌。 晴午会意,将自己所持柳叶刀递到青年县令手中。 朗朗乾坤下,韩香骨双手握刀,斜侧着高高举起,对准双膝跪地的秦家老爷子脖颈。 下一瞬,长刀悍然落下。 秦家老爷子人头当场便飞了出去。 断颈处顷刻喷出一股粘稠鲜血,犹如一场雨落下,洒在城墙下一张张粗糙的面庞上。 秦家两位公子吓到失禁,大哭大喊着,满嘴求饶话。 被秦家老爷子的血浸染脸庞的青年县令,面无表情,心如铁石,再次举起长刀。 很快,第二颗、第三颗头颅,从高高在上的城头,掉落到下方群众中。 沐浴血雨,群众爆发出沸天喧嚣欢呼声。 韩香骨长刀唰的一声,指向县城深处。 沉喝道:“去清水街,去之石街,去鬊栗街,去拿回属于你们的东西!” 当胡冲与晴午率领着一众胥吏差役、死士,还有人山人海的老百姓,似惊涛骇浪般远去。 城墙之上,韩香骨背对众人,扬起脖颈,直视那轮炽烈大日。 “天上有烈日,万物幸哉!” “人间有我韩太平,人间幸哉!” 伸出双手,顺着脸庞,沾染人血,青年县令将乌发往后捋抹。 听着身后吹来的秋风中,那隐隐的刀剑交击声,震天撼地的喊杀声,韩香骨嘴角噙出一丝笑,远眺壮美山河。 —— 之石街,西门士族府邸。 厅堂内,西门豹翘着二郎腿,神色悠哉品着香茗。 “茶叶放多了。” 与西门豹不同,西门竹老爷子来回踱步,仿佛热锅上的蚂蚁。 “豹儿,我怎么听着喊杀声越来越近呢?” “韩太平不会来攻打咱们吧?” 西门豹:“老爹,淡定。” “这是在攻打唐家呢。” “说来韩太平还得感谢老爹你。” “若非老爹出言,安抚唐、张、秦三大家族,那三个老不死岂会泰山崩于前还能稳坐钓鱼台,早卷款跑路了。” 韩太平十月初七,将纠众屠灭秦家,西门、唐、张三家只要视而不见,十月初八便可与衙署一起瓜分秦家资产。 西门豹教老爹西门竹,如此与唐、张两家老爷子说。 韩太平十月初七,将纠众屠灭张家,其余三家只要视而不见,十月初八便可与衙署一起瓜分张家资产。 与秦家老爷子是这么说的。 这就导致唐、张、秦三家各怀鬼胎,都想着瓜分对方资产,从而无法抱成一团,共抗外敌。 “再者,韩太平背后那尊内炼武夫,就在街口晃荡着呢。” “韩太平若真要连同咱西门士族一起覆灭,早出手了。” “所以老爹,安啦!” 忽然,急促脚步声由远而近。 西门庆冲进厅堂,一把抓住西门竹手腕。 脸色涨红,喘着粗气道:“要……要……老爹,我要!” 西门竹不解道:“庆儿,喘口气,慢慢说,你要什么?” 西门庆:“我要……要街口那个抱着白猫的女子!” “我要干死她!” “太漂亮了!简直就是仙女!我要日日夜夜,不眠不……” 又是急促脚步声,打断西门庆话语。 抱酒坛青衣小厮连滚带爬冲进厅堂。 “老爷,豹……豹公子,粗大事了!” “那群贱……贱民打进来了!” —— 张家老爷子被群众用刀剑,活活砍成一滩肉泥。 唐家老爷子服毒自尽。 至于西门士族老爷子西门竹,为了保护宝贝儿子,被群众生生将脑袋砸爆。 西门豹死的倒是体面悲壮。 当着胡冲、晴午等一众胥吏差役面,点燃了西门家的祠堂。 熊熊烈火中,豹公子朗声大笑道:“回去告诉韩太平,我曰他先人!” —— 伏灵二十年,十月初七。 日薄西山时。 衙署库房内。 胡冲陪着韩香骨,两人目之所及,全是一口口红木箱子。 箱内盛满了金条银锭,翡翠玛瑙,都快流溢出来了。 四大家族,金银珠宝合计竟抄出一千三百多万两。 要知道整座魏国,一年杂七杂八的财政收入共计也才一亿七八千万两。 “大人。” 晴午进入库房,“西门庆您准备怎么处理?” 韩香骨:“你且去找上十来个喜好男色之人。” “要五大三粗的。” “庆公子细皮嫩肉,绝对受欢迎。” 闻听此言,胡冲与晴午都笑了。 这算不算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还有,庆公子虽妙,但莫要没日没夜搞。” “毕竟余生还很长。” 当晚,县牢内。 庆公子杀猪般的惨嚎声,足嚎了一整夜。 伏灵二十年,十月初九。 青年县令的利民三项重新开始实施。 十月初十。 朱九阴从沉眠中复苏。 蛟鳞不断崩出裂纹。 是时候离开了。 —— ps:残缺太平篇也算暂时告一段落。 这几章写得很难受,毕竟前文内容我自己也忘得七七八八。 好了,不废话了,周游列国篇正式起航。 给道友们写点细糠。 第279章 家在北齐(上)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秋天是适合离别的季节。 伏灵二十年,十月初十。 秋高气爽。 神魂状态下的朱九阴背负双手,站在县衙后院,静静望着辽阔蓝天。 长空下飞过一群大雁。 萧瑟秋风卷起满地枯叶。 “师父,您要回去了吗?” 朱九阴身后站着韩香骨,还有怀抱小旋风的雪娘。 “对。” 朱九阴转身看向一袭黑袍的俊美青年。 “蛟鳞即将彻底碎裂,为师无法继续逗留人间。” 朱九阴将目光投向雪娘,“我走后,太平就拜托你了。” 雪娘柔声道:“主人放心。” “你呢?” 朱九阴又看向小旋风,“是跟我回周山,还是留下来陪太平?” 浑身浓密毛发雪白,两颗米粒眼睛红灿灿的小旋风,犹如六七岁女童,稚声稚气道:“主人让我干嘛,旋旋就干嘛。” “主人让我回周山,旋旋就绝不回周山。” 朱九阴:“凛冬已至,我冬眠后偌大周山就你一个活鼠。” “你天性活泼,耐不住寂寞,还是留在太平身边吧。” 小旋风:“主人,您真好!” “师父。” 韩香骨上前两步,“此一别,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徒儿给你磕一个吧。” “免了。” 朱九阴摆摆手,“又不是生离死别。” 深深看了几眼韩香骨,又看了看雪娘和小旋风。 朱九阴不再多言,颀长身形冲天而起。 “师父,再见。” 韩香骨眯眼遥望那道迅捷飞往宝瓶州的赤虹。 雪娘眼神中流露出一丝不舍。 小旋风则满眼星星道:“哇!不愧是拥有旋旋的男蛇,飞行姿势都辣么帅!” —— 一路飞驰。 朱九阴越过山川河泽,飞飞停停,于十月十七回到周山。 周山还是那个周山,除了矗立崖边的桃大与小三儿开始落叶,什么都没变。 朱九阴先是看了一眼插在崖边的红血,旋即信步进入洞窟。 洞窟深处,庞然大物的蟒蛇之躯匍匐在地,密密匝匝的赤红鳞片散发冷冽金属光泽,宛若铜浇铁铸。 巨大蟒头落在地上,眼眸紧闭,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生机,仿佛一具躯壳。 神魂状态下的朱九阴手掌轻轻一握。 掌中遍布裂纹的蛟鳞顷刻化作灰烬。 “呼~” 深深呼吸,朱九阴一头扎进蟒蛇之躯内。 十几息后,巨蟒霍然睁开眼睛。 眼眸犹如烧融的金子,镶着细长血瞳。 忽然,昏暗洞窟内神华绽放。 不多时,庞大蟒蛇便幻化成了人形。 白衣赤足的朱九阴站起身来,前前后后,里里外外,寻遍洞窟每个角落。 “奇怪,那蠢鹤跑哪儿去了?” 猪皇跟着老柳头,随丫头周游列国,修天地正道去了。 雪娘与小旋风则陪着太平。 周山只留下蠢鹤疾风。 “不会跑了吧?” 朱九阴心神微动,系统面板立刻浮现眼帘。 【宿主:朱九阴 寿元:长生(不老不死不灭) 真身:烛龙(细蛇期) 修为:139.7米(860.3米后进阶至凶蛟期)】 【徒儿:苍雪 天赋:仙血 年龄:二十四岁 修为:武道内炼一品倒海境(67.4\/100)】 朱九阴略微讶然,不曾想丫头离开竟已六年。 恍如昨日。 “丫头离开时是三品金刚境还是二品搬山境?” “而今竟已登阶至一品倒海境。” “不愧天生仙血!” 【徒儿:韩香骨 天赋:无 年龄:二十岁 修为:武道外炼四品境(97.6\/100)】 “太平距内炼之境也是临门一脚。”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朱九阴将目光投向最后一栏。 【剩余可支配自由时间:共计144小时】 换算下来,也就是整六天。 “系统,支配两个时辰自由时间。” 左右无事,朱九阴准备出窝,看能不能找到那头蠢鹤。 吃了自己几万亿吨赤香果,还喂了几亿吨自己蕴含一丝烛龙本源之力的血。 总之活要见鹤,死要见尸。 就算腐烂成骸,朱九阴也要将鹤骨研磨成粉泡茶喝。 —— 走出洞窟后,朱九阴强悍无匹的神识立刻扩散而出。 很快便感应到了蠢鹤位置。 脚掌一踏,朱九阴雪白身形扶摇直上。 不多时,登临周山之巅。 一眼便看到比青壮还高出许多的蠢鹤,一腿撑地,另一腿弯曲,面朝张百忍的天帝神像,低垂着鹤首。 如人俯首。 朱九阴气不打一处来。 自己好喝好吃,当祖宗一样伺候着。 岂料这王八鹤扭头竟向着自己宿敌俯首称臣。 来到蠢鹤身旁,朱九阴探手,大掌一把握住鹤颈。 “唳!” 凄厉鹤唳声中,朱九阴径直将蠢鹤拖下山巅。 犹如揪着捣蛋儿子耳朵的母亲。 洞中无岁月。 时间一天天过去。 朱九阴又恢复以往的生活,盘坐洞窟入口处,枯坐一个个日夜。 洞窟深处,不时响起叮叮当当声。 蠢鹤又开始啄那些古藤条。 尖锐鹤喙与藤条间不断溅射炽烈火星。 朱九阴没阻止。 有些响动总归是好的。 同时也想看看,蠢鹤究竟能不能将古藤条啄断。 —— 转眼已是十一月二十七。 朱九阴终于等到伏灵二十年的第一场雪。 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盘坐洞窟入口处的朱九阴懒懒打了一个哈欠。 冬眠期到了,可以睡觉了。 “期待来年阳春。” 朱九阴起身来到洞窟深处。 蠢鹤终是啄累了,此刻正躺在朱九阴的石床上酣睡。 朱九阴爬上床躺下。 “给我滚一边去!” 旋即狠狠一脚将蠢鹤踹下石床。 舒舒服服伸了个懒腰,正准备闭眼,洞窟外,蓦地传来一阵由远而近的、脚踩雪地的咯吱声。 “这是谁来了?” 朱九阴睡意全无,爬下石床,重新来到洞窟入口。 并未等待多久。 一身青色,于浓厚雪幕中渐渐显现,愈发清晰。 朱九阴嘴角不由勾勒出一丝上翘弧度。 是齐庆疾。 左手撑着油纸伞,右手则拎着食盒。 “哈哈!” “孤家寡蛇,老子来看你了!” —— 洞窟入口处。 白衣朱九阴与青衣齐庆疾相对而坐。 两人身前,俱是放着一只酒碗。 两人中间,油纸上则盛着酱牛肉、猪头肉,还有油炸花生米。 齐庆疾拿起酒坛倒酒,朱九阴则用筷子夹了一片牛肉放进嘴里。 齐庆疾:“味道咋样?” 朱九阴:“你卤的?” 齐庆疾点点头。 朱九阴:“那就不怎么样。” —— ps:去送外卖了,今天刚入职第一天,熟悉路线中,回来晚了,抱歉抱歉,第二章凌晨之前,等不到的道友就明天看。 第280章 家在北齐(下) 外头落雪,洞窟内两人则推杯换盏。 酒至微醺处,齐庆疾轻语道:“这或许是你我间的最后一顿酒。” 朱九阴往嘴里扔了一颗花生米,“什么意思?你要死了?” 齐庆疾摇摇头:“我要回北齐了。” 朱九阴蹙眉:“回北齐做什么?” 齐庆疾:“北齐本就是我家乡。” “我已不记得出来多少年了,一百年还是两百年?是时候回去了。” “有些人想见见,有些事要去做。” 许是回忆起了过往,齐庆疾眼眶通红道:“我想念家乡的桃花了。” 朱九阴端起酒碗一饮而尽,“能否等我两三年?” 齐庆疾疑惑道:“等你作甚?” 朱九阴:“我陪你一起回北齐。” “世界那么大,我也想看看。” 齐庆疾:“你不是被这座山岳镇压,走不出去吗?” 自己被镇压一事,整座人间,也就阿飞、丫头、太平三位徒儿,和猪皇、雪娘、小旋风清楚。 外人朱九阴只告诉过齐庆疾。 当然,作为陆地神仙,数十年接触下来,想必齐庆疾自己也能猜想个七七八八。 “我得到了一部古功法,唤作《他化大自在》。” 朱九阴并未隐瞒齐庆疾,道出实情。 同时从衣袖内摸出一物。 “这是!” 齐庆疾瞪大眼眸,伸手接过,凝神细看。 却见青衣修长手掌中,躺着一片婴儿巴掌大小的龙鳞。 鳞片黑色,泛着赤芒,像一块薄如蝉翼的金属片。 朱九阴:“龙鳞。” “是丫头从小镇那口锁龙井中带出来的。” “丫头流霜、风切二刀,便是疾风巷铁匠铺掌柜韩婴,用两片龙鳞锻造出来的。” 齐庆疾直勾勾盯着朱九阴,“你到底是谁?” 朱九阴沉吟了一小会,道:“你若真想知道,我可以事无巨细,全告诉你。” 齐庆疾将龙鳞还抛给朱九阴,摆手道:“算了,我知道你身上秘密许多。” “且不是什么小秘密。” “知道的越多,则因果越大,我这把老骨头,还想多活些时日。” 朱九阴不解道:“陆地神仙寿千年,且只是打底,十之八九都能活到一千三四百岁。” “你今年才多大?三百岁还是四百岁?” “凡人寿甲子,换算下来,你可是刚年满二十岁的小伙子。” “二十岁什么概念?能把妻折腾散架,连床都下不了,如狼似虎的年纪。” “唉~” 齐庆疾轻叹一口气,“多年以前,我曾问剑稷下,杀了许多人。” “天道……落了好多刀。” “我之气血已衰败,没多少日子了。” 朱九阴:“……” 天道落了好多刀! 一番言语,令得朱九阴都不禁咽了一口口水。 要知道当初小不点之死,朱九阴葬灭一城人,天道也就落了一次刀。 姓齐的这是一人灭国了吗? 还以为是个温醇敦厚的老实人。 未曾想竟比自己还生猛! 四更天时,齐庆疾告辞。 “我会下一趟锁龙井,观龙尸,用《他化大自在》化我尸。” “届时我便可以走出洞窟,无惧山岳镇压。” “两三年后,你我一同上路。” 齐庆疾轻吐一字,“好。” 目送青衣远去后,朱九阴盘坐洞窟入口,运转了几遍《他化大自在》。 旋即睁眼,怔怔看着飞雪。 手指摩挲龙鳞,心头浮念。 仅凭一片龙鳞,朱九阴无法化尸,必须观完整龙尸。 当然,观龙尸,化己尸。 还能将神魂入主,走出洞窟,只是朱九阴猜想而已。 结果如何,谁也说不准。 “希望一切顺利。” 朱九阴喃喃,他无比渴望自由身。 人间四季,山河沧海,他也想去亲眼看一看。 —— 伏灵二十年,十一月二十八。 雪停了。 夜空中挂着一轮圆玉盘,散发无尽清辉。 朱九阴支配了三个时辰自由时间,孤身一人来到清平镇。 站在小镇牌坊楼下,朱九阴抬头望向神木林的方向。 “神木林!神墓林!” “众仙与列神埋骨之地吗?” 朱九阴从未进去过神木林,但很早以前,小不点便告诉过,说是神木林共计一百七十九棵神树。 每棵树上,都雕刻着一张张栩栩如生的巨大人脸。 静静遥望了好一会,朱九阴收回视线,迈步进入小镇。 月上中天,小镇居民早已进入梦乡,街道上空无一人。 不多时,朱九阴停下脚步,倒竖赤瞳盯着那张被北风吹得摇摇摆摆的幌子。 上书四字,是为‘夏氏食肆’,被岁月侵蚀,已然褪色,模糊不清。 老柳头曾隐秘向朱九阴透露过,小镇连同他在内,共计四人,镇守着周山。 朱九阴见过老柳头和韩婴,另外两个,只知道其一是这个夏氏食肆女掌柜。 知道却没见过。 另一个则于很早以前远游去了。 “将我镇压周山下,还派人看守,张百忍,我就这么可怕吗?” 朱九阴从不认为自己可怕。 毕竟若是真无敌,又岂会被镇压? “食肆女掌柜,和那个远游的没见过。” “倒是老柳头和韩婴,曾多次助我。” 小不点和丫头,两次都是老柳头以自身功德,修补此间天道裂纹。 至于韩婴,则是给小不点和丫头锻造了红血、流霜、风切。 继续迈步,很快,朱九阴便来到锁龙井旁。 古朴水井,饱经风霜,也不知养育了小镇多少代人。 朱九阴正要入井。 漆黑如墨,连月光都被吞噬的古井内,忽然井水翻涌。 哗啦啦声响中,井内竟蹦出一个小小人儿。 太小了。 朱九阴目测也就二十厘米高,粉雕玉琢,犹如瓷娃娃。 不对,就是瓷娃娃。 本体是白瓷,外头穿着花花绿绿的鲜艳衣裳。 面庞精致极了,栩栩如生,甚至于还有头发。 乌黑发丝间盛放着一朵雪白莲花。 蓦地,又是一片哗啦声。 接二连三的瓷娃娃蹦跶出古井,于井沿站了一圈。 朱九阴数了数,竟有三十个。 一模一样的瓷娃娃,手持瓷剑,米粒眼黑熠熠,一眨不眨盯着朱九阴。 “我要入井!” 朱九阴盯着瓷娃娃们,面无表情。 唰唰唰! 三十瓷娃娃舞剑,挽出一朵朵剑花。 剑光烁烁,很可怕,剑气将雪地犁出一条条深深沟壑。 以至于朱九阴如此强悍肉身,被剑气擦中,都觉肌体生疼。 铮铮鸣响间,火星四溅,像是在打铁。 —— ps:求免费礼物哈。 第281章 机油哒 三十个惟妙惟肖的瓷娃娃,舞动手中剑。 剑气纵横,斩在朱九阴身上铿锵作响,有种千刀万剐之痛。 朱九阴探出修长手掌,想要抓住瓷娃娃。 可惜失败了,瓷娃娃速度太快,宛若猫儿一样灵巧迅敏,于夜空中闪转腾挪,冲朱九阴劈出一道道可怕剑气。 寒风将三十身花花绿绿,色彩浓艳的衣裳吹得猎猎作响。 “放肆!!” 朱九阴从未想过,自己竟会被三十只瓷娃娃如此欺辱。 盛怒之下,于袖内摸出那片黑赤龙鳞。 弹指间黑鳞电射而出,冲向劈斩最欢的那一只。 ‘嘭’的一声,月光下那只瓷娃娃轰然炸碎,千百块裂瓷溅射,犹如黑夜焰火。 朱九阴指剑操控龙鳞,于空中搅翻天地。 嘭嘭声连绵不绝,一只接着一只瓷娃娃碎裂开来。 当最后一只瓷娃娃被薄如蝉翼的龙鳞切去下半身,从高空坠落,朱九阴这才撤去剑指。 收起龙鳞,朱九阴踩着满地瓷片,俯身将半只瓷娃娃捡起。 即使失去下半身,被朱九阴攥于掌间,瓷娃娃仍旧挥动瓷剑,将朱九阴手臂劈的直溅火星。 得亏是朱九阴,否则便是换作齐庆疾,面对此三十只瓷娃娃群殴,躯体也要被斩成千百段。 “镇守锁龙井的,应该是夏氏食肆女掌柜。” 手掌发力,直接将半只瓷娃娃捏碎。 朱九阴流金溢血的眼眸,冷冷望向夏氏食肆的方向。 “不管出于何目的,老柳头和韩婴确实多次向我表现善意。” “这位女掌柜……” 收回目光,朱九阴来到锁龙井旁。 黑洞洞的井口,仿佛要吞噬森罗万象一切事物,溢散出丝丝缕缕阴冷寒气。 朱九阴没有犹豫,头朝下,径直栽入。 —— 井口直上直下,井水刺骨阴寒,周遭伸手不见五指,墨一样的浓黑,一切光线都被吞噬了。 很压抑,朱九阴感觉自己就像一只被困在下水道的鱼儿。 恍惚间,连东南西北,上下左右都分不清了。 摆动双臂,也不知往下游了多久,前方突然出现丝丝缕缕光。 朱九阴一鼓作气。 逼仄忽然辽阔。 像是闯过两座山之间的狭窄山缝,映入眼帘的,是一望无际的广阔平原。 “与丫头说的一样,锁龙井下,是一片地下海。” 四面八方全是水,朱九阴沉沉浮浮,渺小的好似一粒漂浮宇宙的尘埃。 那种感觉太糟糕了,难以形容,虽被水包裹,挤压到没有一丝一毫空隙。 可朱九阴还是感觉空旷,空荡荡的,感觉飘在宇宙,四周静谧死寂,头皮发麻间,只觉汗毛要炸了。 收敛心神,朱九阴转动身子,很快发现了那丝丝缕缕微弱光线的源头。 宇宙般深邃漆黑的地下海深处,沉浮着一幅摊开的画卷,相当巨大,长约两丈,宽也有七尺余。 画卷上有云雾流淌,四个古老文字若隐若现,是为‘山河社稷’。 “娲皇的古神器,山河社稷图吗~” 朱九阴不认得什么娲皇,更是第一次亲眼见到这幅山河社稷图。 可脑海里,却不由自主的浮现一袭身影。 并不清晰,很模糊,看不真切容貌。 一双细长竖瞳闪烁奇异光芒,数息后,朱九阴一头扎进巨大画卷内。 —— “这就是山河社稷图内的洞天世界吗?” 朱九阴在古战场上漫步。 云遮雾绕的古老世界,充斥着沧桑与衰败的气息。 天空中沉浮着一颗颗陨星,太大了,几乎要坠落人间,带给朱九阴极其强烈的压迫感。 可与那一具又一具庞然龙尸相比,陨星便相形见绌。 当上个纪元古老的山风拨开云雾,朱九阴便望见那颗比星辰还巍然的巨大龙头。 那长也不知其里的龙躯,森森然漆黑,仿佛一条横贯古世界的蜿蜒黑河。 感觉到了。 一种莫名熟悉的气息,朱九阴内心突然涌现一股悲怆。 观龙尸,好似在观自己的尸体。 苍茫大地上,矗立着一截又一截黑色古城墙,高耸入云。 朱九阴知道,那并非城墙,而是一片片龙鳞。 只因大得出奇,远望之下,便是城墙。 古战场上被累累尸骸铺满了,一层又一层。 碎裂的神兵利器上还残存着干涸的血。 朱九阴俯身捡起一柄刀。 无声无息,天刀被风一吹,成了灰烬。 “这些人,都是死于屠龙之战吗?被我所杀?” 朱九阴盘坐古战场上,开始观龙尸。 观那比之星辰还大的龙头,观那铜浇铁铸的每一块龙鳞。 观龙须、观龙角、观龙爪。 观龙尸脏腑,观一切。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 迄今为止,系统所累积自由时间,合计五天又十个时辰。 朱九阴也不知够不够用。 —— 伏灵二十年,腊月初三四更天末,朱九阴借着月光雪光,翻山越岭,回到周山洞窟。 洞窟内,将蠢鹤踹下石床后,朱九阴爬上床,盘膝而坐,运转《他化大自在》。 光阴似骏马加鞭,日月如落花流水。 这一年的腊月二十三,小年。 周山昏沉沉的洞窟内,骤然绽放一点豪光。 正铮铮啄着古藤条的蠢鹤扭动鹤颈看去,却见朱九阴身前,那一点灿烈光,正被一股无匹伟力,拉成极细极长的一条线。 略微蜿蜒的线,像一条血管。 转眼已是伏灵二十一年。 冬去春来。 朱九阴身前,细长光线越来越多,密密麻麻一大片,飘舞扭曲,似万千条蛇。 伏灵二十一年,夏。 扭动的线群中,开始出现一根根晶莹如玉的骨头。 脊椎骨、肋骨、头颅骨…… 直至这年秋天,如龙蛇乱舞的线群中,浮现出一具完整的、白森森的龙骨架。 细长光线逐渐一条条钻入骨架中,一些则死死缠绕。 伏灵二十一年,冬。 栩栩如生的龙骨架,开始缓慢生出血肉,生出脏腑,生出一片片黑赤龙鳞。 —— 当朱九阴再次睁眼,时间已是伏灵二十三年,春。 终于,观龙尸后,朱九阴凭借系统奖励,可化出诸天万界的《他化大自在》,成功化出一具龙尸。 长约三丈龙尸,宛若真的一样,不,就是真的龙尸,此刻就沉浮于朱九阴眼前。 龙头、龙角、龙须、龙鳞……甚至于内里的脏腑、每一根骨头、每一条血管,都是真实存在于这座人间的。 “终于,我要获得永久自由了吗?!” —— ps:二更凌晨之前。 一天比一天晚,实在抱歉。 最终我还是黄袍加身了,餐餐有大鱼大肉为伴,激动哭了。 第282章 上路(终) 周山洞窟,石床上,朱九阴的身躯开始急速膨胀。 炽烈神华耀眼而夺目。 当光芒消逝,朱九阴现出原形。 一百多米长的赤蟒,密密匝匝的赤红鳞片仿若火焰在燃烧。 庞大蟒头缓缓落于地面,灯笼一样的眼眸慢慢闭合。 最后,连呼吸都变得微弱,直至不可闻。 下一瞬,一团光芒从蟒蛇蟒头内飘出。 是处于灵魂状态下的朱九阴。 回头看了一眼蟒身,朱九阴没有丝毫犹豫,径直化为一道光,射入沉浮半空的龙尸内。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约莫一炷香后。 被《他化大自在》无中生有,化出的龙尸蓦然睁开眼睛。 两颗倒竖赤瞳,熠熠生辉,迸出两道可怕血芒,顷刻将洞窟映照的一片鲜红。 龙头抬起,龙躯摆动,朱九阴感受到了无与伦比的可怕力量。 这具躯壳,比之蟒身强悍太多。 力量几乎超越了几十倍。 此刻朱九阴心中生出强烈自信,一拳便可将齐庆疾作为陆地神仙的肉身打爆。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这具躯壳定型了,不会进化。 而蟒身,却能由蛇,进化为蟒,继而为蛟,最后为烛龙。 龙亦有强弱之分,此身躯壳,与烛龙真身,可称云泥,根本没有可比性。 光华绽放,龙尸被淹没在辉煌璀璨中。 很快,入主龙尸的朱九阴成功幻化人形。 抬起胳膊、迈开步子,朱九阴开始熟悉这副新躯体,于洞窟内踱步。 “这是……” 朱九阴突然看向石床一侧。 床边垒着三四十口酒坛,朱九阴走了过去,还在一口酒坛上发现一大袋鼓鼓囊囊的烟叶。 “太平和雪娘、小旋风回来过?” 朱九阴拿起放在另一口酒坛上的信。 拆开信封,抽出信纸,朱九阴逐字逐句看去。 “伏灵二十三年?化龙尸竟化了两年多!” 半炷香后,朱九阴手掌发力,将信纸揉成粉末。 太平确实带着雪娘与小旋风回来过,是在伏灵二十一年的腊月二十七。 当时朱九阴沉浸化龙尸,太平也没敢打扰,于小镇过了年后,一人一蛇一鼠便离开了。 太平还带走了小不点的红血剑,说是大师兄的剑用着顺手。 朱九阴没抽旱烟,倒是拎起一坛酒,出了洞窟。 很顺利。 洞窟内成千上万根古藤条并未异动。 镌刻于崖上的‘道德、元始、灵宝’六字真言, 还有山巅张百忍的天帝神像,包括那柄天帝石剑、赤红天刀、黑钟、九层小塔,所有镇压神物都很安静。 蠢鹤正躺在柔软草地上,懒洋洋晒着太阳。 朱九阴来到崖边,双手抱酒坛,仰天灌了一大口清冽酒水。 天空湛蓝,像一面镜子。 草长莺飞,漫山遍野的姹紫嫣红。 春风吹香,河山壮美。 朱九阴咕嘟咕嘟喝光一坛子酒,旋即将酒坛扔下山崖。 “疾风,我要去周游列国了,家就交给你了。” 朱九阴来到蠢鹤身旁,摸了摸柔软羽毛。 蠢鹤不会说话,只是张开剪子一样的鹤嘴,如人一样打了个哈欠。 “短则四五年,长则八九年,我便会回来。” “守好家,尤其注意那些白毛鼠精,别让那群畜生把我蟒身偷走架鼎烹食了。” 朱九阴絮絮叨叨交代了许多,蠢鹤死猪一样躺着,也不知听没听进去。 日上三竿时。 朱九阴来到小镇乌衣巷。 嘎吱声中,推开陈家小院院门。 小院一如既往,还是那样,什么都没变。 院子角落那棵梨树,开满了雪白的梨花,香气馥郁。 朱九阴还记得,小不点说梨树是南锦屏,于小不点出生那年春天栽种的。 如今已长这么大了。 “唉~” 想起南锦屏,朱九阴便不由轻叹一口气,他于女人,有愧。 小院正屋是南锦屏的,东厢房是小不点的,西厢房是丫头的,唯一一间杂房是太平的。 朱九阴进入每个房间,总是停留好一会才出来。 这座院子,这些房间,有着太多朱九阴割舍不下的回忆。 —— 春光最是明媚时。 白衣赤足的朱九阴,拎着祭奠用品来到小镇外的桃花林。 朱九阴折下一枝又一枝桃花。 等来到南锦屏和小不点坟前时,手中已握着好大一把桃花。 花开的好鲜艳,朱九阴一袭白衣都沾染了花香。 将桃花束轻轻放在南锦屏墓碑前。 朱九阴坐下身子,开始烧祭奠用品。 什么纸钱、纸房子、纸衣裳、金元宝等等。 “这都多少年了,也不说给我托个梦,还想着跟你说声抱歉。” “终究啊,还是我没用,弄丢了你的宝贝儿子。” 给南锦屏烧了一半后,朱九阴便开始给小不点烧。 “也不知我的小不点是否安然轮回转世~” “若觉醒了前世记忆,怎得还不来找我?” 时间是一柄利刃,无声无息,切开一切坚固与柔软之物,恒定向前。 时间真的很可怕。 朱九阴甚至已记不太清南锦屏与小不点的音容笑貌。 母子二人的脸,于记忆中正缓慢变得模糊。 “时光啊!” 朱九阴走了,临走时折了一枝桃花。 —— 神木林前,太平河畔。 朱九阴拧转着桃花枝,悠悠然走进篱笆院。 屋檐下,青衫飘逸的齐庆疾正躺在藤椅上晒着太阳。 朱九阴好奇道:“大黄去哪了?” 齐庆疾拿走盖在脸上的蒲扇,“送人了。” “你……准备好了?” 朱九阴点点头。 齐庆疾扔掉蒲扇,舒舒服服伸了个懒腰,“那就上路。” 青衣起身走进堂屋,很快便出来,腰间悬佩听风剑,只背了个小包袱。 “就这点?” 朱九阴指了指松松垮垮的包袱。 齐庆疾:“多是身外之物,麻烦。” “倒是你,连鞋都不穿。” 朱九阴:“银子带了没?” 齐庆疾:“银子没有,银票倒是大大滴。” 朱九阴:“甚好。” 伏灵二十三年,日薄西山。 朱九阴与齐庆疾站在古道上。 两人俱是回头遥望小镇。 朱九阴:“这一走,便是七八年。” 齐庆疾:“这一走,便是永远。” 青衣叹了一口气。 夕阳西下。 两人上路了。 —— ps:终于完结了,周游列国篇正式起航。 新的故事,也是新的开始。 视线将聚焦主角,五章一个小故事,十章一个大故事,不一定好看,但保证绝对不精彩。 求免费礼物。 另外,隆重感谢‘小白垚’‘喜欢华北龙’‘安然无恙的池’等等道友的付费礼物。 多的就不感谢了,怕你们骂我凑字数。 所有送礼物的道友,浪诚恳致谢。 第283章 马家屯 伏灵二十三年,四月夏。 朱九阴与齐庆疾登临一座不知名高山。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葱葱郁郁的森海,被风一吹,便起波澜。 绕山而行的蜿蜒大江,被阳光照耀,波光粼粼,似九天玄女的披帛。 朱九阴心绪翻涌,胸腔间充斥着一股激荡情绪。 不禁朗声道:“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和煦之风抚面,吹起朱九阴满头乌黑长发。 齐庆疾背负双手,忍不住赞道:“好湿!” 伏灵二十三年,六月夏,朱九阴与齐庆疾走出魏国北方边境之城,龙城,进入素国疆域。 齐庆疾并不着急要披星戴月赶回北齐,所以两人一路走走停停,多于名山大川,风景秀丽处驻足良久。 为了方便,齐庆疾还花重金购买了两匹可日行千里的汗血宝马。 另购置了许多长途旅行所能用到的物件。 天气晴朗,风和日丽时,两人便将马儿拴在山下,肩扛手提登山。 于山顶摆上小木桌,卤肉花生米,不可或缺的美酒。 远眺壮美山河,推杯换盏,好不尽兴。 若天光晦暗,小雨淅淅。 两人便于参天古树下避雨。 红泥小火炉烧水,泡上一壶热茶。 舒舒服服躺在藤椅上,静静聆听雨打翠叶声。 那种感觉太美妙了,朱九阴从未体验过的安宁祥和,心头半点烦心事也无。 等雨停了,两人便继续上路。 骑着马儿,不用担心鞋染泥泞。 千峰万仞间云遮雾绕。 刚下过雨的古道上蠕动着一条条蚯蚓。 鼻间萦绕着草木泥土芬芳味。 —— 魏国伏灵二十三年,九月秋。 素国境内。 朱九阴与齐庆疾又一次登山。 这片区域多枫树林。 恰逢晚秋,漫山遍野深绿、金黄、火红,格外美丽,仿佛画师打翻了颜料缸,壮美山河一片浓稠鲜艳流淌。 秋风吹过,天地间充斥树叶摇颤的哗哗声,悦耳极了。 又半个月后。 魏国伏灵二十三年,九月二十三。 暮色昏沉时分。 朱九阴与齐庆疾骑马行于古道上。 半年下来,两人终是花光了齐庆疾数十年积攒下来的银钱。 此刻,一人一蛇山穷水尽,已是大半月未吃过卤肉,痛饮美酒了。 齐庆疾手里拿着一个白面馒头,正慢条斯理吃着,不时赞一声‘好酥’。 朱九阴趴在马背上,有气无力道:“老齐,我想吃肉。” 齐庆疾:“漫山遍野的野鸡野兔,想吃自己逮去。” 朱九阴:“没盐巴,也没各种香料,吃不下。” “我要吃卤肉。” 齐庆疾:“盐巴多贵啊,香料更贵,你还是吃馒头吧。” 朱九阴:“不吃,都馊了。” 齐庆疾:“那你吃屎去吧,屎有味道。” 朱九阴:“要不我去山里采挖些人参灵芝啥的,等到了城池卖钱。” 齐庆疾:“可以啊,上了年份的人参灵芝,值老钱了。” “唉~” 朱九阴轻叹一口气,“真该带着小旋风的。” 谁能想到两尊堂堂陆地神仙,竟会沦落到连一盘卤肉都吃不起。 至于靠偷、靠抢、打劫等,朱九阴和齐庆疾都没想过。 狗即使不饿,也会狼吞虎咽吃屎。 狮虎可不会。 毕竟是陆地神仙,两人即使十天半月不吃不喝,也不会饿死。 “唉,这该死的口腹之欲啊!” 转过一个山弯弯,前路豁然开阔。 是个不大不小的村子。 晚秋的风已然带着些微寒意,裹挟着若有若无的唢呐声,吹过一人一蛇耳畔。 朱九阴耸动着鼻子,眼神忽然明亮。 亮的吓人,好似饿绿眼的狼。 “老齐,你闻到了吗?这是席的味道!” “香!太香了!!” —— 夜幕降临,黑暗笼罩大地。 崇山峻岭再也看不真切,只余下一个充满压迫感的巍峨轮廓。 山风开始变得阴冷,朱九阴还好,齐庆疾的两只耳朵都被冻僵冻麻了。 吸了一下清鼻涕,一人一蛇将马栓于村口老柳树下后,迈步进入村庄。 村庄三面环山,且山相当巍峨,仿佛进入一口黑瓮,很压抑。 屋舍俨然,阡陌交错,多数人家都是黑漆漆的。 有些人家门窗紧闭,有些则虚掩着,被风一吹,便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嘎吱声。 朱九阴还于一户人家窗口,看到一只狸花猫。 那大猫许是见着陌生人,受惊后钻入屋内。 窗内黑洞洞,什么都看不见。 狸猫犹如被黑暗吞噬了一样。 “是白事。” 耳畔响起齐庆疾轻语声。 朱九阴抬头望去,见到那座位于半山腰处的院子。 院子内灯火昏黄,院门左右挂着两盏白纸灯笼,被风吹得摇摇摆摆,宛若两颗惨白的眼珠子。 院内人声鼎沸,院外空地上村民也颇多。 一人一蛇,都听到从院内传出的唢呐鼓钹声,还有咿咿呀呀的戏腔声。 土灶上烧着水,蒸汽缭绕,像薄雾一样。 恍惚间,于雾气中穿来梭往的人影,犹如百鬼。 朱九阴与齐庆疾登上半山腰。 院外,人很多,几张桌子都坐满了,看样子应该是最后一场席。 一人一蛇选了一桌人最少得,挤了进去。 共计十人,另外八人都是村民,穿着粗布麻衣,脸庞和手掌都很粗糙。 一位自来熟汉子,觉得一人一蛇穿着气度都不俗,主动询问朱九阴:“这位小哥面生得紧,你是王家哪门亲戚?” 朱九阴张嘴啊啊了两声,再伸出手指,指了指嘴巴。 汉子恍然:“原来是哑巴。” 旋即又将目光投向齐庆疾。 不等汉子问询,齐庆疾便学着朱九阴,伸手指了指耳朵。 汉子:“原来是聋子。” 开席还得一段时间,村民们开始家长里短。 不过满桌人明显只有那个汉子外出闯荡过,说的话一人一蛇勉强能听懂。 其余村民,一番叽里呱啦的土话,落在朱九阴与齐庆疾耳里,便是看不懂的天书。 很快,开席了。 算不得丰盛,却也有鱼有肉。 大半月未开荤的一人一蛇,将每盘菜都扫光了。 最后还上了一盘白面馒头,朱九阴与齐庆疾秉着爱惜粮食的原则,掰来馒头,将每个瓷盘、每口大白碗中的油汁都擦干净了。 等两人吃饱喝足,个个肚儿滚圆,时间已是一更天末。 “嗝~” 朱九阴喝了一口热茶,美美打了一个饱嗝。 叫上齐庆疾,“走吧,该上礼了。” —— ps:道友们周末快乐呀,打劫你们手里的免费礼物,嘿嘿。 二章凌晨之前。 第284章 纸尸 时间已经很晚了。 天上的浓墨直往人间流淌,森罗万象都是黑漆漆的,亮着灯火的小院犹如长夜中的灯塔。 几名村妇坐在土灶旁的小板凳上,身前放着大木盆,里面用来洗碗筷的热水早已凉透。 村妇们有时小声交头接耳,有时则将刀子般犀利的眸光投向朱九阴与齐庆疾。 席早已结束,院外都被村民用扫帚扫干净了,只有一人一蛇,吃了好久。 朱九阴扶着桌沿艰难起身,齐庆疾则冲几名村妇歉意一笑。 当一人一蛇的颀长身形,消失于院门后。 几名村妇立刻来到桌旁收拾桌面,将碗筷摔得叮啷当啷。 “看穿着倒是绸衣,怎得一副饿死鬼投胎模样。” “绝对是吃白食的。” “白吃白喝完不赶紧跑,还有闲情逸致看大戏。” 院内也没多少人,不过戏还在唱。 刺耳唢呐声中,身着黑色戏袍,袖口雪白的戏子,是位男性,脸上画着鲜艳浓妆,正俯身低头,甩着那根马尾巴一样的发束。 “好!” 观戏村民不时啪啪鼓掌。 “呦吼,大风车!”朱九阴来了兴致,从盘子里抓了一把瓜子,便要坐下观戏。 “台下十年功,台上一炷香,这是真功夫啊!” 看着疯狂摇转脑袋,将长长发束摇甩出一轮残影的戏子,齐庆疾也不禁伸出大拇指。 “时辰不早了,快些上礼走人。” 齐庆疾将朱九阴拉走。 两人上礼并非是去往记礼人那边,而是径直进入灵堂。 灵堂左右,垂落下一条条雪白黑字的巨大挽联,鼻间萦绕着香烛味还有燃烧的刺鼻气味。 火盆中全是黑色灰烬,后面摆放着供桌。 桌面垒着小山一样的干果,有瓜子花生大枣等,还摆放着一只硕大猪头,断颈处血肉猩红。 小小铜炉中插着三炷香,已经快要燃烧殆尽。 桌子四角点着白蜡烛,烛火摇曳。 朱九阴好奇道:“灵堂供桌上摆猪头?什么说法?” 齐庆疾摇摇头:“不知道,每个地方都有各自不同的习俗。” 灵堂内略微昏暗,没人守灵烧纸,朱九阴与齐庆疾迈步来到供桌后的棺材旁。 黑漆漆的棺材,散发独特木香味,不过很淡,几乎都被漆味遮盖了。 “这是!” 齐庆疾神情愕然,朱九阴也吃了一惊。 棺材不见棺盖,里面躺着的不是人的尸体,而是一个雪白的纸人。 纸人似人,很充盈,内部应该是用竹条编织成人形,再在外头覆上白纸。 纸人白的渗人,穿着大红色的寿衣寿鞋,血一样鲜艳。 脸庞上用黑墨画出嘴巴眼睛,点出鼻子。 嘴巴两边嘴角微微翘起,像是展露出微笑。 不过这笑容,委实有些吓人。 透着些许诡异,令人毛骨悚然。 朱九阴还准备上礼自己的一滴血。 作为读书人的齐庆疾则要诵念一段佛门的《往生咒》。 保准死者下辈子一生荣华富贵,身体倍棒,百病不侵,吃嘛嘛香。 未曾想棺材里躺着的不是死尸,而是纸人。 这家院子主人,为何要给一具纸人操办如此隆重的葬礼? —— 朱九阴好奇心大盛,拉着齐庆疾出了灵堂。 左右观望,看见一个身着雪白缟素的年轻人。 “小哥。” 年轻人坐在屋檐下的小板凳上,低垂着脑袋,昏昏欲睡。 一人一蛇走了过去,拍了拍年轻人肩膀。 “死者是我小叔。” 年轻人一边揉着眼睛一边说道。 朱九阴:“尸体呢?为何棺内放着纸人?” “此事,二位还是问我祖母吧。” 年轻小伙将朱九阴与齐庆疾带到后院一间厢房。 也是这座宅院的主人,一位花甲之年的老太太,穿着极好的黑色绸衣,坐在土炕上,正对着烛火,翻阅族谱。 小伙子给一人一蛇倒了两杯茶后便出去了。 “两位是子规朋友?” 老太太合上族谱,浑浊老花眼打量着一人一蛇。 朱九阴摇摇头,道出实情,“我叫陈梦飞,这位是韩太平。” “我们两人是旅人,途经贵村,饥肠辘辘,见您家办事,便想着上礼吃顿席。” 老太太:“原来如此,登门是客,孩子,礼就不必了,你们两人吃好喝好即可。” 老太太慈眉善目,不一定是个好人,却是个善人。 齐庆疾问出心中疑惑:“老人家,棺中为何不见您儿子尸体?倒是放了一具纸人?是您这儿的古老习俗吗?” “唉~” 老太太轻叹一口气,道:“并非习俗。” “一个月前,家中田地丰收……” 老奶奶的声音仿佛有股魔力,讲起故事来相当生动,寥寥几语,便将朱九阴与齐庆疾拉入情节之中。 这座村庄叫马家屯。 老奶奶儿子却不姓马,而是叫王奕,字子规。 王家是马家屯的地主,家中田地二百来亩,牛马骡子都不缺,颇有家资。 上个月,田地丰收,家中粮仓满到流溢,于是王奕便载了三大车粮食,叫上家中几位长工,准备拉到祁县卖给粮铺。 可这一走,便再也没回来。 马家屯至祁县近三百里山路,一来一往,小半月足矣。 可王奕从离家到今儿,已走了三十五日。 昏黄烛火下,朱九阴与齐庆疾对视一眼,都觉得不对劲。 很不对劲。 难道老太太没有想过,儿子王奕拿着粮食钱,于祁县勾栏听曲去了吗? 只因儿子超出既定时间二十来天没回来,做娘的不报官府,也不派人寻找,便直接搭起灵堂。 处处透着诡异。 “孩子,我知道你们两人心里想着什么。” 老太太轻语道:“我儿子死了。” “肯定死了,再也回不来了!” “不仅如此,整座祁县,再无活人!” “不对,应该是整座丽州,再无活人!” “死了,全死了!!” “大人小孩全死了!!” “不对不对!” 老太太突然疯了一样摇晃着脑袋。 “不是人!” “不是人死了,而是人豨!” “对对对,是人豨!人豨!” ———————— ps:网站真短,量突突两天就没了。 艹! 第285章 白七之乱(上) 魏国伏灵二十三年,九月二十三日。 二更天末,三更天始,朱九阴与齐庆疾离开马家屯,继续上路。 月亮出来了,挂在中天,天地不再浓墨一样的稠黑。 两匹汗血宝马信步,并非疾奔,寒风吹拂一人一蛇衣衫乌发。 朱九阴看向齐庆疾,好奇道:“老齐,你可知那位老太太口中人豨为何物?” 方才于王家宅院中,故事讲到最后,老太太之神智已被恐惧吞没,开始胡言乱语,听得朱九阴一脑袋浆糊。 齐庆疾解释道:“人是什么东西,我倒是知道,至于豨,一些古文记载中,乃野猪别称,可这人与豨合一起,我便不清楚了。” 朱九阴:“老太太说什么整座祁县人都死光了。” 齐庆疾纠正道:“不是整座祁县,而是整座丽州,也不是人,而是人豨。” 魏国共计十三州地,而素国略大一些,有十七州,丽州便是之一。 朱九阴:“莫非这人豨,是某种魑魅魍魉?妖魔鬼怪?” 齐庆疾:“别瞎想了,两三日后,咱们便可抵达丽州境内,届时眼见为实,不就知道人豨到底是什么东西了吗?” 马家屯属诨州,位于此州州线上,往北再行百余里山路,即可进入丽州。 九月二十五日时,天空下起淅淅沥沥的秋雨。 寒意刺骨,直往人骨头缝里钻。 朱九阴与齐庆疾跨骑马背上,皆撑着油纸伞,于二十五日清晨,进入丽州境内。 “南烛!” 齐庆疾忽然出声,伸出右手,食指指向前方。 闭眸聆听雨声的朱九阴睁开眼睛,顺着青衣手指方向望去。 却见前路泥泞古道上,蛇一样弯弯曲曲的细长沟壑中,流动着血红。 本该是黄浊雨水的。 “血吗?” 一人一蛇顷刻打起精神,带着一抹罕见警惕,驱马继续向前。 沟壑中的血,颜色越来越深,渐渐的,变作可怕深红。 朱九阴与齐庆疾突然齐齐勒住缰绳。 朱九阴扭头往左,齐庆疾则是往右,两人皆望向雨幕中的山林。 山林中古木参天,雨打黄叶。 每棵树的枝杈上,皆挂着一条条血淋淋的蛇。 太多了,密密麻麻的蛇缠绕着每一根枝杈,滴落着腥臭,几乎快要将林地化为一片恶臭沼泽。 得亏是深秋,若是盛夏,想必此林中,必将苍蝇成海蛆虫作山。 一人一蛇收回目光,彼此对视。 朱九阴:“是蛇,绝对是蛇,肯定是蛇!” 齐庆疾神情凝重点了点头,“对,是蛇,不是肠子!” 一人一蛇重新上路。 前行不过千丈,眼前所见,令得朱九阴与齐庆疾堂堂两尊陆地神仙,都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古道两旁堆积着两座极高极高的山。 不对,不是山,是绵延起伏的山脉。 两边山脉,将古道死死夹在中间。 这山脉很奇怪,特别诡异,竟是用血肉堆积而成的。 朱九阴眸中倒竖赤瞳猩红无比,“是豨,绝对是豨,肯定是豨。” 齐庆疾点头赞同道:“对,是豨,不是人。” 豨并非齐庆疾所言的,所谓古文中记载的野猪,而是某种精怪。 这种精怪很像人。 山脉,便是用豨的尸体堆砌而成的。 一具又一具尸体,太多了,多到甚至于朱九阴与齐庆疾都不知道该用十万,还是百万,还是千万才能笼统纳括。 密密麻麻的精怪尸体,层层叠叠堆砌在一起,垒成两片绵延无尽的山脉。 莫言雨水被浸染,连古道都成深红色了。 马蹄践踏深红滑腻的路面,艰难向前。 血肉山脉中,长着无数条张牙舞爪的手臂。 这豨真的太像人了,死去的,裸露在外的肌肤,呈现死灰色,泛着一些青色。 “人豨人豨,也不知是谁为这种精怪取得名字,很切贴。” “像人却叫豨。” 齐庆疾喃喃道:“人即是猪,不对,应该是百姓即牲畜。” —— 一人一蛇顺着古道直往祁县走去。 沿途血肉山脉几乎没断过,一直绵延。 途中,朱九阴与齐庆疾还于一座村庄村口,看到一棵很诡异的树。 古树上晾着很多件衣裳。 雨水淋湿衣裳后,滴落下来的却不是雨水,而是血水。 薄薄雾气中,古树模模糊糊,一人一蛇站在树下,仰头凝望。 朱九阴:“这不是剥下来的皮,而是衣裳。” 齐庆疾:“对,确实是衣裳。” 魏国伏灵二十三年,九月二十九日。 朱九阴与齐庆疾,还有两匹马,行于黏糊糊的古道上。 雨停了,雪一样的月光照耀着大地。 突然,一人一蛇还有两匹马,全部停了下来。 “那是!” 朱九阴与齐庆疾怔怔望着远处。 远方,如霜赛雪的清冷月华下,一个妖精飘飘然飞来。 是从天上飘下来的。 朱九阴与齐庆疾从未见过这样的妖精。 它身形极臃肿肥胖,竟是一条大黑狗。 不对,只有身躯是黑狗。 脖颈上则顶着一颗硕大猪头。 一人一蛇也不知该叫狗妖,还是猪妖。 它如人直立,不仅行为像人,打扮也像人。 穿着一件锦衣华裳,腰间还系挂着一块翠玉。 该怎么形容呢? 仿佛一位上层阶级的官家老爷。 像王,像侯,像将,像相,它可以是上层阶级任何一人。 但绝不是底层阶级的牲畜。 朱九阴与齐庆疾,看到它手持一双极细极长,浑白如玉的筷子。 像象牙筷,也像白玉筷。 甭管象牙筷还是玉筷,只有那些官家老爷才配使用。 一人一蛇看到它伸出毛茸茸的狗爪子。 抓住一具豨尸体的头颅。 五爪如钩,刺入头颅内。 ‘咔嚓’一声,轻松便将豨这种牲畜的头盖骨掀开了。 旋即,用那双象牙筷还是玉筷,开始享用美味。 齐庆疾看向朱九阴,问道:“吃过猴脑吗?” 朱九阴摇摇头,“听说很嫩,是绝顶的美味,你吃过?” 齐庆疾:“没有。” 它吃得慢条斯理。 不仅行为像官家老爷,打扮像官家老爷,这下连吃饭姿态都像极了那些官家老爷。 朱九阴与齐庆疾就那么安安静静看着,谁也没有出声打扰它。 一人一蛇就想看看,它,究竟要吃几具豨尸,才能吃饱。 —— ps:二章凌晨之前。 第286章 白七之乱(下) 月光照耀着尸山。 黑夜中响起阵阵咀嚼声。 一具一具又一具。 那似狗非狗,似猪非猪的妖精竟不知饥饱般,一口气吃了三四十具豨尸的脑子。 朱九阴明白了,齐庆疾也明白了。 朱九阴:“这只妖精,和上层阶级的权贵一样,我们不能指望高高在上的权贵,某一天会停止压榨下层阶级的百姓。” 齐庆疾点点头:“妖精会永远吃下去,即使快要撑死,权贵亦会永远压榨下去,即使死到临头。” 齐庆疾这句话,倒是让朱九阴想起某座日月当空的王朝。 那座王朝即使已至末年,起义之军近在咫尺,王都即将被攻破。 然生死危机之绝境下,九五之尊的皇帝想为军队筹集粮饷,却怎么也筹不到,官家老爷们涕泪横流哭穷。 当起义军攻破城池,大开杀戒,竟从那些权贵家中抄出数之不尽的金银财宝,直垒成山岳一样巍峨。 亦如这只妖精,彻底撑死之前,是不会放下筷子的。 ‘咔嚓’声响吸引了一人一蛇目光。 朱九阴与齐庆疾重又望去,却见那妖精竟暴虐掰断一根豨尸腿骨,贪婪嚼食内里的骨髓。 “唉~” 齐庆疾轻叹一口气,“可怜这些豨,生前做牛马被压榨、被奴役也就罢了,死后竟还被这些人敲骨吸髓。” “啊!!” 忽然之间,一声凄厉尖叫响彻夜空。 就在那只妖精脚下,血肉尸山堆中,一头豨,不对,是一个人,犹如血葫芦,推翻盖在身上的豨尸,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往一人一蛇这边亡命奔逃。 “嘿嘿!” 那只妖精猪头面庞上露出可怕笑容,糊满鲜血的口齿于月光映衬下凶戾森森。 如人直立的狗躯迈开两条后腿,大步流星追着那人,大袖飘摇,一身锦衣被风吹得猎猎。 “去!” 齐庆疾大手一挥,悬佩腰间的听风剑犹如一道乌光。 转瞬之间,伴随‘噗嗤’一声,血花四溅,古剑径直洞穿那妖精胸膛。 “嘿!嘿嘿!” 妖精抬起恐怖猪头遥望一人一蛇。 猪嘴开阖间,分明说了一句:“我是杀不死的!” 旋即,高大身躯轰然爆作一团腥臭血雾。 朱九阴:“它说的没错。” 齐庆疾伸出手掌,接住倒飞而回的听风,“对。” “有光的地方就有阴影,有了赢家,则一定会有输家。” “并非有富人的地方,便一定有穷人;而是有穷人的地方,一定会滋生出富人。” “有人的地方,就有阶级。” “有阶级,便会有压榨。” “而阶级是杀不死的。” —— 被一人一蛇救下的是个人,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 一身的血,连发梢都在滴落黏稠。 男人解开手里的包袱,取出黄铜旱烟杆,往烟锅内塞满烟叶后,吹着火折子猛猛吸了一大口。 “我叫王奕,家住三百里外的马家屯。” 男人第一句话便自报家门,“多谢两位救命之恩。” 朱九阴:“你就是王奕。” 男人略显错愕道:“恩人认识我?” 朱九阴:“我与好友前些日子途经马家屯,你老娘以为你死了,再也回不来了,便给你操办了葬礼,尸体以纸人代替。” 王奕喉咙滚动,狠狠咽下一口口水,“如果没两位恩人,方才我便死了,那只妖精最喜新鲜脑子与骨髓。” “这些,” 齐庆疾指了指血肉之山,“到底怎么回事?” “你老娘说,整座祁县的豨,甚至于整座丽州的豨,都死光了。” “此州,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与好友途经诸村,那些豨已然死绝。” “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本是书言,今儿竟亲眼见识了!” 王奕哆哆嗦嗦将旱烟杆送到嘴里,猛吸一口,全部过肺,呛得咳嗽连连。 “是因为……白七之乱。” 一人一蛇对视一眼,皆疑惑道:“白七之乱?” 王奕解释道:“素国这些年,怎么说呢,吏治败坏,而且是整座王朝,十七州,普遍性败坏。” “懒政、怠政、败政、坏政,对上高唱赞歌欺瞒民意,对下欺辱压榨遵纪守法的老百姓。” “不对,应该说官吏从上到下,都坏透了。” “丽州井府下辖有个冈县,县里有个人唤作白七。” “这个白七早年创建了一个叫万民帮的帮派,喜好行侠仗义,劫富济贫。” “这个白七很有智谋与手段,将县中那些士族老爷们玩弄股掌之间,于民间,有着极大威望。” “百姓常呼白青天。” “就在去年腊月,冈县有这么一个人,叫卫精,是白青天邻居。” “一日,这卫精找到白七,求着要加入万民帮。” “白七深知这卫精欺软怕硬,奸险狡诈,是个坏种,所以便严词拒绝了。” “岂料这卫精怀恨在心,竟大老远跑去素国王都告状去了。” “与朝廷那些大官言,说白七在冈县盖金銮殿,绣五爪龙袍,准备当皇帝。” “于是乎,朝廷派兵奔袭冈县,将白家,将万民帮近万名帮众之十族全部夷灭。” “只杀得冈县人头滚滚,血流成河。” “苍天有眼,那天,白七并不在冈县,逃过一劫。” 朱九阴:“后来呢?” 王奕:“后来,族亲死绝的白七振臂一呼,纠集近十万丽州本地受压迫的百姓,反抗朝廷。” “初期起义军战无不胜,攻克一座座城池。” “可惜后期无世家支持,断了粮草,且起义军多是百姓,难以对抗朝廷那些训练有素的精兵。” “节节败退之下,起义军于今年六月,败退至黄天山中。” “朝廷曾多次劝降,许诺高官厚禄,然白七不为所动,率领仅剩的一万多起义军,据险而守,一次次击退攻山的朝廷军。” “苦守两月有余后,断粮断水的白七指挥了人生中最后一次战斗。” “他诱敌深入,随即放火烧山,与朝廷鹰犬同归于尽。” “那场火烧得老大,直烧红了半边天慕。” “朝廷死伤惨重,便将无处发泄的怒火,狂泻于丽州百姓。” “总之出于种种原因,丽州,被屠州了。” “从南杀到北,从东杀到西。” “一村,一镇,一县,一府……昔日繁花似锦的丽州大地,彻底被鲜血,染成一块巨大的,人血红宝石。” —— ps:感兴趣的可以去搜搜于7之乱。 第287章 黄泉县杀人事件始末1 “这,便是完本的故事了。” 说完最后一句话,浑身鲜血淋漓的王奕猛嘬一口,吐出烟雾。 按照王奕所说,男人确实与家中几位长工,将粮食拉到祁县卖了银子。 马家屯比不得祁县繁荣,王奕便带着长工们日夜流连勾栏。 等朝廷兵马突兀杀到祁县时,想要逃跑已经来不及。 几位长工于官兵屠县第一天便死于乱刀之下。 王奕虽活了下来,却也是九死一生。 白昼不敢上路,只能躺在尸山中装死。 也只有夜幕降临,才敢偷摸往家跑。 可前些日子,官兵虽说撤离祁县地界,然那只食脑嚼骨的妖精却出现了。 如跗骨之蛆跟着王奕,也不吃男人,就是吓唬。 齐庆疾:“妖精之躯已被我暂时打散,快些回家吧。” “好。” 王奕挣扎着从黏糊糊的血地上爬起身来,冲一人一蛇拱手道:“再次多谢两位救命之恩,王某回家后,定为两位恩人供长生牌。” 王奕抽着旱烟,从朱九阴与齐庆疾,从两匹马儿之间穿过,鞋子将血地踩得咯吱咯吱响。 朱九阴居高临下,俯视着男人。 流金溢血的细长竖瞳,静静盯着男人不翼而飞的头盖骨。 还有头颅内一团浆糊,被吃得七七八八的残缺脑子。 望着渐行渐远的王奕,朱九阴看向齐庆疾,疑惑道:“什么说法?” 齐庆疾:“《鬼灯新话》中曾记载了这么一则小故事。” “说是鬼县有这么一个人,是远近闻名的刽子手。” “一日,这刽子手的好友上街时,不小心踩到了鬼县一位士族老爷。” “县衙判了斩立决,由刽子手执刑。” “手刃知己,令刽子手于心不忍,于是行刑前便俯身耳语。” “悄声告诉那位好友,他不会砍头,只会砍断绳子,让好友听到刀落声便别回头,一直往家跑。” 朱九阴:“后来呢?” 齐庆疾:“刽子手的刀很快,相当快。” “刀落而人头不落。” “那刽子手一脸惊恐愕然色,呆呆看着被斩首的好友,疯子般撞开围观人群往家跑去。” “当天傍晚,衙门捕快带着刽子手上门。” “竟看到男人与妻子有说有笑。” “一位捕快对男人说,你已经死了,被砍头了。” “男人不信,捕快又说,不信摸摸脖子,看你的脑袋还在不在脖颈上。” “男人下意识摸了摸脖子,摸到一些黏稠物,低头看去,却见满手的血。” “顷刻,男人脑袋便从脖颈上掉落,骨碌碌滚出去好远。” 朱九阴:“明白了。” “说白了就是一口气。” “这个王奕,见到老娘那一刻,支撑尸体的那口气便会立刻散去。” “气散了,人也就彻底死了。” 朱九阴与齐庆疾继续上路。 那只妖精,再次从高高在上的高处飘来。 依旧穿着绫罗绸缎,腰间系挂翠玉,手持雪白如玉的筷子。 似狗像猪,似猪像狗,与一人一蛇擦肩而过时,其口吐人言道:“我是杀不死的!” 朱九阴与齐庆疾懒得理会。 身后,很快响起妖精食脑嚼骨的咀嚼声。 齐庆疾:“你说该给这只……不对,是这群妖精,取个什么名字呢?” 朱九阴:“行为像官家老爷,打扮也像官家老爷,敲骨吸髓的那种贪婪劲也像官家老爷,杀不死的特性像极了那群官家老爷,要不就叫畜生吧!” 齐庆疾摇摇头:“这个名字不好。” 朱九阴:“那你来。” 齐庆疾略微沉吟,眼神忽然一亮,道:“既似狗非狗,似猪非猪,就叫……猪狗不如吧!” 朱九阴:“不愧读书人,我觉得比畜生好!” —— 魏国伏灵二十三年,十月初二。 朱九阴与齐庆疾抵达祁县。 隔着很远,一人一蛇便望到好高一座山。 这座山就矗立在祁县县城边上,相当巍峨,诡异的是,这座山竟在流血。 且山体,是用一个个圆滚滚的球垒成的。 这些球也很诡异,竟有眼睛,还有鼻子、嘴巴、耳朵、眉毛等五官。 还有头发,湿漉漉的,被血浸透了。 齐庆疾站在高山前,神情悲悯,口中诵念《往生咒》。 至于朱九阴,则独自进入城中,前行许久,找到目标,迈步进入一家看门面就很有实力的典当铺。 十月初二,日薄西山时,一人一蛇继续上路。 齐庆疾:“搜刮了多少?” 朱九阴拍了拍腰间鼓鼓囊囊的钱袋,道:“没多少,全是铜板,那群素国官兵简直是鬼子过境。” “杀光、烧光、抢光,整座县城已是废墟。” 魏国伏灵二十三年,十一月初七,一人一蛇终于走出丽州。 王奕说的没错,整座丽州大地就是一块巨大的人血红宝石,朱九阴与齐庆疾走了一个来月,愣是没见着半个活人。 沿途齐庆疾也不知超度了多少村镇县府,《往生咒》诵念到滚瓜烂熟。 日月如梭。 转眼已是魏国伏灵的二十四年春。 二月春风似剪刀,朱九阴与齐庆疾一路走走停停,已是来到素国北方边界之州。 宜州,素国十七州之一,继续往北,出了宜州,便是迟国,一个只有五州之地的小国。 春光明媚,朱九阴与齐庆疾将马儿拴在路旁,一人一蛇此刻正躺在树荫下小憩。 阳光能晒到身体,却晒不到脸庞,被树荫遮住了。 身体沐浴在阳光下暖洋洋,眼睛却不用遭受光线直射而感觉刺眼。 安宁祥和中,朱九阴几乎要睡过去了。 林中,忽然飘来阵阵窸窸窣窣,若有似无的交流嬉笑声。 朱九阴将眼眸睁开一条细缝,看到头顶古树枝杈上,坐着五个巴掌大小的小人儿。 很小很小,目测只有成人巴掌那么高,穿着五彩斑斓的绚丽衣裳,彼此交头接耳,不时低头看着一人一蛇。 朱九阴猛然大睁眼眸。 旋即哑然失笑。 原来枝杈上落着五只漂亮黄莺。 “哒哒哒~” 古道那边,倏忽飘来一阵由远而近的马蹄声。 有人在接近。 枝杈上黄莺受惊飞走,朱九阴懒得理会,合上眼皮继续享受春光。 —— ps:免费礼物送送呗! 第288章 黄泉县杀人事件始末2 春暖花开,微风不燥。 哒哒哒的马蹄声与嘎吱嘎吱的车轱辘声越来越近,朱九阴躺在地上神色安详,倒是齐庆疾爬起身来抬眸望去。 却见古道那边摇摇晃晃驶来一辆马车,马是枣红色瘦马,木板车上则载着一口黑皮棺材。 驾马人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穿着灰黄色布衣,许是染病,略显稚嫩的面庞有些苍白。 少年先看到栓于路旁的两匹汗血宝马,随即目光游移,见着树荫下一躺一站的朱九阴和齐庆疾。 “大叔,” 少年将马车停靠路旁,望向齐庆疾,“有水可以给小子润润口吗?” 齐庆疾点点头:“有,过来吧。” 待少年行至近前,齐庆疾将手中黄葫芦递了过去。 少年接过,先客气拱了拱手,这才拔去葫塞,仰天咕嘟咕嘟痛饮一大口。 少年很有礼节,嘴巴并未将葫芦口含住,也没多喝。 “多谢大叔。” 将水葫芦递还齐庆疾后,少年也没急着赶路,一屁股坐在草地上,从怀中摸出三张饼子。 “黄泉县的香酥饼,两位大叔尝尝。”少年递出两张饼子。 齐庆疾摇摇头,“我不吃,他也不吃,你吃吧。” 少年当即狼吞虎咽。 齐庆疾:“你是黄泉县人士?” 少年:“不是的大叔,我家在浚县。” 齐庆疾:“棺中人是你长辈?” 少年点点头,又摇摇头,“是我主子。” 齐庆疾:“怎会客死异乡?” “唉~” 提及主子,少年轻叹一口气,顿觉手里饼子没了滋味,开始娓娓道来。 朱九阴只是假寐,并未睡着,也竖起耳朵倾听。 少年:“我主子叫李义,年轻时是捕头,也是我们浚县鼎鼎有名的破案高手。” “大约十年前吧,我主子追捕一伙大盗途中,遭了很严重的伤。” “为了妻女着想,我主子毅然决然辞去铁碗饭。” “有时衙门碰见破不了的凶杀案,便会许以重金,请我主子出山。” “先是浚县,然后是周遭诸县,年复一年,我主子成了宜州小有名气的神探。” “三个月前,黄泉县县令派人找到我主子。” “大叔,能再喝口水不?嗓子沙哑的难受!” 齐庆疾再次将黄葫芦递了过去,“我们还有,你尽管喝。” 痛饮两大口,少年抬起衣袖擦了擦嘴。 故事继续。 “黄泉县发生了一起杀人凶案!” “很诡异,特别诡异!” 齐庆疾被勾起好奇,“怎么个诡异法?” 少年两颗眼睛睁得老大,“按照黄泉县令的说法,杀人案是从今年正月初一那天开始的。” “我家主人说,正月初一是大年伊始。” “杀人凶手选择这一天,一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正月初一的死者,是个五十有七的放羊倌,那老东西不是人!” 齐庆疾蹙眉:“不是人?什么意思?” 少年喉咙滚动,疯狂吞咽口水,“那老不死的,在西厢房里,圈养了好几头母羊。” “还专门给母羊取了名字,什么杨柳儿、小翠儿、春桃、萍儿、杏花等等。” “那狗曰的……他妈将那些牲畜当妻妾养!” “还……还行了那种事!!” 读万卷书的齐庆疾都快听吐了。 “老东西!狗东西!” 少年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有百姓言,曾在一个电闪雷鸣,狂风骤雨的夜,望见那放羊倌抱着一个襁褓外出。” “那个百姓偷摸跟上,发现放羊倌顶风冒雨,将襁褓埋进深坑之中。” “等放羊倌走远后,百姓徒手将坑刨开,襁褓里竟是一个羊身人头的婴儿。” “婴儿很虚弱,不过还有一口气,被豆大雨滴砸在青白色的小脸蛋上,霎时便发出一声稚嫩却凄厉的羊羔惨哭声。” “……” 少年神情忽然浸染上一层恐惧,“我与主子曾去过那间厢房。” “那种味道,我至今难忘。” “房间里不是臭,而是一种……骚味。” “那味道,渗入地面,渗入衣柜桌椅,渗入墙壁,渗入每一处。” “捻起一点地上的土,都是充斥着腥臊味的,以至于房屋中漂浮的灰尘,都是腥臊的。” “那天,我差点没将脏腑都呕出来。” “我家主子说,那间厢房,仿佛一头活着的羊!” 朱九阴霍地睁眼,噌的一声直挺挺坐起身来。 “后来呢?” 少年眼若铜铃,死死盯着朱九阴那双非人哉的眼眸。 齐庆疾:“我好友天生异瞳,你不用害怕。” “哦哦!” 少年长舒一口气,道:“今年正月初一,放羊倌死了。” “就死在那间厢房。” “脑袋被杀人凶手用斧子,残忍砍下。” “开膛破肚后,凶手将人头塞进其腹内。” “与放羊倌一起死的,还有一头母羊。” “母羊同样被开膛破肚。” “凶手将放羊倌手臂双腿生生折断,塞进母羊肚里,再用粗麻线缝合。” “黄泉县捕头与我们言,说他们接到报案,赶到现场时,只见土炕上的那只母羊,穿着花花绿绿的衣裳,肚子高高隆起,几乎被撑破。” “如人怀孕。” “……” “这是第一起命案,第二起则发生于正月初七。” “第三起正月十五,第四起二月初二。” “直至三个月前,黄泉县的人找到我家主子。” “整个县城惨死之人,已达触目惊心的六十七人。” “呼~” 少年长吐一口气,再猛吸一口,反复好几次,才让胸腔间激跳的心脏平静下来。 “那个杀人凶手很残忍,也很聪明。” “而且他好像是在无差别杀人,那些死者,虽都是黄泉县人,可有的住在县头,有的家在县尾,莫言不相识,甚至彼此间从未见过面。” “更夸张的是,有些死者家住城外十几里的偏僻村落,都被残杀了。” “还有一点相当古怪,死者中很多都是有爹娘,有妻子儿女的。” “而那凶手,面对一家好几口人,竟只杀男主人。” “不对,不是只杀男主人,而是只杀一人。” “因为那么多死者中,男性虽说占据大多数,可也不乏女人。” “最诡异,也是最令人毛骨悚然的一点。” 少年眼眶中,流淌着浓郁黏稠的惊悚,“所有死者,是所有的,不论男女,身体的某一部分,都缺失了,被凶手带走了。” “我家主人猜测,那些缺失的部分,都成了凶手的……食物!!” —— ps:求大家别养书,实在想攒个十来张再看也行,每天过来囫囵翻几页,点个催更,让追更好看一些,书城才会给量。 我给大家磕了! 第289章 黄泉县杀人事件始末3 一位不知男女,不知年龄,不知容貌的神秘凶手,于黄泉县无差别杀人。 从今年正月初一第一起命案,截止此时此刻,黄泉县境内,已有八十九条性命被残忍收割。 少年神色间浮现一丝隐隐的后怕,“我跟随主人也算走南闯北,见识过太多离奇诡谲之案。” “每次只要看着主人,即使身处血肉模糊的凶杀现场,我心也是安祥平和的,不会感到惊悚与恐惧。” “而黄泉县连环杀人案,令我生平第一次,感觉毛骨悚然。” “我不知道该怎么具体去形容。” 朱九阴与齐庆疾清楚看到,少年裸露在外的肌肤上,瞬间冒出一层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从我与主人进入黄泉县城那一刻起,我便有种若有似无的,被窥视的感觉。” “随着主人调查,案情深入,那种窥探感越来越强烈,仿佛我与主人身边,游荡着一个看不见的人。” “多少次,我被噩梦惊醒,无比强烈的直觉让我坚信,那个看不见的人,就站在我的床边。” “它在看着我!死死盯着我!” 齐庆疾伸出修长手掌拍了拍少年肩膀,安抚剧烈波动的情绪。 朱九阴好奇询问道:“李义,也就是你主子,怎么死的?” 少年摇摇头:“我不知道,黄泉县那些捕快也不清楚。” “今儿是几月几?” 朱九阴:“二月初九。” 少年:“上个月,也就是正月二十七,我家主人于案情之上,有了重大突破。” “那天他兴冲冲与我说,他几乎有六成把握,很快便能找到凶手。” “当天晚上,我家主人叫上黄泉县衙署几名捕快出去了。” “然后再也没回来。” “翌日,他的尸体被发现沉于黄泉县外的黄泉河中。” “十有八九,死于那位神秘凶手之手。” 朱九阴皱眉:“为何是十有八九?而不是百分百确定、肯定?” 少年:“因为我家主子走得很安详,而且尸身完好,并未被取走某个部位。” “所以,衙署捕快才言,我家主子,是有极小概率,死于他人之手的。” 齐庆疾:“你可知正月二十七那晚,你家主子领着那些衙署捕快,去往了何处吗?” 少年摇摇头:“不知道。” “我家主子说,连环杀人案的凶手,其实并非无差别杀人,它杀得每个人,都有其理由。” “正因它并非滥杀无辜之人,所以我家主子才什么都不告诉我。” “主子说,我知道的越少,则越安全。” 齐庆疾:“事实证明,你家主子的判断很正确,否则沉于那条黄泉河上的,便是你们主仆二人的尸体。” 半个时辰后。 朱九阴与齐庆疾目送少年与载着棺材的马车远去。 等再也望不见背影,齐庆疾扭头看向朱九阴,“怎么说?要不要走一趟黄泉县?” 黄泉县据少年所言,是在西边,而一人一蛇,要直直往北前往迟国,不顺路。 朱九阴:“我没意见。” 此番随青衣回北齐不是关键,游戏红尘才是朱九阴目的。 如此连环杀人奇案,早已引爆一人一蛇好奇心,不查出真相,寝食难安。 当然,以上种种都不关键。 最关键的是,这起连环凶杀案已经轰动宜州,长达一年未破案,上头州牧已拿去黄泉县原县太爷乌纱帽。 新上任县令怕步了前任后尘,不惜大出血,拿出一万两雪花纹银。 不论神探还是贩夫走卒,不论大人还是小孩,不论素国人士还是他国人,只要破了连环凶杀案,便可拿走万两白银。 为了美酒还有卤肉,一人一蛇上路了。 翻身上马,挥起马鞭,疾奔约莫半个时辰后,前路出现两条岔路。 朱九阴与齐庆疾没有丝毫犹豫,向西直奔黄泉县。 —— 黄泉县位于崇山峻岭极深处,却并不落后,反而颇为繁华,只因县旁有条黄泉河,水路发达。 黄泉县所在那处地界,地势低洼,因经年湿盛而云遮雾绕,又被称之为雾城。 外界春光明媚,可随着一人一蛇逐渐深入大山深处,周遭渐渐起雾。 雾气淹没千峰万仞,一切事物望去都是模模糊糊的,朱九阴与齐庆疾呼吸进口的全是湿冷寒气。 朱九阴抹了一把脸,竟满掌的湿润。 衣裳与发丝也缓慢被雾气浸湿了,沁骨山风无法再吹起。 “湿度未免也太大了!” 衣裳紧紧粘着肌肤,很难受,齐庆疾吐出一口白气,与灰蒙蒙的雾气融为一体。 途中,一人一蛇也望见了几座村庄。 太静谧了,仿佛一片死地,那灰雾中模糊的房屋轮廓活像一口口静默的棺材。 村中偶尔有人进出,也如幽灵一样。 魏国伏灵二十四年,二月初九傍晚,一人一蛇抵达黄泉县。 坐落大山深处的县城没有四方巍峨城墙,连绵起伏,高低不同的房舍等建筑群,皆聚集于一条清澈大河两岸。 一人一蛇翻身下马,牵马进入黄泉县城。 随着夜幕降临,雾霭越发深重。 明明晚饭时间,然整条青石街道上,人烟稀少,且多数商铺都是门窗紧闭。 朱九阴与齐庆疾寻了好久,也未找到一家开门的客栈,索性问了路人,直接前往黄泉县衙署。 衙署规模不大,比太平的湘绣县衙还小上一些。 说明来意后,差役便客气将一人一蛇领进县衙大院。 约莫半炷香后。 大院一间厢房内,朱九阴与齐庆疾正饮着热茶暖胃,忽有匆匆脚步声由远及近。 嘎吱声中,房门被推开,朱九阴与齐庆疾俱是抬眸望去。 映入一人一蛇眼帘的,是一位约莫三十来年岁,身形高大的男子。 男子身着深绿色捕快服,腰间悬佩的并非刀,而是一柄剑,也不是什么名剑好剑,只是一柄普普通通的铁剑。 浓眉大眼,一身正气。 “听说两位是李义李神探的好友?” 男人冲朱九阴与齐庆疾抱了抱拳,自我介绍道:“我叫守平,王守平,是衙署五位捕头之一。” “请问两位尊姓大名?” 齐庆疾拱手道:“我叫陈梦飞,这位唤韩太平,曾与李义神探有过几面之缘。” “上月我二人去往浚县,想着与李义神探小酌几杯,听家人说,他来了贵县。” “唉~” 唤作王守平的捕头轻叹一口气,道:“不瞒两位,李义李神探……死了~” “死了?!” 朱九阴与齐庆疾同时露出一脸愕然惊容,“怎么死的?” 王守平忽然笑了笑,“被我杀的!” —— ps:二章凌晨之前。 第290章 黄泉县杀人事件始末4 夜幕降临,外面雾霭沉沉,厢房内燃烧着昏黄烛火。 朱九阴与齐庆疾对视,一人一蛇眼神里皆带着深深狐疑。 按照少年说法,其主子李义十有八九是被连环凶杀案的真凶给弄死的,尸体飘在黄泉河上。 怎么到了这位王守平王捕头口中,却是他杀的? 男人坐到黄花梨木椅上,抽出别在腰间的黄铜旱烟杆,一边吞云吐雾,一边语气幽幽道:“李义确实是我杀的,只因他查到了不该查的。” 齐庆疾蹙眉:“何意?” 王守平并未立刻解惑,而是问询道:“两位可是素国人士?” 齐庆疾摇摇头:“我与好友乃魏国人。” 王守平脸色一变,一双虎目不知为何,死死盯着朱九阴与齐庆疾的脸,带着些许冒犯。 “既两位乃魏国人,想必知道……” 王守平思索了一小会,道:“两位应该清楚你们魏国伏灵十五年,魏素两国间那场天崩地裂的国战吧?” 朱九阴纠正道:“不是魏国伏灵十五年,而是十四年。” 齐庆疾想到了什么,转头看向朱九阴。 朱九阴也想明白了王守平的眼神,为何会那么犀利,有种跃跃欲试在里面,想要对着一人一蛇动手。 当下眼观鼻、鼻观心,对王守平直勾勾的眼神与齐庆疾意味深长的目光,视而不见。 王守平:“你们魏国伏灵十四年,与我素国爆发国战。” “我听说当年那场国战中,你们魏国出了一位什么神女。” “我素国称之为妖女。” “那妖女掌有大规模复生死人之诡谲术法。” “我素国将士伤亡惨重!” 齐庆疾忍不住插话道:“这和李义之死有什么关系?” 王守平:“十年前,魏素两国开战之前,我素国征了近百万士兵。” “别的地方我不清楚,但我们黄泉县的青壮,几乎走了十之八九。” “唉~” 王守平眼神中饱含哀伤,“死了,死绝了,一个都没回来。” “一个时代的青壮,尸骨无存,家家缟素,丧幡飘扬着整座县城。” “青壮死绝,唯留下妻子儿女。” 说到此处,王守平眸光突然变得阴沉,“县中一些权贵,便藉此……” “怎么说呢,那些年,黄泉县地界内,失踪了太多孩子,男孩女孩都有。” “看两位穿着锦衣,器宇不凡,骑的是汗血宝马,应该知道我话里的意思吧?” 朱九阴沉默不语。 齐庆疾则接话道:“清楚,明白。” “那些孩子,被黄泉县权贵卖去了外地。” “女孩送入青楼,男孩成为被生杀予夺的奴仆,不,是奴隶。” 王守平继续道:“那些年,来报失踪案的女人,几乎将衙署大门围得水泄不通。” “可那些权贵卖孩子的钱,县衙拿了一成,府衙拿了两成,京中那名位高权重的保护伞拿了四成。” “谁敢查?查清楚了谁敢抓?抓了还不是得放?” “那么多的失踪案件,最后便不了了之。” “怎么说呢,李义李神探查案的路,走偏了。” “不去揪出那名至今仍旧逍遥法外的连环杀人案真凶,反倒是领着我们跑去权贵府邸抓士族老爷。” “他不死谁死?” —— 一个时辰后。 黄泉县衙署食堂。 “两位也是神探?!” 捧着一碗米饭的王守平看着一人一蛇,脸上写满了问号。 “怎么,不像?” 齐庆疾边说边将桌上那盘酱牛肉,往朱九阴面前推了推。 王守平:“不太像。” “两位若是真想查案,我给你们找来卷宗便是,不过我得提个醒,这一年来,跑黄泉县的神探没有一百也有七八十。” “多是沽名钓誉之辈,少数查出些线索的,最后也因莫名原因,连滚带爬逃跑了。” 朱九阴夹起一片酱牛肉放进嘴里,“什么莫名原因?” 王守平摇摇头:“具体的我也不清楚,各人有各人说法。” “有人睡醒床头放着新被害者血淋淋的人头。” “有人出门总感觉被人跟踪。” “有人一觉天亮,觉得疼痛,低头看去,发现整只手掌不翼而飞,竟在熟睡中被人砍下。” “很多很多。” 一人一蛇完全不担心,一丝一毫惧怕都没有。 齐庆疾询问道:“对了,好像不见你们县令?” 王守平解释道:“县令亲自去京都请宋提刑去了,那可是名震我素国的第一神探!” —— 一顿酒菜,吃饱喝足已是深夜。 王守平将一间闲置值房收拾了一下,待一人一蛇饮过热茶,稍事休息后,便命手下捕快搬来卷宗。 八十九条性命,卷宗于桌上几乎摞成小山。 “两位,我带人巡街去了,衙署有差役值夜班,两位若是饿了渴了,吩咐他们即可。” 齐庆疾拱手道:“麻烦了。” “言重。” 抱了抱拳后,王守平便离开值房。 外面夜色极为深重,几乎达到了伸手不见五指的程度,雾霭无孔不入,以至于飘进值房内。 齐庆疾将门窗关闭,看向捻蜡烛的朱九阴。 “要不要将黄泉县居民挨个搜魂?” 朱九阴摇摇头,“黄泉县地界内生活着三十来万黎民,挨个搜魂得搜到猴年马月去?” “再者,直接搜魂寻凶有什么意思?” “我这人,最不喜欢开挂了。” “从现在起,你我皆凡人。” “用凡人的智慧与手段,一点点剥丝抽茧,通宵达旦阅览卷宗,不放过任何可疑之处,仅凭一双脚,走遍每一处凶杀现场。” “于脑海中猜想出万千种可能,再结合明了的线索,排除掉每一个不可能,直至最后揪出杀人真凶!” “光是想想,便激动的我热血沸腾!” 齐庆疾:“你这还真是游戏人间呐!” 为了保证能发现卷宗中的每一处可疑,朱九阴与齐庆疾并非分开看,而是一起看同一卷。 第一卷的主人公,便是放羊倌。 一人一蛇逐字逐句看去。 和少年所讲,几乎一模一样。 花甲之年的放羊倌,一辈子没娶妻,也无亲朋,更无子女。 经年孤独一人生活,许是渴望陪伴,内心扭曲,便将母羊当做妻妾,养于厢房中。 人与羊,夜夜同床共枕。 直至正月初一,新春伊始,被杀人真凶第一个开刀。 头被斩下,塞入腹中。 旋即四肢被折断,又塞入母羊腹内,如人怀孕。 齐庆疾:“你说,那个传言,会不会是真的?” “这放羊倌与某只母羊……” 朱九阴摇了摇头:“我觉得扯淡。” “羊身人头的婴孩,啼哭声似羊羔凄厉惨叫。” “绝无可能是什么人羊婴孩长大,回来报复亲爹。” “太狗血了!” 一人一蛇放下第一卷,翻开第二卷。 更血腥了! 第291章 黄泉县杀人事件始末5 “牛兰心~” 朱九阴喃喃,这是第二起卷宗的主人公,是个女人,死时四十九岁。 一人一蛇逐字逐句看去。 与放羊倌蓄畜不同,牛兰心有正经工作,曾是一家野妓馆的老鸨,于三年前大病一场后闲赋在家。 膝下无儿女,与一名花甲之年的老汉一起生活。 放羊倌死于去年正月初一,而牛兰心则死于正月初七。 牛家老汉姓黄,在去年正月初六那天,回去距黄泉县三十里外的黄家村,给爹娘上坟的同时走亲戚,牛兰心并未跟着黄老汉一起回去。 就在正月初七傍晚时分,黄老汉回到黄泉县秋菊巷家中后,发现牛兰心已经死了。 脑袋被连环杀人案的凶手,用锯子活活锯下。 并且被剜去两颗眼珠,塞进嘴里。 再将嘴巴缝合上。 脑袋就挂在屋檐下,像是一颗人头灯笼。 至于尸体,则不翼而飞了。 最后,还是衙署的捕头王守平,带人从猪圈食槽里找到的。 牛兰心的无头尸体,先被剁碎。 然后脏腑还有血与骨等等,被烹煮。 旋即被凶手倒入食槽中,入了两头黑底白花老母猪和一群小猪崽的肚。 第三起案件,第四起……第十九起。 不知不觉,天光微亮,第三根蜡烛也已燃烧殆尽。 一人一蛇,看到第五十三起,至第八十九起,还差着三十六。 齐庆疾低垂着脑袋,两手揉捏着酸胀太阳穴。 朱九阴则起身伸了个懒腰,然后推开窗户。 外头仍旧灰蒙蒙,雾霭沉沉,各种屋舍只能模糊望见一个缄默的轮廓。 深吸一口湿寒空气,朱九阴脑子瞬间清明。 “老齐,从看过的五十三起案件中,你发现了什么?” 齐庆疾缓缓睁开酸涩眼睛,轻语道:“连环杀人案件,发生过断档!” 朱九阴:“断档?” 齐庆疾:“第一起案件,那个放羊倌,发生在去年正月初一。” “牛兰心是正月初七,第三起是正月十五,第四起是二月初二。” “第五起是二月初八,然而第六起,竟是四月初一。” “也就是说整个三月,那名凶手并未再杀人。” “之后从四月开始,截止今年今儿二月初十,共计十个月,每月都会死人。” “少则四五条人命,多则十二三条。” “最多是去年十一月份,竟死了十三条人命。” “也就是说那名凶手平均每两天便要残杀一人!” “还有一点!” 朱九阴好奇道:“什么?” 齐庆疾眸光深沉道:“第一至第五起案件,如果刨除无头尸体被猪吃了的牛兰心,第一、第三、第四、第五起案件的四名死者,尸身……都在案发现场。” “而从去年四月初一的第六起案件截止最后一起,所有死者尸身的某个部位,都被带走了。” “或是心脏,或是肝肺等脏腑,或是身上某个部位的某块肉。” 朱九阴狭长眼眸不禁微微眯起,“你的意思是,连环杀人案……有两名凶手?!” 齐庆疾点点头,“十有八九错不了。” 朱九阴:“你说这两名凶手,是否相识?还是后者对前者的模仿作案?” 齐庆疾摇摇头:“这个我就不清楚了。” 太难了,一人一蛇目前只有衙署差役记录的卷宗可看,也不知道负责记载的差役是否保持了一定程度上的客观。 至于遗漏些什么,那是肯定的,要命的是若想破案,细节最关键,可惜卷宗中是没细节这个东西的。 而且第一起放羊倌案件,距今已经快一年两个月,案发现场估计早已乱七八糟,再难发现什么隐秘线索了。 —— 盯着卷宗通宵一整夜,一人一蛇早已疲累,连早饭都没吃,便被王守平领着出了衙署。 巡县巡了一夜的王守平也困乏的不行,一双眼眸遍布丝丝缕缕猩红血丝,不断打着哈欠。 “两位,实在抱歉,衙署胥吏差役太多了,没空房间,委屈两位暂居我侄儿家。” 三人穿行于浓重雾霭笼罩下的街道。 灰蒙蒙中,不断有模糊身影于身旁往来,一个个行色匆匆。 很快,目的地到了。 一座淹没在雾霭中的黄土小巷。 “鸦巷。” 王守平吐出两个字,带着朱九阴与齐庆疾来到小巷深处的第十七家。 两扇裂开缝隙的院门上,贴着色彩鲜艳的门神,还悬挂着两盏红纸灯笼。 “小安,开开门。” 王守平一边拍门一边冲院内喊道。 很快,伴随‘嘎吱’声,院门被拉开。 映入一人一蛇眼帘的,是位约莫十七八岁的少年,穿着粗布麻衣。 五官很是俊秀,两颗眼睛又黑又亮。 肤色雪白,并非染疾得病,而是黄泉县终年云遮雾绕,湿气极盛,生活在这里的人,肌肤都是极细腻极雪白的。 “小安,这位是陈梦飞陈神探。” “这位是韩太平韩神探。” 王守平指了指齐庆疾与朱九阴,道:“两位神探为咱黄泉县连环杀人凶案而来,往后很长一段日子,都住你家。” 少年点点头,冲一人一蛇笑了笑,道:“两位神探大人好,小子叫祝安,平安的安。” 一人一蛇微微颔首,“祝小哥,叨扰了。” “两位,” 王守平冲一人一蛇抱拳,“又困又累,我回家睡了,晚上见。” 朱九阴与齐庆疾拱手,“王捕头慢走。” —— 祝家小院东厢房。 土炕上有被褥,李义主仆之前也住在这里。 齐庆疾太困了,倒头就睡。 朱九阴还好,将豆腐块被子抖开,给青衣盖好后出了门。 小院不大,不过一应物件却被归拢的很整齐,院中连一片树叶都寻不见,相当干净。 几扇屋门上,还贴着红纸黑字的春联。 朱九阴望向灶屋。 透过大开的灶房门,看见祝姓少年正站在灶台前,怔怔盯着锅中米粥。 奇怪的是,少年一只脚一直踩在小板凳上。 朱九阴来到灶屋门口,行走间故意用鞋底摩擦着地面。 少年回头,冲朱九阴笑了笑,“韩大人,那位陈大人没睡吧?” 朱九阴回以微笑,“已经睡下了。” 少年:“空腹睡觉对胃不好,小子熬了小半锅粥,两位大人可以吃过再睡。” 朱九阴:“你的脚,为何总踩着凳子?” 少年略微怔愣,旋即不好意思道:“小时候娘不在家,我就自己做饭吃,够不着灶台,便总踩着凳子。” “怎么说呢,习惯使然。” 第292章 窥视 “老齐老齐,醒醒,喝粥了。” “滚!” 祝家小院正屋,红漆斑驳脱落,裸露出陈旧木色的四方桌上,只有朱九阴与少年祝安在喝着热气腾腾的粟米粥,就着脆爽小咸菜。 朱九阴:“王守平是你叔叔,为何不信祝?” 少年回道:“我与王叔并非血亲,怎么说呢,年长之人,我都叫叔叔,他们也唤我侄子。” 朱九阴点点头:“懂了。” 少年笑笑道:“小时候,我家住溪巷,距鸦巷不远,当时与王叔家是邻舍。” 朱九阴语气幽幽道:“我看到衙署有许多闲置空房。” 少年不好意思道:“两位神探本该住衙署的,现在住我家,则王叔便可以藉此向上头申请一笔津贴。” 朱九阴:“你王叔对你真好,他没妻子儿女吗?” 按理来说,一笔不小的津贴,王守平应该将朱九阴与齐庆疾叫去他家住才符合人之常情。 少年摇摇头:“王叔爹娘都死了,早些年外出闯荡,习得一身武艺,五年前归乡后,凭借一手臻至化境的绝伦剑术,被衙署看重,直接便做了捕头。” “这些年登门媒婆将王家门槛都快踩烂了,可王叔总是习惯性拒绝,至今孑然一身。” “没人知道王叔为何不娶妻。” 朱九阴好奇道:“你王叔爹娘怎么死的?” 少年:“王叔今年三十六岁,他爹老早便死了,得有三十二三年了,我娘说当时王叔还很小,穿着开裆裤。” “王叔老爹是因为风湿病自杀的,我们这里很多上了年纪的人,都有风湿病。” “我娘就有,骨头刺痛犹如被万蚁啃噬,也就只有晌午那会儿,或是夏天那三个月好受些。” “至于王叔娘亲,是被活活冻死的。” “王叔九岁那年凛冬,黄泉县天降暴雪,将许多年久失修的房屋都压塌了。” “王叔家几间房子全塌了。” “就那一夜,王叔娘亲便被冻死了。” —— 喝了三大碗粟米粥后,胃里暖烘烘的朱九阴便进入祝家东厢房,上坑睡觉了。 少年祝安则背着背篓,拿着镰刀与小锄头出门了,准备进山挖药材。 睡了不知多久,迷迷糊糊间,土炕上的朱九阴,裸露在外的小臂上,原本柔软的汗毛,突兀竖起,皮肤上也瞬间冒出一层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朱九阴霍地睁开眼睛。 流金溢血的眸子,两颗细长赤瞳死死盯着窗户。 也不知是傍晚还是夜幕已经降临,总之屋外很黑,屋内亦一片昏暗。 朱九阴看到,窗户一角有个小小的洞,像是被人用手指头戳破的。 洞内,赫然一颗人的眼珠子! 朱九阴跳下床,一把拉开房门。 雾霭太重了,淹没祝家小院,以至于近在咫尺的正屋与西厢房都是模糊不清的。 祝安还没回来,东厢房窗户前的地面上也没脚印。 “看错了?不可能!” 自己可是陆地神仙,即使环境再昏暗,也绝无可能眼花。 方才,窗户外确实站着一个人,将眼珠子紧紧贴在那个破洞上,窥视着屋内熟睡的一人一蛇。 可湿气这么重,地面都显得湿漉漉,朱九阴与齐庆疾纵为陆地神仙,不刻意下,也要留下脚印。 “为什么没有脚印?” “莫非窥探之人,是飘着的?!” 朱九阴回屋叫醒齐庆疾,两人一番洗漱后,正准备出门去往衙署,少年祝安回来了。 背篓里全是药材,裤腿被露水浸湿,手里拎着两个油纸包。 “韩大哥,陈大哥,我买了烧鸡酱牛肉,吃了再去衙署吧。” 少年一番心意,一人一蛇也不好拒绝。 等吃了晚饭,天已经彻底黑了,告别少年,一人一蛇出了远门。 黄泉县的夜晚,给朱九阴与齐庆疾的唯一印象,就是黑,黑得令人感觉压抑、窒息。 莫言璀璨银河,连一丝星光都望不见,心头仿佛压着一座巍峨山岳。 黑也就罢了,主要是雾霭太沉了。 灯笼的光,可以轻松驱散黑暗,却驱不散雾霭。 一人一蛇,各自提着灯笼,勉强只能照清身前半丈之距,半丈外,一片黏稠漆黑。 行走间,朱九阴与齐庆疾只能听到他们的脚步声。 雾霭深深处,偶尔飘来凄厉的猫叫声,听的人头皮发麻。 一更天末时,一人一蛇来到县衙大院。 “你们王守平王捕头呢?” 朱九阴逮住一名值夜班捕快询问道。 那人回道:“吃过晚饭,出去巡街了,两位神探吃过没?没吃我吩咐师傅做。” 朱九阴:“吃过了,泡一壶热茶,送到昨日那间值房来。” “好的。” 半个时辰后。 惬意饮了两盏热茶的朱九阴与齐庆疾,继续阅览第五十四起案件卷宗。 第五十四名死者叫李壹仟,并非黄泉县城人,而是李家滩人,是个祖祖辈辈都种地的老农民。 至于李家滩,距黄泉县城则有四十里路。 李壹仟死在秋收时节。 被连环杀人案的凶手,制成了稻草人,就插在李家田地中。 凶手取走了李壹仟的整颗脑子。 等王守平率领一众捕快赶到李家滩时,李壹仟尸体上早已落满了黑漆漆的乌鸦。 整具尸体被啄食的不成人样,只余一具鲜血淋漓的骨头架子。 当看到第七十六起案件时,朱九阴饿了。 时辰应该在三更天末,蜡烛已烧完了一根,点上了第二根。 “走,去看看食堂还有没有吃的。” 朱九阴叫上齐庆疾,两人提上一盏灯笼,出了值房。 齐庆疾:“总算快看完了,再熬上几个夜,我眼睛就要瞎了。” 朱九阴:“明早让大师傅给你弄一盘爆炒鸡屁股。” 齐庆疾:“鸡屁股能明目?” 朱九阴:“问我作甚?我怎么知道!” 衙署食堂。 一人一蛇鬼鬼祟祟寻摸着。 “只有熟食和凉馒头了。” 朱九阴将灯笼递给齐庆疾。 旋即掰开两个白面馒头,往里面夹了好几片熟牛肉,再涂抹上辣椒面烧出来的辣椒油。 馒头酥香味,牛肉肉香味,辣椒油的麻辣味,一口下去,别提多美味了。 两人边吃边往回走,腮帮子俱是鼓鼓的。 “嘎吱~” 走在前头的齐庆疾,推开值房门的瞬间,整个人的身体,怔愣在原地。 “怎么了?” 朱九阴从齐庆疾肩膀处探出脑袋,往值房内看去。 却见窗台上,长出一颗血淋淋的人头。 第293章 迷雾之中 一颗人头,就放在窗台上,死不瞑目,两颗怒目圆睁,盛满惊悚与恐惧的眼珠子,直勾勾盯着门口的朱九阴与齐庆疾。 一人一蛇静默许久,朱九阴转身离去,“我去叫差役。” 约莫一炷香后。 值房里挤满了捕快,每个人的视线都落向窗台上的人头。 齐庆疾:“王捕头呢?” 有人回道:“不知在哪条街巡逻呢,有弟兄去找了。” 朱九阴从椅子上站起身来,走到窗边,将血淋淋的人头抱起。 翻了一个面,将脖颈处显露在烛火之下。 却见断颈位置血肉猩红,切面极平整,宛若用铡刀铡下般。 有捕快不确定道:“剑?” 朱九阴与齐庆疾同时摇头,后者轻语道:“是刀!” 一刀斩首,连环杀人案的凶手,其修为品阶至少五品之上。 朱九阴看向几名差役,“你们都是黄泉县人,可有谁认得死者?” 一位约莫二十七八年岁的青年举手道:“我认识,这人叫秦川,家住寿喜巷,是个地痞,平日靠着小偷小摸过活。” 朱九阴:“你可知这秦川今年多大岁数?家庭状况怎样?” 青年:“应该有三十五六岁,无妻子儿女,爹娘老早便死了,得有十七八年了。” 脚步声由远及近,匆匆而来。 是王守平,带着几名手下进入值房,“韩兄、陈兄,实在抱歉,连日夜巡,太过疲累,回家睡了一会。” “妈了个巴子的,这狗曰的未免也太猖狂了,杀人斩首也就罢了,还他妈敢潜入衙署,放肆到将人头摆在两位神探眼前!” “此獠猖獗,真该千刀万剐!” 齐庆疾起身:“行了王捕头,抓紧时间带我与韩兄去案发现场看看吧。” —— 一人一蛇,外加王守平与几名差役,一干人提着灯笼行走在青石长街上。 没人出声,只有匆匆行走发出的脚步声。 雾霭沉重,漆黑夜色犹如浓墨粘稠流淌,不多时,寿喜巷到了。 太黑了,什么都看不清。 黑色无孔不入,仿佛有着邪恶灵识般,不断蚕食着灯笼弥散出的微弱光芒。 认得死者秦川的那名青年捕快,几乎是将灯笼贴在一家一户的院门上,才能辨识清楚。 “不是这家。” 一行人宛若幽灵,走走停停,用了很长一段时间,才确定秦川家。 不堪重负的‘嘎吱’声于无边夜色中传出去很远,青年捕快推开院门后,王守平一马当先进入。 最终,一干人在正屋内找到秦川的无头尸体。 尸体坐在椅子上,上身趴在陈旧木色的四方桌上。 如果不是没了脑袋,脖颈血肉鲜红,还有满桌面、地面喷溅出来的深红人血,一行人还以为秦川只是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王守平吩咐手下散开搜查各屋,齐庆疾则是动手将无头尸体平方于地面,展开细致检查。 褪去粗布麻衣,死者秦川上半身完好无损。 “这儿!” 朱九阴指向死者裤裆位置。 “卧槽!” 王守平神色一凛。 竟是死者秦川的男性物件不翼而飞了。 棍与蛋皆失,那儿血肉模糊。 直将秦家小院翻了个底朝天,一干人也没找到棍蛋。 朱九阴与齐庆疾对视一眼。 “或许……” 四更天末,一行人行色匆匆回到衙署。 王守平命人抱来秦川人头,亲自下手用匕首撬开人头嘴巴。 棍与蛋,找到了。 —— 五更天时,朱九阴与齐庆疾坐在椅子上,手捧青花茶盏,静静望着窗外深重夜色。 朱九阴:“今儿二月十二,天尚未透亮,咱们是在二月初十,也就是前天傍晚,才抵达黄泉县。” “今夜,确切地说是昨夜,凶手便杀了那个秦川,将人头放在窗台。” “好像它的眼睛,一直在盯着衙署。” “而且老齐,你是否还记得那个少年所言?” “李义主仆,自打进入黄泉县,便总感觉被人窥视。” 朱九阴沉声道:“我,也有了这种感觉。” “窗外这无边夜色中,好像就隐藏着一双嗜血凶戾的眼睛,此时此刻,就在盯着咱们!” “人头,即是警告,警告咱们不要再查下去了!” 齐庆疾眼眸微闭,呼吸绵长,仿若睡了过去。 “南烛,看过八十九起卷宗,你发现了什么?” 朱九阴摇摇头:“一无所获。” 齐庆疾缓缓睁眼,“我倒是有个收获。” 朱九阴好奇道:“什么?” 齐庆疾:“第三起、第九起、第二十一起、第三十三起,这四起案件,发生在同一处。” “一条叫走马的巷子。” 朱九阴:“这就是你的收获?” 齐庆疾:“算上秦川,凶手共计杀了九十人。” “九十人中,六十六人住在黄泉县城,二十四人住在县外各处村庄。” “死者有老人中年,亦有青年少年,男性七十三人,女性十七人。” “南烛,你想想,九十人,其中八十六人,如夜空繁星,散落各处。” “然而唯独第三起、第九起、第二十一起、第三十三起,这四名死者,住在同一条巷子。” 朱九阴:“所以……” 齐庆疾目露精光道:“所以,我有理由怀疑,杀人凶手,十有八九就住在那条走马巷!亦或是曾经住在那里!” “即使不是,凶手也肯定与那四名死者,产生过很深的纠缠、联系。” 朱九阴:“你的意思是,可能是亲朋或是同事这种长期相处过的关系?” 齐庆疾点点头。 朱九阴:“我去找王捕头,等天亮后,让他带咱们去那个走马巷看看。” —— 王捕头带着手下刚将秦川无头尸体抬回来,闻听朱九阴一番言语,疑惑不解道:“牛马巷?” 朱九阴纠正道:“是走马巷。” 王守平:“韩兄去走马巷作甚?” 朱九阴:“老陈有发现,说是第三起、第九、第二十一、第三十三,四名死者同住一处,便想着让王捕头你领我们过去,看能不能查出些什么。” 王守平:“可以是可以,不过得等到傍晚了。” “等天亮后,我得将秦川命案禀告给县丞大人。” “而且不瞒韩兄,老哥我值了快半年夜巡了,累,老累了,身心俱疲。” “此刻走起路来都觉轻飘飘,傍晚吧,等我睡醒了,立马去我侄儿家找两位老弟。” 朱九阴将王守平的话转告齐庆疾。 “傍晚就傍晚吧,我也累了,回去睡觉吧。” 一人一蛇,将各自茶盏里的温茶喝光后便离开衙署,准备回祝家小院休息。 五更天末,也就是凌晨五点左右。 一人一蛇俱是提着灯笼,脚步无声,走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 “哒哒哒~” 不知何时,身后突兀响起脚步声。 第294章 眼睛 沉沉雾霭将一切都淹没吞噬了。 深深黑色像是最粘稠最厚重的浓墨,将所有都浸染了,森罗万象失去了原本的颜色。 整片天地都是压抑的,令人窒息。 朱九阴与齐庆疾忽然停下脚步。 两盏红纸灯笼弥散出微弱的、苟延残喘的光。 身后‘哒哒哒’的脚步声骤然消失,一人一蛇竖起耳朵倾听,周遭很安静。 错觉吗? 朱九阴与齐庆疾继续上路。 身后‘哒哒哒’的脚步声又出现了,若有似无。 一人一蛇重又停下脚步,扭头向身后望去。 黑色染透了雾霭,天地间只有两团极其微弱的红光,两盏灯笼犹如两颗眼珠子一样。 什么都望不见,看不清。 “哒哒哒!” 奇怪的是,这次脚步声并没有因为一人一蛇停步而消失。 反而持续着,愈发接近。 逐渐,一人一蛇望见了一团朦朦胧胧的光。 距离很远,光团呈现模糊红,应该也是灯笼。 却不知提着灯笼的究竟是人,还是幽灵,亦或是鬼魂。 脚步声消失了,那团朦胧红光,就那么安安静静漂浮雾霭深处。 朱九阴眸光冰冷,身体前倾,就要扑向那团红光,齐庆疾却伸手阻拦了。 朱九阴看向齐庆疾。 青衣摇了摇头。 一人一蛇便选择视而不见,回头继续往祝家小院所在的鸦巷走去。 “哒哒哒!” 朱九阴与齐庆疾步伐平稳轻快,行走间无声。 然而身后‘哒哒哒’的脚步声却越来越急促了,那团红光也渐渐靠近一人一蛇。 恍惚间,朱九阴似是听到了粗重的喘息声。 眼角余光,望见身后朦胧红光旁,那袭模模糊糊的高大身形。 “铮!” 并非齐庆疾,而是朱九阴出手了。 指剑于青衣悬佩腰间的听风剑鞘上轻轻一抹。 无锋古剑顷刻出鞘。 于一人一蛇身前旋了一个半圈后,无声无息没入雾霭深处。 电光火石间,也就数息,听风剑飞了出来。 尺一样的剑锋之上,沾染着些许粘稠猩红。 齐庆疾握住剑柄,轻轻一嗅,“是血!” 朱九阴迈步往十余丈外的那团模糊红光走去。 等到了近前,发现那确实是一盏红纸灯笼。 灯笼掉在地上,内里蜡烛倾倒,很快燃烧起火焰。 —— 二月十二,天光透亮,雾霭依旧淹没着黄泉县,空气相当湿润,应该是要下雨了。 鸦巷,祝家小院,少年祝安与一人一蛇正在用早餐。 小米粥,掺杂着红枣的窝窝头,还有咸酸辣口的脆爽萝卜条。 朱九阴从瓷碟里夹了一瓣腌酸,放进嘴里咬得咔嚓咔嚓响。 齐庆疾小口小口,吃得慢条斯理。 少年祝安则与朱九阴一样,不管喝粥还是咬窝窝头,都是大口大口,腮帮子鼓鼓,吃饭也能吃出男儿豪气来。 齐庆疾最先吃完,从衣袖内摸出手帕擦了擦嘴,看向少年祝安,问道:“小哥,你家就你一个吗?” 少年点点头:“我爹死于魏素两国十年前的国战,我娘七年前也死了。” 齐庆疾:“你今年多大?” 少年:“十七。” 齐庆疾感慨道:“不容易啊。” 七年前,少年也就十岁,能长这么大,真的很不容易。 齐庆疾:“黄泉县境内,有你亲戚吗?” 少年摇摇头:“生活,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 “也就遮风挡雨之处,糊口之物。” “房屋我有,修修补补总能住人,至于糊口之物,黄泉县那么多客栈食肆的残羹剩饭,总能填饱肚子。” “活着活着,我也就长大了。” 吃干抹净后,少年背上药篓,拿上镰刀小锄头出了门。 齐庆疾去东厢房烧坑去了,朱九阴则站在正屋供桌前,面色平静,看着那两块灵牌。 父祝宁之灵位。 母郝运之灵位。 两块灵牌干干净净,没有丝毫灰尘,应是日日擦拭。 少年让朱九阴想起了小不点。 拉开供桌抽屉,捻了三根香,朱九阴点燃后插进香炉里。 “吃吧吃吧,后土一炷,你夫妻一人一炷,若你二人还未投胎,则下世荣华富贵,百病不侵,平安喜乐一生。” “若你二人已轮回转世,则贫渐富,则富愈富,贵更贵,一辈子顺遂无虞。” —— 等朱九阴回到东厢房,齐庆疾已经睡下了。 土炕烧得正旺,烘烤着被褥,驱散湿气,睡着比昨天舒服多了。 不知何时,窗外响起淅淅沥沥的雨声,朱九阴意识清醒了那么一瞬间,旋即又昏沉下去。 迷迷糊糊间,又是那种既熟悉又陌生的窥视感。 朱九阴猛地睁开双眼,霍然坐起身往窗户望去。 却见窗纸上,被戳开一个又一个黑漆漆的窟窿。 密密麻麻的窟窿里,眨巴着一颗又一颗眼珠子。 朱九阴噌的一声坐起身来,伸手抹了一把额上汗水。 扭头望了一眼窗户,窗纸一如昨日,只有一个黑窟窿,也没有眼珠子贴在上面。 “这噩梦~” 口干舌燥的朱九阴刚想下床找水喝,外头忽然响起拍门声。 “韩兄,陈兄,起床了没,天快黑了。” 是王守平的声音。 —— 一炷香后。 夜幕降临。 少年祝安背着大半篓药材刚回来,王守平便带着一人一蛇出了院门。 “王叔,两位大哥,你们要去哪儿?” 王守平脸色煞白,吧嗒吧嗒嘬着旱烟杆,“我们要去跑一趟走马巷,小安,叔跟你说过多少回了,连环杀人案凶手未落网之前,进山采药别回来这么晚。” “哎呀呀,叔,我知道了,耳朵都起茧子了。” 少年苦笑着捂耳跑进小院。 齐庆疾笑了笑,“你们叔侄关系还挺好。” “唉~” 王守平轻叹一口气,“小安是个苦命孩子,左邻右舍都不待见,娘死后,和野猫野狗抢客栈倒掉的残羹剩饭吃。” “能活这么大,真的不容易啊!” 朱九阴好奇道:“小哥他娘亲是怎么死的?” 王守平轻轻吐出两个字:“肺痨!” “咳血而死!” —— 雾霭浸染上漆黑色。 提着三盏灯笼的王守平与一人一蛇来到走马巷。 王守平:“第三起、第九起、第二十一起、第三十三起,四名死者全是女性,皆居住这条小巷。” “不过四位死者丈夫,早已携儿女搬离此处,且原本的住户也跑了不少,没几家人了。” “咚咚咚!” 王守平敲响一户亮着灯火的人家院门。 “谁啊?” 院里正屋内,传出一记苍老声音。 “衙署差役,老汉速速开门!” 第295章 柳暗花明 魏国伏灵二十四年,二月十二,一更天。 黄泉县,走马巷。 屋中亮着昏黄油灯,王守平与一人一蛇打量着爷孙二人。 爷爷坐在椅子上,身形佝偻,头发花白,一张脸庞犹如老树皮一样褶皱,沟壑纵横。 孙子约莫二十四五岁,身着粗布麻衣,面色雪白的吓人,明显认出王守平这位捕头,战战兢兢道:“大人,我是良民呐!” 王守平:“不是来找你麻烦的,别害怕。” 青年长舒一口气,“哦哦,三位大人快请坐,我给你们沏茶。” 王守平摆摆手:“茶就不喝了,我们有些事想问你。” 青年:“大人请问,草民知无不言。” 王守平看向齐庆疾。 青衣上前一步,问道:“小哥儿,郭屈氏、张黄氏、赵石氏、许秦氏四名妇人,你应该认识吧?” 青年点点头:“大人叫我福生就行,四位婶婶都住走马巷,是左邻右舍,自然认识。” 齐庆疾:“那你是否清楚,这四名妇人,可曾同时得罪过什么人?” 青年:“这草民就不知道了,大人,我与爹娘常年在隔壁岭泉县打工,今年也是我爷爷身体状况不太好,爹娘才留我在家照看。” “我与四位婶婶接触不多,倒是我爷爷,在走马巷住了一辈子,他可能清楚。” 王守平、朱九阴、齐庆疾,三双眼睛,齐刷刷看向古稀老翁。 齐庆疾:“老丈。” “老丈!” “老丈?” 椅子上的古稀老翁,两只皮包骨的手掌盖在一起,拄着拐杖,脑袋低垂间,像是睡了过去。 青年尴尬一笑,“我爷爷耳背,而且今年老花眼的毛病愈发严重了,近在咫尺的物件,连模糊影子都看不见了。” 齐庆疾无奈提高声音分贝,“老丈!” 老翁缓缓抬起头颅,“谁叫我?” 齐庆疾:“老丈,我在这边,我是衙署差役,想向您老打听一件事。” 老翁挪动屁股,面朝朱九阴,“问吧。” 齐庆疾:“老丈,您认识郭屈氏吧。” 老翁:“郭什么氏?” 齐庆疾:“郭屈氏。” 老翁:“什么屈氏?” 齐庆疾:“郭屈氏!” 老翁:“郭屈什么?” 一趟走马巷,一人一蛇并未有什么收获。 四名死者丈夫,早已携妻子儿女搬离黄泉县,也不知搬去了那儿。 小巷中大部分人家也搬走了,剩余的寥寥几家也问了。 四名死者并未得罪过什么人,毕竟都是妇人,免不了爱嚼舌根的毛病。 倘若嚼舌根也能为自己招来杀身之祸,那普天之下十之八九的妇人都活不了。 王守平带着朱九阴与齐庆疾来到衙署。 “陈兄、韩兄,我去巡夜了。” “王捕头慢走。” 点卯后,王守平便率领一众属下离开县衙大院。 朱九阴与齐庆疾来到值房,二次翻阅连环杀人案卷宗。 不知不觉,已是凌晨,窗外夜色漆黑的可怕,伸手不见五指。 齐庆疾饮下一口清茶,疑惑道:“莫非我的猜想与判断是错误的?” “走马巷那四名死者,并不认识凶手?” 朱九阴站在窗前,将手掌伸向窗外的无边夜色。 他低头看着,却看不到自己探出窗外的右手掌了。 手掌与手腕处,似乎被烛火的光与窗外的浓密黑暗,切割了。 “老齐,你的猜想没错,那个李义的猜想也没错。” “连环杀人案的真凶,肯定不是无差别杀人。” 齐庆疾蹙眉道:“可杀人动机是什么呢?” “我们应该怎么做,才能将这九十名死者,联系到一起?” “况且凶手已经知道我们在查案,指不定还要搞出什么幺蛾子。” “算了,再过一遍卷宗吧,我敢肯定,咱俩一定遗漏了什么。” 齐庆疾第三次拿起第一份卷宗,也就是去年正月初一最先死去的那个放羊倌。 朱九阴则是拿起第二份,也就是家住秋菊巷的那个牛兰心。 牛兰心,死于去年正月初七,曾是黄泉县城一家野妓馆的老鸨。 尸体最先被一起生活的黄老汉发现,脑袋被凶手斩下,两颗眼珠被剜去,塞入嘴中。 人头被挂于屋檐下,尸体被剁碎。 烹煮后被投入猪圈食槽。 忽然之间,朱九阴心海仿佛划过一道炽亮闪电。 “野妓馆!野妓馆!!” “老齐,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齐庆疾抬头看向一脸亢奋之色的朱九阴,疑惑道:“你知道什么了?” 朱九阴强压翻涌心绪,“我或许猜想到了,九十名死者间的联系。” 齐庆疾:“快与我说说!” 朱九阴:“老齐,我问你,九十名死者中这些男性。” “有的是放羊倌,有的是菜农,有的是小工,有的则是地地道道的种地农。” “这些男性死者唯一的共同处,在于他们都是黄泉县人,换种说法,他们都生活在黄泉县地界内。” 齐庆疾:“你这不是废话吗?” 朱九阴:“老齐,你想想,仔细想想,什么东西,能将生活在同一地界内的男性们,联系到一起?” 齐庆疾几乎脱口而出道:“青楼?勾栏听曲?” 朱九阴摇摇头:“九十名死者中少部分女性我不知道,但大多数男性死者,我猜测,他们一定去过同一处,不是青楼,也不是勾栏。” “而是……野妓馆!” 齐庆疾:“你的意思是,这些男性死者不仅去过同一家野妓馆,且享用过同一个女人?!” 朱九阴点点头。 齐庆疾:“不对啊,九十名死者,年纪最大的是第一起案件的放羊倌,死时五十七岁。” “能把母羊当妻妾养,这老东西绝对是个色中淫魔,他常往野妓馆跑能理解。” “可最小的受害者去年死时才刚满十四岁啊,且与爹娘同住一个屋檐下。” 朱九阴:“这……十四岁怎么了?素国律法也没规定十四岁不能去野妓馆啊!” 齐庆疾眸光闪烁,沉思良久,道:“算了,死马当活马医。” “你应该是从牛兰心卷宗中猜测到这一点的吧?” 朱九阴点头。 齐庆疾:“明儿一早,让王捕头带咱们去那家野妓馆看看。” —— 漫长一夜,朱九阴靠着椅子,心心念念都是牛兰心任职的那家野妓馆。 齐庆疾则觉得不靠谱,沉浸小山一样的卷宗中难以自拔。 不知不觉,天亮了。 衙署食堂,正是早饭时间。 巡了一夜街的王守平一口一个大肉包,狼吞虎咽。 “王捕头。” “怎么了韩兄?” 朱九阴夹了一片牛肉放进嘴里,一边咀嚼一边说道:“我与老陈昨儿又有新发现。” “等吃完以后,你先别急着回家睡觉,带我与老陈去野妓馆看看。” 王守平探出去夹咸菜的筷子,骤然僵在半空。 第296章 请客 魏国伏灵二十四年,二月十三,清晨。 王守平站在衙署大院门口,面无表情望着朱九阴与齐庆疾逐渐隐没雾霭深处的背影。 半个时辰后,男人来到黄泉县城某条小巷。 逼仄小巷,左右两排房舍于雾霭下显现出缄默轮廓。 王守平目标明确,径直来到小巷深处第二十三家。 黄土小院,院门紧闭,男人拔剑出鞘,将薄薄剑刃插入两扇院门之间的缝隙。 旋即往上轻轻一挑。 挑开门闩后,王守平推门进入院中。 前后得有一个时辰,男人方才出来。 手中拎着一个破布袋,人血浸透,黏稠滴落地面。 王守平伸出大手从胸膛内摸出一个小本本,翻到某一页后,再从衣袖内摸出一根细细炭笔。 于‘唐崇’二字上轻轻一划,将名字涂黑。 “第九十一个,还有二十七个。” “可惜。” —— 晌午时分,鸦巷祝家小院,睡了约莫两三个时辰的朱九阴与齐庆疾爬起床来,出了东厢房。 少年祝安今儿并未进山采挖药材,此刻正坐在屋檐下,拿着剪刀,剪着干辣椒。 看到出门的朱九阴,少年疑惑道:“韩大哥,不再睡会儿吗?这才晌午!” 朱九阴打着哈欠往灶房走去,“你王叔说要请我与你陈大哥吃顿酒菜,盛情难却啊。” “对了,你晌午还没吃吧?要不要一起过去?” 祝安摇摇头:“不用了韩大哥,我还不饿。” “好吧。” 一炷香后,一人一蛇洗漱完毕。 “小安,我们过去了。” “好的。” —— 雾霭变薄变淡了许多,朱九阴与齐庆疾终于可以一窥黄泉县全貌。 没有城池的古老县城,密密麻麻的建筑物悬挂于黄泉河两侧的陡峭山体上,前后延伸出极远。 一人一蛇透过淡薄雾霭望见了蓝天,太阳照在身上暖洋洋,真是难得的好天气。 街道上行人也多了不少,多是老汉老太太,坐在石阶上,一边揉捏着膝盖,一边晒着太阳,神色间满是惬意。 朱九阴与齐庆疾走过架于黄泉县两岸的铁索桥。 脚下黄泉河水滔滔。 来到县城另一岸后,一人一蛇问了几位路人,很快便来到王守平所居住的溪巷。 “咚咚咚。” “王捕头开开门,我与韩兄到了。” 小院内响起王守平熟悉的浑厚声。 “院门没闩,两位老弟进来吧。” “嘎吱~” 齐庆疾推开院门。 一人一蛇进入小院。 院中,放着好几张并在一起的四方木桌。 王守平则躺在屋檐下的藤椅上,手捧青花茶盏,眯眼享受久违的阳光。 “两位……前辈,请坐,先行饮茶,酒菜马上就好。” 王守平起身,面带微笑,冲一人一蛇做了个手势。 朱九阴与齐庆疾来到近前,当着王守平的面,将屁股落在小板凳上。 “酒菜很快,而且味道绝不会令两位前辈失望,毕竟我曾在客栈灶房做过学徒。” 王守平来到木桌前,好几个黄铜盆,里面浸泡着心脏、肝脏、脾脏,还有肉等等,清水早被血晕染透红。 王守平首先捞出深红色的心脏。 “唐崇,剩下之人中最年轻的,脏腑还算干净,肉虽称不得嫩,却也还美味。” 王守平拿起菜刀,开始将心脏切成薄片。 朱九阴与齐庆疾,俱是面色平静看着忙碌的王守平,一人一蛇谁也没出言打扰。 切完心脏后,王守平突然一拍额头。 “他娘的,顺序搞错了,应该先弄炖菜的。” 放下菜刀,王守平从一口黄铜盆里,捞出一只手掌。 “比不得熊掌,却另有一番滋味。” “关键之处在于,这个唐崇死去的爹还是位地主,虽说落魄了,可这王八蛋别说种地,连锄头都没摸过。” “且从不抽旱烟,手掌比之大多数女人都要细腻。” 言罢,王守平拿着手掌去了灶台。 并非灶屋灶台,而是院墙下垒砌没多久的一口新灶台。 先用炭火燎烧掉手掌上的绒毛、汗毛,等将表皮燎烧出焦黑来,便打一盆水,冷热掺杂,用菜刀刮去焦黑。 再起锅添水,干净手掌冷水下锅,倒上一点米酒,加上葱姜八角花椒。 接下来,祛除手掌血腥味后,再起锅添油。 等油烧热,将手掌炸一下。 最后的步骤,便是用冰糖炒出糖色,加上沸水,放入炸好的手掌,一干香料等,盖上锅盖,静待软烂。 盐巴可不能急着放,否则肉会很老很柴。 先大火熬煮沸腾,转而小火慢炖,让香料味彻底浸透手掌。 最后起锅时再转大火收浓汤汁。 朱九阴与齐庆疾等了快一个时辰,一桌酒菜终于做好。 炖人掌,叫红烧人掌也行。 爆炒脏片,凉拌肝,脾则用山药炖成了汤,特别香。 还有满满一盆水煮肉片,看上去就火辣,最后还用热油烧着干辣椒段和花椒粒一泼,味道相当刺激。 “两位前辈,请入座。” 等一人一蛇于四方木桌两边落座后,王守平微笑着捧起酒坛,倒了满满三大碗清冽高粱酒。 “来,两位前辈,走一个。” 三只酒碗碰在一起,酒液摇晃。 王守平与一人一蛇,俱是一饮而尽。 “爽!” 重重将酒碗砸在桌面,王守平一手筷子,一手大白馒头,狼吞虎咽。 朱九阴:“什么味?” 王守平:“很香,比什么猪肉羊肉牛肉狗肉,香上一百倍一千倍。” “保准前辈尝一口后,余生必将念念不忘。” 齐庆疾:“动机!” “你的杀人动机,究竟是什么?我很想知道!” “唉~” 王守平轻叹一口气,“说来话长。” 朱九阴眉头微蹙:“你不想说?” 王守平点点头,“确实……不想说。” “可我见两位前辈,如一粒蜉蝣见青天。” “我没有选择。” 朱九阴:“那就说吧。” 王守平一边吃着,一边开口道:“两位前辈当真生了两颗七窍玲珑心。” “衙署那么多差役,还有那么多所谓神探,也就只有两位前辈接近了真相。” “我娘……是妓~”王守平如是道。 第297章 很久以前 “那是很久以前的故事了。” 王守平咽下嘴中食物,自顾自倒了一碗酒。 “我爹叫王生,我对他唯一的,也是最深刻的记忆,便是惨叫。” “我爹是早产儿,先天体弱,还偏就得了风湿病,总是惨叫,一直惨叫。” “有时睡梦中因锥骨之痛惊醒,于炕上翻来滚去,能惨叫一整夜。” “后来,不堪折磨的父亲自杀了,从此家中便是娘亲独自一人,拉扯着我与妹儿。” “再之后,我亲叔,欺我家孤儿寡母,霸占了我家田地。” —— 很多年以前的黄泉县,与很多年以后的黄泉县没什么两样,总是雾霭沉沉,见不到蓝天白云。 不同的是,很多年以前的王守平,还很小。 一个普通的日子,王守平一如既往早早起床。 炕上不见娘亲,只有妹妹王萍眨巴着水汪汪的大眼睛。 “哥哥,萍儿饿。” 也就六七岁大的王守平啪叽一声,亲了妹妹一口,宠溺道:“哥哥去给你煮粥,乖乖睡着别下炕。” 穿好衣裳,王守平下床,走出正屋后来到灶房,开始生火烧水。 由于个头实在矮小,王守平只能踩着小板凳,才勉强够得着灶台。 等粟米粥熬好,王守平盛了满满一碗,拿着木勺走出灶房。 年仅四岁的妹妹王萍早已自个穿好衣裳,爬下炕,此刻正乖巧坐在屋门槛上。 “哥哥,萍儿能自己穿衣裳了!” 王守平上下打量,确定穿在妹妹两条小短腿上的是棉裤而不是棉袄后,不禁夸赞道:“我家萍儿真厉害!” 喂着妹妹王萍吃完米粥后,王守平又给小丫头洗了脸梳了头。 看着乖乖坐在小板凳上,仍由自己梳发的小丫头,王守平不由笑了。 再看着丫头稀疏枯黄的发丝,王守平又不由心疼起来。 摆弄好妹妹,自己在洗漱吃粥,将家中打扫一番,晌午又到了。 王守平又开始忙碌着准备午饭。 因为自家娘亲在野妓馆做皮肉生意,所以左邻右舍免不了闲言碎语,都警告自家儿女别跟王家兄妹一起玩耍。 所以王守平做饭时,妹妹王萍便蹲在院中自个一人玩着抓石子的小游戏。 每次忙中偷闲看一眼瘦瘦小小的妹妹,王守平的心便狠狠一揪。 又喂着小丫头吃了午饭后,王守平便要去野妓馆,给娘亲送饭了。 “萍儿乖乖睡觉,千万别偷偷出门哦。” 睡在被窝里的小丫头奶声奶气道:“哥哥你要早点回来陪萍儿。” “好。” 揉了揉丫头脑袋后,王守平便出了门。 巷中左邻右舍家的孩子们玩着老鹰抓小鸡,满巷欢声笑语。 巷子头的老槐树下,几名妇人坐在一起拉家常。 看到王守平后,便开始窃窃私语。 一边交流着,一边用厌恶中带着玩味的目光,针一样刺着小男孩。 野妓馆。 等了好久,耳边吱吱呀呀的木床摇晃声才消停下来。 嘎吱声中,门开了,一个约莫四十来年岁的中年人提着裤子走了出来。 红光满面,远去的同时自言自语着:“这女人的滋味,就是比羊好!” 王守平两只小手提起食盒,走进屋中。 屋内,一个女人,很年轻,估计还没二十岁,看上去柔柔弱弱,肌肤雪一样白。 “娘,饿坏了吧,快来吃饭。” 小男孩将粟米粥、窝窝头、小咸菜放到桌上。 容貌秀气却难掩疲倦之色的女人来到桌前,拿起筷子狼吞虎咽。 “儿子,萍儿早起没哭闹吧?” 小男孩摇摇头:“没有娘,萍儿很乖的,已经很长时间未哭着找娘亲了。” “那就好那就好。” “你是哥哥,在家要好好照顾萍儿,她还小,别让她偷跑出门。” “上次就是,一个不留心就跑出去了,也不知被哪个孩子打破了额头。” 小男孩坐在椅子上,晃荡着两条小短腿,静静看着娘亲吃饭。 野妓馆的生意太好了,娘亲真的太忙了。 晚上等兄妹二人熟睡了,女人才拖着疲累身子回来,翌日天不亮,兄妹二人还未醒,女人便得出门。 饶是如此,一家三口也只是勉强温饱。 大头,都归了野妓馆。 倘若女人某天休息了,一家三口便要挨饿。 所以,饶是特殊那几天,女人也不会给自己放假。 —— 王守平端起酒碗,将清冽酒水一饮而尽。 “后来,我娘死在野妓馆。” “我记住了很多张进出那间小木屋的脸。” “还有那些戳我娘脊梁骨,骂我娘贱人、骚货、浪蹄子的女人的脸。” “还有那些动手打过萍儿,冲我妹妹吐口水的小孩的脸。” “后来啊,我买不起棺材,就用草席卷了娘的尸体。” “我抱不起草席,也扛不起,便拖着草席,出了县城。” “其实我娘一点也不重,死之前,她已瘦脱相。” “我带着萍儿离开了黄泉县。” “萍儿问我,娘亲去哪儿了。” 身形高大的男人又仰头灌下一碗酒,两颗眼睛通红。 “黄泉县的生活很苦。” “外面世界的生活一点也不甜。” 王守平忽然吸了一大口气,胸腔中有着千言万语,可最后吐出嘴的,却只有寥寥几字。 “那些年,我吃了很多苦。” “我终于习得一身武艺。” “我等那一天,等了太久。” “最终,我回到了黄泉县,用三年时间,找出当年那些人。” “有些人死了,我便不再追究,有些人还活着,我便送他们去阴曹地府。” 王守平看向朱九阴与齐庆疾,“九十人,皆尽死于雾霭黑夜,也就这第九十一人,唐崇,是我在白日杀得。” “还有二十七人。” “我,想拜托两位前辈一件事。” —— 傍晚时分,一人一蛇走出王家小院,离开溪巷。 齐庆疾瞥了朱九阴一眼,道:“怎么说?” “唉~” 朱九阴轻叹一口气,道:“我不想让他带着遗憾死去,所以,杀就杀吧,死就死吧,咱俩别插手。” 齐庆疾点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 直至来到县衙大院院门口,齐庆疾出声,朱九阴才从神游天外的状态下回神。 谁能想到,轰动宜州,乃至于素国的黄泉县连环杀人案的真凶,竟会是衙署捕头。 一人一蛇来到差役值房。 齐庆疾:“去告诉你们县丞大人,连环杀人案的真凶,我们查出来了。” 第298章 两个故事 魏国伏灵二十四年,二月十三。 夜幕降临时,王守平出了屋。 身形高大的男人不在穿着衙门那件深绿色袍服,而是换了一件黑袍。 将长剑悬佩腰间,男人没有丝毫留恋出了家门。 “萍儿,兄长很快便来陪你。” 雾霭黑夜快速将男人身影吞没。 与此同时,县衙大院。 厢房内,朱九阴与齐庆疾面对着黄泉县县丞吴璨。 “事情就这样。” 齐庆疾将编造的故事讲给吴璨。 面色白净,脑满肠肥的胖县丞端起茶盏浅酌一口,‘呸’的一声,吐出一片茶叶。 “两位,你们或许不知,污蔑衙署捕头可是重罪,要仗八十,流三千里的!” “守平是本官一手提拔上来的,五年来兢兢业业,为了本县安宁,风里来雨里去,他之辛劳,本官看在眼里。” “我之心腹,岂会是那凶残暴虐的连环杀人案真凶?呵,简直滑天下之大稽,令本官想笑。” “我知道,两位是奔着县太爷那一万两……” 忽然,急促脚步声由远而近,‘咣当’一声,房门被暴力踹开。 一人一蛇回头看去,却是一位气喘如牛的捕快,是王守平下属。 “张逊,你放肆!敢踹本官房门!” “大大大……大人,不……不好了,出大事了!” 唤作张逊的青年也不顾气还没喘匀,急声道:“头……头儿,杀……杀人了!” “而且不止一个,我来……来之前,头儿已杀了七人!” 噌的一声,吴璨从椅子上弹起,“你说王守平杀了七人?且还在继续杀?” 齐庆疾语气漠然道:“王守平这是狗急跳墙了,县丞大人请下令吧,现在不是稳坐钓鱼台的时候。” “王守平武艺如何,想必你比我更清楚,多耽搁一刻钟,便是几条人命。” —— 二月十三,一更天。 吴璨率领数十上百名差役,风风火火冲出衙署大院。 为了避嫌,二十多名王守平下属被勒令待在县衙大院,没有吴璨命令,不得随意外出。 一人一蛇亦如此。 值房内,朱九阴与齐庆疾坐在椅子上,前者怔怔望着窗外无边夜色,后者则愣愣盯着摇曳烛火发呆。 谁也没想到,连环杀人案的背后,会有那样的隐情。 漫长黑夜,为了百姓安定,能睡一个好觉,领着下属认真巡视每一条街道,每一条小巷的王守平,竟会是杀人狂魔。 光杀人也就罢了,还吃人。 可这样的凶手,却有那般不堪回首的童年。 “咚咚咚。” “两位神探大人,能进来吗?” 齐庆疾回过神来,“进来吧。” 几名捕快,全是王守平下属,看着一人一蛇,欲言又止。 朱九阴:“想说什么就说吧,想问什么随便问。” 几人神情复杂,估计怕是此时此刻,仍不愿相信,平日里豪爽仗义的头儿,会是那个将黄泉县搅得天翻地覆的恶魔。 “神探大人,会不会……错了,头儿不可能会是凶手啊!” “对啊神探大人,头儿真的很好一个人,怎么可能杀那么多无辜百姓?!” “唉~” 齐庆疾叹了一口气,将编造的故事,又原原本本讲给几人听。 半真半假的故事,等讲完已是一更天末。 几名捕快一言不发,值房内的气氛比外头的雾霭夜更令人感到压抑。 “不对啊!” 突然一人抬头看向朱九阴与齐庆疾。 “什么不对?” 一人一蛇疑惑道。 那名捕快眉头紧锁道:“我曾与头儿醉过酒,问过他家里。” “头儿当时说,他爹在他很小的时候便自杀了。” “娘亲也因为肺痨咳血而死。” “家中田地被亲叔霸占。” “连妹妹也被叔叔婶婶杀死了!” 朱九阴与齐庆疾对视一眼,皆从彼此眼中,看到了难以置信与惊愕。 “你们几个,” 朱九阴细长赤瞳扫过另外几人脸庞,“是否也知道?” 另外几人神色茫然摇摇头。 “只有一个可能。” 齐庆疾看着朱九阴,沉声道:“酒后吐真言!” 朱九阴眸光闪烁,心海掀起惊涛骇浪。 难道自己被骗了?放过了一位残忍冷血嗜杀的真凶?恶魔? 肺痨可是不治之症,且具有很强传染性,野妓馆再怎么贪婪,也绝无可能接纳一个肺痨女子。 即使接纳了,可那些嫖客,又怎会冒着生命危险,就为了那一哆嗦? “你们几个,可知你们头儿家住何处?” “神探大人,是溪巷。” “不是问你现在的住处,而是以前的,十几二十年前。” 几个人又是几脸茫然色。 朱九阴头大:“你们不会连你们头儿,曾是土生土长的黄泉县人都不知道吧?!” 几人摇摇头,“我们一直以为,头儿是外地人。” 好个王守平,几乎骗了所有人。 满嘴谎言,真不知哪些真哪些假。 朱九阴甚至怀疑,连王守平这个名字,都是假的。 “走!” 一直保持沉默的齐庆疾,突然抓住朱九阴衣袖。 “去哪儿?” 齐庆疾力气很大,拉得朱九阴踉踉跄跄。 “去鸦巷,祝家!” —— 雾霭沉沉的夜,并不似往日那样死寂。 雾中长夜,多处燃烧着熊熊烈火,似恶魔于眼眶中跃动的猩红瞳孔。 王守平将县丞一干人等当猴耍。 追不上,根本追不上。 只能任由男人挥舞长剑,收割着一条条鲜活性命。 雾霭漆黑夜的祝家小院。 灶房内,两碗猪肉大葱馅饺子出锅了,热气腾腾。 用高粱杆制成的篦子上,还有大半篦未煮熟的,元宝状,得有一百来个,是少年给朱九阴与齐庆疾留得。 端着两碗饺子来到正屋。 一碗放在父亲灵牌前,另一碗则是娘亲。 少年拉开抽屉,捻了三根香点燃。 插入香炉后,看着袅袅升起的烟丝怔怔出神。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等少年转过身子,神色忽然一愣。 齐庆疾坐在四方桌后,面无表情盯着少年。 朱九阴则双手抱臂,倚靠着门框,同样盯着少年。 “小哥儿,坐,我给你……讲个故事!” 第299章 新版本 少年祝安看看齐庆疾,又将目光投向朱九阴。 敏锐察觉到,一人一蛇看自己的眼神与之前不一样了。 又说不上哪儿不一样了,只觉冷漠。 “陈大哥,韩大哥,我包了饺子,去给你们下两碗。” 少年说着,便要出门去。 “听话!” 齐庆疾语气陡然一寒,指了指身前,吐出一字,“坐!” 少年略微沉吟,拉开椅子乖乖坐了下去。 齐庆疾的故事,开讲了。 “十年前,魏素两国国战前夕,素国向统治下的十七州大规模征兵。” “有个小孩,十年前……应该是七岁。” “男孩父亲辞别妻子儿子上了战场,最终死于战场,尸骨无存。” “那年男孩所在县城家家缟素,十户九空,生活,变成了生存。” “为了活着,为了活下去,男孩娘亲去野妓馆,做起皮肉生意。” “女人很年轻,也就二十二三岁,容貌也很秀美,所以生意相当好。” “可惜,大头都归了野妓馆,女人辛劳一日所得,不过勉强维持与儿子的温饱。” 齐庆疾忽然询问少年:“小哥儿,你应该知道野妓馆吧?” 少年祝安回道:“听王叔说起过,是男人消遣的地方,警告我不许去。” 齐庆疾:“青楼,勾栏,野妓馆性质其实差不多。” “不同在于,青楼女子分清倌与红倌。” “清倌指的是卖艺,要求必须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样样精通。” “红倌则指卖身,然一天十二时辰,顶天也就接客三两人。” “而勾栏,指的是娱乐场所或表演场所,勾栏女子,多擅长歌舞。” “有些勾栏也做皮肉生意,但绝不是主流。” “如果说青楼服务人群乃权贵老爷公子,则勾栏便是面对中层收入阶级。” “例如小商小贩等,或衙署差役等。” “至于野妓馆,服务的便是社会最低贱的下层阶级。” “即士农工商中的农。” “任何野妓馆中的妓,在老鸨眼里,甚至于在那些享受服务的‘农’眼里,连人都算不上。” “她们是什么?是一件物品,一只下蛋的鸡,一块有温度的烂肉。” “她们一天要服务的客人,没有一百也有七八十,甚至这个客人完事还没提起裤子,下一个急不可耐的客人便推门而入。” 齐庆疾一边讲着故事,一边观察坐在对面的少年。 少年神色很平静,认真倾听着,放在桌面的手掌也相当放松,并未如齐庆疾预想中那样紧握成拳。 “女人早出晚归,男孩便孤零零一人守着家。” “好几次,男孩走出院门,想跟邻居家的孩子们一起玩,却被嘲笑,被打倒在地。” “娘亲不在家,男孩很饿,只能自己做饭吃。” “灶台太高,男孩只有踩着小板凳,才能勉强够着。” “后来担心娘亲在野妓馆吃不上饭,男孩便开始一日三餐给女人送饭。” “每次路过巷口时,男孩都能看到一群邻居婶婶聚在一起窃窃私语,对路过的男孩指指点点。” “尤数其中四位妇人,笑得最大声,也最刺耳,或许还专门拔高声音,让男孩听到诸如‘骚蹄子’‘贱货’‘烂肉’等字眼。” “男孩去了野妓馆,却总也不能第一时间就见到娘亲。” “蹲在小木屋外的男孩,经常听到里头木床嘎吱嘎吱剧烈摇晃的声音。” “听到形形色色的男人们,恶鬼一样的放肆狂笑声。” “至于女人,仿佛一朵鲜花,沉默遭受着风霜雪雨的摧残。” “后来,男孩没事就喜欢往野妓馆跑,就蹲在毫不引人注意的角落,看着不同的男人们,进出娘亲所在的小木屋。” “其中,有个四十来年岁的中年人,是个放羊倌,心理扭曲,最喜欢折磨娘亲。” “还有野妓馆那个老鸨,尖酸刻薄,不论什么下三滥,都往娘亲屋里领。” “女人应该适度反抗过,后果很严重,被老鸨教训的相当凄惨。” “老鸨手下肯定养了一群打手,那些野兽一样的男人,面对一个要养活儿子的可怜女人,会做些什么,不言而喻。” “后来,女人死了。” “男孩不觉得哀伤,反而开心,因为娘亲终于解脱了。” “或许一开始,为了儿子,女人是主动前往野妓馆的。” “可后来,得到女人这只下蛋鸡的野妓馆,却再也不愿放女人离开。” “只有死亡,才能将女人带离那间昏暗逼仄的小木屋。” “我一向坚定‘人性本恶’,所以猜想,会不会是那个男孩,杀死了女人!” 听到这里,少年祝安点了点头,表示赞同,“陈大哥,我与你一样,感觉应该就是那个孩子,杀死了自己娘亲。” 齐庆疾沉默了好一会,继续道:“爹死了,娘也死了,男孩彻底成了孤儿。” “他开始自己睡觉,自己起床,自己生火做饭,自己吃饭。” “他独自一人,操持着整个家。” “有时没钱买粮了,就跑去客栈食肆那边,吃残羹剩饭,不对,应该是吃泔水。” “终于,男孩长大了,成了少年。” “他觉得,是时候了。” “去杀人,杀死那些曾进出过那间小木屋的人,杀死那些折磨娘亲的男人,尤其是那个放羊倌,那家野妓馆的老鸨。” “杀死那四名曾咒骂娘亲的邻居婶婶。” “杀死那几个嘲笑自己是野妓儿子的童年玩伴。” “终于等到那一天了!少年激动到整夜睡不着。” “终于,除夕夜到了!” “少年手握利刃,怀抱杀意,于深沉雾霭夜色中,冷冷望着羊圈旁的篱笆小院。” “那夜,除夕夜,阴阳交替后,便是正月初一,新年伊始。” “少年第一次杀人,却并未感觉到害怕恐惧,只是兴奋!大仇得报的快感!” “少年应该听过关于放羊倌的那个羊婴流言。” “于是,杀死放羊倌后,他又杀了一只母羊。” “砍下放羊倌人头,塞入其腹。” “再剖开母羊之腹,折断放羊倌四肢,将其塞入羊腹。” “最后以粗麻线缝合。” “看着炕上母羊高高隆起的腹部,少年笑得很开心。” “觉得如放羊倌这样心理扭曲的畜生,就该被塞回母胎重造。” 第300章 真相? 香炉内的三根细香已然快要燃烧殆尽。 齐庆疾的故事还没结束。 “去年正月初七,确切地说,是正月初六深夜,故事中的少年,杀了第二个人。” “也就是那家野妓馆的老鸨。” “少年先活活挖出老鸨两颗眼珠子,许是少年自己,许是少年娘亲,曾遭过老鸨白眼。” “那种针扎一样刺着人之尊严的眼神,我亦曾体验过,很不好受。” “紧接着,少年又将老鸨眼珠塞进其嘴中,再用针线缝上其嘴巴。” “老鸨应该辱骂过少年娘亲,其言语之恶毒,作为过来人,我可以想象得到。” “旋即,少年砍下老鸨脑袋,将人头挂在其屋檐下,像一盏灯笼。” “最后,少年将老鸨尸体剁碎。” “烹煮后投入其猪圈食槽。” “那一天,少年等了太久太久,他之心,没有一丝愧,一丝恐惧,只觉雪恨时,酣畅淋漓的快感。” “之后便是正月十五,少年虐杀第三人,二月初二第四人,二月初八第五人。” “少年目标明确,并不滥杀无辜。” “一大家人,少年只杀自己认为的那个……仇人。” “短短四十天内,五起惨绝人寰的虐杀,令衙署如临大敌,少年的处境,逐渐变得危险。” “衙署有位捕头,对少年很好。” “这名捕头剥丝抽茧,最后竟惊愕发现,自己待之如亲侄儿般的少年,竟是连环杀人案的真凶!” “捕头找到少年,说你还小,人生不能就这么毁了,你的肩头,应该挑着清风明月,而不是至死方休的仇恨。” “你应该多去看看阳春白雪,草长莺飞,而不是一步步滑落万丈深渊。” “可惜。” 故事讲到这里,齐庆疾不由得轻叹一口气,看着对面脸色雪一样苍白的少年,眼神里充满无力的无可奈何。 “那名捕头,并未说动少年放下屠刀。” “任何人也无法动摇少年复仇之决意,除非他娘亲能死而复生。” “奇怪的是,明明两个毫无血缘关系的人,一个是县衙捕头,为人坦荡仗义,尽职恪守,被上司看重,前途光明。” “另一个却是残忍冷血的连环杀人案真凶。” “这样两个人,竟亲如父子,充满了矛盾与违和感。” “不知出于怎样隐秘的原因,那名捕头,选择成为‘少年’!” “真正的少年,放下了屠刀,冒充少年的捕头,却挥舞死神镰刀,无情收割着一条条鲜活性命。” “但凡前来那座县城查案之人,不约而同,全被捕头以衙署无闲置空房名义,安排到少年家。” “少年,成了捕头的眼睛,暗中窥视着那些位神探。” “但凡有人深入案情,查到了什么,捕头便会以各种各样手段,将神探吓走。” “吓不走的便被杀死,沉入大河。” “……” 齐庆疾再没说话,屋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良久后,少年祝安忽然抬头看向青衣,询问道:“后来呢?” 齐庆疾:“后来,我们两人来了。” “我们先察觉到,连环杀人案件发生过断档,推测出凶手其实有两人。” “紧接着,你王叔杀了第九十人,叫秦川,家住寿喜巷。” “王守平擅使剑,却怕我们发现端倪,从而用刀砍下秦川脑袋,将人头放在我二人值房窗台上。” “此举,是为了威胁我二人,不要再查下去了,尽早离开黄泉县。” “随即,我发现第三起、第九起、第二十一起、第三十三起案件的四名女性死者,住在同一条巷子。” “这条巷子,叫走马巷!” “小哥儿,” 齐庆疾三颗漆瞳冷冷盯着少年,“你曾与你韩大哥说,你小时候住在黄泉县溪巷,与你王叔是邻居。” “这不过你的谎言!” “其实,童年时期的你,住在走马巷。” 少年面色如常,没有出言反驳,只是听着。 “你韩大哥找到你王叔,说让他带我们前往走马巷问讯一番。” “你王叔借故推辞,说自己巡夜太困,傍晚再带我二人过去。” “旋即,我二人回鸦巷你家途中,便被你王叔尾随。” “他害怕了,因为我们已无限趋近……你!” “你王叔不是我二人敌手,败退而走。” “我猜测,那个白天,他一定是去了走马巷,接触那几户人家,让他们守口如瓶,装傻充愣。” “走马巷有个叫福生的青年,其爷爷在那条小巷住了一辈子。” “倘若我现在叫上衙署县丞过去,你猜那老头还敢装傻充愣,顾左右而言他吗?” 少年祝安轻轻摇头,“我不知道。” 齐庆疾:“昨儿夜里,你韩大哥,” 青衣指了指倚着门框,面无表情的朱九阴道:“于卷宗中又有发现。” “他发现,连环杀人案件中,绝大多数男性死者有个可能的共同之处。” “那便是第二起案件死者,牛兰心曾任职的那家野妓馆。” “我觉得不太靠谱,但苦于没有另外新发现,秉着死马当活马医,便告知你王叔,我们想去那家野妓馆看看。” “你王叔很强,五品巅峰境修为,区区黄泉县衙小小捕头,屈才了。” “可他深知,我二人更强。” “所以,当我们无限接近真相,距拨开迷雾咫尺之遥时,他选择摊牌。” 齐庆疾眼底突然涌现浓浓复杂色,“你王叔对你真的很好。” “你交给他的小本本上,还有二十七人没杀,对吧?” “他舍弃了自己的光明前途,就在此时此刻,于黄泉县内,面对县丞众人围追堵截,大开杀戒!” “他说他要一夜杀绝余下二十七人。” “他让我们,将他所编织的谎言,告诉县丞。” “我二人,不会将这一版本的故事,讲给县丞或任何人听。” “我只想知道,” 齐庆疾将字一个一个往外咬,“你与王守平,究竟有着怎样的羁绊?!” “他为何要对非亲非故的你,掏心掏肺?宁愿舍弃前途,甚至于搭上自己的性命?!” —— ps:求一波免费礼物啊! 第301章 告别 谁也没有说话,屋内陷入死寂。 良久后,少年祝安才起身。 转身拉开供桌抽屉,捻出三根细香,点燃后插进香炉。 “精彩的故事。” 少年如是道,不再转身,留给朱九阴与齐庆疾一个清瘦背影。 “我也不清楚,为何王叔对我那么好。” “我曾与韩大哥说,王叔三十有六,其实那是我编的。” “我并不知道王叔具体年岁。” “有关王叔一切,我问过,不止一次,他始终不愿与我说。” 这次少年并未撒谎,朱九阴听出来了,齐庆疾也听出来了。 “别让你王叔,白白死去。” 留下这么一句话后,齐庆疾与朱九阴离开了。 站在供桌前,怔怔盯着娘亲灵牌也不知多久。 忽然,灶房方向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少年惊醒,回过神来后走出正屋。 透过大开的灶房门,少年祝安看到一身黑袍,浑身血腥气的王叔,正在盯着铁锅中上下翻腾的元宝饺子。 “王叔,陈大哥与韩大哥来过了。” 王守平扭头看向少年,皱眉道:“他们来做什么?我还没死,他们不该来这么早的?!” “他们与你说了什么?” 祝安轻声道:“说连环杀人案的凶手是王叔你。” 王守平:“就这个?” 祝安点点头。 王守平:“你吃了没?” 祝安:“吃了王叔。” 王守平从胸膛内摸出属于少年的小本本,抛出灶房。 “上面的人,全死了。” 少年接住小本本,问出心头疑惑,“王叔,你为何……要这么做?为何要对我这么好?” “你认识我爹?” 王守平摇摇头:“不认识。” “那就是认识我娘了?” 王守平这次点了点头,“一面之缘。” “或许,我认识你娘,而你娘一不定认得我。” 少年:“王叔……” 王守平:“小安,这世间有些事,是没有答案的。” “所以,别问了。” 少年神色一愣,半晌后吐出一字,“好。” 可心里忍不住,还是问出另一个疑惑,“王叔,你为何……要吃人?” 王守平怔了怔,显然对少年这个问题,有些措手不及。 男人琢磨了一小会,反问道:“小安,听过福寿膏吗?” 祝安:“知道,听说很容易上瘾。” “多少人因为抽这个,从而搞得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听说有些瘾君子为了抽上一口,不惜卖儿卖女,甚至敢去杀人。” 王守平:“我和那些瘾君子一样。” 祝安不解:“吃这种肉还会成瘾的吗?” 王守平:“别人我不知道,但我早已成瘾。” 祝安:“王叔,你第一次吃这种肉……” 王守平沉默一会儿,声音嘶哑道:“有些事,我想埋在这具躯壳里,直至死亡。” —— 祝家小院正屋屋檐下,王守平端着满满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猪肉大葱馅饺子。 男人身旁放着个小板凳,凳子上是口小碗,里面是蒜泥。 男人一口一个,狼吞虎咽。 祝安盛了碗煮饺子的面汤,也放在小板凳上。 旋即安安静静蹲在男人身旁。 恍若父子。 很快,王守平吃饱喝足。 起身抹了一把嘴,进入正屋。 捻香点燃,躬身冲着少年爹娘灵牌拜了三拜后,插入香炉。 男人并未立刻离开,而是目光幽幽,盯着少年娘亲灵牌,看了好久。 直至外头雾霭沉沉的粘稠夜色,被火把、灯笼的光,映照出一片血红。 是衙署县丞吴璨,率领数十上百名差役,来追捕男人了。 王守平恋恋不舍将目光从灵牌上挪移开来,转身投向站在门口的祝安。 男人眸光深邃,盯着少年也看了好一会儿。 “小安……好好活着!平平安安活下去!” “别辜负了你娘亲为你取得这个名字!” 路过祝安身旁时,男人伸出大手,轻轻拍了拍少年肩膀。 祝安静静看着男人高大身形,快速隐没雾霭夜色中。 少年知道,这是他与王叔的最后一面。 从今往后,再也不会再见了。 少年突然就红了眼眶。 他从来都是男儿有泪不轻弹。 自从娘亲死后这些年,少年从未流过眼泪。 他后悔了。 明知已是最后一面,就应该大胆一点的。 将心中那些话,全部说于王叔听。 少年面朝男人遁逃的方向跪了下去。 随即将额头重重砸在地上。 “王叔,再见~” —— 借着无边夜色,王守平成功逃离包围圈,逃出黄泉县城。 然男人早在很多年前便已抱着求死之心。 抽出长剑,男人左手握住薄如蝉翼的剑刃,旋即右手狠狠一拉。 血流如注,悉数洒落逃跑路线上。 回头望了一眼雾霭中的古县,男人神情恍惚,好似又看到那张如春光一样明媚的笑脸。 男人与朱九阴和齐庆疾说过,说祝安娘亲患了肺痨,咳血而死。 实则是男人自己娘亲,患了肺痨,咳血而死。 王守平至今还清楚记得,那是一个大雪浇头的凛冬。 自己与妹妹一觉醒来,娘亲的尸体已经硬了。 被褥上全是吐出来的血。 妹妹趴在娘亲尸体上哭得撕心裂肺。 哭累了就睡着了,下意识往娘亲怀里钻。 孤儿寡母,家徒四壁,就连张破草席也没有。 还是男孩的男人,不愿将娘亲草草埋了。 想着一定要有一副棺材才行,总觉得睡在棺材里下葬,娘亲便不会感觉冷了。 男人跪在亲叔婶院门口一天一夜。 那对夫妇见男人如见丧星。 还是村里老人可怜男人,出了个法子。 于是男人便借了那位老爷爷的木板车,将娘亲尸体拉到黄泉县城,立了块‘卖身葬母’的牌子。 好多天,雪总也不停,路人行色匆匆。 有人觉得晦气,还会冲跪在路边的男孩与木板车上的尸体吐口水。 就在男孩绝望之际,有个少女停下脚步,驻足良久。 少女将钱袋中的碎银铜板全给了男孩。 还将围脖拿下来,亲手缠在男孩脖子上。 少女蹲下身,用手帕擦去男孩冻出来的清鼻涕。 “姐姐,从今儿起,我于安这条命,就是姐姐的了!” 少女摸了摸男孩被冻青的小脸蛋,温柔笑着说:“姐姐不要你的命,姐姐只要你好好活着。” 后来,于安吃了很多很多苦,终于学有所成。 他兴奋着回到黄泉县,想要好好报答那位姐姐。 怎奈,一切早已物是人非。 三两不到六钱银子,男孩给娘亲买了一副最便宜的棺材。 最后,成长为男人的男孩,也因这三两六钱银子,残忍杀害一百一十三条人命后,选择去死。 男人死了,罪才会消。 于男人而言,任何事物都不重要。 少年活着,很重要。 第302章 此间事了 黄泉县衙署大院。 朱九阴与齐庆疾站在院门口抬头远眺。 县外雾霭深重处,有着星星点点隐约火光。 那是县丞吴璨与一众差役。 齐庆疾:“明明抱着必死决意,又为何要逃跑?能逃去哪里?” 朱九阴:“应该要问,他想逃去哪里~” “唉~” 齐庆疾神情间充满复杂色。 男人为何要对少年祝安掏心掏肺? 男人又为何喜吃那种肉? 青衣疑惑,注定无人解。 朱九阴:“回吧,天寒。” 魏国伏灵二十四年,二月十五。 日夜奔逃,翻山越岭之下,饶是外炼五品境,男人也感觉到了疲累。 于是便坐在林间,背靠一棵大树,稍事休息。 意识昏昏沉沉间,男人好似看到了妹妹余萍。 小女孩依旧穿着那身花花绿绿的破烂棉袄棉裤,立身雾霭处,静静望着哥哥。 “萍儿!是你吗?” 雾气深处的小女孩忽然张开嘴巴。 ‘啊’的一声,发出一声凄厉惨嚎,宛若羔羊尖叫。 男人猛然惊醒,抹了一把额上汗水,又是这个噩梦,也不知做了多少年。 山林那边,雾霭里模糊有着很多道身影,是衙署差役,沿着男人故意留下的血迹追了上来。 “还真是慢!” 咕哝了一句,男人爬起身来,继续逃亡。 魏国伏灵二十四年,二月十六。 男人将永远记住这一天,因为他人生第二次走出黄泉县地界。 雾霭可算不见了,前路山清水秀,蓝天白云。 此刻,男人就躺在毯子似的青草地上,惬意晒着太阳。 仿佛一只青蛙,从暗无天日的深井里跳了出来,宛如重生。 男人舒舒服服享受着明媚春光,贪婪呼吸着泥土青草芳香味。 感觉时间差不多了,吴璨大人率领着同僚们应该快来了。 男人便坐起身来,抽出长剑,划破手掌。 粘稠的人血,染红了青草。 血腥味被春风裹挟,吹向远方。 男人又躺了下去,睁着眼睛,凝望着蔚蓝天空,还有那些漂浮着的白云。 很快,远方山林骤然响起一声虎啸,惊起鸟儿一片。 一头庞然大物从林中走出。 吊睛白额虎,体重得有六七百斤,循着血腥味找到了今儿的午餐。 面对大虫逐渐逼近,男人始终面色如常。 望着那些一样的白云团,男人不禁想起妹妹余萍。 自从娘亲死后,亲叔婶便将自家田地霸占。 村里一些德高望重的老人,实在看不下去,戳着男人叔婶脊梁骨破口大骂。 为了堵悠悠众口,叔婶只得负责起兄妹一日两餐。 不是什么好吃食,也就清汤寡水,能映照出人影的粟米粥,还有总是馊了的窝窝头。 当然,兄妹二人不能一直吃白食。 妹妹还小,只能男人去往亲叔家田地劳作。 叔婶恨不得将男孩劈成三人用。 男孩并不觉得日子苦,毕竟有妹妹陪着。 小丫头是那样乖巧听话。 男孩最大的愿望,除了报恩那位姐姐,便是将妹妹养育长大。 那年深秋,叔叔的风湿病越来越严重了,连床也下不了,日日夜夜惨嚎,于炕上翻过来滚过去。 婶婶做了一个决定,举家搬离黄泉县。 永远不再踏足这块经年被雾霭笼罩的鬼地方。 叔叔,婶婶,还有夫妻二人的三个孩子,加上男孩兄妹,共计七口人。 于一个秋雨连绵的日子,上路了。 叔叔被风湿病折磨的痛苦不堪,理智处于崩溃边缘。 一家七口人,领头重任,便只能落在婶婶肩膀上。 走走停停,也不知过去了多久。 终于,大半辈子生活在那座小村庄,经年脸朝黄土背朝天,土里刨食的蠢婶婶不负众望,迷路了。 一家七口人,迷失连绵起伏的大山深处,活像七只无头苍蝇。 冬天到了。 灰蒙蒙的天空开始下雪。 带出来的粮食虽说不少,但哪能经得起七张嘴造。 不出意外,粮被吃光了。 叔叔拄着木棍一瘸一拐,带着婶婶与五个孩子走出雪谷找食物。 可大雪封山,野兽都去冬眠了,哪还有吃得。 那一夜,睡得迷迷糊糊的男孩,听到叔叔婶婶的窃窃私语声。 “那死丫头瘦巴巴的,和竹竿一样,全身上下也没半两肉,孩他爹,听我的,弄余安!” “不行!” 叔叔严词拒绝,“作为弟弟,我得让哥哥的血脉,延续下去,弄那丫头。” 那晚,婶婶和其三个孩子,将疯狂挣扎的男孩死死压在地上。 叔叔则将男孩妹妹抱出洞穴。 北风呜咽,刮着碎雪。 夜色中,男孩只听到一声声稚嫩的凄厉惨叫,回荡那座雪谷中,震来荡去。 叔叔像是在宰杀一只羊羔。 直至第二年的开春,冰雪消融,男孩才独自一人,走出那片大山。 —— 大虫近在咫尺。 呼吸间喷出浓郁血腥气与恶臭味。 男人凝望蓝天白云,一动也不动。 最终,大虫咬住男人脖颈。 白森森的虎齿一点点刺入血肉骨头内。 男人嘴角噙出一丝解脱的微笑。 “山谷内再也不会响起羔羊声~” 脚步声急促响起。 望着眼见所见,黄泉县衙署县丞吴璨不禁尖声道:“王守平!!” 魏国伏灵二十四年,二月十七。 吴璨与一众差役带着男人零散骨头回来了。 “被大虫吃了?!” 得到消息的朱九阴与齐庆疾来到吴璨房间。 白面胖子长吁短叹,“傻子啊傻子!你是我心腹,是我一手提拔上来的,我有人啊!我上面有人!” “我可以偷梁换柱,保你不死啊傻子!” “不就一百一十八条贱民贱命吗!大人可以保你啊!” 王守平的死,对吴璨打击不小,这是真把男人当左膀右臂培养,毕竟是外炼五品境武夫。 “两位,” 吴璨看向一人一蛇,“县太爷那一万两银,你们是要金条银锭?还是银票?” 齐庆疾:“银票吧,方便携带。” 二月十七傍晚,朱九阴与齐庆疾骑着马儿,慢悠悠离开黄泉县城。 齐庆疾:“接下来想去哪儿?” 朱九阴:“迟国不是靠海吗?陪我去看看小不点口中碧波万顷的东海,究竟是怎样壮阔!” 夜幕降临时。 少年祝安背着药篓,拿着镰刀与小锄头回了家。 与以往不同,今儿药篓里竟空空如也,一株药草也无。 少年径直来到正屋。 供桌上,少年爹娘之间,多了一面灵牌。 是男人的。 少年拉开供桌抽屉,刚想捻香,神情却忽然怔愣。 却见桌面上,放着一张字条与十张面值一千两的崭新银票。 少年拿起字条。 上面只有寥寥七字。 “王守平留给祝安” —— ps:有关主角人设,我注意,毕竟断了一年了,我早忘干净了,后面会好很多。 这个故事写得不好,没有那种柳暗花明的感觉。 毕竟白天朕要穿上黄袍,巡视疆域,给众多子民送去大鱼大肉。 晚上回来只想躺床上睡觉,实在没太多精力。 后面会减少巡视,花更多时间雕琢剧情。 最后,这个故事我很喜欢,会放在下本书中。 第303章 仙国 魏国伏灵二十四年,三月末。 朱九阴与齐庆疾离开素国,经由宜州进入迟国,一个只有五州之地的小国。 四月末,一人一蛇进入迟国邢州。 五月初五,一个值得铭记的日子,朱九阴魂穿此仙罡大陆后,第一次望见沧海。 五月艳阳天,天心处火红大日高悬,洒落无尽光辉。 朱九阴与齐庆疾居高临下,俯望仙罡东海。 当真碧波万顷,浩瀚无际。 近处海面蓝的通透,犹如一块巨大蓝宝石,与天空色交相辉映。 远处沧溟却是蓝黑色的,只有最表层透着些微蓝,其下便是无垠深邃的黑渊。 朱九阴黑发披肩,赤瞳熠熠,真想亲口告诉小不点,东海之雄浑壮阔。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水何澹澹,山岛竦峙。 树木丛生,百草丰茂。夏风烈烈,波涛涌起。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 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齐庆疾以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朱九阴,“这是你有感而发?还是剽窃?” 朱九阴爽快回道:“我家乡古人作的一首四言诗,怎样?” 齐庆疾松了一口气,竖起大拇指,“意境雄壮,好诗!” 浩瀚沧溟,一望无际,唯诗才可抒发满腔情绪。 朱九阴与齐庆疾在东海之畔驻足好些天。 白日观沧海纵酒,夜晚驶小船入海。 夜空灿烂银河横贯,繁星密布,倒映在大海之上。 朱九阴几乎脱口而出道:“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以前总也不懂,现在朱九阴终是理解了这句诗。 齐庆疾亦是激动的拍了一下大腿。 “满船清梦压星河!绝妙!” 两人痛饮美酒。 酒至浓醺处,齐庆疾当真把映满繁星的海面当星空了。 竟俯身想要捞起那轮明月。 当翌日朱九阴宿醉醒来,小船上已不见青衣踪迹。 “老齐?” 朱九阴站起身来,环视四周,早不见陆地,整一夜,小船也不知飘到了哪里。 朱九阴将两只修长手掌放在眉下遮挡刺眼阳光,可算发现青衣。 早被泡浮了。 —— 转眼已是五月十九。 朱九阴与齐庆疾就顺着东海之畔往北走。 这日傍晚,天边火烧云。 将半个天幕与海面烧的一片血红。 一人一蛇,终于见到了人烟。 一座靠海的小渔村,规模还不小,恰逢晚饭时辰,家家户户都有寥寥炊烟升起,咸湿海风中掺杂着饭菜香味。 “那是……” “南烛,你看那是不是苍雪雪丫头?!” 朱九阴顺着齐庆疾手指方向望去,竟真的看到了丫头。 一人一蛇立刻驱马。 行至近前,翻身下马。 朱九阴上下左右一番打量,点头道:“还真是丫头。” 可惜,丫头并非活生生的人,而是一尊石像。 石像得有七八米高,应该出自能工巧匠之手,雕琢的栩栩如生。 身材颀长,容颜极美,青丝披肩及腰,腰间悬佩流霜、风切双刀。 一双桃花眸静静望着海的那边。 丫头临走时,朱九阴曾说过,如果有机会,让丫头代他大师兄,去看看波澜壮阔的东海,绵延千万里的北国冰川。 丫头还真是信守承诺。 不过怎得此处会立起丫头石像? 绝不可能是丫头自己立的,不是那种张扬性格。 只有一个可能,是这座渔村村民为丫头雕琢竖立的。 一人一蛇想不明白,便牵着马儿进入渔村,寻了家客栈。 “悦来客栈~” 抬头瞧了一眼木色斑驳的匾额,朱九阴与齐庆疾走进客栈。 —— 必不可少的酱牛肉,一条清蒸鱼,沿着鱼的背鳍划出长长两刀,翻开厚肉,便于入味。 出锅后应该烧了热油淋了半勺,激发鱼肉鲜味,还点缀着一簇青红椒丝与黄姜丝的三彩色。 水一样的黑色咸鲜汁淋满鱼身,应该是大师傅精心调配的,朱九阴夹了一小块送进嘴里,滋味相当不错。 还有一盘子蒸螃蟹,蟹盖金黄,蟹肉极鲜美,齐庆疾小口小口享用着蟹黄。 汤当然不能少。 是鱿鱼汤,片成薄如蝉翼的片,佐撕成细条的鸡腿丝,用红薯淀粉勾芡,最后搭配翠绿野菜,一口下去,胃里暖烘烘,满嘴海鲜味。 吃饱喝足后,朱九阴叫来店小二。 是个身着灰黄麻衣,面相老实憨厚,肤色略微黝黑的少年。 “两位客官请吩咐。” 朱九阴问道:“我与好友在你们渔村外面看到一尊女子石像,立在东海之畔。” 少年不回答,只是有些惊奇的看着朱九阴流金溢血的眼眸。 “您……真来了?!” 朱九阴蹙眉:“你认识我?” 少年摇摇头:“是柳爷爷,曾与我们掌柜的说,不远的将来,会有一位白袍青年来到我们渔村,他的眼眸,宛若烧融的金子,瞳孔倒竖细长,比人血还猩红。” “您……客官请稍等,我去后院叫我们掌柜的。” 齐庆疾放下手里的蟹腿,看向朱九阴:“柳爷爷?莫不是镇里那个卖糖葫芦的老柳头?” 朱九阴点点头。 齐庆疾:“你让那老不死的跟着苍雪修天地正道?” 朱九阴:“老柳头……” “别。” 齐庆疾摆了摆手,“还是那句话,我一把老骨头,还想多活几十年,你之因果泼天,我不敢牵连太深。” 很快,小二将客栈掌柜带来了。 掌柜穿着一身藏蓝布衣,得有四十来年岁,面庞被海风吹得粗糙,手里握着一杆翠绿玉嘴旱烟杆。 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左左右右,似是要将朱九阴里外看个穿透。 “您……您真的来了?!” 和小二差不多的一句话。 朱九阴颔首:“我来了。” 掌柜忽然颤颤巍巍跪了下去,竟冲朱九阴磕起了头,小二愣了愣神,也赶忙有样学样。 “苍雪神女曾与晚辈说起过您。” “既您是神女师父,亦是晚辈之恩人。” “唐霖在这里,叩谢恩人了!” 齐庆疾听得一脑袋浆糊,朱九阴也差不多。 猜想应该是与丫头修天地正道有关。 —— 夜幕降临。 悦来客栈一楼大堂。 掌柜吩咐小二早早关门打烊,且在二楼给朱九阴与齐庆疾开了两间上房。 “柳神仙说他曾天算,算到您会来我们这儿。” 掌柜的边说边从柜台下抱起一个四四方方的石盒。 来到桌旁,小心翼翼将石盒放在朱九阴面前。 齐庆疾好奇道:“里面是什么?” 掌柜的摇摇头,“晚辈并不知,是柳神仙留下来的,说让我交给南烛神仙。” “只说里面有着关于仙国的一个大辛秘。” 一人一蛇俱是眉头紧锁。 “仙国?!” …… ps:祝各位道友中秋 第304章 风雪庙 小二收拾完房间下楼点上了蜡烛。 “小七,你去休息吧。” “好的掌柜。” 打发走小二后,掌柜的点燃烟锅里的旱烟丝,猛吸一大口,吐出烟雾。 “两位前辈,其实我并非迟国人,整座渔村村民,都非迟国人。” “我们,来自仙国。” “……” 朱九阴至今还清晰记得,丫头与猪皇,还有老柳头,是在魏国伏灵十五年的正月初七,开始远游,修天地正道的。 至今已离开周山十年。 按照掌柜的说法,丫头与猪皇、老柳头是在五年前来到东海之畔的。 听闻海外有仙国,心神往之,便乘船前往。 可惜,所谓仙国,全无仙气飘飘,更无丝毫仙踪仙迹,有的只是自号‘司命’的剥削者与水深火热的被剥削者。 比之魏国,更像人间地狱。 仙国子民,简直就是那群司命的财物,生杀予夺。 掌柜的眼里流露出浓浓庆幸之色,“五年前,恰逢仙国百年一度的‘祭仙’大典。” “仙国护国大法师厚照仙师,要活祭百万条人命。” “苍雪神女垂怜仙国子民,携双刀直赴仙京。” “可惜,神女败了!” 齐庆疾:“败了?那位护国大法师很厉害吗?” 朱九阴也想知道。 掌柜的喉咙滚动,狠狠咽下一口口水,观其模样,简直比咽下一口岩浆还难受。 “国师不是厉不厉害的问题,祂……是一尊真正的仙!” 一人一蛇对视一眼,彼此眼底皆有着淡淡轻蔑。 掌柜:“晚辈并未亲眼见到,只是后来听说,仙京中伸出一只手掌,遮盖天穹。” “屈指一弹,神女便口鼻喷血,身躯倒飞千里,沿途撞碎无尽大山巨岳。” 齐庆疾眼眸微眯,“如此说来,这位厚照仙师确实有斤两。” 朱九阴面色平静道:“后来呢?” 猪皇……就算了。 有老柳头在,莫言那狗屁护国大法师绝非仙人,即使是仙,面对老柳头也得俯首,所以朱九阴并不担忧丫头安危。 掌柜:“后来,柳神仙出面了。” 果然。 估计丫头也是想着有老柳头陪在身旁,才敢杀进仙京。 “柳神仙与护国大法师达成了协议。” “若苍雪神女执意破坏祭仙大典,欲解救百万无辜性命于存亡,则需与国师徒儿斗上一场。” “国师徒儿叫照夜,乃仙国天下第二。” “晚辈听人说起过,这照夜是位青年,喜穿月白色长袍,经年盘坐飞仙城头感悟天道。” “其人男身女相,背负一口青铜古剑匣。” “仙国名剑一十九,那青年匣中便盛着一十三。” “曾有仙国宗师叹曰赞曰,照夜一肩挑尽仙国三千年武道气运。” 齐庆疾浅酌一口清茶,云淡风轻道:“四方上下曰宇,往古来今曰宙。” “这什么照日不该是仙国第二,应该称宇宙第一。” 掌柜的尴尬一笑,看向朱九阴,继续讲道:“五年前,六月夏,神女与照夜在飞仙城外的东海之上,战了一场。” “晚辈三生有幸,目睹了那场战斗。” “溟蒙汪洋,怒海狂涛,那拍岸惊涛比飞仙城墙还高耸,惊天动地!” “刀气凌冽,剑气滚滚,直将大海劈出一道道黑渊!” “惜哉!神女败了!” 掌柜的叹气道,“就连双刀中的一柄,也被照夜拿走当了战利品,就插在飞仙城头上。” “但凡进出飞仙城之人,略微抬头,便可望见城头插满了神兵利器。” “尤数神女那柄天刀最为显眼,照夜曾言,万千战利品中,他最喜欢神女天刀。” “更狂言,他由衷期望,神女能二次、三次挑战。” “神女二次落败后,他将拿走另一柄天刀。” “三次落败后,将摘下神女头颅,高挂飞仙城头。” 齐庆疾:“不愧宇宙第一,此獠当真狂妄!” 言罢,看向朱九阴:“心里什么想法?” 朱九阴面色淡然道:“没什么想法。” “那个照夜修行应该数十上百年了吧,丫头才修了多少年?也就十几载。” “更何况,相比于一直胜,我更希望丫头能败上那么一场,藉此锤炼道心。” “毕竟平静的大海,培养不出合格的水手。” “掌柜的,你继续。” 掌柜的喝了一口茶水,略微润嗓后道:“神女虽说败了,可照夜言,神女取悦了自己,作为施舍,同意让神女带走三万子民离开仙国。” “很幸运,神女踏足仙国后,曾于晚辈村落暂居过两夜。” “我们全体村民,都被神女带离那座人间地狱。” “后来,神女还协助我们在此建立了渔村。” “临走时,柳神仙私下找到我,交给我石盒,并告诉我,不远的将来,前辈您会来到这里。” “东海之畔的石像,是渔村全体村民募捐请来能工巧匠雕琢竖立的。” “神女于我等而言,有着再造之恩。” 夜色已晚,掌柜的告别一人一蛇,去后院休息了。 朱九阴则看向老柳头留给自己的石盒。 四四方方的小盒子,没有锁,甚至于连一丝缝隙都寻不见,宛若浑然一体。 齐庆疾抱在手里翻来覆去好一会,疑惑道:“这盒子怎么打开?” “给我。” 拿过石盒,朱九阴咬破手指,于粗粝石上轻轻一抹。 无声无息,比齐庆疾悬佩的古仙器听风剑还坚硬的石盒,化作尘埃,落了满桌面。 齐庆疾:“一封信?!” 朱九阴拿起,拆开信封,摸出信纸,逐字逐句看去。 寥寥几百字,老柳头言简意赅。 那位仙国护国大法师,被仙国子民尊为仙人的仙师,其真实身份,乃人间五极之一,风雪庙的第十祭。 厚照司命! 至于照夜,乃风雪庙年轻一代第二人。 其修行时间已有百年,且打从娘胎里出来便泡在天材地宝罐子里,修为远不是修行短短十几载的丫头可比拟。 这些都不是信中关键。 最重要的一点,老柳头说,那个厚照司命,是真的要成仙!! 古往今来,至少朱九阴所了解到的仙罡古史,这座人间,是没有仙的。 即使人间五极之首的招摇山,那也算不得仙,不过区区远古仙民后裔罢了。 而老柳头,作为天上货真价实的仙,竟言这个厚照,要成仙?! 第305章 吾重临世界之日 客栈窗户开着,吹进来阵阵凉爽晚风。 烛火摇曳,将朱九阴与齐庆疾巍然巨大的影子打在墙壁上。 青衣看着怔怔出神的朱九阴,好奇道:“老柳头信里说了什么?” 朱九阴不答,只是将信纸递给青衣。 齐庆疾没接,“我不看,你说,我听。” 朱九阴将信纸揉捏成尘,开口道:“老柳头说,仙国护国大法师乃风雪庙第十祭,叫厚照司命。” “暗中操纵仙国已千年。” “每百年举行一次所谓的‘祭仙’大典,活祭百万条人命。” “死者灵魂,皆被厚照司命招入万魂幡内。” “这人要借仙国子民之魂,施十亿大葬仙阵。” 齐庆疾面露惊容:“十亿大葬仙?这人布此阵意欲何为?” 朱九阴轻吐二字:“成仙!” 齐庆疾神色一凛:“如果他人说要成仙,我只觉得可笑滑稽,但风雪庙司命说要成仙,我觉得……真能成!” 朱九阴:“你乃稷下学宫大儒,与风雪庙同为人间五极,对这座庙,了解多少?” 齐庆疾:“我曾听至圣先师讲起过,在那极遥远的仙罡古史上,这座人间,曾爆发过一场毁天灭地的战斗。” “山川江海,森罗万象,皆毁于一旦。” “天上列仙陨落不知繁几。” “至圣先师曾周游列国,便寻古迹。” “经由发现的蛛丝马迹,洞悉列仙亦强弱分明。” “也就是说,列仙也有高低,如这个时代武道修为的品阶。” 朱九阴来了兴致,“详细说说。” 齐庆疾:“地仙、天仙、仙王、仙帝、古神,这是至圣先师,为天上那些仙灵神明所划分的阶梯。” “最弱者为地仙,又称兵解之仙,舍弃肉身,灵魂成仙,长生不老,可逗留人间,只要不杀生,便可不被天道所察觉。” “缺点很明显,此生只为地仙,境界再难精进,且因神魂之身,战力委实上不得台面。” “接下来便是天仙,以肉身硬抗三九天劫,长生不老,真正做到了餐风饮露,腾云驾雾。” “毫不夸张的说,此时这座人间若有一尊天仙,举仙罡之力,亦难伤真仙人一根毫毛。” “一尊天仙,便可杀穿整座大陆。” 齐庆疾一番言语,令朱九阴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弱小。 原来小镇那四位,如此可怖。 倘若自己重临神位…… “南烛,有一点需要提醒你,地仙与天仙,皆是长生不老。” “这个长生不老,不代表说地仙与天仙便不会死。” “何谓长生?众所周知,蜉蝣一日,倘若蜉蝣能活三两月,于其它蜉蝣而言,即是长生。” “仙本为凡,所以凡夫俗子古来稀,而真仙人动辄几十几百万年,亦可称长生。” “不老,则指的是地仙与天仙都会死,不过死前漫长岁月,将一直保持举霞飞升那一刻的形容,形体与容貌。” “真正长生不老不死的,则为仙王。” “仙罡大陆于仙王而言,不过沧海一粟,不值一提。” “其战力令至圣先师也无法想象。” “即使被更强绝的力量杀死,仙王仍能带着记忆轮回转世。” “重走修行路,必将一路坦荡,横推一切敌,重临仙王位,重掌仙王权柄。” “至于仙帝,仙王凤毛麟角,不过算下来也不少,可三界六道,仙帝,只有一尊。” “统御列仙众神,凡空间之广,时间之长,莫不被仙帝所辖。” “还有古神,上下四方为宇,古往今来曰宙,至圣先师说,这片宇宙尚未诞生前,古神便已经存在了。” “古神,真正的不老不死不灭。” “这方宇宙坍缩毁灭了,不老不死的仙帝与仙王,也会灰飞烟灭。” “可古神不会。” “毕竟宇宙,是集这些古老之力创造的。” 朱九阴又一次领略到了自己的强悍,当真大恐怖。 不老不死也就罢了,不灭简直逆天。 可惜,如今竟沦落到这步田地。 不用多想,朱九阴便明白了。 仙帝绝是集结了列仙众神之合力,才将自己镇压周山下。 朱九阴期待重临神位那一天。 他将对列仙诸神展开大清算。 齐庆疾:“扯远了,说回这座风雪庙。” “至圣先师曾与我透露过,说这座风雪庙的几位司命,乃一位仙王麾下。” “仙罡远古史那场天崩地裂的大战,葬送了那位仙王,可受其庇佑的几名麾下却活了下来。” “这个厚照司命,乃风雪庙第十祭,应该不是仙王麾下。” “十亿大葬仙,多半也是成就地仙的手段,并非肉身飞仙。” “怎么,你想往这座仙国走一趟?” 朱九阴点点头。 老柳头信中说,他怕牵扯风雪庙因果。 作为看守古神的天上人,老柳头十有八九是一尊仙王。 仙王怎会怕一座破庙? 这是怕牵扯那位仙王因果。 所以,老柳头让朱九阴,去解救万魂幡中那亿万苦难灵魂。 对此,朱九阴并无兴致。 令他下定决心的,是老柳头最后一句话。 修天地正道,这座人间小天道将降下功德,可助朱九阴成长,早日由蛇,进阶为蛟。 见到朱九阴点头,齐庆疾一副见着陌生人的模样,“周山南烛,什么时候在乎凡夫俗子苦难了?” 朱九阴:“我不关心凡夫俗子死活。” “这个厚照司命,弹了丫头一指,令丫头倒飞千里。” “还有那个照夜年轻小鬼,既已决高下,却为了羞辱丫头,拿去一刀。” “当做战利品插于那座飞仙城头,高宣天下。” “厚照,我是杀定了。” 朱九阴眸光阴冷,得亏丫头身边跟着老柳头,否则便会落得小不点一样下场。 这位司命,没有作为前辈的风范与胸襟。 齐庆疾:“那个照日呢?” 朱九阴:“不杀,略施惩戒即可,他的人头,是丫头的。” “我只会拿回丫头的刀。” 听掌柜唐霖说法,与照夜一战,丫头重伤,几乎在渔村修养了快一年才上路。 朱九阴难以想象伤势究竟多么严重,毕竟丫头可是身孕仙血的,即使被打碎肉身,重新修复也用不了一年这么漫长。 同时,朱九阴也想到,按照齐庆疾口中,稷下学宫那位至圣先师说法,地仙与天仙,被敌杀死后,会像凡夫俗子一样轮回转世。 再转世,便是凡俗了。 大概率会是一只蚂蚁、一条虫子、一只鸟、一只鱼儿。 只有亿万分之一的极渺小概率,才会转世为人,且没了前世作为仙的记忆。 而丫头,天生仙血,招摇山绽霞洞洞主柔然,曾与朱九阴言,说丫头额上仙血,比之那位招摇山主更多。 ‘难道……那场仙罡远古史,埋葬上个璀璨文明的大战,丫头作为一尊仙王,死于我手?!’ 当然,这只是朱九阴猜想。 倘若丫头真是仙王转世,则不远的将来,必定会开启深藏血脉间的深沉记忆。 届时,真不知那丫头该怎样面对自己。 第306章 白袍司命 夜色已深,天鹅绒黑幕布上绣满了繁星。 一人一蛇吹熄蜡烛上楼回屋。 隔壁,齐庆疾很快睡下,能听到绵长平稳的呼吸声。 朱九阴却久久难以入眠,站在窗口,抬头仰望深邃星空。 从未想过,功德,乃至于信仰之力,都能助自己早日重临古神位,重掌古神权柄。 不过可惜,老柳头信中有言,不论功德还是信仰之力,最多只能助自己蛇化蛟。 至于蛟化龙,外物已收效甚微,还得靠自己。 奈何这座人间灵气早已枯竭不知多少漫长岁月,仅仅吞噬日月精华,太慢。 “师徒返还系统,也很慢。” 朱九阴眸光闪烁,想着有没有法子,能让仙罡灵气重新复苏。 翌日。 睡了个饱觉的齐庆疾神清气爽,与一夜无眠的朱九阴下了楼。 找到掌柜唐霖后,朱九阴开门见山,“掌柜的,我与好友要往仙国走一趟。” 掌柜惊愕道:“两位前辈要登仙国?斗胆,前辈这是去……” 朱九阴:“想去见见那位厚照司命,为我徒儿讨个说法。” 掌柜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朱九阴:“掌柜的但说无妨。” 掌柜不好意思道:“前辈,我有个儿子。” 唐胤,掌柜爱子,五年前并未跟随丫头率领的三万幸运儿离开仙国,为了一个少女,选择留在那座人间地狱。 掌柜的写了一封信,想请朱九阴与齐庆疾登仙国后,交给那青年。 日上三竿时,一人一蛇出发了。 驾驶小船离开了唤作神雪村的小渔村。 火红大日逐渐升向天心处,大海倒映着天空,蓝的通透。 小船劈开碧波,速度极快,犹如离弦之箭。 朱九阴站在船头,负手而立,咸湿海风吹起披肩乌发与雪白衣袍。 船尾,青衣卖力划动船桨,挥汗如雨。 东海有巨岛,唤仙国,子民百兆,福州一十九。 魏国疆域不过十三州之地,素国也才十七州,这座仙国,竟有十九州。 难以想象那座岛究竟有多么广袤辽阔。 出海七日后。 魏国伏灵二十四年,五月二十六。 朱九阴与齐庆疾终于抵达所谓仙国。 海平线上,忽然浮现一面漆黑城墙。 那并非真的城墙,而是大陆的地平线,太高了,如山岳一样巍峨,南北绵延无穷尽,好似一截铜浇铁铸的古长城。 恍惚间,像是来到了世界尽头。 站在小船上的朱九阴与齐庆疾抬头仰望,与古老地平线相比,渺小的宛若两只蝼蚁。 小船轻轻摇晃间,一人一蛇化作一白一青两道光影,迎着无尽大日光辉扶摇而上。 海风吹得大袖飘摇,朱九阴与齐庆疾成功踏足仙国疆域。 “这是?!” 齐庆疾眼中露出惊色。 一人一蛇遥遥望见淡薄血色笼罩整座巨岛。 仿佛一只倒扣的血碗,将整座仙国扣的严丝合缝。 外面的人可以进来,但里面的人绝难出去。 齐庆疾操纵听风剑。 古仙器天发杀机,斩的血幕铮铮作响,溅射出炽烈火星,如白昼焰火。 “这座护国大阵……很强!” 齐庆疾面色沉着道:“饶是一品倒海境也只能长叹息,唯阴仙、阳神、陆地神仙之天人,才可闯出去。” 朱九阴:“无妨,不日我自将一拳破灭之!” “击碎这座囚笼,还仙国百兆子民自由。” 齐庆疾斜眼:“这还是我认识的周山南烛吗?” “何时在意旁人生死与苦难了?” 朱九阴:“我当然不在意。” “只是老柳头于信中言,凡人之信仰之力,玄奥无比,于我独特修行路大有裨益。” 齐庆疾:“这才是我熟悉的周山南烛。” 朱九阴远眺前路绵延山脉,“该上路了,先去慈水村,将掌柜之信,交予其子。” “然后出发飞仙城。” —— 魏国伏灵二十四年,六月初七。 仙国,文州。 一隅之地,慈水村。 晴空万里,艳阳高照。 山清水秀处有座小村落。 午饭后,太阳毒辣,纵横交错的阡陌无一人,连狗都午睡了。 唯有聒噪知了声声。 一位青年与一位少女,手拉手偷偷摸摸跑出村,做贼似的。 青年叫唐胤,少女唤向晚宜。 两人出了村后,继续小跑了约莫半炷香,才在河边停下。 古木枝繁叶茂,洒落大片树荫。 两人背靠大树,面朝翠河,于树荫下坐了下去。 “胤哥儿,你又流鼻血了。” 少女从衣袖中摸出刺绣荷花的手帕。 “弄脏了你还得洗。” 唐胤胡乱用衣袖将鼻血擦拭干净,脑海里,仍是方才晚宜妹儿小跑时,那两只蹦蹦跳跳的兔儿模样。 回味无穷啊! 青年少女依偎在一起,说着甜如蜜的情话。 看着妹儿柔柔的侧脸轮廓,浓密卷翘的乌黑睫毛,还有那份青桃一样的羞涩。 嗅着妹儿淡淡好闻的体香味,唐胤便觉得值了。 完全不后悔五年前的选择。 生在仙国,虽没有自由,却有爱情。 活在外面,虽有自由,却没有爱情。 唐胤至今还清晰记得五年前,当自己说要留下来时,老爹唐霖二话不说,直接抄起扁担,差点没把自己活活打死。 可即使被扁担砸的头破血流,即使老爹怒极,扬言不离岛就要与自己断绝父子关系,唐胤依旧头铁选择为了爱情留下。 想到这里,唐胤心里不禁有了一丝怨恨。 对那位狗屁神女的怨恨。 飞仙城与那位护国大法师徒儿一战后,作为败者的神女,取悦了那位照夜。 作为赢家,照夜恩赐,可以让神女带着三万仙国子民离岛。 这三万人,神女可以自行挑选。 于是便选择了沿途暂居过的那些落脚村庄。 唐家世世代代所生活的小村落很幸运,曾供神女小居两夜。 但晚宜所在的慈水村则很不幸,未入神女法眼。 都说男儿膝下有黄金,为了晚宜,唐胤跪下来给神女行三叩九拜大礼。 神女确实同意了,可晚宜不愿与爹娘生离死别。 唐胤就第二次给神女下跪,第二次行叩拜大礼。 可这次,神女竟拒绝了。 不就多两个人吗?用得着如此绝情冷酷? 自己都跪下了,都叩拜了,却换来那位狗屁神女冷眼。 一气之下,唐胤与老爹直接断绝父子关系。 之后来到慈水村,入赘了向家,做了上门女婿。 其实暂时还算不得上门女婿,毕竟唐胤还未与向晚宜举行婚礼,也未将唐姓改为向姓。 五年间,唐胤给向家当牛做马,什么脏活累活全包了。 吃苦耐劳的形象深入人心,终于打动向晚宜爹娘。 明天,向晚宜爹娘便会去请白袍司命,为一对新人举行婚礼。 明天,唐胤便能真正拥有晚宜妹儿。 从此夫妻二人将心连心,琴瑟和鸣。 妹儿耕田我织布,妹儿挑水我浇园。 寒窑虽破能避风雨,夫妻恩爱苦也甜。 你我好比鸳鸯鸟,比翼双飞在人间。 在人间。 第307章 红与白 唐胤搂着向晚宜。 暑气熏人,两人慢慢睡了过去。 风儿拂面,吹起两人乌发,发丝逐渐交缠在一起。 青山绿水,青年少女,夏日景色美得宛若一幅画。 不知何时,两人被阵阵马蹄声惊醒。 日薄西山,大日依旧火红,将云都烧融化了。 唐胤还未来得及带着向晚宜躲起,马蹄声已近在咫尺。 官道上,尘烟滚滚,疾驰着数十骑。 多是披甲悬刀之兵甲,个个身形健硕魁梧。 队骑后面的几匹马,马背上的数名兵甲人人手中缠绕着一根粗麻绳。 麻绳尽头处,则是六名被沿途拖拽的男人,双手被牢牢绑缚,六张面庞已是血肉模糊,鲜血碎肉糊满了土尘。 看六人穿着,皆是粗布麻衫,土里刨食的百姓无疑。 其中尤数一个年轻人最是灿烈,肚皮都被磨破了,身后拉着裹满黄土的肠子,触目惊心。 唐胤与向晚宜不禁头皮发麻,两人认得这六人,乃慈水村村民。 至于队骑领头之人,着锦衣,是位俊美青年,姓秦名灵枢,乃慈水村白袍司命秦龚独子。 至于数十兵甲,皆秦龚这位白袍司命麾下。 七日前,秦灵枢带着下人,牵着精心豢养的大狼狗巡视领地。 狼狗还是狗崽子时,便被秦灵枢抱回来了,当儿子一样养,宝贝的不得了,一身狼一样的灰棕色毛发油光发亮,宛若缎子一样。 途中,慈水村大户黄氏族中一位老人,正巧带着小孙于村头树下乘凉。 小孩子没见过大狼狗,觉得新奇可爱,便想要上手摸一摸。 岂料还未靠近狼狗,便被扑倒撕咬。 小孩哭得撕心裂肺,老人情急之下,便拿起黄铜旱烟杆打了两下狼狗。 后果很惨重。 小孩被狼狗生生咬死。 老人也被秦灵枢活活打死。 一尸两命,黄氏族人自然咽不下这口气。 当天呼侄唤儿,扛着锄头柴刀便打上秦家宅院。 结果被秦家兵甲一番箭雨下去,死伤惨重,只有寥寥几人逃进深山。 秦灵枢奉父亲之命率兵甲缉捕,看来是成功了。 纵马疾驰中的秦家公子看到了树荫下的青年少女,立刻提紧缰绳。 马嘶声中,大部队快速由动至静。 “呦吼,这不是向家的晚宜妹子吗?” 秦灵枢笑意盈盈盯着少女。 “向胤!” “向晚宜!” “见过少司命!” 唐胤赶忙拽着少女衣袖,冲秦家公子跪了下去,姿态卑微而恭敬。 仙国并非郡县制,而是分封制。 白袍司命乃一村之主,黑袍司命管辖一镇。 黄袍司命一县,红袍司命一府,紫袍司命一州。 且村镇县府州五个阶级的司命之位,都属于世袭制。 也就是爷爷的爷爷是司命,则爷爷的父亲必将是司命。 世世代代,绵延无尽。 同样的,生存于仙国的百姓,若祖上是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则子子孙孙,世世代代只能是农民,无法挣脱既定的宿命,除非死亡。 仙国律法规定,凡仙国子民,即使生活于仙京的子民,见了一村之主白袍司命的儿子,也得跪着垂下头颅,不能直视或偷看,需恭恭敬敬尊一声‘少司命’。 秦灵枢星眸中的漆瞳,于向晚宜含苞待放的身形上不断游移。 没想到啊真是没想到,向老头种地是一把好手也就罢了,这养女儿的功夫也着实不错。 秦灵枢从未想过,这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向家小女,竟会是如此水灵灵的一朵雏菊。 “唐胤,听说你与晚宜妹妹明天要成婚?” “是的少司命。” 唐胤那颗脑袋,都快插进裤裆了。 “美滴很美滴很。” “本公子已经迫不及待明晚给晚宜妹妹,不对,是给你嫩妻检查身体了!” “哦吼吼!” 放肆狂笑声中,数十骑再次拖着黄家六人扬尘而去。 向晚宜忽然揪住唐胤衣袖,楚楚可怜道:“胤哥儿,我怕!” 仙国律法规定,凡村、镇、县、府、州子民婚娶,则封地司命与少司命,有着绝对权力支配少女初夜权。 可以是司命与少司命自己享用。 也可以任意指定一物。 可以是人。 可以是家禽牲畜。 也可以是一块石头、一片瓦、一口碗、一柄剪刀凡此种种,只要司命乐意,任何事物皆可。 这项律法,于仙国十九州之地已执行近千年。 唐胤娘亲,向晚宜娘亲,都曾被各自所在村落的司命支配了初夜权。 不过那两位司命还算个正常人,都是自己享用了,没指定给牲畜之类的。 “唉~” 唐胤轻叹一口气,轻轻将向晚宜搂进怀中,柔声安慰道:“妹儿,别怕。” “观少司命方才眼神,恨不得一口将你吃了,放心吧,他不会给你指定牲畜的。” —— 等唐胤与向晚宜回到慈水村时,天色已经擦黑黯淡了。 村口空地上,七八百数的村民与秦家近百兵甲相对而立,如阴阳,泾渭分明。 旁边不远处,那数十根也不知存在了多少年,用以司命处决百姓的木桩已经严重腐朽,被人血反复浸染的通体黑红。 此刻,六根木桩上,绑着秦灵枢抓回来的黄家六人。 火把之光驱散夜色。 在秦家人尚未发现自己时,唐胤慌忙牵着向晚宜小手跑到村民群体后方。 约莫一炷香后,夜幕彻底降临。 半山腰处的秦家三进大宅院,灯火通明,外侧修筑有了望塔、箭堡,堪称固若金汤。 此刻,伴随巨大的刺耳嘎吱声,大院院门缓缓开启。 秦家老爷子,也是慈水村白袍司命秦龚,在儿子秦灵枢与一众武道侍从簇拥下,闲庭信步下了山。 七八百村民立马跪俯一片,如风吹麦浪,口中恭声道:“赞美厚照!赞美司命!” 面朝众子民,着精美绸衣的秦龚背负双手,眼神淡漠道:“黄氏族人男丁,于七日前,悍然攻击司命府。” “作为慈水白袍司命,我判决黄氏族人男丁斩立决,即刻执行!” “愿厚照仙师,于轮回庇佑尔等幽魂!” “如大地厚重,如烈阳照耀!赞美厚照!” 百姓齐呼:“赞美厚照!” 铮~ 兵刃出鞘声中,秦灵枢作为慈水村下任司命,抽出钢刀,冲绑缚木桩上的六名黄氏族人走去。 第308章 无天 夜色很美,繁星满天,甚是灿烂。 六月夏的夜风更是凉爽,吹来草木清新气。 不过于黄氏家族六名男丁而言,却糟糕透了,明年的今天,将会是他们的忌日。 负责处决的秦灵枢并未给六名男丁一个痛快,手中钢刀,雪亮刀尖刺进一人腹部,旋即手腕拧转。 伴随着钢刀于腹中搅动,那人立刻发出阵阵凄厉惨嚎声,响彻夜空。 见者闻者无不恐惧惊悚,头皮发麻。 黑压压跪倒一大片的慈水村民,一颗颗头颅越发低垂了。 有些小孩子被吓哭了,自家父母死死捂着儿女嘴巴,不让哭出声来。 但凡哭声惹得秦龚与正在处决的秦灵枢厌烦,他们是真敢众目睽睽之下杀死孩子。 “子敬,别嚎叫!无非一死而已,有何可怕的?” “对,子敬,我们攻打司命府时,不就已经抱着必死决心了吗?” “精神点,别丢份,孩子和女人可以流泪,男人唯有流血!” 其余几名黄氏家族男丁,给那个正被秦灵枢折磨的青年加油打气。几人由于曾被马匹拖拽,有人脸庞与前胸,皆被地面摩擦至血肉模糊,有人则是后背鲜血淋漓。 虽死期将至,可几人并未害怕,互相勉励,共同赴死,颇有种豪气干云之势。 “呸!” 那名青年,受到叔伯鼓舞,停止了惨嚎。 肾上腺素飙升间,竟浑然感觉不到脏腑搅碎之痛,直接一口浓血,吐了秦灵枢满脸。 秦家公子并不恼羞成怒,慢条斯理从袖中摸出手帕,擦拭面庞咸腥人血。 “秦龚老狗!秦灵枢小畜!举头三尺有神明,你们父子,必将不得好死!” 秦龚面无表情,眼底划过丝丝淡漠。 秦灵枢嘴角勾起一抹讥讽弧度:“又是这种话,本公子早已听腻。” “放心去死吧,不论举头三尺还是三千尺,三万尺,皆无神明,有的只是钱权!” 青年瞪着两颗充斥红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秦灵枢。 “这场战斗,结束了!可这场战争,才刚刚开始!” “这场战斗的赢家,是你们司命府!可这场战争的赢家,一定会是我们!” 秦灵枢蹙眉:“战斗战争?什么意思?” 青年冷笑道:“我还有儿子,我叔伯们也有儿子。” “我们的儿子还会生下我们的孙子,子子孙孙,世世代代,你们司命府,是杀不尽的!” “我们的子孙,将继承我们的意志,世代与尔等抗争!” “终有一天,我们的后辈,会迎来胜利的曙……” 秦龚大手一挥,冷酷命令道:“传令下去,司命府兵甲全军出击,将黄氏族人一个不留,统统屠灭!” —— 血流成河的一夜。 人血、哭声、求饶声、猖獗之笑…… 司命府兵甲绝不仅仅只是杀人屠族那么简单。 向家正屋内一片漆黑,没敢点着油灯,作为男子汉的唐胤手持斧头守在房门口,听着外头炼狱一样的鬼哭狼嚎声,吓得双股抖似筛糠。 至于向晚宜与爹娘,三人则紧紧抱在一起,眼眶内的深深惊惧黏稠浓郁到近乎流淌出来。 “撕拉!” 唐胤听到了衣裳被撕裂的声音,这是司命府兵甲,在玷污黄氏家族女子。 绝不仅仅只是杀人那么简单。 这是一场豺狼的盛宴。 也不知杀了多久,外头嘈杂声音逐渐偃旗息鼓。 忽然,一记分贝极高的呼喝声响彻夜空,回荡偌大慈水村。 “贱民牲畜们,滚出来收尸洗地!!” 杀戮终于过去了,唐胤与向家三口人俱是长舒一口气。 听着左邻右舍嘎吱开门声,唐胤也拉开房门,出了院子。 男女分工明确,男人负责将尸体抬到村外集中焚烧,女人则提桶打水冲刷阡陌上的血迹。 翌日。 慈水村老早便响起唢呐声与鞭炮声。 这声响,便是通知村民的信号。 很快,村民们三三两两,结伴而行,来到向家帮忙挂灯笼、贴囍字、扫院子,做些零碎活。 远近闻名的红白席大师傅,也率领团队早早赶来,架起锅灶,准备做席。 东厢房被当做一对新人的婚房。 着喜庆大红袍服的唐胤,看着被几位村中婶子打扮的凤冠霞帔,明艳绝美的晚宜妹儿,情不自禁露出痴痴傻傻的笑容。 可一想到如此国色天香的妹儿,一血却不属于自己,唐胤内心便泛起一阵淡淡忧伤。 司命支配封地少女初夜权,这是自古的规矩。 且各地司命府都养着一名嬷嬷,专门用来检查少女初夜是否还在。 当然,有些忠贞不渝的少年少女,成婚前便背着封地司命巫山云雨。 至于结果,不提也罢。 只能用生不如死来形容。 向家还算颇有家资。 六凉十热,鸡鸭鱼肉都有。 一日两餐多是粟米粥配窝窝头,外加小咸菜的村民哪里扛得住这个。 一个个犹如饿虎出笼,大白碗还没落到桌上,碗中便已是空空如也,气得端菜那人大骂牲口没素质。 也有人心眼挺多,专门坐到小孩那桌,结果几个小孩比大人还生猛,宛若狼犊子,连筷子都不用了,直接上手抓。 午后,吃完酒席,宾客散尽。 秦府嬷嬷带着两名丫鬟来了,带走了向晚宜。 “娘子!” 望着渐行渐远的一行四人,站在向家院门口的唐胤泪眼朦胧,一想到新婚娇妻就要被…… 唐胤只觉一颗心,碎裂成了千百瓣。 —— 秦府作为司命府,规模相当大,足三进。 当红盖头被掀开,映入向晚宜眼帘的,是秦灵枢那张星眸剑眉的俊朗面庞。 粗一看,比自家相公帅了三分。 细一看,比唐胤帅了九十七分。 “晚宜妹儿当真倾城绝色啊!” 向晚宜怯弱道:“少司……司命谬赞!” 少女还看到,院子里除了自己与秦灵枢外,还有很多身躯健硕的青壮汉子。 粗略扫了一眼,得有二十来个。 “少司命,这是……” 秦灵枢嘿嘿一笑:“这二十七人,乃我亲兵。” “我这人,不喜欢浪费,往往碗里的每一粒米我都要吃干净。” 向晚宜听出了话外弦音,小脸蛋猛然变得惨白。 “少司命,不不,我不行的!” 秦灵枢:“没试过怎么知道你不行?” 邪气凛然的笑容中,秦灵枢直接拦腰抱起向晚宜,往近旁厢房走去。 进门前还不忘回头看向一众亲兵。 “老规矩,排好队!” 第309章 举头三尺真有神明? 天塌了! 昨儿晚宜妹妹,不对,是新婚娇妻完好无埙竖着走进的司命府,翌日直至日上三竿时,才被秦府两名男性奴仆给横着抬出来。 火红大日照耀着山川江河,暑气蒸腾,天地宛若一个大火炉。 可痴痴呆呆坐在向家院门槛上的唐胤,却只觉四肢百骸一阵阵的发寒。 正屋内,向家老爷子夫妇捶胸顿足,哭天抢地。 那还是自己柔柔弱弱的晚宜妹儿吗? 究竟经历了何等惨绝人寰的折磨? 自己连碰都没碰全,那些杀千刀的,竟当青楼里那些水性杨花的妓,肆意蹂躏?! 司命府两名奴仆自屋中走出,来到唐胤面前,居高临下俯视着青年。 其中一人从胸膛里摸出一只钱袋。 解开细绳后,将里面三四十两碎银悉数倒在唐胤身前地面。 同时开口道:“少司命说,你娇妻很润,取悦了他与麾下亲兵。” “只可惜作为丈夫的你,没能品尝到滋味。” “这些银子,是你娇妻的卖命钱。” 另一人语气艳羡道:“你妻乃贱民,市场价也就三四两银子。” “这些钱,足够你买十个同样的。” “还有,别一副假惺惺悲怆哀伤模样,你妻能服侍少司命,是她八辈子修来的福分。” “作为丈夫,你应为你妻子感到无比荣幸。” “同享这份荣光吧!” 望着两名奴仆渐行渐远的背影,唐胤将满嘴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 他年岁不大,不是三四十岁的中年人,老实忍让。 他才二十三,于统治者而言,是最危险的年纪。 一股血气,忽然疯了一样涌向脑袋。 唐胤瞪着那双两天两夜未合眼的猩红眸子,起身冲入柴房抓起斧头。 对地上三四十两碎银视而不见,冲出院门直奔那两名还可望见背影的奴仆。 “我草拟麻!!” 疾奔脚步声快速靠近。 两名奴仆觉得不对劲,霍然回头望去。 迎面是唐胤狰狞扭曲的脸庞,与雪亮的斧刃。 “是个有种的!” 司命府一座高高耸立的了望塔上,月白长袍的秦灵枢面色淡然,望着山脚下疯魔般砍杀两名奴仆的唐胤。 满脸看戏轻蔑色的秦家公子,突然神情微变,伸手揉了揉腰。 “我的妹儿呦!” “若好生调教培养一番,绝对极品浪蹄子,可惜不经折腾。” 一个时辰后。 慈水村村头空地上。 七八百村民又黑压压跪伏一大片。 顶着烈日酷暑,村民们很快便大汗淋漓,尤数小孩子,尚未发育完全,体格太小,有几个已经严重脱水,晕厥了过去。 可自己爹娘完全不敢将孩子抱去阴凉处,也不敢喂水。 至于秦灵枢,则躺在树荫下的藤椅上,惬意吃着消暑瓜果,身旁还有一名丫鬟轻摇着蒲扇。 唐胤还没死,不过也差不多了。 胆敢杀司命府奴仆,这在慈水村,是捅破天的大事件。 青年如昨夜那六名黄氏族人一样,被麻绳绑缚在用以处决的木桩上。 整个人成了血葫芦,若非生死关头秦灵枢下令,则方才便要被秦家公子亲兵活活打死。 摘了一颗紫葡萄送进嘴里,牙齿轻轻一咬,酸甜滋润便于味蕾上炸开。 秦灵枢神情间带着一抹蔑视,冷冷扫视了一圈于自己面前,跪拜一地的村民。 “与天斗,不敢!” “与地斗,还是不敢!” “与你们这群贱民牲畜斗,其乐无穷!” “还有谁想着要反抗我们司命府?此时此刻就可以举手表态了!” “没有刀剑?别怕,本公子给你们。” “来,将利刃往我脖颈上挥舞,斩下我首级!” 一众村民脑袋都快垂到地上了,个个噤若寒蝉,没一个敢说话。 “牲畜就是牲畜,哼!” 秦灵枢冷哼一声,“马急眼了还会踹人,牛急眼了亦会用角顶人。” “狗急跳墙,兔急咬人。” “照我看,你们这群贱民连牲畜都不如。” “原因嘛,本公子也清楚。” “人活着,总得吃饭,你们风里来雨里去,一年操劳到头,也就勉强混个温饱。” “至于本公子,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莫言认不得各种农具,连五谷杂粮都分不清。” “所以,本公子很清闲,无聊的要命。” “有的是时间与你们这群牲畜不如的贱民斗法!” 七八百村民,鸦雀无声。 觉得威慑奏效了,于是秦灵枢便从藤椅上站起身来,走到唐胤面前。 “小逼崽子,你凭什么反抗我?” 秦灵枢得意洋洋道:“此刻,我身后只有二十七名亲兵,然而百姓却有七八百之数。” “就算七百人,除以二十七,等于……” “也就是二十人打一人。” “可你也看到了,这群牲畜恨不得将脑袋插地里去。” “黄氏族人还算小有家资,族人不在少数,他们敢反抗本公子也就罢了。” “你一个外村入赘的小逼崽子,凭什么敢反抗我?” “就凭你这条命?” “不怕告诉你,本公子不在乎,莫言你一条贱命,即使一百条,一千条,老子也不在乎。” “你能听得清楚吗?” 秦灵枢嘴脸嚣张,一字一句道:“老子,不在乎!” “老子,完完全全不在……” 忽有尖啸声破空而来。 那是一根细长竹竿,约莫成人拇指粗的竿体上有着干涸后的人血痕迹。 秦灵枢上一秒刚听见破空声,下一秒便被竹竿竿头刺入胸膛处,根本来不及反应,整副身躯便被竹竿带飞了。 迅疾飞出一段距离后,被钉于村头那棵老柳树粗壮树干上。 人群先是一阵死一般的沉寂。 随即,齐刷刷的目光望向竹竿来处。 村外官道上走来两道颀长身影。 一人身着白袍,剑眉斜飞入鬓,两颗眼眸流金溢血,狭长似天刀。 黑发披肩,气势冷冽,如出鞘利剑。 另一人青衣飘逸,腰悬古剑,左眼眶内重瞳黏连,散发着独属于读书人的儒雅风范。 何方神圣?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对一村少司命出手!不想活了?! “啊啊啊!” 穿胸之剧痛,令秦灵枢发出杀猪般的惨嚎声。 “你们这群狗,” 秦家公子冲一众怔愣亲兵嘶吼道:“看你妈呢看,还不赶紧上,抓住这两个王八蛋!” “本公子要将他们剥皮抽筋,碎尸万段!” 第310章 他乡遇故知 一场大战,在所难免。 七八百之众的百姓退的很快,如潮水散去,腾出村口大片空地。 锵锵声一片,那是钢刀在出鞘,于炽烈太阳光照耀下闪烁刺眼森芒。 “杀!” 被竹竿钉于树干上的秦灵枢满眼凶戾之气下令,二十七名身强体健的魁梧亲兵,立刻如一群豺狼虎豹冲向一人一蛇。 齐庆疾已至生命末路,气血逐渐衰败,朱九阴不愿让这位好友再造杀孽,选择自己出手。 食指中指并列成指剑,‘唰’的一声,于青衣悬佩腰间的剑鞘上快速一抹。 铮铮剑鸣声铿锵颤响,听风古剑出鞘,化作一抹乌光,瞬息便洞穿一位兵甲胸膛。 银光灿亮的甲胄面对古仙器,犹如纸糊般脆弱。 朱九阴以剑指控剑,乌光太灵巧了,上下翻飞,仿佛死神手里的绣花针,收割着一条条鲜活性命。 一簇簇人血泼洒在地上,格外艳丽,一具具尸体倒下,从始至终,这群训练有素,装备精良的兵甲,连一人一蛇的衣袖都没摸着。 “入鞘!” 最后,朱九阴剑指斜斜斩下,听风剑无声无息没入剑鞘之内。 偌大村庄,落针可闻。 远远观望的七八百村民此刻犹如雕像石塑,一动也不动,怔愣原地。 便是秦灵枢这位少司命,也无意识张着嘴巴,停止了挣扎。 被牢牢绑缚木桩上的唐胤,愕然盯着朱九阴与齐庆疾,眼眶里,忽然涌出滚滚热泪。 也不知是谁最先跪了下去,随即引发连锁反应,七八百众的老百姓,全跪伏了下去,黑压压一大片,口中高呼:“举头三尺有神明!” 朱九阴剑眉微蹙,沉喝道:“站起来!不准跪!” 百姓生怕惹得两尊神明不喜,接二连三又站起身来。 “两位……高人!” 秦灵枢剧烈挣扎,想着将身体从贯穿胸膛的竹竿上拔下来,可惜太难了,做不到,稍微动弹便是肉体不可承受之剧痛。 只能转变策略,先行服软,保住狗命,“两位高人,老子乃……小子乃慈水村司命府少司命,两位前辈饶我性命,金条银锭还有美人儿,绝对满足两位前辈胃口。” “嘎吱!” 巨大刺耳的嘎吱声,于崇山峻岭间震来荡去,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朱九阴与齐庆疾转身望去。 却见半山腰处的秦府堡垒大门,开了一线。 门后奔涌出一匹匹高头大马,载着身着重甲,手持长矛的甲士。 数十骑居高而击,奔驰起来的速度太快了,仿若洪流拍击山岳,踩得大地似乎都在震颤。 齐庆疾眼眸中流露出悲悯,慈水不到千人,竟要养活这数十近百重骑,难以想象老百姓的日子,苦到何种程度。 身旁,朱九阴不再用剑。 而是右手握拳,面对摧枯拉朽,宛如一座大山压盖而来的数十近百骑,重重轰出。 无匹无量的可怕拳光肆意绽放开来,一道炽烈光束横贯天地。 无与伦比的恐怖,重骑兵竟直接于光束中灰飞烟灭了。 不仅如此,连同整座堡垒一样的司命府,都被一拳从地图上抹去了。 大山都被打出一个巨大豁口,仍有碎石簌簌坠落。 “可惜了,那么多匹好马,还有那什么司命府,宝库中绝少不了黄白之物,可以改善此村民生。” 齐庆疾一脸肉疼色,朱九阴则神情漠然。 一人一蛇,转身看向秦灵枢。 一盏茶功夫前,还耀武扬威,无法无天的秦家公子,此刻惊悚到脸色煞白如纸,像是一具死去多日的尸体。 “看来,吾命休矣!” 秦灵枢很有自知之明,深知自己绝难逃身死下场。 “两位高人,死可以,但可否告知小子。” “莫言我秦家并未招惹过两位,小子甚至未见过两位,为何要将我秦家屠族?” “做个明白鬼,下了阴曹地府,也能于父亲和族人有个交代,两位既为高人,想必……” 朱九阴懒得再听蝼蚁聒噪,直接反手一巴掌。 劲风猎猎,似一堵苍天压来。 秦灵枢走得很安详,被重力压碎了,一身骨头都稀碎,化作一滩肉泥从树干上缓缓滑落。 朱九阴招手,将刺入树干的细长竹竿摄入掌中。 小半月来,一人一蛇沿途经过不少村镇,只要见到为非作歹的所谓司命,干脆利索镇杀。 红血被太平带走了,朱九阴手无兵器,便随手捡了根竹竿。 “这里是慈水村?” 朱九阴看向十余丈外的众列村民。 “神……神仙,是的,是慈水村。” 朱九阴:“村中可有一名唤作唐胤的青年?” 不少村民抬臂指向朱九阴身旁。 一人一蛇侧身看向近处被绑缚于木桩上的青年。 朱九阴大袖一挥,麻绳寸寸断裂,唐胤立马软倒在地。 由于对神雪渔村的唐霖掌柜印象还不错,所以朱九阴来到唐胤面前,蹲下身从袖中取出信封,递给青年。 “这是你爹唐霖,托我给你带的信。” 朱九阴未料,青年竟发病般突然暴起,抬手打掉信封,狰狞着一张鲜血淋漓的脸庞, 冲朱九阴嘶吼道:“为什么?!为什么你们两个不能早点来?!” “为什么你们两个不能昨天就来?!那样我妻子便不会被秦灵枢折磨致死!” “你们两个混蛋!王八蛋!” 朱九阴起身来到齐庆疾身旁。 青衣轻语道:“这孩子疯了。” 朱九阴点点头表示赞同。 反手就是一巴掌,直接将青年拍成一团血雾。 “走吧,继续上路,前往仙国东境飞仙城!” 不顾一众村民敬与畏的眼神,一人一蛇上路了。 —— 仙国委实太大了。 朱九阴与齐庆疾是在魏国伏灵二十四年,五月二十六登岛的。 走了快两月,直至七月十九,才进入飞仙城所在的海州。 这一日,七月酷暑天,天地间蒸腾出的热气肉眼可见,丝丝缕缕扭曲着。 朱九阴与齐庆疾进入一座城池。 规模很大很繁荣的城池,粗略估计人口怎么也得有四五十万。 一人一蛇进城后,径直来到一家客栈前。 朱九阴抬头凝视匾额。 “悦来客栈~” 一炷香后,卤牛肉与烈酒上桌了。 一人一蛇没点热菜,主要酷暑天太煎熬,也没什么胃口。 齐庆疾一片牛肉一口酒,大快朵颐。 朱九阴则眸光闪烁,不时抬头望向窗外。 “怎么了?一副心神不宁的模样?” 齐庆疾一脸好奇色。 朱九阴语气不确定道:“好像感应到一股若有似无的熟悉气息。” “很熟悉,像是一位许久不见的故人!” 第311章 大失所望 灵芽府,古城池的名字。 用完酒菜后,一人一蛇出了客栈,朱九阴循着那股莫名的熟悉气息,带着齐庆疾往城池西边走去。 与此同时,灵芽府西方地界,坐落着大片建筑群,亭台阁楼,气势恢宏,乃这座古城池执掌者紫袍司命沈确沈司命的府邸。 司命府占地面积极广的后花园内。 姹紫嫣红的百花争奇斗艳,惹得蜜蜂嗡嗡,蝴蝶翩翩。 参天古木洒落大片阴凉树荫,一位锦衣华裳的俊美青年躺在藤椅上,身旁花容月貌之色的娇妻,柔夷捻着细细牙签,扎了一块消暑西瓜送到青年嘴边。 青年懒洋洋道:“我想吃入口西瓜。” 娇妻风情万种白了青年一眼,却是乖巧将西瓜送进自己嘴里,旋即贴压向青年。 树荫下除了灵芽府紫袍司命沈确,也就是青年与娇妻外,还有十来位翩然起舞助兴的小妾。 个个唇红齿白,肤如凝脂,皆着薄薄纱衣,形体柔如杨柳,见此一幕,娇笑出声,满花园清脆银铃声。 紫袍司命沈确乃色中恶魔,灵芽府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其人天赋异禀,日御十女不在话下。 除正妻外,短短几年间还纳了七十九名小妾,俱是万里挑一的美人儿。 妻妾共计八十人,每日十人负责服侍沈确,八天为一轮。 沈确可不仅仅只是黑夜才行巫山云雨之事,而是一天十二时辰,随时随地会来兴致。 但凡被折腾过一次的小妾,无一不欲仙欲死,三五日下不了床。 可惜,经年炮火连天的沈司命,迄今不论正妻还是数十小妾,竟无一人能为其诞下一儿半女。 良久,唇分。 娇妻脸上飞上两朵红霞,羞涩的不行。 青年则瞪了一眼巧笑嫣然的小妾们,“有啥可笑的?你们不都与相公我吃过嘴儿吗?” “快快,别笑了,接着奏乐接着舞。” 丝竹管弦声重又响起,小妾们继续扭动杨柳细腰。 “夫君,” 娇妻情意绵绵看着青年,柔声道:“今夜,来我屋中吧,妾身想给夫君诞下第一个孩子。” 青年:“你一个?再叫上几位妹妹吧,你一人扛不住。” 娇妻俯身,冲青年耳畔吐气如兰道:“今夜,妾身想穿着龙袍!” 青年顿时笑裂了嘴。 “夫君。” “怎么了我滴妻?” “如果诞下孩子,夫君想取个什么名字?” 青年摸着下巴思索道:“男孩就叫南烛,女孩就叫雪娘。” “最好是一儿一女。” “老子要天天打南烛、雪娘屁屁。” “打屁股的同时,我还要他们凄厉哭喊着求饶。” “爹爹,我是你儿南烛啊,别打了爹爹,儿子错了。” “娃哈哈……” 青年的肆意狂笑声忽然卡在喉咙。 两颗漆瞳,死死盯着不远处那两道好像突兀浮现显现的颀长身形,一脸见了鬼的表情。 “何人胆敢擅闯司命府?!” 是青年的几名贴身武道侍从,无一例外,全是女子,如几头矫健猎豹一样,将青年与正妻,还有一众小妾护在身后。 朱九阴面无表情,猩红竖瞳冷冷盯着青年。 齐庆疾则细细感受着青年身上的气息,很快,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 看着一人一蛇,尤其后者,青年嘴里充斥浓郁苦涩味。 “你来了。” 朱九阴:“我来了。” 青年:“你不该来。” 朱九阴:“可我还是来了。” 青年:“我不想跟你走。” 朱九阴:“由不得你。” 话音尚未落下,朱九阴已递出手中细长竹竿。 ‘唰’的一声,速度太快了,青年几名武道侍从根本反应不过来,竹竿便已穿过人群。 竿头准确无误击于青年胸口。 这一击,直刺的青年踉跄倒退。 同时伴随绸衣被扯裂的‘撕拉’声,青年身上锦衣与套着的人皮,接二连三片片炸开。 坚硬如铁的八块腹肌没了,取而代之的是圆滚滚、沉甸甸、白腻腻的大肚子。 两条大腿宛若象腿,异常粗壮,那肥肉层层叠叠,好像轻轻一掐,便能掐出大股猪油来。 尤数脑袋,整个膨胀了十几圈,清新俊逸的剑眉星眸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颗狰狞可怖的野猪头。 后花园,先是一阵死一般的沉寂。 旋即,便是此起彼伏的刺耳尖叫声。 小妾们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只眨眼便跑得没了踪影。 “南烛,你太过分了,这么好的人皮,这么尊贵的身份,就这么稀里糊涂没了。” 猪皇艰难爬起身来,“你绝对是在嫉妒本皇寻了张如此俊美的人皮!” 齐庆疾上下打量着猪皇,满眼惊奇,“南烛,这是你那个奴仆吗?” 在小镇时,齐庆疾曾见过猪皇与雪娘,记得那时猪皇还很瘦。 不对,那时就很肥胖,不过勉强还有个人样。 这才十年不见,竟臃肿到如此程度,隔远一些,还以为一座白花花的肉山。 朱九阴眯起细长眼眸,“猪皇,看来这些年,你的伙食很好。” “为何没跟随丫头左右,反而剥了这座司命府之主的人皮,猪占鹊巢?” 猪皇:“还不是姓老的柳不死,怕你不来,所以让本皇于仙国蛰伏。” 说到这里,猪皇伸手掀起肚子上层层叠叠下垂的肥肉。 齐庆疾看到了某个刺眼的物件,赶忙将头扭到一边。 猪皇于两股之间掏出一物,却是张鬼画符的黄纸符箓,朱砂如人血鲜红。 “老柳头给我的,说是你若不来,则仙京那个什么狗屁护国大法师,施十亿大葬南烛阵时,便让本皇烧了这张符箓。” “届时,远在天边的老柳头,便会跨越千山万水而来,解救万魂幡中千万冤魂于存亡。” 原来如此,朱九阴眼中的杀气缓缓消散。 “用不着老柳头,仙国子民,我自解救之,倒是你,该上路了。” 望着朱九阴与齐庆疾渐行渐远的背影,猪皇不禁轻叹一口气。 刚想抬起大象腿跟上,水井口一样粗的脚腕,便被一只素白小手抓住。 猪皇低头一瞧,出猪意料,竟有人并未逃跑。 正是被自己恐怖模样吓得瘫软在地的娇妻。 “别走!夫君,莫要离开妾身!” 猪皇冷漠摇了摇头。 娇妻顿时泪如雨下,“夫君,别扔下妾身一人。” “夫君忘了吗?妾身还要给你生一儿一女呢!” “儿子叫南烛,女儿叫雪娘。” 猪皇一线天的眯缝眼中划过蛋蛋忧伤。 “温婉,死了这份心吧!” “我听到大海在呼唤着我!” “命中注定,本皇必将葬身大海!” “毕竟,本皇是要成为山贼王的男人。” “我死后,作为正妻,你将继承灵芽府紫袍司命之位,好好享受你的荣华富贵吧,忘了我。” “不!!!” 饶是猪皇显现原形,比话本里的猪妖还可怖,然娇妻竟浑然不怕,双臂抱着猪皇大粗腿,不忍分离,哭的肝肠寸断。 “不要走,相公,不要走,留下来!” 猪皇略微发力,便将娇妻甩出好几米远。 “本皇血里有风,注定漂泊~” 听着身后凄哭声,猪皇大踏步远去,一滴晶莹泪珠,飘散风中。 第312章 照日 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 转眼已是魏国伏灵二十四年,八月初。 一人两蛇途经一座小镇,寻了家客栈点了酒菜。 在坐坏三条长板凳后,猪皇选择坐在地上。 这狗曰的鸠占鹊巢,当紫袍司命这五年来,山珍海味着实养肥了一身膘,看的朱九阴竟有些垂涎,想宰了架鼎烹食,滋味绝对美妙。 不仅肥胖了太多,且个头拔高也不少,即使坐在地上,挺直腰板,也能夹到满桌菜。 在吃光第八盆米饭后,猪皇放下筷子,叹了一口气,抱起酒坛直接将坛口插进嘴里,咕嘟咕嘟,一口气喝光整坛子烈酒。 朱九阴斜瞥了一眼,“吃饱了?” 猪皇打了个酒嗝,“三分饱吧,没胃口。” “本皇做人做的好好的,你条臭蛇,非要将我与温婉一刀劈开。” “没听过老话吗?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南烛,你会遭报应的!” 朱九阴神色冷淡道:“人妖殊途。” 猪皇:“你条蛇精老想着操练人族徒儿,这才叫人妖殊途。” 朱九阴:“老齐,想吃猪头肉吗?” 齐庆疾浅酌一口清茶,“我想吃蛇羹。” 猪皇:“南烛,你说得对,人妖殊途,我与温婉是没有好下场的,多亏你,及时将本皇拉出情欲泥沼,不至于令我越陷越深,无法自拔。” “南烛,本皇倾诚致谢!” 朱九阴微微一笑,“你能理解我一番苦心便好。” “说说丫头。” 猪皇:“没什么可说的,也就修为越来越高,修炼速度快到不可思议,令本皇都生出一丝丝紧迫感。” “人也越来越漂亮,时常将情窦初开的小少年魅的五迷三道,脸红的犹如猴屁股。” “至于性格,也变了,不再似头犟驴,不撞南墙不回头,变得中正平和。” “即使五年前于飞仙城惜败那什么照夜之手,一颗道心,仍坚如磐石,面对照夜那些狂妄之言,心绪未泛起丝毫波澜涟漪。” 丫头确实由内而外改变了许多,朱九阴放心了。 “你这些年不会光顾着享受了吧?对那位厚照司命探究了多少?” 谈及正事,猪皇正襟危坐,“本皇自然深入调查过,这位护国大法师,将仙国历代皇帝当傀儡培养实际已有九百年。” “至于祭仙大典,每百年一次,迄今举行过九次。” 朱九阴:“也就是说,这位厚照司命万魂幡中,已有九百万冤魂?” 猪皇点点头:“下个百年,便是第十次祭仙大典,也是最后一次。” “收集千万冤魂,即可施十亿大葬南烛阵,舍弃肉身,神魂飞升作地仙。” “然而五年前,这位护国大法师见到了老柳头。” “许是直觉令其感受到了危机,便将飞升大计提前了。” “这几年此獠暗中培养了一群叛军。” “发展到今年,规模已经很大,得有二三十万人,攻陷仙国南方三州之地。” 齐庆疾:“你的意思是,那位厚照司命,一手促成起义军与朝廷兵马彼此攻伐的局面。” “为的是收集最后一个百万冤魂?” 猪皇点头,“你与南烛一样聪慧,加起来堪比本皇。” 齐庆疾看了猪皇好几眼,询问朱九阴:“你是不是打过你奴仆脑袋?” 朱九阴摇了摇头,“没打过,天生的。” 猪皇装作听不懂,总结道:“一千万冤魂,估计已经收集完成,十亿大葬仙之阵估计就在一两月之内。” “届时,整座仙罡大陆的苍生,森罗万象,都将千生有幸,亲眼目睹到成仙之光,照耀古今!” 朱九阴神情古井无波,端起茶盏,吹去浮沫,浅酌一口。 倒是齐庆疾,放在桌上的两只手掌,情不自禁握紧,心之神往间,喃喃自语道:“成仙之光,照耀古今!” 这座人间,已不知多少古老岁月未有人真正意义上霞举飞升了。 强大恐怖如稷下学宫那位至圣先师,真正的人间绝顶,直至死去,也未迈出那一步。 飞升成仙,好像只存在于古史中。 —— 吃饱喝足后,一人两蛇继续上路,赶往东海飞仙城。 朱九阴需要一柄趁手兵器。 按照猪皇说法,那个照夜,是拿走了丫头的风切。 “唉~” 一路上,猪皇不时叹息一声,总想着跑回它的司命府,与温婉娇妻琴瑟和鸣。 齐庆疾也叹气,想到了至圣先师,老头子临死前还在悲愤喝曰:‘敢问上天,是否有仙?’ 朱九阴心中亦有着惆怅,之前在灵芽府,感受到莫名熟悉气息,他还以为是小不点转世身。 岂料竟是这头猪,大失所望。 朱九阴:“唉~” 齐庆疾:“唉~” 猪皇:“唉~” —— 流光容易把人抛,软了香蕉,紫了葡萄。 魏国伏灵二十四年,八月十四,一人两蛇进入飞仙府境内。 距离东海之畔的飞仙城,不足千里。 这一日,一人两蛇进入一座叫岳城的古城池。 比之猪皇的灵芽府大了许多,常住人口超百万,相当繁华。 城中悦来客栈,风尘仆仆的一人两蛇来到二楼靠窗位置,点了满满一桌子菜肴。 朱九阴准备在岳城停留一天,因为明儿,便是八月十五中秋节。 天空仿佛一块巨大的蓝宝石,点缀着几朵似的白云。 秋老虎猖獗,天气比之六七月好像更加酷热难耐了。 朱九阴与齐庆疾吃得慢条斯理,猪皇则狼吞虎咽,端起大白碗,直接将满满一碗油炸花生米喝进嘴里。 大口咀嚼间,猪皇不经意往窗外瞥了一眼,顿时噌的一声,弹射起身,震的整座楼似乎都在微微摇颤。 朱九阴淡然道:“怎么了?” 猪皇死死盯着窗外,“奶奶滴,竟是这小逼崽子!!” “谁?” 齐庆疾放下筷子,起身来到猪皇身旁,好奇往外望去。 却见之前还人烟如织的宽阔中轴主道,此刻摩肩擦踵的人海竟规规矩矩,于青石长街两侧跪伏一片。 静悄悄的,落针可闻。 不论大人老人还是孩子,都将两只手掌、额头,紧紧贴在地上。 这是在拜,是极重的礼节。 齐庆疾望见,中轴主道尽头处缓缓驶来几辆豪华车辇,前后还有身披甲胄,手持长矛,腰悬钢刀的兵甲开道守卫。 “如大地厚重,如烈阳照耀!” “赞美厚照!赞美照日司命!” 人山人海的敬畏高呼声此起彼伏。 望着最前头那辆最豪华的车辇,猪皇恨得牙痒痒,“岳城司命,照日!” “乃那个照夜一母同胞的亲弟弟。” “这小逼崽子和其兄长一样,太过狂妄。” “那张嘴臭的宛若粪坑,五年前,丫头败于照夜之手,被这小逼崽子好一顿言语羞辱。” 朱九阴坐不住了,霍然起身,猩红血瞳流溢森然杀机。 第313章 贵与贱 豪华车辇队列渐行渐远,直至出了城门,再也遥望不见,跪伏的百姓们这才接二连三起身。 鸦雀无声的中轴主道恢复了人声鼎沸,一人两蛇也重新坐回位置吃酒喝菜。 “老柳头说,这个照夜照日兄弟,皆是风雪庙内庙弟子,不过与兄长照夜不同,这个照日根骨悟性太差,区区凡夫俗子罢了。” 一想到五年前丫头与照夜,在仙国东海之畔飞仙城那惊世骇俗的一战,猪皇便恨得牙痒痒,“奶奶滴,这个照日嘴太臭了,丫头落败后,一个劲嘲讽。” 猪皇夹着嗓子,开始模仿,“区区一品倒海境,竟敢大言不惭挑战我兄长?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蚍蜉撼树,可笑不自量,女人,你若现在滚过来跪我胯下,吞吞吐吐,将本公子伺候舒服,我可以考虑让我兄长饶你一条贱命!” “女人,我兄长看你一介女流之辈,饶你性命,还不滚过来叩谢拜恩?” “真以为自己天之骄女不成?如你一样的女子,在风雪庙只配沦为我兄长床榻泻火玩物。” 猪皇一番模仿,听得朱九阴眸中杀机愈发浓烈,满桌色香味俱全的菜肴,顿时没了滋味。 齐庆疾看出来了,安慰道:“秋后蚂蚱,蹦跶不了几时,何必因这种粪土之墙而坏了胃口。” “菜凉了便不可口了,美酒香气逸散了便不烈了,先填饱肚子,再杀人。” 朱九阴端起酒碗一饮而尽,赤瞳猩红可怕,“我已不记得多久未曾如此强烈的想要杀人!” 猪皇摩拳擦掌,“你才哪到哪儿?本皇这口抑郁之气,可于心口憋了五年!” “南烛,放心吧,本皇不会让你失望,将那小逼崽子交给我!本皇绝会让那小犊子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后悔从娘胎里爬出来!” 一人两蛇将一桌子菜肴美酒扫荡完毕后,结账走出客栈,离开岳城,直奔车辇远去方向。 —— 八月十四,明儿便是八月十五中秋节了,阖家团圆的日子。 作为岳城红袍司命,照日原本的计划是前往东海之畔飞仙城,与兄长共赏中秋月。 可昨儿仙京那边来了不少人,全是皇亲国戚,专程来找,照日也不好将人晾在一边。 于是便有了今日这场秋游。 豪华车辇队列停靠官道旁,兵甲散开,警戒四周。 身着红袍的照日,领着一众青年少女往近处山坡走去。 青年少女不约而同,皆身着锦衣华裳,身份了不得,随意拎出一位都是郡主,不乏皇子公主。 一行人来到山坡之上远眺。 远方千峰万仞,气象雄浑,近处大江东去,于阳光照耀下波光粼粼,乃仙国驰名的飞仙江。 秋风凉爽,吹拂满山翠叶哗哗作响。 然而一众贵不可言的凤子龙孙,却无心欣赏壮阔美景,个个唉声叹气,眉头紧锁,一脸的不开心。 至于原因,照日也从一位皇子口中得悉。 仙国有大儒,当然不是稷下学宫那七十二位名满天下的大儒。 只是仙国一位极有学问的白发老翁,乃现帝太子时的太傅,四书五经,诗词歌赋,样样精通。 尤数妙手丹青,被誉为仙国第一,尊画圣,极擅人物山水鸟兽。 这些年负责教育一众皇子公主。 这位太傅老师教学相当严肃,即使皇子公主,不好好听课也要挨板子。 就在前几日,中秋休沐,这位太傅给学生们布置了一项作业。 以‘苦难’为题材出炉画作。 若让这些皇子公主以‘富贵’为题材,保准幅幅画作精彩绝伦。 毕竟都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莫言日常衣食住行,便是皇子裤衩,公主亵衣,那都是以金丝镶边的。 可若是以‘苦难’为题材,这群王孙贵胄便傻眼了。 人,绝无法想象超出自己认知外的东西。 这群皇子公主认知中的‘苦难’,无非一名身无分文的老百姓,为了赚钱养家,跑去码头搬卸重物。 操劳一整天,拿着工头结算的少得可怜的几十两银子,去最烂的客栈点上一桌难以下咽的鸡鸭鱼肉。 夜幕降临后,回到内城那座才三进的破宅院,听着妻子唠叨‘今儿又辞了一位丫鬟,咱家就剩二十个了’。 儿子缠着要买一匹属于他自己的小马驹,也才七八千两银子。 女儿哭闹着要穿市面上最流行的蜀锦衣裳,一身也才五六千两银子。 那位老百姓深感疲倦与绝望,仰天长叹:‘生活如此困苦与艰难!’ —— “列位!” 照日开口,吸引了所有人目光。 红袍青年微笑道:“不就一幅苦难画作吗?何必愁眉苦脸,长吁短叹!” 一位贵气逼人的皇子出言,嘴里泛着苦涩味,“照日兄有所不知,老师相当严格,若我等画作不能令老师满意,绝少不了一顿板子,那是真打啊!” 一名唇红齿白的公主也开了金口,“不仅只是老师看,这次还会请来父皇母后,包括文武百官,要举办一场规模宏大的晚宴。” “我们兄弟姐妹的画作,将于晚宴之上展示、传阅,糊弄不过去啊!” “呵呵~” 照日淡然一笑,“简单!” “由我来相助诸位!” 一位十三四岁,豆蔻年华的郡主,明艳小脸上写满了不信,“真的假的?” 照日:“自然真的,不就十几幅苦难画作吗?于我而言,手到擒来!” 言罢,在一众皇子公主注视下,照日冲山坡下挥了挥手,“把人带上来!” 三名贴身武道侍从,其中两人,带着一位母亲与一双儿女,另外一人,则带着画板。 照日嘴角勾勒出一丝上翘弧度,“这第一幅画作,本公子取名红与白!” “红与白?!” 一众皇子公主面面相觑,不解其意。 铮的一声,照日抽出腰间悬佩的长剑,来到那位母亲与一双儿女面前。 妇人也就二十五六岁,不过面庞却很粗糙,且一双手掌遍布裂口,里面嵌满了泥土。 这是一位真正土里刨食的农妇。 面对一众凤子龙孙,拘谨而怯懦,将同样拘谨怯懦的两个孩子紧紧搂在怀里。 照日举起了长剑,冷酷挥下。 照日心肠很好,只杀了妇人的女儿,留下了男孩,不至于让妇人家没了男丁断香火。 可怜的女孩,只有六七岁大,倒在血泊中,两颗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慢慢失去了神采。 照日让妇人这位娘亲,给女儿披麻戴孝。 缟素雪白,妇人将女儿尸体抱在怀中,垂下了脑袋。 女孩的人血,染红了娘亲的缟素。 雪白与血红,两种鲜艳色彩带给一众皇子公主强烈视觉冲击。 照日得意道:“这,就是红与白!” 第314章 画上观 山坡上的场景与画面相当独特。 十几位锦衣华裳,光鲜照人的凤子龙孙正在围观怀抱女儿尸体的母亲。 妇人披麻戴孝,雪白缟素正被自己女儿温热的、鲜艳的人血,一寸寸浸染血红。 妇人头颅低垂,额头贴在女儿尸体脑袋瓜上,听不见哭声,看不见眼泪,但却能极其清晰感受到妇人的痛苦与绝望。 而在人群外,还有三名面无表情的武道侍从,其中一人,将雪亮钢刀架在一个七八岁小男孩的瘦弱肩膀上。 男孩则双膝跪地,看着抱着死去妹妹的娘亲,泪流满面。 “红与白!妙!太妙了!” 一位皇子激动而兴奋,情不自禁冲照日竖起大拇指。 “这就是苦难吗?我为何没一点感觉?” 那位十三四岁,亭亭玉立的小郡主满脸古怪之色,看着几位兴高采烈的皇兄。 “苦难就是死人?早知这么简单,我便让侍从抓几只两脚羊杀了。” 一位冰肌玉骨的清冷公主如是道,一些仙国权贵,会将贱民称之为两脚羊,觉得是牲畜,不配与自己共称为‘人’。 “几位傻妹妹,这才是货真价实的真正苦难,没你们想的那么简单。” “快,狸儿,赶紧动手作画,这幅红与白是你的了!” 几位皇子宠溺那名年纪最小的郡主,当即催促让少女快些作画。 岂料少女板起一张瓜子小脸,生起气来,那张粉嫩红润的小嘴巴噘得老高。 照日与一众皇子公主不明所以,俱是神情怔愣。 “怎么了我的小祖宗?” 一位皇子赔着笑脸。 小郡主‘哼’了一声,显得娇蛮可爱,看向照日,“为何这女人一儿一女,照日哥哥你不杀那男孩,却杀女孩?” “照日哥哥是不是对女性有什么偏见?” 原来如此,照日与一众皇子公主哑然失笑。 “小郡主莫生气,我给你换成男孩不就得了!” 一炷香后。 男孩死了,被母亲抱在怀中。 一身缟素,一双儿女血。 女孩瘦小尸体,被随意丢弃一旁,像只可怜的小猫崽,没人去关心。 一位公主,不小心踩到尸体流出来的黏稠人血,觉得恶心,便踹了一脚。 看着女孩尸体翻滚着滚落山坡,几位公主顿时笑得开心,觉着有趣。 而娇蛮可爱的小郡主也拿起狼毫笔,开始作画。 不愧师从仙国画圣。 小郡主一笔一画不仅惟妙惟肖,且速度还很快。 约莫半个时辰,《红与白》诞生了。 母亲抱着儿子尸体。 雪白缟素与浓艳人血,带来无比强烈的视觉冲击。 不闻撕心裂肺的哭声,不见肝肠寸断的泪水。 可那位母亲身上所散发出来的深沉悲怆与哀伤,却透过画纸,洞穿人心。 “好!!” 照日带头鼓起了掌,一众皇子公主也被惊艳。 山坡顶上立时一片热烈掌声。 画作的主人,亭亭玉立的小郡主扬起晶莹雪白的下巴,骄傲的像是一只白天鹅。 妇人与一双儿女的三具尸体,被三名武道侍从拖走了。 第二批武道侍从上来了。 这次带上来的,是一个孩子和一名中年男子。 孩子也就五六岁大,是个男孩,瘦骨嶙峋,犹如一只未满月的小狗崽。 孩子脑袋很大,但脖颈下的身躯完全皮包骨头,根根肋骨清晰显现,看上去触目惊心。 至于中年男子,肤色黝黑,相貌平平无奇,只是手里拎着个四四方方的铁笼子,笼中是只体型很大的金雕。 “这是?” 一众皇子公主对骨瘦如柴的小男孩视而不见,反倒是盯着笼中金雕,个个神情惊异。 “照日哥哥,这是什么鸟?”小郡主好奇问询。 “这不是鸟,这是鹰。” 照日笑了笑,解释道:“确切地说,是金雕。” “我给诸位安排的第二幅画作,叫饥人饿兽。” 小郡主喃喃琢磨:“饥人饿兽~” 一名武道侍从,将寸丝不缕,裸出全身的小男孩抱向远处放下。 旋即那名中年男子,将铁笼打开,里面那只金雕立刻展开双翅,朝着男孩飞去。 男孩太饥饿了,也不知多少日子没吃过饭了,艰难爬起身来走了几步,摇摇晃晃,最终跌坐在地,大大的脑袋无力垂了下去。 小男孩就那样坐着,似乎认命了,安静等死。 而身后便是落地的金雕,两只爪子不断往前靠近男孩。 小郡主好奇道:“这只鸟,会吃那孩子吗?” 照日点点头:“会的,金雕是肉食性动物。” 这次,作画的是一名公主。 论技巧,比不得小郡主,不过也算说得过去。 主要画面太过震撼人心。 一个快要饿死的孩子。 一只对孩子虎视眈眈,只等孩子一死,便啄食血肉的饥饿金雕。 作画完毕的公主欣赏着自己的作品,激动到面色潮红。 “父皇与母后,还有文武百官,见着此画,会是怎样的表情?” 有皇子道:“一定会觉得不可思议,并对九妹刮目相看,大加赞赏。” “不错,这幅《饥人饿兽》,比之《红与白》更好,绝会成为传世佳作。” “哼!” 小郡主不高兴了,又噘起小嘴,惹得一众皇子公主好一顿哄。 出城秋游已过去快两个时辰,众人渐感口干舌燥。 照日唤来各种美味瓜果与美酒,众列算是吃过下午茶后,苦难继续。 照日:“昨夜我为九位皇子与七位公主,还有小郡主,共计准备了一十七幅苦难。” “就《红与白》的母亲与一双儿女,我之下属,便找了方圆百里地界,一个通宵,才于清晨找见合适人选。” 闻听此言,一众皇子公主免不了对着照日一顿彩虹屁。 照日笑得很开心,实则真相是昨夜吩咐下去后,不到一个时辰,下属便找来好几对母子母女。 毕竟这个世道,什么都稀缺,唯独不缺少苦难。 事实虽轻而易举,可照日嘴上却必须说的很艰难才行。 得让这群王孙贵胄明白,自己这个人情,不是那么好还的。 照日:“还有那个瘦骨嶙峋的鬼孩,数十上百下属熬夜通宵找,直至日出时才带来见我。” “其实这些都还只是开胃菜。” 照日将目光投向身着明黄长袍的俊朗青年,“我为大皇子,精心准备了一道硬菜。” “本该压轴,可奈何时辰不早,接下来便呈给诸位赏阅!” —— ps:自从送了外卖,日夜颠倒,更新时间不固定,实在抱歉,下个月我尽量挑个固定时间固定更新。 第315章 猎杀(上) “呦嗬!” 天地间忽然响起嘹亮高亢的呦嗬声,并非一人,而是成百上千人一起呼喊,震撼人心。 山坡上,一众凤子龙孙的目光齐刷刷投向呦嗬声处。 波光粼粼的飞仙江两岸有着两条绕江古道,巍峨山岳两处转角,缓缓行来两支队列。 不约而同,皆是青壮,身着粗布麻衫,脚踩草鞋,敞开的胸膛呈青铜色,犹如铜浇铁铸。 “这是纤夫。”照日为一众皇子公主解释道。 两支纤夫队列,每支近千人,合计超两千人,每名纤夫肩膀上都压着一根婴儿手腕粗的麻绳。 超两千根麻绳,被绷得笔直,犹如两千根铁索一样,延伸向大江转角后,一众王公贵胄的视线,被一座巍然高俊的大山挡住了,望不见两千根麻绳究竟拖着什么事物。 “呦嗬!” 两千名纤夫呼喝,呦嗬声于崇山峻岭间震来荡去,他们双手紧紧抓住麻绳,健硕身躯好似一杆斜斜的标枪,脚掌发力,蹬着大地,额头汗珠滚滚,甚至于蒸腾出袅袅白气。 逐渐西斜的火红大日,仍旧肆意迸射出无尽光辉。 终于,藏于山岳后的庞然大物,显现一角轮廓。 一大片紧密扣合的明黄琉璃瓦,在太阳光照耀下,金碧辉煌。 飞仙江由西北往东激流,所以两千名纤夫,是顶着大江湍急流势,顶着大自然的伟力,将庞然大物往反方向拉。 江岸两条古道上,有甲士身骑高头大马,手握长鞭,不时抬臂,骤然发力。 长鞭抽爆空气,但凡落到某位纤夫背上,轻易便可将麻衫抽到撕裂。 皮肉绽开,人血迸溅,纤夫整面后背都会因剧痛而牵扯到肌肉剧烈痉挛。 像极了被吸血时,通过肌肉大面积抽搐痉挛,从而赶走牛虻的牛。 “这是!!” 当两千条绳索拉扯着的庞然大物完全映入眼帘,一众皇子公主,全部怔愣原地,豆蔻年华的小郡主微微张着樱唇,想要吐出字来,却无法发出声音,竟是被震撼到失了声。 一艘画舫,一艘与山岳齐高的巍峨画舫,仿佛一头蛮荒古兽,被两千名纤夫拖着,于奔腾激荡的飞仙江上逆流而行。 这是一艘足以容纳下数万人的超级画舫,像是将一座繁华的古城池搬到江上了。 两千名纤夫与画舫相比,渺小的好似两千只蚂蚁。画舫高九层,厢房无数,甚至还有花园假山草坪等。 “风雪舫!” 照日向皇子公主们介绍道:“三年时间,近万名能工巧匠日夜不休,于半月前刚刚竣工。” “明日八月十五中秋节,我想邀诸位上舫,顺江而下,前往东海之畔飞仙城,与我兄长共赏中秋明月。” 谈及飞仙城之主照夜,一众皇子眼里满满的崇敬之色,至于公主们,则睫毛微颤,秋波流转,小郡主更是满脸羞涩,如喝了葡萄美酒一样,脸上飞上两朵醉人红霞。 作为仙国凤子龙孙,这些皇子公主,自然见过照夜。 那是一位无与伦比的男子,英武伟岸,凤子龙孙又如何?与其相比,不过皓月之于萤火,不值一提。 当巨大画舫投下一大片遮盖山峦的阴影,缓缓逆流。 纤夫肩膀麻衣被麻绳磨撕裂了,皮肉也开始撕裂。 严重的,皮肉都被磨没了,裸露出白森森的骨头,触目惊心。 更有甚者,累到口吐鲜血,两颗充斥丝丝缕缕密集红血丝的眼睛,似是要瞪出血来。 小郡主好奇问道:“照日哥哥,这些两脚羊不会力竭,把你这艘画舫撞山毁了吧?” 照日摇摇头,云淡风轻道:“不会。” “他们比我更清楚,胆敢松懈的后果。” “这两千余名纤夫,全部上有老下有小。” “他们自己或许不怕死,可却舍不得家中爹娘,妻子儿女。” “男人如兽,这血性啊,就是被家人给磨灭没得。” “家人便是拴狗的狗绳。” 照日看向大皇子,语重心长道:“付裕兄,将来登基皇位,切记重点关注百姓婚姻问题。” “这男人啊,不能总单着,要让他们娶妻成婚,生好多个孩子。” “只有让男人有了牵挂惦念,这世道才不会乱。” “毕竟古往今来,揭竿而起之人没一个是女人。” 大皇子赶忙抱拳,“照日兄良言,付裕铭记于心。” —— 山坡另一边。 坡下官道旁,参天古树树荫下,摆了张小方桌,桌上有瓜果美酒。 一男一女坐在蒲团上,前者饮酒,后者品茗。 男子中年,约莫三十来年岁,着素雅儒袍,面如冠玉,一身书卷气。 蓝迷机,仙国庙堂第一高手,天人三境中的阳神境,服务于皇家,与仙国当今圣上亦师亦友。 此岳城一行,受命保护一干凤子龙孙。 至于女子,桃李年华,着玄色道袍,头戴莲花冠。 冰肌玉骨,容颜极美,莹白额头中间用朱砂勾勒着一朵盛放红莲。 蓝迷机摘了一颗葡萄送进嘴里,温润眸子盯着女子。 他并不知道女子姓甚名谁,只知其道号观复,不仅是照日的护道人,同时还是床榻侍妾。 面对蓝迷机直勾勾的眼神,观复面色恬淡道:“看来蓝道友心有疑惑。” 蓝迷机:“有些好奇,不知当不当问。” 观复浅酌一口清茶,吐气如兰道:“问吧。” 蓝迷机:“道友堂堂阴仙境天人,缘何会委身区区凡夫俗子?” 观复:“蓝道友错了,照日公子可不是区区凡俗那么简单,公子是我风雪庙第七祭相媚司命的直系后裔,血脉尊贵。” 蓝迷机喃喃道:“七祭,相媚司命~” 观复:“相媚司命是真正的仙人,是肉身飞升的天仙。” 蓝迷机:“你见过?” 观复轻摇螓首:“我风雪庙共计十祭,一至七祭这七尊司命,皆是天仙。” “不过因为一场不存在于仙罡古史的战争,遭了难以想象,危及存亡的重伤,所以漫长岁月来,一直都在闭关疗伤。” “八祭主持我风雪庙内庙,九祭则是外庙,至于十祭,也就是厚照司命,主施十亿大葬仙计划。” 蓝迷机恍然:“原来如此。” “究竟怎样的战争,竟让天仙都险些败亡?难以想象!” 观复:“不仅只是天仙。” “我听厚照司命说起过,那场葬送上个璀璨文明的战争,天仙陨落如星雨,连仙王都喋血轮回。” “仙王都无了?!” 蓝迷机觐见过厚照司命,听其说起过列仙阶梯划分,仙王何许人也?那可是真正的无上巨头,裂土封王,于仙界有自己的地盘和子民。 这样的存在都身陨了,将如此巨头杀死的那位…… 蓝迷机情不自禁狠狠一个激灵,连想都不敢去想。 “前路不通,速速退去!” 忽然,远处响起甲士的高声呵斥。 蓝迷机抬眸望去,遥遥望见三道身影往这边走来。 第316章 猎杀(下) “敌袭!” 红彤彤的大日将西边天幕烧作血。 装备精良,训练有素,巡守四方的甲士快速集合一处,长矛锋锐,对准远方三道人影。 蓝迷机与观复乌发飞舞,大袖飘摇,奔上山坡。 “公子,来者不善。”观复看向照日。 此刻,大皇子付裕正在作画《纤夫拖岳图》,引得其余皇子公主们聚精会神盯着画板,期待名画诞生。 照日先是冷冷瞥了观复一眼,旋即扭头望向遥远处被落日夕阳笼罩的三道模糊身影。 “宵小之辈,若敢上来,杀了便是。” “大呼小叫,成何体统?莫要惊扰了付裕兄作画雅兴!退下!” 观复与蓝迷机退了开来,两人背对照日与一众王公贵胄,两双眼眸,牢牢盯着越来越近的三道身影。 蓝迷机神情间带着一抹极其罕见的凝重,询问道:“观复道友,你乃风雪庙内庙弟子,可否看得出来这三人境界?” 观复:“那道极高大雄壮身影,与我一样,乃阴仙之境。” “另外两人,便不知晓了。” “蓝道友乃阳神境,你也看不出来吗?” 蓝迷机摇摇头:“若是阳神境还好说,我就怕是两尊陆地神仙。” “陆地神仙?两尊?!” 观复俏脸变了颜色,“只希望这三人只是路过,不是冲着公子或凤子龙孙来的!” 灿烂夕阳光洒在身上,让朱九阴的白袍与齐庆疾的青衣都变得淡淡金黄了。 百丈之外,即是甲士兵阵,甲胄森然,杀气凌冽。 领头甲士,身骑军马,手持战矛,冲一人两蛇沉喝道:“此路不通,尔等速退!” 一人两蛇置若罔闻。 “死!!” 甲士头领冷酷吐出一字,两腿猛然一夹马腹,马嘶声中,军马四蹄翻腾,踩踏大地,溅起土尘,冲杀而来。 一人两蛇中,猪皇开始大跨步。 步伐愈发快速,逐渐奔驰起来。 脚掌落下之时,地面便会凹陷进去。 响动极大,吸引了山坡上照日与一众皇子公主的目光,大地仿佛都在猪皇踏步下哀鸣。 轰隆隆! 百丈之距,在军马疾驰与猪皇狂奔之下,转瞬即逝。 ‘嘭’的一声,宛若两座小山冲撞在了一起。 军马直接被猪皇掀飞了,清脆响亮且密集的骨折声中,军马口鼻喷血,重重砸落路旁山林中,几乎成了一堆肉。 同时摔落在地的甲士,连爬起身都来不及,猪皇大脚掌落下,干脆利索将其整个脑袋如西瓜般踩爆了。 血肉碎骨溅射一地。 山坡上,大皇子付裕扔下手中狼毫笔,转身气冲冲望向下方,被响声惊扰了作画状态,相当不爽。 其余皇子公主皆露出惊异之色,从未见过有人能硬抗军马冲杀的,算是开了眼界。 照日眉头紧蹙,心中升起杀意,觉得猪皇此举,是故意的,当着仙国一众凤子龙孙面,再打他的脸。 毕竟照日可是风雪庙相媚司命直系后裔,是天仙血统,别看与一众皇子公主谈笑风生,实则打心眼里瞧不起这群王公贵胄。 然而现在,竟有人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光天化日之下,打杀自己的甲士。 应该千刀万剐! “杀了他们!!” 照日冷冰冰下令,山坡下,二三百甲士立刻动了。 锃光银亮的甲胄、明晃晃的钢刀,二三百虎狼之师一起冲杀,滚滚土尘沸喧向天,大地震颤。 可惜,不过区区六七品之境的甲士,才堪堪二三百人,还不够猪皇一个来回冲杀的。 面对冲的最快的一名甲士,猪皇狞笑着伸出手掌。 蒲扇般的大手如苍天压落般盖去,风声呼呼。 “嘭!” 可怜那名甲士,直接被一巴掌打进了地里。 一身甲胄碎了个干净,当场横死。 山坡上,照日眼眸微眯,忽然觉得那道魁梧庞大犹如杀神附体的身影,很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 忽有清风拂面。 上一息还在山坡下官道上的两道人影,下一秒竟缩地成寸般浮现照日与一众皇子公主,还有蓝迷机与观复眼前,吓了众人一大跳。 手持细长竹竿的朱九阴,猩红竖瞳扫过众人,最后将目光投向身着红袍的青年,“你就是岳城红袍司命照日?” “放肆!” 出声之人,是一干凤子龙孙中的小郡主,十三四岁的年龄,便已出落得亭亭玉立,瞪着水灵灵的杏眼,呵斥朱九阴,道:“你是何人?以为穿着绸衣便是士族公子了?胆敢直呼照日哥哥名讳?!” “蓝叔叔,杀了他!”小郡主柳眉倒竖,看向蓝迷机。 突然,唰的一声,谁也没有料到,眼前白袍青年竟直接出手了。 竹竿隔空冲着小郡主刺去。 少女娇躯蓦然一颤,旋即便僵在了原地。 眉心被贯穿了,显现一个拇指大小的窟窿,里面殷红鲜血掺杂着白腻腻的脑浆,缓缓流淌了出来。 直至小郡主尸体仰天重重栽倒,才有公主反应过来,缓缓张开樱唇,随即发出撕心裂肺的惊恐尖叫。 朱九阴被镇压周山之下数十上百年,洞窟周遭经年死寂,所以对公主尖叫声容忍程度比一向喜静的齐庆疾,要高许多。 而青衣是学塾夫子,整日面对一群孩童的叽叽喳喳,厌烦不已。 且要命的是,紧接着第一位公主之后,更多公主开始尖叫出声。 青衣剑眉拧在一起,下一秒双指并列,剑指于身前虚空迅疾划过。 尖叫声戛然而止。 几颗绝美头颅从尸体上掉落,顺着山坡,一路骨碌碌往下滚去。 断颈处温热的人血噗嗤声中,喷溅出老高,被风一吹,于残阳下化散成朦胧的血雾。 许是看到了山坡下被随意丢弃的母亲与一对儿女尸体,还有那具瘦小的白森森骨架。许是看到了画板上两幅已经完成的血腥画作,和未完成的半幅,总之,除公主外的几位皇子,也被青衣剑气波及。 怔愣僵硬了好一会后,几具皇子尸体才倒地,上半身与下半身分离了,被剑气拦腰斩断。 山坡下的远方,两千余名纤夫自然也望见了这极血腥的一幕。 每名纤夫脸上的表情都是呆呆愣愣的,凝固住了。 觉得山坡上的一幕,像是做梦一样。 那可是来自仙京的凤子龙孙,是皇子,是公主,是郡主,其中甚至还有仙国下任皇帝。 竟然……被杀了?! 砍瓜切菜一样! 原来这些王公贵胄,也是会流血的。 原来这些高高在上的权贵,他们的生命,如他们口中的两脚羊、贱民一样,也是极其脆弱的。 原来,他们被砍下脑袋后,断颈上并不会生出一颗新的人头。 —— ps:求免费礼物,爱心发电,这几天礼物钱就剩一两块了,需要大家鼎力支持。 第317章 捅破天 魏国伏灵二十四年,八月十四。 夜幕降临后,朱九阴与齐庆疾登上那艘巨大画舫。 由于两千余名纤夫全跑了,如山岳的画舫撞击江岸,发出天崩地裂的咔嚓声,画舫底部已经漏水了,不过短时间内沉不了,至少能撑七八日。 九层画舫之上,朱九阴与齐庆疾抬头望月,当真璀璨,银如霜雪。 除一人一蛇外,仙国庙堂第一人蓝迷机与风雪庙观复也上船了,此刻就站在朱九阴与齐庆疾身后,姿态恭敬,持晚辈礼节。 朱九阴回身看向蓝迷机,神色冷漠道:“你是个聪明人。” 蓝迷机愣了愣神,也不知朱九阴此言是夸赞自己识时务,还是讥讽自己作为护道人,却见陆地神仙如老鼠见猫,眼睁睁看着一众凤子龙孙惨死。 “两位前辈,晚辈想为众皇子公主们收尸,毕竟是帝胄,应入土为安,不该暴尸荒野。” 朱九阴赤瞳于月色下散发妖异猩红之芒,被凝视的蓝迷机纵为阳神境天人,也不禁头皮发麻。 “回去告诉厚照,不日我将问剑仙京,摘他项上人头。” “你可以走了。” 蓝迷机冲朱九阴与齐庆疾躬身拱手,“晚辈告辞。” 一道雄壮魁梧的高大身躯,忽然跃上画舫,是猪皇,肩膀上扛着那位豆蔻年华小郡主的尸体,右手则拎着被暴揍一顿后,鼻青脸肿的照日。 随意将照日丢垃圾般扔到画舫甲板上,猪皇伸出蒲扇大手,重重扇了小郡主尸体屁股一巴掌。 “南烛,小齐,这女娃子嫩得很。” “明儿中秋夜咱们吃人肉大葱馅饺子。” 早先蓝迷机与观复便见到了猪皇,看着那张惊世骇俗的面庞,想起了五年前那位悬佩双刀的红衣少女。 都是活了几百年的老狐狸,蓝迷机与观复甚至不用细想,便知悉了朱九阴与齐庆疾的身份。 两尊陆地神仙,其中一位,绝是红衣少女师父。 徒弟受了委屈,师父来找场子,这剧情很经典,且烂大街。 蓝迷机看了看小郡主尸体,欲言又止,想着讨回来,却怎么也开不了口,轻叹一声,身形如一片落叶,飘下画舫,去给一众凤子龙孙收尸去了。 朱九阴继而看向观复,看打扮,像是女道姑,不过齐庆疾说过,风雪庙并不供奉三清,估计女人自己信道。 “前辈,” 作为照日护道人兼床榻侍妾,既得知了朱九阴与齐庆疾身份,观复便轻易联想到两尊陆地神仙,为何会‘以大欺小’,对肉体凡胎的俗子照日下手。 五年前,红衣女子与照夜一战,观复曾近距离观战过,战后照日对红衣女子一番羞辱讥嘲,观复就在边上。 为了给徒儿出一口恶气,竟能置陆地神仙风度于不顾,反手抽落照日满嘴牙齿。 这哪是师父,这是亲生父亲。 虽心里一千万个不愿,可观复还是硬着头皮开口道:“既两位前辈已教训过,还请高抬贵手,让晚辈将公子带走。” “两位前辈有所不知,照日公子乃我风雪庙七祭,相媚司命的直系后裔,为天仙血统。” 朱九阴眼底划过一抹淡淡的蔑视,“莫言天仙血统,便是仙帝血统,我也杀定了!” “去飞仙城,找到那个照夜,告诉他,中秋后三两日,我将抵东海之畔,取回我徒儿兵刃。” “他若想逃,尽管逃,留下兵刃即可,他的命,是我徒儿的,我不会与晚辈一般见识。” “但他若携兵刃一起逃了,则仙罡之大,无他容身之所,我必将他挫骨扬灰。” 观复沉默良久,无奈苦笑,瞥了一眼趴在甲板上直哼哼的照日后,飘然远去。 —— 月上柳梢头,猪皇正在处理食材。 朱九阴走到照日身旁,将红袍青年拎在手中。 猪皇抬头:“你要干嘛?说好了这小逼崽子是本皇的!” 朱九阴懒得理会,就要飘下画舫。 齐庆疾回头:“粪土之墙,也不怕脏了你的手?” 朱九阴:“我是师父,你应该能理解。” 齐庆疾不由想起小不点,其实青衣与朱九阴性情差不多。 那个照夜,虽为阴仙境天人,可五年前与丫头一战,将境界压到一品倒海境。 堂堂正正胜了丫头,拿走风切作为战利品,不论齐庆疾还是作为师父的朱九阴,都对此子不存丝毫恨意怒意还有杀意。 但这个照日,朱九阴却不能容忍。 两家孩子打架,不论输赢,大人都不会下场。 但若一家孩子霸凌另一家,则为父的,必将诉诸武力。 “别!别杀我!” 被猪皇狠揍到没了人形的照日,因为怕死而求饶道:“前辈,我直系先祖是风雪庙第七祭,是货真价实的天上仙人,你……你不能杀我!” 这一夜,朱九阴将照日拆的七零八落。 翌日。 朱九阴命猪皇前往岳城散播消息。 很快,整座古城池大地震,人们被轰动了,感觉难以置信,仙国竟降临了两尊陆地神仙。 先杀仙京一众凤子龙孙,再杀护国大法师厚照司命爱徒照日。 “那三位,曾于我家客栈用过餐,未曾想,其中两位竟会是陆地神仙,这座人间的绝顶!” “听说仙京来的十几位皇子公主全死了,被陆地神仙所杀,是真是假?” “当然真的,我亲眼望见,几位国色天香的公主,被无与伦比的耀眼剑气斩去首级,好几颗绝美头颅,从山坡骨碌碌滚下。” “还有皇子,被拦腰斩断,肠子流了一地,鲜血染红大片草地。” “这就是陆地神仙吗?!恐怖绝伦,那可是帝胄,高高在上,听说那位大皇子,有机会被立为太子,成为咱们仙国下任君王,却被陆地神仙当过路蝼蚁一样踩死了!” “不止,今早有人于山野发现了咱们岳城红袍司命照日的尸体,现场太惨烈太血腥,不仅被剥皮,连肉都被片下来了,薄如蝉翼,晶莹剔透,裸露出完整的人骨架。” “老天,照日司命可是咱仙国护国大法师爱徒,身份比之皇子公主都尊贵许多,竟也被那两尊陆地神仙虐杀了?” 普通老百姓自然不知道照日真实身份,但一些高品阶的武者却了解些许。 那可是风雪庙的内庙弟子,却被陆地神仙残忍虐杀了,这是在打风雪庙作为人间五极的脸。 可以预见,一场更大更猛烈的风暴正在逐渐酝酿,注定要震动整座仙罡。 第318章 爱恨情仇 两尊陆地神仙、凤子龙孙之死、问剑仙京等等,每一个字眼,都足以引发一场难以想象的风波。 而现在,这些恐怖字眼联系在了一起。 两尊陆地神仙降临仙国,抬手碾死十几位皇子公主,将仙国庙堂的脸按在地上摩擦。 不仅如此,这两尊陆地神仙中的一位,还是五年前那名红衣神女的师父,中秋夜后将前往东海之畔飞仙城,取回那柄插在城头的刀。 旋即更为炸裂的是,两尊陆地神仙,还要问剑仙京,向护国大法师讨一个说法。 五年前,那名红衣神女欲阻祭仙大典,杀进仙京。 国师出击,手掌遮天蔽日,屈指一弹,神女横飞千里,撞穿沿途无尽山岳。 而今,神女师父要来找场子了。 一方是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陆地神仙,且还是两尊。 另一方,是被尊为真仙人的国师厚照司命。 人间仙对决天上仙,古来罕有,注定会引爆整座仙国。 八月十五,岳城震动,一则又一则消息仿佛插上翅膀,飞往仙国四面八方。 首先是庙堂,仙京对于一众皇子公主之死,装聋作哑,选择沉默。 人们理解,毕竟是可一人敌国的陆地神仙。 紧接着是仙国江湖势力,整个沸腾了,议论声喧天。 太多人上路了,不论独行游侠还是宗门教派,有势力选择前往飞仙城,要第一时间目睹陆地神仙姿容。 然大部分势力却直赴仙京,期待九月初陆地神仙问剑。 甚至于仙京大小赌场都开了盘口,赌两尊陆地神仙与护国大法师谁输谁赢。 —— 魏国伏灵二十四年,八月十五,中秋夜。 岳城外,飞仙江,九层画舫上。 猪皇蹲在甲板上,手捧洗脸用的黄铜盆,盆里满满全是人肉大葱馅饺子。 一口一个,狼吞虎咽。 朱九阴与齐庆疾则坐在小板凳上对饮,一人一蛇中间摆了个四四方方的矮腿小桌,桌上瓷碟盛着水果干果,当然少不了月饼。 清冽酒水下肚,朱九阴望着一天明月,轻语道:“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 “唉~” 齐庆疾轻叹一口气,拿起一个月饼,掰成两半,将其中一半递给朱九阴。 接过月饼,朱九阴咬了一口,酥香甜腻,还算美味。 齐庆疾却没吃,只是拿着半块月饼,怔怔望着夜空圆玉盘。 齐庆疾真的老了,去年朱九阴还不觉得,今年却能清晰感受到,青衣的气血在日渐衰败。 像是一只釉色绝美的瓷瓶,在缓缓迸开一条条细长裂纹,不日终将轰然破碎。 除却三个徒儿还有猪皇、雪娘、小旋风,齐庆疾可以说是朱九阴在这个世界唯一能交心的好友。 想当初朱九阴让齐庆疾去龙城接丫头,不幸遭遇招摇山绽霞洞洞主柔然。 为了不负所托,青衣几乎以命与柔然相搏。 这样的好友,朱九阴从前未有过,以后极大概率也不会有。 即使一生只一知己,朱九阴也觉得自己异常幸运。 真不知青衣身陨道消那日,自己该如何面对知己逝去。 “老齐。” “怎么了?”齐庆疾看向朱九阴。 “我的故事,你都知道,可你过往的恩怨情仇,我却一点也不了解。” 齐庆疾怔愣了一会儿,旋即笑了笑,笑容却透着丝丝苦涩。 朱九阴很好奇,作为那位至圣先师的徒儿,稷下学宫七十二位大儒之一的齐庆疾,其人生究竟遭遇了怎样令人难以想象的剧烈变故,竟让一尊陆地神仙出走家乡远游。 最后更是自囚清平镇上百年。 “我的恩怨情仇……” 齐庆疾卖了个关子,“今儿中秋夜,应当赏月。” “你我之间的友谊还很长。” 顿了顿,青衣继续道:“将抵北齐前,我会告诉你我的人生。” 远方岳城忽然传来一阵刺耳尖啸声。 朱九阴与齐庆疾抬眸望去,就连哼哧哼哧如猪吃食的猪皇也扬起硕大猪头。 一道蛇一样的璀璨光柱急速升空。 随即于高高夜空轰然炸开。 东风夜放花千树。 更吹落、星如雨。 —— 八月十五中秋夜。 仙国东海之畔飞仙城。 往日繁华的古城池,便是深夜,依旧灯火通明,青楼勾栏赌坊等娱乐场所人声鼎沸。 可今夜,这个一年一度的中秋夜,飞仙城却一片寂静。要知道往年中秋夜,飞仙城的烟花可是要燃放一整夜的,属于历来的习俗,东海之畔火树银花不夜天,直至八月十六天光透亮才会停消。 陆地神仙,且还是两尊,这座人间的绝顶,三两日后便会抵达飞仙城。 至于干什么?找谁?不言而喻。 五年前,那位红衣如血,悬佩双刀的女子,与飞仙城紫袍司命照夜那憾山断岭的惊世一战,城中百万居民可都是亲眼目睹的。 那日天幕悬剑九千八,灿烂刀束直冲霄汉,搅的东海天翻地覆,波涛如怒。 多少近距离观战的倒霉鬼,被剑气刀罡波及,直接爆成一团血雾,尸骨无存。 而五年后的今日,三两天后,陆地神仙亲至,欲取回徒儿兵刃。 人间绝顶与仙罡的天下第二,莫言真刀真枪搏杀,便是小试牛刀,其溢出来的可怕能量,都足以将飞仙城从地图上抹去。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飞仙城居民内心都很沉重,期望战斗不要发生。 飞仙城靠近东海那边的一截古城墙,于仙国极有名,被江湖势力称为‘兵冢’。 坐镇古城墙之人,乃仙国赫赫有名的天下第二,当今护国大法师厚照司命首徒,照夜。 甲子之前,照夜于风雪庙降临仙国。 觐见过师父厚照司命后,隐姓埋名,一人一剑,挑翻仙国整座江湖。 多少成名剑客死于其手,不是一合之敌。 仙罡古来名剑一十九,照夜尽挑之。 其中十三位剑客被一剑毙命,各自掌有名剑便易主照夜。 剩余六位剑客竭力撑了数招,取悦了照夜,得以存活。 十年战败一切敌,深感寂寞如雪的照夜便来到飞仙城,经年盘坐那截古城墙头,观日月行天,感悟天道。 数十年来,也不知多少想要一夜成名、一鸣惊人的剑客、刀客,前来飞仙城挑战照夜。 可惜,无一人成功,全死了,随身佩带兵刃被插于古城墙上,饱经岁月风霜摧残。 —— ps:昨天打赏有十三块,不错不错,够我抽紫云了,嘿。 第319章 前夕 作道姑打扮的观复,此刻正站在飞仙城东边古城墙下,也是江湖人士梦寐以求,想要登临的兵冢。 女子略微抬眸,便可望见插满各类兵刃的城头,十八般武器,应有尽有,不过多刀剑。 有的兵刃历经风霜雪雨,锋锐之气早已荡然无存,锈迹斑斑,如暮年老翁,垂垂老矣。 少数兵刃仍旧锋芒逼人,于月色下闪耀雪亮光辉,不过可惜,这些兵刃的主人已死去,没人再会使用它们,最后的结局,便是被岁月侵蚀,终将成为破铜烂铁,烟消云散。 岁月如刀斩天骄,不论剑客的剑意再强,剑术再无双,不论剑多么锐不可挡,都难抵时光流逝。一切都将逝去,唯死神永生。 “唉~” 微不可闻的叹息声中,观复开始登阶梯。 每上一层台阶,女人心中的畏便多一分。 当走完最后一层阶梯,双脚真正踏足城头,望着远方那道于平台盘膝而坐的雪白身影,观复心中的畏与惧达到顶峰。 女人觉得此时此刻的自己,就像一只炸毛的猫,关键的是想逃却逃不掉。 “我等你许久了!” 百丈外的平台上,那道雪白身影站起身来,侧头望着观复。 恍惚间,女人好似看到一头恶蛟将山岳一样巨大的头颅,探出了湖面,盯着湖边小村庄,准备要狩猎了。 如霜赛雪的月光映照着青年,他穿着一件月白色长袍,英姿伟岸,光看站姿就强得可怕。 一头浓密乌发被海风吹起,根根扭动似龙蛇乱舞。 剑眉斜飞入鬓,两颗眼眸亮的吓人。 这便是甲子前剑挑仙国整座江湖的主人,以一己之力,掀起滔天风浪。自称仙罡‘天下第二’的照夜。 观复最开始乃风雪庙外庙弟子,修行半月便入门,成为九品武者。 修行十年达外炼四品巅峰境,为外庙百年来的第一人,藉此鱼跃龙门,成为内庙核心弟子。 修行二十年,三品金刚境。 修行五十年,一品倒海境,距天人三境临门一脚。 修行七十年后,终是跨过人生最艰难的一道门槛,成就天人之境。 只是惜哉百年后的今日,修为竟再不得寸进,此生注定老死阴仙境。 即使成就有限,不能攀登人间最高峰,可观复仍觉自豪甚至于自傲。 只因她由凡夫俗子修至外炼四品巅峰境的速度,便是放在内庙,也可名列百年内的前三甲。 直到眼前青年横空出世,十年修到一品倒海境,风雪庙古来第一,震撼了所有人。 还是在其师厚照司命的强烈要求下,青年才彻底停止修炼,前往人间历练,稳固道基。 人间五极,除却那群全是读书人的稷下学宫外,青年去了雷激山,挑战雷泽圣子,同等境界下,一剑封喉。 去了西方,摘走佛国圣子头颅。 最后一站,自然是招摇山。 日月无光的绝强一战,惜败招摇少山主。 招摇山主赞曰:“不愧天仙血统!” 佩剑被招摇少山主一指截断的照夜,冲招摇山主这尊人间第一放豪言道:“我就是我,有名有姓,我的战力与我是不是天仙血统没有任何关系。” “即使不是天仙血统,该强大的照样强大!” 风雪庙司命与长老曾言,照夜有概率成为第二尊相媚司命。 青年冷漠道:“我的目标,从不是远祖,我将超越远祖,谱写只属于我的传说!” 这是一个有着无敌信念的男子,天生注定强大,将如同旭日东升般,冉冉腾空,高悬天之中央,俯瞰苍茫大地。 “你太慢了!” 这是照夜对观复的第二句话。 青年没有弯弯绕绕,直接开门见山道:“你是我弟弟的护道人,可却没能保他性命。” “你知道,我不会放过你,所以想过逃命,对吧。” 观复俏脸比月光还要惨白。 照夜:“你知道,不论天涯海角,我都会找到你,届时我会将你扒皮抽筋,所以最后你还是选择回到我身边。” “说实话,我不喜欢那个废物弟弟,他没有对强大的追求,整天只知道玩女人,欺压蝼蚁,朽木不可雕也。” “但追根究底,一母同胞。” “杀了那个废物的两尊陆地神仙,不远的将来,我会摘他们项上人头。” “至于你,我给你机会,与我战一场,撑过三招,我还你自由,撑不过,你那柄藏于腰间的软剑,就留在城头吧!” 没有丝毫悬念,阴仙对阴仙,一剑毙命。 薄如蝉翼的软剑,被照夜插于城头一角,青年的一只脚掌踩在观复尸体雪白脸颊上,略微发力,平台炸出一片血浆。 瞥了一眼数丈外那柄散发隐隐血芒的狭刀,青年眸子中烧起熊熊战意。 “陆地神仙!我已迫不及待,莫要令我失望!” —— 魏国伏灵二十四年,八月十六。 旭日东升时,朱九阴与齐庆疾,带着猪皇跃下巨大画舫,一人两蛇上路了,目标明确,直往东行。 一路上,朱九阴看到不少独行侠客,奇门兵器的极少,刀剑很多。 这些人前行的方向,与一人两蛇一样,都要去东海之畔,去那座古城池。 齐庆疾不解道:“为何要让猪皇将消息广为散播?你不是贪慕虚名之人。” 朱九阴:“为了问剑仙京造势。” “千年前,仙国国泰民安,五谷丰而六畜兴。” “自从风雪庙那位第十祭,厚照司命降临,暗中掌控庙堂,将此仙国当做养蛊地,一切都变了。” “千年来,仙国共计举行九次祭仙大典,九百万无辜性命枉死,三魂七魄还被厚照司命吞纳万魂幡内。” “仙国子民,不直这位护国大法师久矣。” “我之修炼体系独特,你应该也能猜想到。” “老柳头信中明言,不论天道功德还是凡人信仰,皆可助我成长。” 齐庆疾恍然:“原来如此,你是要当着仙国子民面,杀死那位厚照司命,还此国一个朗朗乾坤。” “期望藉此凝聚信仰之力,于修行一途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你也要成仙?” 朱九阴摇摇头,“我只是要重回我所在的位置。” 一人两蛇行的惬意,并不着急赶路。 终于,八月十九日时,浩瀚无际的东海遥遥在望。 第320章 将起 八月十九,东海之畔。 朝阳初升时,自称仙罡天下第二的青年便立于城头。 身形颀长而健硕,乌发披肩,眸光明亮,一只手掌按压着那口陪伴了一甲子的古剑匣,平静望着碧波万顷的大海。 直觉告诉照夜,陆地神仙将在今日,抵达飞仙城。 以阴仙境对决陆地神仙,这是一场毫无悬念的战斗,但照夜非战不可。 剑指弱者,照夜从来不屑于此。 只有与强者搏杀,才能突破极限,去成长,去锤炼无敌心。 随着大日逐渐升向天心,越来越多明显武者打扮的人潮涌进飞仙城。 整座古城池人满为患,若非大部队因‘问剑仙京’而赶往仙国都城,则此飞仙城绝对要被挤爆。 人便是如此,只有那些极少数,才配才敢当主角,大部分只喜欢做围观者。 飞仙城悦来客栈人声鼎沸,楼上楼下全是悬刀佩剑武者,少年青年中年老者都有,亦不乏女侠客。 “老话说得好,龙生龙凤生凤,谁能想到五年前那位敢刀斩仙京的红衣少女,其师竟会是陆地神仙!但话说回来,也只有陆地神仙,才能教出如此出类拔萃的徒儿!” “你们说,照夜城主与陆地神仙这一战,谁输谁赢?” “呵,这种话,简直贻笑大方,你脑袋是不是被门夹了?即使被门夹了,也万不可能说出此滑天下之大稽的谬言,照夜城主不过阴仙境,怎配与陆地神仙争输赢?” “战肯定会战一场,就看照夜城主拼尽全力,能否伤及陆地神仙一根毫毛了,若能让陆地神仙流血,则便是死,也无憾了,壮举不亚于土里刨食的百姓,将九五之尊的皇帝拉下马来。” “这比喻,会不会过于夸张了?” “夸张?你根本不理解陆地神仙是怎样的存在,人间绝顶、一人敌国,可不是与你开玩笑的,盛怒一击,一巴掌便能将这座飞仙城拍地里。” “我倒是更好奇,两尊陆地神仙不日问剑仙京,注定要与咱仙国护国大法师碰撞一场,孰强孰弱?” 客栈一楼大堂顿时一寂。 “都说国师是真仙人,可古往今来,人间无仙,即使招摇山那群餐葩饮露的所谓仙人,也不过远古遗落仙民后裔,所以国师,多半也只是陆地神仙。” “所以人间仙对决天上仙,实则是陆地神仙对决陆地神仙?” “甭管谁输谁赢,于我等而言,目睹过人间绝顶彼此攻伐之战,便是三生有幸了。” “岳城那边传来的消息,不是说两尊陆地神仙八月十五中秋夜后,三两日便抵飞仙城吗?这都八月十九了,还来不来?这不会是哪个王八蛋捏造的流言吧?” “概率很小,毕竟涉及到陆地神仙,人人都会对这种存在抱有一份最低程度的敬畏之心。” 悦来客栈五楼高,顶楼食客站在窗口,便可遥遥望见远方东截古城墙。 巍峨绵延的城头,插满了密密麻麻的兵刃,犹如刺猬一样。 有些兵刃,已有三四十年历史,被腐朽的不成样子。 有些还很新,寒光烁烁,却也绝难逃被锈断的结局。 仙国江湖甲子以来,也不知多少人想要登上城头,与那位仙罡天下第二战一场。 赢了血赚,输了倘若不死,还是血赚。 可惜九成九的人,连那长长陡峭阶梯都没资格去踏足,人一旦涉入兵冢范围之内,便有鸣啸剑气从天而降,一劈两截,死状凄惨。 少数踏上城头之人,无一例外,全被剑气封喉。 五年前,那位红衣神女未到来东海之畔以前,三四十年间,从未有人有资格令那位天下第二开启古剑匣。 想必今日,剑匣中一十三柄仙国名剑,要尽数而出了! —— 日上三竿时,一人两蛇终于望见飞仙城巍峨城墙。 一人两蛇经由西城门进入古城池。 街道上行人多到拥挤,张袂成阴。 两侧茶馆、食肆、客栈、酒楼,甚至于青楼之中,都是人满为患。 有飞仙城本城百姓,多是外来游侠武者。 一人两蛇风尘仆仆,先行寻了家食肆,准备歇歇脚再去登临东边城墙。 “故地重游的感觉,令本皇心情愉悦。” 小酒小菜上来后,猪皇先给自己倒了一碗,仰头咕嘟咕嘟喝净。 五年前,就是在此城,丫头与照夜倾力一战。 那场战斗,猪皇全程观看,目睹丫头险象环生,紧张到一颗心提到嗓子眼,恨不得自己上去爆杀照夜。 可惜,丫头最终还是败了,猪皇当时直接一屁股瘫坐在地,浑身软烂如泥,提不起一丝一毫气力。 后来,那个照日对丫头好一番羞辱讥讽,荤话连篇,气得猪皇暴跳如雷,几欲喷出血来。 五年间,每每想起那场战斗,猪皇都要在床榻上翻来覆去,辗转难眠,今时今日,朱九阴与齐庆疾两尊陆地神仙在此,终于要出一口恶气了! 又是一碗酒下肚,猪皇罕见流露情绪,一条缝似的小眼睛里闪烁着晶莹泪花,看得朱九阴都瞪眼了。 “窝囊!真他娘窝囊啊!” 猪皇咬牙切齿,悲愤欲绝道:“可怜我的丫头,五年前连仙京城门都没进去,便被那什么狗屁厚照司命,一指弹飞千里远。” “等我找到人时,已经陷入昏迷,口鼻溢血,骨断筋折,躺了三个月才能下床。” “南烛,小齐,你们是不知道,当时仙京城头那些达官显贵的笑声,是多么刺耳。” “伤势刚好,便又赶到这儿,与照夜斗了一场。” “惜败啊惜败!” “眼睁睁看着那个照日拿走丫头的刀,插在城头,耀武扬威,我恨啊!!” “五年来,我没一天不想着取回丫头的刀!洗刷丫头遭受的屈辱!” “南烛啊南烛,你当师父的干什么去了?让本皇等了太久!” 朱九阴轻叹一口气,没有安慰,只是抱起酒坛,破天荒主动给猪皇倒酒。 齐庆疾贴心将随身手帕递了过去。 猪皇接过,没去擦眼泪,而是捂住鼻子,擤了满手帕的鼻涕。 随即将手帕递还齐庆疾,“谢谢你小齐。” 青衣嘴角略微抽搐,“不客气,送你了。” 猪皇随手将手帕塞进衣袖内,看了看朱九阴,又瞥了一眼齐庆疾,沉声道:“本皇有泪不轻弹。” “你们权当没看见。” “往后谁敢拿‘皇落泪’这件事打趣我,休怪本皇翻脸不认人。” 朱九阴品茗,齐庆疾剥茶叶蛋,谁都没有回话。 猪皇相当满意。 忽然,朱九阴放下茶盏抬头望向东边。 旋即是齐庆疾,也扭头望去。 最后是反应最慢的猪皇,目光穿过密集建筑群,一眼便望见矗立东截城墙城头的照夜。 青年隔着大半座城池,极远距离,亦在凝望一人两蛇。 —— ps:感谢‘爱吃香酥小饼’的大额打赏,感谢所有道友付费礼物,感谢爱心发电。 虽说更新一天比一天晚,没时间雕琢剧情,但质量好像还保持住了,追更相当稳定。 再说一件事,若无意外,第四个徒儿剧情后,阿飞就出来了,预计百万字左右。 第321章 风雷激 大日高悬天心,洒落无尽光辉,飞仙城悦来客栈人声鼎沸。 一位江湖游侠,慕陆地神仙之名而来,连日奔波,刚刚抵达这座东海之畔的雄城,点了一碗阳春面大快朵颐。 忽然,毫无征兆,游侠放在四方桌面上的长剑,通体颤动了起来。 “这……” 游侠瞪大眼睛,难以置信,佩剑颤动频率越来越剧烈,竟缓缓离开桌面浮空。 倏忽,铮鸣声响于悦来客栈内炸开,极为清脆悠扬,吸引了所有食客目光。 游侠佩剑竟自主出鞘,于半空灵巧翻转,剑尖朝外,嗖的一声,破空而去,唯剑鞘咣当一声,宛若失去魔力,砸在桌面。 喧嚣嘈杂的客栈大堂死一般寂静,还没完,越来越多武者随身携带佩剑接二连三悬空。 铿锵出鞘声骤然间响彻一片,一柄柄长剑出鞘,嗖嗖声连绵不绝,仿佛被某位无上存在召唤,前赴后继射出客栈。 各式各样的剑鞘,花哨的、古朴的,噼里啪啦砸了满堂。 “我的剑!!” 有武者哀嚎出声。 这一日,身处飞仙城之人,不论本城百姓还是外来武者,不论五六岁的开裆裤稚童还是花甲古稀的老人,绝然不会忘记这一日,将永远铭刻心间。 大街上、客栈茶馆内,一柄柄长剑宛若有灵,争先恐后电射而出,旋即扶摇直上,悬在高空。 不仅只是这些有主之剑,飞仙城东截古城墙上,那插满绵延城头的数千上万柄兵刃,同样剧烈摇颤间脱离城头,剑尖朝上,直冲霄汉。 这一日,雄城上空悬剑七万余柄。 剑幕遮天蔽日。 城西,食肆外,猪皇仰头望着‘剑幕压城城欲摧’的壮阔一幕,不由阴阳怪气道:“这逼装的,不知道的还以为陆地剑仙驾临呢!打斗便打斗,搞这些花里胡哨的作甚?” 隔着密集建筑群,相距大半座城池,矗立东截古城墙上的照夜遥遥望着朱九阴与齐庆疾。 青年当着朱九阴与齐庆疾的面,缓缓抬起剑指,手腕略微抖动,悬空七万余柄长剑,便齐刷刷将剑尖对准一人一蛇。 同样的,也吸引了无数人将目光投向一人一蛇。 能让飞仙城主,仙罡天下第二摆出如此阵仗的,绝是那两尊陆地神仙跑不了。 “晚辈照夜,请前辈入海一战!” 东截古城墙上,青年背负古剑匣,身形冲天而起,跃上一柄悬空长剑,御剑飞往东海。 身后,黑压压剑幕化龙,呼啸远去。 食肆外,齐庆疾看向朱九阴,“你来还是我来?我可不一起!两尊陆地神仙合力对付一个阴仙境小鬼,传出去岂不令天下人耻笑?” 朱九阴:“还是你来吧,我怕情绪上头,忍不住将这小子打死。” “唉~” 齐庆疾轻叹一口气,将手中刚剥好的茶叶蛋放下,无奈起身,“这些晚辈,一点也不体谅老人家,给些时间让我先吃了蛋啊。” 猪皇沉声道:“小齐,全力出手,争取一击就干死这孙子,你的蛋本皇给你守着,保准皇在蛋在。” 食肆外狂风大作,青衣颀长身躯拔地而起,犹如一颗彗星轰然砸向东海。 “清平教书郎,指教后辈剑道!” 四面八方,也不知多少双眼睛死死盯着朱九阴。 端起茶盏浅酌一口,朱九阴云淡风轻道:“看我作甚?去看打架!” 短暂沉默后,人山人海一股脑往东城门口疯涌而去。 客栈、酒楼、茶馆、食肆等场所,瞬间人去楼空。 更有不知多少武者施展轻功术,飞檐走壁,不慎摔进汹涌人流,顷刻便被乱脚踩死。 数百内炼武夫,于密集建筑群的屋脊上兔起鹘落,蔚为壮观。 人群消失的速度太快了,上一秒还熙熙攘攘,摩肩擦踵,下一秒便空荡的仿佛一座死城。 猪皇要守着齐庆疾的蛋,所以饮完清茶后,朱九阴便独自离开食肆。 走过一条条寂寥无人的街道,来到东截城墙前,朱九阴开始登阶。 上到城头,一眼便看到插在一处的狭刀。 朱九阴伸出修长手掌,将狭刀摄了过来。 低头凝视通体乌黑,夹杂玄奥深红瑰丽花纹,隐隐散发血芒的狭刀,朱九阴轻语道:“久违了~” 熟稔将风切悬佩腰间,朱九阴抬眸望向东海。 —— 碧波万顷,浩瀚无际的大海上,齐庆疾与飞仙城主照夜皆是悬浮半空,两人之间相隔百丈远。 齐庆疾青衣飘舞,乌发恣意飞扬,负着双手,神情自然。 照夜躯体强健有力,两颗眼眸内战意汹汹,身后七万余柄长剑压缩成一面剑墙,森森剑尖对准青衣,剑气滔天。 东海之畔,人山人海。 这一战,即使照夜注定会输,但还是吸引了太多人的目光。 阴仙境与陆地神仙之间,差着大地至苍天的距离,难以弥补,照夜敢攻伐陆地神仙,不亚于远古岁月时期人族绝地天通,是一项万众瞩目的壮举。 大战并未立刻开打,齐庆疾与照夜只是凝视彼此,谁也不知道两人为何迟迟不出手。 人群等得心急,“到底打不打啊?这尊陆地神仙与飞仙城主到底在看什么?对方脸上莫非有银子不成!” “飞仙城主在积蓄剑意,要打出前所未有的最强一击,只因面对的是一尊陆地神仙。” “同等境界武者对敌,或许会你攻我挡,你来我往,但飞仙城主面对的可是这座人间的绝顶,一招即可定输赢。” “确切地说,飞仙城主一定会败,只看绝强一招,能逼出陆地神仙几成力。” “来了!飞仙城主要出招了!!” 在无数双眼睛之下,照夜缓缓抬起右手,食指与中指并列成剑。 整条右臂缓缓往后,积蓄剑意。 其身后整面剑墙,七万余柄长剑此刻犹如深海中的鱼群一样,灵活排列归序。 当围观之人的心即将提到嗓子眼时,照夜动了。 当真静若处子,动若脱兔,一击之下,天崩地裂。 其剑指携风雷激荡之势,狠狠刺向百丈开外的齐庆疾。 龙吟虎啸声震撼人心,飞仙城主身后七万余柄长剑立刻发出巨大呼啸声,声若惊雷,炸响沧溟。 一条条纯粹由长剑凝聚而成的滚滚剑气江河,汹涌奔腾着冲向青衣。 面对这惊世一击,齐庆疾面色如常,左手依旧负在身后,右手伸出,掌心朝上,狠狠往上一抬。 直接于苍茫东海之上抬起一面巍峨城墙。 第322章 问剑仙京(上) 凡人难以想象的神仙之力,无可匹敌的伟力,齐庆疾竟举手抬起一面绵延无尽的浩瀚城墙,纯粹以海水形成,被阳光照耀,像一面雪墙,竖在大海之上,仿佛将天地截断,令人叹为观止。 猪皇登上飞仙城东截古城墙,来到朱九阴身旁,咬了一口茶叶蛋,赞叹道:“小齐这逼装的,有本皇三分风范。” 剑气如龙,七万余柄长剑前赴后继刺入海墙,像蓄力一拳砸进棉花。 最前面的长剑没入海墙后,冲速骤降,后面的长剑还在争先恐后,剑与剑激烈碰撞。 巍峨高耸宛若与天平齐的海墙面上,迸射出金属交击的炽烈火星,无数碎刃断剑下雨一样坠入下方溟蒙汪洋。 无声无息,照夜动了,在所有人沉浸海墙吞剑,如鲸饮吞海,雄浑壮阔时,飞仙城主身后背负的古剑匣开了一条缝隙。 一柄通体翠绿的剑,相当细长,散发莹莹神光,扶摇直上,冲向霄汉,没入白云深处。 海墙后,眼神古井无波的齐庆疾突然抬眸望向高空。 翠绿细剑竟绕过海墙,森然剑尖瞄准青衣眉心,斜斜刺下。 速度太快了,空气仿佛都要燃烧了,翠剑坠出肉眼清晰可见的轨迹。 可以想象,这一剑若是坠落大地之上,如飞仙城这样的雄壮古城池也要沉陷。 然而青衣竟云淡风轻抬手挥袖。 “咣当!” 像是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齐庆疾当场拍出一片火树银花。 翠绿细剑倒飞了出去,于高空轰隆一声炸开,数十碎刃带着火焰激射四面八方,格外绚烂。 “好!!” 东截古城墙上,猪皇忍不住抚掌叫好。 可身旁的朱九阴却轻轻摇头。 猪皇斜眼:“怎么,你不高兴?” 朱九阴:“老齐是真的老了,若年轻十年,那翠剑倒飞出去后,绝然不会炸开。” “老齐对自身力量的掌控,已然不再精细。” 锵锵! 在围观人群惊羡目光中,照夜身后古剑匣,一连飞出十一柄长剑。 赤橙红绿青蓝紫,谁持彩练当空舞? 太璀璨了,十一柄仙国名剑,多少剑客梦寐以求,而今却被照夜操控,攻伐向齐庆疾。 海墙被十一柄名剑强势劈斩开来,如大船劈开波涛,锐不可挡的剑意直刺青衣眉心,可怕的无法阻挡,也就是青衣,换作别的阴仙境天人,眉心当场便要裂开。 换作普通人,肉身早就爆成血雾,连骨头都不会存在。 数十丈之距,几乎转瞬即逝。 时间像是静止了,不仅围观人群,便是照夜自己,那张英气勃发的脸庞也变了颜色。 十一柄名剑,竟于青衣身前凝固了,静止不动。 饶是朱九阴,眼神也不禁亮了几分,“老齐竟然在控剑!这才是货真价实的陆地剑仙!” 围观人群中,亦有高品阶武夫发现了端倪。 “陆地神仙控住了这十一柄剑,老天,匪夷所思!” 要知道照夜得到这些名剑已有近一甲子,以风雪庙镇庙御剑术,辅以数十年如一日的喂养己身血。 可以说,照夜与这些名剑,已经融为一体。 照夜便是剑,剑即是照夜。 而此时此刻,青衣竟强控了十一柄名剑,这让照夜感觉像是吃了苍蝇一样恶心。 自己呕心沥血培养了几十年,既听话又乖巧的宝贝女儿,忽然投入敌人怀抱亲昵喊着敌人爹爹,照夜五官都要扭曲了。 青年怒极,全力御剑,额头青筋显现出蜿蜒一条条。 凝在齐庆疾身前的十一柄名剑,立刻剧烈摇颤,发出阵阵嗡嗡鸣响。 随着锵锵声越来越大,直至响彻天际,有两柄名剑剑身都迸出了细密裂纹,却仍是悬于青衣面前。 剑气爆发,搅的下方东海波涛如怒,甚至于东海之畔的围观人群都在不断倒退,感受到了剑意,肌体被割裂的生痛。 凡人是门外汉,就当看个热闹,但武者却无一不在疯狂吞咽口水。 飞仙城主照夜当真恐怖如斯,凡在场武者,便是一品倒海境上去,莫言直面十一柄名剑,被一缕剑气擦中也要毙命。 然而陆地神仙竟闲庭信步般反操控十一柄名剑,任由作为主人的照夜使出吃奶劲,也无法撼动一丝一毫。 “饿了,就这样吧!” 青衣大袖一挥,百丈外御剑御到脸红脖子粗的照夜顿时踉跄倒退。 十一柄名剑于嗖嗖呼啸声中,疾冲而去,并未伤及照夜,而是接二连三没入青年背后古剑匣。 —— 夕阳西下,洒在大海上,令海面望上去犹如在燃烧。 飞仙城东截古城墙上,站着朱九阴、齐庆疾,还有猪皇和照夜。 面对失败,照夜坦然接受,收回盯着齐庆疾腰间悬佩着的听风剑,遗憾道:“本以为自己强绝,阴仙境无敌手,却连逼着前辈出剑都做不到,弱小如斯啊!” 齐庆疾淡淡道:“你确实是我见过的最强阴仙境。” 照夜:“前辈谬赞。” 言罢,青年将明亮眸子望向朱九阴,“想必前辈你便是苍雪道友的师父吧?” 朱九阴微微颔首。 照夜浑身又燃起熊熊战意,“我想与前辈你,也战一场!” 朱九阴:“输了会死的,你想好。” 照夜神色怔愣,好半天才憋出一句,“那日后再说。” 猪皇前踏一步,“本皇有话说。” 旋即先看向朱九阴,教训道:“南烛,你是前辈,晚辈想讨教两招,你满足其心愿不就得了?高人要有高人风范,面对晚辈,要大度些。” 然后又看向照夜:“小子,出剑吧,你剑匣里应该还有十二柄名剑吧,一次出尽,别藏着掖着。” “本皇向着皇天后土起誓,南烛绝不会取你性命。” 仙罡大陆寥寥数十陆地神仙,一向神龙见首不见尾,见一面已是难得,若能对决一二,更是三生有幸。 照夜跃跃欲试,不过始终没出手,怕真被朱九阴打死。 猪皇直勾勾盯着朱九阴,眼神相当恐怖,过于瘆人,像是说今儿若不出手教训这个照夜,则今晚他便敢死给朱九阴看。 朱九阴沉默一会儿,道:“出剑吧!” 话音尚未落下,照夜便并起剑指,咔咔声中,剑匣也在开启。 谁也没有料到,朱九阴直接出手了,抬起手掌,隔空抽去。 ‘啪’的一声脆响,照夜懵了,情不自禁用手摸了摸火辣辣的脸颊。 从出生到现在,这还是破天荒第一次,自己竟被人扇了巴掌。 照夜脑袋懵懵的,良久也未回过神来。 朱九阴吐出一句‘太慢了!’ 猪皇乐呵呵来到照夜身旁,动手将古剑匣从青年身上卸了下来,“你输了,这只剑匣,是本皇的战利品了!哦吼吼!” 朱九阴带着齐庆疾与猪皇下了城墙,路过照夜身旁时,留下两句话。 “你的命,是我徒儿的,拼尽全力成长强大吧,我不希望你与我徒儿的第二次战斗,太过乏味。” “我将问剑仙京,取你师项上人头,陆地神仙间的生死搏杀,你有强者信念,所以我希望你能在现场。” 站在城头,居高临下俯瞰渐行渐远的一人两蛇,照夜屈辱握起拳头。 “终有一日,你我身份会轮转!” “灵气即将复苏,陆地神仙不再是人间绝顶。” “仙罡历史会翻开崭新一页,你注定会成为历史车轮下的尘埃,而我终将光耀九天十地!” —— ps:感谢昨天道友‘名字重复取个毛’,感谢毛道友的催更符x10,感谢所有道友付费礼物,爱心发电,浪抱拳一拜。 第323章 问剑仙京(中) 朱九阴带着齐庆疾与猪皇继续上路了,要南下仙京,斩杀那位风雪庙第十祭。 魏国伏灵二十四年,八月二十。 秋高气爽,天清云淡,一人两蛇于一条不知名江流畔稍事歇息。 水花翻涌四溅,猪皇赤果果,寸丝不挂,恶蛟翻江,要捉来膘肥秋鱼填肚子。 齐庆疾摘来野果,蹲在江畔用水洗干净后,再以手帕擦干水珠,这才递给朱九阴。 朱九阴摇摇头,“你吃吧。” 齐庆疾当即张嘴咬了一口果肉,阳光下,可以看见飞溅出去的汁水。 “老齐,昨儿咱们离开时,那个照夜的几句话,你都听到了吧?” 齐庆疾点点头。 朱九阴问道:“灵气复苏!你可曾听闻至圣先师说起过?” 齐庆疾摇摇头:“我只从至圣先师口中听到过末法时代这个词。” “师父说,远古那场惊天动地,埋葬上个灿烂文明的可怕战争持续了难以想象的年月,不是数十上百年这样短暂,打底也是千年。” “我第一次听说时,深感震撼,觉得不可思议,什么样的战争,能打几千年!” “总之,我师父推测,那场震古烁今的大战,将仙罡祖脉打断了,造成灵气溃散,人间至此逐渐步入末法时代。” 朱九阴眉头微蹙:“仙罡祖脉?” 齐庆疾:“银矿金矿知道吧?” 朱九阴:“这不废话吗?” 齐庆疾:“祖脉和银矿金矿性质差不多,祖脉在,便可以时时刻刻散发出一种奇特玄奥的气体,和万灵苍生,如你我此刻呼吸的空气一样,即是灵气。” “灵气磅礴充斥仙罡大陆时,便是凡人,也可活上一二百年,如你我这样的陆地神仙,七八千年不在话下。” “而且不只是活物,灵气还可以滋养花石草木,稳固山川。” “将你我放在灵气汹涌的时代,陆地神仙全力一击,将再也不可摧城开山。” “至于灵气复苏……字面意思,消散干涸的灵气,将重新弥漫这座人间?” 齐庆疾眼神明亮道:“这是好事啊!武者九品,天人三境的修炼体系将作古,成为过去,众生将迎来一个崭新的,百舸争流的新时代,难以想象,那个时代全新的修炼体系将会是怎样。” “而且不仅仅只有人族,豺狼虎豹等妖族,也将重新登上仙罡舞台,包括那些只存在于话本小说中的魑魅魍魉。千姿百态,诸雄争霸的黄金盛世,可惜,我是等不到了。” 闻听青衣一番言语,朱九阴平静心绪泛起涟漪。 灵气若当真可以全面复苏,朱九阴便可以不再吞吐日月精华与依靠师徒返还系统来重临古神位了。 最重要的一点,灵气效用远不是区区日月精华可比拟,将极大缩短朱九阴重掌古神权柄的时间。 最关键的是,不用再费尽心力培养徒儿了。 只是不知,这灵气复苏,还得多长时间,是几十几百年,还是几千几万年。 齐庆疾:“对了,说到灵气,便不得不提及仙气。” 朱九阴侧目:“仙气飘飘的仙气?” 齐庆疾:“我师父说,灵气在人间,而仙气在天庭。” 朱九阴细长赤瞳似乎变得更为猩红了,喃喃道:“天庭!!” 齐庆疾解释道:“就老百姓祖祖辈辈,口口相传的那个天庭。” “每逢佳节,尤数除夕夜,家家户户,不论百姓还是权贵,都会祭拜天庭之主玉皇大帝,还有王母娘娘。” “便是王朝君王,逢创朝、登基、立后等重大事宜,都会举行一场规模浩大且极为隆重的祭天大典。” “这个天,便是天庭!” “王朝皇帝自称天子,其意便是天的儿子,也可以理解成玉皇大帝的儿子。” 齐庆疾不知为何,神情突然一黯,“至圣先师说,天庭在仙界。” “仙界浩瀚无垠,仙罡之于仙界,不过沧海一粟。” “不过可惜,至圣先师推测,仙界苍生与仙罡苍生,是一模一样的,沉沦苦海,寿元只有区区百余载。” “只有天庭,氤氲着缥缈朦胧的仙气,那是无数苍生梦寐以求的长生物质!” 朱九阴心头忽然生出疑惑,“按照至圣先师说法,一般即使兵解地仙,亦可长生不老。” “那么这只存在于天庭的仙气,所谓长生物质,是否可有可无?” 齐庆疾:“不能这么想。” “散仙,如此称呼吧,散仙虽说可以长生不老,但不能原地踏步不是?天仙之上可还有仙王呢!” “地仙兵解,为了长生不老,舍弃肉身,此乃下下之策,毕竟战斗力过于弱小,要知道地仙可是比之灵丹妙药更美味,也更具效用的……食物。” 朱九阴面露惊异之色,“你是说,天仙将地仙当做丹药吃?用来提升修为!” 齐庆疾点点头,“地仙与天仙只是长生不老,几十几百万年后,仍旧要死。” “听我师父说,仙人这群存在,于仙界凡夫俗子,确切地说,是于万物众生而言,是比山洪风暴地震更危险的灾祸。” 朱九阴点头表示理解,仙人一怒,苍生遭殃,其他一概不言,仅是两尊仙人搏杀的战斗余波,扫中一座古城池,几十万百姓当场便要灰飞烟灭。 齐庆疾:“为了桎梏仙人,天道每隔数万年便会降下雷劫。” “一次比一次强悍恐怖,渡不过去,便要身陨道消。” “天仙只有成为仙王这种无上存在,不老不死,方可无惧天劫。” “听说过位列仙班否?” 朱九阴:“当然。” 齐庆疾沉声道:“位列仙班之仙,不论地仙还是天仙,漫长一生,将不再被天道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永不会历经雷劫。” 朱九阴恍然,彻底明白了。 地仙弱小,但凡被天仙发现藏匿之地,绝难逃成为‘人丹’的凄惨下场。 而天仙除了每隔数万年必须渡雷劫外,还得为了修炼资源与其他道友们尔虞我诈,浴血搏杀。 成为无上巨头,也就是仙王的路,注定布满荆棘,要趟过无数前人流出来的血海,踏着前人铺就的累累尸骸。 可一旦考了公,有了编制,位列仙班,则小日子便开始滋润起来。 不用每天打打杀杀,睡个觉都担心被道友偷袭背刺。 也不用担心头顶时时刻刻悬着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终生不渡雷劫。 多少仙人,多少万物苍生,为了三千仙班之一的那口萝卜坑,前赴后继,直至尸山血海也不罢休。 可做安全感满满的牛马,真的会开心吗? 那些位列仙班的仙人,于忙忙碌碌中百忙偷闲,低头看一眼人间时,是否会怀念做散仙时那个躺在树荫下,惬意品茗,淡看云卷云舒的午后。 朱九阴并不鄙夷,个人有个人追求,不能自己认为位列仙班是被剥夺了自由,便嘲讽讥笑那些有编制的仙人。 也不能自己位列仙班了,便指着那些经年奔波只为一口修炼资源的散仙,笑曰:“看,没家的流浪狗,多惨呐~” “啊!!!” 蓦地,水花溅放,杀猪般的凄厉惨嚎声打断朱九阴沉思。 江畔,一人一蛇抬眸望去。 却见猪皇迈动两条大长腿风一般冲上岸。 胯间物细如鱼钩,竟钓上来一只甲鱼。 第324章 问剑仙京(下) 光阴似骏马加鞭,日月如落花流水。 转眼已是魏国伏灵二十四年,九月初三。 一人两蛇终是进入仙京地界,距离那座仙国最雄壮的都城,不过区区千里地。 深夜,也不知是几更天,秋雨淅淅沥沥,四野黑沉沉,森罗万象犹如浸泡在墨缸里。 深山古刹,早已荒废不知多长岁月,成为一人两蛇暂时落脚过夜之地。 外头雨打黄叶,庙内篝火噼啪,朱九阴与齐庆疾天南地北什么都说,猪皇觉得无聊早早睡下,鼾声如雷,肥大臀部对着朱九阴,也不知是不是吃坏了肚子,隔一会儿便放出一股气。 齐庆疾嫌弃道:“这王八蛋是吃屎了吧?!” 朱九阴袖袍一挥,古庙后面的窗户立时‘咣当’一声大开,对流寒风,瞬间吹散浑浊恶臭气味。 齐庆疾往火堆里添了些湿柴,旋即看着朱九阴,话语中隐含忧色,“南烛,你若杀了那位厚照司命,则必将引出风雪庙。” “你须早做应对这尊庞然巨物的打算,我应该跟你说过,风雪庙乃一尊无上巨头传承,那位仙王虽说身陨远古那场战争,可指不定什么时候便会轮回归来。” “且风雪庙前几祭,可都是货真价实的天仙,曾追随那位无上仙王,战斗力绝对不可思议,你我……估计不是敌手!” 朱九阴神色平淡道:“无妨,大不了打沉仙罡!” 周山肯定不会沉陷,但仙罡是一定的,朱九阴有处可去就行,反正不老不死不灭,毁灭一座人间的塌天因果,就让风雪庙几位司命去担。 朱九阴倒想看看,所谓真仙人,能挨天道几刀! 隐隐的,风声雨声中传来若有似无的脚步声。 打鼾声顷刻偃旗息鼓,猪皇诈尸般直挺挺坐起身子,眼眸紧闭,明显还在睡梦中。 可肥胖臃肿身躯,却梦游般来到古庙后方的窗户前,随即在齐庆疾愕然目光中,盘膝而坐,背对众生。 齐庆疾好奇道:“他在干嘛?” 朱九阴轻轻吐出一字,“装~” 脚步声逐渐清晰,很快,三名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身影闯入古庙。 相当直接,连句客气话都没有,便三屁股坐在篝火旁。 三人摘下斗笠,卸下蓑衣,雨水溅在朱九阴与齐庆疾脸上身上。 是三张略显稚气的少年面庞,估计也就十五六岁。 个头最矮的少年腰间竟也悬佩着一柄长剑,不是什么好剑,最普通的铁剑罢了。 至于最高大的少年,手里拎着根棍子,最后便是肤色黝黑的少年,手里握着一柄木剑。 若猪皇醒着,绝对会阴阳怪气来一句,‘都穷成这逼样了,还出来闯荡江湖?!’ 明显初出茅庐的乡野泥腿子,连最基本的礼节都没有,明明后来者,却能心安理得烤着前人篝火。 朱九阴与齐庆疾也没计较,换作猪皇,肯定一人一个大耳刮子抽出古庙了。 三名少年眼神直勾勾打量着朱九阴与齐庆疾,压根不懂的什么叫做隐晦。 当视线移至齐庆疾横放双膝上的听风剑,与朱九阴随意竖放身侧地面的风切刀时,很明显的,三名少年的眼神骤然亮了起来,感觉绿油油的,像三头饿极的狼。 “大叔你好!” “大哥你也好!” 高大少年大大咧咧打着招呼。 齐庆疾扭头看向朱九阴,“我有这么老吗?” 朱九阴:“老的不明显。” 齐庆疾:“扎心!” 三名少年都笑了。 矮个子少年好奇道:“大叔与大哥,也是要去仙京看神仙吗?” “对。” 齐庆疾点点头。 肤色黝黑的少年露出满嘴雪白牙齿,“大叔,我们三兄弟也是要去仙京看神仙的,明儿咱们可以一起上路。” “大叔。” 高大少年指着窗台下背对众生的猪皇,疑惑道:“这位大哥在干嘛?” 齐庆疾:“面壁思过。” —— 三名少年都很外向开朗,古庙中逐渐人声嘈杂,明明三个人,却说出三十人的气势,你一言我一句,唾沫星子横飞。 少年们没什么心机,开门见山向朱九阴与齐庆疾介绍自己。 三人同住一个村落,特别喜欢武侠小说,经常三人凑钱买一本,聚在一起翻来覆去看。 从小便怀揣仗剑江湖,劫富济贫,名剑美人的梦,前些日子于镇上晃悠时,听到说书先生讲有两尊外乡陆地神仙降临仙国,九月初将抵仙京,与仙国护国大法师斗上一场。 三人觉得契机来了,便告别父母,离开家乡,合资买了一柄最便宜的铁剑傍身。 要去仙京看神仙大战,之后便要入那江湖,鲜衣怒马,痛饮最烈的酒,割为富不仁者的头。 齐庆疾看出三名少年都不适合闯荡江湖,首先天赋根骨极差,其次性格大大咧咧,行事莽撞。 做老百姓可以,吃些亏,便能懂得些为人处世的道理,总能活下去,毕竟平时接触的人多是左邻右舍,没有性命之虞。 可若是混江湖便万万不可,江湖是什么地方,三教九流,龙蛇混杂,这样眼神清澈的少年,是会被那些野兽吃得连骨头渣滓都不会剩的。 听完三名少年一番慷慨激昂的发言,什么要做名震江湖的大剑豪,还要离开仙国,去挑战外乡剑客,什么听说迟国君王昏庸,还要杀进其国都,当着千万人面,劈杀昏君,朱九阴与齐庆疾心中充满了无语无奈。 齐庆疾好心劝阻道:“孩子们,看过神仙大战后便回乡,与爹娘好生过日子。” “莫言你们这些孩子,便是那些神仙,千百年后,又有谁还记得?” “梦想与现实差着大地与苍天那么高远,当下才最重要。” 高大少年挺了挺胸膛,朗声道:“梦想与现实再怎么高远,只要我肯走,总有一天会抵达目的地。” “大叔又怎知,此刻坐在你面前的三个毛头小子,日后不会是名震天下的剑仙呢?” 齐庆疾还想说些什么,却被朱九阴眼神所阻,只得无奈叹息。 这个年龄段的少年,正处于叛逆期,爹娘苦口婆心都劝阻不了,更何况外人? 只有历经社会毒打,才能磨平棱角,由莽撞少年,成长为男人。 “晚辈蓝迷机,求见两位前辈!” 古庙外的风雨夜色中,忽然响起一道洪钟似的声音,冷不丁吓了三名少年一大跳。 —— ps:感谢道友‘瑶想知秋’的爆更撒花,感谢道友‘老公,你怎么脱肛了’的催更符x4,感谢脱肛道友,感谢所有付费礼物,爱心发电,浪抱拳一拜。 第325章 贵不可言 蓝迷机,仙国庙堂第一高手,曾于岳城外见过一面,此夜求见自己,意欲何为? 朱九阴并未疑心蓝迷机是如何知晓自己行踪的,毕竟这儿可是仙京地界,处处是庙堂眼线,且自己并没有刻意隐藏行踪。 略微思忖,朱九阴漠然道:“进来吧。” 三名少年甚至没有听到脚步声,蓝迷机便进来了,还是老样子,一副儒生打扮,举手投足间散发着读书人儒雅沉稳的独特气质。 相比于返璞归真的朱九阴与齐庆疾,蓝迷机带给三名少年难以想象的压迫感,男人两颗漆瞳只是淡淡扫过三名少年,三人便觉喉咙犹如被一只无形大手扼住了,难以形容的强烈窒息感。 男人的眼神太犀利,像是利刃划过三人薄如纸张,没有一点深度的脆弱灵魂。 即使直面篝火烘烤,可三名少年后背却阵阵发寒,阴森气息由尾椎骨起始直窜天灵盖。 蓝迷机看向朱九阴,轻声询问道:“前辈与这三个孩子……” 朱九阴面无表情道:“不认识。” 蓝迷机眼底闪过一道极隐晦的淡淡杀气。 齐庆疾菩萨心肠,加了一句,“萍水相逢。” 蓝迷机笑了笑,“天地之大,荒山古刹,这三个乡野泥腿子能与两位前辈萍水相逢,是他们三生有幸。” 破败古庙内,陷入短暂沉寂。 朱九阴与齐庆疾没有出言打破这份沉默。 蓝迷机下句话都到嘴边了,可久久说不出口。 至于三名少年,则一脸惊愕之色,看看蓝迷机,又看看朱九阴与齐庆疾,嘴巴下意识微微张开,被震撼到了。十分不解为何站在庙门口,感觉特别强大,且观容貌明显比朱九阴与齐庆疾年长不少的蓝迷机,竟会称呼后两者前辈。 而且姿态相当恭敬,令三名少年不禁回想起大年初走亲戚时,见到的那几位族中德高望重的长辈。 这位直令三名少年感觉极度危险,想要逃离的儒雅中年人,对青衣大叔与白袍大哥的姿态,就和三名少年对那些辈分高得可怕的长辈时一模一样。 都是发自内心的敬与畏。 庙内气氛死寂压抑的诡异而可怕,齐庆疾听着外头雨打树叶的噼啪声逐渐消弱,便看向三名少年,柔声道:“雨停了,你们该上路了!” 高大少年几乎脱口而出道:“大叔,这荒郊野岭,黑夜深重的,你让我们三个怎么赶路?外头可是有野兽的,我都能听到狼嚎声!” “滚!” 齐庆疾隐隐有了一丝怒火,声音不再平和,发声呵斥。 三名少年被青衣一嗓子吼懵逼了,反应过来后,高大少年有些恼羞成怒,正欲与青衣口头拼杀一番,却被肤色黝黑的少年及时拉住。 最终,黝黑少年与矮个子少年,强拉着高大少年出了古庙。 离开前,高大少年还很是不悦狠狠瞪了齐庆疾一眼。 走出古庙仅一小段距离,三名少年看到什么,突然止住脚步。 雨确实已经停了,乌云散去,露出一角圆玉盘。 月光映照下,三名少年前方立着一道人影,撑着油纸伞,浑身被黑袍包裹,看不清相貌。 神秘人就静静伫立着,宛若雕塑石像,完全无视近在眼前的三名少年。 三人只觉得古怪,也没多想,与黑袍人擦肩而过,向山下走去。 —— 古庙内,蓝迷机再次躬身拱手,说出一句对方才三名少年而言石破天惊,对朱九阴与齐庆疾而言却毫无所谓的话,“两位前辈,我仙国君王赵戊寅求见!” 朱九阴与齐庆疾对视了一眼,一人一蛇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疑惑色。 仙国当今圣上赵戊寅?不好好供奉那位厚照司命,雨夜荒山古刹竟不远千里跑来求见自己?! 朱九阴面庞没有丝毫表情,依旧从容盘坐原地,吐出四字:“让他进来。” —— 却说三名少年,此时已下了山。 高大少年不断蹭着鞋底厚厚烂泥,心烦气躁间忍不住破口大骂道:“该死的,这般恶劣漆黑夜,又湿又冷,深山中到处是狼嚎声,竟把咱们赶出来,那三人没一个好货,待我成名,若再遇见,绝要一剑斩下……” 高大少年的狠厉话忽然噎在喉咙里,身旁黝黑少年与矮个子少年也僵住了,三人一动不动,眼睛瞪得老大。 却见古道上,森然齐整矗立着二三百骑。 锃亮的甲胄于月光下反射出片片银灿灿的光,二三百比狮虎更可怕的甲士,左边腰间悬佩宝刀,右手持战矛,一双双流溢着可怕杀气的眸子冷冷盯着三名少年。 并非是对三人流露出杀气,而是经年于战场上厮杀,趟过尸山血海所锤炼出来的杀气,望着任何人都会自然而然流露出来。 三名少年,距当头一马,仅有不足四五丈之距。 这是一支仿佛从无间炼狱杀出来的厉鬼军马,每名甲士都是百人斩,他们刀劈斧砍的刚毅面庞冷酷到极点,犀利摄人的眸子直将三名少年盯的双股颤颤,毛骨悚然。 当头一马马蹄忽然往前踏了一下,似乎就要冲杀过来。 高大少年瞬间被吓破了胆,胯间物完全不受控制,裤裆顷刻湿了一大片,冒出丝丝缕缕热气。 马上甲士轻轻一勒缰绳,身下高头大马立时止住前进身形。 原来不是要冲杀自己!! 高大少年几乎虚脱,额头冷汗滚滚,身体摇摇晃晃,险些一屁股跌坐在地。 倒是黝黑少年与矮个子少年,害怕归害怕,倒也不至于彻底失了理智。 见甲士并没有针对自己三人的意思,立马扶着高大少年,狼狈向着反方向逃去。 一路连滚带爬,也不知多少次摔进泥潭。 等逃出足够远,三名少年才瘫坐地上剧烈喘息。 高大少年心有余悸,“那些甲士……难道是那个叫什么蓝迷机的中年男子?!” 矮个子少年擦去额上汗珠,“我倒觉得,应该是庙外那个黑袍人带来的!” 黝黑少年脸上挂着一抹死里逃生后庆幸而虚弱的笑容,“十有八九,是仙京的权贵大老爷!” 矮个子少年想到更重要的一点,“如此,那青衣大叔与白袍大哥……” 能让仙京权贵大人物那般恭敬的大叔与大哥…… 黝黑少年喉咙滚动,忍不住咽下一口口水。 高大少年想到古刹中自己的一言一行,顿时惨白了一张脸,吓到三魂七魄都在颤栗,连嘴唇都无一丝血色了,活像一具尸体。 第326章 日月换新天 赵戊寅,仙国君王,身躯裹在宽大黑袍中,走进古庙。 蓝迷机接过伞后,直接出去了,将空间留给两尊陆地神仙与赵戊寅。 男人脱下黑袍,露出内里华美锦衣,身材并不高大,反而有些瘦弱,容貌也普普通通,属于那种即使见过三五面,再次相见也很难一眼认出来。 背脊甚至有些岣嵝驼背,太平凡了,让人难以想象如此平平无奇之人,会是仙国这座有着十九州广袤疆域王朝的九五之尊。 男人冲朱九阴与齐庆疾躬身拱手,行江湖人士礼节,声音略微沙哑道:“晚辈赵戊寅,见过两位前辈。” 即使面对一尊王朝皇帝,朱九阴神情依旧淡然,带着些冷漠,“坐。” 而赵戊寅也无愧一朝君王,直面两尊陆地神仙,这座人间的绝顶,言行举止不亢不卑,很得体,面对朱九阴赐座,也毫无君王架子,当即双腿盘膝,屁股落在冰冷粗粝且满是厚厚灰尘的地面。 若让仙京那群权贵看见了,眼珠子都得从眼眶里瞪出来。 朱九阴:“开门见山吧,我不喜欢拐弯抹角之人。” 赵戊寅的神色中透着一股深深倦意,看上去很疲惫,这位君王并未立刻道出目的,而是讲起仙国千年历史。 “迄今一千年前,山上仙人降临我仙国疆域。” “自称厚照司命,来自人间五极之一的风雪庙。” “两位前辈便是陆地神仙,应该深知,如前辈这样,如厚照司命这样的存在,于俗世王朝君王而言,意味着什么。” “对子民而言,九五之尊的皇帝便是高高在上的神,不可触及。” “然而对前辈、厚照司命这样的神仙而言,君王百姓,皆为蝼蚁。” “蝼蚁便是蝼蚁,踩死皇帝不会比踩死百姓多用一丝气力。” “所以,先皇将厚照司命奉为座上宾,尊敬崇拜到近乎狂热的地步,王朝皇帝,竟也会露出如太监一样的谄媚姿态。” “两位前辈可知先皇缘何会……” 朱九阴直接打断赵戊寅话语,吐出二字:“长生。” 齐庆疾轻叹一口气,赵戊寅则点了点头,“没错,是长生。” “不论权贵,还是百姓,无人不渴求长生。” “权贵渴求长生是因为贪慕权利,放不下权利带来的富足生活,与支配他人的快感。” “百姓渴求长生,是因为坚信只要自己活得足够长久,便能跨越阶级,改变命运,成为权贵。” “毕竟哪个满心苦楚抑郁的少年,没有想过忽然有一天,自己能够长生,用千年万年时间,去积累资源,厚积薄发,成为这座人间的天下第一呢!” 赵戊寅笑了笑,笑容充斥苦涩味。 “厚照司命给了先皇凡人意义上的长生。” “先皇活了足足七百余年。” 朱九阴与齐庆疾不能淡定了,一人一蛇眼中皆闪过惊异之色,难以置信。 要知道陆地神仙寿元,短则七八百年,长则一千二三百年,而仙国先皇,竟活了七百余年,令人惊骇。 便是九五之尊又如何?追究根底还是肉体凡胎,且作为王朝帝皇,君临天下,争奇斗艳的美人儿绝不缺。 多少帝皇因不知节制,被吸干了骨髓,胡乱进服各种补药,最后雪上加霜,青壮年纪便魂归地府。 简直不可思议,这位厚照司命,竟有手段让一介凡人活上七百年! “先皇长生的代价,便是成为傀儡、提线木偶,仙国,终是成了厚照司命的仙国。” “祭仙大典,百年一次,活祭我仙国百万子民。” 赵戊寅的语气中充满了伤感,不愧统御十九州浩瀚疆域的君王,饶是朱九阴与齐庆疾,都看不出来,也听不出来,这份伤感究竟真情实意发自肺腑,还是虚情假意在演戏。 “笼罩我仙国之岛的光幕,两位前辈应该看见了吧?” 朱九阴与齐庆疾点头,并非光幕那么简单,而是一座古阵法,犹如一只倒扣玉碗,将仙国扣合的严丝合缝。 赵戊寅:“我曾试图改变这一切。” “我培养了一群死士,当他们成长到足够我完成计划时,我让蓝兄秘密将光幕强开一角,送众死士离岛。” 齐庆疾颇为好奇,“送去了哪里?” 赵戊寅:“距离我仙国最近的仙罡十国之一,北晋!” 齐庆疾表情惊讶,似是想到了什么。 赵戊寅:“这群死士,将暗中执行我制定的刺杀北晋太子的计划。” “不论成功与否,北晋势必挥师南下,灭我仙国。” “两位前辈也知,仙罡十国,皆有陆地神仙坐镇。” “我去找了厚照司命,以仙国亡国灭种为代价,逼他离开。” 相当高明的一招,却也是步极危险的棋,驱虎逐狼,眼前男人,是抱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决意,下了这步棋。 “可惜~” 赵戊寅自嘲一笑,“当我抱着必死决心,找到厚照司命,和盘托出我之计划,命他离开仙国时。” “他只面无表情,云淡风轻说了一句,你的威胁,我不在乎。” “他说,只要他想,灭北晋这座所谓仙罡十国之一,易如反掌。” “他还说,若我敢下令,让死士当真刺杀北晋太子,则无需北晋百万雄兵,他硬抗天道反噬,也要当着我的面,亲手灭了我仙国子民,有一个算一个,直至杀净,灭种为止。” “百年前,我甚至昏聩到秘密召集太医,研制了一种传播性极恐怖的瘟疫。” “这种瘟疫致死率奇高,且能通过水源、唾沫,甚至于空气直接传播,传染率很可怕,根据太医推测,断则七八月,长则两三年,我仙国十九州子民将彻底死绝。” “我二次威胁厚照司命。” “他面无表情,眼底甚至划过一丝轻蔑,仍是那句话,你的威胁,我不在乎。” “他当着我的面,将我带来的一瓶瘟疫源头直接饮酒一样饮了下去。” “他说,莫言区区凡人蝼蚁研制出来的瘟疫,便是陆地神仙研制出来的,只要他不同意,便休想致死哪怕仙国的一条狗。” 朱九阴与齐庆疾竟有些感慨眼前男人这股不屈不挠的折腾劲。 面对风雪庙十祭,高高在上的司命,没有选择摆烂认命,而是满怀斗志抗争。 寻常人见了那位厚照司命,估计畏惧到能把脑袋磕地里去。 然而眼前男人,却能于深沉绝望中发起一次又一次抗争。 是条汉子! 赵戊寅:“我来此求见两位前辈,只想问一个问题!” —— ps:感谢道友‘秀儿不会锈’的大神认证,感谢道友‘味道理’啵啵奶茶x5,感谢道友‘新镇北侯的潘寒’角色召唤,感谢所有付费礼物,爱心发电。浪,抱拳一拜,昨天稿费复更新高,多谢众道友鼎力支持。 第327章 此行,斩仙而来(上) 月光透过破败窗柩洒进古庙,篝火噼啪。 赵戊寅放在膝盖上,原本处于放松状态的两只手掌,随着问话,下意识紧紧握成拳头,“晚辈想知道,两位前辈究竟只是想为徒儿讨个说法,还是当真要诛杀厚照司命?” 五年前,丫头为了强阻祭仙大典,刀劈仙京,作为仙国君王,赵戊寅不可能不知道。 且岳城时,朱九阴还特意让猪皇散播消息,明明白白告诉仙国子民,他们口中的所谓神女,是自己徒儿。 五年前被厚照司命弹指重残,如今,做师父的降临仙国,欲要讨个说法。这些消息,赵戊寅一定是知道的。 这位一国帝皇心里想些什么,朱九阴一清二楚。 若朱九阴与齐庆疾,只是纯粹讨说法,想让厚照司命低头道歉,则仙国祭仙大典的悲剧还会持续下去。 古阵法之光幕笼罩巨岛,一只鸟都飞不出去,百年活祭百万条无辜性命,终有一日,这座炼狱般的熔炉绝会轰然炸开,一切都将灰飞烟灭。 赵戊寅抗争了太久,却见不到一丝曙光,朱九阴与齐庆疾这两尊陆地神仙,几乎是他,是仙国子民最后的救命稻草。 估计普天之下,没人能比赵戊寅更渴望朱九阴与齐庆疾能杀死厚照司命。 不是大人物间言语的交锋,一方想让一方表示由衷的歉意,身为前辈,不该对晚辈狠出辣手。 而是神仙与神仙间不顾一切的惨烈厮杀,一方不身陨道消,则另一方决不罢休。 当得知厚照司命对丫头重拳出击那一刻,朱九阴便决心要劈杀此獠,莫言他风雪庙第十祭,便是首祭又如何?即使招摇山主弹指重残丫头,朱九阴也敢打上人间五极之首。 另,仙国子民不直厚照司命这尊护国大法师久矣,若朱九阴能当着人山人海之面,斩杀此獠,则信仰之力绝对难以想象的浓郁澎湃。 最后便是解救万魂幡中近千万冤魂,可得此界小天道降下功德。 信仰力与功德,皆可助朱九阴早日化蛟。 但朱九阴并未心直口快,而是留了一手,反问赵戊寅,“我二人杀厚照司命如何?不杀又如何?” 赵戊寅堂堂仙国帝皇,闻听此言,竟改盘膝为跪坐。 直接跪坐一人一蛇身前,垂下脑袋,语气诚恳道:“晚辈希望,两位前辈,能诛杀厚照巨孽,还我仙国子民一片朗朗乾坤。” “为此,只要仙国有的,只要两位前辈看上的,统统拿走!” “便是皇位,也未尝不可!” 赵戊寅不是傻子,毕竟傻子也不可能登上皇位。他深知,仙国子民不知厚照司命来自何方,可眼前两尊陆地神仙必定知晓。 赵戊寅自己,也知晓。 蓝迷机与赵戊寅说过,风雪庙如厚照一般的真仙人,还有九尊。 赵戊寅明白,他没有任何能令朱九阴与齐庆疾动心的东西。 他甚至猜测,一人一蛇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概率,不会与厚照司命真的以命相搏。 毕竟如一人一蛇这般存在的,风雪庙有十个。 二打十,陆地神仙又不是憨子,岂会行这种自掘坟墓之举? 但,这千年来,最好的一次机会,最后的救命稻草,赵戊寅实在不想错过。 他等了太久,就希望死之前,能亲眼看到将仙国子民当牲畜圈养的厚照巨孽,死无葬身之地,能亲眼目睹头顶那血幕,那鸟笼,能轰隆一声,炸成齑粉。 否则,便是死了,他也不会瞑目。 即使朱九阴与齐庆疾要他这位帝皇磕头叩首,为了仙国子民,为了后辈世世代代,他也情愿磕死在这里。 朱九阴沉默一小会,幽幽道:“岳城外,我杀了你十几子女。” 赵戊寅神情不由怔愣,旋即摇摇头:“死了就死了,一群酒囊饭袋,再生就是,与我仙国千秋基业相比,子女又算什么!” 朱九阴再问:“你就不怕我是另一个厚照巨孽?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赵戊寅:“五年前,仙京,我见过您徒儿。” “虽是女子,却比大多男子还要磊落,行事坦荡,为我仙国子民,敢于向厚照巨孽拔刀。” “您徒儿与厚照巨孽那个照夜首徒不一样,可以说截然不同。” “在照夜眼里,一条鲜活人命与阴沟里的虫子没什么区别,而您徒儿,却愿对生命抱有一份最低程度的敬畏。” “前辈若是巨孽,又怎会教出那样的徒儿?” 古庙内陷入短暂沉默。 良久,朱九阴开口,“赵戊寅,我回答你的问题,我会诛杀厚照,不为你,更不为所谓仙国子民,只为我徒儿。” “且我保证,厚照伏诛后,其身后风雪庙不会对你仙国实施报复。” “至于你需要付出的代价,很简单,事后于仙国塑我二人神像,请入太庙,世享你仙国子民香火。” 赵戊寅并未立刻回话,而是缓了很久,似乎于此时此刻,压在男人肩上的山岳一样厚重的担子,突然消失无踪了。 只觉得肉身与灵魂从未有过的轻快。 男人逐渐红了一双眼眶。 没有信誓旦旦对天发誓,只是缓缓俯身,冲着朱九阴与齐庆疾,将额头,轻轻磕在布满厚厚灰尘的地面。 声线嘶哑而颤抖,说出八字:“仙国子民,感激不尽~” —— 一刻钟后。 下山路。 “赵兄当心!” 蓝迷机惊呼出声,却是赵戊寅走得飞快,一个不慎被烂泥滑倒,狠狠摔了一跤。 赵戊寅也不起身,干脆就躺在泥地里,任由一身华美锦衣浸满脏污。 “蓝兄,今夜的月色真美呐!” “自童年时期,再也未抬眼好好看一看这满天星河与皓月了~” 便是蓝迷机,也能清晰感受到从赵戊寅身上由内而外,所散发出来的强烈轻松感。 他像是一个五六岁,活泥巴就能玩上一整天的,无忧无虑的孩童。 蓝迷机猜想到了,却还是忍不住发问,“两位前辈,确定要诛杀厚照巨孽?” 赵戊寅:“嗯,且咱们付出的代价极小,可以说忽略不计。” “也就塑两位前辈神像,请入太庙享香火罢了。” 蓝迷机点明道:“信仰之力!两尊前辈也就只能看上这个了。” 仙罡大小王朝二三百,只要陆地神仙愿意,便是如仙国这样仅次于仙罡十国的一流王朝,也不知多少争抢着要供奉。 毕竟这座人间除却五极外,陆地神仙的数量太稀少,如凤毛麟角,也就二三十数。 当两人一前一后下了山。 当赵戊寅步伐轻快,哼着不知名小曲儿直接腾跃上车辇。 一众禁卫军几乎要将眼珠子瞪出眼眶。 这还是那位记忆中薄凉无情,残酷冷血的君王吗? 第328章 此行,斩仙而来(中) 魏国伏灵二十四年,九月初七,仙京腹地。 猪皇带着朱九阴与齐庆疾登临一座高山。 登高望远,朱九阴望见苍茫大地之上,那条笔直的‘线’。 线的起始,在三百里开外的仙京古城池,线的尽头,则远在千里之遥。 朱九阴望见,一座座山岳倒塌,乱石堆积,深秋枯黄之色荡漾的林海,被‘线’劈斩开来,二三十米高的参天古树被拦腰截断,如尸体一样倒在林间。 这条绵延千里,沿途撞山碎岳劈林的‘线’,便是五年前,被厚照司命弹指击飞的丫头所造成的,遭了几乎足以致命的重伤,若非丫头身孕仙血,便死了。 伤心之地重游,猪皇忍不住冲仙京城方向怒喝道:“厚照鳖孙,想不到吧!你墨祖宗与玄爷爷又回来了!” “此行,斩仙!” 乌发飞扬,吼声蕴含着强烈自信,高大雄壮身躯面朝太阳,于身后洒落大片阴影,身形似乎都镶嵌了一圈淡淡金边,这一刻的猪皇,迷倒众生。 连朱九阴与齐庆疾一时间都看呆了,觉得猪皇好陌生。 朱九阴瞪着赤瞳,小心翼翼叫了一声:“猪皇?” “干哈?” 猪皇扭头,露出那张惨绝人寰的脸孔。 朱九阴与齐庆疾顿时放心了。 猪皇还是那个猪皇,并未被某尊无上存在夺舍。 一人两蛇继续上路,途中见到太多江湖人士,蜂拥涌向仙京城。 沿途客栈家家爆满,连空柴房都没了,一人两蛇无奈只能夜宿荒野。 越是抵近仙京城,猪皇越是兴奋,教朱九阴各种折磨人的残酷刑罚,什么剥皮抽筋都是小意思。 “厚照此獠既是神仙,肉身之痛,便奈何不得他。” “南烛,本皇强烈建议,找七八十个虎背熊腰的凶残人士,要有龙阳之好。” “厚照这厮细皮嫩肉,唇红齿白,比其徒儿照夜更似男身女相。” “你下令让那些猛人,于此獠谷道进进出出,绝对能……” 齐庆疾连连摆手,“打住,我要吐了!” 九月初八,秋高气爽。 三名风尘仆仆的少年来到仙京城外。 比之飞仙城更为雄伟的古城池,几乎可以称得上浩瀚了,仅三名少年能望见的北面城墙便绵延出一条相当恢弘的线。 光城门洞口便开了三处,有披坚执锐之甲士镇守,可以遥遥望见,城门早已紧闭,拒绝外乡人士继续进入。 高大少年奇怪道:“这是北门,应该是玄武门吧,怎么关闭了?” 矮个子少年猜测道:“神仙大战就在近日,整座江湖涌入,人太多了,估计超出仙京城能承载的上限。” 肤色黝黑少年忽然指向一个方向,“你们快看那边!” 仙京城外有山峦起伏,深山茂林中不时传出猿啼虎啸声,三名少年望见林间影影绰绰很多道身影。 且又宽又阔的官道上,还有不少江湖人士,不断进入山林。 三名少年明白了,仙京城进不去,他们这些外乡人想一观神仙大战,便得将山林当做避风过夜地。 稍微商议后,三人便也跟随人流进入山林。 人难以想象的多,林间地上甚至有新鲜尸体,旁边有人议论,三名少年侧耳倾听。 原来昨夜有宵小之辈,趁着月黑风高夜,对一名英姿飒爽的女侠行不轨之事,结果被一剑毙命,胯间蛋棍皆失,被血淋淋挂在枝杈上。 三人发现,几乎每棵参天古树树冠上,都或坐或站有着三两人。这些人将所在高树霸占了,毕竟站的高望的远,没人想错过神仙之战哪怕一个细节,那是会令人抱憾终身的。 三名少年越往深处走便越是心惊,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越来越常见,或是偷盗钱财被人给砍了,或是争抢一棵高树的所有权刀剑相向,更可怕的是,一位青年不小心撞了一名大汉的肩膀,两人连一言都没有,直接厮杀起来。 大汉手中弯刀刺入青年腹部,勾出来鲜血淋漓的肠子。 青年临死之前,则双手抓住大汉脑袋,两根大拇指深深陷入大汉眼眶。 青年魂归地府,大汉于林地间翻来滚去,撕心裂肺喊叫:“我的眼儿!!” 还有更令人狗血的,两位青壮,仅是前者瞅了后者一眼,后者便火冒三丈道:“你瞅啥?” 前者看后者语气如此冲,于这么多江湖人士面前,也不愿低头落了面子,便道:“瞅你咋滴?” “再瞅一个试试?” “试试就试试!” 两人很快搏杀到一处,残肢断臂坠落,鲜艳人血喷洒,将高大少年两条腿都吓成面条了。 矮个子少年眼若铜铃,喃喃道:“这就是江湖吗?” 肤色黝黑少年:“说好的鲜衣怒马,烈酒美人呢?” 三人没敢继续深入,重回山林边上,随意寻了处位置,一屁股瘫坐在地。 近处,有位白发老翁领着八九岁的孙儿,爷孙二人小声说着什么,三名少年距离也就不到两丈,勉强能听到。 “爷爷,两尊神仙什么时候到啊?” 老翁笑道:“或许是明日,或许是后日,总会到的。” 孙儿又问:“爷爷,城门关了,两尊神仙怎么进去啊?” 老翁:“神仙自有神通术法,且战场并不在仙京。” 说罢,老翁抬手指向一个方向,莫言孙儿,便是三名少年也抬头望去。 却见远方仙京城外,西北方向,遥遥耸立着一座巍峨山岳,缭绕着云雾,望不真切。 老翁:“那是妙道山,乃咱仙国国师厚照司命道场。” “两尊神仙,会登妙道见国师,战场大概在那里。” 很快,夜幕降临。 三名少年这一夜睡得提心吊胆,半夜经常能听到山林深处传出凄厉惨叫声,还有刀剑相击声,高大少年起夜回来时,甚至看到林中几座高山上,有尸体于月光下坠落。 那是在抢山,毕竟相比于高树树冠,高山之上视野更开阔,居高临下俯瞰,能将神仙大战尽收眼帘。 仙京城外乱糟糟,古城池内亦不平静。 作为傀儡皇帝,赵戊寅手上除了蓝玄机牢牢掌握的禁卫军,这位君王几乎无法再调动任何兵马。 这一夜,仙京城内,御林军、城防军、五城兵马司等戍卫机构,不论将领还是甲士,几乎彻夜无眠,枕戈待旦。 这些人,已与家中爹娘,妻子儿女做了最后告别。 上头宰相,国师厚照最忠诚的狗腿子已下令,不惜一切代价,阻杀陆地神仙,绝不让朱九阴与齐庆疾靠近妙道山半步,烦扰国师清修。 魏国伏灵二十四年,九月初九。 这一天终于到来! —— ps:求爱心发电,感谢感谢!!国庆无休,继续更! 第329章 此行,斩仙而来(下) 九月初九,重阳节,宜登高祈福、拜神祭祖。 当红日东升,扫尽阴晦,澄清玉宇,照耀天地时,三名犹在林间蜷缩着身体沉睡的少年,忽被一道巨大咔嚓声惊醒,震撼人心,仿若打雷一样。 不仅三名少年,林间乌泱泱睡躺一地,甚至于直接睡在树冠上的高品阶武者都醒了,太多双眼睛望向声源处。 是仙京玄武门大开了,一马当先的是骑兵,每匹军马与骑兵皆是万里挑一的,马体型太大了,像是一座小山,喷着鼻息,马蹄于石砖地上踩踏出阵阵清脆声。 骑兵个个披坚执锐,虎背熊腰,目测身高全都超过了两米,脸孔刚毅,眸光犀利摄人,这是一支百战之师,每名骑兵都可轻易徒手搏杀狮虎。 骑兵后便是步兵,阵列齐整,甲胄于太阳光下银灿灿,右手持战矛,左腰悬佩百炼精钢刀。即使隔着很远一段距离,但山林间黑压压一大片的江湖人士,还是清晰感受到了这支军队所散发出来的肃杀气。 太可怕了,仿佛能横推一切,摧枯拉朽碾碎世间万物。 军队犹如一条笔直的钢铁星河,开出仙京玄武门后,直赴几里地外的妙道山。 最后,四方军阵宛若一头蛮荒古兽,横在巍峨妙道山脚下。 金银甲胄绽光,那里极为灿烂。 当太阳终是于东方地平线上显现出完整轮廓,逐渐升空时,仙京庙堂那群权势滔天的真正大人物,开始登上北面古城墙。 林间,包括三名少年在内的许多江湖人士都望直了眼。 太华美了,诸多权贵陆陆续续登上城头,威仪非凡的官老爷、玉树临风的儒雅公子、明眸善睐的千金小姐,城头除却镇守的城防军外,其余一干权贵,皆穿着华彩锦衣。 太阳照耀着那些名贵绸衣,绵延极长的城墙上仿佛拉出一条绚烂的七彩神虹。 身为权贵,自然不能与乱糟糟的邋遢江湖人士一样,权贵们分成迥然三波,一波是官老爷,一波是公子哥,最后一波则是莺莺燕燕的小姐们。 他们太惬意了,像是准备观看一场规模浩大的梨园戏一样,盘坐柔软蒲团上,身前矮腿红木桌上有着瓜果糕点美酒等。 “真他娘羡慕死了!!” 高大少年望着那些挥斥方遒,指点江山的上位者,艳羡到喉咙滚动,不断吞咽口水。 肤色黝黑的少年,魔怔般眼神直愣愣,望着城头那群谈笑风生的俊美公子哥。 至于矮个子少年,则痴痴望着那些风姿绰约的千金小姐,听着自城头那边飘来的若有似无的银铃娇笑声,少年魂游天外,已经在脑海里勾勒出属于自己波澜壮阔的一生。 醉卧美人膝,醒掌杀人权,哪个少年不渴望这样的人生。 当最后作为压轴的仙国当今君王赵戊寅,携雍容华贵的皇后登临城头,三名少年身躯不由自主,俱是狠狠一个激灵。 三人的目光,并不看着身着五爪黑龙袍的赵戊寅或是身披绣凰彩衣,头戴珠光宝气之凤冠的皇后,反而死死盯望着那位一身书卷气,雅致非常的中年人。 高大少年:“这不是古庙那位,好像是叫蓝迷机?!” 城头那儿,相比皇后,君王赵戊寅与蓝迷机的关系似乎表现得更为密切,两人如同至交好友一样,低声交谈着什么。 ‘啪’的一声,矮个子少年冷不丁狠狠抽了自己一巴掌,他想到了什么,觉得自己在做梦。 “那个雨夜,庙外伫立的神秘黑袍人,不会是……当今圣上吧?!” 肤色黝黑少年与高大少年瞬间便想到了,旋即,惊出一身冷汗,粘稠浓郁的恐惧,几乎要从三人眼眶中流淌出来了。 那夜,自己三人,竟与仙国君王擦肩而过?! 继而,三人又想到那位青衣大叔与白袍大哥。 “莫非!难道!那两人,便是那两尊降临咱们仙国的陆地神仙?!” 高大少年震惊,“咱们三个,竟与两尊陆地神仙聊了那么多?!” 矮个子少年亦骇然到无意识张着嘴巴,久久说不出话来,“咱们……竟见到神仙了!!” 肤色黝黑少年,回想起那夜,于古庙中的种种,内心突然涌出浓郁悔意,“早知那是两尊陆地神仙,咱们三人便是磕破了脑袋,当奴做仆,也该乞求着能侍奉左右,唉!” 无尽悔意,淹没了三名初出茅庐的少年,逆天改命的机会,直至他们死去,再也不会遇见了。 城头。 赵戊寅眸光深邃,静静遥望宽阔官道尽头处,多么希望,下一个眨眼便能望见那一青一白两道身影。 “蓝兄,准确吗?” 身旁,蓝迷机颇为无语道:“赵兄,你都问二十三遍了。” “眼线汇报上来的消息确切无疑,两位前辈昨儿是在百里外的兴苑县过的夜,今早便能抵临仙京城。” “快了,估摸也就半个时辰。” 看着赵戊寅喜形于色的模样,蓝迷机适时泼冷水道:“赵兄,控制好表情,厚照巨孽爪牙可就在不远处。” 蓝迷机望向三四丈外一位鹤发童颜的老人,那便是仙国庙堂宰相,仙国历史上从未有过的大权臣。 赵戊寅觉得自己确实有些得意忘形了,赶忙收敛笑容。 蓝迷机:“赵兄,你就这么坚信无疑?倘若两位前辈食言了呢?毕竟那可是人间五极之一的风雪庙。” 赵戊寅沉默了,良久才苦涩道:“蓝兄,除了相信两位前辈,我们还能做什么?” “我们没有选择。” “唉~” 蓝迷机轻叹一口气,忽然神色一凛,望向地平线,沉声吐出二字,“来了!” —— 笔直宽阔的官道上本无一人,不知何时,两道模模糊糊的身影逐渐显现。 当最先望见的蓝迷机表情凝重投去目光,便引发连锁反应。 仙国君王赵戊寅,皇后徐蓉,宰相陈枢等等所有人。 权贵公子哥小姐们不再高谈阔论,接二连三从蒲团上起身,来到城头远眺。 山林间,人声鼎沸瞬间偃旗息鼓,也不知多少双眼睛望向遥远处的那两道颀长人影。 整片天地忽然静悄悄的。 三名少年,第一次见识到了何为万众瞩目。 可惜,主角不是自己。 第330章 十祭,厚照(上) 随着两道人影愈发靠近仙京城,三名少年终于看得真切。 没错,就是前几日那个雨夜古庙中的青衣大叔与白袍大哥。 天地间,逐渐响起议论声。 “这就是陆地神仙吗?这座人间的绝顶!看上去好像与我等都一样!” 仙京城头,一位风度翩翩的权贵公子摸出铜镜照了照脸庞,喃喃道:“论美貌,似乎本公子更胜一筹。” 国色天香,争奇斗艳的千金小姐们,美眸中难掩失落,还以为陆地神仙是何等英姿伟岸,岂料皮囊这般普通,远不及仙京养尊处优的公子哥们。 倒是大人物们,个个面色凝重,毕竟见过妙道山上那尊真仙人,深知这等存在雷霆震怒究竟有多么可怕。 山林间,高山上,数不清的江湖人士望着两道身影的眼神里,充满了无与伦比的狂热。 那便是他们穷其一生,想要攀登的高峰。 “到了~” 一人一蛇远远停下脚步,喃喃声中,朱九阴细长赤瞳望向云遮雾绕的妙道山。 “这一天终于来临。” 自丫头那次,与来自人间五极之首,招摇山绽霞洞洞主柔然激战后,朱九阴已不记得自己多少年未酣畅淋漓战斗了。 朱九阴自认自己是喜静性格,但凡身处人声鼎沸之地,情绪便会不受控制烦躁,想要迫切远离。 可终是雄性,基因里天生有着好战因子,寂寞久了,遇到一名合格敌手,朱九阴不介意大开大合搏杀一场。 对仙京城头那群权贵,对树林高山黑压压的江湖人士,瞧也不瞧一眼,仿若无物。 只是遥遥与穿着黑龙袍的赵戊寅对视,微微颔首后,朱九阴与齐庆疾经由官道走下岔道,曲径通幽,直赴妙道山。 猪皇并未一起,选择坐镇后方。 能让猪皇甘心放弃如此千年难遇的人前显圣之机,原因很简单,怕三尊神仙厮杀出真火来,便不管不顾。 猪皇不过区区阴仙境,被一缕气机擦中不死也残,为此惜命,将舞台留给朱九阴与齐庆疾。 在赵戊寅、蓝迷机等城头权贵与树林高山众列江湖人士注视下,一人一蛇,很快便来到妙道山脚下。 巍峨高山,险峻壮丽,漫山的枯黄叶子,被风一吹,便哗哗作响。 两千余骑兵身披黄金甲胄,七千余步兵则着锃亮银甲,金银二色璀璨夺目,肃杀军阵挡住了一人一蛇。 朱九阴抬眸,望见军阵后有阶梯,长长蜿蜒向上,犹如一条白蛇探入云深处。 “杀了他们!” 天地间响起喝声,在城头,是仙国庙堂宰相陈枢,绝然下了命令。 “除却死,否则决不能……啊!!” 一句完整的话还未说完,陈枢老头便凄厉惨叫起来。 竟是国君赵戊寅,抽出身旁城防军士兵的百炼钢刀,直接一刀将陈枢捅了个贯穿,温热鲜血开闸一样喷在城头,浸湿赵戊寅黑龙袍,染红这位帝皇冷酷面庞。 蓝迷机叹息,事发突然,即使是他,也未能及时阻拦。 贵不可言的皇后徐蓉被吓呆了,这还是破天荒第一次亲眼看到自己夫君大庭广众之下杀人,杀的还是当朝宰相,厚照司命最为看重的棋子。 城头引发一阵骚乱,文武百官都觉得君王赵戊寅失心疯了,不过傀儡皇帝,提线木偶罢了,竟敢在这种场合杀宰相陈枢。 赵戊寅完蛋了,事后绝对会被厚照司命一脚踹下皇位,另立新君。 “你……你疯了!你敢杀我?!” 这是陈枢留给人世间的最后一句遗言,赵戊寅恨透了此人,将其乱刀砍死。 一众太监宫女,甚至于皇后,都离赵戊寅远远地,目露惊恐。 唯有蓝迷机坚定站在男人身旁,叹气道:“赵兄,你这是将自己,彻底推到了厚照巨孽对立面。” “若两位前辈杀不死厚照巨孽,则你死无葬身之地。” 赵戊寅扔掉钢刀,抹了一把脸上人血,无所谓吐出四字,“有死而已!” 不愧傀儡皇帝,即使陈枢死了,赵戊寅仍旧指挥不动妙道山下甲士。 四方军阵宛若一堵钢铁城墙,横在那里,巍然不动。 朱九阴与齐庆疾视若无睹,径直迈开脚步。 一步踏出,一青一白两道人影犹如瞬移般浮现军阵后方阶梯上。 朱九阴背对众生,抬脚登阶,往云雾高深处走去。 齐庆疾则留在原地,这是一人一蛇昨夜便商议好的。 流言蜚语沸沸扬扬传了大半月,厚照司命不可能不知道。 妙道山上,绝对危机四伏,天知道厚照巨孽是否摆下弑仙之阵?朱九阴不老不死不灭,但他不愿牵累好友身陷绝境。 孤身便足矣! 留下齐庆疾还有一个目的,便是妙道山距仙京城太近了,一旦厮杀起来,朱九阴无法顾全大局,需要青衣守护赵戊寅,别让这位帝皇稀里糊涂死了。 “众列……” 军阵中,一名将领,战矛直指青衣,便要下令进攻。 青衣懒得废话,干脆利索拔剑出鞘。 通体乌黑,镌刻神异花纹古字符的听风剑,被齐庆疾于阶梯下轻轻一划。 剑气铿锵鸣响,土块迸溅,青衣与九千余虎狼之师间的地面,出现一道剑痕,沟壑深深,如美人雪白面庞被匕首划出狰狞伤口。 青衣居高临下,俯视万余甲士,声音冰冷道:“此线为界,越界者,十死无生!” 那名将领太忠心,纵使陈枢已死,可还是严格执行命令,“兄弟们,听我号……” 青衣突然抬臂刺剑。 无刃古剑之剑尖直指将领眉心。 ‘嘭’的一声,那名将领未说完的话卡在喉咙里,整颗脑袋轰然炸开,脑浆鲜血碎骨喷溅四方。 齐庆疾慢条斯理补充道:“废话者,亦十死无生!” 万余甲士,再不敢向前一步。 这一幕,遥望者都见到了。 有的人觉得不愧陆地神仙,一己之力,威压万余百战之师。 也有人觉得索然无味,不过如此,不是想象中天崩地裂,日月摇颤的战斗画面。 “只希望真能打起来,可千万别雷声大,雨点小!” 有人无比渴望神仙之战,也有人好奇的不行,想知道那尊白袍陆地神仙登山后见到厚照司命,彼此之间会说些什么。 城头,一身血腥气的赵戊寅死死握着拳头,两颗眼眸似乎要将妙道山看透。 左右这些衣冠禽兽的权贵们不知道,林间高山上整天只知道打生打死的江湖人士也不知道,偌大仙国子民更不知道。 接下来的每一分每一秒,白袍前辈与厚照巨孽的每一句谈话,甚至于每一个字眼,都将决定着仙国未来,究竟是新生,还是毁灭。 —— ps:不知不觉竟然70万字了,不错不错,值得鼓励,争取写到100万字。感谢付费礼物,爱心发电,道友们国庆快乐。 第331章 十祭,厚照(下) 乌黑发丝被吹起,深秋的风已浸染寒意,白袍纤尘不染的朱九阴已登上妙道半山腰。 山上很寂静,听不到鸟鸣声,长长阶梯上落满了枯黄树叶,朱九阴脚踩上去时便会发出清脆的咔嚓碎裂声。 隐隐的,已可望见山巅模糊的殿门轮廓,于云雾中静默矗立着。 突然,‘当当’声响彻巍峨高山,悠扬的钟声,苍凉肃穆,从山巅处传来。 朱九阴不疾不徐,如悠闲旅者缓慢登山。 随着距离山巅越来越近,那矗立殿式大门越来越清晰,朱九阴于风中嗅到了香火的味道。香味清淡而悠长,并不刺鼻,且愈发浓烈。 终于,朱九阴登上山巅。 一方广场,以大块汉白玉砖铺筑而成,落满黄叶,中央有口三足青铜鼎,相当巨大,目测得有三四米高。 鼎中插满了或粗或细的香,厚厚香灰堆积的快要流溢出来,滚滚烟气腾腾升空。 朱九阴静站了一小会,旋即迈步绕过青铜鼎。 迎面便是高大殿门,两扇朱红色大门大敞,两边墙壁也是鲜红色的,墙面应该涂抹了朱砂,瓦片并非明黄琉璃瓦,而是普通青瓦。 “妙道观~” 喃喃声中,朱九阴将目光从斑驳匾额上移开,抬脚登上三层台阶,抬腿跨过两尺余高的门槛。 当朱九阴真正意义上进入妙道观时,宏大钟声戛然而止,不再响起。 朱九阴闲庭信步,来到大院中央。 正对面是一座大雄宝殿,威严肃穆,风吹过,像是一把无形的扫帚扫去前路枯叶,朱九阴行步无声,来到宝殿近前。 终于看清殿内供奉着的那尊巨大神像。 彩绘神像五六米高,并非传统玄门三清,而是一位手持古战矛的少年,太年轻了,看着也就十七八岁的样子,黑发自然披肩,居高临下俯视朝拜者。 最为神异之处,便是少年神像背后,竟比常人多出两条手臂,且相当之长。 其左前臂之左手捏剑指,横在胸前,右前臂之右手握着古朴战矛,矛尖自然下垂;多出来的左后臂之左手持剑,右后臂之右手则掌刀。 一尊颇为古怪的四臂神像。 “熟悉吗?古神可认得?” 一道很是柔和的声音忽然响起。 朱九阴面无表情扭头望向左手方向,却见数丈外的大院一角,一棵大树下,立着一道颀长身影。 枝繁银杏树,满树的黄色叶子,有些正在悄无声息掉落。树下还有石桌、石凳,一位身着素雅青色道袍的青年静静站在石凳旁,脸上挂着笑,注视着朱九阴。 朱九阴没有故作高深,直截了当,一指指向宝殿中的巨大神像,“即修道,缘何不供奉三清?祂又是谁?” 青年,亦或是厚照笑了笑,解释道:“三清本玄门,玄门非三清,直系道统不一样,我无须供奉三清。” “至于殿中神像,乃我寂道祖师,杀生仙王。” 朱九阴眉头微蹙,“寂道?杀生仙王?!” 脑袋似乎隐隐作痛,朱九阴总觉得熟悉。 “古神,请。” 厚照微笑着做了一个手势。 随即,一人一蛇于银杏树下的石凳上落座。 厚照拎起紫砂茶壶,给朱九阴斟了一杯。 枝繁叶茂的树上飘落下枯叶,正巧盖在紫砂茶杯上,色彩浓黄,像是涂抹了颜料一样。 朱九阴拿起黄叶,捏住叶子柄杆,轻轻转旋,内心古井无波,格外放松,语气淡然道:“丧钟为谁而鸣?” 厚照两根修长雪白的手指捏起小巧精致的紫砂茶杯,浅酌一口,道:“丧钟为古神而鸣。” 朱九阴:“自信与自负之间的度,很难把控。” 厚照:“只是对古神很了解罢了。” 朱九阴:“有我更了解我?” 厚照:“现阶段的您尚未觉醒过,血脉深处的记忆碎片,还未开启。” 朱九阴食指与大拇指捏起紫砂茶杯,将清香茶水一饮而尽,“我有的是时间。” 朱九阴知道眼前青年能听懂自己话里的意思。 厚照也确实听懂了朱九阴话里的意思。 “古神您身边跟着稷下学宫那位齐姓陆地神仙,他应该跟你说过,我风雪庙有十位司命吧?” 朱九阴颔首。 “我们的道统乃寂道,殿中神像即杀生仙王,乃仙界一尊无上巨头,便是我们寂道的祖师爷。” “我风雪庙首祭,惊术司命,是杀生仙王麾下第一战将。” “有关于古神您的故事,我都是听惊术司命说的。” “说来古神与我还算有缘,昔年我主持外庙时,膝下曾有一小徒,唤洛星河。” 洛星河?不就那个魏国国师么。 朱九阴眼帘低垂,盯着杯中树影。 厚照:“抱歉,跑题了。” “其实关于古神您的故事,很简单。” “世所周知,先有混沌后有天。” “唯诸神诞于混沌,其余森罗万象皆孕于后天。” “起始大陆曾历经岁月变幻,各类种族先后登上历史舞台,留下辉煌灿烂的一笔。” “那段起始古史相当混乱,起始大陆曾被打断,一角碎裂,最终形成三千小世界。” “仙罡,便是那三千小世界之一。” “直至仙帝张百忍顺应天道而生,历经一千七百五十劫,每劫十二万九千六百年,终是创建天庭,制定天规,混乱的起始大陆总算趋于平静。” “不仅列仙,便是混沌孕育的古神,也臣服于仙帝。” 厚照加了一句,“包括古神您。” 这个消息对于朱九阴而言,无异于晴天霹雳,让他心海掀起惊涛骇浪。 自己竟然臣服过仙帝?归顺于天庭? 可之后自己为何又被列仙诸神群殴? 以至于烛龙真身一次又一次被斩杀,唯余不灭神魂,一次又一次重生! “钟山之神,名曰烛阴,视为昼,瞑为夜,吹为冬,呼为夏,不饮、不食、不息,息为风。” 厚照:“古神您之道场,在起始大陆唤钟山之地。” “惊术司命言,钟山一粒尘埃比之人间一颗星辰还要庞大,一滴水落在人间便是灭世洪灾。” “归顺天庭后,仙帝将昼夜之任交给了古神您。” 朱九阴:“昼夜之任?!” 第332章 隐秘的真相 “日月经天,江河行地,所谓昼夜之任,很简单,即是字面意思。” 秋风吹得满树金黄叶子哗哗作响,落在石桌上,落在一人一蛇肩头。 厚照将空茶杯斟满后,解释道:“起始大陆一开始是没有太阳星与太阴星的。” “起始古史混乱的源头之一,便是古神您。” “古神您若一直睁着眼睛,则炽热光线经年烘烤,大地龟裂,江河蒸干,森罗万象痛苦死去。” “若您觉得困乏,沉眠千百年,则起始大陆陷入漫长永夜,大雪覆盖一切,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万物苍生同样会冻毙。” “你呼气时冰雪消融,草木茂盛,众生便丰衣足食。你吹气时凛冬降诞,江河结冰,众生便于寒流肆虐中死去。” “后来,仙帝创建天庭,列仙称臣,诸神俯首,古神您也不例外。” “监天司观天时,便有了年月、时辰。” “一天十二时辰,仙帝命古神您准时视六时辰,瞑六时辰。” “新年伊始三月后可呼,即为夏。年末三月需吹,吹为冬。起始大陆,终于有了白昼黑夜,四季之分,百族苍生安居乐业,起始大陆一片欣欣向荣之象。” 这是属于朱九阴的故事,可他自己却听得入迷。 原来自己也曾顺应天道,皈依天庭,为世间万物带去白昼、黑夜与四季。 可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会让仙帝张百忍联手列仙与诸神镇杀自己?! “后来呢?” 朱九阴迫切想要了解真相。 厚照摇了摇头,“古神想要知悉的真相太过隐秘,属于禁忌,或者说古神您本身便是禁忌。” “莫言我,便是杀生仙王都不知内情。” “惊术司命只说,那是一场天崩地裂的可怕战争,是森罗万象的灾难,列仙陨落如雨,混沌气苍茫浩荡,起源大陆都在哀鸣。” “终于,付出惨烈代价后,仙帝斩下古神您一世身的头颅。” “古神血仿若瓢泼大雨,浇灌起源大陆,滋润草木,稳固山川。” “仙帝剜去古神您一世身的眼睛,左眼炼成太阳星,右眼则是太阴星。” 厚照指了指逐渐西斜的火红大日,“这便是古神您的左眼,不过并非真的太阳星,只是天道映照于仙罡,用以照耀这座人间的一个虚影罢了。” 故事至此完结了,朱九阴心神难以平静,得知了太多被岁月掩埋的古老辛秘。 只是可惜,自己一世身与天庭决裂至不死不休的真相,不得而知。 朱九阴猜想,自己进阶为蛟时,应该便能开启血脉中的记忆之力,届时一切都将明了。 可那得多长年月?几百年还是几千年? 朱九阴细长赤瞳看向厚照那张柔美的青年脸庞,“你既知我古神,缘何还敢敲响丧钟?” 厚照神情亦很轻松,似乎并未将朱九阴放在眼里。 “狮虎可不可怕?可刚降生的狮崽虎崽何其脆弱!” “一世身时,古神您震古烁今,几乎杀尽列仙,诸神都陨落了好几尊,轮回转世而去。” “可第二世时,仙帝只是一根手指,便将你碾死。” “第三世,第四第五第六世……直至无数次,亦如此。” “我寂道祖师杀生仙王,便曾领帝命,斩过古神您百世之身。” 朱九阴赤瞳愈发猩红如血了,怪不得方才望着殿中神像,总觉得好生熟悉。 厚照:“直至某一世,古神您并未轮回到起源大陆,而是转世去了混沌深处,不被天道所感知。” “混沌太大也太恐怖了,罡风之猛烈,连仙王这种无上巨头都不敢深入。” “无奈仙帝只得命诸神扫清混沌,可混沌广袤到连诸神都不知边际,根本寻不见您的影踪。” “直到那一日。” 厚照盯着朱九阴:“据惊术司命言,九千六百万年前的某一日,古神您于混沌深处重临古神位,动静太大了,仿若在开天辟地。” “也是这根本无法遮掩的动静犹如长夜中的灯塔,为仙帝指引了方向。” “可惜了,古神您终是功亏一篑,距离重临古神位,重掌古神权柄,仅差了那么一线。” “列仙诸神齐下场,又斩了一世身,可天庭,也伤亡惨重。” “接下来的九千六百万年,古神您七成轮回转世都在起源大陆,也就是现在的仙界。” “剩余两成九在三千小世界,譬如仙罡这座人间。” “极微小的概率,会转世到混沌中,天道便无法感应您的位置。” “算起来没有上百也有七八十。” “每次您弱小时都隐藏的极好,可最后关头,重临古神位时那压根无从掩盖的动静,招致一次次杀身之祸。” “仙帝一次次斩下您头颅,可您一次次轮回转世,纵使这片宇宙坍塌毁灭了,您也不灭!” “且一次次激杀后的死亡,令您……成长了。” “您准备了太多后手,譬如于混沌深处锻造极道神兵,枯坐漫长岁月创造新功法等。” “天庭诛杀你所付出的代价越来越惨重。” “直至你最近的上一世,天庭列仙近乎死绝,连仙帝都遭受难以想象的重伤,甚至于很多诸神都重归混沌疗伤去了。” “这一世,仙帝将你镇压那座山下,派出玄门与天庭共计四尊仙王巨头看守。” “惊术司命猜测,仙帝一定在谋划着什么。” 最后一句话,引起了朱九阴警觉。 细细琢磨之下,倏忽,毫无征兆,朱九阴罕见感觉到毛骨悚然。 冥冥之中,仿佛自己身上,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 ‘一次又一次的死亡,竟令作为古神的我,还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去成长。’ ‘同样的,杀死我一次又一次的张百忍,绝然不会原地踏步!’ 这一世不一样了,天庭将自己当做牲畜圈养,镇压周山洞窟内。 或许张百忍想到了彻底湮灭,令自己无法再轮回转世的计划。 或是锻造出毁天灭地,可无视古神‘不灭’特性的神兵,亦或是什么古阵法,镇压后能令自己的转世身无法诞生灵智,只能以一颗蛋、或者一条筷子粗细的小蛇,不老不死不灭,混混沌沌活到地老天荒。 还可能是某种神奇玄奥的幻术,将自己拖入幻境中,直到沧海桑田也不会回归现实。 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朱九阴收敛心神,看向厚照。 “你觉得现在的我还太弱小,初次觉醒都未有过,连自身万世记忆都不知的古神便算不得古神。” “你以为,你能杀了我这世身?” “连最孱弱的地仙都不是,你凭什么杀我?你也配?!” —— ps:国庆快乐,怒求爱心发电!! 第333章 弑神(上) 风愈寒,吹得银杏树枝杈剧烈摇颤,抖下金黄叶子如雨落。 面对朱九阴凛冽杀气,厚照只是云淡风轻笑了笑,猪皇没说错,眼前青年男身女相,笑起来比女子还好看,只是眸子里那份历经岁月沉淀的沧桑,却在警醒朱九阴,这位青年极度危险。 雪白如玉的修长手掌,捏起掉落石桌上的一面枯黄树叶,看着叶面纹路,厚照眼神渐渐空洞。 “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值得铭记。” “一千万灵魂收集的差不多了,足以我施十亿大葬仙阵,我将在今日,霞举飞升,成为仙罡后古史上首位成仙之人!” 言罢,厚照话锋一转,语气忽然变得哀伤惆怅,“回忆往昔,我这一生,爱恨情仇,悲欢离合,如浪潮起起伏伏。” 朱九阴安静听着,他并不喜欢听故事,因为耳朵听到的不一定是事实,他也不喜欢看故事,因为眼睛看到的可能并非真相。 这世道就是这样,大人老人小孩、男人女人、凶手受害者,特别是身为统治者的朝廷,都他妈撒谎成性。 但一位将死之人临死前的故事,却值得用心聆听。 厚照:“我出生在一座依山傍水的小村庄,幼时家贫,经年吃不饱肚子。家乡的山水我从未好好看过,因为没有那份闲情逸致,我唯一关注的便是今儿娘亲会做什么饭,唯一在乎的便是这顿能不能吃个七分饱。” “我人生的第一份渴望,便是钱财,打小我便立誓,长大后我要赚很多很多钱,我一日要吃十顿,顿顿都得有鸡鸭鱼肉。” “每个漆黑的夜里,下地忙碌一整天的爹娘,还有操持家中的姐姐早早睡去,唯有我辗转难眠,脑子里思绪万千,跃现一幅幅画面,那是七八岁的小男孩,畅想未来的画面,如今回想,仍觉得美好。” “那时我睡在漏风的寒窑里,盖着破旧棉被,畅想着等我有钱后,先带着爹娘与姐姐去下馆子,点满满一桌大鱼大肉,吃上人生第一顿十二分饱的饭。” “然后给家里买一头黄牛,请一位身强体健的长工,那样父亲便可以安心坐在田埂上抽旱烟,惬意看着长工与黄牛耕地。父亲再也不用顶着烈日自己当牛拉犁,他的肩膀,将再也不用鲜血淋漓。” “接着再给家里买两个丫鬟,一个负责打扫清洗,另一个专门负责做饭。那样姐姐便不用小小年纪便长着一双满是冻疮的手,娘亲也不会一辈子被困在灶房里,身上那股子油烟味,永远也洗不去,像是浸入了血肉骨头里。” “我还要给家里盖一座最大最好的房子,我还要给父亲买地主老爷们才能抽起的玉嘴旱烟杆,给娘亲与姐姐买好多身绸衣,姐姐出嫁时,我会置办的风风光光,让姐姐凤冠霞帔,坐着八抬大桥……” “我真的迫切希望自己能早点长大,外出打工赚钱,实现我无比强烈的第一份渴望。” “我是在十三岁那年,跟着同村一位叔叔,第一次离开家乡,去到县城打工。” “也是第一次切身体会到现实的残酷,那些人,不会像爹娘姐姐一样对我。” “我咬牙坚持了下来,少年时的每个夜深人静,我依旧会去畅想未来。” “当年底我回家时,并未实现我的渴望,我没能给父亲请来长工,买来黄牛,我也没能给娘亲与姐姐买来丫鬟与绸衣,家中寒窑,我甚至无力去修缮它。” “我连我做梦都想吃的烧鸡,也没给自己买一只,我只是尽我所能,花光攒下来的铜板,给父亲买了一袋烟丝,给娘亲买了一身新布衣,给姐姐买了最便宜的胭脂。” “那天爹娘与姐姐好开心,我能清晰看到爹娘满脸的皱纹沟壑里,游动着愉快的欢乐。” “那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爹娘与姐姐。” “后来,为了赚大钱,我距离家乡越来越远,发誓不混出个名堂,绝不归乡。” “期间,我杀过人,亡命天涯时与街边野狗争抢泔水吃,我混迹帮派,欺压良善,我的内心饱受自己良心谴责,我不择手段,出卖他人,一步一步往上爬。” “我被最敬重之人当弃子,身陷险境,没有什么一腔孤勇绝地翻盘,我被抓住,他们却没杀我,因为我男身女相,因为那座城池最大帮派的帮主有龙阳之好。” “我饱受屈辱,将自己当做女人,我费尽心机去取悦帮主,我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 “终于,我接触到了武道,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改天换命的机会。” “七年!我被当做玩物整整七年!我终于等到机会,那是一个暴雪夜,帮主酩酊大醉,我于床榻之上,将剪刀插进他的心脏。” “我带着很多黄白之物逃出那座魔窟,我不敢回家,怕给爹娘与姐姐带去杀身之祸。” “我跋山涉水,去了另一座王朝,我日夜苦修,不敢有丝毫懈怠,终是学有所成,我在三十七岁那年回到我的国家,回到那座梦魇般的城池。” “我血洗了城池中大小上百家帮派,直杀的人头滚滚,血流成河。” “我直接载着满满一马车的金条银锭,驶向家乡。” “三十七岁,杀人无数的我,自以为一颗心早已冷硬如铁。” “可距离家乡越近,我的情绪波动便越剧烈,我雀跃的像是个小孩子。” “我睡不着,脑海里不断涌现与爹娘姐姐重逢的画面。” “我终于衣锦还乡了,我终于见到了日思夜想的爹娘与姐姐。” “只是他们不在家里,而在土里。” “爹娘结伴进山采挖草药时,被大虫吃了。” “村民可怜姐姐,张罗着给姐姐找了个憨厚本分的庄稼汉,入赘我家。” “姐姐难产死了,留下姐夫与侄儿相依为命。” “侄儿某日清晨挑水时,不慎跌进井里淹死了。” “料理完侄儿后事,姐夫一刻也不愿多等,上吊死了。” “我想告诉爹娘与姐姐,还有我那素未蒙面的姐夫与小侄儿,他们的亲儿子,她的亲弟弟,他的亲叔叔,终于赚到大钱了,一家人十辈子、一百辈子也花不完的金山银山。” “我可以给父亲买来一百头、一千头黄牛,请来一百个、一千个长工。我可以给娘亲与姐姐买来一百身、一千身绸衣,一百个、一千个丫鬟。” “我终于赚到了足够的银钱,可以让爹娘与姐姐住进比原来的寒窑,大一百倍的豪华庭院。” “只要我想,轻而易举便可成为一国首富。” “我能将世间所有美好的事物,统统卖给爹娘与姐姐,还有姐夫与小侄儿。” “可惜,他们再也用不到了。” “徒留支离破碎的我,怔怔看着野草荒芜的坟。” “恍惚间回到最后一次离家时,父亲蹲在屋檐下吧嗒吧嗒抽着旱烟,说我给他买的烟丝很好抽,下次回来什么都别给他带,再买一袋同样的烟丝就好。” “娘亲一边给我装着路上吃的干粮,一边偷偷抹眼泪,说娃儿这一走,又是一年,姐姐在一旁嬉笑着,说又不是离家去当和尚不回来了。” “结果到了真正分别时,姐姐哭得比娘亲还要伤心,哽咽着说让我一定要早点回家。” “家就在那里,不远不近,可回家的路,我却走了二十多年。” “在那之后,我便没有家了,不论走多远,走多少年,再也回不去了。” 第334章 弑神(下) 谁能想到堂堂人间五极之一风雪庙的十祭,会有这样不堪回首的往事。 为了家人远走他乡,少年意气杀了人,逃亡路上落脚帮派,出卖、被出卖,九死一生竟做了大人物男妓,忍辱负重七年逃离魔窟。 学成归来血洗一座城池雪恨,后载满黄白之物荣归故里,然挂念之人,却皆尽死绝,幽魂归地府,唯余伤心人孤零零遗留人间。 “我的第二份渴望,是名望。” 不待朱九阴回味,厚照的故事便已继续,“钱财,我有了,我终于可以顿顿享用大鱼大肉,天天换新华美锦衣,可时间或许有长度,然人之欲望却无穷尽。” “我开始渴望名望,我希望一座城池的人,不论大人老人小孩,还是男人女人,都能知道我的名字,知道我是一个怎样的存在。” “我迷恋上了万众瞩目的感觉,我由衷期望每个看到我的人,不论百姓还是权贵,都卑躬屈膝,对我充满敬畏。” “我要我的名字,响彻仙罡!” “苦苦煎熬之后,我断然斩道,斩去爹娘还有姐姐,斩去情感上的一切羁绊。” “我将于修行路上坚韧不拔,决不放弃,我誓要成为这座人间的绝顶,我要在古史上留下独属于我的,浓墨重彩的一笔。” “再无牵绊之后,我修行大道一片坦荡,三品金刚、二品搬山、一品倒海,内炼三境我只用了三十年时间。” “阴仙境、阳神境,直至陆地神仙,天人三境,我用了一甲子。” “我终于品尝到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滋味,我实现了真正意义上的超脱,我成了全新层次的伟大生命体。” “再次回忆起爹娘与姐姐,我之心境,不起一丝波澜,不论百姓还是权贵,在我眼里,与阴沟里的虫子无甚差别。” “我明白,我与他们,由内而外不一样了!” “我成了一座王朝的国师,我实现了我的第二份渴望,我的名望,达到此生顶点,真正的天下谁人不识君!” “我开始周游列国,确切地说,是游戏人间。” “我看凡人爱恨情仇,生老病死,如走马观花,毫无意思。” “于是我决定,重新成为凡人。” “我落脚一座鱼米之乡的宁静小镇,娶了一位温柔娴静的女子为妻,我夫妻二人相濡以沫,琴瑟和鸣。” “可惜,我为陆地神仙,肉体凡胎的妻子无法为我诞下一儿半女。” “我们度过美好的一生,直至妻子末年,体内生命之火一天天黯淡。” “我几乎忘了自己是个修行之人,要太上忘情,我疯了一样倾尽一切,想要帮妻子延长寿命。” “可纵使陆地神仙,一巴掌下去能覆灭一座城池,掌凡人难以想象的伟力,可我的敌人是时间,是时光,是岁月。” “我眼睁睁看着妻子咽气,看着她曾令我魂牵梦萦的身体,慢慢腐烂,散发令人作呕的腐臭味。” “眼睁睁看着密密麻麻的驱虫食妻子腐烂血肉,一条条吃的肥滚滚。” “看着妻子逐渐成了一具白森森的骨架,直至最后,连骨架都腐朽成灰了。” “妻子就在我的眼前,烟消云散了,仿佛一滴水消失在水中,起初一点波澜,最终毫无痕迹。” “我终于意识到什么是死亡了。” “山川江河大海,日月星辰宇宙,终将被时光与岁月磨消。” “我的第三份渴望诞生了,那便是……长生!!” “我的足迹,踏遍仙罡。” “最终,我找到了风雪庙。” “不瞒古神,而今的我,已有两千三百七十九岁,我的生命,已然走到尽头。” “近来静思时,耳畔总有诡异轻语声若有似无,令我毛骨悚然。” “我猜想,那可能是死神!” “我能真切而清晰感受到,我体内的生命气息在缓慢流逝,宛若掌中细沙,不论怎么用力,也止不住沙子从指缝流走。” “可惜,死神注定带不走我!” “厚照二字,将于仙罡古史,留下辉煌灿烂的一页。” 眼前青年的情绪倏忽激昂起来,以至于柔美五官都狰狞了。 “不是十年后,也不是明年,更不是明天!” “就在今日,就在此时此刻!” “成仙之光,照耀古今!!” 看着激动到无意识站起身来,近乎手舞足蹈的厚照,朱九阴眉头微蹙,“安静些!回答我一个问题。” 几乎狂笑出声的厚照蓦然怔愣原地,哑了一会儿,道:“古神请问。” 朱九阴:“陆地神仙寿不过一千二百年,你是如何活到两千三百余岁的?又是如何让仙国先皇活到七百余岁,让赵戊寅活到三百余岁的?” 厚照没有隐瞒,道出实情,“惊术司命传我一门邪术,舍命之击。” 朱九阴:“舍命之击?!” 厚照:“寻长寿者,一人寿百年,施舍命之击,可将其百年寿元移花接木至己身一天。” 朱九阴:“一天?被移花接木的长寿者会怎样?” 厚照:“会立刻老死且魂飞魄散。” 长寿者一人才一天。 仙国先皇除去其自身百年寿元,也就是移花接木他人六百年寿元,意味着死了近二十二万条无辜性命?! 厚照:“舍命之击于个体而言效果不尽相同,譬如我,延寿近一千一百年,仙国先皇六百年,那个赵戊寅小鬼,也就四百年。” ‘唉~’ 朱九阴内心轻叹一口气,还以为厚照给仙国先皇喂了可延寿的神丹妙药。 舍命之击此种邪术有伤天和,青衣一身浩然正气,断然不会施用。 “你的故事,讲完了吧?” 朱九阴也站起身来,隔着石桌,与厚照对视。 青色道袍飘逸的青年点点头,目光投向朱九阴腰间悬佩的狭刀。 “古神您铸的?” 朱九阴摇头。 厚照:“是柄底子极好的古仙器,只是提醒古神,莫要与我之战斗中使用,会碎裂的。” 朱九阴:“莫非你有古神兵?” 厚照:“非也。” “罢了,明白告知古神。” 说着,青年一招手,天地摇颤,嗡嗡声中,道观外一口三足青铜鼎呼啸着飞来。 于半空急速缩小,最后落入厚照掌中。 沿途高空,洒下灰蒙蒙的香火灰烬,绵延飘散极长。 正是朱九阴进道观之前,于外头广场看到的那口巨大古鼎,竟是一件古仙器。 厚照:“古仙器,需被主人时时刻刻带在身边浸养,沾染主人气息。” “之后每次天降雷劫,古仙器都需与主人一同抗劫,沐浴雷霆新生。” “一尊仙人,漫长一生共需渡三百小劫,三个大劫。” “大劫又分三九小天劫,六九中天劫,九九大天劫。” “经历首次新生的古仙器又称三九仙器。” “除却坚韧程度比之寻常古仙器更胜一筹外,还会诞生特性。” 朱九阴:“什么特性?” 厚照:“自然天,也就是十二时辰内,攻击性质三九古仙器可以打出一击三倍伤害。” 朱九阴动容:“三倍伤害?!” 若将战斗力数值化,也就是仙人一击原本可打出一百万伤害,三九古仙器加持下,便能打到三百万?这就有些逆天了! 厚照:“与主人共渡过六九中天劫的六九古仙器,加成是六倍。” “至于渡过完整三次大天劫,主人成就仙王之身的古仙器,也会终极一跃,成为极道仙兵,加成达到可怕的二十倍。” 怪不得称仙王无上巨头,加成二十倍的极道仙兵在手,一击之下十座仙罡估计都要破灭。 厚照:“至于防御性质古仙器,三九古仙器自然天,可免疫一次致命伤害。” “六九古仙器则是两次,极道仙兵共计七次,不论攻击性质还是防御性质,伤害加成与免疫,皆不可累计。” 朱九阴原本以为攻击性质极道仙兵已经足够逆天,岂料防御性质极道仙兵更骇人。 自然天,竟能免疫足足七次致命伤! 朱九阴视线不由投向厚照掌中三足青铜鼎。 厚照微笑道:“惊术司命的三九古仙器,今日仅可免疫一次。” “不过我不会动用。” 朱九阴:“这口鼎可以免疫伤害,却免疫不了你的自负。” 厚照眼眸眯起,“我无意弑神,可您非要逼我,早知如此,五年前就该杀了你那个徒儿。” “都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我会屠尽仙罡子民,带着他们的灵魂飞抵仙门前,让这群蝼蚁,也长长见识。” “见一见何为仙界!何为长生天!” 言罢,毫无征兆,厚照突然张嘴吐出一柄寸许长的迷你小剑。 小剑蓝澄澄,犹如一泓秋水,迎风暴涨,爆发刺目仙光,携开天辟地之力,‘铮’的一声,狠狠刺在朱九阴心口。 以《他化大自在》古神功化出的真龙躯壳,骤然迸溅亿万缕炽烈火星,太璀璨了,山下人都清晰可见。 天崩地裂的轰隆声中,朱九阴被厚照加成三倍后的全力一击,被蓝澄澄的三九古仙器剑尖给刺飞了。 颀长身躯斜斜飞出妙道山,速度太过恐怖,与空气剧烈高速摩擦,甚至于燃起熊熊烈焰。 仿佛一颗陨星由域外星空坠落人间了。 —— ps:五千五百余字,从未有过,震古烁今头一遭,十月第一天,祝大家国庆快乐,怒求爱心发电啊!! 第335章 飞仙(上) 这一刻终于到来! 仙京城内外,除却齐庆疾,剩余所有人都在无比渴望这一刻,国师厚照与朱九阴终于开战。 被三九古仙器钉飞的朱九阴,仿佛一颗星辰划破天际,震耳欲聋的音爆声雷鸣呼啸着,燃烧的可怕火球蒸腾出滚滚黑烟,拖着长长灿烂尾迹,空气都似烧焦了,太多人真切嗅到烟熏火燎的呛鼻气味。 燃烧的大星隆隆远去,片刻后,遥远之地的苍茫大山中,骤然升起一轮火红大日。 刺目太阳横在天际尽头,恐怖能量仿若惊涛拍岸,席卷六合八荒,沿途山岳炸开,林木爆碎,摧枯拉朽横推一切。 当巨大气浪撞击仙京伫立城墙,发出炸雷般的鸣响,城头一众权贵衣袍猎猎,发丝乱舞,东倒西歪间,太多人惨叫着跌落城墙,啪叽一声,摔成一滩血泥。 林间、高山上,江湖人士亦风吹麦浪俯倒一片,树冠上不少倒霉鬼直接被气浪卷上了天,死得很惨。 “这……便是陆地神仙吗?!” 众人呆呆望着眼前末日场景,神情间充斥震惊与骇然。 崇山峻岭被夷为平地,不可思议,地形竟如此轻易被改变了,呈现众人眼前的是一方浩瀚焦土,地面被冲击波一层层掀开,似美人面皮层层剥下,山川不见了,江河被蒸发殆尽。 “是厚照巨孽?还是白袍前辈?” 崩开细密裂纹,甚至于还在簌簌掉落碎石的城头,赵戊寅望着天际尽头那口巨大深坑,表情惊疑不定。 妙道山下,长身玉立于阶梯上的齐庆疾剑眉微蹙,望着地平线的眸光隐含忧色。 突然,‘嗡’的一声,一道灿烂青光自妙道山巅飞出,是一口三足青铜鼎,犹如一挂青色星河瞬息便从天的这一边洒向另一边。 “请君入瓮!” 山巅,传出厚照司命清冷声音。 城头,赵戊寅面庞陡然惨白如纸,眼睁睁看着青铜鼎迎风暴涨,鼎口朝下,‘咣当’一声,将朱九阴坠落之地笼罩镇压。 妙道山巅,道观大院内。 青色道袍飘逸出尘的厚照,手持风雪庙首祭惊术司命三九古仙器,抬头仰望天穹。 “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 “从今往后一万年,吾厚照之名,将与烈阳共悬青冥,照耀仙罡!” 风吹起青年乌发,其手中蓝莹莹的长剑蓦然盛放灿烈耀辉,仿佛手中握着的不是一柄剑,而是一道亘古长存的不灭仙光。 青年修长纤细身躯缓缓腾空而起。 两颗黑白分明的眼眸内,闪现一幅幅变幻画面。 从呱呱坠地诞生这人间起始,映入眼帘第一眼,父亲与姐姐发自内心的欣喜笑容。被姐姐抱给刚生产后虚弱的娘亲,看着娘亲憔悴却充满无尽柔情与慈爱的脸庞。 第一次离开家乡,被药铺掌柜苛责打骂却只能默默忍受,死死攥紧拳头,夜深人静时躲在被窝偷偷哭泣,一脸委屈思念爹娘姐姐想回家的少年。 年底第一次回家,分礼物时父亲欣慰的脸庞,娘亲喜极而泣的模样,姐姐开心的笑颜。 第一次杀人的惊慌恐惧,手足无措,亡命天涯时的落魄。 成为帮派人士后欺压良善的于心不忍,成为禁脔后炼狱般的痛苦七年。 闻鸡起舞,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刻苦修炼,学有所成后归来报仇雪恨的快意人心。 最后一次回到家乡,站在荒草萋萋的坟包前,泪流满面的中年男人。 …… 洞房花烛夜时,看着娇艳如花,含羞似怯妻子的面容,那一刻心中的悸动。 那伉俪情深的一幕幕…… 守着妻子尸体枯坐百年的孤寂。 一幅幅画面走马观花般自厚照澄澈眼眸中快速闪现。 直至千百年后的此时此刻。 “我有一剑,今朝开天!!” 沉浮高空的青年,大袖飘摇,道心明净。 冲头顶苍天,劈出此生最强一剑! 直令天地失色的一剑,惶惶剑气扶摇直上。 ‘咔嚓’一声,好像什么东西碎裂了。 天心处骤然迸出密集裂纹,旋即,那块区域破开一个大洞。 上界之光,照耀人间! 大洞内无尽白茫茫浩荡气流溢而出,淹没了大片苍穹。 这一刻,仙罡诸地,数十双可怕而深邃的眸子不约而同齐刷刷望向仙国方向。 仙罡东方,一点豪光万丈芒,与之相比,太阳都黯淡下去了。 “我感应到了熟悉的气息,灵气要复苏了吗?” “成仙之光,照耀古今!何人在霞举飞升?!” “吾魂牵梦萦的仙界故乡,何日才能回去~” 诸多大人物低声喃喃,或是渴望,或是惊疑,或是哀伤。 人间与仙界壁垒开了一线,仙门洞开,苦熬苦掖两千余载的飞仙之机,近在咫尺。 厚照身躯被接引,轻飘飘往仙门升空而去。 “轰隆!” 忽然,仙门后响起阵阵隆隆雷鸣声,颤动了整座人间,似神明震怒。 “成仙劫吗~” 厚照轻语,裸露在外的肌肤上顷刻冒出一层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只觉得灵魂都在颤栗。 不过青年却浑然不怕,他吃了多少苦,遭了多少难才走到今日,他已没有回头路,他绝不回头! “咔嚓!!” 日月无光,仙国倏忽被昏暗笼罩了。 只有仙门之光耀眼,映照着那袭逆天而上的单薄身影。 仙门后,一道紫色雷电悍然劈落,似龙一样张牙舞爪,苍茫大地一切都被浸染上一层炫目的绛紫神采。 这是紫霄神雷,蕴含摧毁森罗万象之力,最具毁灭性。 然而这道紫色雷电却没有真正劈落下来,中途忽然消散无影踪了。 因为厚照舍弃了躯壳,选择成为地仙,而非肉身之天仙。 青年肉身从高空坠落,仿佛一片飘零枯萎的落叶。 他的灵魂极为凝实,有种缥缈之感,周身镶嵌着一圈淡淡蓝光。 ‘轰隆隆!’ 雷声从仙门后传出,滚过天穹。 ‘咔嚓’一声,第二道雷电劈下,却不是紫霄神雷,蓝得炫目,撕裂昏暗。 厚照修长手掌一挥,脚下妙道山,大雄宝殿内,蓦地‘嗖嗖’激射出五杆古朴小旗。 一千万条无辜性命之灵魂,分别存储五杆小幡内,赤橙红绿青。 赤色小幡速度最快,刹那超越厚照,灿烂赤芒内传出无尽冤魂鬼哭狼嚎的凄厉声。 电光石火之间,赤色小幡与刺眼雷电撞击一处。 下方大地上。 不论城头赵戊寅、蓝迷机等人,还是林间无数江湖人士,都清晰望见撞击处炸出一大片灵魂,如海一样。 无穷无尽之灵魂被雷火沾身,痛苦嘶吼声中,天幕被烧得一片瑰丽血红。 “尔等鸡犬,随吾同升仙!” 地仙成仙劫共计五道惊雷,在第二道雷霆劈落前的短暂间隙,厚照发动了真正的十亿大葬仙阵。 十亿大葬仙并非那五杆小幡,而是笼罩仙国的血色光幕。 “轰隆!” 宛若玉碗倒扣的光罩,中央位置猛然射下一道极粗壮的血色光柱,转瞬抵达大地,落到一座城池中。 古城池顷刻便灰飞烟灭了。 粗壮光柱还在深入大地,直接洞穿十九州之地的庞大岛屿。 且不仅一道。 很快,第二道、第三道、第四道……一道接着一道血色光柱射下,仿佛一根根撑开天地的柱子,仙国疆域,地动天摇。 山川崩塌,江河移位。 巨大‘咔嚓’声中,大地脊梁断裂了。 东海惊涛骇浪,整座仙国疆域都要沉入大海了。 第336章 飞仙(下) 这是苍生浩劫! 当血色光柱落下,一座又一座城池湮灭了,城中数十上百万条生命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便烟消云散了。 莫言尸体,连一滴血都被恐怖能量蒸发殆尽,直接抹除存在过的证据。 十九州浩瀚疆域,大地脊梁于巨大‘咔嚓’声中不断折裂,惊涛骇浪,已淹没巨岛沿海区域,无数座村镇沉陷入海,不只人族,连同所有走兽都被海水吞噬了。 地动山摇,仙国犹如溟蒙汪洋上一叶扁舟,有爹娘被倒塌房舍掩埋,被梁柱砸死,唯余怀中婴孩咿咿呀呀。有男人背着瘸腿老娘想要登山,身后海浪巍如山岳,呼啸而过,宛若吞没两只蚂蚁。有小女孩死了父母,赤脚站在满目疮痍的大地上,茫然无措,大眼睛里噙满晶莹泪水。 苍生泣血,天地间一片众生恸哭声。 仙京城! 城墙崩断倒塌,宽阔中轴主道裂开巨大缝隙,一片片区域接连沉陷,好似人间炼狱。 赵戊寅痴痴呆呆望着高天之上那道飞仙而去的缥缈身影,良久后凄惨一笑,“我与我国共赴黄泉!” 当一道血色光柱隆隆冲着仙京城砸射而下,蓝迷机冲天而起,身形刹那便被淹没。 ‘锵锵’声炸响,血色光柱竟被阻挡,蓝迷机茫然看着挡在身前的青衣。 齐庆疾手中听风剑横举过头,血色光柱悍落,被剑刃切割开来,分裂成千上万条血线迸溅四面八方。 但凡被扫过的大地,无一不疮痍,似刀片划过薄纸,裂缝一条条。 “前辈!” 蓝迷机看得出来,血色光柱落势太可怕了,青衣即使陆地神仙,横剑的手臂也在剧烈摇颤着,承受着苍天压盖般的恐怖重力。 “这不是你能插手的,回去保护好赵戊寅!” 当蓝迷机快速远去后,青衣沉喝一声,眉心立时蹦出十个金灿灿的小太阳。 仁、义、礼、智、信。 诚、恕、忠、孝、悌。 十个本命字,即是齐庆疾一生修为的显化。 十字忽然拆开,撇是撇,捺是捺,仿若一条条金色丝线,灵活游弋,快速融合成一柄璀璨黄金小剑。 剑尖指天,嗡鸣声中冲霄而去。 锐不可挡,将射来的血色光柱切豆腐般斩开。 ‘咔嚓’一声,血色光罩被黄金小剑洞穿了,不过可惜,并未彻底碎裂开来。 无奈之下,齐庆疾召回黄金小剑,重新打散,回归本命字。 “去!” 青衣大袖一挥,十个本命字激射仙国疆域十方。 骤然暴涨,大地上犹如横着十轮黄金太阳。 一道道血色光柱不断轰击在十轮太阳之上,溅出大片黄金光雨,齐庆疾面色煞白如纸,不过悬着的心总算落地。 奈何仙国疆域太广袤了,终是有十轮大日遮盖不住之地。 那些地域,血色光柱仍在湮灭一座座城池。 齐庆疾唉声叹息,“我不过俗世小小教书郎,开不了天,更飞不了仙,只能目睹苍生在我眼前死去,救不了所有人,身为人族陆地神仙,齐休离于天地有愧!” “轰隆隆!” 雷霆之音从仙门后的世界传入人间,震天撼地,被接引已升空八千丈高的厚照低头俯瞰大地。 入眼是惊涛骇浪的东海,十九州仙国只有巴掌大小。 “血色焰火,多么瑰丽!” “苍生之血,才配我之飞仙赞礼!” “咔嚓!” 好似近在咫尺的仙门后,蓝光炽烈,第二、第三、第四、第五道灿蓝雷电齐劈落。 厚照修长手掌一挥,悬浮身旁的橙红绿青四杆存储着共计八百余万冤魂的小幡,迎着四道雷电扶摇直上。 这一刻,仙罡各地,存在着陆地神仙,亦或比之陆地神仙更恐怖存在之地,数十双眼睛望着东天那霞举飞升,古来罕有的一幕。 作为创造历史之人的厚照,嘴角勾勒出愉悦弧度,终于,自远古后,他成为仙罡千百万年来第一人! “咣当!” 蓦地,可怕金铁交击声响彻整片大海。 厚照心神一凛,不禁下意识低头望去。 仙国,仙京外三百里之地。 伴随‘咣当’声,那口盖在大地上的三足青铜鼎飞了出去。 旋即惊天光束冲霄,那是朱九阴,在挥动拳头,仿佛搅翻混沌。 盖世无匹的拳光淹没朱九阴所在之地,压制齐庆疾本命字化为的十轮大日光芒,连飞仙之光都显得黯淡了。 ‘嘭’的一声,笼罩仙国疆域的血色光罩被拳头光束击碎,东海之上,猩红如雨,洒落茫茫汪洋之上,炫目到极点。 可怕光束并未散去,以比之地仙劫雷电劈落更快的速度耸入青冥深处,撑开了天地。 当光束擦着厚照灵魂之体,霸道无匹,竟直接将劈落的四道地仙劫雷电轰散。 四杆小幡失去目标,颓然飘落。 厚照神色一怔,随即狂喜,冲风雪庙方向抛出手中蓝澄澄古剑后,整个灵体化光,冲向仙门。 近了! 终于,梦寐以求的仙界,厚照望见了仙门后的浩瀚世界,那是宇宙一切的起始,天庭就在那儿,列仙诸神共主的仙帝也在那儿。 “一粒金丹吞入腹,始知我命不由天!” “仙界,我来了!” 掉落的四杆小幡,忽然被一只雪白手掌攥住。 厚照只觉眼前一花,下一刻眼帘便浮现一张面无表情的冷酷脸庞。 仙界,近在眼前。 可仙门,却被朱九阴挡住了。 ‘铮’的一声,朱九阴抽出风切,薄如蝉翼的刀刃向着厚照灵体当头劈去。 “老子让你飞仙!” 毫不费力,仿佛切开一块嫩豆腐。 厚照灵体,被朱九阴绝情刀劈两半。 “啊啊啊!!!” 触手可及的巨大梦想破灭了,厚照癫狂,两张半块人脸瞬间狰狞。 “烛九阴!!我***!!” 恨欲狂的厚照竟爆出一句粗口。 “灵气即将复苏,诸位仙王巨头将归来!” “烛九阴,我在地狱等你!!” 朱九阴冷血探出手掌,“你以为我会给你下地狱的机会吗?” “魂飞魄散去吧!” “至于所谓仙王巨头,不用祂们来,我将主动找到他们。” “转世一次我便杀一次,转世百次我便杀百次,杀到祂们再不敢轮回!” 手掌狠狠一握。 厚照两半好像要融为一体的灵体,骤然‘嘭’的一声,如瓷瓶坠地,碎裂了个干干净净。 第337章 风雪庙当头(上) 一切都过去了,天地重归寂静。 ‘锵锵’声中,弥漫混沌气的秩序神链极为璀璨,纵横交错,修复仙门。 朱九阴距离仙门后的仙界咫尺之遥,猩红血瞳静静望着门后浩瀚世界。 呼吸之间,一股可以真切感受到的奇异玄奥气体,被朱九阴吸纳入腹,《他化大自在》化出的真龙躯壳,四肢百骸仿若浸泡在温泉里,很舒服,整副身躯都觉飘飘然,灵魂都似化作一张张饥渴难耐的小嘴,近乎贪婪汲取神秘气体。 “这便是天地灵气吗?!” 朱九阴张嘴猛然鲸饮吞海,肉眼可见,一股股粗壮的白茫茫气体仿佛江河般呼啸着,自仙门后的仙界奔腾涌出。 倏忽,朱九阴头皮发麻,这种身心愉悦的奇妙感觉从未有过,真龙躯壳犹如要新生一样。 “轰隆隆!” 仙门后的世界是一片广袤森林,森海郁郁葱葱,每一片树叶都是苍翠欲滴的,参天古木高耸入云。 大地蓦地震颤,朱九阴望见,一方难以想象的大湖,上一息还很平静,下一瞬突兀波涛汹涌,巨浪滔天,一颗比之山岳还要庞大的头颅从湖下探出。 层层叠叠的黑金鳞片于太阳照耀下寒意凛凛,竟是一头蛟龙,直接腾空而起,昂首摆尾,仰天发出一声穿金裂石的可怕龙吟声。 这畜生竟隔着仙门感应到了朱九阴气息,似一挂悬浮空中蜿蜒的黑河,冲朱九阴游弋而来,速度快到不可思议。 朱九阴面无表情望着,持刀右手自然下垂。 下一秒,他喉结滚动,情不自禁吞咽一口口水。 天上龙肉,地上驴肉。 蛟龙,仙罡可没这种鲜美食材,朱九阴馋得口舌生津。 当张牙舞爪的蛟龙冲到近前,距仙门不足千丈时,终于望见朱九阴真容。 当与朱九阴那双流金溢血的眼眸对视时,蛟龙急哄哄的冲姿,戛然而止,生生刹车,空气都被这极动与极静摩擦出炽烈火星与滚滚焦糊黑烟。 深藏血脉深处,代代传承下来,从未断绝的恐惧被唤醒了,好比人类天生惧怕黑暗,因为原始猿祖人,长夜降临后,没有可以夜视的眼睛,面对远古野兽狩猎,可以说手无缚鸡之力。 黑色蛟龙瞪大灯笼一样的眼睛,死死盯着朱九阴,蓦地扭头转身,于凄厉哀嚎声中,以比来时快十数倍的速度,呼吸间便远遁,唯余空中洒落下大片热气腾腾的黄色浑浊液体。 仿佛一条丧家之犬,朱九阴只是眨了一下眼睛,蛟龙便无影无踪了。 “不愧仙界,竟孕育出这等强悍生物,论速度,我远不及也!” 最终,秩序神链彻底修复了洞开仙门,像是铅笔字被橡皮擦去,什么都不见。 收敛心神,朱九阴抛出手中橙红绿青四杆古朴小幡。 旋即修长手指对准小幡连点四下,‘砰砰’声中,四杆小幡接连炸开,共计八百余万枉死冤魂,如山洪一样荡溢开来,遮天蔽日。 “去轮回吧!” 八百万余缥缈灵体,男女老幼皆有,先是茫然,随即回过神来。 海一样铺展开来的灵体们,冲朱九阴跪伏叩首,场面宏大。 最后,灵体们化光。 铺天盖地的灵光一道道,冲天而去,青冥之下,只剩朱九阴一人。 同一时刻,一股肉眼不可见的磅礴气息,从天心处坠下,疯狂灌入朱九阴真龙躯壳内。 朱九阴宛若一块海绵,贪婪汲取,一滴不剩,全部储存。 “这便是功德之力吗?似乎比之天地灵气,更为神秘与强大,蕴含着难以想象,这世间最精纯的能量!” 朱九阴感受到,还有第二股功德之力,与自己擦肩而过,坠向下方东海仙国。 这是给齐庆疾的。 功德之力,是可以延年益寿的,青衣将老树抽芽,重焕勃勃生机。 第一次,朱九阴难得对天道有了一丝好感。 同时心中也生出好奇,厚照在仙国如此作孽,天道为何不落刀斩杀? 忽然,朱九阴回头,细长血瞳扫过天地。 刹那,隔着千山万水无尽遥远,凝望朱九阴的数十双可怕眸子收回了视线。 “仙罡确实藏龙卧虎!” —— 魏国伏灵二十四年,九月十七。 距厚照飞仙已过去八日。 一切都过去了,赵戊寅处决了一大批人,株连十族,直杀的仙京城人头滚滚,血流成河,不过百姓们却兴高采烈,拍手称快,气氛热闹的犹如过年一样。 蓝迷机忙得脚不沾地,车马将国库几乎拉空,抄家之财物也没放过,浩浩荡荡的大军跟随蓝迷机这位新任国师,开赴各地赈灾。 可怜赵戊寅,堂堂一国帝皇,为了给朱九阴与齐庆疾筹钱铸神像,几乎餐餐米粥馒头咸菜。 秋高气爽,蓝天远阔,三日前下了一场雨,冲刷山川,天地间那股子烟熏火燎味终于淡了下去。 仙京城外,妙道山巅。 白袍纤尘不染,浓密乌发自然披肩的朱九阴背负双手,站在大雄宝殿前,静静望着殿中彩绘四臂神像。 不由回想起厚照死前那番话。 灵气即将复苏。 诸位仙王巨头将归来。 归来作甚?毫无疑问,杀死自己! 诛杀厚照巨孽,替天行道,解放八百余万冤魂,还有仙国七八千万子民。 天降功德,还有这些日子无时无刻,从西面八方汇聚而来,没入朱九阴真龙躯壳内的浓郁香火信仰之力。 也不知是否能让自己成功由蟒进化为蛟? 毕竟是仙王,仅仅依靠蟒蛇之躯,朱九阴绝对会被那些无上巨头当蝼蚁碾死。 “应该是灵气先复苏,仙王巨头才会一一转世。” 毕竟仙罡灵气枯竭,处于末法时代,便是仙王转世也得重走修行路,顶天修个陆地神仙,便是群殴,朱九阴也无惧。 但灵气复苏后的时代就不一样了。 届时即使朱九阴成了蛟,也难豪言将仙王巨头当土鸡瓦犬杀。 终是仙界一方诸侯,统御亿万子民的巨擘,朱九阴不真正重临古神位,亦或是无限趋近于古神位,做不到俯瞰这些巨头。 厚照不是曾言,殿中神像乃杀生仙王,曾奉帝命斩杀过自己百世轮回身。 “我需早做打算!” 且至关重要的一点,收徒事宜,得提上行程了。 还得作为人生大事来重点关照。 “轮回万世身,我有好些次,距重临古神位,重掌古神权柄,就差了那么一丝,可惜最终还是身陨喋血。” “最后一步时,我应该是要渡劫,渡大道之劫!” “若徒儿们能视死如归,将列仙诸神抵挡在我身前,为我争取一些时间……” 朱九阴好像忽然明白了【师徒返还系统】的真正意义。 第338章 风雪庙当头(中) 天地灵气、日月精华、天道功德、人间香火信仰力,朱九阴甚至能通过吞噬血肉之精来提升修为,增长蟒躯,师徒返还系统,似乎可有可无。 然而与厚照一番交流,知悉发生在自己身上,那些被岁月掩埋的古老辛秘后,朱九阴恍然,原来系统并不多余。 保不准便是自己上一世身陨时留下的后手,明白的并不算太晚。 “收徒!但不能多收,贵精不贵多!” “得收小不点、丫头这样的,有事真上,不能做师父的身陷绝境时,徒儿们风紧扯呼,兵败如山倒,你跑我也跑。” 忽有脚步声传来,由远及近。 朱九阴扭头望去,数丈外的月亮拱门,齐庆疾从道观后院走出。 虽说天降功德,青衣那份比之朱九阴稀少了太多,不过终究陆地神仙也渴望却难得之物。 将功德之力顺利吸收,融入四肢百骸,每一寸血肉后,齐庆疾由内而外变化了。 修为精进了不少,体内气血不再有衰败之意,焕发生机,之前两鬓间的斑白之意也消失了,每根发丝都是乌黑的,仿佛正值壮年。 朱九阴笑道:“感觉如何?” 齐庆疾露出满口雪白牙齿,“生猛异常!” 话虽如此,可青衣眼底却划过连朱九阴都未能察觉的蛋蛋忧伤。 别人不知道,但青衣心知肚明。 九九重阳节那日,朱九阴是可以干脆利索,劈斩厚照的,根本不可能给其丝毫飞升之机。 朱九阴之所以甘愿被厚照三九古仙器钉飞,后续还被同样为三九古仙器的三足青铜鼎短暂镇压。 为的就是让厚照肆无忌惮,发动十亿大葬仙之阵,击沉仙国十九州之地。 青衣为人有慈悲,纵使大伤元气,也会倾尽所有救下最多人。 事后,天降功德延寿,青衣便不会短短十数载后便身陨道消。 齐庆疾知道朱九阴这位好友一片苦心,所以表现得相当欣喜开心。 可一想到死去的数百上千万无辜性命,成功延寿二百余载的喜悦便渐消散。 齐庆疾只怪厚照巨孽十恶不赦,活该烟消云散,怪仙国先皇为了长生甘愿做傀儡,将大好山河,拱手献于厚照巨孽肆意践踏。 只怪自己学艺不精,不能多救下哪怕一人。 却从不怪朱九阴冷酷无情,将仙国九千余万百姓,当做赌桌上的筹码,从不会去想,朱九阴是为了香火信仰之力,才会选择等一等。 毕竟朱九阴若是在妙道观内,直接斩杀厚照巨孽,则无人可见。 可任由厚照发动十亿大葬仙阵,血色光柱击穿整座巨岛,死伤无数,众生泣血,朱九阴再登场,当着身陷死境之仙国子民面,力挽狂澜,这海量信仰之力,不就来了嘛! 毕竟风调雨顺,五谷丰登而六畜兴旺了,谁还去求神拜佛? 齐庆疾不是伤春悲秋之人,很快便将哀伤抛诸脑后了,开始庆幸得亏五年前丫头爱憎分明,性烈如火,强阻祭仙大典,才有五年后朱九阴冲冠一怒,一人一蛇登临仙国。 结果是极好的,厚照巨孽魂飞魄散,仙国九成子民得以存活,且从今往后,自由了,可以随意离岛出海,不再做笼中雀。 古人言论迹不论心,连天道都明白这个道理,否则也不会给一人一蛇降下功德。 感受着体内旺盛气血,齐庆疾咧嘴:“我感觉我龙精虎猛,南烛,要不要前辈我带你这雏儿去开开荤?” 一人一蛇解放了仙国,赵戊寅感激涕零,不客气地讲,只要一人一蛇不论哪个开口,赵戊寅为了报恩敢把自家皇后打包送上床榻。 朱九阴发自内心为好友新生感到开心,不过随着修为增加,蟒躯增长,他正在逐渐变成祂,内心七情六欲一点点被剥离消失。 很多年前,朱九阴便没了巫山云雨的肉体之欲。 面对这世间唯一好友,过命交情,朱九阴直言快语,“我无欲了,但可以陪你去逛青楼。” “你做,我看。” 齐庆疾:“滚滚滚,老子没那恶趣味。” “等等,无欲什么意思?” 朱九阴:“天道无情,并未残酷冷血,而是字面意思,没有七情六欲这个东西。” “同样的,神亦无情。” “重临古神位这个过程中,我之喜怒哀乐、爱恨情仇,会渐渐从心上剥离,直至一颗道心坚若磐石。” 齐庆疾琢磨着,“意思是你再也硬不起来了?” 朱九阴勃然大怒,“混账东西,竟敢污蔑我,小心老子与你绝交!” —— 齐庆疾倾尽所有守护了仙京城。 其余十九州之地,太多区域的太多城池,从地图上被抹除了。 但仙京这座仙国都城,却保存了下来,不过有些区区地震后的些微大地缝隙罢了。 青天白日,惊心动魄后,且以功德成功延寿的齐庆疾迫切需要释放,确定朱九阴真的举不起枪……是无欲后,青衣独自下了山,扬言让朱九阴不用给他留饭,他将大战三天三夜。 偌大道观,相当寂静,朱九阴乐得清闲,给自己泡了一壶茶,一手拎着茶壶,一手握着紫砂茶杯,来到光秃秃的银杏树下。 斟满一杯茶,一饮而尽后躺在藤椅上,一边回味茶香,一边晒着秋日暖阳,惬意极了。 午餐时辰,赵戊寅这位君王准时拎着食盒,带着大批太监宫女上了妙道山。 “前辈,晚辈来了!” 当着一众太监宫女面,赵戊寅卑躬屈膝。 男人并未穿着那件黑龙皇袍,这个细节,令朱九阴满意。 “朱前辈,齐前辈呢?” 赵戊寅一如既往,先行打发走众多宫女,去将道观内外还有桌椅板凳等家具打扫擦洗一遍,旋即不让太监动手,自己将食盒中一份份珍馐美味端上石桌。 色欲没了,可口腹之欲还在,朱九阴当即拿起筷子,慢条斯理享用起来,不时饮下一碗皇帝老儿亲手斟的御酒。 “他啊,控制不住胯下物,跑仙京城奸淫……扶贫去了。” 赵戊寅怔愣原地,很快反应过来,回头冷冷盯着一众跪伏在地的太监,“你们什么都没听到!” “去打扫两位前辈道场!” 太监们战战兢兢离去。 赵戊寅继续伺候着朱九阴用膳,“不瞒前辈,我有个妃子,天生异香,沁人心脾,晚些时候,晚辈给齐前辈……” 朱九阴眉头微蹙,语气不悦道:“你就是这么给你仙国子民做表率的?!” “为了巴结陆地神仙,连做人的底线都不要了?” “你与你父亲,又有什么差别?” “这样无下限,只会令我厌恶你!” 赵戊寅额头瞬间便冒出一层密密汗珠,就连说话都有些结巴了,“前……前辈,我只……只是……” 眼见朱九阴就要放下筷子,赵戊寅立刻不再辩解,主动承认错误,“前辈教训,晚辈铭记于心,再也不会了!” 朱九阴这才继续用膳。 赵戊寅将酒倒满空碗,轻声细语道:“前辈,我想跟你商量件事。” 朱九阴:“说。” 赵戊寅:“前辈,我活不了多久了,短则两三月,长则两三年,便会死去。” 第339章 风雪庙当头(下) 厚照死了,没人再施舍命之击为赵戊寅续命,这位君王自然活不长了。 仙国先皇肉体凡胎活了七百余载,赵戊寅虽说少了一大半,迄今为止却也活了三百余年。 朱九阴吃得差不多了,当即放下筷子,将碗酒一饮而尽,“开门见山,莫要拐弯抹角,我不会舍命之击,便是会,也不可能行那等丧尽天良事。” 赵戊寅:“前辈理解错了,晚辈并非是想向您讨要延寿法,只是想着明儿将膝下几个犬子带来,烦请前辈掌掌眼,看哪个适合做太子。” 朱九阴蹙眉:“太子乃国之根基,你应该去与文武百官们商议,我看不了。” 半个时辰后,朱九阴目送赵戊寅领着一众宫女太监离去。 饮下一杯清茶,于树下小憩两个时辰。 直至日薄西山,齐庆疾还未归来。 “还真准备战斗三天三夜?” 静静望着残阳如血,沉入地平线,朱九阴起身便要回房。 脚步忽然一僵,想起了什么。 “猪皇呢?” 九九重阳节神仙大战已过去八天,朱九阴终于想起还有这么条蛇。 “不会死了吧?” 九月初九那场大战破坏性太过可怖,十亿大葬仙射下成百上千道血色光柱,每一道都不是猪皇区区阴仙境可以抵抗的。 朱九阴转身往道观外走去,准备下山找上一番。 刚出殿门,侵人肌骨的寒风冷飕飕,朱九阴转身往后院厢房走去。 晚一天就晚一天吧,没大碍,反正天寒,尸体短时间内腐烂不了。 银瓶乍裂水浆迸,万籁寂静。 偌大道观,一点星火如豆。 照着烛火,朱九阴摊开手掌。 雪白修长的整只手掌遍布密密麻麻裂纹,仿佛一条条纵横蜿蜒的黑色丝线。 这具真龙躯壳,撑不了几年了,衣裳下的整副身躯都迸出裂纹了,犹如一件易碎琉璃,指不定什么时候便会破碎一地。 是被厚照那柄三九古仙器,蓝澄澄的古剑钉出来的,威力朱九阴切身体验,无与伦比。 “攻击型三九古仙器,自然天内,可以让持有者打出一击x3倍伤害。” “防御型三九古仙器,则是让持有者免疫一次致命伤。” 委实逆天! 也就朱九阴,换作任何陆地神仙,九月初九那日,绝要被厚照x3全力一击斩杀当场。 “天仙可锻古仙器,人与器一起历经三九小天劫后,普通古仙器便会跃上一个台阶,成为三九古仙器,诞生伤害x3或是免疫致命伤的特性。” “六九中天劫后,伤害将x6,免疫致命伤的次数将由一次增加到两次。” “终极一跃,渡过九九大天劫后,便是仙王巨头,古仙器也将成为极道仙兵,伤害x20,免疫致命伤自然天内将增长到恐怖的七次。” 朱九阴只能想到逆天一词了。 且从三九古仙器开始,兵刃内部将诞生灵智。 厚照两件三九古仙器,蓝莹莹古剑与三足青铜鼎,皆得自风雪庙首祭惊术司命。 九月初九那日,当厚照飞仙之际抛出古剑,当朱九阴拳光掀飞青铜鼎,两件三九古仙器皆自主化光,呼啸着飞往风雪庙,仿佛开启了自动导航般。 这般具有灵性的兵刃,远非人间凡器可比,令朱九阴相当艳羡。 “是时候了,我也应该给自己锻造一柄兵刃!古神兵!” 可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十八般武器,应该选择哪一种呢?朱九阴犯难。 首先排除剑,用起来轻飘飘,对敌过程中大部分时间只能用来刺,朱九阴不喜欢。 继而排除刀,与剑一样的问题,不够大开大合,双手重刀又太丑太笨拙。 冥思苦想一夜,直至东天泛白,朱九阴才做了决定。 他准备锻一座塔出来,得要九层,因为九为数之极。 攻伐时单手抓住塔尖,将宝塔整个抡起来,直接将敌人砸成一滩烂泥,既血腥又暴力。 而且塔既能攻伐又能镇压,关键还可以防御。 攻防一体的兵器实在不多。 “不行,塔还是主攻伐吧,防御型古神兵……就锻件宝衣穿身上。” 一攻一防,这才像话。 “材料得去哪里寻?” 毕竟是古神兵,要沐浴的劫可不是天道劫,而是大道之劫,古来最恐怖,像丫头流霜、风切是会被大道劫雷给直接劈碎的,根本承受不住。 朱九阴突然想到了山河社稷图中,自己那一世又一世的身陨龙躯。 丫头的双刀,便是铁匠铺的光头佬韩婴,用两片龙鳞锻造的。 “等回了小镇,再进山河社稷图,挑选一具最庞大的龙尸,扒皮抽筋,取整条龙骨来铸塔,取逆鳞辅以全身龙鳞锻宝衣。” 决断人生一件大事,朱九阴心情愉悦,起身推开窗户,呼吸外头清新冰冷空气。 窗外地面已结了一层薄霜,登临仙国算算也好些日子了,是时候离开了。 “等等,该给宝塔与宝衣取个什么名呢?” 朱九阴又开始陷入纠结。 朝阳初升,赵戊寅又来了,这次除却一大群太监宫女,还带来膝下五个孩子。 赵戊寅女人不多,与历朝历代先皇相比,可以说少得可怜。 除正妻徐蓉徐皇后外,便是三名妃子。 也不知皇后与三名妃子是易孕体质,还是说赵戊寅太生猛,总之四个女人这些年来共计给赵戊寅诞下十一名皇子,十三位公主。 十一名皇子于岳城外被朱九阴,确切地说,应该是被齐庆疾一剑给腰斩了七人,至于公主,则死了六个。 所以赵戊寅带来的皇子只有五个。 都说了让找文武百官去商议,怎么就不听话呢?!朱九阴相当头疼。 一大群太监宫女跪伏一地,赵戊寅则是恭恭敬敬仆人一般,将食盒中的山珍海味一盘盘取出放到石桌上。 至于五位皇子…… 朱九阴一一看去。 三皇子年龄最大,得有二十一二岁,绸衣华美,容貌有着一股子女人的阴柔之美。 皮囊倒是不错,且对朱九阴表现的毕恭毕敬,可惜一双黑眼圈难掩倦容,就这么一会儿,已低头打了好几个哈欠。 估计一个时辰前刚刚被赵戊寅从女人肚皮上拽下来。 这是一条淫龙,当不得一国之君。 第340章 出发,北齐(上) 魏国伏灵二十四年,九月十八日。 仙京皇城一如既往,很平静,但这份平静下却蕴藏着难以想象的风暴。 九月初九神仙之战后,一些老狐狸第一时间便意识到了什么。 厚照巨孽魂飞魄散,再无人给赵戊寅延寿,这尊在位三百余载,毁誉参半的君王,命不久矣。 仙国史官已经开始冥思苦想,要用怎样的措辞,在史书上记载这位皇帝。 与为了长生,将大好河山拱手献于厚照巨孽的先皇截然不同,赵戊寅这位君王,很具抗争精神。 暗中培养死士,欲刺杀仙罡十国之一的北晋太子,拿仙国存亡当做筹码,威逼厚照巨孽就范。 亦或召集太医,秘密研制恐怖瘟疫。 赵戊寅甚至为了让儿孙摆脱成为傀儡、提线木偶的悲惨命运,二百多年间,选择不立皇后不纳妃子,完全不近女色,拒绝生儿育女。 虽说后来被厚照司命‘血洗仙京城’的言语所威胁,立后纳妃有了儿女。 可正是赵戊寅那份与生俱来的大魄力,对朱九阴与齐庆疾俯首,才有后来朱九阴上妙道山前,将齐庆疾留在山下,特意保护赵戊寅与仙京城。 否则仅靠蓝迷机这位阳神境,根本抵挡不了十亿大葬仙阵射下的毁灭光柱。 蓝迷机自己,包括赵戊寅与整座仙京城,都要在血色光柱下灰飞烟灭。 可以说赵氏皇族和庙堂文武百官还能有惊无险活着,继续国祚,统治仙国十九州之地,赵戊寅这位君王功不可没。 可不远的将来,或许数月,或许三两年,赵戊寅便会驾崩。 庙堂老狐狸们洞悉了这一点,所以神仙之战后的短短数日,文武百官们便开始站队。 十一位皇子,被齐庆疾腰斩七人,只剩余五人。 由于嫡长继承制,所以大部分文武百官站队三皇子。 而三皇子的生母,是静妃。 五皇子生母也是静妃。 八皇子生母文妃。 十皇子生母乃徐蓉徐皇后。 十一皇子生母德妃。 至于香妃,膝下无子,只给赵戊寅生了五个女儿。 大日渐渐升往天心。 不论徐皇后还是静妃、文妃、德妃,都在忧急等待最后的结果。 包括文武百官,四成站队三皇子生母静妃,三成站队徐皇后,两成站队文妃,一成站队德妃。 底层老百姓或许不知道,但枕边人与文武百官对赵戊寅的残酷冷血却一清二楚, 仙国被厚照巨孽操控,朝中积弊隐患太多,关键已死去的宰相陈枢奉厚照巨孽之命给赵戊寅挑选的皇后与妃子,没一个省油的灯。 不论徐皇后还是静妃、文妃、德妃,个个都有着垂帘听政的权力梦。 也就只有赵戊寅自己挑选的香妃安分守己些。 为了给新君留下一个还算干净的庙堂,赵戊寅死之前,绝对会大开杀戒。 倘若三皇子被册立太子,则文妃、静妃,甚至于徐皇后,都要给赵戊寅陪葬。 且站队徐皇后、文妃、静妃的绝大部分官员,也会被清理,株连十族也不是没可能。 反之亦然。 倒是没能生下儿子的香妃,大概率能逃过这一血劫。 —— 皇城,后宫。 钟粹宫。 静妃手捧青花茶盏坐在床榻上,身旁有宫女伺候。 作为最早被皇恩宠幸之人,静妃为赵戊寅诞下了二皇子、三皇子、五皇子,还有长公主与三公主。 本来由于嫡长继承制,东宫太子位板上钉钉肯定是大皇子的。 而大皇子生母正是徐皇后。 可惜大皇子于岳城被齐庆疾腰斩而死,虽说自己二皇子的儿子也凉了,可顺位下来,三皇子却捡了天大便宜。 “死得好!死的真好呐!” 静妃年龄也不大,虽说已生过五个儿女,可今年也才三十有五。 瓜子脸,狐媚眼,身形相当丰腴,肌肤雪白仿若羊脂暖玉,一颦一笑摄人心魄。 “娘娘,按照嫡长继承制,东宫之位肯定是三殿下的,没跑了。” “不对不对,不是三殿下,是太子殿下!娘娘即是皇太后!” 宫女马匹拍的虽说不怎么样,可静妃听在耳里,却觉格外悦耳,不禁笑出声来,“太子殿下!皇太后!哦吼吼!” “娘娘,飞鸽传书!” 一名宫女急匆匆跑进宫殿。 “怎么样了?那什么跪地神仙是否挑选了我家雍儿?” 宫女小声道:“飞鸽传书说,那位神仙不知礼节,当面说出三殿下是条淫龙,很不喜欢。” 静妃笑容凝固于白皙面庞上,陡然从床榻上起身,急不可耐道:“然后呢?” 宫女:“然后三殿下便被万岁爷踹出了妙道观。” ‘嘭’的一声,青花茶盏坠地摔了个粉碎,温热茶水四溅开来,静妃一屁股瘫坐回床榻,阵阵失神。 “这什么劳什子跪地神仙!懂不懂嫡长继承制?!” 宫女赶忙柔声安慰道:“娘娘,您忘了?咱们还有五殿下呢!” 静妃:“对……对对对,没了雍儿,我还有赤儿!” “赤儿是个好孩子,勇武有力善骑射,一定能入跪地神仙法眼!” 与静妃一样想法的,还有站队三皇子与五皇子的一众大臣。 至于徐蓉徐皇后、文妃、德妃三方势力,则长舒一口气。 不愧陆地神仙,狗屁嫡长继承制,全然不放在眼里。 —— 却说妙道山上妙道观。 朱九阴一边吃酒喝菜,一边审视着五皇子。 约莫双十年龄的青年,与其兄长三皇子截然不同,身躯健硕太多,一双虎目炯炯有神,面对朱九阴也显得不卑不亢。 与三皇子不同,这次赵戊寅竟主动向朱九阴介绍起了五皇子,“前辈,这是我第五个儿子,叫赵赤,从小喜欢舞枪弄棒,修行天赋很不俗,拜蓝迷机为师,现在已是外炼七品巅峰境。” 可惜,朱九阴轻轻摇了摇头。 就这个动作,令得原本还很自信的五皇子赵赤,顷刻惨白了一张脸。 朱九阴:“仙国大地满目疮痍,百姓渴求一位宽仁宅厚君王,能于民休养生息。” “你这第五子好勇斗狠,是条暴龙,为了开疆拓土,能于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会横征暴敛,会挑起战争。” “稍有不慎,你仙国,确切地说,是你赵氏皇族千秋基业便要毁于一旦。” 赵戊寅犹如乖宝宝一样听话,闻言脸上笑意渐消,扭头鹰顾狼视盯着五皇子赵赤,寒声道:“滚出去!” —— ps:有好的霸气的塔名,衣名,譬如荒塔,锦斓宝衣这样的,留言此处,一经采纳红包五块! 第341章 出发,北齐(下) 朱九阴轻飘飘几言,便掀起仙国庙堂巨大风波。 皇城,钟粹宫。 当飞鸽传书,得知自己膝下两个孩儿全被那尊高高在上的陆地神仙否决后,静妃直接眼一翻,腿一蹬,干脆利索昏死了过去。 一切都完了! 赵戊寅死前为了给新皇留下一座干净庙堂,会赐死三皇子与五皇子,死后静妃还需殉葬,一点反抗机会也无,莫言静妃与三、五皇子手上无兵权,便是有,也不够蓝迷机塞牙缝。 同样,站队静妃的四成朝堂大臣,此刻一个个因惊恐而呆若木鸡,一想到赵戊寅残酷手腕与己身结局,便吓到面无人色。 反之,另外三方势力不禁长舒一口气,喜笑开颜。 居于中宫坤宁宫的徐蓉徐皇后还能维持面部表情,喜不形于色,但住在延禧宫的文妃却是笑出了声。 “淫龙!暴龙!那位陆地神仙还真是可爱的紧呐,如此会形容!” 文妃年芳二十八,此刻笑的花枝乱颤,两只大白兔于雪白细腻的平原上蹦跳老高。 相比于三十有五,早就残花败柳的静妃,文妃这等年纪,恰似枝头沉甸甸的毛桃,咬上一口,甘甜馥郁,芬芳桃汁四溅飞射。 “娥儿,快去温一壶老酒来,让我吃了好快活!” “我家旭儿饱读诗书,待人谦逊有礼,东宫之位落不到旁人头上!” 妙道山,妙道观。 此刻,朱九阴身前只剩下三位皇子。 八皇子、十皇子、十一皇子。 八皇子约莫十五六岁,很清瘦,用一双色眯眯的小眼睛盯着朱九阴。 并非是孩子有龙阳之好,看上了朱九阴,而是经年秉烛夜读,染上了近视的毛病。 在八皇子眼里,朱九阴只有一团模模糊糊的人形轮廓。 赵戊寅介绍道:“前辈,我八子赵旭,四书五经倒背如流,还能作诗。” 说罢看向八皇子,“旭儿,给前辈即兴赋诗一首!” “咳咳!” 八皇子轻咳两声道:“水月禅师号玉通,多时不下竹林峰。可怜数点菩提水,倾入红莲两瓣中。” 场面忽然陷入死一样的寂静。 朱九阴觉得自己不该在这里,齐庆疾估计喜欢这个八皇子。 赵戊寅勃然大怒,呵斥道:“污言秽语,左右,给我叉出去!” 八皇子心头咯噔一声,想到什么,急忙辩解道:“神仙!父皇!你们想岔了,这不是艳诗啊!” “可怜数点菩提水,倾入红莲两瓣中的意思是,清修之中的一泓菩提神水,最终还是误入红莲这世俗的……” 八皇子辩解声愈来愈远,直至再也听不见。 朱九阴心头有些小小尴尬。 赵戊寅亦如此。 一人一蛇都想歪了。 朱九阴刚想开口,赵无极抢先一步道:“前辈,我这个儿子,读死书死读书,性格过于软弱,无手腕与魄力压制庙堂百鬼。” “毕竟与民休养生息不是什么都不做。” 朱九阴点点头:“你说的对极了!” 接下来便是十皇子。 徐蓉徐皇后诞了大皇子与十皇子,还有两位公主,按理说有嫡长继承制,徐皇后根本不用担心东宫之位落于他人之手,可惜了。 十皇子也就八九岁大,眨巴着两颗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好奇打量着朱九阴。 至于十一皇子,还穿着开裆裤呢,三四岁的样子,犹如瓷娃娃一样可爱,正是好动稚龄,此刻正蹲在不远处的墙根下,撒了一泡童子尿,两只肉嘟嘟的小手不亦乐乎活泥巴。 “唉~” 朱九阴轻叹一口气,赵戊寅也一脸忧愁之色。 五个皇子,一条淫龙,一条暴龙,一条瞎龙,外加一条幼龙,一条稚龙,没一个能扛起统御仙国十九州疆域的重任。 朱九阴装模作样沉思了一会,突然出言询问道:“你还剩下几个公主?” 赵戊寅怔愣:“公主?!” “前辈的意思是……” 朱九阴:“妇女能顶半边天,没听说过吗?” “我记得仙罡十国之一的北齐,好像就有一位女帝吧!” 赵戊寅没有任何犹豫,大手一挥,“左右,速回仙京城,将几个公主带上山来!” 朱九阴内心其实有自己的小九九。 魏国不是什么好地方,三战之地,且魏国国师洛星河还是风雪庙弟子。 朱九阴担心太平继续待在魏国,迟早会出事。 孩子不就想为万民开太平嘛,仙国十九州之地,比之魏国广袤上许多。 且仙国疆域目前满目疮痍,对于太平而言,便是一方大施拳脚的沃土。 ‘给太平好好挑选个媳妇,将来继承大统,登基为女帝。’ ‘夫妻二人同心协力,定能将仙国治理的井井有条。’ 为这倒霉徒儿,朱九阴做师父的,真是操碎了一颗心,不惜厚着脸皮将八皇子这棵好苗子刷了下去。 —— 一只只白鸽由云遮雾绕的妙道山飞向仙京城。 一刻钟后,仙国庙堂大地震。 “什么?五位皇子都未入陆地神仙法眼?!” 坤宁宫,徐蓉徐皇后花容失色,再也无法维持面上平静。 宫女小声道:“那位神仙说要立一位女帝,万岁爷已打发陈公公下山,要回皇城接走几位公主。” “女帝?!” 徐皇后急声道:“快去将柔晴与舒瓷给我带来!” 赵氏皇族这一代公主共计十三位,齐庆疾宰杀了六人,还剩余七人。 相比于徐皇后还有牌可打,静妃被宫女掐人中掐醒后,闻听八皇子、十皇子、十一皇子也被赵戊寅轰出道观门,立马乐的手舞足蹈。 可一听陆地神仙竟要立女帝,又顷刻‘嗷呜’一声直挺挺躺了下去,宫女吓坏了,掐人中直把静妃嘴唇都给掐出血来。 可怜静妃膝下两个女儿,被那可恨的青衣一剑斩下国色天香的美人头。 文妃、德妃,膝下女儿亦被齐庆疾斩杀,倒是生了五个女儿的香妃,貌似要成为最后的赢家。 日上三竿。 妙道观内香气宜人。 非花香,而是女子体香与胭脂香。 大小共计七位公主。 朱九阴直接忽视十、十一、十二、十三,四位公主。 年龄太小了,最大的九公主也才八岁,最小的十三公主甚至还在襁褓之中嘬着奶嘴。 太平今年多大了?朱九阴揉了揉太阳穴,好长时间也没回忆起来,反正肯定超过二十岁了,估计对这么小的女孩子没兴趣。 便是有兴趣,朱九阴也断然不会同意。 七位公主,最大的是四公主,随即是五公主,七公主。 赵戊寅指着四公主向朱九阴介绍道:“我四女,唤赵柔晴,博学多才,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四公主身着月白色襦裙,身形颀长,瓜子脸,丹凤眼,瞧上去颇有股子高贵冷艳之气。 “柔晴见过前辈。” 少女冲朱九阴施了个万福礼,估计还是平生第一次,并不熟稔,有些生硬。 “这是我五女,赵舒瓷。” 至于五公主亭亭玉立,着大红色华美绸衣,天生一双桃花眸,顾盼生辉,仿若盛着盈盈春水,恰似一朵娇艳红玫瑰。 朱九阴摇了摇头,四公主太冷,且小小年纪颇具心计,这是一个有着野心的强势女子,真做了太平媳妇,估计两人会势如水火。 而五公主太媚,作为公主,却像青楼倌人,最要命的一点,朱九阴看得清楚,这少女是个没脑子的,称不得贤内助也就罢了,还会将好好的家搅个鸡犬不宁。 这少女若是真与太平做了夫妻,估计能把孩子折腾的心力交瘁,想上吊自尽。 且身为女帝,是一定会养很多面首的。 朱九阴看向最后的七公主。 十三四岁,豆蔻年华,生着张鹅蛋脸,不过已被吃成圆脸,肉嘟嘟的,有种丰腴美。 一双杏眼又大又亮,很清澈,看着就不是很聪明的样子。 朱九阴眼神不由得一亮。 “赵彩辞,见过神仙大人!” 女孩极为生疏冲朱九阴抱了抱拳。 朱九阴嗅了嗅,“什么味道?” 赵戊寅:“前辈,这是我七女,也是香妃膝下长女,继承了香妃的天生异香体。” “我没问这个。” 朱九阴看着赵彩辞,“你上山之前,是不是吃过什么?” 赵彩辞粉润樱唇微启,相当实诚,“神仙大人好鼻子!我在娘亲那里吃了两盘桂花糕。” “神仙大人要是想吃,可以朝我父皇要,娘亲那儿的,都被我一人吃光了。” 确实不聪明,还很贪吃。 朱九阴看向赵戊寅,旋即一指指向赵彩辞,“仙国下任君王,也是你仙国国祚上开天辟地第一位女帝,就她了!” “啊?!” 赵彩辞愕然张开嘴巴。 —— 九月十八,明月夜。 齐庆疾仍未回来,朱九阴独自一人下了山。 最终,在仙京城以北五百里外,追踪到了猪皇气息。 难以想象,猪皇竟于苍茫大地之上挖出一方深不见底的黑洞。 洞口黑漆漆,很深,饶是朱九阴也望不见底。 这他娘是蛇还是野猪? 猪皇也感应了朱九阴气息,四十来米长的黑色蟒蛇从洞中游弋了出来。 粗壮蟒躯一圈圈,盘成一坨粑粑状,庞然蟒头居高临下俯视朱九阴。 声音低沉浑厚道:“凡人,何故叨扰本皇清修?!” 朱九阴赤瞳猩红,面无表情,抬手便是一巴掌,将巨蟒抽出老远,于大地之上不断翻滚。 灿烈光华爆闪,黑色蟒蛇显现人形。 月光下,一座白花花、肥腻腻的肉山冲到朱九阴近前,猪皇不敢对着朱九阴再装逼,语气喜悦而激动道:“南烛,苍天无眼儿,你竟然成功伐仙,活了下来,成为赢家!” 朱九阴嗤笑一声,“好好一条茹毛饮血的顶级掠食者,竟让你活成打洞地鼠!贪生怕死!”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将仙罡挖穿,躲藏地心呢!” 猪皇:“本皇这是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你与小齐若是被厚照巨孽攮死了,本皇也好为你们报仇雪恨不是?” 朱九阴:“报仇雪恨?就怕你敲锣打鼓放鞭炮!” 猪皇:“南烛,莫以小蛇之心度君蛇之腹!话说小齐呢?怎么不见人?” 朱九阴:“老齐去青楼了。” 猪皇一拍大腿,“奶奶滴,竟不叫本皇,自己吃独食,太不够意思了!” 齐庆疾是在九月二十三,日薄西山之际,才回到妙道山的。 整个人几乎被吸成人肉干了,有气无力跟朱九阴打了个招呼,便扶墙回房补觉去了。 猪皇是在十月初三回来的,满面红光,精神抖擞。 并非猪皇不行了,而是仙京城大小青楼都被干歇业了。 十月初四。 这天给一人两蛇送餐的不再是赵戊寅,换成了赵彩辞。 赵戊寅已立赵彩辞为东宫皇储,昭告天下。 这些日子赵戊寅正残酷血洗朝中积弊,太多大臣被抄家,株连十族。 甚至于随意找了个由头,将徐皇后打进冷宫废后,册立香妃为新任后宫之主。 大日高悬天心,齐庆疾与赵彩辞正于银杏树下享用佳肴。 什么虎鞭、熊鞭、猪腰子、狗肉、羊肉,都是齐庆疾特意吩咐赵彩辞的,吃得狼吞虎咽。 朱九阴则将满嘴流油的猪皇拉到大雄宝殿前,从袖中摸出一封信。 “这是什么?屁股纸吗?”猪皇接过信后疑惑问道。 朱九阴:“是我写给太平的信。” “明儿我与老齐将重新上路,北上北齐,至于你,带上赵彩辞南下魏国,将信交给太平。” 猪皇:“本皇不认识这小瘪三啊!没见过,怎么送?” 朱九阴:“魏国胡州湘绣县,县太爷韩香骨便是,你不认识没关系,雪娘与小旋风跟着太平呢。” “最后,严重警告你,这小姑娘是我给太平找的媳妇,你给我老实点。” 这头死猪,奸懒馋滑,还特别好色,朱九阴若不挑明,还真怕这狗东西色欲熏心把小姑娘给就地正法了。 “呵呵!” 猪皇不屑:“要脸没脸,要兔子没兔子,要腿没腿,吃的比本皇还多,我上野母猪都不上这种铁板。” “再者,本皇这才跑出来不到十年,你一句话又让我回魏国?明说了吧南烛……” 朱九阴:“我与赵戊寅还有赵彩辞都说过了,小姑娘将乘船南下魏国。” “会带着许多甲士,还有各种山珍海味,打着仙国旗号,沿途会经过三两个小国家。” “总之,人前显圣的机会绝不会少,你若不……” 猪皇直接摆手:“打住!” “不知不觉,离家竟已十载,故乡的桃花开了,本皇想回去看一看。” 诸事落定。 魏国伏灵二十四年,十月初五,朱九阴与齐庆疾离开妙道山,踏上离岛路。 与此同时,仙罡极北苦寒之地。 绵延静谧冰川之中,一座古朴庙宇冲天而起,没入天穹阴霾,朝向仙国方向,呼啸而去。 —— ps:上一章关于岁数的离奇描述已经修改,多谢道友指正。 另外还有一件事,作者菌取名困难户,人名章节名都是,以后更新就两章合一,四千来字了。万不得说作者菌偷懒只更新一章! 第342章 稷下往事(上) 魏国伏灵二十四年,十月初七。 朱九阴与齐庆疾并未等到这一天便飘然远去。 秋高气爽,蓝天远阔,这天是黄道吉日,赵戊寅举行了仙国一千九百余年绵长国祚史上头一次‘祭神节’ 赵氏皇族太庙。 朱九阴与齐庆疾约莫三四丈高的巨大彩绘神像矗立青冥下。 两尊神像之间横着一口三足青铜鼎,鼎中香火盛极,滚滚烟气相当粗壮,蒸腾着升空而去。 巨鼎前,站着两位监天官,手持朱九阴与齐庆疾神像画卷,出自仙国画圣之手,俱是栩栩如生,仿若活在绢布中的真人。 再前乃长条形供桌,铺着黑色刺绣金边的绸缎,仙国尚黑,这是皇家供绸,代表了赵戊寅对两尊陆地神仙绝对的崇敬之意。 供桌上摆着牛马羊三畜头颅,还有六果、六糕、六斋菜、茶与酒。 供桌前,仙国当今皇帝赵戊寅身着威严黑龙袍跪伏于地,左手边是东宫皇储,下一任女帝赵彩辞,右手边则是新册立的皇后香妃。 第二排是赵戊寅三位妃子,静妃、文妃、德妃还有五位皇子,六位公主。 第三排也是赵氏皇族一脉,一些王爷领着各自王妃儿女。 最后才是满朝文武百官,黑压压跪倒一大片。 火红大日高悬天心,监天官朗声道:“吉日兮辰良,穆将愉兮上皇。” “抚长剑兮玉珥,璆锵鸣兮琳琅。瑶席兮玉瑱,盍将把兮琼芳。 …… 五音纷兮繁会,君欣欣兮乐康。” “赞美烛阴!赞美休离!” “一叩!” 赵戊寅、赵彩辞、香妃等一众赵氏皇族、文臣武将顷刻如风吹麦浪,叩首一片。 “当当!” 悠扬钟声响彻偌大皇城,钟波向着十方荡漾而去,凡闻之人,不论权贵还是百姓,全部面朝太庙方向跪地叩首,神态虔诚。 至此,‘祭神节’成了仙国法定节假日。 往后漫长岁月,每年的十月初七,仙国君王都会率领后宫群臣于太庙举行规模浩大的祭神仪式。 随着时光飞逝,渐渐地,祭神节成了仙国最重要的第二节日,仅次于辞旧迎新的除夕节。 后来,赵戊寅为了让作为女儿身的赵彩辞能顺利登基大典,对后宫与庙堂群臣,甚至于赵氏皇族,展开一系列血腥清洗。 这位毁誉参半的君王,于仙国历史上第三个祭神节翌日溘然长逝。 权力成功交接赵彩辞这尊仙国历史开天辟地首位女帝之手。 有父皇留下的仙国第一高手,国师蓝迷机倾力辅佐,仙国终是焕发勃勃生机。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 魏国伏灵二十四年,十月十九。 三千甲士开出仙京城。 豪华车辇中,赵彩辞雀跃的像是一只出笼的小雀。 车队后方还跟着乌泱泱一大片随行宫女太监。 这是要前往东海,乘船南下魏国。 车队领头人自然是猪皇,胯下骑的并非是烈马,而是一头威武霸道的大象,远观犹如一座小山。 并非猪皇不愿骑马,而是赵戊寅精心喂养的御马都被猪皇压死好几匹,万般无奈之下,这才重金从杂技团专门购了一头象。 猪皇一身玄色衣袍迎风猎猎,硕大猪脸上戴着一张昨儿刚锻出来的青铜面具。 面具将惨绝人寰的面孔严丝合缝遮盖,唯眼睛部位,黑漆漆的两个窟窿下,是一双猥琐小眼珠。 还有嘴唇部位,嘟出来两条香肠一样的性感火辣大丰唇。 “猪皇叔叔!” 猪皇操控巨象来到车辇旁,居高临下俯视赵彩辞,“青椒本皇墨玄叔叔!” 赵彩辞看着青铜面具上镶嵌着的两根性感香肠,瞬间便感觉嘴里的桂花糕甜腻的有些恶心。 “猪皇叔叔,我父皇说,神仙大人是想让我嫁给他那个徒儿。” “猪皇叔叔见过那个韩太平吗?长得俊不俊?性格咋样?” 猪皇摇摇头,“没见过,不过肯定没有本皇英明神武。” 赵彩辞:“猪皇叔叔是长辈,怎能没脸没皮与晚辈比较英明神武呢?应该与两位神仙大人比!” “呵,黄毛丫头!” 猪皇不屑冷笑一声,道:“看来你墨玄叔叔,是时候好好与你讲讲本皇过往那些辉煌事迹了。” “你眼中英明神武的南烛小儿,其实很多年前是个懦弱,软弱的缩头乌龟。” “南烛收的第一个徒儿,叫陈梦飞,外出历练时,被一县之长残忍杀害。” “徒儿死不瞑目,做师父的竟不去报仇雪恨,担心杀人会招致天道落刀。” “最后,还是本皇看不下去,赶往那座县城,将那群王八蛋剥皮抽筋,挫骨扬灰,带回阿飞的尸体。” “还有南烛收的第二个徒儿,叫苍雪。” “为了给弟弟报仇,宰了好多人,人间五极之首的招摇山替天行道,欲当着全魏国武夫面,斩杀雪丫头。” “第二次,南烛还是选择做瓮中鳖,依旧是本皇,心疼雪丫头,一人一剑独挑招摇山三位陆地神仙。” “那一战,是本皇平生最惊心动魄的一战,竭尽全力的一战,直打得日月无光,天地失色……” —— 魏国伏灵二十年,十月二十三。 朱九阴与齐庆疾已离开仙国疆域,下了岛,此刻正乘船欲要返回大陆。 碧波万顷的大海上船只很多,渔民撒网捕捞鱼虾等水产物,笼罩仙国十九州之疆的血色光幕,被朱九阴一拳破灭,仙国历代子民苦等近千年后,终是迎来了自由。 青衣划桨,朱九阴伫立船头,遥望愈来愈远,愈模糊的巨岛轮廓。 可以清晰感受到,一股股磅礴信仰之力,不断从岛上奔腾而来,没入真龙躯壳内。 天道功德与香火信仰之力全被朱九阴存储躯壳内,毕竟不是本体、真身,朱九阴不可能将如此宝贵之物浪费在区区躯壳上。 周游列国,目的地是北齐,等转上一圈,六七年差不多足够了。 届时回到周山洞窟,立刻进化蟒蛇之躯。 ‘也不知进阶为蛟后,我能否与仙王巨头硬碰硬?’ ‘我有预感,小不点将与灵气复苏一同降临仙罡大陆。’ ‘丫头周游列国,修天地正道,身旁有老柳头这尊仙王,我无需担忧。’ ‘听说那个照夜早些时候也离开仙国了,不知是回去风雪庙,还是准备于红尘中历练?’ ‘这青年与丫头迟早还会有一战!’ ‘最后便是太平……’ 朱九阴由衷期望,太平能与赵彩辞这丫头结为夫妻,共治仙国。 魏国伏灵二十四年,十一月初三。 大日当空,海风凛冽刺骨,刮在脸庞上刀割一样。 朱九阴站在船头眺望,可惜目之所及的尽头处,还是绵延无际的海天一色,根本望不见海岸线。 “这他娘是给我干哪来了?这还是东海吗?” 朱九阴回头看向划桨齐庆疾,“你个狗曰的,不会划到迷失海域来了吧?” 仙罡大陆四片海,东海、西海、南海、北海。 四海遥远之外,海外海,又被称之为迷失海域。 古老传说,迷失海域下有深渊,渊中生存着远古海怪,有着兴风布雨,翻天覆地之力。 它们的身躯动辄便是千万里,裸露海面的鱼背可能远远望去便是一片生机盎然的大陆。 当某一天海怪从沉眠中苏醒,沉入海下,则鱼背上生存了数百上千年之久的万物众生皆尽会被淹死。 面对朱九阴质问,齐庆疾来了脾气,直接将船桨一扔,“你天天杵在船头凹造型,让老子一人划桨。” “离岛多少天了?快小半月了吧,你说你划过一刻钟的桨吗?” 朱九阴当即挽起袖子便要与齐庆疾比划一番。 蓦地, 朱九阴动作一僵。 霍然抬头望向齐庆疾身后的海面。 也不知是东南西北那个方向。 总之,青衣身后天际尽头,隐隐传来阵阵呼啸破空声。 “什么东西?!” 青衣也扭头望去,神情惊疑不定。 忽然,天地间响起古剑出鞘声,‘锵’的一声,很清脆。 旋即,青冥之上坠下一道可怕剑气,璀璨到极点。 ‘嗡’的一声,竟直接将迷失海域劈开了! 一道宽数十上百丈,长也不知多少里的剑渊,横在溟蒙汪洋上,雪一样的海浪溅起,打在朱九阴与齐庆疾身上。 小船剧烈摇晃,就停靠剑渊边上。 一人一蛇侧身低头便能俯瞰海渊,黑漆漆的,深不见底。 一座古朴庙宇,倏忽显现高空之上,悠扬厚重的钟声‘当当’,响彻天上地下,恍惚间犹如从远古年代飘来,充满了岁月流逝的沧桑感。 古庙本身就是一件无上仙器,垂落下一道道混沌气,压的无尽海域都在哀鸣。 齐庆疾三颗漆瞳骤然收缩,脱口而出道:“风雪庙!!” 古庙前矗立着七道恐怖人影,由于混沌气流淌,模模糊糊,望不真切,宛若隔着一条瀑布。 当头那人,身躯健硕伟岸,好似从古史中走出,手持一杆血色古战矛,居高临下俯视小船上的一人一蛇。 其身后六道或高大、或颀长的人影中有两个,一人背刀,一人背剑。 剑气,便是被背剑之人斩出来的,其身形窈窕纤细,应该是位女子剑仙。 朱九阴立刻便想到了厚照口中,风雪庙那七位司命。 且还从那杆血色古战矛、刀、剑之上,感应到了森然气机,裸露在外的肌肤上,原本柔软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这三件兵刃不得了! 大概率是妙道观中那位彩绘四臂神像,也就是杀生仙王的三件极道仙兵。 持古战矛当头之人,应该便是风雪庙那位首祭,惊术司命。 剩余六人应该是二祭至七祭,杀生仙王的麾下,是真正的肉身天仙! “既被镇压帝山下,封印犹在,你是如何走出来的?” 当头之人沉声问道。 朱九阴毫不客气,“与你何干?” “唉~” 惊术司命轻叹一口气,“厚照煎熬两千余载,飞抵仙门,咫尺之遥,竟被你斩魂灭魄。” “若非这座人间如琉璃易碎,不待仙王转世,我今日便要将你斩杀此地!” 朱九阴赤瞳猩红似人血,“小小人间,有几只苍蝇碰壁。嗡嗡叫,几声凄厉,几声抽泣。” “上一世光顾着劈斩仙王巨头,竟将你们几只苍蝇遗落,成了漏网之鱼。” “远古时代迄今,躲藏此小庙中苟延残喘,几只瓮中鳖也配与我大言不惭?!” ‘嗡’的一声,女子剑仙身后极道仙兵嗡嗡鸣颤,一束灿烈剑气扶摇直上,耸入霄汉。 其声音清冷寒冽,“真想不顾此座人间崩坏,将你杀了!” 朱九阴不再废话,抬起臂膀,修长手掌隔空重重拍向高空古庙。 ‘咣当’一声,炽日横空。 一大片炽热火雨似星河绽放,太绚烂,从天穹之上洒落。 古庙被朱九阴一巴掌拍飞了,砸向海天一色深处。 “烛九阴!!” 低沉浑厚且流溢杀气的声音。 古庙消失之处,那片天幕被混沌雾霭淹没。 昏暗中,骤然亮起一点耀眼血芒,是惊术司命手持的血色古战矛。 极道仙兵漾出惊人气机,铺天盖地,恍惚间像是其主杀生仙王复苏了,隔着无尽遥远距离,朱九阴眉心忽生刺痛,整颗脑袋仿佛要四分五裂了。 蓦地,头顶天心处射下一道目光。 无声无息,骇人血芒缓缓消逝,混沌雾霭也烟消云散。 风雷声中,古庙远去了。 “灵气复苏三千年后,我主杀生仙王,将率寂道一脉,降临帝山斩杀你!” “届时这座人间小天道可救不下你!” “烛九阴,洗干净脖子等着!” 天地复归平静,被极道仙兵劈出来的可怕剑渊重新被海水填满。 朱九阴伫立船头凝望古庙远去方向。 拍飞古庙的整条右臂粉碎了,此时右袖管空荡荡,被浸骨海风吹得摇摇摆摆。 齐庆疾喉咙滚动,狠狠咽下一口口水。 两颗眼睛瞪得老大,死死盯着朱九阴,仿佛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 “老齐。” “前辈您吩咐!” 朱九阴只问了一个问题,“风雪庙在哪儿?” 齐庆疾这下能辨别方向了,指着北边道:“至圣先师说,在遥远的极北苦寒之地,绵延亿万里的远古冰川深处。” 灵气复苏后滋养万物,稳固山川,届时,这座人间便能承载天仙打出的毁灭之力。 到时候,无需所谓寂道一脉降临周山,朱九阴将亲自前往风雪庙,碾死这几只嗡嗡乱叫的烦人苍蝇。 —— ps:四千字更新送到。 感谢道友‘风过浅笑’的秀儿,感谢‘听狼狗贼速速更新’的催更符,感谢道友们的付费礼物,爱心发电,浪,抱拳一拜! 第343章 稷下往事(中) 魏国伏灵二十四年,十一月十七,朱九阴与齐庆疾终于将小船靠岸,登上大陆。 翌日,一人一蛇进入一座靠海小渔村,一番打听,才知身处地界已不是迟国,而是后蜀蜀国。 蜀国与迟国接壤,可恨齐庆疾,两匹汗血宝马可还在迟国邢州神雪村呢,隔着万里之遥,回是回不去了。 一人一蛇在小渔村落脚休息了小半月,旋即沿着东海之畔,继续上路了,直往北走。 魏国伏灵二十四年,腊月初九,下雪了。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周天寒彻,连近海都结冰了。 北风怒号,仿若一只大手将白雪抛上天,又洋洋洒洒落下,成了雪颗粒。 “锵锵!” 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齐庆疾来到冰面上,用听风剑捅着厚厚冰盖,晶莹剔透的碎冰四溅飞射。 捅出窟窿后,青衣便将系着鱼钩的鱼线放了下去,随即盘坐冰窟窿口,耐心等待。 而青衣身后白茫茫的群山一隅。 一处兽穴内,朱九阴正盘膝而坐,施《他化大自在》修复失去的右臂。 傍晚,齐庆疾回来了,手里拎着七八条肥美大鱼。 一人一蛇手里只有一小包盐巴,其余调味料皆无,朱九阴提议吃生鱼片,感受鱼肉鲜美嫩滑。 天寒地冻,齐庆疾想吃热食,于是八条鱼一人一蛇各自四条。 只剩下一条左臂,朱九阴无法将鱼片成薄片,只能拜托青衣。 “你可真是我先人!” 先伺候着朱九阴享用完四条大鱼后,齐庆疾这才燃起篝火烤鱼。 看着青衣聚精会神的模样,朱九阴忍不住问出心中困扰许久的好奇,“老齐,是时候与我讲讲你的故事了吧?” 堂堂北齐国师,人间五极稷下学宫七十二儒之一,人间绝顶的陆地神仙,究竟经历了什么,甘愿数十年如一日,自囚小镇,直至生命末路,才决定回到家乡。 洞穴内突然陷入死寂,篝火将青衣的面部映照的忽明忽暗,良久后,才轻叹一口气。 “我的故事,从未与任何人说起过。” “我不是一个喜欢倾诉过往的人。” 朱九阴:“我若想听呢?” 齐庆疾将烤好的鱼从篝火上拿了下来,“既你想听,那我便讲。” 狠狠撕咬了一口金黄焦香的烤鱼肉,青衣一边大口咀嚼,一边含糊不清道:“北齐作为仙罡十国之一,比之魏国素国甚至于仙国大多了,足有三十七州之地。” “而我,齐庆疾,出生自北齐北境玉蝉州。” “再准确些,乃玉蝉州珑骧府下辖郢中县。” “我家并非士农,也非工商,我爹娘是玉蝉州有名的神仙眷侣,于郢中县以北七十里外的卧石山上开宗立派。” “至于门派,叫霁月宗。” “我爹叫齐韵,我娘叫南宫霁月,所以我叫齐庆疾。” 这倒是出乎朱九阴意料之外,观青衣日常言行举止,还以为是从窑子里跑出来的。 未曾想身世一点也不离奇悲惨也就罢了,还他娘是个宗门二代! 朱九阴:“你爹娘都是什么修为?” 齐庆疾:“我爹是天人,我娘也是天人,不过都只是阴仙境。” 朱九阴:“你成就陆地神仙,算不算给你爹娘长脸?” 齐庆疾:“那是自然!” “我爹呢,待人很和善,对我也挺温柔,相当有耐心,从未见过我爹与谁争论吵闹过。” “至于我娘,与我爹相比简直一个水一个火,像是头母老虎,恨不得将我与师兄师姐、师弟师妹们生吞活剥了。” “小时候调皮,家乡那边有个特产小吃,童子尿煮鸡蛋,说是吃了不犯困,能长力气,还能润肺止咳,有美容养颜的功效。” “那年春寒料峭,小师弟不幸感染了风寒,小师弟是孤儿,那年他四岁,我五岁,夜里总咳嗽不停。” “烦的我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想到童子尿煮鸡蛋,本意是准备去灶房生火烧水撒尿煮蛋的,可外头太寒了,不想爬出温暖的被窝。” “于是便捏开小师弟的嘴巴,撒了一泡童子尿。” “我娘担心小师弟,那些日子一夜能跑来好几次,冷不丁推开房门,正巧见到那一幕。” “那夜我老惨了,杀猪般的惨叫声嚎了一整夜,之后躺床上半月才下得了床,屁股上至今还有疤痕。” 朱九阴:“你小师弟人真好,竟能放任你活到今日~” 齐庆疾哂然一笑,“屁股好了以后,我恨死我娘了,只想着报复她,一刻也不愿多等。” “我娘怕蛇,我就进山准备捉蛇,然后趁着清晨娘亲还未起床,将蛇扔她被窝里。” 朱九阴:“成功了?” 齐庆疾摇了摇头,“失败了,我被蛇咬了。” “不幸中的万幸,那条蛇毒性很小,我只是昏迷了两天两夜。” “当然,这不是关键,关键是我好了以后,娘亲知道我是要抓蛇报复她,又将我暴揍一顿。” “总之,娘亲对于童年时期的我而言,便是狮子老虎,是魔鬼。” “她越是打我,我就越要调皮。我越是调皮,她就越要打我。” “那是一部不屈不挠小男孩,英勇直面手持鸡毛掸子冷酷娘亲的血泪反抗史。” 齐庆疾想到了什么,突然笑出声来,“我人生最后一次挨揍,是在十二岁那年。” “也是最惨烈的一次。” “那些年,也算长大了,看惯了宗门里里外外的一切事物,总觉得无比厌烦,老想着往郢中县跑。” “郢中县有好几家书店,一枚铜钱便可于店内尽情看上一天。” “武侠小说、艳情小说、志异应有尽有。” “某一日,我翻开一本从未看过的小说类型,里面的主人公是个摸金校尉,天南海北盗墓,寻见了各种各样的宝藏。” “我心里浮想联翩,当天回到宗门后,便叫上小师弟一起,趁着夜色,扛着锄头铁锹跑进后山,将娘亲的爹娘,也就是我外公外婆的坟,给挖了。” “当时也不知是太过沉迷那本盗墓小说,还是真的傻子,竟一点也不觉得害怕。” “还将也不知是外公还是外婆的一根最是雪白的骨头带了回来,研磨成粉,我与小师弟一人一半,开水冲服,怀着一颗激动的心,期待脱胎换骨之机的到来。” “翌日,娘亲疯魔般提剑要劈杀我,将我撵的漫山遍野乱窜,得亏被我爹阻拦了,否则我可能真的会死!” “我两三月躲在郢中县没敢回家。” “我爹好说歹说,终于将我带了回去。” “娘亲已经消气了,只是将我绑起来押到外公外婆坟前,鞭子抽得我啊,整面后背皮开肉绽。” 朱九阴一脸惊愕表情,许久才回过神来,“你能活着,真的很不容易!” “你小师弟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碰到你这么个师兄!” 齐庆疾哈哈大笑,神情间充满追忆之色。 “我是傻子,小师弟也不聪明。” “某年,大师兄与大师姐生了个女儿,粉雕玉琢,煞是可爱,当时小师弟上着学塾,有事没事就喜欢与同窗小伙伴们炫耀,说家里有个瓷娃娃。” “小伙伴们好奇的不行,于是某天清晨小师弟早早起床,偷摸溜进大师兄与大师姐房间,将摇篮中的女娃娃抱去了学塾。” “那天大师姐哭得撕心裂肺,大师兄疯魔上山下河好一通翻找,爹与娘亲觉得是仇人寻上门,厉兵秣马,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还是学塾夫子看到了,抱着女娃娃,揪着小师弟耳朵上了卧石山。” “爹与娘亲混合双打,直把小师弟打到尿了一裤裆。” 朱九阴不由赞道:“好一对卧龙凤雏。” 齐庆疾吃干抹净一条烤鱼,继续捧起第二条,“我是在十三岁那年离开家乡的。” “那年至圣先师周游列国归来,返回稷下学宫的途中,路过郢中县,看到了我,说是重瞳者天生圣人。” “我犹记得那是一个阴雨连绵的秋天,至圣先师笑着与我打招呼,让我跟他去稷下学宫。” “我防诈意识很强,表面顺从着答应,背地里却吹着火折子,点燃至圣先师的白胡子。” “老头子爱胡如子,相当愤怒,一剑便劈开了天空!” “我被深深折服,当即跪地叩首,拜了老头子为师。” “离家那天,小师弟哭得稀里哗啦,倒是娘亲笑意盈盈,很开心,说是老天开眼,瘟神终于送走了,让我三五百年内都别想家,更别回家。” 吃完第二条烤鱼后,齐庆疾用手帕擦了擦嘴,旋即拿起酒葫芦,拔去塞子,仰天猛灌一口清冽酒水。 “稷下学宫那些年,是我这一生最开心的日子。” “作为人间五极之一,稷下学宫分文院与武院。” “我先在文院待了十年,饱读诗书,随即求老头子让我进入武院,又待了十年。” “文武两院二十年,我结识了太多志同道合的好友,太平的曾祖父韩丞便是其中之一。” 齐庆疾此言,令朱九阴这才想起来,太平也是北齐人士,只因北齐二帝相争,身为户部侍郎的太平爷爷站错了队,覆巢之下无完卵,便被满门抄斩,只活下太平一人。 齐庆疾:“那么多好友中,关系最莫逆之人有两位,一个叫武牧,一个叫白绾绾。” “武牧是北齐武氏皇族皇子,白绾绾则是幽州州牧掌上明珠。” “这两人,皆被老头子收为关门弟子,是我的小师弟与小师妹。” “至于现在,武牧成了陆地神仙,是北齐二帝中的武帝,白绾绾也成了陆地神仙,是北齐二帝中的白帝。” 朱九阴好像听太平说起过,二帝共治北齐数百年,直至政见不合,二帝相争,白帝被幽禁,武帝成为赢家。 那场持续数十年的二帝相争死了太多人,导致北齐庙堂震荡,天灾人祸,战乱频发,那是一段极为黑暗血腥的年月。 朱九阴敏锐意识到,青衣与二帝之间,一定有着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感纠葛。 齐庆疾的故事继续:“在稷下学宫待了二十年后,三十三岁那年,我回到家乡,陪在爹娘与一众师兄师姐,师弟师妹身边度过了人生最安宁祥和的三年。” “三十六岁时,北齐老皇帝突然驾崩,九龙夺嫡,作为最不被看好的七皇子武牧,却笑到了最后。” “其中白绾绾那位州牧父亲出了大力。” “因为幽州与同为仙罡十国之一的大夏接壤,所以为了抵御这尊庞然大物,白绾绾家族自古便有幽州的自治权、征兵权、拥兵权,被北齐一些好事之人称为西境之主。” “总之,武牧成了北齐新皇,白绾绾则被册立为后。” “夫妻二人邀我入庙堂,担任北齐国师,我三人齐心协力,必能将北齐送上仙罡最强国的位置。” “可惜。” 齐庆疾重重叹了一口气,道:“北齐法旧,我欲变法,其一,改革科举制度。其二,土地重新分配。其三,与周边诸国合纵,一笑泯恩仇,建立共荣圈,大力发展商贸。” “变法三步棋,一步比一步难下,难如登天啊!” “首先,改革科举制度。” “北齐的科举制度太腐朽,只有士族子弟才配参加,普通百姓之家的孩子,除非被士族或稷下学宫大儒推荐,才能参加,否则莫言寒窗十年,即使寒窗一百年,也是个破衣褴褛的穷书生。” “我就想用掌中权力之剑,一剑将这层固化了三千余年的古旧制度捅穿!” “让底层阶级的贫苦孩子,也能通过读书科举来改变命运。” “让王朝权力,不至于世世代代都掌控那一小撮士族权贵之手。” “南烛,你要知道,阶级固化是很危险的,终有一天,这炸药桶会轰然爆开,将整座北齐炸的粉身碎骨,千疮百孔。” “惜哉,权贵阶层一百一千一万个不愿意。” “他们呐,明明已经吃的满嘴流油,肥胖臃肿的都快要撑死了。” “可却千般万般不愿从指缝流出那么一点点,让底层阶级也尝尝味道。” “改革个科举制度都艰难险阻,更何况其二的土地重新分配,与其三的合纵诸国,建立共荣圈,发展经贸。” 土地重新分配,齐庆疾不用说朱九阴也能明白。 古往今来,大部分,甚至可以说全部的农民起义最大的,也可能是唯一的导火索,那便是吃不饱饭。 如果说改革科举制度,为庙堂输送新鲜血液,可能少数士族还会支持的话,那么土地重新分配,就是拿着明晃晃的刀,在割士族老爷的肉。 此举是万万不能的。 还有其三,合纵诸国,建立共荣圈,鼓励底层阶级的百姓与周遭诸国互通有无,去经商,去积累财富,去改变贫苦命运。 此举,是在放士族老爷们的血。 你个土里刨食的贱民,两脚羊,有什么资格与老爷们同吃一口大锅饭? 很明显,齐庆疾的远大抱负失败了。 或许可以说,古往今来,凡是想为底层贱民谋福利的人,绝大多数都失败了。 成功的稀少到可以忽略不计。 这种比登天还难的蠢事,失败才是常态。 —— ps:感谢道友‘三文鱼有几条鱼’道友的爆更撒花,感谢道友们的付费礼物,求爱心发电。 打赏都有稿费一半了,太感谢了,完全是我坚持下去的动力。浪,抱拳一拜!! 同时我珍重决定,十月十五号加更,更新两章,一共六千字,这可是这本书破天荒的头一遭。 第344章 稷下往事(终) 洞穴外北风怒号,将细碎的雪颗粒刮了进来,所幸朱九阴与齐庆疾皆是陆地神仙,虽也能感觉到寒意,却不会被冻到瑟瑟发抖,便是出去躺雪地里一整夜,也不会担心被活活冻死。 就这么一会儿,四条烤鱼已悉数入了齐庆疾五脏庙,犹自不过瘾,小孩子一样吮吸着手指头上油渍。这等画面,也就朱九阴能看到了,满座人间,又有几人可见? 且不说北齐国师与稷下学宫大儒,令人人艳羡到流口水的名号,仅是陆地神仙光环,便绝无可能向旁人展现如此小孩心性一面,最亲近的人亦是如此。 一想到这座人间还有这样一位刎颈之交,朱九阴心里便油然一阵喜悦之情。 正可谓烛阴有庆疾,庆疾快哉,烛阴亦快哉! 齐庆疾拿起葫芦饮下一口酒,面色古怪盯着朱九阴,“你想什么呢?一脸猥琐笑容!” 朱九阴:“我在想,你与那个武牧还有白绾绾,是否三角恋呢?” “听说三角最具稳固性,如今看来,你们三人之间的关系破裂的很彻底啊。” 齐庆疾恼羞成怒:“好你个南烛,我给你讲我之生平,是让你体验领略我波澜壮阔,跌宕起伏的一生,你倒好,吃起瓜来了!” 朱九阴:“让我猜猜看,那个武牧喜欢白绾绾,白绾绾却喜欢你,你呢?是否喜欢白绾绾?” 齐庆疾脑袋摇的犹如拨浪鼓,“一点也不喜欢。” 朱九阴恍然:“懂了,你喜欢那个武牧!” 齐庆疾破口大骂:“去你马勒戈壁的!” 朱九阴许久未笑得这么开怀了,“后来呢?” 齐庆疾将酒葫芦扔给朱九阴,神情感慨道:“我是在四十二岁那年,辞去北齐国师位的,先去稷下学宫看了看老头子,又回郢中县见过爹娘与宗门师兄师姐、师弟师妹后,开始人生第一次周游列国。” “我像一个浪迹天涯的侠客,四处嫖娼。” “那十年,如今想来,仍是怀恋,真正意义上的无拘无束,放浪形骸。” “可离家的孩子,不论再远,终究是要归乡。” “五十二岁那年,我回到北齐,年过半百,却一事无成,终日像一条无所事事的野狗,吐着舌头,哈着气,漫山遍野撒欢乱窜。” “五十五岁那年,老头子邀我再入稷下,担任上阴堂的夫子。” “于是乎,我漫长的教学生涯开始了,我殚精竭虑,为北齐,为仙罡诸国,输送了一批又一批优秀学子。” “人生七十古来稀,我觉得自己应该为后人留下些什么,于是将我所学所掌握并深刻剖析的知识,将我对人、对天地、对事物的理解,着书立说,花费十载,写出《齐论》。” “也正因为《齐论》,我才成就稷下学宫大儒之位,北齐庙堂为我铸像,请入功德林。” “可惜,我的《齐论》他们看不懂。” “亦或是看懂了,所以才推崇我为‘大儒’,想用无与伦比的名望,堵上我的嘴。” “八十七岁那年,我大师兄御子,御剑乘风的御,首次提出‘性善论’的学说。” “人之初,性本善。引发轰动,诸多论议。” “对此,我嗤之以鼻,反手便提出‘性恶论’的学说。” “性本善还是性本恶?原本只是纯粹的学说辩论,好比阴与阳,天与地,光明与黑暗,先有鸡还是先有蛋。最开始只是学说层面的辩论,发展到后来,事态却出乎意料,逐渐失控。” 齐庆疾突然沉默。 朱九阴清晰看到青衣眼神里的深深恐惧。 “我与大师兄,饶是老头子,谁也没有预料到事态会往失控的、魔幻的、荒诞的、血腥的方向发展。” “北齐权贵士族的上层阶级,相信性善论,而与之相反的下层阶级,却坚信性恶论。” “两个截然不同,差着天与地的阶层各执一学说,激烈争论。” “逐渐,统治阶层与被统治阶层由口头争论,演变成拳脚武力。” “两个阶层的人,不再关注善恶之争的本身,或许一开始他们就没关注过。” “善恶之争不过一个导火索罢了,彻底点燃引爆了被统治阶层对统治阶层积怨已久的不满。” “这份不满,轰然爆炸时天崩地裂,所有人都被震撼了!” “北齐……我就不说了,只是稷下学宫,往日其乐融融,一派祥和的文武两院,便爆发极惨烈血腥的流血事件。” “可能今儿还与你勾肩搭背,有说有笑的同窗,明儿便会因善恶之争,将剑刃刺进你的心口。” “不对,不是因善恶之争,而是两个阶层的战争!” “大师兄膝下唯一的女儿,花一样明媚的年纪,被杀害了!” “那些记载在竹简、纸张上的文字,那些描述着人类文明由远古的旧石器时代,发展进化到新石器时代,直至青铜时代,铁器时代,充斥着历史厚重感,由文字描述而成,可歌可泣的古老故事,被今人的鲜血浸染。” “文房四宝的砚台成了学生们攻击彼此的武器,打的头破血流。” “连毛笔也被顺手拿起插进同窗眼眶内,教书育人的稷下学宫,几乎成了血腥的屠宰场。” 齐庆疾脸庞上浮现悔意与深沉痛苦之色。 “事后,我的儒像被北齐庙堂移除功德林砸毁,毕竟他们是最终的胜者。” “我几乎成了过街老鼠,上层阶级恨不得食我肉,饮我血,寝我皮,下层阶级也恨我,骂我瓮中之鳖、缩头乌龟,作为‘性恶论’的发起者,却不能领导他们,对抗‘性善论’的权贵士族。” “心灰意冷之下,我离开稷下学宫,开始人生第二次周游列国之旅。” “也是第二次周游列国,我修出我之本命字,成就陆地神仙。” “二百岁时,稷下学宫来信,老头子时日无多,要化道了。” “我结束列国之旅,赶回北齐,去见老头子最后一面。” “我的人生之师,于我而言最重要之人,走到了生命末路。” “我无力回天,只能眼睁睁看着老头子化为大片光雨,洒落壮美河山。” “化道前,老头子说,让我且视他人之疑目如盏盏鬼火,大胆去走我的夜路。” 说到此处,齐庆疾挥了挥袖袍,将刮进来的大片雪颗粒扫出洞穴。 “给我葫芦。” 朱九阴晃了晃陈旧黄葫芦,“早被你喝光了。” “此等故事竟然没酒!着实扫兴!” 齐庆疾还是拿过黄葫芦,拔去塞子,仰头将最后几滴酒液滴入口中。 咂巴了两下嘴,齐庆疾继续开口,道:“老头子一番临终遗言,激励了我。” “于是,我回到玉蝉州,寻了块风水宝地,于衡色府晴朗山上,创办了上阴学宫。” “我之学宫,有教无类,无论多么贫苦人家的孩子,只要愿意学,我便掏心掏肺教。” “我为陆地神仙,人间绝顶,黄白之物要多少有多少,所以并没有来自钱财方面的压力。” 这绝对是句实话,多少达官贵人,只为了能见上一面,吃上一顿饭,便千两黄金万两白银,上赶着白送陆地神仙。 最头疼的问题对青衣而言却轻松拿捏。 “短短二十载,我上阴学宫的学子规模,于偌大北齐,便仅次于稷下学宫。” “那时的我,意气风发,自认人间最得意,我的学生,个个都是人中龙凤,没有孬种。” “然而上阴学宫的茁壮成长,却触及了北齐庙堂权贵士族阶级的利益,尤其是触犯了北齐二帝的逆鳞。” “南烛,你要知道,任何王朝都绝不会容忍下层阶级的贱民,不老老实实种地,反而全跑去读书识字。” “下层阶级一旦掌握了知识,便意味着具有了推翻腐朽王朝的能力。” “北齐庙堂开始将上阴学宫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可碍于我这尊陆地神仙,他们也只能隐忍,选择去打压我那些学成下山的学生们。” “北齐二帝原本想着让权贵士族去拉拢我那些学子们,以联姻的方式,将他们同化为一类人。” “可权贵士族却是井底之蛙,从来都只是门阀与门阀之间联姻,让他们将掌上明珠贱嫁给山野泥腿子,一万个不愿意,即使入赘,也是万万不可的。” “无奈,北齐二帝只有兵行险着,采取打压政策。” “凡上阴学宫学子,不得参加科举,各州府县衙署部门不得录用,且严禁离开北齐,这股打压之风发展到最后几乎扭曲变形,我的学生去食肆吃饭,客栈住宿,甚至会被掌柜的轰出门去。” “但凡哪家食肆掌柜好心,卖了我学生一碗面条,翌日便会被所在地衙门以各种各样的理由贴上封条,停业整顿。” “后来,凡上阴学宫学子,不论在家还是外出,都必须严格遵守朝廷法令,腰间系挂镌刻‘罪’之一字的腰牌。” “若是哪天忘佩了,不巧被巡街捕快抓住了,免不了一顿板子,将后背打得皮开肉绽。” “成为上阴学宫学子,成了北齐人人唯恐避之不及的灾祸事。” “想不到多年以后,我的学生们,也沦落成了过街老鼠。” “唉~” 齐庆疾叹了一口气,仿佛整个人骤然被巨大疲惫笼罩吞没了,挺直的脊背,没来由驼了下去。 “我想过将上阴学宫关宫,舍弃一切,放下一切,就做个逍遥神仙;也想过将学宫迁走,迁去别的地方,我坚信,这世间总有属于我与学生们的一方净土。” “可惜,太迟了。” “我寿二百七十九年时,我的第一批学生,组织领导了北齐三千年绵长国祚史上,规模最浩大的一场起义,席卷了小半座北齐疆域。” “武牧御驾亲征,陆地神仙下场,起义自然失败了,人,自然也被斩下头颅,传首十方。” “为了上阴学宫三万余学子,我亲自去往北齐国都见了武牧与白绾绾。” “我卑躬屈膝,低声下气与二帝好商好量,让他们大人有大量,高抬贵手,给我一年时间,我将与学生还有学生们的家人,迁出北齐,再也不会回来。” “看着我这个师兄几乎快要给他们跪下磕头,苦苦哀求,武牧与白绾绾点头应允。” “次年,稷下学宫有书信传来,是我大师兄御子,寿元将尽,想见我最后一面。” “那年阳春我下了晴朗山,赶赴稷下。” “等到了稷下,见到大师兄,感受着其体内虽至暮年,却还算旺盛的气血,我明白,我中了调虎离山之计。” “武牧命整座北齐江湖七大顶尖宗派势力,联合朝廷兵马,一举攻破晴朗山,将我的学生们斩杀殆尽,一个不留。” 回忆往事,青衣不禁潸然泪下。 朱九阴怔愣了,认识齐庆疾这么多年,这还是他第一次看见青衣流泪,且哭得如此伤心。 “三万一千九百二十七名学生!我的学生!他们愣是一个活口都没留!” “等我回到晴朗山,整座山都被猩红人血血洗了!” “我的上阴学宫,我的心血,付之一炬,成了残垣断壁!” “我捧着学生们支离破碎的血肉块,我恨啊!!” “我该怎么面对学生们的爹娘!” “他们找我要孩子,我拿什么给啊!” “那一日,我几乎入魔!” 齐庆疾颤抖着声音,“我杀进北齐国都,却发现武牧与白绾绾并不在皇城内,二人躲去了稷下学宫。” “因为那里有大师兄这尊陆地神仙,不仅大师兄一人,当时稷下学宫共计一十七尊陆地神仙。” “武牧与白绾绾知道我会以命换命,所以去了稷下。” “我一辈子的心血,我那三万一千九百二十七名学生。我的心血烟消云散,我的学生灰飞烟灭,是非对错,我已无心解释,我杀上稷丘!” “那一战,我杀了太多太多人!” “有朝廷军队,有稷下武院学生,他们叫我师叔,还有曾经我的同窗!” “我视天道落刀为无物,我摇摇欲坠,肉身几乎碎裂,走过的地方被淌下的血染红!我只想见到武牧与白绾绾,我只想当面问二人,我的学生们,到底犯了什么错,以至于一个不留!连全尸都不留!” —— ps:抱歉,更新晚了,稿费延迟到十七号,借钱交房租去了。 老齐的故事我很喜欢,都能单独扩出一本书了,有想写的随意发挥,别怕被举报,反正我不会。 可惜没借到! 第345章 北齐,归来 看着青衣悲恸模样,朱九阴感同身受。 当初,小不点身死,朱九阴只觉得胸腔里的心脏顷刻便支离破碎了,阵阵抽痛,连最自然的呼吸都变得艰难。而自己,只是失去了小不点一个,老齐却失去了近三万余学生。 最要命的一点,南锦屏比小不点先死,而老齐学生们的爹娘却还活着。 朱九阴无法想象,若小不点比南锦屏先死,女人找自己要儿子时,该如何回答。 下意识的,朱九阴想起了霸王自刎乌江,齐庆疾当时处境,与霸王没有太大区别。 作为上阴学宫宫主,陆地神仙,这座人间的绝顶,却连哪怕一个学生也没能保下来。 无言面对父老乡亲呐! 齐庆疾擦干眼泪,故事还没完,却已临近结尾。 “武牧做的很绝,北齐七大宗师联合军队攻杀晴朗山时,另一队人马,领头之人是尊阳神境天人,去往玉蝉州珑骧府郢中县。” “两队人马,几乎同时开杀,霁月宗,我爹娘心血,亦被付之一炬。” “看着我长大的师兄师姐们,与我一起长大的师弟师妹们,全死了。” “武牧唯独留下了我爹与我娘亲。” 朱九阴:“武帝用你双亲性命为要挟,自古忠孝两难全,你若执意要为死去的学生们报仇雪恨,则只能眼睁睁看着爹娘被武牧斩杀眼前。” “你若因孝而选择收手,过不了心里那关,无言面对学生们的爹娘。他们信任你,将儿女送上晴朗山,成为上阴学宫学子,可做夫子的,却没能守护好自己的学生,守护好那些爹娘的儿女。” “你愧对学生们,觉得是自己害死了他们。” “你辜负了学生与他们爹娘对你的信任。” “当时的你,很纠结,像是光明与黑暗在不断碰撞。” “每一次的碰撞,都令你痛苦不已,整个人似乎要被一只无形大手撕裂成两半了。” 齐庆疾的脊背越发驼了,连声线都变得沙哑起来,“是的,你没说错,那种感觉,真的很痛苦,我再也不想体验第二次了。” “要么看着爹娘死在眼前,以命换命宰杀武牧,要么辜负我的学生们,放下屠刀,我知道,不论怎么选,我都会后悔。” “呵~” 青衣凄惨一笑,“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想要得到一些东西,就得舍弃另外一些东西。” “我什么都放不下,最终,我失去了所有。” “我跌跌撞撞下了稷丘,丧家之犬般逃离北齐,我是个懦夫!我好怕去面对学生们的家人!” “我越跑越远,成了条无家可归的野狗。” “后来,便到了魏国,自囚小镇,想着老死山水处也挺好。” 朱九阴:“什么原因让你改变了想法,要回北齐?” 齐庆疾沉默一小会,轻声道:“我爹与娘亲,去世了。” “我能清晰感觉得到,我爹与娘亲,不在这座人间了,也就三年前的事,他们去世间隔极短,不超十二时辰。” 朱九阴恍然,怪不得青衣突然要回北齐。 原来这世间他所在乎之人,已皆尽死绝。 青衣爹娘都是阴仙境天人,寿在三百年至四百年区间。 两人的离世,恰似镇压的封印被破除了,灰飞烟灭了。 至此,青衣心头的魔便重新睁开猩红眼眸了。 “武牧与白绾绾皆是陆地神仙,且正值壮年,气血最旺盛澎湃时期,而我之寿元,被天道落刀斩去近千年。” “暮年陆地神仙,是绝无可能与壮年同境者换命的,更何况还是两尊。” “万幸仙国一行,天降功德,令我重回巅峰!” 朱九阴的面部表情逐渐由平静,变得严肃,“老齐,我知道我劝不了你。” “我只是想告诉你……” 青衣伸手,拦住了话就在嘴边的朱九阴。 “南烛,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这一天,我等了太久!” “我爹与娘亲,我霁月宗的师兄师姐,师弟师妹们,都死了。” “于我而言人生中最重要的恩师,老头子,也死了。” “我的学生们全死了,时过境迁,我学生们的爹娘也老死了。” “我有罪!稷下学宫教导养育了我,是我人生第二位母亲,可我却向着母亲挥剑!” “我还曾是稷下学宫夫子,那些孩子一口一个夫子、师叔叫着,相当崇敬我,可我作为长辈,却一批批杀死了他们。” “作为北齐人士,我带给我国家的只有混乱。” “作为儿子,爹娘死时我远在千万里之外,不能守在床前尽孝,不能为二老披麻戴孝。” “作为朋友,问剑稷下时我斩杀太多位曾经十年寒窗的好友。” “齐休离就是这么一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混账王八蛋。” “现在,是时候让这个遗臭万年的混账王八蛋,去死了!” 朱九阴怔怔看着齐庆疾。 青衣盯着摇曳的篝火,嘴角挂着倾吐后放松的笑,还有一丝丝对不远未来的渴望、憧憬。 无比期待着快意恩仇后的死去! —— 光阴似快马加鞭,日月如落花流水。 转眼已是魏国伏灵二十五年春。 朱九阴与齐庆疾一路走走停停,终于在这年的九月秋走出蜀国,进入景国境内。 魏国伏灵二十六年夏,一人一蛇离开景国,进入中山国。 赏春花,观夏荷,淋秋雨,沐冬雪,时间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飞速流逝。 不知不觉,已是魏国伏灵三十二年春,距朱九阴与齐庆疾离开小镇,已过去九年。 魏国伏灵三十二年……也不知魏国那位伏灵皇是否还活着。 历经九年风霜雪雨,一人一蛇,终于抵临仙罡十国之一的北齐,也是青衣的故国。 南边与北齐疆域接壤的国家叫石国,老话说得好,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北齐居高而击,石国能于这尊庞然大物血腥大口之下屹立一千三百余年不倒,殊为不易。 比之魏国与素国更强盛一些,和仙国差不多,也是有着十九州之地。 魏国伏灵三十二年,二月二,龙抬头。 朱九阴与齐庆疾进入石国厉州。 过了厉州,便是北齐。 近乡情怯,齐庆疾的速度放缓了许多。 “估计六月夏,便能回到玉蝉州,我先带你去见一位故人。” 春光明媚,老树吐嫩芽,草色遥看近却无。 一人一蛇悠闲走在古道上。 闻言朱九阴不由惊异道:“你齐休离这口大粪缸,于北齐竟然还有故人?谁这么想不开,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与你做朋友?” 齐庆疾:“你才是大粪缸!” “故人姓柳,叫柳暖暖,稷下学宫时,曾是我同窗。” 朱九阴:“女的?” 齐庆疾点点头:“你可别小看这个柳暖暖,现在可是北齐威名赫赫的女武神。” 朱九阴:“陆地神仙?” 齐庆疾摇摇头:“阳神境巅峰,距陆地神仙仅一步之遥。” 朱九阴:“这一步之遥,多少人至死也跨不出去。” 齐庆疾相当赞同,“就是因为跨不出去,所以暖暖放弃了,选择嫁人。” 朱九阴嘴角微微勾勒出一丝吃瓜弧度,“你与这柳暖暖经年书信往来吧?” 齐庆疾点头:“怎么了?” 朱九阴:“让我猜猜看,这柳暖暖给你的最后一封信,是否说她想要结婚生子,想来魏国找你?” “柳暖暖知道你能看懂她的心意,你也确实看懂了柳暖暖的心意。” “可你选择了装糊涂,给柳暖暖回信中祝福她能找到如意郎君,抱歉魏国与北齐之间万水千山之隔,不能喝到她的喜酒了。” 齐庆疾瞪大眼珠子,一眨不眨死死盯着朱九阴,半晌后才道:“你可真是我肚里的蛔虫!” “真想把你拉进粪坑!” 朱九阴收敛吃瓜笑意,神色严肃道:“老齐,你这一生,就没真正喜欢过的女子?” 齐庆疾:“当然有!” “你我知己,我便不藏着掖着了。” “实话告诉你,我喜欢白绾绾,可这女人野心太大了,对权力有着深沉的贪婪与迷恋,我知道我给不了她想要的,便干脆利索快刀斩乱麻。” “白绾绾曾多次向我吐露心声,每次都被我打哈哈糊弄过去了,久而久之,她便与武牧走到了一起。” “还有柳暖暖,我也喜欢,她性格很好,柔情似水,认准一个人,便会倾尽所有对他好。” “说来惭愧,那些年流连青楼,白花花的银子如流水,根本不经花。” “暖暖是星州州牧掌上明珠,咳咳,所以……” 朱九阴吃惊道:“没想到啊没想到,你老齐竟还是个渣男、海王!” 拿着爱慕自己少女的银子,去青楼找花魁姐姐吟诗作对,太他娘渣了! 齐庆疾老脸一红,“我那时不是没钱嘛,再说后面我都还上了。” “暖暖人真的很好,娶妻再适合不过。” “可惜我俩三观不合。” “我是个糙人,上呢,能与王公贵族共食一桌菜肴,共饮一壶美酒,侃侃而谈,下也能与平头老百姓同吃一口大锅饭,一点也不嫌弃。” “但暖暖不行,她为人骨子里是善良的,平日逛街只要遇见乞讨者,总会拿出碎银子。” “可灵魂上,她却将自己与下层阶级,分得很清楚。” “她会是所有男人最好的第一选择,却不是我的。” “怎么说呢,任何漂亮女人,我都喜欢。” “但真正爱过的,一个没有。” 朱九阴:“现在呢?还期待爱情吗?” 齐庆疾摇头,“十六七岁,情窦初开的少年少女期待爱情理所应当,我都四百来岁的老头子了,再期待爱情纯属有病,且病得不轻。” 朱九阴伸出大拇指,“人生良言,烛,铭记于心!” —— 魏国伏灵三十二年,二月十九。 一人一蛇已快要走出厉州,彻底离开石国境内,进入北齐。 “我的牵挂惦念都在玉蝉州。” 齐庆疾的话语里,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能察觉到的颤抖。 “等到了北齐,直接回玉蝉州,先去衡色府晴朗山,祭奠我的学生们,再去扶月府看看柳暖暖,最后回珑骧府郢中县卧石山。” “南烛,届时我请你吃我郢中县特产小吃,童子尿煮鸡蛋。” 朱九阴:“我不爱吃鸡蛋,谢谢。” 齐庆疾:“那请你喝童子尿?” 朱九阴:“不用,谢谢,我对童子尿和鸡蛋都不感兴趣。” 二月二十三,终于等到这一天,时隔一百多年后,齐庆疾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踏上故国故土。 没人能形容,朱九阴也无法形容那一刻齐庆疾内心究竟是怎样一种复杂情绪。 青衣背朝石国,面向北齐,三颗饱含情愫的漆瞳,远眺壮美河山。 良久,他缓缓蹲下身子,修长手指指肚轻轻抚过干硬粗粝的大地。 他拿起一块土块,于掌心,用大拇指一点点研磨成粉。 “我,回来了!” 这句话寥寥四字,也不知是对着故国所说,还是对着那位高高在上的武帝,对着那些血海深仇的仇人。 亦或是对着死去的爹娘、学生们,对着那些所在乎之人。 二月二十四。 日上三竿时,风尘仆仆的朱九阴与齐庆疾来到一座村庄。 小桥流水人家,很宁静祥和的小村落。 村头河流畔,几个七八岁大的孩童正在嬉戏玩水。 齐庆疾走了过去,一脸如沐春风的慈祥笑容,“小朋友们,你们好呀,水好不好玩啊?” “当然好玩啊!”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回应道,刚刚爬上岸,正准备又一个猛子‘噗通’扎下去。 比谁溅出来的水花更大,估计齐庆疾小时候就玩过。 齐庆疾继续询问道:“你们几个都会游泳吗?” 还是那个小男孩,“当然不会啦!” 齐庆疾瞬间变脸,顺手折下一根柳枝。 很快,河流畔响起小男孩杀猪般的惨叫声,肉嘟嘟的屁股蛋上,立刻烙印上一条条鲜红抽痕。 其余小伙伴被吓坏了,光着屁股蛋子,迈动两条小短腿,尖声哭喊着往村内跑去。 “救命啊!来人呐!杀小孩啦!” 半个时辰后。 浔河村,黄家。 朱九阴与齐庆疾老神在在坐在小板凳上,一边晒着春日暖阳,一边浅酌味道苦涩的粗茶。 至于虎头虎脑的小男孩,则站在不远处的灶屋门口,盯着一人一蛇的同时,一脸幽怨揉着火辣辣的屁股蛋子。 还有小男孩的娘亲,杀了家中唯一一只下蛋老母鸡,此时正于灶屋内忙碌着给一人一蛇准备午膳呢。 —— ps:还是延迟了一周,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第346章 轰动(上) 木色斑驳的四方桌上,有新蒸的窝窝头,掺着大枣,有红白萝卜腌咸菜,清脆咸口,还有很是浓稠的粟米粥,硬菜当属那一大盆子炖鸡肉,辅以吸足了油水的滚刀胡萝卜块,点缀些许野菜碎,滋味更加浓郁,令人口舌生津。 灶屋内,黄秦氏将洗干净的野蒜用菜刀剁碎,旋即加两勺子研磨成细粉的红辣椒面,继续添上一点盐巴,起锅烧油,将热油浇入碗中,用筷子迅速搅拌。 很快,开饭了。 齐庆疾几乎是连拉带拽,才将黄秦氏与其儿子拉上桌。 朱九阴率先动筷,给不断吞咽口水的小男孩夹了老大一块鸡肉。 可怜小男孩也不知多长时间没吃过肉了,立刻将鸡肉刨进嘴里,被油水烫的龇牙咧嘴,哼哧哼哧,像头小猪仔。 至于齐庆疾则是拿起一个窝窝头,先用筷子将表面红枣夹着吃干净,随即将窝窝头掰开,舀了满满一小勺子野蒜辣椒,慢条斯理涂抹于窝窝头上,最后递到嘴边狠狠咬了一口,鼓着腮帮子,一脸的回味无穷。 “就是这个味!” 朱九阴夹了一块胡萝卜,火候很足,入嘴以后甚至不用咬,舌头轻轻一压便化了,绵软到极致,且相当入味,吸足了肉汁,美妙极了。 看着齐庆疾满脸享受表情,朱九阴不由将目光投向那碗火辣辣的野蒜辣椒,好奇道:“有那么好吃吗?” 齐庆疾:“知道野蒜吗?” 朱九阴摇摇头:“和正经的蒜有什么区别吗?” 齐庆疾:“每年开春时,百姓地里都会长出这些东西,最常见的吃法,便是与鸡蛋一起炒。” “可鸡蛋是荤腥,寻常百姓家吃不起,光吃窝窝头喝粟米粥嘴里也没啥滋味。” “于是野蒜辣椒便诞生了,可以拌着面条吃,也可以蘸窝窝头吃,有的百姓农忙时来不及做饭,便会剜上一勺野蒜辣椒用白开水冲服。” 朱九阴用筷子夹了些,确实很香,浓郁蒜味与辣椒味在味蕾上绽放开来,怪不得深受老百姓喜爱,毕竟一年到头吃不了两顿肉,就靠这些重口味东西才能满足舌尖。 黄家母子很拘谨,明明一人一蛇才是外来者。 虎头虎脑的小男孩早已将朱九阴夹的那块鸡肉吃得干干净净,此刻一边嗦着鸡骨头,一边眼巴巴盯着满满一盆子炖鸡肉。 至于黄秦氏也好不哪里去,女人不大,也就二十二三岁,奇了怪哉,明明村妇,可肌肤却白嫩细腻的犹如官家小姐一样,身形虽纤细,可胸前沉甸甸之物的分量却着实不轻。 气色很好,只是青丝有些枯黄罢了。 齐庆疾可不管啥男女授受不亲,直接给黄秦氏夹了一块鸡肉。 女子低垂着螓首,声若细蚊道:“谢谢。” “这是你家,我是客人,你才是主人,谢啥谢?!” 齐庆疾招呼道:“来来来,大口吃肉,像在家里一样,千万别跟我客气。” 不得不说齐庆疾是有两把刷子的,很快,一桌三人一蛇,场面不再死气沉沉,变得其乐融融,活泛起来。 黄秦氏的话逐渐变多,一番深入且友好的交流,一人一蛇这才得知,小男孩叫黄满仓,满仓既是大名也是小名。 满仓子的爹是军伍,前年北齐与石国小小摩擦了一下。 于两国庙堂那些权贵而言,那次摩擦,就相当于在浩瀚无际的大海之上,扔下一颗小小的石子。 可于黄家而言,那便是塌天巨祸。 顶梁柱倒了,抚恤金层层克扣,真正落到黄秦氏手里的,少得可怜。 要命的是家里没了男人,仅有的几亩薄田还被小叔子霸占了去,扬言等小满仓满二十岁,行过冠礼以后再还。 更操蛋的是,村中不少二流子有事没事就喜欢言语轻薄黄秦氏,夜里爬墙偷看小寡妇洗澡,贴身衣物只要敢晾在院外,保准第二天便被偷得一件不剩。 黄秦氏就不明白了,几件亵衣而已,有啥可偷的?偷去又能干嘛? 还有村里男人们,死死盯着自己胸前那两物时的眼神,那眼珠子瞪得,恨不得从眼眶里掉出来。 孤儿寡母,所幸黄秦氏有一手好女红,经常给载星关中军爷家里的女眷们绣些手帕、荷包之类的小物件。 那些居于二进、三进大宅院中的女眷们出手都很阔绰,母子二人虽不能餐餐大鱼大肉,可窝窝头粟米粥却还是能吃得饱饱的。 漫长一月,偶尔也能下三两次馆子,改善改善伙食。 可唯独这安全感,于母子二人而言,太稀缺了。 每天夜里黄秦氏躺在床上都辗转难眠,总觉得窗外有无数双眼睛,就死死贴在薄薄的窗纱上。 —— 吃过午饭后,黄秦氏去灶屋清洗锅碗瓢盆去了,齐庆疾则是将小满仓叫到跟前。 浅酌一口粗茶,青衣看向小男孩,“满仓子,想不想保护你娘亲?” 小满仓小鸡啄米点着头,“当然想。” 齐庆疾:“去屋里拿笔墨纸砚来。” 小满仓:“大叔,我家没那种东西。” 齐庆疾摇摇头,“没办法,你且上前来。” 朱九阴插话道:“武道秘籍直接灌输太危险,这孩子还小,你就不怕弄个痴呆出来?” 齐庆疾想想也对,便于袖中摸出几粒碎银子扔给小满仓。 才八岁大的小孩子,刚刚告别开裆裤,哪里见过这么多银子。不客气的说,整座浔河村都找不到一家能拿出哪怕一粒碎银。 三四两银,便是小满仓世界中的金山银山。 小孩两颗眼睛瞪若铜铃,怔愣原地,看朱九阴与齐庆疾的眼神都变得不一样了,比亲爹还亲。 “大叔,你做我爹吧!!” 小满仓语出惊人,齐庆疾猝不及防,喝进嘴里还未咽下的茶水险些一口喷出来。 “滚蛋!去载星关买笔墨纸砚来!” “剩下的呢?” “鸡鸭鱼肉,各类水果干果蜜饯糕点等等,还有酒,最后别忘记给你和你娘亲买两串糖葫芦吃嘴。” 小满仓孩子心性,干脆利索道:“东西太多,我提不动!” 齐庆疾转头看向朱九阴。 朱九阴双眸紧闭,坐着睡着了。 齐庆疾略微思量,“与你娘亲一起去吧。” 北上北齐百万里漫漫长路,一人一蛇几乎仅凭双腿便走了九十万里,纵使陆地神仙也累惨了。 朱九阴装睡不想动弹,齐庆疾亦如此,只能拜托黄秦氏与小满仓了。 —— 魏国伏灵三十二年,二月二十四。 日头渐西斜,出门一个时辰后,黄秦氏与小满仓大包小包回来了。 花生瓜子坚果,桂花糕糯米糕红枣糕,还有满满一葫芦高粱酒。 “小满仓,过来给大叔嗑瓜子。” 取来笔墨纸砚,齐庆疾一边铁画银钩书写武道秘籍,一边随手捻起大白碗中的瓜子仁放进嘴里。 小满仓很内秀,通过听风剑与风切刀,知道一人一蛇是行走江湖的侠客,于是满怀期待,稚声稚气问道:“大叔,这是绝世神功吗?” 齐庆疾点点头:“是的。” 小满仓:“是给我写的吗?” 齐庆疾:“是的。” “所以啊,你得收起性子,八岁不小了,不能再贪玩了,得去学塾读书识字了。” 小满仓嗑瓜子动作不停,且越来越快,“可是大叔,娘亲没钱送我去学塾啊。” 齐庆疾:“没事,我走前会给你娘亲留下一笔钱,足够你读上十年书的。” 小满仓突然压低声音道:“大叔,你是不是看上我娘了?” “大叔若是脸皮薄,我去给娘亲说,保准将你俩撮合到一张床上去!” 齐庆疾抬手狠狠赏了小满仓一个爆栗,疼得小男孩捂着脑袋,泪眼汪汪。 黄秦氏从灶屋出来,端着白碗,碗中满满新出锅的油炸花生米。 “小哥儿,炸好了。” 黄秦氏也不知该叫朱九阴什么,只能以小哥儿称呼,毕竟瞧上去比齐庆疾年轻许多。 朱九阴伸了个懒腰,睁开眼眸拿起黄葫芦,给自己倒了一碗酒。 吃着花生米喝着小酒,晒着太阳遥望远山,相当惬意。 “小哥儿,还要啥下酒菜不?” “不用了,谢谢,你也来吃吧,这些糕点不易存储。” 黄秦氏当即也拿了小板凳与针线,坐在朱九阴身旁绣起了手帕。 这个阳春午后太安逸了。 听着耳旁小满仓的叽叽喳喳声,与齐庆疾的耐心解释声。 嗅着身旁黄秦氏身上飘过来的淡淡皂角粉香味,朱九阴缓缓睡了过去。 ——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阵阵马蹄声由远而近。 很糟糕,因为军马最后停在了黄家小院外。 一伙十来人,个个凶神恶煞,不似军卒,更像打家劫舍的马匪。 领头人是个约莫十七八岁的俊美少年,长相有些阴柔,身上穿着极好的绸衣。 一名刀疤脸军卒驱马来到俊美少年身旁,指了指院中黄秦氏,“三公子,是这个吧?” 少年点点头,“两个时辰前,本公子于城内酒楼宴请酒友,偶然一瞥,惊为天人,未曾想这等犄角旮旯处,竟有如此美妇。” 刀疤脸军卒道:“这女子乃黄秦氏,丈夫也曾是军卒,前年死在与石国的小摩擦中。” “哦?!” 少年颇为意外道:“这般说来,这是咱魏武军的遗孀了?” 刀疤脸军卒:“撤?” 少年笑着摇了摇头,“给些银子。” 刀疤脸满脸震骇之色。 要知道少年作为载星关魏武大将军最宠溺的小儿子,这些年来奸淫过的女子,没有一千也有七八百,可从未给过银子。 白嫖,是魏家的古老传统,少年几乎完美继承了。 这可真是破天荒头一遭。 刀疤脸军卒询问道:“三公子准备给多少?” 少年瞥了一眼,反问道:“你觉得呢?” 刀疤脸不确定道:“三两?” 少年摇摇头:“少了。” 刀疤脸咬咬牙:“七两?” 少年冷漠道:“本公子要奸淫的,可是咱魏武军的遗孀,哪天若是你死了,我去奸淫你妻,你觉得届时本公子应该给多少才合适呢?” 刀疤脸心在滴血,一字一句道:“二十两!” 少年满意一笑,“不错,有觉悟,拿钱来。” 刀疤脸几乎颤抖着手掌,从胸膛里颤颤巍巍摸出一张面值二十两的银票,递给少年。 少年接过后,直接塞进衣袖。 旋即挥舞鞭子,纵马闯入黄家小院。 黄秦氏从小板凳上起身,整个人都是懵懵的,显得手足无措。 倒是小满仓,初生牛犊不怕虎,直接将自己瘦小身子挡在娘亲面前,恶狠狠盯着马上少年。 载星关魏武大将军小儿子的少年,看都不看仍在闭目小憩的朱九阴与笔走龙蛇专心给武道秘籍收尾的齐庆疾一眼。 只是将手插进袖内,摸了好一会,才摸出一枚铜板,随手扔在四方木桌上。 “女人,你很骚。” “我承认我迷上了。” “将钱收起,生火烧水,将自己洗白白。” “今夜三更,我还会来,届时奸淫你。” “将这两个人,还有这个小鬼暂时打发离家。” “我不喜欢奸淫你的时候,边上还有观众。” “当然,你也可以选择来载星关,不过房间需要你自己花钱开。” 朱九阴再也忍不住了,‘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混账王八蛋十恶不赦的膏粱子弟,朱九阴听多了,也见多了,这么奇葩的,还是生平头一次。 俊美少年皱起眉头,相当不悦,居高临下俯视着朱九阴,同时,未抓着缰绳的右手缓缓抬起,便要下令让院外军卒冲杀进来。 “魏星凌是你曾祖父还是祖父?” 齐庆疾放下小楷笔,面无表情看向少年。 少年明显愣了愣神,随即回道:“是家父。” 齐庆疾:“魏星凌这小子,还真是老当益壮。” 少年不是傻子,没有愣头愣脑去找死,呵斥出一句什么‘贱民放肆!胆敢直呼我父名讳?!’,而是喉结滚动,狠狠吞下一口口水,神情间充斥惊悚与恐惧。 “敢……敢问前……前辈尊姓大……” 齐庆疾云淡风轻道:“回载星关,告诉你爹,就说齐休离要见他。” “我给魏星凌两炷香时间,他若赶不过来,载星关的天……就换一片吧!” —— ps:感谢付费礼物,爱心发电,浪抱拳一拜! 加更放到19号吧,正好星期六,稿费延迟实在搞心态,昨天差点断更了。 第347章 轰动(下) 魏国伏灵三十二年,二月二十四。 一望无际的荒野平原与连绵起伏的雄壮山脉泾渭分明,共存于大地之上。 巍峨矗立的两座山岳之间有座雄关,乃仙罡十国之一北齐的南边门户,唤作载星关。 虽说只是一座关,可占地面积着实不小,比一般古城池还大。拒石国兵马于关外的古城墙百丈余高,城面刀枪剑戟,累累伤痕,昭示着载星关历经过的大大小小战役,亦如伤疤,是雄性的勋章。 火红大日逐渐西斜,雄关中房舍俨然,又宽又阔的中轴主道上行人如织,小商小贩的嘹亮吆喝声此起彼伏,空气中飘荡着浓郁的食物香味,勾人津液。 载星关北城区将军府,宴客厅内人声鼎沸。 一月一度的群英会由来已久,乃魏武军中一项古老习俗。 每月二十三,是魏武军领饷银的日子,翌日,也就是二十四,魏武大将军魏星凌便会宴请麾下一众高级将领,觥筹交错,好生搓上一顿的同时联络感情。 假若两位将领之间有些摩擦,便会在群英会上赤膊上阵,激烈肉搏一番,且规定必须见血,事后由魏星凌出面,两名将领化干戈为玉帛,握手言和。 一个个身若扶柳,容颜秀气的丫鬟,将一盘盘精心烹制的菜肴端入宴客厅内。 全是名菜,有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烧花鸭、烧雏鸡、烧子鹅、卤猪、卤鸭、酱鸡、腊肉、松花小肚、酱肉香肠、什锦苏盘、熏鸡白肚、清蒸八宝猪等等。 与会者不仅只是高级将领,还有家眷,魏武大将军魏星凌喜欢热闹,人越多越好。 男人间推杯换盏,谈古论今,就仙罡诸国国情发表看法。女眷间窃窃闺语,所聊话题相当劲爆,譬如‘姐姐你这月月事来了几天?’‘妹妹你成亲三年了,怎得还未给夫家诞下一儿半女?你与夫君一天几日?’‘姐姐,生了孩子后,……,夫君都不愿碰我了,姐姐可有房中术……’ 至于小孩子们,草草吃了前菜便饱饱的了,跑去将军府后花园玩闹去了。 主桌上,魏星凌正慢条斯理用着餐,观其容貌,也就四十左右,身宽体胖,穿着华美绸衣。 虽为将军,可魏星凌不仅身躯不健硕也就罢了,就连肌肤,也白嫩细腻的不像话。 一双眼睛老喜欢眯成缝,远远望去活像一头披着人皮的吊睛白虎。 与魏星凌同坐一桌的另外七名将军,正襟危坐,规矩的犹如七个小孩子。 彼此间并未高谈阔论也就罢了,甚至连轻声的交头接耳都没有,只顾着低头老实扒饭,这七位实打实被庙堂册封,每人皆手握两万余兵卒的实权将军,面对魏星凌却畏惧的不行,以至于连伸出筷子夹菜的勇气都没有。 笑面虎魏星凌,魏武大将军,北齐庙堂镇南大将军的赫赫威名,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八年前,也是这座宴客厅,朝中一位重臣之子,厌读诗书,酷喜舞枪弄棒,想做一位开疆拓土,流芳百世的武将,于是那位户部尚书求武帝,将嫡长子安排到了载星关魏星凌麾下镀金。 一模一样的群英会,那青年第一次参与便喝高了,迷迷瞪瞪就与魏星凌勾肩搭背。 言谈间相当放肆,说能不能让魏星凌把第十三房小妾送他玩两天。 魏星凌眯眼笑着拒绝,那青年面子上挂不住,于是借着酒劲,将半碗红烧肉直接扣在魏星凌头上。 当晚,魏星凌便亲自下手,将那青年的皮从肉上,活活剥了下来。 且架鼎烹煮,将无皮肉身煮熟喂了豢养的几条凶残猎狗。 最后,用清水将青年人皮洗干净,八百里加急,送回庙堂,无视那位户部尚书,直接上呈于武帝。 结果便是魏星凌安然无恙,且被武帝书信安慰了一番,赏黄金万两,蜀锦百匹。 至于那位户部尚书就惨了,被武帝以贪赃枉法、徇私舞弊的由头给株连三族,抄了家。 别看魏星凌平日总一副笑眯眯的模样,实则手腕相当残酷血腥。 载星关人人都知,魏武大将军有三大爱好,一贪财、二好色、三白嫖。 贪财就不说了,毕竟这世间也就死人不爱财。 好色也不说了,毕竟即使七十古来稀的老翁,提不动枪了,也不妨碍一颗喜欢看美人的色心。 关于这第三白嫖,那可得好好说道说道。 一月一次群英会,缘何每张桌子不论上多少道菜,那些将军与家眷们,即使吃不完也会选择打包? 因为酒菜钱都是他们掏的。 而且临走时还得给将军府的下人丫鬟们一笔不菲的小费,美其名曰服务费。 世所周知,魏武大将军家有美妾一十七,但这一十七位国色天香的美人,魏星凌娶她们没给哪怕一枚铜板,全白嫖。 毕竟是北齐最顶尖的那一小撮大人物,即使纳妾,排场也绝不能小了。 然前后所有花销,魏星凌坚决实行白嫖制,一分钱没花也就罢了,礼金几乎快收成北齐数一数二的大富翁了。 平日将军府中茅坑满了,魏星凌得专门下将令,让下人挑着前往将军府田地灌溉禾苗。 甚至为了能让屎尿粪水熬过秋冬两季,将军府还专门修建了一座载星关最大最深的蓄粪池。 日常骑马上街,魏星凌还会专程带上三两个下人,马儿拉出来的马粪都得捡回去晒干,当做冬天的烧火物。 总之,魏武大将军魏星凌就是这么一个白嫖怪。 但矛盾的是,他对将军府一干下人很好。 府中下人一月月钱,比皇城中伺候二帝还有一众后宫娘娘的太监宫女们还要高出一大截。 最重要的是,每逢天灾人祸,将军府都会打着北齐庙堂二帝的名义,开私仓放粮,那粟米粥浓稠的,简直快成糊糊了。 魏星凌即使快四百斤了,可满满一大桌菜肴一人也吃不完。 “白米饭有什么味道?都夹菜!” 魏武大将军一声令下,七名将军赶忙动筷,却也只敢动自己跟前的,魏星凌跟前的,打死也不敢夹哪怕一筷。 就在这时,将军府三公子魏无恙风风火火冲进宴客厅。 “爹……爹不……不好……” 魏星凌眉头微蹙,语气不悦道:“竖子!老子与你讲过多少遍了,男子汉大丈夫,要喜怒不形于色,要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 魏无恙好半天才喘上来一口气,“爹,我可能是闯祸了!” 魏星凌面色冷漠道:“只要你没把皇子打死,没将公主奸淫,老子都可以给你摆平!” 魏无恙:“爹,我去了好像是叫浔河村的,准备奸淫一个美貌村妇。” “碰见两个人,应该不是咱北齐人士。” “其中一个穿青衣的,直接当着儿子的面,叫出你的名字。” “他说他叫齐休离,要见老爹你,只给两炷香时间。” “若两炷香后他没能见到老爹你,扬言要让载星关的天,换一片!” 魏无恙喘着粗气看着自家老爹。 魏星凌缓缓放下手中碗筷,站起身来。 “你回来花了多长时间?” 魏无恙略微怔愣,回道:“得一个半炷香吧!” 下一瞬,魏无恙只觉眼前一花。 偌大宴客厅忽有狂风大作,吹得碗筷瓷盘噼里啪啦摔落一地,一众将领‘锵锵’抽刀,一干女眷惊声尖叫。 并非某位绝世高手打进将军府了。 众列望见平常总云淡风轻,处变不惊,仿佛天塌下来也不会露出哪怕一丝骇然之色的魏武大将军魏星凌,此刻如一阵风刮出宴客厅。 旋即‘轰隆’一声。 青石地砖崩碎沉陷一地。 魏星凌四百来斤的肥胖身形如一颗彗星斜斜腾跃而起,阵阵风雷破空声中,呼啸着砸出载星关。 却说宴客厅内,短暂死寂后。 魏无恙与一众将领呼啦啦冲出宴客厅,冲出将军府,策马扬鞭追着魏星凌而去。 —— 日薄西山。 魏武大将军于大地之上纵跃。 每个纵跃都能腾飞出去三四百丈,将大地踩踏出阵阵隆隆声。 魏星凌身后极远,三子魏无恙与载星关一众高级将领,率二三百轻骑兵紧紧追随。 天地之间,扬起滚滚土尘,遮天蔽日,官道上,沿途百姓惊恐失措,如避瘟疫。 当火红大日逐渐沉落地平线时,魏星凌最后一个纵跃,终于来到浔河村口。 一直守在村口的刀疤脸军卒赶忙上前,习惯性便要单膝跪地。 “别墨迹,哪户人家?” 魏星凌沉声道,语气间充斥焦急。 刀疤脸军卒立刻指向村子西北角一座小院。 顷刻,刀疤脸一个眼花,等回过神来,魏星凌早已跑远。 短短几个呼吸之间,大袖飘摇,两条象腿疯转出残影,犹如车轱辘的魏星凌便来到黄土小院外。 守着黄家小院院门口的十来位军卒便要单膝下跪问候,却被魏星凌阻止,将食指放在嘴唇上,轻轻‘嘘’了一声。 作为阳神境天人,短短二三十里地自然不可能将魏星凌跑到喘气。 白面胖子深深呼吸,压抑惊涛骇浪的翻涌心绪,旋即拍了拍绸衣上的土尘,揉搓了两把肥脸,抬腿来到小院院门前,跨步迈过院门槛。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黄秦氏,魏星凌自动忽略。 随即是小满仓,也忽略。 当目光移到那位坐在小板凳上,背靠正屋外墙,眯眼享受落日余晖的白袍青年时,魏星凌眸中漆瞳,骤然剧缩至针尖大小。 宛若一只还算强壮的蝼蚁直面真龙,魏星凌感觉自己的灵魂都似支离破碎了。 仿佛就连直视祂都不配,是一种亵渎。 当视线落到那袭青衣身上时,魏星凌猛然睁大眼眸,四百来斤的肥壮身躯情不自禁狠狠一个激灵。 刹那,白面胖子眸里噙满了滚滚热泪。 载星关地界内谁人不识魏武大将军?毕竟这头笑面虎在镇南大将军的宝座上,坐了快一百四十年了,近两个古稀。 黄秦氏一直忐忑不安的心,终于死了。 毕竟只是村妇,眼界太窄,想不了许多。 平常去载星关莫言魏星凌,便是遇见将军府一下人,也得卑躬屈膝垂下脑袋不敢对视。 岂料今时今日,此时此刻,活着的魏星凌就在眼前,近在咫尺。 黄秦氏脑袋已是一团浆糊,无法思考,只感觉苍天塌了,自己与儿子死定了。 谁曾想下一秒,魏武大将军魏星凌,北齐‘镇’字辈四位柱国一样重量级的镇南大将军,竟‘扑通’一声,双膝重重砸地,跪在齐庆疾面前。 别说黄秦氏,饶是院外十来个军卒都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脸庞上写满了震惊与骇然。 白面胖子不仅双膝跪地,还将那颗从来高昂的头颅,磕了下去。 眼中,热泪滚滚流淌,砸落黄土。 “学生魏星凌,见过夫子!” 学生?! 夫子?! 黄秦氏,包括院外十来个军卒愕然看向齐庆疾。 青衣容貌看上去也就三十来岁,比魏星凌小许多。 怎么外貌年长的是学生,年轻些的却成了夫子?! 齐庆疾看完最后一页纸张,确定武道秘籍没有半个错字后,才将视线移到魏星凌身上。 看着跪倒叩首在自己脚前的北齐镇南大将军,青衣面无表情,声音也有些冷漠,“小魏子,我可真是教出一位好学生呐!” “我这位好学生也教出一个好儿子,竟以奸淫良家妇女为乐!” 魏星凌没有半句辩驳,只是越发虔诚了,整个人几乎匍匐在青衣脚下。 谁能想到,跺跺脚北齐南境便要抖三抖的魏武大将军,竟会将那张白嫩细腻的脸庞,整个埋进土尘里。 齐庆疾身旁,小满仓眼睛瞪得溜圆,孩子太小,并不知道匍匐在大叔脚下的死胖子便是魏星凌,也不知道魏星凌这个名字,在北齐这座仙罡十国之一,究竟意味着什么。 只是觉得这死胖子穿着华美绸衣,现在却狗一样匍匐大叔面前。 大叔忒厉害,忒威风了! 一定要把大叔和娘亲撮合到一个被窝里去! —— ps:感谢道友‘kkkkkkka’的x2催更符加奶茶,感谢道友‘贷渊之竹’的大神认证,牛逼,感谢道友‘画青尘’的爆更撒花,虽然我从来没爆过,感谢‘meet一堆符号’道友的灵感胶囊,感谢所有付费礼物道友,爱心发电道友,浪爱你们! 暂定19号,下周六加更,在此基础上,这个月最后一天,再次加更。 第348章 十方动(上) 魏国伏灵三十二年,二月二十四。 西天火烧云,极为绚烂,浔河村家家户户烟囱中升起淡薄烟气,逐渐的,食物的香气荡漾在空气中。 正值晚膳时辰,吃饭吃的好好的,突然家家户户院门被拉开,爹娘抱着儿女惊慌失措跑了出来。 条条阡陌上,村民们面面相觑。 “不是地震了?” “应该不是,吓死我了,可这地面怎震的如此厉害?!” 阡陌上,一粒粒细毫土颗粒因震动而一下一下腾空,犹如筛糠一样,随着时间推移,震感愈发强烈,家家户户饭桌上的碗筷都开始震颤起来,碗中清汤寡米的稀粥都被震出一圈圈涟漪。 “是载星关的方向!!” 也不知哪位村民惊呼一声,瞬间阡陌上全体村民齐刷刷或扭头或抬眸,望向北方。 极遥远的暮色深处,大片黄尘遮盖天穹,浔河村村民们埋藏记忆最深处的恐惧被唤醒了。 也不知多少年未望见土尘遮天蔽日了,最近的一次,还是前年,石国一支千余轻骑兵仿若一阵旋风驰骋关外平野,多少座村庄被屠戮殆尽。 一家数口人鲜血淋漓的头颅被挂在院门上,好似一颗颗人头灯笼。 浔河村距载星关挺近,那群南蛮子并未能深入关外腹地,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村中好几家任职军伍的男人,就是在那场围歼南蛮子骑兵的战斗中死去的。 在浔河村,在关外任何一座村落老百姓眼中,他们宁愿土尘遮天蔽日的原因是地震来了,而非南蛮子骑兵或载星关骑兵出动了。 毕竟骑兵大规模出动便意味着战争降临,会衍生出海量的家破人亡。 大地隆隆,果真是一支骑兵,风卷残云,要命的是竟停在了浔河村外。 不少骑兵扛着旌旗,旗幡猎猎,作漆黑色,上绣大大的金色‘魏’字。 “这是……镇南将军府的亲卫!” 有村民见多识广,不禁失了声。 三百余轻骑兵宛如一截钢铁城墙横在那里,散发滔天气焰,惊的村民们毛骨悚然。 二十来位载星关高级将领翻身下马,龙行虎步,跟随一位俊美少年进了村。 “看尼玛看!” 魏无恙瞪了一眼村民们,厉声呵斥道:“都给老子跪下!” 浔河村全体村民立刻胆战心惊跪伏于地,不断吞咽口水。 将军府三公子率一众将领快步来到村西北角的黄家小院。 院外,原先魏无恙带来的十来个军卒,此刻呈方阵单膝跪地,低垂着头颅。 “我爹呢?” 魏无恙看向刀疤脸军卒。 奇怪的是后者并未抬头回话,只一动不动保持跪姿。 魏无恙剑眉微蹙,心里直突突,已然意识到了什么,但还是硬着头皮来到院门口。 一众将领也很是好奇,跟着上前。 魏无恙愣住了,众列将领也懵逼了。 黄家小院内的画面,要多古怪有多古怪。 就见那位身着青衣的儒雅男子,此刻正捏拽着魏武大将军魏星凌肥嘟嘟的肉脸,说了一句,“小魏子,想来这一百多年你是一点苦没吃啊,肥成这猪样!” 北齐庙堂四位‘镇’字辈将军之一的镇南大将军魏星凌,不禁一点也不反感,反而乐在其中,蹲在青衣男子身旁咧嘴傻笑,仿佛一只摇尾讨好主人的哈巴狗。 “夫子你是知道的,小魏子家穷,十五岁以前从未吃过一顿饱饭,稷下那会我都快瘦成一道闪电了。” “这不托夫子的福,将小魏子教育成人,栽培成一棵参天大树,既有钱又有权,伙食上来了,体重也就蹭蹭涨。” 言罢,魏星凌扭头,鹰顾狼视死死盯着院门口怔怔发愣的魏无恙,“畜生,给老子滚进来!” 魏无恙头皮都快炸了,再无将军府三公子的嚣张跋扈,老老实实走进院子,规规矩矩站在一旁。 “怎么,” 魏星凌阴森视线扫过院门口一众将领,“你们是要造反吗?” 将领们头皮发麻,不敢与魏武大将军对视,立马退出视线之外。 魏星凌重又看向耷拉着脑袋的魏无恙,喝道:“畜生,还不赶紧给……” 魏星凌颇为尴尬将目光投向黄秦氏。 黄秦氏连说话声音都在颤抖,“妾……妾身黄……黄秦氏!” 魏星凌:“还不赶紧给你秦姐姐赔礼道歉!” 魏无恙倒也干脆利索,并非口头道歉,而是‘扑通’一声,直接冲黄秦氏跪了下去,“秦姐姐,是弟弟不对,弟弟不应该奸……” 魏星凌:“行了行了,磕个头滚出去!” 魏无恙乖乖磕头,旋即爬起身来,风也似逃出小院。 “秦姑娘,” 魏星凌笑呵呵看向几欲傻掉的黄秦氏,“竖子让你受精了,晚些时候,将军府会来人给你补偿一些黄白之物。” “拿了补偿,你完全不必担忧被宵小之辈盯上,魏某人在载星关还是有些威望的。” 这绝对是句实话,便是将军府补偿一万两雪花纹银,也没哪怕半个梁上君子敢将主意打到黄秦氏身上。 在载星关,被逼上绝路快要饿死的小偷小摸,宁愿去偷摸皇帝老儿,也绝不敢偷摸魏星凌。 “大人……不不……大将军,妾身不……您言重了!” 黄秦氏哆哆嗦嗦,一句话被说得断断续续。 朱九阴:“小满仓,扶你娘亲回屋去。” “好嘞大哥。” 小满仓稚声稚气应道,将娘亲从小板凳上扶起进了正屋。 —— 夜幕降临,抵近三月,黑夜不再那么寒。 皓月东升,洒落无尽清辉,齐庆疾赐座,魏星凌便乐呵呵坐在小板凳上,靠着青衣,一如曾经的稷下岁月。 “夫子,您离开北齐后,学生便也离开了稷下。” “打从至圣先师化道,您也离开后,稷下便没了人情味,学生我啊,待的是真难受。” “站在人生分岔路口,学生我想了良久,最终还是放弃文臣路,走武将线。” “白帝与夫子您私交甚密,是她提拔了我,将我安排进幽州军。” “二十年后,又是白帝,将守卫北齐南边门户的重任委于学生。” “学生耕耘载星关已有一百四十余载。” “不客气地讲,学生一声令下,载星关三十万虎狼之师敢调转矛头冲杀玉京!” “他武牧就是个屁!有胆量便将我三十万魏武军屠戮殆尽!” 朱九阴略感意外,这个死胖子对齐庆疾的感情竟如此深厚,师生情与小不点之于自己的师徒情也差不了多少了。 见朱九阴盯着自己,魏星凌也甚是好奇道:“敢问前辈怎么称呼?” 朱九阴:“叫我南烛就行。” 魏星凌拱手,“原来是南烛前辈,幸会幸会。” “小魏子。” “夫子您吩咐。” 齐庆疾浅酌一口粗茶,道:“回去给武牧写一封信,八百里加急送去玉京。” 魏星凌:“具体内容呢?” 齐庆疾略微思量,道:“就说今年腊月初七,我将抵玉京弑帝,摘他项上人头,祭我上阴学子。” 腊月初七…… 魏星凌眼神不由一黯,这是当年上阴学宫开宫收学子的日子。 “不早了,你回去吧。” 魏星凌:“夫子,您与前辈随学生一同回将军府吧。” “珍馐美味,御酒,美人,夫子您酷爱的艳情小说,学生府……” 齐庆疾:“滚!!!” 四百来斤的白面胖子如风刮出黄家小院。 收回目光,朱九阴讶然道:“你这个学生不简单啊,竟是阳神境天人,怪不得能镇守北齐南边门户。” 齐庆疾面上无表情,眼里却满满欣慰之色,“小魏子小时候家境不好,娘亲生妹妹难产而死,幼时又丧父,在村民帮衬下,仅靠两亩薄田独自拉扯着妹妹。” “少年时家乡闹蝗灾,妹妹也被活活饿死,再无牵挂后,怀着一腔孤勇上了稷丘,想要拜入武院。” “可穷文富武,掏不出学费,被赶了出去。” “恰巧被我遇见,看孩子可怜,便招入文院,成了上阴堂我的学生。” “当时很干瘦,像猴子一样,性格也木讷怯弱的紧。” “是我,用一碗一碗红烧肉,给生生养出一副健硕身躯。” “也是我,不知多少日夜手把手教这龟孙一笔一画写字,掰着手指头教算数,多少次气得我啊,直欲吐血。” “也是我出面,将他送入武院,高额学费全免。” “不过这龟孙有心,对我比儿孙还孝顺。” 朱九阴感慨道:“难得啊,毕竟这天下白眼狼甚多!” —— 时辰已是月上中天。 载星关内将军府一片静谧,唯书房亮着烛光。 魏星凌抓着小楷笔怔怔出神,漆墨滴落,晕染了信纸。 实在不知道这封信该怎么写,毕竟是要呈给武帝的。 魏星凌当然不是害怕自己给武帝写这等大逆不道之信言,会招致灾祸,譬如全家抄斩,株连九族之类的。 毕竟作为拥兵三十余万,镇守载星关,守北齐南境平安,一尊货真价实的阳神境大将军,不是说他武牧想杀便能杀的。 魏星凌迟迟不落笔的缘故,是琢磨着如何才能将这封信写得霸气侧漏,保准武帝看了气血翻涌,七窍生烟,气歪鼻子。 魏武大将军其实一直对武帝不感冒,并非魏星凌是白帝一手提拔上来的人,是心腹,而是当年武帝对夫子的所作所为,太过分。 明明有更好的办法去解决,偏要选最残酷绝情冷血的那一条。 明明夫子承诺会带着上阴学宫的学生们迁走北齐,武帝明明也答应了,可最后关头却出尔反尔。 “狗屁武龙,明明一条邪龙!” 酝酿良久,魏星凌终于还是落笔,以齐庆疾的口吻,写给武帝。 【我回来了。 我将弑帝。 腊月初七。 不死不休。】 干脆利索,单刀直入,这才是魏星凌认识的齐夫子。 当年那些将夫子三万余学生当鸡崽子猎杀的畜生们,你们的梦魇回来了! 腊月初七,即使天塌了,魏星凌也一定要去玉京,最后一次,见识夫子的绝世风采。 当夜,载星关北城门,一骑疾驰而出。 翌日,浔河村,黄家小院,朱九阴与齐庆疾跟黄秦氏母子告别。 “大叔,你真的不想钻我娘亲被窝吗?” 小满仓一句童言无忌,将齐庆疾脸都问绿了。 只得转移话题道:“小满仓,等入了秋就去学塾读书识字,留给你的武道秘籍,待年满十三岁时在开练。” 小满仓泪眼汪汪,舍不得齐庆疾,“大叔,我娘被窝老香了,而且长在前面的屁股老软和了,你真的……” 黄秦氏一张脸红的都快滴出血了,赶忙伸手死死捂住小满仓的嘴。 齐庆疾待不下去了,落荒而逃。 朱九阴则笑着叮嘱黄秦氏,“魏星凌给你的补偿会很多,你与小满仓搬去载星关。” “魏星凌只要活一天,便没人敢觊觎你母子。” “照顾好小满仓,也照顾好你自己。” 黄秦氏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咬咬牙,问出心头疑惑,“小哥儿,你们……为何要对我孤儿寡母这么好?” 朱九阴沉默一会儿,轻声道:“或许是因为南锦屏吧~” —— 魏国伏灵三十二年,二月二十五。 日上三竿时,朱九阴与齐庆疾望见了载星关巍峨古城墙。 城门口,魏武大将军魏星凌已恭候多时。 见到一人一蛇,坐在茶摊饮茶的魏星凌赶忙起身,“夫子,前辈。” 齐庆疾微微颔首,难得露出一丝笑意。 自己这个曾于稷下学宫任上阴堂夫子时所收学生没让自己失望,缺点当然有,那便是喜欢白嫖,至于优点就多了,起码载星关地界内的老百姓,一定程度上享受到了和平。 与任何国家那群上层阶级相比,魏星凌简直像尊活菩萨。 “夫子,前辈,知道你们要回玉蝉州,军马都给你们备好了。” 茶摊不远处,两名将军府马奴将两匹高头大马牵了过来。 齐庆疾:“有心了。” 魏星凌憨憨一笑,又拿起茶桌上的包袱。 “夫子,面值十几万两的银票,还有好几本艳情小说,有插图的,很黄很暴力。” 齐庆疾云淡风轻道:“军马夫子收下了,银票与小说拿回去吧。” “夫子胸腔里的心,饱经风霜,早已沧桑。” 话音尚未落下,青衣便转头看向朱九阴,“南烛,我现在的为人,你是知道的。” “唉~” 朱九阴于内心轻叹一口气,冲魏星凌伸出手掌,“给我吧,我爱看。” 火红大日高悬天心。 魏武大将军亲自给齐庆疾这位夫子牵马,浑然无视中轴主道上摩肩擦踵百姓们的震惊与骇然。 很快,北城门到了。 “夫子,前辈,腊月初七,咱们玉京见!” 齐庆疾只轻吐一字,“好。” 明媚春光下,一人一蛇两匹马,迅疾远去。 望着快速模糊直至彻底消失的背影,站立北城门口的魏星凌喃喃自语道:“夫子,这次可千万别像问剑稷下时那样,犹豫不决了!” “用至圣先师赐您的听风剑,将北齐这座庙堂,捅个天大窟窿吧!” —— ps:实在抱歉,睡得越来越晚,起得越来越迟,更的越来越拖拉,我的锅。 感谢道友‘岱渊之竹’的秀儿,感谢道友‘奖励一颗流星’的催更符,感谢所有付费礼物,爱心发电。 浪,抱拳一拜,在读越来越低,稿费已经跌破一百,你们的支持,是我坚持下去的动力,不论如何,也会完本的,绝不会二次跑路。 第349章 十方动(下) 谈及北齐这座仙罡十国之一的庞然大物,齐太祖武极与至圣先师是绕不过的两座巍峨巨岳。 迄今四千年前,北齐三十七州浩瀚无垠的广袤疆域上林立着三四十数的小国。列国之间犬牙交错,攻伐频频,底层百姓水深火热,那是一段极混乱的血腥岁月。 就在那黑暗动荡的战国年代,齐太祖与至圣先师横空出世,前者掌兵主攻伐,后者出谋划策运筹帷幄,两位志同道合,肝胆相照的挚友,只用短短不到二十载便覆灭列国,创建北齐王朝。 齐太祖驾崩后,新帝齐太宗不喜至圣先师,先师便辞去北齐国师之位,开始人生第一次周游列国之旅。 直至齐太宗也驾崩,至圣先师才结束旅程,返回北齐,以一己之力,创建了日后名震仙罡的稷下学宫。 人间五极中的招摇山、风雪庙、雷泽、佛国,皆属于远古传承,唯稷下学宫,存在于世的岁月,只有不到三千年。 招摇山作为人间五极之首,其山主被世人推崇为无可争议的天下第一,却与至圣先师惺惺相惜,多次邀请先师前往招摇山做客,还曾与先师一同周游列国。 十有八九是一尊真正的肉身天仙,从远古活到现在,本应高高在上俯瞰人间,却愿与至圣先师推心置腹,成为至交。 可见至圣先师引领稷下学宫登临绝顶,与招摇山、风雪庙、雷泽、佛国这四尊远古传承的庞然大物并驾齐驱,有多么不易。 世所周知,稷下学宫古往今来有七十二位大儒,这座人间最具学识的七十二人,皆是先师弟子。 招摇山山主曾感慨,曰:“天不生夫子,万古如长夜!” 也正是因为至圣先师,因为稷下学宫,源源不断向庙堂输送人才,北齐这才能稳固摇摇欲坠的基本盘,并最终发展壮大,一跃跻身仙罡最强十国。 不仅只是北齐,仙罡诸国皆从稷下学宫处获了益,这座人间能有今朝欣欣向荣之气象,至圣先师功不可没。 或许也是因为这一点,天道才降下功德,让至圣先师寿三千余载时才化道。 而这一时代,悬于北齐高天的两轮大日中的一颗,武帝武牧,能有今天成就,与至圣先师亦有着千丝万缕的干系。 武牧作为北齐七皇子,其生母并非世家千金,不过一卑微宫女被先帝醉酒宠幸罢了。 先帝膝下九位皇子,也就七皇子武牧是个无权无势,没有半点靠山的小透明。 偏武牧尚年幼时,其母还被卷入后宫争宠风波,稀里糊涂一命呜呼。难以想象孤苦无依的小男孩,是如何在云波诡谲的皇宫活下来的。 那是一段暗无天日的绝望年月,看不到一点希望的光芒,年幼的武牧一步一步走的惊心动魄,那段经历,长大以后他从未对任何人提及。 北齐民间野史曾这样记载,话说武帝七岁那年,为了活下去,不至于像娘亲一样,不知泡茶的茶水有问题,还是膳食亦或吃嘴的糕点有问题,总之结局糊里糊涂突然暴死,便做了大皇子的跟班。 这便导致身为皇后亲子的二皇子不喜,某日将从襁褓时起便陪伴武牧的奶娘给抓了。 二皇子不仅当着武牧面,欺辱奶娘,还让武牧站身后推自己屁股。 后来,二皇子杀了奶娘。 架鼎烹煮。 为了活命,武牧将鼎中肉吃了个干净,汤也喝的一滴不剩。 这则野史绝非屎,而是有据可查的。 先帝九位皇子,武牧登基后找各种由头全部处决,包括先帝后宫也被肃清。 只杀得血流成河,人头滚滚。 奇怪的是,唯独皇后与二皇子,是武牧亲自动的手。 没人知道皇后与二皇子是怎么死的,尸体去了哪里,甚至于协助武牧的十来个太监,事后也于皇宫中人间蒸发了。 皇城内曾有流言蜚语传出,说是武牧逼着二皇子,欺辱了生母皇后。 再威逼着母子二人吃对方的肉。 总之,武牧相当幸运。 先是至圣先师受先帝邀约,前往皇宫作客,看中了武牧武道天赋,将其收为关门弟子,带去稷下学宫。 再是于稷下结识了一生中仅次于至圣先师的贵人,白绾绾。 后来,先帝忽然驾崩,东宫之位悬而无人,本该八龙夺嫡,武牧完全没资格入局,甚至连搅局都不配,却因为有了白绾绾家族势力的鼎力支持,硬生生逆天改命,将大局由八龙升级为九龙夺嫡。 最后甚至打败嫡长子大皇子,皇后亲子二皇子,绝地翻盘,登基称帝。 武牧刚成为武帝那些年,与白帝一起治理朝政,北齐一度迎来中兴之象。 直至那场震动整座王朝的‘上阴之变’后,二帝之间产生了势如水火的巨大分歧、鸿沟。 二帝相争持续了好些年,最激烈时,几乎要葬送了北齐。 按理来说,白帝手握自家百万幽州军,还有镇南大将军魏星凌的三十万魏武军,膝下还有一儿一女,皆是武氏皇族血脉,也得到了不少文臣支持,占尽优势。 可结局却是白帝输了,被幽禁中宫,武帝大权独揽后,并未一展抱负,励精图治,反而听信谗言,昏招频出,这些年陆陆续续残害了不少忠良。 尤其最近两三年内,连朝都不上了,将帝皇权力完全下放,幽居西苑,一意玄修,妄图踏入比之陆地神仙更高层次的境界。 —— 魏国伏灵三十二年,三月初二。 北齐国都,玉京城。 超级古城池笼罩在暮色里,犹如一头史前巨兽匍匐苍茫大地上,气象万千。 官道上尘烟滚滚,夕阳映照着风驰电掣的一人一骑。 马背传令兵口中厉声呵斥道:“边关急报,速速退避!” 宽阔大道上,沿途百姓如潮水慌忙避让,极远处的朱雀门守卫士兵也立刻翻身上马入城开道。 玉京,皇城,西苑。 庄严肃穆的宫殿,明黄琉璃瓦反射着落日余晖,一片黄金灿烂。 北齐二帝之一的武帝武牧于殿前长身玉立。 帝身形清瘦修长,头戴黑玉上清莲花冠,身穿玄色绣金千字袍,脚踩黑白条纹十方鞋,俨然一副清修道士打扮。 春风拂面,吹起飘逸道袍与帝披肩乌发,他的眼眸如柳叶狭长,两颗漆瞳仿若幽不见底的寒潭,深邃的吓人。 面色苍凉如雪,嘴唇很薄,一副薄情寡义的相貌。 “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 帝凝望夕阳,一双黑瞳倒映着两点金星,整张脸庞好似一块万古不化的寒冰。 其身后宫殿内相当空旷,只在殿中央摆放着一口三四米高的巨大青铜炼丹炉。 此刻,数名宫女正冲着炼丹炉下进风口不断摇着蒲扇,炉内烈火熊熊燃烧。 密集脚步声由远而近,一队太监,自月亮拱门那边进入西苑。 为首太监,双手捧着一只老大的翡翠玉碗,碗中是十几颗鲜血淋漓,犹在微微跳动的心脏。 “万岁爷,共计十八颗新鲜心脏,全是十岁孩子的,男孩女孩各九人。” 武帝微微颔首。 第二名太监翡翠玉碗中是十八颗肝脏。 武帝还特意俯身凑近嗅了嗅。 第三名太监盛着脾脏,第四肺脏,第五肾脏,全是刚刚活剖出来的。 第六、第七……之后太监玉盘中则盛着人参、灵芝等各种百年甚至千年份的稀世药材,还有许多花花绿绿,颜色各异的药石,包括蜈蚣、毒蛇、蝎子、壁虎、蟾蜍五毒。 为了修为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超越陆地神仙,跨进全新层次,帝已无所不用其极,最近迷上了炼丹术。 活剖十岁小孩心肝脾肺肾之五脏,辅以天材地宝与五毒,这是帝最新研制出来的五神丹。 炼丹步骤太监们已相当熟稔,用不着武帝亲自动手。 很快,一炉黑糊糊的丹药出炉了,太监赶忙呈给武帝。 接过玉碗,看着满碗的羊粪蛋子,武帝轻轻捻起一颗,看向跪伏脚下的一名宫女。 “张嘴。” 宫女抬起头来,战战兢兢张开红润嘴唇。 武帝直接将丹药塞入宫女口中,并看着宫女喉咙滚动吞入腹内。 很快,短短十来息,宫女蓦然发出撕心裂肺的凄厉惨叫。 先是眼睛充血,一片猩红,将眼白与漆瞳完全浸染了。 旋即耳孔、鼻孔、嘴巴开始七窍流血。 最后暴死,横尸武帝眼前。 殿内殿外,一干宫女太监惊恐到毛骨悚然。 蓦地,武帝伸手隔空轻轻划出一道剑气。 宫女尸体腹部立马显现一条狰狞伤口,脏腑肠子已经完全融化烂掉,一股浑浊的恶臭液体喷涌而出,流淌了一地。 武帝面色无悲无喜,一小会儿后,冷漠道:“继续炼丹,这次将十岁孩子换成九岁。” 又是密集脚步声,急促靠近,于西苑外突兀消失,是负责守卫帝的禁卫军。 高亢洪亮声音自西苑外响起,“启禀圣上,边关急报!” 被扰了炼丹雅兴,武帝面色泛起一丝不悦,“哪座边关?幽州的剑门关?” “回禀圣上,是鸢州的载星关!” 武帝蹙眉,“载星关?那个死胖子又干了什么恶心我的事?!” “呈上来!” 当从太监手里拿过信封,拆开后摸出信纸。 看着上面寥寥十六字,武帝的眸光,前所未有的阴沉。 “我回来了,我将弑帝,腊月初七,不死不休!!” 武帝喃喃,在场太监宫女们或许不知谁回来了,可他清楚。 “当年天道落了那么多刀,斩你千载寿元,这么久了,竟还没死!” “弑帝?哼!” 武帝冷哼一声,“当年我能将你耍猴一样玩弄于鼓掌,而今我看你仍是看烂泥,揉圆搓扁还不是任由随意!” “既然回来了,那就别走了,送你下地狱与你那群学生团聚!” 武帝狠狠握拳,掌中信纸直接被攥成纸屑。 “冯谦!” “爷,您吩咐。” 武帝嘴角勾勒出一丝微妙弧度,“去坤宁宫,告诉皇后,就说齐庆疾回来了。” —— 夜幕降临,月上柳梢头。 皇城中宫,坤宁宫。 作为北齐,甚至是仙罡古往今来,开天辟地第一尊女帝,白绾绾曾得到除爱情之外的一切。 她一度以为,为了权力,自己可以舍弃所有,承受所有。 可当真正成为那轮高悬北齐青冥下的大日时,白绾绾又后悔了。 她又想要爱情了,不再每日面对堆积如山的奏折,不再经年烦恼处理不完的事务,不再焦虑权力的分配。 与爱的那个人相濡以沫,春来赏花,夏日纳凉,秋时登高,凛冬观雪,一年四季,春夏秋冬,琴瑟和鸣,永不分离。 光是想想,便觉得美好。 哪像现在,权力是有了,可精神却贫瘠痛苦。 奈何这世间没有后悔药,时光不会倒退,今日孽果,昨日恶因。 坤宁宫内很静谧,也很昏暗,白绾绾白衣如缟素,跪坐佛龛前,左手转动佛珠,右手一下一下轻轻敲击着木鱼。 即使已四百来岁,岁月却未能在白绾绾脸庞上留下任何痕迹。 她亦如豆蔻年华时那样,惊艳世人。 “九幽阴灵,诸天,请保佑思琪,愿我儿来世投胎好人家,一辈子健健康康,平平安安。” 思琪,武思琪,武牧与白绾绾的第一个孩子,是个男孩。 武牧作为陆地神仙,这座人间的绝顶,与肉体凡胎的女子,是生不下孩子的。 也就白绾绾同样为陆地神仙,二帝才能生儿育女,诞下后代。 作为嫡长子,武牧对武思琪这个儿子相当喜爱与宠溺。 白绾绾生下武思琪当天,得知是男孩后,武牧便直接册立武思琪太子。 武思琪满月后,白绾绾给取了名字。 正因为这个名字,令武牧暴怒,觉得白绾绾心里还在惦念那个姓齐的。 许是骨子里就有着暴虐因子,武牧竟当着白绾绾面,直接将亲儿子活活摔死,摔成了一滩肉泥。 武思琪之死,才是白绾绾与武牧决裂的最根本原因,而非世人所猜想的‘上阴之变’。 “娘娘~” 宫殿外,响起武帝贴身太监冯谦的声音。 佛珠依旧在转动,木鱼声声。 白绾绾嗓音冷冽道:“你个阉人,称我什么?” …… “圣上~” “什么事?” “启禀圣上,载星关急报,国师回来了。” 木鱼声戛然而止。 ‘啪’的一声,串线骤然崩断,颗颗佛珠噼里啪啦滚落一地。 顷刻,白绾绾那一潭死水的心海,惊涛骇浪。 第350章 故国神游 魏国伏灵三十二年,三月初二。 月上柳梢头,白绾绾难得走出宫殿,坐在石凳上仰望夜空。 夜色很美,皓月宛若圆玉盘挂在东天,洒落无尽清辉,地面仿佛结了一层薄霜。 情不自禁,白绾绾回忆起了过往,回忆起于稷下求学那段时光,多么无忧无虑。 回忆起了那袭洒脱不羁的青衫,于课堂上偷看艳情小说,被至圣先师揪着耳朵训斥时,梗着脖子反驳说:“师父您老人家不是说过食色性也吗?徒儿这是以实际行动践行您的至理名言!” 不知多少个黑夜,带着师弟师妹们翻墙逃下稷丘,去青楼寻欢作乐,美其名曰扶贫。若是不小心被师长逮住了,那位齐师兄总会将罪责一肩挑之,多少次当着文武两院十万余学生面朗声高诵洋洋洒洒几万余字的忏悔书。 还在文院那会,武院一些权贵子弟仗着铜皮铁骨欺负文院贫苦学子,多少文院师兄师姐装聋作哑,好心的也只会口头安慰被霸凌的学子忍忍就过去了。 唯齐师兄咽不下那口气,哪怕身旁身后无一人,哪怕被霸凌的学子本人都劝他算了,可齐师兄仍像头到了黄河也不死心的犟驴,单刀赴会。 即使被武院那些权贵子弟群殴的鼻青脸肿,齐师兄仍是抱着那个霸凌者不松手,将其脸庞上的肉,生生咬下来一块。 事后,武院四万余权贵学子几乎被至圣先师肃清了一半还多,连不少武夫子都被先师赶下稷丘。 后来,齐师兄去了武院,文院有些人仗着肚里那二两墨水,以笔为刃,言辞犀利,语言霸凌武院弟子。 还是齐师兄,振臂一呼,率武院学生打进文院,摧枯拉朽,甚至于连不少文夫子都遭了殃,被齐师兄用小楷笔蘸着墨水,在那一张张老脸上画满了惟妙惟肖的王八。 白绾绾突然‘噗嗤’一声笑出声来,直令夜空明月也失了颜色。 女人想起那起事件后,至圣先师罚齐师兄掏茅粪灌溉稷丘千亩良田。 被揍成猪头的文院学子当然拍手称快,明目张胆给齐师兄起了个‘齐大粪’的外号。 齐师兄的报复来的很快,好似狂风骤雨。 某天夜里,月黑风高,齐师兄挑着两桶大粪摸黑潜入文院,直接将粪水当头浇在几个跳的最欢的学生头上。 白绾绾犹记那夜至圣先师气的吹胡子瞪眼,手持戒尺,追撵的齐师兄满山乱窜。 可惜,那些美好的时光,一去不复还。 纵使白绾绾陆地神仙,人间绝顶,一巴掌下去便可拍碎整座玉京城,可她无力逆转岁月,回不到青春少年时。 时间是一柄无形的利刃,无声切开一切坚固与柔软之物,恒定向前,没有任何东西能使它的行径产生丝毫颠簸,它却改变着一切。 即使白绾绾悔恨青肠又如何?回不去就是回不去,以至于她现在所珍视的记忆,都会随着岁月流逝,一点点淡去,终有一日,会被时光的橡皮擦擦得干干净净,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连朱九阴的记忆都被岁月消磨,连南锦屏与小不点的音容笑貌都记不太清了,更何况白绾绾。 脚步声由远而近,来人走入坤宁宫。 白绾绾收敛心神,快速拭去眼角泪痕扭头望去。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令白绾绾无比厌恶的面庞,正是武帝武牧。 武牧察觉到了什么,嗤笑一声,“你的眼泪可真不值钱。” 白绾绾俏脸一片冰霜色,“你来做什么?” 武牧坐在白绾绾对面石凳上,开门见山道:“他回来了。” 白绾绾:“你将齐师兄爹娘软禁皇城一百多年,既二老逝世,师兄再无惦念,自然要回来取你狗命。” 武牧:“我的命,可不是那么好取的,就怕他姓齐的有来无回。” 白绾绾讥笑道:“有来无回?二老逝世,上阴学宫覆灭,你以为齐师兄还有归处?” “他既归来故国,便抱了必死决意!” 武牧神情冷酷道:“招摇山、雷泽、佛国、风雪庙,还有稷下学宫,我就不信,这天下没人杀得了他齐庆疾。” “一尊陆地神仙不行,我便请来十尊、三十尊、五十尊!” “那些陆地神仙想要什么,我就给什么,便是北齐帝位,我也在所不惜。” 白绾绾震惊道:“你疯了?!祖宗基业岂能拱手予人!下了阴曹地府,你武牧有何颜面再见列祖列宗?!” “呵~” 武牧冷笑道:“难道被齐庆疾杀死,北齐江山尽归你这外姓女流,我就有脸再见列祖列宗了?” 话不投机,白绾绾下了逐客令,“天色已晚,我要睡了,你可以走了!” 武牧站起身来,居高临下俯视白绾绾,“近来我又创造了一门功法,我给它取名移花接木。” “你说得对,为了祖宗江山基业,我得活着。” “所以,我需要你配合我施移花接木法,将你一身陆地神仙修为,嫁接于我,让我突破陆地神仙境,抵临至高!” “届时莫言他小小齐庆疾,便是一统仙罡,于我而言,也不再是遥不可及的梦。” “别人不知道你白绾绾,我可清楚的很,难道你一辈子只想做北齐的白帝?不愿做仙罡、做天下人的白帝?” 白绾绾懒得再废话,起身径直回了宫殿,并‘咣当’一声关了殿门。 “哼~” 武牧冷哼,“白绾绾,移花接木,你一定会同意的!” “狗急还跳墙,你了解我,为了活着,我什么都做得出来!” —— 作为镇守北齐南边门户的魏武大将军,魏星凌从来不是大喇叭,他的守口如瓶,世所周知。 但在齐庆疾回归北齐这件事上,魏星凌却做足了文章。 整个阳春三月,国师齐庆疾归来的消息宛若飓风席卷了北齐的山川江河,以令人瞠目结舌的速度刮遍三十七州。 北齐大地震,年轻一辈或许不知道‘齐庆疾’这个人名意味着什么,可上了年纪的老人却再清楚不过。 至圣先师关门弟子,稷下学宫七十二位大儒之一,稷丘有史以来最快成就陆地神仙的妖孽。 北齐国师、上阴之变、问剑稷下…… 每个字眼都足以引发一场轰动。 更要命的是,魏星凌将齐庆疾回归北齐的最终目的,也散播了出去。 腊月初七,玉京弑帝!! 原本还算风平浪静的北齐,此刻犹如一滴水落入滚油,彻底沸腾了! 陆地神仙欲斩陆地神仙,这种震天撼地的大事件,在整部仙罡古史上还是发生过几起的。 可陆地神仙欲弑一国君王,古今未有,更何况还是北齐这等仙罡最强十国。 即使只有三四州之地的小国家,其君王也被上苍眷顾,有皇道气运、王朝气运加持己身。 莫言陆地神仙,便是当今人间五极之一的招摇山主斩杀一朝君王,也会顷刻身死道消,三魂七魄灰飞烟灭,失去轮回投胎的机会,完全的、彻底的被抹除,永远消失在这方宇宙。 这种后果太严重太可怕。 有人认为国师弑帝是不靠谱的谣言,而一些经历过上阴之变、稷下问剑那段岁月的老一辈却觉得大概率会真的发生。 国师曾拥有一切,父亲与娘亲,霁月宗的师兄师姐,师弟师妹们,还有上阴学宫那么多学子。 可这一切,都被武帝摧毁了,上阴学子死绝,霁月宗师兄师姐、师弟师妹亦死尽。本家齐家,娘亲的南宫家被株连十族,而今的国师几乎孑然一身,再也不剩什么了。 还有爹娘三年前先后逝世时,国师做儿子的,却不能守在床前,陪着二老走完人生最后一程。 于人子而言,这是最绝望最深沉的遗憾。 “别说国师了,连我自己略微代入,都觉胸腔里的心脏快要碎裂成千百瓣了!” “悉心栽培的学生一个不留,听说鲜血染红那座晴朗山,家族被株连十族,连祖坟都被掘了,祠堂被大火烧成灰烬,爹娘被软禁玉京城一百多年。听说二老逝世间隔不到十二时辰,临死前还念叨着国师,可怜两位老人,至死也未等到国师回来。” “二老何止可怜,简直凄惨,生死不由己,小道消息,武帝还威逼着二老诞下儿女,好作为筹码,逼迫国师此生难归故国,得亏白帝出面,否则啊……国师这辈子都会沦为一条无家可归的流浪狗!” 在北齐人士议论纷纷时,齐庆疾正带着朱九阴走在回家的路上。 —— 北齐不愧仙罡最强十国,疆域委实太大了。 直至魏国伏灵三十二年的四月初七,一人一蛇才进入玉蝉州境内。 夏天到了,气候逐渐炎热,便是夜里睡在荒野也不觉得寒冷,反而相当凉爽。 此次回归北齐,齐庆疾有四件事要做。 其一,去衡色府晴朗山看看上阴学宫的残垣断壁。其二,去扶月府看望柳暖暖这位故人。其三,回珑骧府郢中县的卧石山霁月宗,看望爹娘与师兄师姐,师弟师妹们。 待凛冬将至,完成第四件事,出发前往北齐国都玉京城,弑帝! 日上三竿,溪流潺潺,波光粼粼。 两匹军马低头啃食着青草,一人一蛇则躺在草地上,各自手捧圣贤书,沉浸知识海洋,难以自拔。 “唉~” 齐庆疾忽然轻叹一口气,合上手中艳情小说,“都说时代在进步,我却不这么认为。” 朱九阴头也不抬,敷衍问询道:“怎么说?” 齐庆疾:“这百年后的艳情小说比之百年前的,一点没进步也就罢了,还倒退了许多。” “就拿我手中这本《阿宾寻芳记》来说,全书共计九百七十三位女性角色,统统脸谱化,一点情节也没有,食之味同嚼蜡。” 朱九阴:“我这本《虎虎侠大战狮狮怪》倒是不错,讲述的是一头母老虎调教一群雄狮,很有猎奇感。” 齐庆疾瞥了一眼,“你不是人,当然能带入进去,我又不是走兽,人类之间的云雨交合才适合我。” 一人一蛇走走停停,于四月十五,来到晴朗山下。 昨夜下了一场雨,洗涤大地,映入朱九阴眼帘的,是一座新色盎然的险峻山峰。 即使隔着很远,也能望见山峰崖壁上铁画银钩的‘晴朗山’三字,很大,相当灵动飘逸,一看就是出自大家之手,应该是齐庆疾用听风剑刻上去的。 一人一蛇翻身下马,谁也没有说话。 将军马系在路旁树干上后,齐庆疾带着朱九阴,一人一蛇顺着青石长阶开始上山。 岁月真的太可怕了,饶是青石阶梯也崩开裂纹,生满了苔藓,两旁草木疯长,几乎要遮住这条上山路了。 朱九阴跟在齐庆疾身后,鼻端浓郁的土壤草木清新气味,树林中不时有野兔直起上半身,用那双灰棕色的眼睛好奇打量着一人一蛇。 也有野鸡受惊,于‘咕嘎’声中振翅飞远,冷不丁下,着实吓了朱九阴一跳。 齐庆疾走走停停,有时会左右张望,有时则停下来怔怔愣神,许是回忆起了什么。 朱九阴很安静,全程没有出声打扰。 终于,一个时辰后,一人一蛇登上山巅。 映入朱九阴眼帘的是一方占地面积甚广的花岗岩广场,可惜已被时光侵蚀,荒草萋萋,更远处则是连绵起伏的残垣断壁,往日那座辉煌绚烂的上阴学宫,已被历史车轮碾碎了。 日薄西山,残阳如血。 晚风吹起齐庆疾青衫乌发,他面色平静,趟过齐腰荒草,迈入残垣断壁深处。 朱九阴没有跟随,只是四处闲逛。 随意拨开一片荒草,便有几颗雪白头骨与骸骨之类的映入眼帘,很脆弱,朱九阴食指于头颅骨上轻轻一敲便化作齑粉。 人类的骨头,几乎铺满了这座广场,被荒草遮住,日月的光芒照不到它们。 可以想象,一百多年前,当青衣从稷下学宫赶回来时,眼前所见一幕。 整座险峻山峰不断往下流淌鲜艳人血,满山都是盘悬着的乌鸦,宛若遮天蔽日的黑云。 齐庆疾就踩着被自己学生鲜血染红的粘稠阶梯,登临山巅。 所见是铺了一广场的尸体,鲜血淋漓,残肢断臂。 苍蝇嗡嗡若云,蛆虫疯狂蠕动,天地间充斥浓郁腐烂尸臭味。 或许真正的青衣,早已死在那天。 “咦?!” 朱九阴突然望见什么,惊咦出声。 —— ps:感觉又写过头了,昨儿那章审核了半个多小时,竟然没被打回来,可怜封书隐患点又+1。 第351章 雷泽 山顶的风很凉爽,拂过朱九阴面庞,他走过荒草丛生的破败广场,来到一块长方花岗岩巨石前。 巨石很长,得有四五米高,长截面相当平整光滑,只有顶部凹凸不平,远远望去宛若一座小山。 朱九阴看到,巨石周遭存在着很多人骨架,几乎层层叠叠堆积了起来,有些骨架已经解体散架了,有些则勉强保持完整,看姿势,应是临死前背靠着巨石。 石面上刻着密密麻麻的小字,朱九阴敏锐察觉,最贴近巨石的骨头相比于外围的,颜色要黑一些、黯一些。 这块巨石十有八九是上阴学宫的留言墙,那些蘸着墨水,用小楷笔写下的留言,在这一百多年时光里,早被雨水冲刷干净。 墨汁流淌下来,浸染了石根下的人骨。 残阳洒落,照耀着巨石,那些刻字似乎都浸润在璀璨金色里。 朱九阴伸手,指肚轻轻抚过那一行行刻字。 ‘天气好极了,钱几乎没有。——翠叶堂赵瑛’ ‘很累,不想爱了,也不想念书了。——听风堂郭礼’ ‘同上,天天读,日日考,读你麻痹,考你麻痹,我要回家放羊去。——玉娥堂石爽’ ‘齐子曰:知识就是力量。不读书识字,羊丢了你都不知道。听风堂郭礼,玉娥堂石爽,晚饭后来见我!——上阴学宫宫主齐庆疾’ ‘啊啊啊!活的宫主!!夫子夫子,我宣你!!——春雷堂王铁柱’ ‘同上!夫子,我也宣你!——秋霜堂诸葛翠花’ ‘夫子,警告你,铁柱是我的,你别打他主意!——杏雨堂牛秀兰’ ‘你也不想你的意中人被本夫子用戒尺狠狠抽屁股吧?牛秀兰同学,今夜三更西峰松树林来见我!——上阴学宫宫主齐庆疾’ ‘翠花同学,你的爱意,本夫子感受到了,今夜三更,洗白白后山见我!——上阴学宫宫主齐庆疾’ ‘上面两个齐庆疾都是假冒伪劣,翠叶堂狗剩同学被牛秀兰踢爆一颗蛋,红炉堂二蛋同学被诸葛翠花过肩摔摔至大小便失禁。 第六十七次严厉警告,再有男同学假借本夫子名义诱骗女同学,统统给老子滚去茅房挑大粪! 男同学假借本夫子名义诱骗男同学也不行!——上阴学宫宫主,北齐最帅夫子齐庆疾’ ‘知识就是力量,这力量是铁,这力量是钢,比铁还硬,比钢还强!——听风堂郭礼’ ‘同上!——玉饿堂石爽。’ ‘小道消息,郭礼与石爽被夫子用听风剑威胁了,听说剑刃都抵脖颈上了!——代号鼹鼠’ ‘啊?!夫子这么暴力的吗?真是令我越发欢喜了!——杏雨堂白翠妞’ ‘翠妞,相信我,我比夫子更暴力,刚出生就一拳打死一头老黄牛!——杏雨堂赵栓子’ ‘鼹鼠是谁?败坏本夫子名声!在这里我强调一遍,本夫子没有威胁过郭礼与石爽同学。两位同学只是单纯想看看听风剑,就这么简单,杏雨堂赵栓子,晚饭后来见我!——玉树临风流倜傥齐庆疾’ ‘夫子说得对,听风剑绝美!——听风堂郭礼’ ‘同上,美得我都哭了!玉娥堂石爽’ ‘我向翠妞以及同学们道歉,我并未一拳打死一头老黄牛。牛是重要生产工具,大家要爱护、呵护。——杏雨堂赵栓子’ ‘我向同学们检举揭发,夫子今儿又在课堂上偷看艳情小说!——离星堂赵富贵’ ‘富贵同学真乃勇士也,我也检举揭发,夫子昨儿在课堂上也看了!——翠叶堂张旺财’ ‘两位同学勇士也!我也检举揭发,前天也看了!——听风堂王涛’ ‘三位同学勇士也!大前天也看了!——南柯堂张伟’ ‘大大前天也看了!——听风堂黄鹂’ ‘大大大前天也看了!同学们,让我们联合起来,反抗夫子淫威,还学宫一片朗朗乾坤!——听风堂郭礼’ ‘这是一篇致歉信,内容会很长。 …… 上阴学宫罪孽滔天之老淫魔齐庆疾羞愧也!’ 花岗岩的触感很粗粝,朱九阴一字一句看着。 似乎望见了一二百年前,有这样一群调皮捣蛋的学生,趁着月黑风高夜,在这面留言墙上,刻下这些极具趣味的文字。 时光轮转,今时今日,这些学生已经不在了,徒留枯骨被风沙荒草掩埋。 ‘发生了什么?庙堂好像有意针对咱们上阴学宫!’ ‘我回了一趟家,村民避我如避瘟疫,爹娘苦口婆心劝我休学,到底怎么回事?!’ ‘糟糕!咱上阴学宫成了北齐二帝眼中钉,肉中刺!我回家后被衙署差役找上门,给了我一块腰牌,其上刻字曰‘罪’,要求我必须时时刻刻佩戴!咱上阴学宫学子啥时候成罪人了?’ ‘呵呵,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情况好像更糟糕了,我去食肆吃面,被掌柜的轰出来了,走在街上也被凝视,那些人的目光……令我好难受!仿佛我是一坨臭狗屎一样!’ ‘听说赵瑛学长一家被左邻右舍赶出村了,是真是假?’ ‘真的,只因赵瑛学长是咱上阴学宫学子!’ ‘何止啊,听说赵瑛学长气不过,前往当地衙署报案,结果被衙署以扰乱治安罪抓起来了,一家人都被打进县牢!’ ‘最新消息来了,郭礼联合好多位毕业学长,散尽家财才将赵瑛学长救了出来,老父老母还活着,可惜妹儿无了,被一众狱卒凌辱而死。’ ‘赵瑛、郭礼等学长反了!’ ‘失败了!武帝御驾亲征,陆地神仙太可怕了!赵瑛、郭礼等学长就义了,头颅被传首十方!’ ‘不能再这么下去了!我们应该做些什么了!’ ‘同上!我们不是罪人!那些给我们定罪之人才是真罪人!’ ‘同上!陆地神仙又何妨?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同上!赵瑛、郭礼等学长的死,并非结束,而是开始!’ ‘同上!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同上!是时候改朝换代了,我们将在旧制度的废墟上,建立一座新王朝,天下,不应是世族权贵的天下,天下,本该是工农阶级的天下!’ ‘我不同意!天下,永远是世族权贵的天下!我们什么也改变不了,纵使前赴后继,抛头颅洒热血,改换一片新天,这天下,也只能短暂属于工农阶级,终归是要进化为世族权贵阶级的,这点,谁也改变不了!’ ‘张盈,你若敢忘初心,背叛工农阶级,我就敢曰你妈!’ ‘他已经背叛了!!’ 朱九阴观巨石如阅事,一则由上阴学宫三万余学子共同书写,跌宕起伏的故事。 故事开始,所有人都是无忧无虑的,故事中间,所有人都是满腔悲愤的,直至故事最后,所有人都死了。 文字,开始断断续续,应是还未刻完便死去了。 ‘夫子去哪了?他抛弃我们了吗?’ ‘夫子啊,学生到底做错了什么?’ ‘夫子绝不会抛弃我们!’ ‘同学们,不要跪着,要站着,不要求饶,要抗争!’ ‘同窗皆在,区区身死,有何惧哉?’ ‘还想回一次家乡,最后见一眼爹娘!’ ‘最后一次了,铁柱,我喜欢你!——牛秀兰’ ‘秀兰同学,铁柱同学死了,他让我告诉你,他也一直喜欢着你。’ ‘最后一次了,夫子,我……’ 朱九阴看到,这行临死遗言歪歪扭扭,没能写完,估计刻字人是撑着最后一口气。 一百多年后的今天,朱九阴伸出食指,模仿着齐庆疾笔迹,在遗言下刻字曰:‘白翠妞同学,夫子也喜欢你。’ —— 故国神游,齐庆疾在上阴学宫的残垣断壁深处游荡了一整夜,犹如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 魏国伏灵三十二年,四月十六,一人一蛇下了晴朗山。 翻身上马,继续赶路,下一站目的地,扶月府。 旭日东升,照耀大地。 风吹森海,碧叶一片哗哗声。 马背上,齐庆疾忽然扭头怔怔望着晴朗山。 良久后,他轻语道:“最后一次了~” 十一天后,四月二十七,扶月府到了。 作为玉蝉州首府,扶月城乃一座超级城池,常住居民二百余万,相当繁华。 一人一蛇牵着军马进入城中,寻见悦来客栈,上了二楼靠窗位置,点了一大桌鸡鸭鱼肉。 齐庆疾好像愈发消瘦了,却没什么胃口,只有朱九阴一人大快朵颐。 “老齐,想什么呢?” 看着窗外街道密集人流的齐庆疾,扭头将目光投向朱九阴,“南烛,你说若是老天爷规定,我必须斩杀百万条无辜性命,才能去斩杀武牧,你觉得……” 朱九阴直接打断道:“牺牲百万人,拯救一人,绝大多数人都不会同意。” “反之,牺牲一人,拯救百万人,绝大多数人便会同意了。” 朱九阴指了指自己,“我属于前者。” “只要老天爷说,我能斩杀百万条无辜性命,便会复生小不点,我会毫不犹豫,纵使千万、亿万、亿万万,我也不会犹豫。” “至于你,你属于后者,老天爷说,只要你杀一条无辜性命,便会复生你的学生们,你的爹娘,师兄师姐,师弟师妹们,你所珍视的所有人。” “你不会犹豫哪怕半秒,立刻便会果断拒绝。” “老齐,我知道你担心什么。” “你怕复仇途中会伤及无辜,且是伤及太多无辜。” 朱九阴放下手里鸡腿,神情严肃道:“老齐,你放心,你只管报仇雪恨,剩下的交给我。” “你也知道,我很强!” “我究竟多强,就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齐庆疾:“想着不能将你搅进我之滔天因果中,可惜……” 朱九阴:“你的因果与我之因果相比,好似皓月之于尘粒。” “朋友之间保持距离是很对的,但太过生分就是疏远了。” 齐庆疾:“南烛,你之恩情,我这辈子是没法报答了,我也没有下一世,等回了郢中县,我请你吃童子尿煮鸡蛋吧!” —— 柳暖暖,北齐女武神,号称陆地神仙境下第一人,乃星州州牧之女,后来嫁于玉蝉州州牧嫡长子,可以说是齐庆疾在北齐最后一位故人了。 吃饱喝足后,一人一蛇离开悦来客栈,前往扶月西城区州牧府。 玉蝉州州牧姓雷,单字激,据说与人间五极之一的雷泽有着千丝万缕的干系。 雷府建筑群鳞次栉比,蔚为壮观,接待齐庆疾与朱九阴的是雷府老管家。 “老爷与大公子都不在府上,七日前接到圣旨,马不停蹄赶往玉京城了。” “至于大奶奶,三月清明节时便去了珑骧府郢中县,大概率还是入秋后才会回来。”老管家如是道。 齐庆疾疑惑道:“暖暖每年都会前往郢中县吗?” 老管家点点头,“每年清明节前,大奶奶都会去,八九月份才回来,说是那边有两位孤苦无依的长辈。” 登门拜访,齐庆疾说了是柳暖暖故人,老管家自然不敢怠慢,又是吩咐丫鬟泡好茶,又是张罗厨房烹饪一桌珍馐美味。 毕竟一州州牧,不差这点。 但齐庆疾并未久留,谢过老管家后,便领着朱九阴离开雷府。 “暖暖~” 齐庆疾感慨不已,原来这座人间,除却朱九阴,他还是有至交好友的。 按照老管家说法,柳暖暖去往郢中县应该是专程祭奠爹娘。 朱九阴:“她坚信,你一定会回来的!” 齐庆疾难得笑了笑,“还以为回了霁月宗,会面对房倒屋塌的残垣断壁。” “走,南烛,我带你回我家乡!” 齐庆疾归心似箭,一人一蛇继续上路,奔赴珑骧府。 途中,朱九阴说出心中忧虑,“老齐,你与我言,那个雷激曾拜入雷泽。” “武牧召雷家父子入京,估计是想借着这条线,与雷泽建立联系。” 齐庆疾:“你不说你老强大了吗?怎么,怕了?” 朱九阴:“雷泽作为远古传承,大概率与风雪庙一样,蛰伏着真仙人。” “假若武牧真能请来,我只怕你被仙人吓到湿了裤裆。” 齐庆疾一脸无所谓,“我只管宰了武牧,剩下的交给你,这不你说的吗?” “我倒是希望武牧能直接请来那位招摇山山主,让我瞧瞧,你是否会被这尊天下第一打到抱头鼠窜~” 魏国伏灵三十二年,五月初,一人一蛇进入珑骧府地界。 五月初九,郢中县到了。 时隔一百多年后,齐庆疾终于回到故乡。 山上黄花开落一百多个春秋。 一切都已物是人非。 —— ps:感谢道友‘苍流城的牙叔’的大神认证与寄刀片x30,大佬高,大佬硬,大佬又高又硬!感谢所有付费礼物,爱心发电! 第352章 物是人非事事休 郢中县,一座很小的县城,常住居民估摸着也就十来万。 齐庆疾与朱九阴下马,牵着军马进入县城。 日上三竿,正是午膳时辰,空气中荡漾着饭菜香味。 中轴主道两旁,鳞次栉比的房舍一直延伸到目之所及的尽头处。 枝繁叶茂的槐树树荫下,有古稀老翁下着象棋,身旁趴着一条大黄狗,吐着猩红大舌头。 “郢中县还是那个郢中县,可惜那些熟悉的面庞都不见了。” 齐庆疾望着两位老人很长时间,最后还是无奈摇摇头,不是他记忆中见过的人。 毕竟青衣离开一百多年了,即使当初三四岁穿开裆裤的小娃娃,也早已逝世,可能骨头都被黄土彻底侵蚀了。 凡人甲子便是长寿,一百多年,于凡夫俗子而言,两代人都凋零了。 一人一蛇走过整条中轴主道,很宁静的一座小县城,晌午吃过午饭后,大部分人家都去小憩了,也就精力旺盛的小孩子还在撒欢玩闹。 路过一处小摊位,摊主躺在屋檐阴影下的藤椅上呼呼大睡,赤着上身,右手拿蒲扇,盖在肚脐眼上。近旁灶台铁锅蒸汽腾腾,将锅盖都顶的一跳一跳。 朱九阴嗅到一股子略微刺鼻的气味,下秒齐庆疾便开了口,“童子尿煮鸡蛋,味道真的很不错,要不我给你买两颗尝尝?这可是独属我郢中县的特产。” 朱九阴:“你吃过吗?” 齐庆疾摇摇头,“用尿液煮出来的东西,我怎么可能吃!” 朱九阴无语,“那你还说味道很不错?” 齐庆疾:“吃过的都说不错。” 一人一蛇出了郢中县北城门。 继续往北行七十余里,便是卧龙山霁月宗了。 午后的阳光很炽热,黄土路上肉眼可见升腾起丝丝缕缕扭曲暑气。 山间空气格外清新,知了声声落入耳中。 山路十八弯,近旁有大江南去,齐庆疾给朱九阴介绍道:“镜江,珑骧府境内最大的江流。” “江内盛产一种叫青鳞龙的鱼,肉质极其鲜美,是我娘亲的最爱。” 许是近乡情怯,七十余里的山路,齐庆疾愣是磨磨蹭蹭,一路上指着一座座山峰不停为朱九阴介绍着。 山峰叫什么名字,名字的由来,有关山峰的古老传说。 从五月初九晌午抵达郢中县,直至翌日初十日上三竿,一人一蛇在骑马的情况下,才行了堪堪五十里。 朱九阴不知道青衣心里想着什么,或许觉得家里已没人在等着他归来,慢行也好,驰骋也罢,反正卧龙山就在那儿,又不会飞走,一座山也不可能被什么人给杀了。 可路,就七十余里,便是蜗牛,也爬不了几年。 初十午后,卧龙山遥遥在望。 一人一蛇在一座背靠青山,面朝镜江的小村落边停了下来。 村落无人,是个荒村,破败不知多少年,荒草萋萋,几乎快将房屋都掩盖了。 村中阡陌更是一条不见,黄土院墙倒塌,房屋也是摇摇欲坠,屋上堆积了厚厚一层枯叶。 “卧龙村,小时候我经常带着小师弟跑下山来,与村中小伙伴们一起玩耍,上山爬树,下江摸鱼。” “当年武牧派人血洗我霁月宗时,连带着将卧龙村也给屠村了。” 齐庆疾翻身下马,来到村口,凝视许久后,口中诵念《地藏经》。 《地藏经》是西方佛国于民间流传甚广的一部佛经,佛法高深者念诵,则无论被超度之人造业如何,无论是十恶不赦之徒,还是心地良善之人,死后皆无需被十殿阎罗审判,直接投胎转世。 半个时辰后,诵念过两遍完整《地藏经》,齐庆疾翻身上马,带着朱九阴往卧龙山走去。 —— 卧龙山上霁月宗。 翠绿树叶掩映处坐落着精美屋舍。 一棵古槐树,满树碧色,洒落大片树荫,阳光透过树叶缝隙,于地上点缀着斑斑点点的碎金。 一名中年美妇,身着华美锦衣坐在石凳上,手拿一本蓝皮书,正给膝下一双儿女讲着故事。 男孩大些,约莫八九岁,大眼睛黑白分明,女童则只有五六岁,粉雕玉琢,像只瓷娃娃。 石桌另一侧还坐着一位花甲之年的老妪,穿着干净布衣,正在纳鞋底,不时抬眼看看美妇与其一双儿女,满脸慈祥。 美妇正是北齐女武神柳暖暖,老妪则是柳暖暖专程从雷府带来卧龙山的。 这些年一直待在霁月宗打理这些精舍。 再好的房屋,长时间无人居住便会失了精神气,如人咽气。 只因柳暖暖坚信,那袭青衫一定会回来的。 或早,或晚,一定会回来。 柳暖暖不想青衫回来看见的是房倒屋塌,死气沉沉的霁月宗。 蓦地,美妇柔媚声音戛然而止,神情间的慵懒之色消失殆尽。 她霍地起身,一双秋水长眸望向山下。 “娘亲,怎么不讲了?”男孩奇怪道。 “娘啊娘,快讲啊,红红要听!”女童抱着柳暖暖小腿撒娇道。 便是老妪也放下针线好奇道:“大奶奶,怎么了?” 柳暖暖两边嘴角情不自禁微微上翘,“他回来了!” “这个家的主人……回来了!” —— 卧龙山脚下。 齐庆疾与朱九阴抬头望去。 弯弯曲曲的青石长阶,不似晴朗山那样快要被荒草遮盖了,反而清晰的像是一条蜿蜒的蛇一样。 朱九阴发现,齐庆疾整副身躯几乎都在轻颤、发抖。 一人一蛇踩着青石长阶开始登山。 有些青石一眼看去就饱经风霜,一些则很新,估计是碎裂了,被柳暖暖请来工匠换新了。 卧龙山并不高,半个时辰后,登山的齐庆疾与朱九阴突然停下脚步。 半山腰处,长阶尽头,赫然站着四人。 齐庆疾望见美妇后便加快脚步,很快来到近前。 两人对视,互相打量着彼此。 齐庆疾张开嘴巴,想要说些什么,却毫无征兆泪流满面,不能自已。 物是人非事事休,未语泪先流。 没有什么男女授受不亲,更没不好意思、难为情,齐庆疾与柳暖暖直接抱在了一起。 两人皆泪水长流。 时隔一百多年后,跨越千山万水,终于再见故人,这种感情,朱九阴并未体验过,却能理解。 倘若朱九阴再见小不点,此时此刻,便是彼时彼刻。 “喂!大叔叔,你是谁呀,干嘛抱我娘亲!” 柳暖暖才五岁的女儿死命拽着齐庆疾一角青衣,肉嘟嘟的小脸蛋很愤怒。 至于男孩,只是呆呆愣愣看着,两颗眼睛瞪得贼大。 女童奶声奶气的声音,好似一柄利剑,将齐庆疾与柳暖暖一剑斩开。 两人分开,各自擦拭眼泪。 柳暖暖率先开口,修长晶莹的手掌搭在男孩肩膀上,介绍道:“齐师兄,这是我长子,雷鸣。” 又用手掌轻抚女童脑袋,“这是我女儿,雷粟红。” 最后还介绍了老妪,“这是姜娘。” 齐庆疾也向柳暖暖介绍了朱九阴,“这是我好友,道号南烛。” 柳暖暖不愧北齐女武神,见过大世面,面对朱九阴一双绝非人哉,融金溢血的眼眸,表情却很平静,出水芙蓉似的面庞上漾着笑意,“柳暖暖见过前辈。” 朱九阴难得冲柳暖暖作了一个揖,“暖暖姑娘既是老齐师妹,你我道友相称,平辈相交便可。” —— 姜娘带着雷鸣与雷粟红,陪着朱九阴于槐树下饮茶。 齐庆疾则跟着柳暖暖去了一间房舍。 “嘎吱~” 推开房门,柳暖暖让出一个身位,让齐庆疾进入房间。 “这是我和小师弟的房间。” 齐庆疾环视四周,看到近处的书架,上面并未放着书本,而是摆着许多三四寸的木雕小人。 很多,粗略估算得有三四百个,挨挨挤挤,每个木雕小人都是栩栩如生的,有齐庆疾爹与娘亲,还有师兄师姐、师弟师妹们,不过更多的却是齐庆疾自己。 “这里还有。” 柳暖暖打开放在墙角的两个红木箱,其中一个,码着更多的木雕小人,另一个则是被叠的整整齐齐的衣裳。 柳暖暖:“稷下问剑,师兄你远走北齐后,武牧便将二老软禁玉京城。” “木雕是叔叔刻的,一百多年来刻了很多,几乎每天都刻。” “二老很想念你,叔叔说,婶婶每天夜里都会做梦梦见你,小孩子一样咿咿呀呀说着梦话,不愿醒来,泪水总会浸湿枕头。” “最后那些日子,叔叔已经老眼昏花不可视物,可每天还是摸索着雕刻师兄小时候的样子。” “直至双手颤抖再也握不住刻刀。” “婶婶很喜欢睡觉,师兄也知道,婶婶是阴仙境天人,控制睡眠轻而易举。不论白天还是黑夜,婶婶很少有清醒的时候,她期望着师兄你能归来,却等了漫长岁月。” “最后那几年,婶婶几乎分不清梦境与现实,清醒时便攥着师兄你的木雕小人怔怔出神,有时会抱着师兄你小时候穿过的衣裳,哭得撕心裂肺。” “婶婶先逝世的,于梦境中撒手人寰,死后手掌仍旧不愿松开,攥着你的木雕小人。” “婶婶走后,叔叔请求武牧,想带着婶婶尸体回霁月宗,可惜武牧拒绝了。” “叔叔是自己主动化道的,临死前给我留下一封信。” “将叔叔婶婶带回霁月宗后,我遵从叔叔遗愿,将二老同葬一穴,木雕小人我一个不留,也全带回来了。” 目光从那些木雕小人上一一扫过,最后齐庆疾来到红木箱前。 箱子里不仅有着青衣小时候穿过的衣裳,还有二老的衣裳。 齐庆疾身形颤抖的厉害,缓缓地,他双膝跪地,扑在那些衣裳上,放声痛哭。 嗅着熟悉的气味,恍惚间看见爹娘的笑脸。 撕心裂肺的痛,齐庆疾哭到肝肠寸断,世间最亲的人,却再也见不到了。 —— 日薄西山。 姜娘陪着两个孩子待在霁月宗,齐庆疾与朱九阴,还有柳暖暖则是来到卧龙后山。 草叶沙沙,残阳如血泼洒在两人一蛇身上,还有那些微微隆起的坟包。 “娘,爹,孩儿回来了~” 青衣跪在二老坟包墓碑前烧着那一箱子衣裳。 才刚刚哭过的齐庆疾怔怔看着被火焰吞噬的、一件娘亲的衣裳,又一次泪水长流。 当拿起一件自己的衣裳时,齐庆疾哽咽着,声音嘶哑,“这不是买的,这是娘亲手给我做的!” 泪如泉涌,模糊了视线,青衣双手死死抓着衣裳,以至于指甲刺入肉掌中,将小小的衣裳浸染的一片血红。 ‘呼~’ 忽有阴风吹来,刮起火盆中的火星灰烬。 那火星灰烬打着旋儿,并不刮远,只环绕着悲恸大哭的青衣,好似二老由幽冥黄泉回到了人间,见儿子最后一面。 —— 转眼已是魏国伏灵三十二年,五月十七。 这些天,齐庆疾不吃不喝,一直待在后山,时而悲泣,时而诵念《地藏经》。 前山,霁月宗大院内,雷鸣与雷粟红蹲在井边活泥巴,捏泥人,姜娘在灶房准备午膳,朱九阴则与柳暖暖坐在树荫下饮茶。 柳暖暖:“南烛道友,师兄一直不吃不喝,身体不会出毛病吧?” 朱九阴:“陆地神仙一定程度已能辟谷,十天半月不吃不喝无大碍。” 柳暖暖:“哦。” “南烛道友也是魏国人士?” 朱九阴:“是的,与老齐同住清平镇。” 柳暖暖:“南烛道友可曾娶妻?” 朱九阴:“没有。” 柳暖暖:“哦。” “南烛道友可有儿女?” 朱九阴:“我还不曾娶妻。” 柳暖暖:“哦。” 柳暖暖很尴尬,朱九阴更尴尬。 突然,脑海里响起系统冷冰冰的机械提示声。 【叮,检测到有缘者,正在孕育中,请宿主耐心等待。】 朱九阴眼底划过一道精光,看向柳暖暖,“暖暖道友怀孕了?” 柳暖暖愈发尴尬了,脚趾都快将鞋底扣破了,声若细蚊轻点头,“快满十二个月了。” 朱九阴惊愕道:“十二个月?!” 柳暖暖轻轻抚摸着腹部,解释道:“我与夫君俱是阳神境天人,孕育孩子相当不易。” “鸣儿我怀了二十七个月,粟红更久,三十二个月。” “至于这第三个孩子,估摸得三十七八个月才能生下来。” 阳神境生个孩子竟得怀个两三年! 自己古神岂不得几万几十万年?! 朱九阴略微措辞,态度诚恳盯着柳暖暖秋水长眸,“暖暖道友,我与你腹中孩儿有缘,想收她为徒!” —— ps:别急,淡定,铺垫已经差不多完成了,接下来就是高潮。 周游列国篇也差不多要收尾了,五六万吧。 第353章 山雨欲来q 五月酷暑天,老槐树叶子都被晒蔫了。 树荫下,朱九阴看着柳暖暖,美妇则眼帘低垂,陷入沉思。 良久后,柳暖暖开口,“雷家起于微末,能有如今这份家产,殊为不易。” 雷家先祖乃锦国人士,与北齐太祖和至圣先师是同时代的人。 后来,北齐太祖与至圣先师将这片大地上的列国一一消灭,锦国便是其中之一。 国破家亡后,当时还是少年身的雷家先祖开启人生第一次周游列国之旅,机缘之下,拜入人间五极之一的雷泽,成为外门弟子。 柳暖暖:“我雷家先祖羽化时修为乃阳神境巅峰,正因如此,才被太祖封为玉蝉州州牧,世代子孙世袭罔替。” “雷家先祖本姓计,雷姓乃雷泽教祖赐予。” “雷家世代子孙都会前往雷泽修行百年,我公公雷激,夫君雷墨,都曾去过。” 柳暖暖话里话外的意思很明确,即使朱九阴陆地神仙,也无资格碰瓷人间五极之一的雷泽。 退一万步讲,便是腹中孩儿去不成雷泽,不还有稷下学宫吗? 世言人间学问共一石,稷丘独占九斗,但凡稷下学宫出来的学子,去了哪座王朝不被君王奉为座上宾? 单凭陆地神仙的身份,朱九阴确实不够看。 “暖暖,同意吧,这是孩子的福缘。” 朱九阴扭头,柳暖暖抬眸,原来是齐庆疾从后山回来了。数日不吃不喝,时而悲恸大哭,短短几天愈发消瘦了,两边脸颊都塌陷下去了,整个人显得很憔悴。 “师兄~” 齐庆疾一屁股坐在石凳上,抓起朱九阴面前青花瓷茶盏,一口气将大半盏清茶一饮而尽。 “暖暖,既你公公与丈夫为雷泽弟子,他们应该跟你说起过灵气复苏吧?” 柳暖暖点头。 齐庆疾继续道:“灵气即将复苏,九品武夫、天人三境的修炼体系将作古,这座人间将迎来天翻地覆的大变化。” “届时天骄并起,群雄争霸,那注定是一个古来罕有的煌煌大世。” “即使你将孩子送往雷泽,大概率也只能成为诸多天骄与妖孽登临绝顶的踏脚石。” “暖暖,师兄且问你,你雷家传承三千余年,可有人成为雷泽内门核心弟子?” 柳暖暖沉默一会儿,轻轻摇头。 齐庆疾:“同样的,至圣先师化道后,稷下学宫文武两院的底蕴江河日下。” “听师兄一句劝,雷泽不会将你孩子当块宝,拜入稷丘也学不到什么。” 青衣伸手拍了拍朱九阴肩膀,“但我好友就不一样了,他会将你的孩子当做自己的儿女,悉心栽培。” “况且,师兄没跟你说过我好友是陆地神仙吧?” 柳暖暖怔愣道:“不是陆地神仙是什么?” 齐庆疾:“总之比你那什么雷泽教祖差不了多少。” 柳暖暖惊愕道:“天仙?!” 齐庆疾给朱九阴使了个眼神。 朱九阴会意,面容立刻变得严肃,“没错,我就是天仙!” 柳暖暖或许不信朱九阴,但相当信任齐庆疾,当即不再犹豫,同意让腹中孩儿拜朱九阴为师。 “反正还有雷鸣和粟红。” 柳暖暖计划道:“就让雷鸣前往雷泽,粟红拜入稷下,峰儿便交由南烛道友。” 朱九阴疑惑道:“峰儿?雷锋?!” 柳暖暖:“我与夫君早商量过了,若是诞下男孩,便叫雷锋,若是女孩,便取雷柔。” 朱九阴不喜欢弯弯绕绕,直言道:“女孩名字不错,男孩名字改改吧,我怕冥冥之中牵扯到某种因果。” “因果?!” 见朱九阴不愿多说,柳暖暖也没打破砂锅问到底,“南烛道友既是师父,就由你来吧。” 朱九阴略微沉吟,道:“就叫……雷动吧!” 既齐庆疾已回到霁月宗,柳暖暖便不再多待,五月二十日那天,来跟一人一蛇道别。 柳暖暖神色复杂道:“师兄,听说我公公与夫君被武牧召去玉京了。” 齐庆疾摆摆手,“暖暖,我不会介意。” “你我虽只是师兄妹,却似家人。” “这座人间,我就剩你这一个亲人了。” 霁月宗二老被武牧软禁玉京城一百多年,隔三差五,柳暖暖便会不辞辛劳去看望。二老逝世后,也是柳暖暖将尸体带回卧龙山入土为安,这些年来,每次清明节前夕都会大老远从扶月府赶来,给二老,给齐庆疾一众师兄师姐、师弟师妹们扫墓烧纸上香。 这份情谊,齐庆疾铭记于心。 而雷激与雷墨父子身为玉蝉州当代与下任州牧,既食君禄,便要替君分忧。 且武牧召两人入京面圣,只是想通过雷家外门弟子的身份,与雷泽牵线搭桥,又不是下令让父子二人提刀与齐庆疾火拼。 不论齐庆疾还是朱九阴,心眼还没小到针眼一样的地步。 柳暖暖算是安心了,告别一人一蛇后,带着雷鸣与雷粟红下山了。 姜娘倒是留下来了,负责照顾一人一蛇衣食起居。 望着母子女三人渐行渐远的背影,朱九阴感慨道:“老齐,你真该与柳暖暖结为夫妻的。” 齐庆疾飒然一笑,“下辈子吧!” 朱九阴:“弑君者魂飞魄散,是没有下辈子一说的。” 齐庆疾:“所以才弥足珍贵嘛。” 接下来的日子里,齐庆疾每日清晨都会前往后山,为父母,为一众霁月宗师兄师姐、师弟师妹们诵念《地藏经》。日上三竿回前山,与朱九阴一起吃过姜娘准备的可口午膳后,一人一蛇便会下山,来到镜江畔垂钓。 日薄西山,一人一蛇回山,将鱼获交由姜娘。 清蒸青鳞龙、红烧青鳞龙、水煮青鳞龙……,一天一个口味,从不重样。 有时齐庆疾还会带着朱九阴前往郢中县书店,一人一蛇沉浸知识海洋难以自拔。 —— 魏国伏灵三十二年,六月初七。 长途跋涉后,雷家父子终于赶到玉京城见圣。 皇城,西苑。 “臣雷激携嫡长子雷墨,参见陛下!” 玉蝉州牧雷激鹤发童颜,身形高大,着白袍。至于嫡长子雷墨则青年模样,相貌堂堂,嘴唇薄而长,倒是与武牧唇形有些相像。 此刻父子二人只是冲着武牧躬身抱拳,并未下跪叩首。 毕竟一州州牧,且还是雷泽弟子,见帝不叩的特权还是有的。 武牧修长消瘦的身形如标枪伫立宫殿门口,负着双手,居高临下俯视九层台阶下的父子二人。 “雷卿,不必多礼。” “雷卿是聪明人,应该知道朕召你父子二人所为何事吧?” 雷激点头,却心有狐疑,“稷下学宫近在咫尺,为何陛下舍近求远?” 武牧:“一百多年前上阴之变,朕已威逼过御子一次,兔子急了还咬人。” “况且这次与上次不一样。” “上次是要覆灭上阴学宫,这次却是要斩杀齐庆疾,作为师兄,御子不会同门相残的。” 雷激恍然,即使最弱,也是人间五极,稷丘上可生活着十来尊陆地神仙夫子。神仙一怒,血流漂橹,怎么说也曾是至圣先师弟子,武牧欲要斩杀齐庆疾,学宫里那十来尊大儒虽说不会阻止,可要让他们亲自下场弄死师弟,也是万万办不到的。 武牧:“雷卿,你父子二人且乘古传送阵,往雷泽走一遭。” “就与你雷泽教祖言,只要雷泽能帮我斩杀齐庆疾,朕可以献出一切!” “只要你雷泽教祖看上的,便是北齐江山,朕也在所不惜!” —— 六月盛夏天说变就变,半个时辰前还晴空万里,半个时辰后乌云便遮天蔽日。 皇城中宫坤宁宫。 宫殿两扇殿门大开,狂风吹了进来,刮起白绾绾雪白衣衫猎猎。 “轰隆隆!” 震耳欲聋的雷霆声碾过天地,旋即‘咔嚓’一声,一道炽亮闪电从云层中劈落,贯通天地。 漆黑如墨的乌云仿若一片倒置的溟蒙汪洋,便是往里面扔几座巍峨山岳,也溅不起半点浪花。 无声无息,没有丁点脚步声,白绾绾眼帘突兀浮现一道身影。 武牧冷冷凝视着白绾绾,“为何出神?又在想念你的齐师兄?” 白绾绾俏脸凝结冰霜,“我爱想谁便想谁,与你有何干系?!” 武牧嗤笑道:“白绾绾,别忘了,上阴之变可不仅是我一人功劳!” “你以为姓齐的杀了我后会宽恕你?” 白绾绾沉默了。 武牧:“你我夫妻一场,为我生下两儿一女,我实在不想与你撕破脸皮。” “我已经让雷激雷墨父子乘传送阵前往雷泽请人了。” “若能顺利斩杀齐庆疾,皆大欢喜,若是失败了,我需要你好好考虑考虑移花接木之术。” 白绾绾漠然道:“我若不愿呢?” 武牧眯起细长眼眸,“你忘了二帝相争吗?” “你手握百万幽州军,还有魏胖子的三十万魏武军,你为庙堂诞下我武氏皇族血脉,所以就连诸多文臣也站队你那边。” “可最终品尝到胜利果实的,却是我!!” 武牧一步一步靠近白绾绾,最后伸手一把掐住白绾绾雪白天鹅颈。 冰凉手掌逐渐发力,直至白绾绾喘不上气,几欲窒息。 武牧才贴近其耳畔威胁道:“陆地神仙,人间绝顶,可一人敌国!” “我还是那句话!届时你若不同意移花接木之术,我便大开杀戒!” “将幽州千万子民,将你幽州军,将你白家上下,将整座北齐上至王公权贵,下至黎民百姓,屠戮殆尽,一个不留!” “白绾绾,你别枉费心机想什么计谋桎梏老子了,你清楚得很,我没有原则,没有底线,我肆意妄为!” “逼急了,老子连儿子女儿也敢当面剥皮抽筋给你看!!” “白帝!!!” 武牧嘴角挂着浓浓讥讽之笑,尖锐五指深深刺入白绾绾脖颈血肉,温热鲜艳的殷红,染红其手掌。 “轰隆!” 天崩地裂的巨响,整座玉京城似乎都在震颤。 武牧松开血红手掌冲出宫殿,遥遥望见玉京城外武邑山巅,一道金黄光束扶摇直上,耸入乌云之上的霄汉。 是古传送阵的光芒,太璀璨,照破山河万朵。 “雷卿,可莫要让朕失望呐!” 殿内,白绾绾颓然坐在地上,纤纤玉手捂着血流汩汩的脖颈。 “你就不怕雷泽狮子大开口,要求改天换地,扶持雷泽弟子登基帝位?” “真要那般,你武牧死后有何颜面去见太祖太宗?见武氏列祖列宗?” 武牧扭头,喉咙间发出一记冷哼。 “老子死后,哪管他洪水滔天,尸骸遍野!” —— 魏国伏灵三十二年,七月初九,齐庆疾死亡倒计时,距腊月初七,不足五个月。 这一日,卧龙山霁月宗迎来一位客人,载星关的魏星凌魏胖子。 时值正午,已用过午膳的朱九阴与齐庆疾躺在树荫下的藤椅上,惬意品茗。 远道而来的魏星凌饥肠辘辘,齐庆疾便吩咐姜娘准备了满满一大桌丰盛鱼宴,全是用青鳞龙鱼烹饪而成的。 魏星凌一边狼吞虎咽,一边含糊不清道:“据我埋在皇城的眼线飞鸽传书说,雷激雷墨父子前往雷泽已一月有余,估计最近几日便会归来。” “武牧这些日子疯狂炼丹,毒丹倒是一炉炉,精进修为的一枚没有。” “白帝一如既往,被软禁中宫,幽州军那边也很平静。” “还有稷下学宫,御子大师伯已经好些年未露面了,武牧也未派人前往,大概率是将宝都压雷泽上了。” 人间五极,招摇山在仙罡中部,风雪庙在北,稷下学宫在东,西方自然是佛国,至于雷泽则在南边。 作为远古传承,雷泽那位教祖十有八九肉身天仙跑不了,多半不会比风雪庙的首祭惊术司命差多少。 齐庆疾懒洋洋道:“南烛,对上雷泽教祖,你有几成胜算?” 朱九阴沉吟一会儿,回道:“五五开吧。” “就怕雷泽底蕴有仙王巨头的极道仙兵。” “渡过三九亦或是六九大天劫的肉身天仙,携极道仙兵而来,我只有落荒而逃的份。” 齐庆疾:“淡定!” “毕竟是雷泽教祖,莫言一座北齐王朝,便是一百座也不会放在眼里。” “区区武牧还请不来真仙人,估计地仙都费劲。” 朱九阴:“只要不是极道仙兵在手的天仙即可,陆地神仙与地仙,来多少我杀多少。” 石桌旁,听着一人一蛇对话的魏星凌被震的毛骨悚然。 南烛前辈究竟何许人也? 这口气,未免也太大了吧? 真当陆地神仙是大白菜? —— ps:感谢道友‘岱渊之竹’的爆更撒花,感谢所有付费礼物,爱心发电。 今儿星期四,说好的星期六加更,决不食言。这个月月末,也就是31号,还会加更。 第354章 极道仙威 魏国伏灵三十二年,七月十五。 死亡是凉爽的夜。 此夜就很凉爽。 月上柳梢头,天地间一片银白,玉京城内万家灯火。 武邑山巅,披坚执锐的甲士镇守着北齐唯一一座古传送阵。 古阵仿佛一座祭坛,呈五彩色,是从远古时代传承下来的,铭刻着繁密玄奥的古老符文。 五彩祭坛五个方向分别放置着刀、剑、青铜鼎、赤红炉子,还有一把雪白玉尺五件古仙器,乃武氏皇族庞大底蕴的一部分。 五件古仙器皆属于远古时代遗物,也正因为曾被真仙人所持有,沾染了不散仙韵,才能激活传送阵,将百万千万里之遥,缩短至一刹那。 忽然,五件古仙器嗡嗡鸣颤,且逐渐脱离地面悬空。 “警戒!!” 也不知谁喊了一声,瞬间二三百甲士将长矛齐刷刷对准五彩祭坛。 “嗡!” 五件古仙器骤然爆发耀眼神华。 隆隆声从夜空尽头传来,滚过天地,‘轰隆’一声,山河摇颤,一束通天彻地的黄金光柱蓦然从青冥之上射来,淹没了五彩祭坛,恐怖能量波宛若惊涛拍岸。 当黄金华彩消散,五彩祭坛上显现四道身影。 除却玉蝉州州牧雷激与其嫡长子雷墨,另外两人一男一女,男子高高瘦瘦,宛若一根细竹竿,双眸紧闭。女子则身宽体胖,嘴里叼着半根纸卷旱烟,正在吞云吐雾。 两人皆身着绣黑云血色宽松长袍,眉心俱是天生一道闪电印痕,如开天眼。 高瘦男子手中还握着一杆萦绕刺眼电弧的黑色大戟。 “这就是仙罡十国之一的北齐吗?娘娘我嗅到了馥郁香火味!” 胖女子遥望灯火辉煌的玉京城,“娘娘能感受到至圣先师化道后残存的气息。” “一个相当不错的小伙子,可惜没能生在起源大陆,不然又是仙王巨头的强势竞争者之一。” “非北齐生孔丘,孔丘幸哉,实乃孔丘生北齐,北齐幸哉!” “孔丘化道,此国只余歪瓜裂枣,酒囊饭袋。” 高瘦男子赞同道:“花花说的对!” —— 半个时辰后。 玉京,皇城,西苑。 明月照耀,武牧与雷泽两位陆地神仙坐于石凳上,雷激与雷墨则站在高瘦男子与胖女人身后。 宫女奉上香茗,手持黑色大戟的高瘦男子摸索着端起白玉茶盏。 胖女子张嘴将快要燃烧殆尽的烟头吞进嘴里,喉咙蠕动咽下后,又从袖中摸出新的一根,叼住后也不取出火折子,只轻轻一吸,便吸出火星与烟雾来。 武牧脸上挂着淡淡笑意,“有劳两位道友不远千山万水来我北齐……” 胖女人开口打断武牧,“齐庆疾,至圣先师关门弟子,乃陆地神仙,确切地说,是陆地剑仙。” “剑修主攻伐,杀气最重,且身旁还有一位好友,大概率也是陆地神仙。” “这份工作,于我二人而言,相当具有挑战性。” 武牧:“若非这般,我也不会让雷卿前往雷泽麻烦教祖了。” “敢问两位……” 胖女人首先指了指高瘦男子,“这我姘头,雷霸,至于我,雷花,教祖是我老爹。” 武牧拱手:“原是教祖千金,失敬失敬。” “两位,非我长他人志气,实在我齐师兄过于恐怖,昔年问剑稷下,稷丘十来尊陆地神仙短时间内竟难以拿下。” “两位虽也是陆地神仙,二对二的情况下,优势却在我齐师兄。” 胖女人冷淡道:“没大碍,娘娘我偷偷潜入雷泽禁地,取了我雷泽无上仙王雷帝的极道仙兵震天戟。” “极道仙兵特性,持有者自然日内,可打出一击x20倍伤害。” “极道仙威下,莫言区区两尊陆地神仙,便是稷下学宫孔丘直面,也要灰飞烟灭!” 极道仙威?x20倍伤害? 武牧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些词。 男人脸上露出喜悦之情,内心长舒一口气,“两位道友,不知我需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胖女人吐出一口呛鼻烟雾,道:“你需请来你北齐能工巧匠,为娘娘我与我姘头铸彩绘神像,并请入你北齐太庙世享香火。” “你北齐子民,文臣武将,达官显贵,还有你武氏皇族,包括你自己,都需虔诚叩首我二人神像。” “好,完全没问题!”武牧没有丝毫犹豫,点头答应。 只要能斩杀齐庆疾,除去心头大患,付出一切都是值得的。 “不知两位道友何时动身前往玉蝉州?” 胖女人雷厉风行道:“今夜便走。” “娘娘我这次是偷偷跑出雷泽的,能早回便早回,否则让我老爹知道我顺走雷帝极道仙兵,不会轻易饶恕。” 武牧乐呵呵道:“那便恭祝二位道友凯旋而归。” 送走雷霸与雷花后,武牧又一次来到坤宁宫。 宫殿中,白绾绾正跪坐佛龛前转动佛珠,敲击木鱼。 武牧立身宫殿门口,眉眼含笑,“你不一直思念你的齐师兄吗?不日我会将他的人头带来给你。” “待你看过,我要将他的颅骨当做盛酒器皿。” 白绾绾头也不回,声音冷的没有丝毫波澜起伏,“你就没想过失败会怎样?” 武牧瞬间阴沉了脸,“你最好还是期望雷泽二人能顺利斩杀齐庆疾。” “否则即使我放弃移花接木之术,齐庆疾也会要你的命!” “上阴之变乃你我共同拟旨下令,这是你转亿万次佛珠,敲碎千万只木鱼,拜佛万年也无法改变的事实!” —— 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 不知不觉已是魏国伏灵三十二年的八月初七。 距腊月初七,还剩整四个月。 生命倒计时的齐庆疾,很珍惜待在家乡的最后时日。 每天天不亮他便早早起床,拿着扫帚将霁月宗里里外外清扫干净。 时不时总会叮嘱姜娘,“姜姑娘,我走后,霁月宗便拜托你了。” “不用日日打扫,三五日一次即可,隔个十天半月也行。” “这些房舍没了人气,很快便会死去的。” 姜娘已是花甲之年,轻叹道:“齐仙人,我这身子骨,比你多活不了几年。” “不过你放心,我死后,大奶奶还会派人来。” 有时齐庆疾也会带着朱九阴,进入曾经他与小师弟睡觉的房屋。 就指着木架上栩栩如生的木雕小人,说:“南烛,弑君者魂飞魄散,估摸着连肉身都不会存留下来。” “你就为我立个衣冠冢,将这些木雕小人烧在我的坟前。” 朱九阴点头:“我会的。” 齐庆疾突然伤感道:“在魏国时,想念北齐,想念故乡,等回了故乡,又想念清平镇了。” “我这人啊,还真是多愁善感。” “离开魏国也快十年了,小镇那些熟识的老人也不知被黄土掩埋多少?” “静春学堂应该也迎来一批新学子。” “算了,不说这些了,下山钓鱼去。” 八月初九,一人一蛇收到魏星凌飞鸽传书,雷泽两位陆地神仙,正在骑马赶来的路上。 “风雪庙天仙七尊,雷泽即使不如,至少也有三四尊。” “两尊陆地神仙境,我还真是被武牧看扁了!” 齐庆疾杀气腾腾,一把将信纸攥成粉末。 朱九阴:“莫要大意,雷泽来人大概率携三九亦或六九古仙器而来。” 从八月初九起始,朱九阴与齐庆疾便一直待在卧龙山下镜江畔垂钓,即使黑夜也不回山睡觉。 一日三餐更是只吃生鱼片,害怕陆地神仙之战若发生霁月宗中,卧龙山会从地图上被抹除。 齐庆疾:“只希望那两位能于十五之前杀来,我可不想人生最后一个中秋节在荒郊野外度过。” 朱九阴:“北齐的月饼味道怎么样?” 齐庆疾:“难吃。” “活了四百多年,我从未有勇气吃完一个完整的北齐月饼。” “不过最后的中秋节,我会尝试吃光一百零一个。” “我要将未来一百年的中秋节,一并过了。” “南烛,你得陪我一起吃。” 朱九阴:“只要不让我陪吃一百零一个童子尿煮鸡蛋就行。” —— 八月十四,烟雨镜江。 天光晦暗,秋雨淅沥,千峰万仞间流动着云雾,仿若九天仙女飘飘然的披帛。 距卧龙山千丈之遥的一座大岳之巅,矗立着四道身影。 阳神境的雷激与雷墨父子撑着油纸伞,高瘦男子雷霸与胖女人雷花则直面雨淋。 然冰冷雨水并未浸湿两人头发衣袍,压根落不到体表便会蒸发化汽。 三四百丈外的泥泞古道上,还有七八百武牧派来的禁卫军。身骑军马,披甲持矛的禁卫军任由雨水浇淋巍然不动,仿佛一条静默的钢铁洪流。 胖女人雷花猛吸一口纸卷旱烟,过肺后鼻孔喷出两条白茫茫的烟柱,隔着数座大山俯望千丈外,镜江畔垂钓的一人一蛇。 “真俊呐!可惜要死了,做不成娘娘我的男宠了!” 高瘦男子语气不悦道:“再俊还能有我俊?” 胖女人认真道:“伯仲之间。” 高瘦男子咬牙切齿道:“等回了雷泽,我非让你二百五十年下不来床!” 胖女人眉开眼笑,“这可是你说的,看老娘我不把你坐坏!” 雷激雷墨父子眼观鼻鼻观心,权当没听见。 胖女人扭头询问道:“确定是这两人没错吧?” 雷激恭恭敬敬回道:“齐庆疾肯定是本人,弟子见过的,至于那位白袍青年,身形容貌也对。” 胖女人:“你父子二人且远去,带上那些禁卫军一起。” 雷墨小声道:“退多远?” 胖女人从高瘦男子手中拿过黑色大戟,“娘娘我要打出极道仙威,所以能多远就多远,越远越好。” 待雷激与雷墨父子向着山下疾驰而去时,胖女人也将大戟戟尖瞄准了千丈之外的齐庆疾。 “花花,教祖不是说雷帝会于灵气复苏时轮回归来吗?这灵气到底什么时候复苏?” 打出极道仙威,仅凭一尊陆地神仙的内力真气远远不够,所以高瘦男子伸出双手,也握住了黑色大戟。 胖女人一边吞云吐雾,一边说道:“不是只有雷帝,而是被那尊古神杀死的所有仙王巨头都会复苏。” “至于灵气何时复苏,老爹说仙帝闭关疗伤前已制定好计划,应该快了。” “具体何年何月,别说我了,连我老爹都不知道。” “或许明天就会复苏,或许还要等上七八年、七八十年、七八百年、七八千年,谁也说不准。” “唉~” 高瘦男子轻叹一口气,“你说天庭,仙帝何必呢?那可是古神,不老不死不灭,一世又一世掀起仙神大劫,诸神重残,列仙陨落如雨,万物苍生更是倒了血霉。” “仙帝服个软,与那尊古神化干戈为玉帛,多好啊!” 胖女人亦是惆怅道:“谁也不知道仙帝与那尊古神究竟为何,从而势如水火,不死不休。” 高瘦男子琢磨一小会儿,道:“花花,你说会不会是因为爱情?” 胖女人摇头:“你把仙帝、古神这种至高位阶的无暇生命体当什么了?爱情这种狗屁,也就凡夫俗子才会迷恋追求。” “好了,他们走远了,动手吧。” “早些杀了,早些回去。” —— 镜江畔,垂钓的一人一蛇苦等良久,齐庆疾都开始打哈欠了。 一人一蛇自然发现了千丈之外的高瘦男子与胖女人。 “到底杀不杀啊?真他娘磨叽!” 齐庆疾等得不耐烦,时辰已是下午,中秋的月饼可还没买呢。 手持鱼竿,闭目养神的朱九阴蓦然睁开黄金眸,猩红而细长的血瞳闪过一丝从未有过的凝重。 “来了!!” 一瞬间,齐庆疾也感受到了,被一股前所未有的浓郁恐惧吞没了。 裸露在外的肌肤上,顷刻冒起一层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甚至于柔软的汗毛、绒毛都立起来了,犹如一根根细细银针。 头皮发麻间,青衣霍然起身,连朱九阴都站直了。 苍茫天地间,肉眼可见的粗壮白气一股股,宛若一条条江河般,呼啸着往千丈之外的大岳之巅奔腾而去。 “坏了!” 朱九阴浑身肌肉都绷直了,神色罕见凝重无比。 “这是……” 齐庆疾惊恐到无意识吞咽口水,自成为陆地神仙以来,这还是青衣首次深刻体验到何为生死危机。 远方巍峨山岳之巅云雾浩荡,铺天盖地,将那块区域彻底淹没了。 白茫茫中,好似一头史前巨兽复苏了,睁开可怕眸子。 那股气机无与伦比,绝世恐怖,仿佛曾于混沌中开天辟地。 朱九阴流金溢血的眸子绽放冷电,“这是仙王巨头的专属武器,极道仙兵!!” —— ps:努努力,争取年底之前完结。 第355章 再见 莽荒大地上,一道道雪白色的云雾滔滔,那是亘古长存于天地间的元气,内炼武夫炼化为己用后便被称之为真气、内力。 滚滚天地元气呼啸奔腾,仿佛成千上万条莽莽白龙汇聚向大岳之巅,那块区域云雾浩浩荡荡,激荡而澎湃。 高瘦男子雷霸与胖女人雷花竭力控制黑色大戟。 戟身嗡嗡鸣颤,溅射出一缕缕可怕电弧,落到山岳下方,将林海摧毁,无尽参天古树炸开,大地被犁出千沟万壑。 “足矣了!” 雷霸大叫道:“继续灌输真气会让器内神只复苏的!” 蓦然,整片天地死寂了。 黑色大戟嗡嗡声中爆发灿烈乌光,一下便将高瘦男子与胖女人两尊陆地神仙体内的真气吞噬殆尽。 连带整座玉蝉州境内的天地元气都在瞬间被榨干了。 “轰隆!” 天崩地裂,极道仙兵戟尖骤然迸射出一道无匹无量的毁灭射线。 那是雷电的颜色,蓝得炫目,极尽璀璨,发出永恒的光辉,溢散而出的气机刹那便撕裂阴霾,照亮小半座北齐王朝,十数州之地的广袤疆域。 那道震撼人心的毁灭射线,威压三界六道的恐怖光束,划过浩瀚无垠的大地,由北齐东境玉蝉州起始,横跨数州疆域,直接射入了溟蒙汪洋的东海深处。 没有什么可以阻挡它,沿途无尽山岳隆隆炸开,乱石穿空,大江大河被截断,一些拦路古城池径直灰飞烟灭了,数十数百万条无辜性命连反应机会都没有便汽化了。 就连无垠大海都被劈出一道天渊,海量海水蒸发,白汽茫茫,遮天蔽日。 这一刻,仙罡大陆各处,太多沉睡巨擘被惊醒了,深邃眸光不约而同望向北齐方向。 “何人打出的极道仙威?” “这一世仙神大劫掀起波澜了吗?不应该啊,灵气还未复苏!” “难道某尊仙王巨头提前轮回转世了?” “灵气尚未复苏,此座人间山川脆若琉璃,就不怕极道仙威打沉仙罡大陆,坏了天庭万古岁月的布局吗?简直胡闹!” 远在玉京城的武牧都清晰感受到了那股毁天灭地的能量波动,简直像是无上仙王亲临,那种气机可怖到连灵魂都在颤栗,忍不住想要跪伏于地,虔诚叩首。 “这就是极道仙威吗?!” 武牧遥望玉蝉州方向,嘴角挂着大石落地后无比轻松的笑意。 没人能在这种打击之中存活下来,莫言齐庆疾,至圣先师都不行。 这是超脱的无上伟力,用来灭杀陆地神仙,好比用大炮轰蚊子。 坤宁宫,白绾绾也在远眺着玉蝉州,感受着那股于天地间肆意起伏,犹如惊涛骇浪般震荡的能量波动,白绾绾神色难掩失落。 明明不用那么高调的,明明可以直接杀来玉京城弑帝,打武牧一个措手不及的。 为何要给武牧书信?为何要让魏星凌满世界宣传?现在好了,这般降维打击下,连尸骨都不会存留。 “还是当年那个傻师兄!” “可惜我独揽大权的期望……” 这一刻,北齐有人欢喜,有人忧愁。 譬如曾领帝命覆灭上阴学宫最卖力的北齐七大顶尖阳神境宗师,刚得悉齐庆疾归来时,个个惶惶不可终日,此时俱是长舒气,展露笑颜。 稷下学宫中,有人叹息,载星关中魏星凌遥望霁月宗所在方向,无声泪流。 “咣当!” 异变惊起,像是两颗大星轰然碰撞,玉蝉州上空炸开耀眼光辉,那是盖世无双的拳光,霸道无匹,连日月星辰都黯淡下去了。 隔着千山万水遥远之距,魏星凌愕然望着那照耀九天十地的拳光,黄金光束贯通天地,似乎耸入了域外星空。 “咔嚓!” 雷霆声震天撼地,亿万道灭世闪电击散了拳光,一道乌光‘嗖’的一声冲天而起,没入青冥,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划过北齐疆域,一瞬间便没了踪影。 接下来几日,魏星凌密切关注玉京消息。 终于,八月十九这天,宫中眼线飞鸽传书,齐庆疾并未死于极道仙威之下,至于雷泽两位陆地神仙则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小道消息,齐庆疾那位从魏国带来的好友,十有八九可能是一尊从远古时代活下来的天仙! 徒手硬接极道仙兵,古来罕有! 虽说只是处于沉眠状态,并未复苏的极道仙兵。 但也足够令人震惊骇然,毕竟多少武夫,甚至于连武牧这位北齐帝王,连极道仙兵这个词都没听过。 可极道仙兵打出的极道仙威,北齐境内所有武夫都真切感受到了,简直可以毁灭掉整座人间。 “原来南烛前辈才是夫子最大的底牌与依仗!” 按照约定,夫子与南烛前辈会于十月初从霁月宗动身,先行前往北境的稷下学宫,随即腊月初七前赶赴玉京。 而魏星凌也有自己的任务要做。 八月二十三,魏星凌从魏武军中挑选了五万精锐中的精锐,扮作商人,分批次北上玉京城。 月底时,魏星凌自己也率领亲卫军出发了。 ——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又是一年秋风凉。 一百零一个月饼,齐庆疾从八月十五吃到九月初才吃完。 朱九阴信守承诺,陪着吃了一百零一个。 “你真猛!” 齐庆疾眼神直勾勾盯着朱九阴,“你比至圣先师还猛!” 朱九阴击飞极道仙兵的右拳头,整条臂膀都炸碎了,此时只余一条空荡荡的袖管,只能用左手端起青花瓷茶盏。 浅酌一口,悠然道:“你若张嘴,武牧与白绾绾我都替你杀了,不会比碾死两只蚂蚁难多少。” “唉,算了吧。” 齐庆疾摇摇头,“不论武牧还是白绾绾,皆有王朝气运、皇道气运加持,比一般陆地神仙可难杀多了。” “且后果太严重,弑君者会魂飞魄散的。” “我知道你不惧,可这是我的仇,理应由我来报!” 朱九阴:“相比于白绾绾,你更恨武牧?” 齐庆疾:“猪屎与狗屎的差别罢了。” “白绾绾只怨我创了上阴学宫,有教无类,威胁到她的统治,却从未想过将我爹娘当做人质软禁,屠戮霁月宗。” “而武牧却一心想要置我于死地,也不知受了什么刺激,至今我都不知道。” “总之,白绾绾是公仇,而武牧却是私仇,我倾尽所有,也就勉强带走一人。” “白绾绾于北齐百姓而言,会是位难得的明君,至于武牧,则会是千年难见的暴君。二帝相争落幕这些年,武牧残害多少忠臣良将。” “只能带走一个的话,我自然选武牧。” 朱九阴了然。 生命末路,青衣竟还想着造福北齐百姓,朱九阴自认做不到。 假若与青衣对换位置,莫言武牧与白绾绾,朱九阴恨不得将整座北齐王朝都挫骨扬灰了。 齐庆疾想起什么,“话说雷泽那两尊陆地神仙也不知怎样了?不会死了吧!” 八月十四那日,朱九阴以一条臂膀为代价,击飞了极道仙兵。 那块区域一刹那便被毁灭能量吞没了,那座高瘦男子与胖女人立身的巍峨大岳顷刻便解体,灰飞烟灭了。 朱九阴想以蛮力摄取极道仙兵,可惜失败了。 那杆黑色大戟击散拳光,没入天穹,眨眼不见。 事后一人一蛇遍寻方圆千里,也没找到那两人。 ‘难道我一世又一世轮回,就没锻造几件极道神兵?’ 未复苏的极道仙兵便已那般恐怖绝伦,且还带自动巡航,不管隔着多远,总能精准定位,并以光速降临主人身边。 朱九阴不得不承认,自己心热眼红,也想拥有专属的极道神兵。 —— 魏国伏灵三十二年,九月初七。 玉蝉州一隅,深山老林处。 失去双臂,断臂处血肉猩红的高瘦男子,与同样失去双臂的胖女人躺在满地枯叶中,两人紧紧挨着,脑袋碰在一起,透过张牙舞爪的密集树杈,望着被分割成支离破碎的蓝天。 “想不到啊!真是想不到,除却招摇山、风雪庙、佛国与咱雷泽,这座人间竟还有天仙!” 胖女人猛嘬一口纸卷旱烟,鼻孔喷出两道烟柱。 高瘦男子心有余悸道:“若非当时那位前辈心思在震天戟上,哪有咱俩风紧扯呼的机会?!” 胖女人:“大发了!回去估计要被老爹打死!” 高瘦男子:“怎么回?还是乘古传送阵?” 胖女人:“不行!北齐就那一座古传送阵,如果那位前辈早早埋伏古阵旁,咱俩岂不是自投罗网!” 高瘦男子:“你不是要走着回去吧?” “老天,那可是得二三十年的!” 胖女人思量一会儿,道:“咱们去大夏。” “这个大夏毗邻北齐,也是仙罡十国,境内估计也有古传送阵。” 高瘦男子:“但愿吧~” “回去以后,再不出来了,这笔买卖险些让咱俩埋葬异国他乡,灵气即将复苏,很多老怪物陆续走出蛰伏地,这座人间要热闹起来了。” —— ps:三千字送到,还有一章三千字。 第356章 出发稷丘 魏国伏灵三十二年,九月初十。 北齐,玉京,皇城。 残阳如血,瑟瑟冷风刮起满院脆黄枯叶。 白绾绾坐在石凳上,纤纤玉手拧转着一片叶子,怔怔出神。 “齐师兄竟带回一尊天仙!只存在于古文字,隐秘古史中的天仙!” 初闻这个消息时,白绾绾难以置信,虽说听过至圣先师不止一次讲起,有关招摇山、风雪庙、雷泽、佛国蛰伏着从远古时代活下来的真仙人,可白绾绾从未亲眼见过,也就不怎么信。 岂料远走北齐故国的齐师兄,一百多年后重新归来,竟与一尊活生生的天仙成为至交好友。 “齐师兄弑武牧后,会不会连我一起……” 不提那尊天仙,只是想想当年青衣问剑稷下时的血腥杀伐模样,白绾绾便一阵心惊肉跳。 “齐师兄乃良善之人,他能明白我的苦衷。” “师兄知道的,我针对的并非他,也非上阴学宫,令我难以容忍的,是有教无类。” “百姓之家的苦寒儿女,天生就该老实种地。” “一旦让他们掌握了知识,穿上了独属于稷下儒生的长袍、长衫,他们岂能甘心一辈子脸朝黄土背朝天?” “土地,总该有人要种的。” “人人平等,劳动最光荣,只能存在于想象中,现实世界是实现不了的。” “不只是我,历朝历代任何君王都会将‘有教无类’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师兄,我的治国能力,你是了解的!” “我的傻师兄,你明明数次周游列国,洞悉世间运行真理,可你为何就不愿屈从这世界的运行法则呢?” “为何一定要逆流而上?一片崭新的天地,哪有那么好开辟!” “人,总要有三六九等之分的,这是亘古不变的规则,天道法则的一部分,从来都只有日月经天,江河行地,君可见江河经天,日月行地?” 武牧死期已到。 这一点,谁也改变不了。 那尊天仙为齐师兄能得罪雷泽,区区俗世王朝之君王,在其眼里,与尘土里的蚂蚁又有何差别?顶多个头大点,镌刻着绚丽花纹罢了。 说曹操曹操到。 武牧来了,进入坤宁宫,脸上带着笑意。 之所以微笑,是因为其怀里抱着一个五六岁大的男童,大眼睛黑白分明,睫毛浓密卷翘,像个瓷娃娃。 男童叫武灵羽,是武牧与白绾绾最小的子嗣,年龄仅六岁。 北齐二帝共诞下两儿一女,嫡长子武思琪,对外称早夭,其实真相是武牧觉得白绾绾心里还有齐庆疾,暴怒之下,将尚在襁褓中的亲生儿子活活摔死。 至于长女叫武元意,双十年华,并不在玉京,乃稷下学宫文院弟子。 “娘!” 男童见到白绾绾立刻眉开眼笑,张开两条短短的小手臂,奶声奶气叫着。 女子几乎天生的母性,让白绾绾凝结寒霜的俏脸绽放笑颜,如春回大地,冰雪消融了,万物复苏,展现蓬勃生机。 白绾绾从武牧手里接过小儿子,亲昵亲吻着男童肉嘟嘟的脸蛋。 “羽儿,这些日子有没有想念娘亲啊?” 短短半个时辰后,武牧便将武灵羽从白绾绾怀中抱走了,交由宫女,带离坤宁宫。 武牧眼睁睁看着白绾绾眉眼间的笑意一点点消失。 “移花接木,想好了没有?” 这次轮到白绾绾嗤笑,“狗屁移花接木!你以为你炼化了我之陆地神仙境的修为,能让你一跃成为天仙?” “能让你徒手硬撼极道仙兵?!” “武牧,你死期已至!” “即将到来的凛冬之雪将彻底埋葬你的一切!” “你的尸骨、你的野心、你的暴虐、你的不堪,都将随着来年阳春消融!” 武牧:“呵呵~” “三天!我只给你三天时间,届时你若是还不同意移花接木之术,我便当着你的面,将武灵羽的肉,一片片剐下来喂狗!” “不用怀疑,我的残忍,你是见识过的!” “哼~” 望着武牧远去的消瘦背影,白绾绾秋水长眸眯起,眼底划过一道寒芒,“你以百万幽州军,三十万魏武军,以北齐子民为筹码要挟,我还能乖乖就范。” “用儿子……” “武牧,我的软肋,从不是儿女!” 距腊月初七不到三个月,很快玉京城便会成为一座熔炉,皇城不能待了。 摆在白绾绾眼前最好走的一条路,便是浑水摸鱼,坐山观虎斗。 “能带走羽儿便带走,元意待在稷丘很安全。” “等回了幽州,手握百万虎狼之师……静待齐师兄斩杀武牧。” “弑君者灰飞烟灭,以齐师兄性子,为了北齐百姓着想,不会再让那尊天仙大老远跑幽州杀我。” “二帝皆亡,庙堂动荡,北齐大乱,苦的是百姓。” 做好打算,白绾绾便不再犹豫,她进入宫殿,取下墙壁上的佩剑。 ‘锵’,长剑出鞘,宛若一泓秋水,倒映着白绾绾绝美容颜。 “北齐终是我之一言堂!” “安心去吧师兄,我会带着你的遗愿励精图治,让北齐百姓过上好日子。” 武牧并不似白绾绾想的那样傻,并未将小灵羽交由奶娘与宫女照顾,而是时时刻刻带在身边。 白绾绾无从下手,只隔着很远,深深望了几眼小灵羽,最后转身决然离去。 视一众顶尖高手与禁卫军无无物,闲庭信步般走出戒备森严的皇城,于清寒月色下消失在玉京城中轴主道的尽头。 翌日,得知白绾绾远遁的武牧雷霆震怒,亲手拧断镇守坤宁宫一干大内高手与禁卫军的头颅。 怒气冲冲回到西苑的武牧犹不解气,竟直接掐住亲生儿子的脖颈,将男童小小身躯提在半空。 “至圣先师曾言,你娘最是残酷冷血,当时年少,我还不以为然。” “狠!真是狠呐!!竟忍心抛下你孤零零一人等死!” 武牧手上力道越来越大,可怜小灵羽骨头都在咔咔作响,几乎快被活活掐死。 看着亲生儿子越来越紫青的小脸蛋,极度充血的眼眸里深深的惊恐,武牧突然想到小时候的自己。 举目无亲,孤零零的小男孩,每天都活得胆战心惊,时时刻刻都害怕死去,多少次从噩梦中惊醒,哭喊着叫娘亲。 “滚吧,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武牧扔垃圾般将小灵羽扔给一名太监,萧索着背影走进宫殿深处。 “纵死!我也是北齐武帝!!” 宫殿深处,响起武牧厉声咆哮。 ——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以前不理解这句词,当理解时岁月已悄然流逝。人生末路,举目破败,曾经熟识的亲人、好友,甚至于敌人,都已尸锁泉下泥销骨。 唯余残身徒留人世,别是一番愁苦滋味在心头。 卧龙后山,齐庆疾孑然一身,负着双手,远眺萧瑟河山。 大雁早已南归,浸骨秋风吹乱衣与发。 夕阳下,断肠人在天涯。 “是时候离开了~” 轻叹声中,齐庆疾转身先是冲师兄师姐、师弟师妹们的坟头拜了拜,旋即来到爹娘墓碑前,双膝跪地,磕起头来。 “爹,娘,孩儿要走了,这一走,便再也不会回来了。” “姜娘身子骨不行了,我会让暖暖明年开春再请个守山人来。” “爹,娘,孩儿不日便会魂飞魄散,你们于幽冥阴魂也不用保佑我,要保佑就保佑暖暖吧。” “孩儿走后,每年祭节暖暖都会给你们烧纸上香。” “孩儿不孝~” 站起身来,最后深深看了一眼满林间的坟包,齐庆疾扛起铁锹,再不留恋,渐行渐远。 二老坟包旁,是青衣为自己挖的葬坑。 假若能留存全尸,再好不过,留不下也无碍,届时朱九阴将带回几片破碎青衣立起衣冠冢。 残阳如血,将青衣消瘦身影拉的越来越长。 风乍起,吹响松柏沙沙。 魏国伏灵三十二年,十月初二,朱九阴与齐庆疾要离开了。 朱九阴提前下山,齐庆疾则一眼一眼,环视霁月宗每一角。 短短不到四个月,一人一蛇却与姜娘相处的很融洽。 别看姜娘已是花甲之年,苍老衰败,在一人一蛇眼里却只是个小姑娘。 “这是最后一面了吧,齐仙人?” 看着齐庆疾恋恋不舍的模样,姜娘心里很不好受。 “我想我们不会再见了,齐仙人。” 齐庆疾收回目光,冲姜娘洒脱一笑,“这辈子而已。” “姜姑娘,再见~” 言罢,齐庆疾转身远去,偌大霁月宗,又剩姜娘一人。 “齐仙人,再见~” 秋高气爽,天清云淡。 一人一蛇上路了。 也是从这天开始,北齐庙堂与江湖,不再一潭死水。 仿佛一把无形烈火熊熊燃烧着,这潭死水,正在逐渐沸腾起来。 十月初三,朱九阴与齐庆疾下山赶赴北境稷下学宫的翌日,由魏星凌亲笔的七封书信,由其麾下七名亲卫八百里加急送往北齐七大顶尖宗门。 书信内容很简单,齐休离邀北齐七大阳神境宗师于腊月初七齐聚玉京城。 七大宗师可以选择不去,甚至封山,但青衣却将亲身降临。 死己身一人,还是满门覆灭,血流成河,断了道统?七大宗师最终还是接受了齐庆疾的善意,选择牺牲小我,保全宗门。 七人陆续下山赶往玉京,皆不带门徒,独身一人。 与此同时,北齐江湖也动了,无尽武夫日夜兼程,出发玉京。 这是一尊陆地剑仙的最后一舞,被斩杀之人更是北齐武帝。 这种大事件,古来从未有过。 若不能亲眼得见,必将抱憾终身。 —— ps:三十多万近四十万字收尾,这个字数不短了吧?我怎么可能烂尾呢,我不是那样的人。 第357章 十罪(上)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 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魏国伏灵三十二年,十月初九。 官道旁有处小茶馆,白袍悬刀的独臂青年与青衣佩剑的儒雅男子远眺落日余晖,不时端起青花瓷茶盏浅酌一口。 萧瑟秋风带着阵阵浸骨寒意,刮的茶幡摇摇摆摆,齐庆疾三颗漆瞳倒映着三轮坠地红日,“北齐不比魏国,冬日苦寒漫长。魏国凛冬也有梅花盛放,北齐唯有日夜不息咆哮的北风,初冬第一场落雪要待来年暖春才能消融殆尽。” “卧龙群山阳春时节有艳丽春桃花开如海,可惜我是见不到了。” “我希望来年春天能比往年早来一些。” 齐庆疾知道朱九阴能听懂自己话里的意思,朱九阴也确实听不懂齐庆疾话里的意思。 “我会折下一大束桃花放在你的墓碑前,不论春早,亦或是春晚。” 朱九阴说:“待桃花凋零尽落时,我才会离去。” 齐庆疾摇摇头:“我的意思是,替我折下一大束桃花,再替我赠予你自己。” “霁月无所有,聊赠一束春。” 朱九阴纠正道:“是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齐庆疾笑了笑,“意思都一样。” “我一个魂飞魄散的死人,要桃花做什么?又看不见灿烂桃色,嗅不见芬芳桃香。” “桃花应赠生者嘛。” 长空之上,忽有一抹青影斜斜飞来,最后落于一人一蛇所在四方桌上。 是一只青隼,两颗黑熠熠的米粒眼珠中透着一股子难言的灵气。 这是柳暖暖豢养的灵性青隼,比之飞鸽更适合远途传递书信,早已熟识齐庆疾与朱九阴气息,但凡一人一蛇还处于北齐国境内,没有刻意遮掩自身气味,青隼便能准确无误找见。 齐庆疾抱起青隼,取下绑系在鸟腿上成人中指长短粗细的精巧木竹筒。 拔去木塞,从里面倒出卷成细筒状的长条信纸,齐庆疾将青隼交给朱九阴后,拉开逐字逐句细瞧。 朱九阴从碗里捻了几颗炒蚕豆,用中指指肚碾碎,看着穿山越岭的青隼低头啄食。 “暖暖说什么?” 齐庆疾将信纸攥的粉碎,“暖暖已经出发前往玉京城了,说是要送我最后一程。” “还有宫里的消息,白绾绾出逃玉京城,不知远遁何方。” “武牧派人,乘古传送阵前往招摇山求助,招摇山仙人言,弑君者自有天道惩戒,此事不归他们管辖。” “他们只替天行道,不替黎民苍生行道,更不会替一朝君王行道。” 言至此处,齐庆疾忽然笑了笑,“暖暖还说,武牧恼羞成怒,自己堂堂仙罡十国君王,竟被招摇山当小瘪三看待,口出威胁言语,扬言若招摇山仙人不亲临齐国相助,便会率领大军将北齐三十七州十数亿子民屠戮殆尽,一个不留,造下滔天杀孽。” 朱九阴:“这些话,也就只能威胁些像你这样的人了。” 齐庆疾满脸苦涩,“我这样的人,就那么不堪吗?” 朱九阴摇摇头:“我这样自私自利的精致利己主义才不堪,内心里,我是希望人间能多一些如你,如至圣先师一样的人。” 齐庆疾眉开眼笑,“这话我爱听。” “还有,武牧多批次让人前往极北之地寻觅风雪庙踪迹,可惜仙王巨头传承,岂是那么好找的。” “凛冬将至,那些领命倒霉鬼,注定要被冻毙于风雪。” 朱九阴:“这个凛冬,会有很多人死去。” 齐庆疾附和道:“包括我。” —— 魏国伏灵三十二年,十月二十九。 稷下雪花大如席,片片飘落孔丘台。 朱九阴终于得见人间五极之一的稷下学宫。 天地白茫茫,大雪浇头,一人一蛇登高望远。 天地尽头有高台,那是两座巍峨山岳,巨岳之巅被人力削平,坐落两座气势磅礴的巨大宫殿。 齐庆疾指了指左手边的宫殿,道:“那是稷下学宫的文院,右边则是武院。” “两院之间以铁索桥相连接,至圣先师住所在文院深处,祖师祠堂则在武院。” “其实三千年前,那儿只有一座北齐最高峰,至圣先师横竖两剑,横剑将山峰拦腰斩断,竖剑将山峰一劈为二。” 朱九阴还望见稷丘下的大地上零星散落着不少村庄,狂风暴雪,寒流肆虐,家家户户烟囱中都有淡薄轻烟升出,被呼啸北风瞬间吹散。 “其实并非只有我的上阴学宫有教无类,更早时候,我尚未出生时,至圣先师便秉承着有教无类的教学理念。” “我与至圣先师存在分歧的地方在于,先师会说动那些百姓之家的贫苦孩子留在学宫做夫子,拿着不错的薪俸,风吹不着,雨淋不到,某种程度上也算改变命运。” “至于那些不愿留下,梦想着干出一番事业,为万世开太平的,至圣先师也不会强留,只措辞严肃,让那些学子远离北齐。且不论成功还是失败,终生不得再踏足稷丘。” 朱九阴:“我怎么听太平说起过,稷下学宫为北齐庙堂输送了源源不绝的人才呢?” 齐庆疾苦笑道:“你也说了,是为北齐庙堂输送人才。” “而我之上阴学宫,是为北齐百姓输送人才。” 朱九阴:“哪里不一样?” 齐庆疾解释道:“至圣先师教出来的学子,全进了城,至于我教出来的学子,全下了乡。” “稷下学宫的学子,坚信自己能将烂到流脓的庙堂化腐朽为神奇。” “上阴学宫的学子,则痛斥庙堂本身就不该存在,想着要推翻传承几千年的旧制度,另立新天。” 朱九阴:“想法是对的,但步子迈大了。” 齐庆疾:“追究根底,是我做夫子的错了。” “我自己本身就是个不切实际的理想主义者,还将学生们教成如我一样虚浮的人。” 这天,青衣人生最后一次上了稷丘。 所求很简单,只为见大师兄御子一面。 当面问问这位一直崇敬的大师兄,当年为何要帮武牧与白绾绾,对自己施调虎离山之计。 “大师兄也是武牧与白绾绾帮凶之一。” “大师兄待我极好,如兄如父,当年性善论与性恶论之争,我亦间接害死他女儿。” “我明白,当年即使没有大师兄调虎离山,我也会因为各种各样原因不得不下山,总之当年的我,一定会走下晴朗山,上阴学宫被覆灭的结局无从改变。” “我就想与大师兄坐下来好好聊聊,到底为了什么,他要那样做。” “我不想带着疑惑死去。” “为人所求,不就清清白白来,明明白白走嘛。” 青衣想要一个答案的所求最终还是落空了。 也是齐庆疾一位师兄,叫篁庄,将青衣领到武院祖师祠堂。 祠堂坐落竹林深处,很静谧。 时有重雪压断细竹发出清脆断裂声。 青衣于祖师祠堂见到了大师兄御子的遗世画像与灵位。 篁庄身着简朴布衣,是位白发白胡子古稀老翁的模样,眸光沧桑,望着御子灵位与画像。 齐庆疾整副身躯都在轻颤、发抖,“篁师兄,大师兄何年何月逝世的?因何而逝世?” 篁庄:“当年上阴之变大事件后,大师兄便经年终日自囚祖师祠堂。” “逝世已经好些年了,一百多年来,大师兄从未走出这片竹林,更从未开口说过哪怕一句话,一个字,不见任何人。” “直至九年前死在至圣先师灵位下。” 齐庆疾沉默一会儿,问道:“当年……” 篁庄:“师弟,没人知道当年武帝与白帝跟大师兄说了些什么。” “也没人知道大师兄心里怎么想的。” “二帝威胁大师兄也罢,大师兄为报私仇也罢,一切都如流水东去。” “师弟,你问剑玉京城,师兄我就不去了。” “我也没几年可活了。” “明年开春,我会进山一趟,砍伐一截最好的檀木给你制灵位。” “檀木好啊,防腐耐潮,还不容易生虫。” 齐庆疾:“我这样的人,还有资格入祖师祠堂吗?” 篁庄:“逝去的师兄师姐们都在这里,若你不在,先师会很伤心的。” 当目光情不自禁移到至圣先师画像与灵位上时,青衣顷刻泪如雨下。 昔年问剑稷下,手中至圣先师赐予听风,也不知斩杀多少稷下学子、夫子。 这般离经叛道之逆徒,有何资格入祖师祠堂? “师兄,就给我挂一幅无像画,立无字灵位吧。” “师弟愧对众师兄师姐,无言面对后世学子祭拜。” “就将我放在最角落,让先师知道我在即可。” —— 一人一蛇离开稷丘后一路南下,赶赴玉京城。 一路上齐庆疾都很沉默,朱九阴也没问。 这日,两人路过一座城镇,于食肆要了两碗阳春面。 朱九阴正大快朵颐嗦着热气腾腾的面条时,齐庆疾突然说了一句,“别把我家拆了!” 朱九阴愕然:“谁要拆你家?” “霁月宗不有姜娘在吗?” 齐庆疾怔愣,半晌后回道:“没事。” 魏国伏灵三十二年,十一月二十一,一人一蛇终于进入玉京地界内,距玉京城不足三百里。 冬日的天空相当晦暗,朱九阴与齐庆疾进入一座古城池。 寻见悦来客栈后,朱九阴点了两碗羊汤。 两碗清羊汤,羊肉掺杂着羊杂,朱九阴拿起勺子剜了七八勺红油辣椒,直至满碗血红血红才罢休。 一口下去,别提多刺激了。 至于齐庆疾则是原汁原味,只为品尝到羊汤最纯粹的鲜味。 一人一蛇低头进食时,客栈外忽然涌进来十数披坚执锐的甲士。 目标明确,将朱九阴与齐庆疾所在区域团团包围。 由于下午时辰,偌大客栈除却一人一蛇外只有掌柜的与店小二。 掌柜小二立马抱头蹲下。 掌柜声音带着哭腔,道:“大人,我是良民呐!” 一名甲士呵斥道:“与你无干,滚出去!” 掌柜与小二如蒙大赦,立刻连滚带爬跑出客栈,如两条撒欢的猎狗,眨眼便没了影踪。 脚步声由远而近,一位身着锦衣,面容普通的中年男子进入客栈,径直来到四方桌前,冲齐庆疾躬身抱拳,“王黎见过国师。” 王黎,北齐四位‘镇’字辈大将军之一,乃手握二十万重兵的镇北王。 朱九阴将碗中羊肉羊杂都捞干净了,此刻正拿着一根金黄酥脆的麻花往汤碗中掰,看也不看所谓镇北王一眼。 齐庆疾也是吃得满头大汗,从袖中摸出手帕,趁着擦汗的功夫看向王黎,“你也曾是稷下学子,知我不喜欢拐弯抹角之人。” “所以,开门见山吧。” 王黎放下抱拳双手,自顾自坐下,脸上带着一抹淡淡笑意,“陛下果然没猜错,国师第一站是要前往稷丘。” “陛下命我亲率二十万大军南下。” “此时此刻,二十万虎狼之师就在一百里开外朔风城安营扎寨。” 齐庆疾面色冷淡道:“所以呢?你要用区区二十万大军阻我南下玉京路?” 王黎摇头:“非也。” “国师做夫子时没教过我,所以不知我这人对时间把控相当精细。” “国师何时离开霁月宗,何时抵达稷丘,途经那些城镇,我一清二楚。” “朔风城七十余万居民,一炷香后,我的二十万大军将开进城内。” “届时四方城门关闭,大开杀戒。” “若国师此刻立即同意不再南下,转身离开北齐境内,此生再也不回来,我就让亲卫快马加鞭传达我之命令。” “七十余万百姓,最少也能活下五十余万。” “国师,北齐人人皆知,您是良善之人。” “所以请您快些做决断,毕竟您多耽搁哪怕一秒,便会有成百上千无辜百姓沦为刀下亡魂。” 大踏步的脚步声从外头传来,伴随着其主人粗犷嗓音。 “王黎,卧槽尼玛比!” 王黎猛然回头,却见一个白面胖子龙行虎步,冲入客栈。 正是北齐镇南大将军魏星凌。 “夫子,不用担心,我魏武军五万精锐已控制朔风城,登临城头据守,莫言二十万,再给这小犊子两个二十万,没个十天半月也攻不下来。” 王黎满脸震骇,“你!魏胖子!你怎么跑玉京来了?!” 魏星凌露出白森森的牙齿,阴恻恻笑道:“当然是来杀你的,不然呢?请你吃饭喝茶吗?!” 王黎比不得魏星凌,不过阴仙境天人,刚出场于一人一蛇面前刷了个存在感,便被魏星凌摘了脑袋。 其十数亲卫,也被魏星凌砍瓜切菜屠杀干净。 拎着王黎项上首级,魏星凌很轻松便解决了朔风之危。 不得不说这死胖子了不得,武牧一系列针对齐庆疾的计划,都被魏星凌埋在宫中眼线飞鸽传书告知。 接下来数日,前路一片坦荡,再无横生枝节。 腊月初一,玉京城遥遥在望。 —— ps:感谢道友‘喜欢华北龙的逆玄’x20寄刀片,感谢道友‘味道理’x5啵啵奶茶,感谢‘灭不卖宏’灵感胶囊,感谢所有付费礼物,爱心发电。 再有四五章,可能不到,周游列国篇就要结束了。 接下来就是第四个徒弟,一个月差不多就写完了。 然后阿飞回归,再写一个月。 收尾再写一个月,三个月就能完结。 终于可以放松了。 第358章 十罪(下) 魏国伏灵三十二年,腊月初一。 天上的太阳照耀着地上的白雪,极刺眼。 距玉京城十里地,官道旁有家客栈。 “悦来客栈~” 朱九阴与齐庆疾并排站在三层楼高的客栈前,不约而同抬头凝视那块木色斑驳的匾。 柳暖暖青隼传书,说是让一人一蛇在此处等她。 大堂门帘相当厚实,几处窗户也紧闭着,毕竟北齐的凛冬太寒了,冻死人是常有的事。 客栈中人声鼎沸,朱九阴下意识便皱起了眉头。 齐庆疾:“要不就在外面等?” 朱九阴:“进去吃些东西吧。” 一人一蛇掀开门帘走了进去。 不出朱九阴所料,扑面而来的是独属于江湖草莽那股子标配的口臭味、烂脚丫子味、三五月不洗澡的骚臭味,险些将一人一蛇眼泪都给熏出来。 大堂中燃烧着火炉,后面灶房有蒸锅蒸腾出的白汽荡漾过来,温暖如春称不得,但还算舒适。 堂中尽是带刀佩剑的江湖武夫,鱼龙混杂,此刻几乎所有人都将或审视、或不怀好意的目光投向朱九阴与齐庆疾。 “两位爷,几位啊?” 麻衣小厮点头哈腰迎了上来。 齐庆疾:“两位,楼上还有闲桌吗?” “没了爷,小的给你大堂匀个位子吧。” 齐庆疾:“可以,有啥热食赶紧上,五脏庙空空。” 很快,一人一蛇落座。 不大的四方桌,共计坐了六人。 除一人一蛇外,还有一位白胡子老头,一名中年大汉,一对少年少女。 花甲之年的老头穿着破旧羊皮袄,两条袖管黑的发亮,手持黄铜旱烟杆,吧嗒吧嗒吞云吐雾。 中年大汉四十岁的样子,满脸横肉,瞧着凶神恶煞,身前桌面横放着一柄雁翎刀。 至于少年少女也就十六七岁的模样,少年肤色黝黑,木讷老实,少女身子骨纤细,容貌顶多算得上清秀。 少年少女俱是低垂着脑袋,彼此紧紧挨靠着,默默扒着各自碗里的阳春面。 很明显并不认识老头与汉子,且相当惧怕两人。 不知为何,少年干瘦却精实的身躯在止不住的轻微发颤、抖动,握筷子的手连面条都夹不起。 啪嗒~ 齐庆疾的筷子掉在了地上,于是便俯身弯腰捡起。 重新直起身来的短短瞬间,冲朱九阴耳畔轻语道:“是个老淫魔。” 朱九阴环抱双臂,上身微微后仰,看清了桌下龌龊画面。 表面一副邻家老爷爷慈祥和蔼模样的老头,暗地里那只遍布老年斑,皮肤褶皱的爪子,竟放在可怜少年大腿上,不断来回摩挲着。 竟还是个喜好龙阳的老不死。 怪不得少年脸色黑红黑红的,浑身颤抖,肌肉紧绷。 很快,一人一蛇的热食端上了桌。 两斤刚出锅的煮羊肉,搭配一碗灵魂蘸汁,再就是两碗热气腾腾的清汤牛肉面。 朱九阴从筷筒里抽出筷子,招呼着齐庆疾一起大快朵颐。 白胡子老不死仍旧在猥亵少年,看着凶残暴虐的汉子不时耸动鼻翼,偷偷瞥一眼近在咫尺的熟羊肉喉咙滚动。 其实大堂里六七成人只是干坐着,并非食客,将客栈当做临时避风港了。 至于原因嘛,很简单,距腊月初七,还剩六天。 陆地神仙对决陆地神仙,国师欲弑君王,古来罕有。 不仅只是这一年年末的重头戏,而是北齐三千余年绵长国祚史上的重头戏。 “听说国师身旁有尊来自魏国的天仙,不知比陆地神仙修为高深几分?” 闲来无事,几名江湖武夫便议论起来。 “凡天仙,皆来自远古,存活了数万年,敢徒手硬撼极道仙兵,不是陆地神仙可以碰瓷的。” “极道仙兵?!好陌生的词,我只听说过古仙器。” “你们说,那尊天仙会不会插手国师与武帝一战?” “古来仙罡君王数以万计,即使三四州之地的小国,其君王也有王朝气运、皇道气运加持己身,受上苍眷顾,便是天仙斩杀手无缚鸡之力的君王,大概率也是要魂飞魄散的。” “天仙也承不起这般恐怖后果,所以我猜测,那尊天仙多半会选择作壁上观。” “天仙!极道仙兵!多陌生的词!我隐隐感觉,咱们好像生活在时代巨变的前夕。” 齐庆疾突然觉得碗里的面条索然无味。 自己即将终极一舞,进行人生最后一战,怎得所有人都在讨论朱九阴? 痛! 太痛了! 青衣身旁,正往嘴里刨面条的朱九阴动作突然一凝。 “怎么了?”齐庆疾疑惑道。 朱九阴放下筷子,漠然望着坐在对面的白胡子老头。 ‘锵’,狭刀出鞘,快到不可思议。 堂中众人只觉刀光璀璨耀眼。 下一瞬,风切已入鞘。 白胡子老头慈善笑容凝固于脸庞上。 脖颈骤然迸开一圈猩红血线。 朱九阴起身离开所在位置。 旋即,老不死上半身重重前趴在桌面,那颗头颅骨碌碌滚过整个桌面掉落在地。 断颈处,滚烫的人血直直喷溅出两丈远。 嘈杂喧沸的客栈大堂立时寂静无声,落针可闻。 齐庆疾还有那名大汉早已退开,可怜少年与少女,被人血溅了满身满脸,痴痴呆呆坐在原地,如石像雕塑。 “这是……怎么了?!” 齐庆疾愣愣看着朱九阴。 朱九阴面无表情道:“他的脚,踢我的腿。” 齐庆疾算是明白了,这老不死的,竟把龌龊主意打到朱九阴身上了。 这哪是踢到铁板,这是踹到鬼门关了。 大堂门帘被掀开,是柳暖暖来了。 穿着华美锦衣,身披大红披风,后面跟着十数披坚执锐甲士。 大堂众人震惊于柳暖暖的雍容华贵,简直凤凰落进乌鸦群。 即使已是两个孩子的娘亲,柳暖暖依旧国色天香,肌肤白皙细腻,透着红润光泽,冲一人一蛇展颜一笑,“师兄,南烛道友。” 很快,柳暖暖带着一人一蛇离开悦来客栈。 大堂短暂死寂后,又复嘈杂声。 “那位美少妇,好熟悉,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好像是咱北齐那位号称陆地神仙境下第一人的女武神!” “对了!是了!星州州牧千金柳暖暖,嫁给了玉蝉州州牧嫡长子雷墨!” “那被柳暖暖称师兄之人,不就是……国师?!” “南烛道友……莫非是那尊天仙?!” “老天!一尊活着的真仙人竟曾近在眼前!!” 堂中,每个人的神情皆是震惊与骇然,深感不可思议。 尤数与一人一蛇同坐一桌的汉子与少年少女。 汉子彻底懵逼了,一想到自己竟在一尊真仙人面前双臂环抱,扮高手风范,只觉老脸火辣辣的。 少年呆呆看着猥亵自己老不死的无头尸体,无意识张着嘴巴,说不出话来。 至于少女,则盯着朱九阴那剩余半碗,也不知加了十几勺红油辣椒的牛肉面,喃喃低语道:“原来仙人也爱吃辣!” —— 甲士在前开道,守卫着豪华车辇。 车厢中燃烧着红泥小火炉,铺着柔软厚实的虎皮毯,鼻端是沁人心脾的胭脂香味,柳暖暖为一人一蛇斟茶。 馥郁而滚烫的茶水滑入喉咙,脏腑立刻暖烘烘,朱九阴盯着自己那条被老不死蹭了一下的右腿,真想干脆利索砍了扔了。 齐庆疾将帘子掀开一角,望见被雪覆盖、枯木耸立的山腰上有连绵起伏的一大片精舍。 不解道:“何人之家?怎么把房舍修到背阴处了?” 柳暖暖放下紫砂茶壶,微笑着解释道:“玉京城中一些权贵猜测,师兄不会攻城。” 齐庆疾:“不愧权贵,可以骂这些王八蛋是畜生、寄生虫,但不能骂他们蠢货。” “畜生们相当了解我的为人,玉京城中居民二三百万之巨,我若攻城,会死太多人。” 柳暖暖:“所以权贵们在玄武门外沿途两侧山峦修建了绵长数十里的屋舍、观战台。” 齐庆疾:“还真是我肚里蛔虫,我确实打算要将最后一战的舞台安在玄武门外。” 沉吟一小会,齐庆疾果断道:“不行,我得将战场转改去南边的朱雀门,临死之前,也要坑一把这些头畜生们。” 柳暖暖略显尴尬道:“师兄,我雷府屋舍与观战台,也在玄武门这边。” 齐庆疾:“……” 玉京城作为北齐国都,东南西北四方百里境内的诸山诸川都被权贵阶层瓜分干净了。 凛冬时节,山下贫苦百姓哪怕活活冻死,也不敢偷摸进山砍柴。 因为山是权贵老爷的,但凡被守山人抓住,一定死无葬身之地,倒霉些的还会被杀鸡儆猴,守山人会将人皮剥下,或将人头砍下,高挂山脚显眼处,用以威慑地界内的下层贱民。 住在川边也一样,夏秋时节亦会严禁百姓捕捞江河中的鱼虾。 雷府所有的七座山很快便到了。 一人一蛇跟着柳暖暖下了车辇,踩着清扫干净的青石长阶开始上山。 途中,齐庆疾询问道:“暖暖,你公公与夫君不在山上吧?” 柳暖暖回道:“不在。” “南烛道友……” “总之他们两个还在带人满东境找寻雷泽那两尊陆地神仙的影踪呢,害怕被南烛道友斩杀,没法跟雷泽交代。” 朱九阴淡淡道:“没死。” —— 相当豪华的精舍,火盆中燃烧着赤红炭火,日夜不息,还点了檀香,气味雅致非常。 不仅不觉得冷,待久了还会全身燥热,不过不用担心上火,因为有各种水果供给。 腊月初一当晚,柳暖暖陪着一人一蛇畅饮一整夜。 都未动用内力真气化去酒液,所以最后柳暖暖与一人一蛇都有了醉意。 天寒霜夜月,齐庆疾摇摇晃晃起身,走出精舍,来到观景台,遥望数里地外万家灯火的玉京城。 “唤起一天明月,照我满怀冰雪,浩荡百川流。” “鲸饮未吞海,剑气已横秋。” 朱九阴手持翡翠玉杯,静静望着青衣清瘦背影。 柳暖暖亦是如此,不过眼神却不似朱九阴一样平和,里面掺杂了太多情愫。 “野光浮。天宇迥,物华幽。中州遗恨,不知今夜几人愁。” “谁念英雄老矣,不道功名蕞尔,决策尚悠悠。” “此事费分说,来日且扶头。” 寒风吹起齐庆疾青衣猎猎,乌发飞舞,似是要霞举飞升而去。 此夜,齐庆疾仰头怔怔望了半夜的清寒皓月。 柳暖暖则从未望月。 接下来数日,更多北齐江湖武夫赶赴而来,玉京城人满为患。 玄武门官道两侧,绵延十数里的诸山山腰处,一水的精舍也住满了士族公子、门阀千金、权贵老爷。 众人似乎在等待一场绚烂的烟花秀,火树银花不夜天,辉煌与璀璨注定光耀北齐河山。 而烟火极尽绚烂后的消逝却无人在意。 这些天,太多人献上名帖,要上山拜访齐庆疾,却都被青衣一一拒绝。 人生最后一段路,齐庆疾只想朱九阴与柳暖暖陪着。 腊月初五这天,齐庆疾找到柳暖暖。 “倒计时最后三天,不对,是两天,师兄我想放肆发泄。” 柳暖暖疑惑道:“怎么放肆?如何发泄?” 一旁朱九阴直言直语,轻吐二字,“放炮!” 柳暖暖狠狠白了齐庆疾一眼。 初五,夜幕降临后。 雷府一众甲士将玉京城最顶尖青楼十来位花魁全打包扛上雷山。 共计一十九位沉鱼落雁的花魁,柔情似水的、魅如狐媚的、小家碧玉的、身段窈窕的、双腿修长匀称的、波涛汹涌的,各式各样。 一整夜炮火连天。 腊月初六,齐庆疾扶墙而出。 精舍中,朱九阴坐在蒲团上,齐庆疾则四仰八叉躺在毯子上。 一人一蛇,开始回忆清平镇那段时光。 齐庆疾:“南烛,阿飞死去好些年了吧,你说孩子究竟有没有可能转世到仙罡?” 朱九阴:“一定会的!我有直觉,那一天即将到来!” 齐庆疾:“可惜,我是见不到了那小子了。” “还有苍雪丫头。” “还有太平。” 这一夜,一人一蛇聊了许多。 后半夜下雪了,齐庆疾突然孩子心性,跑去院里堆了个雪人。 “小时候我太调皮了,很坏很坏。” “每次都等小师弟堆好了雪人,才会上去一脚踹塌。” “小师弟不哭不闹,塌了就再堆。” “堆了我就踹,如此反复。” “直至后来去了稷下学宫,慢慢长大,某年回家过年,小师弟提前堆了好几十个雪人。” “我已经是个大人了,所以一个都没踹。” “后来听娘亲说,我走后,小师弟一天什么也不干,就蹲在地上,静静看着那些雪人消融殆尽。” 这一天终于还是到来。 腊月初七,曾是上阴学宫首次开宫日。 一早,柳暖暖便给齐庆疾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腊八粥。 齐庆疾接过,问道:“还有吗?就我一人喝?” 柳暖暖笑了笑,“只熬了师兄你一人的,毕竟腊八粥得在腊八节喝,我与南烛道友都能等到明天。” 齐庆疾也不怕烫,仿佛赶着赴死一样,几大口便将满满一碗腊八粥喝干净。 将空碗与勺子递给柳暖暖。 齐庆疾看了看朱九阴,又看了看柳暖暖。 “南烛,且温一壶老酒。” “暖暖,且将炉火烧得旺旺的。” “我齐庆疾,还会回来的!” 没让朱九阴与柳暖暖送行,齐庆疾拿上听风,闯入风雪。 一人一剑下了山。 再也没回来。 —— ps:三章应该就能结束周游列国篇了。 新的征程开始之前,能允许我请假休息一天不? 第359章 最后一舞 魏国伏灵三十二年,腊月初七。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天地白茫茫,青衣仗剑行。 通往玉京城玄武门的宽阔官道早不见,被大雪覆盖去。 齐庆疾连油纸伞都没带,只有左边腰间悬佩着至圣先师赐予的听风剑,与右腰系着的陈旧黄葫芦。 风雪迷人眼,齐庆疾脚踩积雪,嘎吱嘎吱响。 四肢百骸是僵冷的,可胸腔里的心却是火热的。 最后一舞,誓要舞他个惊天动地。 玉京城玄武门早在半个月前就封门了,任何人严禁进出。 而此时此刻,却有一抹青色点缀于雪白上。 “国师来了!如约而至!” 官道旁两侧山峦,山腰处绵延出数十里的精舍中走出很多人。 玉树临风的士族公子、钟鸣鼎食之家的千金小姐、玉京城中的权贵老爷们,自然不乏北齐一些阴仙境、阳神境的天人。太多人从古意盎然的精舍中走出,齐聚观战台。 无数双眼睛居高临下,俯望那抹微小青色。 “不是说国师身旁有位远古炼气士吗?怎得没一起?国师当真要一人攻城吗?!” “仙罡古来君王怎么着也得过万了吧?史记中记载过很多君王因各种各样的原因驾崩,纵情声色精亡的、被文官集团于膳食投毒暴毙的、被叔叔打着清君侧发动叛乱下落不明的,甚至于还有栽进茅坑活活淹死的,但无论怎样,还从未有人如国师这般光明正大弑君的。” “对极!倘若国师当真弑杀武帝,消息遍传人间,将给予皇帝制致命一击,以至于时代都会动荡,人们将逐渐对帝皇失去原本的敬畏之心,这是很要命的!” “近来也不知何处流传出灵气复苏的谣言,引发广泛热议,冥冥中这个时代似乎要落幕了,新的纪元即将到来,弑帝是否便是那只为旧时代拉上落幕帷布的大手?” “国师与武帝,两尊于北齐历史而言极重要的大人物,注定要灰飞烟灭吗?” “历史的车轮碾压下,一切都将成为齑粉。” “仙罡十国之帝如何?陆地神仙如何?只是岁月长河激荡中溅起来的千万朵浪花中毫不起眼的一朵。” 雷府所有雷山距玄武门不过数里之距,即使齐庆疾走得再慢,终究还是到了。 风雪中,古老巍峨城墙就横在那里,已然历经三千余载风霜雪雨。 城头,矗立着七道身影,或雄姿摄人、或挺拔健硕、或长身玉立……俱是一百多年前上阴之变大事件中,领帝命屠戮上阴学子的北齐七大阳神境宗师。 除七位宗师外,还有近千余身披甲胄,背负箭囊,手持硬弓的弓箭兵,乃武牧下令从军中精挑细选出来的,每个都是百步穿杨的神箭手。 武牧甚至将威力巨大,轻易便可穿金裂石的弩床拉上城头。 至于城外,则是六七千的轻骑兵方阵,个个虎背熊腰,披坚执锐,头盔下的一双虎目冷冽而深邃,面对陆地神仙,这座人间的绝顶,丝毫不露半分胆怯。 旌旗于北风中猎猎舞动,骑兵与胯下军马呼吸喷出浓浓白汽,钢铁军阵不发一丝声响,战意汹汹、杀意腾腾。 难以想象这些身经百战的威武之师冲杀起来会有多么可怕! 玄武门绵延极长的城墙两侧,最边上区域的雪原,亦是汇聚了两大波人,人头攒动,大片大片呼吸出来的白汽飘散于风雪,这是北齐江湖人士。 其中不乏三品金刚、二品搬山、一品倒海的内炼境武夫。 黑压压两大片人,皆为观战而来,也有不少曾是完成学业,下山闯荡的稷丘学子,专为青衣送行而来。 在离军阵百丈之距时,齐庆疾止住脚步。 北风吹起他一袭青衣,乌发似根根龙蛇扭动乱舞。 头顶、肩上落满了雪。 当着无数双眼睛的凝望,青衣缓缓解下悬佩左边腰间的听风剑。 剑,即是剑修的第二条命。 事实确实如此。 自至圣先师赐予听风那一天起,一人一剑,便从未分别离开过彼此。 此日,人亡剑不存! 左手横握剑鞘,青衣右手食指与中指并作指剑,于鞘身狠狠一抹。 ‘锵’的一声,一抹乌光扶摇而上,最后悬于青衣与玄武门中央高空。 “你也去。” 青衣左手再抛,连修长剑鞘也冲天而起。 “散!” 青衣轻吐一字,中央高空剑鸣若龙吟。 一束灿烈剑气冲霄而去,劈开晦暗雾霾天,震散铅云,荡碎风雪。 风似乎一刹那小了许多,鹅毛大雪也停了,被剑气劈开的那块浩瀚区域,有耀眼金黄的太阳光芒洒落。 人山人海终于得见,悬于距地千丈高空的剑与鞘。 听风剑与剑鞘虽皆悬空,但彼此之间还隔了一小段距离,也就两三尺。 古仙器无锋若尺之剑尖,对准三尺下的剑鞘,犹如入鞘。 “国师这是要做什么?!” 众人抬头仰望入鞘却不入的听风与剑鞘,摸不着头脑,神情间充满疑惑。 却说青衣,右手指剑于眉心一划,如开天眼,那里金光灿烈。 先是仁,再是义,再是礼,紧接着智、信、诚、恕、忠、孝、悌。 十个本命字,齐庆疾一身修为的具现化,仿若十轮黄金炽烈的小太阳,挤满了整片天幕,将雪,将山川万物都映照的一片黄灿灿。 青衣发声,以雄浑内力加持的声音响彻天上地下,遍传整座玉京城,笼罩偌大皇宫。 “山水读书郎齐庆疾,请北齐武帝赴死!” 这一刻的青衣,不再是卧龙山霁月宗那个齐庆疾,也不是稷下学宫那位大儒齐庆疾,也非上阴学宫那位宫主齐庆疾,更非北齐国师齐庆疾。 这一刻的他,只是想于青山绿水间品读诗书的齐庆疾。 青衣大手一挥,十颗小太阳光芒立刻内敛,十个黄金小字于‘唰唰’声中飞向中央高空的听风剑。 最终,十个本命字全部‘铿锵’镶嵌于古仙器剑身。 某处观战台,有阳神境天人看出了一些端倪,表情震撼道:“国师这是要……斩去北齐国运吗?!” “覆灭皇族,将武氏连根拔除?!” 那袭青衣,当着所有人的面盘膝坐于雪地。 解下腰间黄葫芦,拔去塞子,仰天痛饮一大口烈酒。 “武牧,帝也?非也,畜生也!” 这一日,青衣当着天下人的面,细数武牧十罪。 “太祖以仁治天下,爱民如子,然后辈之帝武牧也,却背祖弃宗,横征暴敛,以致民生困苦,百姓命贱如蚁,国将不国!” “武牧一罪,不仁也!” 青衣话音落下的瞬间,中央高天之上,镶嵌十个本命字的听风剑骤然下坠。 十分之一剑刃入了鞘。 与此同时,青冥之上,一道极为粗壮的白茫茫云雾之柱,轰然落下,砸向北齐太庙。 整座玉京城顷刻天摇地动,成片成片屋舍之屋檐上泼落白雪,严丝合缝扣在一起的青瓦噼里啪啦震颤着。 纵横交错的街道上,雪气荡漾,茫茫如仙境。 镶于剑刃上的十个黄金小字,其中一个,永远黯淡熄灭了。 同时,盘坐雪地的青衣,七窍流血,温热鲜艳的血红划过苍凉雪白的面庞。 青衣浑不在意,仰天又是一口烈酒滑入喉咙。 “先帝驾崩,作为人子,竟以披麻戴孝之身纵情声乐,席间狂妄厉嚣,殴打婢女,杀之取红血以作酒饮。” “武牧二罪,不义也!” 中央高天,听风剑再入鞘内十分之一。 伴随第二个本命字灰飞烟灭,穹顶上又是一道云雾之柱垂落。 皇城一隅,太庙中粗壮承重柱于巨大‘咔嚓’声中折裂,无尽明黄琉璃瓦噼里啪啦爆碎开来,裸露出大面积破洞。 太宗太祖与列位先帝遗世画像,被灌入的北风刮的剧烈摇摆,从上至下紧密排列,小山似的诸帝灵位叮叮当当掉落一地。 “咳!” 喉咙刺痛间,七窍流血的青衣再也忍不住,一口鲜血喷洒于面前雪地上。 “呜呜~” 嘹亮的号角声忽然呜呜响起于玄武城头。 近千神箭手拉弓搭弦,弩床于‘咔咔’声响中也开始运转,其所用弩箭简直堪比一根根短矛,森然排列。 当号角声偃旗息鼓那一瞬间,弓箭兵顷刻松弦。 紧绷弓弦刹那将箭矢送出,弩床也射去一根根摄人心魄的弩箭。漫天箭雨携风雷激荡的破空声,呼啸着以抛物线的姿态,欲将那袭青衣淹没。 齐庆疾神色平静望着鬼哭狼嚎袭来的箭雨,先是斜斜直射而来的弩箭,仿佛无尽寒森森的短矛,瞬发即至,于青衣身前一丈之距,撞上一堵无形的墙。 那是青衣凝出的内力真气墙。 ‘锵锵’声不绝于耳,撞击处一根根弩箭被巨力折断了,箭尖于真气墙上碰撞出丝丝缕缕火星,极炽亮。 弩箭潮来得快去得也快,旋即便是抛物线落下的箭矢。 于真气墙上叮叮当当,散落一地。 绵延精舍中、观战台上、雪原人山人海,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连眼睛都不愿眨,生怕错过什么。 没人开口吐字,四野一片静谧,唯风声呜咽。 从袖中摸出手帕,擦去嘴角殷红。 青衣松手,雪白浸染血红的手帕被咆哮北风吹上了天。 “北齐史有忠义之士,率军抵御大夏入侵,期间两次被俘,誓死不降,英勇就义,留下千古绝句‘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 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 “三千年绵长国祚史上,多少儿郎为保家卫国慷慨赴死,然后辈之帝武牧也,因欲苟活,祈求远古传承庇护,将国家当做谈判筹码。” “武牧三罪,于国,是为不忠!” 乌黑长剑三次下坠入鞘。 第三个本命字,也跟着烟消云散了。 天穹之上,云雾滚滚,汹涌激荡,宛若一方倒置的溟蒙汪洋。 浩浩荡荡的云雾之柱砸落,北齐矗立三千余年的太庙于隆隆声中,彻底成了一片废墟。 北风中,青衣飘舞乌发刹那由发根至发梢,一片雪白。 大地震动,玄武门前,轻骑兵军阵仿佛钢铁洪流般冲杀而来。 马蹄践踏飞雪,战意与杀气澎湃起伏。 中央高天,入鞘十分之三的听风剑蓦然鸣颤。 天发杀机,一束惶惶剑气扫过大地。 瞬间人仰马翻,战马与骑兵爆开一团团血雾,残肢断臂漫天飞舞,雪地被剑气斩出一道深深沟壑。 城头,七位阳神境宗师如坠冰窖。 “先帝尸骨未寒,九子夺嫡,武牧弑兄杀弟。生母逝世,皇后怜惜,将武牧过继膝下,视如己出。” “然少帝竟为私仇,威逼皇后与其亲子二皇子行违背伦理纲常之事。” “登基称帝后,武牧为求长生,怠废政务,隐居西苑,一意玄修,将诸帝呕心沥血开创之江山视若随意搁置之玩物。” “武牧四罪,于先帝、于皇后、于列祖列宗,不孝也!” 听风剑入鞘十分之四。 第四个本命字也轰然炸开。 玉京地界,天翻地覆。 —— 皇城,太和殿,是文武百官上朝的地方。 此刻偌大宫殿中无一人,显得很是空旷。 只有武牧,身着明黄龙袍,端坐九五之尊之位上。 其两手自然放在龙椅两侧靠手上,一双沉如渊海的深邃眸子望着殿外风雪。 好似地龙翻滚,整座皇城都在震动,宫殿屋脊上,落雪簌簌,突然,一物掉落下来,就摔在武牧近前。 是那块镌刻着‘正大光明’的匾,直接摔成了两截。 武牧整个人都处于放松状态。 可怜可悲的齐庆疾。 为玉京城二三百万贱民着想,竟选择于玄武门外斩去武氏皇族气运。 斩吧斩吧,最好斩个干干净净。 不就是武氏皇族失了气运,至此凋零,不就是给北齐换家皇族吗?武牧不在乎。 只要自己还能活着,一直活下去,武氏皇族统统死绝,武牧也一点不在乎。 雷府所有雷山。 朱九阴一边煮酒,一边远望。 一旁,柳暖暖俏脸神情复杂。 “为了城中百姓,师兄不愿攻城。” “难道就只是斩去武氏皇族气运吗?就这样放过武牧?!” 柳暖暖银牙紧咬,“我都替师兄不甘心!” 朱九阴安慰道:“放心,老齐斩的,从来不只有武氏皇族气运~” 第360章 人间再无齐庆疾 云海浩荡翻涌,遮天蔽日,随着青衣一一列罪,一道道粗壮云雾之柱轰落,将苍茫大地砸的地动山摇。 “二帝曾许诺,会让我将上阴学宫迁走北齐,然背地却于我施调虎离山之计,纠集大军与七位阳神境宗师,屠我上阴学子。” “武牧八罪,无信也!” ‘锵’的一声,听风剑入鞘十分之八,又一本命字炸开了,无尽光雨洒落。 “轰隆隆!” 一道接着一道云雾之柱砸下,撑开了天地。 此刻,齐庆疾已是强弩之末,一身青衣被鲜血染红了,浸透了,他盘坐雪地,摇摇欲倒。 只是那双眼眸中的三颗漆瞳,仍旧明亮无比。 箭雨一波接着一波,可惜根本近不了身,连挠痒痒都算不得。 青衣再次拿起黄葫芦灌下一口烈酒,不过已经无法吞咽入腹了,直接从破碎的喉咙处流溢了出来。 六七千轻骑兵皆尽死绝,玄武门下的大片雪地铺满了战马与骑兵的残肢断臂,厚厚积雪都被人血消融了。 “杀!” 伫立城头的七位阳神境宗师,其中一人,雄姿伟岸,如捕食苍鹰般掠下城头,冲杀向齐庆疾。 “铮!” 那人长刀出鞘,施拔刀斩,一片灿烂刀光炸开,可惜刹那之间便黯淡了。 中央高天,已无限趋近入鞘的古仙器倏忽震动,一束剑光洒落,疾冲中的那人径直被拦腰截断。 两截尸体重重滑扑在地,溅起大片积雪。 城头剩余六位宗师只觉通体冰冷,这究竟陆地神仙还是从远古时代活下来的真仙人?七罪下来,斩去武氏皇族气运的同时,遭受难以想象的可怕反噬,青丝成雪,身躯几乎倒下,竟还能瞬杀阳神境天人! 这一战,当真酣畅淋漓。 青衣感受着风霜扑面,心头无悲无喜,仿佛晴朗天气下的大海,不泛一丝波澜。 这一刻,他不去想爹娘与霁月宗的师兄师姐、师弟师妹们,不去想稷下学宫与至圣先师,也不去想上阴学宫的学子们。 他只想着手中葫芦里的酒水,太冰凉了。 临死之际,一定要饮下一杯朱九阴亲自烫的酒。 走得匆忙,也没告知朱九阴具体烫哪种酒。 女儿红也好,竹叶青也罢,烧刀子也行,不过青衣希望,最好能是黄酒。 “帝者,当爱民如子,励精图治,然牧却迷恋炼丹术,将宫女、太监之命当做蝼蚁,要打便打,想杀便杀。” “以人为药引,经年终日炼制人丹,帝者非帝,却似邪魔。” “武牧九罪,暴虐也!” 听风剑入鞘十分之九。 倒数第二本命字随风消逝。 成百上千道云雾之柱射下,范围波及整座北齐三十七州浩瀚疆域。 天地间云苍苍、雾茫茫,河山轰鸣。 恍惚间,观战之人似是听到了咔嚓声、碎裂声,证明武氏皇族气运已被彻底斩断、碾碎。 之后的北齐,注定会发生一起权力更迭的大事件,武氏皇族要落幕了。 三千余年国祚史将戛然而止,国号也会被掩埋历史尘埃下。 本命字已十去九矣。 齐庆疾遭受了致死反噬,肉眼可见,他的脸庞如破碎前夕的瓷瓶,迸开条条蜿蜒密集裂纹。 人血顺着那些遍布整副身躯的裂纹喷涌而出,青衣变血衣,以至于盘坐那块区域的雪,都融化了。 北风吹乱青衣满头雪白发丝,他艰难抬眸,凝视城头剩余六位阳神境宗师。 ‘咔’的一声,就连左眼重瞳,都裂开细纹了。 咔咔~ 眼前天地,顷刻支离破碎,直至最后,彻底陷入一片虚无。 青衣只觉忧伤,还想着临死之际,能再看一眼这座人间,看看朱九阴与柳暖暖。 无比艰难抬起右臂,青衣染血的手掌颤颤巍巍点向城头。 中央高空,听风剑发出最后一声剑鸣。 一束不再那么灿烈的剑光‘嗡’的一声,扫过整截古城墙。 城墙上,近千弓箭兵与六位阳神境宗师连反抗机会都没有,当场横死,被剑气斩杀殆尽,连尸体都未留下。 “将国库视为自己一人私产,将文臣武将当做血海深仇之敌,肆意残害忠良,动辄株连十族。” “武牧十罪,极恶也!” “十恶不赦者,纵为帝,也当诛!” 中央高空,‘铿锵’声响彻天上地下,六合八荒,听风剑终是完全入鞘。 最后一个本命字,也炸了开来。 不仅如此,悬于长天的整柄听风剑包括剑鞘,无声无息,烟消云散了。 好像那不是一柄剑,只是细沙罢了。 “齐休离!!” 玉京城皇宫太和殿内,响起武牧声嘶力竭的愤怒咆哮声。 齐庆疾以一身修为,十个本命字,斩下十剑。 人人都以为齐庆疾是在斩灭武氏皇族气运,实则不然,那道道云雾之柱不过障眼法罢了。 北齐乃故国,斩灭武氏皇族气运,势必导致这片大地上战乱频生,百姓流离失所,死伤无数。 况且,武牧根本不在乎武氏皇族是死是活,斩与不斩,无甚意义。 所以,前九剑只是蓄势,第十剑才是最终目的。 十剑合一悍然斩下,一剑百年寿元。 十剑斩去武牧千载悠悠寿。 太和殿中,高坐龙椅上的武牧此刻正大口大口咳血。 他挺直的背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佝偻了下去,乌发也顷刻化作白丝,体内旺盛气血似开闸洪水般止不住的流逝,皮肤开始出现老年斑,逐渐的沟壑纵横。 连那双深邃眸子也失去了神采,变得极其黄浊。 “齐休离!你……骗我!!” 武牧成了个垂垂老矣的老头子,那件龙袍穿在身上松松垮垮,他声音含糊不清,放在靠手上的枯瘦手掌不受控制颤颤巍巍。 青衣骗了所有人,甚至于武牧都入局了,以为齐庆疾只是在斩武氏皇族气运,还长舒一口气。 不曾想……斩的竟是自己寿元! 玄武门外,雪地上。 无数双眼睛注视下,青衣残躯‘砰’的一声,爆碎开来。 毕竟武牧不仅仅只是陆地神仙那么简单。 齐庆疾斩去的,可是一朝君王之寿。 天道反噬,必将魂飞魄散。 肉身灰飞烟灭了,血肉骨头,什么都不存。 齐庆疾突然发现自己又能看清周遭天地了。 那是他的灵魂,弥散微微蓝光,看上去虚无缥缈。 灵体下的青衣骤然冲天而起。 一抹蓝芒划过长空。 最后,青衣望见了雷山上的朱九阴与齐庆疾。 朱九阴拎着酒壶,柳暖暖则抱着三只叠在一起的酒碗。 就待喝下最后一碗酒,便可以安心上路了。 先是双脚,再是双腿,最后是上身。 青衣疾冲而来的过程中,整个灵魂体分崩离析。 最终,他还是没能喝下那碗酒。 晶莹光雨洒落,长天之上像是挂着一条蓝色虹桥。 尤数雷山,几乎被缓缓飘落的光雨笼罩了,如梦如幻。 “休离去也!” 天地间,齐庆疾最后留下的声音,也快速湮灭于呜咽北风中。 多数观战者神情怔愣,久久难以回过神来。 不少北齐江湖武夫,痴痴望着那条洒落的虹桥,心头难以言喻的难受,空落落的。 抱着酒碗的柳暖暖无声哭泣,泪水长流。 朱九阴只感觉浑身一阵无力,扶着门框,慢慢坐了下去。 天地很静。 很安静。 至此, 人间再无齐庆疾。 第361章 后来 魏国伏灵三十二年,腊月初八。 齐庆疾魂飞魄散翌日,恰逢腊八节,柳暖暖亲自下厨熬煮了腊八粥。 精舍中的饭桌上虽放着三碗热气腾腾的腊八粥,但在场之人只有朱九阴。 齐庆疾永远不会再出现了,柳暖暖悲伤过度,躲在房中黯然神伤。 朱九阴将属于自己那碗腊八粥一滴不剩,喝了个干净。 放下瓷完,朱九阴怔怔望着近旁早已熄灭的红泥小火炉。 还有那壶老酒,也已冰凉。 走出精舍,院子一角,齐庆疾堆的那个雪人犹在。 不过等到来年开春,总会消融,什么也不会剩下。 朱九阴找到柳暖暖辞别。 柳暖暖几乎哭了一整夜,一双秋水长眸肿的像是桃子。 “南烛道友要回霁月宗吗?” 朱九阴点头:“回去给老齐立衣冠冢。” 柳暖暖:“玉京东回玉蝉州千里迢迢,至少也得一个月,要不留下来,等过完除夕?” 朱九阴:“无碍,我不过除夕。” 将目光投向柳暖暖微微隆起的小腹,朱九阴柔声安慰道:“短暂的伤心是为了缅怀故人,长久的伤心会伤身,注意保暖休息。” 柳暖暖轻轻点头,“来年清明节我再去霁月宗看师兄。” “好。” 腊月初八正午时辰,朱九阴下了雷山,骑着柳暖暖给配的汗血宝马,离开了玉京城。 日夜兼程,一路风霜。 魏国伏灵三十二年的除夕节,日薄西山时,朱九阴骑马进入一座城镇。 城中过年气氛相当浓厚,中轴主道两侧林立商铺皆于檐下挂着喜庆红灯笼。 来往行人不论男女还是老幼,俱是一副喜笑颜开的模样。 有花甲古稀之年的老翁们,坐在台阶上吞云吐雾晒太阳,有三三两两结伴归家的妇人们,菜篮子里装着肉蔬,另一手拎着两条膘肥草鱼,说说笑笑。 小孩子早早玩起了炮仗。将鞭炮插进积雪里,用火折子点燃引线后立立马逃远,待‘砰’的一声,炮仗将积雪炸的四散飞溅后,便会发出清脆稚嫩的笑声。 朱九阴还透过一扇窗户,看到女主人将自家儿女的新年衣裳取了出来,拿给左邻右舍看。 邻舍一番评头论足,直夸妇人眼光好。 一蛇一马来到悦来客栈。 小二满脸歉意道:“客官,今儿除夕,我们要打烊了。” 朱九阴从怀中摸出一张面值一百两的银票。 小二:“客官……这……这要不得,不是小的不接待您,实在是掌柜的和厨房伙计都已经回家了。” 朱九阴:“有酒吗?” 小二:“有。” 朱九阴:“有草料吗?” 小二:“也有。” 朱九阴将银票递了过去,待小二以颤颤巍巍的双手接住后,再解下系于腰间的黄葫芦,“店里最好的酒给我打满,再将我的马儿喂饱,记住,要喂精粮。” 天降横财,小二忙不迭小鸡啄米点着头,“晓得晓得。” 半个时辰后,夜幕降临。 拎着颇为沉重的酒葫芦,朱九阴从小二手里接过缰绳。 小二很是好奇,“客官,这大晚上的您还上路呐?” 朱九阴翻身上马,回道:“今夜的月色很美。” 小二:“这般急匆匆,客官是要赶着回去和家人团聚吧?” 朱九阴:“是也不是,好了,快是吃年夜饭的时辰了,早些回家吧。” 小二:“客官,天寒,积雪甚厚,您路上可要慢些啊。” 月上柳梢头,寒玉盘洒落无尽清辉,街道上空无一人,显得很是寂寥。 然家家户户却烛火长明,炒菜声、欢笑声、推杯换盏声,声声入耳。 朱九阴抬头望向皓月,轻语道:“愿人间所有外乡人都已归家~” 一口气痛饮小半葫芦女儿红后,朱九阴策马驰骋出夜幕笼罩下的城镇。 ‘嗖’的一声,一道蛇一样弯曲的炽亮光柱冲上夜空。 抵近最高处时,‘轰隆’一声,炸作满夜幕的灿烂星雨。 这只是开始,远未结束。 轰隆轰隆声此起彼伏,漆黑的夜空变得五彩斑斓,恰似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火树银花的绚烂夜景,映衬着快速疾驰远去的一蛇一马。 —— 魏国伏灵三十三年,腊月初七那天,朱九阴回到郢中县。 卧龙山上霁月宗,冷冷清清,只有姜娘一人。 她问朱九阴:“齐仙人没回来吗?” 朱九阴回她:“不在了。” 霁月宗祖师祠堂,朱九阴给青衣爹娘、师兄师姐、师弟师妹们上了三炷香。 旋即扛着铁锹来到后山。 齐庆疾给自己挖的那口葬坑,里面全是积雪,清理干净后,朱九阴将几片青色埋了进去。 衣冠冢立好了,朱九阴烧了很多纸钱。 时光飞逝,北齐这一年的春天来得极早。 往年三四月份才会看到的桃花,今年二月底便已盛开了。 齐庆疾没骗朱九阴。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漫山遍野尽是。 朱九阴折下一大束,放在青衣衣冠冢前。 清明节前夕,魏星凌大老远从载星关赶来。 给青衣上过香后,白面胖子与朱九阴聊了起来。 “武牧也就剩三四年可活了。” “白帝率领三十万幽州军精锐回到玉京城,她重新执掌了北齐庙堂,将武牧软禁西苑。” 朱九阴:“魏胖子,我想请你给武牧和白绾绾带个话。” 魏星凌愣了愣神,“什么话?” 朱九阴:“时间……不确定,四月亦或是五月,我将攻城。” “攻……攻城?!” 魏星凌惊骇道:“前辈,您……您是要……” 朱九阴:“了解老齐与白绾绾、武牧爱恨纠葛之人,都言老齐之死,窝囊。” “你嘴上不说,可你心里也是这样想的。” “为了北齐百姓,老齐在杀死武牧还是杀死白绾绾之间,选择了前者。” “为了玉京城二三百万居民,老齐选择于玄武门外斩去武牧千载寿元,而不攻城。” “你,那些了解上阴之变大事件前因后果的人,都说老齐窝囊。” “太窝囊!活着的时候窝囊,死了更窝囊!!” “你们觉得,老齐就应该不顾百姓生死,选择攻城。” “甚至应该当着武牧与白绾绾的面,将玉京城二三百万居民屠戮殆尽。” “将幽州白氏家族屠戮殆尽,将武氏皇族屠戮殆尽,将整座北齐三十七州百姓统统杀死,一个不留,让这片土地,成为人间炼狱。” “至此,方才解恨。” “至此,你们才觉得老齐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大丈夫。” 魏星凌沉默着,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朱九阴:“去玉京,告诉白绾绾,让她早日册立储君。” “不日我将攻城。” 第362章 终局 清明节的时候,柳暖暖来了,朱九阴记得那日天上下起了雨。 蒙蒙细雨中,柳暖暖不撑伞,静静站在齐庆疾衣冠冢前。 柳暖暖说:“我想师兄了。” 她的声音发颤,朱九阴分不清滑落她脸庞的究竟是雨水,还是泪水。 柳暖暖走了,朱九阴知道她还会来。 衣冠冢一直在,可朱九阴再也见不到齐庆疾了。 朱九阴骑马去了一趟郢中县,买了一只青瓷花瓶,釉色绝美。 他去了一趟后山,折了好些枝桃花,略微修剪后插进灌了清泉水的花瓶里。 这一年春来极早,桃花也凋落极早。 刚到三月中旬,漫山遍野便不见一树春桃,唯余花瓶中仅存那几枝。 “怎会这样?” 朱九阴目光怔怔,喃喃轻语。 明明昨儿还灿烂的桃色,只一夜便凋尽。 仿佛青衣,烟消云散的那么突然,令人猝不及防。 没坚持几天,瓶中桃花也凋敝了。 姜娘看着捧着花瓶出神的朱九阴,安慰道:“明年还会开的。” 姜娘说的没错,桃花还会开的,亦如四季会往复。 接下来的一段时日,朱九阴没事便会去后山坐坐,有时骑马前往郢中县,于各家书铺中一待就是一整天。 这日,日落昏黄时,朱九阴牵马路过售卖童子尿煮鸡蛋的摊位。 看了许久,最终,朱九阴还是买了两颗。 回到霁月宗后,朱九阴借着月色马不停蹄来到后山,将两颗童子尿煮鸡蛋放在青衣墓碑前。 “不够吃就给我托梦。” 四月初时,柳暖暖又来了,还带来一名十七八岁,亭亭玉立的少女。 柳暖暖给朱九阴介绍,少女姓王,家中排行老大,所以叫二丫。 姜娘身子骨不行了,没几年可活,柳暖暖要将她接回雷府,惬意享受最后一段时光。 姜娘六七岁时便被爹娘卖到雷府当丫鬟,三十岁那年被柳暖暖安排来到霁月宗,一待就是半辈子。 没有姜娘照料,霁月宗这些屋舍早就破败了。 姜娘很是舍不得,泪眼朦胧,“南烛仙人,我走了,你要照顾好自己。” 姜娘厨艺极好,一日三餐变着花样给朱九阴烹制各式菜肴,日常总少不了嘘寒问暖。 朱九阴微微颔首,“你也要照顾好自己。” 一人一蛇都知道,这一别,便再也不会相见了。 柳暖暖握着姜娘枯瘦手掌,一主一仆下山去了。 一段并不长的下山路,途中姜娘多次回头,冲目送的朱九阴挥手告别。 直至再也遥望不见,朱九阴喃喃道:“原来晚春也会有分离之伤。” 朱九阴缓缓闭合流金溢血的眼眸,轻语道:“吾以烛阴之名,号令轮回,恩赐姜氏娘子三世富贵,喜乐顺遂。” “如有因果,尽加吾身。” —— 姜娘离开霁月宗翌日,王二丫找到朱九阴,问他:“那个老嬷嬷为何叫你南烛仙人?” 朱九阴:“这个问题,你应该去问姜娘。” 王二丫:“你是不是很厉害?你杀过人吗?” 朱九阴:“从前杀过。” 王二丫:“以后呢?” 朱九阴:“以后估计杀得更多。” 王二丫:“你第一次杀人时什么感觉?” 朱九阴:“和碾死一只蝼蚁没什么两样。” 王二丫:“我有个仇人。” “是星州灵风府长泽县县令之子,他夺去了我的清白之身,还杀了我爹娘。” “我家很穷,三个月前,于大街上卖身葬母时遇见大奶奶,她看我可怜,卖了我,帮我葬了爹娘。” 三个月前,也就是正月,那个时间点,估计是柳暖暖从玉京城回星州娘家。 朱九阴:“你应该对暖暖感恩戴德,像她这样心地善良的权贵,整座人间也没几个。” 王二丫:“大奶奶说,霁月宗于她而言很重要,是雷家、娘家之外的第三个家。” “我会留在这里一辈子,直至老死。” 朱九阴:“人说什么不重要,做什么才重要。” 王二丫:“我有个仇人。” 朱九阴:“与我无关。” 王二丫:“我可以给你我的身子,我只有这个了。” 朱九阴:“不感兴趣。” 从那天起,夜幕降临后,王二丫便一直跪在朱九阴房门前。 朱九阴说:“自己的仇要自己报。” 王二丫:“那你教我武功!” 朱九阴:“法不轻传,另外,我就要离开了。” 一夜又一夜,王二丫跪到膝盖破了皮,鲜血淋漓,早上连站都站不起来了。 朱九阴问:“你为何不去求暖暖?” “她是玉蝉州州牧雷家大奶奶,未来的女主人,还是星州州牧嫡长女。” “她只要想,取一区区县令之子性命,手到擒来。” 王二丫:“大奶奶的恩情我已经还不完了,做人不能得寸进尺。” 朱九阴:“还算有自知之明。” 王二丫:“你是要为我报仇吗?” 朱九阴摇头:“不是。” 王二丫银牙紧咬,“那我便跪到死为止!” 朱九阴:“就算你跪到死,我也不会为你报仇。” “你整夜整夜跪在这里,是想要感动我吗?” “是要让我体验当地主,奴役佃农的快乐吗?” “或许武牧与白绾绾跪在这里,我心里还会感觉爽快一些。” “你算什么东西?” 王二丫明悟了,从这天开始,不再下跪,反而全心全意,掏心掏肺对朱九阴好。 朱九阴早晨起床后,脸盆里用来洗漱的水,总是正合时宜的温暖,不凉一丝,不烫一毫。 洗漱完毕后,石桌上总会有热气腾腾的小米粥,猪肉大葱馅包子,清脆爽口的腌咸菜。 等朱九阴用餐完毕,拿着四五个栩栩如生的木雕小人前往后山,王二丫便利索刷锅洗碗,将灶屋理弄干净后,再去朱九阴屋里,将被子叠好,拿着鸡毛掸子清清扫扫。 最后用扫帚扫一遍霁月宗里里外外,王二丫便快马加鞭前往七十里外的郢中县,采买最新鲜的肉蔬,又风风火火回来准备午膳。 朱九阴略感意外,这丫头看着柔柔弱弱,竟还会骑马。 “小时候我经常骑牛、骑骡子,所以骑马能很快上手。” 对此,王二丫是这样解释的。 用过午膳后,王二丫便拎着小板凳,拿着鱼竿,陪同朱九阴下山钓鱼。 —— 斯人已逝,镜江还是那条江,什么都没变。 江畔放着两只小板凳,一只是朱九阴的,一只是齐庆疾的。 朱九阴先将齐庆疾一直用的那根鱼竿的鱼钩抛入江中,摆弄好位置以后,才坐回自己小板凳。 王二丫陪在一侧,不时往江面抛洒一把鱼饲料。 丫头说:“还以为那只板凳与鱼竿是给我准备的。” 朱九阴淡淡然道:“你不配。” 王二丫对此并不恼怒,而是好奇询问道:“那是给谁准备的?” 朱九阴:“齐庆疾。” 王二丫:“齐庆疾是谁?” 朱九阴:“我的一个好友,整座卧龙山霁月宗都是他的家产。” 王二丫:“我还以为是你的。” 朱九阴:“我只是匆匆过客。” 王二丫:“你说你就要离开了,去哪儿?回家吗?” 朱九阴:“我没有家。” 王二丫:“那你要去哪儿?” 朱九阴:“回笼子。” 日薄西山,少女与蛇回了山。 一下午的鱼获还不错,钓上来十来条青鳞龙鱼,朱九阴挑选了三条最是膘肥的,将其余的全给放生了。 朱九阴将三条鱼交给王二丫。 “想吃什么口味的?” 朱九阴:“红烧口。” 王二丫:“我不会。” 朱九阴:“酸菜鱼?” 王二丫:“这个也不会。” “烤鱼呢?” “更不会。” 朱九阴:“那你会哪种口味?” 王二丫:“清蒸的。” “那就清蒸吧。” “三条都做了?” 朱九阴点头。 王二丫:“你一人吃不完的。” 朱九阴:“我只吃一条,老齐也来一条。” 王二丫:“还有一条呢?” 朱九阴:“你吃。” 夜幕降临,满天星斗。 今晚的月亮格外圆,也格外大,好似要从天上坠下凡间。 连蜡烛也没点,朱九阴与王二丫就着月色享用清蒸鱼。 青鳞龙一如既往鲜美,可惜三条鱼只有两条被吃了。 四月下旬,朱九阴骑马去了一趟郢中县,买了一柄剑。 并非神兵利器,只是一柄普普通通的铁剑。 王二丫:“给我买的吗?你是要教我剑术?剑法?剑技?” 朱九阴:“不是。” “哦。” 王二丫很是失落,将泡好的茶给朱九阴倒了一杯。 饮茶的同时看着耷拉着脑袋的王二丫,朱九阴说:“养个人确实比养条狗好多了。” 王二丫抬眸,“你是在骂我吗?” 朱九阴摇头,“不是,我觉得你应该养只猫,或是养条狗,最好是一猫一狗。” 王二丫疑惑道:“我为什么养猫狗。” 朱九阴:“因为我要离开了,偌大霁月宗,将只剩你一人。” 王二丫神情恍惚了好一会,才问道:“你什么时候走。” 朱九阴:“不知道,总之快了。” 王二丫很听话,翌日便从郢中县抱回来一只三花幼猫崽和一条小土狗崽。 朱九阴记得那天是四月二十五。 翌日,四月二十六,朱九阴短暂离开霁月宗一段时间。 刚开始那几天,王二丫一阵惆然失落,茶饭不思。 幸好还有三花猫与小土狗陪着,不至于太过孤单。 朱九阴骑着汗血宝马,一路南下奔赴星州灵风府长泽县。 五月十三,月黑风高夜,朱九阴将长泽县县令满门屠戮殆尽。 “你……你到底是谁?!” 朱九阴将县令儿子留到了最后。 青年被吓坏了,裤裆位置湿了一大片,惊恐盯着朱九阴,“我与阁下素不相识,为何杀我全家?!” 朱九阴面无表情举起铁剑,“有位王姑娘,让我代她向你问好。” “初次见面,永别了!” 五月下旬,朱九阴回到霁月宗。 王二丫眉眼含笑道:“回来啦~” 朱九阴颔首:“回来了。” 王二丫:“你去哪了?” 朱九阴将一块翡翠玉佩递给王二丫,“熟悉吗?” 王二丫一双水汪汪的杏眼里,两颗漆瞳骤然收缩。 “这……这是长泽县县令儿子的随身玉佩。” 朱九阴将玉佩塞进王二丫掌中,“保管好了,明儿去郢中县找个当铺当掉,很值钱。” 六月初一,朱九阴拿着最后几个木雕小人来到后山。 朱九阴还记得,齐庆疾说过他爹叫齐韵,娘亲叫南宫霁月。 齐韵被武牧软禁玉京城那一百多年,雕刻了很多小人儿。 朱九阴半年来每天只烧四五个。 可终究是要烧完了。 火焰腾腾跳跃着,将最后几个木雕小人焚作灰烬。 朱九阴拿起黄葫芦,拔去塞子,将清冽酒水倒在青衣墓碑前。 仰天给自己灌了一口,朱九阴转身一屁股坐在墓碑旁。 “老齐,我要走了。” 朱九阴始终记得,这一天的夕阳好美。 火烧云染红了西边天幕,格外瑰丽。 六月初二,东天刚刚泛起鱼肚白时,朱九阴下山了,没跟二丫打招呼。 估计很多年以后才会回来。 一马一蛇行于十八弯的山路上。 很快,旭日东升,黯淡夜色尽褪。 朱九阴将汗血宝马系在路旁树干上,转身下了山坡,来到镜江畔。 今日的天空蓝的通透,宛若宝石一样,没有一丝云朵。 镜江荡漾出一圈圈涟漪。 朱九阴踩在江面行走,如履平地。 不多时,他来到江面正中央。 江水澄澈,倒映着蓝天与两岸山峦,纤毫毕现。 朱九阴缓缓闭上眼眸。 时至今日,他还是无法接受齐庆疾离去的事实。 朱九阴曾在一本书上看到过这样一句话。 人最大的烦恼,就是记性太好。 如果什么都可以忘掉,以后的每一天都将会是一个新的开始。 朱九阴认为,自己最大的幸运,就是记性太好。 因为这样,齐庆疾便可以永远活在自己心里。 夏风吹起朱九阴空荡荡的袖管。 静谧山水间忽然响起利器铿锵出鞘之音。 一抹耀眼白光划过江面。 一袭白袍骤然旋扭修长身躯。 掌中铁剑横扫千军。 森然剑尖直指玉京方向。 ‘轰隆’一声,镜江蓦然炸出百丈水墙。 无尽江水噼里啪啦落下,于江面砸出汹涌之雪。 ‘锵’的一声,铁剑入鞘。 这一日,朱九阴身骑白马,直赴玉京。 魏国伏灵三十三年的七月十九,朱九阴来到玉京北城玄武门。 遮天蔽日的乌云仿若一方倒置的溟蒙汪洋。 隆隆雷声滚过浩荡云海。 狂风骤雨。 豆大雨点将玉京城屋舍青瓦砸的噼啪作响。 暴雨中,玄武门城头俨然矗立两三千余弓箭手,弩床更是不知多少架。 至于城下,则是六七万余轻骑兵组成的威武军阵。 风雨中汹汹肃杀气冲霄。 朱九阴就站在去年腊月初七,齐庆疾盘坐那块区域的旁边。 天上的河往下落,朱九阴白袍与乌发早被淋湿。 他微微侧身低头看去,仿佛青衣就在身旁。 他轻轻颔首,旋即迈开脚步,走向钢铁军阵。 渐渐地,他的步伐越来越快。 对面,鬼哭狼嚎的尖啸声中,第一波箭雨射发。 与此同时,战马军阵于呜呜号角声中也开始冲杀,裹挟摧枯拉朽之势,碾过大地。 疾冲中的朱九阴,雪白面庞将一滴滴雨珠撞碎,溅作晶莹剔透的雨花。 “咔嚓!” 一道极为刺眼的蓝色闪电从乌云沧海中落下。 ‘锵’的一声,铁剑悍然出鞘。 一束灿烂剑光扫过,无数战马骑兵直接被汽化。 这一剑,直接劈开玄武门,劈过整座玉京城。 连那波涛汹涌的乌云沧海都被居中斩开了。 这一日,玉京城内人头滚滚,血流成河,声若雷鸣。 —— ps:有道友说,周游列国篇崩了,不好看了。 我持反对意见,你的感觉是错的,其实早在苍雪篇时,这本书就崩了。 我前面应该也说过,这本书的主观视角不是围绕主角,也不是围绕徒弟,而是围绕一个又一个徒弟。 但飞鸟篇完结后,苍雪篇从第一章开始就崩了,完读率简直像是从悬崖上往下跳一样。 这种写法,看完本是最爽的,我想我应该能坚持下来,不要计较暂时的得失。 但让道友们失望了,我没能坚持下来,断更了快一年。 回来以后,别说你们忘记剧情了,我这个作者都忘的一干二净,写起来特别别扭,涉及到设定还得翻回去看看前面章节。 其实我老早就意识到这个问题了,想方设法做出改变,例如苍雪篇砍了太多剧情,让苍雪与主角提前相遇。 例如太平篇搞出个《他化大自在》,让主角以灵魂体的方式陪在太平身边。 后果就是设定出了bug,越补bug越大,已经到了无法收拾的局面。 目前是六万在读,一天也就六七十块的稿费,得亏没女朋友没结婚没老婆孩子,爹妈身体还算健康。 不怕有心人眼红,我给道友们道出实情,这本书日收最高时,一天将近四千块人民币。 相同字数段的番茄书,这本的点评人数与书评人数,不客气地讲……算了,不装逼了。 日收将近四千,与现在的日收六七十块,我要说这本书我能写到三四百万字,别说道友们,我自己都不信。 我甚至可以写完这一章就直接结局的,但我得给一直以来追更的道友们一个交代。 我只能保证,会给这本书一个体面的结局。 总之,除夕之前完结。 今年又是虚度光阴,没脸回家的一年。 如果那天真能发了,我不要锦衣夜行。 我要锦衣昼行,敲锣打鼓回去。 第363章 十年 魏国元庆五年,七月二十三。 宝瓶州太行山脉,清平镇。 神木林前太平河畔,篱笆院内。 日上三竿时,猪皇迷迷糊糊从床榻上醒来。 地上滚落着空酒坛,木色斑驳的陈旧四方桌上摆着几个白瓷盘,里面还有未吃完的猪头肉。 宿醉醒来的猪皇抱着硕大猪脑袋。 痛。 好痛。 头好痛。 “醒了?” 突如其来的声音,让猪皇狠狠一个激灵,猛地抬头望去。 却见堂屋门口,赫然矗立着一道身着白袍的修长身躯。 浓密乌发仿若黑瀑一样,披肩垂落,铺满整面后背。 他背对猪皇,负着双手,似乎在凝望蓝天。 “南烛!你啥时候回来的?” 猪皇忙不迭爬下床榻,迈着六七十码的大脚丫来到朱九阴身旁。 贼眉鼠眼来回扫描了几圈篱笆院,“小齐呢?” 朱九阴:“因弑帝魂飞魄散了。” 猪皇长舒一口气,“没回来就好,真要让小齐看到我将他院子屋子住成了猪窝,还不得与本皇火并!” “当然,本皇不是怕他……等等,你说魂飞魄散?!” 得知齐庆疾死去了,连轮回转世的机会都不会有,饶是没心没肺的猪皇,也怔愣了许久才回过神来。 “可怜我的小齐,走得那么突然。” 猪皇来到篱笆院中间,面朝一个方向,拜了三拜。 朱九阴:“那是南边。” 猪皇:“北齐不在南边吗?” “北边。” “哦哦。” 猪皇调转方向,拜了三拜。 半个时辰后,监督着猪皇将篱笆院里里外外打扫干净后,朱九阴搬来齐庆疾那把藤椅,舒舒服服躺了下去。 “你怎么跑回来了?我不是让你带着赵……赵彩石,去找太平吗?” 猪皇翻了个白眼,“什么赵彩石,是赵彩辞。” 朱九阴:“那是多会的事了?” 猪皇:“伏灵二十四年。” “今年是?” “元庆五年。” 朱九阴讶然道:“伏灵皇死了?” 猪皇点头:“死了五年了。” “不死的话,今年就是伏灵三十三年,距伏灵二十四年,你我于仙国分别,已过去九年。” 朱九阴:“我和老齐是伏灵二十三年春离开清平镇的,十年时光,弹指一挥。” 猪皇:“本皇带着赵彩辞那丫头,历经一番艰难险阻,期间多次九死一生,得亏本皇一身修为臻至化境,还有一颗强大、聪慧、机敏、勇敢的巨大心脏,这才能化险为夷,最终顺利见到了韩太平那小瘪三。” “南烛,你是不知道,最危险的那次,本皇被三百尊陆地神仙团团包围……” 朱九阴:“说结果!” 猪皇:“你的小算盘失败了,能把本皇视为偶像的男人,又岂会陷入儿女情长?!” 猪皇真是废话连篇,朱九阴于化粪池中淘金砂。 赵彩辞确实在湘绣县待了挺长一段时间,可惜整天面对太平一张臭脸,两三月后便打道回府了。 猪皇前年还去过,赵彩辞已是仙国女帝,在蓝迷机辅佐下,将仙国治理的井井有条。 猪皇:“那丫头出落的越发水灵了,看的本皇心痒难耐,不过可惜呦,太平是没机会了,人家已经有孩子了。” 朱九阴:“孩子都有了?” 猪皇:“你别看我,又不是本皇的崽。” “食色性也,再者,人家可是女帝,养几个小白脸怎么了?” 朱九阴:“太平现在如何了?可曾进入魏国庙堂中枢?是做了哪部尚书?” 猪皇:“还尚书?尚个锤子!” “一直都是那什么湘绣县县令,也不知得罪了什么人,去年秋雨连绵九月,堤坝不知被哪个王八蛋给炸开一个口子。” “据说受灾民众好几十万人,淹死的可怜百姓也有好几万。” “魏国朝廷也没过问,降罪什么的,不过那孩子大受打击,辞官了,回来了一趟,待了十天半月又走了。” “不过你不用担心,雪娘和那条白毛鼠跟着呢。” 这倒霉孩子,师父铺的阳关大道不走,偏过独木桥。 不过朱九阴也能理解,毕竟当了那么多年湘绣县父母官,让孩子突然抛下百姓大老远跑去仙国,确实唐突。 当真能舍弃湘绣县百姓,韩太平也不是韩太平了。 “太平没跟你说他要去哪儿?” 猪皇:“说是要周游列国。” 朱九阴:“散散心也好,就怕回来之后要推翻魏国政权。” 猪皇:“那感情好啊,本皇可以当军师,这颗强大、聪慧、机敏、勇敢的巨大心脏,终于可以派上用场了。” 陈家小院与老齐篱笆院这些年都是猪皇在修缮打理,朱九阴只是向系统支配了三个时辰的自由时间,无法多待。 措辞严肃警告猪皇不得糟蹋篱笆院一切物件后,朱九阴去桃花林看了南锦屏和阿飞。 再去小镇陈家小院晃悠了一圈。 时光飞逝,十年就这么过去了。 小镇不少熟面孔都不见了,当年那些穿开裆裤的小孩也已长大,成家立业。 七月二十三,日薄西山。 周山洞窟口,朱九阴盘膝而坐。 崖台边,看家看了十年的蠢鹤疾风,正仰着颀长鹤颈啄食尚未完全成熟的毛桃。 十年不见,这蠢鹤似乎更蠢了,洞窟内成千上万颗明灭不定,早已熟透的赤香果不吃,竟跑去吃青涩桃子。 崖台有着下山路那边,齐腰碧草中突然升起几颗猥琐脑袋。 是几只化了形的白毛鼠精,个个尖嘴猴腮。 “糟糕,那条臭蛇又回来了!” “好不容易骗了那头蠢鹤,让它坚信我们是为偷吃毛桃而来,相比于化形果,毛桃才是真正的珍宝。” “几乎就要成功了!我芬芳馥郁、入口即化的化形果!马勒戈壁,这条臭蛇回来的还真是时候!” “小的们,化形果是无望了。”说话之人,穿着大红短裤衩与披风,后面绣字‘九代目鼠王’。 鼠王将阴险目光投向不知疲倦,疯狂啄食毛桃的蠢鹤,“相比于臭蛇,这头蠢鹤更容易下手。” “大王的意思是?不吃化形果,改吃这头蠢鹤了?” “吃了蠢鹤肉,会不会造成我们鼠族智力退化?” 鼠王冲说话鼠精伸出一根中指,“老六,这是几?” 天生一双斗鸡眼的老六不假思索道:“一。” 鼠王:“就你这智力,还有下降空间吗?” “决定了!本王要驯化蠢鹤,让它给我们偷出化形果!” 老六担忧道:“大王,那头蠢鹤很厉害的,我们鼠族会不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鼠王:“没有胆量哪有产量,相比于化形果,咱鼠族勇士的血肉更为美味。” “吃上几只,这头蠢鹤便会上瘾。” “届时控制一头瘾鹤子,还不是手到擒来。” 老六:“大王,你不能这样,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竟选择牺牲咱鼠族鼠鼠!” 鼠王:“你是本王心腹,不会让你葬身鹤口的。” 老六:“有勇有谋,大王真乃历代鼠王之最!” 鼠王:“少拍鼠屁,快回去准备!” 待几只白毛鼠精远去后,朱九阴收敛心神,开启系统。 【宿主:朱九阴 寿元:长生(不老不死不灭) 真身:烛龙(细蛇期) 修为:143.5米(856.5米后进阶至凶蛟期)】 朱九阴陷入沉思。 1000米之前不好判断战力,但1000米后进阶为蛟龙,应该相当于仙王巨头。 凶蛟期至最后的烛龙,大概率与天仙境至仙王巨头一样,要渡过三次大劫。 天仙渡的是天道劫,烛龙渡的十有八九是大道劫。 “三九大道劫、六九、九九。” “渡过三九大道劫,单对单,仙王巨头便不再是我敌手。” “渡过六九大道劫,则战力应该相当于仙帝张百忍。” “渡过最后的九九大道劫,我即可重临古神位,重掌古神权柄。” “届时,天庭再想击碎我这一世烛龙身……” 摆在朱九阴面前最大的问题便是灵气即将复苏,仙王巨头将轮回归来。 “共计四次生死劫!” 朱九阴轻语,第一次生死劫,便是进阶蛟龙时,仙王巨头一定会亲身降临强阻。 第二次,则是蛟龙期的三九大道劫。 第三次,六九大道劫,第四次也是最后一次,九九大道劫,亦可称之为古神劫。 四次生死劫,注定一次比一次凶险。 风雪庙十祭,厚照司命曾于朱九阴道出过不少隐秘的真相。 “厚照曾言,一次次血战后的死亡,令我成长了。” “我准备了很多后手,曾于混沌深处锻造极道神兵,枯坐了漫长岁月创造新功法。” “天庭诛杀我所付出的代价越来越惨重。” 直至上一世,天庭列仙近乎死绝,连仙帝都遭受难以想象的重创,以至于诸神都回归混沌疗伤去了。 朱九阴至此也明白了,为何自己这一世身,会被镇压周山下。 “张百忍怕杀死我这一世身后,下一世身会转世到混沌中去,届时,便是他在明处,我在暗处。” “所以只能将我镇压周山下,派出老柳头等四尊仙王巨头看守,处于时时刻刻的监控之中。” “我要不要……自杀?!” 朱九阴心动了,想要尝试,自杀后转世混沌,脱离监控,虽说那样的几率渺茫到可以忽略不计。 毕竟转了万世身,也就那么寥寥几十次,成功转世去了混沌。 “不行,我还得等阿飞轮回归来,还有雪丫头、太平,包括猪皇、雪娘、小旋风……” 朱九阴实在舍不得。 “当下最迫切,我要尽快进阶为蛟龙,至少得做到无惧仙王巨头才行。” “随即便是锻造极道神兵……” “我万世身锻造的极道神兵去哪了?莫非被击碎了!” 朱九阴眸光深邃,“还得悉心栽培出一些能独当一面的徒儿。” “如果仙王巨头比我更快重临巅峰,则我进阶蛟龙期,或是渡大道劫时,便要面对一群仙王围攻。” 转世混沌那数十次,朱九阴有不少机会重临古神位。 可每次都失败了。 九九大道劫、古神劫,其雷劫威势太恐怖了,造成的动静根本没法遮掩。 百尺竿头,就差最后一步,被围殴致死。 朱九阴需要徒儿们,给自己争取时间,哪怕就那么一点点时间。 【徒儿:苍雪 年龄:三十七岁 修为:阴仙境(56.7\/100)】 不知不觉,丫头离开周山竟已快二十个春秋。 当初的小丫头,成了如今的中年妇女。 “阴仙境,有些慢了。” 【徒儿:韩香骨 年龄:三十四岁 修为:武道内炼一品倒海境(23.8\/100)】 “丫头修炼速度还真是快!” 【剩余可支配自由时间:共计396小时】 夜幕降临,月上柳梢头。 朱九阴起身看向还在啄食毛桃的蠢鹤。 “你若吃完了桃子,敢将两棵桃树也啄死了,我便将你扒皮抽筋红烧了!” 转身回到洞窟内,朱九阴盘坐石床,开始炼化天道功德与信仰力。 得自仙国的天道功德,还有信仰力。 后者九年前朱九阴离开仙国时,体内便已积蓄了海量。 九年来无时无刻不有新的信仰力,从仙国那个方向飘来,注入当时的真龙躯壳中。 斩杀白绾绾与武牧后,真龙躯壳遭天道反噬,当场碎裂,烟消云散。 不过烛龙灵体不灭,朱九阴被周山封印之力刹那拉回洞窟。 天道功德与海一样汹涌澎湃的仙国子民信仰之力,并未随着真龙躯壳灰飞烟灭。 “希望功德之力与信仰之力,不会让我失望。” 朱九阴缓缓闭上血红竖瞳,专心炼化。 时光飞逝,日月如梭。 转眼三年过去了。 魏国元庆八年冬。 洞窟石床上的朱九阴慢慢睁开双眸。 仿佛只是睡了一觉,周遭什么都没变,只是藤条上的赤香果越来越多了,密密麻麻好几万颗。 猪皇不吃是因为产生耐药性,没用了。 蠢鹤怎么也懒得吃了? 心神一动,系统面板浮现眼帘。 【宿主:朱九阴 寿元:长生(不老不死不灭) 真身:烛龙(细蛇期) 修为:422.6米(577.4米后进阶至凶蛟期)】 朱九阴还算满意。 主要天道功德出了大力,信仰力别看海一样波涛起伏,估摸着也就增长了三四十米。 朱九阴能明显感觉到自身强大了太多,几乎可以称得上脱胎换骨。 短短三个春秋,由内而外变化了。 现在,朱九阴终于可以无比自信说出那句‘碾死陆地神仙比碾死一只蝼蚁难不到哪里去’。 还有一件事。 “三年过去了,柳暖暖肯定生了。” 雷动~ 孩子估计也就一岁左右,但朱九阴觉得正是时候。 阿飞和丫头当年就很小,只是个孩子,长大以后就跟朱九阴很亲。 收太平为徒时,已经长大成人了,是心智健全的少年郎,不好哄骗了,与朱九阴怎么说呢,也亲,但远不如阿飞和丫头。 培养感情这种事,当然徒儿年龄越小越好。 感情得深厚到直面仙王巨头,甚至于直面仙帝、古神时,为了朱九阴这位师父,也敢向敌人悍然拔刀。 而不是一个比一个溜得快。 “得亏猪皇在!” “可以代我骑着疾风前往北齐接孩子。” 朱九阴向系统支配了三个时辰的自由时间,走出洞窟。 “嗯?” 外头下雪了。 北风咆哮,天色晦暗。 朱九阴看到,洞窟前的雪地,被刺眼鲜血染红了一大片。 散落着一堆骨头,还有白色毛发,是白毛鼠精的。 “蠢鹤也开始茹毛饮血了吗?” 来到崖边,眺望雾蒙蒙下的诸座雪山。 朱九阴心头忽然涌上一个强烈念头。 万世身锻造出的极道神兵,不可能毁的一件不剩吧? 朱九阴略微酝酿,冲诸天万界叱声:“剑来!” —— ps:感谢道友‘在线乱来’的灵感胶囊,感谢‘用户’的灵感胶囊。 感谢‘岱渊之竹’的大保健,兄弟有这么好看么,打赏如此猛烈? 感谢所有付费礼物,没点名的道友不用桑心,可能我只是没看见,感谢多了也怕你们骂我水字数,感谢所有爱心发电。 最后,新的篇章,怒求爱心发电。 第364章 烛照 横空出世,莽昆仑,阅尽人间春色。 飞起玉龙三百万,搅得周天寒彻。 周山崖台,朱九阴静静期待。 转眼,半个时辰过去了。 期望变失望。 朱九阴不甘心,继续喝令道:“刀来!” “斧来!” “棍来!” “杖来!” “衣来!” “锤来!” “枪来!” “全都来!” 北风依旧呜咽,鹅毛大雪还在飘落,朱九阴轻叹一口气,莫非自己万世身锻造的那些极道神兵,当真被击毁的一件不剩吗? 还是说太过弱小,与真正的烛龙真身比较,现在的自己就是烂泥里一条蠕动的虫子,远达不到召唤极道神兵的资格? 朱九阴惆怅间放弃,准备下山去小镇找猪皇。 未曾想异变惊起。 轰隆一声,天摇地颤,巍峨周山落雪簌簌。 仙罡之外,浩瀚无垠的宇宙之外,茫茫混沌深处,风雷激荡的可怕呼啸声中,一道璀璨剑光飞来。 那是一柄残剑,半截剑刃永久碎裂不知去向了,它嗡嗡鸣颤着从混沌冲入宇宙。 残剑发出永恒不灭的灿烂光辉,它拖着长长尾迹,划过无垠宇宙,贯穿大片绚丽星海,直接降临仙罡。 这一刻,仙罡诸座远古传承,招摇山、风雪庙、佛国、雷泽遗落禁地中,一尊尊巨擘倏忽睁开深邃眼眸。 “浩荡无比的极道神威!荡漾出那尊古神的无上威严!” “祂竟可以隔着苍茫宇宙召唤混沌深处的极道神兵?!祂竟成长到了这种骇人地步?!这个时代要落幕了,天庭即将来人开启灵气复苏的崭新时代!” “这是祂上一世身锻造出来的烛照剑!” “万古岁月后,它被主人召唤,出世了!” “烛照古剑……曾染过仙帝与诸神之血!” 断剑悬在仙罡域外,它通体白光炽烈,夹杂猩红血芒,滔滔煞气荡了出去,轻易便将几颗域外陨星斩开了。 无尽极道神威肆虐,每一缕都足以让招摇山山主、风雪庙首祭、佛国佛陀、雷泽教主这等货真价实的肉身天仙都感到颤栗。 忍不住想要跪伏下去,虔诚叩首,亦如万古前直面那尊无上古神时一样。 仙罡星域内转悬的太阳、皓月,与那柄残剑相比,黯然失色,没有一丝光辉可言。 ‘轰隆’一声,它动了,感应到了那股虽微弱却格外熟悉的气息,由域外星空刹那降临周山。 青冥之下,残留着它落下时的剑气,犹如一道撑开天地的剑柱,无比清晰。 —— 耀眼的剑光逐渐内敛,朱九阴终于一窥极道神兵真容。 前面半截剑刃不翼而飞了,剩下的残剑不论剑刃还是剑柄上,都遍布细密裂纹。 朱九阴看到浑然一体的剑柄与剑刃衔接处,镌刻着古意盎然的两个小字,是为‘烛照’。 下意识的,朱九阴伸出手指摩挲剑身。 很粗糙的触感,残剑通体呈石质,剑刃上有些一条条蜿蜒扭曲的细细血线。 下一刻,朱九阴一把握住剑柄。 他修长身躯猛然一颤,脑海中惊涛骇浪,闪现过一些记忆碎片。 朱九阴明白了,这柄残剑,是上一世的自己,走遍混沌,寻见被列仙诸神击杀的,自己的第七百三十九世身,抽出整条龙脊骨锻造而成。 而自己的第七百三十九世身,与上一世身一样,俱是在渡最后的九九大道劫时,被仙帝率领列仙诸神围杀的。 至于剑身上丝丝缕缕的血线,则是浸染了太多列仙诸神之血。 “可惜,不是完整的极道神兵,残缺了!” 烛照残剑几欲要碎裂了,剑内神只也只复苏了一瞬便又沉寂,它伤得太重,近乎灰飞烟灭。 朱九阴强行压下心头翻涌情绪,原本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嚎了几嗓子,岂料竟真的召唤来一柄极道神兵。 恍如一梦~ 清了清嗓子,朱九阴又开始了,抬头冲着诸天万界召唤道:“戟来!” “叉来!” “鞭来!” “矛来!” “耙来!” “剪来!” “炮来!” “车来!” —— 手持残剑,嗓子冒烟的朱九阴下了周山,半个时辰后来到神木林前太平河畔的篱笆院。 堂屋内鼾声如雷,朱九阴推门走了进去。 床榻上猪皇正在酣睡,一手握着空酒瓶,另一手插进裤裆,也不知在干嘛,总之朱九阴是看不明白的。 朱九阴用残剑戳了戳,感觉到疼痛的猪皇悠悠转醒。 “烛儿,你来了,现在什么时辰?” 猪皇艰难坐起身来,揉着惺忪睡眼。 “咦?你手里这柄破剑哪来的?” “你是想用石头雕刻一柄剑,结果中途弄断了是不?” 朱九阴摇头,“这是我的极道神兵。” 猪皇‘呵呵’两声,不屑道:“就这小玩意拿去卖也不值两个铜板,还极道神兵!” “照你这样说,本皇胯下还有两颗极道神蛋呢!” “兜蛋的物件还叫极道裤衩呢!” 朱九阴懒得解释,直接将断剑扔给猪皇。 猪皇下意识便接住。 旋即,整张丑到惨绝人寰的猪脸立刻变了颜色。 脑海里突兀浮现一幅幅画面,列仙喋血,诸神重残。 惶惶剑光照耀古今未来! ‘咣当’一声,残剑坠地,猪皇惊恐到极点,于床榻上不断退缩。 朱九阴伸手将残剑摄入掌中,“这下信了?” 猪皇疯狂吞咽口水,“想不到!真是想不到!本皇竟曾亲自锻造了这样一柄神兵利器!” “可惜南烛你竟将我的宝贝弄断了!” “你不是一个合格的主人,交给本皇来怜惜吧!” 猪皇说着便要上手抢夺,被朱九阴一脚踹回床榻。 朱九阴:“想做我的持剑者不是不可以,但你需要替我办件事。” 猪皇:“主人请尽情吩咐墨墨与玄玄。” 朱九阴:“我要你去北齐,接一个孩子。” 猪皇:“北齐?那么大老远?!来回得二三十年吧!” “不去不去,天寒地冻的,躺被窝睡觉多惬意。” 朱九阴:“你可以乘鹤飞往。” “飞一天,休息一天,一来一回两年足够了。” 猪皇色眯眯盯着朱九阴手中残剑,实在垂涎三尺,“说吧,哪个孩子姓甚名谁?” 朱九阴:“北齐玉蝉州州牧叫雷激,嫡长子叫雷墨,其妻唤柳暖暖,是老齐师妹。” “这个孩子,便是柳暖暖与雷墨的小儿子,我给取名叫雷动。” 猪皇:“这小屁孩多大了?八岁还是九岁?” 朱九阴:“现在的话,应该也就一岁左右,等你抵达北齐就两岁了。” 猪皇惊愕道:“你让我北上百万里去接一个才一岁的吃奶小鬼?!” 朱九阴纠正道:“是两岁。” 猪皇:“你脑袋是不是被门夹了?哪个当爹做娘的,忍心与才两岁的骨血长久分离!” 这个问题朱九阴倒是没想过。 略微思量后,朱九阴道:“可以先行前往,代我问问柳暖暖,实在不行,你便在老齐家乡待上几年。” “回来的时候,顺便将丫头的风切也带回来。” 翌日,朱九阴与猪皇漫山遍野找了一整天的蠢鹤。 魏国元庆八年腊月初三,猪皇出发了。 一身玄色长袍迎风猎猎,猪皇骑着蠢鹤,脸上覆着古老的青铜面具,透露出一股子神秘气息。 至于烛照残剑,朱九阴也暂时交予猪皇。 这头死猪这些年懒得不行,修为不仅原地踏步,隐隐的,还有倒退的迹象。 北齐毕竟是仙罡十国,底蕴深厚,光阳神境就多达数十尊。 朱九阴怕猪皇半道上被人打杀,尸体当猪肉给卖了。 朱九阴叮嘱道:“如无必要,不得催动残剑耍威风。” “纵使残缺极道神兵,只一下也能将你一身内力真气吸干。” 猪皇好奇道:“若本皇没有内力真气给它吸呢?” 朱九阴:“简单,它会吸你的气血精华。” “你这一身膘,不够它一次吸的。” “吸成干尸,你也就可以前往鬼门关了。” 猪皇:“这玩意这么凶险?本皇不去了。” 朱九阴:“今天你敢下鹤背,我就敢剐了你的肥膘包猪肉大葱馅饺子!!” 猪皇干脆利索翻身下鹤又干脆利索翻身上鹤。 朱九阴很满意:“老齐家在北齐玉蝉州珑骧府,郢中县卧龙山霁月宗。” “山上有个守山人,叫王二丫。” “代我向二丫问好,另外多给老齐烧些纸钱。” 猪皇厌烦道:“疾风宝贝,我们走!” 朱九阴:“别忘了丫头的刀。” “切记,飞一天,休息一天,你这身肥膘,别把疾风给累死了。” 不堪重负的凄厉鹤唳声中,疾风载着猪皇,艰难远去。 —— 猪皇与疾风都不在了,周山顿时冷冷清清。 洞窟石床上,朱九阴盘膝而坐,陷入沉思。 “万世身我绝不仅仅只锻造了烛照古剑一柄极道神兵,想必都被击碎了,器内神只灰飞烟灭。” 自己将要直面的可是数尊乃至数十尊仙王巨头,还有仙帝张百忍与诸神,只烛照残剑自然不够看。 “我需要再次锻造极道神兵。” “至少得三件,烛照残剑主攻伐,一件主防御,最后一件攻防一体。” 小镇锁龙井下有地下海,深处沉浮着山河社稷图,极大概率是娲皇的极道神兵。 图内困锁着朱九阴一世又一世身,乃锻造极道神兵最好的材料。 朱九阴甚至可以再抽出龙脊骨来重锻烛照残剑。 “锻造两件极道神兵与重锻残剑,所需时间估计以年计,不是几天几月可以完成的。” 问题是朱九阴现在拢共也才462个小时的自由时辰,算下来堪堪十九天。 “要不要尝试降服山河社稷图,将其带回周山?” 思虑良久,朱九阴还是选择放弃。 毕竟是无缺极道神兵,倘若一着不慎,让器内神只复苏,回归起源大陆,没了锻造材料,岂不欲哭无泪。 “还是得用《他化大自在》化出一具真龙躯壳出来。” 朱九阴记得自己上次观山河社稷图内的龙尸,化真龙躯壳,用了两年多。 猪皇接孩子一来一回也是差不多两年,正好。 魏国元庆八年,除夕那天,朱九阴支配了两个时辰自由时间,下山来到清平镇。 买了春联、门神、窗花、灯笼后,将陈家小院与老齐篱笆院装饰了一番。 看着红纸金字的春联,还有两扇院门对称的彩绘门神,朱九阴淡淡一笑,“这才像家。” 朱九阴亲自下厨包了几碗饺子。 第一碗老规矩,放在了南锦屏灵位前,第二碗放在饭桌北位,是老齐的。 第三碗放在阿飞灵位前,第四碗属于苍雪这位二师姐,第五碗是太平的,第六碗是雪娘的,第七碗是小旋风的。 第八碗总算轮到朱九阴,至于一大锅稠糊糊的面汤,则留给猪皇。 四方桌上满满六碗饺子,其余三人一蛇一鼠都不动筷子,只有朱九阴自己的咀嚼与吞咽声传出。 月上柳梢头,朱九阴收拾碗筷,吹灭烛火,将陈家小院院门落了锁。 踩着尚未消融的积雪,朱九阴负着双手,于灿烂烟花中离开小镇,回了周山。 魏国元庆九年,大年初一。 盘坐石床上的朱九阴缓缓闭上双眸,开始化真龙躯壳。 翌日,正月初二,昏暗洞窟内,朱九阴身前虚空,骤然绽放出一点豪光。 —— 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时光飞逝,转眼已是魏国元庆十年春。 这一年,北齐玉蝉州,扶月府。 自五年前二帝被弑后,北齐庙堂并未动荡。 群臣拥立二帝之子,年仅六岁的武灵羽登基大统。 五年前的幼帝已成长为当今少帝,并未继承武帝残酷暴虐之性格,倒是多像白帝些。 小小年纪,在长姐武元意辅佐下,已初具明君气象,将北齐这座庞然大物治理的井井有条。 春寒料峭,扶月城中人烟如织,熙熙攘攘。 一个小脸蛋被冻得红通通,不时吸溜着清鼻涕的小男孩,突然指着天空,冲身旁火力全开与糖葫芦小贩讨价还价的娘亲奶声奶气道:“娘啊,快看呐,是仙人!” 城中百姓被惊动,竟有山上仙人临凡。 “乖乖,不得了,好大一头白鹤!” 嘹亮鹤唳声中,疾风载着猪皇冲遥遥可望的雷府飞去。 听着下方城中百姓嘈杂议论声,低头俯瞰那一张张仰头的震惊面庞,猪皇吸了吸鼻涕,面具下的猪嘴,不由自主勾勒出一抹小人得志的上翘弧度。 “装逼如风,常伴吾身!” “怪不得南烛喜欢装逼,这种于万人中央的感觉,简直太美妙了。” “本皇彻底迷上了!” 第365章 雷动 仙人骑鹤临凡,轰动整座扶月城,包括州牧府邸,午膳后惬意小憩的玉蝉州当代州牧雷墨闻听下人急报,赶忙下了床榻,跑出小舍。 雷府前院早已聚满了仆人丫鬟、护院武夫,连哄睡孩子的柳暖暖都出来了。 一众人俱是抬首望天,神情中充斥骇然之色,雷墨眸中漆瞳微缩道:“这是……招摇山仙鹤!真是仙人下凡?!” 柳暖暖俏脸也一片凝重,下意识将看热闹的长子雷鸣与女儿雷粟红护在身后,至于怀中的襁褓里,亦是有着一个婴孩,也就八九月大,沉浸睡梦中,嘴巴还不停嘬着奶嘴。 操控蠢鹤盘旋雷府上空的猪皇觉得时机差不多了,便轰隆一声,闪亮登场。 四五百斤,极其雄壮的身躯,直接跃下鹤背,从百丈高空轰然砸落。 “轰隆隆!” 整座扶月城似乎都颤了三颤,雷府前院,大面积地砖崩碎了,乱石穿空,烟尘滚滚。 ‘锵锵!’ 一柄柄钢刀出鞘,诸多护院武夫挡在雷墨与柳暖暖,还有雷鸣与雷粟红,包括一众仆人婢女身前。 雪亮刀锋,对准滚滚烟尘。 雷墨眉头微蹙,大袖一挥。 烟尘被驱散,地面赫然一个无比清晰的人形深坑。 深坑旁,站着一袭雄姿摄人的高大身躯,腰悬一柄石质残剑,脸上覆着一看就很是古老的青铜面具,尽显强大与神秘。 嘹亮鹤唳声中,白鹤也从天而落。 降临雷府正堂屋脊上,比之普通鹤巨大太多,浑身白羽雪一样,少数黑羽也如极品绸缎,油光发亮。 鹤爪如铁钩,鹤喙如神剪,只一下,便将雷府堂屋屋脊给啄断了,青瓦噼里啪啦砸落堂中,一片清脆破碎声。 “疾风!” 猪皇夹着嗓子,让声音听起来浑厚低沉,呵斥只十来下便要将雷府堂屋给啄塌的蠢鹤。 可惜,猪皇不是朱九阴,蠢鹤自然不会搭理。 猪皇面子挂不住,解下腰间残剑便直指撒欢搞破坏的蠢鹤。 一缕若有似无的极道神威迸发,蠢鹤炸毛,立刻振翅飞走。 阳神境的雷墨与柳暖暖,亦是毛骨悚然,感觉灵魂都在颤栗,一众护院武夫、仆人丫鬟更是面无血色,双股颤颤,几乎跪伏于地。 一开始,雷墨便清晰感知到来人不过区区阴仙境,若非那头招摇山仙鹤,绝不会将猪皇放在眼里。 而此刻,雷墨却变了脸色,格外凝重,充满了畏与惧。 毕竟身为雷泽弟子,雷墨深知极道仙兵代表着什么。 当看到猪皇收起残剑后,雷墨先是喝令一干护院武夫收起钢刀,随即持晚辈礼节,冲猪皇恭恭敬敬拱手道:“北齐玉蝉州州牧,雷泽外门弟子雷墨,见过前辈。” “不知前辈隶属于招摇山哪个洞天福地?” 招摇山,作为人间五极之首,共计有七十二洞天,三十六福地。 猪皇一手负在身后,一副世外高人模样,“阿弥陀佛,贫道并非招摇山仙人。” “贫道来此,是为了接我徒孙回周山。” 雷墨一脸懵逼之色,“徒孙?!” 倒是柳暖暖反应了过来,“敢问前辈,南烛道友是你什么人?” 猪皇:“是贫道那不成器的劣徒。” —— 堂屋被毁,柳暖暖将猪皇带到一间雅静茶室。 猪皇老神在在坐在黄花梨木椅上,青铜面具下的猥琐小眼,黏在奉茶丫鬟摇曳身姿与挺翘屁股上,直至对方走出茶室,这才收回目光。 ‘不愧州牧府,连丫鬟也这般风骚~’ 雷墨不在,只有柳暖暖与三个儿女。 五年过去,雷鸣已成长为十四五的俊美少年郎,今年六月夏,便要前往千万里之遥的雷泽踏上修行路。 至于雷粟红,也已经十岁了,从小养在深闺,一看就是美人胚子,眨巴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盯着猪皇。 “大锅,你没事吧?”雷粟红好奇道。 “嗯?” 猪皇:“小娘们为何这样问?贫道能有什么事?!” 雷粟红:“我看到大锅将我家院子砸了好深的坑,我看到大锅吐血了,偷偷揭下面具擦血!” 猪皇脸不红来心不跳道:“小娘们,什么深坑?什么吐血?贫道不知道你在胡说些什么。” “咳咳!” 柳暖暖轻咳两声,吩咐雷鸣道:“鸣儿,你且带粟红去后花园玩。” 待一双儿女离开茶室后,柳暖暖将目光投向猪皇,“你是……南烛道友的仆人吧?我听师兄说起过你。” 猪皇:“……” 该死的齐庆疾,大嘴巴,倘若还活着,猪皇真想给灌两勺粪水。 “好吧,本皇摊牌了,本皇就是南烛仆人,此次骑鹤北上,是奉命来接孩子的。” 柳暖暖有些犹豫,“猪皇道友,你也看见了,小动才满九月,还没断奶呢。” 猪皇:“无碍,本皇可以等,你只需给个准信。” 柳暖暖思索良久,道:“至少得七八岁吧,猪皇道友以为呢?” 猪皇颔首:“本皇早就跟南烛说了,哪个当爹做娘的,忍心与还没断奶的孩子分离。” “本皇苦口婆心劝他再等几年,他就是不听,一副犟驴脾气。” 柳暖暖不知如何接话,只得报以礼节性微笑。 猪皇:“本皇准备在霁月宗待几年,临走之前,让我抱抱孩子吧。” 九月大的婴孩,被娘亲哄睡了,小脸肉嘟嘟,含着奶嘴,煞是可爱。 猪皇小心翼翼接过襁褓,“这小玩意长得真矬。” 正准备啪叽亲上一大口,婴孩下面突然滋出童子尿…… “哎呦卧槽!” 猪皇差点没将襁褓扔了。 赶忙将孩子递还给柳暖暖,转身揭开面具‘呸呸呸’。 柳暖暖有些尴尬,转移话题道:“南烛道友……无碍吧?” 猪皇知道柳暖暖在问什么,回道:“死不了,能吃能睡,能蹦能跳。” 柳暖暖顿时长舒一口气。 五年前,朱九阴弑北齐二帝后,真龙躯壳灰飞烟灭。 为此,柳暖暖担忧了五个春秋,虽说朱九阴从霁月宗出发前往玉京前,曾给柳暖暖留下一封信。 最后这封信也被王二丫交予柳暖暖,信中朱九阴明确讲出弑帝后自己不会如齐庆疾一样魂飞魄散。 但暖暖就是忍不住忧心忡忡,今儿从猪皇口中确认朱九阴没事,心头大石终算落地。 不多时,猪皇告别柳暖暖,骑鹤直赴郢中县卧龙山霁月宗。 柳暖暖抱着婴孩目送。 雷府书房,雷墨也站在窗前,凝望快速消失的一蛇一鹤。 “竟会是祂的极道仙兵!不对,是极道神兵!” 雷墨喃喃,脸色很不好看。 五年前,朱九阴弑北齐二帝后,雷泽急召雷激与雷墨父子。 父子二人乘北齐古传送阵前往雷泽,竟见到了传说中那尊从远古时代存活下来的天仙境教主。 雷泽教主仔细询问了掌上明珠雷花与其姘头雷霸,还有雷激雷墨父子,最终,确定了朱九阴身份。 那是一则被岁月掩埋的古老故事。 钟山之神烛阴、仙帝张百忍、仙王巨头凡此种种,雷激雷墨父子从雷泽教主口中,听闻了一些宇宙秘辛。 当时,雷墨世界观几近崩塌。 五年了,恍若一场梦,至今还是无法接受古神说、天庭说。 这般广袤无垠的仙罡大陆,竟只是遥远岁月史前,起源大陆破裂的一个碎角。 雷家世代为雷泽弟子。 而雷泽道统传承自雷帝这尊仙王巨头。 雷帝与那尊古神势如水火,不死不休。 偏自己那小儿子,尚未出生时便被那尊古神收为徒儿。 雷墨感觉命运跟雷家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雷家是绝不可能抛弃雷泽道统,去站队那尊古神的。 这五年来,雷墨不止一次与柳暖暖谈过,可惜那蠢女人,就是不松口。 “我不相信南烛道友,但我永远坚信齐师兄!”这是柳暖暖的原话。 因为雷动,也因为柳暖暖那颗心,一直留有死去的齐庆疾一亩三分地,所以这些年来,夫妻二人早已貌合神离。 外人面前,虽说还是一副模范夫妻的模样,实则暗地里早已分居多年。 虽同住一个屋檐下,可三五月也不见得能说上一句话。 雷激于三年前重回雷泽苦修,欲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成就陆地神仙。 所以而今雷府,是雷墨一言堂。 “我得想个办法,斩断雷府与那尊古神的联系。” “否则教主一旦知悉,我与我爹没好果子吃。” “该从柳暖暖身上下手,还是那小扫把星呢?!” 雷墨自己虽说也是阳神境天人,可远不是柳暖暖敌手。 前者只是普普通通阳神境,后者却是号称陆地神仙下第一人,孰强孰弱,高下立判。 “必须得快刀斩乱麻,真让那小扫把星与那尊古神见了面,一切就都迟了!” 雷墨最终决定,弄死那小扫把星。 雷家世代列祖列宗前赴后继,才有了如今这份家业,绝不能因搅入那尊古神恐怖因果,从而灰飞烟灭了。 且莫言才刚出生九个月,都没抱过几次的雷动,雷墨甚至对长子雷鸣与女儿雷粟红也没多少太深沉的感情。 “弄死!弄死!都弄死!!” 一想到雷泽教主那双深邃若海渊的可怕眸子,还有背后那尊仙王巨头雷帝,雷墨便忍不住汗毛倒竖。 “快刀!一定要快刀斩乱麻!!” —— 魏国元庆十年,三月春。 但凡途经城镇便要停留几日,登上青楼放炮的猪皇,终于在这天抵达郢中县。 咨询了当地人士,确定郢中县有着几家挺不错的青楼后,猪皇这才慢悠悠飞往卧龙山。 “此间乐,不思周山也!” 日薄西山时,一蛇一鹤降临霁月宗。 猪皇见到了二丫,“你就是王狗剩吧?” 二丫手持朱九阴留下的风切,刀尖对准猪皇,呵斥道:“你才是狗剩,老娘王二丫!” 猪皇:“辣是挺辣,不过人不行。” “胸还没本皇大,屁股扁塌塌,脸倒是凑合。” “呸!” 王二丫狠狠啐了猪皇一口,“大肥屁股一身油,老娘警告你,这里可是陆地神仙道场,劝你识相点,赶紧滚!” 猪皇:“你说老齐?不过贫道座下一童子。” “你说南烛?不过给贫道倒夜壶的奴仆而已。” 月上柳梢头,猪皇借着月色来到卧龙后山。 将从郢中县买来的一大白碗童子尿煮鸡蛋,放在齐庆疾衣冠冢前,这是临走时朱九阴吩咐的。 “小齐,本皇来看你了。” 怔怔望着青衣墓碑,猪皇心中悲戚。 那么好的一个人,竟魂飞魄散了,苍天无眼儿。 猪皇突然蹲下身子,从碗里拿起一颗鸡蛋。 “童子尿煮鸡蛋……会是什么味呢?” 剥壳以后,猪皇左看右看,上看下看,还闻了闻味道。 确定没什么异常后,整个塞进嘴里,大口咀嚼。 别说,咸咸的,味道好极了! 一碗童子尿煮鸡蛋,猪皇三下五除二,不消半炷香就给干完了。 “老齐,别哭,本皇明儿再给你买。” “接下来这几年,就由本皇陪你。” “明儿本皇再给你烧几个骚娘们下去。” —— 岁月如梭,转眼已是魏国元庆十三年春。 宝瓶州,清平镇。 周山洞窟内,盘坐石床近两年半的朱九阴缓缓睁开眼眸。 “成功了!” 吐出一口胸中浊气,朱九阴望向身前。 虚空中,沉浮着一具约莫二三十米的龙尸、真龙躯壳。 龙头、龙角、龙须、龙鳞、龙爪……每个细节都是栩栩如生的。 朱九阴来到洞窟深处,挑选了一处还算空旷的位置,显现原形。 灿烂神华肆意绽放,四百来米长的巨大蟒蛇像一条钢铁长河。 小山般的蟒头落于地面,两颗灯笼似的眼眸慢慢闭合。 旋即,灵体状态下的朱九阴,从蟒蛇头颅内飘出。 一炷香后。 灵魂体注入真龙躯壳,化为人形的朱九阴来到真身前。 这还是朱九阴第一次看到自己四百来米真身模样。 忍不住伸手摩挲那些密密匝匝的黑赤蛇鳞。 “一开始蛇鳞是赤红色,现在变成黑赤色~” 朱九阴期待自己进阶为蛟龙那天,也不知届时真身会发生怎样的变化。 周山镇封的只是真身,而用《他化大自在》化出的真龙躯壳却可以不被束缚。 朱九阴走出洞窟,来到崖边远望。 草色新新,山河壮美,朱九阴望见了桃色。 “又是一年春。” “猪皇没接回孩子吗?” “也不知灵气何日复苏~” 朱九阴心里带着一种急迫感,他无心留恋春色,迈步下山。 是时候将镇仙塔与御神衣锻造出来了! 第366章 杀子 猪皇不在,陈家小院与老齐篱笆院已荒废两年半,朱九阴先将屋舍修缮一番,拔了墙角的荒草,擦去桌椅板凳上的灰尘。 给南锦屏上了三炷清香,朱九阴又扛着铁锹来到镇外桃花林,除了母子二人坟包上的杂草,添上新土,烧了纸钱。 最后折下两束灿烂桃花,放在墓碑前,等做完这些,已是日薄西山。 回陈家小院时,朱九阴于镇口牌坊楼下,还碰见疾风巷铁匠铺的光头韩婴。 五短身材的汉子挥舞着长鞭,赶着马车,拉了满满一车铁制品,剪子菜刀斧头,刀剑等,种类繁多。 应该是要拉去太行山脉外的栖霞府贩卖。 看见朱九阴,韩婴微微颔首,便算是打招呼。 朱九阴目送这尊仙王巨头消失在残阳下,心头升起两个疑惑。 首先,朱九阴已经得悉了四尊看守自己的仙王巨头,于小镇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老柳头是卖糖葫芦的,跟着丫头去周游列国,修天地正道去了。 韩婴经营着小镇唯一一家铁匠铺,至于那位女仙王,则是夏氏食肆女掌柜。 最后那个唤作黄仓的道士,早些年云游归来,在小镇摆了处算命摊位,齐庆疾离开以后,成了静春学堂的夫子。 第一个疑惑,便是这四人在小镇生活了无比漫长的岁月,为何左邻右舍、小镇居民,一点也不感觉到奇怪? 四人是没有改头换面过的,如此,便只剩下一个可能。 以某种神通术法,修改了所有小镇居民的认知、记忆。 连带着将小镇居民对朱九阴的认知、记忆都修改了。 朱九阴猜测,即使自己以真身,也就是四百来米长的狰狞蟒蛇之躯横行小镇,居民也只会当做一片树叶、一颗石子、一枝桃花那样,不会感到震骇与惊悚。 毕竟仙王巨头,这点手段还是有的,且相当稀疏平常。 让朱九阴不解的是第二个疑惑,灵气复苏。 为何要让灵气复苏? 因为仙王巨头即将轮回归来,重走修行路,灵气不可或缺。 而仙王巨头重走修行路,重临仙王位,重掌仙王权柄,是为了对抗自己。 可……何必这样麻烦? 老柳头、韩婴、黄仓、女掌柜不就仙王巨头吗? 完全可以现在就动手。 不是怕斩杀自己,下一世身会转世混沌中,从而脱离天道觅踪、张百忍监视范围吗?完全可以只斩修为,让自己永远停留蟒躯。 四人可是仙王巨头,可以轻松做到这一点。 可为何没做呢?! 朱九阴想不明白,却也不可能直接去问韩婴、黄仓、女掌柜。 老柳头倒是可以问问,可惜不在小镇,得二百多年后才能回来。 倒是朱九阴自己有些猜测。 比如自己今儿被韩婴斩去一半修为,四百米蟒躯缩水二百米,则明儿自己便自尽身亡,就赌下一世身会转世混沌中。 但这个猜想有个很大的bug。 因为自己转世这方宇宙,不论哪个隐秘角落,都在天道之下,作为三界六道主宰的仙帝张百忍,心神微动,刹那便能锁定具体位置。 自己完全可以只要转世宇宙内,便立刻自杀,一次一次又一次,直至转世混沌,脱离张百忍神识。 “这条猜测不是太靠谱。” 朱九阴回到陈家小院,坐在屋门槛上,陷入沉思。 直至月上中天,朱九阴还是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罢了,想这些作甚,纯属浪费时间。” 老柳头回来后直接问不就得了。 朱九阴将陈家小院院门落锁,走出小巷。 月如银水,万籁俱静,朱九阴沿着青石长街,来到小镇锁龙井旁。 古老的水井,生着青苔,也不知养育了小镇多少代人。 井口黑洞洞,连投射的月光都被吞噬了。 与第一次入井时不同,这第二次井内倒是没蹦跶出瓷器小人。 朱九阴头朝下,以倒栽葱的姿势扎入古井。 很顺利,一路没出什么幺蛾子,很快便来到古井下方的地下海。 漆黑、深邃、无垠,连丁点声音都没有的死寂地下海,让朱九阴仿若漂浮宇宙中。 朱九阴划动双臂,来到沉沉浮浮的巨大画卷面前。 山河社稷图,娲皇极道神兵。 朱九阴没有丝毫犹豫,一头扎进画内的洞天世界。 —— 充满沧桑气息的古老世界,云遮雾绕,很是静谧。 朱九阴漫步古战场上,感觉扑面的风都散发着腐朽的气味。 脚下是铺满苍茫大地的累累尸骸,还有破碎的神兵利器,剑刃刀片裂戟上残存着干涸后的血渍。 天空中沉浮着一颗颗巍然庞大的陨星,带给人无比强烈的压迫感,窒息感。 可惜与那一具又一具龙尸相比,便相形见绌了。 当一颗无比森然的黑龙头从云雾中探出,朱九阴恍惚间仿佛直面一颗生命大星。 一片龙鳞便是一方浩瀚大地,两条龙须便是贯通南北的江河。 难以想象祂睁开眼眸时会是怎样一番场景,估计起源大陆的太阳星、太阴星都不及祂的眸光灿亮。 望着那于万古岁月前便失去生命气息,在此洞天世界摇头摆尾也不知游弋了多久的一具又一具龙尸,朱九阴内心涌现一股巨大悲怆。 毫无征兆,突如其来,令朱九阴心头酸涩,红了一双眼眶。 “再没有下一世身了。” “就今朝!” “我必将杀上天庭,弑神诛仙!” 压下心头翻涌情绪,朱九阴开始挑选最强那具龙尸。 毕竟是要锻造极道神兵,马虎不得,也凑合不得。 光这第一步,便用了春夏秋冬一个轮回。 转眼已是魏国元庆十四年春。 朱九阴终于挑选到了心满意足的龙尸。 太庞大了,估计弄出去只一片龙鳞便能盖住整座仙罡大陆。 塔与衣,朱九阴准备先锻造简单些的衣。 正式开工前,朱九阴出了一趟山河社稷图。 确定猪皇还未回来后,他重返洞天世界内。 第一步,先剥下一条龙整个龙生只能孕育生长出一片的逆鳞,作为主材料。 第二步,剥下所有龙鳞,当做辅材料。 第三步,放龙血,当鳞与鳞之间的黏合剂。 第四步,正式开始锻造。 ‘轰隆’一声,朱九阴张嘴便喷出一口龙焰,将一片黑赤龙鳞吞没。 而朱九阴剥下来的所有龙鳞,遮天蔽日一大片。 放出来的龙血,于大地微凹处形成一片浩瀚血海,一望无际。 这注定是一项浩大工程。 —— 猪皇是魏国元庆十年春抵达北齐的,而今已是十四年春。 四年过去了,当初犹在襁褓中吃奶的小雷动终于长大了,穿着开裆裤,于雷府后花园蹦跶着捉蝴蝶。 身旁是柳暖暖贴身丫鬟瓶儿陪伴着。 “小少爷,当心摔着。” 萍儿也就十三四岁的豆蔻年华,看着蹦蹦跳跳,两只肉嘟嘟的小手不断挥舞,试图抓住蝴蝶的小雷动,灵动杏眼里满是欢喜与宠溺。 “唉~” 似是想到了什么,瓶儿轻叹一口气。 这么可爱,宛若瓷娃娃的儿子,怎得做爹的就是不喜欢呢? 相比于小雷动,雷墨明显对嫡长子雷鸣倾注了七分关爱,剩下的三分则留给了女儿雷粟红。 每次雷墨看小雷动的眼神,都让瓶儿心惊肉跳,那是一种很冰冷,很漠然的眼神。 仿佛小雷动不是骨血,而是底层贱民之子,恨不得举起来一下一下活活摔死。 “老爷与夫人,也形同陌路了,好似同住一个屋檐下的陌生人。” “小少爷,别!那个不能吃!” 瓶儿惊声尖叫,赶忙冲到近前,伸手将蝴蝶尸体从小雷动嘴里掏了出来。 都说小少爷天生憨傻,快五岁的年龄,还从未张口说过话,大哥雷鸣五岁时已能熟背千字经且行云流水默写下来了。 但瓶儿不这么认为,或许小少爷厚积薄发呢。 “小少爷,你是不是饿了呀?” 柳暖暖不在府上,送雷粟红前往稷下学宫了,这些天一直是瓶儿既当爹又当娘。 许是听清了‘饿’这个字眼,小雷动立刻举起双手,张牙舞爪便往瓶儿胸前抓。 “小少爷,我没奶水啊。” “走,咱们去找汤奶娘。” 瓶儿抱着小雷动离开后花园。 —— 一炷香后。 雷府一间厢房内,小雷动抱着大白兔欢快嘬着。 作为柳暖暖专门给小儿子挑选的奶娘,汤奶娘今年也就双十年华。 不仅奶水充足,论相貌也是千里挑一,低头看着眨巴着黑白分明大眼睛的小雷动,神情间充满了母性的慈爱。 打趣道:“小雷动,羞不羞呀你,都快五岁了还吃奶。” 一旁瓶儿用手帕轻柔擦拭去小雷动嘴角溢出的奶渍,“汤姐姐,小雷动已长出乳牙,小孩子也不知轻重,一天喂奶好些次,苦了你了。” 汤奶娘笑道:“小孩子都这样,小雷动已经算乖的了。” “瓶儿,你这一天都没用膳吧?别饿坏了,趁空闲快去吃些东西。” 瓶儿走后没多久,小雷动便吃饱了。 汤奶娘将其放在床榻上,柔声叮嘱道:“小雷动,乖乖坐在这儿别乱跑哦。” 汤奶娘也没出厢房,随意用暖釜往黄铜盆里倒了些温水,打湿巾布后轻轻擦拭那物。 床榻上的小雷动忽然扭头望向窗户。 窗外,一物跃上窗台,却是一只大猫。 浑身黑色毛发,偏四只猫爪是雪白色的。 很名贵的一种猫,叫乌云踏雪,是雷墨饲养的。 小雷动冲大猫伸出小手。 大猫也认得孩子,当即跃下窗台,踩着猫步来到床榻前,再跳进小雷动怀中。 突然一声‘喵呜’。 也不知是小雷动抚摸的力道太大,还是大猫心情本就不好。 毫无征兆暴躁,抬起猫爪就在小雷动肉嘟嘟的脸蛋上留下三道血痕。 汤奶娘霍地扭头,吓到三魂失了七魄。 就见被抓伤的小雷动也不哭,反而两只小手死死桎梏大猫想要逃跑的身子,尖尖乳牙狠狠咬在大猫脖颈气管上。 激烈挣扎的大猫三两下便将小雷动整张脸挠的鲜血淋漓。 “啊!!” 汤奶娘被吓惨了,扔下巾布冲向床榻。 —— 半个时辰后。 雷府大堂。 汤奶娘跪伏于地,整副身躯都在剧烈颤抖,意识到了自己的结局。 瓶儿抱着上完膏药的小雷动,就站在汤奶娘边上。 至于雷墨,则负着双手,低头凝视桌上被小雷动活活咬死的爱猫。 “左右,叉下去,乱棍打死!” 雷墨阴沉着一张脸下令,大堂外,护院武夫正要进来,瓶儿赶忙跪下求情。 “老爷,汤奶娘可是夫人千挑万选的,带进府已经快五年了!” “是生是死,还请容夫人回来再做定夺!” “再者,老爷您今儿打杀了汤奶娘,小少爷明儿吃什么?” 瓶儿是柳暖暖从娘家带来雷府的贴身丫鬟,纵使雷墨作为雷府老爷,也不能于柳暖暖不在的情况下,轻易惩戒,更甭提打杀。 瓶儿的话,一定程度上便代表了柳暖暖。 且雷墨心里,也并非真的因为心疼小雷动,便要打杀汤奶娘。 纯粹只是心疼自己花大价钱买来的乌云踏雪。 这孽畜,还真他娘狠! 不满五岁的稚龄,被猫挠成那样,竟从始至终未哭过一声。 竟将这么大的猫,活生生咬死! 看着气管都被扯出来的爱猫,雷墨心都要碎了。 转身看向瓶儿。 “将他放在地上。” 瓶儿略微迟疑,最终还是将小雷动从怀中放下。 小脸蛋涂满乳白色药膏的小雷动,眨巴着大眼睛盯着亲爹。 雷墨微微笑了笑,招手道:“儿子,过来。” 小雷动很听话,迈着小步子,摇摇晃晃像只企鹅,走到雷墨身前。 俯身与仰头的小儿子对视。 雷墨眼底划过一道寒芒。 忽然抬起手臂,重重一巴掌盖在小雷动脸蛋上。 直接将孩子扇飞了出去,小小的身子尚在半空,便已是口鼻喷血,连满嘴乳牙都被打脱落了。 “小少爷!!” 瓶儿与汤奶娘俱是怔愣了一小会,旋即两女发疯般冲了过去,将昏厥的小雷动抱起。 看着怀中孩子凄惨模样,瓶儿只觉一颗心碎裂成千百瓣,瞬间泪流满面,扭头恶狠狠盯着面无表情的雷墨,胸膛剧烈起伏。 “老爷!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小少爷!!” 雷墨云淡风轻道:“做爹的教训调皮捣蛋的儿子,不是天经地义吗?” “看你这眼神,恨不得将我活吃了。” “当真以为我不敢杀你?!” —— ps:感谢道友‘奖励一颗流星’的角色召唤,感谢‘老街坊的莫武山’的灵感胶囊,感谢所有付费礼物,爱心发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