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颜福晋》 楔子 御书房 整个房中笼罩着一触即发的紧张气氛,坐在书案前的乾隆皇,怒视着站在面前四个身材同样修长高大的年轻男子,脸色凝重的直逼阎罗殿上的阎王。 前些日子因他一时兴起,提议以抽签方式选出四位前去和亲的格格,却不幸抽到自个儿的皇格格,而且还是他最宠爱的皇十四! 幸有军机大臣戈勒临时提议,改由罪臣君家的四个女儿代替和亲,才化去了乾隆皇的尴尬与烦忧。 结果,十四格格竟于几天前偷溜出宫,不但浪费了他一番苦心,还令他担心不已,直到现在仍没有半点消息回报。 现下眼前的四人,正是平日与十四格格最为要好、亲密的四位皇子阿哥。 “皇阿玛请息怒,十四妹不过一时冲动。”十阿哥永璋首先为十四格格说话。 “其实也没啥大不了,十四妹‘只不过’出去走走玩玩罢了,皇阿玛何必大惊小怪。”九阿哥永琦,暗指乾隆皇也常微服出宫。 皇帝来不及答腔,只听见十三阿哥接下道—— “抽签指婚本来就是个错误。”素来认为女人都是废物的十三阿哥永,冷冷嗤哼出声。 这句风凉话让乾隆眯起眼。 站在一旁的十九阿哥永璇冷眼旁观,向来坚持完美的他,只顾着努力让视线避开房中任何一样不入他眼的丑东西。 “你们说那是啥浑话!” 乾隆皇龙目圆睁地怒瞪着四人,怒气顿时升到最高点。 这四个劣子平常就让他头疼,个个精明滑溜得很,明明已近而立之年,一提成亲二字—— 而立之年?成亲? 乾隆皇突然想到什么,骤然平了心、沉了气,和颜悦色地唤道:“来人,给朕取银钵来。” 这四个劣子,也该有人来教他们尝尝幸灾乐祸的代价。 “难为你们四个这么为十四着想。”乾隆皇皮笑肉不笑地往下道:“既然你们的意见特别多,何妨亲身示范与未曾谋面的另一半成亲,会是如何的好!” 语落,惊震四座。皇阿玛竟然三言两语、草率定下四位皇子的婚姻大事?! “皇阿玛?!” 向来冷静的十阿哥永璋激动地从座位上站起来,还来不及置喙,乾隆已经打断他的话往下道—— “还有常年戍守边疆战区的十一阿哥永,我看也一并婚配省事。” 乾隆悠哉地继道,视而不见四名阿哥的俊脸已经铁青变形—— 皇帝的话才刚说完,面无表情的王公公,已经奉旨捧着那只传说中的银钵踏进御书房。 就这样,上回抽选和亲格格用的小银钵再度重现江湖,里头还摆放着百来张纸签,上头是已及笄但尚未指婚的名门闺女的名字。 不同的是,这回乱配鸳鸯、被草率婚配的可是堂堂大清皇朝的皇阿哥…… 第一章 紫禁城养心殿 褚红檀木门应声而开,步出的男子一身金黄蟒袍,不见丝毫赘肉的修长身躯虽精瘦,却十分挺拔结实。他有着极俊秀的五官,柔中带刚的脸孔,像是和阗美玉雕成的,说过分点,那相貌实在是太漂亮了!而且是那种会让人动心的漂亮。 但奇特的是,从他身上感觉不到一丝阴柔的气质,他脸上那道气宇轩昂的剑眉完全削淡了这部分;不管何时,他整个人浑身散发出来的,就是一股王者的气势。 随他而出的男子和他等高,金发蓝眼,身着西方传教士惯穿的黑衣袍。 “食九耶儿,泥针德腰肘ㄌ吗?”洋腔洋调在这出口皆是京片子的环境里,显得好突兀。 “嗯。这对珐琅表我带走了。”他瞥了眼手上浮雕精美的漆盒,再说:“它的问题不大,我修好再差人送回来。” “nonono,等泥接完混再修,久浩。” 他优雅地眨了下长睫,淡然回应。“无妨。” 天啊,这俊美男子是何等人也,竟听得懂这几句番腔极重的话? 他,乃各国朝贡使节称之为“完美极品”(theultimate)——大清王朝十九阿哥永璇是也。 “well,泥腰去拿里肚蜜月?” 闻言,在外人面前绝口不提婚事的永璇,仅礼貌性的轻勾嘴角。 “窝的祖国很漂晾……” 永璇不疾不徐地中断他的话。“蜜月是洋玩意儿,咱们不兴这套。这里要是有什么事,就直接差人到我府里同我说。我先走了。”说罢,极轻的颔了首,便同掌灯的侍卫步下阶梯。 “good-night,sir。” 掌灯侍卫走在前头引路,回府的车舆已备好,就在皇门外等着。 夜风拂面,俊秀的脸庞依然无痕无波,没有即将成亲的喜悦,也不见因皇上突如其来的赐婚之举而显张皇或愤挫。 不过是个女人、不过是桩名义上的婚姻罢了,冷傲如他,根本不会放在心上。 *** 贝勒府 夜,无星无月。 暗黑的院落,长廊幽幽曲曲,穿过拱门,沿着碎石小径通往六角凉亭里,约莫五、六个人肩挨着肩,微佝着腰,围成一个小圈圈。他们说话的声音刻意放得好轻、好低,非要趋近,才听得到谈论的话题。 “所以喽……满人怕鬼,西洋人也怕鬼……” “十七爷,见到鬼格格真面目的西洋人,真的投湖自尽了?” 豪气男子点头。“要是你夜里噩梦连连,大白天总觉得有张眼不是眼、鼻不是鼻的鬼脸跟着你,日子还过得下去。” 见众人暗暗抽气,他续道:“还不如把心一横,求个解脱,是不?” 众人听了,大气不敢喘一口,好像此刻面临生死存亡关键的是他们,不是那个什么劳什子洋鬼子! 有人快哭了。“要命咧,鬼格格这么吓人,皇上怎么会把她赐给咱们的爷?这不是分明要吓死咱们,不,十九爷么?” 有人扼腕。但在这种气氛下,也只敢用气音说话。“就是说!放眼所有阿哥,我敢说没一个比得上咱们的爷!呃……十七爷的好,当然也是众所周知啦……”呼,硬拗过去。 闻言,豪气男子质疑的眉眼稍缓,他叹口气,显得无奈。“这都是命——要怪,就怪永璇的签运太差了。”谁不好抽,偏偏抽到光听名字,就教人吓破胆的穆亲王之女,芙仪。 穆亲王、福晋这一对儿在皇室里可是出了名的“其貌不扬绝世夫妻档”,说白点,就是丑到不行、丑得可以!, 先来说说穆亲王的长相。方正大脸,眼凸嘴阔,三角浓眉,据说亲王幼时曾染了怪病,病愈后留下一脸疤,疤痕经年不褪,如今看来好不吓人。 碍于穆亲王奇丑的相貌,皇室间与之往来的并不多,但因穆亲王平定伊犁部落之乱有功,深受朝廷重用,王公贵族多少畏其威名,表面上仍是以礼待之,但私底下,却尽说些恶意中伤话。 像是“伊犁部落是被他吓得投诚的!”、“穆亲王兵之所以带得好,是他的长相,教底下的人没胆作乱。”、“皇上是想撇开他,才派他去伊犁,碰上蛮子作乱,是他捡到的狗屎运!”——诸如此类。 穆亲王向来不沾惹是非,对于这些流言一概不予回应。 穆福晋的容貌相较之下,还好,没那么复杂。只不过在右脸颊上有一大块及至颈后的青紫胎记,不甚美观之外,还带着一种邪魅的气质。也挺吓人的。 身为他们的独生女,据说,芙仪格格的容貌完全遗传自父母,更正确的说法是,她总合了两人相貌上的特点,集之大成。所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芙仪“鬼格格”的名号就这么传开了。 但,真正见过芙仪的人少之又少。有关她的一切,都是来自——“据说”。据说见过芙仪本尊的,现今没一个存活在世,不是吓呆、就是吓死—— 到底真相如何? 除了往来较密切的至亲外,穆亲王鲜少在宫里走动,也少与八旗贵族往来。穆亲王护女心切,怕芙仪听到外头的是是非非八卦流言,伤了她的自尊、影响她的个性,所以一直不许她随意外出。 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芙仪,不露面,旁人自然见不着,更不容易印证传闻中的她,到底有多丑? “其实,换个角度想,永璇娶她也没什么不好。” 众人闻言全瞠大眼。这十七阿哥永——是所有皇子当中,跟他们的爷感情最好的,怎么也赞同这门亲事? 永明白众人的不解,挑了下眉,目光笃实,低声道:“你们没听过有关这栋宅子的事么?” 众人摇首。阿哥们全住在宫里,不分府、不分侧,为了十九阿哥大婚,皇上才特许分了一间新府,更封永璇为“贝勒”,于是,一干侍候十九阿哥多年的仆役一并迁了过来,乔迁之喜加上即将大婚之喜,整栋新宅子喜气洋洋的,会有什么事? “莫怪——”心底扬起一丝捉弄的快意,豪放的眉梢刻意透露出不安的讯息。 莫怪啥啊?众人听得不明不白。 “莫怪你们不懂我为何赞成永璇娶鬼格格。”他目光深敛,再扫一眼众人,然后宛如壮士断腕,铿然说道:“因为——这是栋凶宅!” 喝!众人一惊。 有人反应快,立即察觉到矛盾之处。“不会吧。皇上赐的宅子,怎么可能是凶宅?” “你们有所不知。但这事,我只同你们说,你们千万别说出去——”永难得一脸严肃。 看众人颔首,他再说:“这里原本有一座湖,我皇曾曾曾……祖爷爷入关的时候,有个王爷不甘崇祯帝输了江山,就到这儿投湖自尽。后来呀,不知道是哪个投诚的汉人,自作主张把湖给填平了,怪的是,填平的地叫风水师堪舆,竟说成是一块福地?!” “几十年来,这块地就空在这儿,什么用处也没有;要不是我皇阿玛赐婚,给永璇侧封分府,真不知道这块地要荒到什么时候?前些日子盖宅子的时候,我负责监工才知道这段渊源,结果,怪事就出现了。” “怎么着?”有人问。 永扯上瘾了。他话越说越慢、越说越低沉。 “有天晚上,差不多就这时辰,我一个人坐在亭子里吹凉风想心事,唉,正好,就是这座亭子。突然间,我看到好像有什么发亮的玩意儿从那远远的地方慢慢——飘、过、来——”永边说,边指着前方。没有人敢顺着他的方向看过去。其中,坐在永对面的人突然怔住,脸色倏地刷白。 他看到永背后——远远地,出现淡淡些微的亮光—— 恐怖唷——恐怖! “那时,我以为是工头来巡察白天的工事,没去在意,哪知,那发亮的玩意儿越来越清楚,有个穿着官服的男人,全身湿淋淋的往我这方向飘、过、来……” 坐在永对面,又有两个人突然怔住,他们也看到永背后的亮光,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有人开始发抖了。永在心底直笑,以为他们是被他的话吓着。他说的简直入戏了。 “我定眼一看——天哪,他披头散发,整张脸泛青,两颗眼珠子就像死鱼似的,还往上吊咧!他嘴里念念有词——还我大明……还我大明……”永心里嘿嘿地笑着——看样子效果不错,全吓呆了。殊不知,那是他背后…… “好在我反应快,随身又带着钟馗像,看他直扑过来,我赶紧掏出画像往他身上一贴——”永唱作俱佳,有模有样的。 堂堂皇子随身带钟馗像他们也信? “结果,喽一声,他当场从我眼前消失!”可怕吧! 突地,除了他自己,所有的人猛然站起,又倏地曲膝跪地。 这么崇拜我哦?永笑了声,要大家甭客气的摆了摆两手。 “所以喽,鬼格格绝对可以媲美活钟馗,成了你们的福晋之后,我敢说,方圆五百里内诸鬼不近,她能保大家平安无事的。”凡事要往好处想。 跪地的人抖得厉害,没人敢抬头往永背后看过去。 “我不是说了,莫惊莫怕嘛!”这伙人胆子怎么这么小?“起来、全起来。” 没人敢依他。怎么回事? “想不到,我府里的人还得靠十七哥安抚?”沉稳的嗓音,从永背后传来。 啊?永直接仰头,往后看向说话的人。 “永璇?你今晚不是待在养心殿不回来么?”所以他才会趁着这时候,跑来玩玩呗。 永边说,边垂下眼睨着底下跪地发抖不已的人。原来他们是看到永璇回来了,呵,莫怪他们吓成这样—— 永璇在所有阿哥当中是出了名的硬性子,凡事要求完美、个性又固执。他待人称不上严苛,只是将是非对错美善丑恶分得极清楚。简单说,不管是人或事,他就是见不得丁点瑕疵,只消入不了他的眼的,他一概视若无睹。 永璇曾对他说:“何必为了不相干的人事恼羞成怒?漠视它就是给对方最重的惩处。” 在永璇底下做事的人,都知道他处事的原则——做对的事。可以想见,自我要求极高的他,府里的家教当然严格。眼前这几个下人唐突地和他这黄带阿哥谈天说地的行径,对他来说,那叫没规矩。没脑子分辨该不该守规矩的人,他岂会留在府里? 他得赶紧替他们说话才行。 “永璇,让他们起来吧,别怪他们,是我半夜不睡觉,跑来你府里挖他们起来陪我闲嗑牙,我无聊嘛。” 俊俦的眉脸轻睨他,不见任何喜怒情绪。 永决定再加把劲。 “十九弟,别恼呗——是我带头坏了你的规矩,是我告诉他们你今晚不回府,要他们放一百二十个心,是我有预谋、我心怀不轨、心术不正、心——” “得了!”永璇冷冷打断他的话,没好气地说:“给人看笑话么?” 永颓唐的勾起嘴角,笑了笑。没差,反正他一向没有阿哥的样子。 “起喀。”永璇平淡地说了声。 众人闻言,急急答应。“谢爷——” 他轻挥了下手,示意他们全退下,眨眼间,亭子内只剩两位阿哥和掌灯的贴身侍卫。 永勾起唇角,真服了他这十九弟,“不怒则威”这四字用在他身上是再贴切不过。他明白,永璇是看他的面子,这才不去介意这事。他也明白,除了皇阿玛,只有自己能让永璇如此另眼相待。 这个外冷内热的家伙…… 他起身,随性的拍了拍衣,跟在永璇之后步出亭子,掌灯侍卫在前头引路,往另一处院落踅去。忽明忽暗的烛火,映在永璇俊秀的脸上,如夜般漆黑的双眼,察觉不出他此刻的心情,只能就外表看出挺直的鼻梁、紧抿的薄唇、横直的浓眉显露出他个性中处事严谨、要求完美的一面,再仔细瞧,连日的疲惫已悄然掩上深邃的眼睑。 “怎么,你那个‘送终’处的差事结束了?”永随口一问。心底着实心疼他这同父异母的兄弟……皇阿玛每每交代下来的苦差事、烦心事,总少不了他一分。 “那单位叫‘做钟’处。”永璇的声音低低徐徐地,听来很舒服。 永察觉到了,也只有最信任的人面前,他才会偶一为之放松一下自己。 “做钟?我比较喜欢称你们是在做‘婊’(表)的,呵呵,真辛苦你了。”亏亏他,当作是帮他调剂身心。 几年前,皇上对西洋传教士进贡的钟表生了极大的兴趣,不仅延揽西洋钟表师入京做钟表,更在养心殿成立“做钟处”。举凡自鸣钟、珐琅表、乃至于一切新奇竞巧的钟表,像是定时奏乐、翻水走人、拳戏、行船等奇技,都在钟表制作之列。 浓睫懒懒掀合,哼了声,轻漫说道:“十七哥好兴致,倒是学了不少汉人的双关话。” “好说、好说——对了,那个叫什么‘稀巴烂’的西洋钟表师怎么肯放你走?他可是动用所有的关系,才从文渊阁纪先生那儿把你挖走,纪先生为了这事,生了好久的闷气。” 说到这儿,永就真的想叹气了。永璇这小子,从小到大,没看过有哪件事他学不会、做不好的,连身为内阁大学士兼四库全书总纂官的纪先生,都说永璇写的《墨子注》是他见过最好的一篇文章。为此,他特上书请准十九阿哥入阁参与全书编纂。 偏偏这小子身怀多技——某日,奉皇上之命,前往“做钟处”探视那帮子西洋人,哪知,他待了一天就学到人家学徒得花十年才能出师的技术。当下教那“稀巴烂”西洋人惊为天人,说什么都要延请他参与督导钟表制作。 大概是因为西洋人来自化外之地,比较野蛮,而纪先生是读书人,晓圣贤之理,当然——最后只好“让”了。 “他叫希多罗。”是来自瑞士的皇家钟表师。 几天前,汉文不太灵光的希多罗听到十七哥唤他“稀巴烂”,钟表师凡事要求“精准”,必求甚解的他四处问人那三个字的意思,想起他“求知若渴”的模样,俊逸的眉梢不禁轻扬。 “是皇阿玛差人到养心殿传口谕,要他让我回来。” 永恍然一悟。“对嘛,应该让你回来培养、培养当新郎官的心情。” 他才没那个心情。 “十七哥,婚事就劳烦你和内务府替我张罗了。” “跟我客气?兄弟做假的么?”豪气的眼觑了下他,脱口而出的话语是兄长对他的疼惜。“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答应婚事?” “君命难违,皇阿玛御前赐婚,我能说不?” “旁人或许不行,但我知道你永璇绝对可以。” 据他所知,当皇阿玛决定婚配对象时,就等着永璇做出回应,他以为聪明绝顶的永璇,应该会想办法让自己全身而退才是。 出乎意料地,永璇居然没有做出任何回应! “不过是件婚事,何须大惊小怪?” “是你未来的福晋让人大惊小怪!你这家伙眼高于顶,怎么受得了娶那种姿色的妻?”鬼格格的容貌可是有口皆“呸”哪! 永璇半垂眸,像在思索什么似的,隐约中,这沉默透着不寻常的讯息。他刻意不让永有探究的机会,淡然说道:“娶谁对我来说都一样,不过就是有个女人坐上我十九阿哥的福晋位子而已,不是她,也会是别人。总之,我不在意。” 永明白他的意思了。“你的意思是——就把她‘摆’在府里?” 放眼八旗贵族女子,从没听过永璇曾中意过哪一个,难怪他会说——娶谁都一样!反正都入不了他的眼。对他来说,丑就是丑,毋需做成比较级,依他的个性,绝对会当作没这福晋存在。这家伙……实在是骄傲得可以! “这是你的终身大事,别太轻忽。” 俊逸的眉不以为然的挑起。“真不敢相信这是游戏人间的十七哥会说出口的话。” “游戏人间的态度是对旁人,不是对自己人,更不会用来对自己的兄弟。”永的口吻笃实又豪气。 永璇侧过脸,若有所思的睇一眼兄长。之后目光幽远,直视着前方,俊眸如欲穿透深暗夜色,寻觅忆往…… “想什么?”永不太探究他的心事,只是很少看他想什么事情想得如此出神。他忍不住好奇。修长的身躯稍僵,下一瞬即回复平常,他没察觉到严谨自持的自己,竟下意识地从俊傲唇畔逸出一丝笑意。 “我想起一个人。” 永懒懒哦了声。很没趣的答案,他顺口开开玩笑说:“可别告诉我你正想着‘鬼格格’。”干嘛没事找“鬼”来吓自己? 瞬间,永觉得自己可能是眼花了——他竟看到永璇脸上出现那种被人说中心事的神情。正觉纳闷时,却被他巧妙转移了话题。 “十七哥,今晚住下,别回去了。” “当然。”永使了个赖定你的顽童眼神。 严谨的唇难得咧笑—— 贵人多忘事的永又开了新话匣。 夜,深了,烛光渐褪,黑暗缓缓笼住他们兄弟俩的修长身影,直到消失在小径的另一端 第二章 皇子大婚,纳采礼用马十匹、盔甲十副、貂羊裘十件、金银百两、珠宝十箱、丝绸织绵三百斤。在迎亲前一日,由年命相吉的内管领送至亲王府。 迎亲吉日由钦天监择定,当日,皇子先到午门行九九大礼。吉时一到,迎亲队伍由内务府大总管领头,仪仗队伍前导,护军乘马护送,沿途街道由步军管制,不许闲杂人等走动,皇家车舆气势非凡地由皇门出发,一行人浩浩荡荡前往穆亲王府迎娶。 成婚礼依满人习俗,备羊九只、酒九瓶,祭天地、拜父母,然后皇子与福晋交杯对饮,礼成,众人退下。内务府于保和殿摆宴九十九席,款待八旗与王公大臣。 贝勒府终夜灯火通明。院落中,树木与树木间有间隔地悬挂大红灯笼,一路蜿蜒至新房。 新房外,站着两名随着芙仪陪嫁过来的婢女。她们站在门外等候新郎官于喜宴结束后,回来洞房。 站在右侧门的丫环叫喜儿,今年十六,两条粗辫子盘在头上,乍看有点未脱稚气,但仔细一瞧,那张清秀的小脸蛋儿上有抹早熟的世故。 她颇具心思的瞄了眼另一侧的同伴,故作无邪地说:“喂,悦儿,你看看,我这样子好看吗?” 站在另一侧的悦儿,和喜儿同年,也和她一身差不多的装扮,圆圆的大眼透出几分机伶,她一脸笑嘻嘻地说:“好看呀。沾格格的光,你今天穿什么都好看。”一语道出她八面玲珑的个性。 闻言,期待的眼顿时暗淡不少,这不是她想听的话。但怕悦儿察觉到什么,她仍是抿嘴回以微笑。 她喜儿可是刻意再刻意地打扮了,这不光是为了今天是她们家格格的大喜之日,更是为了让十九阿哥进房时,能够注意到她…… 熬了那么多年,她想飞上枝头做凤凰的机会终于来了。 六岁那年,她被穆福晋买下来给芙仪格格做丫环,格格足不出户,跟在她身边没什么机会见太多世面,但他们那种贵族的生活,她可是看了不少、听了不少。 像她之前在穆亲王府,就最爱听府里的人说,有哪个亲王府里的丫环被王公贵族沾了身,一夕之间麻雀变凤凰,不但集所有宠爱于一身,还被抬了身份做了侧福晋,噢——那样的故事,实在是太激励她了! 她想,十九阿哥若是看中她,她也许能得个侧福晋的名分也说不定……思及此,喜儿不由自主地幻想自己从丫环变成小主子的风光样……呵呵呵…… “喜儿、喜儿——” “别吵!呵呵呵……”她还在做梦呢! “你快把嘴擦擦,难看死了!”悦儿轻斥她,赶紧四下张望,还好没人瞧见她的花痴相,旋即掏出白手绢极快地替她拭去一嘴涎沫。 这动作,让喜儿惊回过神来。 好姐妹的心思,她怎会不懂?悦儿瞟她一眼,笑说:“该醒啦!你在做什么花痴梦啊?瞧你口水流成这样!” 喜儿扯扯嘴角,笑得尴尬。 “怎么,这回是哪个版本的飞上枝头做凤凰啊?” 喜儿一惊。“你怎么知道?” 悦儿巧笑。“咱们同一年进穆亲王府侍候格格,认识你十年了,我会不懂你吗?你这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啥,格格教你念了几年书,你就以为自己是夫子啦?三分颜色就想开染坊。”比墨水,她没有吗?格格教悦儿读书识字,她当然也有份。嗯……她的企图真有这么明显? 世故的喜儿可不想让还没谱的事情出了岔,赶紧先宣示自己的赤诚之心。 “喂,悦儿,你可不许在格格面前乱嚼舌根喔!我喜儿再怎么想往上爬,心里绝对是敬着格格,就算……”她稍迟疑了下,她的侧福晋美梦连个影都还没见着,不好太早公开,于是改口说: “不管我喜儿变成什么身份,格格永远都是我的主子,变得只是身份,不会是我的心。”真的,要是她真做了侧福晋,还是会像以前一样敬重格格的。 哎,她想做侧福晋的心还真是不变啊!悦儿心里嗤道。 “我的话你听到没?”喜儿柳眉微拧,再次叮嘱悦儿。 “再说,咱们姐妹一场,我将来要是吃香喝辣,绝对少不了你一份的。”没多大年纪的她果真世故,威胁利诱全用上了。 相较于喜儿的世故,悦儿显得很圆滑。那抹浅浅的笑容一直挂在她嘴上,让人不设防。 “我当然知道你对我好——不过呢,我跟你一样,把格格当成一辈子的主子,绝不许有人欺侮她,我相信你一定也是这么护主心切的,是不?” “那、那当然。”喜儿心虚的眼往旁一瞟。贝勒爷怎么还不来呀…… “喜儿、悦儿。”清柔的声音从房内传唤出来。 两人相视一看,推门而入—— 新房约莫是一般房间的两、三倍大,入门先经过小厅,小厅与寝炕之间隔着一道珠帘。 贴身婢女一进房,掀起珠帘的柔指旋即放下,成串珠玉相击,轻脆的声音伴着软语。“进来帮我更衣。” 隔着珠帘,一身红艳艳嫁裳的纤纤人儿踱步至梳妆镜前坐下。 两人一怔。格格怎么把喜帕拿下了?还说要更衣?她们赶紧趋前。 “格格,您怎么、怎么……贝勒爷还没进房呢!” “他不会来的。”雕纹精美的铜镜映出一张绝艳无双的容颜,澄澈的眸看着镜中倒影,示意她们动手宽衣。 闻言,两婢女好生纳闷,格格的态度怎会如此笃定?但主子的吩咐,她们做下人的哪敢不依? 悦儿小心翼翼的松开发髻,捧着一瀑乌丝,边梳理边问: “格格,今晚……不是洞房花烛夜吗?”她问得很含蓄,不时往镜中瞄看芙仪的反应。 她,芙仪,从今天开始成为十九阿哥的福晋。对她来说,这只是身份上的不同而已。 与其说是皇上赐婚,不如说她是为阿玛和额娘而嫁的。阿玛这几年来一直忧心她的婚事,一般王族女子大概十四岁就有婚配了,而她,到了十八还是乏人问津。阿玛托了好几位至亲帮忙,好不容易有几件或许可成的婚事,未料,最后都是以无疾而终做为收场。 即使阿玛、额娘从不告诉她,她也知道问题的症结在于——长相!外界都以为她长得奇丑无比。 额娘曾要求她答应让提亲事的对方一睹她的容貌,好戳破那些恶意的传闻,但她说什么都不允! 拒绝她是因为容貌,接受她也是为此——她不要自己的人生决定在这张皮相上。 这是她的倔脾气。 好在皇上赐婚,了却了双亲的忧心。想起阿玛和额娘听到皇上赐婚的消息时,那又惊又喜的模样,教她好心疼…… 幼时那次惟一入皇城的经验,让她见识到王族子弟的跋扈,也才明白旁人是如何看待她阿玛、额娘的容貌。 阿玛疼她,不愿让她在外受人指指点点,从那时起便不许她随意外出。她愿意听从阿玛的话,是因不想惹他伤心。 幸运的是,足不出户的生活,对她来说影响并不大。穆亲王府上上下下全是敬重阿玛、甘愿追随阿玛的旧时部下,他们都是极和善的人,和这些人相处,她骨子里的倔强个性才不至于变得愤世嫉俗,反倒像是被琢磨过般,显得更不卑不亢。 而且,阿玛照样让她受贵族教育,延请私塾先生到府教她读书、习艺,甚至,有一年内阁大学士纪先生告假回乡前,冲着和阿玛的私交,到亲王府为她上了一旬的课呢! 记得当时,纪先生为她讲解《墨子》时,曾提到十九阿哥——一个才气纵横,处事严谨又极骄傲的皇子…… 这样一个人,受于皇命娶她,无关乎她美丑与否…… 这勉强算是公平了。所以,她顺从的嫁过来,愿意安安分分的做十九阿哥的福晋。但,也仅此而已。 方才在屋内想了想,照纪先生所说的他,岂会容忍自己娶一个丑妻?今日换作她,要是被迫无奈嫁给一个脑中无物的猪头夫君,除了视若无睹,还能怎么办? 她心想,他要是信了传闻,一定会将她当作不存在的一个人。既然不存在,当然就不会同她洞房。 哼,又是一个“以貌取人”的伪君子! 芙仪傲气的掀合下眼睫,朝悦儿说:“要你跟一个陌生人同枕,你愿不愿意?他不来最好,我求之不得。”清柔的口吻里,有抹她向来自持的倔强个性。 不想见她最好!要是发现她的容貌与传闻不符,换了张嘴脸待她,届时她还得花脑筋应付,那多麻烦?她真心希望十九阿哥能够继续对她如此不理不睬。 呵,此刻,最沮丧的人似乎是喜儿。贝勒爷该不会是不想和格格洞房吧?她边想,边动手替芙仪宽衣。忍不住,还是说上一句。 “哪有新郎官洞房花烛夜不进新房的啊?”这贝勒爷是怎么搞的? 看喜儿难俺失望的模样,芙仪不禁勾笑,她怎会不知丫环的心事? 她轻松自嘲道:“这也不能怪他,谁叫你格格我长得太丑了。” 才怪!两婢女同时皱眉头,以前在穆亲王府里,曾听其他下人提过外面的人是怎么说她们家格格的。 全是不实的传闻! 芙仪菱唇假意逸出一声叹息。 “想他堂堂一个皇子,要是被人知道他睡到半夜被‘鬼格格’吓醒又吓哭,这叫他以后怎么做人哪?所以——干脆来个‘眼不见为净’。”秋波流转,教养极好的她,也只有在贴身丫环面前,才会做出难得调皮的神情。 “他想顺自己的意,正好称了我的心。”芙仪更知道,皇上赐新府,这宅子里他最大,没有敢说他不洞房的不是。 喜儿闻言,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她知道,格格最恼有人在长相上做文章。 婢女手脚利落的为她宽衣,梳发。她换上一件家常素服,一头如云黑发披肩而下,褪去脂粉的脸庞白里透红,烛光映照下,犹如一朵盛放的桃花。 芙仪若有所思的瞟了眼喜儿,如寒星般明亮的眼蕴着不得其解的烁光,她突然开口说道:“你们也累了一天了,我本想让你们早点下去休息的。不过……我突然想到一事,不知道你们愿不愿意?”“格格客气了,您尽管吩咐。” “这么说,你们是答应了?” 两婢女点头如捣蒜。心里不约而同浮出同样的疑虑:不过是交代件差事,格格何必如此客气啊? 美仪柔柔说出意图。“贝勒爷不愿和我同房,可我为人妻可不能不尽本分所以,我要你们俩去问问府里的人,看贝勒爷今晚是睡哪间房,要是有人在房里侍候着,便罢;要不,就你们俩——侍候他。” 这话,让一人大喜,一人大惊。 “不!”悦儿急道。 “好!”这话当然是喜儿说的。 悦儿仓皇跪下。“格格,悦儿该侍候的人是您。” 喜儿在心里直翻白眼。看悦儿跪下,她也跟着效做模样。她好想去哦…… “格格,您要想清楚呀——”喜儿只能这么说。 “格格,您怎么罚我都行,这事……悦儿真的做不到!” 听到悦儿的话上旁的喜儿在心里直喊道:但我可以呀! 眸瞳不见任何愠意,看悦儿执意不去,芙仪只好朝喜儿问说:“喜儿,你代我去侍候贝勒爷,好吗?” “格格的吩咐,喜儿去做就是了。”会不会说得太委屈了?格格的口气好生客气呢! 突然,身旁投来一记恨恨的目光。喜儿无可奈何的回视,用眼神说道:“是格格要我去的呀——”原本澄波不动的脸庞流露出一抹不知真假的欣慰。“喜儿,难为你了。” “应该的。” “那你就先下去吧。” “是。” 喜儿一退下,柔指宠溺地轻点焦急跪地的丫环额头。 “起来。” 一起身,悦儿有满肚子的话想说,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格格——您、您?!”她好恼,但又不敢在主子面前放肆。 “傻悦儿。”睇她一眼,芙仪直接起身走向床炕,边说:“你好姐妹的心思,你会不懂么?” 啊?悦儿一怔。格格也知道喜儿那家伙的花痴梦啊? “那不一样啊!喜儿她想对谁耍花痴我不管,但那人是贝勒爷,是格格的夫君……万一、万一她……” 芙仪坐上炕,一派雍容。“贝勒爷要是沾了她,我不会介意的。除了我阿玛,八旗贵族里,哪个王爷不是拥有三妻四妾?更何况贝勒爷是堂堂皇子?” 她和永璇素未谋面,以为他应该和一般王公贵族的想法一样。再说,未识男女情爱的她,哪知道这世间有种感情只能独占,是无法与人分享的? 永璇之于她只是名义上的夫,他们之间的关系也只有“名分”而已,别说多一个人介入他们之间,就算有成打的人介入,对她仍是没有任何影响。做个比喻,就像是同桌吃饭,分张椅子给人坐的道理一样。 悦儿紧拢着俏眉,她不认同芙仪的想法,可又不知道怎么说服她?她一脸忧愁的趋前,弯身帮芙仪脱鞋。 芙仪安慰的拍拍她的头。“我把你和喜儿当作自己的姐妹看待,如果你也和喜儿一样,一心想找个富贵人家依附,我也会帮你的。” “我只想侍候格格。”悦儿抬头,哽咽说道。即便她懂得事情没格格多,但也知道有个好归宿对女人来说,是最大的幸福。 格格知书达礼又和顺,从她六岁跟在格格身边,除了丫环该做的事她必须做之外,格格从没当她是下人;只要有好吃好玩好料的,几乎都少不了她和喜儿一份。 格格人这么好……应该得到幸福的! 芙仪轻叹口气,不好再和她说下去,她知道再说下去,悦儿这丫头重感情,必定会哭它个一整晚。她只是微微一笑,让悦儿侍候她就寝。 “快下去歇息吧。”盖上被后,芙仪轻道。 “是。” 悦儿出了房,四下顿时安静得出奇。 芙仪睁着眼,一点睡意也没有。新的床、新的褥、新的房、新的气味……一切的一切都是新的…… 她闭上眼,在心里不断告诉自己——为了阿玛、额娘,为了我自己,我了定会过得很好的…… 第三章 “何人?”低厚的声音,唤住穿过半月形门往他这方向踅来的人。说话的人是永璇的贴身侍卫,图尔都。 喜儿顿下脚步,抬眼看着站在阶梯上的高大男子,她有点紧张的拧了下拳头,暗暗吸了口气,回说:“福晋……差奴婢来……侍候贝勒爷的……”喜儿虽早熟,但经年服侍芙仪的她,少与男子相处,面对像图尔都这样极阳刚的男子,她还是不免显得无措了些。 图尔都目光炯炯,直说:“爷今晚不需要人侍候。” 如此不留情面的回绝,反而赶跑了突生的骇意。喜儿世故一笑,瞥了眼屋内,似乎没什么动静。除了眼前的男子,应该没人在屋内侍候着贝勒爷。 “这位……怎称呼?”喜儿生了勇气,走向他,步上阶梯。 见她趋近,粗犷眉心不耐地轻拢。“你没听到找说的话吗?” 喜儿礼貌性的点了下头。“听到了。这位大哥的话我听得一清二楚,可我家格格的话,我也不能不依,若不能进房侍候贝勒爷,我就同你站在这儿,也算是尽到本分了。”她伶牙俐齿的。心想,就算不能进房,她好歹也要先占个好位子。贝勒爷若有需要,她不就是“第一名”? “你?!”图尔都决定斥退她,话还没出口,屋内的人似乎已听到他们的对话。 “图尔都,同谁说话?” 喜儿心头一颤。怎么才一句话,就觉得好像有个威不可挡的爷站在眼前? 方才乍见图尔都时的紧张心情又再度出现。好在她机敏,见机不可失,想稳住自己的那口气还没深吸,就赶紧抢在图尔都前头说:“奴婢喜儿,是福晋差奴婢来侍候爷的。” 语毕,陷入一片沉默。 她好尴尬,而且是那种有乌鸦飞过的尴尬。 图尔都当然看出她的窘态,看笑话似的嘴角勾起,正准备要暗笑她时—— “进来。”房内的人突然令道。 勾起的嘴角倏然垮下,换成另一张俏唇微扬。 喜儿抬起下巴笑睨一脸愕然的人,随即推门而入。 这是一间典雅舒适的房,在这凉如水的夜里,室内却暖和如春。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间颇宽敞的厅,厅内陈设精雅,沿墙全是成册的书籍,身在其中,周身全是书香味儿。地上铺着波斯进贡的地毯,走在上头,听不到一点脚步声,可见主人是个极贪静之人。 往里头走——眼前所见,她有点不明所以。 贝勒爷在做什么啊? “爷……奴婢……” “掌灯。”永璇埋首案前,头也不抬。 喜儿一头雾水。不是该叫她脱衣吗? 她不敢问。贝勒爷虽没抬头看他,可光是说话时的那股气势,就教她不敢放肆了。她瞄见斗柜上的灯台,径自走上前,用火照子点亮,拿着灯台走到永璇身旁。 “爷,行吗?”喜儿询问烛光亮度。边问,边偷瞄了眼案上的东西。想知道是什么东西让贝勒爷连头都不抬? 是珐琅表?格格曾拿这洋玩意儿给她和悦儿看过,说西洋人都用它来看时辰。 啊!贝勒爷鼻子上戴着洋眼呢!嗯……好像是叫眼镜?跟格格拿给她们看过的那副不太一样耶,贝勒爷的不是黑黑的…… 喜儿兴味昂然的打量着永璇身上、身旁的洋意儿,唉,贝勒爷拿在手上的东西叫……叫……对了,叫放大镜!孩子性未脱的她,直觉好有趣呢! 永璇专注于手上的工作,难得分了心思想着,她差来的丫环倒是挺俐索的。 当然。像她们这种资深丫环,只消主子一句话,就能明白其意。 只不过,喜儿灼灼的目光,教人不感受到都难! 永璇暂停下手上的动作,侧过脸冷冷盯着掌灯的人。 森寒的目光让喜儿惊回过神,她暗抽了口气,图眸戒慎恐惧的瞠着,心底直呼自己实在太大意了。做人奴婢,是不能这么放肆的看着主子的。 但,最令她惊讶到不知如何是好的原因是贝勒爷的相貌。 贝勒爷好俊呀!她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男人。 “累了就下去。”他待人并不苛刻,只是认为做不来的事就别勉强,做不来又做不好,这种人他最不想看到。 “不、不累。”喜儿垂眸应着。“爷,亮度够吗?”再体恤的问了声。 “嗯。”看她颇机灵,永璇允了声,回头继续未完的工作。 喜儿大气不敢喘,在心里吁了口气,这才想到侍候贝勒爷的目的。对了,贝勒爷到底什么时候才要她脱衣服啊? 结果,永璇修了一夜的表,这问题她也想了一夜。 翌日,芙仪主仆起了个大早,今天该是归宁的日子,但因穆亲王急调北方,穆福晋随行,因此穆亲王府一早便送了回门礼过来,穆亲王留了口信,待他们回京之后再叙。 “格格……”门一开,无力的声音轻唤着芙仪。 看到进门的人,坐在太师椅上看书的芙仪,立即放下书册,诧然问道: “喜儿,你怎么了?” 背对着门,在一旁整理盆景的悦儿,听到如此怪异的叫唤声,也好奇的转过身,正好看到喜儿如鬼魅般飘进来的模样,惊呼一声。 “喜儿,你怎么搞的?” “格格,喜儿今天不能服侍您,请您让喜儿休息……”话还没说完,她两腿一软,曲膝跪了下来。“喜儿!”芙仪和悦儿立即趋前搀扶她往椅子上坐下。 “我好累哦——” 悦儿没好气地问:“你昨晚不是去服侍贝勒爷了?”现在应该很“乐”才对,怎么会很“累”? “是啊……为了侍候他,我一夜没合眼……” 美仪闻言一惊,脸也红了。出嫁前,额娘曾教导她洞房之事,还特地叮咛她,初夜不要过度……天,那男人竟然对喜儿做了一夜…… 芙仪误会了。 而悦儿哪懂这种男女私密,直问:“怎么,贝勒爷不让你睡啊?” 喜儿委屈的点头。“他没睡,我哪敢休息啊?” “你们别说了!”芙仪轻斥,脸蛋又比刚才更红了些。她们俩说着男女之事,怎么说得这么露骨…… 然,再怎么羞赧,芙仪还是担心丫环被折腾了一夜的身子。 “你有没有哪儿不舒服?” 喜儿孩子气又吃力的抬起双臂,想要寻求安慰般的说道:“我手好痛!”拿了一夜的灯台,手都快变形了。 怎会是手痛?“傻喜儿,别跟我不好意思,我懂的。悦儿,快去烧壶热水。” 两婢女愣了,烧热水做什么? “快去呀。” “哦,是。”悦儿顺从的离开房问,备热水。 “喜儿,这几天贝勒爷要是召你侍寝,你别去,说是我吩咐的。” “他要,我也不行啊——”她的手痛得根本拿不起任何东西。 芙仪依旧会错意,她柔声安慰。“我听额娘说,那儿……过几天就会好了。” 喜儿张嘴一愣,穆福晋也拿过灯台啊? 主仆两人全然不知在对彼此鸡同鸭讲。 “你喜欢贝勒爷吗?”芙仪在意丫环的心情。 喜儿侧头想了想,没什么感觉耶……啊,她想到一事—— “格格,我跟你说,贝勒爷长得好俊、好俊,比女人还美呢!” 芙仪一点惊奇的神情也没有。他长得如何与她何干?看喜儿如此惊喜,应该是喜欢……那她就宽心了。 “喜儿,以后你就别侍候我了,你专心去侍候贝勒爷。” “怎成?”喜儿还不明白芙仪的用心,认为自己本来就该侍候她的。 “侍候我怎么生孩子?有了孩子,贝勒爷一定会给你个名分的。” 喜儿听得糊涂。拿灯台怎么生孩子啊?难不成……她将刚才所有的对话整理一遍。原来,格格误以为她昨晚被—— 她没脱衣服,贝勒爷连她一根头发也没碰,那算哪门子的侍寝啊? 她犹豫着要不要对芙仪坦白……格格知道她的想法了,还是一心想帮着她…… “格格,对不起……”她决定不说。她好坏! 这是她做侧福晋的好机会,她一定要把握住。格格长得那么美,任谁看了都会动心的。她一定要赶在贝勒爷见到她之前,想办法怀了孩子…… 就算拿灯台拿到手断了,她也要拼命接近贝勒爷。 “格格,对不起……”喜儿还是忍不住哭了。格格待她这么好,她并不想骗格格的,她有苦衷……这算不算理由? “别说傻话,我只在乎我身旁的人,我当你是姐妹,你的事才是最重要的。我对贝勒爷没感觉、没感情,我不在乎他。” 天啊,格格居然还安慰她?真是要哭死她了! *** 绛雪阁外,古槐树后,探出一张俏脸蛋东张西望。 “嗯……还没来……”俏脸又缩了回去。 悦儿躲在树后,等着永璇现身。 这几天她想了想,终于决定绝不能让喜儿那花痴女妨碍格格的幸福! 格格和贝勒爷,应该就像王爷和福晋那般,相亲相爱的过日子才对呀! 她得找贝勒爷好好“谈谈”—— 思及此,她拿起手上不知来来回回摊开多少次的小抄,再背一次。这就是她所谓的“谈谈”。 她要告诉贝勒爷她家格格的好,然后请他去月楼一趟,只要他看到格格本人,包准他不会失望……她这样会不会像是在卖瓜? 总之,先准备好再说。她拿起小抄念着:“爷,我家格格知书达礼,琴棋书画样样精,对父母孝顺,待下人和善,这么好的一个人,只要爷愿意到月楼走一趟……唉,好像不太有说服力哦……还是见到贝勒爷本人,直接请他过去就好?” “试试看喽。” 悦儿惊跳一下,满脸骇然地望着悠悠倚在树旁的男子。这人……什么时候站到她身旁的? “吓到你了?”豪气的眼笑睇她。 悦儿真是被他吓着了。她猛吞了口口水,点点头,又赶紧摇摇头。又惊又慌的她,担忧的想着:他听到她说了什么吗? 永被她可爱的模样逗笑。“小丫头,刚来府里?我以前没见过你。”向来随和的态度再加上几句话,片刻便化解了方才恶作剧般的惊吓。 悦儿稍平静下来后,半垂眸半观着眼前的人,这才感受到永的随和与和善。见他一身尊贵派头,会是贝勒爷么?嗯!感觉上跟喜儿直夸口的炫目样貌不一样。 她先依规矩礼貌地福了礼,再谦道:“奴婢悦儿,方才失礼了,请爷原谅。” 爽朗的笑容停留在豪迈的脸上,俏婢的机灵全收在他那一双玩世不恭的眼底。 “你是鬼格格的丫环?”刚听她说什么格格、月楼的……那不就是永璇那个丑妻住的地方? 听到永称呼芙仪的方式,悦儿的脸色顿时冷淡下来。以她的身份,她没法为格格争什么,格格也从不许她们对那些有关她容貌的传闻在意,可他要是贝勒爷,她绝对要帮格格澄清。“敢问爷是……” “十七阿哥。” 不是贝勒爷。悦儿怕自己脸色越来越难看,得罪了他,决定先离开,待会儿再过来等人。 “十七爷,奴婢先下……” “你是那个晚上帮永璇掌灯的丫环?”永察觉到她微变的脸色,好像是从他说了……“鬼格格”开始的?好个忠心的丫环。 掌灯的丫环?悦儿听到关键字眼。她从小丫环一路走来,很懂得如何圆滑地与身份高于她的人应对。她不着痕迹的探口风。 “晚上侍候爷的人多着,十七爷说的人不是我。” 豪放的眼微眯,这丫头的话很怪。“是么?永璇贪静,要不是最近出问题的珐琅表大多,他得连夜弄那些玩意儿,才会允人在旁掌灯侍候,不然以他的性子,是不许夜里有人进他的房的。”突然灵光一闪,他想到了—— “难不成,鬼格格有两个贴身丫环?” 又叫格格“鬼格格”!悦儿有点恼了,但又不好发作。 她硬是挤出一丝甜甜的笑容,说:“掌灯的丫环叫喜儿,奴婢是悦儿。” 原来——喜儿根本不是去侍寝,而是为贝勒爷掌灯?呵,傻喜儿,她以为掌灯就能当侧福晋啊?话又说回来,这贝勒爷也真是特别,像他们这种身份的人,夜里有人在床侍候是很正常的事,而且喜儿长得不俗,但贝勒爷却只叫她掌灯? 也许,这样的男子是值得格格托付的……她决定一试。 “十七爷,奴婢先下去了。”待他离开,再折回来。 “等等——”悦儿才转身,就被唤住。 “十七爷有何吩咐?” “傻悦儿,你应该从已然了解的人下手,而不是那个你连他是圆是扁都还不知道的人。懂么?”悦儿稍怔。十七爷明白她的意图?他怎会知道?再仔细思索他的话……的确不无道理。 她知道可以用什么方法说服格格去见贝勒爷,而贝勒爷听了她刚才说的那些鸟话,可不一定会来看看格格……她知道该怎么做了! “多谢十七爷。奴婢懂了。”但她不明白,十七爷为何点出这些话? “聪明。”永十分称许。“你去忙吧。” 这会儿换悦儿滞着脚步,她沉吟了下,决定告诉他。 “十七爷,恕奴婢直说,我家格格……福晋她长得一点也不丑,她是奴婢见过最美、最有教养、最好的一个人!” 笑意凝在豪迈的眼中,对她的说词似乎毫不怀疑。 “那你就想办法让她出来证明给大家看。”好深远的一句话啊! 悦儿懂得,俏脸漾出一抹甜腻到心坎儿里的笑容。 “是。”她福了身,转身离去。 看着那抹渐远的俏丽背影,不羁的笑容从他嘴上荡开。这些日子,他可是从内阁大学士纪先生那儿得知了不少事,他不禁暗笑着—— 那两个人,一个骄傲,一个倔强,嘿嘿,这下可有热闹瞧了…… *** 月楼 悦儿粗鲁的推门而入。 正倚窗借光看书的芙仪抬起头,一脸不解地看着从来没有过如此莽撞举动的丫环。“怎么了?”悦儿暗自窃喜。她就知道格格会问,格格太关心她们了。但她什么话也没说,直摇头,径自走向一旁的多宝木架,作态整理架上的古董珍玩。 “悦儿。” 格格极少用使唤的口吻叫人,悦儿知道自己该适可而止了。她转身,敛眉低问:“格格有什么吩咐?” 芙仪的眉心因悦儿脸上少有的忧惧而蹙起。“你怎么了?”她窝心的问。 悦儿咬咬唇,趋前几步,顿住,接着咚一声跪下,哽咽道:“格格,您、您要替喜儿作主……”泪花儿开始在眼眶打转。 “喜儿怎么了?” “我刚去看喜儿,她连着几夜不眠不休侍候贝勒爷,结果累倒了……” 事实是,为了早日成为侧福晋,喜儿连着好几天熬夜为永璇掌灯,熬夜的人白天最需要补眠,她现正在自个儿的房里睡大头觉哩。 “她要不要紧?我去看看她。” 悦儿急道:“她不碍事!”糟糕,她说得太急了。看芙仪正若有所思的打量着她的反应,她赶紧缓口气,再佯怨般地说:“府里的总管一早就去找大夫过府看诊,他说喜儿是、是……疲劳过度。喜儿她这会儿睡着了,格格晚一点再过去就行了。”喜儿睡着是真的,其他都是假话。 “她没事就好……你哭什么?” 打转的泪珠终于受不住,淌了几滴下来。悦儿边抹了泪,边说:“我刚听下人说了一些事,我这是替喜儿难过,才哭的……” “你先起来,再把话说清楚。” 悦儿摇头,坚持跪着。“我听到下人说,喜儿这几晚十分尽责的侍候贝勒爷,要是其他人,爷一定有馈赏,但喜儿却什么也没得到。现下喜儿累倒了,总管说他只好再找人侍候爷。喜儿这么努力讨贝勒爷欢心,为的是什么?我替她不值!府里上上下下,只有格格和我跟她最亲,除了格格,我不知道有谁能为她出头……喜、喜儿……要是知道这事,一定很难过……”泪花儿这会儿如雨下喽。 听完,芙仪沉吟不语。 悦儿心想,格格一定是在思索着要如何为喜儿出头……嘻嘻。 果然,芙仪美目隐隐含着怒意,她决定了—— “贝勒爷人在哪儿?”若不是他如此轻慢她的丫环,她根本不想在这时候和他见面的! “爷都待在绛雪阁。可现下不知道他人……” “带我过去。” 闻言,一朵心花儿开在悦儿护主急切的心头上。她既想偷笑,又觉得愧疚。她从没骗过她家格格任何事,可为了格格的幸福,她只好昧着良心,拖喜儿下水,顺便抹黑一下贝勒爷。 哎,她这冒牌红娘能为格格做的也只有这么多,剩下的就看月老帮不帮忙了。 第四章 “格格,到了。门外没人,贝勒爷应该是不在。” “我进去等他。” “格格你……”悦儿欲言又止,她了解芙仪的倔脾气,她一旦决定的事,是不会轻易半途而废的。 果真。芙仪不待丫环说完,径自推门而入。 软厚的波斯地毯吸纳了脚步声,屋内悄然无声。 满室的松醮墨香,让纤艳人儿微愠的心情得到暂时的纾解,聪慧的眼浏览着架上成册的书籍,瞥见其中一排罗列着她只闻其名的专业书,不禁想着:是怎样的一个人,会去读这些冷涩的书册? 原本抱定毫不在乎的心,微微动摇了,只因好奇。然,能让人好奇的事物,之于那人,必然是特别的。 意外的到来,芙仪压根儿没想到这些。 环顾厅堂一周,旋即步履优雅的踱至扶手背靠椅前坐下,耐心地等候府邸主人到来。 “当——当——当——” 才坐下,内室突然传出清脆响亮的连续敲击声,猝不及防芙仪耸肩惊跳了下! 咚咚当当的打击声算不出敲了多久才停下,之后,从内室飘扬而出,一首不知道是用什么乐器演奏,但听起来十分流畅优美的曲子。 芙仪惊诧到站了起来。这音乐……她听过,至今不忘…… 她急急走进内室——果真是它! 靠墙而立的矮柜上,摆着一座约莫半个人高,精雕细琢的自鸣钟。钟盘上有鸟语花香的布景,布景前有船只、以及扮演各种角色的人偶。而在最上面,左边是打钟人,右边是献宝人,此刻正在报时,钟内所有的人偶、船只模型、布景,全配合着内部的乐声,转动了起来。 莲足像是有意识般,踱步到自鸣钟前。每走一步,就像是将她一次又一次地推回幼时的回忆般…… 这座钟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它应该是在皇宫,在西苑的某间房里啊! 美眸激动到泛起水漾的光,菱唇因浮上心头的回忆而轻绽。当时,就是这些“人”,安慰了那天被人欺负,伤心不已的她……她就躲在位在西苑的那间房里,直到天黑了才被阿玛找到…… 厚软的波斯地毯吸纳了脚步声,陷入儿时回忆的芙仪,没察觉到有人走了进来。身后的人站了好一会儿,没出声唤她,只是沉默的站着,安静的等待音乐结束后,她转过身来。 当年那个小女孩,长大了…… 旋律渐渐慢了,像是在外头玩耍的孩子,带着意犹未尽的心情回家般,最后,在一记轻快的三角铁声中,灵活休止。 音乐结束。除了走动的指针,一切都静止了。 不知怎地,芙仪轻笑出声。她想起自己幼时的无知。 当时,她不知道敲钟奏乐是报时的功能,傻傻的站在钟前央求那些人偶再动一次…… 求了半个时辰后,她还以为是自己说服了“他们”,他们才又动了起来。现在,她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了。 想着想着,芙仪几乎快忘了自己来绛雪阁的目的。是的,若不是身后的人提醒她,她真是忘了。“它不会再动了,要等半个时辰后才会再报时。” 她骤然一惊,猛回过头。 新婚至今,这对“夫妻”终于碰面了。他平静如常,她心波微荡。 这人……是她的夫君?好漂亮的男人。 芙仪在心里嗤笑自己,金黄蟒袍是皇子朝服,这宅子里,除了她的夫君,谁能穿这身衣服?更何况他是无所顾忌的走进这间屋子? “夫君。”芙仪福身。 “有事么?”永璇平淡问道。他的态度就像是见到常人般,未因见到她本人而有所改变。 芙仪有点讶异。他难道不知道传闻中的她,丑极了吗? 永璇看她没回应,再说:“福晋若有什么需要,直接吩咐下人即可。”说罢,他看也不看,直接转身走向檀木桌。 他在暗示她可以离开了?几句应对下来,芙仪总算摸到一点头绪。她的夫君看来的确是个极有礼的彬彬君子,但和他接近之后才发觉,其实,他骨子里好霸道,只准自己发号施令,等得不耐了,就根本不听旁人想说什么! 好骄傲的人! “我有事找你谈。”芙仪脱口而出的话,让原本对她视若无睹的永璇再转过身来。 这招果然有效。她本来想很卑下的自称“妾身”,但又想到反正只来见他这一面,做什么把自己搞得那么卑微?何况,喜儿的事她认为失了主子身份的人是他! 冷傲的眼透出一丝兴味盎然。这丫头不像小时候那么毛躁了……这几年穆亲王果真教女有方,看她不但谈吐自若,而且比他想象中有胆量多了。 “还不快说?”俊眸微睨,主导的人还是他。 “我希望夫君能给我差来侍候你的丫环一个名分。” “笑话。”言简意赅。 “芙仪不懂,这怎么会是个笑话?”人都让你沾了! 清柔的嗓音四平八稳,没有任何被激怒的倾向,她温婉道:“请夫君解惑。” 严谨的脸庞未因她悍然直入的话语而成怒,反而勾起一抹别有意味的笑。 永璇很清楚的感觉到,原本不将她放在眼里的心态,在几句应对中,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 这女人够聪明,知道在他眼前不能用强,只能怀柔。可她的柔情里,充满了势在必得的倔强。 如此矛盾的特质在她身上并存,他一点也不觉得突兀,反倒觉得…… “夫君?”澄澈的眸子直视着他,等于是在暗示着,他方才也是用这种态度同她说话。就是那句还不快说? 永璇知道她在挑衅,面对如此明目张胆的态度,他没有一点恼怒,甚至,若仔细看,在他傲然嘴角边隐约地浮现出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 “若照你的意思,宫内三千名侍女,不都全成了嫔妃贵人?” “夫君所言差矣!不同之处在于,不是每个侍女都能上得了龙床。” 喝,永璇明白了。她以为他宠幸了她的丫环? 荒唐!她这是从哪听来的事?还有,这女人到底在想什么?不忧心新婚之夜连他的面都没见着,却先担心起贴身丫环的名分来? 嗟,怎么回事?他又何必在乎她在想什么? 突生的浮躁,让永璇故意含糊其辞的回应她。“既然如此,那么,问题就出在侍女身上,不在那张龙床。” 什么意思?她听不懂! “你身为正福晋,可别告诉我,连这种事都要我解释给你听。”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暗示她别再用方才的话回应他。就是那句——请他解惑。 永璇不费吹灰之力地回应了她的挑衅。 芙仪冰雪聪明,当然明白他的暗招。她有点招架不住了…… 永璇像是玩出了兴致,带着听不出是恶意还是恶作剧的口吻说:“福晋日后要是有什么事,就同图尔都说。”这句,才是教芙仪难堪! 他要将他们之间的地位划分得一清二楚。即是由他来决定什么事可谈或不可谈,他到底是怎样的男人?怎么会骄傲成这样?! 再看看那双漂亮得不可思议的含笑眼眸,他正等着她说出——她是他的妻、她的权力—— 他又想在这上头做什么文章? 不,她不想玩了! “还有问题么?”俊眸泛出的笑意,既炫目又螫人。 “目前没有。若有问题,我身为正福晋,理当该有能力解决;要是我力有未逮,再怎么不愿夫君出面,恐怕也不成,您说是嘛?” 话才落,永璇脸上流露出的笑意让她有点错愕。 永璇是真心的笑了。这女人光用言词就扳回自己的颓势,教他不欣赏都难。 芙仪可不这么想。她觉得自己灰头土脸的,她从没像现在这么挫败过!即使那年在西苑被人欺负,也没像现在这么惨!她被这男人堵得死死的。 临走前,她像是要用尽最后的力气般,说:“我不敢再来烦扰夫君,只冀望您能好好考虑喜儿的事。我等夫君的好消息。”她只能这么说,她不要输得太难看。 语罢,她福完礼,挺直背脊,傲然离去。 俊眸凝视着倔强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门外。 *** 窗外繁花满枝,轻风徐徐,顿化作缤纷落英,漫天飞舞。 佳人倚窗,凝目深思。思绪不在窗外景致。 仅仅和他短暂一会,就让她悬在心上三天。 她又恼又烦又不解。 许多年前,内阁大学士纪先生到家里为她上课时,初见她的容貌,整个人呆若木鸡,半天说不出话来。虽然事后纪先生笑说是因她的容貌,让他“惊”为天人,但她倒觉得是传闻和事实的差距太大,吓到他了。 她不解,为什么永璇看见她时,一点讶异的神情都没有?难不成是她误会了?他并不是那种以貌取人的伪君子? 或者重点不在于以貌取人,而是他自视甚高,对任何女人都是用那种可有可无的态度! 如此傲慢,她更毋需在乎。 对了,为什么那座自鸣钟会出现在绛雪阁?当时讶于永璇对她异常冷淡的反应,心里又悬着喜儿的事,之后更疲于应付他傲慢的态度,所以忘了问…… 但要怎么问?问什么? 想想,答案其实很简单。若不是有人赠与,就是他是当年西苑那间房的主人。 芙仪闷哼了一声。就算他真是那间房的主人又如何?他不可能知道她曾待在里头,更不会知道她在房里做了什么。既然如此,她何必问? 反复之间,拳头下意识拧了下,她这才想到手里拿着…… 她摊开手,一只彩绘风景珐琅表平躺在细致的掌心,拇指轻扣,表盖弹了开,内部以黄金、白金、玫瑰金三色打造,纯手工精雕,表盘上镀金的时分针,正准确无误的指向现在的时刻。 …… “阿玛,这是什么?” “这叫珐琅表,西洋人用它来看时辰。” “原来……好有趣的玩意儿,真要送我?” “嗯。芙仪……你今天在宫里有遇到谁么?阿玛是说,你是不是遇到一个穿金黄蟒袍的人?” “没有。怎么地?” “哦,没事。这只珐琅表是宫里的人送来,说是要给你的礼。” 那年她十岁,那天,正好是她生日。 …… 应该不会那么巧吧——芙仪摇首,想借此摇去这只表可能与他的关联。 蓦地,摇晃的螓首骤然顿住。她在想什么啊? 芙仪察觉到,心里反反复覆的念头,都是为了他和她…… 不!不不不——她应该想的是……是……喜儿? 就是! 对,想起他对喜儿的态度,真恼!他竟然说问题是出在喜儿身上?! 怎么可能!喜儿侍候她十年,成天跟在她身边,喜儿清白与否她岂会不知?她曾听额娘说过,有些目中无人的王孙子弟,视女人为玩物,沾过便弃,他像是那种薄幸的男子吗? 她直觉不可能,因为…… 烦,她做什么替他找理由啊?她该重视的人是服侍她十年,和她亲同姐妹的喜儿,而不是那个恃才傲物,眼高于顶的十九阿哥永璇! 即使她心里很明白,傲慢如他,面对她的挑衅、她的直言无讳时,他大可直接斥她、直接令她退下,而不必视她为对手般,巧妙迎击。 他到底是如何看待她的? 念头才下,芙仪痛苦的闭上眼。怎么搞的?她为什么又把自己和他串在一起? “格格——”悦儿在一旁实在看不下去。 “啊?” 天啊,她仰慕的格格,一向娇柔端庄的格格竟然在发愣?! 这三天来,格格整个人完全变了个样。起先她以为是贝勒爷那天欺负了她,可这几天观察下来,不太像耶—— 格格有时笑、有时恼、有时发呆、有时叹气、有时摇摇头,甚至,有时就像现在这样——一副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样子! 这像是被人欺负的模样吗?更何况,谁舍得欺负她? 格格是有点倔脾气没错,但她从没对任何一个亲近的人使过气。格格温柔却不软弱,她是天之骄女,该是让人捧在手心里疼的,但温慧可人的她,却总是将别人对她的呵护收在心上,更加倍地回馈给对方。 这么好又这么出色的人,根本不可能有男人拒绝得了她! 昨天,她很小心的探问那夭的事,结果格格只说了句:“我同贝勒爷说了,请他一定要拿主意。”格格都这么说了,她懂分寸,不敢再多问。但看她这几天闷在房里,书翻了几页就合上,字也不写了,老是反复做些怪表情,再这样下去,早晚会出事的。 至少,她该出去透透气。 “格格,您要不要出去走走?” “不了,我待在屋里就好。” 悦儿无奈叹口气,决定摆起她丫环的“架子”。 “格格——我拜托您出去走走好吗?悦儿得整理屋子,您待在这儿,奴婢好不方便呢!”架子摆完,再做个很苦恼的表情。 芙仪意会过来,尴尬一笑。“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搞的?真像呆子!”清妍的脸庞不由自主的染上淡淡红晕。 “格格您……您那天在绛雪阁,是不是跟贝勒爷发生了什么事啊?”这是她想来想去惟一的可能。 芙仪心头一抖,美目心虚的往旁轻飘了下。 她可以告诉丫环他傲慢得不可一世的模样,可她就是说不出口! 因为一出口,她不愿承认的事就曝了光。 对,她是察觉到了,却又不愿承认。永璇对她口唇相讥,其实是想试探她的本事,想知道她有多少能耐与他相抗。 这无疑是在暗示她,有本事就用这种方式与他平起平坐—— 对,她不愿承认,因为那个男人实在是太骄傲了!游戏规则由他定、由他发号施令、由他决定一切…… 不,她不要在乎这样的人!她倔强。 “格格?”悦儿轻唤。心想,格格发愣的频率越来越高,是不是该差大夫来瞧瞧? 见丫环脸色微变,怕她窥知心事或探问,芙仪赶紧说:“没的事,你、你忙,我到园子走走。”说罢,匆匆起身步出房门。 第五章 “喂,你们有谁见过福晋?” 几颗脑袋摇得像波浪鼓似的。从半月形拱门的另一侧踱步而来的纤妍人儿,闻言,顿下脚步。他们说的人是她? “没。哪有那个胆啊?唉,不过倒是见过福晋身边那两个丫环。嗯……叫什么来着?” “喜儿悦儿她们俩长得好俊哩,又挺和善的,很讨人喜欢呢。” “嗯——”齐声同意。 “我想哦,福晋她人应该也挺好的,你们看看,她从没吓过,不,差遣过咱们,真是替咱们着想,是不?” “嗯——”齐声再同意。 “唉?小姐,请您留步。” 芙仪听到这几个仆役婢女称许自己的丫环,让她宽心不少,并不打算和这些人照面的她,才转过身打算踅回房,就被人发现,唤住她。 芙仪迟疑了下,不理不睬有失她的教养,于是从容转身,微微勾唇,朝和她隔着一道拱门而立的仆役婢女微笑示意。 一笑倾城。眼前的绝艳佳丽,像是从天而降似的,教众人情不自禁的发出一声惊叹。 有人先回过神。“小姐,怀秋园往这方向走。”和他们同方向。他以为芙仪是眼下在怀秋园的客人之一。 芙仪摇首。“你们去忙吧!”意指不必理会她。同时心想,府里大概来了客人,所以他们才会直接为她指了路。 另一人看芙仪似乎执意回头走,赶紧说:“小姐,您走那方向是往咱们福晋的住处。” “我知道,我就住那儿。”话一落,众人齐声抽了口气,之后全憋着,没人敢将那口气吐出来。顿时,一片静默。 这么说,她——不正是福晋本人? 有人憋不住,喘道:“真是……” “见鬼了——” 啪——爆栗子齐声而响,众拳头不客气的侍候。 “呜……”倒霉鬼压低声音,直呼冤枉。“我是说福晋真是见鬼的美啦!” “福晋吉祥。”有人反应快,赶紧福礼,其他人立即跟进。 “起来吧!”菱唇噙着满是趣味的笑容,芙仪丝毫不以为忤。“你们忙,不必理会我。” “是。” 芙仪转身,往住处行去,仍不时听到身后传来细声惊诧、惊艳之语,直到他们渐渐远去…… “小姐,请您留步。”怎么又有人唤住她?八成也以为她是走错方向的客人。 芙仪失笑,转身直说:“我就住月楼,当然……” “就往那儿走?”永指了指前方,满脸堆笑的接续愕然人儿未完的话。 她怔然,是因那神似的眉宇,但也只有在乍见之时感到惊讶,细看之后一点也不像! 眼前的他漾着豪放的笑容,而那人的唇角总是噙着一抹冷傲不驯,两人天南地北,十足的对比。 芙仪旋即回复平静。眼前这名男子仪表堂堂,身份必然不俗。她不慌不乱,从容应对。柔指点了下方向,温声说:“怀秋园是那方向,您慢走。” “呵,弟妹倒是挺能说笑的。” 他叫她弟妹? “哎,瞧我失礼的。”永拍额懊叹,徒呼负负;下一瞬,又换了张神气的表情,他拍拍胸,自我介绍。 “吾乃神出鬼没十七阿哥永是也。” 这人好夸张!芙仪忍住笑,心下想着,从刚才那些仆役婢女,到眼前这名自称十七阿哥的男子,这里的人都好和善,给她的感觉就像之前在自己的家里一般。除了那天和永璇不甚愉快的结束,从她出嫁至今,大多时候都是很自在的。 “我要是闲闲没事,最爱来永璇府里玩,你别看永璇那家伙冷得像块冰似的,他只是规矩多,不爱有人手脚不利落,但你随便找个下人问问,他待底下的人,可是好得教人窝心。不过这不打紧,最重要的是,待在这儿让人觉得自在。” 芙仪不自在的垂下眸,怎么才想着,十七阿哥就同她说出这些话?他在暗示什么吗? 永称许一笑,好聪明的女人。“来,陪十七哥四处走走。” 芙仪也抿了笑,礼貌回绝。“芙仪差个人来陪您,可好?” 永眯起耍赖的眼,指了指前方小径。“唉,就走走这段路而已,走走走,别去差什么人了。”说罢,不容回绝的往前走。 走没几步,再回过头频催身后呆立,全然不知如何是好的人儿。 “走啊!” 伸手不打笑脸人。她拒绝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他怎么还能笑脸迎人的不当一回事? “快跟上啦,我的好弟妹。”懒洋洋的催促,更教柔人儿无法狠心回绝。 死皮赖脸,完全无视身份地位形象者,惟永一人是也。 *** 这是哪儿? 几乎只在月楼走动的芙仪,完全不知道自己被“拐”到什么地方? 永诓了她!刚走来这儿,他突然直叫天上有鸟在飞,地上有虫在爬,乱吼一通之后,他直呼要追鸟抓虫去,一眨眼,人就不见了!结果留她一人呆然站在小径上。 芙仪俺嘴失笑,好离谱的人!他脑子没问题吧? 原以为永会回过头来寻她,但等了好一会儿,小径上仍只有她一个人。芙仪心想,光等也不是办法,不如四处走走,看看能不能遇到府里的人,好问路回去。 念头才下,突然,她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不知道从哪儿传来细细软软的吟唱声。有人在唱曲儿? 总之,有人就好。芙仪往声音的方向寻去。 绿荫庭园,娇红粉白的花朵儿争吐芬芳,竞展其艳;杨柳依湖袅娜而立,轻风徐徐,柳条儿迎风回舞,更增添了湖畔赏曲的雅致。 娇娆女子站在皮子鼓前,一手拿响板,携着丝绢的另一手拿着一根细鼓槌,边唱曲、边敲鼓儿打响板,身后斜飞的柳叶衬着窈窕的身姿,柔柔软软的呢哝吟唱声,让人如沐温柔乡里。 东篱半世蹉跎,竹裹游亭,小宇婆娑。有个池塘,醒时渔笛,醉后渔歌。严子陵,他应笑我,孟光台,我待学他。笑我如何,倒大江湖,也避风波。 永来到永璇背后坐下,一手搭在椅背,趋前问:“现在唱到哪啦?” 永璇侧脸,没好气地问:“你跑去哪了?” 他贪静,不爱热闹。要不是十七哥养了一班唱曲戏子,非要他听听不可,他现在也不会答应坐在这里。他不是不爱听曲,而是不爱和某些人往来。永几乎把那些他平时有交情,却不常往来的人全请来听曲了。 他隐约觉得永此举透着蹊跷,却又说不出是哪不对。 “我刚为了你,去当傻子给人看。”该是嘻笑的话,永却说得异常严肃,听来更是突兀。说罢,自顾自闭上眼,陶醉在呢哝软语声中。 永璇以为这又是永向来的不正经样,冷嗤一声。“十七哥,仅此一回,下不为例。” “知道——”永闭眼慵懒回说。冲着同他的情分,他明白永璇只能让他这么一回。 “如何?唱得不错吧?” “你的品味还用说么?” “多谢十九弟夸奖。” 一曲罢了,席间突然有人提议。“小姑娘,点个曲来唱唱,行不?”说话的人是荣亲王独子,荣世宁。 “爷,请说。” “就来曲……” “鬼招夫!”世宁之妹,和颖突然提议道。 她这话一出,不少人暗抽了口气。 这曲子唱的是女鬼招夫的故事,简言之,等于是在暗讽永璇娶了“鬼格格”一事。 哎,专做这种搞破坏、煞风景之事的,通常只有一种人,那便是——情敌。 和颖爱慕永璇已久,一心希望她阿玛荣亲王能在皇上面前凑合他们的亲事,未料,皇上竟以赐婚的方式决定了她心上人的婚配对象。她不只扼腕,她更不服,因为永璇娶的对象竟是那个丑八怪芙仪! “放肆!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世宁见众人脸色微变,赶紧作态教训亲妹,以识大体。 和颖瞄了眼永璇。嗯?他没什么反应嘛——哎,他还是这么傲—— 其实,永璇之所以没回应,是不把她当成一回事。但这却让和颖生了胆子。她放声说:“这曲儿挺应景的,不是吗?” “应什么景啊?还是说你见过女鬼?”永笑说。由他说出口的话,就是能缓了烟硝味,暖了气氛。 永璇偏过头冷睇兄长,暗示他不该添话,眼角余光正好瞟见一抹纤细的身影,她站在花丛小径上,略带惊愕的看着他们。 她怎么会来这里?瞪视加质疑的眸光回到兄长身上,是他……十七哥对她做了什么? “她来了?”永带着捉弄的笑意问道。 果然。永璇眯起眼,眼中泛出危险的光芒。 “别恼,她只是走错路而已。”呵,能让十九弟在乎的人,似乎又多了一个。 好在他眼力佳,才能在瞬间捕捉到那双向来高傲的冷眸,出现了极其难得的波动,一是恼于他的捉弄,一是惊于她的出现。 冷眸虽然仅是轻轻一瞥,却像是用尽所有的注意力般凝视着佳人。所以他才会直接猜想,应该是芙仪走到这里了。 “怎么办?”永坏坏的问。 永璇哼一声,回过头不予理睬。 永噙着一抹等着看好戏般的笑容,朝对着众人喁喁私语的娇娇女笑说:“和颖,你到底有没见过女鬼啊?” “有有有我是真的见过唷。”骄纵的凤眸睨着部分听出了兴味的人。“几年前,有一回皇太后传我和哥哥到宫里玩,我们就遇到过这么一个人,她长得真像鬼咧。哥哥,你记得吗?” 世宁做了个恍然大悟的表情。“你是说——鬼格格?” 闻言,在场人士莫不心惊,故作镇定之余,皆瞄看彼此的反应。大家心知肚明,今天除了是来贝勒府听曲之外,大伙儿也都想碰碰运气、试试胆量,希望能看见传闻中的“鬼格格”—— 和颖接续说:“是啊,当时我被她吓得……噢……”她抚着胸口,一副回想起往事便心悸犹存,十分痛苦的样子。 “她长得什么模样?”众人一愕,问话的人居然是一直默不作声的永璇! 而他不开尊口则已,一开口便引爆出紫禁城里最热门的话题——鬼格格芙仪的真面目?! 难不成,至今绝口不提婚事的他,决定要公开他的丑妻? 永这会儿连眉梢都在笑了。这个一向不把任伺人放在眼里的永璇,竟然会主动开口询问别人? 他为的是什么? 他要让芙仪站出来为自己说话,他要为她制造一个戳破那些恶意传闻的好机会! 就说这家伙外冷内热嘛!站在后头的好弟妹,你可要把握住啊。 “这、这……能说出来吗?”和颖假好心地提醒,讲出来你会很没面子喔! “说。” “嗯……”和颖假意思索之际,花丛里的纤妍人儿脱下白色镶金滚蓝绣边背心,弯身刨起地上的泥士,堆放在背心里。 是他们兄妹!她记得他们兄妹—— 和颖娓娓道来。“她长得……我不记得有看到她的眼鼻,只记得她整张脸乌漆抹黑的,头也没梳,脏兮兮的衣服也不知道几天没洗了!她一看到我和哥哥,就好像饿死儿投胎似的,直往我们兄妹俩扑了过来,噢,你们是没看到,那说有多吓人就有多吓人!”和颖假意掩面低呼。 “和颖,你别说了!你忘了那时被鬼格格吓得个把月不敢出门吗?”兄妹档沆瀣一气,默契十足。有这么可怕啊?众人恍若又听了一件奇闻般。也有不少人觑着永璇,想看看他的反应。 永璇却沉默不语,他似乎在等待什么似的沉默着。 突然,群众中有人惊呼了一声,所有人都朝着发出惊呼声的那人所指的方向看过去—— 纤妍人儿的裙摆全沾了土,有点狼狈,她怀抱着一个大布包,笔直朝他们走来。 众人议论纷纷—— “她是谁啊?” “长得真美咧!” 点点点—— 芙仪走到和颖这对兄妹身旁,娇柔的脸庞漾着不轻易出现的恼怒,看在纨绔子弟荣世宁的眼里,那是种摄人心魂的美。 “你、你是谁?你想干嘛?”和颖察觉到对方的不友善,更觉奇怪的是,为什么没人拦住她? “敢问小姐有何指教?”荣世宁一出口,就是色胚的标准台词。 “我是来让你们体验一下,什么叫做没看到眼鼻?什么叫做整张脸乌漆抹黑?这就是你们当年对别人做的事!”语毕,摊开手上纠成一团的背心,将烂泥秽土尽数往兄妹档身上洒泼。 “啊——”和颖掩面尖叫,脏死人了! 世宁来不及起身避开,完全是反射动作支手掩面。 但,天公不作美——起了一阵强风。 才洒出去的烂泥秽土借着风势又往回扑,不但回到原主人身上,一旁也有不少人遭殃。 芙仪从头到脚,全盖上一层厚厚的土。她就像个小泥人似的! “见鬼啦!”和颖还在尖叫。 现场一片混乱。 惟一不受影响的,是那豪放的笑声,持续回荡。 芙仪糗死了! 第六章 “格格,您吃点东西好不好?您这样……叫悦儿好担心!”悦儿站在床炕旁,嘴都快说破了,芙仪仍是将自己埋在被褥里,没有任何反应。 昨天,在怀秋园发生那件事之后,一身狼狈的芙仪回到月楼,待悦儿为她更衣梳理完,便躲到被褥里,整整过了一天,她还是不吃不喝不理人。 “格格,您至少也出个声,让悦儿宽心啊……”悦儿急到快哭了。 被褥里的人不忍让丫环干着急,轻说了声。“我没事。” “洛格……您这样还叫没事?” “悦儿,你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格格——” “出去。” 悦儿一愣,格格从没用这种口气对她说话啊? 话一出,芙仪便后悔了。“悦儿,对不起……” 她到底是怎么了?这多不像她!以前听到任何毁谤她容貌的话,她从没气恼过,可昨天,她为什么会做出那种事? 她真的是丢脸丢到家! “格格,您别这么说,我把莲子汤放在茶几上,您要记得喝哦。”悦儿尽责又贴心的说,离去前,还是忍不住道出心里的话。 “格格,昨天的事没人怪您的。”她听昨天在怀秋园的仆役说,那是荣亲王的千金在大庭广众下批评格格的长相,格格才会出手的。 但她不明白,几乎不踏出月楼的格格为什么会到怀秋园?而且,格格以前从不在意任何毁谤的。为何独独对荣亲王千金如此在意? 她叹口气,这些疑问,格格铁定不会同她说—— 她无能为力,但只要能让格格开心,要她做什么都行。 “格格,悦儿退下了。” 门扉吱嘎一声关上,四下旋复平静。芙仪知道悦儿离开了。 “悦儿,对不起……”她喃喃地再说了一次。“没有人怪我,可是我怪我自己……” 她好丢脸!想给别人教训,却把自己也赔上。怪了,书上不都写着“恶有恶报”吗?为什么最出糗的人是她? 羞愧之际,芙仪不禁想着:不知道他是怎么看待她? 水漾脸庞懊恼的埋进枕头里,希望自己就这样,永远不必出去见人。 当时一阵混乱,永璇来到她身旁,拿了一条毯子覆在她身上,随后立即差人送她回来。 窘态毕现又愕然的她,无意间瞥了他一眼,但却读不出任何情绪。不,不是读不出,而是那双冷傲的眼里没有任何的情绪!好像只是冷眼旁观着一件事情突然发生而已。 那么骄傲的一个人,面对她的莽撞,为什么没有任何鄙夷的神情? 他冷静到——几乎是无情了。 她不爱这样的想法,那会让她心口有点闷。 闷窒的心情让思绪稍顿,片刻的空白让她再整理一次昨天所发生的一切。 然,盘旋脑中、挥之不去的,依旧是那张冷傲俊美的脸孔。 “啊——”她懊丧地叫了声,旋即咬住被褥,作势想闷死自己—— 她总算发现了!从头到尾,她真正介意的不是昨天当众出糗的那一幕,而是永璇—— 她介意永璇如何看待当时的她、介意他的态度、他的神情、他的…… 越是不想在乎,越是在意。 芙仪闷在被子里好一会儿,直到禁受不住才松开嘴,让水生生的脸蛋浮出被褥透气。白皙如玉的脸颊因缺了气而红扑扑的,红艳温润的唇瓣微启,猛吸气…… 为什么会这样?自从和他在绛雪阁短暂一会之后,他几乎夺走了她全部的注意力。 他到底是怎么办到的?她想要知道答案! 然越想,思绪犹如乱麻,越理不清。想到睡意袭来了,答案还是没出现 寤寐之间,好像有些人轻手轻脚进了房,是悦儿吗?还有谁? 她昨天一夜没睡好,突来的睡意让她睁不开眼,只听到细微的声响……片刻,又安静了。 不一会儿,她终于沉入梦乡,安然入睡,直到—— “当——当——当——” 芙仪猛地睁眼!她被吓醒啦! 清脆而响亮的金属敲击声,直轰向骇然的脑袋。 她分不清这是梦境还是现实—— 咚咚当当的打击声持续敲打着,那声音越来越真实,真实到——像是从这间房里传出来的! 她急忙起身,匆匆下炕,奔至小厅—— 果真。那座自鸣钟就摆在临窗的墙边。 敲击声停了下来,钟内开始演奏那首熟悉的曲子,扮演各种角色的人偶、模型,全都活动了起来,愉快的旋转行进、手足舞蹈着…… 芙仪捂着唇,不敢相信眼前所见。 它——怎么会出现在她房里? 除了他——有谁能办到?是他差人送来的。 他一个小小的动作,却在她心中惊起不小的骚动。 芙仪心乱如麻,不知道该如何理清对他矛盾连连的心情。 她只好闭上眼,强迫自己浸淫在流畅的音乐中,让自己的情绪得以舒缓、放松,再来好好思索—— 毫无预警地,一道灵光闪过,她豁然睁开眼,澄澈的眼漾着迷离的水光,突然发现的事实如重担般,压得纤细的身子微微颤抖,双脚像是再也无法支撑似的,她慢慢地蹲下身。 芙仪明白了—— 他这是在安慰她!为了昨天的事安慰她…… 他什么都没说,但她就是知道——他用这种方式安慰她! 他到底是怎样一个男人啊? 音乐停了。芙仪仍陷入自我纠葛的思绪中,完全没听到房门轻叩了好几声。 门外等候的人没听到回应,以为芙仪还在睡,径自轻声推门而入。 “格格,您醒了?”进门的喜儿难掩兴奋的说。格格终于肯下床了! “我和悦儿好担心您。” 悦儿一告诉她格格的情况,她马上二话不说,即使悦儿表明格格不想有人打扰,她还是执意奔来月楼照料她。 这是她应该做的。 几天前,悦儿告诉她,格格为了她特地去找贝勒爷,要求贝勒爷给她一个名分。她听了这事,感动得连续哭了好几天,想不到,格格是如此在意她的幸福! 所以不管当不当得了侧福晋,能当上当然是最好,但她喜儿真的是下定决心要服侍格格一辈子!嗯……事实上,是她觉得掌灯太累了,有点想放弃……她打算回来侍候格格,因为那比较轻松…… 芙仪暂收起纠葛心事,抿嘴尴尬勾笑。“你也听说我丢脸的事了?”她起身,恋栈的再看了眼自鸣钟,才踱步至桌前坐下。 “格格一点也不丢脸!”喜儿一边显得忿忿不平,一边贴心的替芙仪斟了杯茶。“要是喜儿听到有人毁夸格格,我也会去替格格出口气的。” “莽撞。”芙仪笑嗤她,也是嘲弄自己。 “格格饿不饿?我去替您弄点吃的。” “不了。我吃不下。” “格格——”正想开口安慰芙仪的喜儿,这时才注意到靠墙而立的座钟,这是……到嘴的话顿时收住,心想着,不如告诉她另一件事。 “格格您一定不知道,今天府里上上下下,大家都在谈论格格的好耶——” 芙仪拿起瓷杯,刚要低头啜茶,一听到这话,不可置信的从杯缘处抬眼瞅着喜儿。除了昨天的糗事,她还有什么值得人说的? 喜儿轻笑了声,开心的吁口气,故作老气横秋的说: “大家都说,格格长得这么美,一定是遭人嫉妒,才会被人抹黑,说成是——”她努努嘴,不愿说出那三个字。 “大家还说,格格一看就知道是个有气质、有涵养的大家闺秀——而且呀,大家都说格格好勇敢呢,敢去教训荣亲王的公子和千金!他们都说,格格的举动,等于是为贝勒爷出了一口气!” 芙仪微讶,她的鲁莽怎么会被称赞成这样?而且,她才不是为了他—— 喜儿接下来的话,才更是教她惊诧。 “起初大家都还不太明白——荣家那对兄妹在您背后、又当着贝勒爷的面说出那么羞辱人的话,贝勒爷的性子傲,哪能容人这样放肆?后来大家想了想,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贝勒爷是为了格格,才收起他那八千匹马都拉不动的傲脾气!我还听他们说啊,贝勒爷眼界超高,不当成一回事的人、摆不上台面的事,他是绝对连瞄都不瞄一眼,要不就是立刻甩头走人。可是他却在怀秋园护着灰头土脸的格格您,所以说啊——” “你别再说了!”才不是这样!芙仪心慌的打断喜儿的话。怪了,她何必慌? 喜儿觉得莫名其妙,格格干嘛不让她把话说完?只剩最后一句呀。 “贝勒爷一定很喜欢格格。”她照说了。 “胡扯。”话一出,所有潜藏在心里,那种属于女人特有的心眼全浮了上来。她讨厌那种感觉! “格格,我是说真的——” 芙仪不想在这话题上打转,想起有件事可以转移她的注意。 “我同贝勒爷说了你的事,我不会让他亏待你的。” “哦,这事我听悦儿说了,格格……”她傻气的笑了笑。“您真好。”旋即又想到自己的打算,提议道: “格格,我回来侍候您,好不好?” 芙仪失笑。“傻丫头,侍候我有什么好?”才说着,心口突然间有股酸疼的感觉漫开,很不好受。喜儿察觉不出主子的异样,直说:“跟着格格当然好!侍候贝勒爷好辛苦、好累唷,夜里都不能睡觉……”她忍不住抱怨,侍候格格十年,都没这些日子掌灯来得辛苦。 芙仪一听,脑海里立即浮现出,俊美的面孔和俏美的人儿耳鬓厮磨,赤裸交缠的景象。 还来不及意识到那令人脸红心跳的画面,心里蓦然生了把无形的刀,直直劈开那影像。 刀一落,她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天啊—— 精致的脸庞瞬间变色,一会儿红、一会儿白的。芙仪心虚到不能再心虚,支支吾吾的对喜儿建议说: “你、你可以跟他说……不行了……嗯,请他休息一下……”天啊!她到底在说什么呀? 芙仪想岔了,两人又开始鸡同鸭讲。 喜儿这厢却想,她哪敢开口啊?难不成要她跟贝勒爷说:“爷,我手酸了,请您休息一下,行不?”这太离谱了吧?嗯?她们之间的对话怪怪的,和上一次好像……格格该不会是又想歪了吧? 不,她说什么也不要承认只在绛雪阁掌灯,她一开始就没明说,要她事后怎么坦白啊?那很没面子耶…… 她只好小心翼翼的解释。“贝勒爷他办起事来……好专心呢!我实在不敢同爷说啦……格格,您别笑我,我真的是累怕了……您让我回来侍候您,好不好?” 结果越描越黑。 芙仪真以为永璇是那种需索无度的男人,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却硬是强撑着,要自己不在意,同时也心疼极了贴身丫环累坏的身子。 惟今之计,恐怕得由她出面替喜儿想想办法才是。 芙仪刻意去忽略心口那抹久聚不散的疼,虽说忽略了,但它仍在滋长。 *** 绛雪阁 莲足踏在厚软的波斯地毯上,仍是安安静静,听不到任何声音。 凝眸探向内室,里头似乎没什么动静。 柔指悬在纱幔前,有点迟疑该不该先出声。隔着淡蓝透明纱幔,隐隐可见永璇就坐在檀木桌前,头仰靠在椅背上,整个人像座雕像似的,动也不动。 她决定先进去再说—— 柔指撩起纱幔,这才看清楚原来他是睡着了。 踌躇着该不该离去之际,莲足似乎早做了决定,走向他—— 芙仪站在案前,第一次仔细端详他的容貌。的确,他是个很漂亮的男人。 精琢的五官完美极致,长睫优雅的覆着眼睑,平静的睡容清俊脱俗,若不是见识过他的傲性,她真会以为自己站在天人面前呢! 这才想到,他怎么坐在这儿睡?不怕着凉了?看了眼桌上虽零杂,却乱中有序的各式宫廷文件、修缮工具、金属片……芙仪心想,他应该是忙累了,不小心睡着的吧? 也许,她不该这时候来打扰……还是找个时间再来好了。她提醒自己,出去时要记得跟图尔都说,请他进来为永璇盖件毯子……她对这楼阁不熟悉,不想太莽撞而惊动到他。 不管对谁,芙仪都是如此贴心的。 就在她正准备离去时,无意间,眼角余光瞄见檀木桌上有条金链子,好像用来系着什么东西。而那样东西正好被一块黑色方巾盖住。 之所以会注意到,因为那条金链子看起来好熟悉,不,应该是说,和她所知道的一模一样。 芙仪打量着熟睡的俊容,心想,只看一眼方巾底下的东西,应该不会惊醒他才是。 她缓缓伸手,好奇的掀开方巾一看,倏然,毫无心理准备的眸瞳瞠得好大,她不敢相自己亲眼看到了什么—— 覆在方巾底下,是一只彩绘风景珐琅表! 明知不该碰,但芙仪就是忍不住,她一定要知道这只表是不是…… 她颤抖抖的拿起它,拇指像是识途老马般轻扣,表盖弹了开,内部以黄金、白金、玫瑰金三色打造,纯手工精雕,和她那只表一模一样! 她听阿玛说过,珐琅表是纯手工打造,除非在一开始就做成对表,不然这世上绝不可能出现第二只一模一样的表! 这是巧合,还是…… “这只表停了。” 吓!芙仪惊抖了下,手里的珐琅表几乎拿不稳,生怕她一个不小心失手落了表,她赶紧用两手握住。 那双惊魂未定的眸子直瞪着永璇。 他什么时候醒来的? 内敛的眼冷淡回视。心想,这个聪明的小女人到底是用了什么方法,忠心耿耿的图尔都居然没阻拦她进来? 芙仪也有另一种心思。她深吸口气,硬是要自己冷静下来。 这只表意外出现、他突然醒来,芙仪真的是受到“空前”的惊吓,一时之间难以平复。为免气氛太尴尬,她只好颤着声,故作轻松地问道, “它、它修得好么?” “很难说。因为零件不好找。” 菱唇轻哦了声。感觉到手已不再颤抖,她从容的将珐琅表放回檀木桌上。临慌不乱的动作似乎在暗示着主人,她不惊慌、她不心虚…… 芙仪自顾自安抚着自己,浑然不知主人与她平淡应对的用心。 冷静下来后,有件她从没好好仔细思索的往事,开始在她脑中成形…… 她可以问他,但万一与他无关,那岂不是自己在自作多情? 算了,还是靠自己找答案! “我有事找你。”有了上回的经验,这次她直接道明来意。 永璇略为颓靡地侧着身体,手肘支在扶手上,懒洋洋的托腮,长睫缓缓掀合,好整以暇的等着她说下去。 第一次,芙仪觉得男人慵懒的姿态可以用“撩人”来形容。如镜的眸瞳不见任何波动,却似暗潮汹涌,几乎想将她卷入其中,她根本移不开目光! 无可否认,他真的很吸引人。 “谢谢你。”她直说,简单道出已然明白的事。“我很喜欢那座钟。” “睡前记得拿下钟盘后面的栓子,如果你不想每隔半个时辰就被叫醒一次。” 难以想象,如此傲气难掩的人,叮咛的口吻却是这么稳沉实在。 未识情潮的心,抽紧了下。芙仪完全控制不住自己,下意识地想在他每句话、每个动作之中,借机更了解他。 几句应对下来,她知道他根本不在意发生在怀秋园的事。思及此,心中有股奇异的感觉涌动。她很想要了解那种感觉代表什么…… 好在,此刻脑中还有剩余清醒的理智提醒她,得先着眼于她想解决的事情上。 “喜儿的事你拿主意了么?”话一出,那抹熟悉的疼又浮上心头。 “什么主意?” “夫君明知故问。”她柔声挑明。 永璇坐直身体,改以舒适的靠在椅背上,抬起下颚傲睨她。 “我以为上回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她又旧事重提,难道是没去问清楚? “芙仪不明白。” “那就回去问清楚。同样的话我不说第二次。”坚决的态度里,带着一丝莫名的恼怒。 芙仪也恼了,他根本是不想谈这事!她决定单刀直入,找出解决之道。 “我到底该怎么做,才能让你答应?”喜儿的疲累她全看在眼里,她好心疼。有了名分之后,她就有人照料了。 “那要看你有多大的本事。” 芙仪不服气的反驳。“一个人的本事要怎么衡量?骄傲如你,又岂会将别人的本事看在眼里?”闻言,狂妄的眉梢轻挑,冷峻的唇不自禁的勾笑。无可否认,跟这倔强又自信的女人对话,真是充满了乐趣—— 这是一场尚不知道结局会如何的游戏。 是的,他骄傲。他要一个势均力敌的对手……以及伴侣。 俊眸瞥了眼桌上那只停摆的表,他思忖了下,唇畔随即漾起一抹诡谲的笑。 他拿起珐琅表,递给芙仪。“一个人的本事当然可以衡量。如果你能修好这只表,这就是你的本事。只要你有本事,我一定会答应你的请求,无条件答应。” 芙仪不敢相信他说了什么?!这根本是强人所难!这种洋玩意儿,她怎么可能会修? 这男人好可怕!她只不过是说了句挑衅的话,他便出了这么一个难题。他看似给她一个扭转彼此地位的机会,实则是要教她难堪,让她示弱。 做不到,她势必再也不能向他提出任何事,但如果她真的做到了呢?这男人必定会信守承诺的。 她骨子里倔强的因子被挑起了。 “你是说任何请求?” “任何请求。” “好。”她慨然允诺。顺势伸手从他手中取下珐琅表,毫无预警地,大手猝不及防握住她—— 温热且暧昧的触感,流窜在两人之间。 芙仪慌措的抽回手,急着找话以掩饰自己的窘态。“那请、请你这些日子好好善待喜儿。”话一出,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她更窘。 永璇冷哼一声。这女人在说什么?从没见过一个疼惜丫环疼惜成这样的主子!荒谬! 他傲慢说道:“我从不亏待人。” 耳根传来阵阵灼烫,芙仪暗叫不妙,她脸红了。 “可是你……累着她了……”她略低下头,好掩饰不争气的羞红。原本泛在心口的酸,如今又渗了些不知名的疼。 永璇瞅着她绯红的脸庞,思忖了会儿,俊眸斜瞟了下,瞳底旋即闪着城府的烁光。 他起身,走向她。 “你倒是说说,我是哪儿累着她了?”他的声音低低哑哑的,听在外人的耳里,有点恶作剧,有那么点挑逗。但听在青涩的芙仪耳里,她顿时哑口无言,耿直的想着,这要她怎么说啊? 垂落的视线,正好落在锦白绸绫的下摆。永璇来到她身前站定。 “嗯?”沉稳的催促,更教人心慌。 她像是被人逼到死角,再也没有退路。她只好硬着头皮,猛抬起头说:“是你——” 后面的话全被骤然俯下的唇封住。 永璇吻了她! 第七章 谁来救救她? 她被这个男人困住了。她挣脱不开。惊恐的眸瞠得好大好大。 高挺的鼻、深邃的眼和她几乎没有距离,而他的舌悍然直入她嘴里。 他的吻好深、好深,她快这不过气了。 谁来告诉她应该怎么办? 他的舌在她嘴里翻搅,逗着她的舌,她想躲却躲不掉。 她只能张嘴,只能猛吸着他的气息,但她还是透不过气,结果越吸越急,姿态成了一种渴望……丁香舌不敌他灵活的追逐,弃守了,任由他卷弄、吸吮。 巧雅的下巴也疲软了,再也无法持续维持张口的姿态,她收起下颚,结果却是含住了他…… 芙仪无法思考下一步,完全是出于本能,生涩的学着他吸吮。 他浓重的喘息,她细细的娇吟。 他的舌不急不慢的在檀口中来回抽动,仿效男女之间暧昧的律动方式。 他挑逗地缓缓抽出,她惊慌的用力吮住,双臂更是无措的紧紧攀住他。 他再狂肆的送入,她更温柔的含住。 情难煎熬的她,不自禁的在他口中闷叫。一股前所未有热潮奔泻席卷而来,颠覆着所有既知的感官。 永璇点了引信,让她浑身上下犹如一团烈火焚烧。 他却在这时候停了下来。 松嘴之际,一声难耐的吟叫自水润菱唇泄逸而出。 芙仪闭着眼,昏然的脑袋还未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身体却挫折的发出一声抗议—— 耳畔接收到一声充满渴求的低呼,芙仪心想,那么奇怪的声音是从哪儿来的? “要继续吗?”永璇粗嘎问道。再下去他绝对停不了。 原本只是想带点惩罚的意味浅尝她,但她生涩又热情的口舌却让他欲罢不能,几乎想立刻占有她—— 看着眼前沁着薄汗的绯红娇颜,卷翘的长睫因涌现的情潮而急颤,娇嫩的胸脯出于本能蹭着他,这还需要问吗? 她和他一样渴望。 但他要这倔强的女人心甘情愿的对他开口允诺。 低沉的嗓音如一盆冷水浇淋在高热的脑袋上,急速冷却掉快要烧成灰烬的理智,芙仪总算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 天,她怎么喘成这样?微启的唇断断续续的发出一声声轻吟,她猛地睁开眼,她听清楚了,方才那个怪异的声音是她发出来的! 芙仪不可置信的瞪着几乎要贴住她的俊颜—— 他依在她唇前来回摩挲。“说要,我会满足你。” 她明白了!这个骄傲的男人要她心甘情愿的臣服。 “不、不要——”她喘道。 永璇真的停下,离开她的唇。目露鸷惊的眼直盯着她,想要穿透她的心,洞悉她拒绝的本意。 芙仪懊恼的蹙起细眉。她真没用,完全禁不起他的引诱。她想起他们最后的对话,是为了喜儿的事,然后,他就吻了她。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不想在意的心,不受控制的起了许多心眼。这是她第一次和男人做出如此亲密的举止,而拥有绝对操控权的他,似乎对谁都可以…… “你当我是什么?”芙仪绷着声音问他。 “女人。”一个令他渴望的女人。 “我不是你的女人,我是你的妻。” 闻言,隐忍着男性欲望的黑眸,涌起一抹狂恣的笑。“你这是在告诉我,我有权力要求你履行床第间的义务,是不?” 芙仪勾起唇角,沉着回应。“既然如此,你这不也是等于承认自己是我的夫?”她特地强调“我的”。 孤傲的眉轻挑。若她只是个柔顺的女人就算了,偏偏她是如此自信、倔强……又不失温柔。 他承认,她的确很吸引人。 “你到底想要什么?”他知道这女人也想要他,可他实在不明白她到底在抗拒什么? 说罢,他收拢环住纤腰的手,充满独占意味的将她揽进怀中。 芙仪见状,挣扎着身子,两手推挤着结实的胸膛,说什么都要和他保持距离!她怕那个深受他吸引的自己会把持不住。 环绕着她的那股热,像是要融了她的身子,在他胸前推挤的小手有点不知如何是好,居然很没用的发起抖来。 芙仪撇开脸,因无法抗拒他的影响而显得有点挫败。 感受到怀里逐渐高升的体温,他动情的俯下头,从耳侧一路点吻至粉颈。 芙仪仰起头,难耐情动的吟叫声来到嘴边,她硬是将它留住。 她不要屈服在他的骄傲下,仅剩的理智让她脱口而出。 “我、我要的东西,我会凭本事让你心甘情愿的给我!” 芙仪察觉到他微僵的双臂,趁势挣开他的怀抱。少了支撑,她后退时踉跄了几步。 永璇没阻止她。他抬头,兴味盎然的盯着她好一会儿,然后唇角缓缓漾起一抹极挑衅又挑逗的笑,他以充满磁性的低哑嗓音,傲睨她说: “好,我期待你的本事。” 芙仪被那双漂亮得不可思议的眼盯得有点心慌,不,是心跳加快,她害怕自己又在他面前表现出那种无法抗拒他的糗态,于是急忙说: “那我、我回房了。” “东西别忘了。”走没几步,低哑的声音提醒她。 芙仪赶紧再折回来,一把抓起桌上那只珐琅表,三步并两步、两步并一步,夺门而出—— *** 悦儿手脚利落的整理着屋子里里外外,担忧的眼不时瞄看倚窗人儿的情况。 格格的“症状”又来了。她唤了好几次,格格都是支吾应了声,然后,再回过头望着窗外,继续发她的愣。 再这样下去怎好? 手边的活儿告一段落,她决定去找喜儿商量格格的事。 耳畔听到有人向她询问了些话,芙仪只是随口嗯了声,浑然不知自己允准了丫环离开。 窗外不见一丝云翳的蓝天,澄净得让人顿觉无忧无虑。但芙仪感受不到,她的心情被反复纠结的思绪蒙上一层灰,清明的蓝,化不开她蒙蒙的愁烦。 她叹口气,喃喃自语:“越是要自己不想,越是想他。” 只是一个吻,她就被那个男人弄得……她快不认识自己了! 她起身走走,这才发现悦儿离开了。 她突然又想到什么,进了内室,踱步到梳妆镜前,拿起镜台上的珐琅表,姆指来回摩挲平滑的表壳,她若有所思的坐了下来。 为什么永璇也有一只一模一样的珐琅表? 回忆成了一段完整的记忆,她细细思索了一切,整理出所有的可能。 就算他们过去曾有过关联,但那又如何?那并不表示她必须将整个人、整颗心全赔在他身上啊! 出嫁那天,她不断告诉自己,为了阿玛、额娘,为了自己,她一定要过得很好!她一直认为,人的长相、出身、父母都是没法选择的事,惟一能选择的,就是自己可以决定要过什么样的日子。 好日子是自己给自己的。 但眼下的她,将所有的情绪全悬在永璇一个人身上,让他影响着她的喜怒哀乐,她的日子怎么会好? 反反复复想了那么多天,她还要让他影响多久? 她不想否认自己的心。是的,她是深受永璇的吸引、她的确渴望他。但她必须决定——要不,就让这男人完全占驻她往后的人生;要不,就和这男人永远维持着名分,因为她不要和任何人分享……分享什么? 她不知道。 是什么样的感情,让人只想独占? 答案似乎显而易见,然管不住的心却开始微微抽疼。 她低头看着色彩鲜艳的表壳,轻喃:“你以为我做不到?我一定办得到的。”倔强的口吻里充满势在必得的决心。 但办到之后呢? “我能要求你什么?”她自问。 要他给喜儿一个名分。这是她身为主子、身为姐妹应该为喜儿做的。永璇沾了她的身子,若没有名分,要喜儿日后如何自处?旁人会当她是妓啊! 她一向疼惜身边的人,岂能让这种事发生在喜儿身上? 理智的想法不断说服自己,但她心里真的好不是滋味! 呵,以前那个一派雍容大方的芙仪到哪儿去了? “格格,不好了、不好了——”悦儿急急忙忙进房,焦急万分的叫道。 她一奔进内室,芙仪正好转过头来,对丫环的莽撞感到不解。 “悦儿,你慌什么?” “喜儿受伤了,她伤得好重!” “怎么回事?”芙仪惊问。 “我、我只知道她昨晚去侍候贝勒爷,然后……喜儿她不肯说……”悦儿惊慌到脸色发白,没人知道,此刻的她心里正在偷笑。 喜儿受伤是真的,但喜儿千叮咛、万交代,要她说什么都不能告诉格格,说是怕格格担心。才怪,是怕格格知道她的秘密吧? 她偏要说!这可是揭穿你喜儿侍寝真相的好机会哩! 她之前不说,是为了设计格格去见贝勒爷;之后不说,是不想承认自己骗过格格。 方才为了格格的事去找喜儿,才知道喜儿昨晚为贝勒爷掌灯时打瞌睡,一个不小心,灯台没拿稳,灯油倒了,她人也烫到。 她灵机一动,决定不和喜儿商量格格的事,而是要嘿嘿嘿,让喜儿自己说出只为贝勒爷掌灯的事实。 喜儿烫伤,让她这几天想来想去的都不明白的事,终于有了解答。 她一直不明白,精心设计让格格和贝勒爷见了面,可郎才女貌的他们,怎么没有天雷勾动地火,更没有一发不可收拾? 有的只是成天发呆的格格,以及依旧默然的贝勒爷。 她想通了!原来,问题的症结就出在喜儿身上。 哎唷她要是早点想到就好了!这么简单、这么容易解决的事,当然就交给——喜儿!嘻。 芙仪匆忙收起心事,当下决定。“你快带我去看她!” 悦儿引着芙仪来到喜儿住的厢房。 “喜儿!” “格格,您怎么来了……”她一看到芙仪进房,赶紧从炕上坐起来。 “你别乱动,快躺着。”芙仪在床炕旁坐下,担心地问道:“你伤到哪儿?要不要紧?” 喜儿坐直身子,先斜瞪悦儿一眼。不是要她别跟格格说了吗?这个大嘴巴! 她这才朝芙仪怯怯回说: “我、我……烫到这里……”喜儿指着自己的胸口。“还有手……” “是在贝勒爷房里烫到的?” 喜儿僵硬的点了下头。 芙仪惊呼一声,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她难以想象,在床笫间到底要做了什么事才会“烫”着?而且是烫到胸口? 想象的画面倏然略过青涩的脑袋,天啊,那好变态! 芙仪恼极了。 “他究竟对你做了什么?我要去找他理论!”真是欺人太甚!就算喜儿是丫环身份,也不能让他这样糟蹋! “格格——”喜儿急拉住芙仪。“不关贝勒爷的事,是我自己不小心的啦!”完了完了,这下她掌灯的事不就要曝光了? 都是这个臭悦儿害的!圆眸再次狠狠的瞪向摆出一副和芙仪一样,心疼极了好姐妹模样的俏丫环。 “喜儿……贝勒爷要求你侍候什么啊?怎么会让你伤成这样?”悦儿含着泪,哽咽问道。噢,她真想捧胸,直呼自己好坏! 闻言,芙仪的脸顿时爆红,早先想象的画面又冒了出来。 “不行,我得去跟他说——” “格格,不要啦——”喜儿死命抓着芙仪的衣袖。她心想,格格要真去找贝勒爷理论,别说以后她绝对进不了绛雪阁,万一贝勒爷给她扣个什么“诬蔑、抹黑”的罪名,到时候恐怕连格格都保不住她!呜……还是说明白好了。 “格格,我、我这是给贝勒爷掌灯的时候烫着的。都是喜儿的错!我不小心睡着,才会烫到自己的。”贝勒爷没罚她已经是万幸了。 一直被蒙在鼓里的芙仪,乍听之下还是一头雾水。 “贝勒爷为什么要你掌灯?” 喜儿一脸无辜的瞅着芙仪。“不然咧?” 芙仪思忖了下,水溶溶的眼像是想到什么似的,越瞠越大。 “他、你们、他没有……” “从来没有。”喜儿明白芙仪想问什么。 永璇根本没碰过她?! 芙仪颤抖抖的捂着唇,不明自自己为何会如此激动?那感觉像是有人为她拿下一颗,她以为会搁在心上,永远都搬不开的大石头,她既觉得不可思议,又感到如释重负。 仔细想想,之前那些她误以为极暧昧的话,其实都是喜儿在说她掌灯的事啊! 芙仪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蠢成那样! “格格,我照您的意思去侍候贝勒爷,怎知,贝勒爷只叫我掌灯……” 喜儿再次补充说明,世故的她可不想两头得罪、里外不是人。她尽责地依主子的吩咐去侍候人,再依另一个主子的意思掌灯。她都照做了,搞错的人不是她唷! “格格?!”两婢女同时惊呼。她们从没见过芙仪这等模样!在她们的印象中,芙仪从不哭的……晶莹剔透的泪珠滴淌在捂唇的手背上。原本如乱麻纠葛的心事,像是寻到解绳的线头,顺手一抽,所有的反复矛盾都有了依循—— 喜儿、悦儿两人心有灵犀的什么话也不问,体贴的让芙仪在她们面前渲泄难得激动的情绪。 “格格……”悦儿趋前,窝心的站在芙仪身侧,让她依靠。一旁的喜儿则是细心的为她拭泪。 “我好蠢。”想起这些日子心里无谓的纠葛,原来,只是因为——她想独占那个男人啊! 现下真相大白,她如释重负的想大哭一场。她真的好蠢、好蠢! *** 绛雪阁 莲足再度踏上厚软的波斯地毯,缓缓踱往内室。 檀木桌前的人依旧伏案忙碌着,芙仪瞄了他一眼,径自走向斗柜,拿起火摺子点亮灯后,将灯台取下。 永璇察觉到房内的动静,以为是那个她差来的丫环进了内室。 “出去。”漠然的口吻里有着不可忤逆的威严。图尔都不在门外吗?怎么会允她进来? 低头行笔撰文的他,感觉到她拿起灯台,朝他走来。 “去找福总管,他会帮你安排差事。” 她无视他的命令,走到他身旁。 “你——”永璇抬头,斥退的话没机会出口。 俊颜微讶,是她? 瞥了眼她手上的灯台,漠然的眼闪过一丝了然的幽光,再仔细一看,冷傲的眼底沁着一抹不轻易让人察觉的温柔。 “要我出去吗?”芙仪柔声问道。灯台微微晃着,她没拿过这么重的东西,拿得有点不太稳。 永璇默不作声的伸手拿过灯台,将它置在桌上。 “你也想试试被烫着的滋味么?”他没好气的说,但细听之下,会发觉那微斥口吻有点口是心非。 芙仪腼腆地轻勾唇角,明白他这举动背后的意思。他怕她受伤…… “我、我可不可以请你……”她咬咬唇,有点懊恼自己怎么突然口拙起来了? “我不会罚那个丫环,只是不许她以后再进绛雪阁。府里的差事多,她不必怕没事做。”永璇直接为她解惑。他刚才斥退人的口吻,一定让她以为他还恼着那丫环的事。 芙仪有点讶异,他怎么知道她想说什么? “谢谢。”她轻说。 接着,两人都沉默着。她娟静的看着他,他则目光沉沉的凝视着她。 “你是不是从来没放下你的骄傲过?”芙仪先开口,她的声音一如以往清清柔柔的。是她来找他的,她不先出口,他绝不会理她! 他真的好骄傲! 而且是骄傲到——什么都不肯说,要她自己发现一切……从八年前开始的那一切……他一定曾见过她! 他在这当中到底放了什么样的心思啊?她好想了解。 永璇似笑非笑。“我骄傲?告诉我,什么是‘骄傲’?” “你骄傲,因为你目中无人。”芙仪直说。 “错,我只是自我要求高,只是不把那种连一点小事都做不好、做不到的人放在眼里。”他说得真白! “照你这么说来,这世上除了你自己,你还会把谁放在眼里?” 芙仪边说,心里边想,和这男人对话真是充满了乐趣。他不会毫无理由的斥责人,而是用极高超的应对手腕让人屈服。 要是被这样的人不看在眼里,也只能怪自己无能了! “有本事的人,我一向放在眼里。”永璇斜瞟她一眼,目光极为炫惑人。 芙仪心慌的撇开眼,不想迎视那种会令她脸红心跳的眼神。 永璇意味深长的缓缓咧嘴一笑,而后将那抹笑意留在嘴角,久久没有散去。 芙仪红着脸,朝他伸出手。 “我修好它了。”一只精致的珐琅表平躺在柔嫩的掌心。 永璇挑眉低看了眼她的手心,再抬起含笑的眼紧紧盯着她,似乎把她当成一件精雕细琢的物品在欣赏。 “还不拿去?”她被盯得有点恼,出口的话却像是在娇嗔他。 永璇拿过珐琅表,轻扣了下,弹开表盖。果真,表盘的时分针正指向现在的时刻。他附耳,细听齿轮走动的声音。 “没问题吧?” 永璇摇首。“没有。” 芙仪学他傲气的笑了笑。“你承诺过——无条件接受我任何的要求。” 永璇眨了下浓睫,神态好惬意。“说吧。” 芙仪有点质疑地瞅着他,这男人如此骄傲,为何面对她可能做出的要求时,态度是这般从容自若? 他不是应该脸色发白、嘴角抽动、额际画出三条黑线么? “说是不说?”有的只是那依然傲慢的态度! 芙仪昂起下巴,说出她的要求。“我要你一天的时间。” 她打算从这一天开始认识他,可以吗? 第八章 大街上行人熙来攘往,店铺林立,诸如衣物、书画、珍玩、以及各式各样的吃食。沿着整条街看过去,都是商家、茶楼、酒店的幌子。 大街小巷阡陌交错,到处人头钻动,除了店铺,街上夹道也摆着各种担子,卖菜的、卖烧饼、卖脂粉、卖童玩等等,几乎将整条街挤得水泄不通。 芙仪睁着眼,万分惊奇地看着周遭景物。这是她长这么大第一次上街,每件东西对她来说,都新奇得不得了。 身旁的人就没她那么兴奋了。永璇不爱热闹,街上高低远近的叫卖吆喝声、往来行人的谈天说笑声,让贪静的他有点受不了。 芙仪要求永璇给她一天的时间,带她出门。芙仪不让人随行,她要求就他们两个人,她要永璇换上家常素服,陪她做一天的寻常百姓。 她想单单纯纯的和他共度一天。抛开彼此的身份、地位,就两个普通人,一起逛大街。 “你确定这是你要的?”出门前,永璇又问了她一次,似乎对她的要求有点不以为然。 芙仪十分笃定。“我从没上过街,没做过寻常百姓,这对我来说,是非常难得的事。也许……这辈子就只有这么一回。” 永璇依了她。 但上街之后,问题就来了。她兴奋不已,他依旧冷淡。 难不成,他们要这样在这大街上走一天?她没上过街,哪知道寻常百姓都在街上做些什么? 吃饭?吃茶?听戏?买东西?书上好像是这么写……嗯,真要照本宣科?她不要!若只照书上写的,她待在家里看书就行了,何必出门? 芙仪自顾自地想到出神了,丝毫没注意到身旁的看似漠然的眼神,一直留意着她,担心她被人潮推挤…… “到一旁去。”永璇突然说道。 芙仪没听到他说了什么,仍低头想着上街到底该做些什么事? 直到—— 她蓦然惊回过神,愕然抬头盯着永璇,再低头看着他——牵起她的手?! 永璇拉着她斜穿过人群,来到街旁。 “嫂子唉,快来挑挑看有没有喜欢的胭脂水粉银簪玉镯,全是刚从扬州送来的新货,今天不看,明天就没货!”小铺老板一见永璇和芙仪朝他这方向走来,热情吆喝着。 来到小铺前,永璇不着痕迹的放开她的手。 “想看就看。”他冷冷抛下一句,撇头走开。 芙仪讶然望着永璇,这才察觉到,他——很不自在! 当然,要他一个大男人走到专卖女人家物品的铺子前,怎么会舒坦呢? 那,他这么做是为了…… 突来的想法,让她心头一颤,下意识地拧了下拳头,想收住刚才他手心里的温热。 小铺老板出怪声音唤她。 芙仪回过头,看老板偷偷指着走向斜前方字画摊的永璇,以嘴形问她。“你相公喔?” 芙仪怯怯一笑,轻点头。 “你相公长得好俊哩,连我这大男人看了都会脸红,你要小心唷——”小铺老板刻意压低声音说,嚼舌根的话不好说得太大声,而且,看永璇方才的别扭样,他更不敢大声说。 芙仪睁着眼,凝神听他继续说下去——要她小心什么? “我跟你说,隔壁的隔壁那间豆腐店的老板娘,她相公也是长得挺有模有样,谁知,前些日子他居然被男人给拐跑了!所以啦,跟了俊男人,不只要小心他身旁的女人,连男人都要防!”小铺老板专做女人生意,做久了连说话的口吻都像女人。 芙仪轻笑了声,摇首表示她不在意。心想,那么骄傲的男人,谁拐得了他? “啊……”小铺老板惊叹一声。刚才只顾盯着那张世间少有的绝俊容貌,忘了眼前还有张清艳无双的娇容。 轻绽的笑颜,小铺老板看得更是目瞪口呆!他吸着口水傻笑了几声,直呼今天是什么好日子啊?他居然看到一对像是从天上下凡的仙人哩。 “别看了。”身后突然有人出声,芙仪惊了下。转过头,看到永璇一脸阴鸷的站在她身后。 “爷,买支银簪子送给夫人吧?”也吓了一跳的老板,赶忙堆笑的展示铺子里最好的货色。他想,仙人的脸色好难看说。 永璇理都不理。 他怎么了?芙仪皱眉,决定不理睬他的要求。回过头,正好看到老板手上的银簪子。 水漾的眸难掩惊喜。“好漂亮:” 她伸手想拿来看看,却被永璇一把抓住,拉着她离开。 “你?!”芙仪不解的看着他,再回头恋栈的看了眼铺子,只见老板手拿着簪子动也不动,呆然的看着这一对仙人飘然远去。 而她,什么都还没看到呢!她挣扎着,想甩开他的钳制。心想,这人怎么这么霸道?要她走,她就得走? 永璇拉着她斜穿过人群到街的另一边,才松开手。 他一松手,芙仪几乎是用甩的撇开他。她噘嘴怒目瞪着。 “为什么不让我看?”她恼极了。那支银簪子作工好细,她好喜欢…… 永璇无视气恼至极的人儿,侧过身体,迎着大街的方向,淡然的口吻丝毫不觉自己的行径有何不妥。 “别处也有一样的铺子。”他斜睨她,一派优雅的等着她趋前一步和他并行。 “不要。我就要那家。”芙仪黏住脚步,说什么都不走。她不能任由他无理。 两人在大街上对峙着,谁也不让谁。 傲然的目光骤冷。“你喜欢被人盯着瞧?” “街上都是人,你管得了别人的眼?”芙仪以为他是在说经过他们俩身旁,好奇瞥看的路人。 永璇知道她听岔了,严谨的唇几乎是咬着牙迸出话。“我是说,那店家一直盯着你瞧。” 闻言,芙仪细眉纠成一团。就为了这原因不让她逛铺子?真没道理! “你自己看看,这里有哪家铺子不是看着客人做生意的?有人闭眼么?” 僵硬的俊容越绷越紧。何必跟她解释这么多?永璇在心里不断问自己这个问题。又何必在意她开不开心、生不生气…… 对她的在意,越积越多,像填不满的洞似的,他决定到此为止! 但,心与愿违。出口的话只好尽可能的淡漠。 “可没人像他一样,看人看到口水流满地。他在打你的主意,笨!”他从不理会蠢蛋,她是第一个! 芙仪再听不出他话里的意思,她就真蠢了!但那店家对她根本没那意思,是他抹黑人家了! 心,泛甜泛酸,滋味杂陈。他骄傲得不可一世,宁可认为是她蠢得不自觉旁人的觊觎,也绝不肯承认是自己在吃醋! 这认知让薄脸皮的人儿红了娇颜。 芙仪咬咬唇,鼓起勇气对他暗示心意。“如、如果你一直待在我身边,谁敢打我的主意?”笨!她的好教养让她骂不出这个字。 永璇突然别开脸,不想让身后只离他一步的柔人儿瞧见,紧抿的薄唇逸出淡淡的笑意。 他清清喉咙,低沉的嗓音里有骄傲,也有温柔。 “那还不跟上?” 他明白她的意思了?初识情滋味的酸甜,有点揪心。芙仪抿抿笑唇,红着脸趋近他身旁。为了顾及他的感受,她轻说: “我们去别处逛逛,可好?” 两抹相依的身影,缓步走入人潮中—— 这天,有个好的开始。 *** 清风暖暖,大街上依然人来人往,接踵比肩。 他们沿街走走停停,看了一会儿杂耍特技,又到庙口看了出傀儡戏,今天正好搬演“李代桃僵”的故事。然后两人合买了幅字画,吃了一串香糖果子。 芙仪一双清澈如秋水横波的眸子,漾着无比的神采,她不时拿起手上刚买的纸鸢东瞧瞧、西看看,柔婉的菱唇泛着心满意足。另一双俊眸脉脉睇着她,笑痕如波,涓涓滴滴倾流在严谨的薄唇上。两人走到临街一栋两层楼,褐红色外观、颇具气派的建筑物前。 幌子上拓着大篆字体——“吉祥楼”。 永璇停下脚步,示意她一同入内。 一进门,跑堂便上前热络招呼。 “两位客倌,怠忽怠忽了,二楼请,我赶忙去替您沏壶茶。” “十七爷在么?” 跑堂和善问道:“您是……” 永璇还没回说,楼梯上便传来一阵豪爽的声音。 “哟,我这是眼花了么?”永踱步下楼。“我邀你千百回了,你这家伙说什么都不肯来我这儿瞧瞧,怎么今儿个嗯?”步下阶梯的他,这才看到永璇身旁的人。 “十七哥。”芙仪微笑轻颔了下首。 永意会到什么似的挑了下眉,呵笑了几声,伸指在两人之间比画着。 “你你们?”口吻亦是若有所“指”,而且指的很暧昧。 “来你这儿吃顿饭。”永璇平淡接续兄长的话,巧妙地化暧昧为寻常。 永依然故我,笑得很邪恶,直到森冷目光射来,才收了笑意。 “好好好,别恼、别恼了。”永转而爽快说道:“上楼,这顿我请!”他伸手往上比了下,示意他们俩先走,他殿后。 三人步上阶梯,永先瞄了眼走在最前头的永璇,才低下头掩嘴偷问芙仪。 “喂,是你把他拐出门的?” 芙仪微微脸红,低侧着头,朝永羞怯摇头。 永勾唇一笑,明白她这是不愿背着永璇提及他们俩之间的事。但瞧他们俩这一身朴素的穿着,想也知道背后必定有段“不为人知”的故事。 “真有你的。”他像是洞悉什么似的称许道。 永领着两人走到二楼较僻静的一隅。 “你们先坐,吃的我去张罗就行了。”爽飒说完,不给人道谢的机会,永转头径自离去。 两人坐定。芙仪瞄了眼四周。“这里是……” “十七哥开的酒楼。” 芙仪一讶,他的身份……怎么能做这种事?这时,跑堂端了壶热茶来到他们这桌。芙仪止住欲出口的疑问。 “客倌慢用。” 永璇颔首,待跑堂退下,将芙仪眼前的茶碗拿到他右手边,替她倒了茶,茶碗却没放回原位。 芙仪瞟了眼自己的茶碗,边问说:“他不怕被人发现身份么?” 她想伸手拿回自己的茶碗,手还没伸,永璇早她一步,将茶碗的茶倒入他的那碗里头。 他在干嘛啊? 永璇神态自若,似乎当作没看到芙仪疑惑的眼神,自顾自地解释着永如何拥有这家酒楼。 “十七哥在京城的布衣朋友多,他找了朋友做人头,顶了这家酒楼的名。”他边说,再将他那碗茶倒回芙仪的碗里头,这样的动作重复着。 芙仪口干的抿抿唇,看他好像玩出兴致了,不打意思打断他,只好在心里告诉自己——走了大半天的路,她“一、点”也不渴。 她婉约说道:“十七哥这人真是特别。”没见过哪个皇族出身的子弟,像他这么不拘小节的。 “他率性惯了,想到什么玩什么,谁都拦不住。” “那是真自在。”她艳羡。 芙仪突然有感而发,她收起倔强,他少点骄傲,他们不也是如此自在的谈着话吗? 永璇的声音低低柔柔的,听不出任何喜怒情绪,虽冷淡,却让人觉得很安心。 “喝吧。”永璇将茶碗递上。 呼,她的茶——总算来了。 芙仪抿笑取过茶碗,就嘴啜了口,茶一人喉,碍于口舌干得紧,再汲了口。第二口方含进嘴里,突然想到什么,她整个人僵在茶碗前。 这茶不烫口?!蓦地一道灵光闪过,脑中浮现他反复倒茶的画面—— 原来,他是在帮她凉茶…… 几乎快贴住茶碗缘的菱唇,心领神会地缓缓咧笑。这个高傲得不得了的男人,其实有颗好体贴的心啊……知道她逛了大半条街难免会口渴,又怕她太急于解渴烫着自己…… “笑什么?”支手捧碗的永璇,斜睨笑得诡异的人儿。 “没。”芙仪口是心非,嘴都笑咧开了。 “说。”突生的预感,直觉与他有关;而与他有关的笑容,不就是在“笑”他?永璇放下茶碗,霸道的命令。 “真的没有。”芙仪笑着摇头,水眸无限风情的瞅着他。 她哪能说啊?这男人骄傲到——连体贴人的时候,都不愿摆下身段。他不会乐于听到她开怀的原因,她要把永璇这份心意妥善收藏起来,当作自己日后允许他继续骄傲下去的理由。 俊眸微冷。明知她笑里藏私,他就是恼不起来。该死!她还用那种眼神瞅着他! 芙仪看他似乎有点气恼,既觉得好笑,又忍不住想捉弄。她略倾身,抬起尖而巧琢的下巴,娇睨他说: “我笑——这茶怎么是‘甜的’?”美目无辜的眨了眨。 话中有话的意味太明显了,永璇怎么可能没察觉到?凡事思索周详的他,思忖了下,立即明了她不直接道出的用心。 他不恼了,反觉有趣。 永璇微挑右眉,漆黑如夜的瞳闪着即将反将她一军的捉弄眸光,他以傲然之姿缓缓俯向她,眼看着漾笑的娇容因他趋近而逐渐凝结成霜。 他他他……为什么靠她这么近?面对突如其来的亲近,芙仪全身僵硬,动也不敢动,慌骇地垂下眼,愕然盯着和她只隔一个指节的薄唇。他若有似无地呵出热气,犹似他的唇在她唇畔游荡。 “告诉我,它是怎么个甜法?嗯?”他的声音低沉,十足地挑逗人。 芙仪觉得自己此刻就像是一只被大猫踩在脚底下的小老鼠。无法反抗,只能任凭宰割。 “说。”他几乎是悬在她唇上了。 他在引诱她! 她根本抗拒不了!芙仪索性闭上眼,自甘堕落地任由他攫走…… “我说——”永的声音像是从天而降,硬是撕开四片才刚黏在一起的唇瓣。 他大剌剌走来,两人弹开的动作再怎么快,不管从哪个角度,他都看得到最精彩的那一刹那。他尴尬地笑了声,摆了摆手,很识相的说: “我还是待会儿再来好了。你们……请继续。”他这话让芙仪两颊陡地爆红起来。 “喂?”永璇没好气地唤住转身欲离的兄长。待会再来还不是一样会打扰了他们? 刚转过身的永,又回过头来,挑着狐疑的眉眼,问说: “你确定?”促狭的目光瞄了眼芙仪,呵,她几乎是羞到恨不得能直接钻进桌子底下。 “别嗦。” “好好好,我直说啦。帮十七哥一个忙,厨子小李的娘突然发了急病,他要赶回家去看看,今天又忙得要命,人手不太够,你来帮我应付一下柜台。” “免谈。”永璇一口回绝,省去给人任何的奢望。 “喂,不帮兄弟么?” “你布衣朋友多,自个儿去想办法。” “哎唷,你这身打扮,没人知道你的身份啦!” 芙仪略抬起眼,看着这对兄弟抬杠的模样,抿唇忍住笑。她知道永璇并不完全是碍于身份不愿帮忙,而是,他不想去沾染永那种嬉游人间的态度。 他这人,极有原则的。 “不然,小弟妹,你来帮我。”永转移了目标。 “我?”有没有搞错? “是啊,就你。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唷,咱们这种出身的人,哪有机会体验小老百姓的生活,你说是不?当成是来玩玩呗。” 这理由很让芙仪心动。 她满脸期待的看着永璇。“好吗?” 他不以为然的冷睇着,漠然说道:“你自己决定。” 被撇于两人世界外的永,突然了悟了什么似的,无言做了个“哦”的神情。就说这两个人的性子都强得很,怎么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和平相处? 原来,这两个聪明的人,都懂得适时为对方收起自己的性子—— “现在是怎样啦?” “好。”芙仪兴奋的点头允诺。 第九章 站在柜台前的纤妍人儿往前倾身,仰起头伸长颈子,极目想探一探二楼那名傲气男子在做什么? 他自顾自地喝着茶! 她有点沮丧的缩回身子,垂眸扁扁嘴。站在柜台看着人来人往,不时帮忙伙计处理些事,好玩是好玩,可没有他在身边,好像少了点什么。她想一整天都和他在一起。 念头才下,她猛然惊觉,这是什么样的念头啊? 再惊觉,她以为自己只是想从这天开始和永璇好好相处、好好认识他,其实,她心里真正的想法是——希望这个人一直陪伴在她身旁! 她向来独立,有自己的想法,却从不孤单。出嫁前,她是阿玛、额娘的女儿,有人疼惜、有人呵护着;出嫁后,虽然贴身丫环仍随侍在侧,但她总觉得好像还少了点什么。 原来,是身边少了像阿玛和额娘那么疼爱她的人。 她想要被人疼、被人爱—— 倘若永璇是个冷漠、寡情、视女人为玩物的薄幸男子就算了,倔强如她,可以对这种人、对这种名义上的婚姻视若无睹,偏偏他不是! 他骄傲,是他的身份、他的背景造就出来的。诚如他所说,他之所以目中无人,是因他对自己要求高;他从小在权力斗争分明的宫闱中长大,他不得不将人划分得清楚。 在这乍看来有点可恶的性格背后,他其实也有可爱的一面,不是吗? 骄傲的他,不介意她在怀秋园当着他的面,在那么多人面前出了糗。 傲慢的他,不介意她话中总是带着挑衅他的字眼。 冷漠的他,不介意她倔强的个性,信守着承诺,给了她一天的时间。 这样的男人,她深受吸引,抗拒不了他! “喂,小姑娘,咱们叫的酒怎么还没送来?”邻桌的叫唤,将芙仪从沉思中拉回现实。 她略勾笑,从容应对。“您稍等,我去替您问问。”呵,第一次跟人这么说话,好有趣呢! 她出了柜台,没走几步猛地被人攫住柔腕。 “小美人儿,别去问啦,让我好好瞧瞧你,你比酒还醉人呢!”是方才那名叫酒的客人! 芙仪板起脸,想用力甩脱他的钳制,却徒然。 “放手!” “嘿,看你娇滴滴的,性子倒是挺辣的,我就爱你这股味儿!”说罢,他目露猥琐,朝同桌另三名友人使了个眼色,三人同时意会出他眼底的荒淫暗示,全浪笑了起来。 “哈哈哈——啊——”叫酒客人的浪笑声陡地拉高,放声惨叫的模样,俨如被送至刀口的猪只。 从芙仪身后蓦然伸出的铁臂,使力拧着尚未放开纤纤柔荑的那只烂猪蹄。 同桌友人全张大眼,愕然看着出手极快的永璇,他们是第一次看到手劲如此大的人! 他突然出现,芙仪怔然到忘了抽回手,直到永璇以为烂猪蹄还没松手,又加重了力道,叫酒客人痛得放声嘶叫,芙仪一惊,才猛然抽回手。 永璇低看她无恙,这才松开叫酒客人。 俊容蓄着浓浓的怒意,忍住欲出手打烂这些不入眼的渣滓的冲动,他二话不说,拉着芙仪离开。 “站住!”叫酒客人连同友人齐声怒吼。 永璇头也不回,根本不把那种叫嚣放在眼里。反倒是芙仪下意识的偏过头——水眸骤然瞠大,骇极。 “小心!”她惊叫了声,想也不想,猛地推开永璇—— 那四个人手拿凳椅,朝永璇使尽全力地砸了过来! 突然被推开的人眼明手快,俊容掠过从未出现的慌,在眨眼间扑向芙仪,紧紧抱着她,将她整个人拢在怀里。 “不要——”落入结实胸膛中的芙仪,才意识到永璇护着她的举动,她在他怀里惊叫挣扎,想把他推开、想替他挡—— 可她被抱得好紧好紧,脸埋在他胸前,动弹不得,什么都看不到! 凳椅骤然而落,毫不留情地直击他背部。 碰一声,凳椅成残骸,木条碎片齐飞。酒楼内顿时大哗,骚动四起。 碰撞的声音连续好几起,有的是叫酒客人那桌翻了桌子,有的是被吓到的客人急忙起身走避时不慎翻倒……各种状况都有。 “你快放开我!”芙仪急到哭叫出来。她心里只悬着一个念头——他到底要不要紧、他要不要紧啊? 盛怒难当的永璇除了怀里的人的哭喊,此外什么也听不到,他硬是先压下呼之欲出的强大怒意,低声安抚她。“你没事的。” 他偏头怒瞪身后的人,顺势探察他们接下来的动作,那双向来冷漠的眼难得燃起了烈火。 那四个人全睁大眼,怔然看着遭受重击却依然挺立的永璇,骇然自忖.完了,他们是遇到了什么样的男人啊? 永璇冷睨站在一旁亦呆然不动的跑堂,命令道:“过来,帮我护着她。”顺手将芙仪推往跑堂身边。 见永璇松开怀抱,芙仪赶紧抬头察看他的状况。 “你要不要紧?”他鬓角都是血! 他没回答她的话,只说:“待好,别乱动。”说罢,转身朝那四人走去。 别说他从不把心思放在他连看都不屑看的渣滓身上,他连动怒这事都不屑为之,但这是第一次,他想亲自动手宰人! 因为他们居然敢动他的女人! 顷刻,整栋酒楼像是遭逢地牛翻身,剧烈摇晃几下,顿时哀嚎遍起—— *** 门,推开。永拿着药箱进房。 “找到伤药了?”芙仪停下拭血的动作,着急问道。 永趋前,将药箱往桌上一放,没好气地调侃。“怎么就没人担心我宝贝的要死的店啊?” 芙仪红了脸,不好意思的嗫嚅着。“给十七哥添麻烦了。” “怎么?”永璇漠然问说,早先的怒气还没全消。真是典型的“不怒则已,一怒惊人”。 “怎么?托你们的福,我现在可是闲得很,一、点、也、不、忙!”因为客人全跑光了。 “那客人……”芙仪想问问那四个被永璇打到变形的客人的情况,但又怕激怒永璇,不敢问得太直接。 她真不明白,对方是过分了点没错,但他们可以报官啊,他又何必气成那样? 永看芙仪欲言又止,又很是在乎着永璇反应的为难模样,他收起嘻皮笑脸,直接告诉她。 “那几个客人被抬走啦,他们应该还有气吧?呵。” 永也是一副漠不关心。要是他当时在场,看到有人伤了自己的兄弟,他也会出手的。只不过—— “你也真是的,咱们十几个兄弟从小打到大,从没见过你出手这么重!” 永璇桀骛不驯的瞄了眼永,哼了声。 永明白他是不想听人教训,更知道他到现在怒气仍未消。他可不想待在这儿等着厉风尾扫到他,便说:“自己的伤自己看着办,我去前头看看他们整理得怎样?”自认倒霉的瞪了两人一眼,转身离开。 芙仪再回过头,拧干棉布,继续为他清理额头的伤口,那是被击碎的木片意外刺入的伤口,可以想见,当时那四人下手有多重! 思及此,擦拭血渍的手忍不住颤抖起来,忆起他护着她的模样,她到现在还是心犹余悸。 “我没事。”虽不耐,但他仍不厌其烦的说着第十来回同样的话。她为什么看起来这么担心他?芙仪咬着唇,猛眨着眼,说什么都不让欲夺眶而出的泪水淌下。有几滴泪收不住,滴落平放在膝盖的大手上。 永璇皱了下眉,那不起眼的湿意,竟有股烧熔的力量,让他心口一窒。他动了动唇,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从来没安慰过人! “我又没死,你哭什么?”他是在叫她不要哭,她懂吧? “我担心你。”她轻说,情真意切。 “我说很多次了,我没事,真的没事。你听不懂么?”永璇有点浮躁,他第一次见到这模样的她,有点不知如何是好。那个倔强、聪明,总能挑动他的芙仪到哪儿去了? 她这样,会让他也跟着乱了! “你、你为什么不好好坐着喝你的茶?店里有那么多人,他们不敢乱来的。”她有点埋怨。何必为了她出手? 为了“她”?! 芙仪停下手上的动作,瞪着俊容,她总算明白了!心口之所以一直揪疼到现在,是心里早已察觉到,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 永璇不接受这种莫名的指责,沉着脸,冷然说道:“是谁说,要我一直待在她身边,不要让人打她的主意的?” 是她说的! 所以他照做了? 芙仪愣了半晌才回过神。她是一时心喜才说出那么隐晦暗示的话,他居然一直放在心上? 这男人哪里骄傲了?他有颗好体贴的心啊! 无言的泪水扑簌簌的越淌越多。 永璇不自在的吐了口气,只不过是受了一点伤,只不过是不许有人动他的人,她怎么整个人就变了个样? 他不恼,而是心浮气躁。为她也是为自己。永璇伸出手霸道地揽近芙仪,让她坐在他大腿上。“不哭了。”烦躁的口吻里有浓浓的温柔。 “你疼不疼?”哭成泪人儿的她仍在意着他的伤。 永璇轻啐了声,意指他毫不在乎这种小伤!他说了很多次了。俄顷,浮躁渐成心窒,他是第一次看到有人为他担心成这样! 骄傲的心,顿化为片片柔情。永璇情难自禁的低头吮着芙仪的泪。轻轻点吻,滴滴都是安慰。片刻,情绪稍平复,芙仪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的模样。她羞涩的抹泪,止不住的红晕已染上双颊。 “不哭了?”永璇皱着眉头,怕她情绪又涌了上来,刻意板起脸色问道。 她腼腆点头,柔情似水瞅着他,轻说:“我同你说件事,可好?” 他缓了颜色,嗯了声应允。 她抿抿唇,满颊娇羞,却又不失自信。“你知道,我这人的脾气有点倔,如果不是皇上赐婚,我没想过自己会嫁人,更不会想到自己有天会成为别人的妻子。但就算嫁人了,我还是决定依着自己的性子。如果不动心,绝对不会委屈自己,将自己交给那个男人。可现在,我、我想做永璇的妻,有名有实的妻……好么?”好日子是自己给自己的,但要有他,才会更好。 “好。”他答得干脆。 就这样? 芙仪斜睨他,噘着小嘴,有点不解。 “你不对我说点话么?”像是她是他一生的妻之类的。 “我说了。” “哪有?” “我说‘好’。”永璇神态笃定,他并没有拒绝她。 娇容倏僵,面皮微微抽动。刚才还曾一度认为他毫不骄傲,错了,表露于外的他,骄傲极了,什么话也不愿说,更别说是哄她! “你?你真不可爱耶!”她好恼。 “我一个大男人装什么可爱!”他傲慢地昂起下颚,冷嗤道。俊逸的眉微挑,眸瞳底含了一抹不轻易流露的笑。眼前这个女人,是他习惯、他欣赏、他眷恋的芙仪! 芙仪不断提醒自己维持自身的好教养,不要跟这种骄恣的男人一般见识。她浑然不知无意间流露出的娇嗔模样,有多撩人心弦! “你想干嘛?”微愠的她,看着逐渐俯下的俊容,明知故问。 永璇依在她唇畔轻笑,喃喃低唤: “傻芙仪……”你不知道自己是惟一能让我放下骄傲的人吗? 芙仪只知道自己又要败倒在他的引诱之下,她趁着自己还没被迷乱前,伸手勾住永璇的脖子,吮着他的唇恼道: “臭永璇!”你不知道我已经爱上你了吗? *** 两人回到贝勒府时,夜幕已拢下,府邸点了灯,暖暖的晕黄,有家的感觉。他牵着她的手,默默走在幽幽曲曲的长廊上。 进府之后,他们谁也没再开过口,异样的气氛氲在两人之间。 芙仪觉得自己的心快跳出来了,问题是,她在紧张什么啊? “你、你要带我去哪儿?”芙仪先开口,借此缓缓自己莫名急促起来的呼吸。 “绛雪阁。”他直说。 “做做做——什么?”她有预感…… 看她如此紧张,永璇忍俊不住,低沉的笑声自他喉间荡开。 芙仪蹙起细眉,这哪儿好笑了? “有个女人说要做我永璇的妻,我答应她了,当然就得成全她。”若有所指的语气里全是笑意。赧颜顿时红似晚霞。他以为这样她就会退却了吗?她真的是下定决心的! 她想成为他的妻,有名有实的妻…… 芙仪咬咬羞唇,轻喃:“那你——要温柔喔——” 修长的身躯微僵,握住柔荑的大手动情的拧了下,薄唇咧笑,温柔至极。 “嗯。” 冒着脸蛋可能烧成灰烬的危险,芙仪深吸口气,再轻说:“还有——你、你要好好爱我喔——” 温柔的笑容更扩大,这会儿连他的眼都在笑了。 “嗯。” 春宵,此刻无价。 第十章 楼阁内,情深深,意浓浓。 厚软地毯吸纳了急切的足音,却无法掩去满室缠绵的春吟。 粗布衣衫落了一地,他的和她的,自进门处蜿蜒成一条激情小径,途中处处皆是欢爱的痕迹。一路到底,暖炕上两具赤裸纠缠的身躯,以最肆狂的姿态,为这场男欢女爱揭开了序幕。 他粗重的喘息,她狂野的娇吟。 “啊——” 天,透出角肚白。 他一个翻身,轻轻覆住趴在暖炕上的纤妍娇躯,修长的腿跨过她,将纤足收在他两腿间。他低头点吻着柔嫩的粉肩,她的眼闭着,感受到突来的撩拨,睫毛轻轻地颤动,她勾起一抹浅浅的笑意。“你不累么?天都亮了。”她的声音沙哑又慵懒,情潮未退的绯红色脸庞犹似桃花灼灼盛放。 永璇伏在她肩上低笑,大手不安分的探往胸前轻轻捻弄。 芙仪蹙眉闷吟。 “再一回,嗯?”他在她耳畔诱惑低问,声音比她更低更沙哑。 她摇头,轻嗯了声回拒。“我许你好多回了……”她几乎没能好好睡。 他又附耳说了些话,只见她点头又摇头、摇头又点头的,随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极度暧昧的话,只能说给枕边人听。 “猥琐!”芙仪半睁慵眸,无限妩媚地笑睨靠在她肩上那张俊美的脸庞。她翻过身,热情地勾住他的脖子,主动献上樱唇,吻住他,与他的舌纠缠。 在濒临失控前,永璇赶紧松开嘴,喘息道了声。“淫荡!” 芙仪依在他唇畔低笑,明白他是故意回应她刚说的话。这下他们两个是半斤八两,扯平了。 蓦地,沙哑的娇笑声遏然止住,芙仪不解地看着永璇拉起她的手,摊开掌心,然后将他那只珐琅表放进她手里,再弯起柔指,同她一起握住。 “这是你的。”他喑哑低说。眸光炯炯的瞅着她,像是看穿了一切似的。 如此平常的一句话,但听在芙仪耳里却不是那么一回事。尤其,当他说—— “我的呢?”傲然的眉轻挑,暗示已然明白她的一切。 “你、你的……”芙仪不安的吞了口口水。美目斜瞄着两人交握的手,回过眼神对他说:“不就是这个?” “我要我自己的表。”他故意强调“我自己”。 “你发现了?” 芙仪满脸惊讶。他怎么会发现?她根本没修好那只表! 事实上,她是用自己的那只珐琅表,替代永璇那只已经停摆的。 “难不成,你一开始就发现了?” 永璇眨了下眼,颔首承认。 那他还……答应她的要求? “我不懂你。”明知道她没修好表,却不当面拆穿她,还愿意信守最初的承诺?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的那只……在我房里。” 他自负勾唇,抱着她翻身,让她躺在他身上。 芙仪一手托腮,满腹疑虑的看着他,但他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无言撩起一小撮她及臀的长发,用手指卷弄着。 “你不解释一下么?” “嗯?”浓眉微挑,他一脸不解,要解释什么? 呵,她早应该明白的,不是吗?这男人怎么会主动对人解释他的心思?他骄傲到——连甜言蜜语都不愿说! 说白点,他是只“做”不“说”,旁人只能由他所做的事去猜想他心里在想什么。 “你喔——”芙仪佯嗔,赏他一记粉拳。 “你懂就好。”言简意赅道出他的心思。 他知道她刚在想什么?瞧,他就是这样!看似傲慢不经心,实则是随时随地将心思投注在她身上。 哎,就是了解他这种个性,她想恼也恼不起来。 芙仪噘起小嘴,眼神佯怨。“你不能因为人家聪明就欺负人家啊——你没听人说,用脑过度的人容易老得快么?你骄傲,容不得别人比你聪明,你有坏心眼,想让貌美如花的我老得快一点!” 她到底是在抱怨他,还是在赞美自己啊? 他轻笑,结实的胸膛微微起伏着。他抚着柔软发丝,低看胸前佯怨却风情万种的娇容,说:“你可以用问的。” 假意纠结的眉心散了。他这是在告诉她,用这种方式了解他么?这样就不必花脑筋细想,然后让自己变老……呵。 猜心,有时也是一种乐趣,尤其是猜他的—— 芙仪将脸贴在他心口,侧耳听着沉稳的心跳。她看了眼手里的珐琅表,问他:“这是对表?” “嗯。”大手撩开遮住美背的发丝,沿着背脊来回爱抚,刻意的手劲,意图再度挑起情潮。 她受不住撩拨而轻叹了声。“你是这对表的主人?” “呃嗯。”他的手顺势往下滑,在圆润的臀瓣上游移,轻捻。俏臀难耐的扭着,磨蹭他…… 芙仪不甘受他逗弄,侧过脸,顽皮的含住他的乳尖。含糊问说: “你以前住在西苑?” 他暗抽了口气,喉结滚动了下,艰涩的回应了声。“嗯。”两手旋即捧起俏臀,将她挪移到…… 芙仪抬起上半身,两手抵住他胸膛,她居高临下媚睨,朱唇微启,喘道: “你、你见过我,对不?” “呃——” 身躯逐渐纠缠…… 她再也说不出话来。 其实,也没有说的必要。 那段记忆,就归他吧;而她知道,这个一身傲气又嘴硬的男人,在很久、很久以前就把她放在心上,毋需言语,他所做的一切,就是最好的证明。 他的心,她猜到了。 *** 春去秋来,秋尽冬至。 雪稍霁,天露晴。梅花吐蕊,纷纷馥馥,毫无生机的枯枝老树,因它而点化成玉树。 府邸门口。 芙仪身穿一袭粉红滚湘绣旗装,梳了平髻,略施脂粉的脸颊,洁白、晶莹、剔透,犹似新梅,绝艳清华。但不知怎地,那双水灵的眼,流露出些许不甘。 “还冷么?”听来关切的口吻里,有抹情人间特有的戏谑。 芙仪没好气的回瞪。“你瞧我这模样,还敢叫冷么?”她怀抱暖炉,罩了件白狐裘,要是她觉得冷,那么身边一干仆役恐怕早就冻死啦! 暖炉、狐裘,都是这个傲慢男人命人为她备好的。让她没有理由拒绝出门。 “认命吧,你非去不可。” “我、我……”她还想找理由。 芙仪说什么都不想去太液池赏冰嬉(溜冰)。 每年入冬,皇室都会从各地挑选上千名走冰高手人宫训练,好在初五那天,在太液池上为皇上表演走冰技。而这天,皇室子弟、后妃、王公大臣都会受邀前来观赏。 芙仪不愿去的原因,是今年穆亲王和福晋不在皇室受邀之列。 阿玛和额娘却瞒她,说是皇上差了要事,让他们去不得;永璇也没告诉她,是怕她为这事气恼;最后,她之所以得知,是多亏了十七阿哥永的“大嘴巴”! 为什么不邀她阿玛和额娘到太液池赏冰嬉? 想也知道,是怕“难看”! “我心里不舒坦,不想去!”芙仪直说。 “去与不去,你都不会舒坦。” 他说的是事实。她不在乎别人如何谣传她的容貌,但她最气有人拿长相这事欺她阿玛和额娘。“为什么非要我去不可?”她不克出席的理由随找随有啊。 “要你去的理由随找随有。” 芙仪一怔。可恶!他怎么会猜到她心里在想什么?瞧,他好得意呢!永璇只要得意的时候,就会轻轻挑起右眉!她懂的。 “上车。” 芙仪扁着嘴,不想屈服。冷不防,她惊呼了声—— “你?!”永璇打横抱起她。 一旁的仆役全看呆了,他们的爷……向来只有他出口命令人,从不屑有所动作,眼下怎么会做出这种举动啊?站在一旁忍住笑的图尔都和喜儿、悦儿却都是见怪不怪,身为他们两人的贴身侍卫、丫环,比这更火爆,不,火辣的场面,他们不知道已经撞见过多少回了! “没规矩,放我下来!”芙仪板起脸,然红通通的娇容不争气的泄露出她羞怯的一面。 永璇笑哼了声。径自抱着她迈步走向停在一旁的皇家车舆。这府里的规矩是他定的,谁敢说他不是? “你就是料定没人敢说你的不是,是不?”来到车门前,芙仪咬着牙轻声说道。光天化日之下、众目睽睽之前,他竟然当着下人的面…… 这女人,真懂他!永璇勾起狂恣的唇,笑睨怀里微愠的人儿。 “我有什么不是?”他抱着她上车,傲然问道。 “你不知羞。” “羞啥?” “可多着,我得回去写状纸才行。” “大胆刁民!” 仆役轻轻合上车门,捧腹弯腰急奔至驾车座,示意车夫赶紧将车驶离府邸,以免仍在车内打情骂俏的人发现——不少仆从因这可列为“百年奇闻”的对话,笑到瘫软在地上。 *** 太液池四周搭起彩棚,五色彩旗飘扬,彩灯高挂,热闹非凡。 千名走冰人在冰场上形成两个云卷形的大圈,以各种杂技做出滑冰表演,时而如蜻蜓点水,时而如燕穿波,华丽又丰富。 芙仪头一回赏冰嬉,对她来说,的确十分新奇,只不过,表面上佯装热衷观赏的她,实则心不在此。 除了因她阿玛未能受邀一事,忿忿不平外,周边的女眷,不时在她附近嚼着舌根子,也是一大因素。 “瞧,她就是十九阿哥的福晋。”自以为长得美的甲郡主,与一团女人围在一起,窃窃私语。 “怎么跟外头说得不一样啊……”咬手绢的乙贵人,明知故作假不懂。 “哎呀,你们有所不知,她不是长得丑不敢出门,而是脑子有问题所以才不能出门……”闲在家里什么都不会的丙侧福晋,一副俨然洞察世间任何事的样子。 “真的假的?你怎么知道?” “我只跟你们这几个说,你们千万别说出去……几个月前,和颖和她哥哥去十九贝勒府听曲,结果啊……” 芙仪不恼,反而想笑。多荒谬的一群人!她决定由她们去说,反正都是些鸡毛蒜皮、难登大雅之堂的事。 对她来说,只要永璇根本不介意那件事,就好。 “我坐你身旁,可好?”身旁突来如脆铃般的声音询问她。 芙仪偏头一瞧是个十来岁大的女孩,一双圆圆的眼看起来好生机灵,感觉上和悦儿真像。 “你就是那个……嗯,十九叔的福晋?”她的表情好奇极了。 芙仪仅礼貌的点了下头。 “你一点也不丑嘛!”她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让所有的人听到。 好率直的女孩!托她的福,身旁嚼舌根的人暂停私语,改以伸长耳朵听着她们两人的对话,好作为下回聚会,或是茶余饭后闲嗑牙的八卦。 “我叫晴儿。这是我头一回进宫呢!”俏脸上漾满兴奋神采。 见俏女孩如此兴奋开怀,芙仪也受到感染,轻松勾唇。突地,莫名浮上心头的回忆,她脱口问道:“你今年几岁?” “十岁。”晴儿用力点了下头。 真巧。 那年,她第一次进宫,也是十岁。 “宫里好玩么?”芙仪问她。 晴儿目不转晴的盯着冰场上表演“仙猴献桃”的冰技,惊叹之余仍不忘芙仪的询问,她侧过脸甜甜说:“当然好玩,新奇的事好多呢!” 芙仪漾开笑意,是啊,那回她也是这么觉得…… 晴儿再瞥了眼冰场,见走冰人表演完一回合暂时退场,才又回过脸,倾身掩嘴低声说:“可这儿有些人好讨厌唷!看着人的时候,眼睛这儿都怪怪的——”她指了指自己的瞳仁。 没错。 芙仪咬唇一笑,十分欣赏这女孩儿的直接。蓦地,眼角余光感受到四周不时投向她的好奇眼神,她一时兴起,顽皮的流转了下秋波,用刚好足够让想听的人听到的声音,柔婉说道: “好晴儿,他们就是眼睛长坏了,才会不看着人说话,在人背后净说些让人讨厌的话、做出让人厌恶的事,就怕他们连心也坏了,那你可就得当心了,懂吗?” “哦——”晴儿若有所悟的哦了声。她真听得懂? 至少,真正听得懂的人此刻全别开目光。 芙仪察觉到,暗看窃笑,她只是随口说说,这些人还真是心虚啊! “婶,晴儿的眼睛看着你。”孩子气的口吻,表明自己是个好心人。 芙仪轻笑点头,明白她的意思。陡地,念头才下,脑中突然灵光一闪,这……这……不就是永璇非要她出门不可的用心? 他知道她从不在意旁人对她的眼光,只在意身边的人是否受到委屈。而且,她最恼外人不公平对待她阿玛和额娘,可这是人性,是永远没完没了的劣根性。 天知道,阿玛未被受邀这事当中,包含着多少宫廷里、永远上演不完的权力斗争?阿玛要面对的,兴许不单是相貌而已,或说,相貌只是最容易拿来做文章的手段罢了。 是非难道,只好道人相貌。 所以,永璇要她出门,要她来太液池——就是要让她明白,这里只是聚合世上所有权力的地方,并不是交心之地。 这是身在宫闱之中的他们,必须看清的事实——没有公平。 你只能想办法靠自己扭转颓势。 她知道该怎么做了要漂亮的做要不着痕迹的慢慢来 “婶,你快看!” 芙仪循着晴儿的目光看过去—— 冰场上二十来名男子身穿马挂,脚着冰鞋,是准备打冰上蹙鞠(冰上足球)?以前在穆亲王府,过年时她曾看过家仆们玩这种踢球游戏。据他们说,原本的满人的习俗是成群人到冰上滚玩,借此去掉一年的霉运,后来,有人想了新花样,加入蹙鞠,意义一样,且更有乐趣。 “十九叔在里头耶!” 永璇身在其中,任谁只消一眼,都会注意到他。他太耀眼了。 “你们瞧,今年有好多阿哥上场玩咧。”另一座棚子里有人说道。 “你们说说,哪边会赢啊?” “我赌十九阿哥那边。” “我猜是五阿哥。” “既然如此,咱们就来赌赌看!”顿时,众人拥成一团,开始下注。 哎,好赌本性,举世皆然。 芙仪没注意到一旁的骚动,她的目光完全被冰场上那个如风疾行的男人夺去。 多么特别的男人!他从没对她说过什么安慰的话,也没有甜言蜜语,只用极细腻的巧思,让她明白许多事 每懂一回,对他的爱意就更深一回。 *** “婶婶呢?” “我不知道,婶只叫晴儿乖乖坐在这儿看十九叔踢球。” “你有照十九叔的意思同婶婶说话么?” “有啊。” “十九叔,晴儿去帮你找婶。” “不了,我知道她在哪儿。” 芙仪在哪儿——西苑澄碧居。 同样的庭院,同样的门扉。点点梅瓣和着足屑下的泥,默默躺在幽居台阶前。 永璇步上台阶,低头淡睇阶前早先留下的足印。 门轻推。 他缓步踱往内室,在隔住厅堂与内室之间的八片檀木雕花屏风前,暂停下脚步。他沉吟了会儿,不知道是为了先倾耳查探内室的动静,抑或是为了浮上心头的那段回忆而止步—— 他进了寝室。室内安静无声,脚步像是自有意识般的走向床炕。 他找到她了。 修长的身躯安静的伫在炕旁凝视着那张柔婉的睡容,终难自禁的,他在床炕旁坐下,伸手轻抚白皙无瑕的脸庞。 温柔的抚触唤醒浅眠的人,芙仪仍闭着眼,颊上的触感是再熟悉不过,她勾笑直接问说: “你怎么会知道我在这儿?” 轻抚粉颊的手仍未停下,明知是心有灵犀,他却是带着一贯傲然的口吻答非所问。“我赢了。”是指蹙鞠比赛。 芙仪睁开眼,娇哼了声。那意指着——她想也知道。 她从被褥下伸出柔荑,握住颊上的大手,像猫儿似的将脸颊贴靠在温热的手心摩拳着。 “阿玛不能来的事我释怀了,可待会儿在宴席上,若是被我逮到机会,我要替我阿玛扳回一城。”她先告知他。她不要让人欺他阿玛太甚,但也不愿锋芒太露让永璇为难。所以,她选择见机行事。 这回不成,下次再来。久而久之,外人自会知道,不能再拿容貌做为否定她阿玛的手段。 “嗯。”永璇似乎早明了她的打算,允了声。他俯下头,轻咬珠耳,低声诱惑。“那——我们先把事情办一办,才好出去。” 什么意思? 不解的念头才下,修长的身躯已上了床炕,覆住她—— 他想…… “等、等等——”芙仪急忙捧住俊容,她有句话还没告诉他,待会儿被他弄昏了,她哪还记得说? “怎?”兴致突然中断,浓眉不悦的皱起。 看他如此不耐,芙仪瞠了眼,有点不甘,却又非说不可。她嘟起菱唇,红着脸轻喃: “我、我要告诉过你——我爱上你了啦!” 闻言,轻拢的浓眉立即抒开,眸瞳底的火花更炙。永璇傲然扬眉,低道: “我的‘芙仪’,这我早就知道了。”不是什么新鲜事。 他说什么?!芙仪的眼睁得好大。 他就嘴直接攫住樱唇,不再给她任何开口的机会。 芙仪震撼的不是他自以为是、高高在上的话,而是他用满文叫了她的名字! “芙仪”在满文中的意思是——“挚爱”。 他说她是他的“芙仪”?! 也就是,他的挚爱。 番外篇 话说从头 紫禁城西苑 两个半大不小的孩子,十足挑衅的堵住娇妍小美人儿的去路。 “你说是不说!”年纪稍长的男孩,仿着大人的口吻,粗声令道。 纤纤人儿绞紧拳头,忿忿瞪着眼前欺人大甚的这一对兄妹。他们是荣亲王的独生子女,哥哥叫世宁,妹妹叫和颖。 “你快说啊——只要你说‘穆亲王、穆福晋是全天下最丑的人,你看到想吐!’我们就放你走。”和颖骄纵的说。 “你们是我见过最没教养的人!你们没爹没娘教么?”小芙仪个头小,说话的声音细细柔柔的,听来却威仪十足,两兄妹不禁怔了下。 小芙仪第一次进宫,待了半天下来,发现宫里的人都好坏、好过分,跟亲王府里和善的家仆完全不一样! 皇太后要去景祥楼听戏,怕他们这几个被邀来宫里玩的孩子吵闹,便差人带他们来到西苑,命侍女陪他们玩些孩子游戏。 就那时候,她才知道外人是怎么看待她阿玛和额娘的。那些虚长她几岁的孩子,一听到她是穆亲王的女儿后,不但不跟她玩,还出言羞辱阿玛额娘,更即兴编了首烂歌谣笑她—— 木瓜、木瓜,想生娃娃,阎王不许,私生鬼娃。 木瓜、木瓜,生了鬼娃,鬼娃出来,吓死大家。 歌谣中的木瓜指的即是穆王。 小芙仪一时气不过,掌了几个嘴贱孩子巴掌,然后就和一堆孩子扭打成一团。要不是侍女出手相劝阻止,小芙仪以寡敌众的小小身子,早被几个个头高她许多的男女孩儿,当成沙包揍成肉包! 侍女将小芙仪带至西苑一处院落,和那些孩子们隔开,避免再次起冲突。 这时,世宁兄妹找了来,决定要再“亲自”教训一回。 “喝!敢说咱们没教养?”世宁以大欺小,边说边徒手推了下小芙仪。“你先服了咱们,咱们再告诉你什么是教养呗。” 小芙仪踉跄了下,站稳后,学大人样的冷哼了声。“服?你们凭什么让我服?是有功朝廷?为皇上分忧?还是出兵打了胜仗?” 小芙仪应答如流,一点也不像是个十岁的孩子。而她所说的这些话,都是她阿玛——穆亲王之所以深受朝廷重用的原因。 “哥,她在说什么,我听不懂耶。”和颖很小声的问。有够无知。 “你别管她说什么。”世宁也很小声的回答妹妹的问题后,才朝芙仪狠狠威胁道:“你到底说不说?要不,到时候灰头土脸的,可别怪我没警告你!” 说罢,再趋前几步,作足威胁人的气势。 小芙仪咬咬唇,一双灵动的眼闪着狡黠,直直瞅着这对坏心兄妹。 “好,我说。” 世宁兄妹昂起下巴,反剪双手于后,睥睨她,等着她说出口。 “我说,穆亲王和福晋是全天下第一等的好人,猪猡才会看不清他们的好。”小芙仪的声音甜腻腻的,却极有杀伤力。 世宁兄妹气到浑身发抖,脸庞完全充血成猪肝色。 “你、死、定、了!”世事几乎是从牙缝里迸出这四个字。 “哥,我去把东西拿来。” “好。” 和颖从临近花丛里拖出一桶沙土,那是方才他们要求整理花圃的宫女留下来的。他们本想用来恶整芙仪,现在打算用它来教训她。 芙仪见情形不妙,拔腿想跑,却被世宁一把攫住,逃不开。 “放开我!我不认识你们,为什么要欺负人?” 世宁边将芙仪拖到木桶,边笑说: “咱们是要让你学乖——”说罢,弯腰抬起木桶,将整桶沙土往芙仪头上倒下去。 “啊——”芙仪躲不了,只能闭眼承受…… 看着眼前像个小泥人似的芙仪,世宁兄妹为自己的“杰作”,笑得好不得意。 “哈哈哈,看你拿什么脸见人,噢,不下不,我这是成全你,让你和你阿玛额娘一样,没‘脸’见人!哈哈哈——” 太过分了! “喂,小鬼,你们在做啥?”不远处,一栋素雅的楼阁二楼上,凭栏站了几名约莫二十上下的年轻男子。 世宁认出其中一人,唤道:“十六阿哥。”再仔细一瞧,这几名年轻男子全是黄带阿哥,而他们所站的那栋楼,是平日阿哥们静修读书的所在。 “阿哥,安。”世宁示意妹妹,一同敛袖福礼。 “那个小泥娃娃怎么着?”七阿哥脱口问道。 “她是谁啊?宫里怎么允许这么脏的人进来?”五阿哥看热闹似的也问了问。 “啊——”倾身福礼的和颖突然惊叫一声,眼睁睁看着芙仪扑向世宁,扭打着他。 “脏死了你!”世宁用力推开,芙仪失了重心,当场摔成“狗吃屎”的姿势。 兄妹俩“喝”了声,集中火力让小泥人更灰头土脸! 凭栏看热闹的阿哥全笑了出来,五阿哥朝楼阁内静读的人说:“你们快出来瞧瞧,有个小泥娃娃像只小猪仔,在泥地翻滚咧。” 三、四名阿哥闻讯,也好奇的跑出来看。 “你这鬼娃!靠你那丑八怪阿玛才被封作‘多罗格格’,你这丑不拉叽的鬼格格,吓到人了你知不知道?”世宁被芙仪弄得一身沙土,气得边踢她边叫骂道。 楼阁上的阿哥不明所以,只当是小孩子之间的恶劣游戏,全笑得不亦乐乎。 “十九,快出来看看,宫里出现小泥人咧!都快分不清她是真人还是泥人了。” 楼阁内,坐在案前托腮懒懒翻着书册的男子,缓缓摇头,头也不抬,一副兴趣缺缺的样子。 “脏。”他啐了声。 “哦,随你。”热络兄长自知没趣,再回头,继续加入敲边鼓行列。 案前的男子有一双极漂亮的眼,极致精琢的五官,乍看会让人以为是女相,但再一瞧,他整个人流露出一股融合霸者与书儒的矛盾气质,全然让那份阴柔尽褪。 他仍托着腮,边翻着书页,边优雅抬眼,目光穿过凭栏人群间的空隙,捕捉到那抹既纤细又倔强的身影。 自此移不开目光。 *** 西苑澄碧居 “图尔都,你出和平门,沿着新华街找十七哥人,找到他就跟他说,皇阿玛为曾额娘在福园设宴,叫他今晚一定要回宫。” “喳。” 永璇步上阶梯,走向居处。他推开门,人内走没几步,细细的啜泣声,让他脚步突然顿住。 有人在他房里?! 正要出口斥骂之际,啜泣声早他一步,转为柔软的说话声音。 “你们待在这儿,会不会也被人欺负?这里的人好坏呢!”孩子气的呢哝,让永璇欲出口的话收住。 他缓步踱往内室,在隔住厅堂与内室之间的八片檀木雕花屏风前停下脚步。他微微侧身,在屏风的掩护下偷觑闯入者。 她,浑身脏兮兮的,席地坐在那座靠墙而立的自鸣钟前。 她是那个……小泥人?她在对钟说话? “为什么大家都只看到阿玛和额娘的长相,都没想到他们是很好很好的人呀?阿玛额娘很疼很疼芙仪、也跟着疼喜儿、悦儿,府里的人都说阿玛是好人,可这里的人为什么都只说阿玛长得丑?额娘说阿玛立了很多、很多功劳,你们住在这里,有听过这些事么?” 她在问着钟里的人偶? “你们什么时候再动一次?拜托……我的瓷娃娃没带在身边,不然我难过的时候,他们都会安慰我……”她又哭了。 永璇微颤了下眉头,哑然失笑,对她这举动感到荒谬,但,却不厌恶…… 他想起那个在园子里不管被人怎么欺负,傲然睁着倔强的眼,瞪着对方,努力反击的泥人儿,那对兄妹到后来竟被她瞪到心虚、反击到慌了手脚…… 呵,有骨气。 但她终究是个孩子,受了委屈只好躲起来哭。 “不哭、不哭,芙仪不哭。芙仪今天满十岁了,我是小大人,不可以再像小孩子一样。”根本不可能有人理她,她只好自己安慰自己。 “不能哭,不能让阿玛担心。”像是想到了什么,她喃喃自语。“糟糕……我全身脏兮兮的,怎么去找阿玛?” 陡地,永璇撇开偷觑的眼。该死!这小女孩居然在他房里脱衣!再该死!他是这间房的主人,躲开的人怎么会是他? 几个念头下来,永璇扁着傲气的嘴,他是怎么了?进去叫她滚蛋不就得了? 不肯承认,心不舍。 难得牵挂的心,想再看看她在做什么…… “不可以偷看喔……” 永璇一怔,抽回目光。这才发现,她是对着人偶说话。孩子气的口吻,逗开向来严谨桀骛的唇。咚咚咚——咚咚咚—— 她又在做什么? “这是什么呀……好漂亮……” 永璇微微侧头一看,不悦的皱起眉。她竟然爬上他的床炕!然后,她发现了那只置在床头的珐琅表。 她天真的坐在炕上,目不转睛、极仔细地研究着上头彩绘的图案。看久了,看累了,加上早先的折腾……她体力不支,倒在炕上……俄顷,很自动的拉起被褥,为自己盖上…… 永璇真不知道是该气还是该笑,这丫头怎么随便成这样? 片刻,他缓步走向内室。眼前所见,俊容微僵。 这丫头居然把他的房搞成这副德性! 波斯地毯上全是一坨沙土,再看看床架旁的白手巾,黑到已看不见原先的白皙,更重要的是,她把脱下来的衣服,沾水擦拭后,平摆在上好的檀木书案上! 他的房,处处都是她的痕迹,俨然成了她的地盘。 永璇嫌恶的沉下脸,踱往炕前,欲出口唤醒她。然,脚步却不经意的放轻…… 他来到炕前,心与愿违,未出声,只是静静的凝视着她—— 眸瞳底映着一张清雅绝俗的睡容。永璇忍不住心想,这个不轻易服人的女孩,若是醒来后会如何面对他? 冷傲的唇微勾,第一次有人让他悬在心上。 即使百般不愿,连永璇自己都不明白为何会做出如此举动,他转身,安静的离去,决定不唤醒她,让沉睡的人儿独自好眠—— *** 福园 “王爷,找到格格人了!” “芙仪在哪儿?”穆亲王着急万分问道。 “刚有个侍卫过来捎话,说格格人在澄碧居,请王爷过去接她……” “澄碧居?那、那不是……”穆亲王瞥了眼身在人群中,那名极为耀眼的男子。 他心中一诧。这个在皇室中冷峻出了名的傲气皇子,据闻从不允许人擅入他的居处啊! 芙仪怎会在他的那儿? 穆亲王急忙随同仆役前往澄碧居。焦急万分的揣想着,芙仪和他是否发生了什么事? 当然,没事。 只是没想到,他们之间发生的事,在许多年之后才开始——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