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年等待候鸟(正式版)》 第1章 十五年的赌注 沙发前的茶几上摊开了十五本日记本,在每本日记本的第一页都只有一句话: “今年我不要再喜欢裴尚轩这个笨蛋!” 男人的手指抚过自己的名字,在“笨蛋”两个字上停留了一下。她说得一点都没错,他确实是个不折不扣的笨蛋! 电视的屏幕闪动着,转动的影碟机根本不知道观众的心思已转向他处,它只懂得按部就班读取碟片。于是伴随着鸟鸣,醇厚的男中音低沉地诉说:“forthem,itis apromise,thepromiseforreturn。” 他的耳边却是另一个声音,带着玻璃碎裂的决绝,“我,没力气再飞回来了。” 这是黎璃留给裴尚轩的最后一句话。 夜色深浓,时针滑过午夜零点。除了偶尔疾驰而过的汽车,天与地在经历喧嚣的一天后重归宁静。大多数人家的窗口都已没有了光亮,只有零星几盏灯兀自等待着都市里夜归的人。随着断断续续的开门关门声,灯光次第熄灭,唯独一盏灯始终亮着,宛如倔犟的守望者,等待一个不知何时才能归家的人。 这是一间用简约风格装修的客厅,黑色吊顶别出心裁地做了四道凹槽,多盏吸顶式吊灯嵌入凹槽,此刻明亮的光线洒在刚刚打过蜡的实木地板上,光可鉴人。 此间主人显然偏爱冷色调,电视机背景墙采用了黑白色块组合,立体几何图形带有怪异的压迫感,难以想象坐在对面白色沙发上的男人竟然会有兴致投入即将开始的视听娱乐活动。←百度搜索→ 那是一个英俊的男人,即便他的嘴角处贴了一块有碍观瞻的胶布,仍无损帅哥形象,反而增添几分受伤男人的魅力。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对面显示“正在读碟”的电视屏幕,薄薄的嘴唇抿得死紧,下巴因而绷直了线条,显得颇为严肃。他的这份严肃不同于皓首穷经的老学究,倒像是面临生死抉择一般,令人不由对dvd机器正在读取的碟片内容产生了好奇。 影片开始的时候,漆黑一片的屏幕上只有一轮满月高挂苍穹,立体声环绕音箱传出鸟儿婉转悠扬的鸣啼,随着动人的吟唱,他不认识的三个法语单词慢慢浮现。 lepeuplemigrateur——底下是中文译名——《鸟的迁徙》。 他的手伸向沙发前的茶几,从堆叠得整整齐齐的日记本中随意抽了一本取到眼前。他看了一眼封面,乡土气浓郁的粉红色,憨态可掬的维尼熊在正版引入中国很久以前早已登陆大大小小的文具用品,包括手中这本明显属于上个世纪的日记本。 日记本是带锁的,似乎暗示他里面藏着无数隐秘,等待他打开锁扣一窥究竟。茶几上摊着好多把金灿灿的钥匙,他很有耐心地一把把试过去,终于用第十五把钥匙打开了日记本。 记录于第一页的时间是一九九四年一月一日,整整一页只有一句话: “今年我不要再喜欢裴尚轩这个笨蛋!” 一九九零年六月十五日,正坐在学校大礼堂等着年级大会召开的黎璃被后排的人拍了一下肩膀,她回过头。 浓眉大眼的裴尚轩笑嘻嘻地问她:“黎璃,你猜谁会赢大力神杯?” 六月八日,意大利世界杯开幕。黎璃本来对足球没有兴趣,她的舅舅却是个球迷,从世界杯开始便进入莫名兴奋的状态,等半夜闹钟响了爬起来看球。 黎璃被闹钟吵醒,醒来发现手臂被蚊子叮了好几个包。她觉得奇痒无比,迷迷糊糊走到厨房拿花露水,看到小舅舅在摆弄黑白的十四寸电视机。 她走过去帮忙,打着哈欠把天线斜向下转,画面果然变得清晰了。还没结婚的小舅舅平时就和她没大没小的,见她醒来便拖她一起看。于是黎璃坐下来看了生平第一场足球比赛的实况转播——阿根廷对喀麦隆。 阿根廷是卫冕冠军,小舅舅指着屏幕上不断被喀麦隆人放倒的矮个子,用激动的口吻告诉黎璃他就是球王马拉多纳,接着愤愤不平地指责非洲人的野蛮犯规。她无动于衷地看了一眼倒在球场上的男人,他脸上表情痛苦。 反正也睡不着了,黎璃从房间里拿了语文书,背起过几天要默写的古文。她偶尔瞥一眼电视机,不明白沉闷的比赛如何能令小舅舅如此心情澎湃。 然后,解说员宋世雄稍显尖锐的声音送入黎璃耳中,“‘风之子’卡尼吉亚将替换鲁杰里上场。” “风之子”?这个头衔倒有点意思。她抬起了头,电视里,场边纤瘦英俊的男子瞬时抓住了她的视线。 第二天黎璃翻阅《每周广播电视报》查到足球赛重播的时间。她打开彩色电视机看揭幕战的重播。她看到了有着一头飘逸金发的他,他身上蓝白色相间的队服,轻巧灵活的跑位——他果然不愧“风之子”这个外号。 她从此爱上了足球,爱上了阿根廷,是一种根深蒂固的热爱。她不容易动心,可是一旦喜欢了就会持久不变。 黎璃看着裴尚轩五官端正的脸,吐出六个字,“当然是阿根廷。” “我猜是德国。”少年兴致勃勃,嘴巴咧得很大,笑容让人晃眼。黎璃一声不响地转过头去——道不同,不相为谋。 裴尚轩又拍了拍她的肩膀,她只得再转过头去。 “要不要打个赌?我赌德国。”他自信满满,仿佛稳操胜券。 黎璃不太明白裴尚轩今天怎么回事,为什么非要和自己争论这个问题?她与他每隔三个星期同桌一次,除此之外再没交集。 黎璃的班级和其他班不太一样,她有个喜欢别出心裁的班主任。为了防止男女同桌时间过长引起不必要的感情纠葛,班主任想出每周轮换同桌的办法。黎璃不以为然,但习惯了用顺从的面具来掩饰无所谓的内心。她不在乎身边坐着谁,反正也没人会在意她,所以她觉得裴尚轩的行为相当反常。 “我赌阿根廷。”她慢悠悠地说了一句。她来不及问他赌注是什么的时候,年级组长宣布大会开始,让全场肃静的严厉声音伴着麦克风尖锐的叫啸声冲击耳膜,她掩住耳朵转过了身。 七月八日,阿根廷在决赛中输给了德国,黎璃喜欢的“风之子”被停赛。导播切了一个卡尼吉亚的特写镜头,他落寞的眼神让人铭心刻骨。与此同时,黎璃也输给了裴尚轩。 暑假中一次返校,裴尚轩一边抄着她的暑期作业一边得意自己的胜利。她挑起眉毛,不甘示弱地说:“我不记得我们说过赌注。” 裴尚轩一愣,懊恼于这个失误。他歪着脑袋看了看黎璃,随即笑开,“那好,你就记着欠了我一个赌注。” 她欠着这个赌注,在此后漫长的十五年。 十三岁半的黎璃是个内心自卑的女孩。她长得不好看,家里人也说她“丑”。久而久之,黎璃对自己的外表从难过变成了完全漠视,很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思。以前她不明白为什么幼儿园的阿姨总是给别的小孩玩最新的玩具,小学里的男生总是帮助别的女孩做手工劳动。进了初中后,她才知道人人皆有爱美之心。 (本章完) 第2章 你是为我吧? 她不再躲起来委屈地哭,反而将嘴巴咧得大大的,她用力地微笑着,尽管在她心里的某个角落下着倾盆大雨。 黎璃的学习成绩非常好,年级第一的宝座从未落入他人之手。小学一年级第一次考试前,小舅舅帮她复习数学,摸着她的头说:“小璃,女孩子长得不漂亮就要想办法变聪明一点,否则以后真的没人要了。” 黎璃似懂非懂,不过既然小舅舅要她做聪明女孩,那她就认真地做了。 黎璃从母姓,在她尚无明确记忆之前父亲就和母亲离婚了。母亲黎美晴带她回了娘家,给她改了姓。黎璃有一次从小舅舅口中套出了话——自己的亲生父亲姓刘,她原来的名字是刘璃。 她在家找不到任何关于父亲的点滴,黎美晴把所有的痕迹都擦除了,但是黎璃还在她眼前。进了中学后黎璃常常想,自己或许就是母亲心里的那根刺,时时刻刻提醒着她失败的婚姻,却无奈地扔不掉这个包袱。由此她推测到另一个可能性——那个毫无印象的父亲,是不是比黎美晴更讨厌自己? 自卑的孩子一般比同龄人更敏感早熟,黎璃就是这样。她在学校里和其他女生一起跳橡皮筋,争论着小虎队里哪一个更帅,偷偷讨论着某某男生喜欢某某女生。她在这些人中间笑得最大声,看上去就和这个年纪痴头傻脑的女孩一般无二。然而在离开众人视线的地方,她从来不笑。 黎璃所在的四班是年级里有名的美女班,有好事之徒偷偷评选过“年级之花”,其中有好几个都在黎璃班上。 漂亮的女孩号召力惊人,班干部选举中无一例外地高票当选,而且承担的尽是些班长、组织委员、文艺委员这类有着光荣的头衔却较为轻松的职务,就连应该由她这个年级第一担任的学习委员一职,也被柔弱的邱月蓉娇滴滴的一句“我不要做劳动委员啦”轻易夺走。黎璃大方地笑着,任劳任怨地当起了劳动委员。 劳动委员是个苦差——每天要盯着值日生打扫完教室才能回家。碰到女生做值日还好,男生则是各个一到下课就变着法儿开溜,黎璃围追堵截也不止一次两次。学校大扫除,她这个劳动委员在讲台上声情并茂地动员男生半天,还比不上漂亮班长的一句嗲气的催促。 六月中旬和裴尚轩打赌之前,黎璃写了一份辞职信,辞去了班级劳动委员的职务。这个事让她在这所建了只有三十年的学校里不大不小地轰动了一把。她那个喜欢标新立异的班主任陶海娟看到“辞职信”三个字激动万分,当即在办公室传阅了一遍,连校长都惊动了。 劳动委员这个官说大不大,就是左臂戴个中队长的两条杠;但说小却也不小,毕竟班级选举干部在一九九零年的初中校园还是挺正儿八经的一件事,而且学校都有记录。所以这件事闹到最后议论纷纷,黎璃还被请进了校长室。 慈眉善目的沈校长笑眯眯的样子很像黎璃的外婆带她去庙里拜过的那尊弥勒佛。黎璃在校长室的沙发上正襟危坐,双手交握搁在膝盖上。 沈校长拿着她那封辞职信,先表扬她的字漂亮。黎璃仰起头,咧开嘴巴笑了笑说,这是小舅舅敦促她练字的功劳。 沈校长在和黎璃交谈之前,曾找陶海娟了解过她的情况——对于一个不满十四岁的少女而言,辞职是一个属于成人世界的术语。 温和的校长大人看着笑得肆无忌惮甚至有些丑陋的女生,很难不被这双眼睛中的冷冽震动。他和善地问她为什么决心辞职。 “物尽其用,有人比我更有号召力。”黎璃轻描淡写地说道,“而且,没意思。” “那……做什么才有意思呢?”处于叛逆期的孩子,看什么都不会顺眼。 黎璃左右手的食指互相绕着打着转,她低头玩得兴高采烈,嘴里不慌不忙地回答:“校长,这是自信心的问题。目前这个阶段,我的自我人格尚未完全定型,我不希望自己今后的人生都在不自信中度过。我继续担任班干部,只会让我感觉越来越挫败,进而形成自卑人格。” 沈校长彻底目瞪口呆了,这是初一学生会说的话吗? 黎璃走出校长室,发现裴尚轩站在走廊尽头,用脚尖在水泥地面画着什么。她迟疑片刻,向这个每月只有一周坐在一起的同桌走了过去。 实际上以裴尚轩的身高坐在教室第三排绝对是浪费的,而且他两眼的视力都在1.5。黎璃每次换到与他同桌总不免腹诽他这么不热爱学习的人,坐在教室前排简直是对老师的侮辱。 裴尚轩算是个异类,读书马马虎虎,但就是能博得每个老师的欢心。黎璃不服气也没用,因为这个男生就是属于外表好看的那一类型。她不止一次听到女生私下里讨论年级里哪个男生最帅,每次都听到有人提名裴尚轩。黎璃对这个每间隔三星期才坐在一起的同桌印象不深刻,倒是她听了旁人的议论之后再看他,居然越看越顺眼起来。 “裴尚轩,你在这里干吗?”黎璃走到他面前,微微仰着脸说话。 “那个……那个,你辞职是不是因为我?”男孩结结巴巴地问,目光闪烁。 黎璃一怔,不禁奇怪他哪里来的结论,“喂,你把自己想得太伟大了吧?”为他辞职?真是笑死人了! 裴尚轩像是松了口气,嘴巴里依旧嘟嘟哝哝,“上次你抓我做值日生,被我逃掉了,我以为你是为了这个生气。” 他不提,黎璃压根忘了还有这回事。她咧嘴一笑,攥着拳头捶了他当胸一拳。她嘻嘻哈哈道:“我都忘了,现在想起来得补你一顿打。” “过时不补。”裴尚轩转身奔下楼梯,冲她比了个“v”字。 裴尚轩这样的男生,注定能成为学校里的风云人物,不过是指学习成绩以外的方面。 学生大多崇拜两种人:第一类人是读书出类拔萃头脑好得离谱让人恨不得比对方晚生一年避免一同参加考试;第二类人则是惯于浑水摸鱼运动打架吃喝玩乐样样精通让人恨不得与对方称兄道弟一同“不良”。相比之下,第二类人因为叛逆期的少年男女对循规蹈矩会下意识地抗拒而使他们更受欢迎。 裴尚轩刚入校就和高年级的学长打了一架。几乎每所学校都有些坏学生,喜欢欺负敲诈低年级学弟学妹。局限于身材方面的劣势,一般的学生都会乖乖被欺压,但是裴尚轩不在乎,他与对方大打出手,虽然被扁到光荣挂彩但凭此一战成名。 裴尚轩是一年级的风云人物,对认真读书的好学生不屑一顾,偏偏陶海娟想出了什么轮换同桌的制度,因为每隔三星期就被迫要和书呆子黎璃同桌,他满心地不乐意。 裴尚轩对黎璃谈不上有什么感觉,他和大多数男生一样喜欢看美女。他除了偶尔借黎璃的作业抄袭会和她交谈两句,基本上一星期的对话控制在三十句左右。黎璃对他的冷漠,他倒也不以为意,谁都知道她是上课认真听讲一句废话都不说的好学生。 (本章完) 第3章 我喜欢一个人 和黎璃同桌的几天通常是裴尚轩最苦闷的时光,他始终认为黎璃是让人难以亲近的怪人,尽管看她和别的女生相处时还算非常正常,直到有一次放学后他忘记把需要父母签字的考卷带走。裴尚轩折回教室时,他看到了黎璃在冷清的教室里流泪。 裴尚轩站在教室门外听着黎璃压抑的抽泣声,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黎璃背着书包走出来打算锁门,却被靠墙站立的裴尚轩吓了一跳。她不动声色地擦了擦脸颊,抹去最后的泪痕。 “我回来拿卷子。”他冲进教室,从桌肚里翻出试卷,向倚门而立的她扬了扬手。 黎璃不予理会,对着裴尚轩翻了个白眼。裴尚轩挫败地挠挠头,乐呵呵地跑回来说:“黎璃,我看到你哭了。”脸上的表情像是抓到了对方的把柄那样得意。 黎璃的手按在门闩上,她冷冰冰地开口说道:“你希望我把你锁在教室里过夜?” 裴尚轩赶紧逃出教室,黎璃是那种说到做到的女生而且决不会心慈手软。男生在背地里给她起了个“母夜叉”的绰号——黎璃长得不好看脾气也不好,这个外号就像是为了形容她才存在的。 “你为什么哭啊?”裴尚轩站在一边等她锁门,克制不住好奇心地问。 黎璃背着书包低头走路,双手插在外套的口袋里,她漫不经心地说:“有人当面说你是笨蛋,就算是事实,你也不会高兴吧?” “黎璃!”裴尚轩听出她绕着弯子骂自己笨,气得脸色都变了。不就是他数学测验不及格,而她考了全年级唯一的满分嘛,有什么好炫耀的! 黎璃转过头看看他生气的表情,耸了耸肩膀,“你气什么啊,反正你们男生只要漂亮女生的奉承不就够了?”她轻巧地在楼梯上跳着走,裴尚轩想学她的样,无奈脚步笨拙,一下踩空滑下了最后两级台阶。 黎璃咯咯地笑了,她把手递给裴尚轩,“说你笨,你还不肯承认。” 她言下之意就是说他果然是傻瓜。十三岁的裴尚轩不明白黎璃究竟是怎样一个女生,他只是觉得她和其他人有些不同。两人的同桌关系在此后有了改善,当然最大的受益者是裴尚轩——他抄起作业来更加方便了。 裴尚轩和黎璃住在同一个里弄,那里都是石库门结构的老房子。他们隔着四条弄堂,在成为同班同学之前却未曾谋面。裴尚轩是这一片的孩子王,整天带着一群小孩扮解放军冲锋陷阵,在狭长的弄堂里呼啸而过。 有一次裴尚轩在弄堂门口碰到去上学的黎璃,他惊讶地问她是不是刚搬来这里,裴尚轩可以肯定自己在这里没见过她。在初中入学报到的那天全班上台作自我介绍时,他对黎璃的第一眼印象是——这个女生好丑!如果见过面,他不可能一点都不记得。 “我从小就住这里了。”她没看他,笔直往学校方向走。 裴尚轩紧跟着黎璃,“我怎么没见过你?” 她这才抬头赏赐般地看了他一眼,说:“因为,我不想让你看见。” 裴尚轩听不懂。他们年龄相仿,但大脑的发育显然在两个级别。裴尚轩的世界是延续童年打打闹闹的游戏时代,而黎璃则用稚嫩的双眼观察起了成人的世界。 黎璃的“辞职事件”让裴尚轩感到内疚。因为在她递辞职信给班主任之前,自己逃掉了值日生的工作。那天他心情莫名其妙地糟糕,每节课后由值日生负责的擦黑板工作也是懒洋洋马马虎虎地完成,甚至黑板还留着七零八落的粉笔字痕迹,让下一个老师板书之前不得不再擦一遍。 放学后裴尚轩背着书包就想开溜,黎璃在后面叫他的名字。那个星期他们不是同桌,中间隔着一排。 他脚步不停,她追了上来拽住他的书包带,“裴尚轩,今天你是值日生。” “不做。”他一口回绝,扯开她的手。 “你发什么神经,快点回去扫地。”黎璃挑起眉,声音提高。 刚放学,正是学生离开教室的高峰时段,走廊上满满的都是同年级的学生。想他裴尚轩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好汉,被一个弱女子吼“回去扫地”已经很没面子了,如果听话地回教室更是丢脸到黄浦江。他咬了咬牙,眼睛瞪得跟凶神恶煞似的,气呼呼说道:“男子汉才不做扫地这种娘娘腔的事。” 不仅四班常常被黎璃捉回去做值日的男同学鼓掌叫好,其他班的男生也跟着吹口哨起哄。 黎璃轻蔑地笑了笑,“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就你这德行,扫地的娘娘腔都比你像个男子汉。” 裴尚轩面子上挂不住了,大声吼道:“丑八怪,谁要你来管!” 她死死地盯着他看,眼神古怪,对旁人的讥笑充耳不闻,“你以为我很想管?”黎璃扔下一句反问,转身走回了教室。 裴尚轩认定黎璃辞职和自己脱不了干系,当他听说黎璃被校长找去谈话,更加忐忑不安。他偷偷摸摸地跑到校长室门口,从打开的门缝中查探,偷听到黎璃的答复。 裴尚轩仍然听不懂黎璃在说什么,不过他牢牢记住了她最后说的那个词汇——自卑。回家后他立刻翻《现代汉语词典》,找到了解释。 “自卑:轻视自己,认为无法赶上别人。”裴尚轩咀嚼着词条的释义,他想不通黎璃有什么理由要轻视她自己。 黎璃的辞职生效,她交还了两条杠的中队长标志,一身轻松地当起了平民百姓。 他们坐在学校高高的领操台上,西沉的落日将最后的光辉留给了他们。裴尚轩问黎璃后悔吗? 今天是她最后一次履行劳动委员的职责,而他补上了先前逃掉的值日生工作。 “不属于自己的,占着也没有用。”她双手抱膝,轻声地回答。 裴尚轩发现自己真的不懂黎璃在想些什么,这个认知一度让他感到挫败。 六月十日,黎璃一早就兴奋地对裴尚轩说:“我喜欢上一个人。” 他吓了一跳,好奇地问:“我们班的?” (本章完) 第4章 丑小鸭变成白天鹅 黎璃摇头,神秘兮兮地不肯告诉裴尚轩自己喜欢的人是谁。他琢磨了一个上午,在午饭时间拉着黎璃追问:“在哪个班?” “什么?”他没头没脑的问题让黎璃一时间反应不过来。 “早上,你告诉我有了喜欢的人。”裴尚轩曲起手指在她高高的脑门上敲了一个栗暴,这丫头什么记性? “你不认识的人。”黎璃的脸颊飞过了绯红,居然忸怩起来,看得裴尚轩突然一阵恶寒。 他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黎璃,他是谁?” “卡尼吉亚。” 黎璃被逼无奈,只得说出“风之子”的名字。她不出意外地看到裴尚轩茫然的神色。黎璃高兴起来,她神气活现地朝裴尚轩努了努嘴,“都说你也不认识了,他是阿根廷队的前锋,外号‘风之子’,我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说到这里,黎璃稍稍停顿,在心里补充一句“当然你也不算差”。 作为男生,闲着无事的裴尚轩会和同学在操场上踢足球,但球赛看得并不多。而世界杯的比赛都是在凌晨转播,此时他正睡得天昏地暗根本爬不起来。 裴尚轩不服气,回家动员非球迷的老爸一起看球。黎璃已经常常说一些让他云里雾里的话了,他不想再和她拉开差距。至于为什么耿耿于怀两人之间的距离,裴尚轩也弄不明白。 六月十五日,裴尚轩在学校礼堂问黎璃哪支球队会赢得大力神杯。黎璃一口咬定阿根廷,而他选择了德国。多年后的事实证明,他们站错了位置。 升上二年级之后,黎璃和裴尚轩的同桌关系固定下来,因为他们换了一个新班主任。 陶海娟没有跟班升上二年级,她虽然有很多治理班级的奇思妙想,但唯独对学生的成绩采取“无为而治”的态度。这般放任自流的情况下,四班除了黎璃考到年级第一挽回些许颜面,其余的学生竟无人挤进年级前五十名。在唯成绩论英雄的一九九零年,陶海娟不得不承担教导不力的责任。 原先教三年级毕业班的李凤竹成了他们的班主任,翻了翻成绩表把成绩好的同学和差生安排成为同桌,希望优等生能帮助提升差生的成绩,从而整体提高班级总分。 没有错,但是功利性太强——黎璃如是评价。裴尚轩笑着扯她的马尾辫,嚷嚷道:“管他呢,反正总算不用每个星期都要换一次同桌了。隔了三个星期,最后谁还记得都讲了什么?” 黎璃拍开裴尚轩在虐待自己头发的手,用力之大让裴尚轩哇哇叫了起来,他一边摸着被黎璃打过的手背,一边嘟哝着她这么粗鲁,将来怎么嫁得出去。 “要你来多管闲事。”黎璃翻翻白眼,拿起新的英语课本预习单词,懒得再理会裴尚轩——“嫁不出去”这四个字经常挂在黎美晴嘴边,她有抵触情绪。 黎璃一看书,裴尚轩就感到无趣,想方设法引起她的注意和自己聊天。他耐不住性子里的好动分子,做不到像她那样静若止水。 “黎璃,等到你三十岁还嫁不出去,我就勉为其难和你结婚吧。”他把脸凑过去,用手拨开她挡在眼前的英语书。十四岁的少年,对“结婚”两字的理解仅限于字典上的解释,以及折腾得惊天动地的琼瑶戏。 她抬起眼不屑地打量着裴尚轩,说:“如果三十岁你还没有凭这张脸骗到一个老婆,我就勉强考虑一下你这个笨蛋好了。”说完,黎璃重新竖起了课本。 一句玩笑话,落到好事者耳中便成了流言飞语。裴尚轩是年级里排得上名次的小帅哥,而黎璃则是“有才无貌”这四个字最好的诠释。说来也怪,谣言只说她高攀了裴尚轩,却没有版本认为成绩倒数的裴尚轩能被她另眼相看是多么幸运的一件事。 黎璃一笑而过,她不清楚谣言从何时开始甚嚣尘上,等她察觉时自己已成为各班女生的话题人物,就连上个厕所都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 她当做笑话一样说给裴尚轩听,没心没肺般肆无忌惮地大笑,而裴尚轩阴沉着脸一言不发。 “你不高兴了?”她发现了裴尚轩的反常,在弄堂口的报摊前停下步子。裴尚轩不管她,低着头径直往前走。 黎璃买了一份晚报,拿着报纸跑步追上他,“裴尚轩,你发什么脾气?” “我没有。”他心虚地辩解,有点底气不足。 一般的女生通常会大声说“你有”来驳斥对方,但黎璃却一瞬不瞬地盯着裴尚轩看了半天,点点头说道:“我明白了。” 黎璃转身向自己家的方向走去。裴尚轩双手插着裤袋,踢着脚下的碎石目送她的背影。整个二年级都在盛传“裴尚轩喜欢黎璃”,为此他没少和人翻过脸。他讨厌别人把他们相提并论,至于原因不甚了了。 小舅舅黎国强有了女朋友,是一个身材苗条的漂亮姑娘。他忙着谈情说爱,每天很晚才回来,黎美晴也正与一位离婚男士交往,家里通常只有外婆和黎璃两人相对无言。 黎璃在光线昏暗的厨房做功课,老式的收音机放着咿咿呀呀的越剧——黎璃的外婆是戏迷,她在经年累月的熏陶下随口也能够哼唱几句,颇有尹桂芳那一流派的韵味。客观地说,黎璃歌唱水平一般,不走音算是万幸。每逢全校合唱比赛,她会混在人堆里滥竽充数,不服气地望着聚光灯下神采飞扬的裴尚轩。与她相比,主课成绩险险过关的裴尚轩颇有音乐天赋,是校合唱队成员,理所当然成为班级领唱。 黎璃的视力一直在下降,已经发展到眼睛眯成一条线才能看清板书的地步了。她和外婆说过要去配眼镜,戴着老花镜的外婆停下手里的针线活,看了看她,说女孩子戴眼镜不好看。 “我已经不好看了。”黎璃有点郁闷,“不戴眼镜上课没办法听讲,以后就更糟糕了。” 外婆将她的要求转达给黎美晴,从她那里拿了配眼镜的钱交给黎璃。黎璃觉得相当讽刺,母女间的隔膜竟然到了这般地步。 陪她去配眼镜的人是裴尚轩,少年自告奋勇说要替她选眼镜架。黎璃认为这是他和解的姿态,是为前几天放学的不欢而散道歉。 裴尚轩挑剔得很,一会儿说她头很大,圆形镜架不适合;一会儿说细边的镜架看上去更像书呆子。挑了半天,他闷闷不乐地对她说道:“大不了以后上课我专心记笔记,然后借给你抄。” 黎璃心里没来由泛起了甜蜜,像吃了蜂蜜,让人牙疼的甜。然后又打了一个寒战,眉头忍不住皱成了“川”字,“裴尚轩,都说你是笨蛋了,你能替我抄一辈子笔记吗?” 黎璃虽是在说赌气话,但说出口之后,失落感却油然而生。她和裴尚轩注定是要分别的,就像她暑假前喜欢上的卡尼吉亚,在那之后她找不到关于他的任何消息。 裴尚轩不声不响,指着一副紫色椭圆形的镜架,示意黎璃试戴。 黎璃的五官平凡无奇,好在皮肤白皙弥补了缺憾,淡淡的银紫色很衬她的肤色。裴尚轩总算满意地点了点头。 店员让黎璃去验光,他在外面耐心地等她。眼镜店外偏巧有同班的男生经过,看到裴尚轩在店内,便大呼小叫地冲了进来。 “裴尚轩,你在这里干吗?”为首的张勇正处于变声期,难听的公鸭嗓偏偏不知收敛,每次都扯直了嗓门大喊。 他们来凑什么热闹!裴尚轩想起班里盛传的谣言,一个头两个大了,“不想回家,到处逛逛。”他心中想着尽快带这群家伙离开眼镜店,千万不能让人发现自己和黎璃在一起。 “那去桌球房玩吧?有个地方初中生也能去。”说话的是叫邓剑峰的男生,他的成绩是年级倒数第一,但说起到哪里玩却是个中高手。 “ok,我们一起去。”裴尚轩未及细想一口应承,一马当先冲出了眼镜店。 黎璃验完光走到店堂,没看到裴尚轩的身影,店员告诉黎璃那个挑剔的男生和几个男同学一起走了。黎璃联想到前些日子裴尚轩反常的行为,她恍然大悟——原来和自己做朋友,对于裴尚轩来说,是一件非常丢脸的事。 黎璃孤单地回家,耳畔回响着之前他说的话,“大不了以后上课我专心记笔记,然后借给你抄。” 果然,这只是裴尚轩随口说说的话,当不了真的。 在没有拿到眼镜之前,上课抄板书对于黎璃依然是一件困难的事。看她眯缝着眼努力想看清楚黑板上的粉笔字,裴尚轩忍不住夺过她的笔记本打算代劳。 “放手。”她抬起胳膊用力压住自己的本子,“我还要抄笔记呢。”她压低嗓门说道。 “就你那视力,我看还是算了吧。”裴尚轩拽住她的手臂毫不费劲地抬起,另一只手顺势抽走笔记本,裴尚轩瞄着她写的内容同语文老师的板书对照。 黎璃咬着笔杆,若有所思地瞧着一脸认真的少年——这个家伙,明明在意别人误会他们的关系,偏偏有时候像少根筋似的作出些亲密举止来制造更多的误解,令她哭笑不得。 裴尚轩读书成绩不怎么样,字倒是出人意料地漂亮。每个任课老师都说他不专心,若是肯花些心思在学习上,一定能进年级前十。偏偏他就是左耳进右耳出,虚心接受屡教不改。 闲着无聊时黎璃会试图说服他做个“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学生,别成天尽想着吃喝玩乐。裴尚轩挑着眉揉乱她的头发,说黎璃的口气像自己老妈。 黎璃便瞪起眼睛,跳起来狠命卡住裴尚轩的脖子,连声痛骂他“可恶”。 全班同学都用眼睛看着,说他们两个完全没有关系,连班上最老实的女生陈倩都摇头说不相信。 以前他们在弄堂口碰到是巧合,不知从何时起变成有意的等待。每天他们一同上学,步行走十分钟的路。放学后若是他不出去玩,便会与黎璃一起回家。 这时期的少年男女是敏感的,人人都像戴着显微镜,把蛛丝马迹无限放大。黎璃和裴尚轩是大家看不明白的一对组合。 裴尚轩把笔记本还给黎璃,脸上带着明显属于邀功的表情,“我说过会帮你抄笔记,没说谎吧?” “过两天就能拿眼镜了,不用再麻烦你。”黎璃淡淡地道谢,转过头不再与他多话。 “什么时候?我陪你去。”陪她配眼镜那天,他匆促中未及告别就先走了,心里有些过意不去。 “度数深不深?”裴尚轩见黎璃不理睬自己,他大半个身子趴在课桌上,硬是将五官端正的脸凑到她的眼皮底下。 “你在生气?”裴尚轩记得黎璃生气时喜欢咬嘴唇,似乎鲜血淋漓的疼痛能转移内心的愤怒。他称这种行为是“自虐”,并试图阻止她继续虐待自己,却总是屡战屡败。 黎璃是个顽固的女孩,很难说服。他有时甚至认为她是故意不合作,好像借着伤害自己身体的一部分来发泄。 黎璃突然松开牙齿,心平气和地看了他一眼,“我没有生气,你才没本事惹我不高兴呢。”她仰起头,笑容绚烂。 裴尚轩瞬时觉得眼前一花——黎璃的确不是漂亮的女生,第一眼印象还有点丑,但习惯了她的五官之后,偶尔也能找到动人的时刻。好比现在,这是一张会让人烦躁的心绪一扫而光的欢快笑脸。很多年以后裴尚轩终于明白,这样笑着的黎璃,她的内心从来只有乌云密布——黎璃是一个开朗的悲观主义者,一个矛盾综合体。 裴尚轩不了解黎璃,尽管这个女孩在漫长的十五年中一直在他左右。 最后,他问她:“是不是因为太熟悉,我反而看不透你的心思?” 她展露十五年来他熟悉的笑容,云淡风轻地回答:“因为,你不爱我。” 裴尚轩和黎璃一前一后离开学校,他在眼镜店门口等她。 “喂,你走路的速度简直像乌龟爬。”两个人明明是在差不多的时间走出教室,他却足足等了她一刻钟。对于急性子的裴尚轩,这十五分钟简直比十五个世纪更漫长。 黎璃默默地翻了个白眼,在心里止不住抱怨:还不是顾虑被其他同学发现让你为难吗?真是不识好人心!话说回来,这家伙干吗非要陪我来取眼镜啊? 店员从纸袋里拿出做好的眼镜,打开镜架请她试戴。黎璃伸手接过戴上,细细的金属架子勾住左右耳,鼻梁上顿时有了轻微的压迫感。 “头晕。”她按照店员指示看地板,顿时感觉天旋地转。 “不会吧,难道是验光不准确?”裴尚轩扳转黎璃的脸,让她正面朝着自己。他想第一个看到她戴眼镜的样子,果然如他想象中那样——不太好看。 店员是个微胖的中年妇女,听到裴尚轩的指责后连忙辩解:“刚开始戴眼镜不适应是正常现象。” 镜片后的黑色瞳人平静地注视他,黎璃淡然说道:“ok,你不喜欢我的眼镜,是不是?莫名其妙,我配眼镜是我自己的事,一没要你掏钱,二和你非亲非故,轮不到你来挑剔。” 她圆润的下巴微微抬起,语气有几分挑衅。 裴尚轩张口结舌,论口才他一向说不过黎璃,而且每次都被她的言论驳得哑口无言。裴尚轩正在生闷气的时候,张勇和邓剑峰咋咋呼呼地跑进店内。 “裴尚轩,你和黎璃果然在约会啊!” 裴尚轩恼羞成怒地瞪眼,弧线好看的薄唇撇了撇,轻蔑地说道:“我才不喜欢丑八怪呢。”他在气头上又适逢遭人误会,顿时口不择言。 裴尚轩的话挑起了黎璃深藏在心底的自卑,她看着他,目光深邃。 黎璃可以让自己变成聪明女生,但没有办法让自己漂亮起来。她装作满不在乎,可是远远望着那些走到哪里都能赢得瞩目的漂亮女孩,黎璃克制不住心底的羡慕。她不止一次地想过,假若智慧能和美貌交换,她情愿做一个美丽的笨女孩。 店堂内霎时安静,空气仿佛凝滞般不动。裴尚轩在吼出伤人的话之后暗自后悔,千言万语,他怎么就挑了这一句话? 邓剑峰意识到气氛不对,与张勇互相递了个眼色,低头溜走了。 裴尚轩掀动嘴唇想跟黎璃道歉,却被她疏远冷漠的眼神吓得噤声。 黎璃神色自若地挑了镜盒、眼镜布,把调整好镜架间距的眼镜放入镜盒,向店员道谢后离去。由始至终,她的眼神再也没看向裴尚轩。 裴尚轩心里不是滋味,耷拉着脑袋亦步亦趋跟在黎璃的身后。黎璃仍是不理睬他,径自走回家。 裴尚轩在黎璃家那条弄堂转了三圈,却提不起勇气敲门道歉。我干吗要道歉?是她先骂我多管闲事的!十四岁的少年在心里为自己无心的失言辩护,马上又理直气壮了。 “黎璃你还是个小气鬼!”他在少女家门前作了个鬼脸,大吼大叫着跑开。 黎璃站在天井里,听着门外裴尚轩的大叫,面无表情。 黎璃想知道喜欢一个人究竟是什么感觉,会不会因为对方贬低了自己而伤心难过?她在寂静的深夜里聆听古老的挂钟慢悠悠地走过时光的脚步,心境苍凉。 黎国强喜欢的女子叫严丽明,他带着她和黎璃一同去吃小绍兴三黄鸡。以前小舅舅会把鸡翅膀夹给黎璃,现在筷子则转向了另一个人。 黎璃咬着筷子觉得鸡肉变了味道,尤其是看到那个极有可能成为自己舅妈的女子笑靥如花,黎璃心里的失落又增了几分。 黎国强把严丽明先送回家,牵着黎璃的手走在深秋的四川北路。黎璃抬起头看着小舅舅的侧面,心绪沉浮——几个月前半夜看世界杯的日子,仿佛已经隔了很长很长一段时间,影像开始渐渐模糊。 “小舅舅,你很喜欢严阿姨?” “嗯。” “你们,会不会结婚?”她想着这不相干的女人为何要同自己争夺小舅舅的宠爱? 黎国强笑了,弯下腰拍拍黎璃的头,“小璃,是不是因为没吃到鸡翅膀生气了?” 黎璃翻了个白眼,“我又不是三岁小孩那么幼稚,为这种事情生气干吗?” “小璃,嘴巴不饶人的女孩,将来很难嫁出去哦。”黎国强故作担忧地说着。黎璃挣脱开他的手,一脸怀疑地问:“舅舅,从小到大你都说我嫁不出去,到底怎么样的女生才讨人喜欢?” 黎国强哈哈大笑,嘴里不停地说“我家的小璃终于长大成人,想着要嫁人了”,黎璃翻了好几个白眼都没让他停止胡说八道,终于忍无可忍地给了小舅舅一拳。 “小舅舅,我十四岁还没到,你这是在鼓励我早恋。” 黎国强收住笑容,蹲下来与她平视,嬉笑的表情淡去,他严肃地对外甥女说:“黎璃,千万不要在不可能喜欢你的人身上浪费感情和时间,明白吗?” 黎璃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继而又摇了摇头。 “我怎么知道那个人不可能喜欢我?” “傻丫头,等你遇到了,自然就会明白了。” 十五年后,二十九岁的黎璃认为自己的启蒙老师十分不尽责,所以她输得溃不成军。 一九九零年十二月五日,星期三,黎璃十四岁生日。 外婆特意做了满满一大碗白煮蛋粉丝汤给她做早点。上早班的黎国强出门之前把生日礼物交到她手上——是时下流行的带有香味的圆珠笔。 “小舅舅,我爱你!”班里的女生几乎人人都有,她也想要一支,写作业记笔记都能闻到香喷喷的味道。 “你就虚伪吧!”黎国强用力捏捏黎璃的圆脸,痛得她大叫。 “吵死了!”睡眼惺忪的黎美晴走出睡觉的前客堂,到水斗前洗漱。黎国强摆了摆手溜出家门,黎璃赶紧低头吃早饭,打算速战速决吃完就去学校,以免惹黎美晴讨厌。 “吃这么快干吗,赶着投胎啊?”黎美晴洗漱完在八仙桌前坐下,瞟了一眼她碗里的白煮蛋粉丝汤,斜飞入鬓的眉毛高高挑起,“我说妈,这么多年的生日,你也不搞点新意?吃了十几年,不腻才怪。” 黎璃赶紧把嘴里咬着的半截粉丝吞下肚,抬起头开心地说:“妈妈,你记得今天是我生日?” “怎么可能忘记,十四年前辛辛苦苦把你生下来,差点没把我痛死过去。”黎美晴把遮住女儿脸颊的碎发拨弄到耳后,细细地端详,“横看竖看,你都没长得好看一点。” 即使被说难看,黎璃依然很高兴,难得母亲会和自己说这么多话。 黎美晴放下手,自顾自吃起了早点,随口说了一句:“我要结婚了,你就快有新爸爸了。” 黎璃转过视线看外婆,老人家同样也是一脸惊讶。黎璃一直知道母亲在和人交往,也做好了有新爸爸的思想准备,只是乍听之下难免吃惊。 “下课后早点回来,带你去和柳叔叔吃饭。”黎美晴扫了一眼还处在呆愣状态的女儿,恶声恶气地道:“晚上吃饭你别给我作出这副傻头傻脑的样子——丢人现眼。” 黎璃一整天精神恍惚,今天是她十四岁生日,她要有新爸爸了。 作为同桌,裴尚轩自然发现了黎璃的反常。无奈的是他们正处于气氛微妙的冷战时期,黎璃把他当做空气那样无视——自从上次在眼镜店他大叫“我才不喜欢丑八怪”,她拒绝再与他有交集。 他在弄堂口等她,左等右等见不到人。待他在早自修前一分钟匆忙冲进教室,却发现黎璃早就坐在了位子上。他嬉皮笑脸地责怪她差点害自己迟到,她连眼皮都不抬一下,转身把作业本递给后面的人抄。显而易见的拒绝姿态令裴尚轩气馁——从进入中学他就是出尽风头的人物,何时受过这般冷落?于是他也倔犟起来,和她赌气看谁先低头。 谣言渐止,裴尚轩本想着不必再为别人硬把他们扯成一对生闷气了,可心情反而更低落。这个岁数的少年,最反感被别人说成喜欢某某某,面子上觉得挂不住,好像喜欢人是一件可耻的事。他不只反感这个,隐隐地还有一丝对黎璃的嫌弃。少年的想法十分单纯:黎璃是好朋友,是哥们,唯独不能做女朋友。他喜欢漂亮的女孩子,和大多数人一样。 放学后,正打算和张勇他们去打桌球的裴尚轩见黎璃死气沉沉地趴在课桌上,他犹豫不决地放下书包询问。他已经做好了吃闭门羹的准备,却意外得到了她的答复。 “妈妈要带我和她的结婚对象吃饭。”黎璃的脸压在手臂上,她经过压抑的声音变得低哑,“今天,是我的生日。” 裴尚轩抓着黎璃的肩膀让她抬起头来,她的眼帘中跃入裴尚轩那张年轻好看的脸——带着兴奋的神色。 “黎璃,跟我走。”裴尚轩从黎璃的课桌肚里抽出她的书包,手忙脚乱地将文具盒、书本塞进去,一边动手整理一边接着说,“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保证能让你心情好起来。” 黎璃看着眉飞色舞的少年,自动忽略了先前他伤人的话语——对裴尚轩这个人,黎璃总是很难真正地生他的气。 裴尚轩带黎璃去了外滩,他站在举世闻名的外白渡桥上,对着黑沉沉的黄浦江水跳着脚大喊:“黎璃,生日快乐!” 在黄浦江来往的渡轮靠岸,嗡鸣的汽笛声从远处传来,似乎与裴尚轩的祝福遥相呼应。 黎璃抬起手在嘴边做成喇叭状,竭尽全力地向着滔滔江水叫道:“谢谢你,裴尚轩!” 十四岁,她想,喜欢一个人或许就是这种感觉:很想很想和他在一起,一辈子都不分开。 黎璃生日这天的故意缺席让黎美晴勃然大怒,发狠把女儿打了一顿。黎璃不肯道歉,黎美晴越发生气,下手也越来越狠,连母亲的阻止都不听。最后还是下班回来的黎国强夺下姐姐手里的直尺,救了黎璃。 “痛不痛?”黎国强看着一声不吭的外甥女,满心疼惜地问道。 “除了脸。”黎璃小声地回答。身上穿着毛衣,再怎么用力打也不会很痛,倒是尺子抽在脸上火辣辣地生疼。 黎国强摇头叹气,“小璃,太倔犟不是好事。你哭几声,你妈不就心软了?”偏偏这小妮子是犟脾气,不到黄河心不死的个性,把父母的缺点学了个十成。 “妈妈她讨厌我。”黎璃面无表情地说出这个事实。她摸了摸脸上破皮的部位,心灰意冷。 黎璃摸黑进了房间,钻进冷冰冰的被窝,一动不动地躺着流眼泪。十四岁那天,裴尚轩在寒风中对着黄浦江水大喊“生日快乐”的那一幕,在黎璃的灵魂中深深镌刻,温暖着她的心。 裴尚轩拉着她的手跑到面包房,拿出原先准备去打桌球的钱,买了一块马蹄蛋糕送给黎璃作为生日礼物。 裴尚轩买了一盒火柴,在蛋糕上插了四根当做十四岁的生日蜡烛。他要黎璃许愿,江风吹着小小蛋糕上微弱的火苗,他用手护着,让黎璃快点说出愿望。 黎璃闭上眼睛喃喃自语,然后赶在火柴被风吹熄之前一口气吹灭。裴尚轩松了口气,双手往后撑着防汛墙,倾听海关大楼敲响六点的晚钟。 “你许了什么愿?”他只看到她的嘴巴在动,却听不见她的声音。 黎璃将火柴一根根拔下,低着头说:“说出来的话,就不灵验了。” 黎璃拿起蛋糕咬了一口,递给裴尚轩。见他摇头不肯吃,她固执地举着手说:“这是生日蛋糕,没有人分享,会很孤单。”他的眼睛很亮,比头顶上空的启明星更明亮。这双眼睛看了看她,然后他把头凑过来,张开嘴咬了一大口,“我正好饿了。” 她许的愿望是:和裴尚轩做一辈子的朋友,不离不弃。 黎璃把头埋在被子里无声地哭泣,她想如果此刻生命结束,那么这个叫裴尚轩的漂亮少年将是自己人生中唯一的暖色。 很多年以后的生日,黎璃收到过娇艳的玫瑰、名贵的礼物、巧克力慕斯蛋糕,可是她念念不忘的是——十四岁那年在外滩吃到的马蹄蛋糕。她已经记不清蛋糕的味道,但忘不了当时非常幸福的感觉。 她陪着公司的客户浏览外滩夜景——东方明珠和金茂大厦作为上海的标志性建筑点缀着黄浦江,熠熠生辉。她笑着说起有一年在防汛墙前面,一个男孩子替自己庆祝生日。 “ithinkthecakewas摸redeliciousthananythingelse。(我觉得那块蛋糕是我此生吃过最好吃的东西)。” “youmustlovehimverymuch(你肯定非常爱他)。”来自德国的金发美女笑容温柔,语气无比肯定。 她愣了愣,想起十四岁那天来自他的温暖,回答了一句:“yeah(是的)。” 裴尚轩第一次为女孩子庆祝生日,对象是黎璃。他常常开玩笑地说自己的“第一次”给了她,黎璃一定要对他负责。 她并不当一回事地笑着。裴尚轩在此后的十五年中为好几个女孩庆祝过生日,他早已忘了第一次在寒风凛冽中瑟缩的祝福。 他说:“黎璃,我要你一生快乐,做个勇敢的女孩。”末了一句是裴尚轩化用小虎队歌词而来。他霸道地不用“希望”这个词汇,直接用了命令的句式。 黎璃告诉自己要做勇敢的女孩,可是成年后她才发现——坚强果敢的女人引不起男人的爱怜。裴尚轩用一句话误导了她,二十九岁的男人不记得十四岁时最讨厌看到蟑螂就尖叫、哭哭啼啼的女孩,他只得意小鸟依人软玉温香抱个满怀。 他慢慢长大,遗失了少年。她的恋慕则从十四岁生日那天开始,用十五年时间等待着他回头捡起撒落一路的长长相思。 黎璃脸上破皮的地方结痂后,她和自己未来的继父柳之贤终于见面了,同时还见到了柳之贤的儿子——比她大了两岁的柳千仁。 柳千仁是一个漂亮中带有阴柔之气的男孩,高高瘦瘦的身材,往黎璃面前一站,简直把她比得无地自容。 面对面站着互相问候时,黎璃偷偷觑了他两眼,感叹老天爷根本就是个偏心眼,男生长这么好看真的很浪费! 做教师的柳之贤是个温和斯文的男子,笑容让人感觉莫名地安心。除了小舅舅,黎璃第一次与成年男子接触,他宽厚的长者风度不知不觉地融化了她的抵触情绪。黎璃甚至偷偷摸摸地想:不管从哪方面看,黎美晴都配不上这个风度翩翩的男人。 读高一的柳千仁和父亲截然相反——他眼神阴鸷态度桀骜不驯,整个晚上说的话加起来也不超过五句。饭桌上,黎璃坐在柳千仁的对面,偶尔抬头看着对方,总觉得丝丝寒意从脚底冒出来,像蛇一般缠绕全身。 裴尚轩带她去菜市场看过别人玩蛇,她本以为和斗猢狲一样有趣,就兴高采烈跟着去了。结果看到的却是滑溜溜的蛇爬上人的身躯,在人的脖子上层层盘绕起来。 黎璃当场就吐了,裴尚轩一边拿手帕给她擦嘴,一边嘲笑她胆小。 柳千仁给人的感觉,就像一条吐芯的蛇,不知何时会扑上来咬你一口。她有些忐忑,尽量避免与他对视,低着头猛吃菜。 男孩阴森的目光停在她的头顶,嘴角的肌肉牵扯了一下,神色诡异。 告别的时候,柳千仁停在黎璃面前,他低下头说道:“以后我会好好和你相处的——妹妹。”两边的家长都很满意他友善的表现,只有黎璃看到了他脸上满怀恶意的微笑。 她愣住,无言以对。回家路上黎美晴责怪她没有家教,好歹也该回答柳千仁一句。黎璃垂头默默听着,脑海里仿佛慢镜头一般地重播着柳千仁的笑容——她害怕这个少年,不希望再与他有所牵扯,但是黎美晴与柳之贤结婚势所必然,她反对也没用。 第二天上学,裴尚轩在弄堂口等她,先问她黎美晴的结婚对象是不是好相处的人。黎璃忽然安心,纠缠的梦魇远离了生活。不管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至少还有裴尚轩关心自己。 “柳叔叔看上去是个很和蔼的人。”她的右手放在裴尚轩的大衣口袋里,少年温暖的手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圆圆润润的黎璃看上去身体健康,实则气血不足,一到冬天手就冰凉。裴尚轩无意中发现,自告奋勇当火炉给她取暖。 裴尚轩一脸放心的表情,打结的眉头这才舒展开来。黎璃咽下了对于柳千仁的评价,轻轻松松地笑起来。 “你很关心我啊?”她抬起头嬉笑着问,神情得意。 裴尚轩侧转过身,抬起右手揉着黎璃的头发,“傻丫头,我们是好朋友,我不管你还有谁会关心你?” 少年无意中说出了事实,黎璃看上去和班里每个人都关系不错,但她几乎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朋友。裴尚轩在很久之后才意识到黎璃其实是个矛盾的人,既渴望真情又本能抗拒着相信,源自于内心深处的不安全感。可是年少时,他只觉得她是个挑剔的人,连选择朋友都要挑三拣四。不像他豪爽地认为四海之内皆兄弟,只要投缘就是朋友。 她批评他的朋友太滥,而他不服气地指责她高傲,谁都说服不了谁。 黎璃在一年年的秋风起时认识裴尚轩的新朋友——每年他的生日聚会都会有新面孔出现,男男女女都有。她嘲笑他交游广阔,但经过时间长河荡涤之后剩下的交情寥寥无几。 裴尚轩理所当然要反驳,却愕然发现——这么多年,只有黎璃一直在自己身边。 一九九零年和一九九一年相交之际,十二月三十一日放学回家,裴尚轩拉了拉黎璃细长的马尾辫,眉开眼笑地祝她新年快乐,明年能从丑小鸭变成白天鹅。 黎璃气恼地握拳追打裴尚轩,他哈哈大笑着飞快地跑走。这半年来他的个头飞速往上蹿,占尽了人高腿长的优势。黎璃追了半天,两人之间的距离未见缩短反而拉开。 “裴尚轩,我最讨厌你了!”黎璃索性停下,气喘吁吁地冲他的背影大吼。裴尚轩似乎做了一个回头的动作,没有戴眼镜的黎璃看不清楚他的反应,她转个身往自己家的方向走。 (本章完) 第5章 有其母必有其女 “你好像过得很开心。”半冷不热的声音吓了黎璃一跳,下意识看向声源。靠墙处站着一个高高瘦瘦的男孩,穿着米色的格子大衣,半长的头发,有着一张漂亮的脸。 冰冷滑溜的感觉又一次缠绕全身,黎璃忍不住后退了小半步——她这才想起早上出门时曾听黎美晴说过,晚上要邀请柳之贤父子来家里吃饭。 “你没找到我家吗?”黎璃垂着头,语速飞快,“我带你过去。” “无聊——我才出来。”柳千仁笑了笑,一只手搭上黎璃的肩膀,明显地感觉黎璃的身体一僵。他脸上的笑意愈深,“你很怕我,妹妹?” 邪魅英俊的脸逼近黎璃,恶意的笑容在她眼前蓦然放大数倍。她出于本能地抗拒着他的接近。 “你这样拒绝我的好意,我这个哥哥很伤心哦。”灼灼逼人的眼神与线条明显的薄唇吐出的话语完全是两码事——惊慌失措的她在那双眼睛里看到了嫌恶。 “放开她!”熟悉的声音让黎璃松了一口气,连忙抬头看着救星。裴尚轩比柳千仁矮了半个头,气势上却毫不示弱。 柳千仁放开抓住她肩膀的手,若无其事地插回衣袋,他不屑地开口,“想不到你小小年纪就有了护花使者,果然是有其母必有其女。” “你说什么?”裴尚轩看到黎璃脸色发白,直觉对方的话一定很恶毒。他冲上前揪住千仁的衣领,可惜身高的差距令他的威胁显得非常没有说服力。 “你听不懂吗?”柳千仁轻蔑一笑,“像你这种头脑不好只会使用暴力的家伙,听不懂也很正常。” 裴尚轩气急,抡起拳头就想揍这张看得人分外不爽的小白脸,黎璃拉住了他的手。 “裴尚轩,他是柳叔叔的儿子,你不能打他。”她心急如焚地大叫。柳千仁看上去不是好惹的角色,裴尚轩未必能占到上风。 柳千仁掰开裴尚轩的手指,冷冷地打量着面前比自己小了两岁的少年。然后森冷的目光转向黎璃,“你最好记住,我讨厌你妈妈,包括你在内。” 裴尚轩望着柳千仁的背影。转过头看了看黎璃,气呼呼地说道:“我也能肯定,我讨厌他。” 多年以后,即使淡忘了这段往事,裴尚轩仍然讨厌这个叫做柳千仁的英俊男子。 黎美晴在大年夜那天和柳之贤登记结婚了。二月十四日恰逢除夕又是西方的情人节,他们便赶在民政局下班前领了结婚证。黎璃从黎国强那里听说了黎美晴结婚的计划,一直担心会跟随母亲搬到柳家和那个让自己害怕的少年同住,她满脑子想着这件事,期末考试第一次失掉了年级第一的头衔。 班主任李凤竹把黎璃叫到办公室,旁敲侧击地询问——她的成绩退步是不是和裴尚轩有关。学校里前阵子流传过关于他俩的谣言,李凤竹当时听了差点没笑出来。她和办公室其他老师开玩笑,说黎璃假如有学习委员邱月蓉一半漂亮,那倒是值得注意他们会否有早恋倾向了。 黎璃成绩滑坡让李凤竹必须正视这个问题了,已经不止一次有任课老师向她反映裴尚轩上课缠着黎璃闲聊。且两人态度亲密。在接手四班之前,李凤竹就知道黎璃的名字,包括那次辞职事件。多年教书育人的经验让她看出这个女孩骨子里的我行我素,顺从仅仅是表面,她的内心绝对是自我主义。 这样的学生,反而令老师更加头痛。你无法控制她,她不会让你猜到哪一刻决定反抗。 李凤竹语重心长地说道:“黎璃,老师对你的期望值很高,不希望连你也被差生影响。” 黎璃微微抬起下巴,很快又缩了回去。垂头做深刻反省状。李凤竹只看到她头顶浅褐色的发,看不见表情。 “对不起,李老师,我保证下次考试会夺回年级第一。”她低着头。勾着嘴角自负地笑着,“这次是我大意失荆州,和其他人没有关系,特别是裴尚轩。” 李凤竹听了这番话并不满意,她显然解读为黎璃在替裴尚轩那个坏学生开脱,下了决心要重新安排座位。 黎璃偷偷地打量班主任凝重的神色。有预感自己和裴尚轩的同桌关系即将结束。她有些失落,同时感觉不甘心。 “李老师,裴尚轩和我是好朋友,我希望他能和我一同进步。”她委婉地表达了自己的意见。 不知李凤竹是查看了裴尚轩的成绩发现他有了进步,还是看在黎璃的分儿上作了妥协,反正过了寒假再度开学的时候,裴尚轩与黎璃依然是同桌。 黎璃并未随黎美晴搬到继父柳之贤那边,她的整个寒假除了大年初一过去拜年,依旧待在外婆家。柳家住的是公房,柳千仁有自己单独的房间,黎璃就算想搬过去同住也没有空房间给她了。 柳之贤为拆散她们母女俩表示了歉意,黎璃心想这个男人真是个大好人,她连声说着“没关系”,希望他不必介意。她和黎美晴的关系,并不如柳之贤看到的那样亲密无间。更何况有柳千仁在,她只有敬而远之的想法。 黎璃感觉有一双阴鸷的眼在角落里注视着她,她转过脸避开柳千仁的视线。 寒假过后,一个超级漂亮的女孩韩以晨转学进了四班,李凤竹带她走进教室的那一刻,全班同学集体“哇塞”了一声。 韩以晨落落大方地站在讲台上——漂亮的女生自然知道自己优势所在,走到哪里都能自信满满抬头挺胸。她自我介绍说因为搬家缘故转学,希望能很快融入群体。 黎璃例行公事般地鼓掌欢迎新同学加入,同时发现了同桌裴尚轩专注的眼神。她心里莫名地滋生了一丝酸涩。 短短半天,也就是上午四节课之后,韩以晨的大名已经传遍了全校。涌到初二(4)班门口看美女的人,数目之多如过江之鲫,黎璃几乎以为整个学校的男生都来瞻仰过美女的容貌了。她暗自琢磨着应该在班级门口摆个摊位,每人收取五角钱的参观费。 四班原先的美女群体感受到空前的威胁,于是平日面和心不和的几个人聚在一起对着眉目如画的韩以晨窃窃私语。裴尚轩看到这一幕,讥讽地嘲笑女人的嫉妒心极为可怕。说话的同时他的视线逗留在斜后方——韩以晨的身上。 黎璃忽然意识到这样一个事实:裴尚轩终有一天会喜欢某个女生,然后疏远自己。 所谓永远的朋友,真的存在吗? 班里的气氛日渐微妙,从原先的钩心斗角演变成泾渭分明的两派。在黎璃漫不经心的指点下。班长吴丽娜和几个同样被抢了风头的漂亮女孩结成了同盟,同进同出制造成倍的美女效果。 黎璃本来抱着置身事外的心态看好戏上演,可是裴尚轩看韩以晨的目光让她心里不舒服,像是有根刺时刻戳着。于是在某个中午,黎璃听到吴丽娜、邱月蓉她们愤愤不平地在厕所议论韩以晨的是非的时候。她便装作无意地说道:“一个人比不过,double一下还怕压不住她的风头?” 果然美女联合起来成功地吸引了更多的回头率,针对韩以晨的种种排挤暂时偃旗息鼓。但是黎璃仍旧开心不起来,因为裴尚轩回头看韩以晨的次数越来越多。 “你喜欢她?”两个星期后的回家路上,黎璃开门见山地问道。 裴尚轩不自在地红了脸,故作茫然不解状,“你说谁啊?” “你少装模作样了。”黎璃嗤之以鼻,“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你每节课都回过头看韩以晨,比看老师认真多了。” “我才不是看她。”少年狡辩。抵死不认。面对黎璃了然的神情,裴尚轩期期艾艾地辩解,“就算是看了两眼,那也是她回答问题的时候。” “哦,是吗?”黎璃歪着头,高深莫测地咧开嘴笑,“裴尚轩,我回答问题的时候你干吗不看我?” 被黎璃一句话将军,少年好看的脸顿时涨得通红,恼羞成怒的他索性坦率承认。“是啊是啊,我就是喜欢韩以晨,可不可以?要你来多管闲事!” 黎璃的胸口霎时开始发闷,好像被人当胸打了一拳。听到裴尚轩亲口说出喜欢韩以晨。就算她已经有思想准备还是挺难以接受,她想起小舅舅把鸡翅膀夹给严丽明的那一幕,心有戚戚焉——那些暂时属于自己的关爱,一旦找到了真正的主人,都会毫不犹豫地转向另一个方向吧? 黎璃努力微笑,决不让裴尚轩看出自己的难过。 韩以晨对于裴尚轩而言。是让少年情窦初开的人。许多年过去,他相信了黎璃的论断:男生在有了对异性的憧憬之后,才会真正走向成熟。 他始终记得韩以晨站在讲台前作自我介绍时,脸上那浅浅的笑容。她柔美精致的五官镶嵌在巴掌大小的脸上,额前细碎的刘海让她的脸型看上去就像一颗心。她含蓄地微笑,眉眼弯成令人着迷的弧度,裴尚轩的心跳猛然加快。 班里漂亮的女孩并不少,看久了他觉得不过如此,而韩以晨却十分耐看。至少她转来了几个星期,他尚未厌倦这张心形的小脸。 韩以晨是个精明的少女,纵使让大部分女生不喜欢,她仍每天挂着一脸甜美亲切的笑容来到学校。美丽女孩目中无人的骄傲习性在她身上寻不到丝毫痕迹,逐渐让人生出了亲近之意。黎璃冷眼旁观她不动声色地收买人心,莫名其妙地担心起裴尚轩的未来——喜欢有心计的女生,对这个笨头笨脑的家伙来说,将会是件很辛苦的事情。 黎璃不希望韩以晨介入自己的生活,无论班里的女生如何明争暗斗都与她无关。黎国强有一句话说得没错,长得不好看是先天不足,努力让自己成为有用之人则是后天的成果,老天爷不会总是亏待同一个人,用较为诗意的话陈述就是:上帝关了门,但会为你开一扇窗。漂亮女生固然有其铁杆拥护者,不美丽但成绩数一数二的黎璃背后则有着老师撑腰支持,谁都不敢故意为难她。 黎璃是玲珑剔透的人,明白中学只不过是人生小小的驿站。对于无关痛痒的恶作剧一笑置之,就算被男生骂做“丑八怪”也就自己掉两滴眼泪为外表难过一阵子。除非是真正让她觉得有必要反击,她才会有所行动。 裴尚轩并不真正了解黎璃,但他知道这个好朋友在班级里的地位事实上非同小可,毕竟每到考试大家都要仰仗黎璃详细的笔记辅助复习。有时候还要依靠她猜题。 四月是校园里樱花盛开的时节,一簇簇粉白热热闹闹挤在枝头。裴尚轩一大清早就到黎璃家拖着她一起去学校。 “什么事这么神秘兮兮的?”黎璃手里拿着油条,边吃边问。 裴尚轩拉了拉她的辫子,一本正经说道:“能请你帮一个忙吗?” 难得见他这么正经严肃的样子,黎璃来了兴趣。赶紧吞下油条,顺便咽了口唾沫,“说吧,要我做什么?” “和韩以晨做朋友,行不行?”裴尚轩期待地看着黎璃。 黎璃侧着脑袋,神情古怪,她上上下下打量了裴尚轩好几遍方才开口,“今天不是愚人节吧?” “你以为我开玩笑啊!”裴尚轩对她的反应不太满意,哇哇叫起来。 黎璃这才相信他是认真的拜托,沉甸甸的苦闷堆积在胸口令她眼眶刺痛。黎璃勉强地笑了笑,“裴尚轩,你要我站在韩以晨这一边?”两派女生之间的矛盾成了公开的秘密,连李凤竹都在班会上警告一些人不要搞小团体分裂班级。 裴尚轩点点头,勾住黎璃的肩膀用力拍了几下,“你是我的好朋友,我喜欢的人,你当然也要喜欢。” 此时的裴尚轩从没想过,将来会有人告诉他,他的要求不仅无理。并且极其残忍。 裴尚轩与韩以晨第一次单独说话时,他听到心如擂鼓的声音,急切跳动的心脏,似乎迫不及待想要冲出喉咙口。 女孩微笑着。和煦动人得仿佛是可以吹醒大地的春风。韩以晨侧着头聆听校园外喧嚣的声音,慢悠悠地开口说道:“真是一个很嘈杂的世界呢。” 裴尚轩保持沉默,看上去很酷。若是黎璃在场,保准会大笑他在装模作样地掩饰着自己的手足无措。幸好韩以晨和他没这么熟悉,只觉得他是个很有性格的男生。 “裴尚轩,我喜欢你。”女孩大大方方坦白。不像一般女生递张生日贺卡给他都扭扭捏捏磨蹭半天。 裴尚轩幸福得几乎要晕过去了,他的嘴唇动了动,却吐不出什么像样的句子。愣了半天才粗声粗气说了一句,“这种事,应该男生先开口才对。” 韩以晨未语先笑,长长的睫毛随着眨眼的动作扑扇着,“那,你喜不喜欢我?” 裴尚轩失神地看着这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学着电视剧里的样子,凑过身亲了亲少女的脸颊——在放学后寂静的后操场,轻柔如羽毛的亲吻美好得就像童话故事。 “你,喜不喜欢我?”少女追问道。 十五岁不到的少年突然用力握住少女纤瘦的肩膀,拽向自己稚嫩的怀抱。他狠狠捉住她的嘴唇,肆意吮吸。 “你说,我喜不喜欢你?”裴尚轩气势汹汹地质问。 韩以晨用手背擦擦嘴唇,眨着眼语气轻柔道:“裴尚轩,我要听你亲口说。” 这是属于漂亮女孩的自信,她了解自己的优势所在,并且能够善加利用。裴尚轩仰起好看的脸,望着教学楼顶端的旗杆飞快地说道:“我喜欢你,韩以晨。” 少女随之粲然一笑,红颜如花。 裴尚轩和韩以晨开始了交往。 四月某个清晨,薄雾袅绕静悄悄的校园,早起的鸟儿吃到了虫子,欢快地鸣唱着。裴尚轩拍着黎璃的肩膀对她说:“我希望你和韩以晨做朋友。” 黎璃凝视着一脸严肃的俊俏少年,在心里长长叹了口气——有些事情她猜中了开头,也预测到了结局:裴尚轩果然有了喜欢的人,并且非同一般地漂亮。 昨晚的露水还未蒸发殆尽,在刚冒出头的嫩绿草叶上闪闪滚动着,这是一个清新得让人感觉不到残酷的早晨。 黎璃曾经对小舅舅抱怨:“我怎么知道哪些人不可能喜欢我?”当时她的确不懂,但此刻隐约明白了一个道理:裴尚轩就是不可能喜欢自己的人——这个事实让人心碎。 黎璃点了点头,淡淡地应了一声“好”。 黎璃成了韩以晨的朋友。因为她的介入和裴尚轩的号召力,班级里两个阵营的力量对比发生了显著的变化。原先保持中立的或是被吴丽娜她们硬拖着针对韩以晨的女生倒戈相向了,韩以晨的朋友圈一下子扩大了很多。 走出校门以后。黎璃常常目睹裴尚轩会牵起韩以晨的手——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这一对组合非常显眼。她跟在后面几步之外,不紧不慢地踱回家。 那些嬉嬉闹闹一同回家的愉悦时光,渐渐沾上了岁月的尘埃。怀念,但已随风而逝。 裴尚轩退出了校合唱队。一方面是他还有一年就要毕业了,另一方面是他正处在变声时期最难听的阶段,打定主意少说话为妙。 黎璃最先察觉他的异常,平时上课废话多得让人想给他嘴巴贴胶布的少年,破天荒地在班会课上被李凤竹当众表扬为遵守纪律有进步。让同学们跌破了眼镜。 黎璃吃完饭,借口散步有利消化蹭到裴尚轩家门口,在窗下大声叫他的名字。裴尚轩捧着饭碗探头出来,指指自己的碗示意她稍等片刻。 黎璃等了五分钟,楼梯灯亮了,一会儿他打开门出来。他朝她抬抬下巴,仍然不说话。 “喂,变声而已,你有必要弄得这么紧张吗?”男孩子的变声期是段尴尬时光,没心没肺的少男少女常常在听到同伴发出的怪声时哄堂大笑。让本就难堪的人更无措。 裴尚轩摸摸她的马尾辫,用粗嘎的声音说道:“不是为这个。”裴尚轩的嗓音有些怪异,好像在粗粝的砂纸上打磨了一圈似的。 黎璃仰着头眯起眼,笑得兴高采烈,“笨蛋,等到大家重视你说的话胜过其他的时候,不管你的声音变成什么样,都没有人会在乎的。” 裴尚轩没有完全理解她的意思,但明白了一件事:黎璃在安慰自己不要在意。奇怪的是,他的心情莫名其妙就好了起来。 “你有没有笑话过我?”他不放心地追问。 黎璃狡黠一笑。挥挥手转身,“我散步时间到了,回家了,bye。” “喂。丫头,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裴尚轩叫了起来,全然不顾古怪的声音会不会丢人现眼。 黎璃回过头,粲然一笑,“不笑你,我岂不是很亏本?” 少年站在原地跺着脚抱怨。指责黎璃这个朋友做得相当过分。只是他忘了探究,为何她只说了一句话,自己便走出了阴影? 升上三年级,裴尚轩准备向李凤竹提出换座位的申请。在刚过去的那个暑假,他和韩以晨经常去游泳,两人的感情突飞猛进、如胶似漆。 裴尚轩在去办公室找班主任之前,向黎璃征求了意见——毕竟他们是好朋友,每逢他上课开小差被老师逮住回答问题这种尴尬场合,她总是不遗余力帮他渡过难关。 黎璃有一种被人抛弃的奇怪感觉,颇为滑稽。她无所谓地笑笑,假装不在意地说:“谢天谢地,我总算能够摆脱你这个笨蛋了!” 神采飞扬的少年弯下腰,揉乱了她的短发。暑假里黎璃剪掉留了很久的长发,剪了一个清爽的童花头——这个发型比她过去细长的马尾辫好看多了。返校时裴尚轩大惊小怪地按着她的脑袋转过来转过去地研究了半天,他奇怪以往死活不肯改发型的黎璃居然会下了狠心剪掉一头长发。黎璃嘿嘿地笑着,不开口说话——裴尚轩永远不会了解她剪头发的用意何在。 黎璃看到电视剧里的女孩失恋之后通常会做的事就是去剪头发,似乎在发型师灵巧的剪子下,那些三千烦恼丝包括那段伤心,统统会离自身而去。 黎璃并非失恋,而是她的眷恋像是美丽的肥皂泡——曾经五光十色,最终逃不过崩裂、破碎的命运。 裴尚轩乱七八糟地嚷着黎璃嘴巴太坏。 黎璃不说话,淡淡地笑着,仰起头看着裴尚轩。她的目光深邃哀戚——眼睛不会说谎,泄露了秘密,她舍不得身边没有他。 裴尚轩对上黎璃的目光。禁不住微微一怔,他下意识放开摧残她短发的手,怪异的情绪滑过心房,令少年措手不及。 “假如没有韩以晨。你想不想换座位?”黎璃低着头,语气忐忑,手指不安地绞着衣角。 裴尚轩摇了摇头,若不是韩以晨撒娇说想和他更接近,他压根没想过这件事——他习惯了每节课从瞌睡中醒来枕着手臂看黎璃认真地抄写笔记。她戴眼镜的样子看久了也就不再觉得丑;他习惯了被她揪着耳朵骂“笨蛋”,被她批评整天吃喝玩乐不求上进,他明白黎璃嘴巴刻薄实际上是真正地关心着自己;他习惯了她云遮雾罩高深莫测的话语,虽然囿于理解力的限制会让他不太明白。 “你去的话,成功几率不会很高。你和韩以晨交往的事情全校都在传流言,你以为李老师会放任你们公开发展?说你笨,果然不动脑子。”黎璃恢复常态,毫不留情地揶揄,“我替你去说,让你欠我一个人情。” “我才不要咧!”裴尚轩不满黎璃一切尽在掌握的态度。“我自己能搞定。” 裴尚轩在办公室门前停下脚步,心里忽然说不出的难受,好像骨肉分离般生生地钝痛。他迟疑了两分钟,毅然决然地转身离开。 回到教室,裴尚轩走到韩以晨面前,神色自若地撒谎,“李老师拒绝了,对不起。” 韩以晨难掩失望之色,心有不甘问道:“你怎么对李老师说的?还有……老师为什么不同意啊?” 裴尚轩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双手插着裤袋坐上韩以晨的课桌。向她俯下身,不客气地回答:“你问这么多干吗,不同意就是不同意,反正李老师早就看我不顺眼了。” “那么。让黎璃去说呢?如果说你影响她上课听讲,李老师肯定会同意。”她仰着秀丽的小脸,双手拽着他的衣袖晃了晃,“尚轩,我想你坐在我附近嘛。” 裴尚轩转过头,视线在刚回到教室的黎璃身上转了一圈。略为不自在地回答:“我们还是低调一点好。” 上课铃打响,裴尚轩走向自己的座位。 “喂,黎璃,看来你甩不掉我这个笨蛋了。”裴尚轩抢过她的物理课本,轻轻松松地笑着说,“物理书我没带,你的借我看。” 谢顶的物理老师走进教室,黎璃不方便和他上演书本争夺战,她狠狠地瞪了裴尚轩一眼——黎璃虽说是一副凶巴巴的样子,但眼眸中柔和的光芒却透露出她内心的愉悦。 真好,裴尚轩不会离开了。 电视台引进了一部日本动画片《圣斗士星矢》,全校顿时刮起了一股圣斗士的旋风。黎璃和大家一样沉迷于此,一有空闲时间不是翻看漫画就是趴在桌上刻圣衣,体育课八百米测试之前也要大吼一句“燃烧吧,小宇宙”。 黎璃不擅长手工劳作,即使和其他人一样努力,她也没能刻完一张完整的黄金圣斗士的圣衣刻纸。裴尚轩难得找到自己能完全胜过黎璃的地方,每次刻完一张都会得意扬扬地向她展示成果。他买了一套黄金圣衣的刻纸,打算刻完后送给韩以晨作为礼物。 黎璃喜欢水瓶座圣斗士卡妙,即便刻坏了好几张,她仍屡败屡战誓要成功为止。裴尚轩当面嘲笑她笨手笨脚,黎璃却在某一天翻开笔记本时发现了一张精心琢刻的水瓶星座黄金圣衣。 她撕了一张白纸,在上面写下“是不是你送的?”,推给同桌的裴尚轩。 他很快将白纸推回给她,在她的问题下面写了一个很大的“no”。黎璃在心底偷偷地笑——她根本没说送了什么,他的答复等同于此地无银三百两。 黎璃一整天都很开心,她的好心情延续到晚上去继父家吃饭见到柳千仁时却戛然而止——自从二月份黎美晴和柳之贤结婚,黎璃和柳千仁照面的机会屈指可数,也不知是她挑选的时机凑巧,还是柳千仁不想见她而刻意回避,每次黎璃去柳家拜访,柳千仁总是不在——要不就是和同学出去玩,要不就是去了自己母亲那里。 柳千仁说过讨厌黎璃,并把对黎美晴的厌恶一并转嫁给了黎璃。黎璃记得那天她在他眼睛里看到的憎恨——强烈而刻骨。 黎璃始终不明白柳千仁的抵触情绪从何而来。父母再婚是他们自己的事,像他这样带有敌意的儿女还真少见。几年前黎国强对心理学感兴趣,家里摆着一本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是某个星期天他带着黎璃从文庙淘来的旧书。他翻了几页随手丢在一边,倒是黎璃从头看到尾——黎璃猜想:柳千仁或许是恋母情结作祟——不过她也只敢自己私下里随便想想。绝没有胆量向他求证。 开饭前黎璃坐在客厅地板上,趴在茶几上写作业。初三面临着升学考,各科老师从一开学就加快了授课进度,务求腾出下半学期的时间给学生进行全面复习,因此作为初三生的黎璃每天都有很多功课要做。 柳之贤从厨房端着菜经过她面前。表示过意不去,抱歉饭桌太小不能让她舒服地写作业,同时建议她不妨去千仁哥哥的房间里做。 黎璃吓了一跳,连忙表示这样就很好了。对于黎璃,最恐怖的事情莫过于和柳千仁单独相处。除了裴尚轩,没有人知道柳千仁对她们母女的厌恶,大家只是觉得这个很漂亮的少年过于冷淡,不喜欢浪费唇舌。 柳千仁从自己房间出来,走到茶几前倒水喝。黎璃见状把书本稍稍移开几许,以免他倒水的时候溅湿了她的作业本。 柳千仁坏心地勾起浅笑。手腕一转水杯略略倾斜,一道水柱顿时从杯口倾泻而下打湿了黎璃的本子——水渍立刻就花了一大片,“淹没”了她刚做完的题目。 “幼稚。”黎璃抬起头冷冷地看着漂亮男孩。 柳千仁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膀,“不好意思,妹妹,我一时失手。”他噙着挑剔的浅笑轻哼出声,接着不屑地评价,“你戴眼镜的样子,真难看。” “好看难看,与阁下无关。”黎璃抖落作业本上的水。动手整理茶几上的课本。柳千仁目光闪烁,捧着水杯在沙发上落座,随手翻开她的笔记本。 “水瓶座圣衣,嗯?”柳千仁纤长白皙的手指夹起剪纸。挑着眉看了看黎璃,不屑地说,“你喜欢?” 黎璃左右为难,照她自己的推测,柳千仁的问题绝对是个陷阱——若是回答“喜欢”,他肯定会毫不犹豫地撕掉;若是回答“不喜欢”。他也会说着“不喜欢就撕掉好了”并付诸行动。总之,这个少年不会让自己好过。 黎璃伸长手臂,索性跳过他的问题直接要求他放手,“还给我,这是我的东西。” 冷酷笑痕浮现于柳千仁的嘴角,他突然收拢手掌,在黎璃的惊呼声中把红色的剪纸揉成了一团。黎璃愤怒了,气得浑身发抖,想也不想,一个巴掌甩上他的俊脸。 “黎璃,你干什么!”端着碗筷走出厨房的黎美晴恰好目睹这一幕,厉声呵斥女儿大胆的行为。 柳千仁捂着火辣辣的脸颊,冰寒的眸子紧紧地盯着眼前怒发冲冠的女孩。黎美晴冲过来戳着黎璃的脑门要她赶快道歉,黎璃倔犟地抿紧嘴唇一声不吭。 柳千仁忽然有种烦躁焦灼的感觉奔袭心脏,方才他挨了黎璃耳光时,他光顾着震惊,到此刻他仍然不敢置信她会动手打人——看来这张没什么分量的刻纸对于她的意义非同小可。 柳千仁半垂下头,颊旁柔软的发丝遮住了表情,他和黎璃的关系在交集的最初就已注定——他以恶魔的姿态出现于她的生活中。 黎璃丝毫不理会母亲的絮絮叨叨,一声不吭地收拾完书包之后起身告辞。柳之贤不明就里,手足无措地看了看保持沉默的儿子,又看了看态度坚决的黎璃,万般无奈下只得提醒她回去的路上要注意安全。 黎璃噔噔噔一口气跑下楼梯,之前拼命忍耐的眼泪掉了下来,她蹲下身一屁股坐在楼梯上,倚靠着墙壁伤心哭泣。 那是卡妙的黄金圣衣,是裴尚轩送给自己的礼物啊!黎璃越想越难受,把脑袋埋在臂弯里不肯抬起来。 从楼上下来的脚步声停在她旁边,黎璃往里侧挪了挪身子以便让对方经过,但这个人的目标显然是她,停在她身边一动不动。 黎璃抬起了头,出现在视野中的阴郁少年吓了她一大跳。她迅速拎起书包从地上爬起来,踩着楼梯飞快往下冲。 柳千仁很快追上了她,他拦在黎璃身前。黎璃朝左一步,他也顺势移向左侧;黎璃往右想绕过去,他又堵在前面,摆明了不打算放黎璃过去。 “你不服气是不是?”眼看躲不过,黎璃豁出去了,挺起胸膛抬高下巴大声说道,“我让你打回一巴掌好了。” 路灯将柳千仁的影子拖得很长,他不声不响站在黎璃的面前。黎璃没戴眼镜,看不清背光的他是什么神情。 “打女人,这是野蛮人才干的事。”柳千仁走前一步,拉近与黎璃之间的距离,“你想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讨厌你妈妈?” 黎璃顿住想要后退的脚步,静待下文。柳千仁见自己的话语成功引起了她的注意,微勾着嘴角笑了起来。他的漂亮本已偏向阴柔,诡异的微笑更让人倍感妖艳得不似凡人,她莫名其妙就联想到了《聊斋》里的狐仙鬼怪——噤若寒蝉。 “我的父母因为你妈离婚了,这就是理由。”柳千仁云淡风轻地说出真相,却将刻骨的憎厌埋藏在看似平淡的声音下面。 黎璃明显被这个事实打击到了,她一直以为柳之贤离婚后才认识了母亲,万料不到竟是母亲介入破坏了他人的家庭。她看着漂亮的男孩深感抱歉。 “对不起,我……”黎璃诚心诚意地为母亲做了不光彩的“第三者”而道歉。难怪柳千仁这么讨厌她们母女,易地而处她也不会给人好脸色看。 黎美晴是黎美晴,她的所作所为和黎璃没关系,柳千仁非常清楚这一点。他本不想迁怒于黎璃,可第一次见面时这个女孩表现出的顺从与欣喜让他火冒三丈,不甘心只有自己一个人承受折磨。他伸出手将没有防备********道歉的女孩拉到自己身前。 “黎璃,你妈欠我的,就由你来偿还吧。”柳千仁满怀怨恨地宣言,同时将手探入她的衬衣下摆。 黎璃刹那僵立,少年手掌经过的部位燃起了陌生的高热,当他的手靠近胸前,羞耻感笼罩了少女全身。她用尽气力推开柳千仁,单手揪紧胸口的衣服,满脸通红。 柳千仁面色阴晴不定,他的本意是个恶劣的玩笑,可掌心触摸到的柔软身躯令他欲罢不能——她是个才发育的黄毛丫头,班级里随便哪个女生都能把黎璃比到跳黄浦江去,偏偏是这具还没有成熟曲线的身体让他的下腹部涌起了热流。 “我警告你,以后别再出现在我眼前。”柳千仁撂下阴狠的威胁,转身走向居住的楼宇。 黎璃如蒙大赦,拔腿飞奔而去。 她没看见他在她走后,转过身凝视着自己背影的复杂眼神。 (本章完)(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