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衣太岁》 第一章 东京热 薄暮的夕阳余晖顺天而淌,铺洒在东京城中红砖绿瓦,或是那颜色亮丽的楼阁飞檐之上。 顾笑生站在天书院门前,不禁抬起手臂挡住还算刺眼的光辉,认真打量着眼前这座巍峨大气的墨玉院门,打量着由温润白玉雕刻成的先贤塑像,很自然地生出景仰向往的感觉。 无数年前,有先贤观天地痕迹而创道修行,民智初启,衍生出无数法门纲要,包罗着醒世万象,渐有先贤感世人难明天命,于是便创立书院教化人心的愚钝一面。 时至今日,大明开国数百年,当代明皇励精图治下,这数十年国泰民安,堪称盛世,各种书院如雨后春笋般出现,甚至还出现了很多专门以神庙为目标,由修行中强者暗中授课的私院。 而天书院作为大明帝国诸多学院其中的佼佼者,自然也最难进入,但报考的人数也依然最多。不为别的,这座传承悠久的学院,在历代朝试史上为神庙输送过很多地位重要的神官,也为明廷奉献了无数清吏贪官。最重要的是,天书院择生不论出身贵贱,对寒酸穷民或是官宦弟子皆是一视同仁。 这也是顾笑生选择天书院的原因所在。 墨玉门前的队伍很长,看着就像是开国明皇梦里斩杀的那条百丈银蟒,从门前一直延伸到远处的建筑那面,中间甚至贯穿了车水马龙的主干道,好些在等待的人们被渐趋变凉的夕风吹着,脸色冻得有些发青。 很奇怪的是,他们显得很安静。 顾笑生很幸运得站在长蛇中不上不下的中段,将身上洗的发白粗衫不禁裹严实些,抵着清寒。现在是初秋的天气,可他还是穿得很单薄,非是要效仿前朝大晋风流那般单衣凌寒冬,而是····他很穷。 买不起多余的衣服。 在天书院门前的两侧,有两面极大的石壁,上面挂着宣白纸张密密麻麻写着近百个名字,似乎是什么榜单一类的东西,让所有人的目光落在那些名字上,炙热而羡慕。 顾笑生的眼睛很明亮,瞳孔深处透着一股没有波澜的平静。他知道那是天书院历年的朝试百子榜单,上面的名字无一例外都是天赋过人之辈,被天书院择为门生。 他苦读圣贤书十余载,也是为了这个榜单而来。 而今天是放榜的日子。 ····· 夕阳西下,一丝余晖在东京城最高的摘星楼处,用最后一点力气挣扎着挥洒光明。 天书院门前忽然出现几名教习,神情严肃地看着这些等待放榜的年轻人,似乎感受到了他们专注地凝视自己的火辣目光,一名年纪稍大的教习清了清嗓子,认真地朗道:“放榜!” 顿时,周遭环境便得像是菜市场般的热闹,人们争先恐后地向着那块重新贴了新纸的石壁涌去。顾笑生并没有选择随波逐流,只是静静站在原地等待着结果。 事实上,他也想与那些身强体壮的人挤一挤,看看梦寐以求的榜单上有没有自己的名字闪耀在上面,可多年的熬夜抄书生涯,让他的身体强度远比不上这些人。 很快,便有人从那块石壁处走回来,都是些少男少女,他们的脸色比先前还要铁青,很是难看。他们或多或少都是穿着厚实的棉衣,既然不是冻得,自然是名次不尽人意。 当然,也有喜出望外的年轻人,欢天喜地地向亲友奴仆说着此刻的愉悦心情。 还在排队等待的人们看着他们的模样,顿时紧张起来,再没了闲聊的心情。 顾笑生也不例外,他努力地向前极着,然后视线延伸到了石壁挂着的榜单上,仔细寻找着自己的名字。朝试百子榜单不是很大,所以找起来也不是那么吃力,片刻后他在密密麻麻的小字下面,找到了自己的名字。 很娟秀,也很好看。 他是百子之末,不上不下的位置。 顾笑生的脸上不禁漾起愉悦的涟漪,丝毫没有为自己的名次是榜单之末而感到沮丧。 天书院有个很成文的规矩,凡是朝试百子榜单有名者,都可以免交院费进入到书院里进修深造,这是特地为像顾笑生这类穷苦大众准备的福利待遇。 显然,他得到了这种待遇。 所以顾笑生现在很开心,甚至开始觉得身子也没那么冷了,因为用不上几天自己就会穿上属于天书院的院服,那白的像洁云般的衣服一定会很保暖的吧。 他走到那几名教习的身前,按耐下心中激动的心情,恭敬地说道:“学生想要领取身份腰牌。” 无数道充满浓浓的羡慕目光投向顾笑生,然后转为了嫉妒,恨。 天书院的百子榜单出炉,自然要有身份腰牌作为凭证来让诸多寒酸布衣可以享受到福利待遇,这是一成不变的事情,没有人可以挑出毛病。 然而为首的天书院教习并没有打算给予的意思,他看着顾笑生神色平静地说道:“有人需要你的百子名额,你可以提出任何要求,那位贵人一并成全给你。” 因为距离太远的缘故,人们并没有察觉出这里发生的异常情况,只当是教习在激励勤勉着新登第的朝试百子。 顾笑生没有预想到会听到这样一句话,一时间怔住了。 他沉默了很长时间后问道:“我能问一句凭什么吗?” 教习居高临下地看着站在台阶下方的顾笑生,神色忽然间转为冷漠说道:“朝试百子地位带来的影响,可不是你这个寒酸布衣想的免交院费那般简单,它可是代表着日后修行教导的倾斜,甚至可以作为神庙的敲门砖。你觉得,你有这个能力去争这些东西么?” 教习看着他的眼神隐带嘲弄,心想从穷乡僻壤来的破落少年,居然还敢问这样的话,实在可笑。 风划过天书院门前栽种的茂密大树,带起了几片泛黄的叶子,簌簌作响。 顾笑生很不理解,即便是朝试百子地位带来的福利,能有那么多那么好的待遇,可又关眼前的教习什么事? 他费尽千辛万苦才考取这样一个名次,虽说不上不下,但这是属于他的东西,没有谁有这权力去剥夺。 教习先生看着沉思不语的顾笑生,继续说道:“ 我知道你是聪明人,那我们就应该像聪明人一样的谈话。你要考虑的事情已经不在是继续维护你的名次,而是要仔细考虑一下,你应该需要哪些补偿,同样我也会保证你依然会进入我天书院修习,你觉得这个提议如何?” 顾笑生沉默了片刻后问道:“为什么是我?” 是的,有九十九人与他同在石壁挂着的榜单上,有九十九人可以供那位不知名的贵人选择,可为什么偏偏轮到自己身上。 教习看着他的眼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轻蔑冷漠情绪,面无表情地说道:“就因为你是一介布衣,而那人是尊高的贵人。就因为你是百子之末,而其他人远在你上头。就因为你连玄门心海在哪里都不知道,而那人已然迈过了洗尘这个坎,我解释得够不够清楚?” 教习的声音很平静,就像说着某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满不在乎。 然而那股鄙视的情绪,却准确无误地传递了给了顾笑生。 顾笑生的身子微微颤抖,声音却是异常的清晰:“很清楚,但是······我拒绝您的任何要求!” 教习的的确确解释的很清楚,甚至连每一句话都是发自内心的讲出,所以顾笑生明白,对方先是看不起他的布衣身份,才轮到那个不上不下的尴尬名次。 这是**裸的侮辱。 人们还是在喜忧各半的谈论这次的朝试,也有很多登上百子榜单的寥寥数人目光正注视着这里,然而考虑到教习“激励”学生,不得不忍下激动,等待着结束。 他们都在想,是哪个幸运儿可以得到教习的青睐,要这么长的时间也不罢手。 教习的脸色慢慢沉了下去,说道:“你再说一遍?” 他有点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因为年纪大了,而导致的听力渐退,听不清楚顾笑生话里带的拒绝意味。那位贵人开出的条件,甚至比原来的朝试百子所享受的待遇还要好的多。 除了那个别人不能有的福利。 他很有信心一个寒酸布衣能够得到这些条件所拥有的东西外,还可以得到一个贵人的友谊。这样的买卖,会有很多人争着抢着也要做得。 很有信心,并不代表着绝对。 顾笑生看着他认真地说道:“我拒绝!” 几名教习的脸色发生了变化,一股看不见摸不到的压力蓦地从他们身体里透出,弥漫开来。 天书院门前,在这一瞬间,仿佛都变重许多。 那名教习的脸色阴得要滴出水来,一字一顿问道:“凭什么?” 这是很让人感觉尴尬的事情,先前顾笑生问的话被他原封不动的还了回来,所有的主动所有的居高临下,都在这刹那间,变为被动。 这让身为天书院教习的他,心里很不好受,那种感觉就像是马上洞房的新郎官将要掀起红盖头时,发现对方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 顾笑生的神情忽然间变的严肃起来,说道:“你们没有问过我同意不同意这件事,而是语气强硬让我开出换取的条件,这是很不尊重人的事情,那我凭什么要尊重你的提议?我用自己的努力考取了百子名次,自然是我自己的事情,没有谁有这权力否定这事实,那我凭什么要放弃它?” 他顿了一下,抬手指了指石壁上的榜单,用最认真的语气说道:“先贤们的品德像莲花一样洁白,所以我费尽所有也要拜入天书院,可现在它被染污了,那我不想进了。” 天边那道夕光经不住永夜的侵蚀,悄然落去。 教习的眼中升起一丝凉意,强忍下心中那份不知从何而来的悸动,让自己的声音尽量显得平稳,说道:“那刚巧,我们可以····” 顾笑生好像知道他要说些什么,猛地挥手打断:“明日我会向律己司交出提呈,取消我的朝试百子之名!” 说完,他认真整理了下粗布衣衫,直接向远处走去。 少年的心,尚有余温。 第二章 严于律己 看着消失在街角的少年身影,天书院教习的脸上布上了一层寒霜,他想要拂起袖子将压力带给人们以宣泄情绪,然而很多人的目光已经注视到了这里的异样,所以这让他的情绪很不好。 他能感觉到少年想要传递给自己的意思:或者对您的产生了很多的不愉快,但这是你的事情,而不是我的。或者朝试百子的名额对那位贵人真的很重要,但那是属于我的东西,所以我有权利决定它的归属问题。 他身后一名教习的脸色也很阴沉,微微颔首,压低声音说道:“我们就这么让他走了?” 他知道那名教习的意思,面色微沉说道:“我原以为不过是一介寒酸布衣,现在才知道,这少年可不像其他人那样骨子里透着卑微,他很骄傲,骄傲到竟然敢拒绝踏进我天书院的门槛,那也怪不得我们。” 随即,话音一转。 “如果你非要为那位贵人拉回点颜面的话,大可以去律己司喝茶。” 那名教习还想说些什么,然而当他忽然听到“律己司”这个词,不由一惊,收回了将要出口的话语。 律己司本是大明国吏部下一个看似不起眼的机构,随着太宗明皇开始执政,由他老人家宠信的曹正淳一手打理的律己司顿时变得不一样起来,不知道有多少不守政律者或是不忠于皇室的老臣旧将,在那终年死气缭绕的建筑里莫名死去。 渐渐的,这个机构开始与开国时便已存在的天狱司齐名,令明廷官员权贵闻风丧胆。 天书院虽然不在律己司的管辖范围内,可朝试可关乎于未来大明数十年的官海沉浮,最令这名教习不安的是,律己司比天狱司还要不讲理,遇着朝试问题,更加不论缘故,如果他真的要出手拉回贵人颜面的话,那只怕真得会被请去喝茶了。 ······ 顾笑生认真的检查着手中的宣白信纸,确认了并无任何错处后,他将信纸认真地折叠好放到怀里,轻呼出一口浊气。 其实他很不理解昨天发生的事情,明白自己是登第朝试百子,按理说应该风光无限才对,怎么最后变成了现在这种局面,他更想不明白,天书院明明有很多种办法让那位贵人了心愿,为什么偏偏要选择这种让人很不愉快的方法? 有很多事情想不明白,他不再继续去想,只是想着等下该如何将明天的房钱续上,钱袋里的银两已经支撑不下他在这个繁华的东京城逗留了。 于是顾笑生起身离开这所落脚的客栈,在街边小摊买了一个白馒头细细吃着,吃的很慢也很开心,因为这是他十几年日日夜夜里吃过的最好粮食。 这处街道距离天书院不是太远,不需要太过用心便是能清楚看到那座墨玉院门,他一面细细吃些馒头,一面看着远处的天书院,心里有着微酸的情绪,他知道这种情绪从何而来,但是他不后悔。 那是属于他努力得到的东西,没有谁可以用权势用大义来劝他放手,这不是自作自受,而是关于尊严的问题,所以为了维护自己在别人看来非常可笑的尊严,他决定把朝试百子之名注销,这样即便那位贵人再有滔天权势,也不能抢走属于自己的东西。 白馒头很香,也很少,吃起来很容易。顾笑生趁着吃馒头的时间向着摊主打听到了律己司所在的方向,然后仔细地咀嚼最后一口馒头,意犹未尽地将其吞进腹里,向着律己司走去。 他没有注意到,当摊主听及律己司这个字眼时的面色,是有多么的惶恐。 东京城真的很大很繁华。 街道两旁店厮林立,顾笑生行走间,身前身后是一张张或喜或忧,或苍迈或风雅,或懵懂或世故的东京城民面庞,车如流水,马如龙。 远处的护城河上,群帆如云,画舫凌波,河两旁的长街上,有来自南方的虎骑,隔着极远,都能看到那些烈虎上骑兵铁甲反射出的冰冷光泽。昊天神辉洒落而下,有龙头马身的异兽正拖着一辆华美的飞辇划空奔过,远处的城墙处有神武大炮正泛着金属质感,更高的天空上,有巨大如山岳般的天舟缓慢地驶过云雾,代明皇巡游四方。 这里是大明的陪都,虽比不上应天神都的万千繁华,却也有无数穷酸苦民难以想象的神奇画面,让人沉醉不可自拔。 东京景观近在咫尺,触手可及,可顾笑生却是没理会这些奇景,他按照摊主所讲的位置一路寻找,终于一处不起眼的西城角落找到了律己司司门。 ······ 时至正午,炽热的阳光照耀在律己司门前的神兽与铁栅栏上,反射出阴森森的光线,让人不禁产生出一股压抑鬼魅的感觉。 “为什么?” 顾笑生站在律己司门前,看着眼前身着黑袍的律己司官员,沉默了很长时间后问道。 他垂在身畔的双手渐渐握紧,脸有着苍白,不知道是多日少食还是愤怒,或者兼而有之。当他被这名官员告知自己不可注销朝试百子之名,甚至连律己司的大门都没有踏进一步时,他真的很愤怒,比昨天在天书院前受到羞辱与嘲讽时还要愤怒无数倍。 因为他对道听途说的律己司风气抱有很大的期望,虽不能替自己伸冤明身,至少也可以将朝试百子的资格注销,而所有的期望在被拒之门外时,尽数化为了失望,他为之维护的尊严,现在看起来都成了笑话。 他需要一个解释,连选择权力都不给自己的解释。 黑袍官员静静地看着顾笑生,沉默了片刻后说道:“你得罪了一位高高在上的贵人,我们不能注销你的朝试百子之名。” 顾笑生听出了对方话里暗含的潜台词:那位不知名的贵人连我们律己司也惹不起,所以不能注销你的名额,因为只要这名额还在,那位贵人就可以用其他方法得到它,而你寒窗苦读十几载换来的成果也将成为别人的嫁衣。 顾笑生听完这番话。沉默了会儿,然后转身离去。 吱呀······ 黑袍官员注视着他的离去,轻轻叹了口气,转身关上大门,走向不远处的厅堂,向着书案前的一名男子员问道:“为什么?” 他脸上的神情铁青异常,很明显要压抑不住心中的愤怒。 男子面无表情,眉若细纹,阴柔若沉,听着黑袍官员愤怒的质问,微微皱眉道:“你这是向本官询问的态度?” 黑袍官员闻言一窒,指着深红大门说道:“我们是律己司,太宗皇帝一手提拔重用的律己司!多少愚民官员甚至神庙里的神官都在我们律己司生不如死,那我们凭什么就因为一个贵人而丢弃该有的骄傲?” “死在律己司的贵人还少么?” 原来,他不是在为顾笑生而感到愤怒,而是为了折了律己司的尊严而感到愤怒。 男子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说道:“这位贵人与别人不一样,首座也惹不起!” 黑袍官员闻言一怔,过了会儿才醒了过来,问道:“是那位贵人?太宰?严相?” 男子摇摇头,声音微沉说道:“都不是,是一位太史。” “我大明太史遍地走,死在律己司大牢里的更是不计其数,难道首座会怕一个太史?” 男子沉默了片刻后,说道:“一个小小太史不可怕,可怕的是他姓杨。最重要的是,他有个妹妹在华清池里脱裳为妃!” 于是黑袍官员脸上的愤怒烟消云散,想起了一件陈年旧事。 ····· 无论东京或是应天神都有很多人知道,大明有个杨贵妃。 那个杨贵妃不是修行人自然不是很强大,但所有人都认定,她强大到让他们可以心甘情愿地低下身子,因为明皇非常宠爱她,甚至可以将开国皇帝留存下来的华清神池为她开放,只为博卿一笑。 贵妃有个哥哥叫杨素,不过身在太史位,却是可以一言搅动风雨,神都里没有人可以招惹他,即便那些修行强者,见到他也要退避三舍。 但这不关东京的事。 可在几个月前,十年转京的日子到了,明皇遵守太祖皇帝立下的规矩而来到东京小住数月,贵妃自然随驾,由镇守东京的燕王作陪。 那杨太史想要一个朝试百子的名额,也不算过分。 第三章 我还没输 昊天自更变了形姿态貌,由正午之倾欣欣然暖融融的盛华神辉,转变为了暮气氤氲的午后斜光,既而渐渐洇开了夜色,晓日的灼光璨彩已然渐消渐融,羽化了,凌灭净尽。而随即而来的是一派衰飒苍凉的夕暮气韵。 顾笑生行走在东京城的主干道上,向着其他几处书院而去。在天书院与律己司的遭遇,自然令他失望不悦,但现在他可能是世上最珍惜时间的人,与其把时间浪费在没意义的愤怒和悔怅里,倒不如踏踏实实地解决生存问题。 这种表现有时给人的感觉,便是走投无路。 然而无论他再如何努力想要拜进书院,读到更多的圣贤书时,过去两日的经历,成了他人生不停重复的画面。 有了前两次的经验,顾笑生不再那般失望,甚至说他有些麻木了,开始觉得那位不知名的贵人真的是很小气的性情。 他很清楚,肯定是那人在暗中针对自己。 所以这样,显得很小气。 自己不过是一介寒酸布衣,而他高高在上的贵人,又何必为了一个朝试百子名额要如此针对自己,赌死出头的路。 这样看来,那位贵人也并不是什么清官廉吏。 所以顾笑生开始考虑起如何报复这位贵人来,即便这听起来是个非常夸张的笑话,但他已经有了初步的想法了。 傍晚时分,顾笑生走出东京城里最后一家书院,在街边角落里看见了一辆装饰华美的马车,看见了车辕上那个有些旧淡却又让人觉得清晰的黑孔雀印记,散发着惊心动魄的压力,让他感到窒息。 顾笑生虽未开始修行,却也是知道那是修行手段之一。当然,那是因为对方专门把马车停在了院门前,就是要让他看见的缘故。 顾笑生看着马车看着黑孔雀,知道答案马上揭晓。 一名脸上满是褶皱的老者从车厢里走了下来。 “你不过是一介布衣,没资格让我们做这些事。” 老者走到他面前,面无表情说道:“我们想要什么你很清楚,如果你同意,我们可以将你的一切还给你,天书院或是国学院随便你挑,所有费用我们来承担,甚至你想进入仕途也不是不可以。” 老者看着他神情冷漠说道:“而如果你不同意,我们会保证你永无出头之日。” 顾笑生沉默了片刻后,行礼致意,然后认真问道:“朝试百子到底代表了什么?” 他一直很不明白那位贵人的权势能让天书院,律己司低头,甚至还开出如此丰厚的回报,就为了一个名额而已。 至于吗? 老者依然那般冷漠,看着他说道:“你没有资格知道这些。” 话里包含着的嘲讽,很刺眼,像无数根无形的细针,从老者嘴里探出,隔着空气炸进了少年的心脏深处。 顾笑生沉默了片刻后,诚恳认真地说道:“你们也没有资格要求我同意这些。” 老者闻言一窒,他没有想到,即便在这样的情况下,这少年还能如此淡定,甚至没有忘记对自己行礼,各种表现实在令人有些无措。本以为不过是一个寒酸布衣,又能保持那种读书人的清高多久? 现在看来,这少年不是清高而是骄傲,甚至敢谈论资格这个问题来。 老者的手慢慢抬起,一股无形的压力顿时从他的指尖弥漫开来。隔着街道,十余丈外富贵人家树上的翠鸟,惊恐地把脑袋藏在翅里,不敢发出丝毫的声音。那股带着深重如渊的压力,证明了这位老者的强大实力,也表明了他现在的心情很不好。 他看着顾笑生一字一顿说道:“我给你机会交出信物,不然你会死的。” 在顾笑生的怀里,有一印泥盛封的信物,是他朝试百子地位的最好证明,那位贵人要的也就是它。 这是很让人觉得没有存在感的事情,无论天书院律己司还是贵人,他们要的只是这个信物,而没在乎过他的命运会不会多舛。 顾笑生歪了歪头,眉间轻微的挑动,很认真的想了想,稚嫩的脸上浮现出笑容,因为找到了可以说服自己的理由,说道:“我拒绝!” 夕风轻柔地拂过,几片泛黄枫叶跳着欢快的步伐来到这里,然后在转身的瞬间,被某种力量无形的撕个粉碎。 老者的脸上像是蒙上了一层冰川,冷道:“你再说一遍?” 顾笑生低头看着身上,不知何时出现了数道血痕的粗衫,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来认真的说道:“你们没有能力杀死我,或者说你们可能顾虑到了某种原因而不敢杀死我!那我凭什么怕你!” 说这段的时候,他的眼睛很明亮,神情很端正。 于是老者沉默了。 少年说的一点也没错,无论自己或是家里那位主子都不敢杀死一个朝试百子来彰显地位的尊高。这不关乎于对生命尊重或是对寒酸布衣的怜悯问题,而是自家主子需要顾忌燕王的感受。 这里是燕王的东京城,而不是自家主子呼风唤雨的应天神都。 燕王可是明皇的叔父,是不会允许别人将手伸到他的地盘得。 老者看着顾笑生,第一次露出了笑容,说道:“当然,我先前只是在说一种可能性,明皇燕王在上,我等百姓自然遵纪守法,从来不会欺负人或杀人,只愿意帮助人,只需要你付出点东西,我们会报答给你更多的回报,这个买卖很划算的。” 顾笑生看着老者那满脸的褶皱,忽然觉得自己的胃并不是太过舒服,说道:“君子不吃嗟来之食,况且那本来就是属于我的东西。” 老者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他发现这少年很倔犟,软硬不吃,是个很难打交道的人。这让他感觉到非常的棘手,甚至已经忍不住想要把少年杀死一了百了。 因为他有些束手无策了。 不过好在他的目光总是像多年前那般,很会审时度势,注意到了顾笑生那腰间明晃晃的干瘪钱袋,说道:“你连住店的钱都没有,那样可会被巡城司请出东京城的。” 东京城的白昼的确很热闹很繁华,可一旦到了时辰,宵禁便来了。 那时候巡城司便会清理尚在逗留在东京城的人们,是抓是遣散,没有任何人可以挑出理来。 他说这话时的表情,就像是长辈告诫晚辈应该注意到的事情的担心,然而在顾笑生眼里看来,真的是很恶心。 顾笑生看着老者,声音像铁一样的硬:“我有没有钱是我自己的事情,我有没有出路是我自己的事情,我要不要给你信物也是我自己的事情,所以我拒绝你的任何要求。” 老者盯着他,目光渐冷。 顾笑生静静回视着他,说道:“既然朝试百子地位那么重要,让你们如此看重,那我想其他东京城里的贵人们也会很感兴趣的!” 老者指尖那股渐渐消退的压力再次升起,冷声问道:“你什么意思?” 顾笑生歪歪头,然后嘴角弧度慢慢扩大,咧了开来,说道:“我要拍卖证明朝试百子地位的信物!” 第四章 柳暗花明又一村 奉上今天的更新,顺便给515粉丝节拉一下票,每个人都有8张票,投票还送起点币,跪求大家支持赞赏! “看来你们也有怕的事情。” 顾笑生注意到了老者微蹙的眉头,笑的很是开心。 只是这种表现出来的笑容,有时给人的感觉便是撕心裂肺。 老者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说道:“你很能逞强。” 顾笑了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但被贬低,总要做出些回应,他想了想后认真说道:“那也是我自己的事情。” 其实这样说有些可笑,算是默认了老者的说法,但他还是要坚持自己的内心。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真正对另一个人的伤痛感同身受,顾笑生他万箭穿心,他痛不欲生,也仅仅是他一个人的事情,他可以不懂别人怎么想,但他需要懂自己。 老者看着他,眼中的情绪有些复杂:“你比我想象中的还要骄傲,骄傲到可以拂了我家大人的颜面还能安稳活在这世上,这是多年未有的事。如果你要是能够修行的话,我甚至会相信你可以骄傲到与门阀子弟争高下。” “可你连玄门心海在哪里都不清楚,这是很可悲的事情。” 顾笑生沉默了一会儿后,认真说道:“谢谢,但我要纠正你的说法,我知道所谓玄门心海是什么意思,只是还不曾修行而已。而且我也很坚信,我不是不能修行,只是时辰未到而已。” 当今世上,有先贤感悟天地痕迹而创道修行,学道理而开心智,讲至义而明天命,借识念借天地之力,敲响众妙玄门,以元气淬炼身体,由玄门开始,游经奇经八脉至心脉命海。由内而外,改善皮肤毛发再到筋膜肌肉,修到朝朝暮暮不畏严寒酷暑,力有百均。 天地元气洗去一身尘埃,故名洗尘。 这只是修行的第一步,顾笑生确实连怎样吸纳天地元气都不理解,但不妨碍他知道这些。 老者沉默了一会儿后,说道:“你好像并不是什么乡野鄙民,因为他们根本不懂这些,我很好奇你的出身到底在哪?” 顾笑生咧嘴一笑,说道:“那也只是我的事情。” 老者眉头微微蹙起,少年已经不止一次说过那句话了,所以应该是强调某件事,于是他沉默了很长时间后,眼中方才划过一丝明悟:对方其实在说,这些无关紧要或催心万分的事情,与你何干? 他有些不悦说道:“偌大的东京城已经没你容身之所,你骄傲到极点又如何?” 顾笑生摇摇头,直身向着街对面走去,随着西下的夕阳走向更远处。 老者注意到,他的身子从未低过,头昂昂抬起,平视着街上的人群与远处的夕阳。 暮晖照耀在少年的身上,仿佛将落寞疲惫燃尽。 ······ 铭刻黑孔雀的马车依旧停在街道角落,那匹龙头马身的异兽骄傲的微昂着头,百无聊赖。老者的情绪也不像它那般,眼里满是浓浓的不解与冰冷,喃喃自言自语:“那位到底要做些什么?” 在不远的巷口,一辆马车从柔和暮光里驶了过来。 老者像是避嫌一般,身影疏忽间便是掠进了车厢里。 那辆忽然出现的马车要比老者这辆矮小的多,甚至显得有些简陋,紫金为帷,前方拉车的马匹也很矮小,毛色赤红,像浓的化不开的鲜血一般。 随着马车的走近随着赤马的走近,老者与异兽都是变得不安起来。 那只赤马感受到异兽的存在,缓缓转过头来,看了它一眼。 在这一刻,异兽再难以保持住具有真龙血统而高贵,看着赤马冷漠淡然的眼神,瞬间浑身颤抖起来,眼中涌起无限惊恐,好似遇到上位者一般,低下了它高贵的头颅。 车厢里的老者根本不敢说话,甚至连呼吸都是滞住了。 一道苍老的声音从矮车厢里传出。 “这里是王爷的燕京。” 听到这道声音,老者的心脏骤然收紧,甚至隔着帷布隔着空气,他脸上的神情也是恭敬毕显,不敢稍有懈怠。 矮车里也是一位老者,只不过与他这个太史府的总管比起来,那位老者必然是整个东京城最出名的总管,即便是令所有文武百官都闻风丧胆的天狱司首座,对着这位总管也要挤出几分笑容,他又算的了什么? 因为那位是燕王府的总管大人。 “好自为之。” 矮车厢里又是传出这样一道声音,然而老者却是将身子伏的更低不敢言语。 那只赤马轻轻打了个嗤鼻,似在嘲笑龙马异兽或是老者的怯懦,回身拉着矮车向着顾笑生离去方向驶去。 直到很久以后,老者才敢抬起头来,脸色依旧苍白。他仔细品着燕王府总管大人的话,可能是对方说给他听,也有可能是“那位”说给自家主子听,很是模棱两可。 他很清楚,总管大人永远都是惜字如金,所以不敢怠慢,手指重重敲了下窗沿,示意龙马异兽拉车回返行宫。 至于总管大人说的是燕京而不是东京的问题,他根本不敢纠正。 燕王镇守,自然是燕京。 ······ 护城河里水梦如幻,碧波微澜,岸旁夜晚灯笼蜿蜒而去,将远处的摘星楼轮廓映亮了几分。 顾笑生站在白玉桥边,抬头望着天上那拉辇而过的异兽,沉默无语。他多想可以借那样一双洁白的翅膀,然后翱翔天际,他不会飞的太高太远,只看一眼池塘就回返。 现在离宵禁时辰越来越近了,那车水马龙的繁华渐渐退去,穿着冰冷黑甲的巡城司兵卫们已经拿起了刀戟,开始完成日夜不变的使命。 顾笑生现在很饿也很无助,留给他的时间不是太多了。 河水轻漾,寂静无声,连行人都没有了。 他有很多不甘,却不知该怎么发泄。 便在这时,有声音在后方响起。他回首,看见了一辆马车。 那是只通体赤红的马,红的简直要滴出血来,却是给人一种很亲近的感觉。 顾笑生之所以很这样想,是因为这只马红的很彻底也很干净,可比那老者所乘的龙马异兽要纯净得多,它眼里丝毫没掩饰自己的高傲,也没张狂到目中无其它的地步。 那是一股浓浓的自信,这一点很像自己,所以连带着车厢里的人,顾笑生也不禁生出好感。 “你还不错,没有丢我燕京人的尊严。” 马车在顾笑生的面前停下,沉默了很长时间后,车厢里传出这样一道苍老的声音。 虽然按字面可以理解为赞扬,但每个音节里都透着一股浓浓的冷漠,就好像车厢里的人注重的只是后半句话,而从未在意过对方是否真的不错。 这便是客套。 “谢谢,但那是我自己的尊严。” 顾笑生目光从赤马上收回,望着紫金帷布里隐约可见的枯槁身影,深深行了一礼,认真说道。 车厢里,总管大人眉头微微蹙起,他发现这个少年有些初生牛犊不怕虎,或者说很难打交道,愈发觉得那个地方很适合少年。因为他很清楚,那个地方里的人都是很难打交道得,完全与外面的世界格格不入。 他淡漠说道:“无论关乎谁的尊严,你朝试百子的地位都不能够保住。” 顾笑生沉默了片刻后问道:“我要得从不是那个虚荣的地位。” 总管大人微微挑眉,说道:“既然你没打算要虚荣的地位,那刚好可以放弃的。作为交换,你能得到应有的一切。” 顾笑生的声音像铁一样硬:“可我要的是尊严。” 总管大人沉默了一会儿,声音第一次有了感情波动:“但你能保住朝试百子的名分,那个人要的就是所谓地位。” “但这些都是属于我的东西。” “可人死如灯灭。” 顾笑生歪歪头想了想,然后认真说道:“王爷还在这里,谁都要顾全一下大局的。” 总管大人脸上升起一分讶色,他没有想到这个布衣出身的寒酸少年,竟能够看出太史在这件事表现出来的为难原因。 至于大局,燕王在注视着东京城里的一举一动便是大局。 “不需要交出信物,你也可以留在燕京。” 虽然隔着厚厚的帷布,可总管大人多年的宦海沉浮,早就磨练出一副火眼金睛,且不论修行境界让无数人望尘莫及,单是这察言观色的本事便已炉火纯青。 他看出来了少年眉眼深处透出的渴望。 “我该付出些什么?” 顾笑生没有为对方的话感到吃惊或者不相信,因为他清楚看到了巡城司兵卫望向这里的惊惧与惶恐。但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他不信对方可以无条件的帮助他,与天书院甚至律己司都不敢拂其心意的贵人作对。 凭什么? “你朝试百子的名分依然保留,但地位会被剥夺给那人。并且燕京所有书院你都不能进,只能进天狱司!” 总管大人徐徐出声,将自己的来意说了出来。 顾笑生眉头紧紧蹙起,问道:“你与他们都是一样的么?在施舍与我?” 从天书院律己司再到那名老者,他们都在用居高临下的语气说着让他放弃属于自己的东西,就好像开出的所有条件都是在怜悯他,才会施舍给他。 这是不尊重人的最大体现。 总管大人沉默了片刻后,认真说道:“朝试百子本来就是你的东西,他们是在剥夺,所以有人看不惯这些不公平的事情。” “我这是在补偿给你。” 顾笑生必须承认,虽然没有选择的权利有些令人不悦,但对方说的话,对他是好事,也算是一种认可。起码现在来看,自己坚持做的事情是对的。 他沉默了一会儿后说道:“天狱司很难进的,况且我没有地方住了。” 帷布后的总管大人笑了笑,其实少年也并非是很难打交道,而且没有人用对了方法,所以他在为自己办事能力的强大而感到自豪。 他掀开了帷布,从袖口里取出来一张薄纸。 奇异的事情发生了,只见那薄纸竟未被渐冷的夜风呼啸刮走,而是四平八稳以一种缓慢匀速,飘到了顾笑生摊开的手掌里。 “这是王爷亲手写下的荐书,到雨花巷便可进入天狱司内。还有别以为这是什么不好的事情,天狱司里犯人们,可会不定时增加的。” 说完,赤马转身便是拉着矮车向着暮色里走去。 第五章 生人勿近 奉上今天的更新,顺便给515粉丝节拉一下票,每个人都有8张票,投票还送起点币,跪求大家支持赞赏! 顾笑生接过那张纸,看着上面那个字迹工整大气的签名,以及盖在签名上那个繁复华美到了极点的大印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没有想到自己这辈子居然有机会亲眼看到燕王爷的笔迹,似乎应该为这荣幸激动,但眼下的情形实在让他无法激动起来。看签名和印泥的颜色新浓,应该是最近签署的,那份荐书上的名称条例却是有些年头,应该是很久以前的东西了。 其实以总管大人的身份,亲自来与一名平民都算不上的寒酸布衣谈话,实在是很不可思议的事情,而且极为无聊。 总管大人先前说的都是真话,只要人死了所谓尊严还有什么重要?虽然顾笑生是朝试百子,但东京每年要死多少官员贵人?如果不是他拒绝了来自太史的“施舍”,或者他今天就真的死了。 毕竟护城河里不知道葬着多少尸骸。 如果他是不算太傻,应该能猜到是谁让他活着保留那点可怜的尊严,应该知道该怎么做。 对所有人来说,这都是最好的选择,因为都得到了某种意义上的东西。只是对他来说或者并不是,但,谁会在乎呢? 他只是棋子而已。 这般想着,顾笑生渐行渐远。 ······ 荐书上的天狱司地址在西城区的雨花巷,还好离白玉桥并不算太过遥远,顾笑生用了不长的时间走到后,惊讶地发现这里居然离天书院如此的近,站在巷口可以清晰地看到古香古色的建筑,甚至仿佛能够闻到那些学堂里书香的味道。 它们是平行的。 走近雨花巷深处,他心中的疑惑越来越深,如此靠近百姓生活的地方,居然真的藏着令人生不如死的天狱司? 终于,在小巷的尽头他看到了第一所人家,正门两侧的石壁被枯藤覆盖,星光穿过缝隙留下淡淡的斑驳,很是破落。 巷子里很冷清,这里比巷子还要冷清。 所以顾笑生坚定的认为这里就应该是天狱司,若是繁华热闹如菜市,还叫什么天狱? 他站在门前,朝着人家院落内认真地轻喊道:“请问这里有人吗?” 他没有直接推门而入,因为无论这里是不是天狱司,没有经过主人的允许,都不能莽撞进去,这是最起码的尊重。 院里还是那般沉寂,清冷森冷如墓地的沉寂。 顾笑生站在院门前,手里拿着那封荐书,沉默了很长时间。 直到此时,他只能确定那矮车厢里坐着的老人家应该是燕王府的人,做了一场没有选择权利的交易。 他不知道这场交易背后隐藏的真相,甚至不清楚为什么要指定自己必须来天狱司,但他隐约明白,如果自己接受,对所有人都有好处。 但院落里始终没有回应,他无法不怀疑自己的将来,甚至开始怀疑地址是不是错了。 夜风轻柔地拂过。 顾笑生把荐书顺着门缝塞了进去。 院里依旧沉默。 ······ 很长时间后,整齐划一的顿地声从雨花巷口响起,一队穿着纯黑铁甲的兵卫慢慢出现在他的视野里,甲衣闪烁着的冰冷光泽,告诉他一个事实。 宵禁的时辰来了。 嗒~嗒~ 兵卫们明显看到了孤独站在那里的顾笑生,然后迈着沉重且坚定的步伐,朝着小巷尽头走来。 一股凝而不散的压迫气息从他们身上弥漫开来。 顾笑生知道那不是修行境界的神压,而是身经百战凝聚出的杀气。东京地处严寒苦地紧临蛮荒边缘,民风彪悍,燕王镇守这些年里,麾下兵卫与蛮域交锋更是骁勇善战,多为百战不死老兵。而巡城司里多是各部将亲兵,自然是杀气腾腾。 所以他们更会服从命令,生死不论。 顾笑生看着兵卫们的走近,他并不愤怒,只是有些微酸。 自己努力了这么多,还是没有来得及。 这不是律己司或是燕王府总管的拖延问题,而是自己的命运真的很不好,机会就在眼前,却是抓不住。 这是很让人感到沮丧的事情。 吱呀一声。 那沉寂如墓地的院落大门终于开启。 一道身着大红袍的精瘦男子伸出头来,目光中带着审视意味看着顾笑生,有些不确定地问道:“你要进我天狱司?” 顾笑生站在门前,看着那抹殷如鲜血的红色,认真的说道:“如果这里真是天狱司,那确实是这样。” 男子嘴角泛起了微微弧度,脸上的笑容就像是被风拂过的清柳,说道:“既然有荐书,那你进来吧。” 顾笑生点点头,走进了院里。 看着少年消失在小巷尽头,巡城司伍长眉头不禁微蹙,犹豫了会儿,他还是忠于职守向前走了一步,然后他看到了男子伸出的大红袍袖口。 “生人勿近。” 顿时,伍长前进的步伐随着音节的吐出僵硬在了半空中,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右脚都没有踏下去。 不是不能,而是不敢。 他之所以恐惧异常,是因为他很清楚那大红袍主人所言的生人勿近是什么意思,而且不是只有一层含义。 生人的含义可以包括陌生人,自然也包括活着的人。 伍长并没有为自己背弃使命而感到悔怅,相反,他很庆幸自己还活着。事实上,不要说自己微如尘埃的身份,即便是东京城里那些皇族贵戚子弟看到大红袍,也不敢稍有逾越,甚至他们比自己都要怕。 所以伍长不打算追究少年不守禁令的过错,能让大红袍如此重视的人,必须警惕甚至畏惧。 ······ “有人要你活着,要你存在东京城的阴暗角落里,而我天狱司是最不喜欢看到变数的地方,所以你只能来到这里,虽然你是一个很大的麻烦……” “但我天狱司最爱的就是麻烦。” 森严密闭的石屋里,一名同样身着大红袍的天狱司官员站在书案前,像猛兽盯着猎物般盯着顾笑生,毫无感情地解释原因。 顾笑生看着案上正在燃烧的烛火,沉默不语。 事实上,天狱司真的如墓地那般森冷。这里是离地面深有数尺的暗室,由世间最硬最耐腐的青幽石构成,环境虽然不潮湿但很让人觉得恐惧,就像是真的在墓地里一样。 现在,他终于不在受温饱的困扰有了一个差事,似乎得偿所愿了,只是这天狱司里能教自己什么? 过了很长时间,他从烛火摇曳里醒来,深呼出了一口浊气,将胸腹间最后那抹不适与酸涩尽数排出体外,认真的说道:我连洗尘的门槛都没有摸到,真的能呆在这里么?” 官员看着他面无表情说道:“什么时候我天狱司择人要看所谓天赋境界了?你未修行,自然有典狱教你。你不能修行,自然有办法让你感知到玄门道鸣。” 顾笑生沉默了片刻后说道:“那为什么要保留我朝试百子的名分?” 官员看着他说道:“之所以保留那个很可笑的名分,是因为没有谁愿意看到那人得逞,也关乎到一个好处,只属于朝试百子的好处。” “还有,这里是燕京。” 顾笑生沉默了很长时间,他明白对方指的那人是谁,也知道自己的存在便是要恶心那个人。现在看来,那个好处貌似还在自己的身上,并不属于那个贵人,这是迄今为止还算令他感到开心的事。 所以为了出于报答或是抢夺,顾笑生决定要报复那位贵人,即便他能权势能呼风唤雨。这不是吝啬或是小心眼,而是尊严。 那位贵人让自己现在这般落魄,那凭什么要让他好受?就凭他让天书院甚至律己司低头?让燕王府里的人慎重对待? 可这些不关自己的事情,所以他要报复。 这种倔强有时给人的感觉,便是驴了吧唧。 他说道:“黑孔雀代表了什么?” 官员沉默了片刻后说道:“神庙里的大神官们很坚信我大明皇帝乃是真龙转世,所以帝后自然是凤凰,这样才能配上明皇。” “而孔雀在他们眼里是可以与凤凰争艳的唯一可能。” 顾笑生明显怔了下,然后深施一礼后,诚恳的说道:“谢谢您告诉我这些。” 官员笑了笑,认真说道:“你是我的属下,本官自然不会让你受到如此欺凌。” 他的声音很坚定也很自傲,那种语气给人的感觉,便是护犊子。 顾笑生同样认真说道:“能有您这样的上司,我很荣幸。” “能教导朝试百子,也是本官的荣幸。” 啪的一声。 官员将代表着天狱司的印章盖在了荐书上。 第六章 大红袍 顾笑生很珍惜来之不易的生活。 发现信物的那头是一位贵人,连续承受大人物们的羞辱贬低与欺压,甚至出现了燕王府,如果换成其他人,只怕早已郁闷憋屈到死,甚至精神快要崩溃,但他没有愤怒的时间,没有寻死觅活的时间。 现在他唯一的目标是要报复那位剥夺他一切的贵人。 对于没有权势甚至还没有洗尘成功的他来说,这个目标实在太过遥远,不亚于痴人说梦,但顾笑生没有任何动摇,反而因为这个目标太过遥远,他越好在乎沙漏里的每一颗流沙,观辰石柱在地面留下的最细微的阴影笔画。 敌明他暗,况且这里还是令东京城里的达官贵人甚至皇族郡侯,都要避之不及的天狱司。 顾笑生从石床板上起身,套鞋穿衣,用余光看了眼观辰石柱,明白现在是五时一刻,正是天光初放的时辰,他不禁摇摇头,不去幻想看不见的东西,转身将一旁放着的天狱司官衣拿了起来。 那是一件深谙如血的大红袍,在石壁上嵌着的夜明珠光华照耀下,妖异的像是神庙壁画里刻着的古老凶兽,让顾笑生的心神都差点被摄入其中。 他的脸上看不出那是什么表情,有怅然有迷茫,或者兼而有之。然后在这种复杂的情绪里,他照着铜镜慢慢的穿上了大红袍。 很合身,就像量身而裁一样。 顾笑生沉默了很长时间后,方才悠悠叹了口气,离开了石室,准备找到人后马上开始自己的官宦生涯······ 半个时辰过后,他按图索骥,独立在昨日的石室前,满目尽是青幽石板,隐有微不可闻的铁索摩擦音,形单影只,四顾茫然。 他没能找到人,一个人都没有找到。先前他被男子领下来时尚还有稀松数人,让他以为天狱司的确清冷破败,所以现在至少也应该有些留守的典狱或是看门的狱头,谁能想到,他把整间官员宿舍翻遍,连个人影都没有看到。 这是一件很尴尬的事情。 所以顾笑生打算继续往前深入。 石道两旁是两三丈高的铭画石壁,上面刻着巍峨壮观的连绵成片的建筑群,然后在某一个阶段,忽然变成阴森的废墟,建筑垮塌,残破不堪。并且在石壁上有些无数道残痕,让所有事物变得模糊不清起来,甚至到了最后那副画面处,轰然断绝。 这里离地表还远,很明显不是不是风雨留下的痕迹,与时光也没有关系,应该是十余年前或是更早,这里发生了一场惨烈的战斗,建筑群受到了波及,才会变得如此惨烈,甚至连带着壁画都被人生生抹去。 这应该是天狱司的历史,顾笑生默然想着,摇摇头不去好奇最后那副画面到底是什么,走向石道的最深处。 然后在石壁的一侧他发现了一道大石门,高到与穹顶平齐,上面印刻着几个模糊不清的古字,他辨别很长时间才认出其中的一个字,确定应该是与书籍有关。 石门很厚重,他用了全身力气才将它推开不大的缝隙,借着夜明珠绽放出的柔和光华,他顺着缝隙向里面望去,光线有些昏暗,但能够看清楚,里面的书架上密密麻麻陈列着很多书籍,他有些吃惊,没想到天狱司里居然有这么多藏书,都可以与号称浩若烟海的国学院藏书阁相提并论了! 对于顾笑生来说,书籍是他这么多年来一直渴望的东西,重要程度可以与食物比拟甚至更多,不然也不会考取到朝试百子之名。此时隔着缝隙看着这么多书,没来由,他这几日低落的情绪微微向阳起来。 他走到正门前,正欲推门而入,一道浑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让他的脚步生生停下。 “再往前一步,我保证你会死的很惨。” 声音里透着的意味并不是威胁,而是劝告更多的是害怕。 顾笑生转身看向走过来的大汉,不解地问道:“为什么?” 大汉眼睛微眯,满脸都是凶煞的横肉,认真的说道:“这里是咱们天狱司藏书的地方,但也同样是禁地,不信你自己看。” 顺着大汉的目光延伸,顾笑生才注意到离自己脚下不远的地面,铭刻着晦涩难懂的繁复纹路,就像是鬼画符一般,更重要的是,当大汉来临时,纹路里隐隐传出极强大的气息。 那里应该是隐藏了一个很强的阵法。 “既然是藏书的地方,为什么还要用阵法锁上?” 顾笑生很是不解,书籍这类神圣的东西既然被先贤们创造出来,就应该被人们阅读乃至研习通透,是文明史上不可或缺的共有财富,但那不应该是黄金白银一类被珍藏,而是需要拿出来分享。 大汉摇摇头,说道:“里面有些书籍不是咱们这些人可以触碰的,据说是被某个咒命师下了世间最恶毒的诅咒。在你之前有很多人试图去触碰那些书籍,其中不乏心动上境的修行人,然而他们都死了,所以这里被神庙里的大神官们用神降术封印住了。” 听到咒命师这个词,顾笑生忽然间变得非常难过,想起了书籍里的记载,才知道石门背后藏着的便是传说中的咒命之法。 当今世上,修行以秉承昊天意志的神庙为主,真元来源于天地间的元气,改造着凡人的身躯神魂,命寿大涨,这便是修行的最终目的,而咒命师却是作为其中的另类存在。他们身上带走的诅咒之力能够将修行人命寿毁于一旦,其中佼佼者甚至可以与教宗大人比肩,所以这与神庙真理相冲,于是世上的咒命师在神官们清剿下,隐藏在了阴暗角落,惶惶不可终日。 若要不是第四代教宗看在多年前与鬼族的那场惊世大战中,咒命师纷纷奔赴战场,前赴后继,战死沙场者十有**的面子上,只怕所谓传承便会断绝。 就是不知,天狱司怎么会惹上咒命师的。 大汉看着沉默不语的顾笑生,认真说道: “没有大神官的真元修为,是不能够碰触那里面的书籍的,你若是真的想要观阅,我可以带你去其他地方。” 顾笑生沉默了片刻后,说道:“天狱司的人都去哪里了?” 他现在很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观辰石柱上标明的时辰,以至于所有人都还没醒,造成了现在这种尴尬的局面,甚至他开始觉得天狱司里是不是只有那寥寥数人挂在花名册上。 大汉脸上明显升起了几分尴尬,说道:“天狱司的清晨,你是不会看到任何同僚的,至于原因嘛……你未来日子里自然会知晓。现在,我需要带你去解决温饱问题。” 顾笑生眉头微微蹙起,即便是胸有很多疑惑好奇,却还是忍了下来,诚恳说道:“谢谢。” 大汉摆了摆手,满不在乎说道:“都是同一屋檐下的兄弟说什么谢不谢的,我叫屠放,你可以叫我屠大哥!” 说完,大汉便是向着石道某一个方向走了去。 顾笑生楞了一下,感受到腹中传来的饥饿感,不禁加快了步速,跟了上去。 ······ 石道最深处,也是最大的那个房间里,有很多骨头,其中最多的是人骨,有头骨,有胸骨,有脚骨……有崭新带血的,有腐朽不堪的,更多的则是晶莹如玉的,仿佛人体所有的骨骼,都能在这里找到一般。 幽室光线暗淡,更是将这里映的如九幽一般。 在骨林深处,是一面刻着人体器官分布的大型壁画,画前是一方极大的书案。 先前给顾笑生盖玺那名官员站在书案前,神情满是焦虑,额上满是汗水,很明显,不像在顾笑生面前表现出的那般沉稳,他说道:“大人,那位朝试百子该分配到哪里?” 事实上,以他的职位权限完全可以做这个决断,但事关于燕王爷亲手签署的荐书,让他不得不慎重对待。 “首座亲自交代下来,那少年拜钦天监典狱之职。” 一名中年男子从书案后方站起来,眼神冰冷,从穿着的红袍制式来看,应该是位掌狱使,这也就意味着,他是除了天狱司首座之外最大的存在。 听及“钦天监”这个词,官员的身子抖的更厉害了,颤声说道:“大人,钦天监……不是尘封多年了么?” 他的面色很惶恐,像是想起当年那些血腥而阴森的故事一般,连额上的汗都在极速下降的体温中,冷却蒸发。 掌狱使东方霸道,看着自己的亲信,冷漠说道:“当年的事早就过去了,那名少年是什么来历无所谓,能成为新的钦天监第一位典狱也无所谓,有所谓的是,首座重启钦天监这件事代表了什么?” “是要为多年前的那桩旧案翻案吗?” “如果是真的,我们这些下属应该怎样配合?” “是抓着犯人呢?还是……别的什么呢?” “这些,你都要好好领会。” 第七章 钦天监 去配合去领会首座大人的意会,那就要往燕王爷的签名和印鉴更深处思考,要触碰到自己灵魂最深处,大概才能稍微接近大人物们浩瀚如星海般的精神世界吧。 官员从掌狱使房间里离开的时候,想着最后那些话,脸色依然苍白,心神依然不宁。他做了很多揣测,却依然无法确定哪个最正确,难道首座大人真的决意重启钦天监曾经的无限辉煌?为什么燕京甚至天狱司里都没有一点风声?为什么挑一个朝试百子来做这些事情?最关键的是,钦天监遗留下的历史问题没有解决也不敢解决,谁敢触碰到这一块? 应天神都里的那些大人物们,是不会允许这件事发生的。 他走到同僚下属时,所有思考必须结束,于是他用百余步的时间,决定了该怎么做,脸色渐渐冷了下来,看着同僚们,说道:“从今天开始……钦天监全面开放!一应人力物力重新分配,三天之后我要看到新的钦天监活在所有人的噩梦里!” 嘶! 无数道身影尽是整齐地倒吸一口气,将冰冷石室残留不多的温度瞬间抽空,让他们的身体都是被冻的发颤。 “大人,钦天监……真的要重启吗?” 一名相关的办事人员颤声问道,他起初还皱眉想了会,觉得那名字仿佛在哪里听过似得,却又记不起来,过去这几年里,他初来天狱司时与无数人打过交道,却从没听说过有什么钦天监……忽然间,他想起来了。 他确实听过那个地方,之所以不耳熟,是因为只在浩若烟海的卷宗里有过极短的描述,而那个地方每个天狱司官员都知道,却不得谈及,不得写出,因为那个地方……已然禁忌。 官员的脸色瞬间变得极为阴郁,仿佛要滴出水来,声音微寒说道:“这是首座大人交代下来的事情,还有疑问吗?” 那名办事人员没再敢说些什么,身子伏得更低了。 “该怎么做你们懂得。” 官员扔下了这样一句话后,拂袖而去。其实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才算领会到首座大人的精神,他已经拿定主意,只要自己不用替钦天监的事鞍前马后,不需要涉及那些大人物难懂的谋划里,那把这麻烦推到下属身上,也不是不可以。 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所措。 懂什么?钦天监的事。怎么样算懂得?那就要往上司的只言片语最深处考虑,去触碰深远回忆的最深处,通过蛛丝马迹抉择出最稳妥,令所有人最满意的答卷来。 人们这般想着,于是场间如蜜蜂扑翅的嗡嗡议论声响起,各部司相关人员开始积极讨论着交接与人员分配的问题来。 ······ 清丽的天光,从院内洒进室内,照亮了所有角落,照亮了一名老者枯槁的身形和他手里紧紧握着的一封信纸,他向正堂内走去,如风卷乌云一般快步前行,身上的名贵环配却是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显得有些诡异。 庭院里树影斑驳,草坪间有十余株数人合围才能抱住的大树,婀娜地垂下细长的长枝,荡漾在了白玉喷泉的柔水里。石径两旁没有任何仆役侍女的身影,隐隐约约可以听到几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寂静的气氛里充满了冰冷的感觉,就像是那些千奇百怪的石雕,丝毫没有人气。 这里是玉华行宫的一处府邸,赐予了大明皇朝言惊风雨的文昭太史杨素。太史大人性情最喜安静,所到之处自然严肃安静,因为今天太史从主宫回归,所有奴婢都被赶至偏园,此间的气氛更是压抑,那些院墙外吹来的秋风,仿佛都要冻凝一般。 老者穿过庭院,来到正厅前,停下脚步,望着厅里坐着的那道身影,将身子伏到了最低,恭敬说道:“大人,事情都查清楚了,那名少年确实进了天狱司。” 杨素坐在黄梨木制成的矮书案前,精瘦如杆的身躯,散发着淡淡的冰冷寒气。隔着窗,十余丈外的喷泉里的清水,没来由覆上了一层冷霜,然后极速地凝结成冰。那道带着寒意的强大气息,也表明了他现在的心情很不好。 让他心情如此狂躁的,自然是老者嘴里吐出来的那句话。 “那少年真的去了天狱司?” “是的……总管大人离开后,过了不久他去了那条巷子。” 文昭太史府的正厅,在这样几句简单的对话里,迅速地陷入了沉默。 杨素捻了几下短须,目露精光,看着有些不安的老者,说道:“好了,你跟随我多年,我又怎么会因为这件小事责怪你呢?既然是那边的意思,那暂时不要管了。” 老者这才长舒口气,但听着外面不时传来的惨叫,脸色不禁还是白了几分,有些担心的说道:“主子,为何忽然会出这样的变化?” 杨素眼里的精光又盛了几分,说道:“我出手剥夺一位朝试百子的名分地位,可不是与那小子有仇,牺牲那么多的人情,本就是做给燕王看的,再通过他禀告给陛下,既然如此,燕王做些什么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毕竟,这里是东京而不是应天神都。” 老者面有忧色说道:“可问题是在于总管大人说的那些话,要那小子进天狱司?燕王府那位怎么会管这种小事?” 杨素沉默了很长时间后说道:“他不是愿意管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而是他在乎这里还是不是所谓的燕京,所以他需要那小子活着来证明这件事情。” 老者犹豫了一会儿后说道:“那小子被编制在了天狱司花名册上,只怕将来他若飞黄腾达,会记恨主子您。” 杨素慢慢捻着短须,忽然间笑了起来,颇有深意说道:“飞黄腾达?” 老者看着自家主子这种笑容便觉得有些害怕,想起来了外面因为主子心情不好而遭到虐待的奴婢,不敢继续发问,低声问道:“先前安山节度使派人请主子去赴宴,到底是去还是不去?虽说他颇得陛下欣赏,但他身份毕竟太特殊,总觉得有些不太妥当。” 自多年前,三大天帅试图将明皇从龙椅上拉下来的举动被血腥镇压之后,所有天帅府的后代子弟,都被尽数处死,尸骨都被扔到乱葬岗无人理会。只有安天帅的私生庶子安山因为饱受同族欺凌被留在了神都的旧府里。 也正是因为私生庶子的身份,所以明皇允许他入宫向兵法大家学习,甚至明皇也会指点一二,感情极深,他也等于是明皇看着长大的,所以明皇对他青睐有加,哪怕成年后也没对他怎样,甚至直接让他做了凤翔节度使。 当然,也有很多人认为明皇对安山节度使如此好,除了多年的情份,以及安山节度使如今在朝堂上有些极好的拍马屁能力外,更重要的是,明皇看着他的脸时,应该很容易想起当年自己杯酒释兵权的那些天帅神将们。 但无论如何,安山节度使终究还是安天帅儿子,他身上留着的是叛变者的血液,没有人相信明皇对他没有任何的警惕,而杨素作为明皇宠爱的贵妃的哥哥,立场分明,赴宴这种事情确实有些不妥。 听着老者的话,杨素沉默片刻,说道:“安山节度使再三传来善意,我若再自持身份,安山不喜,我也本就不是孤高的臣子,陛下心如明镜,如此做作也会招来陛下的坏印象。再说,我已经出手试探燕王对于东京的态度,陛下肯定会理解我的。” 老者没有说话,心情却有些微紧,他虽然对杨素的性情不是那么知根知底,但何事又至于向自己一个奴才解释这些,自然不是解释给自己听,那是解释给谁听? 杨素说完这段话时,也意识到了不妥,眼中精光闪烁,看着老者说道:“不用太密切观察那小子的动静,我们的精力还是要放在这次的大朝会中。天狱司没有前途的,除非神都里那些老人同意。” 天狱司的名字,听上去确实很了不起,能够以“天”构建成狱,怎么看也不可能比律己司要差,何况它还曾是直隶于太祖皇帝的特殊机构。事实上,在过去的数百年乃至更长的历史当中,天狱司确实是明皇手里最好的也是最强的武器。 令无数皇族贵戚惊惧万分的“生人勿近”,可不是空穴来风的。 但现在,天狱司早就衰败如秋草,虽没被所有人遗忘,但也只是在苟延残喘着甚至总司都迁到了东京来,曾经的无限辉煌都随着历史车轮的碾压而破碎,然后被日渐嚣张的律己司踩在了脚下。 天狱司变成如今这幅模样,便要说道数十年前的那桩往事。当年大明开国时太祖皇帝可是留下了两支血脉存在,都有继承着泱泱大国的资格。 为了保证大明的延续和血脉间的自相残杀,太祖皇帝与神庙第四代教宗大人达成协议:由两兄弟中的弟弟担任神庙的天枢大神官,在神庙中的地位极为尊崇,仅次于教宗大人。而作为交换,大明皇朝只会有神庙这一个信仰存在。 也就是说在皇权与神权的纠葛上,双方都达到了某种意义上的共和。 按道理来说,到了天枢大神官这种地位,应该很满足才是。但人心就像永夜上空的满目繁星一般,很难数清更加看不清。天枢大神官认为这样很不公平,想要争夺明皇之位,但没有得到第四代教宗大人的支持,他竟与鬼族的那些恶魔煞神们相勾结,试图推翻亲哥哥的统治,结果一夜惨败,天枢大神官被教宗大人亲手镇杀成灰烬。 而当时的天狱司首座袁天罡,不知怎么想的,竟然公然反叛当时的明皇,作为天枢大神官的坚定后盾。而随着弟弟的惨败,天狱司自然也遭到了血洗。 首座袁天罡,不知所踪。 钦天监当时关押着的尽是明皇那一支血脉族人,在天枢大神官兵败之时,尽数陪葬,死状凄惨不忍直视。 由此遭到了所有明皇一脉族人的气愤。 那一夜,也有人曾经试图恢复天狱司的无上辉煌,然而在皇权与神权的注视下,天狱司不可能有前途,于是只能蛰伏起来,图谋后事。 天狱司虽然活着,但钦天监是所有皇族心里最深沉的痛,自然不复存在。 直到这么多年后,钦天监才再一次有了典狱之职。 那名新的典狱名字叫做顾笑生。 ... 第八章 雨欲来 一颗颗莹石散发着柔和光华,从穹顶洒落而下,照亮了所有角落,照亮了近百道人影的面容,极为清晰地传递回顾笑生的眼里。 这是是新的钦天监中心石厅,在吏部尚仪局的底层职员辛勤打扫下,焕发出曾经的光彩来。但多年不曾启用,扑面而来的除了清新空气外自然会有霉味,虽然经过精细打扫,但还是能够清晰地闻到,看来就算人工通风,或者也要过好几天才能完全消除。 对于霉味这种味道,没有人会喜欢,但人们却没有焦躁不悦神色,只是低伏下身子等着上司的敦敦教诲。顾笑生静静地站在人们面前,沉思不语。 其实他不是很明白上司们的决定。 他不过初来乍到,便被授予钦天监典狱之职,这是绝无仅有的事情,也是很让人费解的事情,他拿着那方不大却很沉重的官印,开始思考起这几天遇到的这些事情。 其实他还是没有真正明白燕王爷的签名意味着什么,但无疑,钦天监典狱的位子给他带来了很多便利,却也不可避免地也带来很多疑问。 为什么矮车里的那个人会把荐书给自己?如果只是想要自己闭嘴,他相信这些拥有自己难以想象的大人物们会有无数种方法,偏偏只有这种方法很难理解,这封荐书若是亏欠,为什么不能进东京城的其他书院? 若是弥补,对方想要弥补自己什么?自己身上又有什么值得来弥补?还是天狱司真的不是什么好去处?他记得很清楚,那人挑明了这是对所有人都最好的选择。 天狱司到底有什么问题? 他了解天狱司以前那些光辉的历史,但天狱司变成如今这副模样的那件大事发生在太宗皇帝年间,离现在太远,明皇执政,那些事实的真相自然也没有办法记入书籍神经里。 他只能通过下属们的反应做出模糊的判断:下属们对自己恭敬有加,甚至很明显可以看到他们眼中的畏惧,但绝不是燕王的荐书发挥了作用,而是他们在害怕自己,或者说害怕自己代表的……钦天监。 这说明钦天监的问题,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可以抵消燕王的威势。 想了想,还是没有想明白,他决定不再浪费时间继续猜想,就算有什么问题,他不会去在乎也没能力去在乎,与其苦恼,不若放任自流。 现在摆在眼前的是,该如何与下属们沟通感情的问题。 或许是此地常年深处地下而温度偏低,也可能是光线略微灰暗的缘故,场间的气氛很是压抑,从通风口吹来的过堂风缠绕过人们的身上脸上,将本就不多的温度带走,空气都仿佛要被冻凝一般。 顾笑生看着连大气也不敢喘的“下属们”,总觉得自己该做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做,这是很让人尴尬的事情。 他歪头很认真想了想,稚嫩的脸上渐渐浮现出笑容,因为找到了让别人认可的方法,深行一礼后说道:“请多指教。” 声音不大却是可以极为清晰地传进所有人耳朵里,显得尤为真挚与诚恳。 人们惊愕地抬起头,认真打量着这位年轻的上司,他们看的出来,少年并不是刻意在做作,虚伪敷衍着自己,而是真的在说着某件极为重要的事情,看着对方认真平静的神情,他们不知为何,隐隐对未来有所期待起来。 “大人,请多关照。” 屠放刚巧被委派作为顾笑生的副手,他站在人群最前方,知道自己也该做些什么来配合上司,然而他不知道该怎么做,所以为了避免尴尬,他只好说了这样一句话。 人们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因为他们行事一向是做的多说的少,所以只能跟着屠放如此说。 于是,空气在流动间变得微妙起来。 冷场是很令人尴尬的一件事情,在万众瞩目之下冷场,更是尴尬到无以复加的程度,尤其是对于想要在下属面前表现出自己宽容,随和一面的顾笑生来说。 他发现,自己在与他人打交道这方面总是欠些火候儿,就像是总也说不清楚自己想要表达传递给他人的真实想法一样。 事实上,天狱司的人们也不善于打交道,因为他们认为这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在他们眼里,评判一个人能不能带给自己愉快的交谈,完全取决于这个人是想死还是想活。好在屠放的年龄终究比顾笑生要大些,稍一思忖后,终于想到破题的方法,说道:“大人,时间差不多了。” 顾笑生这才醒了神儿来,想起了今天自己要做的事情,平静的脸上闪过一丝怒气,转瞬间却又是转为浓浓的笑意。 他知道这些情绪从哪里来,几日前的遭遇终究是令人不愉快的事情。有时候,他想把这些抛在脑后,但他终究还是个少年,他有自己的骄傲与尊严,被羞辱了总会有情绪。 所以今天他要解决这些情绪的根源。 顾笑生将手中官印放到眼前仔细看了看,然后将其放进玺盒中安放好,沉默了片刻后说道:“走,我带你们去抓人!” 人们听着顾笑生很是郑重的话语,不知是因为什么原因,他们的身子竟是无意识颤抖起来,目光中焕发出了莫名的神采,一时间,未有动作。 顾笑生看着下属们的异样,不解地问道:“怎么了?我有说错话么?” 他有些不明白,心想既然今天是去要外面抓人的,自然要说明这件事,就像点菜需要告诉菜名,裁衣需要告诉尺寸,这些都是要具体说明的事,难道还有什么不同? 人们见他一脸认真,才发现自己想多了,对这少年的隔阂警惕有些多余,彼此相视忍不住会心一笑,愈发觉得自己跟对了人,因为他们很清楚那句话代表着什么。 天狱司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听到这样的话了。 他们终于可以活在阳光下了。 新生开始了。 人们没有说话,只是将身子伏到最低来迎接洗礼。 于是顾笑生知道,他并没有说错什么而是得到了所有人的尊重,所以作为报答他决定将那句话一直延续下去。 ······ 天穹上的暮色渐起,骤起的凉风刮过东京城的每一处角落。 鸟雀仓惶,逃入行宫禁苑的绿丛。 寒蝉悲鸣,躲在深幽府邸的梧桐。 风雨,要来了。 ... 第九章 风满楼 墨色的浓云挤压着天空,沉沉的仿佛要坠下来。压抑地仿佛整个世界都静悄悄的,冷风凌厉地穿梭在东京城每一个角落,柔弱的小花小草早已战栗地折服于地。 人们知道,风雨要来了。 傍晚时分,伴着阴沉如水的暮色,一辆马车驶出天狱司,驶出了雨花巷,顺着东京城的街道,来到了天书院,来到了那座墨玉门前。 近百人紧随在了马车的后面,沉默不语。 街道上的人们注视着那血红的制式衣着,皱着眉头苦苦思索,却始终找不到答案,内心深处隐隐有些不安。 就在下一瞬间,他们想起来了。 那是很久之前某个能止婴儿夜啼的名字。 人们顿时面如死灰,可同时,他们也不禁好奇起到底是谁惹怒了这个曾经的庞然大物,让得它从沉睡中苏醒,露出狰狞的獠牙。 当然,也有很多对政局时事通透者,他们的目光却是投向了东方的某个地方,揣测着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们用意。先前明亮的阁楼檐角,现在已经变成影影绰绰,如恶魔影子般的存在,人们开始觉得这座东京城里,隐隐有股莫名的压力扑面而来。 风凌厉,生息敛。 大红袍鲜艳如血,理所应当接受众人的目光洗礼。 宣告着某种意义上的初生。 便在这时,马车已经驶抵天书院的墨玉门前。 “大人,现在就动手吗?”屠放快步走来,低伏下身子朝着车厢里的人恭敬地问道。 顾笑生掀起车窗一帘,望向那座由温润白玉雕刻而成的先贤雕像,看着墨玉门里那些建筑,面色很是复杂。那日因为天书院教习的言语和态度,他确实很不高兴,即便是随着时间流走,也难消解。 对他来说,所有的羞辱都不能随时间或是大义而放下,这根本就不是宽容与否的问题,而是尊严的问题。 他沉默了很长时间后说道:“按名单来抓人,要讲道理。” 抓人与“讲道理”这个词完全不搭,讲道理用在此时也实在无趣。 抓人什么时候需要讲道理? 屠放不知道他的性格,见他一直沉默望着窗外,显得少年有些忧郁,不由误会了些什么,宽慰说道:“大人放心,我天狱司行事一向最讲道理,与案情无关的人自然不去理会。” 顾笑生转过头来,沉默了片刻后认真说道:“我的意思是说,要讲我们的道理而不是那些人的道理。” 屠放有些没听懂,问道:“大人的意思是……?” 顾笑生想了想,认真的说道:“天狱司总纲条例第五条。” 屠放明显一怔,神情变得极为严肃,然后毫不犹豫转身猛喝一声:“生人勿近!” 他了解天狱司总纲所有条例,自然包括这第五条。上面只规定了一件事:犯官若有不从者,不论平民布衣还是皇族贵戚,皆以死罪论处!若有阻拦者,犯连坐同罪! 这是属于天狱司的道理。 近百道钦天监所属官员听到“生人勿近”这个词时,身子不禁轻微颤抖起来,制式衣襟组成的血浪一阵浮动,以极快的速度绽放出柔美的花苞,然后花苞瓣瓣炸裂,变成无数道血色腥风,向着天书院的亭台楼阁里悄无声息疾射。 随着那些血影的疾速散去,一道强大的气息,瞬间笼罩在了天书院的上空,经久不散。 暮光从天穹上洒落,经过那道无形的屏障时,发生诡异的折射,落在顾笑生的脸上时,显得他的脸色有些苍白,就像是极北的拉雅神山上那些不化的冰雪。 他的手掌里握着一个黝黑的事物,似乎是铁做的,表面光滑,看着像个盘子。 这是钦天监专有的法器。 他未修行,但能驱使。 ······ 一声长啸打破寂静。 “你们凭什么抓我!” 一名男子看着眼前那道迷离血影怒吼道,看他的衣着制式应该是天书院某个教习。他不是很明白眼下的情况,这里是被世人甚至大明皇族都尊崇有加的天书院,即便是那些大能来此也稍有收敛,又有谁敢挑战它沉淀多年的骄傲? 然而现在有人真的做了。 那道血影笑出声来,笑的撕心也很张狂,随着夕风可以传到很远的地方,像是宣泄着某种压抑很久的情绪,他苍白的脸像白纸一样皱起,显得有些恐怖:“就凭我们是天狱司!” 接下来,男子才真正意义上看清楚了那大红袍最细微的花纹。 他觉得自己的腿有点发软,双腿中间有些隐隐抽搐。他有惧心症,这是去神庙里的问心殿才会出现的症状。 他想紧握手中的书卷,手却颤抖的有些厉害,直接把书卷落到了地上。 他望着血影,嘴唇微微颤抖,完全控制不住,声音更是如此。 他望向夜空,看着那些明显折射的暮光,知道有法器成功地隔绝了里外两个世界,不让天书院里的任何人有逃跑的机会,可这不妨碍院里那些大人物们出手。 然而除了冷风呼啸,别无他物。 他终于知道没有人回来救自己了。 等待自己的是那生不如死的地狱。 血影冷冷地看着他,右手从腰间解下一条铁锁链,那锁链非常长,长到在他脚下堆了起来,也不知道先前是怎么收入腰间的。 “这就是传说中的魂锁?” 男子很是感慨,不知是因为看到了这兵器的重现人间,还是什么别的原因。 血影没有答话,像是默认了对方的说法一般,他右手握着的铁锁链,像是灵蛇一般弹起,链尾像蛇信似得,在暮色里嗤嗤破空而去。 男子想反抗,可他的手确实颤抖的厉害。 嗤的一声轻响。 他全身都被散发冰冷光泽的铁锁链缠得严严实实,锋利的链首像是毒蝎的尾针刺穿了他的肩胛骨。 天狱司独有的兵器为锁链,力量以锁住神魂为名。 它的链首,便是钉住了神魂。 血影点点头,似乎在为自己并未对这些生疏而感到满意,他转身便是带起被魂锁包裹着的男子,向着天书院门前奔去。 这样的事,发生在了天书院的各个角落。 ······ 暮色退,永夜起。 被那道无形屏障笼罩的天书院里,不时响起诧异恐惧的叫喊,也不是爆发出数股强大的气息,却是很快地被镇压了下去。 甚至在天书院深处有一股异常强大的气息在酝酿,即便是顾笑生隔着很远有法器相护,也隐隐感受到了压迫之感。 他在车厢里默默地听着那些叫喊,面无表情。那日最初的报考是极为糟糕的事情,狼狈不堪也谈不上什么美好的回忆,他对这座学院早已失去曾经的尊重敬仰。 所以他不打算怜悯曾经给过他羞辱的人们。 夜渐深沉。 顾笑生低头看着手中的法器,脸上升起一丝警惕,眉眼间隐有寒意。 墨玉门前,有几个人缓缓走了出来。 为首的一人穿了件及膝的白袍,上面绣着很是繁复的花纹,当他出现在众人的视线里时,天书院上空酝酿着的那股异常强大的气息,猛地翻涌起来。 隐隐与那道屏障抗衡。 看起来那个人应该很强大,但这不关顾笑生的事。 他的目光只是在注视着那人身旁的一名老者,然后双齿慢慢的咬下来,发出清脆的响声。 夜风呼啸而过,灌满了天书院楼阁角落,然后几经转折,汹涌奔向了墨玉大门。 夜风满楼,城欲催。 ... 第十章 城欲催 【播报】关注「起点读书」,获得515红包第一手消息,过年之后没抢过红包的同学们,这回可以一展身手了。 顾笑生的手在宽袖袍里微微握紧,心情变得有些愤怒,没有走出车厢,余光往夜色里望去。 不远处墨玉门上挂着的灯笼散发着光线,落入夜色深处,消失之前有些变形。 说明那里有某种力量存在。 他知道那些人是谁,那是曾给过他折辱的人们,甚至其中还有一位很强大的修行人。 而且他很清楚地感知到,那个人……尤其是他指间隐隐可以看见的白色的光芒,会对自己有很大的威胁。 夜色深沉,却是像油灯那般明亮。 那是真元凝成的光芒。 那是实质化的杀意。 白袍人盯着顾笑生所在的马车,沉默了很长时间后平静说道:“你们天狱司有些过了,这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给你们十息时间将人手撤出去。辛辛苦苦从阴暗里回归……噢,我忘了……你们本来就是世间最阴暗的角落,但总之都是不容易的事情。所以停下这愚钝的想法吧,不然我保证你会灰飞烟灭。” 这不是威胁,而是客观冷静的陈述,所以格外有力量。 任何试图对天书院不利的人,都必将承受所有从这间学院里所有师生的无穷怒火。 或者说他背后那个人的怒火。 车厢里陷入了很长时间的沉默,像是在考虑这件事的利害关系,白袍人盯着那里,然后嘴边慢慢泛起几分嘲讽与嗤笑。 他不需要为对方这种看似拖延着时间的想法而顾虑,因为他根本不必在乎那些人的死活,他要的只是所谓态度,所以他没有任何阻止的想法。 天狱司的态度,自然代表站在它背后那个人的态度。 当然,应该最先取决于顾笑生的态度。 其实顾笑生根本没打算拖延时间,或者说根本没打算因为对方的话而产生一丝的退缩,他只是在认真的将法器上的铁块调换下位置。 那是真正正确的位置。 夜空中落下的星光微微曲折,那道无形的屏障像是得到某种力量上的加持般,散发出淡淡的血腥气味,遮盖住整个天书院的每一朵花,每一个人。 大红袍在那股气息的牵引下,鲜艳的血色开始活跃起来,更盛了。 现在,钦天监专有的法器——血浮屠,开始发挥出真正的作用来。 “想当然。”车厢里传出这样一句话。 白袍人眉头微微蹙起,不是很理解这句话的含义,问道:“想当然……是什么意思?” 顾笑生掀起血红色的帷布,看着白袍人眼神微变,像是看见了一个****,认真说道:“想当然……自然是想得美的意思,我天狱司查案何时需要惧怕你这样的人了?不……应该称呼你为一只狗才对,这样才对得起你的主子。” 他望向夜空,看着那些明显折射的星光,知道那个血浮屠成功地覆盖住了整个天书院,虽然在里面一定会有可以破解屏障的人,但他坚信没有人愿意出来,或者说没有人敢出来。 除非天书院不想存在于燕京了。 白袍人平静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怒意,声音渐冷:“你再说一遍?” 顾笑生感觉很是无语,心想这人没有脑瘫症吧?自己的话说的已经一清二楚了,难道没有听明白?现在要自己重复一遍,这太不合适了吧? 不过他对于这种要求一向是来者不拒。 他指了指白袍人身边,认真说道:“讲真,你真的是一条狗,只不过比起他来,你是叫的最凶的一只。我们不过是替你主子清理下垃圾,你就忍不住跳了出来,倒也是够忠心的。” 顺着他的目光蔓延,站在白袍人身侧的赫然是那日出言羞辱的教习。 那顾笑生所言的“主子”身份,不言而喻。 白袍人的脸色瞬间变得极为阴郁,仿佛要滴出水来,声音像是不化的冰雪那般寒冷:“真不明白,你天狱司永远都不会从深渊里爬出来,又哪里来的勇气敢说这些?” 即便是无底的深渊,也不可能永远爬不出来,他之所以这般坚定的认为,是因为他很清楚,在天狱司这道深渊之上有两道没有任何人能突破的枷锁——明皇陛下与教宗大人。 即便事隔多年后,当代教宗宽仁慈爱,愿意闭着眼睛不去理会,那么明皇陛下呢?当年天狱司是天枢大神官反对太宗皇帝的重要力量来源,他怎么可能允许天狱司重新焕发光彩。 天狱司想要获得新生?除非大明皇族全部死去或者禅让,可明皇陛下会禅让么?有人能将所有皇族杀死么?没有,那么深渊必然是深渊。 但这里是燕京。 顾笑生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认真说道:“我也不知道你哪来的勇气说这些,我天狱司从来不需要爬出所谓深渊,因为我们就是深渊的本身。” 说这段话时,他的神情很诚恳,也很端正。 于是白袍人沉默了。 的确,即便天狱司是作为深渊的本身存在,又何故来爬出的说法。 “我给你十息时间束手就擒,不然我保证你会灰飞烟灭。” 顾笑生下了最后的通牒。 其实他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狠话来反驳对方,所以只好将原话奉回。 但这是最达意的话。 白袍人沉默了片刻后认真说道:“你死,一切便会结束。” 然后他缓缓举起右手,指间那白色的光芒忽然变得异常明亮。 顾笑生的心渐渐沉下,他明白对方的意思。 他是此次行动的最高指挥。 他要是死了,自然没有任何事发生。 这个局很简单,从逻辑上来说无可挑剔。他知道只凭着自己的力量很难活着。 但并不代表着他会怕。 白袍人缓步向他走来,他的脚上穿着一双华美的靴子。 靴底踩在石路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事实上,当他踏出第一步时,身影便开始虚化,然后消失不见! 顾笑生眉头微微蹙起,他虽然不太清楚天书院名列的所有功法,但却从没有听说过这般诡异的,那这功法来处,可就琢磨不定了。 下一刻,白袍人的身影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那根闪烁着白色光芒的手指,直接轰向了他眉心! 顾笑生没办法挡住对方的手指,事实上,他连对方的身形都捕捉不到。 看上去是虚化的。 夜色浓的像是一团化不开的墨汁。 屠放的眼睛忽然间变得极为明亮,成了夜色里唯一的星辰。 他的身形如电光般呼啸而去。 砰砰砰砰,看似空无一物的夜色里,响起无数声撞击声,那是坚硬恐怖的拳头轰在人体上的声音,随之有数十块碎布随风飘舞,落在地面上。 那些碎布都是白色的。 无数道鲜血从夜色里喷洒而落,却只能看到有两道残影留下,更恐怖的是,顾笑生手中的血浮屠竟自主地将快要凝成雾的鲜血极速吸收,仿佛是活物一般。 一声痛苦而愤怒的暴喝后,白袍人好像是支撑不住如此撞击力般,被那股恐怖的力量打退开来,蹭着地面滑行好几丈远,一直退到墨玉门前才止住了势头儿。 白袍人艰难地站起身,脸色显得很是苍白,有数道血水正在缓缓淌下。 他的白袍已经被某种力量撕裂成无数碎片,露出精瘦而干老的身躯。 他的双拳已经变得血肉模糊,可见森然白骨,看着异常狼狈凄惨,哪里还有先前的威势? 屠放从夜色里走了出来。 他看着白袍人的目光里,带尽嘲讽。 一道魂锁极速地从他宽大袖袍中弹出,如蟒蛇遍兔子般将白袍人缠的严严实实。 刺穿肩胛骨的链首流转着的光泽,甚至比夜色还要黑,黑到极致。 幽冷如渊。 ps.追更的童鞋们,免费的赞赏票和起点币还有没有啊~515红包榜倒计时了,我来拉个票,求加码和赞赏票,最后冲一把! ... 第十一章 幽如渊 这名白袍人根本没有反抗,因为这时候他已经被打的魂魄俱丧。 他像条狗般蹲在墨玉门前,声音就像破了的风箱一般,沙哑难听之极,里面满满都是震惊愤怒怨毒以及恐惧的情绪,因为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你怎么看穿我的……身法的!” 他擅长的功法可不是天书院的绝学,而是极为擅长隐匿,他很自信没有谁可以看破,然而那个看似不起眼的大汉,竟似乎对自己的功法了若指掌,能够完全判断出他下一刻会出现在哪里,这怎么可能? 屠放没有讲话。 顾笑生走到白袍人的身前,将血浮屠法器紧握几分,神色很是警惕,说话却是很随意:“我不知道这就是藏空步,但关于你主子的所有卷宗我都背了下来。” 是的,这就是文昭太史府独有的身法——藏空步,借助这种身法,可以在一定范围内来去自如,更关键的是,可以借由身法里藏着的虚空天机,隐藏自己的行踪。 顾笑生虽然没有见识过,但他这几日一直沉浸在天狱司所藏的关于文昭太史杨素的卷宗里,将最重要的一些东西全部背了下来,同时也为这次行动做好了各种不确定因素的解决备案,现在看来,这种未雨绸缪是对的。 “所以你真的是一条狗。” 顾笑生给对方做了最认真的评价。 那名白袍人怔住了,脸色变得异常难看。 他没有想到的事情有很多。 他本以为马车厢里这名少年,对自家主子的计划不会造成任何影响,因为这少年连洗尘都没成功。 没想到,这少年竟然破掉了自家主子布置很久的局。 他最没想到的是,少年似乎为此做了很多的功课。 这让他很愤怒,尤其是那句评价。 他想说些什么,却是被魂锁钉住了神魂感官,只能怒目而视。 顾笑生摇摇头,并没有因为那股滔天愤怒而感到不适,注视着夜空那道无形的屏障,沉默不语。 屠放冷冷看着被同僚们制服的其他天书院教习,脸上的肥肉都是颤了颤,说道:“几个意合初境的修行人而已,还想从我天狱司里手中翻身,也不看看自己是几斤几两!” 几人抬头想要反驳什么。 一道难以想象的恐怖力量,顺着魂锁传进他们枯老的身躯里,令他们闭上了嘴巴。 ······ 夜渐浓,尚未央。 嗤嗤破空声响起。 钦天监官员们尽是拖着一名被魂锁捆成粽子的天书院有关人员。 “大人,这些人该怎么处理?”屠放走到顾笑生身前站下,恭敬有加地问道。 顾笑生点点头,走到白袍人面前站下,歪头思索了一阵,发现除了对方想要杀死自己外并没有什么太大的仇怨,所以他打算不去理会对方。 然后,余光看到了那日出言侮辱他的天书院教习。 他接过下属递过来的名册,与上面的名字认真做对比,脸上缓缓浮现出笑容,说道:“天书院教习……李文,我该对你说些什么呢?是对你当初的话作出反驳,还是像聪明人那样谈话?” 李文看着顾笑生脸上的笑容隐约有些不安,觉得那不是什么善意的微笑。 顾笑生将血浮屠收起,看着他感慨道:“现在你要考虑的事情不再是继续维护你那高贵的姿态,而是要仔细考虑一下,应该需要哪些狱邢,同样我也保证你依然会在我天狱司里饱受折磨生不如死,你觉得这个提议如何?” 因为李文趴在地上的缘故,他说这话时自然是居高临下。 天书院没变过,说话的人也没变过,只是角色态度互换了而已。 李文被魂锁封住了神魂感官自然说不了话。 所以在顾笑生看来这种行为是默认自己提出的意见得。 他慢慢地靠近李文,沉默了很长时间后,举起了自己的右手。 少年的手举得很高,向着李文那如纸一样皱起的脸迎去。 他的动作有些笨拙,给人的感觉有些生疏。 因为没有做过这类事情,所以力量用的格外的大。 就像是要将巨峰推向波澜壮阔的大海,就像是一颗星辰从天穹上落下,砸向坚实的地面。 ······· 啪啪啪啪,顾笑生的手不断地扇在李文那干枯的老脸上,发出极为清脆的声响,然后在浓的像一团墨汁的夜色里,渐传渐远。 或许天书院里有某些很强大的存在感知到了一般,血浮屠构建的屏障在数股不知名的气息干扰下,隐隐扭曲变形起来。 但随着屠放的目光渐冷,一切复归平静。 被逮捕的天书院相关人员,不禁打了个寒颤。 起初,少年的手虽然很有力量,看上去却是很生疏像是从未做过打人脸面这种事情一般。然而随着时间的慢慢推移,少年的手越来越轻,在夜色里划出的轨迹仿佛是一只笔正在写着狂草,画面看着极为享受。 游刃有余。 那种随意的态度,给人的感觉便是天生适合。 嗤啦一声响。 看似坚不可摧的巨大屏障,忽然从中间被撕开一条极大的裂缝,被隔绝很久的外界夜风。向着屏障中央猛烈地灌入,随之到来的是真正的星光,如瀑布般倾洒而下。 漫天星辰,璀璨耀眼。 而在漫天星光深处忽然间出现一道幽影,那道幽影不知何时出现,瞬间落到了天书院门前的中央地带,石路上刹那覆上了一层寒霜,如江河入海般蔓延,老树的枯叶渐萎,结成冰挂,场间的温度不断地降低。 那是一只九幽魇! 九幽魇的前蹄重重地踏在青石路面上,没有烟尘,可路面上出现无数道如蛛网般的深刻痕迹,墨玉门前的大灯笼随风而震落。 九幽魇的背上是名中年男子,浑身披甲胄,甲胄亦是幽蓝冰色,神情肃杀,目光冰冷地扫视众人。 大明范阳节度使古镇江,以九幽魇为坐骑,血影戟为兵器! 他深得明皇陛下信任,执掌边疆重城多年。 此次正是回应天神都述职时间,自然随驾转京。 嗖嗖嗖嗖,天书院门前响起无数道破空之声,夜空里还可以隐约看见数座飞辇正在极速飞近。 夜色里,又有百余人从街道两旁疏忽间出现,那些人看着场间的画面,震惊异常。因为顾笑生根本没理会从天而降的大明节度使,依然在那自顾不停地举起手臂,然后再重重地落下。 只不过对象,换成了另外一个天书院教习。 啪啪啪啪! 声音不大却很清脆,让得所有赶来这里的人可以清晰听见。使得他们认为这根本不是在打脸而是在按照某种悠扬的鼓点,击打着。 九幽魇缓缓踏步转身。 古镇江望着不远处那名少年,眉头微微蹙起,他很清楚,他赶到之前,血浮屠构建的屏障便已经是虚幻的了。 也就代表着是持有者自主收起的。 不然,他没能力破。 所以他有些不确定少年心思,只好静静地等待。 人们不确定他的心思,也只好跟着沉默等待。 夜风轻柔地拂过。 顾笑生扇完最后一个天书院教习,方才满意地点点头,然后看着九幽魇身上散发着淡淡寒气的鳞片,沉默了片刻后认真说道:“请问有什么事吗?” 其实先前他便从血浮屠里感知到外界有人存在,所以为了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烦,他将屏障收了回来,想看看来自东方的人到底有什么企图。 那个方向,有玉华行宫坐落。 古镇江神情微讶,没有想到这名不起眼的少年,看样子竟然是天狱司众人的上司。 他看一眼,便知道这少年不过是一个连修行都不懂的普通人,可又如何统率得了那些如狼似虎的疯子的?然而他忽然间想起了这些天燕王的态度转变,不再觉得少年是普通人来。 能被燕王用做与明皇周旋东京镇守权的人物,又怎么会是普通人呢? 他沉默了一会后说道:“我需要带走他。” 顺着古镇江的目光看去,赫然是那名白袍人。 第十二章 一念星辰 古镇江目光冰冷地看着顾笑生,发现对方依然神色平静。 按道理来说,即便是天狱司,也不可能让他这样的大人物发出如此郑重其事的陈述甚至是请求。 但他偏偏这么做了,偏偏场间还一片沉默。 因为他可能代表着是应天神都的旧老,甚至可能是明皇陛下,想要将这件事大事化小,然后反馈给那些借天狱司重开搅风搅雨的人们一个警告:点到为止。 有些人是可以抓的但要适可而止,不然对谁来说都不会是一个好结果。 听完古镇江的话后,顾笑生自然很生气,也有很多不解——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这个出身卑微的少年会被这个大明节度使所重视,是的,就算被重视也是需要资格,需要理由的。 这是因为他不知道,当他在天狱司里平静读着卷宗,熟悉新的事物的时候,东京城里已然暗流涌动,很多人开始注意到他,比如文昭太史杨素,比如燕王府里的某些人,比如玉华行宫里的某些人。 那些人以为,天狱司眼看着就要从这次的大朝会中成为尘埃,忽然间多出了一个钦天监典狱,代表着大明皇朝某些旧势力——那些追随在燕王爷身侧的势力在进行某种试探,或者说那些势力在试图进行某种宣告。 因为明皇要将东京城镇守权收回这件事,牵扯到了所有人的神经,同时也牵扯到了所有燕王爷一系势力的利益关系。 这种试探与宣告,是那些人不能够接受的,他们毫不犹豫地选择镇压,他们选择的时机自然是朝试百子,很显然,他们试探出了燕王爷的态度。 所以天书院门前发生的事情严格来说,是他们与燕王一系势力在博弈,也是顾笑生甚至是燕王爷的反扑。 今夜天书院里的教授们,自然很清楚这股暗潮,所以他们需要沉默来度过风雨飘摇。 这是燕王爷需要他们给一个态度的问题。 ······ 古镇江也很生气,他什么时候需要向一个连修行都不懂的普通人如此说话?如果不是临来前得到行宫里某人的指点,他甚至都不想理会这些勾心斗角的事情。但顾笑生一直沉默,他只好不动,可眉间却是渐渐凝起怒意。 便在这时,他听到了顾笑生满怀歉意的声音。 “真的很不好意思,按照天狱司总纲条例我没有权力让您带走他。” 九幽魇浑身散发的寒气像蛮域古冰川那般冷。 古镇江看着近要融入到夜色下的少年,面无表情说道:“你敢违抗我?” 顾笑生并不知道对方话里暗含的潜台词:你在试图违抗行宫里某些人的意志,这是很不明智的决定。 他沉默了片刻后认真说道:“我只是在遵守上司交代上来的事情。” 古镇江冷冷盯着他,面无表情说道:“谁的交代?” 顾笑生承受着对方带给自己的无形压迫,不卑不亢说道:“不好意思,无可奉告。” 古镇江眉头微微蹙起,对于这少年居然敢出言反驳自己,他有些欣赏,但也只不过是欣赏罢了。所以他不打算与一个小孩子计较些什么,他此来不过是要一个答案而已。 “但愿你能活着。” 九幽魇踏地而去,驭霞而去,不多时便消失在夜色深处里。 顾笑生沉浸在最后那句话的暗指里,没有注意到对方的离去。 有天狱司官员将所有犯官加上禁制,拖入夜色之中,等待他们的将是极其悲惨的下场。 夜已央,人疏影不留。 ······ 第二天清晨,很早的时候,顾笑生就醒了过来。他花了些时间整理下官衣,然后并没有去钦天监那里查看犯官们如何,而是拿起一串钥匙径直朝藏书库方向去了。 途径石道时,可以隐约感受到那座被下了诅咒的地方传来的强大波动,他在石门前驻留了很长时间,似乎在感知或是感叹什么,想要推开厚重石门看清楚里面里是什么样子。 然而他还是忍住了那股很强烈的冲动。 藏书库四周没有一个人,寂静无声。 他走到门前,借着莹石散发出的昏暗光线,取出钥匙插入青铜锁里。 钥匙轻转,顺滑无声,顾笑生清晰感觉到,铜锁里有些机关被触动激发,然后石门上刻着的繁复纹路猛地大亮,萦绕在铜锁周围的法阵气息,也随之缓缓尽数敛入铜锁最深处,整个过程很神奇。 他推门而入,迎面撞来的便是一排排书架,书架深入藏书库阴影之中,不见其尾,给人一种极为强烈的视觉冲击感。灰尘不是很多,看书架上隐约刻着的细微纹路不难知道,应该是被强大的修行人铭刻下了清尘阵。 藏书库的上方有能工巧匠建造出的引光孔洞,天光倾洒下来将所有事物照亮。 顾笑生在藏书库侧室的抽屉里找到名册,然后走进幽长的书架里,没有多长时间便找到了自己想找到的书籍卷宗。 屠放告诉天狱司经过昨夜一役,自己必定会处在风口浪尖之上,会有无数人调查自己的身份来历,自然会有麻烦。 所以这是本与修行有关的书籍。 名字叫《一念星辰》。 这本书名字很霸气,一看便知道应该是很厉害的那种修行法门,事实上,它也确实如此强大。 因为它是天狱司第一代首座袁天罡所创出的修行法门。 其实为了对抗那些力量诡异,战斗天赋无比强大的鬼族,人类禁止把基础的修行法门当做秘密,比如洗尘境的入门方法便可以在大城小镇上随意买到。 顾笑生知道这些也买过一本,以此研究关于自己命理的问题,但他用了很多种方法,却始终不能敲响玄门道鸣。 所以他要看看这本书能不能解决问题。 他拿起那本《一念星辰》,走回门前,坐在被擦干净的椅子上,借着穹顶倾洒下来的天光,翻开了第一页。 按道理来说,这个时候,他至少应该表现出些兴奋或是紧张。 但他没有。 整个过程,他的神情没有任何变化,很平静。因为如果不能够修行这法门的话,激动兴奋又有什么用呢? 第一页是扉页,空白如雪,只有八个浓墨大字,异常清晰,隐隐有一股力量从笔锋间透出,震慑心神。 无论是谁掀开这本书,都不可能错过。 “煌煌天威,以念引之。” 第十三章 上下求索 一般人看到这幕画面,肯定会先仔细思考其中隐藏的真义,然后带着对这八个字的认知,继续阅读。顾笑生却与众不同,他没有继续翻开下一页,而是沉默了片刻后起身走到书架前,寻找出数本与星辰有关的书籍,快速翻动起来,发现这些书籍的扉页都有着相同的八个字,才会回到椅子上将这些书籍研读大概,心神落在书纸上,再无他物。 《一念星辰》是天狱司修行总纲,从它创造之初便有无数人前赴后继地研读,他们要用书里的知识与智慧,开启自己的心智,试图从中总结出不一样的道路来,然后体会到最终极的变化达到巅峰。所以他们将所感所得尽数编辑成书卷,让后来人能够理解他们所走过的路,从而强大自己的认知。 关于星辰的记载并不是太多,但却很精炼。 顾笑生仔细读着,然后与《一念星辰》上面的简洁文字做着对比,很长时间后方才读完第一篇。这篇内容讲的是如何凝炼识念,他并没继续往下研读,而是开始进行着思考与尝试。 他取出笔墨,不翻书卷,只凭脑海中的记忆开始记录自己看书时的某些想法。 不多时,宣纸上便密密麻麻出现了很多字。 待他最终将笔放在砚台上的时候,他并没有选择按照那些想法去尝试,而是闭目沉思起来。 过了二十余息时间,他睁开眼睛,再次翻开书页进行重复研读。 这一次他用的时间比第一次短些,只用了数柱香的时间便再次读完,然后提起笔来将新的想法腾跃在宣纸上。 然后再次闭上眼睛开始与书页上的内容两相印证。 数息后,他睁开眼睛,再一次开始研读。如此重复数次,从穹顶上倾洒下来的天光已然炽烈。 当他最后一次合上《一念星辰》的书页,便再没有打开,也是在那瞬间,他已经将第一篇里包含的所有内容记个滚瓜烂熟,就是像是雕木一般,深深刻进了脑海里。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结束,他研读《一念星辰》的目的,就是为了能够敲响玄门道鸣,开始修行。 洗尘境的第一步是凝炼识念——识念便是修行人的精神力量,用更通俗的语言解释,就是:“去认识去念想”。去认识书籍和尘世里那些至理,去念想一草一木间的那些律动。只要念想足够强烈、足够专一以至于物我两忘,便会变成某种力量。 听上去这不难,仿佛只要拼命把眉头挤成山川,便可以想象瑰丽风景里自己自由地来往徜徉,但事实并非如此。因为识念如此产生,完全依赖于神魂纯粹与否。 神庙的天坛祭司们很坚信人有躯壳神魂之说,躯壳主掌承载真元命理之用,而神魂则需要孕养识念道魄,让修行人能够更好的感知到天地痕迹,来达到更高深的境界。 所以越是纯粹的神魂,越更容易凝炼出识念,然后沟通天地之力洗去一身尘埃。这是最基本的天赋,与努力搭不上半点关系,就算一个普通人再如何努力,神魂纯粹程度没有达到标准,也不能够修行。 顾笑生一直想修行已经想了很多年,更准备地说,当他第一次接触到修行人开始,他一直为此付出过努力,然而他用了很多年也不能凝炼出识念。 当然,这种让人感到绝望的事实,在无数年前肯定会有无数拥有大智慧的人们开始思考这种问题的解决方法,因为不能修行的人有很多。在以往的史记道卷里,也经常有过类似于某位不甘者寻找到了天才的方法从而变成绝世强者的记载,比如天狱司第一代首座袁天罡。 那么他创出的修行法门,自然能够解决这种问题。 在天书院或是国学院这样的地方,学生们如果需要突破洗尘这一关,自然有教习告诉他们,洗尘最关键的便是通过大量的时间静思念想,以达到增强神魂纯粹程度,从而一举凝炼出识念的目的。 天狱司里同僚上司们也告诉过他,但从未教过他方法,因为这种事情不是教导便能成功的。 凝炼识念的方法,其实是保持心的空明,于任何境界不迷失,常人追随**念头,迷失在各种境界中。修行人安住本心,保持心思清明,不追随境界,心思就不会迷失,实际上就是所谓的念想专注了。具体的修炼方法,就是静心打坐,观各种境象生起灭去,安住本心不动,在生灭中提炼那点灵觉。 这是一个很枯燥的过程,随着时间的流逝,随着各**望与纷乱境象的逐步增加,你可能会一跃成为识念强大的修行天才,但也极有可能,你会渐渐迷失在**里最终根本无法凝炼出识念,只能做一个普通人。 希望与失望,将会随着静想的过程不断地放大,最终这会变成一个极大的赌局。没有人知道赌局的结果,只有你自己牢牢把握着输赢的关键,当静想结束后,结果便自动会出现。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所有人都必须要静思结束,才能把神魂锤炼到凝结识念的程度,绝大多数的时候,只需要进行到途中,修行人的识念便凝炼出来,完成了这个最基本的过程。 这个过程并不是越要完成越好,静思的目的什么?是凝炼出识念。该用什么方法静思?自然是将修行法门研习通透。如果只把方法理解个大概,便凝结识念成功,那个人必是历史上识念最弱的修行人。相反,理解方法越深刻,越通透,神魂则会被锤炼的越来越纯粹,直到最后终于凝结识念成功,这样的识念才算强大。 那种感觉,就像是蓄水一般,池子越大越宽,能容纳的清水越多。相反,若是池子浅如平地,窄似门缝,那便会水满则溢。 顾笑生将自己所有的想法整理好,然后仔细认真地看了一遍,走到书架一旁放置的蒲团前坐下,闭眼开始静思起来。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第十四章 路够黑光才亮 静思己意,从生灭中提炼那点灵觉。 这是纯粹精神方面的修行——自先贤感悟天地痕迹创道,人类开始修行,最初凝念这一步都是采用这种方法。或者是因为无数先贤总结出来,这种方法最有效率,成功率最高,或者是因为保持空明状态最能接近天地至理,那么想要将前人的思想尽数转化为自己的精神力量,自然也沿袭他们的路走下去。 既然用的是这种方法,那么《一念星辰》里的第一篇讲义内容,自然是需要顾笑生专心致志地沉浸在自己的世里里,在漫无边际的枯寂中找到最细微的灵光,从而凝结出第一束识念。 天光渐暮。 静思打坐一个时辰,顾笑生没有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有任何变化,没有感觉到神魂,自然更感觉不到那点微弱的灵光,他没有马上便去重新研读那些前人留下的书籍感悟,而是转头看了眼观辰石柱上斑驳的光影,发现日头已然西移,竟是起身整理好桌椅上那些书籍,向着藏书库大门走去。 他还没有吃饭。 因为要吃饭,所以可以无视眼前触手可得的改变命运的机会。如果说这是自律,那这种自律未免太残酷了些,更不如说是某种渴望。十几年的饥寒交迫,生存已经成了他心中最大的渴望。试想,如果某样东西多年爱而不得,谁又会朝夕便忘呢? ······ 正要踏出第一步的时候,忽然有风轻拂,有影突现,遮住了所余不多的暮色天光。 顾笑生抬头望去,只见一名高大的中年男子,正目光冰冷地看着自己。 男子手中提着一个食盒,他看着顾笑生身后那些书籍上关于修行的注疏,明白他想做什么,面无表情说道:“现在才开始修行,你不觉得晚了吗?” 顾笑生正色道:“世间万物都有它该来的时间,如果我注定会修行的话那一点也不算晚。” 男子没有想到会听到这样的回答,怔了怔,然后面无表情说道:“第一篇法门在天狱司历史上,有人不过用了三天便凝结识念成功,也有人耗费一年乃至数年方才捕捉到那点灵光。即便该来的会来,你又能好到哪里去?” 提炼灵觉,凝结识念。只是有人只需要三天,有人却需要一年甚至更久,对于这种比较很让人无话可说。 顾笑生歪头认真想了想,稚嫩的面容上浮现出笑容,因为找到了可以说服自己的理由,说道:“第一代首座大人曾经不也是很晚才修行?” 男子轻挑了下眉头,他自然知道天狱司的创始者的所有生平事迹,只是没有想到这少年竟如此骄傲,敢与第一代首座相提并论,未免太过自傲了些吧? 他沉默了片刻后说道:“萤火岂可与皓月争辉?” 顾笑生想了很长时间,然后认真说道:“如果萤火本身便是与皓月同等地位的存在,又何来争辉之说?” 藏书库的穹顶透下来的暮色已然渐浓,莹石吸收着,将直落的光线散成很多光斑。 男子看着一脸认真的顾笑生,忽然间笑了。 “你很不错,值得我天狱司付出那么大的代价。” 他看着顾笑生,眼里的情绪有些欣赏:“这几天我一直看着你的生活起居,还有昨晚的天书院之变,你表现出来的东西很少见,很值得赞赏……我甚至有时候在想,如果我在你这个年龄面对古镇江时,会不会有胆量说出那句无可奉告。” 顾笑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但被赞扬,总要做出些回应,他想了想后说了两个字:“谢谢。” 男子将食盒放到书桌上,神情变得严肃起来,说道:“我天狱司被那些皇族旧老们打压多年,你能有此作为很让我们感到高兴也很悲哀。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不支持你的做法,相反,这才是天狱司该有的威势,保持下去……我们将是你最大的后盾!” 说这话里,他的神情没有什么变化,只有呼吸极难引人注意地变得粗重了些。 换作任何人,在这样的时刻,大概都会喜形于色然后感激涕零,但顾笑生脸上连应该有的波动都没有,他沉默了一会儿后,认真问道:“大人,您来这里应该不是跟我说这些的吧?” 他可不会相信一个人会为了赞扬他人而专程跑来这一趟,如果不是为了赞扬,那来这里做些什么? 男子的眼中流露出几分鄙夷神色,说道:“你虽然值得表扬,但是很笨。” 顾笑生没有想到听到这样的回答,怔了怔,不解问道:“为什么?” 男子指了指桌上的《一念星辰》扉页,说道:“它既然是关于星辰的修行法门,自然是需要星光帮助你来捕捉到那点灵光,你现在静思完全是在做无用功!” 顾笑生闻言哑然。 沉默了很长时间后,他认真问道:“太阳不是最大的星辰吗?” 男子摇摇头,说道:“的确是,但《一念星辰》总纲着重于太阴之气的修行,以太阴的力量沟动神魂灵光,这样才能凝结出识念来。” 顾笑生眉头微微蹙起,按理来说这些事情应该在书籍讲义中提及才是,然而他很确信里面并没有记载,甚至连太阴太阳之说都未有过只言片语的描述。 “好自为之。” 说完,男子没有作过多留恋,转身而去。 ······ 顾笑生静静想了会,还是想不通最后那句好自为之的含义,便不再去想,走到书桌前将食盒打开,顿时一股清香之气扑鼻而来。他慢慢咀嚼着喷香可口的饭菜,然后又休息了半个时辰,直到神满意足,才重新坐在蒲团上,开始静思打坐。 暮色渐退,星夜爬。 接下来的事情,便是用《一念星辰》上面的方法,将那些讲义书籍以及深刻在脑海里的诸多想法,尽数转化为自己锤炼神魂的养分,然后一举凝结识念。 顾笑生向来很自信,很强的自信,但那并不是归类于自傲。现在确定了如何提炼灵光的事情,自然更加自信。 他有一个非常优秀也可以说是非常恶劣的品质,每当遇到他感兴趣想要解开的难题后,他一定会把全身心神都投入到破题的过程中,以至于无外物萦怀。 就好比解读第一篇讲义一样,不研习通透不罢休甚至并不打算继续往下读。 斗转星移。 不知过了多长的时间,顾笑生紧紧蹙起的眉宇忽然舒缓开来,唇角不知何时已经扬起,眼睛眯起像是星河在流泻,盈盈地满是笑意。 书里那些文字,从他的脑海最深处浮起,变得异常真切,然后渐渐释放出某种气息,依循着《一念星辰》第一篇的方法,在他的精神世界里不停交融。 他闭着眼睛思考,静静的思考,然后渐渐的忘记思考。 时间渐渐流逝,他的思想徜徉在自己构建的瑰丽风景里,不能自拔。 夜色渐浓,群星渐明,东京城里的行宫深府里人声喧哗。 天狱司里还是如同墓园那般安静。 在漫无边际的枯寂黑暗中,一点微弱却很明亮的光芒在他世界里形成。 忽然间,藏书库里响起嗡的一声轻响。 这声音来自于天地之间。 有风自穹顶而下,绕书架,落鬓间。 顾笑生睁开眼睛,眼神有些茫然,然后渐渐平静,最终被喜悦填满。 路够黑,黎明的第一束光才会亮。 第十五章 真命星魂 顾笑生其实也不知道第一束识念去了哪里,但他非常清楚明白它存在,就在自己身体里真实存在着。←百度搜索→ 他顺利地踏上了修行的道路,没有任何故事里常见的困难,如果让别人知道,一定会百思不得其解,他自己反而不觉得什么,尤其是在确认自己引动的太阴之气意味着什么之后。 事实上,他很清楚,自己之所以能够一夜凝结识念成功,最重要的是因为他从触摸到认知修行开始,便一直为此努力着,做好了准备所以一夜凝神也不算什么惊世骇俗的事了。 但这绝对不表示自己就超过了那些天才。 当然,这终究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情……能够凝神,便能够化出星魂,能够化出星魂,便能够引元气洗尘,能够洗尘便能够心海悸动,能够心海悸动,就能够洞悉诸般玄妙,明天地造化,能够洞玄,便能够命元叩宫,延寿无量,能够命宫便能够讲天论地,参悟至理,最后方能懂得天命而隐于天地,跳出命理之内,或者那时整个世界都会匍匐在脚下了吧? 只不过刚刚凝神,连修行的第一步都算不上,就开始考虑只存在于传说中的天命境界,就连顾笑生自己都知道,这想的有些太多了,说出去很让人笑话,好在他永远都不会对人说。 人不将目标定的最远大怎么能行。 第二日清晨依然卯时醒来,洗漱整理吃饭,昨夜发生的事情看上去貌似没有对他的生活带来任何影响,但微显疲惫的眼神证明着他不像表现出来的这般平静,除却因为研读那些书籍耗费的心神外,还有他真的很高兴。 钦天监里依然死寂,偶尔有一两声哭嚎从石门后面传来,使人不禁感觉像是有骨爪挠墙那般刺耳。因为上司有所交代,没有人来打扰他继续自己的修行。 洗尘乃是修行第一境,可以简要分成三个步骤:凝结识念是第一步,也是所有的前提,第二步便是化生天魂。对于这听上去有些玄妙的步骤,顾笑生并不怎么担心,他真正担心的是第三步,沟动元气入体……到那时,他才能确定自己到底是不是修行的那块料。 ······ 所谓修行,便是将天地的力量转变为人的力量。先贤创道后,人类开始修行,衍生出无数法门纲要,尝试过无数种手段,被世人皆知。有的修行方法吸收神火,有的修行方法亲近自然,有的修行方法膜拜祭灵,最终随着神庙的成立,也因为人类无数年的实践证明,这些所谓的天地力量都可以用元气二字作为表述。 人类将力量的源泉称之为元气,与那带着玄奥气息的名字关系不大,根本原因在于,元气本就是这个世界上最纯粹的力量源泉,是构成风雨雪霜的基本元素,也是供养万物生存的必须条件。 蛮域荒族同样能够吸收元气,而且他们体质特殊,不需要任何修行功法,可以直接将元气纳入体内,形成荒纹强壮体魄,所以但凡拥有荒纹的荒族,总是力大无穷。 相对荒族而言,人类不能直接吸收元气,或者说,根本不适合去修行,为此,人类先贤创造性发明了一种功法,也正是从那天起,人类正式从茹毛饮血的岁月里走了出来,称霸东土大陆。 天魂地魄。 天穹浩瀚无边无际,云卷云舒,有无尽变化在其内。而先贤们观天象后得出了一个结论,如果人类作为一个生命体活在地表上,那在不可知距离的星空上是否,也可以有相对应的“自己”存在着? 为了验证这个猜想,先贤们从客观现实里出发将识念发散到天穹上,依照自己的模样化生出虚幻之身,而事实上那道幻身也确实从不可知距离的天穹上传递回本体最纯粹的元气,那么结果不言而喻。 那么这便有个问题,天穹上什么样的事物才可以作为修行人天魂的载体? 现在大陆上基本有公论,星辰便是天魂最佳的载体。因为神庙无数代祭司,对无数修行人跟踪调查,在进行了数据统计后,确认了这个推论完全正确。 因为星辰在夜空里,位置永恒不变,以肃穆的姿态照耀着大陆。生活在地面上的人们,只要抬头望去,便能看到无限星光,对他们来说,星辰是光明,是坐标。 因为永恒。 人类当中的修行者,想要洗尘,便需要在那无尽星辰里,找到最适合自己识念载体的星辰,从而与本体地魄形成某种难以言说的联系,最终用自己的识念化成出天魂。 夜空中繁星无数,只要你能散发识念,那么你总能找到最适合的那颗星辰,而且这种关系是绝对排他的,只要你能化生出天魂,建立联系,那便在没有人可以夺走。 没有人能解释,天魂的原理是什么,为什么它会与你之间形成牢不可破的关系,为什么隔着不可知的距离,天魂可以与人类遥相呼应,即便是当初创造出这种修行方法的先贤们也解释不清楚。 于是,鬼族大祭司对人类这个方法提出了严厉的批评,认为这是一种毫无根据,纯粹虚妄的尝试。对比,第四代神庙教宗大人毫不留情地做出了反击,说道:既然尝试被证实成立,便是真理。 接下来,鬼族大祭司不依不饶说道:那所谓天魂在哪里? 教宗大人对此问做出了简要的回答:“既然天魂与修行人之间有联系,我们虽然看不到,摸不到,但不代表不存在。” 大祭司坐在鬼族神社里,不甘问道:“接触不到,那世界没有任何影响,便对我们没有意义,那么天魂应该是不存在的。” 对于这个直指根本的评判,教宗大人在思考数月后,作出了那个最血腥的回答。 “放你娘的屁,你是不是想找茬?” 鬼族纳元气修鬼魂,自然不懂这些。 于是,为了实现自己的诺言,第四代教宗大人单枪匹马冲进鬼族神社里,将那名大祭司一脚踢上了天,以此作为实践。 ······ 没有人教过顾笑生怎样化生天魂,那名男子肯定知道,但没有说过。 当然,他知道教宗大人说过的那句话,这段名垂青史的故事早已在被游吟诗人所颂扬到耳熟能详。 从清晨到日暮,他一直按照《一念星辰》上的方法,熟悉些识念散发的过程,让他感到高兴的是,这种很奇异的过程与书上写的没多大区别。 他闭着眼睛,任由识念从体内而出,在安静的石室里漂浮着,明明没有睁眼去看,脑海里却隐隐约约出现了四周的环境景象,一镜一床,虽有些模糊,而且光线有些迷幻像是梦里,但那是一种不一样的感觉。 待夜色来临时,他没有丝毫的留恋,毫不犹豫地调动识念透过石室,向着夜空飞去,越飞越高,穿过土壤里根草最细微的末节,穿过寒冷至极的风的絮流,终于来到了那无数明亮的星海之中。 星云璨,真命凝。 第十六章 星海禁区 对顾笑生来说,或者在修行的道路上可以追求一些别的事情,比如看到一些普通人看不到的风景,体会到一些普通人体会不到的感受,可以将受过的那些羞辱回赠给那些人,但当他识念站在星海那一刻,什么都不重要了。 满天都是星辰,无限光明,其中蕴藏着无限不可思议的能量,又有无数道细微的,若有若无的,玄奥的波动,吸引着让他忍不住想要去靠近。 然而顾笑生并没有打算靠近,不是因为不安或者是恐惧,而是这种不作为更多的来自于这些星辰形态以及气息的抵触,换句话说这些是有主之星。 于是他的识念向着更高处飘去,掠过无数星辰。与四周无比空旷的空间相比,和那些星辰里蕴藏着的磅礴力量相比,他的识念是那样的渺小,就像是大海之中的一叶浮萍,沙漠里一滴快要干涸的水珠,似乎下一刻便会被倾覆,会被蒸发成虚无,但奇异的是,无论是那些星辰还是那些磅礴的力量,对他的识念都没有造成任何伤害。 就像他本就是星海的一份子。 风无意,云无息。 他识念的右方忽然间出现了一颗红色的星辰,星辰的表面正在猛烈地燃烧,向着四周喷溅出恐怖的天火,他不知道那颗星辰离自己有多远,只能从那些天火近乎凝固成耀斑的形态判断,非常遥远,然而这颗星辰在他感知里又是如此的近,那么只能说明这颗星辰无比巨大,快要把他的识念感知的空间占满。 这是至阳之极。 而在他识念感知到的左方,穿过一团似乎是星辰碎片的云状事物后,映入眼帘的是一颗深蓝色的星辰,那颗星辰显的格外冰冷,表层似乎还覆着浅浅的霜,给人一种强烈的视觉冲击。 这是至阴之极。 顾笑生的识念在此驻足不前,甚至给人一种跃跃欲试的感觉。事实上,他真的在尝试接近它们,然后识念化生天魂以引动元气洗尘,但当他想要靠近时,便会被一道无形又强大的力量推开,像是某种警告。 至阳向着虚空里喷溅无穷的能量,仿佛只要靠得近些,便会被焚烧成最纯粹的元气,但又给人一种想要融化在其间的渴望。至阴表面覆着的霜气越来越浓重,好似只要招惹上一星半点,便会被冻结成最晶莹的雕像,但又给人一种揭开面纱的冲动。 在遥远的某处地方,有微弱的莹光自地表升起,如飞蛾扑火般奔向至阴至阳,然后转瞬间便或是燃成星辉不落痕迹,或是冰成雕塑而后寸寸碎裂。 于是顾笑生明白这是种不明智的做法。 因为他知道那些莹光是修行人的识念。 事实上,无数年前有很多人猜想过为何不能在至阴至阳上化生天魂,如此一来散发出的元气毕将引动星海暴动,对己身的修行境界大有裨益。然而无数人前赴后继的尝试后发现,世间上没有人有这个能力去承载那股非常恐怖的力量,或者说没有人有所谓的命理定数,即便是被称为大陆最强者的“独孤”也不行。 在这一点上,无论是神庙教宗或是鬼族大祭司都出奇一致地认可这种定论。 于是顾笑生的识念在这里漂浮片刻后,继续向更远的地方飘去,见到了各种各样的星辰与风景,路过了无数颗有主之星,却始终见不到与他相生感应的星辰。 越往星空的深处飘去,星辰的数量便越多,也渐渐出现了很多奇怪的,超出常人认知的星辰,那些星辰在虚空里静静悬浮着,不停地溅射着星辉,然后沿着某种奇特的轨迹组合成大小不一的形状,有的仿佛勾勒出妖娆的人形,像红袖添香阁的女帝,有的星辉凝成了庄严的七星神冠,像是教宗大人的专属圣器,也有的星辰变化间给人一种尊高的帝皇之气。 整整一夜时间,他的识念都在星海里徜徉着,慢慢感知着,生出很多难以形容的触动,那些触动自然是与星辰有关,但并不完全依赖于《一念星辰》上的方法所印证出的文字,更多的,则是这种置身于浩瀚间的舒适感。 虽然渺小微若尘埃,但胜在自由。 忽然某一刻,他的识念看到了极为明亮的光芒,那与星辰洒落的光线不同,更为炽烈更为恐怖,从遥远而不可知距离的至阳蔓延开来,越过了无数颗星辰。 他知道该是回去的时辰了。 顾笑生睁开眼睛醒来,发现自己还是盘膝坐在天狱司的静室里,识念飘了好久才走到星海的深处,回归本体却只需要一瞬间,透着穹顶散落下的光线看去,只见天色已现鱼肚白,自然无法沟通星海了。 其实在修行的最初,这种化生天魂的方式最耗费心神,顾笑生不过休息了几刻钟,便前往钦天监查看下属们的“工作”进展,然而却是被上司严厉批评了一顿,悻悻然地回到静室孕养心神。 待暮色渐退时,他才继续着自己的星海遨游。 第二次识念离体,更有经验,而且对夜空里那片星海也更熟悉,最开始那段星海的风景他再去仔细观看,而是向着更远处飘去,想要看看到底哪颗星辰会与自己产生感应。 或许可能是《一念星辰》专注讲解星辰奥义的缘故,他的识念比之昨夜更为明亮,像是一团火在燃烧着,然后溅射出点点灵光向着四周延伸,试图寻找到那颗星辰。 这一次,他的识念来到了以前从没到过的地方。 他不知道,极少有人的识念能够飘到这么远的地方,一方面是神魂的纯粹程度或者修行法门有关,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前面经过的那片星海,对无数修行人来说已经可以感知到适合自己的那颗星辰,很少有人能够不被得到认可。 从这个角度来说,顾笑生有些特立独行。 他很快确认这里真的很少有识念来过,因为他的识念在这里飘荡了很长时间,没有像昨晚那样,不时会遇到已经被他人识念化生出天魂的星辰。 到处都是新的,空间是新的,星辰是新的,然而没有一颗能与他相生感应。 顾笑生的识念在这里驻留了片刻,似乎是在懊恼或是在沮丧,然后继续飘行向星海最深处,既然前面没有,那必然在后面。 第三夜,他的识念终于感知到一点微弱的星光,就在离他前方不远的星海里。然而他遇到了障碍,或者说,遇到了一堵墙,那是一堵无形的透明的,甚至连存在感都没有的墙壁,但他知道那堵墙就在那里。 在墙的那头,隐隐约约散发出很多股强大的气息,像是洪荒猛兽一般,压迫感甚至让他的识念都是感觉到要崩溃一般。 那里,好像是一个禁区。 但他还是想试试。 如果这是南墙,他已经走到了墙根,总得把头撞上去,才能甘心。 因为他很明白,那颗星辰就在墙的那头,被关押或者是独居在那里。 他想试,于是试了,按照《一念星辰》上的方法,抱着全部的希望,然而……他就这么轻而易举地穿了过去。 那边依然是一片星海。 但和此前经过的那片星海比较起来,这里的每一颗星辰都要显得狂暴的多,仿佛是不可招惹的凶兽一般。 他的识念并没有继续向着深处前行,因为他在感知着那股微弱的星光的来源,从而一举化生出天魂。 也许过了千年万年那般久远,也可能只是一瞬间发生的事,在他识念扫向星海四周做出选择时,那颗星辰出现在了他眼前,他一眼便清楚地知道那就是自己要找的星辰,于是他决定用它作为天魂的载体。 那是一颗红色的星辰,与他之前看到的至阳不同,明显要小很多,所有光线与能量都被这颗星辰收敛进了最深处,颜色也不尽相同。 那是如鲜血一般的红色,大红袍的那种红。 顾笑生这般想着,识念飘了过去。 一股玄妙的气息蓦地从他的识念中散出,与这颗星辰建立起某种意义上的联系。 第十七章 太白经天 天狱司静室里,夜风绕楼,室外人声早停,一片静寂。 顾笑生盘膝坐在冰冷的石床上,神色平静。忽然间,他张开嘴,然后很长时间里都未合拢,就像能够塞得下一个鸡蛋。 隐约可以听到他喉咙响动的声音,似乎在吞咽。然后猛地身形狂颤,汗出如浆,瞬间打湿了身下的薄被。 在遥远不可知距离的星空中,一颗鲜艳如血的星辰骤然间明亮起来,隐约间可以看到一道幻身伫立在其间,高绝人世。 他睁开眼睛,抬头透过穹顶望着星空深处。 他看不到那道幻身也就是所谓天魂,但他能感觉到。 因为那颗星辰已经成为了他的一部分。 修行人的识念穿过夜空,飘流向星空的深处,这种情况在人间很常见,尤其是在风起云涌的东京城,每夜都会有很多人尝试化生天魂,所以当顾笑生成功化生出自己的天魂的时候,静室里没有任何异象发生,这繁华的大明陪都里依然像平时那样,平静而宁和。 然而即便是他的那颗星辰离地面极为遥远,并且只有一瞬间的明亮,但还是被某些人注意到了,比如神庙天坛里那些整日钻研至理的祭司们。 比如闲来无事出来走动的明皇陛下。 今日的朝会比以往要压抑地太多,因为自己的叔父燕王拒绝了轮调东京镇守权的提案,所以他来摘星楼散散心以宣泄某种不愉快的情绪。 他刚好看到了那颗星辰被天魂当做载体的过程。 但即便是他,也不知道谁的天魂在那颗星辰上化生出来。 那个人是在东京城还是无尽蛮域? 或者是酆都? 明皇陛下看着夜空的最深处,如剑一般的眉毛微微蹙起,声音有些讶异。 “难道当年的事,开始灵验了吗?” ······ 贵妃的体态很是丰腴,口中还含着一颗晶莹如珠的荔枝,前端隐有细核透出,面容看上去极为美丽。可惜的是,在听到明皇说出这句话后,她的皓齿猛地下压,于是那颗黑珍珠落了下来,落入摘星楼前仿佛深渊一般的黑夜里。 现在已经是八月肃杀天气,况且东京城地处严寒苦地,荔枝这种娇贵的植物早就绝育或是冻枯,但这是贵妃最喜爱的果蔬,没有之一。但她就是想吃爱吃,所以自然会有无数人想办法从遥远的应天神都以大修为运输过来。 从这一点上,不难看出明皇对她的宠爱。 摘星楼在玉华行宫的偏东侧,高愈有百丈,由名贵的楠木建造而成,极为壮观。顶层有神庙祭司们精心设计的望星镜,并且台上镶嵌着数千颗夜明珠,隔着数十里,都能看到此间的光明。 但今夜这些夜明珠没有散发出任何的光彩。 因为有颗星辰遮挡住了半掌至阴月牙。 在月牙散发着朦朦星辉之时,一颗像鲜血一般的星辰忽然间从不知名的某处星空飞来,挡住了不多的星光,替代它散发着血红光晕。 贵妃望向摘星楼边缘,抬首看着夜空里某处,她回首 看着摘星楼正前方,发现明皇陛下也正在看着那处星空,不禁有些疑惑。 “陛下,您在看什么呢?她问道。 其实她知道,但不敢从口中讲出来。 贵妃的母族在大明以至在大陆上都拥有极高的权势,因为有深不可测的实力,也因为有天资出众的后辈子弟,但最根本的原因是因为她与明皇的关系,能够与明皇如此说话的人,这个世间上不超过十指之数。 星光洒落在摘星楼上,只能看清楚那是个身材匀称的男子背影。 只是一个简单的背影,却是仿佛能让人看到三千大世界。 “有人在一颗星辰上化生出了天魂。”明皇没有转身,悠悠说道。 声音里有些不知名的情绪在内,有惊讶有愤怒甚至隐约有点恐惧,但更多的则是仿徨。 贵妃沉默,每天夜里都有很多人尝试化生天魂,但她清楚,即便是明皇陛下也很难看到,但今夜明皇陛下看到了,并且静静看了很长时间,这意味着什么? “太白经天的星空异象……在这个时代应验了。” 听到明皇陛下的这句话,贵妃更加地沉默了。 她发现,今夜的明皇说的话有点多了些。 “当年的……天狱司第一代首座袁先生曾预言,太白经天异象起,大明风雨飘摇将乱!但如今乃是繁华盛世,怎么可能会这样?” 袁天罡,是这片大陆曾经的传奇人物,太祖初年,此人以二十岁年龄考入神庙天坛附院,便是位不曾修行的普通人。自天坛附院毕业后,一直在神庙里做着普通的观星祭司的工作,直到五十六岁时,忽而东京城有水星凌日异象,袁天罡一夜悟道,自创出法门《一念星辰》后,开始修行,短短数载时间,便直达巅峰,最后更是帮助太祖皇帝君临天下,创立了天狱司这个特殊机构,后又在与鬼族那场惊世大战中扮演着决定性的角色。 然而,他最后却是叛变了太宗皇帝,这让他的光辉事迹渐渐消失在了史记书籍中了。 他人间蒸发了。 但留下了这种一个预言,当太白经天异象照耀在东土大陆上的时候,便是大明江山风雨飘摇之际。到那时,一切的天机都将隐没在星空最深处,即便是天坛大祭司也不能堪窥出一二分来。 ······ 贵妃想了想后说道:“如此盛世……也不见得是乱象,毕竟袁先生只是一个修行人而已。” 明皇没有转身,沉默了很长时间后说道:“但当年太祖皇帝南征北战之时,尽是袁先生在背后出谋划策,不仅帮助太祖皇帝夺取了天下,还数次做出预言而救了太祖皇帝的性命,如此这般,朕如何敢去不信?” 明皇顿了顿,继续说道:“今夜在那颗星辰上化生出天魂的那人,识念之强,心神之宁,极为少见。我看只怕是位沉浸修行多载的人物,一朝明悟至理才有此造化,或是哪位世家子弟天资太过出众,方有此不俗异象!” 贵妃没有说话。 因为她不懂什么是修行。 但这不妨碍她做出某些关于修行的举动。 “陛下,明日我便安排人手去彻查此事。” 夜风忽静,人影渐退。 第十八章 夜来客 顾笑生成功地在那颗星辰上化生出了天魂。 整个大陆只有极少数人机缘巧合看到了那个瞬间的画面。 因为那道无形的禁区晶壁的缘故,那些人对这颗星辰的位置与地面间的距离判断,产生了偏差,但即便是这样,他们也在那瞬间的画面里看到了那抹鲜艳如血的红晕。 极北的无尽蛮域,东方的应天神都,鬼族深处的酆都,可能有人看到,也可能没有看到,只要看到了,必然会极为重视,试图发现是谁将这颗星辰作为了天魂的载体。 那个人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颗星辰所代表的含义。夜空里有亿万颗星辰,与亿万众生之间的联系,始终是无法触及到的世界。 但无数年来,生活在地面上的人们,抬着望着那无限星光时,总归会有些特殊且恒古不变的星辰被他们冠之以名,流传后世。 虽然叫法不一样,但是那颗红色的星辰名字无论在蛮域或者是鬼族中,都是大凶恶之兆。 但他们不说出来,没有人会知道今夜的东土大陆,起风了。 顾笑生盘膝坐在石床上,紧紧闭着双眼,离他不远处是那本修行法门《一念星辰》,渐趋寒冷的夜风拂过,将书页上吹刮到快速地翻动起来,其上密密麻麻的墨字像是要呼之欲出一般,弥漫着智慧的气息。 深层次的入定中,他的精神随着书页上的文字,随着那些看似简单,实际上却是含浑难明的修行之法,缓慢运行起来。 渐渐的,笼罩在他头上的青石穹顶不见了,被褥不见了,简陋的石室摆设不见了,脸盆里的清水也化作了一团白雾然后趋于无形,整个世界变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天地,而在这天地之中,隐约能够感受到某种以神秘节奏进行的有序呼吸,心脉呼吸之间气息渐盈作海,暖洋洋一片。 这种神奇的感受顾笑生是第一次触碰,很多年前他尝试无数种修行法门时也没遇到过,因为他非常清楚这并不是修行过后躯壳对元气的真实感知,而是天魂地魄在进行着初次交流。 这样自我陶醉着,顾笑生进入了最层次的感受当中,不可自拔。 ······ 愈往北气候愈寒冷,何况东京地处严寒苦地,今夜的繁华景色也随之渐散微靡,街道两旁的树上枝叶虽尚未枯黄缩萎,却仍沾染上了初秋蕴积下来的肃杀之意。 随着天地间的气温微降,夜色渐央,一股紧张压抑地气氛也随之笼罩在了东京城上空。所有人都清楚,雨花巷里的那个机构审案从来只需要短短三天时间,当黎明照耀在每一个角落时,一切风起云涌都将归于平静下来,或者是被引爆。 就像是一坛火药被一颗火星点燃。 如果想要阻止天狱司向上面提交审案文书,那么在永夜与黎明交替时分的雨花巷,是某些人最后的机会。 夜色里,有风穿行于处在沉睡的东京城的街边道上,呼啸低鸣,像是幽魂在哭泣。有香弥漫于在青瓦檐角的细缝残纹中,隐约可闻,像是置身在女子闺房。 夜风骤起骤止,香淡如烟。 远处的摘星楼里的夜明珠散发着光线,落入雨花巷上空的夜色里,消失之前有些变形。 说明那里有人,或者有某种力量存在。 一颗由黑石磨至浑圆的珠子,从夜空里落了下来,轻触到了地面。 只听啪的一声轻响。 烟雾笼罩着院墙下方,从门缝墙瓦间钻进钻出,一道无形的力量从珠子落下的地方为始点,以极快的速度覆盖到院落的每寸土地,每粒石子。 一股强大的气息在蚕食下无声无息间悄然而散。 嗖嗖嗖嗖,二十余道身影从夜色各处如箭般射来。看不清这些人是男是女,但从站位来看,不应该是同处在一个队伍里。 不过能明确的是,这些人有着同一个目的。 夜风轻柔地拂过,在接触到夜行衣的瞬间被绞杀粉碎。 这些人明显境界不凡,放在世间都应该是少有的强者,他们面无表情地看着天狱司守护法器被损坏失效,相信里面的很多人不会在短时间内发现异样——因为刚才那颗看似普通的珠子是破云珠。 破云珠是一种法器,其中蕴含的某种古怪能量,可以使得其他法器在瞬间便是失效甚至损坏,就算面对极为强大的敌人,也可以凭此古怪能量,化解必杀一击,用途极广,自然会很珍贵,就算是大明皇宫与神机门这种地方,也没有几颗。 但他们就这样随意用了,而且只是为了走进那扇门。 事实上,对于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们来说,如果能让门里面的某些人达到某种意义上的屈服,即便是再珍贵的法器也可以值得消耗掉。 “无论今夜成功与否,你们答应我家阁主的东西必须悉数奉上,不然的话……你们知道阁主生起气来的后果!” 浓的像墨汁一般的夜色里,缓缓走出一个人来。 那个人的夜行衣看上去虽然宽大,却依然遮不住那玲珑的身段,头脸被蒙在衣袍的脑子里,显得神秘十足。 隐有香气绕身间。 为首的夜行者,看着从夜色里走出来的那人,认真说道:“为了今夜我们已经准备了很长时间,必须做到万无一失,所以大人才会请你们红袖添香阁出手相帮,那彩头自然会如数奉上,但也请尽全力才是!” 那人沉默了片刻后,看着天狱司守护法阵尽数失效,说道: “阁主交代下来的事,我们自然会尽全力而为。这一点,不用你操心。你需要操心的是,接下来该怎么对付那位恐怖至极的东方霸道!” “他自然会有人对付。” 说完,为首的夜行者也不管那人如何,大手一招便是冲向了天狱司的院落里。 如果仔细看去,他们这些人诡异的身法竟是与那名白袍人如出一辙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风起,香落,人影疏。 ······ 很长一段时间里,渐浓的夜色都没有改变过什么,风拂过,便是将所有存在过的证据卷走,不落痕迹。 忽然间,在那人曾站过的夜色里,缓缓走出来一名中年男子。 他穿着一件鲜艳如血的大红袍。 手里还把玩着一个崭新的头骨。 那是人的头骨。 如果时空可以像白纸一样折叠平行起来,可以惊恐地发现,男子所站的位置竟是与那人不过一指之遥! 男子看着夜色深处,沉默了很长时间,眉头缓缓挑起,声音毫无情绪。 “红袖添香阁?藏空步?真是个笑话……女帝竟然敢来趟我天狱司的浑水?” “有些意思。” 第十九章 风雷动 地下的世界从来都是冰冷的。 石壁挂着的暖融油灯光线不知因何变得开始模糊,仿佛有无数极细微的灰粒在光线中飞舞弥漫。 忽有风穿行光间。 光线从四周洒落而下,经过那条石道时,发生了诡异的折射,落在石壁上刻着的繁复花纹里,有几分阴暗之色为其渲染。 那是人的影子。 噗的一声闷响。 就像是一根尖锐的金属狠狠刺进数十张叠在一起的湿纸,一柄长刀从厚重的石门中央窜出,然后随着轻微的摩擦声,随着石屑渐渐在地面铺就成画,愈有金刚硬度的青幽石,被长刀上附带的某种神奇力量所侵蚀,石门露出可容一人通行的洞口来。 人影戳戳,鱼贯而入。 “这就是所谓生人勿近的天狱总司?” 一道女声打破了长久保持的寂静,却仿佛有块石子落地,刚好落进铺着细沙的小洞里,激荡不出一丝涟漪。 “生人勿近……好大的名气!但现在呢?不过是一座死坟罢了!抓紧时间找到那处地牢,把里面所有人全部杀死才是正事!” 一道充满不屑意味的声音悠悠响起,然后在空旷的石道里不停地折射,渐不可闻。 说话的人是一名男子,他摘下夜行衣的面罩,脸色看上去有些愤怒甚至有些气急败坏,因为与预想到的兵锋相接并没有在第一时间发生。他们在这冰冷阴暗的地下世界里穿行数圈,却连人影都捕捉不到。 这让自家大人的计划偏离了正轨。 “这话我赞同。” 石道深处,传来这样一道声音。 声音很轻。 就像风拂过一样。 阴暗的石道里忽然闪起数道光芒,男子紧紧握着长刀的刀柄,警惕注视着前方黑暗里隐藏着的未知的恐怖。 隐约猜到将会发生什么事情,血腥暴力的世界掀开帷幕将要到来的现实,让他的情绪紧张到了极点,头皮有些发麻,大拇指不停无声摩擦刀柄,没有人知道那道声音传入自己耳朵里时,就像是黄钟大吕般在敲响,震慑心神。 很明显,对方的境界高于自己。 等待未知的危险恐惧,让场间气氛变得极其压抑,众人的呼吸声,过堂风声,仿佛消失不见。 挞挞…… 平缓有序的踏地声响起,一名穿着大红袍的络腮胡大汉从黑暗中缓慢走了出来,他看着男子手中长刀的细密纹路,沉默良久感慨道:“我天狱司本就是一座死坟,既然是一座坟……那进来的生人自然也别想从这里活着走出去。” 寒风簌簌。 男子看着那抹鲜的像血一般的红色,声音渐寒:“如果我把这座坟掘地三尺,那自然能走出去。” 络腮胡叹了一口气。 他在怜悯着这些将死之人。 这里毕竟是燕王镇守的东京城,那位大人物想要夺取审案文书甚至是暗杀所有涉案人员,无论是为了事前还是事后的保密,对方都无法动用真正的麾下,只能选择最忠心不二的家臣或是亡命徒。 既然是家臣,人数自然不可能太多,但他很清楚,对方敢在今夜作祟,必定会布局谋划到万全,然而从这些人身上隐隐散发出的波动来看,修行境界并不是怎么高深。 应该是送温暖的。 他沉默了一会儿后,认真说道:“那你来试试看。” 声音犹在幽静的石道里回荡,冷壁上那盏暖融油灯的火芯,忽然向后折去,仿佛要断掉一般。 风骤起,两道残影乍现,向着石道正中央而去。 轰的一声巨响! 络腮胡与男子相遇,红袍与长刀也已相遇,无数厉风呼啸而起,绕着他们的身体狂舞,拂动他们的衣衫,发出啪啪的碎响,就仿佛有一场暴雨,落在了油灯火芯上! 无数劲意,从暴雨缝隙间向着二人身后喷射而去,发出嗤嗤的厉响。 二人脚下的石板,即便是世间最坚硬的青幽石构成。也难以承受得住如此这般恐怖的切割,伴着碎石激射的声音,还有令人牙酸的喀嗤声响,石板上出现了十余道裂口,像蛛网一样,快速向着四周蔓延。 风不敛,气难平。 一名身材魁梧的大汉缓缓走出,随着一声雷般暴喝,一道淡蒙蒙的土色光芒渗进他身上的夜行衣,闪耀而逝,仿佛神灵自云头偶现一瞥。 他两根像大树般粗壮的臂膀猛然上举合十,身子化为呼啸而出的石弹,猛地砸向了那红袍长舞的络腮胡! 在黑暗里忽然有弩箭扳机扣动的轻微声音响起。 九根弩箭闪电般射穿犹在空中旋舞的蜡油,准确射中了那名大汉的身体,然而那名魁梧大汉只是挥了挥手,拂去偷袭向面门的几根弩箭,对射中胸膛的弩箭根本未予理会。 大汉像石头般的手掌被高速弩箭震得有些反麻,胸膛上的弩箭夹在衣衫里,像站不稳的长腿虫般颤抖了两下,然后落在地面,箭尖隐有血迹,大概只是受了些轻伤。 大汉被九根弩箭逼下了拳势,他不禁低头看着地面,声音里毫无情绪:“神机门制造出的连云弩确实无物不破,但想要伤我还是差了些。” 暖融油灯散落下的光线忽暗了下来。 一道人影从穹顶上落了下来,一股强大的气息像是血色的溪流般在他的掌间不停流淌,前一刻还在幽静黑暗的穹顶上,后一瞬便来到了魁梧大汉的头顶,手掌与空气的摩擦声,由最开始的低沉嗡鸣在眨眼不及的时间段内变成风雷般的咆哮。 一掌便是风雷动。 砰砰砰砰,大汉的粗壮臂膀猛然上举,身上那淡蒙蒙的土黄色光芒大亮,与那道引动风雷的掌风相对。 隐有云压闷雷之声。 很显然,他即便是拥有了如此狂暴不可思议的力量,但却是不能敌过那风轻云淡的一掌,让他付出了极大的代价,只见他脸色一片潮红,汗浆喷涌出夜行衣上的箭洞,双腿微微颤抖,竟似有脱力的征兆。 不知道为什么,面对如此被动的局面,那十几名表情冷漠的夜行者没有选择出击帮助,而是警惕地注视着四周的未知黑暗。 暗如深渊,冷似寒狱。 只见数道大红袍缓缓从那里走了出来。 魂锁如灵蛇一般,嗤嗤作响。 ······ 在雨花巷不远的街道口,一辆马车静静地停在路边,不知道在等待着什么。 拉车的马很矮,毛色赤红,浓的像是化不开的鲜血一般。 矮车厢里,一名老者盘膝闭目而坐,意甚闲适。 忽然间,老者花白的头发动了起来,像是银色的溪流般在朴素的衣袍间不停流淌,声音里充满戏弄。 “想在燕京搅风搅雨,真的是想当然了些。” 他的目光,在望着东方。 那里是玉华行宫的方向。 第二十章 心海莲 雨花巷上的夜空里忽然响起一阵清鸣。 有流光溢空。 赤马静静地站在街道口,远远看着那道流光的渐近,感受着那道隐而不发的狂暴肃杀气息,还有极淡的冰冷寒意,不禁轻轻打了个响鼻,前蹄无意识踏起——这不是它喜欢的味道。 只见夜空那头,有一道隐约可见剑身的灰影呼啸而来。 虽是八月肃杀时节,可富贵人家宅院里的榕树风柳,尚且只是隐泛枯黄,生机犹存。 可灰影速度奇快,所携的威势直接震碎周遭数尺范围内的所有树叶,如丝去缕的碎叶在影子后拖成一道笔直的线条,而线的延伸尽头正是那名手中握着头骨的中年男子。 夜色忽淡。 像是镀上金银的流光表面,以极快的速度生出细微的鳞片,然后鳞片瓣瓣炸裂,变成无数细微的铁片,向着四周的夜空里悄无声息疾射。 随着那些铁片的飞舞,无数剑意从风里迸出,每一道剑意都是那般凌厉强横,割破空气,斩断意想中的山丘,布成一道密织的剑网,将中年男子深深囚禁在无边劲意里。 眼看着男子要被那些凌厉的剑意围困而斩成万截,他微微挑眉,双袖轻拂,一道精纯至极的血腥气息,将那些剑意尽数笼住。 嗡嗡嗡嗡,一阵怪异的清鸣从夜色里闪起。 那阵清鸣便是两股气息相触的声音,因为太快,所以声音太密,竟给人没有中断的感觉。 风忽静。 以剑意与血腥气息相交处,夜空里出现一个半弧形光面,反耀着黑色夜穹里的繁星,更有无数凶险至极的力量暗流。 那些散发着淡淡寒意的铁片,到了半弧形光面前。便骤然停止,再也无法寸进。 男子把玩着手中的头骨,衣摆轻飞,望着那道渐近的流光,脸上满满的都是冷漠与鄙夷,那是对生命的漠视,和对……来人的鄙夷,平静说道:“有些意思,还有人出手对付我东方霸道。” 如梭灰影速度急速下降,终于能够隐约看清楚了它的本体,好像一片极薄极黯淡的剑影,似乎随便一阵风就能将它吹到九霄云外去。 夜色里,有一个人缓慢走了出来, 他那个人穿着件及膝的黑袍,头脸被蒙在黑袍的帽子里,像是为了掩人耳目般,脸上甚至还戴着面具,显得神秘十足。 透过面具的幽孔,他的目光所触之处温度急剧降低,连带着那些铁片瞬间都覆上了一层寒霜,然后蔓延至了光面上,将反射的星光完全遮掩。 寒霜骤起骤止,星光时隐时现。 黑袍人看着夜色下的男子,看着对方身前那道半弧形光面,低声感慨道:“掌狱使大人的血起微澜还是那么牢不可破,我全力以赴也不能破解一二来啊。不过……拖住你还是可以的。” 东方霸道沉默了很长时间后认真说道:“你以为拖住我就可以使那个所谓计划完美实施了吗?未免也太低估了我天狱司了吧?” “我必须承认,掌狱使大人您确实很强大,让我们这些人不敢有所逾越,但遗憾的是……这是那些大人物们的角力,肯定会算到各种不足之处来解决困难,大人今夜……就别想脱身了。” 东方霸道略一沉默,他慨然道:“我什么时候说过要脱身了?等了这么久你才来,简直是浪费我的时间。” 光影渐暗,剑意忽冷。 听到这个意料之外的回答,黑袍人微怔片刻,若有所悟,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他望向雨花巷尽头的那扇大门,用极为认真的语气说道:“子夜一过,大人可就没那个心思说这些话了。天狱司里可没有其他强者坐镇了,不是吗?” 东方霸道目光微冷,没有说话。 他只是将手中头骨缓缓举起。 随着他的动作,一道极为恐怖的气息从天而降,无数股细微的血气,自夜空里忽现。 一道如山般的血色骷髅向着雨花巷地面落下。 “你还真当举世皆你妈啊!” ······ 时间渐渐地流逝,莹石散发出的光线时而聚焦,时而涣散。 顾笑生闭上眼睛,宁静心神,敞开神魂,按照《一念星辰》上面的方法,让自己进入物我两忘,绝对放松的境界之中,静静地等待着天魂地魄第一次沟通最后阶段的完毕。 在这两相磨合的过程中,他经常能够感受到身边的事物与别的什么东西都离自己远去,整个世界变成了一个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天地,甚至隐隐约约能感受到心脉某种以神秘节奏进行的呼吸,然后渐入佳境。 而到了最后,那些连绵仿佛不曾间断但又能听出规律的呼吸最后变成了某种实质化的存在,暖洋洋的一滴滴汇在了一起,最后把他的心脉包融其中,只是无论他怎样去触摸去捧,都没有办法握住那些比水还要轻滑的东西,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们融进心脉。 不知所踪。 事实上,那种神秘节奏的呼吸是心脉在掠夺天地间的元气作为己用,然后开拓成海。 便是心海。 伴着穹顶上夜色的渐近浓郁,顾笑生的识念来到一片陌生的地方。 那是一片海,天魂地魄交融相生出的心脉之海。 他非常清晰地看清楚了心中海洋的模样,那片无边无际占据全部空间的大海竟然不是正常人认知里的蓝色而是绿色的,色调极深又极为透明,就像是一块晶莹剔透的翠玉。 他站在这片绿色的海面上,没有弯腰伸手去捞那些缓慢流淌的海水,而是静静地看着它,在心中猜想它下一刻会流向何处,会有怎样无穷的变幻。 绿色的海中忽然生出一朵莲花,花瓣一味雪白,没有一丝杂色,也没有那些普通花朵常见的色似芯蕊,就是单调而枯燥的白。 他看着一尘不染的莲花,心神摇晃无法自安,遂抬步而上花朵,赤足与娇嫩的莲花花瓣相触,微弹而起而落,感觉柔软弹嫩异常美妙。 在花朵中央有一莲座,翠绿的就像是与整个心海融为一体,顾笑生忽然有一股很强烈的感觉,他需要坐上去,于是他便顺从了这种想法。 海水拍打着莲花的根部,如果它有根部的话,在绿色海水的滋养下,那朵洁白的莲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急剧长大,枝蔓从深不见底的海水里一路生长,然后在海面上又生出无数朵莲花,如此这般扩延开来,占据了全部的海面,绽成一片花海。 莲海连天。 这是识念入主心海的异象。 第二十一章 饵勾鱼 心神渐迷离,顾笑生早已忘记自己是在心脉之海里,他心神摇晃却又异常平静地在莲座上端坐,在如海般的白花间漂流,忽然间心头一动,整个人的身体缓缓飘离花瓣,迅速向着海面的高空飞去。 飞到极高处,他低头向下望去,只见绿色海洋上泛滥成灾的莲花早已消失不见,隐隐能够看到海水深处有一层红色的平面,向四面八方延展而去。 不知过了多久,海洋忽然打破了平静,变得沸腾起来,那层红色的平面猛然升起,破开翠玉色海水的保护,以极快的速度向着天空的某个地方凝聚。 他终于看到了那层红色——那是一层粘稠的深红色浆液组成的水层,猩红无边,像是将要凝固的血。 但比血还要妖异,还要纯净。 随着那些浆液的缓缓升高凝聚,一片红色从天地线的那头蔓延过来,没什么特殊处,只是绝对的红,就像心海衍生开始时他看见的那些莲花一般,没有任何杂色,就像人类血管里流淌的血。 最后,无边的血色凝聚成了一颗星辰,稳定悬浮在心海的上空,充当起至阳的责任来散发着朦朦的光辉。但不知道为什么星辰的温度极低,光线也很黯淡,天地昏暗犹如蛮域大泽里的玄蛇张开了噬人的獠牙。 那颗星辰簌簌而动,光线像是瀑布一般倾洒下来,一抹生命最深处的恐惧缓慢而不可阻挡地占据了顾笑生的身体,五官上的那道血色忽然垂落下来,照耀在了他的识念上,发出嗤嗤的轻响,似乎想把他融进这里的一切,痛苦也随之而来,像是久不经阳的病态一般,将身体掠夺到干涸枯死。 有一丝微弱却很明亮的光芒出现,于是顾笑生恐惧不安心悸到胸口撕裂般的痛。 他痛醒过来,瞳孔里全是惊恐之色,一把扯开大红袍,双手在胸前紧张摸索,只摸到一手滑腻的汗水,并没有摸到因红色星辰坠落心海而破碎的心脏,不禁后怕的拍了拍胸口,急促的呼吸过了很长时间才重新变得平缓。 关于那个给他带来大恐惧的诡异景象,他知道那是心海在不断衍生,而后将真命星辰缩小到无数倍在其没模拟出来,与夜空里真实的星辰遥遥相对,吸纳元气灌洗漫身尘埃。 顾笑生将衣襟整理好,轻吐出一口浊气,脸上缓缓升起喜色,既然心海被开拓出来,那接下来的事情便是百敲玄门,而这个时候他再次表现出与常人很不相同的气质或者说想法。他毫不犹豫地抵抗住了引动元气洗尘的诱惑,起身推开了静室门向着藏书库走去。 他需要将前人留下的笔记书籍再次研读一遍,然后根据自己新生的感悟来总结出最好的方法来,事必万全,这样他才放心去引动元气洗尘。 便在这个时候,他闻到了一股香味。 这股香味很淡,但进入鼻端后骤然放大,变得极为清晰,仿佛美酒一般令人陶醉。然后他的意识渐渐沉醉在其间,不能自拔。 隐约间,他看见了一道黑影闪过。 ······ 暖融油灯散落下的光线时而折射,时而渐趋于无形。 数条魂锁像是灵蛇一般在狭窄的石道里低转飞舞,那些黝黑的截环触碰到空气中飘散的最细微灰尘,沾染上弥漫着的或是冰冷或是炽烈的强大气息,幽光猛然更盛几分,将长长的石道封困到密不透风。 风忽狂,雷猛沸。 人影的身躯不是很强壮,在魁梧大汉那两根大树般的臂膀前更是显得弱小许多,然而他的手掌落下,其内却是蕴藏着一座山,山重若渊,直接压向大汉魁梧的身躯,仿佛下一刻手掌便会轻易地将对方压成一蓬血肉粉末。 大汉暴喝一声,如蒲扇般的手掌自下而上猛击,绕身的土黄色光芒像是清水在臂膀间流淌,为其输送源源不断的气力。 有石落于土间。 平淡无奇的手掌无声无息按在大汉的胸膛上。 嗤嗤劲意从手掌和大汉胸膛间喷射而出,随着喀喇一声闷响,光芒不再流淌,如同破碎的镜面一般悄然散弥,大汉像石头般的胸膛骨断筋折,猛然踏陷了下去。 风雷静,百象止。 人影身形微缩急退,过堂夜色扰着袍角,如沙过隙不作声响,瞬间退到了一应同僚的身前站下。 进退趋转不过刹那时光。 大汉身子不停地颤抖,身体其余部位的动作也变得极为缓慢坚硬,他的五官七窍开始淌下血水,下颌抖动不停,显得极为痛苦。他低头看着自己胸膛上的凹坑,发出一声不甘绝望的叹息,脸上忽然生起几分紫青之色,愈渐浓郁,直至布满整个面庞。 命已膏肓。 刀气渐骤渐敛,如风雨般响起,中间夹杂着袖袍鼓荡之音。 男子的眼睛里,出现一抹痛楚,然后被不可思议的情绪占据。 鲜血从他的唇角溢出。 身形像是万水覆收般急退。 光线散落在石道里,渐趋明亮。 他的模样此时怎么也与翩翩二字淡上半点关系,无数极微小的血珠从脸上手上毛孔里渗了出来,把他变成一个面容恐怖的血人,夜行衣有些部位已经被血渗透,看来被黑衣遮蔽住的身躯如同露在外面的皮肤一样,同样被那些细小的血珠铺满。 男子抬袖擦了擦眉上的血汗,看着油灯下的络腮胡,沉默了很长时间后说道:“看来是我低估了你们天狱司的隐藏力量,在这幽暗狭窄的石道里……居然有数位大修行者在内,这个消息若传了出去,不知道应天神都里那些旧老会怎么想? 络腮胡略微整理了下大红袍,认真说道:“我天狱司的力量几何关你毛事?既然你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那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听到这个意料之中的回答,男子将手中长刀紧紧握了些,目光却下意识地望着身后幽深的长道,像是等待着什么一般。 有影疏忽而过。 男子余光回转,微微一笑,满是细微血珠的脸庞上浮现出的笑意显得格外惨淡。 “不过……好像你并不能把我怎样啊!你们那位新任的钦天监典狱貌似落在了我们手上了。” 说完,他松开了左手掌。 一颗破云珠向地面落下。 魂锁像是突然没了目标般,胡乱狂舞。 烟雾渐散。 原地赫然早已没了那些人的踪影,痕迹都未留下。 络腮胡袖袍猛然一挥,将烟雾驱散,冷冷注视着无物的空气,嘴角微微扬起弧度,丝毫没有丁点沮丧,沉默了片刻后说道: “鱼,终于上钩了。” 第二十二章 吟风恋 星光从夜空里洒落,经过那道如山般的血色骷髅时,发生了诡异的消融,只余下最纯粹的红色充斥在整个空间里,甚至有海水拍打着石岸发出的隆音响起。 夜风呼啸从骷髅的侧面残尾间向着星光里喷射而去,发出嗤的厉响。 黑袍人低头看着地面,在石板的砖缝间有数株略显枯黄的小草。 那道强大的气息犹从夜空里垂落而下,砖缝里那些小草,忽然向后折去,仿佛要断掉一般。 隐隐有雨点落下。 地板上那些被巧匠们静心雕着出的繁复花纹,在雨点隐落过程中,似乎受到了某种力量的影响侵蚀,以原点为开始,像是蛛网般的深刻痕迹向着四面八方蔓延,然后悄然碎裂。 有尘随风而走。 那名黑袍人站在原地,隐藏在面具下的眼瞳有些情绪复杂,有数道血水正从指间轻轻滑下。 他的黑袍在那道气息的压迫下忽然变得极其坚硬,每道皱纹都被撑平,看上去不是他穿着一件袍子,而是袍子支撑着他的身体。 东方霸道冷漠地看着黑袍人沉沦在血色暴雨里,看着那些血水从对方的指间滴落,然后被吸纳进骷髅里,沉默了片刻后认真说道:“无论你们预留了多少后手对付我,今夜都不可能安然无恙地离开这里,因为这里是我天狱司的地盘,那么就算有再多意外,都是一纸笑谈。” “这……就是罗天?” 黑袍人盯着东方霸道的眼睛,声音微颤,痛并愤怒说道:“天狱司果然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居然还拥有着当年的那些惊人法器,应天神都里的皇族旧老们终究是低估了你们。” 东方霸道略一沉默,慨然道:“那些老不死的又能知道些什么?除了惹怒那位独孤将镇国天书夺去外,其他的一无是处!” 黑袍人盯着那件鲜艳如血的大红袍,说道:“看来,你们对那些皇族旧老不满很久了。” 东方霸道微微一笑,说道:“从应天神都撤离的那天开始,更准确的说,从多年前天狱司遭到无情血洗的那一刻开始,我们就一直对那些人心存不满,甚至要让他们变得天地间最微小的尘埃。” 黑袍人知道对方的意思,那些所谓的尘埃是白色的。 是骨灰。 他说道:“那真的是难为你们了,不过为什么要让我知道?” “我们被世人遗忘太久了,随着太宗皇帝的掌政,我们像老鼠一样躲藏在燕京城里这么多年,生活对我们来说就是在夜色里默默注视着那些人的声色犬马,很枯燥也很无趣。” 东方霸道平静地述说着天狱司这些年的生活,很淡然,实际上很残酷,甚至可以说悲壮——在皇族旧老们的注视下残存这么长时间,他们必然付出了极大的代价,尤其是精神上。 他沉默了会儿,目光里倒映着诸多旧远时光里的回忆,感慨说道:“如果不是陛下要在此次大朝会后取缔我天狱司,那我想,我是不会告诉你这些甚至去招惹那些旧老的。但陛下确实这么做了,你说,我天狱司是不是该感谢他的垂怜?” 听完这段话,黑袍人心里忽然涌起了几分后悔与恐惧。。 他没有想到,天狱司一直在隐忍着不满,居然从太宗时代延续到而今,深谋远虑,用心深刻到这种程度, 他后悔的是,这个爆发点是自家主子给天狱司提供的。如果不是为了试探燕王对于东京城的态度,主子用尽手段削弱燕王一系势力,面对皇族旧老们,天狱司大概依然只能继续隐忍,在幽冷深暗的地下世界里消磨生命,直到烟消云散。 更让他觉得恐惧的是燕京二字。 所有人都清楚这里是东京,只不过燕王在镇守而已。即便是因为燕王这些年里深受百姓爱戴,不知不觉间有了“燕京”之称,在这里终究还是属于明皇的天下。而这个敏感的字眼从东方霸道的口中说出,从他身份的角度说出,那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不是代表着天狱司已经开始与陛下的统治貌合神离了? 就像当年的首座袁天罡一样。 黑袍人望向夜空,看着那些明显消融的星光,知道那个罗天早就隔绝了里外两个世界,能让东方霸道有恃无恐说出那些话来,便是这个缘故。 他确定了自己的处境,反而平静了下来,望向东方霸道的嘴边笑意,右手缓缓握着那道剑影。 那道极薄极黯淡的剑影开始在空中剧烈地颤抖起来,震得四周空气发出嗡嗡厉啸,就像是只左突右奔想要逃跑的鸟。 那道剑影像是流光飞了出去。 它就是那抹划破夜色的光。 天欲黎明夜将翳。 雨花巷里一片安静,不远处数株大树的树皮片片剥离,就像是一个人在极短的时间内迅速老去,不祥的斑点出现,身躯有了腐朽崩坏的征兆。 忽有木屑溅落于地。 现出两个人的身影。 那名黑袍人从夜空里跌落出来。 他身上的那件黑袍早已变成无数碎布,到处都是伤口,不停淌着血,就是连面具都是碎裂了大半,看着异常的狼狈凄惨。 东方霸道看着他那满身尽血的模样,认真说道:“我说过了,今夜谁也别想安然无恙在我天狱司里搅乱。” 黑袍人抬头看着最后那抹夜色落下帷幕,计算了下时辰,唇角露出了几分笑意,说道:“那可不一定。” ······ 在黎明将来之前,有数道人影像是游鱼贯入海洋般,从那间院落里冲出,然后飘飘然落在了黑袍人身侧。 “掌狱司大人,这位钦天监新任典狱的命不知道有多少价值存在呢? 黑袍人缓缓挣扎起身,用手将嘴角流出的血水擦个干净,缓步走到被同伙儿带出来,昏迷不醒顾笑生面前,剑影忽转,放在了他的脖颈上。 东方霸道的脸色瞬间变得极为阴郁,仿佛要滴出水来。 “这小子中了红袖添香阁独有的吟风恋,一时半会是不可能苏醒过来,除非他是大修行者。所以大人,我们有的是时间好好谈谈关于审案文书的问题。” 东方霸道沉默了很长时间后,像看白痴一样看着他说道:“你动他一个试试?” 第二十三章 将叛离 黑袍人不是很明白他的意思,剑影往顾笑生颈前挪了挪,尽量让血痕显得更清楚些。 那样一片薄如蝉翼,给人感觉并不比纸片更坚硬的剑影,在缓慢靠近顾笑生颈间的过程中,几滴浓到略稠的精华,顺着锋利的尖端缓慢地向着剑身流淌,最后滴落在地。 有抹极淡不易察觉的灰色遁入其间,灵动宛若幽魂。 那名黑袍人微微转身,看着东方霸道感慨说道:“我们的目标从一开始就不是所谓的审案文书,而是这个少年。但现在就这样把他杀了的话,我家主子又难免需要承受来自燕王爷的怒火,所以为了保险起见,大人您还是交出文书的好,这样大家都有个交代不是?” 听到吟风恋这个词,东方霸道下意识里望向对方身旁的几名同伙,只见随着夜行衣帽子的摘下,随着青丝如瀑布般流下,几名女子姣好的面容呈现在了众人的眼前。 黛眉若墨染,依稀画中人。 他摇摇头,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望着当中眉心有三颗红痣的女子,用极为认真的语气说道:“女帝……真的确定要趟燕京城的浑水?” 红痣女子微微颌首一礼,没有说话。 看着对方所表现出来的默认态度,东方霸道脸上的情绪显得很复杂,有失落有感慨,更多的则是缅怀。 红袖添香阁之主,这是大陆最可怕的几个名字之一。 当年太祖皇帝起兵平定天下,鬼族惨败在人类与蛮域的联军手下,几近被倾覆到了灭国之势,在那位强大冷酷的鬼主带领下只好鬼缩在阴森鬼蜮里苦苦支撑。人类之所以反败为胜,除了多位天帅坐镇前线稳定大势外,最重要的原因便是有那些强大的修行人辗转各大战场,挽风雨而定乾坤。 而女帝之名便是在那时候,在大陆上流传开来。 是的,她是一个世间最强大的女人。 一个敢以帝为号的女人。 没人有知道,为什么一个女人的称呼会凌驾于皇权之上,甚至延续至今。但全大陆都知道,这个女人在大明皇族里极受尊重,只从这一点来看,便知道此人究竟有多么的了不起。 因为女帝对于人类的诸多贡献也值得所有人默认。 在与鬼族那场惊世大战中,她是出力最多的修行人,没有之一,从来没有败北过甚至都曾断过鬼主的一条臂膀。她对修行真义的掌握以及利用,早已超越所谓炉火纯青的程度,已然变成难以言说的能力。 曾有人言:独孤不出,女帝尊高。 无数鬼族强者,都曾经试图找到这个强大的女人,然后合力暗杀她,但从来没有人成功过,除了人类的一位强者,甚至连她创建的红袖添香阁一应下属都没人再见过她。 到今天为止,依然没有人知道女帝曾经姓什么,长什么模样,是哪里人,有怎样的过往,才会让她在人类兴衰历史上如此的风华绝代,自惊世大战过后,她存在世间的证据只余下一手创建起的红袖添香阁。 说来算是巧合,她隐没人世的时间刚好与天狱司第一代首座袁天罡吻合。 ······ 东方霸道看着那名女子眉目间的三颗红痣,摇头怅然说道:“没想到女帝也开始对玩弄这些阴谋诡计产生了想法,只是第一个实验对象竟然是我天狱司,真不知道该是感到荣幸还是……悲哀。” 红痣女子沉默了片刻后认真说道:“阁主生平最不喜弄权作谋。” 听到这个意料之外的解释,东方霸道微怔片刻,若有所悟,指着那名黑袍人,略一沉默后说道:“但很明显因为他的失误,今晚你们都要葬身于此地。” 黑袍人起身,看着夜色下的那具血骷髅感慨说道:“掌狱司大人话可别说的那么死,现在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 “那就试试看。” 东方霸道脸色缓缓变得阴沉下去。 忽有清风落云间。 数名天狱司官员从那间院落里走了出来。 …… 黑袍人消失,雨花巷四周呼啸之声大作,街道在漏出的灯光如巨浪中的小船,时暗时明,时隐时现。 东方霸道低首静立,可他身后的一应天狱司官员袖袍里开始发出锁链鸣响,然后像是灵蛇出洞般,急不可耐地出世饮血。 魂锁,在夜色里不停狂舞。 高速穿梭的幽光轨迹难以捉摸,灵动宛若魇魂,在嗤的一声转向飞离过程中,一道鲜血从如墨染的夜色里喷射而出。 同时响起的,是一名夜行者愤怒的痛呼声。 官员们袖袍里的魂锁,闻声循位而去,夜色里的血滴与风尽数凝聚出一道直线,准确刺中了夜空中的那个点。 只见渐淡的夜色里,什么都没有,当数条魂锁刺中时,却再次带出一道血水,而后一道人影从夜空中跌落出来,生息全无。 魂锁在空中画了道圆融的弧线,闪电般再次掠回官员们的身前,忽而在前,忽而在后,轨迹鬼神莫测, 根本无法捕捉,转瞬间又有两名夜行者被杀。 “你们红袖添香阁的人还不出手吗!” 夜空中,一道属于黑袍人极为愤怒的痛喊声响起。 血压虚玄镇风雨。 漫天尘土在夜空中快速舞动,黑袍人再也承受不住东方霸道催动的罗天法器威能,从夜色里走了出来,数道血流从他的五官极喷涌而出,仿佛有股恐怖的无形力量正从那些尘土中,从被封闭的空间向他的体内灌注而去,将他所有的力量与血液压迫出来。 然后被那如山般的血色骷髅吸收殆尽。 红痣女子静静地看着他的凄惨模样,忽然展颜一笑,说道:“我们怎么会可能坐视不管呢?” 她抬起手臂,一掌便是打向夜空。 …… 夜风呼啸。 一道血水喷溅而出,还有一声痛哼! 与先前他人的痛呼里带着的愤怒不同的是,这声痛哼里更多的是震惊惘然,甚至是隐隐还有些恐惧。 那名黑袍人再也无法借着虚空天机隐匿自己的行迹,从夜空中跌落在地,双脚刚刚触地,便贴着地面滚了十几圈,一直远离红袖添香阁所属才敢停下。 “你们竟然与天狱司相互勾结!” 第二十四章 那一夜 那名黑袍人从夜色里被逼出来的第一念头便是后退,要离红袖添香阁的人越远越好,在狼狈后撤的过程中,还没有忘了将那道薄如蝉翼的剑影唤回,因为他这时候已经被打的魂魄惧丧。 他像条狗般蹲在院墙,右手死死地捂住胸口,声音就像破了的风箱一般,沙哑难听之极,里面满满都是震惊愤怒怨毒以及恐惧的情绪,因为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你们阁主竟不遵守盟约!” 能够得到自家主子的信任,承担如此重要的使命,因为这名黑袍人不仅修行境界高深,极为强大,如此才能在各种环境因素下随机应变,同时也是他拥有难以想象的坚韧意志,绝对不会因为一时挫败而沮丧,乱了阵脚,但今夜发生的事情,完全超过了他能够接受的程度,已经快要摧毁他的意志。 因为一言九鼎的那位女帝,竟然破例了!这个令全大陆都要震惊的事实,竟真实发生在了自己的眼前,那种不敢相信的程度,就好比当年镇国天书被“独孤”在明皇面前生生夺走一般。 红痣女子看着像条狗般的黑袍人,又望向远处摘星楼明亮的莹光,想起临来前阁主的交代,像是藏了一朵粉红桃花的面容上绽放出清香,沉默了片刻后认真说道:“我家阁主只是答应了你们这名少年带出来,可没说要负责在这之后的突发状况,而现在任务我们完成了,自然需要遵守阁主与天狱司的盟约,所以这是两码事。” 浑身是血的黑袍人盯着女子,愤怒而惘然说道:“你们阁主怎么会与天狱司缔结盟约?这是……不可能的事!” 女帝做事,他没能力也没资格去评论些什么,但红袖添香阁与任何人甚至鬼族联手他都有理由相信,唯独天狱司这一块,他万死不信! 这是全大陆的共识! 因为天狱司能有如今的衰败迹象,尽归女帝一人所赐! 这个事实早已被无数人证明,没有人对此产生过不同的看法甚至是一星半点的怀疑,众所周知的事情,最有说服力不是吗? 红痣女子沉默了一会儿后,平静说道:“阁主的想法又怎么会是我们这些人可以揣测的呢?” 那名黑袍人怔住了,然后变得异常沉默。 的确,自己或者是自家主子这些人即便是要触碰到灵魂最深处,恐怕也难以稍微接近女帝那如浩瀚星海般的精神世界吧。 当年的往事早就湮没在历史的尘埃中,连书籍史记里都难有只言片语的记载,他自然不知道当年女帝到底因为什么而一手主导毁灭天狱司,甚至不了解天狱司又怎么会在多股势力的倾轧下生存下来的。 但现在女帝表现出来的态度,让他不禁怀疑起当年可能隐藏在尘埃中的某些真相! 东方霸道摇摇头,看着满地的尸体,看着黑袍人露出来的真容,认真说道:“今夜过后,我天狱司将真正从阴暗的角落里活过来,堂堂正正活在世人的眼前!你应该感到荣幸,因为我要用你们这些人的灵魂做为宣告的祭司品!” 黑袍人缓缓敛去所有情绪,不去回答东方霸道的话语,而是闭目深深吸了口气,随着呼吸,他身周的木屑石尘开始卷动,身上破烂的黑布条随风猎猎作响。 “你还想做什么?” 东方霸道皱眉看着她,说道:“我等了你一百息的时间,你始终不能调动玄门里的元气,证明你腹脏已碎,玄门已毁,现在你连个普通人都不如,难道临死前这一刻你都不愿获得安宁?” 黑袍人神情微凛,冷冷一笑道:“我答应主子的事,自然要说到做到!说出来你可能不相信,我们这些人就算是永不超生也要完成任务!” 东方霸道微怔,然后沉默了下来。 忽有风落于穹空。 黑袍人眼前的光线变得暗了些,因为有一块石板砸在了他的头上。 紧接着,四周的光线又变得暗了些,因为有人走了出来。 一位少年站在他的面前。 他穿着鲜艳如血的大红袍,双手举着一块厚厚的石板。 他脸色微白,有些紧张,但眼神坚定,没有退缩的意思。 啪的一声轻响。 石板砸在了黑袍人的头上。 黑袍人的眉角缓缓流下一道鲜血,冷冷地看着他。 顾笑生微怔,有些腼腆看着他,略显尴尬地说道:“不好意思啊,砸疼你了吧?” 说完,又是一块石板砸了下去。 …… 顾笑生一直醒着。 这么长的时间里,他都在观察着场间的局势。 出一道血水,而后一道人影从夜空中跌落出来,生息全无。 魂锁在空中画了道圆融的弧线,闪电般再次掠回官员们的身前,忽而在前,忽而在后,轨迹鬼神莫测, 根本无法捕捉,转瞬间又有两名夜行者被杀。 “你们红袖添香阁的人还不出手吗!” 夜空中,一道属于黑袍人极为愤怒的痛喊声响起。 血压虚玄镇风雨。 漫天尘土在夜空中快速舞動,黑袍人再也承受不住東方霸道催動的羅天法器威能,從夜色里走了出來,數道血流從他的五官極噴湧而出,彷彿有股恐怖的無形力量正從那些塵土中,從被封閉的空間向他的體內灌注而去,將他所有的力量與血液壓迫出來。 然後被那如山般的血色骷髏吸收殆盡。 紅痣女子靜靜地看著他的淒慘模樣,忽然展顏一笑,說道:「我們怎麼會可能坐視不管呢?」 她抬起手臂,一掌便是打向夜空。 …… 夜風呼嘯。 一道血水噴濺而出,還有一聲痛哼! 与先前他人的痛呼里带着的愤怒不同的是,这声痛哼里更多的是震惊惘然,甚至是隐隐还有些恐惧。 那名黑袍人再也无法借着虚空天机隐匿自己的行迹,从夜空中跌落在地,双脚刚刚触地,便贴着地面滚了十几圈,一直远离红袖添香阁所属才敢停下。 “你们竟然与天狱司相互勾结!” 第二十五章 堕天魂 那名黑袍人怔住了,脸色变得异常难看。 他没有想到的事情很多。 他本以为今夜的计划必定是天衣无缝,即便是东方霸道再如何强大,对今夜也不会造成任何的影响,因为这里面有女帝的意志存在。 没想到,正是女帝的意志破掉了自家主子布下的局。 他最没想到的是,为了防止意外情况的发生,自己还特地在这名少年的身上布下了独门禁制,然而对方竟从禁制中无声无息挣脱了出来。 这让他很郁闷,也很憋屈。 然后,他看着满地的尸体,面带悲戚说道:“因为你们红袖添香阁的背叛,我无法完成任务,便只能启用禁器,所以我也要随着一起去死,这就是主子的意志,谁也无法违抗。” 顾笑生隐约有些不安,弯腰捡起了一柄长刀。 黑袍人又看着顾笑生,感慨说道:“少年,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我想即然你能够破解那个禁制,将来肯定会成为一个很了不起的人,可惜你今夜过后就要与庸人没什么不同了。” 说完,他举起手里那道薄如蝉翼的灰色剑影,随着她的动作,一道极为恐怖的气息从天而降,无数细微的铁片,从夜色里飞回,数道血流从他的五官里喷涌而出。 有血落于风间。 他握着剑影的那条手臂上的血管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极快地干瘪下去,仿佛有种恐怖的力量正从剑影里,从天地间向他的身体疯狂掠夺,将他的血肉精华甚至是神魂力量逼了出来! 罗天法器构建的那道隔绝世界的无形屏障消失一空。 一道不参杂任何色彩的纯灰色手印向顾笑生的头顶极速落下。 “命血咒天地!” 看到这一幕,东方霸道勃然变色,看着黑袍人愤怒呵斥道:“你家主子竟然敢收集咒命师锻出的禁器?沉沦此道,他……就不怕教宗大人降下神罚!” “若这是沉沦,那便让我沉沦好了。” 黑袍人的脸色非常苍白,看起来也非常吃力,他艰难地将剑影伸向顾笑生的胸膛,动作显得格外的缓慢。 东方霸道等人此时仿佛被某种奇异力量控制住。眼睁睁看着剑影尖端一寸一寸靠近顾笑生的胸膛,却无法做出任何举动阻止对方。 “咒命禁器一旦完全发挥出功效,你可就万劫不复了!”东方霸道脸色微白,出声劝道。 黑袍人看着灰色手印闪电般贯入少年的体内,看着缓缓浮现在少年脸上的繁复灰纹,淡然说道:“为了完成主子的意志永不超生也好,万劫不复也罢。这禁器里蕴含着的堕天魂咒法一旦完成,我看你们怎么靠这少年在大朝会上与主子相争!” 咒命禁器。 传闻是在历史尘埃消失已久的咒命师所锻造出的武器。 一朝催动,天地皆殇。 按道理来说,如此强大的法器,在人类世界应该广受欢迎才是,但因为锻造禁器的是那些诡异莫测的咒命师,难免有些被打压,更重要的原因是因为,神庙已经将其列在黑名单上。 随着咒命师在神庙清剿下的逐渐消失,禁器在世间的数量自然稀少无比,并且大多被封存在神庙天坛之中。现在流传于世的禁器,如果要用释放出蕴含的禁法,没有相应的法门相辅,则需要施器者以自己的生命精华为祭! 这便是黑袍人最开始的时候一直不肯用这件法器进行攻击的真正原因,直到红袖添香阁立场调转,他身受重伤,知道再也不可能安然无恙地从雨花巷撤离,才不得不启用这件法器。 被迫奔赴死亡,自然有些疯狂。 …… 看着落下的那道灰色手印,顾笑生很震惊,脸色有些苍白,他认得这手印是什么,知道咒命师就算湮没在历史尘埃中,可他们的武器可不是一般人能够化解的。 这堕天魂禁法,顾名思义,便是将修行人的真命天魂从无尽星海里震动坠落,使得那人再也没有半点修行的可能性。 即便是那位“天下医”亲来也束手无策。 除非有人能够挡住。 他连洗尘都没成功的力量肯定无法挡住 神庙里的那几位大神官们应该能破,但大神官们在神庙里常年不出,谁能来援? 谁又能来救他这个无关紧要的蝼蚁? 只有自己救自己。 顾笑生举起手里那把寻常的长刀,刺向了那名黑袍人的胸膛。 他的动作很笨拙,给人的感觉像是第一次做这种事。 噗的一声闷响,长刀扎进了黑袍人的胸膛,刀尖轻微的颤抖着,瞬间撕裂脏腹,穿透了对方的身躯。 看得出来,他用了自己最大的力气。 诡异的是,刀身并没有鲜血流淌滴落。 黑袍人没有理会,甚至没有低头看一眼,脸上的细微血珠流淌成小溪,在紧皱的眉头处写出一个愁苦的川字。 即然注定会死去,疼痛万分,那又如何? 目的达到了不是么? 但顾笑生刺的不止一刀。 他缓慢拔出长刀,然后笨拙的将刀口对准黑袍人心脏部位,用力扎了下去。 随着他的动作,脸上浮现出的繁复纹路在某种更深暗的灰意侵蚀下,快速消融。 黑袍人感觉自己的胸口有些热,那股热度竟然变成了滚烫。 在他的真元玄门之中,现在只剩下天地元气汇聚而成的荡漾湖泊,那股滚烫的热度就像一条破浪的灰线,快速的前行,所过之处湖水以一种极为恐怖的速度蒸发殆尽,然后露出隐藏在水底的湿土来,却在瞬间便是干涸成狰狞的沟壑。 有一颗星辰从夜空中静悄悄地划过。 他下意识里向下望去,看见一道灰纹缓缓在手臂上浮现,然后蔓延到胸间颈处,最后汇聚到了额头上。 如果有一面铜镜在这里,他一定会惊恐发现,那些灰色构成的繁复纹路,鲜血侵染,看着就像是一个手掌印在了天门盖上。 黑袍人不可置信盯着手臂上渐渐深沉的灰纹,满是血水的脸上显现出一抹荒谬错愕的神情。 他慢慢无力跌坐在地面的木屑碎石间。 即便是修行人,即便是启用咒命禁器的修行人,在心脏被刺穿后也没有办法再继续操控自己的真元识念。 他与星海天魂的那无形的联系,就在他跌坐的那一刻戛然断裂。 顾笑生大口喘着粗气,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从怀里拿出一面铜镜,认真观察着脸上的气色,发现并没有想象中的灰纹后,转身看着东方霸道等人,露出了人畜无害的笑容。 然后,他昏了过去。 第二十六章 长睫毛 现在天狱司里又添了一位新成员。 石壁挂着的暖融油灯散落下的光线变得有些模糊,落在那些刀铭壁画上,将那些垮塌废墟的棱角分明立显。 一名少女走在空旷的石道上。 她眸若墨星,唇红如樱桃,长长的睫毛,嫩白的双颊上有两团淡淡的红晕,配上那身裁剪有致的红袍,看着极为美丽。 那是一种非常健康的美丽,看着便让人身心愉快,而绝对不会有任何杂念。 少女自己却不怎么愉快,神情很是愁苦,因为她要去认识一下自己的上司。 少女叫云萱,今年十六岁,年纪还很小,因为某些缘故,容貌体态看着比真实年龄还要更小一些。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所修行法门的特质,或者是那身大红袍衬托的缘故,她眉眼间隐有几分英气含着。 她在姬水畔已经生活了很长时间,在师父的悉心呵护下,与外界极少接触,难免会有些孤单。 对比,她并不在意,因为她只关心怎么修行——在修行方面她有些问题无法解决,即便是她那位似乎无所不能的师父也解决不了,所以她才会千里昭昭来到东京城。 按照师父的说法,能够解决自己修行方面问题的人就存在于东京城里。 她隐藏身份去天书院和国学院听过课,私下也请教过那些声明赫赫的神庙大神官们,她甚至与大明皇族的供奉讨论过相关的问题,遗憾的是那些问题依然得不到解答。 就在她最失望的时候,一天夜里师父传书告诉她那个人在雨花巷里。她不知道那个人会是谁,但知道书信里提到的盟约就是为自己安排的。于是在一个多月时间的忐忑等待后,她与师姐们一起来到了雨花巷完成盟约。 然后,她看到了那名少年。 最开始的时候,她不认为少年身上有什么出奇的地方,因为少年面对自己的迷香都毫无缚鸡之力。但当少年面对那名强大的黑袍人时,她终于确信师父说的是对的。当然,并不是少年所表现出来的勇敢无畏让她这般认为,而是因为咒命禁法在他的身体内的无形消散——能够感受到这些,完全是因为她拥有一种很特殊的天赋,所以她确信自己感受到的是真的,就像师父从来不会骗她一样。 藏书库的门紧紧地闭着,但那把铜锁没有锁上,她知道里面有人。 她深深地呼吸了一次,有些紧张,向那边走了过去。 …… …… 顾笑生捧着一卷关于星辰的讲义在读,实际上,却是极罕见地在读书的时候开始走神,他在想着昨夜发生的事情。 他右手无意识摩擦着书卷的边缘,默然回想着那些画面,希望不会影响到自己来之不易的修行——一名人类强者居然在神庙眼皮子底下使用禁器,总要有人为这件事情负责的。 同时他不禁为自己身体的异样开始担忧起来,虽然东方霸道并没有表达出来什么,但他很清楚怀璧其罪的道理,这让他很是郁闷苦恼。 便在想着这些事情的时候,藏书库外忽然响起了叩门声。 他站起身来,走到那里将沉重的库门拉开,然后便看见了一名少女。 少女看着很小,眼睛很明亮,睫毛很长,嘴唇很红,配着那身红色官袍,很好看。 他没有与这么好看的女孩子打过交道,一时有些发呆。 云萱睁大眼睛,看着少年像呆鹅般的样子,有些害羞,又有些好奇,心想昨夜对方所表现出来的勇敢一面不知去了哪里。 “你好。”顾笑生终于醒过神来,向后退了一步。 云萱说道:“你好。” 顾笑生认真说道:“请问,有什么事吗?” 云萱微怔,心想昨夜才刚见过面,还发生那么多的事,难道你不明白我来做什么?不知为何,看着顾笑生的样子,她不由自主地跟着认真了起来,认真行了一礼,说道:“我是来向你道歉的。” 少女认真行礼的模样,有些笨拙,因为她真的很少需要给人行礼,尤其是离开姬水离开师父来到东京之后。 顾笑生不好与异性肌肤接触,虚扶的动作也有些笨拙,同时心中升起浓浓的不解,他很确信自己并没有见过这个很好看的少女,他不禁问道:“姑娘你我素不相识,为什么要这么说?” 看着少年脸上满是疑惑的神情,云萱这才明白对方根本没有看清是自己迷晕的他,但她不打算隐瞒这个事实,直起身来,乌黑眼眸微转,认真说道:“昨夜是我迷晕的你。” 说这段话时,她的神情很端正,态度很诚恳,就像一个做错了事情的孩子。 顾笑生微怔,回想起昨夜闻到的那股淡香味道,眼中露出恍然之色,连声说道:“没事的,没事的,我没什么的。” 这是很常见的客套话,云萱却不愿与他客套,她沉默了片刻后认真说道:“为什么你不生气?” 顾笑生歪着头很认真想了想,稚嫩的脸上渐渐现出笑容,因为确认找到了可以说服自己的理由,认真解释道:“你比我小,我也没有因此出什么事,而且你现在又是我的同僚,那么我当然不会生气。最重要的一点是,那股味道确实很好闻的。” 说这段话的时候,他的眼睛很明亮,神情也很端正。 云萱忽然觉得这个看似普通的少年,身上流露出某种光泽,大概是那种认真的气质?她懂了他的理由,莫名生出自惭形秽的感觉。 从昨夜的那场激烈战斗到现在,如若不是自己迷晕他,他又怎么会陷入险境。但他没有表现出来愤怒的感觉,甚至在始作俑者面前,都表现出了宽容大度,但更妙的是,与那些牵强的理由比起来,他似乎更在意吟风恋的味道。 云萱自幼生活在姬水畔,因为师门的缘故,她很少接触男孩子,即便是这样,与那些皇族子弟或是天书院的学生相比,她从来没有遇到过像顾笑生这样的人。但她很喜欢这种感觉,下意识里生出由衷的好感,她看着顾笑生认真说道:“但终究是我做错了事,我要拿什么弥补呢?” 顾笑生认真说道:“你专程来表达歉意,这就足够了。” 云萱想了想,望着他笑了笑,然后转身向着藏书库外走去。 她转身的毫不拖泥带水,离开的毅然决然。 顾笑生看着少女娇小的身影,很是感慨,我说够了就是够了,说走就走,东京人做事真是大气啊。 然而就在他重新坐在椅子上,准备继续研读修行方面的知识的时候…… 少女又回来了。 第二十七章 抱大腿 云萱手里拎了很多东西过来,然后一样一样摆在了顾笑生身前的书桌上。 热腾腾的牛肉包子,散着热气的豆腐脑,被茶汁侵染到渐黑的鸡蛋,甚至还有几块饭后糕点在内。 云萱睁着大大的眼睛,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更加可爱,说道:“大人……你还没吃早饭吧?” 少女认真说话的模样,特别是“大人”两个字,显得极为生硬,因为她真的很少需要给人加上敬称,尤其是来到东京之后——但正所谓,认真的生硬,配上好看的脸蛋,那就是绝对的诚恳。 顾笑生连忙起身,沉默了片刻后,实在敌不过自己腹中出来的饥饿感,如实回答道:“还没吃。” 云萱甜甜一笑,大眼睛眯成了弯弯月牙看起来很可爱,说道:“那大人你快吃咯,这是宾客来的肉包子,薛记的豆腐脑,还有他家的枣糕,全部都是最美味的早点咯。” 顾笑生没有听说过那几家铺子的名号,却知道那些铺子绝不会集中在一个地方,也就是说,这些散发着诱人香气的早点是少女费了很大的辛苦一家一家买给自己的。 过了会儿,他醒过神来,赶紧把那些早点收拾好。 “无功不受禄。” 他看着少女认真说道:“昨夜的事情,你真的没有什么需要道歉的,我没什么的,就算你要道歉,但先前也说过,你专程来表达歉意便足够了,我哪里经得起这么贵重的礼物。” 事实上,即便东京城最有名的铺子售卖的早点,也不会比黄金白银还要值钱,如果不算太值钱,那么贵重的东西自然是奔波劳累的心意。 “你误会了,这些不是作为道歉的礼物的。” 云萱指着书桌上尚有余温的早点,说道:“这些是我贿赂你用的。” 顾笑生有些没听明白,问道:“你想要我帮你什么事情?” 云萱看着他的眼睛,神色异常坚定:“我想跟随你修行。” …… 藏书库里一片安静。 有清风从穹顶拂下。 顾笑生用了很长时间,才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看着那个少女,不解问道:“为什么要跟随我修行?” 云萱说道:“昨夜的那场战斗中,大人……是不是化解了我的吟风恋迷香?” 顾笑生想了想,说道:“是的……不过,你看,我才刚刚化生出天魂,连洗尘都没成功。昨夜那场战斗每个人都比我要强太多,怎么可能需要跟随我修行?” 云萱说道:“可师父曾对我说过,世间没有人能够化解吟风恋……当然,除了大人你之外。” 顾笑生说道:“首先,能不能不要叫我大人?我只才十七岁。” 云萱甜甜一笑,说道:“好的,大人。” 顾笑生很无奈,举起双手解释道:“那只是凑巧。” 云萱依然笑靥如花:“但大人你除了化解吟风恋外,也化解了咒命禁法,这不可能是凑巧。” 顾笑生沉默,他很想解释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不过在他很小的时候便知道自己的体质有些特殊,昨夜形势危急的时候,他其实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没有想到体质的特殊性居然救了自己一命。 但昨夜的幸运,不代表可以一直幸运。 他没办的把自己的身体问题解释给少女听。 他站起身来,准备离开藏书库,却发现……自己迈不开脚步。 因为,他的腿被人抱住了。 云萱侧身坐在地板上,身体前倾,两只手紧紧抱住了他的大腿。 她的小脸紧紧贴在他的大腿上。 她看上去就像是被负心男子抛弃却不甘心的可怜少女。 她的心里却充满着喜悦。 她默默想着:你是跑不出我的手掌心的。 幽静的藏书库里,深青明亮的石地板上仿佛竖着一幅静止的画,在那副画里,云萱紧紧抱着顾笑生的大腿,顾笑生就像个雕塑般,丝毫不敢动弹。 “放手,你先放手,我们好说好商量。” 顾笑生很紧张,声音都有些颤抖。虽然这少女看上去不过十几岁,但毕竟是一个女孩子,被娇小的双手紧紧抱着大腿,已是极为尴尬的事情,何况是第一次被女孩子这样接触对待,他哪里敢动,只能不停喊着。 “我一放手,大人可就跑掉了。”云萱很认真地说道。 顾笑生无可奈何,赶紧承诺道:“放心,我绝不会跑掉,我们好说好商量。你先放手,天狱司就这么大,我又能跑到哪里去?” 云萱认真想了想,确实是这个道理,表现的很听话。很相信认同他说的话,把双手松开。然后指了指身前的椅子,示意他坐下。 顾笑生想了想先前这小姑娘动作的敏捷程度,确认自己无法从对方的小手里逃掉,在心里默默叹息一声,从书架后搬出另外一张椅子,坐了下来。 看着他果然没有再次试图逃走,云萱很开心将椅子挪了挪,坐在了他的身边。 藏书库里寂静无声,顾笑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觉得有些尴尬,但很明显,云萱不这样觉得。 她坐在他的面前,用手撑着下颌,很专心地看着他,满是笑意。 顾笑生沉默了片刻后认真说道:“我真的就是个普通人,刚才也说过,我才化生天魂,甚至连玄门都没有敲响过,你本来就比我强,怎么能跟随我修行?” 两人隔得极近,顾笑生能够看到她明亮的黑瞳里自己的微红的脸,能够看出她发自内心的欢喜——那种极为单纯的欢喜,不知为何竟被感染,也觉得一种欢喜从内心深处里涌了出来。 他很清楚,这样油然而生的无名欢喜并不是某种奇异的修行法门所致,因为那样势必会引起自己体质的反弹,如果不是修行法门的缘故,那只有一种说法可以解释——天生如此。 但他不可能因为欢喜,或者喜欢,就答应她的请求,因为怎么看,这都是没有道理的事。 “我的修行遇到了很麻烦的问题,没有人能解决,便是天书院和国学院的教习们都解决不了,但大人你能解决……昨夜能够化解吟风恋甚至是禁法,这就是证据。” 云萱看着他认真说道:“所以,我必须要跟随你修行。” 关于化解禁法的方式,关系到顾笑生身体里的秘密,当然,这并不是他拒绝这个少女的主要原因:“我没资格教你修行的事,而且我也没能力教你的啊。” 云萱的衣摆如花散开,她坐在花中央,可怜兮兮。 看上去也很悲伤。 她有些委屈地说道:“如果三年内我不能解决这个问题……我会死的。” 顾笑生蓦然一惊。 他没有想到问题会这般严重。 第二十八章 小跟班 顾笑生看着少女眼里真切的低落,忽然觉得有些悲伤,他向来表现的很平静,很少有人能够看到平静外表下隐藏着的负面情绪,不知为何,他开始有些心疼起她来。 他沉默了很长时间后认真说道:“我在修行方面的知识远比不上天书院的教授们,他们都解决不了的问题,我又有什么能力去改变呢?” 云萱依然撑着下颌专心看着他,仿佛觉得他生的很好看,怎么看也看不够:“大人,如果你只是普通人,怎么能做到那些事情呢?” 顾笑生看着坐在椅子的少女,沉思良久。 他很喜欢这个孩子,当然……纯粹是出于那种如沐春风般的感觉,但他不能教导她什么——少女没理由的成为天狱司的新成员,昨夜又参与到了暗杀中,来历必然非凡,这种人物哪里能招惹。 而且他不想误人子弟。 但一想到这个可爱少女可能会因为自己的不作为,而在三年后香消玉殒,他便没来由的感到愧疚,这是让人很为难的事情。 …… …… 有蝉鸣从穹顶传来。 古旧的讲义轻轻翻动书页,出现了数百个龙飞凤舞的墨字。 油纸里的糕点散发出淡淡的香味。 顾笑生用了很长时间,才从沉思中醒了过来,他刻意让自己的语气和表情显得平缓些,认真说道:“如果你真的认为我能够帮助你什么的话,我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解决那些问题,但请不要再说跟随我修行的事了,我在修行方面比你都要糟糕。” 他的心软了。 云萱眼睛瞬间变得极为明亮,就像是晨光依然无法掩盖的那颗启明星,开心地说道:“大人……你答应我咯!太好咯!” 她的脸颊微鼓,像包子一样,很可爱,又像小老虎般,带走几分俏皮。 她作势欲扑。 顾笑生声音微变,说道:“别上手,我们好说好商量。” 虽然相处时间极短,但云萱已经大概了解了他的性格,知道他不太喜欢这般亲密的接触,有些不甘心地收回手,看着重新坐在椅子上的顾笑生说道:“可我不跟随你修行,你怎么可能会帮我? 她说的是实话,如果没有某种约定俗成的大义存在,比如老师与弟子之间的情分,比如朋友之间的友谊,那凭什么要帮助你这些困难百倍的事情? 顾笑生微怔,想了想后,认真解释道:“你比我小,而且我们都是同僚,那么我当然应该保护你。” 云萱听着那句我们都是同僚,笑了笑,然后注意到这句话里的一个细节:他说的是保护你,而不是帮你。 “那大人……这份早点你是不是可以吃了?” 顾笑生脸上的表情有些无奈甚至显得很郁闷,认真说道:“我都说了,不要叫我大人,那样会显得我很老的。” 云萱有些委屈说道:“那我该叫你什么?” 顾笑生歪头认真想了想,实在找不到应该有的称谓,然后说道:“你还是叫我的名字好了,顾笑生。” 清晨的藏书库是最安静的时候,没有蝉鸣也没有鸟叫传来,便是青蛙与昆虫都在睡觉。 过了很长时间,才有一道稚嫩而坚定的声音响起。 “沉默地读书修行,不显片不露水,只在溪里顾着自己的每一片鳞角,只待某朝风雨大动,越过龙门,变成真正的巨龙,笑傲着芸芸众生……” 云萱的眼睛越来越明亮,声音也越来越大,“大人你的名字,真的很有寓意啊!你比我大,我还是叫你笑锅好了!” 她当然知道他叫顾笑生,虽然她从来没有怀疑过他,但既然她想要跟随他修行,驻守在东京的师姐们早已通过各种方法,把顾笑生查了个清清楚楚。她知道他是十余日来到的东京城,知道他曾住在哪间客栈,甚至知道他是怎么进的天狱司。所以她愈发坚信,他肯定不是一个普通人。 那他的名字,自然也跟着不普通。 顾笑生苦笑无语,心想这是现实的世界,哪来这么多不错的寓意情节?不过既然摆脱了非常显老的称谓,他也没太在意少女有些卷曲的发音。 他沉默了片刻后,说道:“也好,总归不会显得太老些,但是我还是一件事要说明一下。” 他的神情很郑重,语气很认真。 云萱看着他的神情,缓缓敛起笑意,认真说道:“笑锅锅,你说我听着便是。” 顾笑生脸上升起几分尴尬的神色,有些不好意思地道了声谦,然后说道:“是这样的……现在我不能着手解决关于你修行方面的问题,因为我需要先确定一下我到底能不能帮到你什么,我连玄门道鸣还没敲响……” 云萱听到这个解释,反而有些不解,说道:“笑锅锅,我并不急于一时的呀。” 藏书库再次安静下来,穹顶上空隐隐传来一声鸟鸣,但却更加安静。 顾笑尴尬地挠了挠头,想了半天,憋了一句话出来:“你……吃了吗?” 闻着油纸包里的那些糕点肉包,云萱的小脸垮了下来,那朵红晕像是身上衣衫那样红,有些害羞说道:“还没吃。” “一起吃吧。”顾笑生说道。 …… 吃完早点,已近正午,深夏的风像天然加着香,闻着直生醉意,欲眠。 用过早点,顾笑生开始读书,极为熟练地在书架上寻找到了自己的目标,坐在椅子上沉默而专注的阅读,将那些书籍上的讲义注释与自己腾跃在纸上的想法作着比较对照。 云萱很安静地坐在他的身旁,小脸距离他不过一尺的距离,再近些,便要接触到。也不知道该说是榆木还是心无旁骛,在一个可爱少女如此近距离的注视下,他居然一丝不苟地认真享受读书的过程。 读书是件很枯燥的事情,而看别人读书更是一件很无聊的事情,顾笑生安静读着书,自然不会说法,云萱最开始的时候很感兴趣,跟着他凑在一起看,看了会儿发现很多书与师父教得那些并没有什么不同,便开始觉得无趣,觉得早起真不是一件好事情,困意就像是树底下那些蚂蚁,前赴后继,源源不断杀将过来,让她觉得自己的头越来越重。 一条晶莹的丝线从她嘴角缓慢淌下。 睡的很香,也很安稳…… 第二十九章 妙玄门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顾笑生从阅读静思的忘我境界里醒过来,觉得右臂有些重,有些酸麻,转头一看,吓了一跳,然后叹了一口气。 少女抱着他的手臂在睡觉。 她的手其实没有环抱住他的右臂,只是轻轻地抓着他的袖子,她也没有靠在他的肩头——因为身材娇小的缘故,实际上是靠着他的上臂,这个姿势其实不怎么舒服,但她睡的很熟,甚至很香甜。 顾笑生看着少女完全舒展开来的眉眼,看着眉眼间因为放松而展露无疑的稚意,笑了起来。 能够睡的如此熟,如此香甜,自然是因为她很信任他。被一个人完全信任,这种感觉非常的好,尤其是对于一个在东京城里举目无亲的他来说。 顾笑生并没有打扰她的香甜睡眠,轻轻地将手臂抽出来,然后起身将那些书籍讲义放归原处,又给少女拿了一个柔软的抱枕代替自己的手臂,做完这些后,他才向着藏书库大门走去。 他已经把《一念星辰》再次认真地看了一遍,尤其是最后引元气入体的部分,更是做了很多笔记,确认对那些内容已经完全掌握,他去巷尾买了一份菜包饭给少女送去,然后来到院落里那颗榕树下眯眼休息,直待斜阳落于城墙之下,夜色降临,他确认自己的身体状态和精神都处在很良好的状态,才回到那间静室,正式开始洗尘。 他的识念散发至空中,没有穿越静室的穹顶直上夜空,却知道自己与那颗红色的星辰已经建立起了一种冥冥之中的联系,这种感受并不真切,更准确地来说,他与那颗星辰上所居天魂之间的联系没有在他的身体以及精神世界留下任何感知,但他非常确信,那颗星辰那道天魂就在那里,谁也无法夺走。 就像至阴悬于空,薪火传于世的特定道理一样。 顾笑生闭上眼睛,宁静心神,敞开神魂,按照《一念星辰》上的方法,让自己进入物我两忘,绝对放松的境界之中,静静等待着天魂沟通天地引动下的元气来到自己的地魄里。 时间渐渐地流逝,夜风时而呼啸,时而凝结。 在遥远的星空中,寒冷至极的风的絮流在星之海洋里流淌,很多团似乎是星尘碎片的云絮状物事漂浮在那里,很多碎片不断与陨石群相互撞击,那些断石残片的茬口裸露在星空中,散发着朦朦乱眼的光晕,被风流送至远处。 那些断石残片的茬口散发的光晕之所以如此浓烈,是因为那处正在向外渗透着近乎透明的晕彩,那便是星辉,夜空里的星辰奇形怪状,交汇相映,色彩很是繁多。 有颗很小的红色星辰,周围环绕着的星尘絮流与那些庞大的陨石群已经多到形成一个云朵,那些新旧茬口看着极像伤疤,上面凝结出来的星辉已经很多,被夜风一拂便是顺着星云缓缓向那颗星辰表面流淌,如果是那些嗜好杀戮的人看着这幕画面,会觉得星云被砍断了身体正在流血,但实际上在夜风急流下,正在流淌的星辉更像是游子回归母亲的怀抱。 又过了很长时间,如虹般的星辉终于落在了红色星辰的表面,落在了大大小小的耀斑上,然后像有无数只工兵蚁沿着某条特定的路线将星辉运送到最顶端,那么最终会成为天魂汲取天地能量的养料。 相似的画面,在静室里也发生了。 无数星辰散发的光辉,落在那道无形且无法察知的天魂上,被凝成略稠的精华,然后通过与本尊地魄冥冥之中的感应,不知越过多少距离,无视空间隔阂与无尽尘埃,从顾笑生的身体里喷涌而出。 莹光柔润,顾笑生脸上的肌肤仿佛变成了玉石一般。然后下一刻,那些星辉精华就像是穿过手指的沙与风一般渗进来血肉筋骨里,再也无法看到,他的脸却一如先前,没有发生任何的变化。 还有很多从夜穹散落下的星辉落在他身上,那些星辉仿佛能够无视任何阻碍,轻而易举地穿过他的衣裳,落在他的身体表面,却依然未能停留,渗进身体各处,便不知去了哪里。 内外相辅,星辉在《一念星辰》的转化下,凝结成束化为元气,却是不能灌洗一身尘埃。 顾笑生闭着眼睛,没有看到这些画面,也不知道发生的这些事情。 他的识念渐渐从空中收了回来,然后穿行在血肉经络里,最后来到了脐下重脉处。 接下来要做的,便是百敲玄门而洗尘。 所谓玄门,便是众妙之门。 先贤创道修行后,人类作为天地万物间的一属,懵懂居于逆旅间,偶蒙遗言启示,才开始明悟自然造化的至理,无数修行法门如满山野花一般遍地盛开,那便有个问题,修行人是如何明白天地间元气流动的规律并且加以利用的呢? 现在大陆上已然有公论,在人的身体里存在着一道门。这并不是神庙学者们,在进行了详尽的数据收集统计后得出的推论,而是全大陆的共识。 在这座众妙玄门的里面,有些数之不尽的宝藏在等待着人们去开启发现,然后通过发现挖掘这些天地馈赠的宝藏,人们才开始从懵懂初境发展到如今的繁盛地步。 而玄门所居位置便是在脐下,它的位置恰好是人体上身与下身最完美的分割点,那么也刚好可以解释清楚修行人到底是如何感悟出诸多妙想法门得了。当然,如果人们想要从玄门里观想感悟出什么,最基本的前提是要推开它。 而玄门就像很多宝库之门一样,其厚重程度是绝对望洋兴叹的,但只要你坚持不懈不停地用力去推它,便会在某一时刻向你敞开。 根据神庙无数代学者的研究调查表明,修行人用识念去敲击玄门而开的次数,大约在百数之内。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所有人都必须把玄门敲响百遍,才能够推开玄门引动天地元气洗尘,绝大多数的时候,只需要进行到途中,修行人的识念便已经透过缝隙,完成了这个过程。 这个过程并不是越早完成越好,如果只把玄门敲响十遍,便推门而入,那个人必定会是历史上最没潜力的修行者。相反,如果有人能够将玄门敲响百遍之后,才最终开始洗尘,那么他未来的修行潜质才有可能达到最完美的境界。只是这种情况十分罕见,除了那些拥有天赋血脉的幸运儿,基本上没有人能够做到。 …… …… 顾笑生的识念就像是一条被打湿的棉线,身体里的元气就像是深春时节漫天飞舞的柳絮,那根线在春风里飘荡着,蘸到了越来越多的柳絮,最终落在了执线人的手中,变成了一根非常粗壮的原木,然后全力向着那座玄门撞去…… 直至每一抹晨光落在东京城的所有角落,有雄鸡开始鸣唱,他才醒来。 ps:请允许我继续不要脸的求票票,收藏以及打赏什么的。没有错,我就是一只特别喜欢这些东西的boy,当然,如果你们需要,也可以是萌萌哒的。 第三十章 大宝健 顾笑生有些激动,十七年来很少这样激动过。因为如果洗尘成功,那么他便将踏上修行的道路,无论能不能借势扳倒文昭太史,对于自己的命运,他都将获得一些话语权。 长时间处在这种情绪里对身体不好,他对自己默默说道,用完全不符合年龄的意志力,在极短的时间内冷静下来,然后望向自己的双手,神情微变,眼里尽是惘然与不解。 他的双手没有任何的变化,如昨夜那般干净。 他起身走到那面很大的铜镜,望向镜中自己的脸,沉默了片刻后,拉起衣领望向自己的身体,发现都没有任何的变化,就像这些年里一样干净。 初步洗尘,不应该是这样的。 按照《一念星辰》里的说法,人类在世界上生存,饮食呼吸,汲取养分的同时,也同时将天地间的那些污浊之气尽数带进了身体里,所以才要引元气入体,借助元气最纯粹的温和力量,将那些事物尽数驱逐到体外,使修行者的身躯宛若新生儿那般,不染半点尘埃。 按照前人的说法,初步洗尘后,人们的身体会排出大量的腥臭汗水,甚至可能还会发生严重的腹泻,只有这样才证明身体里的污浊之气被排泄了出来。 然而顾笑生的身体没有发生任何的变化,甚至连一滴汗液都没有存在过的证据。 他虽说没有洁癖一类的毛病,对于肮脏事物的厌恶也与常人没什么不同的地方,但他此时竟无比想要看到自己的身体上能够出现那些污秽的黑泥,因为这件事与喜好无关,怎么看都不应该是现在这样。 顾笑生走出静室来到那颗大榕树下,望着天边初升的朝阳,沉默了很长时间。 忽然,他握拳用力击打在了粗壮的树干上,鼻息微粗,待感到真切的痛楚后,他抬手一看,手背上出现一大片淤青,隐隐还可以看到血丝,于是他知道,自己却是连初步的洗尘都没有成功。 昨晚他敲响玄门十余次,按书籍讲义上记载,元气首先灌洗的便是四极,随着玄门渐开,才会轮到腑脏经络。 他的手掌与往日相比还是那般孱弱,没有任何变化。 顾笑生沉默不语,他本以为自己这么多年的磨难都挺过来了,只等待一个风云汇聚的机会,便一定会踏上修行的道路甚至可以走到很远,最好能够站到绝巅,就像云萱说的那样,没有想到依然不行。 他是很骄傲的一个人,表面上看起来,他似乎不在意云萱对自己名字的寓意释解,事实上他的内心深处已然认可她的说法,他能在文昭太史这种大人物的压迫下,顽强再顽强地反抗,这便是证明。 但现在他感觉到微酸的情绪在心里泛滥成灾,于是他蹲下身子,双手相互交叉抱住了自己的肩膀。听救过自己一命的那个老人说过,如果人太难过,就蹲下来抱抱自己,那么一切都会变得好起来。 虽然不知道管不管用,但现在他真的需要这种方式来舒缓情绪。 晨光渐明,他站起身来,向着住处走去,因为整整盘膝一夜或是别的什么缘故,身体有些酸痛,行走有些缓慢,从背后看过去,就像是一个大病初愈的孩子。 回到住处,看着火炉上冒着热气的水壶,他有些难过——按照前人的说法,他以为自己回来时,必然浑身污浊,所以提前备好了热水然后痛痛快快地将那些事物洗去,谁能想到自己连一滴汗都没有流。 他想了想,最终决定还是洗个澡。 不是因为在石床上坐了一夜,也不是静室里漂浮的那些灰尘。 他需要一个安慰,即便是自欺欺人的安慰。 他把热水倒进墙角的大桶,走了进去。 木桶里的热气散发着雾气,顺着墙上的青石缓慢地上升,然后被穹顶上的通风口切割成无数缕如烟般的丝。他泡在热水里,靠着桶壁,闭着眼睛,感觉好生疲惫。 他把湿毛巾贴盖在脸上,不想微酸的情绪被晨光看见。 …… …… 忽然间,顾笑生闻到了一道极淡的香味,从脸颊右侧传来。 并且右手背淤青的地方传来阵阵清凉之感,像是有什么柔软的事物在抚摸一般。 他微惊睁眼,急忙将水分近干的毛巾摘下,只见云萱已经搬了个小凳子坐到了自己的身边,小脸距离自己不到一尺的距离,甚至可以看清楚少女脸上小酒窝的凹陷程度,再近些,便要接触到唇齿。 少女睁着大大的眼睛,睫毛忽闪忽闪,与顾笑生的震惊眼神对视。 看着少女眼里天真无邪的神采,顾笑生觉得木桶里的水正在急剧变凉,他的身体也在变凉。他震惊的说不出话来,像个傻子一样,微张着嘴,觉得这画面好生荒唐。自己在这个画面里,更是荒唐至极。 秋意渐微,穹顶落花描。 “你……你来做什么?” 好长时间后,他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 云萱的眼睛瞬间明亮:“我来给笑锅搓搓背呀。” 顾笑生顿时一个哆嗦,水花飞溅时,却是已经闪到木桶另一边了。 “别……别过来,我……身上有毒。” 云萱微怔,只见顾笑生像只被冻僵了的野鸭一般,双手扶着木桶,模样看着很好玩。 她正色道:“笑锅,你请继续,不用管我。” 顾笑生拿毛巾盖住胸前某个重要的部位,感觉脸有些微热,哆嗦说道:“你先……转过身去,不许回头看!” 云萱哦了一声,极为乖巧转过身去,脸上不禁浮现出浓浓的笑意,因为笑锅的模样怎么看都像是待字闺中的黄花大姑娘。 便在这时,她身后传来哗啦水声。 只见顾笑生翻出水桶,以极快的速度套好了衣服,匆忙到连外衣的扣子都是系错了几颗,水滴顺着湿漉漉的头发淌落地面,看着要多狼狈有多狼狈,像落水狗。 云萱回头,看着这幕画面,她忍不住笑出声来:“笑锅,又没有人要吃你。” 顾笑生低头想要整理下衣服,这时候才发现右手背不知何时有一层薄薄的药膏敷在上面,透过肌肤隐隐传来清凉之感,微微用力,甚至都没了痛楚感,很是神奇。 “这药膏,是你擦的?” 云萱甜甜一笑:“是的呢,这是我师门独有的疗伤圣药,大宝健。” 第三十一章 风拂弄 顾笑生看着敷在手背上那层薄薄的药膏,有些发呆。 心想原来这就是传说中可生死人肉白骨的圣药大宝健啊。 然后他想起些什么,沉默了很长时间后有些自嘲说道:“我在修行方面确实要比想象中还要糟糕,我用了很长时间却是连初步洗尘都没有成功,你真的确定我会帮到你什么?” “刚才我给笑哥涂抹药膏时,上面的血我闻了很长时间……我确认了,那味道真的很好闻,我在笑哥身边便觉得舒服,就像是吃了不老药一样。” 云萱想起刚才,眼睛变得更加明亮,就像是天边初升的朝阳,然后有些不好意思笑了笑,继续说道:“我没吃过不老药,但听师父说过。” 顾笑生看着她认真说道:“其他人用了一夜的时间便可以推开玄门然后洗尘成功,然而我用了很多年不过才触摸到修行的边缘,你不觉得我很废材吗?” 清风拂过的声音在穹顶上寂寥而单调,没有蛙鸣也没有鸟叫,显得很安静。 过了很长时间,没有嘲弄,也没有吃惊的反问。 云萱神情没有任何变化,她认真看着顾笑生,等着接下来的话。 顾笑生问道:“你……你不觉得,这件事情很可笑吗?至少……有些吃惊?” “可笑?吃惊?为什么?” 云萱听到这个问题,反而有些不解,说道:“笑哥不是普通人,自然会要做不普通的事呀。” 石室里再次安静下来,穹顶上隐隐传来一声鸟鸣,但却更加安静。 顾笑生怔住了。 她的语气,让他都觉得,自己如果不是用很多年才触摸到修行边缘,那才是一件奇怪的事情。 他没有吃过传说中的不老药,但他想,就算吃上数百株不老药,也不可能比这句话更令人身心舒畅。 原来昊天这些年对自己所有的辜负,是会有人用眼睛用心感受得到的。 他看着少女认真的模样,说道:“可一个连洗尘都没有成功废人,又如何解决关于你的修行问题?” 云萱看了他一天,自然知道他很想修行,甚至显得有些歇斯底里,问道:“笑哥,你为什么这么着急修行?” 是的,这种对修行的向往,甚至显得有些焦虑。 顾笑生看着少女眼里真切的关怀,忽然觉得微温。他向来表现的很平静,很少有人能够看到那平静外表下隐藏着的焦虑不安。 “我有很多事情需要去做。”他看着她认真说道。 “这是灵墟修行总纲……无论长明道还是净天教,只要是修行人,都要学这卷基础法门,对于洗尘初境来说,是最好的修行方法。只不过那些人都很小气,不肯外传,我……我师父为了弄到这卷法门,真费了不少力气。” 云萱想了想,然后从怀中拿出几卷古意盎然的书卷递到顾笑生手里,没忘了补充道:“这份才是原迹,现在灵墟功法堂里那卷是后来抄的,我想这卷法门应该会对笑哥有所帮助。” 顾笑生的精神有些恍惚,看着手里这卷书,觉得自己肯定是在做梦。 自己正把灵墟修行总纲拿在手里? 大陆上从来没有听说过,灵墟总纲被人偷走的消息啊。 或者说,这是被少女的师父抢走的? 过了会儿,他醒过神来,赶紧把书卷放回少女的手里。 “既然我洗尘并没有成功,那我想应该还是时间没到,所以接下来的事情,我还是先帮助你解决问题好了。放心,我真的需要会找你借的。” 云萱面色一喜,乖巧应下。 顾笑生点点头,说道:“不过还是要填饱肚子再说。” …… …… 在雨花巷里吃了碗馄饨,又去东京里逛了半天,直到夜色将至,顾笑生两人才重新回到藏书库,他从书架上寻找到几本医书放在桌子上,将那些翻阅的内容逐渐与时光里的记忆做着比较,不长时间后,他才示意云萱坐下,然后伸出手去。 云萱一定要跟随他修行,是因为她在修行方面有些极难解决的问题。 任何修行法门相配套的真元运行方法,只有完全掌握,才能发挥出这门修行法门的真正威力,她的问题,就在于她体内的真元没有办法按照书籍上的记载运行通汇。 换句话说,有东西掺杂进了她体内的真元里。 而在黑袍人暗袭天狱司的那个夜晚,顾笑生用化解吟风恋证明他能够解决这个问题,至少有这方面的可能性。 顾笑生既然答应了她这件事,他便要对她的修行负责,他大概知道她的问题是什么,那么做的第一件事,自然需要从这方面入手,他首先便要确认她身体里的真元情况。 清风入穹顶,轻拂书页与衣摆,顾笑生与云萱在花梨木的椅子上相对而坐,他闭目静思片刻,示意云萱伸出右臂,然后抬头自己的右手,缓缓落在她的腕间。 他的动作很随意,极为柔和,就像是秋天的落木,不会让树下的泥土受到任何的惊扰。 清风忽止。 顾笑生很是吃惊,因为他清楚地感觉到,指腹处传来少女的脉搏是那样的强劲有力,清晰的就像是韧木一般,问题是……这韧木太过刚劲,女孩子的脉搏怎会呈现出如此声象! 他的手指像是被鼓皮弹起的雨点般,瞬间收回。 他抬头望向她眼睛,看着那清澈平静的眼眸,确认她不是因为过于紧张而导致脉搏乱象,思考片刻后,再次把手指重新搭在了她的手腕间,没想到指腹处传来的感觉依然如此。 云萱的脉象根本就不是一名女孩子该有的! 如果是普通女孩子,维持这么久的刚劲脉象,肯定会声若洪钟,体毛旺盛,时间稍长一些,说不定会喉结渐渐隆起。 但……云萱却没有任何症状,看上去极为正常,就连心跳频率也极为平稳,这为什么? 顾笑生没有收回手指,专心地体察着她的脉搏,观察着她的脉象,眉头皱的越来越紧,直到过去了很长时间,发现那股刚劲脉象里忽然急转为阴柔之象,随着时间推移,两股脉象相互交替,循环往复。 他抬起头再次望向云萱的脸,发现少女的鬓间多了些汗珠,呼吸变得略微急了些,知道她这次是真的紧张了。 云萱确实很紧张,她没有想到顾笑生第一件事,竟然是替自己把脉,直到他的手指落在她的腕间,她才想起那个问题,想起自己的脉象与普通女孩子有很大的差异……这可怎么办? 顾笑生收回手指,看着她沉默了很长时间,问到:“你的脉象……一直都是这样吗?” 云萱低着头,轻轻嗯了声,像个做错事情的孩子:“从一出生就这样,所以师父收我做了弟子。” 顾笑生继续沉默,似乎在思考着一个极为麻烦的问题。 第三十二章 一滴血 清风继续入穹顶,轻拂书页与少女的衣摆,还有她鬓间微湿的发。 藏书库里一片安静。 云萱低着头,很可怜的样子。 顾笑生看着她,想要问些什么,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云萱抬起头来,看着他欲言又止的模样,鼓足勇气说道:“笑哥,你问我就说。” 顾笑生看着她,忽然觉得她很英勇,想了想,说道:“那我还是不问了。” 云萱睁大眼睛,惊讶看着他,说道:“为什么,笑哥?难道……你不好奇我的体质嘛?” 好奇是所有智慧生命最难止住的痒,是最大的诱惑,比如她现在就很好奇,顾笑生为什么不继续发问,明明她已经说了,只要他问,她就会把一切都原原本本地告诉他。 “好奇,有时候不好。” 顾笑生叹气说道:“你的体质关乎在你师门立足大陆之根本,如果真相太过惊人,那我该如何自处?我该知道的事情我会提出来,但有些事情还是不要点明的好。最重要的是,你的特殊体质会打击到我幼小的心灵啊。” 云萱完全没有想到是因为这个原因,愣了愣,小心翼翼问道:“笑哥,难道你就不问问我为什么来天狱司嘛?” 顾笑生微怔,然后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笑着说道:“你来天狱司,自然是为了活下去的啊。” 云萱听着这话很是开心,用头顶着他的掌心蹭了蹭,就像是只可爱的小兽,极为亲昵,说道:“笑锅最好了。” …… 可能是因为感觉顾笑生从里到外,每根头发都是好的,云萱本来对他极为坚定的信任,在这一刻得到难以想象的放大,就像是洪水溃堤而泛滥,所以虽然他不问,但她想说些什么。 “笑锅,我体内的真元数量并不少。”她说道。 顾笑生想着先前的脉象,确认如此,少女的神魂纯粹程度像琉璃一般,如果又是那种世间少有的体质,阴阳交泰,那么体内的真元数量自然不会少,至少要比同龄的修行人多上数倍不止。 “但我不能做到将真元融会贯通。” 云萱解释道:“我师门自然也是修行这门法门,但如果想要达到最顶端只有这种体质适合,我要是不能……让阴阳二气交融的话,顶多也就是命宫上境,触摸不到明悟至理的边缘。” 顾笑生有些无语,心想如果能够修行到命宫上境,那就将是大陆上有数的强者,然而这个少女居然还不满足,由此可以想象她的自己的要求有多高,或者说她的来历有多惊人。 “如果我不够最强,将来就不能接掌师门,我就要按照师父与那个人的约定,远嫁他国。” 云萱看着他委屈说道:“可我宁愿死,也不要嫁去那种地方。” “所以你将阴阳二气冲散,釜底抽薪,看看有没有办法可以解决修行问题。” 顾笑生想了想,然后认真说道:“还好,所谓不破不立,我应该为你感到自豪,因为这个问题已经解决了一半。” 云萱睁大眼睛,虽然她对顾笑生有些近乎盲目的信任,但听着这些话时,依然有些不敢相信。 “笑锅,你说的……是真的吗?” 顾笑生笑着点点头,说道:“当然!不过我现在需要借用你的真元一下。” 说完,他将衣袖挽起,露出干净的手臂来。 “做什么?”云萱不解问道。 “将真元凝聚成丝,然后将我的静脉割破。注意,这里才是静脉,不要碰到旁边的动脉。” 顾笑生认真为她讲解接下来需要做的事,然后仔细再仔细地告诉她静脉在手腕的最准确位置。 “放血?”云萱小手向后缩了缩,有些不舍问道。 “没错,既然你认为我的血味道好闻,那么就应该对解决你的修行问题有所帮助。” “可以我只是在认为呀。” 顾笑生认真说道:“那是你的直觉反馈回来的信息,那就应该需要信一次。” …… 云萱低头看着身前一小碗的鲜血,然后再看着顾笑生因为失血过多而显得苍白的脸,眼睛的水汽简直要逆流成河。 顾笑生安慰了她几句,然后依照名录在书架里找到由神庙文德殿审定的经络总览图,让他更高兴的是,他还找到了太祖年间的初步修订版本。翻过前面那些初略的介绍,直接翻到最后那页彩色的图注上,指着图中人体里的红绿色线条,然后与初版两相印证,开始与云萱的具体情况进行对照。 那些线条,代表的是人类的经脉体络,繁复至极,初略计算便有数十道,如果往更细微处去看,那数量甚至要翻倍,按照云萱自己的说法,她身体里根本比这些还要多的多。 云萱的经脉体系不同于人世间,甚至比任何人都是繁复而强韧,但也好在那种特殊体质脱胎于人类本身的经脉分布。 顾笑生没有感慨生命的奇特,只是震撼于阴阳二气的和平共生,也更加明白,如果两股至极之气想要越过中间那道界线,去融入对方最后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圆满境界,那会是多么困难的一件事情。 如果云萱的体质能够轻松地学会其他的人类修行法门,那么她的问题自然也就迎刃而解,问题在于,她只能是也必须是修行师门的修行法门,不然她等不到三年后,便会死去了。 人类的体内都存在着一股至极之气,以《一念星辰》为例,它主旨在于勾动太阴之气以中和顾笑生体内的至阳之气,这已经算是另辟蹊径的修行法门了。因为世间大多数人,大多数法门,只能存在与修行一种至极之气。 而云萱的体内天生有两股至极之气,相生相克,世间的修行法门根本调节不了此二气,甚至稍有不慎便会暴体而亡。她能活到现在,全部依赖于师门功法的缘故。 由此看来,创造此法门的人真是惊艳绝才。 顾笑生想了想,看着少女问道:“平日里阴阳二气大约在什么时刻开始交泰?” 云萱望向观辰石柱上的指针,认真思考了片刻后说道:“差不多……再有一刻钟。” 顾笑生点点头,然后指了指盛血的小碗,说道:“现在把它喝了,然后入定打坐,直到阴阳交泰完毕告诉我感受。” 云萱点点头,然后皱着眉头喝下鲜血,小脸简直像是吃了苦瓜一样,却是没说什么矫情的话,认真打坐起来。 第三十三章 一卷书 夜色渐浓,藏书库里一片安静。 透过穹顶的缝隙望去,夜空的繁星无数,忽莹忽暗,看上去就像是遍布人体的经脉穴道。 顾笑生想着那些问题,望向闭目静坐的少女,有些感慨,他要做的那些事情,在任何人看来都是痴心妄想,但他必须那样去想,并且为之奋斗,这并不关乎于神庙狂热分子所崇尚的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而是因为他发现自己真的有能力帮助到她什么。 在他很小的时候,曾经看过关于这种特殊体质的书籍,他记得很清楚,那是在老人所著的《驭体经注》第三卷里。 当然,那些剖析更多是以先贤煮茶问辩的形式存在,直到前几天,他在藏书库里找到对应书籍,才明白原来那些字句都是这种体质的深刻剖析以及解决阴阳交泰的方法。 那卷书籍,他能倒背如流,不是因为他记忆力多么出众,而是因为那个老人让他背了不下千遍,加上这样天的重温,自然能够看出云萱此时脸上不正常的潮红,只有至阳之气淅沥其形,却无洪刚其意,而且她真元运转的方式明显有些问题,像是有某种东西堵在了她的经脉里,不然不会如此生涩。 而一刻钟后,云萱的脸上的潮红渐退,取而代之的是像雪一样的苍白,这就说明两股至极之气根本没有在交替的那瞬间融汇,只是各自为伍,这些异状在那卷书里都有记载。 便在这时,云萱的身体不受控制的轻微颤抖起来,脸上的潮红与雪白时隐时现,你来我往间,几分痛苦之色交杂在其中。 顾笑生眉头微微蹙起,神情严肃地轻喝道:“气走云海,真元灌泉,落风敛雨,阴阳合。” 云萱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但她知道这是真元运转的方法。 她下意识里运气转脉,真元微遁,卷着顾笑生的血液遍走云海穴位,不理修行法门里说的那些经脉,直接依循着身体里的通道,直接穿过腑脏,来到胸腹之间,然后她觉得自己的全身经脉都微热了起来,体内的阴阳二气终于达到了某一瞬间的共生,脸上升起了健康的红晕。 …… 夜色渐央,星海隐淡。 没有白天的人声喧嚣,没有蛙鸣或是鸟叫,人们趁着夜色渐入梦乡,在梦境里徜徉。 而此时的藏书库里,却是有两个人彻夜难眠。 “感受如何?”顾笑生问道。 云萱睁开眼睛,眼里焕发出无比激动的神采,声音微颤说道:“我感受到了……阴阳二气真正的交替共换!” 顾笑生点点头,看来那卷书上记载的内容并没有出错的地方,这让他很是感到高兴,他看着少女欲言又止的模样,说道:“有什么想问的就尽管提出来。” “按照笑哥说的那个方法,我试着催动真元,发现阴阳二气达到前所未有的融汇,这是改良还是……说这是我的体质与修行法门配合的方法?” 云萱很好学,认真地问道。 顾笑生想了想,没有马上回答她的问题,转身走向书架,在上面找出了一根黝黑细长的教棍,走回书桌,掂量了下棍子的重量,说道:“现在才算开始。” 云萱看着他手里的细教棍,眼睛睁得极大,心想这才是开始,难道就要挨棍子?难道解决自己修行的问题需要像那些练体者打熬身体?但好不容易才看到点希望,她哪里肯说不可以这三个字,用力地点点头。 顾笑生清楚知道实践是检验真理唯一标准,接下来的事情便是需要了解到少女真元运转间,究竟在哪里会遇到堵塞的问题。他举起手里的教棍,隔着衣裳,点到她腿上某个穴位,然后说道:“将真元运至此处。” 这处穴位周边有很多细小的经脉,却不知道云萱有没有,片刻后,他问道:“有什么感觉?” 云萱认真体会着教棍接触的那个地方回馈的感觉,说道:“有些发寒。” “太阴含水亦能映照,既然有这种感觉,那么我想,这应该与两股至极之气失调的关系不大。” 顾笑生一面说,一面开始记笔记。 刚才他只说了一句话,便让云萱体内的阴阳二气交泰,第一次真正地完成了一周天的法门运转,但那毕竟只是肤浅的方法,现在他要做的事情,是突破人类经脉的限制,让两种完全处在对立面的至极气走向共和,自然无比困难。 这绝对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如果不是他曾经看到过这种体质的讲解与解决方法,连可能性都没有。 毕竟这是连医术名满天下的“天下医”都感到束手无策的事情。 做完笔记,他抬起头来,想了想,伸出教棍点向云萱腹间某个位置,当然,还是隔着衣裳。 “谨慎一点,慢一点,绕过玄门。” “什么感觉?” “有些发烫。” “嗯,这里呢?” …… 顾笑生得到反馈,记录笔记,然后继续。 时间,就在记录与交谈间快速的流逝。 黎明来临时,顾笑生的手臂有些微酸,他放下教棍,望向穹顶,看着渐盛的晨光,忽然笑了起来。 用了半天的时间,他确认了那卷书上记载的内容完全属实,与云萱反馈回的信息分毫不差,那么也就表明上面的解决方法应该是真的有效。 “试试?” 他收回目光,看着云萱郑重地说道。 云萱点点头,深吸了口气,眼睛变得异常明亮,然后闭上眼睛,沉默了很长时间。 就在晨光漫过东京城墙那刹那,她睁开眼睛,轻喝一声。 这声喝,没有一点浊气,清透的仿佛春水,或者春风。 随着这声轻喝,她右手猛地抬起,自腰间轻巧而推,掌如花,轻飚直破万重浪。 花影无数,欲焚,花意无匹,欲杀。 这是花海。 这便是琼花杀。 花海渐消,朝阳圆,黎明渐盛,巷尾静。 藏书库里一片安静。 云萱打向空气的手,有些微微颤抖。 她望着顾笑生,声音也有些微微颤抖:“笑哥哥,你真了不起!” 她很震惊,她觉得上辈子自己肯定拯救了万民苍生,不然怎么有如此运气遇到顾笑生,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解决了连似乎是无所不能的师父都无奈的问题。 天人,也不过如此吧。 顾笑生把教棍放在书桌上,看着她开心地笑了起来。 她的出现,让他明白,自己并不是一无是处的废人。昊天没有恩赐过他什么甚至一直在辜负于他,但现在想来,他对整个世界来说还是有些用处的,至少有了难么一些存在感。 云萱笑容微敛,轻提衣摆,缓缓拜倒在青石地板上。 她说道:“谢谢。” 顾笑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想了半天,伏下身子与她对拜,说道:“谢谢。” 风和日丽,晨光如洗,偶有风穿穹顶而拂,绕书架,落鬓间。 第三十四章 一件事 没有任何人知道顾笑生尝试洗尘,即便是那几位看到他化生天魂的人也不知道。因为洗尘是被化魂更常见的事情,无论是洗尘境乃至命宫境界的大强者,只要他在修行,便需要日复一日地做这件事情。 人类的自我强化没有上限。 洗尘从来不是一日之事。 顾笑生头一遭熬了夜,所以他需要休息,直到夕阳被城墙吞没,他才幽幽转醒。 夜色渐至,想着今天已经可耻地浪费了那么多时间,他用最快的速度做完准备,开始静思冥想,再次引动元气入体洗尘。 一个十七岁的少年从挫败情绪里再次振奋起来,用的时间未免太少了些,这些都要感谢他曾经经历以及将要经历的那些事情,当然他更应该怨恨那些事情。 他没有时间沮丧,只能不断尝试、努力。 不成功便成仁,这六个字用在他身上最合适。 静心冥想,无数浓稠却看不见的星辉精华,沿着那道无形的真命天魂,从高远的夜空里淌落,再次从体内喷发或是落在他身上,就像是春风一般缭绕不去。 那些星辉就像是前几日那般,悄无声息地渗进他的身体,然后再也无法看见。 这个过程持续了很长时间,直到天色将白,他才再次醒来。 他端详着自己的双手,没有发现任何改变,他用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没有找到一滴汗水,身上的大红袍还是那般干爽,晨风从穹顶落下,可以轻松地拂动双袖。 他不明白,就算自己的身体经脉不适合修行,腑脏皮肤承受元气洗礼,也应该有些变化才是。 他想了很长时间也没有想明白这些,便不再去想,摇摇头,将热水倒进木桶里开始洗澡。靠在木桶边缘,任由微烫的水浸着疲惫的身躯与精神,叹息穿过湿透的毛巾后变成喃喃自语:“什么时候才能找到方法呢?” 自昨夜帮助云萱初步解决修行问题后,他甚至产生了一个异想天开的想法。既然两股至极之气都可以交泰共融,那自己为什么不能将太阴气引入自己体内,与至阳气中和,或许真的会发现像云萱的那种奇迹呢? 然而事实证明,奇迹从来没有属于过自己,那种方法并不适合自己。 …… …… 接下来几天过的风平浪静。 自多日前那场暗杀后,东京城里的风起云涌忽然平息了下来。顾笑生每天在藏书库里读书,到了夜间便引动元气洗尘,洗尘的过程里他始终闭目冥想,自然不知道那些星辉都已经渗进了自己的身体——单从外表上看来,确实没有任何变化,这结果未免有些令人失望,但他依旧勤勉不懈,没有收到任何影响。 年久失修的院墙连声音都无法隔绝,自然也有可能透风。 雨花巷里伏诛数人的消息,很快便在东京传播开来,天狱司重开钦天监的事情,也渐被人知晓。只是因为天狱司败落的真实原因,人们只敢在私下议论,哪里敢来打探,最终只是在饭桌茶案之间添了些谈资。 顾笑生不知道外面的世界隐隐积蕴着风雨,他在雨花巷里的院落里沉默的读书修行,重复着相同的生活,根本不觉得这日子过的很是单调乏味。 表面上看起来,他似乎已经不在意洗尘是否成功,事实上他的心神尽系于此,书架上的那些修行书籍有些书页都被汗水浸染甚至微卷,对爱书成痴的他来说这很罕见,这便是明证。 洗尘没有成功,不代表他在此间的学习生活没有收获。 除了在藏书库里读了很多书外……顾笑生觉得现在生活最大的变化,是自己的饮食得到了极大的改善,从云萱与他相识第二天开始,他便吃到她从各大有名铺子买来的三餐甚至还有夜宵。当然,他没有时间会去吃夜宵的。 对于那些铺子做的三餐,他非常满意,无论是菜式的多样性,果蔬杂粮精肉的搭配,营养均衡还是口味,他觉得已经超过了自己的想象——这些年都是有一口没一口,忍饥挨饿活着,七岁那年若不是被那个老人救下,说不定自己早就不在人世了。 他很满意这些事物,更满意于云萱的表现,本质上,这些事物以及她的用心便是表现,她的心意。 云萱很亲近他,每时每刻都待在他身边,起初他难免会尴尬,但久处下来也就习惯了这件事。 秋意渐渐退去,寒动悄然来临。 已经过去了很多天,可他的修行依然没有任何突破,引元气洗尘一直在做,他的身体却没有任何变化,便是意志坚定如他,现在也开始怀疑自己,至少他觉得自己的运气似乎不太好。 云萱的运气则非常好,如果说有气运这说法的话,她的气运所向披靡,好到可以将天的棚顶爆掉。 从认识顾笑生那一天开始,到尝试阴阳交泰,再到这几十天的时间,暮秋不过刚结束,顾笑生便替她解决几个重要穴位的真元堵塞问题,阴阳二气交融程度,她融合了将近一分! 冬寒刚刚来临,云萱从裁缝店订制的棉衣送到了他的面前。 顾笑生最近因为修行的问题,情绪有些低落,他知道弦一味绷紧不是好事,自己需要舒缓一下心神,于是,他终于走出雨花巷,去看些初冬风景。 他从街边小贩那买了两块烤红薯,将最大的那块递给了云萱,说道:“放在手心里暖暖身子。” 云萱心想笑哥是心疼自己的,于是更加高兴起来,从他手里接过烤红薯,与他慢慢走着,穿过街道上的人海人潮。 东京城里的大街小巷上一片热闹,无数来自大陆各地的学子,或者狂喜或者悲痛,或者借酒庆祝或者借酒消愁,酒楼处处生意爆满,还未黄昏,那些出名的青楼便已经挂起了彩布。 顾笑生将她手里的烤红薯扒好皮后还给了她,说道:“奇怪,现在还不是除夕,怎么这么热闹?” 云萱轻张小嘴,把烤红薯咬了一小口咽下,含混说道:“刚才听卖蝴蝶结的那个大娘说,参加朝试学子们的院选结束了。” 她忽然睁大眼睛:“啊!” 顾笑生回头望向她,问到:“怎么了?是不是烫到嘴了?” 云萱望向他,有些不确定说道:“笑哥,你不也是朝试百子之一嘛?” 顾笑生沉默了片刻后说道:“当然是,这有什么问题吗?” “没问题,只不过我总觉得我们好像忘记了什么事情。” 云萱开始认真地回忆,眉头拧的越来越紧,然后某刻忽然放松。 “我想起来了,院选结束后,百子会便要开始举行了。” 顾笑生心想百子会是什么? 他没有听过任何人对这件事的提及,但注意到了一个细节:云萱说的是我们。 他看着忙着吃烤红薯的少女,有些不确地问道:“难道你也是朝试百子之一?” 云萱觉得这烤红薯很香甜,于是眼睛都要迷成了弯月牙,说道:“是啊,当时觉得无聊便去考了呀。” 顾笑生面部轻微抖了抖,感受自尊心再次受到了伤害,他没有去问云萱是第几名,因为自己是百子之末。 那便证明,她的排名比自己高。 第三十五章 走一步 东京有天书院、国学院、天坛附院……等几座历史最悠久,最受尊重的学院。 历史的沧桑尽数表现在这几座学校的墙缝棱角,所以择生的标准也难于登天,只有身为朝试百子的学生,才可以不用通过院选,直接就读于此,由此可想象这几座学院的地位。 院选一般都是在秋天举行,这几座学院不用参加院选,但不想学生们错过一次磨砺自身的机会,所以当院选的成绩公布之后,这几座学院会邀请那些通过院选的学生,与报考自己家学院的朝试百子,一起参加一场盛大的宴会。 这场宴会主旨在于重新排名朝试百子,因为有来自大陆各处的学生参加,更加显得尤为激烈。历史也证明,这场宴会得出的排名,基本上与风云录的最终排名极为接近,所以渐被视为强者的摇篮。 当然,这里的排名肯定不包括应天神都的学子和那些成名已久的修行天才。 这场宴会便是百子会。 既然是百子会是那些的所谓天才们的较量,那么自然与顾笑生没什么关系,忘记了自己也是朝试百子之一的这件事情也无可厚非。 当然,整个世界似乎都忘记了这一点。 …… 顾笑生向云萱借走了那卷灵墟修行总纲,他贪婪地阅读着藏书库里的所有书籍,掌握修行的规则,从而将小时候读过的道卷上面的信息碎片重新组合,重新温习然后真正的掌握,以难以想象的速度了解灵墟修行总纲的秘密,掌握上面蕴含的那些修行法门的细节。以往在他的精神世界里,只是一片茫茫大雾,而现在他懂得的修行法门,便是极小的尘埃,在雾中成为核心,于是水汽开始结晶,吓起了一场磅礴大雨! 单以修行方面的知识而论,既便是天坛里那些广博的祭司们,恐怕也不敢言胜。毕竟没有谁会整日沉浸在书的海洋里,不去修行,两耳不闻窗外事,况且藏书库收录的尽是名家大儒著写的修行书籍,甚至里面还有命宫境强者的感悟心得。 这让他对修行的真义更多了几分深层次的感悟。 没能洗尘成功,却忽然多出这么大的收获,对顾笑生来说,这是惊喜,也是安慰。 当他情绪稍微平复下来时,云萱拿着新做的裘髦来到了藏书库内。不知为何她显得很开心,或许是这几个月以来每天都要喝顾笑生的血,也可能是阴阳二气交融程度已有一分,但她从来不会因为这些事而喜形于色。 而是因为今天,是初雪。 顾笑生实在拗不过云萱施展出的撒娇卖萌的无解手段,穿上与身材搭配到极为完美的裘髦,与她走到了院子里。 骤雪初霁,冬日里的太阳似乎拉近了与人的距离,显得格外清晰,格外的耀眼。一团团,一簇簇的雪飞落了下来,仿佛无数扯碎了的棉花球从天空中翻滚而下。 他现在沾满落雪的榕树下,双手触着的枝桠上有微凉的冰挂,脸颊上也有些微湿,看着如斯美景也让他的心情变得微温起来,更让人赏心悦目的是云萱——少女笑的很开心,像过溪踩石一般,在宣雪里留下深浅不一的脚印,然后蹦蹦跳跳来到他身前,长睫毛忽闪忽闪的很是可爱。 云萱看着他开心的说道:“咯,笑哥,我们来打雪仗吧?” 听到打雪仗三字,顾笑生神情微变,正准备说些什么的时候,忽然停下,向院门外望去。 两名男子来到了院门外。 其中一人背着双手走到门槛前,思索了片刻,还是没有踏进院里。 那人穿着天书院监学专属的服饰。 顾笑生注意到,此人神情极为冷漠,望向自己的眼睛极为不善。 那名天书院监学看了顾笑生一眼,便转过身去,似乎多看两眼都会脏了他的眼,轻蔑至极。 他看着旁边那人,冷道:“天狱司已经废了,有什么资格列在清吏院的附属里?至于这人……一个连洗尘都没能成功的废物,又有什么资格参加百子会?” 这句话很刻薄,很寒冷。 顾笑生收回手来,看着那名天书院监学,沉默不语。云萱很生气,但看着他没有说话,只好一同沉默——他没有说话,没有指示,她以为自己这个做下属的自然不能擅做主张。 来人站在院落门口,说了两句极为无礼的话,看似无头无尾,但顾笑生听到了百子会三个字,联想到前些日子云萱说的话,便想明白了这件事情的原委。 他从没有想过百子会能与自己有关,因为他像很多人一样忘记了自己也是朝试百子之一,然而很明显,并不是整个世界都遗忘了这个事实,尤其是在天狱司重开钦天监之后。 顾笑生望着天书院监学身旁那名穿着教袍的中年男子,从衣领口的装饰花纹不难看出,他是神庙天玑宫的所属教士。 教士感应到他的目光,温和笑了笑,然后望着那名天书院监学,劝说道:“以往天狱司没有朝试百子加入,自然不用参加,现在既然有了学生,当然要参加,朝廷和神庙都已经批准,周监学……还是赶紧把认证程序做完就走吧。” 天书院乃是神庙这些年最重要的学院,地位极为重要即便是国学院与之相比也稍差一筹,天书院的监学自然地位也极高,远处是他这个天玑宫的普通教士可以抗衡,如果是别的情况,看见监学大人如此表现,他肯定会随之而舞,只是……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临来前宫里那位大人物的言情辞令,对身前这个看似普通寻常的少年,偏袒之意显露无疑,他又哪里敢得罪,不然回去肯定没好果子吃,于是只好拼命和着稀泥。 周监学转身神情阴寒地看着顾笑生,说道:“你确定真的要这种废物参加百子会?况且最后的那个名额不是定下来了吗!” 院落里一片安静,榕树上被厚雪覆盖的枝桠忽然断裂,隐隐有锁链轻动的声音传来。 顾笑生静静地看着那名天书院监学,忽然向前走了一步。 他沉默了片刻后认真说道:“如果我是废物,那你又是什么呢?有胆子就踏进我天狱司内,别站在外面说大话。” 然后他想了想,似乎在斟酌字句,用极为诚恳的语气说道:“老怂狗,瞎扒扒那些有用吗?” 第三十六章 一句话 雨花巷里安静一片。 有寒风啸过榕树下,有洁雪落在浅印里。 露出檐角的小楼反射着阳光,如琉璃一般。 那名天书院监学冷眼望着院落里的两人,神情凛静。 仿佛站在荒族祭坛的火山里,燃天的流浆中,时刻绽出爆裂的火星。 一股难以言说的气势,自然而生。 炽热的气浪拍打着榕树叶,是树叶发出惊恐的低语声和簌簌声。 白雪似乎因为厚积所以变得格外有力,竟在那火意下没有产生最细微的变化。 黑色的发丝在顾笑生的脸上掠过,如风中的柳丝。 不是柳丝,是枯草。 事实上,那只是瞬间的画面,在周监学脸色忽沉时,火意便蔓延开来,然后充斥着空间与角落。 忽有血自少年身后而飚出,浸染地上那铺就的纯白。 火遇水则灭,乃是无数年前人总结出来的至理常识,于是与寒冬格格不入的那道火意无声无息地逝去。 周监学闷哼一声,抬起手来将嘴角的血渍擦去,心有余悸的看着少女身后的某处,沉思不语。 顾笑生望着受了内伤的周监学,想了想,认真说道:“生人勿近的意思你不懂吗?” 周监学神情阴寒说道:“怎么,你难道还要抓我进去?” 顾笑生无奈说道:“你这老狗太怂不敢进来,按照我天狱司条例,我还真没权利逮捕你。” 他低头看着雪毯上那块醒目的血红,明白了上司们传递给他的意思,他们不是不出手帮助自己,而是想考验自己,或者说锻炼独当一面的能力。当然,如若真的有危险,他们绝不会坐视不管,刚才化解火意便是证明。 那也没什么需要惧怕的。 周监学藏在袖袍里的手都因为愤怒而捏的发白,奈何隐在暗处的人在虎视眈眈,他心里清楚一旦自己再有所动作,便不光是警告这么简单了。 这让他很愤怒,也很憋屈。 他转身望着那名教士说道:“你觉得真的有必要让这个废物参加百子会?” 教士无奈说道:“这是规矩,我也没办法不是?” “规矩?什么事情都要讲规矩?那我也来讲讲规矩!” 天书院监学看着院落里的少女,冷笑道:“按往年规矩,百子会拟大朝会规制,分文试武试两场,朝试百子并通过院选的学子择一参加,可我怎么听说百子之末的那个名额已经有人申领了?” 教士哑口无言,想起来百子会确实有这规矩,也听说了那个传闻,只是来之前,他只是想着怎么让周监学与顾笑生之间不要发生冲突,完全忘记了那个传闻,不禁有些着急,心想既然如此,你为何先前不说? “要参加百子会,起码要有证明身份的信物……现在的百子之末已经有人申领了,难道你要我重复认证吗?” 天书院监学面无表情说着,声音却充满了嘲讽的意味,“教士大人,你以为本官是真的抵抗不住天玑宫的压力才来走一遭?不,我只是想看一看,重开钦天监这个笑话究竟可以让我发笑到什么时候!尤其是这个连洗尘都没成功的废物做典狱!” 他站在破旧的门前,望着院落里残破的石磨盘,寒声感慨道:“钦天监……当年好大的名气!但现在呢,不过靠一个废物支撑着的坟墓罢了!” 天书院监学的声音越来越寒冷:“最近东京有些传言,说燕王爷要重开钦天监?莫说这事如何荒唐,即便是真的,也要看看我们这些老人答不答应!” 顾笑生身后再也没飚出鲜血,因为有碍于天书院监背后代表的神庙,所以只能起警告作用。 院落里一片寂静,所有事物被簇簇落雪覆盖到完全,弥漫着荒凉的味道。 顾笑生静静看着那名天书院监学,忽然深吸了一口气。 废物……笑话……坟墓。 这些字眼还飘荡在安静的雨花巷里。 他不知道这名天书院监学为什么对天狱司、对自己有如此深的恨意,但他只知道一个事实——他是钦天监典狱,天狱司里唯一的朝试百子,他在这里生活的时间不长,但因为感到了温暖,他喜欢典狱这个职位,这里的一花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一石,每一个人,他都喜欢,他看着这里重现生机,他在这里安静读书修行,他喜欢上了这个地方。 他有自己的尊严,不喜欢被人羞辱,更不喜欢天狱司被人羞辱。 他想起进入燕京之后遇到的那些羞辱,刚起那个夜晚的暗杀,决定做些事情。 “我会参加百子会。” 他看着那名天书院监学,说道:“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对我以及我们天狱司有如此大的意见,但如果你想把我拦在百子会外,我只能遗憾地告诉你,你不可能成功,因为你的态度非常不礼貌。” 天书院监学神情漠然说道:“参加百子会需要证明身份的信物,即便你有胆子去参加,我也只能遗憾地告诉你,你不可能成功,因为属于你朝试百子的名额已经有人通过申领了,你没资格!” 教士没有说话,但他知道天书院监学说的话是真的,那个名额已经被人申领了——顾笑生或者是被某些大人物流放至此,或者他承担着某种使命,但这件事没有人能改变,除非有两个信物。 顾笑生并不理会,示意云萱从藏书库里取出封存的信物。当然,也包括云萱自己的。 “虽然不知道是谁冒名顶替我,但我想说的是,你也没有资格对我参加百子会这件事做出否决,信物在我这里,我要行使朝试百子的权利,没人能阻止我。” 顾笑生指着信物上那个华美印鉴,看着天书院监学说道:“就算你是教宗大人,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睁大你的狗眼好好看一看!” …… 教士赶紧打圆场,拼命地说软话,给天书院监学台阶下,同时请他认证顾笑生二人参加百子会的资格。天书院监学沉默了很长时间,在教士手里的卷宗上盖下自己的私人印鉴。 事情还没完。 天书院监学望向顾笑生和云萱,面无表情说道:“百子会,但凡通过院选的学子都有资格参加,很多人来自大陆各处,像你们这种废物,准备去给我东京城丢脸吗?” 顾笑生想了想,准备说些什么。 这个时候,云萱在旁边扯了扯他的衣袖,说道:“笑哥,我能说话吗?” 顾笑生说道:“你也是朝试百子之一,当然能。” 云萱望向那名天书院监学,想起师父教过的那些脏话认真说道:“可是,那关你屁事呢?” 天书院监学又不是天狱司首座,有什么资格管教天狱司的官员?云萱说的很认真,语带稚意,十分憨喜,这话又直指本质,天书院监学闻言一窒,恼怒至极,却又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他气如江海,寒声喝道:“我倒要看看天狱司怎么翻身!初春百子会上,像你们这种废物沦为整个大陆笑柄时,我看你们该如何自处。” 说完,他便拂袖而去。 教士也随之离开,急急跑回天玑宫向那位大人物汇报这里的情况去了,生怕回去晚了遭到惩罚。 第三十七章 百子会 那日因为天书院监学的言语和态度,顾笑生确实很不高兴,但随着时间的流走,早已消解,对他来说,与其把时间浪费在愤怒里,还不如用来做些真正有意义的事情,比如读书修行,修行读书。 他真的不怎么在意百子会,一夜成名,天下谁人不识君,从而让那些曾经看轻自己的人震惊无措,耳光响亮?首先他必须老实承认,现在连洗尘都没能成功的自己,很难做到这一点,而且即便能……他也不想。 获得虚名,获得虚荣,当然不是坏事,问题在于,真到了那一天,他平静的修行生涯肯定会被打扰,无数人吹捧自己。再想如这些天般,两耳不闻窗外事,肯定不可能,况且与这些比起来,他更在意自己的修行。 云萱?首先顾笑生怎么想,她都支持,因为本来她只是无聊才报考朝试而已。虽然他没有经常带着她去逛街让她有些不高兴,但一块烤红薯都能安抚,更何况这种正经事情。至于借百子会成名……以她的身份地位,怎么会考虑这种事情。 这就是顾笑生和云萱对于百子会的态度,他们真的很不在乎,即便被遗忘也无所谓。但听那名天玑宫教士的意思,貌似有人冒名顶替了他的位置,这才是他所不能忍受的事情。那是属于他的东西,就算是他对此弃之如敝履,那也其他人无关。 除夕一过,因为百子会的临近,天狱司的同僚们破天荒跑去藏书库里教导他修行方面的知识,然而即便是东方霸道对他不能洗尘这件事也束手无策,释然之余,顾笑生也知道为什么那名天书院监学态度如此的恶劣。 原来百子会由天书院与国学院轮流主持,今年恰好轮到天书院,由天书院监学负责拟定参加宴会的学子名单,天狱司作为清吏院附属机构已经多年没有学生参加百子会,渐被人遗忘,但今年有所不同,当然,这肯定不是那名天书院监学态度如此恶劣,尤其对他如此羞辱的原因,原因主要在于盛夏召开的大朝会。 在此届大朝会中,明皇通过群臣殿议已经决定,取消天狱司的存在以及所有的保护政策,天狱司已经多年没有朝试百子报考了,如果再过数月,便会就此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历史的长河里,然而谁能知道……偏偏在大朝会将开之际,天狱司多了一名叫做顾笑生的朝试百子。源于太祖皇帝的某项遗诏,即便是明皇的意志也不能强制更改,所以天狱司得以侥幸而活。 当然,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那名天书院监学的身体里,流着的是旧老皇族的血液,甚至有亲人惨死在了当年的钦天监里。 如果换作顾笑生自己,肯定也会希望天狱司就此关门然后消失,对于他这个忽然出现,改变了天狱司命运的朝试百子,态度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恨不得对方赶紧离开,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天书院监学也代表着应天神都里的那些旧老皇族的意愿。 …… …… 初春的一天,一辆马车,傍晚时分,伴着玫瑰红的暮色,驶出了雨花巷,顺着东京城的街道,来到了天书院,进入了那座墨玉石门。 云萱掀起车帘一角,望向道路两旁,看着那些建筑与亭台楼榭,眼睛睁的大大,很是好奇。她以前来过天书院很多次,但都是被师姐们悄悄带进那些教授们的住所寻求解决修行问题的方法,天书院的正门还是第一次进来。 顾笑生来过天书院两次,最初的报考是极为糟糕的经验,第二次虽是出了口恶气却也谈不上什么美好的记忆,他对这座学院早已失去曾经的尊重敬仰,但他不否认这里的风景真的很好。 绿树成云,溪水九曲十相连,春燕无眠,坐在车窗畔,看着这些美好的画面,因为要参加百子会,要见那么多或带有恶意或带有冷眼的陌生人,要浪费那么多的修行时间所带来的郁闷,尽数消失一空。他摸了摸袖袍里某个事物,他心情更好了些。 屠放作为他的副手,经过这么长时间的相处却还是没有摸清他的性情,见他一直沉默望着帘外,显得少年有些忧郁,不由误会了些什么,有些担心,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说道:“你受的羞辱,今天必将百倍还回来,我们还在。” 顾笑生转过身来,点头表示明白。 事实上,自从那名天书院监学离开后,他便开始着手调查对方这些年所有的卷宗,滴水不漏,钦天监的下属们自然乐得其成照办不误,只等一个机会,置于死地。 屠放沉默片刻,又说道:“那老狗在门前说的话,你不要太过在意……我真的建议你们不要下场参加武试,因为今年的百子会与往年可能有些不同,真的要小心些。” 顾笑生知道他是好意,扬了扬袖袍,说道:“放心,屠大哥,我已经做好了一晚上的准备,况且这不是还有它呢么?” “嗯?一晚上?” 屠放正安慰自己的好意没有被误会,忽然发现他这句话里的问题,怔了怔后说道:“难道你不知道?” 顾笑生有些茫然,问道:“我该知道什么?” “百子会……是诸院自发组织的活动,但由于陛下将此届大朝会添了彩头,便成为了大朝会的预演,连开七夜,这些你们真的不知道?” 顾笑生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的问题,心思完全在他先前说的那句话里,感觉很是困扰,居然不是一夜,而是七夜?那得耽误多少时间,少看多少书? 他感觉非常不合适。 云萱看着他发呆,看着屠放说道:“放心吧,我们已经做好了大吃特吃的准备,是不会下场的。” 屠放无语,心想这是怎样的极品吃货啊,看着顾笑生说道:“总之今夜你们多小心,现在不能确定,只是掌狱使大人传来了些消息,可能会有些想不到的人,也许会参加百子会,不过可能性不太大,但谨慎为妙。” 便在这时,马车已经驶进了今夜百子会的主场。 屠放说道:“碍于规定,我不便进去,一切随机应变,必要时可以启用那物。” 顾笑生与云萱向他致谢,下了马车,只见夜色已然来临。稍有积雪的树林,因为光线昏暗的缘故,变成如恶魔影子般的存在,在帷布遮掩下,他觉得这座学院里,隐隐有股莫名的压力在酝酿。 第三十八章 幔布飘 “这边请。”一名穿着白色院服的天书院学生很有礼貌地指路。 石路的尽头是一座极大的建筑,楼外挂着九道约数百个红色的灯笼,向四周播洒着光线,不愧是整个大陆最负盛名的学院,这座建筑在天书院里并不出奇,却足以能够容纳数百甚至上千的宾客。 看着夜空里密密麻麻的红灯笼,顾笑生的感觉没有变得更好,反而觉得那道压力更真实了些,他望向楼榭转角处,袖袍不禁轻微颤动,光线散落到哪里,消失之前有些变形。 说明那里有人或者有某种力量存在,他回头看了眼云萱,发现少女脸上并没有异样情绪表现出来,于是明白那只是针对他一人而已。 春风渐浓,醒人无眠。 楼内幔布轻飘,横纹硬木制成的桌前,已经坐了数百名年轻的学生,这些都是前些日子通过院选考试的成功者,他们来自五湖四海,并不都是大明北方的子民,而且并不属于那几座学院,他们还处在待录取的阶段。朝试百子可以直接报考天书院或者国学院这种地方,拥有不参加院选的资格,仿佛天然就比这些年轻学生高出一截,他们此时坐在天书院里,难免有些拘谨紧张。 在这些散布在幔布之间的百余张食案之前,还有极大的空间,以黄花梨木为栅,隔出了若干个单独的区域,地势也隐隐比那些学子们所坐食案高出少许,那是留给今夜的主持者,来宾以及诸院朝试百子的位置。 百子会名义上是这几座代表东京的学院,欢迎通过院选考试的学生们的仪式,实际上是这几座学院展现自己实力的舞台,也是察知彼此之间的底蕴或是吸纳那些潜力巨大的天才的机遇,每年的百子会后,也会有些通过院选考试的学生被这几座学院吸收。 余下的,自然需要进入那些不见经传的学院了。 因为这些原因,天书等院的学生自然与坐在场间的那些学生们的心态有极大的不同,在他们的脸上看不到任何拘谨紧张,只能看到不加掩饰的骄傲,或者冷漠,或者面无表情,看向场间那些同龄人的目光带有审视的意味。 毕竟,他们是此届朝试最为优秀的一百人。 今年最好的位置属于天书院,而朝试百子之数也同样最多,那些穿着白色院服的年轻人神情淡然,并不刻意骄傲,却骄傲到了极点,在天书院并排的区域里,坐着西宿学院的学生,神情泰然自若,坐姿稳重如山。 旁边还有三座学院:国学院,天坛附院,再加上清吏院。 天书院自不用多言,敢以镇国天书为训意,历史悠久,向来号称大陆最强,第四代教宗大人与当代灵墟净天教的圣女,都出于此间,神庙没有总殿或者总堂,教宗大人处理教务的居所便在天坛,天坛附院自然也极强大,国学院讲国义,皇族贵戚子弟多读于此,也自然不凡。 西宿星位主杀伐,那么它所代表的学院也自然杀伐气极重,是大明军方将星的摇篮,在人类与鬼族那场惊世大战中,做出过最大的贡献,地位非常特殊。 清吏院则更加特殊,由诸多机构联合所办。这座学院严格意义上来讲教学只是次要的,更多的则是为大明朝廷输送数之不尽的各部司官员走卒,门下学生充斥在政权框架里作为基本分子行使应有权利。 天狱司,便是清吏院附属机构存在。 这便是传说中的五方院。 五座学院的方位,坐落在东京城四方中央,而在诸院有无数岁月风雨都冲刷在院墙石壁上,那是历史的证明,无数年来,除了大陆上那些宗派,其余的强者,基本上都有五方院的背景。 五方院,占据着百子会最好的区域位置,怎么看都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人们早就习惯了这一点,那些拘谨不安的普通学生通过前辈知道这点,所以并不意外,只是……今夜的百子会与往年在某个细节上,发生了变化。 已经有人注意到了那个变化。 在清吏院最好的位置旁边,看似不起眼的角落里,同样用黄花梨木隔出了一片区域。 那片区域很小,只有两张小桌子。 但那个位置,与清吏院下最强机构律己司的位置是平行的。 位置是很重要的事情。 这是传统。 望向那个区域,望向那两张小桌子的目光越来越多。 有人想起来了,清吏院里还有一个极为重要的附属机构,名字叫天狱司。好像离燕王府不远,好像曾经很风光,好像已经很多年没有消息了,好像前些年的百子会上根本没有这处机构的座位,就好像,根本没有存在过一样。 一座废弃多年,快要被世人遗忘的天狱司,居然还有资格名列在清吏院里,而且今年在百子会上重新拥有了一席之地?这是为什么?就因为传言里,今年的天狱司有朝试百子报考? 是的,原因就是这样简单,今年的天狱司有朝试百子报考,所以有资格报名参加百子会,自太祖皇帝起便向来尊重传统,百子会就是传统,即便是负责主持百子会的天书院监学,实际上恨不得天狱司像当年那样被一把火烧成灰烬,干干净净,就此隐没在历史的尘埃里,但他没有资格拒绝朝试百子参加百子会,尤其是顾笑生拿出了那封信物之后。 …… …… 幔布随夜风轻飘,顾笑生和云萱走进楼内,按照那名天书院学生的指引,向着最前方走去。 楼内响起议论的声音,散坐在席间的数百名年轻学子不认识他们,被黄花梨栅隔开的区域里的人们也不认识他们,看着他们前进的方向,有人猜到了这两人便是天狱司的朝试百子。 所有人的目光落在他们身上,有些吃惊,更多的则是好奇。 传闻里,天狱司新任的钦天监典狱是一名少年,所以大部分人的目光都看着顾笑生,也有人注意到跟着他慢慢走着的云萱,才发现这少女生的极为漂亮,如世间美玉一般,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在天书院的席位上坐着位年轻男子,面容俊郎,神情最为淡漠,虽然坐在百子会上,心神却不在此间,似乎根本不在意稍后的比试,没有刻意流露出骄傲,因为那股骄傲已经深刻到了骨子里。 十余名天书院维护此间秩序的优秀学生,看似随意坐在这名年轻男子身周,却很明显以他为中心,好似一幅众星拱月的画面,能够让骄傲的天书院学生自然摆出这种姿态,自然可以说明此人的不凡。 年轻男子正想着院长前几日叮嘱的那件事情,如果净天教真的派人来参加大朝会,自己作为天书院的学生代表,应该如何应对?燕王一系势力正与旧老们僵持不下,自己如若出手是否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忽然间,他的余光看见了顾笑生和云萱。 准确来说,是看见了那身大红袍。 第三十九章 世事偏 那名年轻男子的眼神微翳,神情微变。 坐在他身旁的十余名天书院学生,看似沉默,实际上都一直注意着他,看他神情微变,不禁大惊——席间很多年轻学子看到云萱,都感到惊艳,但他们依然无法接受这件事发生在师兄身上。 是的,这名天书院年轻学生,便是传说中的江白,大陆上有名的青年高手! 这样的人物,怎么可能因为一个少女生的漂亮而动容? 这个少女究竟是谁?天书院诸生望向顾笑生与云萱, 然后在下一瞬间,他们看到了那身大红袍,仔细想想也就恍然了,其中数名与江白同师承的学生,脸上更是露出几分怒色。 …… …… 天书院历史悠久,在这座学院里走出无数大陆上极负盛名的修行强者,有无数古老的传说,这里集结着来自大陆各地最优秀的少男少女在一起生活学习,所以日渐熏陶下,他们的骄傲也与整座学院融为了一体。 没有人清楚知道这股骄傲深刻到了什么程度,但所有人都明白这股骄傲已经成为了一种传承,让所有天书院的上到教授下至学生都为之守护。当然,骄傲也是有限度的,如果超过这种限度,那么给人的感觉便是目空一切自满自大,甚至可以说有些可笑。 然而无数年过去,天书院用城外乱葬岗的累累白骨证明了这股骄傲,声威日积下,鲜有人再挑衅天书院了。 江白在天书院里地位特殊,自然更加地骄傲,也尽全力去维护它。直到某一天,教授在给他和几名师弟授课时,他看到了夜空里血浮屠构建出的禁幕,也听到了那些师兄师弟们的痛苦愤怒的呐喊。 他醉心修行,根本不理会什么大朝会的召开,净天教使团即将抵达东京城的事情,他在校园里一直高高在上,对于那些女学生爱慕的目光,连居高临下的俯视都不屑给予,但那一刻,他却再也无法保持平静。 有人竟敢挑衅天书院的骄傲与尊严!还是一个连洗尘都没能成功的废物! 他的老师是天书院的院长,所以他无法忍受这件事情,更不能忍受那些天书院教授们对此无动于衷,可老师居然给他的答复是那些人不配拥有所谓骄傲,这让他很不解,所以他不认同老师说的话,因为他是江白,一江春水将天白的那个江白。 他有些愤怒,他觉得那个废物是在给他羞辱。 他希望那个废物能够站在他面前。 为此,他愿意放弃自己的骄傲,与那个废物主动开口说第一句话。 …… 江白整理院服,站起身来,静静看着越来越近的顾笑生与云萱。 四周的天书院学生,不明白师兄为什么会起身,除了见过那身大红袍的寥寥数人隐约猜到了些什么,都以为他是在代表天书院欢迎这一对年轻男女,不免惊讶,心想师兄何时处理过这等俗事? 顾笑生和云萱走到了天书院的席前,正准备按照先前那名天书院学生的指引,走向角落那个区域,不料天书院席间,忽然齐刷刷站起了十几个人,让他有些无措,下意识停下脚步。 江白的唇角缓缓扬起,可他的眼睛如以往一般淡漠,甚至更加淡漠。 江白什么都没有做。 他是可以名列风云录的修行天才,是天书院的大师兄,他代表很多,承载很多。 所以他不能易怒,更不能因为这件事情失态。 他看着顾笑生,平静见礼。 手臂抬起的高度,袖口与手腕的距离,都是那样的完美。 只是他的眼神太过平静,太过淡漠。 顾笑生微怔,平静回礼。 手臂抬起的高度,袖口与手腕的距离,都是那样的完全。 他的眼神显得有些困惑,有些不解。 场间极为安静。 江白松开双手。 顾笑生随之而行。 不知何处传来一个声音,像是有人憋了很长时间的气,终于宣泄了出来。 都是最标准的礼数,但在众人眼里,江白完美的潇洒,顾笑生拘谨的木讷,高下立判。 其实,这只不过是因为他是江白,而顾笑生是无名之辈罢了。 江白望向云萱,双手微拱,说道:“师妹,好久不见。” 他说的很随意,拱手的姿势也非常标准,但实际上在他袖袍微扬的瞬间,曾略微触碰到了顾笑生的衣角。 顾笑生只感觉一道像是闪电的力量从衣襟横冲直撞冲进了身体里,像是洪水过隙般破坏自己的几处重要经脉,然后在某种灰意侵蚀下,石沉入海。 但即便如此,也让他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当然,在众人眼里只会认为是少年在江白面前自愧不如罢了。 可世事有偏偏。 江白温润尔雅的样子,落在国学院席间的一名少年的眼里,是那样的令人好生讨厌,他微微蹙眉,像是考验师弟们的博学程度,与身旁的国学院几名学生讲道:“君子坦荡荡的下一句是什么?” 那几名穿着黑色院服的学生坐在少年身周,虽很明显以他为中心,却表现的很随意,听及少年问辩,他们看了一眼江白,朗声答道:“小人短叽叽!” 声音不大,但诸院学子们却听得清清楚楚,尤其是叽叽二字,完全有谐音成分。 通过院选的学子们想笑,却是不敢。 天书院座席的学生们神情微翳,暗敛锋芒。 江白乃是天书院少有的修行天才,自然捕捉到了这问答里的少儿不宜信息,虽没表现出什么愤怒情绪,唇角的笑容却不易察觉地敛了回去。 顾笑生望向国学院席间,微微颌首。 少年微怔,然后随之而行。 云萱看着江白看了会,忽然想起来了些什么,说道:“啊,是你啊,这个……好久不见。” 少女说的很勉强,连基本的客套都算不上。 江白的心里掀起狂澜巨浪,神情却平静如常。 就在他准备再说些什么,云萱牵着顾笑生的衣袖,离开了天书院的席位,向着角落而去,还与顾笑生高兴地讨论着些什么。 只给江白留下了一个背影。 江白看着顾笑生和云萱的背影,沉默不语。 国学院那名少年,神情冷漠注视着那里,忽然无声笑了笑。 他身周的几名学生见师兄笑了,也随之而舞。 当然,没有笑出半点声音。 江白沉默了片刻,问道:“他就是那位钦天监典狱?” 先前负责指引方位的那名天书院学生不知何时赶了过来,低声应了声是。 “果然有些意思,不过接下来……就等着看场好戏吧。” 江白不再多言,轻掀前襟,重新坐回席间。 他依然神情淡漠,真实情绪则不然。 第四十章 一无是处 天狱司的位置与清吏院其余几个机构平齐,但在最角落里,很是偏僻,而且只有两张小桌子,看着未免有些冷清寒酸,不过顾笑生和云萱都不在乎这些事情的人,随意坐了下来。 “你认识先前那个天书院的学生?”顾笑生问道。 云萱想了想,说道:“以前来到天书院的时候,见过几次。” 顾笑生想着先前众星拱月般的画面,说道:“看起来应该很有名?” 云萱这次没有用时间去想,说道:“江白,一江春水将天白的那个江白。” 顾笑生微怔,心想一个名字而已,难道还需要有那么多谒语含义?那等自己在有生之年达到江白那种高度时,会不会也有这样一句谒语评价? 不过想起对方使的阴暗手段,他摇摇头,不再去想。 云萱看着他沉闷的模样,不由误会了什么,也随之沉默,只是席间不时传出咀嚼食物的声音。 言谈间,百子会的准备工作已经完全就绪,幔布下方的座席全部坐满,五方院的教授与学生也均到场,最后进来的,是主持今年百子会的天书院监学以及代表朝廷与神庙的两位大人物。 神庙天玑大神官百里歌,以及……文昭太史杨素。 两位大人物入场的时候,楼内诸院所有教授与学生起身参见,如潮水一般。 百里歌主持天玑宫多年,在东京诸学院拥有极强的影响力,也是在神庙里站在顶尖序列的修行强者,被冠以一笑百里尽长歌之名,最关键的是,他是教宗大人的亲信,文昭太史杨素的位秩不如大神官,但这些年政绩斐然,颇收明皇信任,而且整个大陆都知道他有一位好妹妹。 顾笑生看着坐在最上方的杨素,神色平静,像是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一般。只有云萱注意到,他的呼吸比平时急促了些,依然还是平缓,但终究还是急促了些。 相处多日,她知道这代表着他的情绪有些不妥当。 这是顾笑生第一次看见杨素。 事实上,他今天愿意参加百子会,其中一个原因便是屠放告诉他,杨素会前来观礼。他想看看这个险些让自己陷入万劫不复之地的人长什么样子。当然,还有那位冒名顶替自己的学子。 杨素看着只是个普通的中年男子,但当然不普通。顾笑生远远看着他,感受着那道隐而不发的冰冷肃杀气息,还有那道极寒的刺骨冷意,双眉微微蹙起,鼻翼微张——那股味道让他感到好生厌恶。 他又想起在护城河畔见过的那位老者,想着来到东京城后受到的那些羞辱与挫折,双眉越皱越紧,藏在食案下的双拳力度变得越来越强,甚至用力到将骨节都捏的发白,同时呼吸也变得越来越重。 云萱一直注意着他的反应,知道他这时候的情绪很不好,但终究还是没能忍住,小心翼翼低声问道:“笑哥……看起来你和杨素的关系不是太好,不如……我请师姐出手教训他给你出气咯。” 顾笑生微怔,然后认真说道:“羞辱这种事情,还是亲手报答给他才最痛快。” 云萱扯着他的衣袖,撒娇似的说道:“没事咯,我师父也看他不顺眼,当我孝顺师恩嘛。” 顾笑生问道:“他招惹到了你师父?那……也够可怜的。” 云萱想了想,努力回想着师父曾对她讲过的那些话,认真模仿着师父当时的语气与面部表情,说道:“当时师父说,杨家这对兄妹除了祸国殃民有点本事外,其他的……一无是处。” 顾笑生看着少女搞怪的模样,笑了起来,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拿起筷子给她夹了块红烧排骨。 云萱看着他笑了,自然也随之开心起来,同样拿起筷子给他夹了西湖醋鱼。 然后,两人就这样你一口,我一口的吃了起来。 成为了宴席间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所谓宴席,自然要吃东西。 这是传统。 他们自然想不到,凑在一起低声闲聊的画面看上去有多亲热,更想不到已经尽数被江白用余光看进了眼里。 江白的神情还是像平日那般平静。 只是似有意似无意,他总是望向楼外浓墨般的夜色。 像是等待着什么人或事。 还有一个人也看到了顾笑生和云萱私下里说话,他的神情却不那么平静。 天书院监学收回望向角落的目光,脸色寒冷到了极点,但很奇怪的是,他没有训斥顾笑生和云萱,也没有借题发挥,把对天狱司的怨恨尽数发泄出来,而且冷静地继续主持。 百子会按照此届大朝会的一应制度,分作文试、武试两场,场次的顺序可以随意调整,但其中自然还有很多规矩,此时都从天书院监学的嘴里一一道出。 坐在幔布下散席里的学生们,很认真地听着,他们不像五方院的学生,有老师和师兄可以详细介绍百子会的流程制度,这七夜百子会等于是给他们一个鱼跃化龙的机会,自然要更加用心。 顾笑生和云萱吃的也很认真,没有错过食案上每一道美味菜肴,虽然他是朝试百子之一,但今夜此来目的已达其一,那么所谓的规矩何必去太过在意,他今天来参加百子会,除了看看文昭太史到底长什么样子,最主要的便是为自己正名。 百子会,虽说参加院选考试的学生,偶尔也会给人类世界带来极大惊喜,但绝大多数的时候,依然还是那些成名学院的学生扮演着主角,最近十年的百子会,因为某种原因,最后总会莫名其妙地变成诸院之间的较量。 百子会连开七夜,今夜为图热闹特定为武试对战,可以想见,稍后必然极为热闹,诸院年轻的学生们又有谁会在此间大放异彩? 坐在散席里的学生,可以自愿报名参加今夜的对战,虽然明知极难胜过那些有名师教导的五方院学生,但想着百子会极少会有流血事件的发生,注重点到为止,又是极难得的提高机会,所以报名还是很踊跃。随后,五方院的教授也把门下的朝试百子的名单报了上去,只是除了天书院监学和那两位大人物,谁也不知道究竟谁报了名。 百子会最终的目的是重新排名朝试百子,以应对盛夏召开的大朝会,甚至有传言称,灵墟净天教也会派出使团参加大朝会。无论出于哪方面原因的考虑,每一位朝试百子都不能幸免于难。 而接下来的事情,便是由天书院监学诵读出每位朝试百子的名字,所有在座的学生们都可以提出挑战,来博取朝试百子之名,七夜过后,方才尘埃落定。 天书院监学每读到一个人名时,五方院所在区域便会有学生起身行礼,以证己名。看院服交错繁杂的样子,倒是天书院的学生居多,国学院仅在其次。 夜色渐浓,人声渐尾。 当读到云萱的名字时,顾笑生才知道原来她排在第八十二位,不禁尴尬地摸了摸鼻子,静静等待着自己的名字响起。 然而声音在读到第九十九名时,戛然而止。 天书院监学看着角落,面无表情说道:“百子之末信息有错,需要重新核对!” 第四十一章 寒意骨 按百子会的旧年规矩,证已名这一环节大多是一笔带过,没有会在意这种事情,因为名单的拟定早就是核对好的。往年也不是没有冒名顶替的意外发生,但没有谁会点破这种事情,因为这涉及到那些大人物的尊严,真把对方逼急了,谁也不知道会出现什么样的后果。 今夜,天书院监学这样做了,他不在乎天狱司的颜面,更不在意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只有两个朝试百子的天狱司,在被羞辱之后,难道就能迸发出来什么惊人的力量? 那是笑话。 天书院监学的话回荡在楼内。 一片安静。 楼内参加百子会的官员、教授们很清楚,天书院监学为什么对已然衰败的天狱司依然有如此深的恨意,明明天狱司处在苟延残喘的边缘,他依旧不肯罢手,直欲将对方压到尘埃里去。 他们都是朝局老人,自然很清楚朝廷的规矩或者说皇族旧老们的意愿,如果不是这对少男少女,天狱司在秋意枯黄时便会被除名,但不是所有人都这件事情如此简单,先前处理认证程序的那名教士,不知何时出现在天玑大神官百里歌的身后。 他压低声音说道:“看来今夜会有意想不到的人出现,有人想要逼那少年出手啊。” 天玑大神官正如他的名字一样,脸上永远挂着笑意,似乎怎么笑都笑不够,如沐春风。听着这话,用余光看了眼杨素的座席,随意说道:“那孩子会那么傻吗?” 教士面有难色,说道:“傻自然不傻,但毕竟是年轻人,就担心血气方刚。” 百里歌望向楼外渐央的夜色,微微一叹,隔着眼帘,望向角落里天狱司的位置,看着顾笑生身边那个面露愤愤不平之色的少女,微微一怔。 隔着门缝看人,能把人看扁,隔着眼缝看人,却不能,因为他认识那个埋头苦吃的少女。 他叹息说道:“东方那老小子怎么可能会坐视不管,早就算到了这一点,那么……就让我们替监学大人祈祷吧。” …… …… 天书院监学面无表情看着角落里的顾笑生,没有可以冷漠,释放威压,就像看着一只将要冻毙的小虫。 顾笑生很清楚,既然有人刻意打压天狱司,那么肯定不会按照自己的想法进行。 他的目标是扳倒杨素,他要需要读书修行,在此之前,他不希望有任何事情干扰到这个过程,但今夜发生的事,已经让他再次感到羞辱,那么自然可以归类于他的目标中。 既然本就是为了证己名而来参加百子会,何必还要看着那些嘲讽而不作为?何必还要在天书院监学毫无情绪的目光前不作声色? 于是他站起身来,行了最标准的礼数,看着天书院监学认真问道:“请问,有何错误?”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眼睛很明亮,神情很端正。 天书院监学冷冷看着他,像是看着一个死人。 杨素向天玑大神官的位置看了一眼。 江白神情淡漠地看着楼外墨染般的夜色,似经意或无意用衣袖拂了下食案上并不存在的尘埃,欲将碍眼的事物一并拂去。 便在这时,楼外传来一道声音:“因为不配拥有朝试百子的身份地位,那是属于我的东西,你没资格染指!” 这道声音很清稚,说话的人年龄明显很小,但这声音里又毫不掩饰地散发着骄傲冷酷的味道,甚至显得有些疯狂,隐隐满是冰冷的寒意,似乎说话的那人稍有不悦,须臾间便会把人冻成冰雕。 同样是顾笑生很不喜欢的味道。 他转过身来,向楼门口望去。 宴席间数百人,同时转身望向楼门口。 一名少年站在那里,脸色苍白,眼神冰冷,明明年龄尚幼,只有十五六岁,却像是在人世里沉浮了无数年,不含有人该具有种种情感,尤其是他那一头醒目的白发,给人一种拒人千里的感觉,令人不寒而栗。 如果不是因为年近古稀而导致的白发丛生,那只有一点解释,修行法门理解到极致而真元浸染全身经脉的缘故,对于这类人,人们通常会用一个词形容他:天才。 很多人不认识这名少年。 但像天书院和国学院的很多人,已经认出了此人的身份。 正因为知道这名少年是谁,所以没有人说他迟到或者出言不逊,一片沉默,只有国学院座席间的那个少年微微蹙眉,显得有些不喜。 天书院监学的神情很平静,很明显,他知道这名少年肯定会出现。 江白的神情很淡漠,不再多看一眼楼外夜色。 因为他等的人,终于到了。 在无数道目光注视下,那名少年走进楼内,衣摆轻飞,说不出的骄傲冷酷,看似冰冷而苍白的脸上,满满的都是冷漠与鄙夷,那是对生命的冷漠,和对……所有人的鄙夷。 顾笑生看着那个比自己矮一头的少年向自己走来,觉得扑面而来的那股冰冷寒意越来越浓,越来越不喜欢。 那名少年慢慢走过地上铺就的红毯,他看着身旁那些散席上的年轻学生,实际上眼中什么都没有,冷冷嘲讽道:“看什么看!一群白痴似的东西,以为参加这场宴会能得到什么好处?最终不过是被羞辱的角色,低人一等始终是低人一等!” 那些坐在散席上的年轻学生,历尽千辛万苦,才终于成功地通过院选考试,得到参加百子会的资格,进而可以被诸院德以青睐。虽然明知道,自己这些人只是给五方院的学生做背景,但难免还是会有所期望,此时听到这个少年刻薄无情的话语,顿时愤怒起来。 少年轻哼一声,寒意忽盛,声音像是寒冷的刀锋般透过牙缝,喝到:“想死吗!” 这个少年的身份来历还有实力强弱程度,被有心人知晓,然后在散席之间传了开来,年轻学生们虽然愤怒不平,却没有人敢站出来,不要说不是这个少年的对手,就算可以,难道他们还敢向他出手。 无故伤及皇亲国戚,可是大罪。 少年面露不屑,似乎是在嘲讽他们的懦弱,然后望向清吏院座席的方向,冷冷注视着那个角落,寒声说道:“那个地方不属于你,给我下来!” 顾笑生看着他,沉默不语。 便在这时,某个方向传来一声轻笑,明显是在嘲讽那个少年喧宾夺主,很是臭不要脸。 少年骤然间脸色变得极为阴郁,望向笑声起处。 很多人都随他望向笑声起处。 在天玑大神官和杨素保持沉默,天书院监学明显放纵的局面下,除了江白这样声名在外的青年强者,谁还敢耻笑这个少年? 笑声来自国学院的座席。 那是一名面容清秀的少年。 正是先前问辩君子坦荡荡的那个少年。 顾笑生有些担心这个少年。 ps:因为马上进社会大熔炉改造,所有一直忙毕业的事,更新有些晚了,实在不好意思,这周还是每天两更,多出来的就合一张传,谢谢支持,谢谢红包,谢谢你们 第四十二章 红毯间 除了那些大人物,终究还是有些人不怎么在意少年的来历与实力。 便在这时,国学院座席间的那个少年面无表情说道:“怎么,难道不能笑?” 白发少年看着国学院的方向,笑了起来:“当然能笑,百子会这么无聊的事情,本来就很可笑,每个人都可以笑,你看,我也在笑。” 他是个少年,笑的很天真,但他的脸色苍白,长发如雪,看上去就像是强挤出来般,所以显得很无情。 “只是……这又关你什么事?” 即便是以他的来历与实力,也知道国学院不好招惹,尤其是在自己没有占着道理的情况下,但这些都不是他语气微缓,目光里第一次有些什么的原因,因为他认识国学院的那个少年。 就像是宴席间的很多人都认识他一样。 国学院那名少年微微挑眉,说道:“你与他的事情当然跟我没关系,我只是……纯粹找你茬而已。” 楼内楼外一片死寂,天玑大神官等大人物们座席处,也没有任何声音。 随意坐在少年身周的国学院学生们,表现的更加随意。 江白略微沉默,然后轻笑说道:“不悔兄,何必与小孩子一般见识?” 这句话语虽然有些强勉人意,却恰恰直指本质。 小孩子不懂事,向来都是最好的借口,不是吗? 看江白看似随意,实际上非常郑重的样子,不难看出国学院的那名少年也是极难招惹的人物。事实上,他也值得起江白如此对待,因为他们在风云录上的排名几乎相差无几。 因为他是赢不悔,虽九死其犹未悔的那个不悔。 当然,赢是姓。 国姓。 他是燕王第九世子。 赢不悔指了指白发少年,微笑说道:“他魏良能是小孩子?江白,你是在逗我开心吗?一个小孩子会滥杀无辜,横行霸道?” …… 东京里很多人都知道,玉华行宫住着一个诰国夫人。 那个诰国夫人不是很强大,因为早年错过最佳修行时机的缘故,她可能与风云录都毫无瓜葛,但所有人都认定,她有搅动风云的超强权势,因为她是当今贵妃的姐姐,那个曾明目张胆挥使家奴,强行拆去归寂的老太师旧府的女人,只是因为她看上了那所宅子。 母亲尚且如此性情,那么她的儿子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仗着母亲的权势,在应天神都里无恶不做。当然,也因为魏夫人拆府那件事惹得应天神都的百姓们不喜,被明皇无奈下送到了东京安置。 或者说,是流放。 当然,关于魏夫人最疼爱小儿子的事迹也随之带来,在传闻中,魏良是摇光大神官的弟子,只不过他从来没有承认过,也因为在传闻里,他十二岁的时候,就已经杀死了好些人,其中不乏心动境的修行者,甚至包括一名进入风云录的天才少年,当然,这件事情他也没有承认过。 唯一承认过的,是将杨氏独有的修行法门理解到了极致,与他的母亲魏夫人相比,自然是不世出的天才。 然而这里不再是魏夫人可以呼风唤雨的应天神都,在燕王一系势力打压下,只能收敛了些,但在这种重压下,也无法阻止压制魏良的修行,他的实力变得越来越强,东京里没有多少人敢去招惹他,即便那些强者,见到他也要退避三舍。 或者有那个传闻的原因——摇光大神官的弟子总是与众不同,但更重要的不是那个传闻,而是众所周知的事实——他的姨母是明皇最宠爱的贵妃,他是杨家的人。 那么姨父,自然是明皇陛下。 …… 魏良怪笑一声,伸出殷红的舌头舔了舔自己的嘴唇,看着坐在国学院席间的赢不悔,说道:“你可不能以大欺小。” 这句话虽然有些近似无赖,却证明了这个看似嚣张冷酷的少年,其实很冷静也很聪明,而且对赢不悔颇为忌惮。 赢不悔轻轻咳了下,然后模仿着少年初来时的样子,厉声喝道:“你这样的白痴,参加百子会能得到什么好处?最终不过是被羞辱的角色,连走后门都不走不进的渣渣!” 他说的很严肃,如果不是发生先前那一幕的话,人们一定会认为最为嚣张跋扈是他,然而此时人们只为觉得那是一种另类的嘲笑。因为那件事情已经在东京的大街小巷里传遍,并且当事人就在天狱司座席处安静地站着。 魏良一翻眼睛,神情瞬间变得极为阴郁,说道:“我打不过你,所以我不敢得罪你,但我的事你最好少插手!” 赢不悔想了想,然后看着他说道:“可我最喜欢多管闲事,你能把我怎么样?难道也想说这位置不属于我,让我滚下来?真是好笑。” 魏良望向国学院座席的方向,咧嘴一笑,露出满口白牙,就像是发疯之前异常冷静的幼兽…… 杨素端起手中琉璃盏,轻抿了一口清茶,沉默不语。 天书院监学轻咳了一声。 天玑大神官将两人的模样尽收眼底,不禁摇摇头,面带笑意打着圆场:“又不是小孩子,难道谁的声音大,谁就有道理?难道现在我们最应该做的事,不是先看看那小家伙的态度?” 这句话说的让人无可辩驳。 从魏良进楼,直到现在,一直没有人提出要问他对此事的态度,是因为席间所有人都想表明态度,他们根本不需要考虑顾笑生的态度,虽然他们很清楚,问当事人的态度才是最应该做的事情。 天玑大神官要问态度,自然会有人顺水推舟。 杨素似有意或无意用茶杯轻轻地点了下食案。 天书院监学的嗓子似乎也不再那么难受了。 于是,一切风平浪静。 顾笑生看着红毯间。 红毯上是魏良,他感受到目光,回望着顾笑生,腥红而薄的双唇微微扬起,稚嫩而苍白的脸上露出一道充满嘲讽轻蔑的笑容,笑容里的意味不问而知。 顾笑生微微蹙眉,沉默了片刻后,认真回答道:“我没态度。” 天玑大神官微怔,像是明白了些什么,然后带着欣赏的目光看着他。 顾笑生的话回荡在楼内。 一片安静。 过了会儿时间,人们才反应过来他这句话的意味。 没态度,可以解释为不对事情表示看法。 当然,也可以说成是没必要。 这是他属于他的东西,自然没必要表示看法。 或者是看到天狱司寒酸的座席和那一对少男少女,或者是想起天狱司衰败的现实,悲惨的历史,还有皇族旧老以及教宗大人对这个机构的态度…… 楼内响起了一片笑声。 有失笑,也有嘲笑。 有的笑声是无意的,有的笑声是有意的。 但都是刺耳的。 第四十三章 真伪辩 人们发出很多笑声,刺耳的笑声,那是针对天狱司的衰败与寒酸,还有那个少年所表现出来的态度。 云萱看着红毯间。 她看着魏良那不屑的神情。 她的右手在袖袍里微微动了动。 她望向顾笑生。 顾笑生的神色一如既往的平静,风雨欲压身不倾。 事实上,听完魏良的话后,他确实很生气,很想表达出自己的真实想法——比如骂上带祖宗的脏话,或者愤恨下拿起食案上的茶盏砸死杨素?但那都是不理智的事,他向来表现的很平静,因为无论他大悲或是大喜,对自己来说都是无意义的事情,与其把时间浪费在这上面,倒不如认真应对接下来的事情。 最开始的时候,他不认为会有人帮自己,按道理来说,今夜主持百子会的天书院监学或者因为某些原因不想约束这名魏夫人最宠爱的小儿子,但场间还有很多大人物,比如天玑大神官,他有足够的资格与能力震慑住魏良。 然而杨素就坐在宴席间。 这可能是让百里歌保持沉默的原因,或者是他在思考魏良的出现代表着的背后含义?魏良来参加百子会真的只是为了朝试百子之名?很明显不是,无论是已经衰败的天狱司,还是朝试百子,对他来说,并没有足够的吸引力。 如果不是为此而来,那只有一个解释——那些忠于明皇陛下的势力在进行某种试探,想要从中了解到燕王对东京的在意程度,或者说那些势力在进行某种宣告。 天玑大神官表现出来的态度,也更加确定了这一点。 而最终会选择谁出手呢? 大明朝偏向燕王的官员以及教士还有很多,所以那些人不愿意做的太明显,于是魏良便成了最好的选择,因为他是明皇陛下的外甥,又有神庙背景,而且最好的地方在于,杨素本就与顾笑生有怨,那么……魏良不要说羞辱打压,就算当场把他杀了,又能如何? 众所周知的事情,向来都是最佳掩人耳目的理由,不是吗? 但随着舌枪唇战的白热化,天玑大神官却是出言圆场,这让顾笑生开始怀疑起自己的判断——很明显,百里歌大人在偏袒自己,虽然不知道他或出于好意或者别的什么原因,但终究是在偏袒自己。 这是因为他不知道,当他在雨花巷里平静修行读书不理窗外风雨,不看巷里花草的时候,东京里已然暗流涌动,今夜百子会上两位最重要的观礼者,天玑大神官以及文昭太史杨素,很清楚这股暗潮,杨素虽然不清楚顾笑生的身份来历,但基于始作俑者的原因,他当然愿意保持沉默,顾笑生无论是被打落尘埃还是惨死当场,都是他愿意看到的画面,至于天玑大神官的沉默,则代表着更多的深意,因为他知道更多的一些事情。 比如顾笑生身边那个少女的身份。 他微微笑道:“既然你们都是因为百子之末起了争辩,那我想问一句,到底谁才是名正言顺的朝试百子?” 从逻辑上来说,这话无可辩驳。 …… 魏良收回目光,看着主座席上那几位大人物,冷冷说道:“我有名录本籍作为凭证!” 百里歌向天书院监学的位置看了一眼。 天书院监学略显恭敬回答道:“确实是这样……本籍上的学生信息记载无误。” 魏良眼中的冷意,更盛了。 百里歌又是看向顾笑生,温和说道:“小家伙,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顾笑生闻言,从袖袍里拿出一样东西,说道:“我有证明朝试百子身份的信物。” 看着已经有些发黄的信物,看着上面那个华美的印鉴,人们觉得口舌有些干燥,这封信物,看上去和大明朝常见的信书没什么区别,简单的陈述,明确的意思,但实际上,这封信物很特殊,因为它是朝试百子身份的证明,上面的印鉴是教宗大人亲盖! 就算朝廷没有信物的备份,也没有人能够毁掉这封信物,因为信物上的印鉴附有教宗大人无上的法力,任何人毁掉信物的同时,也会毁掉那个印鉴,那是对教宗大人极大的冒犯。 而朝试百子也会有基础信息留作核对,两者相印证,便可知晓是否真实有效,杨素一直对顾笑生百般刁难,就是为了得到这封信物,这样才能完美的冒名顶替。 这样特殊的信物,自然很好辨别真伪。 百里歌看着那个印鉴,沉默了片刻后,摇头叹道:“这下事情……可就难办喽。” 的确,一方有备案留在朝廷,而另一方持有证明身份的信物,没有谁会在短时间内,认定谁是真正的朝试百子。 大人物们犯了难,自然会有小人物们为其解忧。 五方院的那些学生们陷入了激烈的论辩中不可自拔,但看声势,明显支持魏良的人数最多。 便在这时,一名坐在散席上的年轻学生缓缓起身,朗声说道:“诸位大人,朝试百子向来以备案信息为评判标准,这是一成不变的事情,至于信物……它可是活物。” 所谓信物,本质来讲不过是纸张而已,算不得活物范畴,既然如此说,那可以引申为,它是流动的,可以经很多人手的,当然,也可以是偷的。 赢不悔猛然起身,喝道:“你什么意思?” 那名年轻学生面对风云录上有名的青年强者,却是怡然不惧,好像有人给了他所谓的底气,说道:“既然备案在朝廷里跑不了,那信物自然是被人偷走的!” 场间一片死寂。 渐渐,议论声响起,争辩的优势方开始向魏良倾斜。 当然,其中不乏有认同顾笑生的。 只是少的可怜。 赢不悔环扫身周人们脸上的表情,脸色变得极为难看,说道:“你是脑袋被驴踢了吗?就凭他连洗尘都没能成功,有能力去偷信物?” 人们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认真审视着顾笑生,然后露出恍然之色。确实,一个连洗尘都没能成功的人,怎么会有能力去偷魏良的东西,除非嫌命长了。 顾笑生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没有反驳赢不悔说的话,同时也有些无奈——虽然知道他是好意,但这话未免太过诚实了些吧? 那名年轻学生饶不甘心反驳道:“那你怎么就确定信物能证明他的身份?” 赢不悔闻言,像看着一个白痴般看着他,冷笑说道:“那我问问你,在你父亲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我和你母亲睡了而生下了你个兔崽子,那……谁是亲爹?” 他说的话虽然实在糙了些,但直指本质,没有血缘关系的父子能算是严格意义上父子吗? 何况头上还戴着一顶有颜色的帽子。 争辩的人们不再争吵,仔细品着这句话,片刻后,满堂哄笑,以国学院的学生声音最大。 即便是像天玑大神官这样宠辱不惊的人物,也不禁莞尔一笑。 那名年轻学生顿时面红耳赤,不甘心的坐下,承受身旁那些学生的异样目光。 羞与其为伍。 现在他只想着,那个许诺自己高位的大人物可以履行诺言。 第四十四章 请指教 江白静静坐在天书院座席间,是为数不多没有发笑的人,甚至他的神情更加淡漠。 赢不悔用余光注意到了他的异样,心思微沉。 天书院监学向主座席的位置看了一眼,发现文昭太史杨素依然神情平静,就好似下面孤立无援的魏良不是他的亲外甥一样。 便在这时,江白从座位上站起身来,面无表情说道:“我们现在应考虑的事情不应该是决出真正的朝试百子吗?” 赢不悔暗自一叹,如他所预料的那般发生了。 天书院号称大陆最强学院,江白又是天书院的代表,那么他在诸院学生之间的号召力可想而知。 哄笑声渐弱消失,人们将目光再次移到了角落里那两张小桌子。 江白转过身来,望向主座席上的天玑大神官,说道:“大人,我有一个方法可以解决此事。” 百里歌微微挑眉,笑道:“喔?说出来听听。” 江白上身微躬,说道:“即便公婆都有理,而我们又不能为这件事而浪费时间,那我想,最好的解决方式便是两人按照百子会的规矩,对战一场。赢者,自然应得此名。” 百里歌眼中光芒数闪,望向角落里的顾笑生,发现他神情依然平静,想了想,然后笑道:“可以取之。” 既然百里歌都表达出应有的态度,天书院监学与杨素自然乐见其成,均表示同意此法。 赢不悔并没有发生反驳的声音,因为他知道,无论自己再如何将事情偏离原有轨道,但总会有人将其拉回正轨,这是大人物们的意志,即便他是九世子,也做不到改变些什么。 人们看着角落里沉默不语的顾笑生,忽然笑了起来。 当然,还是刺耳的。 按照第一夜的旧年规矩,对战方式乃是武试,旨在学生们相互之间切磋交流之用,而顾笑生与魏良要以此种方式抉择出朝试百子名分来,令人耻笑程度,可比那名年轻学生要多出无数倍。 一个连洗尘都没能成功的废物,能打得过连心动境都照杀不误的魏良吗?当然不能,人们能对像江白这些人和颜悦色,可不代表忘记了顾笑生体内没有一滴真元的事实。 以顾笑生现在的境界水平,下场……肯定就没好下场,换作一般人当然不会下场。 除非他是个疯子。 魏良看着顾笑生,很理所当然说道:“怎么,被吓的不敢说话了?这样好了,我也不难为你,你可以当众宣布退出天狱司然后把信物给我……跪下来请求我的宽恕,也许我会放过你。” 跪或者不跪,离开,或者被打死,这便是魏良留给顾笑生的选择题,没有太多选项,只是为了证明天狱司已经成为历史,毕竟是小孩子,他所信奉的手段教条,简单粗暴,就是羞辱二字。 没有人愿意承受这种羞辱,顾笑生也不愿意。他更难过的是,云萱也要随着自己承受这种羞辱,这让他感觉很对不起这明显从小锦衣玉食,没有受过气的少女。 云萱确实很生气,她这辈子都没有承受过这种羞辱,但顾笑生一直沉默,所以她只好不动,为了不让别人看到自己眉间渐渐凝起的怒意,她深深地下了头。 然而,她生气的模样,终究还是被人看的清清楚楚。 天玑大神官坐在座席间,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看着天书院监学的目光,充满怜悯。 便在这时候,云萱听到了顾笑生的声音。 不只有她,所有人都听到了。 “虽然我不知道你哪来那么多的废话,但我想告诉你,这真的是一件很无趣的事情。” 顾笑生看着红毯间的魏良,说道:“你不说话,没有人会拿你当哑巴。还有,谢谢你的好意,但我没打算放过你。” 楼内那些满是嘲讽意味的笑声戛然而止,所有人都看到了他的动作,无法理解,这种对于轻蔑、羞辱、嘲笑以及白眼完全无视的态度,可以说是无知的逞强,但何尝不是一种难以想象的勇气? 看着那些嘲讽之意渐退,惊愕之意渐生的人们,云萱抿着唇儿,看着他的目光里满是仰慕,当然,平日里她也在仰慕。 魏良神情阴冷看着顾笑生,声音寒冷低沉至极,完全不想是个十五岁少年能够发出的声音:“我看你等下还能牙尖嘴利到什么时候!” 顾笑生笑了笑,说道:“但……那又关你什么事?” …… …… 楼后的帷布缓缓拉开,满天繁星之下,是一大片石制的平台,四周有十余个铜炉,燃着宁神精心的清香,而在铜炉下的地底深处则埋着防御类的法器,由天书院的教习维持禁制,确认战斗时的真元余波不会传到平台之外。 百子会正式开始,按照往年百子会的惯例,首先会由坐在散席里的各地学子与五方诸院的学生进行指导性质的对战,双方彼此之间的实力差距太大,反而很容易控制,一般都不会出现什么意外。 但今年的百子会发生了太多意外,天狱司居然重新出现在世人面前,拥有了朝试百子席位,魏夫人最宠爱的小儿子也被放了出来,隐隐约约间,有股危险的暗流在涌动,自然还会有意外接着继续发生。 不待天书院监学按程序报出对战人员的名单,魏良的身影便出现在平台上。 魏良看着角落里的顾笑生,舔了舔腥红的嘴唇,说道:“一个连洗尘都没能成功的废物,竟然敢妄言不放过我?真是可笑……既然如此,那就上来让我看看你有什么资格说!” 顾笑生站起身来,揉了揉云萱的小脑袋,安慰了她几句,对着天玑大神官施礼,然后向石台走去。 夜园静寂,鸦雀无声,无数道目光,随着他而移动。 从魏良来到楼内那一刻起,不,准确来说,从他报名参加百子会那瞬间开始,他便开始准备此刻的对战。 他知道自己可能不是魏良的对手,但未战,不能先言退。 有些东西,是需要用生命维护的,况且他不认为自己没有可能战胜强大的魏良。 因为他做了万全的准备。 他来到石台上,站在了魏良的身前,身影在满天星光下,仿佛变得有些伟岸。 星辉照耀在少年的身上,仿佛在燃烧…… 那是勇气。 顾笑生沉腰凝神,神情平静说道:“请指教!” ps:卡的有点销魂,实在不好意思。毕业季,你懂的,太忙了,所以更的有些晚。等结束,一定爆更补上。感谢倾国的支持,谢谢诸位支持。 第四十五章 天地囚 这时候不再有人发笑,因为魏良先前表现出来的凶恶,也因为人们知道,那个天狱司的朝试百子登上石台,迎接他的命运,必然要比那些坐在散席上的年轻学生还要惨,甚至有可能是死亡。 直到顾笑生站在了魏良的身前,人们才确认自己看到了什么。 魏良怪笑了两声,然后敛了笑容,用认真而恐怖的语气说道:“放心,我现在准备打死你,一定不会手下留情的。” 这话说的很无情,从一个十五岁的少年嘴里说出来,更加无情。 顾笑很生气,但神情却越来越平静。 参加百子会的人们,都看着台上,很多教授与官员的目光落在那个少年的身上,确认他真的连洗尘都没有成功,是一个完全的废物,自然不可能是魏良这种天才的对手。 把这样一个十足十的废物与魏夫人最宠爱的小儿子相提并论,本来就是件没有道理的事情。 人们觉得下一刻,便会看到少年倒在血泊里的画面,很多人生出嘲弄与怜悯。 因为他连大人物们博弈的牺牲品都没资格——是的,就算当牺牲品也是需要资格,需要理由的。 红皮擂鼓被平台外的天书院教习敲出清幽的沉闷声,同时有关人员也燃起了一根龙延香。 香气绕楼,鼓声震颤。 天书院监学面无表情说道:“百子会重在交流,点到为止,现在……开始吧。” 这是必须要走的程序,当然,也只限于程序,他巴不得天狱司唯一的朝试百子死在魏良的手里。 闻言,魏良看着顾笑生笑了起来,腥红的唇间,牙白的像是森森的骨头。 他面无表情,很随意地一拳轰了过去! 一道极其恐怖的飓风,在石台上形成,高速地旋转着,渐凝成冰冷的寒霜,散发着恐怖的气息。 冰霜如山,风起万澜涌! 他的拳头,便是这场飓风的中心!便是这座布霜的寒山! 石台四周的夜空里,忽然出现了一道若有若无的屏障。 那道屏障竟有些微微变形,渗进来的星光,显得格外暗淡。 一片死寂。 无数人的目光看着魏良的那个拳头,震撼无言。 所有人都知道,这名魏夫人最宠爱的小儿子很强大,拥有杨氏的血脉,再加上摇光大神官的教导,如何能够不强? 但没有人想到,他会强大到了这种程度! 飓风与寒霜,是修行者的真元凝结到某种程度,然后在环境里造成的异象,至少要修炼到心动上境,于细微处明元气流动规律,才能将真元修炼到如此恐怖的程度,才能轰出这样的效果。 只是简单的一拳,便能引动飓风之势,凝炼寒霜幻山,便能让天书院教习们合力构成的屏障变形! 人们看着台上那名露出残忍笑容的少年,想着他今年不过十五岁,更是震惊。 在望向与他对立的顾笑生时,目光中充满怜悯,可以想象的到,当这般恐怖的拳头轰在一个连洗尘都没成功的废物身上时,会不会在瞬间便被轰成尘埃! …… …… 没有人认为顾笑生能够挡住这一拳,哪怕是国学院座席间的赢不悔。 但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魏良的拳头竟然被挡住了! 双拳相交,发出一声轰然雷鸣,石台四周的屏障再次变形! 顾笑生的唇角溢出鲜血,眼神微显暗淡,双脚深陷进坚硬的石板,衣衫因为有修行禁制的保护并没有被劲意撕到凌乱不堪,但脸色极为苍白,明显受到了真元余波的冲击。不过他至少没有人们意料中的倒下,甚至没有后退一步! 因为就在双拳相交的那瞬间,有异变发生! 顾笑生的身材不是很魁梧,所以宽大的袖袍完全将他的手遮盖住,而此时袖袍里竟猛然弹出一条黝黑的锁链! 星光从夜空中洒落,在锁链的表面却没有光线的折射,就好像世间所有的光明都是它的对立面。 更令人震惊的是,那条黝黑的锁链像是灵蛇般灵活,在刹那间便出现在了顾笑生的拳头表面,然后在他身前交织出一面镜子,流动着幽幽的光芒。 魏良那恐怖的一拳撞在镜面上,微微泛起涟漪,却是无法做到产生裂痕甚至是轰破! 那条黝黑的锁链,如道道钢柱,里面仿佛蕴藏着无穷的力量。 唯有如此,他才能抗住魏良那恐怖的一拳! …… “天囚?”天书院监学脸色微白,喃喃说道。 人族圣器,天囚。 传闻是天狱司第一代首座袁天罡独有的法器。 一朝而出,天地皆囚。 无物能破。 便是那些著名的神兵利器亦不能破。 按道理来说,如此强大的法器,应该在天狱司历代的首座手里发挥其强大的功效,至少不应该在顾笑生的手里,但因为今夜的百子会必定是凶险万分,难免要做些防备,更重要的原因是,天囚没有人能够催动。 据说在遥远的过去,天囚在袁天罡的手里简直是无可匹敌,即便是鬼族神社里那位实力强大到难以想象的绝世强者见之也要退避三舍。然而自袁天罡隐没世间后,天囚虽然被他留在天狱司,但不知什么原因,再没有人能够催动得了它。 宝器蒙尘,人不还。 …… “天囚居然出世了!” “那个法器怎么还会有人催动?不是说被袁首座封印了吗!” 石台上响起无数惊呼,尤其是那些坐在散席上的学生,很多人是平生第一次看到这种画面,震惊地连连叫嚷。 五方院的教习学生,也极为吃惊。 他们终于知道顾笑生为什么敢答应江白的那个不公平提议,为什么面对魏良这种小怪物也丝毫不惧,原因很简单,天囚真的太强大了。 天囚根本不需要修行者以浑厚的真元催动,它消耗的不过是识念,最纯粹的识念。所以就算顾笑生没能洗尘成功,如果他识念够纯粹的话,甚至能将心动境强者围困至死! 杨素坐在主座席上,眉头微微蹙起,他没有想到有人还能催动尘封的天囚。 事实上,不仅仅是他,所有人都没有想到。 被无数人证明不可能的事,自然不会再有人去想。 魏良也没有想到,这个连自己瞧不起的资格都没有的废物,竟然能够挡住自己的拳头。 这让他觉得有些羞辱。 这让他非常愤怒。 他近乎疯狂地尖叫了起来,就像是被抢了玩具的孩子。 第四十六章 他最善于创造奇迹 天书院的教习们听着啸声,神情骤变,加紧了对防御禁制的真元输出。 飓风再起! 数道闪电隐隐约约亮于其间,风雷之势,寒霜化山! 魏良的拳头继续向前,以风起夜穹惊之势,想要突破顾笑生催动的天囚拥有强大力量的防御。 “我倒要看看,你能撑到什么时候!” 石台上,那名白发少年疯狂的尖叫着。 顾笑生袖袍里飞舞的魂锁,升起白烟,瞬间便是被刺骨的寒霜覆盖到完全,甚至有向着他身躯蔓延的趋势。 一道恐怖的劲意,顺着黝黑的锁链传到他的肩头。 顾笑生脸色微白,运转识念贯入天囚魂锁,艰难地支撑着镜面的韧度。 奇怪的事情发生了,随着他识念的贯入,那些不化的寒霜,却是像春风拂过柳絮一般,尽数拂净。 魏良微怔,然后像是鬼影一般跟着,又是一拳轰下! 杨氏独有修行法门旨在感悟天地风霜,力量以霜寒为名。 他的拳头,就是一座寒山! 这座山直接轰向顾笑生的身体。 那画面看着很残忍。 …… 顾笑生站在石台上,无数人的目光注视着那里。 天书院监学起初还有些担心,毕竟摄于天囚魂锁曾经在大陆上留下的赫赫威名,传说中的沥泉神枪应该能破其恐怖的防御,但神枪在武穆天帅府,谁能求来? 然而看顾笑生越来越苍白的脸色,他不那么担心了——现在魏良这个小怪物虽然不能破御,但至少完全可以在龙延香燃尽前,消耗掉顾笑生所有的识念,然后……不费吹灰之力地杀死他。 这个局很简单,从逻辑上来说却无可挑剔。 名正言顺的杀死,自然不会需要有人承受那位天狱司当代首座的无穷怒火。 天玑大神官百里歌没有说些什么,他只是很随意看了眼楼外已央的墨染夜色,然后更加开心地笑了起来。 赢不悔的脸色越来越阴郁,仿佛要滴出水来,他望向天书院座席的方向,战意愈浓。 当然,云萱比任何人都要担心自家兄长的平安与否,即便是她事先便已经知道他的后手是什么,但还不是抵不过牵挂二字,毕竟他连洗尘都没成功,识念强度远比不上沉浸修行多年的魏良。但她从来没有担心过顾笑生会不会输,因为她非常坚定地认为——他是一个善于创造奇迹的人。 从小到大,没有人敢羞辱她,也不能羞辱她尊敬无比的兄长,不能羞辱他渐渐越来越喜欢珍视的天狱司,任何胆敢这样做的人,都必须付出足够的代价。 她看着坐在主座席间静静喝茶的杨素,目光渐冷。 …… 星光洒落,未凝时,顾笑生已然转身,正面那只恐怖的拳头。 在魏良恐怖的风霜之势前,按道理来说,他转过身来又能做什么呢? 那只恐怖的拳头越来越近,飓风里那座寒山轮廓变得异常清晰。 只是因为尊严,所以在生命最后一刻,一定要直面死亡的到来? 不。 顾笑生的眉眼间现出坚毅的神情,眼睛变得更加明亮,仿佛要照亮夜色。 他清喝一声,握住还不是很大的拳头,毫不畏惧地向迎面而来的那只拳头对了过去。 他认真的样子让人看着很怜悯,就像是一只幼兽迎向天敌,可以说是自不量力,但何尝不是一种无所畏惧的勇气? 轰的一声巨响! 夜空下的那道屏障疯狂震颤,烟尘大作,地板上出现无数道如蛛网般的深刻痕迹。 夜风轻柔地拂过。 烟尘渐渐被禁制能量敛去,现出两个人的身影。 顾笑生的情况并不好,他用袖子认真擦干净唇角溢出的一道鲜血。 魏良却是连耳边的细发都未乱过,在他的脚下,有几滴殷红的鲜血,不过很明显,并不是他的。 他低身用手沾了下鲜血,放到嘴里尝了尝,露出满足享受之色,然后看着脸色苍白如雪的顾笑生,轻蔑嘲笑说道:“废物始终是废物,就算是你有这样强大的法器相护,又能撑到什么时候?不过……你的血真的是太美味了,我都不舍得杀你了。” 他想了想,继续说道:“不如……你给我当宠物好了,怎么样?” 顾笑生沉默了很长时间,神情依然很平静,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魏良微微蹙眉,余光却注意到了已经燃过大半的龙延香。 “看来你还想拖延时间,真是愚不可及!” 魏良缓步向他走来,缓缓举起右手,身后隐隐可以看见虚幻的寒山轮廓,然后其身影开始虚化,最后消失不见。 顾笑生微叹口气,虽然他没办法挡住这只拳头,事实上,以他的境界水平连对方的踪迹都捕捉不到。 但天囚魂锁能。 并且在藏书库内也收录着这部杨氏不传之秘,是百余年前抄家所得。 离虚,兑缺,朔风等上千种方位,顾笑生用了三天时间硬背了下来,就是为了对付杨素所用! 他低首静立,袖袍里的魂锁,在夜风里不停狂舞。 隐隐有风霜落下。 偶有阴寒气息破夜色而出,便会被幽锁挡回。 偶有冷霜破风而至,镜面便骤然扩张,形成一道屏障。 天囚魂锁,效用远不止于此,但此时用来防身,最好不过。 但顾笑生毕竟还没有洗尘成功,连玄门不过敲了千余次,与魏良这个小怪物差距太大。 如果他没有那般纯粹的神魂与强大的识念催动魂锁,魏良甚至可以凭借雄浑的真元,直接破开天囚的防御力,强行轰杀他,但现在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 败落,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藏龙步里蕴含的虚空天机太多诡异,依循着某种难以理解的轨迹,在夜色里来去自如。 他的魂锁能有囚天地之神能,将自己保护的密不透风,却没有办法捕捉到对方的行踪,自然没有办法进行攻击。 攻不能久,守又如何能够一直持续下去? 天囚即便再有灵性,终究也需要他用神魂驱使,每一道幽链起,便要消耗他一道识念。 他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同时呼吸越来越急促,不知道能不能撑到龙延香燃尽。 顾笑生依然以超乎同龄人的冷静与毅力坚持着,等待着。 他体内没有一滴真元存在,依然未能脱险,但他还有天囚,更关键的是,他还藏着手段。 他在等魏良催动藏空步行走到第三百六十五个方位——到那时,虚空天机将有一瞬间的停滞。 那便是他的机会。 他没有强大的真元作为依仗,但他很爱考虑事情,所以总是在做着万全的准备。 第四十七章 星霜之下风云涌 今夜这场苦战,对于一个连洗尘都没能成功的顾笑生来说,着实消耗太大,此时他很艰难地支撑,眼前的事物都变得有些模糊,但他不能倒下——倒下,意味着很多事情,至少他所有的努力都将白费。 星光从夜空里洒落,经过那道无形的屏障时,发生诡异的折射,落在这名十七岁少年的脸上,显得他的脸色更加苍白,看上去就像是北极峰那些不化的冰雪,准确来说,更像是峰顶上那些永不风化的顽石。 星幕之下,寒霜飘零。 魏良那恐怖的拳头不断地轰击在镜面上,产生一波波的涟漪,似乎下一刻便会被轰碎。 顾笑生可不想死。 他始终认为,活着是最幸福的一件事,是最美丽的事情——你看,夜空里的星海很灿烂,有时候就像云萱的会说话的眼睛,东京的云很美,有时候像街上姑娘的头发。 他本不想与魏良这个小怪物打上一场,但对方阻止了自己幸福的活着,让他感到了羞辱,所以他做出生命中第一次赌博。 是的,他在拿生命赌博,赌什么呢?自然是赌自己的识念强大到可以撑至龙延香燃尽,甚至打败魏良。 他神情专注地看着风霜呼号,然后默默数着方位的倒置,寻找着那一瞬间虚空天机的滞涩。 便在这个时候,他的识念感知到了夜色里的某个地方寒霜凝结程度有些浓重,于是他开心笑了起来。 一道散着幽光的锁链如闪电般弹起,如一柄锋利至极的剑,向着那处夜色。 事实上,不光是顾笑生在等待着,魏良也同样在等待着。 他站在夜色里,满是嘲弄的看着顾笑生。 一座布满青霜的寒山向石台地面落下。 顾笑生看着那座寒山落下,神情很平静,只是加大了识念输出,一道道锁链凝成黑色的柱子,刺向墨染般的夜空。 少年的手举的很高,向着如整片夜空一般的青霜寒山迎去。 他的动作有些笨拙,给人的感觉有些悲伤。 因为差距太大,感觉太自不量力,很令人绝望。 就是是螳臂想要挡住一辆狂奔的马车,就像是一颗鸟蛋从摘星楼落下,砸向坚实的地面。 云萱很难过,也很愤怒,一道杀意顿时弥漫在场间,令人不寒而栗。 然后,她忽然放松了下去。 …… …… 嗤啦一声轻响。 那道看似坚不可摧的屏障,忽然从最底部闪起些许光芒,然后消失不见,被隔绝很久的夜风,向着石台中央猛烈地灌入,随之到来的是真正的星光,如瀑布般倾洒而下。 于是所有的事物在星光的照耀下,明朗起来。 一片死寂。 百里歌大人看着楼外的夜空,微笑示意。 天书院监学的脸色渐渐沉了下去,眼里带有震惊和惘然。 云萱最是活泼可爱,不理会像是呆鹅一般的人们,蹦蹦跳跳到了顾笑生身前,检查自己兄长的受伤程度。 人们震惊无比的看着台上,看着那名红袍衣摆在夜风里轻飘的少年,觉得所见并非现实——顾笑生安然无恙地站在石台上,虽然脸色似乎因为识念消耗过度而变得异常苍白,身形也有些不稳,但他终究是唯一在石台上站着的人。 魂锁像是长蛇伏巢般,垂在地面上,而末端却是连在魏良的身上,像是包粽子一样将他裹得严严实实。 所有人都以为会看到顾笑生倒在血泊里,于是百般嘲弄,无情讽刺,谁知道,最后倒下的人,是魏良这个小怪物。 没有人能想到会看到这样的结局。 虽然只是依靠法器将小怪物束缚住一刻,但终究不是顾笑生倒下。 香燃尽,自然是他赢。 …… 顾笑生叹了口气,然后用仅存的识念收回了天囚,在云萱的搀扶下,缓步走下石台,看着主座席上的天书院监学,用极为认真说道:“请问,可以宣布结果了吗?” 天书院监学从震惊中醒了过来,于是人们也随之醒了过来。 天书院监学面无表情,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你凭什么认为是你赢了?” 顾笑生微怔,然后指了指燃尽的龙延香,说道:“你又凭什么认为我没有赢?” 按照百子会的旧年规矩,若有一人倒下,另外一方自然获得胜利,这是一成不变的事情。 天书院座席间的一名学生站起身来,说道:“你以法器取巧,怎么能算的上胜利!” 顾笑生神情很平静,想要说些什么。 便在这个时候,赢不悔从国学院的座席间站了起来,看着那名学生,冷笑道:“谁告诉你天囚是一件法器的了?谁不知道,连教宗大人都没有认为它属于法器,你凭什么认为?你敢质疑教宗大人!” 人们这时候才想起来一件事——教宗大人曾在多年前尝试催动天囚,然而就像很多人一样并没有成功,教宗大人苦恼了好几天,才得出那个众人信服的言论——天囚只是一个普通的兵器。 现在有人将它归类于法器行列,自然有质疑教宗大人言论的成分,可以想象的到,此话若是被无数信众听到,那人必定会死的很惨。 那名天书院的学生惊怒交加,却是找不到什么话来反驳,面红耳赤,甚至有些害怕。 因为他看到了天坛附院的学生投来的杀意。 江白眉头微微蹙起,想要站起身来,余光却是注意到了顾笑生身后的平台,沉默不语。 只见魏良挣扎站起身,用力摇摇头,看着龙延香燃尽留下的灰烬,才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 想起先前那道泛着幽光的链柱,想起体内真元在那一瞬间的停滞,他便觉得有莫大的羞辱。 自己竟然败在了一个连洗尘都没成功的废物手上! 这让他不敢相信! 我是谁?我是魏良! 任何与我对战的人,都成了风霜下的亡魂! 那个废物凭什么胜了我? 魏良的目光渐渐沉了下去,他看着顾笑生就像是看着一个死人。 他缓缓举起右手,真元像是洪水般灌进身体某个穴位。 然后,一拳向着顾笑生背后轰来。 云萱刚巧在为顾笑生整理有些凌乱的衣襟,视线刚巧看到了这一幕,然后她的眼睛瞪了起来,就像是一只小老虎,喝道:“你敢!” ps:祝大家端午节快乐咯,顺便求波推荐打赏咯。 第四十八章 碧落琼花香欲杀 “你敢!” 云萱的身影像是柳絮一般在夜风里轻飘。 她奋力地冲向那座青霜寒山。 人们觉得下一刻,便会看少女倒在血泊里的画面,很多人生出不舍与怜悯。 顾笑生大惊失色,第一时间想要拉出她的衣摆,却是来不及。 赢不悔霍然站起,喝道:“住手!” 他知道这个看似乖巧的少女来历非凡,但再有来历,又如何能比那个小怪物的背景深厚?而且那个小怪物的手段太恐怖,现在明显驱用了某种秘法,想起父亲的交代,他如何能看着她被那个小怪物凌虐? 西宿学院的教官微微皱眉,伸手想要让魏良住手,天书院监学不知何时出现在石台的侧方,有意无意间,隔绝了魏良的视线,然后冷冷地看了眼赢不悔。 天玑大神官似乎准备说些什么,杨素忽然说了句闲话,有意无意地拦了拦。 魏良看着云萱残忍笑了起来,看起来这个少女貌似比那个废物还要废物,竟然连修行人该有的识念波动都没有。 他想告诉她,你看看,多少人想你去死,但我不会杀死你,我只会废了你,然后再去废了那个废物。 他知道,如果自己慢些,便有可能被人拦出,所以他不再犹豫。 至于接下来的后果,只要人死了,谁敢拿他怎么样? 他掠至云萱身前,一拳轰落。 青霜簌簌,寒山布天幕! 他的拳头很小,却携着恐怖的飓风,还有刺骨的寒霜。 他的拳头很硬,目标不是云萱的脸,而是她微微隆起的胸。 他的心思很残忍,手段很下流,但他真的很强大,而且还有秘法增幅! 魏良出手,便是全力。 先前风霜之势初成,便能让天书院教习们合力构成的禁制屏障变形,更何况此时他身前只是为娇弱的少女? 石台下响起无数声震惊的呼喊,夹杂着惊叫,很多学生掩面侧身,不敢去看。 震惊的呼喊与惊叫声,忽然响起一道极为愤怒,极为恐惧,而且有些惘然的怪叫! 人们望向台上,发现这声怪叫,竟是出自魏良这个小怪物! 魏良的拳头之前,出现了一个手掌。 那是云萱的手掌。 她的手掌没有飓风,只有花香,像是有无数朵花在掌间徜徉,但她的掌势更加猛烈,轻飚欲破万丈澜! 琼花徜徉,香风烈。 喀嚓一声脆响! 魏良的手指表面瞬间出现无数道裂口,鲜血崩裂,深可见骨! 那些裂口,转瞬间蔓延到他的手腕,他的腕骨顿时断折。 痛,难以忍受的痛! 魏良的瞳孔缩成了一个小黑点,一道痛苦而恐慌的尖叫,从他腥红的唇间蹦出。 随之而出的,是一道血水。 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这个看着像白花般的,娇柔的小手掌里,竟蕴藏着如此恐怖的力量? 魏良来不及思考,心神尽数被恐惧占据,怪叫着,拼命地向后疾速掠去,那个秘法对自己力量的增幅有多大,他最清楚不过,然而此时却敌不过眼前这个看似普通的少女,很随意的一掌! 他知道,必须尽快离开这个手掌,不然自己肯定会死! 但他退的快,云萱却进的更快。 她的手掌,就像花海里的香气一样,没有形态,然后击在魏良的拳头上。 掌如花,意无匹。 …… …… 夜树里,忽然响起蛙鸣。 这是春天的夜晚,不可能安静。 石台周围却安静的像是无雪的冬夜,没有任何声音。 然后仿佛积雪融化。 滴答,滴答。 鲜血从那只小巧的手掌间滴落,落在了地面上。 那个少女站在夜风里,看着倒在石台边缘的魏良,看着四周说了一句话。 “没有人可以伤害我家兄长,谁也不行。” 蛙鸣愈发烦躁,场间愈发安静,人们震惊无比的看着台上,比顾笑生能坚持到龙延香燃尽还要震惊——毕竟顾笑生只是依靠天囚而胜,可这少女却是一掌便败! 被遗忘的天狱司,天囚再次出世,无人认识的少女,给了这个世界,如此大的震撼。 这场战斗开始的突然,甚至有些无耻,结束的却更快,令人痛快。 云萱知道自己会胜,因为她本来就很强,她在天狱司里不露山水,但不代表她在同龄人的范围内是弱者,不,在同龄人里她是绝对的强者,尤其是说到真元数量,更很少有人能比她更多。 阴阳二气交泰下,真元凝实程度可远比同境修行者要强的多,越融汇便越凝实。 如果魏良稍加冷静些,选择用招式法门与她对敌,她或者无法用这种碾压的方式取胜,但魏良催动秘法实属霸道以寒山镇人,却哪里知道,她的体质本身就是这世间最强大,最霸道的体质! 两股至极之气能在体内相汇共生,作为载体,又如何不霸道? 一切都结束了。 云萱望向脸色苍白如雪的魏良,再次举起手掌。 她记得很清楚,这个小怪物先前对自己和笑哥的羞辱,记得很清楚,石台上的一幕幕,那么,现在便是把这些羞辱还回去的时候。 “住手!” 发现她准备继续动手,很多沉默观战的大人物纷纷色变。 天狱司的人可以废,可以死,没有人会在乎,但……魏良不能废,更不能死! 因为他母亲是魏夫人,何况他的亲舅舅就在主座席上坐着。 凌厉的破空声响起,包括天书院监学在内的数名大人物出现在台上。 场间唯一知道云萱身份的百里歌大神官却是没有动作,他只是与静静坐在席间的杨素笑谈着闲话轨事。 顾笑生神情很严肃,缓缓走上石台,身子挡在了云萱的面前,说道:“你们想做什么?” 天书院监学冷冷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说道:“做什么?当然是把他放了!” 他语气很冷,因为他很肯定没有人敢对魏良做出不利的事情,除非权势大到可以承受贵妃或者是陛下甚至是摇光大神官的怒火。 神权与皇权的重压,谁能视而不见?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顾笑生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他没说放不放。 第四十九章 雏虎跃涧风霜落 天书院监学,还是清吏院的高手,站在石台四周,将顾笑生和云萱围在中间,随便是谁,都可以轻易地制伏他们,问题在于,云萱站在魏良身前,只有数尺距离,花香四溢,有焚火隐蕴。 只要她落掌,魏良便会死,或者被废。 天书院监学和清吏院高手的脸色很严峻,不敢上前一步,却也没有退开,保持着当前的局面,希望能够震慑住她,他们以为随着时间的流逝,云萱从战斗状态里出来后,必然会冷静很多。 一片安静,没有人愿意说话刺激到这个少女,没有人愿意看到更血腥的画面出现。 魏良自己却没有这种觉悟,他看着周围的一应高手,满脸是血,神情异常暴戾,显得格外狰狞,却是忽然嚣张的大笑起来:“你以为我真的怕你吗!真是可笑……你玩了!天狱司也完了!还想新生?看看这些不要脸的老家伙,他们满肚子的坏水,不管是我把你打成残废,还是像现在这样,你与这个废物都完了!因为没有敢这样对我!” 天书院监学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杨素的神情依然很平静。 云萱微微蹙眉,把手掌举的更高了些,明亮的星屑围绕着手指,很漂亮,也很恐怖。 魏良神情骤变,尖声叫嚷起来,双脚乱蹬,却是被天囚束缚住了,不禁神情癫狂至极,就像是个被抢了玩具的孩子。 “你们想做什么!难道你真敢动手!陛下是我亲姨丈!这个大陆上谁敢对我动手!” 一片死寂,所有人都知道魏良这个小怪物说的是真话,不要说传闻中他是摇光大神官的弟子,只说他有这样一位姨丈,那么便没有人能够为难他,想着事后可能会面临魏夫人甚至是贵妃的疯狂报复,人们望向云萱的眼神变得有些怜悯与同情。 赢不悔想要出言阻止那些大人物们对少女的逼迫,便在这个时候,国学院的一名学生附耳与他不知说了些什么,安静了下来。 人们也很安静,他们想看看被前辈强者们包围,被这个嚣张的少年威胁,云萱接下来会怎么做? 她望向身边那名少年。 这是她下意识里或者说习惯的行为,她不见得需要顾笑生的意见,但她觉得自己应该听从顾笑生的意见。 所有人的目光都随着她望向那个神情异常平静的少年。 顾笑生这时候的心情很复杂。 他并不意外,也谈不上惊喜,这些日子在天狱司里指点云萱的修行,阴阳二气已然交融数分有余,他很清楚魏良这个小怪物虽然很强大,但不可能是云萱的对手,只是他没有想到魏良如此愚蠢,居然敢驭用秘法偷袭自己,直接和云萱比拼真元强度,最终败的如此凄惨,以致于现在需要云萱来进行这个很重要的选择。 他知道云萱想选择什么,因为前些天云萱最爱吃的糖葫芦突然停止销售后,少女用了整整大半天的时候,跑遍了东京城非要找到一根才肯跟他继续读书修行,最后她终于成功了,她拿着糖葫芦高兴地在藏书库里吃着。 他知道云萱为什么犹豫,为什么望向自己,因为她担心会不会给他和天狱司惹什么麻烦,而且她习惯性地在做事情之前要征询他的意见,无论他怎么选她都会跟随。 魏良这个小怪物是云萱打败的,云萱是在征求自己的意见,顾笑生确认了这两件事情后,便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他决定很直接地给出自己的意见,按照云萱本来就想做的选择。 这样很好。 顾笑生心想,这个责任应该由自己担起来,他望着台上的天书院监学和四周屏息以待的人们,沉默了片刻,说道:“想做什么就做,有我。所以……” 他的声音有些干涩,语气有些停顿,显得很笨拙,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他不习惯在这么多人面前说话,说实话,今夜百子会,见到这么多人,绝对是人生的第一次。 而且他做事很硬,自然说话也有些硬。 …… 云萱懂了他的意思,然后收回目光,望向倒在身前的魏良。 魏良看到她的眼神,读懂了他的意思,脸色骤然变得极为苍白,眼神变得极度惘然,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然后望向主座席的位置,恐惧不安地尖声叫了起来:“舅舅,快来救我!” 他的尖叫声很大,掩住了顾笑生的所以二字以及随后的那句话。 但掩不住恐怖的掌势以沁人心脾的花香气。 听着魏良惶急的呼喊声,杨素的双眉挑起,却是继续与天玑大神官说些什么,席间不时传出轻笑声。 就好像台上那个白发少年,不是他的亲外甥一样。 云萱的眼睛变得异常明亮。 一道残影,如幼虎跃涧。 她的手掌落在了魏良的胸口。 嘭的一声闷响,魏良的尖叫声戛然而止! 片刻后,静寂骤然被打破,场间响起无数惊呼与大叫。 魏良昏倒在血泊里,肋骨尽碎,经脉尽碎,已然被废。 云萱收回手掌,夜风轻拂过她衣摆,好似云飘。 她望向四周的人们,神情平静。 鸦雀无声,人们震惊无比看着台上。 那个少女……居然真的废了魏良这个小怪物?她知道他是谁吗!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更让人震惊的是——文昭太史大人明明就坐在主座席上,为什么对此无动于衷?难道杨大人不知道自己的亲外甥被废了吗? 光线微摇,天书院监学和几名清吏院的强者,极速掠至魏良的身前,探脉察息,确认他还活着,但……经脉尽碎,玄门已毁,已经废的不能再废,终其一生都无法再修行。清吏院的人以最快的速度把魏良抱下石台,然后送往玉华行宫,只希望诰国夫人府的供奉或者名医,能够保留最后的希望,实在不行,说不定真的要惊动明皇陛下。 当然,能有立马起死回生手段的人物也有,比如天下医,比如教宗大人,但他们谁都请不动。 毕竟那位素有“见死不救”之称的天下医的名号不是空穴来风。 第五十章 天塌了有高个子顶着 清风徐来,星明影淡。 天书院监学看着云萱,面寒如霜,声如刀锋般刺人:“下手如此狠辣,你这小姑娘真是冷血到了极点。” 云萱心想先前魏良这个小怪物与自家兄长对战时,他和天书院监学是怎么说来着?她记起来了,当时天书院监学说重在交流,点到为止。 “我只是在与他交流修行心得而已,更何况我还没点。” 云萱觉得自己很有道理,拉着顾笑生的衣摆,理直气壮地转身向台下走去。 天书院监学微怔,想起自己先前与魏良的对话,以为云萱是刻意嘲讽自己,不禁更加愤怒,长须在夜风里飘拂,脸色变得极其难看,厉声喝道:“你们想就这么走吗!” 顾笑生两人停下脚步。 天书院监学望着他们的背影,毫无情绪说道:“我不管你什么来历,你真正的师门是谁,但你要弄清楚,这里是天书院,你当众行凶,难道还能跑掉?” 明着是这般说,真实意思其实大家都懂,不管云萱如何神秘,但她重伤的魏良是摇光大神官的弟子,是陛下的外甥,那么整个人类世界,都没有谁能够保得住她。 天书院监学似笑非笑说道:“你们两个……真的是好大的胆子啊。” 云萱有些不悦,说道:“你是个什么东西?居然敢和我这么说话!” 满场俱静,任谁都想不到在这样的时候,这个少女非但没有害怕,反而如此强势。 只有极少数人隐约有些异样的感觉,因为这个少女流露出来的气息,真的很强大,至少比在座的很多人要强。 什么样的家世或者师门,能够教出这样的弟子? 天书院监学怔了怔,气极反笑,笑的极为寒冷。 他现在很确定,这个小姑娘的来历必然不凡,但正如先前他说的那样,她把魏良废了……这便意味着,整个人类世界,没有几个人能够改变她的命运。当然,今夜过后,也没有人能够改变天狱司的命运。 一声厉啸,他的右手随意一扬。 无风亦无霜,只有满天星屑如旋汇聚,光线笔直成束,即便是顽石精铁,也可以贯穿的星霜光线! 这便是命宫境的强者的手段! 天书院监学何等人物。 人们仿佛听见了死亡的声音,仿佛有人在说那个少女死定了。 没人能改变这局面。 天书院监学出手,场间除了杨素和天玑大神官,谁都不可能拦住。杨素身为魏良这个小怪物的舅舅,自然不会阻止天书院监学,而最有理由出手的天玑大神官,却仿佛始终注视着夜色。 赢不悔虽然明列风云录,但距离师门长辈的强者还有极大的差距,根本无法改变这一切,眼看着那对少男少女便要迎接死亡,他的脸色变得异常难看,却什么都做不了,只是祈祷那位无所不能的父亲计划能够天衣无缝。 云萱看着那记凌空而来的指意,感受到了死亡的阴影,她的细眉微微挑起,神情却平静如常,因为她知道,没有人能够在东京里杀死自己,除非他想与师父为敌。 她有这样的确信,别的人不可能有,场间一片惊呼。 忽然间,有个人将她拉到了自己的身后。 那个背影并不高大,但比她高大,所以把她严严实实地挡住了。 云萱看着这个身影,忽然想起师父曾说过的话,天塌下来,自然会有高个子替你顶着。 她觉得很温暖,也觉得那个天书院监学也不怎么可恶了。 天书院监学的杀意隔空袭来的时候,顾笑生出于本能保护起云萱。 他袖袍里的天囚急速飞舞,有些紧张。 他不知道天囚能不能挡住天书院监学的杀意,他没有考虑过挡不住该怎么办,因为那是不需要考虑的事情。 便在这个时候,楼外夜色有过瞬间的扭曲。 …… …… 顾笑生没有死,云萱也没有死,因为她很确认,在东京尤其是天书院里,没有人能够杀死自己,因为这里有人知道她的来历,而那人是天书院最强大的人。 一道血意拂来,那道凝作直线,看似坚不可摧的杀意,就像是蒲公英上的针絮一般,被轻而易举地拂散,然后势如破竹般飞向天书院监学。 这道血意来自浓墨般的夜空。 忽有清风拂来。 星屑不再明亮如华。 血意忽减,然后消失。 两道人影,出现在台上。 一位满头白发的老人,衣袖在夜风里微微轻颤。 全场肃穆,安静异常,所有人都站起身来,就连杨素和天玑大神官也不例外。 江白等天书院学生,更是长辑及地,说不出的恭敬,又很是震惊。 “拜见院长!” “老师!” 是的,这位老人便是天书院院长,寒梅落风秋煮雨,梅煮雨。 紧接着,人们的视线掠至另外一人时,神情微变。 场间一片哗然。 没有人想到,天书院最强大的院长居然会出现,尤其梅煮雨是大陆上都有数的强者,地位极其崇高,按道理来说,百子会第一夜,无论如何也惊动不了这种大人物。 让人们更想不到的是,东方霸道怎么也来了? 他不是一直隐世不出的吗? 东方霸道看着处在呆滞中的人们,面无表情说道:“你们竟然敢在我面前出手伤我属下……不想活了吗?” 梅煮雨温和笑了笑,看了一眼天书院监学。 天书院监学神情微变,走到梅煮雨的身前,恭谨行礼,然后讲了讲先前的情况,意图抢先把基调定下来。 他很清楚,梅煮雨既然现身百子会,那么今天晚上的事情,肯定也无法按照自己的计划进行,但他不想这把火反而烧到自己身上,所以准备灭火。 暴起伤人?冷血无情?恃强凌弱? 听着天书院监学的报告,场间众人的脸色变得极为精彩。 这说的究竟是魏良这个小怪物?还是那个柔弱的少女? 东方霸道将顾笑生两人护在身后,然后挥手打断了对方的叙话,看着梅煮雨说道:“刚才我该说的都说了,他毕竟是神庙在职人员,我不方便定夺,剩下的事我也管不着,但……首座大人那里需要个交代。” 梅煮雨点点头,像是默认了他的说法。 一片安静,有人开始注意到刚才二字,联想到天玑大神官不时望向楼外夜色,才明白,原来不止是他们在观战,在深沉的夜色里也有两位大人物在注视着这里发生的所有故事,甚至达成了某种共识。 天书院监学还想说些什么。 梅煮雨看着他忽然笑了起来。 天玑大神官也笑了起来。 天书院监学忽然觉得心情有些微凉。 百里歌笑着起身,向楼外走去,有气无力说道:“老周啊,要点脸吧。” 人们注意到,百里歌大人是与东方霸道并肩走出去的,这意味着什么? 天书院监学呆立当场,觉得对方这句有气无力的话,就像是一记响亮的耳光落在自己的脸上。 梅煮雨笑着示意今夜的百子会到此为止。 人群渐散,离开的时候,都忍不住回头望向石台上。 梅煮雨看着云萱,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终究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笑了笑。 东方霸道并没有带走顾笑生两人,因为他很坚信,现在没有人能够对他们做出不利的事情,楼外要有无数天狱司高手隐在夜色里,保护周全。 顾笑生略微沉默后,带着云萱向天书院院长行礼,然后走下台去,回到角落里的位置,收拾先前带来的东西。 云萱老老实实地跟在他身后,显的格外乖巧。 她想着先前在台上,自己表现的是不是太霸道,太冲动了些?笑哥不会不喜欢那样的自己吧? 顾笑生似乎感知到了什么,看着少女眉眼间弯起的月牙,也跟着笑了起来,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 …… 宴散人空,楼内静寂无声,梅煮雨和周监学在台上对立,进行了一番谈话。 “为了打压天狱司,你与文昭太史相互配合,让魏良那个小怪物在百子会上发疯,这件事你做的太疯狂了。” “不错,我就看不得天狱司好,很多人和我一样,有错吗?” “仇恨?不,那都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还有谁会追究,大家都清楚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什么?” “教宗大人让你来天书院监察修学,一做便是二十年,谁都会生厌,可以理解。” “院长大人,我向来对你很尊敬。” “你是天书院监学,只要再向前一步,便有问鼎七星大神官的资格,谁不动心?” 梅煮雨看着他平静说道:“但你做错了几件事,首先你不应该阻止天狱司的新生,其次你不该勾结你不够资格勾结的人,最后你应该弄清楚自己的对手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天书院监学的脸色极其难看,因为院长说中了他的大部分心思。 他的位置是教宗大人安排的,监学便是神庙用来控制这些强大学院的人选,风光自然是风光,但他做了二十年,确实有些厌了。他想在不久后举行的问神典上,成为七星大神官中的一位,只需要再往上一步,便能看见不一样的天空,谁能抵抗这种诱惑? 但他自然不能承认,坚持说道:“东京里有人借天狱司进行试探,我替陛下和教宗大人分忧,何错之有?” 梅煮雨面无表情说道:“陛下和教宗大人会在意这种事情吗?” 天书院监学沉默片刻,说道:“魏良变成废人,天狱司……难道还能存在下去?应天神都那些旧老自然乐得其成,怎么看也不是坏事。” “没有人是愚蠢的,你利用文昭太史,他何尝不是在利用你。魏良死过与否,他都不会在意,因为他的目的达到了,而你什么都不会得到。” 天书院监学极不甘心问道:“那名天狱司的少女是谁?” 梅煮雨转身向楼外走去,说道:“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七星大神官们尽是执掌神庙兴亡数十年,有的人资历比教宗大人还要高,这样的人你以为是阴谋诡计就能对付的吗?还有……教宗大人让你做天书院监学,一做便是二十年,还没明白其中深意吗?” 天书院监学看着老人的背影,脸色铁青地说道:“我只知道陛下的亲外甥被人废了……这件事总要有了给个交代,贵妃的怒火总需要有人承受!” 梅煮雨没有转身,从怀里拿出一张宣纸,说道:“你真是愚蠢的可怜,竟然这么早便开始站队,看来教宗大人当年选择流放你不是没有原因的。这里是燕京,贵妃的怒火烧不起来。” “看看吧,看完你就清楚应该谁来承担今夜的责任了。” 薄纸随夜风轻飘。 天书院监学摄过薄纸,读了起来,上面是天狱司名列的各种他的罪状,如遭雷击,他知道今夜大概便是人生的最后一夜了。 同时,他也知道了院长的态度。 梅煮雨没有用到东京这个字眼……而是燕京。 燕王爷的东京。 燕京。 ps:实在太忙了,今天好不容易有点空闲,就都写出来吧,明天开始拉开序幕。请看在我近四千字大章的份上,来波打赏推荐,求啊,数据真心不好。 第五十一章 未央夜色疏剪影 顾笑不想被围观,于是和云萱商量之后,趁着夜色遁进林中,云萱熟门熟路地带他找到一条小道,推开两扇沉重的门,绕过几幢小楼,从天书院一个不为人知的后门走进了巷里。 顾笑生听她说过以前曾经来到天书院上过课,再联想到梅煮雨所表现出来的态度,心中有些猜想,问道:“当时给你上课的……就是天书院院长梅煮雨?” 云萱嗯了声。 顾笑生感慨说道:“与魏良那个小怪物比起来,你才是……真正的走后门啊。” 云萱看着他,嘿嘿傻笑。 顾笑生揉了揉她的脑袋,心情极好。 但当他看到巷口那辆有黑孔雀印记的马车后,好心情顿时消失一空。 文昭太史府有人相请,礼貌而冷漠。 …… 顾笑生让云萱留在原地,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情绪看起来不那么显得激动,然后走向了巷口外那辆马车。当他走过去时,才发现马车四周静寂无声,一个人都没有,便是先前请他来的那名太史府随从也不知去了何处。 马车前那头异兽雄壮高大,鬓毛在夜色里隐隐泛着如玉的白色,明显不是凡种,不知混着何种异兽的血脉,极为吸引目光,顾笑生却没有向他望上一眼,因为他要见的,是车里的人。 那个人没有下车,依然坐在车厢里,马车的那面也有盏红色的灯笼,光线照进厢内,再从这边透过来,把他的身影映在车窗上,就像刀剑刻出来一般清晰。 顾笑生沉默片刻,最终还是对车窗上的剪影行礼,剪影是清晰的,车里的人也是清晰,那道威势与恐怖风霜的气息更加清晰,他这才明白过来先前在百子会上不时感受到的压力来自何处——他参加百子会的一个目的,便是想亲眼见见对方,整场宴席,对方的目光似乎从来都没有在他的身上停留过,原来对方也一直注视着他。 “你来到东京已经过去了很长时间,而我也注视了你很长时间,想不到你比任何人都要骄傲,我很欣赏这一点,只是你骄傲的有些可怜。” 杨素的声音从车窗里传了出来,平静而冷漠,“进入天狱司后,你居然学会了借势,我才发现你比我想象中还要聪明,不得不说,我都开始有些后悔当初剥夺你朝试百子的身份了。” 顾笑生知道他说的是真话,不是嘲讽不是奚落,因为自己没有任何资格让堂堂文昭太史嘲讽奚落,更不用说谎,但他没有因此而生出一丝喜悦,因为他发现自己还是不喜欢杨素的味道。 味道不是酸甜苦辣,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杨素此时对他说话的语气,也是一种味道。 平静而淡漠疏离,不属客套,不归做作,并不刻意却有着天然的居高临下,这种给人的感觉更多的时候像是一位长辈。 顾笑生很不喜欢这一点,如果没有百子之争牵扯出来的那些事情,如果没有那些羞辱打压,然而问题在于那些如果都不成立,最重要的原因是,自己与对方并不熟,很大程度上,算是仇人。 杨素沉默了会儿,不知道是因为顾笑生的沉默以待有些出乎他的意料,还是因为他需要思考些事情,夜风轻拂着灯笼昏暗的光线,他问道:“她是谁?” 是的,这才是他真正关心的事情,甚至比自己亲外甥的生死还要关心。当然,这涉足不到顾笑生的感情一事,更多的,他是想看看这个让自己所有谋划全部打乱的少女到底师出何门。 从云萱登上百子会的对战石台开始,文昭太史府的下属,便开始暗中调查她的来历,然而直到百子会结束,杨素坐着马车离开天书院的时候,依然没有查到任何线索。 杨素很清楚自己麾下文官的能力,所以他有些吃惊。 当然,他没有去怀疑云萱的师门是红袖添香阁,因为那夜派出去的死士们真的无一生还,也就代表着那些人也随之覆灭,何况那位强大无匹的女帝也做出应有的反应来。 顾笑生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因为他觉得自己不需要回答对方的任何问题。 车窗上的剪影变得更加清晰,线条变得更加凌厉,应该是杨素向车窗边靠了靠。 那道寒意也随之变得更加恐怖,压力仿佛变成了真实的存在。 顾笑生觉得胸口一阵烦恶,血液循环有些凝固,仿佛有座山压顶而至。 红色的灯笼散落下的光线微微颤抖,似乎有夜风拂过。 一切压力随风而散。 “看来当初真的应该杀了你。”马车里传出杨素毫无情绪的声音。 “在你初入东京,无人知晓时,我就应该直接杀死你,但你我并无什么深仇大恨,有人也想你活着,所以我才让你活了下来。” 顾笑生低头不语。 “初春的东京,是很容易死人的地方……冻疫很难确定,但可以确定的是,护城河必然会涨水,水势一大,无论是患疫者还是骨灰,都很容易被冲走。” 杨素隔着车窗,语气淡漠地说道。 “比如天书院监学周大人,今夜之后,他或者会变成数百里之外乱葬窟里的一具弃尸,或者变成护城河里鲫鱼们的食物,但总而言之,再没有人会看见他。” 听到这句话,顾笑生震惊抬头望向车窗,心想天书院监学怎么会死? “魏良终究是我的亲外甥,虽然我向来不喜他的性子……但无论事后会如何发展,天书院监学他妄图借我手达到某些目的,我岂能容他,陛下也会因此不高兴,陛下不高兴,应无求大人也会不高兴……那他会死的很惨。” “所以,天书院监学今天夜里一定会自杀。” “我确实很遗憾当初没有直接杀死你,现在也不方便直接动手,而我告诉我你这些,也并不是出于好心,而是我发现……比起那些事情来,你好像卷入了一场出乎我想象中的漩涡里来,事情真的是……越来越有趣了。” 灯笼微摇,光线昏暗,十余名随行文官从夜色里现出身来,拱卫着马车缓缓驶离巷口,向玉华行宫而去,那头血统强大的异兽离开前瞥了顾笑生一眼,冷漠至极。 车厢里杨素沉默不语,眼眸深处有幽火无数,并不爆裂,一味寒意逼人,因为他发现有些事情正在脱离自己的控制范围,虽然因为燕王爷的那封荐书,他一直都没有真正控制好这件事情,但现在局势似乎变得更加诡异。 他很清楚顾笑生进入天狱司的前后因果,本以为此事没有什么深意,只是燕王与陛下掰手腕罢了,但现在看来,就算最初如此,现在却有人在利用这件事情将水搅浑,比如顾笑生身边那个少女到底是谁?比如被袁首座封印的天囚怎么会出世? 这些事情影响太大,即便是他是当今贵妃的哥哥,所有风雨的主导者,也不敢参与太深,他现在只确认了一件事,顾笑生已经被拖进比自己更大的浑水里,难么自己需要警惕,至少前行的步伐要缓一缓。 天色将翳夜正浓。 看的清楚些,才能安然无恙趟过浑水,不是吗? 第五十二章 枯寂等待中的勇气 回到雨花巷,站在藏书库内,想着先前车窗上那道剪影,顾笑生的心情有些糟糕,想要冲着穹顶大喊两声,又怕惊着处在熟睡中的同僚们,想要骂几句脏话,却发现打小没有教过自己,不知如何开口。 沉默良久。 顾笑生终于平复了那种极为糟糕的心情,起身把书桌上的杂物收拾了番,又把堆在案上的书籍分门别类抱回书架上摆好,熄灯,走到藏书库门口回头望了片刻,才借着昏暗的油灯光线离开,仿佛告别。 那里,有一卷古意盎然的书籍。 正是云萱送的那卷灵墟修行总纲。 他没有回到住处,而是缓慢且坚定地做过看似极为漫长的石道,走过那些刀刻壁画,来到被神庙的大神官们封印那座门前,然后他挥出袖袍里的天囚,坐在门前闭目养神,他不是在引元气洗尘,而是等着某些人的到来。 今夜百子会上,云萱废了魏良那个小怪物,必然会惹出极大的麻烦,那麻烦是对她的,也是对他的,更是对天狱司的,他不知道稍后来找麻烦的人会是谁,但他知道那些人肯定很可怕。 先前车窗上那道剪影没有表现出来什么,不过他知道对方不会就此善罢甘休,没有当场爆发的原因——可能是因为云萱的来历对方没有调查清楚,也可能……对方是在等一个机会。 无疑,今夜便是机会。 顾笑生知道云萱身世神秘,背景不凡,不然天书院院长梅煮雨不会在百子会上暗护于她,但她废的那个小怪物,毕竟是明皇陛下的外甥,是怀来杨氏的人——那是整个大陆最可怕的世家。 如果说最开始的时候,顾笑生还指望着云萱的来历能够震慑住对方至少不敢在明面上乱来,但当杨素说今夜天书院监学便会自杀的时候,他对此已经不抱太大希望。 怀来杨氏,谁都不好惹,这是整片大陆的共识。 先不说追随太祖皇帝南征北战而平定天下的玄琰国公爷,光是四世太尉家风,便足够让很多宗门世家自愧不如,更不提而今主司天地礼的大祭酒乃是杨氏家主。 是的,杨素并不是杨氏家主,自二十年前应天神都那件事情发生后,杨素还是姓杨,但不是怀来杨氏那个杨。 魏夫人也不是他的亲妹妹。 …… 顾笑生等着那些人的到来,虽然有些不舍天狱司里的一切,虽然极为遗憾要结束自己的生命,可是已经发生的事情无法再改变,那么他至少要让这件事情有个相对完美的结局。 在他的计划里,稍后他会推开身后那座满是诅咒的石门。 他可能因为特殊的体质而活下来,也可能就此死去。 天狱司好不容易走向新生,他作为这里的一份子,当然不会坐视不理,那么就由自己为魏良的残废付出代价,云萱也非凡人,想来对方应该会满足了。 …… 这一个夜。 顾笑生一个人。 独坐于门前。 他的脚边,有一条黝黑的锁链。 他沉默等待着人生最后的时光。 他以远超自己年龄的冷静沉默等待着。 因为他知道,那夜的幸运不会再降临在自己身上。 没有任何人知道,他在那座门前等了整整一夜,直到无数年后,依然没有人知道。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一夜是多么的漫长,多么的难熬,他为此付出了多少勇气。 直到晨光熹微,依然没有任何事情发生。 这个夜晚,还有很多人在沉默关注着雨花巷。 那些人像他一样,以为清吏院的高层们会带着夜色冲进雨花巷问罪,把他带进令无数大臣强者闻风丧胆的应无求大人面前,又或者摇光宫的高手会借着夜色的掩护来到这里,然后悄无声息地杀人放火,让苟延残喘的天狱司尚未走向新生,便转瞬迟暮。 但这些都没发生。 晨光如作,雨花巷里炊烟微作,不远处的摘星楼洪钟大鸣。 顾笑生睁开眼睛,透过穹顶望向安静的熹微晨光,有些不解,然后明白,最后尴尬地望了眼四周,连忙跑回住处。 不知何时,一道若有若无的叹息响起。 那是从那座门后传来。 …… 正午时分,云萱才从师门驻地来到藏书库里,当然,没有忘记提着沉重的食盒。 同时,她带来了一个消息。 “从昨夜后,没有见过天书院监学。” 云萱将菜肴一样一样摆在书桌上,看着顾笑生说道:“梅院长那边收到了辞书,看着应该是请辞。” 顾笑生沉默不语。 看着他的神情,云萱也明白了些什么。 请辞之后便消失无踪,是回原籍退休养心,还是入神地静修,这是没有人知道的事,短时间内,也无法查探。 那这请辞,大可以理解为——请求辞世。 昨夜天书院监学的府邸上,或者多了一根白绫,今晨的护城河里,或者有些骨灰已经沉到了水底的泥里。 像这样的大人物,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死了。 顾笑生觉得我有些冷,看着云萱的眼神,有些复杂。 这是一场阴谋,一场针对天狱司针对燕王爷的阴谋,或者说阳谋。 天书院监学纵容那名小怪物出手,无论天狱司怎样应对,都会有事……因为他是明皇陛下的外甥,他若胜了,天狱司自然永无崛起之日,他若败了,天狱司也必将迎来陛下和怀来杨氏的怒火。 然而谁都没有想到,这场阴谋最后的结局,却是天书院监学承受了那些人的怒火,变成了一个死人。雨花巷里的少男少女,却什么责任都不用承担,为什么?因为云萱很强大,因为云萱的来历更加强大,……总之,云萱太强大了。 而杨素,看着亲外甥的生死只在旦夕之间,却不管不顾,这意味可就深长了些。 或者,这才是他在昨夜百子会上想要得到的东西吧? 那么他能在巷口等着顾笑,也不是什么难以解释的事情了。 顾笑生一直以为,人生在世数百载,光阴荏苒,须珍惜,如果只有数十载,那就更应该如此,既然没事,那便更应该读书修行,直到暮时,他的云萱才放下书籍讲义,用过屠放送过来的晚餐,开始享受暮光的温柔。 当然,那卷灵墟修行总纲他以最快的速度藏了起来。 站在那棵大榕树下,顾笑生难得动了顽心,提议爬上去看看风景,云萱向来对他言听计从,更何况是这么好玩的事情,哪有不依的道理。 片刻后,二人借着梯子爬到大树的中段,站着的那根树根很粗壮,不担心会折断,离地面约七八丈的距离,视线可以放远,可以看到很远处的街巷,甚至可以隐隐看到玉华行宫的轮廓。 斜阳下,东京的风景确实不错。 天狱司墙外的雨花巷,更是一览无遗,如往常一般平静,但他和云萱都知道,雨花巷与以前不一样了,在那里阴影里,在井畔的檐下,不知有多少目光注视着墙内。 “笑哥,对不起。”云萱轻声说道。 她明白自己做错了一件事情——昨夜自己不该看笑哥,那一眼是习惯。也是尊重,但也等于是把随后需要承担的责任,都丢给了他,这是不对的事情。她觉得是因为自己的原因,顾笑生才会被拖进这趟浑水里,他知道他非常重视时间,非常重平静的修行生活,所以她的歉意很深很真。 “该道歉的应该是我。如果不是因为我,你不可能遇到这些麻烦,虽然你不怕麻烦,但麻烦终究是麻烦。” 顾笑生看着少女,感叹道:“不过,你比我想象中的还要了不起。” 云萱有些不好意思,说道:“笑哥,你才是真正了不起的人。” 顾笑生挠挠头,说道:“我们这样互相吹捧,合适吗?” “当然合适,因为你是全天下最了不起的人。” 云萱认真的说道。 ps:这几天太忙,卡的也太销魂了。所以熬夜写出来一章,补昨天的,也是为上一章做解释。容我求票票,求打赏。 第五十三章 来自远方的一封信 时间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不然顾笑生身周的时间肯定会像石头一样坚硬。 数日后,百子会第二夜如期而至。 看着书桌上那张请贴,他有些意外,无论是杨素那夜说的话,还是屠放先前的提醒,或者是天书院监学的请辞,按道理来说,今年的百子会应该会与往年有所不同,而且在第一夜的血腥对战之后,他本以为第二夜会推后些时日。 云萱问道:“笑哥,我们真的不去参加?” 顾笑生摇了摇头,说道:“不去了。” 百子会是东京诸学院自发组织的活动,不会影响盛夏举行仪式的大朝会,他第一夜的时候去参加,主要是想为自己证身,也想看看杨素究竟是什么样子的人,现在这两个目的都达到了,何必再去? 对于一朝风雨便化龙的大朝会,他真的没什么兴趣。虚荣?万众瞩目?都不是他想要的,他只想安静的读书修行,然后找到方法洗尘成功才是真正需要关心的事情。 而且百子会第二夜,肯定有无数人都会盯着天狱司,盯着他和云萱,他不习惯那种感觉。 云萱没有想到他真的说不去就不去,有些不解,又有些遗憾,说道:“如果去的话,或者真能拿到好名次吧。” 百子会剩下来的文试以及武试,如大朝会规制有具体的排名,而且肯定不会像第一夜对战那般草草结束,如果云萱参加武试,顾笑生参加文试,说不定真的可以让天狱司重新焕发光彩,至少朝试百子的排名要比之前高些。 顾笑生说道:“意义不大,没必要再去了。” 云萱看着他仰慕说道:“笑哥视虚名如粪土,真是令人佩服。” 顾笑生诚实说道:“主要是怕惹麻烦。” …… 夜色深沉,繁星满天,仿佛永远都不会移动,又似乎每时每刻都在移动,肃穆的令人陶醉直至心悸,淡淡的春风拂过初生的花草植物,忽然,一声鸽鸣打破静寂的夜色。 有信鸽自巷外飞来。 夜色下的白鸽,被星光照耀的很不真实,仿佛玉做的一般,没有一丝污垢,破云而落,震雾而飞,或者只是时间到了的缘故,夜色就此渐渐消退,东方天际出现一抹白色,晨光就如此突兀地来到人间。 鸽落晨明,同时带来了一封没有署名的书信。 不知是巧合还是有意,顾笑生正坐在榕树上观星,他有些不解,但还是从白鸽身上解下锦囊,取出那封信,随意拆开,平静阅读。读信过程中,他清直的墨眉偶尔挑起,大多数时间都很平静,映着熹微晨光的眼眸明亮的就像是湖水。 晨光渐盛,初春湿意极重,于是雾也重了起来,光线被湿润的水汽驱散,落在他的脸上时,变得更加柔和,于是他唇间下意识露出的笑意,倒映在水珠间,略显清晰。 看完信后,他沉默了会儿,喃喃自语道:“看来大朝会,不得不参加了……” …… …… 百子会第二夜当天,天书院里想必热闹非凡,天狱司里则是像往常一样安静,院外的雨花巷也终于获得了真正的安静,那些盯着天狱司好些天的人,都因为百子会的原因离开了。 每夜晚饭过后,便会坐在榕树上观景,暮光楼影虽然美丽,看的次数多了,难免还是容易生厌,大榕树爬的次数多了,也没有太多意味,见着雨花巷里那些碍眼的人少了很多,云萱哪里愿意错过这个机会,撒娇卖萌无所不用其极,终于把顾笑生从藏书库的书桌上拉了起来,二人走出院门,走出雨花巷开始逛街。 离开雨花巷,便是著名的流风道,在燕王爷治下,东京承平日久,繁华渐富,街市自然热闹非凡,行人磨肩擦踵,摊上各种食物小吃香气扑鼻,很是诱人。 顾笑生给云萱买了份手抓饼,云萱有些意外,然后很高兴地接了过来,完全没有客气——孝敬笑哥束修和三餐是理所当然的事情,笑哥给自己买些小吃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她拿着手抓饼小心翼翼地吃着,生怕一不留神便吃的只剩下点许残渣,吓着了顾笑生。 小模样很可爱,也很高兴。 但他不这么想。 明明还是初春,今天却有些燥热,顾笑生不知道是天气的原因还是情绪的问题,总之,当他逛到一半时,发现身上的红袍已经被汗打湿,粘着道上的尘土后变得有些脏,因为某种原因他情绪一直很低落,直到看到那个人。 那是一身黑衣的少年,站在人潮正中间,微抬着下巴,神情漠然,根本不在意自己站在这里会给别人带去多少不便,骄傲的就像只雄鹰,眼中根本没有那些正在低头啄食的麻雀。 流风道是东京最繁华的地段,人流量极大,此时正是饭时,进出他身后客栈的人更是如潮水一般,却没有人敢靠近他,黑衣少年就像是河渠里那些孤单的石柱,潮水遇之则分,画面有些诡异——顾笑生认识这名黑衣少年,但街道上的人们并不认识,那么之所以会出现如此诡异一幕的画面,想必先前已经发生过什么事情,他有些吃惊,为什么对方会出现在这里,想来是找自己,只是找自己做什么呢? 他带着云萱走到黑衣少年身前,与之见礼,然后便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黑衣少年正是第一夜的百子会上与顾笑生有过一面之缘的赢不悔,他曾出言替自己解过围,但有趣的是,他与顾笑生一样,都很不擅长与人打交道,没有那夜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还礼之后,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于是很快便冷了场。 人声渐退,不敢招惹赢不悔的人们低着头匆忙路过,根本不敢发出任何声音,更不敢议论,只是很多道目光都落在这两名少年的身上,人们很好奇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冷场是一件很尴尬的事情,在万众瞩目之下冷场,更是尴尬到无以复加的程度,尤其是对于想要在顾笑生面前表现出自己宽和,成熟一面的赢不悔来说。好在他的年龄终究比顾笑生要大些,又有统率国学院诸生的经验,稍一思忖后,终于想出破题的方法,指了指身后那间客栈,说道:“走,我领你去大保健。” 顾笑生这才醒过神来,与他一起走进了客栈。 云萱的神情看着很怪异,却还是抑不住心头的好奇,跟着顾笑生有了进去。 ps:下午七八点差不多第三章出来,毕业嘛,理解理解。也不知道新的一周数据会成什么样,还请多多支持。好了,我要去参加毕业典礼了。诸位宝宝多多投票票,当然,打赏最好了。 第五十四章 来自客栈里的一个警告 顾笑生三人进了客栈内,他掏了十几个大钱,请客栈里的茶先生泡一壶好茶,两个茶盏斟至七分,顾笑生道了声请,然后便又是例行的冷场。 长时间的沉默真的很尴尬,赢不悔实在难以忍受,开门见山说道:“昨夜为什么没去?” 顾笑生放下茶盏,问道:“去哪里?” “天书院,昨夜是百子会的第二夜。” 赢不悔看着他认真说道:“第一夜的时候,天狱司出了这么大风头,昨夜所有人都在等着你们。” 顾笑生诚实说道:“不想看见他,所以就没去。” 赢不悔知道那个人指的是谁,而在他的印象里,顾笑生就是一个天赋可期,气质可亲,精神可嘉的普通少年,此时他忽然发现这个家伙的目光竟是像雪亮的刀锋般锋利,不禁微异,眼睛微眯,对顾笑生的性情越来越感兴趣。 赢不悔看着他说道:“你真是个怪人。” 像百子会这种场所,只凭想法说不去就不去,在正常人看来确实有些古怪。 顾笑生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慢慢地翻了个白眼。 赢不悔正在喝茶,险些把嘴里的茶水喷出来,他怎么也没想到,古板甚至说死板的这个家伙也会有如此孩子气的一面。 顾笑生心想,还有几个月才满十八岁,我幼稚一下又怎么了? “文昭太史……昨夜也没有去观礼。”赢不悔想了想,还是告诉了他这个事情。 顾笑生沉思良久。 朝试百子之争,到现在为止已经是路人皆知的事情——即便文昭太史连番打压,再加那名老者那番话让他已经很生气,但他还是不准备把这件事做为余生里的唯一目标,不是因为他害怕文昭太史府的恐吓,更不是怕被那些人杀死,只因为他相信最终自己会洗尘成功,然后堂堂正正击败杨素。 是的,他相信自己最终会踏上修行的道路,也同样相信文昭太史府终有一天会向自己道歉。而且他不想让自己的名字是因为杨素而被世人知道,或者是骄傲,或者是执拗,总之他想坚持一下,他对这个世界的看法,依然还坚持走在名为天真的道路上。 但他真的很自信,当然,也很骄傲。 …… 很有趣的是,明明顾笑生什么都没说,赢不悔什么都不知道,他却大概明白了顾笑生的意思,无来由生出更多兴趣和欣赏,将杯中的温茶一饮而尽,伸手拍着顾笑生的肩膀,说道:“我很欣赏你。” 虽然是名列风云录的天才少年,是站在人海人潮里像只雄鹰般无人敢招惹的存在,但终究还是个少年,所以赢不悔这个动作显得有些故作老成,而且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目光和姿态都显得有些居高临下,如果是别的人,大概会很不适应,甚至有的人会直接愤怒起来,顾笑生却没有,他明白这个家伙是在向自己表达善意与安慰,只是很明显,这个家伙很少做这种事情,所以显得有些笨拙。 顾笑生忽然想起一件事情,说道:“谢谢。” 赢不悔微怔,说道:“口头称谢不够,你得请我吃饭。” 依然是很笨拙地善意以及结交愿望的表达——顾笑生有些同情这个家伙,心想这家伙恐怕一辈子都在醉心修行,难怪如此年纪便境界深厚,为人处事真是糟糕的一塌糊涂,也不知道将来该怎么办。 他想事情的时候向来很专注,看着便有些呆怔。 赢不悔看着他忍不住摇了摇头,很是同情这个家伙,心想这家伙恐怕一辈子都致力于读书,难怪以自己长袖善舞的能力也奈何不了这个书呆子,为人处事真是糟糕的一塌糊涂,也不知道将来该怎么办。 总之,两个都没有资格同情对方的家伙,秉着同情对方的友善心理,开始了继天书院后第一次真正的交际。 云萱本来看着这两个尴尬至极的家伙,已经觉得百无聊赖困意来袭,然而听到吃饭二字,眼睛瞬间变得明亮起来。 顾笑生让店小二拿来菜单,估算着这几个月发放下来的俸禄,足够支付这顿饭钱得了,便不再多想什么,把菜单推到赢不悔面前,说道:“随便点……嗯,这是我第一次请人吃饭。” 顾笑生说随便点,在赢不悔看来,“随便点”这三个字,不管是随意点菜,还是相处随意些,意思都差不多,想了想,又是把菜单推到云萱面前,说道:“随便点……嗯,他请客。” 当然,这并不是所谓爱慕之意溢于言表,而是因为这也算表达善意的一种,云萱与那个书呆子形影不离,自然清楚他平日喜好的食物口味,投桃报李,最好不过。何况以赢不悔的背景,山珍海味都会吃腻,又怎么会在乎一时口味之辩。 赢不悔微笑,心想自己果然观察入微,善解人意。 云萱微怔,然后明白。 她拿着菜单,便随意点了几个客栈拿手的招牌菜,当然,还不忘添了几样自家兄长爱吃的清淡菜品。 …… 吃饭的时候——新结识的朋友一般在最开始的几场聊天里,都会说说小时候的故事自己成长经历,寻求某些共同的爱好,但他们两个人小时候的故事实在是单调乏味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所以根本没有可能从这方面入手。 为了避免先前的尴尬至极再次重蹈覆辙,赢不悔想了想,还是将来意讲了出来。 “既然你不想去百子会,那么接下来的几天,都不要再出雨花巷了。” 赢不悔看着将锅包肉里的姜末仔细挑出来的顾笑生,认真说道:“等下我会送你们回到雨花巷,这样才能确保你们的安全。” 听着他极为严肃的语气,顾笑生抬起头来,问道:“难道出了什么事吗?” 赢不悔望向云萱的目光有些复杂,说道:“当然出事了!魏良昨夜在玉华行宫……不治身亡。” 顾笑生猛然一惊,看了眼云萱,发现她也是面露不解,连忙问道:“怎么会这样?” 他心中也不免升起几分疑惑,按道理来说 赢不悔叹息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魏良的死因很奇怪……是笑着死去的,应该与你们没什么太大关系,但终究是有些关系的。” 云萱微微蹙眉,问道:“笑着死去的?死法听着好耳熟……莫非是?” 赢不悔摇摇头,说道:“行宫供奉里认为毒绝先生没道理加害魏良,但死因确实像那位的手法,但即便是这样……魏夫人也不敢说出什么,最大的可能,就是把责任全部推给你们,所以你们要小心再小心。” 顾笑生随之沉默。 第五十五章 来自净天教的一个使团 按照赢不悔的说法,魏良的死应该与自己没什么太大的联系,但终究还是有些联系,毕竟……是自己表态而导致后续事情的发生,在这一点上,顾笑生不做辩解,也没有人会听他的辩解。 魏夫人不敢迁怒于那位天下九绝之一的毒绝先生,那么势必会将怨气怒意全部撒在天狱司,撒在自己身上。可以想象的到,当死讯传遍东京城时,雨花巷来之不易的安静必会被风雨倾覆。 客栈里变得有些安静。 采自武夷的温茶渐渐变凉。 有风拂过盏间。 顾笑生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认真说道:“魏夫人的能量有那么大吗?” 赢不悔嗤笑道:“魏夫人?她就是一个败家娘们,就凭她在燕京翻不起风雨,真正有能量的人不是她,而是她的母族……怀来杨氏。” 顾笑生微怔,然后想起一件事,问道:“第一夜时,文昭太史为什么不出手救下魏良?他跟怀来杨氏什么关系?” 赢不悔端着茶杯,新添的茶汤热雾溢出,雾中他清俊的脸显得有些寒冷:“如果二十年前那场变故不出意外的话,文昭太史才是怀来杨氏真正的掌舵人,但终究只是如果罢了,在那场变故后,他便自立门户了。魏良是他亲外甥是真的,但他想让那个小怪物死也是真的。” 顾笑生沉默不语,只觉得茶汤温度迅速冷却了下去。 东京里几乎所有人都知道,百子会上他和云萱出了很大的风头,给了世人极大的震撼。当然,在这些荣光背后,也是很多人努力的结果。 然而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的光芒掩盖了某些事实——魏良是怀来杨氏不世出的少年天才,杨素挑选这个小怪物来冒名顶替朝试百子,无论从哪方面来讲,都是没道理的事……因为魏夫人被放逐时,正是杨素官拜文昭太史之日。 很多人都不理解太史大人为什么会选择魏良,甚至有传闻称他想与杨氏修好,然而谁都没有想到,这个事情的结局,却是以魏良玄门尽毁变成一个废人而告终,那先前太史大人的做法也就有了一个合理的解释——无论魏良胜负与否,他都会成为废人……因为他阻碍了天狱司新生的道路,他若胜了,必将迎来天狱司的怒火,他若败了,自然是一个废人。 于是人们知道,文昭太史是想打压怀来杨氏——因为没有什么比优秀后人的凋零殆尽还要高明的方法了。 而用来掩饰这些不可告人目的的,自然是顾笑生绽放出来的光芒。 …… “没事的,魏夫人的火烧不到我身上。” 顾笑生很认真解释道:“就算她要烧火,我也不能天天躲在雨花巷里,我还有很多事要做。” 赢不悔有些无奈,他发现自己越来越同情与欣赏这个家伙了,没有人能够面对怀来杨氏的风雨压身还可以如此淡定说出这样的话,这算是一种难以想象的勇气,还算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他看着面前执着地挑着姜末的少年,认真说道:“貌似毒绝先生都掺合进这件事情里来,严重性不言而喻,想必东方大人都已经在向这里赶来的路上,你又不参加大朝会,还是避避风头为好。” 顾笑生诚实说道:“可是我改主意了,我要参加大朝会,那就不能总是躲在雨花巷里。” 赢不悔有些没想到,但也不怎么吃惊:“大朝会历来是鱼跃化龙最大的机遇,你能改主意,也是一件好事……”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顾笑生又说话了。 “我要拿前三甲。” 顾笑生看着他说道:“我不光是要参加大朝会,我还要拿到前三甲,必须是前三甲。” 一片安静。 云萱有些不明白,明明兄长最想安静的读书修行,不理窗外风雨,为什么突然间改主意了? 她自然不会知道,能让顾笑生改主意的会是一封信。 赢不悔沉默了片刻后,认真说道:“要知道你现在只是一个普通人,天囚在大朝会上也不能帮助到你什么。真的……要拿前三甲不可?” “是的,我必须拿到前三甲。” “你要观摩镇国天书的拓本?” “差不多。” 赢不悔的问题很直接,很犀利,顾笑生的回答很认真,很平静,仿佛在讲述一件很简单的事情,比如吃饭应该荤素搭配合理,不能吃太油太咸,应该早睡早起,这样才能有一个健康的好身体。 人生就是吃喝拉撒,这并不错,这种举重若轻,化雅为俗的态度也很不错——问题在于,大朝会前三甲这种事情,真的不是吃喝拉撒,因为只能拿前三甲,所以会拿前三甲,如此风轻云淡,理所应当的述说,其实没有任何道理。 就像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说要把荒族里最强大的泰坦巨人的脖子拧断,这是很美好的童话故事,但在现实里真有人这么说,只会被当做梦话,那个人一定会被当做疯子或者白痴,当然,也有可能是绝世天才。 天才在左,疯子在右,只有一线之隔,那道线就是可能性。 像顾笑生这样完全无视这道线,并且自己都深信不疑的人,究竟应该排进哪边? 赢不悔向来骄傲,这与他的家世背景没太大的联系,然而今天却发现了一个明明平静甚至有些木讷,有些幼稚的家伙,竟可以在骄傲和自恋方面对自己带来毁灭性的打击——按道理来说,白痴的妄言根本不可能威胁到他这样真正的天才。问题在于,当顾笑生用坚定的眼神说出如此荒唐事情的时候,他竟无法反驳或嘲笑,再联想到顾笑生能够催动尘封多年的天囚,仿佛他内心深处总觉得那种不可能真的有可能发生。 温茶饮尽,赢不悔甚至将茶叶都下意识里嚼了,才从先前的震撼里醒过神来,看着神情没有任何变化,仿佛先前根本没有说出那句话的顾笑生,忍不住摇了摇头,心想这家伙实在令人无语。 “只有不到几个月的时间……我虽然很佩服你的野望,但从理智出发,实在没办法看好你,所以也不好给你说些祝福的话,那样会显得我这个人太虚伪,我只想提醒你,无论是文昭太史府还是怀来杨氏,都不会轻易放手。” 顾笑生沉默了片刻,说道:“我尽量躲着他们。” 赢不悔说道:“能躲的开吗?文昭太史设的局不过刚刚开始罢了!” 顾笑生微微蹙眉,说道:“难道他还能把手伸到大朝会里?” 赢不悔说道:“当然不能,他才不会把这些做的那么明显。再有几天,灵墟净天教的使团便会来到燕京参加此届大朝会,这也没什么,但……净天诸子里有一位,曾与魏良那个小怪物有些渊源。” 顾笑生沉默不语,墨眉深深皱起。 看着他的神情,赢不悔安慰道:“不过你也不用太过担心,我也需要参加此届大朝会,前三甲我会帮你争取来的。” 顾笑生微怔,抬起头来,问道:“以你的修行境界,怎么会参加大朝会?” 然后他忽然想起来这家伙是九世子,那也就不足为奇了。 最开始的时候,他以为对方是因为天狱司的缘故而接近自己,或者是刻意拉拢等等,然而他发现,赢不悔真的是带着友善而来,因为他说的是帮自己,而不是自己需要帮他。 有时候,语言真的是一门艺术,它可以帮助人们看清心脏的颜色,可以剥离出褒贬不一的面具,当然,也可以使感情走的更近些。 虽然相处的时间大多是尴尬至极,但他与赢不悔之间没有刻意的讨好或做作,并且交际还算很……融洽,那么给人的感觉便是——合得来。 那就够了。 命运这东西,本来就很奇妙。 第五十六章 七夜连云净天来 当今世间,神庙上承昊天之泽,一统宇内信仰,因为北方乃是太祖皇帝龙兴起兵之地的缘故,总坛自然设在北方。大明之前,教宗皆是元人,元灭明立,每任教宗必然是明人,以东京苦寒之地兴国的皇朝实力本就强大,再加上神庙护持,大明自然成为了人类世界的中心。 晋元神朝末年,群雄并起,东土大陆南方势力丛多,诸宗派各领其域,相对松散,但强者数量并不少,甚至隐隐左右晋元兴衰,其中尤以公输老人的神机门以及长明道还有豪阀世家等势力最为强大。 太祖皇帝能以乞丐身份君临天下,背后自然少不了神庙的支持——净天教便是脱胎于神庙的教派,民间多称……明教,名义上代替教宗大人行走世间,教化南方百姓民生一统信仰,实则帮助太祖皇帝夺取天下。 事后很多年的历史证明,大明朝很多开国天帅神将,大多都是出于净天教派,比如人称常十万的伯仁国公夜,比如编写过《太祖训录》的太宰李擅。 人类与鬼族之间惨烈的战争后,神庙依然是信仰正统,而净天教却是渐渐被教宗大人或是太祖皇帝忘却。同样做出很多牺牲的南方势力,自然想要获得应有的地位,他们认为击退鬼族自己也有功劳,不应该连家族宗派发展都要受到限制。 为此,南方诸势力在大朝会的流程以至名称上与太祖皇帝进行了不懈的斗争,太祖皇帝无奈,只好将诸多宗派统一安置——那便是灵墟,由长明道和净天教为宗派领袖的圣地,当然,净天教依然属于神庙正统,但只奉教宗大人为精神领袖,实际事务则是教主管理。 过些天,来自灵墟诸势力的联合使团便要抵达东京,参加盛夏举行的大朝会,正是这个原因,今年百子会的最后几夜极有可能被推迟。 距离盛夏还有很长时间,灵墟诸势力打破惯例,提前了数月时间前往东京,这件事情已经引发了很多议论与猜疑,但也有很多人都清楚,陛下很欢迎这个使团的到来。 整个大陆只有数人知晓,今年灵墟使团的提前到来,是因为他们准备在大朝会的时候提出……取缔天狱司。 何况净天教本来就是皇族亲信宗派,那也就不难解释这个奇怪的现象了。 因为等净天教使团的缘故,百子会最后一夜被推迟好些天,而且举办地点,也从天书院移到了玉华行宫,玉华行宫乃是明皇居所,从这个细节便可以看出明皇对此事的重视程度。 如果使团提议成功,燕王便会失去东京镇守权,明皇对北方的影响力势必会得到极大的加强,所有人自然乐见其成。 按道理来说,没有任何人或势力能够阻止这件事的发生。 即便是最不愿意看到天狱司覆灭的首座大人,也没有办法。 整个世界,只有极少数的人知晓,这个提议存在着唯一的变数。 那个变数是天狱司的朝试百子。 是一名叫做顾笑生的少年。 初春,夜凉如水,却没有寒意。 今夜,东京里难得的灯火通明,因为净天教使团来了。 顾笑生和云萱乘坐马车离开雨花巷,向不远处的玉华行宫行驶去。 …… …… 霜云殿是玉华行宫前殿群的一处重要宫殿,平日里主要负责宴席或是节日祭典,宫殿规制极大,今夜东京里灯火通明,作为百子会主场的这座宫殿,更是被装饰的仿佛琉璃一般。顾笑生和云萱来到霜云殿外,取出请帖,验明身份,在一名太监的带领下向重重深宫里走去,隔着很远,便能看见那座宫殿向夜空散播的柔润光线,他认出来是夜明珠的光线。 能够照亮整座大殿,那得需要多少夜明珠?顾笑生默默想着,很是震撼,脸上却没有流露出任何情绪,就像他现在内心的紧张,也没有在脸上表露出来。 行走在玉华行宫里,感受着每块青石,每块琉璃瓦里流露出来的庄严肃穆气息,和在榕树上看到行宫时的感觉完全不同,顾笑生再如何成熟稳重,但终究是一个未满十八岁的少年,难免有些紧张。 云萱一点也不紧张,依然像平时那样大方,脚步轻快。根本不需要那位太监的指引,她便会提前牵着顾笑生的衣袖,或是看他两眼,告诉他怎么走,该注意些什么。 顾笑生注意到后,低声问道:“你以前来过这里?” 云萱说道:“每年师父都会来东京一次,基本都会住在这里。” 顾笑生知道她来历不凡,但听着这话,还是有些吃惊。 顺着霜云殿长长的石阶,两人走了上去。 走进殿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果然是很多颗璀璨夺目的夜明珠,虽然没有摘星楼那般,但也很令人震撼。 夜明珠不是油灯也不是别的什么灯,即便夜风再大,光线也不会偏移,所以宫殿里的光线柔和而明亮,地面金砖之间的缝隙与梁柱上那些美丽的涂彩刻画,都被照亮的清清楚楚。 殿内摆放着很多席位,五方院的教习学生依然占据着最好的位置,那些通过院选考试的学子,则分坐在散席间。 已经有很多人到了,还有很多人陆续到来,有神庙教士以及朝廷官员在殿门处唱名,除了他们的声音,大殿里安静至极,偶有人起身与老友寒暄见礼,大部分人都很沉默。 “清吏院附属,天狱司到。” 随着教士的唱名声,大殿内忽然变得极为安静,然后在下一刻被打破,无数窃窃私语声响起,无数议论声响起,无数到目光望向殿门外,落在顾笑生两人的身上。 清吏院里,天狱司最不出名没有当年的威势,甚至已经快要被人遗忘,前些年的百子会上,便是连天狱司的位置都没有,但在今年百子会第一夜时,这个机构被很多人记起,再难忘记。 所有人都望向殿门处的顾笑生和云萱,眼睛里没有好奇与同情,而是警惕与探究。其中大部分人的目光落在云萱的身上,那些目光显得格外凝重,带着很多深意与忌惮。 那夜之后,很多人都查过天狱司,顾笑生的来历所有人都清楚,但没有人能够查到云萱的身份,只知道这个少女曾在天书院与国学院出现过,天书院院长梅煮雨知道她的来历,余下的,一无所知,甚至修行法门都不清楚。 云萱的来历依然神秘不知,但通过那些大人物的态度,人们至少确认她的来历非凡,不然也不可能在废了魏良那个小怪物后,天狱司和她本人可以安然无恙,天书院监学反而消失无踪。 当然,让云萱成为东京最近数月最引人注目的人物的原因,除了她的来历以及大人物们表现出来的友善态度外,还有重要的一点就是她在那夜里表现出来的实力——少女年龄如此小便能如此强大,或者玉真公主能够胜过她,但玉真公主有皇族嫡系血脉,这个少女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修行天才? 与云萱相比,顾笑生依然无人在意,因为谁都看得出来,这个少年洗尘都未能成功,只是个普通人而已,人们不理解云萱为何对他如此尊敬,但总不至于因为她的尊敬便能掩盖他是一个废物的事实。 即便是顾笑生能够催动尘封多年的天囚,在很多人看来,他依然是个废物。 没有人会相信天囚的出世,能让他改变什么,他还是不能洗尘成功,还是个废物。 最多,人们只会承认他的****运真的很强大。 第五十七章 铁马冰河入梦来 天玑宫的一位教士从侧方走到霜云殿前,对五方院的师生以及那些通过院选考试的学子们说道,净天教使团今日抵达东京,会寄宿在天坛附院,接受教宗大人的洗礼后便会入宫,会稍微晚一些。 听到这个消息,殿内众人有些不悦,奇怪的是,殿内的氛围又为之一松,很明显,净天教使团里以终恨水为首的年轻天才们,给北方八郡骄傲的年轻人们带来了极大的压力。 既然还要等些时间,自然不能枯坐,唱名之声还在继续,天书院等学院的师生纷纷起身,与相近或是相熟的他院师生打着招呼,各自见礼,议论着最近东京的趣事,说着稍后终恨水可能会有怎样的表现,好生热闹。 天狱司的位置依然在清吏院的最角落里,依然冷清,依然无人问津。只不过以前天狱司真的是被整个世界遗忘,现在则是这个世界可以疏忽天狱司的存在。 其间的分别虽然细微但很重要。 当然这种可以的遗忘,主要还是因为净天教使团的到来,很多人都不想旁生枝节——大明朝两种势力,似乎要借天狱司角力,如果是别的时候,绝对会有很多人向顾笑生和云萱发起试探——现在没有,是因为今夜的霜云殿会发生更重要的事情,最为基本的是,今夜过后,天狱司已经没有继续存在下去的道理了。 没有谁会去惹一只将死的毒蛇。 位置虽然在最角落,就如百子会第一夜那般,顾笑生一心想着稍后使团议政的事情,哪有心情在意这些,云萱更是不会这等小事,她注意到顾笑生的神情,猜测着他在想些什么,偶尔拿颗果子喂他吃,对食案上的茶或是佳肴却是看都不看一眼,按照她平时性情此时早就大快朵颐,但现在顾笑生心情不算太好,她也没心情去理会。 一位老太监出现在天狱司的座席后方,脸上没有情绪,显得格外冷漠骄傲,声音控制的极好,只让顾笑生和云萱能够听到。 文昭太史有请?云萱有些吃惊,望向顾笑生,用眼神询问他这是怎么回事。 顾笑生望向大殿侧门外夜色里那个精瘦身影,沉默片刻,揉了揉少女的脑袋,安慰了她几句,确认殿里的人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动静,起身向那处走去。 大殿侧门缓缓关闭,殿内夜明珠柔润的光线还是越窗而出,洒落在杨素的身上,把他的身体线条勾勒的越发清晰,顾笑生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有些惊心动魄,却没有什么反应。 “百子会第二夜你没有参加,本官以为今夜你也不会出现。” 杨素转身,看着他冷漠说道:“今夜你来也没有任何意义。” 顾笑生当然清楚自己此行目的,自己参加百子会的最后一夜,稍后净天教使团正式提出议案的时候,他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也知道杨素为什么要提前与自己在殿外私下相见。 那个原因让他有些生气,他看着杨素的眼睛说道:“太史大人,我是名正言顺的朝试百子,我有资格参加百子会。” 这个答案自然不能让杨素满意,更令他不满意的是,顾笑生提到的名正言顺四个字,这种很强调的语气,很明显是刻意的,其中隐藏着少年的某些意思,很深的意思。 他看着顾笑生说道:“你觉得有谁会在意所谓的朝试百子身份?” 顾笑生说道:“我从不奢望所有人都在意这些事情,但我自己在意就够了。” 从他进入东京以后,文昭太史府便对他多番打压,直到因为某些他到现在还不确认的原因,某些大人物出面,让他进天狱司,试图改变什么,但事实上,他从来没有改变过世界什么。 如果要说改变,七岁那年遇到了那个老人,才是真正的改变。 几乎所有人都没有在意过他朝试百子的身份,但终究是有人在意过,至少还有自己在意着。 那么即便是文昭太史也没资格否定这件事。 杨素看着他,冷笑道:“你以为就凭你这个废物能够改变什么?今夜的议案没有谁能阻止!” 顾笑生没有接话,转身准备向殿里走去。 杨素冷笑道:“真是个冥顽不灵的孩子。” 顾笑生停下脚步,因为他忽然自己的身体变得有些僵硬。 杨素简单的一句话,便让他的心脏骤然收紧,血管里的血液流动速度变得极为缓慢,恐怖的寒意瞬间便在体内蔓延开来。 一道暴戾而冰冷的寒意,控制住了他的身心。 顾笑生的脸上涌出不健康的苍白色,非常难受,直到这一刻,他才真的确认,像杨素这等层次的强者,如果想要杀死自己这样一个普通人,真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他站在大殿侧门,看着殿里的光明。 虽已入夜,依然是光天。 没有人敢在行宫里杀人,尤其是在这么重要的夜晚,哪怕杨素也不敢。但正因为今夜太过重要,杨素肯定不会眼睁睁看着他坐在大殿里,随时可能站起来,破坏自己一手谋划的事情,几近尾声,他是不会看到任何人毁掉结局的完美落幕。 杨素可以重伤他,甚至让他昏迷不醒,这样虽然肯定会有很多麻烦,但可以将所有变数提前抹除。 顾笑生很清楚杨素在想什么,如果换做是他,大概也会如此冒险,但他没有后悔留在殿内,而是来到殿外与杨素相见,因为他问心无愧,所以无惧。 他右手紧紧握住袖袍里面的天囚魂锁。 放手一搏。 便在这时,霜云殿那面的夜色里,忽然响起一道声音。 那道声音很生硬也很忧郁,给人一种沧桑而冷酷的感觉。 就像是铁马冰河,入梦而来。 “杨大人,你在这里做什么?” 从夜色走出来的是位青年男子,穿着黑金色的武服,梳着整齐的发髻,微有胡渣,神情冷静。 任谁看着场间,都能清楚杨素与顾笑生之间有问题,但这位青年男子却依然平静地问了,问的这般自然,仿佛他真的是想与杨素打个招呼,只是寒暄的开始。 铁马冰河入梦来。 那道暴戾而冰冷的寒意瞬间消失。 顾笑生从危险中脱离出来,脸色渐渐好转。 杨素看着那位青年男子,说道:“安山,好久不见。本官今夜观礼百子会,偶遇故人,所以闲聊几句。” 顾笑生微惊,心想这便是传说中坐镇凤翔的安山节度使。 安山看着他,显得有些吃惊,说道:“原来是你?” 杨素微微皱眉,说道:“难道你认识他?” 安山摸了摸自己略有胡茬的下巴,平静说道:“天狱司近些年第一个催动天囚的,我想不识得也很难。” 自太宗皇帝杯酒释兵权以来,三大天帅府的族人尽数魂归乱葬岗,只有安山一人活了下来,留在应天神都,并且在宫里长大。 安山是安天帅在人间唯一的血脉,他代表着很多的意义。 顾笑生是天狱司最后的一位朝试百子,在很多人看来,也代表着很多的意义。 二者代表的那些意义,从某种本质上来讲,是相同的意义。 都曾背叛过明皇陛下…… 第五十八章 也无风雨也无晴 看着这名面容忧郁,气度从容的青年男子,顾笑生平静行礼,心情却不像表面那般平静。 安山拥有天帅血脉,自然天赋出众,只是自幼生长在深宫,身份太过尊贵,大朝会也不需要参加,没有什么机会展现自己的水准,不过天书院院长和神都旧老都说过,以他的境界实力,当初要入风云录是很轻松的事情,现在他已经过了二十岁,境界更加是高深莫测,不过很少有人见过他出手。 但他能够得到像杨素这样的重臣的尊重,与天帅血脉和境界实力没有什么关系,只因为明皇陛下待他与众不同,将他留在应天神都里,这件事引发了无数猜想——难道说明皇陛下有意为三大天帅沉冤昭雪? 这样想的人很多,可这些年皇族旧老们一直把持朝政,安山毕竟姓安,明皇陛下一直没有明显的态度,谁也不知道他在今后的大明朝里会扮演怎样的角色,所以应天神都里的人们对待他的心情很复杂,敬重而不得不远之。 杨素身为大明皇朝太史,又是当今贵妃的哥哥,深受明皇陛下信任,因为当年清理天帅叛乱后续事宜,在朝中树敌太多,所以他对安山节度使的态度更加谨慎,却也不得不尝试着做些事情,至少不能得罪对方。 他知道安山今夜代表明皇陛下主持百子会,负责接待远道而来的净天教使团,却没有想到,会在殿外与对方相见,而且言语间有意无意地提醒着自己一些事情,回护着顾笑生。 杨素确认顾笑生与安山素未谋面过,那么安山节度使的忽然出现以及回护之意,便只能落在天狱司上面,这让他联想起最近东京隐隐传着的那些风言风语,觉得有些不安。 安山看了杨素一眼,然后望向顾笑生平静说道:“有什么事情需要本将帮忙吗?” 他的声音不急不徐,神态平静而忧郁,给人的感觉,真的很像一汪碧水,令人徜徉惬意。 最开始的时候,顾笑生并不明白这位凤翔节度使言语间对自己的回护之意,在听到那句话后便迎刃而解,此时听着对方平静而殷切的话语,更是感激,说道:“多谢将军关心。” “不用谢我,事实上,你这孩子受到了池鱼之殃,我们这些在城门上看风景的人,应该说声抱歉才是。” 安山看着他平静说道,说的很随意,语气却很真诚。 当然,也很忧郁。 城门失火,才会殃及池鱼。 如果不是大明朝皇族两种势力借天狱司重开钦天监一事搅风搅雨,顾笑生只不过是一个无人知晓的普通少年,又哪里会被整个东京里的人注视,又哪里会惹来这么多的麻烦? 安山知道顾笑生与文昭太史之间的故事,以为杨素找他麻烦,他身为明皇一属,对顾笑生说声抱歉,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当然,一位统率兵马的节度使能对顾笑生这样的普通人道歉,说明他真的很平易近人,而且当着杨素的面,在行宫里,他并不讳言燕王与陛下之间的矛盾,更显大气潇洒。 “将军客气。” 顾笑生看着安山忧郁的面容,说道:“如果有事情需要麻烦将军,我会说的。” “很好,我很喜欢这种性情,而且我不怕麻烦。” 安山拍了拍他的肩头,便向殿外走去,夜色里自有侍卫跟随,在离开之前,他看了杨素一眼,眼神平静忧郁,没有什么警告的意味,却警告之意十足。 夜明珠柔润的光线,穿过窗框之间的明纸,变得有些不稳。 杨素的脸被光线照着,有些阴晴不定。 安山节度使走了,但他的话却留在了殿前的廊下,夜风吹之不散。 杨素不可能再对顾笑生做些什么,面色如霜说道:“你的运气很好,这样都死不了。” 顾笑生想了想,说道:“或者,是因为我人缘不错的缘故。” 说完这句话,他开心笑了起来。 在很多人眼中,顾笑生向来表现的很平静,只是醉心于读书修行,便是连笑容都不怎么多,赢不悔都称他为……书呆子。 但他这时候笑的很开心,因为是在杨素的身前。 杨素也在笑,似乎是觉得少年回答的很有趣,很幼稚,但他笑的很难看。 霜云殿毕竟不是正殿,也是不是明皇陛下居住的正宫,稍远些的地方,还有些废园。 此时夜色深沉,废园荒草里缓缓行出一只浑体殷红的矮马,眼睛里反耀着星光,妖异至极。 杨素看着夜色那处,微微挑眉,不再说些什么,拂袖进了大殿。 顾笑生也看到了那只赤马。 那只赤马静静看着他,然后向宫殿外的方向走去,行走的途中,又停下回头看了他一眼,似乎是想给他指路。 顾笑生明白了这只赤马的意思——它要他出宫。 虽然无法交谈,但他隐隐感觉到,并且确信这只赤马对自己有善意,那么这或许意味着,今夜的事情并没有结束,甚至有可能,真正的磨难或者说危险才刚刚开始。 但他没有随之离去,因为他想参加今夜的百子会。 …… …… 夜色渐央星光灿。 安山行走在廊间的光明里,想着先前杨素散发出来的刻骨寒意,知道自己总算来的及时了些。 便在这个时候,一道声音响了起来。 这声音来自夜色深处,却没有散于夜色里。 这声音来自宫殿深处,却没有散于殿群中。 这声音直接在他的耳中响起,然后直接落在了他的心上。 这声音很清脆,很动人,就像夏天里的荔枝的味道。 “他可曾说了些什么?” 四周一片寂静,霜云殿里的丝竹之声穿过纸窗后,很轻,远处春风轻拂树叶的声音穿过宽阔的广场后,很轻,那个直接响在他心里的声音同样很轻,却像惊雷一般。 如果是普通人,忽然听到这样一道声音在自己的心底响起来,肯定会惊悚难安,安山却没有什么反应,就好像他清楚知道这声音会响起,或者说他本就与声音的主人相约在这里。 “以文昭太史的性情,自然不会说些什么。” 安山望向那处漆黑的夜色,平静说道:“不过我很好奇,他是你哥哥,你为什么要阻止他?” 那道声音再次响起:“他太心急了,恨意也太深了。” 安山说道:“二十年前那件事放在谁的身上,恨意都会很深,这不是你的理由。” 夜色忽然安静了下来。 夜色沉默了很长时间,才传出一道叹息。 “他毕竟是我哥哥,我不能看着他像袁首座说的那般……注定英年早逝。” ps:一直疯狂投简历中,有些忙,多多谅解。毕业吃知道,原来悲伤的人到处都有。求收藏,求打赏,求票票 第五十九章 自是人生长恨水长流 夜色深沉,宫殿亮如白昼,云萱来到霜云殿外,颊畔青丝微拂,眉间有粒汗珠。她望向殿后阴影处,看到了红痣女子的身影,侧头倾听片刻,清秀的双眉微微挑起,隐有怒意。 顾笑生不在殿内。 先前那刻,他还在殿侧与文昭太史杨素交谈,接着安山节度使与他说了几句话,红痣女子不便靠近,不料下一刻,他便消失在了夜色之中,不知道去了哪里。 云萱望向夜色里的玉华行宫,无数飞檐楼榭,沉默不语,她知道,要在这样的时间段,这样广阔的区域里要找一个人是多么困难的事情,那么自己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应天神都的皇族旧老里的很多人不想顾笑生和自己出现在百子会上,因为净天教使团要提议取缔天狱司,这又是为什么? 便在这个时候,深沉的夜色里缓缓行出一只赤马。 赤马身后跟着一名穿着大红袍的少年。 “怎么在这里站着?”顾笑生缓缓从夜色里走出来,笑着揉了揉云萱的脑袋。 “等你呀。”云萱笑着说道。 “进去吧。” 云萱不再多想,直接推开霜云殿紧闭的殿门,拉着顾笑生的衣袖,迎着殿内的光明走进去。 殿内,净天教使团已然到场,正与五方诸院以及朝廷神庙的大人物们见礼,有些未曾见过的人正在自我介绍,互道久仰之情,好一派其乐融融的场景,热闹非凡。 便在这时,哐的一声,殿门被人推开。 微寒的夜风虽然无法吹入,殿内的光明却为之一变,气氛也为之一变,因为推开殿门的那人显的有些无礼。 待看清楚站在殿门口的那对少男少女后,殿内变得异常安静。 先前已经有人注意到天狱司的座席上空无一人,正在诧异,此时终于看到了正主。 顾笑生的目光在殿内拂过。 那名须发皆白,案前只搁着一碗清水,一柄拂尘的老者,应该便是净天教的领队长老。 那名面笼白纱,气度清净的女子,既然穿着净天教道服,又有纹龙金边,应该便是皇族骄女……玉真公主。 那四名神情淡漠,身着黄色道服的年轻人,应该便是传言里的净天八道子。 五方诸院和那些通过院选考试的年轻学子们都见过。 顾笑生的目光,最后落在最前方的一张座席上。 那张座席距离安山节度使等人的主席极近,比净天教长老的位置只差一点。那张座席坐着的却是位年轻人。 那位年轻人神情温和,亲切至极,气息普通,但绝不普通。 因为他的眼睛里有光。 顾笑生看着那人,知道他便一定是净天八道子里的终恨水。 传说中,自是人生长恨水长流的那个终恨水。 …… …… 净天教使团来到东京,是做客的身份,按道理来说不应该主动发问,但在万众瞩目下无礼推殿而入,殿气氛又有些怪异,难免会有人发问。 殿内大多数人都参加过百子会的第一夜,哪里不会认得将魏良打成废人的少女,当然,还有顾笑生。听着客人发问,有人说道:“他们是天狱司的朝试百子,不知为何来晚了些。” 听到这句话,那位来自应天神都的玉真公主轻咦一声,似有些意外,那四名穿着道服的年轻人更是同时抬起头,望向顾笑生和云萱,目光骤然变得极为锋利,便像是出鞘的宝剑。 远在灵墟,人们也知晓天狱司早已废弃,前段时间在路途上,他们听说了百子会第一夜发生的事情,才知道天狱司今年多了两位朝试百子,这个少女便是那个突然冒出来的天才? 顾笑生依然没有人在意。 那四名来自净天教的年轻人,便是传闻中的净天八道子中的四子,在他们看来,击败魏良自然算不得什么,但这个少女如此年岁便如此强大,确实值得重视。 当然,值得他们重视的原因不仅仅是因为魏良与他们的七师弟有旧,最重要的一点是,这个少女已经威胁到了今夜的提案进程,这是谁都不愿看到的事情。 终恨水也抬头看了云萱一眼,但他只是温和笑了笑,显得不是太过在意,更多的,他在认真审视着沉默不语的顾笑生。 云萱没有理会那三位净天教青年投来的目光,净天八道子自然了不起,她此时的精神都在顾笑生的身上,那还有时间理会他们? 场间一片安静,顾笑生和云萱站在殿门显得有些刺眼。 杨素神情冷漠道:“既然来迟,已是失礼,还不赶紧坐下,让客人们看了笑话!” 听着这番毫不客气的话,安山节度使微微一怔,然后笑了起来,心想文昭太史居然到现在还没有猜到这少女的来历,看来明皇陛下对他再如何信任也是有限,那么也不难理解贵妃如此做法了。 安山节度使望向天书院院长梅煮雨,此时场间知道云萱真实身份的,便是他们二人,只见梅煮雨微闭着眼睛,仿佛快要睡着一般。他忽然心头微动,转身向天玑大神官百里歌望去,却只见百里歌大人面带笑意,与身旁随侍的教士说着什么。 “老人家们真沉得住气。” 安山节度使叹了口气,显得更加忧郁,他很清楚百里歌大人深藏不露,只怕早已猜到了云萱的来历。 云萱看了杨素一眼,如果换作别的时候,有人敢如此呵斥自己,她那里会善罢甘休,不要看她在顾笑生面前乖巧可人,真发起恨来,可不会心慈手软,没看见魏良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 但今夜情形特殊,关乎到天狱司的生死存亡,想着临来前师父的交待,她深吸一口气,将怒火尽数压抑下来,也不与杨素说话,随着顾笑生直接向角落里天狱司的位置走去。 便在这时,礼乐声响起,幔帘轻拂,在十余名宫女太监的簇拥下,一身华丽龙服的少年缓缓走进殿内。 正是燕王九世子,赢不悔。 他在大明朝,明面上的身份虽然尊贵,但毕竟还没接掌权柄,按道理来说,会更低调些,但此时是在东京内,众人皆知他代表的是燕王爷,哪还好静坐席间,纷纷起身。 殿内数百人纷纷站起,净天教使团的那几位大人物也不例外,在夜明珠的光明之下,仿似海浪。 赢不悔微笑着环扫众人,望向天狱司的座席时,微微一怔,似乎没有想到顾笑生今夜会来或是别的什么原因,但他没有表现出来什么,神情依然淡然。 他平伸双臂,龙服微垂,示意众人坐下。 第六十章 你们问过我没有? 霜云殿里,百子会在继续,事实上,却已经结束。本应最后一夜进行的文试被推迟到稍后进行,但没有人在意结果,往年五方诸院之间的竞争,哪里及得上稍后便要发生的那件提案? 所有人矜持而温和,因为即将发生的事情是好事,除了天狱司外,对任何人都会有好处,即便是净天教秋月人,这位净天八道子里最骄傲冷漠的五道,此时脸上也添了些笑意,因为他知道这是师门以及灵墟诸势力的大事,也是七师弟的大事,最关键在于,只有天狱司接体不复存在,他才能替远在神都的七师弟教训那个少女以及顾笑生。 夜风轻拂,天色愈浓。 百子会已至中段,净天教使团正式开始提案。 按道理来说,这般影响朝局的大事怎么看也应该放在大朝会上,至少不是百子会这种场合。然而在当年太祖皇帝起兵平定天下时,灵墟诸势力曾出手多加干预,这也就招来了太祖皇帝的忌讳。 即便时隔多年,神庙一统宇内信仰后,灵墟式微,大明朝也时刻在提防着他们,那些皇族旧老再有心利用净天教搅风搅雨,也不敢触碰到这个敏感的历史遗留问题。 霜云殿内有很多大人物,比如净天长老,比如皇族骄女玉真公主,比如天书院院长梅煮雨,比如文昭太史,比如安山和九世子赢不悔,在提案的流程里,他们扮演着不同的角色。 有当事者,有观礼者,也有见证者,当然,还有反对者。 殿上曼妙的乐舞刚刚结束,醇酒佳肴尚未冷,没有人举箸进食,人们带着微笑看着场间。 净天长老起身开始赞礼,对教宗大人以及陛下的款待表示感谢,安山代表明皇陛下回礼,表示大明皇朝非常乐意看到灵墟难得对政事提出自己的建议,并且希望人类世界能更紧密地团结在一起,为人类薪火殚精竭虑,以更好对抗鬼族。 面笼白纱那名女子是明皇最宠爱的小女儿,她代表长明道当代道主,对此提案表示赞同。 一件政事提案如何成功? 提议为始,神庙为证,缔约为书,这便是议政。 现在,明皇陛下同意这件提案,神庙作为见证,灵墟的长明道也表示通过。 天地无言,如今君神灵,都同意这件提案,在所有人看来,这件提案自然算是成了,从来没有人想过,天狱司对此事是什么态度,当然,也没有人在意天狱司反对的意见。 接下来,便是提案流程里的最后一个步骤——问世人。 大明朝的礼节并不繁复,主要来自于神庙的相关道典,随着神庙日渐兴盛,明礼也随之广传天下,净天教使团今夜提案,自然完全按照明礼进行。 之所以有问世人这最后的步骤,完全是出于太祖皇帝的民为贵社稷次之的思想,大明朝所有政事都遵循着民意最重要的原则,灵墟净天教再有特殊,也不例外。 一般情况下,提案流程上很少有人提出反对意见,因为那意味着同时得罪神庙与明皇陛下,今夜很明显,双方都不可能反悔,于是最后的问世人,自然便是个过场。 安山站在殿前,看着殿内的数百人,平静问道:“可有人反对?” 殿内鸦雀无声,但气氛并不压抑,所有人的脸上都挂满了笑容,在这样美好的时刻,人们只想着以后的利益,只想着等安山节度使问完后,便起身向天狱司丢去无情的嘲讽。 角落里天狱司的座席上,顾笑生的脸上没有笑容,他微微蹙眉,紧握着袖袍里那封信书,望向主席上的赢不悔,却发现他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不要冲动,沉默良久,他暂时忍了下来。 事实上,如果赢不悔做为国学院的学生出席今夜的百子会,他完全可以提出反对意见,问题在于,他只能以一个观礼者的身份安静地看着——这是各方势力努力的结果,目的在于压制他可以名列风云录的实力。 没有爪牙的老虎,只是病猫而已。 问世人要问三次。 安山温和而笑,再次问道:“可有人反对?” 殿门依然安静,人们的脸上满是微笑,世界无比美好。 安山看了净天长老一眼,微笑以示祝贺。 净天长老微笑不语,明显极为喜悦。 便在这时,一名太监走到赢不悔身前低声说了些什么。 而安山最后一次发问也响起:“有谁反对吗?” 对于这件提案,全世界都赞成,没有人反对。 于是,整个世界都很安静,很美好,所有人都在等待着。 赢不悔不易察觉的轻轻咳了一下。 角落里,顾笑生忽然站起身来。 一道声音响了起来。 “我反对。” 他看着大殿内的人们,眼神明亮,神情坚定。 殿内骤然安静。 没有刻意提高音量,没有故意情绪激昂,那声音很平静,就像在说一件平常的小事,显得特别清楚。那三个字是如此的清晰,以至于殿内的人们想说服自己是听错了,也找不到任何理由。 于是,那三个字直接让整座霜云殿安静下来。 与先前带着美好期盼的安静不同,这时候的安静是真正的鸦雀无声,气氛异常诡异。 下一刻安静便被打破,场间一片哗然。 无数声音快要把大殿的穹顶震破! 有人反对? 居然有人反对这件提案! 大殿深处,杨素霍然起身,看着角落里的顾笑生,脸色难看到了极点。安山节度使微怔,旋即释然了这件事情。 净天教使团的反应更大。 净天长老盯着角落里的少年,不知对方是谁,强自深呼吸数次,才将怒意压了下去,而使团里那些灵墟诸势力派来参加盛夏大朝会的年轻人们,却没有他这般深的城府,怒意难遏,尤其是净天道子秋月人四人,更是神情冷漠到了极点,看着顾笑生的眼神就像是看着一个死人。 净天教主是他们最敬爱的老师,他们知道老师对这件提案看重到什么程度,然而眼看着提案马上要通过,老师心愿即将达成的重要时刻,居然有人敢来捣乱! 这不是找死是什么? 顾笑生丝毫没有危险临身的觉悟,他望着众人的眼睛,认真说道:“你们问过我没有?” 第六十一章 太祖皇帝的一个遗诏 如果换做别的地方,那四位净天道子的年轻强者,只怕早已经剑光微寒而起,便要把顾笑生杀死,但这里毕竟是燕王镇守的东京,他们身为净天道子,只能暂时隐忍,等着朝廷先行处理。 处理来的极快,文昭太史脸色阴沉,盯着座席间的顾笑生,寒声喝道:“哪里来的混账东西!居然4敢在殿内喧哗!将他给我押出去!” 自从来到东京后,他因为明皇陛下的信任,与古镇江共同主持行宫的防御部署,行宫里的侍卫御军,大多是他的嫡系部属,听得他这声喝,十余名侍卫便向顾笑生围了过去。 杨素盯着顾笑生,眼神极为不善,满是警告与毫不掩饰的杀意——他不会给顾笑生任何说话的机会,如果真逼到了那一步,他会命令那些侍卫,直接把顾笑生杀死。 殿内很多人都注意到了他的杀意,但没有去制止那些侍卫的临近,因为天狱司解体、燕王失势对所有人都会有莫大的好处,利益至上,也没有人愿意触文昭太史的霉头。 那些侍卫没能制服顾笑生,因为有人站在了顾笑生的身前——云萱静静地站在他身前,看都没有看那些侍卫一眼,视线直接落在大殿深处的安山身上。 紧接着,又有一个人站到了顾笑生的面前。 燕世子赢不悔。 他做为观礼者参加今夜的百子会,已然令他感到愤怒至极,而且他的注意力全部都放在此次提案上,但想起父亲的交待,他一直在隐忍,不然以他骄傲的性情早就闹得天翻地覆了。直到流程到了问世人这一步骤,他再也无法隐忍下去。 他不知道顾笑生留有什么后手,只知道父亲很笃定今夜不会有事,不过他也懒得去想那些问题,既然有人要对付顾笑生,他当然要站出来——这才是他第一时间的想法。 杨素神情愈发寒冷,看着拦在顾笑生身前的赢不悔说道:“九世子,您想做什么?” 赢不悔冷笑道:“太史大人,我还想问你做什么呢?” 杨素面色如霜,说道:“本官捉拿乱臣贼子,如果有人敢拦,休怪我下手无情。” “乱臣贼子?”一道温和的声音忽然在杨素身边响起,有些茫然的感觉。 说话的人是天玑大神官。 老人家刚刚结束与教士的谈话,确实很茫然,似乎不知道先前发生过什么。 他向四周看了看,然后笑着问杨素:“哪里有乱臣贼子?” 这句明知故问的话,让杨素很难看。 百里歌大人顺着所有人的目光望向角落里的座席,看到顾笑生,仿佛才明白过来,说道:“这小家伙是天狱司的朝试百子,教宗大人亲自签发的信物,不会错,现在提案还没结束,也不能算是乱臣贼子吧?别的不说,难道……世子也可以算上?” 大殿上的侍卫们望向杨素。 杨素脸色更加难看,他终于确认了百里歌大人的立场。 安山有些无奈,向百里歌大人解释道:“先前他出言反对这件提案。” 百里歌大人看着殿内的人们,微笑说道:“我大明朝最注重遵循祖制,既然有问世人这一环,自然也要允许有人反对,如果说不允许有人反对,节度使先前何必发问?如果规矩都不用尊重,提案想通过就通过,那朝廷该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从逻辑上来说,这话无可辩驳。 于是净天教使团的人们更加愤怒,很多人对百里歌大人怒目而视,但老人家却再次与随侍教士说着什么,仿佛要畅谈一番,根本不在意这些锋利如剑,或是寒冷如冰的目光。 百里歌大人继续走神,他说的话却为这件事定了调子,至少从表面上看来,这代表着神庙的态度。 有资格质疑他这番话的人不多,安山自然是一个,但他什么都没有做,缓缓坐回席间,神情微异,因为他先前注意到,顾笑生走进殿门时,有只赤马同时消失在殿外的夜色里。 他当然知道那只赤马代表着什么。 那只赤马带着顾笑生来到霜云殿,这又代表什么呢? 这时,净天长老起身说道:“节度使大人,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像取缔天狱司这等大事,早已不是正常议政这般简单,在今夜之前,大明朝廷与灵墟诸势力之间肯定进行了多次协商,直到达成一致,净天教使团才会上呈提案。 所谓提案,只是尊重礼数规矩,只是必须的过程,没有人会想到有意外发生,净天长老的质问,自然有其道理,既然这是在东京,既然双方事先已经达成协议,那么朝廷当然要给出解释。 可也因为正是在东京……燕王镇守的东京。 安山苦笑无语,心想陛下只是让自己来主持今夜之事,却没有说些什么,你们找我要解释,我又找谁问去?百里歌大人又在与人闲谈,梅煮雨院长低头喝酒,这些老家伙……太过分了。 想来想去,他也只能问当事人:“这……是什么情况。” 安山看着座席间的顾笑生,摊开双手,显得很是无辜,也很忧郁。 从这个细节上便可以看出,他对顾笑生确实保有几分善意,不然也不会让他先行解释。 按道理来说,今夜的提案便是燕王都没有任何异议,更别说苟延残喘的天狱司了,掌狱使东方霸道想必早已将下属去留归处安排妥当,遑论现在突然出现的变故。 “先前在席间,我听见将军说欲取缔天狱司,可有人反对。” 说到这里,顾笑生顿了顿,继续说道:“我是钦天监典狱,自然不能看着天狱司覆灭,所以我说,我反对。” 这个回答等于没回答,只是重申。 他没有加重语气,但那三个字再次出现,依然让殿内的气氛变得更加压抑。 他的态度很明确:我反对此次提案的通过,我反对取缔天狱司。 净天长老看着站在角落里的少年,冷笑说道:“你以为就凭一个小孩子能改变什么!这是陛下与神庙都认可的事情,即便是燕王爷都默认了,你凭什么反对?” 改变什么?凭什么? 顾笑生只用了一句话,便同时回答了这两个问题。 “天狱司是太祖皇帝一手建立。” 他说道:“我有太祖皇帝的遗诏,上面写明任何人都不能取缔天狱司。” 殿内再次死寂一片。 第六十二章 我就骂你了 殿内一片死寂。 遗诏? 他说太祖皇帝有遗诏留存? 荒唐! 殿内的人们震惊无语,看着顾笑生说不出来话来,根本不敢相信,心想这一定是假的! 杨素盯着顾笑生,面色阴晴不定,悬在身侧的双手微微颤抖。 他生出无限悔意,最开始的时候,自己应该杀死他,把他挫成灰,然后洒进护城河里! 净天教使团的人像杨素一样愤怒,他们并不认为顾笑生说的是真的,只以为这少年是受了某些势力的指使,故意捣乱,羞辱净天教以至整个灵墟诸势力。 净天长老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面笼白纱的女子蹙眉不语,净天教的年轻人们怒意满脸,秋月人的脸色更是因为盛怒而变得有些苍白,右手不知何时已经握住了律剑。 “放肆!哪里来的无耻之徒,竟敢辱我教派!” 净天长老霍然转身,看着安山说道:“似这等狂徒,还不赶紧把他逐出宫去,朝廷想要做什么?” 那少年怎么可能有太祖皇帝的遗诏! 殿内很多人此时才反应过来,纷纷大怒起身,向着顾笑生不停喝骂。 …… “你们凭什么认定我说的是假话?” 顾笑生看着殿内的人们问道,神情很认真,因为他很生气。 “我从来没有听父皇说过,皇太爷留有这样一个遗诏。” 那位白纱蒙面的长明道女子缓缓站起身来,看着他说道。她看着那少年愤怒的神情,心情有些不安,回忆起父皇这几日的愁容满面,心想难道这少年说的是真话? “你用什么证明?” 顾笑生说道:“我有遗诏为凭。” 净天长老面色如霜,厉声喝道:“你就算拿出镇国天书为凭,也没有人会相信你说的话!” “我信。” 这时候殿里忽然响起一道极为清脆的声音,那声音就像是两颗珍珠轻轻的撞击,美妙而坚定。 云殿轻哼一声:“我家兄长说什么都是真理。” 殿内一时安静,人们愕然无语,心想你这个少女知道在说什么吗?那少年是你家兄长?他不就是个连洗尘都没成功的废物吗? “我也信。”赢不悔看着殿内众人说道:“太祖皇帝方面一手建立起天狱司,有怎么可能不会留有遗诏?这家伙是个怪物,无论做出什么事来都不稀奇,他说有就是有。” 云殿和赢不悔说的都是真心话,他们真的坚定不移信任着顾笑生,但在净天教使团众人的眼中,他们偏在此时表示对顾笑生的信任与支持,自然是对自己的刻意羞辱。 净天长老看着座席间的顾笑生,冷笑道:“就凭你一个洗尘都没成功的废物说的话,老夫会信?” 顾笑生沉默了片刻,用极为诚恳的语气说道:“去你妈的,你才是废物。” 说这话时,他的神情很端正,语气很认真。 殿内再次死寂一片。 人们震惊无语,甚至比听到太祖皇帝的遗诏还要震惊,还要不敢相信。 这少年竟然呵斥了净天教的长老? 人们的目光不禁望向了使团的方向。 只见净天长老的脸色像是吃了苦瓜一般,怒喝道:“我净天在灵墟,世受万民敬仰,太祖皇帝开国之初,我教也有从龙之功,太宗皇帝当年,曾亲书千世之宗匾额,如果陛下当朝,亦对我净天教尊敬有加!没想到今夜一个小娃娃,便要毁我山门数百年清誉!朝廷若不管这个黄口小儿,老夫说不得要管教管教了!” 他虽然算不上净天教里硕果仅存的长老,但在教派里辈分极高,境界亦是极高,只差一步便要踏入道参境界,今夜的霜云殿里,他与天书院院长梅煮雨便是最强的二人。 此时他大怒之下,纵情释放气势,消瘦的脸颊上清光隐现,一道磅礴至极的气息,从他干瘦的身躯里喷薄而出,瞬间越过数十丈的距离,来到座席间,将顾笑生围住! 一步道参,这是何等样恐怖的境界,不要说洗尘都没成功的顾笑生,即便是赢不悔这样的名列风云录的少年强者,在净天长老的气息前,只怕也无法稳稳地站立,这与境界的差异无关,更多的是强者天然的威势。 所有人都以为下一刻顾笑生便会跪倒在地,然而谁能想到,他除了脸色变得凝重了些,竟没有任何的反应。 顾笑生被咒命禁器打中,承受过命元干涸的恐怖威压,尚不可让他倒下,净天长老又如何做到? 赢不悔不知道他的情况,感觉着那道恐怖的气息,有些担心,伸手推开围在四周的侍卫,盯着大殿深处矮瘦的净天长老,大声喊道:“长老这是要以大欺小,还是想要谋杀本世子?” 云萱站在顾笑生身前,对这道恐怖的气息感受最深,知道自己远不是净天长老的对手,她始终认为顾笑生深藏不露,应该可以抵抗这种层次的攻击,但同样愤怒起来。 此人居然敢向他施威! 她大声怒喝道:“你这个老不死的,仗着自己年岁大就想欺负人吗!” 殿内再次安静,因为所有人都很吃惊,吃惊于听到了怎么也想不到的一句话,人们心想这对少男少女到底是吃了什么胆子,才可以有如此做为? 净天长老也很意外,居然、竟然在短短几息间连续有人骂自己? 数名净天教弟子站起身来,冷冷望向座席的方向。 为首的秋月人神情漠然,便准备动手。 君辱臣死,师长受辱,弟子如何自处? 便在这最紧张的时刻,百里歌大人再次闲谈完毕,回过神来。 他带着倦意,看着场间剑拔弩张的双方,叹了口气说道:“又不是小孩子,瞎搞什么?难道现在我们最应该做的事情,不是先看看那小家伙说的太祖遗诏吗?” 这句话就像他先前说的那句一样,无可辩驳。 从顾笑生提到反对意见,直到现在,一直没有人提出要看他提过的遗诏,是因为殿内所有人都想表明态度,他们根本不相信顾笑生说的话,虽然他们都很清楚,看太祖遗诏才是最应该做的事。 百里歌大人要看太祖遗诏,这便代表他已经做好了相信顾笑生的准备。 联想到先前他对顾笑生的回护,在联想到天狱司在今年重新拥有百子会的座席,以及最近数月里东京暗流涌动,人们终于确信,他果然便是天狱司最大的靠山! “有人辱我师门长辈,难道就这么算了?”一名净天教的年轻人寒声说道。 百里歌达人笑了笑,说道:“先解决完遗诏,你想和那小姑娘怎么打就怎么打,我保证,没有人会拦住你。” 安山知道云殿的身份,自然不可能眼看着净天教使团的人与她发生发生争执甚至冲突,和声安抚了使团数句,然后望向顾笑生,问道:“你说有遗诏为凭,那遗诏可在你身上?” “当然在。” 顾笑生从袖袍里取出一封绣金纸帛。 他把那封金帛交给内侍,向大殿深处传去。 ps:下周没推荐了,所以各位觉得哪里不好,可以留书评告诉我,还是老规矩,每天两更,只是时间不稳定。求打赏求票票安慰一下。 第六十三章 太祖皇帝很怀念那些人 这纸遗诏,看上去和大明朝颁布的皇诏没有任何区别,绣金的帛书,明确的意思,但实际上,这纸遗诏很特殊,因为上面有镇国天书拓印,见证人是第四代教宗大人! 就算皇宫里没有此遗诏的记载,也没有人能够质疑这纸遗诏的真实性,因为谁都清楚知道当年那位举世无敌的独孤发狂下,镇国天书被其生生从奉天殿抢走,并且遗诏上有第四代教宗大人附着无上法力的印鉴,任何一个神庙职员都可以查证真伪。 帛书被内侍呈递到了百里歌大人的面前。 大殿内一片死寂,很长时间都没有人说话,净天长老脸色铁青,使团所有人的脸上都写满了被骗的愤怒,即便参加百子会的诸院师生,脸色也极为难看。 这件事情的发展,违背了所有人的意愿,一场举世瞩目的盛事,变成闹剧,天下太平的故事刚刚开始,便被一个微不足道的少年打破,当然没有人会高兴,人们看着顾笑生的眼光很复杂。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人们绝对不想听顾笑生说些什么,这样损害了所有人利益的人,或者死了更好吧? 接下来怎么办? 人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明明是灵墟诸势力前来议政,结果顾笑生却拿出了太祖遗诏。 净天教使团的人们,下意识里望向某个地方。 终恨水坐在那里。 使团的人们看着他,是因为所有人都知道他智慧无双,虽然有净天长老、长明道圣女,但人们还是习惯性把破局的希望寄托在此人的身上。 接连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他的神情依然平静,看着顾笑生的目光带着打量与趣味,却没有警惕和愤怒。 他一直没有说话。 秋月人看着他说道:“师兄?” 终恨水站起身来,看着周围的人们笑了笑,温和可亲。 就在所有人以为这位以智慧闻名的净天道子,准备与顾笑生认真辩论一番的时候,他却神情凝重说道:“所谓提案的最终要义是什么?” 此言一出,殿内众人微怔,然后明白,渐渐点头。 政事提案最终的决策是造福全人类,让人类世界更好团结在一起对抗鬼族,太祖遗诏掣肘众人,但也需要遵循这个原则,因为这本就是太祖皇帝的意志体现。 今夜关乎到南北方的政权统一,随便来个人,手里拿着遗诏,便要改变这一切? 那岂不是使人类世界分崩离析? 便是太祖皇帝,也不会同意这件事情的发生吧? 这种看法其实很没道理,但在终恨水说来,却显得很有道理,因为殿内的人们需要这种道理。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全部落在百里歌大人的身上,思考着接下来的对策。 终恨水神情温和看着殿内众人,眼中却是焕发出异彩,不知在想些什么。 同样,这种异彩也在秋月人的眼里现出。 净天道子的默契程度,真的是天衣无缝。 …… …… 百里歌大人看完那纸遗诏,望向殿内的众人,只见场间一片安静,老人家温和笑道:“我看,今夜就这样吧。” 殿内响起议论声,嗡嗡不停,有些烦扰,人们很是惊讶,不知道太祖遗诏里写着什么,为何天玑大神官要直接宣布百子会结束,净天长老脸色阴沉说道:“这纸遗诏的内容不便透露?” 百里歌大人微微挑眉,听着这位净天教长老的话,不禁微怒,心想自己是给你们留些颜面,才想提前结束百子会,既然你们不识好歹,那便罢了。 他把帛书递给安山,然后站起身来认真整理了下神袍,神情肃穆。 安山看着那纸遗诏,脸上的神情变得有些精彩。 然后他开始当众宣读这纸遗诏,因为这是太祖遗志。 按照明礼来说,宣读皇诏这等大事怎么也要焚香三日,沐浴静思后才可启读,然而事急从权,不得已而为之,想来陛下也会原谅这件大不敬的事情。 当帛书微微起卷时,霜云殿内的人们纷纷起身,净天教使团也不例外,皆神情肃穆地跪倒在地,准备聆听太祖皇帝的遗诲。 整个场间,只有寥寥数人静静的站着。 顾笑生身为钦天监典狱,有不跪明皇不礼教宗的特殊权利,至于云萱……她根本不需要行跪礼。 这纸遗诏的内容很简单,只有十数行,要表明的意思却很清晰。 与殿内所有人想象的不同,这纸遗诏虽然是来自太祖皇帝,但并不是来自奉天殿,因为那时奉天殿尚未建造,从落款上微涩的墨字推测,诏书应该起草于永始元年,也就是开国之初。 太祖皇帝这纸遗诏的言语平静而淡然,他缅怀着与那些天帅国公昔年的戎马生涯,同时,也感叹着和袁先生携手同行的日子……总之,太祖很怀念那些令人向往的铁血年代。 很明显,那是一个璀璨的年代。 这纸遗诏的前半段,太祖没有点明任何事情,但殿内很多人都明白了太祖想要点明的事情,他很怀念回忆里的那些人、那些事,换句话说,任何人想要做某些事情之前,都需要顾虑到太祖的意志。 很多人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有的如释重负,总之各种精彩。 安山平静而忧郁的声音,继续在空寂的霜云殿内响起——之所以空寂,是因为现在所有人连呼吸都不敢,生怕错过太祖遗诏的每一个字、每一个停顿。 这纸遗诏的后半段,直接告诉所有人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太祖皇帝在诏书急明确写道,任何人不得以任何原因取缔天狱司,这其中也包括历代明皇,而上面第四代教宗大人的印鉴也表明了神庙也不得干涉。 总之,天狱司必须存在。 很简单的十几行话,很明确的意思,只是还差了一点道理。 殿内的人们看着安山节度使手里那纸帛书,震撼无语。 为什么?太祖皇帝要留下这样一封遗诏?为什么要坚持天狱司必须存在下去? 这次提案是灵墟诸势力与大明朝之间关系的缓和,这是明皇陛下、教宗大人、长明道、净天教的集体意志,在这样恐怖的意志前,即便是太祖遗诏,又有什么理由改变? 太祖皇帝用诏书的最后一句话,对整个大陆做出了解释。 这个解释很简单,却无法辩驳。 “任何有异议者,不允观摩镇国天书,朕与神庙谨证。” 殿内一片沉默,鸦雀无声。 先前没有人相信顾笑生的话,即便证实他的太祖遗诏是真的,也没有人真心认同这件事情,直到安山读罢遗诏,说明了太祖皇帝的意志,这纸帛书就像是在所有人的脸上打了一记耳光。 ps:真心太忙了,连跑七家公司面试,累成狗。求票票打赏支持。 第六十四章 请让我对你说一个字 终日打雁,却被雁啄瞎了眼,或者被雁扇了脸,这句话和今夜的实际情况并不完全相符,但在太祖皇帝的这纸遗诏的那句话后,很多人却真的有这种感觉,觉得自己的脸火辣辣的疼痛。 杨素的脸色很难看,当然,从今夜百子会开始,他的脸色似乎都没有好看过,隔着很远的距离,他盯着顾笑生,眼睛里有寒意在凝结,到了此时此刻,为了挽回太史府的颜面,为了重新使陛下的意志获得体现,他必须做些事情——哪怕这里是东京,他依然想杀死顾笑生。 不管什么信物还是遗诏,还是太祖的遗志,没有任何事物为凭,只要那个少年死了。 围着顾笑生和云萱的侍卫里,有他最忠诚的家将,也有所谓死士,那人紧握着刀柄,神情如同伴一般惘然无措,然而眼神却盯着顾笑生的后颈——因为他想到那夜自己的亲哥哥在雨花巷里去而不返。 不过那人的眼光并不冰冷,以免引起他人的怀疑,但非常专注。 只要杨素眯着眼睛,发出信号,顾笑生的颈便可能被一把快刀砍断——那把刀真的很快。 但这幕血腥的场面没有发生,因为就在杨素心意微动之刻,两道淡漠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一道来自于天玑大神官,时常与随侍教士闲谈似乎极为话唠的老人家,总能在最关键时刻结束闲谈说几句话,或者只是不经意的目光变换——目光变换是一个极为简单的动作,但要比挥刀快,比拔刀更快。 另一道落在杨素身上的目光,则来自于一个令他意想不到的人——安山节度使。 杨素神情变幻不定,终究什么都没有做,如果只是百里歌大人的警告,或者他还会搏命一击,但安山的眼神,则让他无论如何也下不了决心。 谁都知道,安山是代表陛下参加今夜的百子会,即便先前在殿外曾有阻拦,但杨素可不会相信这是陛下的意思。 殿内的情形现在紧张到了极点,也尴尬到了极点,于是也安静到了极点,在宣读太祖遗诏最后的那句话后,使团自然愤怒,却不知该如何回答,便在这时,散席间不知何处,忽然响起一道声音。 “太祖有命,自然尊重,只是……南北政统乃是何等大事,为了抵抗鬼族,一个式微的机构做些牺牲,又算的了什么?与天狱司比起来,太祖更愿意看到人类世界和平统一,不是吗?” 看座席位置,说话的人应该是位通过院选考试的学子,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说,大概是个读书读迂了的学子,读书修行想的便是人类延续的将来,于是说出了这样一番话来。 此言一出,满场惧寂,比先前更加安静,所有人都沉默不语,人们不是用沉默表达反对,而是明明知道这句话其实毫无道理,却又是这场议政成功的最后希望,于是人们用沉默把自己置身事外,让说出那句话的学子站在了台前。 顾笑生望向那处,只见说话的那名年轻人神情认真冷漠,与第一夜的那个年轻人别无二致,明白此人不是这般想的,念及此,他没有愤怒生气,只是把面露喜意的那些人的面容认真地记下——钦天监里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新犯官入住了。 “师父说的一点都没错,你们这些人真的很无耻。” 又有一道声音在空寂的宫殿里响起,这句话看似寻常,实际上则是站在很高位置,或者很冷漠的对岸,对场间所有人发出点评,令殿内的人们更愤怒的是,因为先前那片刻的沉默,他们竟然无法反驳这句话。 这场政治提案,一开始的时候,看着便是人类世界的一场盛事,然而净天教使团南来,却不在乎天狱司的意见,当顾笑生提出反对,手里拿着太祖遗诏的时候,人们才想着要尊重天狱司的意见,而宣读遗诏,带来太祖皇帝明确的态度后,居然又有人说早以南北方政权统一为重。 你和这些人说利益,他们说情怀,你和他们说情怀,他们说道德,你和他们说道德,他们说道理,总之,当这些说不过你的时候,当他们没有道理的时候,他们便会不停转进,直到事情按照他们的想法或者说想象进行。 若是可能,驴唇都在这些人的眼里,都是可以对上马嘴的。 这真的很无耻,也很无赖。 把所有人的无耻无赖袒露在光明下的,是一个少女。 云萱毫不掩饰自己的轻蔑与怒意,看着殿内的人们说道:“你们还要脸吗?” 坐在殿首的使团里的人们愤怒难异,尚未平息怒意的净天长老霍然起身,喝道:“放肆!” 云萱看了此人一眼,想要回骂两句,却是注意到了顾笑生微皱的清眉,忍了下来。 顾笑生伸手揉了揉她的头,笑着说道:“何必与这些人做口舌之争。” 就在赢不悔想要说些不赞同的话时,顾笑生做了一件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 他转身望向使团所在的座席,目光落在净天长老的身上,认真说道:“请然后对你说一个字。” 人们微怔,心想这少年到底要做什么? 没有想象中的怒骂,也没有应该有的脏话。 顾笑生看着净天长老,忽然笑了起来: “呸!” “走吧。”他对云萱说道。 今夜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没有意义继续留在霜云殿,看这些人无耻的脸庞。 “走?” 净天长老看着他们,神情冷漠说道:“你们这两个小东西,如此折辱老夫,难道想就这么离开?” 听着这话,云萱微微挑眉,顾笑生要带着他离开,只是给使团和陛下一个台阶下,但在外人看来,终究还是他们先行退让一步,她本就有些不自在,此时对方竟然还不准备善罢甘休,她哪里肯示弱。 “你这个老不死的,难道还敢拦我们不成?” 净天长老的脸色更加难看,每道皱纹都开始散发戾气,以他一步道参的境界,在注意到云萱的第一时间,便知道她的体质极为特殊,但波动不是很强大,想必就算是某个强者的弟子,她老师也强不了哪里去。 他的身份境界,哪里会在乎此等体质,随手灭了又如何? 净天长老寒声道:“你这小丫头多次对老夫出言不逊,我说不得要替你家中师长教训你一番!” 听着家中师长四字,云殿眉头一挑,微怒说道:“你算什么东西,居然敢如此大言不惭?” 第六十五章 梵花连天开成海 当初在百子会第一夜时,云萱对天书院监学说过近乎一模一样的话。 百子会最后一夜,她又说了这样一句话,只是对方是净天教的长老,远比天书院更加尊贵,但在他的眼中,这两人又有什么区别? 净天长老本来想着毕竟是在玉华行宫里,总要给燕王些颜面,尤其是万一惊动了明皇陛下那便大不妥,但今夜连续遭到羞辱,尤其是这个小丫头对自己竟是毫不尊重,此时再也无法控制情绪,暴喝一声! 殿内夜明珠的光线骤暗骤明,净天长老的人还留在原地,拂尘犹在案上,但一道极为凌厉的劲意,已然出拂尘离身而去,袭向云萱! 虽然在百子会第一夜时,云萱便已经证明了自己的强大,但她毕竟还是个稚龄少女,不要说她,即便是终恨水也不可能是一步道参的净天长老的对手,面对如此强大的劲意,她哪里有招架之力? 净天长老很明显还是有所忌惮,所以那道劲意静而不烈,应该不会危及云萱的生命,但受伤在所难免。 也只有如此,他才能够一泄今夜的怨气,才能给这些小辈留下足够深刻的教训。 他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宽容,却没想到,有些人,是不能受伤的。 “不可!”安山面色微白,焦急喝道。 “住手!”百里歌大人神情骤凛,白眉如剑挑起。 净天长老的境界实在太高,他们根本拦不住,只能希望对方能够听到自己的喊声,最后在悬崖之前把马勒住。 此时殿内,唯一能够与净天长老相提并论的强者,便是天书院院长梅煮雨,也只有他,能够挡住净天长老。 梅煮雨白袍轻飘,盯着那道破空而去的劲意,双眼如落雨般,里面有烟雨氤氲。 安山节度使、百里歌大人、梅煮雨,是殿内对净天长老出手反应最快的人,但不是最先反应过来的人。 最先反应过来的人是顾笑生。 谁都没有留意到,他何时站在了云萱的身前。 就像百子会第一夜一样,就像又一夜一样。 从云萱称他为兄长,他真的把云萱看成自己的妹妹,便要保护她的安全。 这是爱护,是责任,然后,变成本能。 顾笑生出现在那道凌厉劲意之前。 净天长老面无表情看着他,既然在玉华行宫里不能杀人,只是想伤人立威,能够重伤这名少年,反而更好。 如果这一式干脆把少年废了,难道之后钦天监还能崛起不成? 当然,如果这少年运气不好死了,那或者,才是最好的事情。 这样一来,天狱司还有什么理由存在下去? 梅煮雨已经做好了出手的准备。 他双袖轻拂,似有无数寒梅起舞于穹空之中。 然而下一刻,他的双袖骤然静止。 不是因为他想看着顾笑生去死,而是因为有人已经抢先出手。 一道身影,从殿角落里暴然掠至场间! 这道身影快到难以想象,其势暴烈如火,以至于空中响起刺耳的鸣啸声。 有香风弥漫墨染穹空。 …… 劲意,便是无形的气劲。 此意起于大殿深处,直刺座席,净天长老百年苦修的精深真元,尽在其间,无论天地有形无形,都将被此意劈成两断,无论云萱还是不知何时天囚遮于身前的顾笑生,都不可能拦住这般强大的劲意。 破空声起,那道身影如雷霆而至,来到那道劲意前。 啪的一声轻响,净天长老那道看似锐不可挡的劲意,竟然就这样被挡住了! 更令殿内众人震惊的是,挡住这道劲意的,竟然只是一朵小花! 那朵小花并没有散发出多浓的香气,很多人认出来,小花正是霜云殿外种植的落缤枝,很普通的花种,但此时怎样看也不普通。 一片死寂。 净天长老的劲意与那朵落缤枝之间,发出一连串啪啪碎响。 再下一刻,霜云殿外的夜色里,也随之发出一连串的啪啪碎响。 劲意与花静止在众人的视线之前,四周的空气却似乎要碎了。 殿外的夜色似乎已经碎了。 霜云殿外那道令春风不能入的阵法,瞬间破裂! 微寒的夜风从无数门窗里灌涌而入,吹得座席间的诸院师生的衣袍呼呼作响,便是夜明珠的光线,在这一刻仿佛都有些摇晃。 离殿门处稍微近些的人,更是连连向后跌坐,脸色苍白,无法呼吸,自然也无法喊出声来。 好强大的真元碰撞,好恐怖的撞击后果。 殿内依然死寂一片,只有夜风呼啸的声音。 劲意渐渐消弭。 那朵落缤枝缓缓收回。 持有花朵的主人,是个眉如墨染,气度娇美的女子,这女子生的当真绝美,穿着间满是娇花图案的红衫,尤其是她眉眼间醒目的三颗红痣,看上去就像是烟尘地那些魁首,哪有半点高人风范,站在宫殿里显得格外不协调。 这个绝美的女子,只凭一朵寻常的落缤枝,便轻描淡写地挡住了净天长老蕴着暴怒的劲意! 红痣女子收回花枝,看着大殿深处的净天长老,脸上露出一丝满是嘲讽的笑容,然后退回到云萱的身后。 她站在云萱的身前时,是个美冠天下的女子,站到云萱身后,是个寻常人家的煮妇,没有流露出一丝宗师风范,也没有刻意敛没自己强大抑人的气息。 殿内的人们可不认为她是寻常人家的煮妇,人们看着这名红痣女子的目光里,充满了震撼与困惑。 当然,并不是被她的美色所吸引。 能与净天长老分庭抗礼的人物,至少也应该是天书院院长梅煮雨这种级别的人物,如何能是个寻常人家的煮妇? 净天长老枯瘦的身躯上的袍子轻轻拂动,那是被殿外的夜风吹动,也是因为他袖中的双手在微微颤抖。 他看着那名女子身着的红衫,看着那三颗醒目的红痣,微微眯眼,有些惊疑不定,问道:“你是……梵音海!” 那名红痣女子站在云萱身后,轻轻笑了笑,说道:“不错,是我。” 笑声如银铃,落在霜云殿内的人们耳中,却像是惊雷一般。 梵音海,是这片大陆的传奇人物。 当年人类在太祖皇帝带领下,与鬼族连年大战,女帝辗转于各大疆场。 而在这个大陆最强的女人身边,有三个同样强大的女人。 梵音海便是其中之一。 修行强者对战局,很重要,是可以扭转乾坤的关键。 而最著名的十场战局里,梵音海独身一人挽风雨三次。 因为她无可匹敌。 任何质疑她的实力的人,都已经倒在了鬼蜮的风雪里。 梵音海,三大九天圣姬之首。 第六十六章 琼花寂寞开成海 霜云殿内安静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在云萱身后那个红痣女子的身上。 净天教使团的人们震惊无语,尤其是那几位年轻的道子,他们怎么也想不明白,即便长老先前暴怒之下出手有些随意,又因为身在玉华行宫的缘故未尽全力,可这个红痣女子只凭最普通的落缤枝,居然不落下风! 一声极轻微的碎声响起。 这声音很轻,只有秋月人等离得最近的弟子才能听到。 也只有他们看清楚,净天长老案上放着的拂尘……断了数根拂须。 身为净天道子,他们哪里不知道这代表什么? 不是分庭抗礼,也不是不落下风,那个绝美的红痣女子,竟然在这次比拼里胜了净天长老! 杨素面色铁青,内心早已掀起惊涛骇浪,他知道那名叫云萱的朝试百子来历神秘,身世不凡,却没想到,她居然能后收服实力境界如此恐怖的强者为下属,那个红痣女子是谁?这个叫云萱的少女又是谁? 然而下一刻,随着净天长老满是惊惧的喊声在殿内回荡,所有人都明白了。 所有人都惊呆了,看着那名红痣女子的目光里,不再困惑,只剩下震骇,或者说敬畏。 她竟然是梵音海! 便是骄傲冷漠的赢不悔,在听到梵音海这个名字后,也吓了一跳,看着那名红痣女子,眼睛瞪的极大,似乎想确定自己看到的是不是真人。 顾笑生认识这名红痣女子,他只知道这名红痣女子是云萱身边管家一样人物,每天送过来的餐食都是此人精心安排,他与此人打过几次交道,除了生的好看之外,没有看出任何特殊的地方,就觉得……这个红痣女子很啰嗦,很像个大妈。 顾笑生哪里想到,这个极为啰嗦的红痣女子,竟然是如此强大的……大妈。 但他没有听过梵音海这个名字,所以有些无法理解殿内的死寂和众人异样的目光。 …… …… 天书院院长梅煮雨轻叹一声,站起身来。 安山无可奈何,站起身来。 百里歌大人轻轻笑了笑,摇了摇头,终究还是站起身来。 以梵音海的战功资历与性情,自然当的起这样的礼数,但对上述知道某些秘密的大人物来说,更重要的是,梵音海都亮明了身份,那么某人自然也要亮明身份,既然殿内所有人都要起身,那么他们不如先起身。 今夜的百子会,无论怎样,必然要记载在史书上了。 稍晚片刻,殿内的其余的人们也终于反应了过来。 他们的目光从梵音海的身上,移到了她身前那名少女的身上,移的很缓慢,因为很沉重。 净天教使团众人脸色微白,一名道子隐有不甘,呼吸都粗了几分。 终恨水神情凝重,心想大师兄说的果然没有错。 从百子会第一夜开始,无数人都在猜测,天狱司里那个少女的身份。 人们只知道她来历必然不凡,身世神秘,却没有一个人能够猜到。 准确的说,没有人敢往那个方向去想。 今夜,梵音海安安静静站在了那个少女的身后,她的身份,自然呼之欲出。 赢不悔看着云萱,神情复杂,心想怪不得老头子能泰然看着这些人在燕京搅风搅雨,试问,谁敢惹她! 一片安静,无人出声。 终究需要有人来打破这片安静。 顾笑生转身,静静看着云萱。 云萱低头,喃喃说道:“笑哥,我可不是故意要骗你。” 顾笑生沉默了片刻,看着少女紧张的模样,忽然笑了起来,温和问道:“你是谁?” 她想了想,说道:“我是云萱。” 顾笑生认真说道:“这是值得骄傲的事情,没有欺骗之说。” 云萱抬起头来,眼睛愈发明亮,望着殿内那些神情各异的目光,平静向前走了一步。 夜风入殿,青丝在颊畔轻飘。 她是个穿着红袍的少女,眉眼秀丽,犹有稚气,只是寻常。 但她向前走了一步,便站在了整个世界的面前,站到了所有人的面前。 她的红袍,仿佛变成了皇袍,一道贵意,从她的身上散发出来。 有香弥漫场间。 所有人都觉得眼前一亮。 整座霜云殿似乎真的明亮起来。 这是真正的贵气。 人们下意识里避开她的目光,有的人甚至惶惶后退数步,更没有人敢与她的目光对视。 不是畏惧,而是太过明亮。 她就像是一轮初生的朝阳。 平静而温暖,但必须保持足够的敬畏与距离。 她看着殿内的人们平静而骄傲说道:“我姓云,云澜天的云。” 殿内的人们神情震撼至极,伴着簌簌的衣衫摩擦声,尽数起身准备行礼。 “家叔,不死地,天下医先生。” 云萱看着殿内众人,继续说道:“家师,红袖添香阁之主,女帝。” 随着这两个名字响起,大殿内的气氛变得更加压抑,紧张,沉默的仿佛死寂一般。 这两个名字代表着无上的权威与力量,这两个名字都在最顶尖的强者序列。 当今世间,一独孤,两帝侯,五圣尊,九天绝,风云录上无数变态,交织成璀璨的修行大世,这两个名字尽在其中,都是可以左右人类世界兴衰的人物。 净天教使团的人们沉默不语,待他们看着云萱身后的顾笑生,脸色更加便是异常难看。 人们先前便注意到云萱与顾笑生之间的关系与众不同。 果不其然,云萱看着净天教使团众人说道:“家兄,顾笑生。” 说完这句话,她回头看了顾笑生一眼。 家叔,家师,家兄。 她是这样说的,便等若说,她把这三者放在相同的位置上。 和东京里有些人事先的想法不一样,云萱进入天狱司并不是为了有趣的经历,而是真的很认真,她把顾笑生看做家人和尊敬的长辈。 殿内的人们震惊无语,坐在天书院座席间的江白脸上的神情变得极为凝重与愤恨。 这个叫顾笑生的少年究竟是什么人,居然能与女帝和医绝先生相提并论! 他凭什么做琼花海少阁的兄长! 是的,云萱是红袖添香阁的少阁,女帝唯一的幼徒。 东方千里边域,域深处有圣地,在琼海起源处,神秘脱世,百里花海绕圣地而过。 地名琼花海,因为女帝居于花海间。 她是女帝独徒。 百里琼花海,尽是她的天下。 第六十七章 掌声 东方边域琼圣地,百里花海尽天下……还能是谁? 女帝唯一的幼徒,居然出现在这里! 那可是两帝侯里的女帝啊! “请问,你们有什么资格辱我家兄长?” 云萱看着殿内众人问道。 霜云殿内众人无言以对,因为没法回答。 这些人再如何天才,单从身份地位上来论,谁能有资格对帝徒之兄评判些什么? 云萱又望向散席里先前那个大发谬论的年轻学子,挑眉问道:“为了对抗鬼族,人类需要团结,南北需要政统,所以必须取消太祖皇帝建立的天狱司?就因为所谓大义,便要我家兄长受到如此大辱?” 那名年轻学子声音微颤说道:“难道不应该吗?” “当然不应该!” 云萱看着那人嘲讽道:“我家兄长身为钦天监典狱,又何时对你们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了吗!你居然要天狱司解散,我真的很怀疑你是不是鬼族的奸细。” 那名年轻学子满脸涨的通红,很是愤怒,却不敢说什么。 云萱望向殿内众人,说道:“你们要讲大义名分?我就是大义,我家兄长天然便有大义在手,你们居然想用大义来威胁他,真是笑话!” 那名年轻学子想要解释什么,但仔细一想,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顿时汗出如浆。 殿内也没有任何人敢反对云萱的这句话。 因为要对抗鬼族,人类需要团结,南北方的政权统一需要加快,所以先前这名年轻学子才会说,应该解散天狱司,如此燕王势必会交出镇守权。 但谁都知道,女帝依循与太祖皇帝的盟约镇守的东方边域,才是对抗鬼族的根本! 没有女帝镇守着东方边域,只怕鬼族那位恐怖冷酷的鬼主早就挥军南下了! 如果说对抗鬼族是大义,那么朝廷维护与女帝之间的良好关系便是最大的大义! 按照这名年轻学子和某些无耻者的逻辑来看,既然云萱肯定代表女帝支持天狱司的继续存在,那么试图阻止这个决定的人,都是在试图激怒女帝,都是想要破坏朝廷与女帝之间的关系,那不是鬼族的奸细又是什么! 难道为了人类南北方政权统一的进程,便要得罪人类最强大的女人和最强大的盟友?荒唐! 没有人会这样选择。 不要说此时殿内的人们,即便是教宗大人,净天教教主,灵墟诸势力,甚至是明皇陛下,都不会承担这种责任。 大义?终究不过是利益,或者说权势,仔细想来,真的有些可笑。 那名年轻学子浑身被汗水打湿,直至此时,才看到自己隐藏在衣冠与大义名分下那些见不得人的心思。 他的脸依然通红一片,只不过现在不是因为愤怒,而是因为羞耻。 殿内鸦雀无声,很多人如这名年轻学子一样羞愧,不知如何言语。 终恨水看着云萱,神情很是复杂。 “怎么,现在你们都没话说了?刚才叫嚣的劲儿呢?要脸的话就赶紧离开,还在这里拼命挣扎有什么意思?” 赢不悔看着使团众人嘲弄说道:“死心吧,你们教主遂不了心愿……难不成,你们现在还敢杀了她不成?” 净天教的弟子们都站着,听着这话,愤怒至极,纷纷握住剑柄,然后望向终恨水。 终恨水静静看着他,眼睛渐渐变得明亮,不显坚定,却更坚定。 …… 赢不悔又望向身后的顾笑生说道:“先前我请赤火带你出宫,你怎么又回来了?” 顾笑生微怔,然后明白对方应该指的是那只赤马,他忽然心有温热,说道:“我可不能看着天狱司有事。” 事实上,如果顾笑生真的按照那只赤马的指引没有出现,那么今夜所有的压力都会是赢不悔来承受——他是九世子,他比任何人都不愿意看到天狱司覆灭,自己的父亲失去镇守权。 而天狱司有事,也就代表着燕王有事,他有事。 顾笑生不会看着他有事。 赢不悔沉默片刻,墨眉挑的高了些,说道:“你可以啊。” 顾笑生耸耸肩,认真说道:“人缘好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殿内的人们看着顾笑生二人旁若无人说着天狱司的事情,心情各异,感觉相当复杂,人们很清楚,今夜之后,破败了多年的坟墓将获得真正的新生,被遗忘多年的天狱司正式回到了世人的眼中。是的,雨花巷依然无人问津,院落里的大榕树依然人稀如烟,冷清至极,但今夜之后,谁还敢像从前那般无视天狱司? 殿内忽然想起掌声,清脆而平稳,没有一点急促,不显敷衍,没有刻意拖缓,不是嘲讽。 掌声响起来,终恨水的声音也响起来。 他看着顾笑生和云萱,认真说道:“恭喜天狱司。” 众人神情微凝。 这是今夜百子会上,终恨水说的第二句话。 先前顾笑生拿出太祖遗诏,令整座大殿沉默无语的时候,他说的第一句话,是提醒人们议政的最终目标,那句话平静恬淡而直指人心最柔最弱处,如果不是太祖明令,今夜的局面会向何处发展也说不定。 这时候,他再一次开始说话。 殿内的人们有些紧张,知道有事情即将发生。 百里歌大人曾经想过直接中断百子会,让这场已经变成闹剧的提案赶紧结束,却因为净天长老的出手以及梵音海的震撼登场而被打断,那么接下来又会发生什么? 太祖遗诏的事情,是朝廷内部的争执,与灵墟诸势力无关,使团的沉默不代表他们就此接受了现实,百子会没有结束,才刚刚开始。 终恨水的神情很淡然,看不到任何先前被顾笑生等人连番打击的痕迹。 “在来东京的旅途上,便得知了钦天监重开的消息,我一直在想,那么多年过去了,天狱司这样拥有非凡历史的地方,确实也到了复兴的时候,对此我很欢喜,只是很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能够承担这样的使命。” 他看着座席间的顾笑生说道:“今夜才知道,原来云殿下便在天狱司里读书修行,才知道,原来云殿下的兄长,是钦天监典狱,如此看来,天狱司哪有不复盛的道理?” “很多人都想知道,天狱司现在究竟走到了哪一步,我也不例外……感谢明皇陛下,允许我们灵墟所有宗派子弟参加大朝会,今年朝廷更是邀请我们前来参加百子会。” 说这句话的时候,终恨水离开座席,向着阶下走了数步,明明离顾笑生等人只是稍近了些,但给人的感觉却是,他正站在他们的面前,对他们平静而温和地说着话。 “今夜是百子会最后一夜,也是五方诸院以及受邀请的诸位学子们竞技切磋的最后机会。” “我们从应天神都赶来,既然是来参加百子会,自然不能错过。” “净天八道子,请清吏院天狱司赐教。” ps:下周更新,上午十一点左右,晚上八点前。还是老规矩,两章。没推荐的日子里,还请多多支持,打赏最好了。话不多说,随我一道去无形装逼。 六十八章 忿不平 殿内很安静,却不像先前那般死寂,很奇妙的是,对于终恨水的话语与提议,人们并不惊讶,似乎所有人的内心深处早就已经猜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并且隐隐期盼之。 只是在终恨水说出这番话之前,人们其实并没有想到这件事情——今夜是百子会。 对于净天教使团来说,终恨水的提议是最好的选择。 他如果直接挑战顾笑生,会被世人认为是灵墟诸势力不忿议政之事被阻,愤而报复伤人,他也不担心净天长老与梵音海之间的花拂相交,不提云殿的身份,不提辱及师门,只提百子会。 百子会上有规矩,学院之间可以互相挑战。 这不是太祖皇帝定下的规矩,与太宗皇帝也没有关系,百子会不是盛夏举行的大朝会,但历史其实相差不了多少年,所以百子会的规矩依然值得尊重,难道朝廷准备自己破坏? 大殿安静无声,人们沉默无语。 便是这时,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终恨水再次开口。 他看着顾笑生淡然说道:“是的,刚才我说的都是借口,或者说理由。” 顾笑生微怔,云萱微凛,赢不悔微惊,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说这样一句话。 殿内的人们更是有些愕然。 “今夜发生了太多的事情,无论是与非,对我净天教而言,对我灵墟诸势力而言,都不是什么太过愉快的事情,最关键的是,我家七师弟不在,对于魏良那件事,他的意见无人能够听到,我以为这是不公平的。” 终恨水静静看着顾笑生,说道:“作为净天道子,我有责任维护师门声望,作为师兄,我要代表师弟展现一下态度,所以哪怕明知道百子会这个借口或者理由有些无趣,我也要做些事情,因为我们需要平静地离开这座霜云殿。” 最后,他向顾笑生作揖说道:“请赐教。” 场内一片安静,所有人都看向顾笑生。 顾笑生看着终恨水,沉默了很长时间。 他知道终恨水的想法,净天教使团想要通过挑战天狱司挽回一些颜面,而且在这个过程里,还可以雪耻魏良被废的那件事情,事实上终恨水也没有隐瞒自己的想法,将一切心思都放在了明处。 这就是磊落吗? 他看着终恨水说道:“只是看似磊落罢了。” 终恨水平静说道:“不是磊落,只是堂堂正正。” 是的,净天教使团的心思并不磊落,但终恨水将一切亮在明处的做法,直接挑战天狱司的提议,却是堂堂正正,没有任何可以被指责的地方,所以,非常不好应。 以顾笑生的性情,如果只有他自己,面对终恨水的挑战,绝对会转身就离开。 但现在他不是自己,他代表着天狱司。 对于那条有棵大榕树,满库藏书和无忧人们的雨花巷,他已经有了感情。 净天教使团挑战的也不是他,而是天狱司。 那么,他就不能完全按照自己的想法来做。 他望向云萱,想知道她的想法,却有些无奈地发现,云萱的眼睛里有着强烈的渴望,明亮异常,甚至有些灼人,确实令人无法直视。 更让他无奈的是,这种异彩也在赢不悔眼里灼灼燃烧着。 心想,你激动个什么劲呢? 便在这时,赢不悔的声音在大殿响起。 “你们要战,算我一个。” 赢不悔静静看着终恨水,说道:“今夜的事情,对于本世子来说也是一件不是很愉快的事情,所以你们想挑战天狱司,我是不会坐视不管的。” 殿内一片死寂。 人们看着他的目光显得有些错愕,心想难道世子已经忍不住在今夜出手了吗? 今夜百子会多番变故,其实有数次机会,双方可以暂时缓解对峙之势,寻找到各自的台阶离开,但因为双方某些缘故或者对局势的错判,净天教使团在这几次时机前都做出了错误的选择,以至现在进入水火不容的局面。 燕王对于今夜议政已经很避嫌,无论按辈分还是别的原因,赢不悔作为世子都不应该有这样的表现,这样会显得太荒唐,太不羁。 在很多人眼里,赢不悔的表现都代表着燕王的态度,所以他应该更谨慎言行,更注重举止才对。 但他偏偏就这样做了,因为他不喜欢这些人。 不喜欢就是不喜欢,那就会看不惯。 这就是他的性情。 他是一个十八岁的少年,真正的少年,看着春风不喜,看着夏蝉不烦,看着秋叶不悲,看着冬雪不叹,他看着喜欢的才喜,看着厌恶的便烦,看着不公平的才叹,看到暮光下的壮烈背影才会悲。 他喜欢睡觉,喜欢肆意,就是看不惯这些事,他非常骄傲自信,是燕王最小的儿子,不需要承担应有的责任义务,活的无比自在,人世间的蝇营狗苟和他没有关系,看见不高兴的便要骂,看见喜欢的便要亲近。 他就是这样的少年,本性如此,就算他不是燕王最小的儿子,只是个在墙角根晒太阳的少年乞丐,看着乘辇经过的漂亮少女,也会吹两声口哨甚至上去掀人家的衣裙,看着欺男霸女的富家少爷,也是偷偷踹两记黑脚,才不会管会不会被侍卫揍出满头的青包。 他在官宦子弟里特立独行,所以人们敬畏而疏远他,在东京里没有什么朋友,除了顾笑生。所以他更加看不惯有人为难他唯一的朋友。 世子这个敏感的身份,他不在乎。 但有人在乎。 “赢兄,我可是记得你是国学院的学生啊。” 一道声音从天书院的座席里传出来。 这时候殿内所有人都站着的,所以看不清楚是谁,直到片刻后,人们才知道,说话的人竟然是江白。 人们有些惊讶,然后才明白过来他那句话里的意思——的确,终恨水要挑战的是天狱司,抛开国学院学生的身份不谈,赢不悔即便是世子也没有权利干涉这件事情,因为怎么看都是没道理的事情。 殿内变得异常安静。 所有人都看着赢不悔。 赢不悔平静说道:“我是国学院的学生不假,但好巧的是,我也有钦天监官员的身份在内,既然有人要挑战天狱司,我也是责无旁贷。” 说完这句话,他从怀里拿出一封荐书。 上面燕王的印鉴清晰可见。 于是人们变得更加惶恐不安,燕王到底要做什么? 人们的目光不禁看着净天教使团的方向。 “如果我没有记错,历年百子会的最后一夜……应该是文试。” 终恨水脸上看不到被赢不悔搅局的懊恼痕迹,只是静静看着顾笑生,说道:“你能被云殿下拜为兄长,自然有过人之处,作为朝试百子,学识自然渊博,只是听说你未能洗尘成功,那么我想,文试恰好是很好的选择。” 他没有把这句话完全说明白,但所有人都听明白了。 作为这场议政的另一方——且不要提究竟是第二方还是第三方,第七道子未能到场,他作为师兄,想要请教的对象,名义上是天狱司,实际上当然是顾笑生。 净天八道子请教天狱司,便是他要挑战顾笑生。 殿内很是安静,终恨水这番话听上去很有道理,充分地表明了净天教对弱者的同情,对公平的追求,虽然你没能洗尘成功,但恰好百子会最后一夜是文试,那么你还有什么道理不下场? 但实际上这项提议没有任何同情,更谈不上公平。 ps:好惨淡的数据,求打赏和票票。 六十九章 慎重若始无败事 终恨水偷师百家,学贯南北,不要说殿内这些学子,即便是天坛里那些终年与道卷打交道的老祭司,也不可能在文试方面胜过他——这是整片大陆公认的事情,如果要论修行境界,终恨水毕竟年轻,在那些苦修数百载的前辈强者面前算不得什么,但如果要说到学识的渊博程度,他却是真正的最强者。 他要与顾笑生用文试一较6,哪里公平?这完全是欺负人,这是强者对弱者无情而残酷的碾压。 云萱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起来,盯着终恨水,神情极为不善,喝道:“扯淡!” 终恨水神情不变,对着她先施了一礼,然后说道:“敢请教殿下,何处扯淡?” 赢不悔冷笑说道:“整个大陆都知道你偷师百家,”学富五车,能与你比较的人物到哪里去找?你居然要和那个书呆子比试这些方面,好意思吗?你居然有此提议,那不跟扯淡一样吗?” 终恨水静静看着他说道:“我也是个普通人,不比旁人记忆力强,或者更有天赋,也不可能出娘胎便开始读书修行,我唯一会的便是学习,百家之长才让我稍微明悟至理。知识便是我的能力,就像飞翔是雄鹰的能力,我代表净天道子挑战天狱司,难道要我放弃自己的能力?我用自己的能力行走天下,为什么需要不要意思?我用自己的能力战胜对手。哪里扯淡?” “扯淡!我最擅长猜姑娘们的底裤颜色,那我要和你比谁猜的最准,你也同意?”赢不悔冷道。 此话一出,那些五方诸院的年轻女学生顿时闹了个打大红脸,国学院的女学生们更是躁的将头深深地低下。 终恨水微怔,然后微笑说道:“如果百子会规矩里有这一条,我与你比一番又何妨?” 赢不悔被这句话噎住了,半晌后冷笑说道:“那怎么文试?难道还要百里歌大人当场来出试卷?何必这么麻烦,痛痛快快直接打上一场岂不畅快。” 终恨水平静说道:“如果你坚持如此,我也没意见……你们可以决定方法,也可以决定人选。” 殿内众人微惊,赢不悔也有些没有想到终恨水态度的转变。 随着终恨水这句话,秋月人等四位年轻道子,面无表情站起来,走到他的身后。 看到这幕画面,人们才知道先前误会了终恨水,同时也明白了世子的用意。 所谓文试,确实是净天教的必胜之局,但如果想武试,顾笑生更不可能有任何机会。 如果赢不悔没有表态帮助天狱司,那么机会将更加的渺茫。 使团里,净天教的人数并不多,除了净天长老,便是五位年轻人。 净天八道子里的五道。 便在这时,顾笑生的声音再次响起。 他看着终恨水说道:“我同意你的说法,只要是修行所得,便是自己的能力,就像是吃进肚子里的饭变成的力气,用它来做任何事情都是我们的自由,很巧的是……我也是个普通人,刚好,我也学过百家之长。” 都是普通人,都学过一些东西,真的是刚好,刚好可以比一比。 “终究气难平。” 百里歌大人看着顾笑生笑了笑,带着若有若无的深意。 然后他望向殿外。 春风微凉,夜里的灯火,只在民间,不在宫内,于是愈发寒凉。 …… …… 宫门开启,夜明珠的光线散落在夜色里,殿前的广场被照的极为明亮。 数百人站在殿前的石阶上,看着分立在广场东西方的两派人,神情各异,有的漠不关心,有的幸灾乐祸,有的暗自担心,就是看不到紧张。 往年的百子会,东京诸院之间的明争暗斗从来没有停歇过,总会有些激烈的场面出现,今年的百子会,第一夜因为云萱废了魏良的缘故而草草结束,接下来的几夜也没有什么激动人心的故事,最后一夜,所有人都以为重头戏是使团与朝廷的议政,但直到此时此刻,才终于迎来真正的战斗。 只可惜,这场战斗在开始之前,就已经分出了胜负,自然无法紧张。 终恨水不会亲自落场比试——他的境界已经隐隐高出同龄人一大截,无论与云萱还是赢不悔战斗,都有以强凌弱的嫌疑。 先前他提议与顾笑生文试,也有这方面的考虑,文试只动言语,不扰天地,有胜负,但不会有伤亡。 这场净天教与天狱司之间的较量,由天狱司方面确定方式,挑选对手。终恨水的表现看似慷慨,其实没有什么区别,使团前来东京的弟子,都是净天八道子里的人物,天狱司想胜谁都困难。 “我本来想挑战秋月人……这个家伙以前就较量过。” 赢不悔指着顾笑生,对云萱说道:“但既然今夜是学院宗派之间的战斗,我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秋月人最强,自然只能交给你,我只能挑战那个叫梁若始的家伙。” 云萱说道:“我没意见。” 顾笑生想了想,说道:“这样胜算不大。” 赢不悔看着他冷笑道:“我倒是想最强对最强一战了事,问题是你这书呆子实在太弱,根本没办法让你出场,只好试试看能不能连胜两场,免得你出去丢人现眼。” 顾笑生说道:“我有天囚。” 赢不悔嘲弄道:“魏良你都挡不住,更别说净天道子了。” 顾笑生闻言,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云萱对顾笑生倒是有极强的信心,虽然她自己都不知道信心从何而来。 便在这时,净天教的人走了出来。 走在最前面的是一名少年,眉眼清稚,身形瘦弱,看着还未发育完全,明显年龄不是很大。 正是净天道子里排名第四的梁若始,慎重若始无败事的那个梁若始。 梁若始是净天教法王的关门弟子,年龄颇幼,却在净天道子里排名第四,足可以证明他的强大实力,当然,也没有任何人轻视过他。 因为他真的很强。 他身上的净天道袍显得很宽松,被夜风吹的呼呼作响,显得弱不禁风。 赢不悔看着这幕画面,感慨说道:“这怎么下得了手?” 顾笑生感慨说道:“说的就像你能打过对方似的。” 赢不悔更是恼火,瞪了他一眼,说道:“你给我等着,等会小爷威风的时候,莫要忘了鼓掌庆贺。” 说完这句话,他手扶剑柄,向对面走去。 第七十章 风萧萧兮夜宫寒 净天道子为何要挑战天狱司?因为他们来东京与朝廷议政,却被顾笑生阻止,颜面尽失,必须想些办法找些回来,正如终恨水坦言,只有那样他们才可以平静地离开行宫,哪怕那也很勉强。 如果按赢不悔的安排,天狱司无论连胜还是连败,顾笑生都可以不用出场,那么净天教自然无法挽回那些颜面,云萱心想这虽然有些……无耻,但似乎挺有趣,于是以沉默表示支持,而顾笑生真的很想和那位传说偷师百家的终恨水谈谈,想对赢不悔说些什么,那个家伙却已经来到了场间。 风萧萧兮夜宫寒。 赢不悔站到广场上,抚剑四顾,英姿逸发,殿前阶上那些国学院的学生们喝彩连连,即便是先前羞红脸的诸院女学生们也是目现异彩,似乎痴迷于世子为朋友两肋插刀的洁白品质,却是忘记此人来到场间之前,曾提及最擅长猜女学生底裤颜色的惊人言论。 净天八道子的名声何其响亮,但除了真正见过他们的人,谁也想不到,居然有像梁若始这样的小孩子,他看着赢不悔行礼见过,脸上的神情明显有些紧张,甚至显得有些怯弱。 赢不悔微微皱眉,问道:“你今年多大了?” 梁若始应道:“再过三个月满十六岁。” 赢不悔摇了摇头,问道:“这么小……不打行不?” 梁若始沉默片刻,不去应话,小手握住剑柄,缓缓将律剑从鞘中拔出。 只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便自有一股强大的气息油然而生。 瘦弱的小少年,竟然给人一种宗师临场的感觉。 殿前观战的人群忽然安静了下来,百里歌等人神情微异,便是梅煮雨的神色也变得郑重许多。 安山赞道:“净天道子,果非凡人。” 赢不悔神情变得有些严肃,将剑自鞘中拔出。 他自幼便以天赋著称,骄傲冷漠,便是从三年前修习家传功法,修行缓滞后,依然如此。 他知道梁若始是同年龄段少有的修行天才,他知道像净天教这样玄门正宗所传授的课业,比自己的家传功法差不了多少,如果自己没有突破那一层界限,或者今夜也不会如此受阻。 但今夜,他必须要赢。 他抬头望向梁若始,说道:“来吧。” 梁若始神情肃然,说道:“请!” 声音犹在幽静的殿前夜空里回荡,砖缝里的新草,忽然向后方折去,仿佛要断掉一般。 夜风骤起,两道残影乍现,向着广场正中央而去。 轰的一声巨响! 赢不悔和梁若始相遇,他们手中的剑也已相遇,无数厉风呼啸而起,绕着他们的身体狂舞,拂动他们的衣衫,发出啪啪的碎响,仿佛有一场暴雨,从夜空里疯狂而落! 两把剑在夜色里相遇,映着星光,如有溪水在上面流过,绝非凡品。 “横霜剑!” 有人认出了赢不悔手中剑的来历,那把明亮如镜,可鉴星霜的剑,竟赫然便是太祖皇帝的遗剑——横霜剑! 燕王居然把太祖遗剑,交给赢不悔随身佩带,这说明他是何等样宠爱这个儿子,说明他对赢不悔寄予了怎样的厚望,更代表着燕王已经将赢不悔纳入承袭爵位的序列里! 有人因为横霜剑而震惊,亦有人因为梁若始手里那把剑而动容。 瘦弱少年手里拿着的那把剑,剑面略显黝黑,哑然无光,甚至仿佛连剑锋都没有,但天然便有一种大势存在,仿佛能够冲开一切虚妄——是的,这把剑就是冲墟! 冲墟剑,乃是净天教青衫法王的律剑! 青衫法王竟然让梁若始拿着律剑行走大陆,可以想见对自己这个关门弟子有怎样的期望! …… …… 太祖遗剑对上法王律剑,究竟谁强谁弱? 这是殿前观战的人们最想知道的事情。 至少现在看起来,这两把剑都没有显出败象。 赢不悔和梁若始根本没有听到观战人群发出的惊呼,他们的心神都在剑上。 以两剑相交处为界,夜空里出现两个半弧形的光面,将两名少年的身体罩在其间,相对相冲。 无数劲意,在夜空里飞舞肆意,发出嗤嗤的厉响。 二人脚下的石坪,哪里承受得住这般恐怖剑意的切割,伴着碎石激射的声音,还有令人牙酸的喀嚓声响,石坪上出现十余道裂口,像蛛网一般,快速向着四周蔓延。 天书院院长梅煮雨微微皱眉,双袖轻拂,一道精纯至极的能量,好似微风,将殿前的石阶尽数笼住。 他是世间有数的强者,人称寒梅落风秋煮雨,一身修为,便是潇潇歇风,赢不悔和梁若始的战斗再如何激烈,也不可能波及到殿前石阶上观战的人们,但他却没有管广场上的人们。 梵音海站到了云萱和顾笑生的身前。 净天长老手持拂尘,低声咳了两声。 十余道裂口,到了双方身前,便骤然停止,再也无法前进。 看着场间的画面,观战的人们有些错愕,很是震惊。 一个闻名已久的少年强者,一个更是传说中的净天道子,都是风云录上有位次的人物,他们表现出超乎年龄的强大,也无法令人们感到震惊,人们感到吃惊的是现在的局面。 战斗开始之前,人们都觉得,净天教虽然是百世大教,但论起传承来肯定比不过燕世子,不过单论招式或者是精义,赢不悔应该不如梁若始,但他毕竟年龄更大,修行更早,至少在真元数量上会打破这种平衡程度。 谁能想到,首剑相冲,两名少年比拼的便是真元数量和精纯程度,梁若始竟是丝毫不落下风! 很多人都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百里歌大人微微蹙眉,望向梅煮雨不确定地问道:“难道这个小家伙……突破到了那个界限?” 天书院院长梅煮雨见多识广,对赢不悔的家传功法更是了解颇深,说道:“应该是了,不然燕王不会出手封印那个小家伙的修为。” 百里歌大人点点头,像是想到了什么,说道:“如此看来,那小家伙一定会尽早结束战斗。” 正如老人家猜测的那般,赢不悔没打算拖延下去。 殿前夜空里忽然响起一阵清鸣。 第七十一章 纵横风云各西东 正如百里歌大人所说,赢不悔需要尽快解决战斗。 今夜他表现的便很不耐烦,他右脚向前踏出,砖缝里的野草随风而偃,手里的横霜剑反耀着满天的星辰,向梁若始卷了过去,剑气撕裂夜空,其间有云霜乍现。 “星霜敛!” 殿前石阶上观战的人群里,有识得这剑法的人,惊呼出声。 赢不悔真元尽出,剑气纵横,竟仿佛真的将夜空里的星辉尽数敛没一般。 广场上空缓缓飘着的几抹云,被剑上的星光燎亮,也如同凝结起来,就像是被星霜敛凝的冰川。 更恐怖的是,那座敛霜的冰川里隐藏着无穷剑意,凌厉至极的剑意。 众人震撼,心想世子骄傲放肆果然有骄傲放肆的道理。 终恨水的神情也变得凝重起来,他能够想到,多年前一别后,赢不悔在国学院里修行深造,必然较诸以往有所进益,已然不再是当初神都论道时的实力,却没有想到他的实力进步如此之大,竟拥有了这般的水准。 夜穹上星霜敛凝着冰川,剑意扑面而至,梁若始瘦弱的身体摇摇欲坠,小脸微白,却看不到惧意。 他轻喝一声,手中的冲墟剑横封于胸前,便像是江上两座山峰缓缓合拢,将所有冰川的寒意,尽数挡在身外! 赢不悔继续向前,满穹皆霜,剑行其间,霸道至极,渐行渐亮,剑首处,竟凝成了一团刺目的白光! 漆黑的殿前广场,先被星霜敛尽光线,忽而亮如白昼,仿佛朝阳提前升起,又仿佛先前深邃的黑暗只为而今的泉涌暴发! “烛夜天!” 观战的人群里再次响起惊呼。 直到此时此刻,那些识货的强者们,才最终确认,赢不悔已经完全掌握了燕王一脉的剑法真义。 燕王一脉最强大的剑法,只有区区九式,却足以改天换地。 以赢不悔如今的修为境界,即便学会了这套剑法,肯定也不可能完全发挥出这套剑法的威力,但已经足够强大。 殿前响起一片震惊的议论声。 顾笑生有些不解,向云萱问道:“怎么了?” “这两剑很厉害,是终绝之剑。” 云萱说道:“但大家之所以震惊,除了这一点,还因为没有人想到,赢不悔刚一上来便把最强的手段用出来了。” 顾笑生沉默,心想这难道有什么不对? “没有谁会一上来就放大招。” 云萱知道他没有修行和战斗方面的经验,想了想,耐心解释道:“这样……太不讲究。” 梵音海补充道:“虽然不讲究,但确实有效。” 顾笑生看了她一眼,最终还是没敢说些什么,这个……大妈的啰嗦功力他可是深深领教过的。 确实很不讲究。 殿前石阶上,无论国学院还是西宿学院,以及长明道等灵墟诸势力,那些师门长辈们正好整以暇,准备给弟子们讲解一番这场战斗的细节,然而谁能想到,战斗刚开始,赢不悔便放了大招,胜负就在眼前。 那些宗派学院的老师长辈们,哪里还来得及说些什么,只能感慨数声,或者震撼无语。 修行人的战斗,很少会一上来便动用大招,当然不是因为潇洒或者气度的关系,与讲不讲究也没什么关联,最重要的是因为,大招皆是最强招,那便是胜负手,放出大招,那便意味着下一刻便会见到胜负。 只有那些强弱分明的战斗,才会出现这种场面。 无比自信的强者会选择这种方法,又或者是那些明知不敌的落下风者只能破罐子破摔。 赢不悔和梁若始的境界仿佛,这场战斗如果要按照寻常节奏进行,至少要过上数十招甚至上百招才能分出胜负。 他没有任何道理如此冒险,一出手便要定胜负。 赢不悔没有不耐烦,也不是信心太强,更不是没有信心。 如果放在以前,梁若始的真元数量和精纯程度,要比自己稍逊一筹,如果要论剑法的真义奥妙程度,青衫法王只怕也在自己的父亲之下,如果战斗就这样持续下去,最后胜利的必定会是自己。 但前提是,他的修为境界还依然停留在以前的状态。 自从突破家传功法的那个界限后,一身修为尽数被封印,真元数量大不如从前,这也是他一开始并不打算与秋月人过招的真正原因。 所以他毫不犹豫动用了压箱底的剑法,星霜敛尽烛夜天,两道威力极恐怖的剑招排山倒海而出,直接把梁若始笼住。 这便是所谓势。 他多年前在神都论道时,对净天道子研究的深入通彻,他知道梁若始的弱点是什么——他的年龄还是太小,经验太少,最关键的是,无法像成年人那样,承受那么多压力——毕竟不是所有人都像顾笑生那样,从出生开始,便一直生活在饥饿困苦最恐怖的压力之中。 赢不悔出手便是终绝之剑,便是要将他承受的压力摧到极致。 …… 除了梅煮雨等前辈高人,只有终恨水第一时间明白了赢不悔的用意。 他的神情骤然变得极为凝重,他知道四师弟天赋其才,却因为年龄的缘故,始终有弱点。 之所以有弱点,是因为梁若始不够果决,之所以不够果决,是因为压力太大。 果不其然,面对着敛尽星霜一般的剑势,面对着赢不悔剑尖那燃亮夜色的烛光,梁若始的神情依然平静,冲墟剑依然沉着稳定,气息没有任何乱的迹象,两道无形山崖依然在缓缓闭关,但终恨水看的出来……他开始慌了。 对于赢不悔隐在剑意里的那些心思,有些人或者会以为无耻,是欺负年幼者,但他不这样认为,就像先前他说的那样,只要是自身的能力,那都可以用,那么无论是心理还是承受的压力,都可以被攻击。 赢不悔的身影已经来到梁若始身前。 横霜剑将夜穹里的星霜尽数敛没,殿前广场砖缝里那些新草,也仿佛变成了玉色。 四野皆静,烛火笼罩大地。 梁若始身情坚毅,冲墟剑如山崖渐横,守着心中那道清涧,不肯干涸。 赢不悔没有给他任何机会。 一声清鸣,横霜剑剧烈地颤抖起来,剑身上如有万道溪水流淌,最终变成一道河流。 夜穹里敛凝的星霜,剑首那团烛光,地面上那些玉草,尽数落在剑身上,落在那道河流里,变成纷香飘逸的落英。 剑意尽收尽敛,河水轻荡上岸,落在岸上无穷的苍茫大陆上,仿佛雨季的溃洪。 “落潇湘!” 梁若始的脸上出现了一丝慌乱。 这时候有很多人都已经看出,他要败了。 这名净天教青衫法王的关门弟子,还没来得及完全发挥出剑法的精妙之处,便要如此憋屈地败了。 看着四师弟眼中的那丝惘然和痛苦,终恨水终于无法再忍。 他望着场间喝道:“纵横风云各西东!” 第七十二章 横戈却万夫 声音传入梁若始耳间,少年不明白,为何在这样的关键时刻,师兄会说这样一句话。 这句话是净天传承剑法里的一个偏门,是个很寻常的招式,更准确的说,是入门后弟子们都会学的基础剑谱。 但就像以往在灵墟练剑试招那样,梁若始很老实地按照师兄指点做了,没有任何犹豫。 他抬起右膝,手腕微挫,冲墟剑向后疾收,身影如风中残荷般,向后掠去。 这一撤,那两道正在倒下的山崖便停在了半空中。 赢不悔的横霜剑顺势而入,于夜空里大放光明,瞬间来到梁若始的身前。 梁若始的衣袍断落数角,肩头出现一道鲜微的血口,看着极为狼狈,但竟从赢不悔的剑势里成功地摆脱! 没有人能想到这样的结局。 人们很确定,关键便在于梁若始那一退。 那一退究竟有何神奇?竟能避开终绝剑势? 梁若始很清楚,避开终绝剑势的是自己的身法与剑意。 但前提,是那一退。 必须先退,才能重新站住。 那一退,是自认不如,是顺势而行。 风云究竟是西来还是东往,有时候,只是清涧的流水是顺淌还是逆行。 终恨水教他的,并不是具体的剑招,而是怎样正确的面对压力。 因为年龄的缘故,因为某些客观的原因,总有无法承受压力的那一刻。 硬撑固然是勇气,学会后退更是一种智慧。 终恨水用自己的智慧,替四师弟消解了赢不悔的终绝剑势带来的威压。 接下来,就轮到赢不悔承受压力了。 梁若始神情微宁,剑势复起,凌厉如山峰间的崖石。 但与先前不同,他手里的冲墟剑,顺势而入,依星霜而上。 那两道山崖不再像先前那般缓缓合拢,而是直接……倾覆! 少年看准了对方真元换意的那个间歇! 夜风劲拂,衣衫猎猎做响,少年持剑而突,破开那团烛光,剑势如山崖骤倒! 山崖骤破,覆的潇湘尽乱! 赢不悔闷哼一声,收剑一格,双脚踏星而回,身法说不出的随意潇洒。 一声闷响,直到此时才响彻夜空。 那是横霜剑与冲墟剑相遇的声音。 只是瞬间局势便已逆转。 一个照面,赢不悔胸腹间的衣襟便出现了一道裂口。 他双脚落地,执剑于侧,握着剑柄的手微微颤抖。 他知道自己已经处于劣势,心神却没有任何慌乱。 便在这时,一个声音在他的身后响起。 “退居少弼。” 赢不悔听出是顾笑生的声音,心想这什么玩意儿? 自己执剑而立,静等梁若始来攻,何其潇洒,再退数步,岂不狼狈? 想是这样想的,但他的脚却不知为何向后退到了少弼方位。 便在他刚刚离开,他原先站立的地面上,出现了一道极深的裂缝! 赢不悔微变,他这时才知道,梁若始的那道剑意,竟然悄无声息地隐藏至此! 直到此时,对方的剑意才用尽。 山崖骤倒,横断星霜,毁了夜里摇曳的烛火,但那崩出的崖石,却比人们看到的更远。 这是什么鬼招式?当年神都论道时怎么没见过? 如果不是顾笑生提醒,自己只怕现在已经身受重伤。 …… …… 终恨水很意外,望向顾笑生。 殿前石阶上一片安静,所有人的目光也都落在了顾笑生的身上。 赢不悔和梁若始的交锋不过数招,片刻时间,各遇极大凶险。 终恨水能够识破那三剑里的真义,一声喝断,帮助梁若始以净天剑法里最基础的法门应对,逆而破之,这等见识,这等应对智慧,实在令人惊叹,但他是终恨水,所以没有人会觉得太过震惊或者意外。 可是……顾笑生为何能够看破梁若始那道剑势?他为何对净天剑法看上去无比熟悉? 难道他也像终恨水一样,偷师百家,拥有了无比广博的见识? 没有人能够相信这个推论。 场间的沉默安静,只维持了很短一段时间,便再次被打破。 顾笑生像是感受不到那数百道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 他把目光从赢不悔身上收回,望向对面的终恨水。 “虹朝贯!” “曳清影!” “明月引风荷!” 他连说三个词。 那是三个剑招的名字。 北方八郡最负盛名的三招。 听到顾笑生的声音,终恨水的神情凝重起来。 “余霞成绮!” “白虹彤霞!” “云兴破横波!” 他也连说三个词。 那是三招,灵墟总纲里的……三招。 他们二人没有看着场间的赢不悔和梁若始,没有看向殿前石阶上那些神情各异的人群。 他们只是看着彼此,说着招式。 实际上,当顾笑生说出第一招时,终恨水便开始应对。 顾笑生的第二招,是对终恨水应对的应对。 他们的声音飘荡在幽静的霜云殿前,飘荡在广场上和夜色里。 他们的声音并不大,却很清晰,尤其在赢不悔和梁若始的耳边,更是像雷声一般,轰隆做响! 梁若始神情肃然,抱剑持道,清喝一声,瘦弱的身影在夜色里拖出道道裂影。 他手里黝黑的冲墟剑,破开夜色,悄无声息,仿佛火霞,把天边燎尽。 余霞成绮! 赢不悔神情骤凛,提剑倒挂于身前——终恨水说的第二招是白虹彤霞,他不知道那招是什么,会不会像余霞成绮这般强大,但隐隐能够感觉到,梁若始此时使出的三招剑势,乃是连环相套,以势进取,叠叠相加! 他如果用自己的方法,应该能接下最开始的两招,却无法确定能不能接下最后也是最强的那一招。 顾笑生的声音还在他脑中回响着。 那三个词非常清晰,那三记剑招他非常熟悉。 北方八郡最负盛名的剑式,他做为世子又如何能够不熟悉! 此时此刻,他来不及思考顾笑生为什么知道这几式剑招,下意识里便按照顾笑生说的话,举起了手中的剑。 在举起横霜剑的刹那,他才想起这件事情有些不对。 这三记剑招怎么可能连用? 虹朝贯是清水郡的第三剑,曳清影是气筠道的开宗剑,明月引风荷则是自己家传剑法里的第二十一剑! 明明是三家剑决里的招式,怎么能混在一起用?与剑招相配的元气运行方式都截然不同,怎么能强行相连?难道不怕真元逆转受伤?他自幼跟随家父拜访北方八郡名流宗师,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些剑法可以这样用! 再多困惑不解,此时也没有时间去想。 梁若始的剑已经来到他的身前,余霞成绮的恐怖剑势后,白虹彤霞的拱卫已然隐隐成型! 赢不悔把心一沉,剑走虹朝贯! 再起曳清影! 他的真元自经脉运转至腕间,然后骤然一沉,沿着一条从来没有尝试过的道路回转。 唯有如此,才能虹起朝贯飘至曳清影。 赢不悔已经做好了真元逆冲,受伤吐血的心理准备。 然而……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他的真元轻松顺着经脉,沉入气海关! 非但没有受伤,那种通畅无比的感觉,让他舒爽地想要大叫出声! 赢不悔信心骤增,剑出如风,破开梁若始横于夜空里的剑影,曳清影而气海生花! 依然没有任何问题! 他真元运行的异常流畅,他甚至有种感觉,这两式剑招根本不是两个剑诀里的内容,而本就应该连在一起! 夜空里响起无数声清脆的剑鸣。 殿前石阶上观战的人们,只见赢不悔的身法变得极为诡异,趋退之间,很是生硬,偏又给人一种理所当然的感觉! 无论梁若始的剑势如何强大,却始终无法将他禁在其间。 无数剑鸣之后,梁若始的剑终于使到了云兴破横波这一招。 这也正是终恨水说出的最后一招。 这是灵墟总纲里的大招,取的是云兴天穹,海畔澜庭破洪波之意。 澜起云兴的剑意里,隐着洪波涌起的杀意。 冲墟剑仿佛覆着海澜,向四面八方汹涌压迫而至。 如洪水溃堤一般,迅疾,且无法阻挡。 如果没有顾笑生的声音,赢不悔此时大概会选择最暴烈的方式,尝试与对手同归于尽,或者说,用玉石俱焚的方法再次击中梁若始的弱点。 但现在不用。 他只用了简单的一招。 “明月引风荷!” 这是他家传剑谱里的第二十一剑。 换在别的时候,此剑招绝对没有任何太大的用处,只能做为衔接之用。 但先前,赢不悔的剑式,已经成功地与梁若始的前两剑分庭抗礼,同时已经做好了最后一剑的准备。 海上忽然升起一轮皎洁的明月。 明月迎风,皆是辉。 他执剑引白莲于洪涛之上。 一念间,莲花开遍海潮。 他回腕横剑。 横霜剑在冲墟剑上横而过,带出一道火星。 剑没能伤到梁若始分毫,但带起了风。 夜风之中,他的剑柄击中了梁若始执剑的手。 干净利落,不差分毫。 啪的一声轻响。 冲墟剑呼啸破空而去,落在夜色深处。 ps:三千字的章节弥补一下,创建了群:570800436,想来的报道咯。求打赏求票票。 第七十三章 平新林月人归后 赢不悔向后退了两步,收剑入鞘。 梁若始低头望向自己空着的右手,有些茫然,片刻才反应过来……自己输了。 然后他望向自己最信任尊重的师兄,想要弄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终恨水在看着顾笑生。 场间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在看着顾笑生。 很多人都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也许赢不悔自己都说不清楚。 此时众人回思起来,关键就在于最后的剑柄制肘,那一击可谓妙到略**,莫名其妙。 但谁都知道,那一击的关键前面的那些剑招。 顾笑生说出来的那些剑招。 梅煮雨看着顾笑生,有些意外,安山看着他,眼神里满是赞叹。文昭太史和净天长老的脸色异常难看,他们先前笃定,顾笑生不会有活路,然而此时才知道,原来所有人都低估了这个少年。 今夜,很多人第一次真正认识顾笑生。 包括像杨素这些以前就见过他的人。 百里歌大人满脸的皱纹舒展开来,说道:“不错不错。” 所有人都知道,他说的不错,不是指燕世子,而是指顾笑生。 …… 殿前的沉默,被终恨水打破,他看着顾笑生问道:“这是茅亭客话里记载的那段杂谈?” 顾笑生点头说道:“卷尾批注里。” 终恨水微微挑眉,说道:“这三记剑招确实有记载,但只是著者一个猜想,况且没有言明顺序。” 顾笑生说道:“稽神杂论和握奇要略里,都提到过一件往事,按照那件往事的陈述,实际上发生的便完全验证了那个猜想。” 终恨水想了想,那两篇经书里确实有此记载,只是在顾笑生提到之前,很少有人会联想到茅亭客话里的那个猜想,最主要的原因是,茅亭客话并不是神庙审核的书籍,只是一本记录名人轨事的杂记小说,成书数百载之后,读过的人已经极少。 人们听得一头雾水,完全不知道他和顾笑生在说些什么。 便是见识渊博的诸学院老师甚至是梅煮雨这样的人物,都觉得像是在听天书。 百里歌大人微微皱眉,问身边的安山:“他们说的是什么杂谈?” 安山有些不确信,说道:“好像是什么茅亭客话里的。” 百里歌大人有些恼火,说道:“我怎么没听过?” 只有终恨水和顾笑生记得,已经被人遗忘的茅亭客话里记载着一个猜想——如果把最负盛名的那几式剑招综合利用,会不会产生无比巨大的威力? 而在遥远的过去,一位道人在清水郡与蛮域强者血战,在所有观战者都不看好的局面下,那位道人突然奇想连出三记剑招,当场击杀那名蛮域1强者。 那三记剑招便是顾笑生提及的明月引风莲…… 这场战斗完全印证了那个猜想,被记载下来,并且流传至今,便是因为所有人都想不明白,这三记剑招为何能够连在一起用,明明看似生硬的转折变化,为何在那位道人的手中,却忽然变得那般流畅顺心。 由此,很多人都在猜测,当年到底是谁提出这个猜想的?还有……印证猜想的那位道人是谁? “知道茅亭客话的很少,记得那三记剑招的人更少,在先前那种局面下,能想起来,而且敢试验的人更少。” 终恨水看着他说道:“你很不错。” 顾笑生说道:“没什么,我只是对症下药而已。如果你先出招,也许结果就不一样了。” 终恨水说道:“不错,牵一发而动全身,但结果已经出来了。不过好在这只是第一场。” 顾笑生说道:“我听赢不悔说过,你偷师百家学贯南北,是个很了不起的人。” 终恨水想了想,在这方面确实无法自谦,说道:“先前说过,我只是多走了一些路,多读了一些书而已。” 顾笑生说道:“先前我也说过,刚好,我也多走了很多路,读过一些书。” 终恨水看着他,沉默片刻后说道:“看起来,你很有自信。” 顾笑生神情平静,拱手为礼,说道:“请赐教。” 夜风轻拂,星光洒落在他的脸上。 先前在殿内,终恨水对他说过这三个字。 现在,轮到他对终恨水说这三个字。 只是顺序变换,却代表了很多事情。 殿前石阶上的人群,在终恨水和顾笑生最开始谈话的时候,还有些窃窃私语的议论声,后来议论声越来越低,直至安静无声。 终恨水和顾笑生没有刻意上演惺惺相惜的画面。 但对众人来说,终恨水把顾笑生当做对手,这已经是很震撼的事情。 净天道子挑战天狱司的第二场比试,就在这样的气氛里,平静地开始了。 天狱司出场的,自然是云萱。 因为燕世子胜了梁若始,那么为了让顾笑生不用落场比试,她便需要赢第二场。 对此,她充满信心。 但很明显,殿前没有任何人这样认为。 甚至连梵音海的眉头都蹙了起来,不看好这个小祖宗能够胜过对方。 因为她的对手是秋月人。 平新林月人归后的那个秋月人。 秋月人走到场间,向云萱行礼,然后微微挑眉,不是畏惧,而是有些郁闷。 云萱明白此人在想什么,说道:“是不是觉得和我打是件很恼火的事情?因为担心伤了我,所以无法全力出手?觉得我是在占你便宜?” “不敢。” 秋月人面无表情说道:“只是你应该很清楚,无论如何,我也是不敢伤你的。” “我是天狱司的官员,你们净天道子既然要挑战天狱司,我理所当然要站出来,你能把我当做普通人,全力出手最好,如果你做不到,出手之时,颇有顾忌,最后被我打的像一条狗,你也怪不得我。” 云萱看着他说道:“因为那是你自己的选择。” 少女很娇小,比秋月人矮很多,但她仰着小脸看着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却像是居高临下。 秋月人的眉间现出一抹寒意,静思片刻后,伸手拔剑,望向云萱说道:“请云殿下指教。” 天下虽大,灵墟虽强,但看遍年轻一代,除了为数不多的几人,根本没有谁是此人的对手,如果只是骄傲,整日被怒火熏灼心神,他哪里有资格成为净天教左使的关门弟子,哪里有资格成为净天道子里的一人。 当他执剑于手,神情顿时宁静,所有的骄傲愤怒都已消失不见。 那些骄傲,尽归于他手中的长剑。 那是一柄很普通的剑。 第七十四章 棋走庸位 净天教对秋月人这样天赋惊人的弟子自然看的极重,就算不会像梁若始那般,赐下法王的律剑,肯定也有极锋利的宝剑相赐,只是他不肯接受,他坚持用这把普通的剑,因为他曾经发过誓,终生不换此剑。 世人皆知秋月人惊才绝艳,只有他这些亲近无间的同门师弟们才知晓,三师兄平日里一直使用的这把剑非常普通,就是光明顶下镇上一处很寻常的铁铺里的工匠随意打造而成,只值五两银子。 他是铁匠铺工匠的唯一儿子,手艺却不能传承,心有愧疚,所以他也只肯用普通的剑。 剑普通,人不普通,殿前石阶上的人们,看看缓缓走向广场中央的秋月人,神情微异。 随着步履前行,骄傲冷漠的少年强者,气息渐宁渐淡,但他手中的剑,却变得越来越强大。 他把自己的心神,尽数寄在剑上。 “你不担心吗?” 赢不悔看着顾笑生的侧脸,发现他神情不变,有些吃惊,只见秋月人走进殿前广场这十余步,只看此人气息凝于剑的本事,他便知道自神都一别后对方必是进益良多,云萱虽然有女帝教导修行,但毕竟年龄尚幼,又如何能够胜过此人? 顾笑生看着场间说道:“云萱肯定会胜,有什么好担心的?” 赢不悔无语,心想就因为她喊你一句兄长?这个家伙看着木讷沉稳,这股自信自恋的劲儿究竟是哪里来的? 所有人都像赢不悔一样,看着秋月人展露出来的强大气息和莫测境界,认为云殿下不可能有任何机会。 只有顾笑生知道,云殿在雨花巷的数月里,学会了些什么,甚至连他都不能确定,云殿究竟强大到了什么程度。 …… 便在所有人都以为净天道子与天狱司的第二场比试就将这样开始的时候,一道声音在夜色里响起。 安山看着场间说道:“云殿下是何等身份,哪里只有半点危险,也不能接受。” 众人沉默不语,这是先前所有人都担心的问题,女帝不比燕王性情随和,真要出了什么事情,没有人会幸免于难。净天教使团方面也已经提出过,云萱自己并不在意,但那不代表朝廷可以不用在意,那这场比试怎么办? 终恨水感受到殿上那些投来的目光,明白了这些大人物的意思,沉默片刻后说道:“只比招式,不动用真元。” 秋月人闻言微微挑眉,却没有说话。 所有人都清楚,红袖添香阁中人胜在悟性,云萱乃是女帝独徒,天赋自然更非寻常,如果她成年后修行秘法成功,实力境界自然要另当别论,但眼下她未成年,无法用修行功法运用太多真元,那么在真元数量以及精纯程度上,肯定不是修行玄门正宗功决的净天道子的对手。 此时终恨水提议只比招式,便等于是舍弃了秋月人最大的优势。 安山那句话以及殿前那些大人物的目光,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不公平的。 但终恨水主动这样说了,秋月人用沉默表示了同意,净天教果然自信,八道子果然骄傲。 云萱没有想到会发生这样的变化,习惯性地转身望向顾笑生。 顾笑生沉默不语,他知道终恨水这个提议,是在那些大人物的压力下被迫的选择,这种比试方法看似偏向云萱,但只有他知道,这对云萱不利——因为云萱体内阴阳二气无法融汇通贯的问题,早已经被他解决。 以云萱的特殊体质,虽然只不过数月时间,她体内的真元数量便已经积累到一种恐怖的程度,从综合实力来说,她现在只怕已经隐隐超过了秋月人,至少不会弱于对方,正因为这一点,他才会确认今夜的比试云萱绝对不会输。 现在比试只用招式,不动真元,真正失去最大优势的人,不是秋月人,而是她。 云萱看着顾笑生。 所有人都看着顾笑生,有些不解,明明对天狱司有利的提议,为何他迟迟不肯同意。 终恨水以为这个少年因为骄傲不愿意接受这个安排,说道:“你很清楚这个提议还有一个意思。” 他说的不是胜负之势,不是优势劣势,而是说的他与顾笑生。 只比招式,不动用真元,如果按前一场的发展,他和顾笑生都必然要开口说话。 净天道子和天狱司的最后两场比试,就此合为一场。 终恨水就要用这一场,把天狱司重新打回原形。 顾笑生看着云萱,点了点头。 云萱平静行礼,然后转身。 此时看着这幕画面,人们已经不再像先前在大殿里那般震惊——她居然回对这个普通少年如此尊重听话——或者说那种情绪变弱了些,因为在前一场燕世子和梁若始的比试里,顾笑生已经证明了很多。 云萱走到广场上。 秋月人神情漠然举起手中的长剑,横于胸前。 他的心已经静如寒冰,眼里没有柔弱可爱的少女,也没有干系大陆局势的女帝唯一的徒弟,只有一个对手。 云萱举起手中的长剑,剑身如溪水于壑间淌过,然后静止在夜色里。 两人之间隔着十余丈距离,除非调动真元以剑意攻击,那么不便有任何的危险。 看着这幕画面,安山满意地点点头,殿前其余的大人物们也终于定下心来。 只要云殿下不会受到任何损伤,净天道子和天狱司之间的胜负,没有人会关心。 不,大人物们望向分别站在广场两端夜色里的终恨水与顾笑生,很想知道他们之间的胜负。 …… 云萱举起长剑,开局的却不是她自己,而是站在她身后远处的顾笑生。 如果是那些骄傲的少男少女,比如像赢不悔或者秋月人这样的人,或者有些不悦,至少有些抵触心理,但云萱不会,这数月在雨花巷的生活让一种认识在她心里根深蒂固——他做什么事情都是对的,做什么事情都是为我好。 所以当她听到顾笑生的声音后毫不犹豫地举剑,向着十余丈外的秋月人刺去。 “浣花溪。” 这是回风落英剑的第一式,也是起手式。 开局第一招便是这式剑招,出乎众人意料之外,因为太不意外。 所有人都以为顾笑生让云萱出的第一招,必然是偏门至极,或者是那等惊风泣雨的大招。 谁能想到,他就出了这样寻常的一招。 回风落英浣花溪,风溪之势微作,哪里有惊,哪里闻得泣声。 莫道鬼神惊,便是夜色尚且未淡去一分。 就像是下棋,他第一颗棋子落在了三三位上,不出奇,平庸的出奇。 有人甚至有些失望。 因为所有人都以为他会走那一步。 落子天元。 (大哥们,这个逼我不装了,留给你们咯。) 第七十五章 妙极 长剑破空而舞,呼啸作响,看似威力惊人,实际上云萱真元未动,这式剑招徒有其形,并无其神,隔着十余丈距离,自然无法伤到秋月人,但既然是比试,他自然要接招,殿前那么多前辈强者看着场间,胜负便在他们的眼里。 平日里若面对如此平庸常见的一记剑招,秋月人肯定自己随意应了,但今夜的比试不是个人战,是净天道子和天狱司之间的较量——在大陆呼风唤雨的净天教居然要与破落沉沦多年的天狱司正面比试,这件事情本来就足以令诸多弟子感到羞辱,更不要说第一场他们无比信任的四师弟败在了燕世子的手上,这更令他们感到了极大的压力,所以他很谨慎,他等着师兄的意见。 终恨水的声音应期而至,在夜色里响起。 “云麓画水剑第七式。” 一片安静。 人们看着秋月人手里的长剑在夜色里划出道道剑影,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顾笑生微微挑眉,他确定自己没有看过这套剑法。 修行道籍浩如烟海,记载或者说提到过的剑法亦如沧海,剑法名字里有水的难以计数,有画水二字的剑法亦有近百余种。 但这套剑法,他真的没有见过,也没有听说过。 他说道:“最后一式。” 不提剑法名字,直接说最后一式,自然还是回风落英剑。 最后一式名为:片叶不沾身。 是收势亦是守势,是整套回风落英剑里防守最严密的一招。 顾笑生没有见过终恨水说的云麓画水剑,只能先但求无过。 …… “极妙。” 天书院院长梅煮雨轻拂胡须,看着场间赞叹说道。 作为大陆上有数的强者,他的点评自然吸引了很多人的目光。 安山问道:“院长见过这套剑法?” “没有。” 梅煮雨摇头说道:“所以极妙。” 人群里忽然有声音响起:“那是云麓山青衣坊的剑法。” 众人寻声望去,发现说话的人是净天使团里一名不起眼的年轻学生。 有人问道:“青衣坊?为什么我们没有听说过?” 那名年轻学生被这么多人望着,有些紧张,讷讷解释道:“那是一个小宗派,我的家乡临近云麓山,所以知道。” 梅煮雨感慨说道:“果然极妙。” 人们终于确信他赞的不是终恨水,而是顾笑生。 顾笑生让云萱用的第一招看似平庸,实际上是起势时最好的选择,先出招者待,后出招者破,所以先出招的人,应该保守为先,让对方无招可破。 在梅煮雨看来,这是很好的选择,但谁都能想到,所以不能称妙。 终恨水应的这招,谁都看的出来谈不上精妙——云麓山一个无人知晓的小宗派,又能研究出什么精妙的剑法?——但在此时,却极妙,因为顾笑生就像场间这些人一样,也没有看过这套剑法。 往雅了说,终恨水的应对方法是笔走龙蛇,无迹可寻,往俗了说,他就是随意田里洒了把稻谷,再不理会,至于明年这片稻田会生成什么模样,甚至会不会长出满地杂草,他自己都不知道。 那顾笑生怎么知道? …… …… 片叶不沾身,这就是顾笑生的应对。 虽然只是演招,云萱的神情依然专注,心神尽在剑上,这一招使得是神满意足,已要接近完美。 终恨水再道一招。 场间同样无人知晓这招剑法的来历,直到参加院选考试的某名年轻学生震惊的喊出来,人们才知道,原来这招剑法是广阳周边某个村镇的老教头所创,在那片乡野倒有些名气。 “妙极。”长明道那位面笼白纱的玉真公主赞叹道。 顾笑生让云殿以回风落英剑第九式相应。 终恨水随机再说出一个剑招,同样是无人知晓的偏僻小宗派的剑法。 顾笑生再应。 转眼之间,场间云萱与秋月人隔着十余丈的距离,出了十余招,殿前石阶上的人群没有变得安静,反而议论声更大起来。 人们望向终恨水的目光里充满了佩服,居然能够知晓如此多的偏门剑法,实在是太了不起了。 净天长老神情微宁,对现在的局面非常满意。 有些人看着顾笑生,觉得这个少年也很了不起,因为在他的指导下,云萱只用最普通的回风落英剑,便接下了终恨水那些偏门至极的剑法,甚至其中有三次用的是完全相同的剑招,却能起到截然不同的效果。 而在某些人的眼中,同样了不起的还有一个人——那就是净天道子秋月人。 终恨水知道这么多偏门的剑法,可以说他见识渊博,世人皆知他曾偷师百家而学艺,博览各宗派修行典籍,净天教里更藏着无数剑法秘籍,虽然佩服但不意外,可是他没说一记剑招,秋月人便能毫不犹豫施展出来,这说明什么? 这说明秋月人也知道这么多偏门的剑法,而且能够做到完全掌握! 世间法门万千,剑法不计其数,有的偏门剑法,人们听都没听过,他却全部都会! 这需要耗费多少时间去练习?这需要怎样的毅力和耐心? “净天八道子,果然名不虚传,难怪这些年涌现出如此多了不起的年轻人。” 梅煮雨看着秋月人,情绪复杂感慨着。 听着这话,殿前石阶上的人群才醒过神来,五方诸院的学生,尤其是天书院的学生,觉得好生惭愧。 江白的脸色更是阴晴不定。 便在这时,场间的战局忽然发生了变化。 随着终恨水的声音,秋月人的剑法徒然一变,从那些偏门至极的剑法,变成了最常见的玄宗剑法。 这套剑法乃是灵墟诸势力的传承剑法,堂堂正正,光明无比。 这也是秋月人最擅长的剑法,在当今大陆年轻一代的修行者里,单以这套剑法的修为造诣而论,久居灵墟不出的大师兄毫无疑问排在首位,他居次席。 看着殿前广场上徒然变得壮阔起来的剑招,看着那柄在夜色里横直而进的长剑,人们终于沉默了下来。 知道这套剑法的人很多,练习过这套剑法的人也不少,但能够把这套剑法练到如此境界,不动真元,却依然可以完美地展露剑意的人没有几个。 今夜的秋月人做到了这一点,同时也是给殿前石阶上的那些年轻学子们好好地上了一课。 随着终恨水的声音响起,秋月人的剑意煊赫煌煌,云萱的压力顿时变大了很多,犹有稚意的小脸上第一次流露出凝重的神情——对手用的这套剑法并不稀奇,但随着那些偏门剑法而入,却形成了一种很奇特的节奏。 先前她一直用的是回风落英剑,浣花溪而染梧桐,保持着自己的节奏,然而随着对手的变化,自己的节奏被打乱,更是隐隐要被带入对方的节奏。 她必须做出相应的改变,才能从对方的节奏里脱离出来。 应该怎么改变? 这种恐怖的压力,是对她的,也是对顾笑生的。 如何不做出改变,那么他便会输。 或者今夜很难战胜终恨水这种仿佛掌握世间一切法门的天才,但他想至少要求不败。 在这种时刻,依然能够保持这种信心,与年轻人争强好胜的心态没有太多关系,因为他相信云萱比秋月人更强。 那么首先在招式上,他不能输给终恨水。 但该用哪一招? (ps:想加更的兄弟们,可以打赏咯。多了自然加咯。) 第七十六章 承让 只是瞬间,顾笑生的脑海里便闪掠过无数种可能,却无法找到一招能够破之,像落潇湘那般的终绝强剑应该可以应对,但他没有交过云萱,而他见识过的那些奇门险剑,以云萱现在的实力境界也无法施展出来。 直到此时,他终于体会到了此生从未有过的那种感觉,想起那句本以为永远都不会发生自己身上的话——书到用时方恨少。 自七岁那年开始,他见识无数道卷法门,在修行方面的认识却有极大欠缺,就好比他有万贯家财却无打开宝库的钥匙——总之,终究是书读的太少,还是时间太少。 如果有足够的时间,他能从老人那里知道更多,也能教云萱更多。 但现在,他找不到剑招帮助云萱破掉秋月人的玄宗正道剑。 看着云萱满是稚气的笑脸,看着她眉间的关注,看着她眼中对自己的绝对信心,顾笑生有些惭愧。 他没有去想,这是因为云萱没有学会自己知道的所有剑法,因为那等于是把责任推给了她——那夜在雨花巷,他和这个少女第一次相遇,从那以后,她便把自己所有的信任都给了他,他便要承担所有责任。 这时,顾笑生的眼睛忽然亮了一瞬。 他想起雨花巷那夜,想起那名黑袍人,于是想到了办法。 无法破剑,那便暂避,就像终恨水先前教梁若始那样,只要能够避得开对方由偏生转正宗的第一剑,其后对方的剑势必然衰竭,再也无法像此时这般强大无匹,剑意完美磅礴到毫无漏洞。 怎样避过这一剑,当然也是件很困难的事情。 找不到剑招破,那便以身法破之。 “华盖!” “阙丘!” “罗堰!” 顾笑生向场间踏进一步,连喝三声。 这是夜空里的三颗星辰,代表着三个方位,同时,也是三种避趋身段。 世间只有一种身法,能够如此简单又无比精确地言明。 云萱执剑,脚尖微动,身影微摇。 殿前广场上起了一道清风。 不知为何,她便出现在了数丈之外。 秋月人的剑,就此落空! 殿前石阶上,响起一声轻咦,显得很是吃惊。 梅煮雨抚着胡须手微微一僵。 文昭太史杨素微怔。 终恨水的神情变得极为凝重,下意识里向前踏了一步。 “藏空步?” 云萱先前展现出来的身法,真的震惊了很多人。 因为看上去,有些像怀来杨氏秘本的藏空步! 直到下一刻,梅煮雨等大人物才看的清楚,那并不是真正的藏空步,而是某种简化版本,或者说改头换面的简单身法。 但已经足够避开秋月人的剑! 终恨水的神情依然凝重,很是震惊。 即便只是简化版本,或者徒有其形,但能够做出简化或者说模仿,至少证明那人懂得藏空步! 藏空步是怀来杨氏的不传之秘! 这个少年是哪里知道的! 用似是而非的藏空步帮助云萱逼开秋月人蓄势已久的那记剑招,接着便要反攻! 两人的喝声不断在场间响起。 一应,或者说一和之间,场上的局势重新回到先前。 仿佛斜风细雨飘在青林之间,静美。 …… ……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 真的不知道。 观战的数百人以及场间的双方,都已经忘记了时间的流逝。 顾笑生和终恨水的速度没有变慢,但声音已经渐渐沙哑。 云萱与秋月人出招的速度也没有变慢,依然准确稳定,但呼吸已经渐渐急促。 终于到了某个时刻,顾笑生和终恨水同时收声。 所有的剑法,水落而白石出。 两柄长剑,在夜空里相遇,然后便没有分开。 他们闭着眼睛,凭着手掌里传回来的轻微颤抖,感知着对方的意志与想法。 顾笑生和终恨水静静看着场间,脸色有些苍白,却没有说话——他们做到了自己所能做到的所有事,让云萱与秋月人在前面的试剑里都没有失败,现在决定这场胜负的人不再是他们,而是战斗了很长时间的他们。 没有任何征兆,云萱与秋月人同时睁开眼睛。 长剑横掠而上,随意而去! 夜色里忽然出现数道白色的絮丝,那是剑锋切割开空气的湍流! 终恨水的眼睛亮了起来。 他认得,这招剑法不属于净天教,也不属于任何宗派,只属于秋月人! 这是秋月人自创的一记剑招,以他的道号为命名——平月! 林清平月,其势归举,有一靖平风雨的重意! 这招剑法肯定不是秋月人最强大的一剑,但肯定是他自身体会最深的一剑。 不需要动用真元,只凭自己强大的剑意,他便能把任何对手击溃。 …… 秋月人动剑的瞬间,云萱也动了。 长剑如花旋腕,笔直无比,就像是一株被精挑细选的树枝。 她盯着秋月人的眼睛,看也不看,理也不理他的剑,握着剑柄,毫不犹豫便向前刺了过去! 是的没有什么招式,也没有什么变化,更没有什么剑意与蓄势。 就这样很平静刺了过去。 …… 剑起。 剑落。 …… 秋月人的眼睛里,出现一抹痛楚,然后被不可思议的情绪取代。 他低头望向胸口,那处的长衫已经破开,云萱的剑钉在那里,血水缓缓渗透。 他抬起头来望向云萱,震惊而愤怒,想要问些什么,却问不出话来。 鲜血从他的唇角淌落。 长剑并未前进,云萱已经停手。 他受的伤很轻,唇角溢出的鲜血,不是因为云萱的剑,而是因为不甘愤怒等诸多情绪暴发,伤了他的心脉。 “承让。” 云萱收回长剑,拱手一礼,神情平静,转身向着顾笑生走去。 顾笑生看着夜色里对面的终恨水,微微躬身,拱手行礼。 终恨水沉默片刻,拱手回礼。 顾笑生望向云萱,略显苍白的脸上,露出一起笑容。 看着他笑了,云萱也开心笑了起来。 这场剑试,至此终于结束。 胜负以分。 云萱胜了秋月人。 天狱司胜了净天八道子。 人们事先那里会想到这样的结果。 全场鸦雀无声。 忽然有道声音响起。 “如果可以用真元,你最后这一剑根本刺不进来。” 秋月人看着云萱的背影,脸色苍白说道,很是不服。 云萱停下脚步。 ps:十八万字了,然而只有一百八十收藏,并且下周还是没有推荐。真心没动力了。各位有想说的就发书评,我会看的,作者君的丁丁就看各位意见了。 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七十七章 佩服 作为净天八道子一员,作为名列风云录的年轻强者,他有足够的资格与底气骄傲,今夜这场剑试,在他看来是不公平的——最后居然输给云萱,这种感觉更强烈——所以他觉得自己依然可以骄傲自信。 但输了就是输了,骄傲的他本来准备保持沉默,却看到了顾笑生脸色的笑容,听到了云萱的笑声,他觉得顾笑生笑容很可恶,他觉得云萱的笑声很刺耳,所以他忍不住把准备藏在心底的那句话说了出来。 是的,他不服,他最后那剑名为平月,清平重势仿若压月,如果能够动用真元,剑势初起之时,便自有举鸿劲意拦在身前,云萱最后那记直刺即便再快再简再凛冽,也不可能穿过他的剑势,伤到他的身体。 云萱转身望向他,看着他的神情,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挑眉说道:“如果……可以动用真元,先前第八十三剑时,我便已经破了你的剑防。” 这句话她说的很淡然,却有着不容置疑的肯定。 秋月人神情微变,回想先前的战局,殿前观战的人群也开始回忆,片刻沉默后,人们竟得出相同的结论——是的,如果可以动用真元,当时顾笑生让云萱用的那记回风落英剑应该可以直取中府,提前获得胜利。 “问题在于,就算动用真元,你也使不出来那一剑。” 秋月人觉得自己想明白了整件事情,看着她寒声说道:“不要说那一剑,便是最开始的时候,有几式剑招,以你现在的修为境界,也用不出来,只不过是徒具其形罢了。” 人群之中议论渐起,包括梅煮雨院长等前辈强者,都承认秋月人这句话有道理。 世人皆知,那位风华绝代的女帝最不擅长用剑,并且因为修行法门与常人有极大差别的缘故,真元运行方式与众不同,现在大陆上的红袖添香阁强者,包括先前曾经出手的梵音海在内,在修行之初或者都接触过刀剑之类的道兵,洞悉天地玄妙后会抛下萦怀的外物,单练体魄。 今夜试剑,云萱施展的是剑法,那么便不会轻易动用师门功法。按照道理来说,她如果到不了心动上境,那么剑法里有几式威力极大的剑招,自然也无法施展出来。 先前没有人提到这件事情,是因为事先便已经确认双方不用真元,考较的更多的是顾笑生和终恨水,当然也有云萱和秋月人的能力,但即便她用的那些剑招只是徒有其形,也符合比试规矩,无人能够指责。 直到此时被秋月人一语点破,人们才感觉,这场比试对净天八道子而言,比事先想的还要更不公平。 夜风轻拂夜宫,长林隐于浓影,簌簌而低语。 没有人说话,只是看着云萱。 虽然没有指责,也没有批评,也没有人试图敢重新评定胜负,但那些视线里隐藏着的意思非常清楚。 终恨水摇了摇头,示意秋月人回来。 云萱看着那些人的眼神,微微挑眉,心里有些不舒服,但她没有说什么,再次转身向场边走去。 秋月人看着她的背影,无声冷笑,同样转身。 二人相背而行,渐行渐远,直到将要回到各自队伍,相距已有数十丈。 就在此时,云萱忽然停下脚步。 然后她做了一件事情。 她握着长剑,很随意地向着石柱挥去。 剑起回风,剑突如龙,正是回风落英剑里威力最大的那一招! 啪的一声脆响。 真元充盈的长剑,如闪电般击中了雕纹的石柱! 整座有阵法守护的霜云殿似乎都颤抖了一瞬! 地面上顿时被肆意的剑气劈开一道大缝! 无数烟尘石块从缝里崩射而出,在星光照耀下,仿佛万只飞蛾! 谁说红袖添香阁中人不擅用剑? 此刻长剑展现出来的威势从哪里来的! 谁说她无法御使那些剑法威力最强的那几式剑招? 这一剑又是什么! …… …… 听到那道清脆的声音,秋月人霍然转身。 他没有看到云萱起剑的动作,但他看到了夜空里残留的真元痕迹,然后听到了地面传来的喀嚓碎响。 他望向地面,只见一道裂缝向着自己延伸而来,最终在离他一尺的地方停下。 烟尘石块,从地缝里而喷涌而出,啪啪落下。 他眼瞳微缩,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他能猜到云萱用的是那些剑法里的哪一招——正是他先前他说她使不出来的那记剑招。 当时在场间试剑时,他与她相隔十余丈,此时相隔已经数十丈。 距离是很重要的事情。 能让人产生美好,也能让人明白差距。 此时,她的剑意能够来到他的身前,何况先前? 他终于明白,原来对方不知何时,早已经突破了那道令无数修行人望尘莫及的门槛! 如此说来,先前试剑如果不是未动真元,而是真正战斗,自己竟然会败? 短暂的瞬间里,他想了很多事情,推演了无数可能,竟发现,自己找不到任何胜利的可能性。 难道自己真的不如她? 剑鸣还在夜色里回荡着,在安静的行宫里飘向远方。 那声音很清脆。 就像是一记耳光。 秋月人想着先前自己骄傲冷漠的那番话,只觉得脸颊一阵滚烫。 他苍白的脸颊上微红。 殿前观战的人们同样震撼,看着地面上那道裂缝,看着静立顾笑生身旁的云殿下,长时间都没有人说话。 他们同样觉得云萱钉在石柱上的长剑,仿佛是钉在自己的心上! 很少听闻,有红袖添香阁中人居然能够依靠剑道突破心动上境! 她是怎么做到的? “没有想到,云殿下居然凭借剑道,能够越过那道让很多人可望不可即的门槛。” 终恨水看着云萱,说道:“恭喜云殿下,只是不知……” “是的。” 云萱知道他的意思,转向顾笑生恭敬行了一礼,说道:“感谢兄长教诲。” 终恨水望向顾笑生,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说道:“佩服。” 这声佩服,这是真的佩服。 顾笑生摇了摇头,回道:“承让。” 心想,不过是承了前人遗泽罢了。 ps:剧情没崩,我心态崩了,估计面临扑街上架,还是最惨的那种,完全没心态了。实际上我也是不服的,然而确实被扇耳光了。容我问一句,这本书各位爱吗?书评告诉我哈,给点动力。 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七十八章 很高兴 在修行方面的学识,没有人能够胜过终恨水,能让他佩服的人也很少,今夜,顾笑生做到了这一点。 他看着终恨水说道:“不敢当。” “你当得起。”终恨水看着这个先前没有引起自己任何重视的少年,有些感慨。 他想起惊才绝艳的大师兄,想起十年磨一剑的传奇经历,竟发现悄然无息间,自己已经开始把这个少年与师兄的背影相锲合。 “刚才云殿下有几式剑招……”他有个问题想问顾笑生,又不知是否合适,欲言又止。 “还问什么问?还不赶紧走!难道要就在这继续丢人现眼!” 净天长老脸色铁青喝道,又怨毒地盯了眼对面的梵音海,怒拂道袖,转身而去。 终恨水神情微涩,对顾笑生拱礼说道:“告辞。” 顾笑生回礼道:“再见。” “确实会再见。” 终恨水平静下来,看着他说道:“我很期待大朝会上你以及天狱司的表现,希望你能继续带来惊喜。” 顾笑生明白他的意思,没有说什么。 终恨水转身,带着使团其余的师弟们,消失在霜云殿外的夜色中。 霜云殿前一片沉默。 今夜的百子会,发生了太多事情,带给人们太多震撼。 整片大陆都期待着议政成功以致南北政统,却被一个叫顾笑生的少年拿着太祖遗诏阻止了。 他是朝试百子,身兼钦天监典狱。 女帝独徒表明身份。 她也是钦天监的一员。 燕世子表明了自己的立场。 他也有一封钦天监的荐书留存,即便所有人都知道世子并不可能真的用它。 所有的事情,都与雨花巷里那个机构有关。 于是,强大的净天八道子依着百子会的规矩挑战衰败多年的天狱司。 最后,天狱司胜利了。 而且是毫无争议的胜利。 跌宕起伏的过程,出乎意料的结局,一时间,竟很多人无法相信。 人们看着天狱司方向,待重新留意到那对少男少女,对今夜的事情,更是难以接受。 大多数目光都是落在顾笑生的身上,虽然论及身份地位,他自然要比云萱差的很远,但他作为钦天监典狱,作为云萱的兄长,作为当前天狱司的代言人,有太多理由吸引人们的目光。 人们很清楚,今夜过后,破败多年的雨花巷可能将会重新走向新生,而钦天监的这名新典狱则将不再是那个无人知晓的普通少年,他将会成为整座东京甚至是整片大陆议论的中心。 人们看着顾笑生。 顾笑生只看着杨素。 杨素很清楚,少年为何看着自己,脸色一片铁青。 百里歌大人在旁边微笑说道:“看来……你选错对象了,这个少年可比那些朝试百子优秀多了。” 杨素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百里歌大人呵呵笑着,没有再说什么,就此离开。 殿前人群渐散。 …… …… 一行车队正向天坛方向驶去。 那是净天教使团的车队。 与来时的喜气洋洋相比,此时车队寂静无声,气氛压抑低落到了极点。 车队里偶尔响起几声咳嗽。 终恨水拿着手帕掩着嘴,皱着眉,脸色微白。 他不想自己的咳嗽声惊动太多人,尤其是前面马车里的净天长老。 今夜一战,他虽然没有亲自落场,但与顾笑生隔空而谈,不知消耗了多少心神,即便上车后,用了灵墟丹宗秘制的药丸,还是有些难受。 “没有想到那个叫顾笑生的少年竟然如此了得。” 终恨水伸手掀开窗帷,望向后方那座夜宫,感慨说道:“幸亏他不能修行,不然还真麻烦了。” 秋月人等四名师弟都在车厢里,听着这话,情绪有些异样。 他们知道二师兄说的麻烦是什么,里面肯定有师门意志的担心。 “真不知道大师兄怎么想的?” 秋月人神情微沉说道:“教主这些年对东京的态度如何,整个灵墟都看在眼里,大师兄究竟是怎样想的?居然出手干预这件事,不然天狱司能赢的这般轻松?” “这件事怎么能怪大师兄呢?还是按原计划进行。” 终恨水叹气说道,却没有说这件事情应该怪谁,毕竟一面是师门长辈的决定,另一面是万众敬仰的大师兄。 车厢很宽敞,终恨水几人坐在一排,梁若始一个人坐在对面,瘦弱的少年低着头,显得很可怜。 秋月人看着他微微蹙眉,语气却温和了些,说道:“我输给云殿下,那是真输,你输给赢不悔那家伙则是意外,不要太伤心。” 梁若始抬起头来,小脸上满是羞愧是伤心。 终恨水看着他微笑说道:“赢不悔是可以与你三师兄较量的家伙,没什么的,大朝会不远,不过数月时间,到时候把今夜输掉的,尽数拿回来便是。” 师弟们平静应下,因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今夜百子会上,虽然净天道子最终输给了天狱司,但没有多少人真的认为天狱司就要比净天道子强。 那些规矩不谈,云萱出乎意料的强大也可以不想。 到大朝会那天,天狱司不会有任何机会。 因为规则不同,因为他们是净天道子,因为到时候,终恨水会亲自落场。 …… 今年的百子会,注定会留在很多人的记忆里,再难抹去,如果有恨,比如像使团里某些人,比如满怀兴致而来,败兴而归的净天长老,比如被顾笑生用太祖遗诏狠狠扇了记耳光的杨素,那便是记恨。 顾笑生不会记恨今夜的事情,好吧……他还是恨了,但后来发生了那么多事情,他坐在前往雨花巷的马车中,再难生出恨意,自然没有记恨。 这是燕王府的马车。 梵音海不肯坐进来,把空间留给了车厢里的三名少男少女,他们坐在柔软的绣垫上,看着星星点点的灯火,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 顾笑生看着窗外,忽然嘿嘿笑出声来。 赢不悔正拿着块西瓜在吃,看着他这模样,险些喷出来,嘲笑说道:“这书呆子,傻了。” 云萱觉得他对兄长有些无礼,有些不喜。 顾笑生没有理他,继续看着窗外的风景,脸上带着笑意。 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像终恨水那般咳嗽。 星海灿烂,光线进入车窗,照亮了少年的脸。 云萱撑着下颌,看着顾笑生的侧脸在星光照耀下泛着明亮的光泽,心想兄长今晚真好看。 赢不悔吃完了西瓜,拿起手巾擦了擦唇角,挪到他身边,望窗外看去,觉得没有什么意思,因为已经看了很多年了。 他看着顾笑生很陶醉的模样,问道:“什么感觉?” 顾笑生看着风景,沉默了很久,想了很长时间。 “很高兴。” 他收回目光,望向赢不悔与云萱,说道:“我很高兴。” 他说高兴,那就是真高兴。 很高兴成为天狱司的一员,很高兴能够胜了净天道子,很高兴议政宣告失败。 是的,太祖遗诏并不重要,但尊重很重要。 最后,很高兴认识你们。 ps各位是喜欢剧情还是文风呢?是喜欢这本书还是喜欢长情呢?最后,我很很高兴认识你们,谢谢你们。 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七十九章 很麻烦 河畔夜柳轻摇。 云萱睁大眼睛,看着顾笑生说道:“我也很高兴认识你。” 赢不悔手里的葡萄放下,觉得似乎到了需要自己表态的时候,说道:“好吧,我也很高兴认识大家。” 顾笑生说的是真心话——在初来东京的时候,他哪里会想到遇到这么多事,认识这么多人,自己这个普通少年,居然能够结识燕世子、大陆有名的少年天才,更能认识女帝的独徒、这片大陆身份最尊贵的琼花海少阁。 “你不要总把自己当成普通的少年。” 赢不悔看着他的神情,便知道他在想什么,说道:“在百子会第一夜时,我就很确定,你不是一个普通人,你是一个天才……为什么我能确认你是个天才?因为连我这样的天才都想和你亲近。” 顾笑生想着在客栈里,这个家伙似乎也说过类似的话,看似在表扬自己,其实还是在赞美他自己。 云萱觉得赢不悔说的很有道理,她一直认为顾笑生是这个世界上最有才的人。 “而且你竟然能有太祖遗诏。” 赢不悔看着他感慨道:“就凭这点,这片大陆谁还敢认为你是个普通人?” 云萱拍着小手,脸上满是赞叹,说道:“是啊,是啊。” 顾笑生怔了怔,望着赢不悔说道:“我怎么觉得这才是你要说的重点?” “我要说的重点是,像这么了不起的事情,以后要记得第一时间告诉我们。” 赢不悔把手伸到他的面前,说道:“拿出来看看。” “你要看什么?”顾笑生不明白他的意思。 “当然是那纸遗诏。” 赢不悔像看白痴一样看着他,说道:“那可是我太爷爷的遗诏。” 那纸遗诏在殿内宣示之后,已经回到了顾笑生的怀里,他可不敢保证遗诏不会被别有用心的人们做别有用心的事情,看着赢不悔满怀期待的眼光,他笑了笑,然后在膝前铺展开来。 云萱也凑了过来。 赢不悔用手抚摸着遗诏表面,感慨万分,说道:“皇兄啊皇兄,你他娘的也有今天。” 顾笑生把遗诏放在怀里,不解问道:“皇兄?” “就是当今明皇。” 赢不悔看着他说道:“这遗诏你从哪弄来的,皇族可没记载。” 顾笑生这才想起,这个家伙按照辈分来算,应该是明皇陛下的兄弟,如果换做别的什么人,此时恐怕已经诚惶诚恐了,然而……没有如果。 他沉默片刻后说道:“遗诏是真的,天书拓印是真的,教宗印鉴也是真的,只不过那些字是我现写的。” 车厢内一片安静。 夜风轻柔拂过窗帷。 赢不悔像看个怪物一样看着他,说道:“你……确实不是一个普通人。” 云萱出奇没有反驳这个家伙的话。 顾笑生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他当然不会告诉别人,那封来自远方的信究竟有多重要。 …… …… 回到雨花巷时,夜已深沉,屠放在院门处等待着,灯笼照映下,他右手打着绷带,气息也有些不稳,看起来就像是先前与人厮杀过一般,凌厉犹存。 “屠大哥,你怎么受伤了?”顾笑生有些吃惊,看着他问道。 屠放嘿嘿笑了起来,说道:“那些傻狍子想阻止我们去霜云殿,就打了一架。” 顾笑生沉默,看来这场议政所带来的危险,不仅仅是对自己的,还有天狱司的。 所幸……不辱命。 梵音海知道今夜发生了这么多事情,少阁肯定会与顾笑生几人有话要说,留下几句话,便消失在巷外的夜色里了。 四人从院门向着藏书库走去,屠放问了几句关于今夜百子会上的事情。云萱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赢不悔便说道:“是的,我们胜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神情平静,像是再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挥了挥手,像拂去一粒尘埃,格外风轻云淡。 屠放可是个粗汉子,很难领会这种美学风范,老实问道:“世子,胜了谁?” “净天八道子非要挑战我们,于是我们战而胜之。” 赢不悔说道:“对了,忘了告诉你一件事情,父亲让我也加入钦天监,所以我们现在是同僚了。” 屠放对这个家伙忽然变成自己的同僚并不怎么感兴趣,他虽然性情粗犷,却也还是知道尊卑有别,只是听说胜了净天道子,忍不住说道:“世子,大半夜的就别讲笑话了。” “不是笑话。”云萱看着他说道:“我们真的胜了净天道子。” 屠放愣了愣,依然觉得这是在讲笑话,只是……顾笑生投来的肯定目光,他有些动摇。 直到坐在藏书库的椅子上时,这位钦天监副手才知道他们说的话是真的,这个消息无疑让他很兴奋,甚至比天狱司的自由还要兴奋,同时也生自己的气,没能看到今夜这些画面,真是太可惜了。 长夜漫漫,年轻人们却无心睡眠,参加了百子会的三人已然极疲惫,精神却依然振奋,各有各的道理,赢不悔是因为有趣,云萱是因为胜利,顾笑生是因为证明,总之他们很想继续聊聊,把这份愉快维持的更久些。 顾笑生在抽屉里取出炒麦茶,说道:“深夜饮这茶,非但不伤神,还益脾胃。” 屠放哪里会让他动手,接过茶便去冲泡。 不多时,茶便妥了。 “就算你去了,也只能当个看客,万一那些人故意使坏逼你出手,那这场议政的性质可就变了,不会像先前那般顺利了。” 赢不悔接过云萱分过来的茶,看着屠放随意说道。 然后他才想起来,这茶可是云萱亲自送到自己手里的,顿时觉得手里的茶杯滚烫无比,险些没有端住。 女帝独徒亲自捧茶,家里的老爷子也没喝过吧。 顾笑生这个家伙的运气真的好,怎么顺便捡个妹子,就是女帝的徒弟呢? 他自己却忘了,家里的老爷子也是个强大的主。 恰在这时,屠放感慨说道:“站远些看看你们的风光也是好的啊……” 听着这话,赢不悔更加恼火,放下茶杯,说道:“风光?那都让这个家伙占了!我们就是两个木偶。” “兄长让你退,你不也是退了。” 云萱说道:“嘴上说着不要,身体还是很诚实的嘛。” 赢不悔丝毫不觉得尴尬,说道:“现在该考虑的不是这个问题,而是接下来该怎么办……皇兄那里不会就这么算了的。” 顾笑生沉默片刻,然后叹道:“我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不过我想,肯定会是很大的麻烦。” 开心的今夜将要过去,明天阴云密布。 藏书库里的年轻人们开始思考,天狱司接下来面临的那些问题。 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