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拼图之乾坤颠倒》 一、黑白世界:睡的深谷 困得一塌糊涂,无论如何必须饱饱睡上一觉。 我向主任请假,主任问我怎么了,我说困。主任一脸错愕地看着昏昏欲睡的我,问我怎么搞的,眼神像死了一般。我说困,主任厌恶地又看我一眼,说明白了,回去睡吧。 那天的太阳格外阴沉,阴沉得让人有些毛骨悚然。仿佛透过一层看不见的黑色玻璃折射出来的阴惨惨的光线,在浑浊的都市里一点一点腐臭发酸。走出公司,勉强四望一圈,所见之处,全蒙上晦暗的阴影,俨然一场真实的噩梦。穿过人行道,坐在公交站的长椅上,为不让自己就势入睡,我开始数来往的车辆,但不一会我便发现这样反倒更加深了困意。于是我站起身,背靠公交站牌狠狠地揉搓眼睛。 公交车姗姗来迟,我用尽全身力气终于爬上车,在靠窗的位置坐下。 车内只有寥寥几位乘客,看样子全都和我一样无精打采。巴士tv显示的时间是十五点十五分,我用了很长时间才意识到十五点即下午三点。脑袋沉沉的像要掉下来,我忍不住一再想睡,但如果睡着了肯定大事不好,睡着了我会错过该下车的站点,也可能被暗藏在车内的扒手盯上。近来倒霉之事接二连三,无故被主任扣了工资、手机欠费停机、电脑无端中毒、qq农场因使用外挂被查封,如此不一而足,为什么这么倒霉呢? 想着想着我恍惚睡着了。 结果可想而知,我不但错过了站,还丢了手机和钱包。司机到终点站时将我叫醒,问我怎么搞的,眼神像死了一般。我说困,之后昏昏然地下车。勉强四望一圈,我发现我不知道这里是哪里,继而发现钱包和手机不见了。我转身想回车查看,但做贼心虚的公交车先我一步开走了。 我狠狠地揉搓眼睛,然后呆呆望天,天空就像一只被切去眼皮的巨大的眼睛。站在这巨大的眼睛下,我隐约觉得一切只是一场过分真实的梦境,或者说过分虚幻的现实,我不知道这里是哪里,我只想睡。 睡。 ----------------------------------------------------------------------------------------- 醒来的时候,脑袋像被灌满了沉沉的铅,浑身疲倦得无力动弹。我睁着茫然的眼,茫然若失地望天花板。 大概因为睡的缘故,一切都显得恍恍惚惚,阴暗的房间里流淌着粘稠的光线。我不确定自己是醒在现实中抑或仍处于睡的深谷,空气中弥漫着沉重的静,回忆空无一物。这感觉,如同死了一般。 我长长地叹息,闭上眼睛,什么也不想地平静心绪,之后缓缓睁眼,拖着要死不活的身体踱步到窗前拉开窗帘。窗外暮色朦胧,暗蓝的天空悠远而宁静,周围房屋高低错落地排列,远处哪里隐约传来海鸥的叫声,以及若有若无的浪的声响,风中有海的气息。极目眺望,幽暗的天际可以看出淡淡的海的轮廓。 一切似曾相识,仿佛遥远的梦境,仿佛迷离的回忆,但我找不出与此有关的回忆或者梦境。脑袋隐隐作痛,沉沉的铅从耳朵里一点一点流失。我转过身,背靠窗台,轻揉太阳穴,思绪仍然一片混浊。 房间陌生而昏暗,我静静地靠着窗台,茫然若失地望天花板。 ----------------------------------------------------------------------------------------- 门铃响起,一声,两声,停顿片刻,余音在空中缭绕。片刻之后,门铃响个不停。 我寻声音的方向走出房间,房间对面是洗手间,左转直通客厅。站在客厅里我愣住了,一切都那么熟悉,就好像我曾经生活过的场所,却又全然无从记起,这里到底是哪里呢? 门铃不停地叫嚣,我急忙走向玄关打开房门。门外闯进一高一矮两男子。 矮的一把推开我,嘴里嚷着:“怎么搞的,老半天才开门!磨磨蹭蹭的家伙,都应该扔到海底喂鲨鱼!” 高的不紧不慢地按下墙角开关,眩目的灯光亮起,我下意识地用手臂挡住光线。 “不急不急,反正有的是时间,时间不足挂齿,尽管大把大把地挥霍。”高的安慰般地拍了拍我的肩,随即同矮的一起走进客厅,在沙发入座。 眼睛好歹适应光线之后,我在两男子对面的单人沙发坐下。沙发是高档货色,皮面柔软,弹簧恰到好处地托起身体的重量。我很自然地舒展筋骨,腿抬上茶几,半躺进沙发。感觉仍然似曾相识而怪异,我曾在这里或者相同的客厅相同的沙发如此放松地躺着招待陌生来客。 “你倒是舒坦!”矮的踢掉我架在茶几上的腿。 “不着急,我相信主人并非有意怠慢。时间,我们需要的只是时间。时间可以让沉睡中惊醒的人清醒脑袋,也可以让不耐烦的人心平气和。”高的对矮的如是说。 “我就是横竖看不惯这些傲慢的家伙。”矮的闷声回答。 我将注意力从沙发和诡异的感觉中转移到二人身上,高的肤色白皙,一脸和气,面带善意的浅笑,头发从侧边分开,梳理得干净利落。身材消瘦,穿笔挺的黑西装,打黑色领带,搭配白得耀眼的衬衫,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自然的皱痕。矮的神情严峻而焦躁,头发全往后梳,不谐调的散发乱七八糟的伸出发丛,脸色黝黑,体格肥硕,同样穿黑西装,打黑领带,搭白衬衫,浑身上下皱皱巴巴,衬衫沾有明显的污渍,没有一处显得自然。两人形成鲜明得不能再鲜明的对比,然而如此一对莫名其妙的搭档,却并未给我任何不快的印象,感觉仍然似曾相识,瘦高个,和矮胖子。 “可曾在哪里见过二位?”我试探着问。 “素不相识。”高的略显诧异,但随即恢复平和的常态。 “绝没见过!”矮的一脸吃惊:“哪里都没有见过,我俩是第一次见到你,你也是第一次和我俩见面。” “第一次见面。”高的接着补充:“像我俩这样独特的搭档可谓是世间仅有吧?世间仅有的东西但凡见过多少能有些印象吧,能说出何时何地相见的吧?可是你能说出我们何时见过面么?” 我语塞,因为我说不出。 高的细心观察着我,满意地笑笑:“这就说明你我素不相识,同样,你和他也素不相识。”高的用眼神指向矮的。 “既然素不相识,两位怎么知道我在这里,为什么刻意来按门铃?”我顺着话问。 “思维敏捷,一眼看出问题所在,厉害吧?”高的转向矮的。 “厉害厉害,让人刮目相看。”矮的转向我敷衍而虚伪地笑笑。 我有些迷糊,脑袋又开始隐隐作痛,沉沉的铅还残留在耳际。若说问题所在,从醒来到眼下全都是问题,首先,这里究竟是哪里呢? 我怔怔地望着眼前这对高矮组合,好像他们就是问题的答案,就是一切问题的始作俑者。高的不动声色地观察我的反应,矮的看了看高的,又看了看我。 “好吧,我承认我厉害。但题外之话可否就此打住,你俩谁能告诉我眼下是什么状况?” 高的一阵沉默,矮的有些不耐烦地看高的。 高的整了整领带正襟危坐:“首先应该是自我介绍,鄙人姓乔名治亚,名字虽然不伦不类,但为人地道,没有半点让人不愉快的毛病。何苦取‘乔治亚’这么个怪名我不作解释,有人告诉我你叫乔治亚,于是我就叫乔治亚了。至于身边这位——” “我叫卢卡斯。”没等高的介绍,矮的快语抢白:“卢卡斯,我并不觉得这名字哪里奇怪,很中听,又合我意。博士叫我卢卡斯,我就成其为卢卡斯了。” 叫卢卡斯的矮胖子话音未落,高的乔治亚突然抬手扇了他一耳光。卢卡斯顺势滚到沙发角落,手捂着脸,怔怔地看着乔治亚。 我吃了一惊,没想到乔治亚高高瘦瘦,却有这么大的力气和脾气。 “抱歉。”乔治亚很优雅地朝我微笑:“同事没头没脑,性子向来急躁,请别介意。” “不介意,毕竟挨耳光的不是我。”我笑笑。 乔治亚轻咳两声清了清嗓子:“关于我乔治亚和同事卢卡斯,能告知的仅此而已。除了名字,其它一概不知。” 两人除名字以外的问题我不想深究,便识趣地说明白了,等乔治亚继续下文。 “其次,这里是你的公寓,你在公交车的终点站晕倒,我俩将你送回。之后折身回去,追回了你被偷的钱包和手机,顺便将可耻的小偷绳之以法。”乔治亚用眼神向卢卡斯示意,卢卡斯忙从衣袋里掏出我的钱包和手机放在茶几上,之后又看了看乔治亚,乔治亚微笑着点点头,卢卡斯才开口说道:“喏,钱包、手机物归原主,追得好辛苦,小偷被送进公安局关入大牢。你得谢谢我们咧!” “谢谢。”我拿回钱包和手机。 “钱一分没少,”卢卡斯接着说:“手机完好无损,唯独受苦受累的是我们,抬你上楼,铺好床拉合窗帘,把你轻轻放下,又轻手轻脚地关好门退出,等你醒后再来拜访。如何,够地道吧?” 我猜测两人可能是警务人员,也可能是不怀好意的坏分子,但转念一想,自己不过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普通人,两人何苦为我大动干戈? 不对,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某个点的接线发生故障或者被动过手脚,黑西装白衬衫,白的乔治亚和黑的卢卡斯,白的灯光白的沙发和黑的茶几,我四面环视,能见到的唯有黑与白。我分不清是公寓原本就被如此黑白布置抑或视力出现严重的色盲,意识摇摇晃晃,脑袋一阵轰鸣,感觉支离破碎,我用手抵住太阳穴,抬眼望着乔治亚,目光朦胧不清,困意再度沉沉压来。 “好好再睡一觉,不愉快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我俩不是坏蛋,不会对你造成任何伤害,相反,在你需要帮助的时候我们必定义不容辞地伸出援助之手。此番前来也毫无恶意,还回钱包和手机,顺便做个小小的检查,检查思维是否正常,脑袋是否灵光。但前面也已经说过,能够一眼看出问题所在的人脑子一定好使。脑子好使吧?”乔治亚转向卢卡斯,卢卡斯急忙接话说:“好使,好使得很,比我的脑子麻利。” “只要脑袋不乱就不会出问题,往下可要认认真真的生活,跑步做运动,写日记看新闻联播,吹吹海风听听班德瑞的音乐。明白么?”乔治亚一本正经地说道。 “别再用外挂开qq农场,也不要上那些不三不四的网站,要活得有声有色,锻炼一身强壮的肌肉,看好手机和钱包。”卢卡斯附和道。 “不要问‘为什么、怎么会这样’,徒劳的思考只会消耗脑力。工作也已经帮你辞退,自作主张地辞退了你的工作虽然算不得地道,但你反正对那工作早已牢骚满腹,就别再勉强自己了。卡上还有够用一整年的积蓄,暂且不用为生计发愁。”乔治亚站起身,轻拍我的肩:“我俩就此告辞,晚安。” 我勉强睁着眼望乔治亚,困意如潮,漫过身体的每个细胞。二人自行离去,我仿佛听到他们轻声低语着什么。 “脑袋没有问题……状况还在掌控之中……黑白世界……如同死了一般……” 声音戛然而止,意识的电源被突然切断,我再度陷入死一般的睡眠。 睡的深谷。 二、世界边缘:查理博士 两个月前,我在一家普普通通的广告公司普普通通地上班下班,领着微不足道的薪水。生活不好不坏,工作马马虎虎,没有存款没房没车也没有女朋友,一个人简单安静地重复每一天的平淡和无聊。直到有天一觉醒来,我突然觉得一切就像梦一样虚幻,工作,生活,和我本身。每个人或多或少都会顿感迷茫不知所措,然而我却不同,与以往的每次经验全然不同,就好像整个世界都死了一般。自身的存在感荡然无存,意识飘飘忽忽,思维支离破碎,感觉上,自己无端变成了一具空壳。 我仍如往常一样上班下班,但一切都已经不再普通不再平淡和无聊。时间穿过空荡荡的身体,留给我越来越多的空虚,那些空虚在体内形成黑压压的旋涡,随着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旋涡逐渐加深加大,吞噬我的一切。我努力投入工作,让自己忙碌起来,以此填补突如其来的空白,却仍然无处可逃,有谁在身后推我向前,而前方,是时间的深渊。 这时候,我遇见了查理博士。 一个诡异的夜晚,我静静地坐在办公室的电脑前,反复修改一份已完稿的设计图。荧幕的色彩在我眼中渐渐丢失,留下模糊的一片黑白。我用力揉搓眼睛,色彩仍然不知所踪。或许是累了,眼睛需要休息,我想。于是我靠进椅背,眼望天花板,不知不觉地闭上了眼睛,不知不觉地陷入死一般安详的睡眠。 有人推倒我的办公椅,我遽然惊醒,就好像被电击心脏后死而复生。我四面环顾,发现身边站着一位穿粉红色连衣裙的中年女郎。 “差点就醒不过来了。”女郎拉一把椅子正对我坐下:“在毫无意识的状态下,过分深度的睡眠非常危险,要小心谨慎。” 我重新坐好,大致打量女郎一番。女郎风姿绰约,肤色白皙,发质偏黄,戴粉色眼镜,身上散发出淡淡的迷情香水味。 不知何故,意识变得分外清醒,思维畅通无阻,脑袋回复到以往正常状态,甚至更为灵活好使。这感觉非常惬意,就像久病初愈,浑身轻松自在。我深深呼吸女郎身上的香水味道,又仔细端详,虽然眼角的皱纹出卖了女郎的年龄,但并不影响她的迷人风采,反而恰到好处地衬托出高贵的气质。眼睛似笑非笑,鼻梁小巧挺拔,嘴唇粉红薄嫩,坐姿优雅端庄,让人自然联想到网游宣传海报里的古典美女。美女不动声色,静静地看着我,倒让我莫名地有些紧张。 “美女你好,我们认识么?”我问。 “鄙人即查理博士。”美女面无表情地回答。 “查理博士?”我大吃一惊:“就是那个被公安部全球通缉、侵入政府中央网络的黑客查理博士?” “政府将他人的研究成果据为已有并锁进保险箱,我不过是拿回属于我的东西。”自称查理博士的美女拉开我办公桌的抽屉,取出香烟和打火机,优雅地抽出一支点燃。缓缓吸了两口后递给我,问我要么?我一时愣住,美女便自顾吸烟。 “可是,你看起来并非所谓的查理博士。”国家安全网的通缉令上登有查理博士的照片和详细资料,照片上是一位穿白大褂、相貌丑陋的老男人。更让我疑虑的是,对方怎么知道放香烟的抽屉,又如何找到我的呢? 美女并不急于证明自己的身份,只是反问了一句:“脑袋可有什么难受的症状?” 难受?我拍拍脑门,脑袋瓜子踏踏实实。“没有。”我回答。 美女将烟扔进留有水的一次性纸杯里熄灭,从手提包中取出一支细小的口红样的东西,仔细一看,才知道是小型手电筒。 “别紧张,放松神经,翻开眼皮稍微检查一下就好,意识突然苏醒,怕有后遗症什么的。”美女说着便凑上前来,我用手臂挡住:“等等,这到底怎么回事?你,真是查理博士?” “如假包换。” “可是通缉令的照片里明明是个糟老头嘛。” 美女重新坐回办公椅,把手电筒放在桌上,又点燃一支烟:“用脑过度的缘故,四十多岁的年纪就被折腾成‘糟老头’了。实际并没那么糟的,照片看上去比本人老气。我原本是男性,百分之百的男性,有喉结,那玩意儿也在,但年轻时就不太中用,长得皱皱巴巴,交欢时垂头丧气。我嘛,小时候就有天才的潜质,大学毕业后在国家科学院就职,收入可观,长得也算不赖,有房有车有用不完的存款,脑袋比常人好使一百倍,无奈就是那方面要死不活,孩子生不了,没法给老婆完整的夫妻生活,老婆为此离我而去。当时年仅三十二岁,就被一脚踢开,重回单身的悲惨生活。说来好像挺悲情,可我却松了口气,着实打心眼里松了口气。”美女或者说查理博士或者说其他的某人停顿片刻,起身到饮水机拿纸杯接水,回到坐椅碾灭烟扔进我的水杯后接着说道:“离婚以后我决心将一生彻底献给科学,在科学院好好干出一番事业。由于脑袋好使,发明一个接一个,专利证书如雪片一般飘来,不久我就被提升为院长,着手一项由政府直接牵头的机密研究。我带领一组精英人马干得有声有色,项目进展一帆风顺,不料紧要关头时政府突然下令中止项目,并将所有数据封锁。那可是我多年的心血和成果,突然浇来一盆冷水,丢一句干得不错,扔些补贴经费,就这么草草了事。你说,换作是你,你能甘心?” “我没做过科学研究,想像不好那种心情。可是,好端端的为什么半途而废?”无论对方是天马行空的胡编乱造还是敞开心扉以诚相待,我打算暂且听她说完。 “为什么?因为政府那帮官员全都是些酒囊饭袋,说是影响到人类的自由意志,受到国际和国内各方面的压力,不得不中止。”对方喝了口水,一声轻叹。 “既然如此,当初又何必启动项目呢?” “事物必然有好有坏,诺贝尔发明炸药时也没想到会被广泛用于世界大战吧。当初启动项目是为了让人类能在短时间内掌握更多的知识,训练精英军队造就尖端人才。我们提取人的脑波意识,通过电磁脉冲加速脑电波的运动,这么一来,就可以将抽象的学问化成具体的电波输入脑海,脑袋则动用更多的储存细胞一一加以记录。这里有个a,那里有个b,这边是桌子,那边是转椅。大体能明白?” 我点头:“好家伙!这一来就不用上小学中学再上大学了,我可是讨厌上学讨厌得要死。” “民众和其他国家担心的是另外一些问题,没人反对让自己变得更聪明,却害怕因此被操纵意识,被做成提线木偶,怕脑袋为他人所用。若输入脑中的电波并不仅仅是知识和技能,而是为实现某种目的的指令,那势必天下大乱。明白么?况且,我们当时的研究尚未完成,漏洞百出,经费也高得离谱,被实验的对象几乎都患上了精神分裂。”对方从烟盒里又抽出一支烟夹在指间,但并未点燃,只是低头饶有兴味地放在指间把玩。 “精神分裂?” 对方抬起眼睛注视我一会,又好像注视我身后的什么。眼神难以捉摸,没有纵深感,没有眼睛里本该有的什么。我转身后看,身后是白墙,墙上贴有办公室人员通讯录。 “提取意识并非简单工程,不像抽血化验,不是拿针管刺进脑袋就可以抽出意识。”对方放慢了语速,如同中学物理课上解说复杂定律,尽量清晰准确地读出重点部分:“神经细胞在脑袋里以某种方式某种时速有条不紊地运行,同客观时间形成一定比率。就是说,以正常方式运行的脑细胞在一小时内所能记载储存的信息量与这一小时的时间长度之间存在某种比率,而我们无法拉长时间,即便我查理博士目前也同样束手无策,时间不变,要提高脑细胞的记载量和对应的比率,只有一种方法。”对方审视着我,就像物理课上老师向学生提问。 “加快脑神经的运行速度。”我回答。 “没错,踩大油门,让脑袋比平时转得更快,我们通过电波实现这一构想。但问题随之而来,一旦脑神经被刺激加速,偏离了正常时间的正常轨道,意识领域就会出现一个混沌不清的世界。” “像做梦一样?”我快语问道。我被这番言论吸引,就像玩某款新的网络游戏,开局引人入胜,让人不自觉地置身其中。 “与梦不同,远比梦境真实。神经运转越快,那个混沌世界就越发清晰具体。我们费尽周章终于研究出复制脑电波的方法,复制出来的脑电波不依附于身体,没有传达感觉的神经线,只是微弱的电流,但这微弱的电流,却足以改变整个世界。”对方说得兴致勃勃,放下指间的烟,从笔筒里抽出铅笔在一张废纸上画了一大一小两个圆:“左边的这个小圆是我们存活的现实世界,右边的大圆是通过电流创造出的虚拟世界。客观来说,虽然一真一幻,但从主观唯心主义的角度而言,大圆的世界就是天堂。在那里面,我们可以随心所欲地创造,每个人都可以像神一样无所不能。若是你,你选择哪边?” “我嘛,”我想了想:“现实一塌糊涂,常常希望一梦不醒,我选择大圆吧。” “假作真时真亦假,我们将天堂作为现世,又未尝不可?” “这当中仍然存在问题吧?否则政府为什么关闭了你的项目?” 对方再次以不可捉摸的眼神盯视着我:“的确,天堂不像盖楼造房,意识错综复杂,不定因素过多,每一步都有棘手的问题。研究进展到一定程度,我们不能再对个人意识放任不管,必需主导其方向,捏出形状,让意识按部就班乖乖听话。我们开始人体实验,实验结果却往往出人意料,意识很难驯服,神经细胞胡搅蛮缠,结果接受实验的对象陷入精神分裂的悲惨局面,严重时甚至出现脑瘫。国外高端科研机构从中作梗,将原本机密的研究肆意夸大渲染之后披露给各家媒体,民众惊慌失措,政府方面头疼脑热,只好下令关闭项目。这一来,我的多年研究成果化为了泡影,我连死的心都有,真的,恨不得一死了之。死我不怕,但我不甘心。利用职权之便,我侵入中央网络,潜进国家一级机密数据库,拿回所有资料,之后逃之夭夭,藏身于无人知晓的某处,重建实验室,继续我的研究。” 对方讲得绘声绘色,叙述毫无破绽,不觉间我真以为眼前这位美女就是查理博士,但想到通缉令上的照片,又不禁让人汗毛倒立。如此一位美女佳人,怎么会是那照片上的糟老头呢? “喂喂,你当真是查理博士?”我又绕回最初的问题。 “假一赔十!”对方拿烟点燃:“前面已经说过,那玩意儿横竖不中用,****那种东西对原本作为男人的我而言从未像样地来过一次。神是公平的,他给了我灵活的大脑,却剥夺了我男性的骄傲。我无所谓,只要脑袋好使,其它全不在乎。我隐姓埋名,继续深入研究。为更好地掩人耳目,我突发其想何不变性成女人?做男人早已没滋没味,变性也不会让我变笨,这么着,我先潜逃到韩国作了变性手术。韩国人真有两下子,把我从糟老头变成性感女郎。如何,不赖吧,我这身段样貌?” 委实不赖,却让人难以接受。变性?感觉上简直离我十万八千里之遥,而此时此刻眼前却坐着个活脱脱的变性人,教我情何以堪? 但终归,一切只是对方的片面之辞,虽然合情合理,却无法让人信服。查理博士乃国家公安部通缉的大人物,何苦在我这等小角色面前吐露心声? 对方悠然抽烟,看样子对我的疑虑并不在意,倒是我等得不耐烦,答道:“身材啦相貌什么的都达一流水准,是能让男人想入非非的类型。可是,要我如何相信你就是查理和你这所谓的查理说的话?” “你我有缘,两人一起可以干番大事业,让世人刮目相看。你是我挑出的最佳人选,从你的意识流看来,只要能助我一臂之力,所有问题都将迎刃而解。”对方答非所问。 我有些口干,端起纸杯正要喝水,才发现杯里扔有烟蒂和烟灰残渣,我随手将纸杯丢进废纸篓。走到饮水机边按下出水开关,但没有水,蓄水桶空空荡荡。我拿桶走向洗手间放于水龙头下,拧水龙头,停水。我只好强忍口干,回办公椅坐下。 “喏,喝吧。”对方递来自己的水杯,将烟蒂放鞋底碾灭,扔进废纸篓。 我犹豫片刻,还是摇头拒绝了。对方将水杯放在我桌前,与我默然相对。我决心不喝这不明不白的水,为缓解口干症状,我把水和水杯彻底排出脑海,转而问道:“听你说了这么多,我却还是弄不清事情的前后关联。能否说得具体点简单点?脑子没你那么好使,请具体简单地告诉我你与我有什么关系,为何出现在我面前,纵使你真是所谓的查理博士,那么请问,您查理大老爷找小的有何贵干?” “前面说的那些,只是为了让你明白让你理解,我查理并非政府所说的那么危险,也不像报纸报导的那么十恶不赦。我只是为坚持自己的理想而不懈努力,即便这理想与世界本身相冲突,但我不认为自己有错。我和你之间没有任何关系,非亲非故。之所以现身在你面前,是为了告诉你这一切的始末,解除你的疑问。很抱歉,我在未经许可的情况下擅自抽取了你的意识流进行分析。起因是这样,我的研究进展到关键部分,需要一名意志坚强脑神经发达的实验对象。何以选中你说起来有些话长,总之是经过详细周密的对比调查之后严格挑选出来的最佳人选,整个过程耗费了相当大的人力和财力。在我身后有个强大的境外组织,他们拨给经费抽出人马全力支持我的研究。这样说,应该能对事情的全貌多少有所把握了吧?” “细节虽然不清不楚,但大概能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你说,我是全世界意志最坚强脑神经最为发达的男人?”想到前些时间所处的状态,我难免自嘲一笑。但如此一想,又顿觉事情严重而蹊跷,这家伙抽取了我的意识,莫非我那失魂落魄的状态是她查理博士捣的鬼?没等她回答,我便脱口问道:“喂喂,你抽空了我的意识拿到显微镜下面仔细观察,留下空壳一样的我自生自灭,这就是你的勾当?” 这家伙仍然不慌不忙,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双手抱在胸前,缓缓开口说道:“的确,我们抽取了你的意识进行化验观察,对此我再次道歉,当然,也会给予适当补偿。我们并没有将你的意识全部抽空,若是那样,你肯定当场报销。就像抽血一样,只拿出适量的意识信息就好,不会危及生命,也不会有脑瘫的危险,但一点小小的不适应在所难免。你的症状并无大碍,即使我不出现,也会慢慢好转恢复正常。关于我们是如何取得你的意识这点,我并不知情,我只需下令说想要某某的电波,就会有专业人士为我准确无误地找出某某,取出其电波并完好无损地交到我手上。我只管埋头钻研,其它一切全不用操心。”对方放开交叉在胸前的双手,自然垂于椅边:“你算不上全世界意志最坚强脑神经最为发达的男人,从这方面来说,排在你前面的有成千上万人。然而,你的化验数据相当惊人,自带的电流量是常人的十倍。可曾发生过什么特别之事?比如遭遇过电击什么的。” “小时候不小心触电的情况倒是有的,但那种事谁都在所难免。好奇心过重的孩子把手伸到灯座里面,也不算特别之事。” “唔,你身上必定有某种独特之处,否则我们也不至于在千万人之中刻意挑选出你。” “可那究竟是怎么办到的呢?” “这个我说过,并不知情,但背后的组织自有其手段。在高端的计算机网络输入‘脑袋好使之人’或其他什么吧,通过电脑筛选出来,我想。如今这世道,找人不算难事吧。” “找到我又如何?” “合作,我希望同你合作。有一点我想有必要在此声明,即你我都已受人监控,无时无刻不被我身后的组织看着。对我而言,只要能够安然研究我的项目,受监控也好,被软禁也罢,全都无所谓。但对于你,或许多少感觉不自在。然而,无论你情愿不情愿,被选中了,就只能乖乖听话,别无选择。”对方语气强势,比我中学的物理老师更有威严。我想到那个同样漂亮被我暗恋过的物理老师,又看了看眼前变性后的查理博士——我想应该是查理博士——心里有种无可奈何的失落。但我不愿轻易屈服,我反驳说:“我可以选择报警,向公安部告密,那一来,不但不用受你或哪门子组织的威胁,还可以拿回不少奖金。” “奉劝你千万别做傻事,电话一打,你当即玩完。乖乖同我合作,要多少钱尽管开口。”博士从手袋里掏出一张支票推到我面前,我斜眼窥视,有一百万之多。 “这个?”坦白说,我很心动。我每月工资才三千多一点,扣除房租和伙食费,基本剩不下多少。家里经济条件普普通通,我妈又时不时地催我找女朋友,准备结婚的存款。在钱上面,这几年来我着实吃了不少苦头。 “这个是抽取你意识的补偿金,请笑纳。只要同意合作,还会有更多的报酬。” “合作?怎么个合作法?” “作我的助手,当我的实验对象。” 我犹豫不决,暗自在心中默想。一百万,喂喂,那可是一百万啊,得不吃不喝干多少年才存得下的巨款啊! “有什么风险?” “可能导致精神分裂,或者脑瘫,倘若意志不够坚定的话。”博士从手袋里掏出一张名片样的纸片,上面只记有一个电话号码:“三天后打这个电话,我的项目名称为‘人脑拼图’。”说完,博士起身离去。 人脑拼图?听起来让人不寒而栗。 我愣愣地坐在办公椅上,不自觉地盯住博士留在桌边的一百万支票,直到开始眼花缭乱。我揉了揉眼睛,再次感到口干舌燥,于是拿起博士推到我面前的水杯一饮而尽。 三、黑白世界:意识混沌 吃人的海 仿佛睡了一整个世纪,身体沉重麻木,脑袋晕晕乎乎。我挣扎着爬起床,透过窗帘的微弱光线如轻纱一般轻轻地铺满房间。四周万籁俱静,不闻任何声响,我呆呆坐在床头,嘴里口干舌燥,胃里空空如也,但我仍然只是继续发呆。意识还在半睡半醒之间,恍惚觉得自己仍在梦中。我在梦中醒来,口干舌燥,饥肠辘辘。 但终归我还是走下床,拉开房门,穿过客厅进厨房,打开冰箱,一口气喝下整瓶矿泉水。冰冷的水流经喉咙的感觉畅快淋漓,我抬手揩拭嘴角,之后翻出冰箱里所有存货,打开电磁炉,先把面条扔进水里煮熟。边煮面条边洗切青菜和牛肉,再把开袋即食的几包泡菜倒进碟碗摆上饭桌。 我煮了碗牛肉面,就着泡菜美滋滋地享用。吃的时间里只管大吃特吃,什么也不想。填饱肚子后我打开罐装啤酒小口喝着,并出声对自己说道:好了,该告诉我怎么回事了吧? 我靠向椅背整理思绪,思绪幽暗阴森,越往里面深入,越是一团漆黑。这里是我熟悉的公寓,我对公寓了如指掌,家具的摆放位置,抽屉里放有什么,哪里常有蟑螂出没等等,全都一清二楚。脑子里有公寓的立体图,但没有我曾住在里面的任何印象。就好像在宣传单上看到了新上市的智能手机,虽然没有实际拿在手上,却已熟知操作方法。感觉很诡异,一切如同幻想的场景,但作为幻想又未免过于具体过于真实。 意识仍然有些混沌,我一口喝尽剩余的啤酒,一边整理碗筷一边冷静思考。 乔治亚。 没错,乔治亚,那个送回钱包和手机带我到公寓的古怪家伙。很奇怪,我对他的轮廓特征记得明明白白,那以前在哪里见过呢? 没有,记忆准确无误地告诉我未曾见过此人。 我把碗筷放进水槽,挤洗洁精拧开水龙头,细细地擦拭。关于乔治亚,除了乔治亚这个莫名其妙的名字和似曾相识的模样其他全然不知。这家伙为什么送我到这里?我就各种可能性逐一推测,但什么也确定不了。罢了罢了,既然带我来这里,我就在此安然享受,公寓比我以往住过的任何地方都气派完美,以我的经济条件根本无力负。乔治亚说我的卡上有够用一整年的积蓄,我可不记得卡里有充足的存款。我匆匆洗好碗筷,收拾进厨柜,到客厅茶几上拿起手机查了卡上的余额。 十万元整。 好家伙!有足足十万。我躺进沙发出声笑着,且不管他乔治亚安的什么心眼,对我来说,存款和公寓都是意想不到的好兆头,往下只要攥紧我的银行卡,一面悠然生活,一面再慢慢弄清事情原委便万事大吉。 如此一想,心情大为放松。我拉开窗帘,晨光很好,天空湛蓝,鸟鸣声悦耳,海的气息隐约飘来。我深深地呼吸,对这无端开始的新生活充满期待。 转回客厅沙发,我突然想起似的拿手机察看时间,七点四十五分,往常的这个时候,我正赶在上班途中,在拥挤的公交车上受苦受累。对了,乔治亚说过已辞掉了我的工作,我想还是给主任打个电话确认一下较为稳妥。我是个苦命的平面设计员,对工作本身毫不留恋,每天每夜对着要死不活的电脑绞尽脑汁地画图,又要受该死的主任摆布,早已有辞职的念头,但没有退路,所以勉强支撑着,而眼下有足足十万的存款,前途一片光明,终于可以狠狠地将工作一脚踢开了 我拨通了主任电话。 “主任,是我。” “哎呀,是小吴呀。这么一大早打来电话有什么事么?”主任的语气态度温和得让我有些惊讶。 我惊讶地问:“主任,我是不是已经离职了?” “对呀对呀,前两天有人到公司为你办了离职手续。” “按公司规定,手头工作要交接清楚才能退出公司不是么?我手头还有几单包装稿没完成呢。” “这点不用担心,手续齐全,总经理亲自批示,还汇了十万元到你卡上,钱收到了吧?” 委实不可思议,公司抠门得多用了一张打印纸都要扣工资,总经理更是远近闻名的小心眼,况且我和他非亲非故,工作表现马马虎虎,满勤奖一次没拿过,何苦凭白无故送我十万呢? “作为公司对优秀离职员工的补偿。”主任在电话那端和气地补充说:“小吴同志,总经理对你非常满意,一个劲儿地摇头说‘可惜了,可惜了’,对你的离职可是万分不舍呢。为了表示对员工的关怀,总经理特批了十万元作为退职金补偿给你。” 用脚指头想也知道主任这是阳奉阴违,也罢,就当是公司的退职金好了。 “对了,主任,多问个问题可以?” “请请。” “为我办理离职手续的那家伙还记得?” “啊,那个人,记得,记得的。” “什么印象?” “衣冠楚楚,一看就有绅士派头。虽然有点偏瘦,但健健康康,给人留下商业精英的好印象。” 乔治亚。果然是他。 “那么,主任,还有最后一句话想说。” “请请。” “你、是、混、蛋!”我挂断了电话。 放下电话,我就乔治亚胡乱猜测,但没有实际根据,于是再次作罢。在卧室的衣橱里挑款简洁的白色运动服拿到浴室,冲了澡换上,之后走出公寓。我决定四处跑跑转转,舒展身体,看看四周景致。 户外的空气清新怡人,这是远离了都市的自然气息。虽然不知道这里是哪里,隶属哪个省份哪座城市,但只消呼吸一口这里的空气,眼望四周,便足以让人心荡神怡。街道整洁利落,房屋错落有致,没有死气沉沉的高楼,没有让人窒息的雾霾,没有嘈杂拥挤的人流车流,行人脸上洋溢着充满幸福感的详和表情,风轻轻柔柔,路边绿树环绕,随处可见毛毯样的青草地。 我一路慢跑,怡然自得,悠哉游哉。街道井然有序,建筑风格如出一辄,唯有门牌号不同而已。路上所遇之人无不对我微笑点头,素不相识的人对自己无端表示亲切,虽然莫名其妙,但在此情此景之下却让人相当受用。我同样报以微笑,享受着这难得的详和的早晨。 往左往右,跑过一条又一条街,眼前豁然开朗,一片广阔的沙滩出现在路的尽头。海浪声此起彼伏,夹杂着海鸥的叫声。软绵绵的阳光从海平线向陆面一点一点铺展,让人格外舒心。 我放慢脚步走向沙滩,周围空无人影,我细心地四处察看一番,连像样的活物也没有,蚊虫啦飞蛾啦小螃蟹啦,全都不知去向。我走近海边坐在沙上,沙滩过于空荡冷清,原本轻松愉快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继而添出几分惆怅。 海让我感到失落。 印象中的海与眼前感受到的全然不同,似乎有什么抽断了我与海之间的联结。我反复翻动记忆,努力回想一些有关海的画面,然而记忆停滞不前,连朦胧的影像也没有。我远远地望向海平线与天空的交界处,那里灰暗迷离,迄今为止的我的人生如同一场无声电影不期然地在脑中回放,人生在黑暗中磕磕碰碰,有人走来有人离去,程度不同地从我身上带走什么,唯独留下不断失去什么的我,在黑暗中继续摸索前行。突如其来的孤独感沉沉压在心上,整个世界淹没海底,海当中似乎有什么在向我呼唤。海潮静静地上涨,我躺入水中。暗蓝的天空漂荡在水面,朦胧中某种虚无缥缈的感受随着流水深化,一切显得那般遥远,如同死掉的过去。 死掉的过去。 我慌忙起身,思想闯入危险禁地,必需停下脚步。不觉间海潮已将我卷向齐腰深的水域,我用力抬腿走回沙岸,拍洒头发间的海水,脱下湿透的运动服外衣,里面的短袖衫和内衣都已湿得难受。我折身回去,准备回公寓换身干爽的衣服。 穿过草地,回到路面,有谁在身后“喂喂”地连声喊叫,一个女孩朝我跑来。 “你没事吧?”女孩问。 甜腻腻的嗓音,没有丝毫杂质。女孩看上去十八岁左右,正值花季年龄。长发披肩,脸蛋小巧可爱。上身着一件印花白色短袖衫,搭配一条紧身的牛仔短裤,脚蹬拖鞋,脚趾上沾了些细沙。 “我们认识么?”我问。嗓音如此动听的女孩,只要见过一定过目不忘,然而我对女孩毫无印象。 “不认识的,百分之百不认识。我这人,记性好得不能再好,只要见过一面,无论时隔多久,在哪相遇,也能一眼认出。所以我说不认识,就是百分之百的不认识。”女孩有些气喘,我俩走向路旁的长条椅上落坐。 我把浸湿的头发从眼前撩开,身上开始感到丝丝寒意。 “既然百分之百不认识,为什么叫住我呢?我可是浑身湿得难受,正急于回家呢。” 女孩没有回答,而是细细端详着我,就像审视一样刚出土的文物。虽然海水粘在身上让人难受,但对方既然是嗓音甜甜的青春少女,又是主动前来搭讪,相比之下,一点小小的难受也就不足挂齿了。 “喂,你这人,神经也不像有问题,好端端的躺水里干什么?”女孩从上到下将我认真审查一遍,确定没有问题后开口问道。 “不清楚啊,躺下时也不知道为什么躺下。” 女孩神情突然严峻起来:“告诉你,以后千万别做这种事,远离那片海。明白么?” 我摇头:“不明白。”委实不明白,不就是在水里躺一会么:“为什么要远离这么漂亮的一片海?” “危险啊!”女孩像是不可思议似地看着我说道:“那海能吃人的。” “吃人的海?”我惊讶:“莫非有大章鱼海怪什么的?” “哪来什么海怪,那种东西,恐怖电影里有,这里没有。你听我的,一定要远离海,因为海乃极度危险之物,弄不好,就会被整个囫囵吞下。” 我笑笑:“我说,你该不会神经过敏吧?” 女孩嘟起嘴:“你这人,好心当成驴肝肺!”女孩起身要走,我赶忙道歉:“对不起,我这人习惯快言快语,说话直来直去,别放在心上。谢谢你的好言忠告,一定铭记于心,再不与海发生任何关系。” 女孩重新坐下,跷起下唇往上吐气,额前的垂发轻轻飘动。阳光将我身上的海水一点一点蒸干,散发出咸咸的味道,头发团团粘住,水珠断续滴落,我这样子想必狼狈得够呛。女孩把手指插进我发间,轻轻撩散,我闻到女孩身上淡淡的芳香气息。 “送你回家吧。”女孩说。 “不用,有不少路呢,一大清早慢跑过来的。” “慢跑?” “锻炼身体。” “没事儿,我有车。”女孩抬手指向前方不远的路边,顺其手指的方位停有一辆白色“甲壳虫”。 “那就谢谢了。”我说。 走近车前,车内传来狗的叫声。女孩往车里喊了句:“安静。”狗叫声即刻止息。女孩拿钥匙打开车门,一只白色毛茸茸的哈巴狗摇着尾巴跳下车。 “回去,西蔡!”女孩命令道。狗望了望我,又望了望女孩,随即乖乖跳回车内。 “西蔡?”我好奇地问。 “狗的名字。”女孩回答。 “何苦取这么个怪名?狗的名字嘛,通常不都叫小白小黄小黑什么的嘛。” “因为我叫蔡西。” 蔡西? 蔡西钻进车内拧钥匙将车发动,随后看向我:“喂,发的什么愣啊,上车呀。” 我坐进助手席,西蔡乖乖地钻向后座。我指路,蔡西开车。一路上两人随意闲聊,我告诉蔡西我叫吴楚,蔡西说这名字好难听,问我有没有绰号?我说没有。 “想一个。”蔡西说。 “哪有人为自己想绰号。” “那我为你想一个吧。” “说来听听。” 蔡西想了一会:“叫海怪吧。如何,小海怪?” 我摇头叹息。 “喂,西蔡,海怪这名儿怎样,你觉得?” 西蔡“汪汪”吠了几声,模样仿佛在说:不赖,对那家伙再适合不过。 蔡西就此管我叫“海怪”,对我来说,称谓不过是一种代号,叫什么无所谓,何况蔡西看样子喜欢“海怪”这个绰号,我也就默认下来。 蔡西和海怪。 对了,还有西蔡。 四、世界边缘:看不见的眼睛 个性和啤酒 四、世界边缘:看不见的眼睛个性和啤酒及暗的底层 三天后,我如约打了电话,接电话的是一个名叫小麦的嗓音甜甜的女孩。 “我叫小麦。” “你好。” “二十分钟左右到你家。”言毕,对方唐突地挂断电话,空留信号音在耳内回响。我呆愣片刻,之后放下手机,确认自己没有拨错号码后静静地躺在沙发冥想。三天时间里,我总是感觉周围有看不见的眼睛死死盯着我,我四望一圈,原本司空见惯的物件全都变得诡异而神秘兮兮。沙发、茶几、电视柜、烟灰缸和废纸篓等等等等,都好像对我虎视眈眈。我仔细搜索,从天花板到床底,从电饭锅到马桶,将整所公寓彻底搜查一番,却一无所获,没有持手枪的黑衣人,没有针孔样的摄像头,没有任何具体的可疑之物。我无力地躺在沙发,极力保持冷静清醒地对自己的整场人生和将来可能遇到的种种情况反复总结和思考。但脑袋并不像博士说的那么好使,看似具体简单的事物在脑中过滤几遍后反而越发抽象复杂,终归什么也确定不了。我抛开思绪,或深呼吸或睡,之后继续思考。三天时间,仿佛凝聚了一生所有的思考,我举棋不定,心烦意乱,难以把握具体状况,既像好运临门,又仿佛大难临头。 三天时间眨眼而过,最后我索性随波逐流,尽量不思不想。有人花钱雇佣我为其工作,待遇丰厚,而我又拒绝不得,否则当即玩完。我只是小人物,不具备对抗强大对手的实力,无论我情不情愿,恐怕也只能乖乖听话。归根结底,我所作的无谓的思考,只是让自己更为顺理成章地接受现实的转变,接受博士的一百万支票,以及命中注定的将来。 我闭上眼睛,想像自己像小白鼠一样被钉在砧板上,美女博士拿着锋利的手术刀在我身上像切牛排一样剥皮割肉的场景。但随即转念一想,博士若真要拿我当“牛排”,又何苦给一百万支票亲自找上门来?我再次抛开思绪,不思不想,无论往下将发生什么,我能做的就是静等其发生并见机行事。博士说我的脑袋好使,以我如此好使的脑袋,必定万事大吉。 电话已经打过,叫小麦的女孩即将到来,我睁开眼看墙上的挂钟,长长舒了口气,放松身体缩进沙发。沙发是上等货色,绵软舒适,想必花费不少钱,等工作结束,我也要弄一套这样的沙发。我目前借住在关系密切的表哥的公寓,表哥是三流画家,却自视甚高。所画之物让人完全摸不着头脑,若非家境富裕,早就惨死街头。公寓采用黑白色调布置,白的沙发黑的茶几,黑的饭桌白花花的靠背椅。表哥为人怪癖,从公寓的布置即可看出此人神经极度过敏,在他生活的世界,非黑即白,非白即黑。表哥并非色盲,人长得也算俊郎,却神经兮兮地执迷于自我的黑白世界,让人对他就像对他的画一样完全摸不着头脑。我俩从小一块长大,一起长大的时间里从没见他有任何反常的迹象。两人先后考入不同大学,毕业后我投靠表哥,时隔几年相见,表哥与从前相比竟判若两人。他寡言少语,总是默默发呆,不久,便留下一张字条独自远走他乡,留我孤身一人在这诡异的公寓平淡而无聊地生活着。 如此就表哥的情况浮想之际,门铃声猝然响起。我起身开门,一位花季少女映入眼帘。少女长发披肩,脸蛋精致小巧。上身穿一件粉色印花短袖衫,搭配紧身牛仔短裤,脚蹬拖鞋,肩上斜背一款精巧的心形挎包,嘴里不厌其烦地嚼着口香糖。装束随意而率性,给人的初印象宛如沾染了不良习气的高中生。 “你好,我是小麦。”少女的嗓音比电话中听来更甜更美。 “你好,小麦。”我侧身将小麦请进屋内,小麦在客厅里好奇地左顾右盼:“这房子蛮个性的嘛!” “表哥的房子,我只是借住在这里。” “你表哥是有个性的家伙。” “与其说个性,倒不如说神经质。” “个性与神经质没什么两样,越是神经质的东西,就越让人觉得个性,这就叫潮流,懂不?”小麦说着自顾在沙发落坐。 我笑笑,到厨房冰箱里取出果汁,拿两个水杯返回。 “没有啤酒?”小麦将口香糖吐在烟灰缸。 我走回厨房从冰箱拿出几听罐装啤酒放在茶几,小麦很娴熟地取一罐拉开易拉环,大口喝着。 “好喝。”小麦说:“啤酒这东西,比任何饮料都来得痛快。” 我没作声,同样拿起一罐慢慢喝着。 “啤酒是人类最古老的酒精饮料,继水和茶之后排名世界第三。懂不?” 我摇头:“不懂。” “关于啤酒,我知道的可多着咧。啤酒的历史啦制作方法啦分类啦,我全知道。”小麦得意地端起酒罐在我眼前晃了晃。 “你不会是前来推销啤酒的吧?”我打趣道。 “你这人真没劲!难得出来办事,说点开心的都不行么?”小麦放下啤酒:“好啦,博士让我来找你,带你回去。” “回去?”我警惕地问。 “回实验室啊,要有什么问题自己问博士好了。” “我要是不答应呢?” “博士说了,你一定乖乖跟我回去的。” “何以见得?” “哎呀,博士说的嘛,我哪知道!”小麦不耐烦地端起啤酒一饮而尽。我眼望小麦,小麦很漂亮,毫不隐讳地流露出青春的朝气和野性。这让我心里无端感慨,倘若小麦不是由博士派来,两人在适当场所适当相识,必定发生一见钟情的美丽爱情故事。小麦是我喜欢的类型,样貌又小巧可爱,不知小麦对我的印象怎样。我想问,但觉得尴尬,便不声不响地喝着啤酒。 “喂,”小麦直直地盯视着我:“要不我俩远走高飞好了,博士啦实验室啦全扔去一边,如何?” 我怔怔地看小麦,小麦神情严肃而天真,不像是开玩笑。 “好吧。”我说。 小麦大笑,笑得躺在沙发上捂住肚子。我等了好一会小麦才止住笑说道:“瞧你,连玩笑话都分辩不出。难不成真想和我一起远走高飞?” “或许。”我直言相告。 小麦稍稍偏着脑袋看我,我看手里的啤酒罐。两人沉默有顷,对我来说颇为尴尬的沉默。 “走吧,该动身了。”小麦打破沉默,把空酒罐扔向我,我随手丢在沙发,起身乖乖同小麦走出公寓。 闭门思考了三天,脑袋僵化而浑浊。走出公寓后,我深深地呼吸户外空气,带尘土味儿的闷乎乎的现实空气。灰白的天空凝滞而沉重,几片不祥的阴云盘踞在天边。九月的风在突如其来的冷空气影响下寒意袭人,秋天灰头土脸地蜷缩成团。放眼望去,世界仿佛一片黑白。 “喂,发什么愣啊!”小麦将一辆青绿色的“甲壳虫”开到我身边,从车内向我嚷道。 我乖乖上车,车上时间屏显示十五点十五分,我愣了一会才意识到十五点即下午三点。两人随意交谈几句便不再言语,小麦打开调频收音机,嗓音怪模怪样的女主持就牛仔裤的流行趋势絮叨不止。中间插来********的无聊广告,之后播放流行音乐。 经过繁华喧闹的街,经过荒芜的市郊,穿过隧道穿过小巷,我们来到一片几乎被世界遗忘的贫民窟。小麦把车停在一家破酒吧前的空地上,酒吧里走出一位中年男性,小麦告诉我那是酒吧老板,一个毫无个性可言的下三烂货色。酒吧老板就“甲壳虫”和我这个那个地问着小麦,小麦一脸不屑,扔下一百元,请酒吧老板帮忙照看车。 “车停在大叔我家门前,尽管放一百个心,保证万无一失。”老板把钱揣进口袋,我们自行离去。 绕过酒吧,向左向右转几个弯,有一座相对于普通民房来说较为整洁的两层楼房,入口的铁门边悬挂着“治安管理所”的木牌,光景如同民国时期的电影中常见的特务办公机构,让人不舒服地联想到军统情报机关匆忙发电报的场面。小麦领我走向二楼,楼梯和木地板发出“吱吱呀呀”的怪叫。我想说点什么,看小麦双唇紧闭只管大步行走的情形又只好默不作声。虽然隐隐担心与博士相见后被当成小白鼠绑上实验台,但该来的总要来,博士说我一定乖乖跟小麦回去,我就只能乖乖跟着小麦,否则当即玩完。事已至此,我只能一往直前了。 我们转进楼道尽头一间不起眼的办公室,小麦脱下心形挎包,在一张摆满杂志的办公桌后坐下。 “就到这里,往下靠你自己了。”小麦拉开办公桌抽屉,在里面摸索一番,墙角的文件柜向两边缓缓打开。 “好家伙!”我由衷叹道:“简直像《黑客帝国》。” 文件柜彻底裂成两半,中间出现和电梯一样的对开门,门旁有个绿色按扭。 “按下开关,钻进电梯,闷头往前直走。明白不?”小麦从桌上抽出一本杂志,随意翻了两页又放回去。 “里面有什么?”我有点不安。 “有绿眼睛蓝皮肤的‘阿凡达’,有迷你奥特曼,还有性感的美少女战士。” “当真?” “瞧你,玩笑话听不出?里面有什么我哪知道,我只负责带你到入口。快进去吧,回头悄悄告诉我里面有什么。”小麦朝我很可爱地笑笑,这一笑让我鼓足了勇气。我按下绿色按钮,门往两边拉开。走进入口前我回头看眼小麦,小麦从桌面上又抽出一本杂志,不耐烦地回看我一眼。 我深呼吸,之后一脚踏入和电梯间一样狭小空荡的“秘密通道”。 门向中间关得严严实实,感觉得出电梯在下降,降得匀速平稳。我僵直地站着,想像《黑客帝国》里尼欧和大伙儿一起寻找制钥者的场景。不觉间,电梯无声无息地停下,原先放我进来的那道门毫无动静,身后的电梯墙变成另一道门向两边开启。我再次由衷感叹:好家伙,这活活成了《黑超特警队》! 我转身走出电梯,电梯门自动关死,留下天衣无缝的铜墙铁壁。眼前是一条长长的走廊,两边没有房门,没有挂图,没有指示箭头,也没有穿旗袍的迎宾小姐,地面锃亮,墙壁雪白。走廊看似没有尽头,目力所及,只有惨白的视线向前延伸。我闷头前行,却不一会就被一扇黑墙堵住。 黑墙何时出现我自然不得而知,但凭经验判断,应该又是通往另一个不可思议的场所的另一道天衣无缝的门。门上没有按钮,我等了一会,门没开。 我往门或者墙上敲了敲,看样子敦敦实实,一副不可撼动的气势。我想博士应该在办公室里通过某个监视镜头饶有兴味地观察我的反应,我双臂抱在胸前耐心等待,果不其然,门开了。 门内出来一高一矮两男子,身着工作服样的蓝色便衣。矮的拉住我的胳膊往里拽:“怎么搞的,让我们好等一场,慢吞吞的家伙,都应该扔到海里喂鲨鱼!” 高的拍了拍我的肩,将矮的手从我臂上拿开:“不着急,凡事欲速则不达,只要有充足的时间,什么事都可以办得妥妥当当。不是么?”高的朝我一声轻笑。 随两人往里走,景象让人大为震惊。原以为里面到处是充满科技元素的高级设备,是像医院一般静谧压抑的场所,然而,这里面堪称别有洞天。茵茵绿草上长有各色小花,其间穿插着涓涓细流,绿树环绕,麻雀和燕子还有另一些不知名的鸟类自在地飞翔。天空湛蓝清澈,白云朵朵,风和日丽,空气清新,犹如桃园仙境。 我边随两人穿进林中小道,边四处观望周围景致。矮的快步走在前面,不时回头催促。高的不紧不慢地同我并肩行走,和我的目光一起四处张望。走不远,出现一所高大的木屋。木屋四面栅栏环绕,周边是井然有序的小花园和菜园,当中有假山喷泉。矮的推开栅栏门走至木屋前,拉下垂在门边的吊绳,清脆的铃声响起。 “如何,对这里还算满意?”高的拍拍我的肩。 “简直是《爱丽丝梦游奇境记》,就像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另一个世界在那个屋子里面,在你的脑子里,这是现实中的童话王国,是博士精心布置的生态公园。博士喜欢天然原始的环境,认为这是对生活的享受。但是我告诉你——”高的俯身贴近我耳边轻声说道:“我可是恨不得将此地砸个稀巴烂。” 我敷衍地笑笑,高的看起来一本正经,嘴角挂着邪邪的冷笑。我想应该与他保持必要的安全距离,于是我退开两步。高的略微皱眉,之后一如既往地邪笑。 门铃响过几遍,博士开门出来,仍然一身粉色装束,看来博士对粉色情有独钟。博士客气地将我请进屋内,高矮两人留在门外。进门即是古色古香的客厅,土黄色的沙发上铺着茶色软垫,茶几由竹藤编制而成,中间一块透明玻璃,放有茶盘、抽纸、烟灰缸、木质水果盘。沙发另一边的小圆桌上摆放圆形金鱼缸,几只常见的大眼睛金鱼悠然吐着水泡,其间混杂有好看却不知名的热带鱼。墙面贴着浅色木质纹理墙纸,在适当位置恰到好处地挂有水彩风景画。窗户为上下开关的玻璃木窗,从窗口可见清新明快的林间风景。客厅往左是开放式的厨房,同样以木质结构为主,锅碗瓢盆一应俱全。从客厅到厨房无处不整洁有序,一尘不染。 “地方不错吧?”博士从厨房拿出一罐茶叶,请我在沙发入坐。 “嗯,很奇妙。可是,这么醒目的风景,如何躲过政府那帮人的追查?” 博士在茶盘上按下某个按钮,水壶自动出满水:“我们藏在地底下一百米的深洞,又有防电磁波的精密装置,任谁也别想发现。” “地底下?”我骇然:“天空怎么解释?那么漂亮的天空,可不是在地下百米的深洞里抬头就能看到的吧?” “假的。”博士将茶叶细细倒进玻璃杯,注入烧好的开水清洗:“所有一切都由组织安排,那些人强大得很,我说想要一座森林公园,有花有树有好看得耀眼的天空,那些人就一五一十造出这些东西。庞大的工程,对他们来说却轻而易举。” “组织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组织?”我问。 “这个嘛,”博士摆出两个小瓷杯,用镊子夹进开水里烫过,倒进泡好的新茶:“总之组织强大得可怕,比政府还要强大,你我都在其掌控之内。”博士推一杯茶到我近前:“上次谈话中也说明了,具体我不能一一透露,你只要明白有那么个大型组织在背后暗箱操作,目前为止,与组织之间没有任何不快。组织满足我的要求,我专心研究。” “组织应该对你也有所要求吧?” “当然,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我想他们是看中我的才华,他们知道我能研究出惊人的东西。但在我研究出那东西之前,组织对我只管百依百顺。而研究一旦完成,弄不好我也就一命呜呼了。”博士端起小茶杯啜饮。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和组织纠缠?” “为了研究,组织可以满足我研究所需要的一切。我存在的目的即是为完成这项研究,对我来说,人生的结果无非两种,研究完成和未完成,其它一概无关紧要。明白么?”博士用眼神指向我的茶杯:“尝尝我泡的茶,地道的‘碧罗春’,一定让你觉得更奇妙。” 我端起茶杯正要痛快喝下,博士阻止道:“慢慢喝,小口品哦,像吃棒棒糖那样一点一点尝出味道。” 我看了看杯里的茶,茶色鲜嫩诱人,慢慢品味,果然别有一番滋味。较之茶,我更习惯喝咖啡奶茶类的速溶饮品,但此刻在博士的木屋里品尝地道的“碧罗春”,委实有妙不可言之处,茶香奕奕,高雅清淡。 “好茶。”我说。 “品茶养心,生活的滋味,尽在茶中。”博士给我再倒进一杯茶:“年轻时躁动不安,名利啊地位啊这些物欲上的东西把心给弄坏了,而心一旦坏掉,想再恢复就难了,比癌症都还难治。”博士盯住我的眼睛:“你的心坏掉了么?” “心?”我不明所以:“我的心好端端的,活蹦乱跳呢。” “那就好。”博士再次用眼神指向我的茶杯示意我喝茶,我一口喝下。 “你的心坏掉了。”博士说。 我眼望空茶杯,对博士所言仍感迷惑,但品茶论心并非我此行的目的,于是我转入正题问道:“花费一百万让我来到这里不只是为喝茶讨论心的好坏吧?” 博士双手交叉抱在胸前:“是为了请你当我的助手。” “像门外一高一矮那样?” “他们,”博士压低嗓音道:“是组织的眼线。” “眼线?” “没错,眼线。高的叫乔治亚,矮的叫卢卡斯,名字是我给起的。年轻时看过一本小说,书名忘了,内容大致记得。讲述一个女大学生陷入某种色情组织的悲惨经历,与女学生接头的一个叫卢卡斯,一个叫乔治亚,书里描写的同是一高一敌,一瘦一胖。初次见到那两人,我就想起了书里的两个名字,于是便这么告诉两人:喂,从此往后,你们就叫乔治亚和卢卡斯了。两人乖乖听话,说什么既然博士喜欢,改个名字也无妨。对了,给你改个名字如何?” “不要。”我拒绝:“那两人在这里具体做什么呢?” “种菜养花,照顾树林,收拾生活垃圾,外出购买生活必需品,处理日常大小事务。”博士说着又给我倒了杯茶。 “那么,我的工作呢?” “睡。” “睡?” “没错,睡,躺在床上呼呼大睡即可。房间在楼上,宽敞舒适,五星级客房,保准睡得痛痛快快。” “可是……”我不禁困惑,哪有人花费百万雇人回来舒舒服服的睡觉,事情未免太不靠谱了。 “别担心,不会趁你睡着之际对你动手动脚。你只管睡,而我,就在一旁观察你的深层********并加以记录,必要时适当地调整你的意识流。没有套住脑袋的装置,没有绑住手脚的锁链,床软绵绵的有阳光的味道。安心睡上一个小时便完工了事,两天睡一次,比其它任何工作都来得轻松不是么?” 我捉摸不透博士安的什么心思,但如果只是睡的话,的确比全天下任何工作都来得轻松。我端起茶杯小口喝着,困意缓缓涌现,脑袋变得越来越沉。我揉揉眼睛,博士问我困了么?我说困。博士便带我上楼,走进正对楼梯口的房间。房间很大,床也很大,我扑倒在床。感觉上,仿佛有谁用力敲打我的脑袋,我晕晕乎乎。 我勉强睁眼看了看博士,博士安然坐在床头微笑着看我。博士很漂亮,我想抱着这么漂亮的博士一同入睡。但看着看着博士的轮廓便越发模糊,最好只剩下一团粉色,粉色渐次淡化,淡化成无边无际的暗。 在这无边无际的暗的底层,我陷入死一般安详的睡眠。 五、黑白世界:圆形医院与玩跳绳的小女孩 ps.奉上今天的更新,顺便给『起点』515粉丝节拉一下票,每个人都有8张票,投票还送起点币,跪求大家支持赞赏! “想什么呢?”蔡西问。 “海。”我说:“真有人被海吃掉?” 蔡西将“甲壳虫”停在公寓楼下,熄火拉手刹,之后转向我认真回答道:“海不是闹着玩的,一旦接近就很难回头。那里面有像磁铁像黑洞一样的东西把人一点点吸进嘴里,然后一口吞下。年年都有人被海吃掉,海是唯一的威胁。镇里每年举办一次‘海祭’,人们手牵手闭眼站在沙滩上,让海吸收掉我们心里的阴暗与怨气,最后点起篝火跳舞狂欢。‘海祭’之后,人们一团和气,彼此相亲相爱,没有谎言,没有矛盾,没有尔虞我诈。海让我们变得单纯,自身却成为邪恶之物。”西蔡向前跳到蔡西怀里,蔡西推开车门下车。 回到公寓,蔡西抱着西蔡自顾坐在沙发打开电视看《动物世界》,我从衣橱里随意取一件黑色t恤衫,到浴室冲了澡换上。脑子里虽然缠满各种疑问,但冲澡的时间我只管快活地冲澡,闭上眼将所有问题扔去一边。喷头洒出的水线暖暖淋在身上,意识深处有什么轻轻摇晃,但感觉朦胧而迟钝,只有淡淡的影像在远方出现。凝目细看,影像渐渐向后拉伸退缩,我跟上前去,试图探个究竟,前方出现个死角样的地方,厚重的黑墙堵住了去路。伸手触碰,黑墙硬邦邦冷冰冰,我用力敲打,脑袋却条件反射般地开始胀痛,痛得相当厉害。我慌忙睁眼,抱头蹲在地上,但痛感一忽儿消失,脑袋安然无恙,那疼痛就像是我的错觉,我久久地茫然望着地板。 思想僵硬,什么也思考不成,我一声长叹,擦干身子换上t恤,用电吹风吹干头发,之后一身清爽地走出浴室。蔡西躺在沙发上憨憨地睡着,西蔡趴在茶几角出神地盯着电视,电视画面上两只青蛙抱在一起交配。我轻轻走近,在蔡西另一边的单人沙发坐下,仔细端详她青春秀丽的脸庞。 蔡西是漂亮的女孩,却又不仅仅是漂亮,漂亮的外表下隐藏着更为吸引我的什么,近距离细看蔡西的脸,让我心里有莫名的冲动,我想和她紧紧相拥,想和她在春日午后绵软的青草地上抱成一团。我靠近蔡西,将唇凑近她的脸,在即将触碰到她如雪的肌肤时,我却犹豫了。我感到身后有双眼睛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回头看去,只有西蔡仍然目不转睛地盯住电视,电视画面里一只受伤的小斑马孤独走在空旷的荒原。我重新坐回沙发,清理思绪,脑子一时零乱不安,问题接踵而至。我走到电话边取来便笺纸和圆珠笔,放在茶几上将这些问题一一写下: 1、乔治亚何许人也? 2、公寓及存款从何而来? 3、我在哪里? 4、海和蔡西? 我仰靠在沙发背上望天花板,脑袋里某个角落还掩埋着其他什么,但无法接近,黑墙堵住去路,脑袋再次作痛。我转向蔡西,某种似曾相识之感油然而生,这让我陷入更深的迷惑,就像站在哈哈镜构成的迷宫当中,所有一切都扭曲变形,却又如此熟悉。有什么不同寻常,可那究竟是什么呢?我举目四望,不同寻常的什么渐渐浮上脑海,在便笺纸下方,我写道:5、黑白世界。 没错,黑白世界,目力所及,非黑即白,非白即黑。色彩到哪里去了呢? 脑袋一阵剧痛,我用力拍打脑门,痛感缓缓消失。蔡西被我的举动惊醒,搓着眼睛问我怎么了?我说头疼。 “头疼?”蔡西端起我下巴检查,敲敲这里,翻翻那里:“结实着呢,不像有问题啊。” “头里面疼。” “那恐怕要看医生了,姐姐正好在医院做护士,需要的话,可以带你过去。” 我点头:“麻烦你了。” 脑袋莫名阵痛,作为脑主人的我也未免有些担忧。我把便笺纸揣进裤袋,蔡西问是什么,我说没什么。随后两人下楼钻进“甲壳虫”,西蔡被蔡西留在公寓继续看《动物世界》。 驱车前往医院的路上,蔡西问我脑子感觉如何?我说是阵痛,莫名其妙的痛。 “阵痛起来时是怎么个痛法?”蔡西一只手松开方向盘,伸来拍了拍我脑门。 “脑袋像核桃一样被敲开。”我简单回答。 “听你这么一说,以后就别想吃什么核桃了,我可是顶喜欢吃核桃的。” 我笑笑,蔡西认真开车。路面宽阔,行人规规矩矩地走在人行道上。我从裤袋里取出便笺纸,拿在手上看了一会,之后转向蔡西问道:“这里,为什么没有色彩?” “色彩?”蔡西向我投来不明所以的视线。 “嗯,就是红色绿色蓝色什么的。” “那不是到处都有的么?喏,”蔡西指了指身上的上衣:“这是粉红色。”又指向前方车头:“那是绿色。” 我一阵困惑,用力睁大眼睛盯住蔡西的上衣,再转而看向车头。 白色! “喂,你怎么了?”蔡西仍然不明所以地看着我。 “我怎么了?”我重复道。 白茫茫的天空如白纸一般铺展开来,阳光枯燥无味,行人的脸上依旧挂着干巴巴的微笑。一切如同上世纪八十年代的黑白电影,置身其中让人一时忘却世间存在色彩那样的东西,但终归被我发觉发现。这让我茫然,很不知所措。 我怔怔地望着车前方,车拐了个弯,到达医院门前。医院呈半圆形状,如摩天轮的上半部分,建筑风格独树一帜,顶端立有“医院”字样的圆形镂空大字。 蔡西停好车,我茫茫然跟着下车走进大厅。大厅为圆形,与医院外观风格奇妙地协调一致,椭圆的茶几椭圆的沙发,圆形健康挂图和圆的玻璃窗,大凡能做成圆的东西无一不成圆状。我问蔡西医院何苦装修成这样,蔡西说院长喜欢圆溜溜的东西,而且她也喜欢。 对我来说,圆也好方也好,长也好短也好,我全不介意也毫不以为然。但站在如此众多的圆当中,感觉格外不可思议,就好像站在非现实的哪里的世界。我将这种感觉和看不到色彩的茫然告诉蔡西,蔡西说不要紧,即便色盲也没多大影响,牛不是只能看到红色么,蝙蝠也只能在黑夜才看得到东西,不都活得好好的? “或许只是暂时性的,精神压力啊心理负担什么的让你出现暂时性的色盲症,别担心,见到我姐后彻底检查一遍。”蔡西温和地朝我笑笑。 我俩转进大厅左侧走廊,值班台后坐着一名圆脸的中年女护士,蔡西向护士询问姐姐的去向。护士看样子和蔡西关系密切,很热情地帮忙打了个电话,让我们稍等片刻,姐姐马上赶来。 不一会,一位和蔡西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孩走向我们。我惊讶地看着两人,蔡西介绍说这是姐姐蔡心。 “你好。”蔡心腼腆一笑。 “你好。”我看蔡心,又看了看蔡西,越发觉得这世界不可思议。 “这位叫海怪先生,头疼,色盲。”蔡西向姐姐介绍我说。 “海怪先生?”蔡心从上到下打量我。我解释说那只是绰号。 “好吧,请随我来。”蔡心转身带我们走进一间诊室,诊室里一位年老的女医生正伏案书写着什么,我们走到跟前才被发觉,女医生让我坐在圆椅上,问我什么症状。 “脑袋莫名其妙地痛,痛得四分五裂,又莫名其妙地忽然就不痛了。眼睛看不到除黑白以外的颜色,就像生活在黑白电影里一样。”我回答说。 老医生翻开我的眼皮拿手电筒照一圈,之后开了张单,蔡心拿着单子带我到满是机器的大房间检查。折腾一番后我们回到老医生的诊室,老医生仔细察看检查单,双唇紧闭,眉头微皱,这让我觉得自己凶多吉少。 “从检查结果看,”老医生开口说道:“身体不存在任何缺陷,各项指标完全正常。大脑完好无损,脑形也比常人漂亮。之所以无端阵痛,怕是用脑过度的缘故,也可能是其他检查不出的更深层的原因,比如精神或心理方面,尽量不要胡思乱想,让脑袋好好休息。眼睛也没有生理上的毛病,何故看不到色彩一时难以断定。不过用不着对眼睛耿耿于怀,研究证实,大多数哺乳动物都是色盲。暂且忍耐一段时间,说不定哪天突然就能看到色彩了。” 老医生的话让我多少松了口气,身体硬件没有问题,那就是精神上的毛病,但我想不出精神上哪里出了故障。不称心的工作已扔去一边,银行卡里突然冒出十万存款,公寓宽敞舒适,遇见了可爱漂亮的蔡西,且蔡西对我颇为关心。客观说来,一切都朝好的方向发展。虽然感到莫名其妙,或许只是因为一切发生得过于突然,突然得没有过程没有怎么会这样就已经不容置疑地变成了这样,或许只是因为一时难以接受现实的转变而产生的所谓“精神方面原因”,但无论如何,老医生说了,身体不存在任何缺陷,大脑完好无损,眼睛没有毛病。我放下心,向老医生道谢。和蔡西蔡心一起退出诊室。 “如何,我说嘛,不用担心。脑子方面的事,自己好好调整,千万别再做躺进海里之类的傻事了。”蔡西像对孩子一样对我说道。 “躺进海里?那是怎么回事?”蔡心吃惊地问。 蔡西将我早上的举动一五一十告诉蔡心,蔡心露出一脸惊恐的神情。 “那简直是自杀,你不会想自杀吧?”蔡心问我。 我摇头:“我年轻多金,人生还有大好年华,再怎么也不至于想到自杀,只是情不自禁就那么做了。” “要学会控制自己。”蔡心告诫我说。 我们走到大厅,蔡心看眼手表:“再十分钟就下班,三人一起吃午饭吧,医院的饭食好吃得很咧。” 蔡西点头,我也点头。平时虽然讨厌医院的特殊气味,但这家医院与别家不同,没有令人烦感的医药味,与蔡西蔡心这对双胞胎姐妹共进午餐也是让人开心的事。我和蔡西坐在大厅沙发上等蔡心下班,两人聊轻松的话题。得知自己安然无恙后,心情委实大为放松,连所有的圆形都变得那么可爱。墙上挂钟显示十一点三十分时,蔡心换了身与蔡西相同式样的上衣和牛仔短裤走向我们。 “这一来,就真分辨不出你俩谁是谁了。”我打趣说。 蔡西撩开额前的刘海凑到我跟前,蔡心同样将刘海撩去一边。 “姐姐的额头上有痣,我的额头则光溜溜的。你看。” 的确,蔡心的额头左侧有一点不大不小的浅浅的痣,但在两人着装相同的情况下,若非撩开刘海,实在难以区分。 从大厅转进右侧走廊,尽头处一扇玻璃门,上方贴有“餐厅”两个圆形字样。餐厅里面不出所料地以圆形为主,空间整体成圆形,餐桌餐椅及挂图皆为圆形。餐厅提供的是自助餐,我们拿了三个大大的圆盘,挑了各自喜欢的菜式在靠窗的位置坐下。三人闷声不响地大吃特吃,味道相当可口,仿佛好久没吃到这么美味的菜品了。 填饱肚子后,三人倒来咖啡,蔡西怡然说起两姐妹小时候种种趣事。但我听着听着发现自己把握不住蔡西话的重点,蔡西说到最喜欢和姐姐玩跳绳,就跳绳大发感慨,而我却误以为蔡西讲的是毛线或皮球什么的,总之无论如何就是没能想到跳绳。蔡西很惊讶:“我说的可是跳绳啊,我一直在说跳绳不是么?” “跳绳。”我重复道。 可是不一会我又以为是皮球,我说我小时候也喜欢皮球来着。蔡西蔡心两人同时用惊讶的目光定定看住我。我不明所以:“怎么了?我们不是在谈皮球么?” “喂喂,海怪先生,我们说的可是跳绳,跳绳!懂么?”蔡心或者蔡西再次纠正道,两人谁是谁我已经糊涂起来。 “跳——绳。”我茫然:“跳绳是什么?” “我说,蔡西,送他回去睡一觉吧,看样子需要好好调养好好休息。”坐在对面的女孩对坐在我身边的女孩说道。身边的女孩伸手拍拍我的脑袋,问我怎么了? 身体轻飘飘地没有重量,意识朦朦胧胧。我怔怔地眼望前方,前方有个漂亮的女孩凝目注视着我,然而影像逐渐淡化,周围暗淡下来。黑暗中,我隐约看到两个小女孩一起在玩跳绳,缓缓跃起,轻轻落地,绳子在空中转了一圈,之后一团漆黑,深不见底的黑暗吞噬了我的知觉,我颓然倒下。 【马上就要515了,希望继续能冲击515红包榜,到5月15日当天红包雨能回馈读者外加宣传作品。一块也是爱,肯定好好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