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野岛的证人》 一 登岛(上) “我叫祁秩,今年30岁,以前是个警察。←百度搜索→” “我叫谷未明,是祁秩的朋友,今年35岁。是吗,看不出吧。我是一名人民教师,在沪市一所初中教语文。对啊,我很享受我的工作,尤其是这每年一度的悠长暑假。什么?你问我跟他怎么认识的?这我也说不清了,总之我们是很熟的人。” “我没有朋友,我俩只是认识而已。” 七月初的海风,驱散了从城市尾随而来的热浪。漂流在海上的船,驶离码头越远,船上的人,就离各自向往的生活越近。 人们总是要逃离他们熟悉的生活,为了去到一个不那么庸俗的地方。可他们并不知道,一直守候在这地方的人们,反倒会觉得,他们才是来自一个令人神往的世界。 这里的一切呢?放眼望去,那叫一个俗不可耐。 不野岛----这里也曾经是大陆的一部分,但因为海平面上升的缘故,它渐渐与大陆分离了。被一湾浅浅的海峡从中间隔着,不野岛成了一座孤岛。不野,大概就是“不是野孩子”的意思吧。 这座对陆地有着神秘归属感,但又百年来与世隔绝的海岛,就是祁秩和好友谷未明此行的目的地。对了,他们不是朋友。 “你俩可真有意思,不过我更相信谷老师说的,你俩是好朋友。” 船夫,也就是这艘小艇的主人,是个经验丰富的掌船人。黝黑的皮肤,炫耀着他在这片海上经历过的风吹日晒,坐在他开的船上,很是让人放心。 他悠悠然倚着船帮,单手掌舵,仍凭海风吹开他的衣衫,也毫不理会。 “我在这岛上活了二十几年了,自从当年跟着大部队登岛,我就再没离开过。有些人会来,为着某种目的;当然,也有些人会走,并不需要什么原因。至于我为什么会留下来,呵呵,我也不记得了,这大概就是不野岛的魅力吧。” 他的名字叫常来,祁秩刚听他介绍自己时,也楞了一下。这名取的,好像是给岛打的广告语。 不过正像他所说的,不野岛从不需要大肆的宣传,想来的人自然会来,想走的人也自然会走。岛永远是那座岛,常来就是岛上的人。 尽管地处沿海大陆架,但是由于海峡水浅,又多有暗礁,稍大点的轮船根本无法驰骋其间。因此,这里有很多像常来一样的渡人,驾着自家的小船,穿梭在大海两岸。 四十几岁的常来,在这些渡人中间,还算不上年长的。 岛上虽然民生富庶,尚可以自给自足,可年轻人谁不想去外面见见世面呢?小岛上的人口一千有余,其中多一半都是年近半百的长者。大家靠着祖上的基业,经营起大大小小的商铺和民宿,从旅游者那里赚钱,倒也怡然自乐。 “看见前面那片渔场了吗?”常来指着远处一片波光粼粼的水面,兴奋地当起了导游。“那就是不野岛最大的产业了,岛上的年轻人基本都在那里上班。也多亏了这个渔场啊,咱这岛才能拴住这些小孩子。” 说到这里,常来叹了口气。不难看出,常年以来,严重的青年劳力外流,使得原本人丁不怎么兴旺的小岛,在这些中年人的苦苦支撑下,举步维艰。外人眼里一片安乐的外表下,尽是不野岛说不出的辛苦与无奈。 祁秩从腰包里掏出望远镜,极目远眺。 跟老常介绍的一样,现在正是收获的季节,这种丰收的气息,洋溢在方圆几里的水面。缆绳边上停着两艘满载硕果的渔船,船上的小伙子们个个打着赤膊,干劲十足,虽然看不清脸,但却能感受到那股子喜悦。 他把镜头再往不远处移一移,前面就是码头了。码头,也就代表着陆地。 “你们要出不要出来看看啊,不野岛就快到了!”谷未明跑去敲船舱的门,他想招呼里面的人一起出来看看。 算上船夫常来,这艘小艇上总共有五个人,也就是说,除了祁秩和谷未明,还有另外两位奇怪的游客。之所以说奇怪,是因为他俩从一上船,就窝在甲板底下睡大觉。 与祁警官自顾自的沉闷性格不同,谷老师为人倒是清新洒脱。坦白来讲,如果仅凭第一印象,很多人怕是真会信了祁秩的话:他们不是朋友。 浅白条纹的立领polo,天蓝色沙滩短裤,刘海从草帽的帽檐下斜露出来;为了搭配新买的墨镜,谷未明还特地戴了隐形眼镜;再看看他的行李,吃穿玩戴一应俱全,26寸行李箱被塞得满满当当,结果还得额外背个包。 再看看这位祁大爷,一八三的身高,从头到脚一身灰。至于行李,一个挎包,外加一个手提箱,此外,再没别的了。 如此反差的两个人,也能结伴出来度假,世界之大,还有谁惹上谁是不可能的呢? 谷未明短促地敲了两下门,里面没有回应。他还不甘心,于是站在门口尽数海岸线的景色何其美好,就仿佛这岛上的碧波海岸、黄金沙滩他都亲眼见过了似的。当然,那些还只是他脑中的幻影罢了。 他希望如此,岛上的风物,已令人浮想联翩。 然而,盛情的邀约未必能如愿,谷未明还是吃了闭门羹。船舱里的两个家伙,似乎对这蔚蓝色一切毫无兴致,始终不肯移步到甲板上。 常来在船头陪祁秩聊天,一同期待着前方海岛的轮廓,从若隐若现,到逐渐清晰。时至今日,每当驾船至此,他还是会莫名地激动。 “真搞不懂那俩人。这么好的天气,这么美的岛,花了时间跟金钱出来旅行,却在我这破船肚子里闷了一个钟头。我看赶明儿啊,我还得在底下安张床!” 常来往返在这两岸之间,已经十好几年了,被他载过的城里人,当真是成千上万。他还是第一次遇到这般兴致寡淡的家伙,上船就是一副无趣的表情,一前一后爬进船舱,再没出来过。不过,他们看上去似乎并不认识彼此。 作为不野岛的主人,常来不太欢迎这样的观光客。 “嗨,人出来玩,也许就是想找个安静地方散散心。”祁秩说的,也包括他自己。 “我还是觉得你朋友那种性格好些。真是看不出来,他居然比你还大五岁!我不是那个意思啊……” “没关系。其实我刚认识他那会儿,他也不是这样的。” 祁秩说他们不算朋友,倒也不无道理,从两人初次见面到现在,不过才一年多点。祁秩不是一个会交朋友的人,在他的圈子里,除了工作上朝夕相处的同事,就是从小玩到大的那么几个,现在也都不怎么联系了。 像谷未明这样,机缘巧合认识的,能熟到今天的地步,这还是头一回。 “那他以前什么样?”常来对这兄弟俩的事格外好奇。 “以前?”祁秩停顿了一下,他回头瞥了眼谷未明。他正赖在船尾晒着太阳,瞧见祁秩朝自己看过来,开心地咧嘴一笑。 “他以前算是个糙人吧,日子过得很随便,一年四季,两件大衣。不过倒是一直挺爱笑的,不像我,板着张死鱼脸。” “哈哈,死鱼可不行,死鱼卖不上好价钱!他是当老师的,那你呢?你现在做什么的?”祁秩刚才说他之前是警察,可不知什么原因,他辞掉了那份曾经深爱的工作。 谷未明不知何时走到了两人背后,他伸着懒腰,来加入他们的谈话:“他写书。”说着,他从包里拿出一本《前警察手记》,指着封面上的作者名,递给常来。 “你背着它干嘛?” “不干嘛,闲得无聊可以翻翻。” “不野岛不会让你有这种闲情雅致的!岛上有数不尽的秘密,等着你们去发现!”说完,常来把书还给谷未明,掐灭嘴里的烟卷,丢进垃圾桶。他要准备停船了。 “欢迎来到不野岛!”他一边卖力地吆喝着,一边把船缓缓驶向岸边。终于,那两个“无趣”的人也被他给惊动了,一起登上甲板。 二 登岛(下) 船舷轻轻撞在岸堤的橡胶轮胎上,整条游艇微颤着倒退,水面上跟着泛起一阵交错的涟漪。靠在船头的谷未明没站稳,一个踉跄险些跌进河里,幸好祁秩拉了他一把。 “啊哈,这就是不野岛啊。”船刚停稳,从船舱里钻出来的小个子,就一个箭步跃上了岸。他将其他人抛在脑后,也不听船夫的指引,径直往码头出口走去。 祁秩和谷未明各自拎着行李,在常来的帮助下登岸。他们举目四处张望,努力构建出对不野岛的第一印象:渡口边停着三四辆小型游艇,有一辆许是因为长期闲置,而变得锈迹斑斑,船底长满了绿藻。码头外传来小喇叭滚动播放的录音,要求登岛的游客配合进行安全检查;在出口处,一位穿着便衣短裙的年轻女子,正在检查同船小个子的随身行李。 你随时随地仰起头,便能看见岛中心的那座山丘。小岛的城镇布局是环丘而建,蜿蜒的沿海公路把整座岛包围了一周。 这里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古朴,也是一座被现代化洗礼过的小镇。还好只是洗礼,而非洗劫一空,在楼宇街道的夹缝里,仍可找寻到一些值得怀念的存迹: 从码头老牌坊的繁体字,街拐角上的电话亭,到乘凉老翁手里的蒲扇,脚边的搪瓷罐……无不在提醒初到岛上的人,这里,和你们来的地方,曾经是一模一样。 祁谷二人的表情,随着他们一步步踏进这座小镇,一点点地舒展开来。 这座距离陆地一小时水路的海岛,应该正是人们梦寐以求的人间净土吧。平凡,却不乏味;清净,但不孤独。它在变,也没在变,在传统与变化的拉锯下,那些规矩和零碎叠加出的,才是生活最本来的面目。 “我说这位大哥,你也赶紧下船吧。待会前面安检,记得把包打开,给警察看看。←百度搜索→”在常来的催促下,船上最后一位乘客,终于也踏上了这片土地。 那男人把帽檐压得很低,缩着头,让人看不清脸。他拖着笨重的大箱子,不时瞟看一眼左右,目光又赶紧移回脚下的路上。 也不像是在逃避什么,只是他似乎并不急于领略风光,也不想面对这个陌生环境里的人和物。大概正如祁秩所说的,他只是来这散心。 匆匆忙通过安检,男人迅速消失在人群中。 他吃力地提着箱子,独自爬上一段长破路。到达坡顶,他终于停下脚步,直起腰,长吸一口气,尽情地四周环视了一番。 “不野岛吗?我又回来了……” 他继续低着头,专注于脚下的路。当年一别,转眼间,十八年过去了。 七月晌午的户外,映着灼眼的骄阳,透过地面上升腾的热浪,人眼里的世界,被肆意地扭曲了。喜热的知了,尽情歌赞着盛夏的恩赐,丝毫不顾及汗流浃背的行人所感。 话说回来,人又何尝体恤过它们呢? 人就是这样,当别人不懂得体恤时,就会心生怨怼,口出责难;而当自己纵情欢乐时,又把别人的失意和不顺,看做情理之中。被知了的叫声刺痛了耳朵,于是有人不辞辛劳地躲到这荒岛,可岛上的现实,还是同样让他们失望。 这里,地处北半球亚热带海滨的小岛,在周边算是出了名的避暑圣地。不过,传说中的“清暑消夏”也总有个限度,到了一天里的这个点钟,任哪里,都必是一样的难耐。 平时岛民们很少乘车,大家习惯骑行或者走路。所以,岛上唯一一条公交线就是环岛巴士,每隔半小时会从码头发车,一辆向东,一辆向西。 这拨人从码头出来的时候,前一班车刚刚开走。 谷未明大步流星地拖着行李,走在前面,不时会回头关照一下祁秩。 警察精壮的身材,到了这时却成了拖累祁秩的包袱。他大汗淋漓地喘着粗气,被远远甩在后面,汗水顺着棱角分明的脸颊,滴了整条街。 按照下船前老常指的路,二人出了码头左转,也就是向东,沿环岛公路走上一点五公里,就能到达他们投宿的地方。现在,他们已经走了大半。 当然,在到达之前,总会有一段该死的上坡恭候在半路。 谷未明站在坡顶,把背包挂在行李箱扶手上。他转过身叉着腰,眯着眼睛,朝祁秩大喊:“你是不是虚啊,走快点!可是你求着老子陪你出来玩的。” “我邀请你了?不过随口提了一句。”祁秩上气不接下气地回他话。 他真的是很怕热,这样的温度里,他只要稍一活动,就会全身湿透。按理说,他现在应该在冷气充足的健身房才对。 趴到坡顶的祁秩,和谷未明一起回望刚才走过的这条路: 整条下坡路的南面,是植被茂密的山体,半人高的路基上,贴着指向码头的箭头;前方不远处的路边,有块石碑,上面刻着“护海之丘”四个字。这条路贯穿小岛北岸,笔直地通到最东头,沿途除了码头,再就是小镇的办公所和派出所。渔场位于码头同侧的东北部,也就是他们出码头的相反方向。 说到环岛公路,四车道,已经算是岛上最宽的马路了。它是十年前岛上决定发展旅游业,由外面的开发商出资修筑的。听说渔场也是那时候办起来的,为的都是加快小岛的经济转型。环岛大路分为东西南北四段,四段路把“护海之丘”环绕一周,人们素日里,就在这条没有尽头的路上穿梭着。 东西两条大路旁,是民宅的聚集区,沿街有各式各样的的商铺;很多人还把自家改装成民宿,一年四季,生意都还不错。南大路外侧,就是著名的阳光沙滩:绵阳五公里的漫长海岸线,常年阳光充足的亚热带气候;海峡原因导致轮船无法经过,这一带的海域水质优良,物产丰足。这些是上帝对不野岛最珍贵的馈赠。 而至于北边,就是他们刚才下船的地方了。 “东大路山海巷11号,就是这了。”谷未明将墨镜插进胸前的口袋,推开院门。“有人吗?打扰了!” 祁秩跟在他身后进门,用衬衣袖子不停擦着汗,还把手提箱随手丢在地上。 这时,一只手从他背后伸了出来,伴着沙哑的讲话声:“累坏了吧,我帮你拎。” 谷未明猛地回头,看见民宿老板正拎着祁秩的箱子。这个秃顶的男人,他之前在网站上见过。 “王伯是吧,您好,我们在您这定了三晚的住宿……您甭搭手,让他自己拿就好了。”说着,他从王伯手里接过箱子。 听见外面的交谈声,房东太太也从楼上下来了。这是一处非常宽敞的大院,当初谷未明之所以选中这里,完全是被它独特的风格所吸引: 和岛上大多数民居不同,它是背靠山脊,面海而建的,因此院里自然会有些坡度。站在庭院的中央抬起头,从天井可以看见不野岛湛蓝的天空。主体建筑是一座回形中空的二层小楼,楼上的四角分别是四间独立的卧室,由露天的走廊相连接,东南北三间都可以观赏海景;楼梯位于西角,也就是主人的房门前,楼下则是公用的起居室和餐厅厨房。 “我靠,你是不是有病!” 精疲力竭的祁秩推开房间门,眼前竟然是一张大双人床。始作俑者谷未明把背包扔在沙发上,一头扎进枕头里。 “这怎么睡?我问你,这怎么睡!”祁秩手指着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奋力咆哮。 “什么怎么睡,你将就将就吧。唯一的标准间让人给订走了。” “那你不会换一家酒店?”祁秩担心被老板听见,刻意压低了声音,但他怒不可遏的语气,也算把谷未明吓得不轻。 他从床上爬起来,将祁秩连人带衣服塞进浴室,让他先洗个澡降降火气,自己则不声不响地溜了出去。 浴室传出阵阵淋浴声,在这样的酷暑里,光是听听这声音,就已让人倍感清凉。祁秩把头发捋到脑后,摘下喷头对着脸冲水。 自从一年前辞掉了警察的工作,他花了大半年窝在家里写书。那段时间,他很少出门,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也没人知道他以后打算做什么,大概连他自己也没想法。也正是在那期间,他交到了谷未明这个新朋友。哦对了,再强调一遍,他们不算朋友。 五分钟后,浴室里的水声停了,刚巧,浴室外也传来了开门的声音。 “我去问过了,北面那屋是两张单人床,但只有一个客人入住。那人刚才出去了,我们晚点儿可以去跟他商量商量。” “哦,好。最好是能换。” “不然怎么样,你就要打地铺吗?喂,你猜那屋住的是谁?” “谁?”祁秩一边擦头发,漫不经心地问道。 “跟咱俩同船那个大个儿。” 三 夜游(上) 吃过民宿免费招待的午餐,祁秩和谷未明一个下午都没出门。今天果真是入夏以来最炎热的一天,气温达到了罕见的三十五度。 “不都说咱这是座避暑岛吗?”祁秩闲来无事,到楼下和纳凉的王太太闲聊,由着谷未明把午觉一直睡到傍晚。 “嗨,那都是些噱头罢了。我在这岛上生活了五十年,你说什么样的天气我没经历过?老天爷是很眷顾不野岛,可再怎么眷顾,这大夏天哪有不热的道理?” 落日的余晖从天井西北角,斜射进小院。这女人背靠着摇椅,在晚风中惬意地摇晃。她拿扇子遮住光,往二楼的走廊瞥去,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呦,你兄弟醒了。这家伙可真能睡,天亮睡到天黑。这夜里可省得再睡了!” 过了五点半,室外气温逐渐降了下来,想必今晚的海风,定能纾解积压一天的燥热与疲惫。于是谷未明提议,到岛上四处逛逛,顺便吃点东西。 王太太建议他们不用跑去岛的那头,因为入夜之后,东边会比西边更有一番情味。上午过来的路上,祁秩就曾留意到,越往东走,房屋建筑的年龄就越年轻。原来,不野岛上的孩子们,成年后大都会搬出来单住,而东边,就是他们扎堆儿安家的地方。夜市、酒吧、游戏厅,每当夜幕降临,这些年轻人所喜好的,就为这座上年纪的小镇,增添了另一种生活的气息----姑娘小伙管这叫夜生活。 “对了,王太太,那位客人还没回来吗?”祁秩突然又想起了换房的事。 已经迈出大门的谷未明,一脸无奈地回过身,冲王太太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请她亲口把这个已经确认过n遍的问题,再回答一遍。房东太太笑着摇摇头,说等人回来了,保证第一时间找他商量。 “走啦走啦,别总惦记了,弄得好像谁愿意跟你睡一样。”谷未明举起地图,在上面一通乱圈,然后拽着祁秩,兴冲冲地奔向东街夜市。 也就在这个时候,那个高个子男人,正蹲在岸边,看着夕阳下的鱼塘里,鱼儿一条一条跃出水面。 他捡起块石头,打了个漂亮的水漂。←百度搜索→石子一连跳了四五下,飞出老远,惊着了好几条鱼。他扶着膝盖,缓慢地站起来,搓了搓手上的土。 “不野岛……”这是他第二次叫出这座岛的名字。 这世上有许多事物,换一番光景,就会变一副模样。不野岛,便是个很好的例子。 白天的时候,大街小巷处处人迹稀少,甚至不免让人怀疑,这岛的人口哪能足千;可一到晚上,海风就把憋屈了一天的生灵尽数吹了出来,街道店铺人头攒动,活生生撑起了上万人的大场面。 这座看似波澜不起,宠辱不惊的小岛,居然也蕴育着某种力量,等待在特定的时刻,宣泄释放。 祁秩和谷未明虽然表面上话不投机,但二人却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都不喜欢太热闹的地方。虽然不过三十来岁,但这两副年轻的皮囊里,却住着两个自甘沉溺的“老灵魂”。这种骨子里的相似,也算为他们的结伴出游,给出了勉强合理的解释。 从吃晚饭的小馆走出来,他们发现天已经全黑了。方才只能偶遇行人的街上,此时已变得熙熙攘攘,吵吵闹闹。 一个久居学堂的中学教员,和一个足不出户的卸任警官,他们本能地想避开人群,却发现,无论逃到哪里,都是类似的身不由己。因为毕竟,每个人都在按照自己想要的方式去生活,这绝对无可厚非。 其实,谷未明也曾见识过灯红酒绿,也曾与人通宵达旦,宿醉街头。想当年,他还一度因为酗酒旷课,而被学校停职。但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他只想过最普通生活,甚至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就跟祁秩想要的一样。 于是他们逆着人流的方向,逃离了令他们心神不宁的夜生活,往住处匆匆归去。 走着走着,一个巷口的路灯,吸引了谷未明的注意。 那是座双盏的欧式路灯。其中一颗灯泡光晕昏暗,忽明忽灭,眼看就要报废了;而另一颗却明亮得很,像是刚换上的新的。路灯的立柱上挂着牌子,借着极不对称的灯光,能看清上面写着“佛如酒馆”四个字,底下还标有箭头,指向巷子里面。←百度搜索→ 谷未明走到跟前,慢慢停下脚步,往巷子里探头张望。 “想去看看?”祁秩看出了这个酒鬼的心思。 “陪我喝两杯?反正还早。”他说的也对,他俩出来以后就只吃了顿饭,现在不过七点多,要是直接回了,面面相觑对坐在床头,也未免太无趣。 “走着!”就这样,两位外地观光客,有幸走入了这家藏身于巷子深处,却在当地赫赫有名的“佛如酒馆”;而酒馆的老板娘赵佛茹,也当真算是不野岛上数一数二的美人。 “哦?原来您这店是用自己的名字命名啊。难怪这酒香,人也美,看来这名字里还真是大有门道!” 谷未明端起酒盅一饮而尽。这已经是第三壶了,前面两壶,他一人喝了大半。 酒馆供应的是老板自家酿的米酒,度数不高,既入口清醇,又回味甘甜。所谓酒香不怕巷子深,在岛上长大的老老少少,都熟悉这家店的名号,酒馆的生意,净是仰仗常客就已不用犯愁。 装酒的容器是陶瓷釉的酒壶和酒盅,人说好酒要使讲究的器具来盛,才能品得出味道,那这家店就自不用说了,清酒翠杯,不醉不归。而店里的装潢摆设,也是一应的朴素低调。木质的桌椅板凳上,难掩用久磨蚀过的痕迹;但从它们打了蜡的光洁外表,可以看出店家是个勤快人,平日都有在悉心料理店中的杂事。 “可惜就是冷清了点。”祁秩抬眼环顾左右,只有两三桌坐了人,着实略显冷清。不过也幸好是这样,老板娘自己一个人才忙得过来。 她周旋在为数不多的客人中间,倒也游刃有余,还会偶尔停下脚步,陪这对外来客聊上几句。他们坐的位子离柜台最近,既方便添酒,又便于说笑,老板娘一举手一投足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谷未明很喜欢这种氛围,他晃了晃酒壶,已是空空如也。“你懂什么,这叫雅致。你咋不到刚才那大海酒吧里浪去?老板娘,再来一壶!” 老板娘最爱听人夸赞她的酒了,尤其是第一次到店里来的新客。她到柜台打了满满一壶,端来给谷未明倒上,还在桌边坐下。 “您平时都是一个人在打理吗?看着你也怪辛苦的。”谷未明酒过三巡,开始话起了家常。在祁秩看来,这就是酒品不佳的表现。 老板娘回答说,酒馆虽然生意蛮好,但平时在店里喝酒的人并不多。多数人都是打了酒带回家里,所以她一个人还勉强能够应付,用不着雇人帮忙。 “雇人?您家里人在忙别的工作吗?”祁秩随口问了一句。 “哦,我是单身。老爸老妈前几年过世了,家里就我一个人。”说着,她撩起耷拉在眉前的一绺头发,掖到耳后,露出温婉恬静的笑容。 然而,从她微笑时眼角的细纹,还是能够看出,这位独居的酒馆老板,少说也有四十岁了,待字闺中,不免让人心生垂怜。 “那您为什么不结婚呢?”祁秩又问道。 “嗨,自己的小日子过习惯了呗。冷不丁的要和别人一起过,还兴许不适应呢。其实自个儿一人也挺好的,闲了,就跟你们这些来来往往的人物,喝喝酒说说话,多自在。”话虽如此,从她的语气里,常人还是能听出一丝丝遗憾。 “是这样吗?”祁秩洞察到了这点失落,却偏要继续追问。 谷未明也看得出赵佛茹面有难色,赶紧出来打圆场:“你也老大不小了,你又为什么不结婚?各人有各人的想法,就你多事。”他瞪了祁秩一眼。 “老板娘别理他,我支持你,这桌上三个人全是光棍!来,喝酒!” “还当你自己查案呢,非要刨根问底。”赵佛茹陪二人小酌了几杯,便去招呼其他客人了。谷未明在桌底下踢了祁秩一脚,小声斥责他。 按理说,刑警出身的祁秩,不是个低情商的人。这大概是种职业病,他一遇到不合常理的事情,就喜欢打破砂锅问到底。比如,貌美如花的酒馆老板娘,缘何至今未婚。 他想说只是出于好奇,刚要开口解释,就被谷未明打断了。 “你该不会喜欢她吧?”祁秩撇了撇嘴,表示否认。 “那你好奇什么?”谷未明喜欢倚老卖老,“年轻人我跟你说,觉得好看你就多看两眼,看够了,就与你无关了。别成天到晚想些不着边际的,人家结不结婚关你屁事。” 他又话锋一转,转到了祁秩身上:“不过话说回来,你呢?你就没遇到喜欢的?我看之前那个女助手就不错,人家……是吧?” “闭嘴,喝你的酒。”祁秩不想谈论这个话题。他拎起酒壶递到谷未明眼前,两滴酒从瓶口飙出来,溅到谷未明的鼻尖上。 这里提到的女助手,是祁秩当警察时的刑侦助理,潘晓萌。两人同期进入重案组,是一起合作了三年的黄金拍档。 “她现在还在作警察,而我应该不会再踏入警界了,不过以后我俩还是好朋友。再有,当初我们也只是上下级关系。” “可比一般的上下级默契很多吧,你不是前阵子写书还经常联系她?” 的确,祁秩的回忆录有很多内容,涉及当初他和女助手一起侦办的案件,其中许多细节,都是参考她的建议之后写下的。可祁秩不明白,这些谷未明是怎么知道的? “我乱猜的。怎么,猜中了?”祁秩懒得和他分辩,低头继续喝酒。 窗外,不野岛的月亮真圆。其实月亮在哪都是一样圆的,只是若非置身这孤岛,谁都没心思去仔细打量它罢了。 他们就这么痴痴地赏着月,喝着酒,惬意的时光持续了好一会儿。祁秩蓦地转过头,发现老板娘此时正伏在柜台上,端详着他俩。 他连忙点了点头,还用胳膊肘捅了下旁边的谷未明。“差不多别喝了。” 老板娘看祁秩起身掏钱包,料想这哥俩是要打道回府了。她笑盈盈地走到桌前,等两人结好账,又攀谈了一会儿,给他们推荐了几处岛上的好去处。 见谷未明似乎还意犹未尽,她便说道:“公车半小时一班,你们可能还要等好一会儿。要是不嫌晚的话,我建议你们顺道先去趟海边。因为每天这个时候啊,那里有个奇观,绝对不容错过……” 四 夜游(下) 在同一轮明月下,房间里,两个男人正发生着激烈的争吵。 “老小子,我最后再说一遍,一个礼拜,把我要的钱准备好。否则后果自负!”说这话的是个年轻人,他嗓音尖利,甚至有些刺耳。 “后果?我还能有什么后果?就凭你?”相比之下,这个声音要粗犷许多。 说是争吵,其实也不怎么激烈。声辞俱厉的人只有一个,而另一个倒是泰然处之。这更像是出独角戏,控诉者和不轨者貌似是同一个人,使得气氛之中除了紧张和压抑,还带有些许尴尬和讽刺。 “你说什么后果?无非就是把你二十年前那些见不得人的事,给你抖出来。”很明显,这是句威胁。 “二十年?二十年前老子的生意风生水起,你小子拿什么来威胁我?”他并没有被前面的威胁吓到。 年轻人使劲嘬了口香烟,把烟灰弹在地板上,嘴角挤出一声冷笑。 他继续步步紧逼:“啊,是吗,看来我的时间说的不准确。我想想看,应该是十八,十八年前怎么样?换作十八年前,贾老板也这么心胸坦荡?” “你要说什么,那是你的事。我自己做过的事,一件都不会少,轮不到你来教训我。”年纪稍大的男人声音开始抖动。那并非出于害怕,而是一种愤怒,他在尽力压制着怒火。 “是,是轮不到我教训你。我这也不算是教训吧,就是给你提个醒,想想我刚才给你看的那些照片。上面的日记啊,账本啊,当然还有上面的人啊……” 年轻人还在不依不饶,他似乎是断定,这样的勒索对面前这个人管用。那人一声不吭地听着他自说自话,突然,他挥起拳头,给了这小子重重一拳。←百度搜索→他已经忍了很久了。任谁也无法忍受一个小混混这般挑衅,他拳头越攥越紧,手心早就攥出了汗。 “好啊,破产了还这么了不起,打我是吧?”那小子捂着脸,从地上爬起来。 “给我滚,否则叫你后果自负。”男人咬牙切齿,把刚才收到威胁原样奉还。 酒后吹风,风会使毛孔收缩,血液循环减慢。这样一来,酒精的代谢速度延缓,滞留在体内的时间延长,人就更容易醉了。谷未明一边走,一边给祁秩普及科学知识。 幸好,这里的风并不冷,他们喝的也不算多。 海风吹在谷未明微红的脸蛋上,比起醉意,反倒是清醒占了上风。老板娘刻意卖的关子,勾起了他浓厚的兴致,加上白天睡了三个小时午觉,刚又喝了点酒,现在他全无困意。祁秩只好拖着有些疲软的步子,陪他来到海边。 自东大路的尽头起,道路两旁的灯光就变得不一样了,分散了许多,也柔和了许多。那里,是黄金海岸开始的地方。 不野岛终究不是什么名胜,现在正值出海旅游的旺季,可夜幕下的海滩,还是没有变成人山人海。 山是有的,名叫“护海之丘”;海也有,就是面前的汪洋大海。一个有山有海的地方,山不高,海不宽,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却比那些靠人堆起来的山海盛况,更适合结伴漫步。至少你永远不必担心,你和同伴会被人群挤散。 祁秩跟随着谷未明,脚踩在释放着阳光余温的沙地上,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面朝大海,这一刻,他真的忘却了烦恼,甚至是那些萦绕脑海许久的往事。 现在他只剩下一个好奇:老板娘刚才扒着谷未明的耳朵,告诉他的“奇观”是什么。 “你知道潮汐运动的规律吗?”谷未明目空一切地望着远方,突然发问。 “坤灵不放厚地裂,应有潮汐通扶桑。这是太阳和月亮的共同作用。一天之中,海水的涨落,有它自己的规律。当它波涛翻滚,涌上海滩,那就是潮,在晚上叫做汐;可过不了多久,它还会自行退去,露出被它吞没的沙滩。就这样周而复始,昼夜不息。每月的初一和十五,还会出现一次大潮,那时海水涨得最高,也退得最低。” “你有仔细看过海吗?我是说心平气和地和它待一会儿。”说话的功夫,谷未明已经脱掉鞋,光脚踏着浪花,往海里走去。 他没有学过游泳,祁秩犹豫是不是该叫住他,却几次欲言又止。 “现在是退潮,海水一浪高不过一浪。我越步步紧逼,它就越步步退缩,因为我摸清了它的规律。”说着,谷未明抄起祁秩的手,强拉他一起下水。 祁秩一直都对海有莫名的好感,也许是受生活经历的影响。他爸爸曾是一名海警,从小在沿海城市长大的祁秩,后来也继承了父亲的遗志,在祖国最南边,当了一名缉毒警,直到五年前,才调回内地。 “我虽然是个语文老师,但我喜欢的东西,远不止那些。那你呢?你们当警察的,应该也懂很多五花八门的东西吧。” 谷未明知道祁秩熟悉水性,所以不断放心大胆地向更深处试探。祁秩一把拽住他,不准他再往前走了。 “我学过的东西很杂,都是我感兴趣的。可惜都是跟办案有关的玩意,以后怕是再也用不上了。” “没关系,你现在……倒还不算一无是处!”谷未明是这么安慰他的。 “我们来看什么奇观?” 祁秩这一问,好像突然把谷未明点醒了。他狠狠拍了下脑袋,朝远处海岸边的一对巨大礁石奔去,还边跑边催促祁秩跟上。 那是两块七八米高的巨石,根部深深插入海底,退潮时大部分石体露出水面;两块石头上半部紧紧依附在一起,下部则留出了大约半米的空隙。人们可以踩着岸边的其它石块,爬到两块巨石底下。现在那里就已经聚集了一些人。 老板娘所说的奇观,就是“岩下听潮”。没错,这奇观不是用来观的,而是用来听的。 这里的海水涨落很特别,每天只有夜里退潮时,才最为声势浩大。潮水退去的声音,在巨石的夹缝里被无限放大,和着狭窄空间里的回音,奏出持续不断的交响,人们身处其间,就如潮顶的弄潮儿听得那般真切。 气喘吁吁的二人,还是姗姗来迟了,他们错过了势头最劲的那一波。 潮退了,那不正是时间在流逝吗?夜深人静时,它竟变得真实可感,诱使你去拼命地追赶,可它终于还是随性而去了,不会为你停留片刻。 尽管只抓住了一个尾巴,但还是让谷未明兴奋不已。他闭着眼聆听,全然沉浸在“奇观”当中。 静,世界经历了一段漫长的静。很多时候,我们需要这样的时间。 “听见了吗?是海。” “嗯。你能听见吗?还有流沙的声音。” “什么?我说的是海的声音。”谷未明皱着眉,他不晓得祁秩在听什么。 “有些声音,会被海浪声淹没。如果大海的喧嚣被过分夸大了,那就总会有些声音,被耳朵遗漏。但它们是真实的存在过,只在最容易被人忽略的那一刻。” “所以刚才你说的那些,就是当警察教给你的?” 听完退潮的谷未明和祁秩,沿着海岸线,继续散步在海滩。 “算是吧。”祁秩抬起左手,看见自己空空如也的手腕。他忘记带表了。 “几点了?该回去了。”他的手机也在房间充电,于是向谷未明询问时间。 “你没带表吗?我好像把手机忘在酒馆了。” “白痴。先回去拿吧。还有,待会你去商量换房。”说完,祁秩把谷未明撇在身后,朝着来的方向扬长而去。 “我只希望老板娘还没打烊!”谷未明一溜小跑追了上去。 然而,已经没有可供调换的房间了。佛如酒馆确实还没打烊,而且今晚,对于岛上很多人而言,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 那间有两张单人床的北屋,此时已经悄无声息地,被一场大火吞噬。里面的一切,都将在今晚化为乌有,当然,也包括住在那里的人。 不野岛蕴育了许久的力量,在这一晚,彻底爆发了。 伴随着烈火,暴雨,雷鸣闪电,以及生命的献祭与悲号。 就是这样一个地方,有些人来了,又走了;有些人来了,却再没离开过。 五 火场(上) 清早,天空还飘着零星小雨。←百度搜索→ 昨天夜里,狂风暴雨肆虐了整宿,就在人们奋力扑灭了大火之后。 不野岛太久没遭遇过大事了。一场火灾,俨然成了街传巷议的话题,行人经过这家门前,都会往里面投以关切的目光。也许人们真正关心的,是那个葬身火海,丢了性命的人吧。现在,他烧灼又冷却后的身体,就曝露在漏雨的房间里,面目全非。 民宿的北屋,已经变成了一片废墟。被烧掉半扇的木门,和救火时砸破的窗户,痛诉着昨晚那场大火何其惨烈。四处弥漫着烧焦的味道,在雾气昭昭的天气里,潮湿的空气混合了烟灰,钻进人的鼻孔。 穿短袖制服的男人打了个喷嚏,他已经在这守了整晚。 “警察还不能来吗?”王伯坐立不安地站在庭院,还要不时安慰他失魂落魄的妻子。 最早发现起火的人,正是王太太。昨晚她身子乏困,很早就躺下了。快到九点的时候,不知被什么的味道呛醒,她迷迷糊糊打开门,北面的房间里正冒着红光,定神一看,一大团火苗扑打在玻璃上,她当时腿都吓软了。 因为突降大雨的缘故,海面的晨雾久久未能散去,天气也迟迟没有放晴。镇上仅有的两名警察,从昨晚救火开始,就一直看守在现场。他们是对父女,十几年来,整个小岛治安的担子,就由这一老一少合力承担着。 见女儿神思倦怠,父亲让她先回去休息了。父亲名叫吴志鹏,他从小在岛上长大,又在这里生活了快五十年,算是少有的从未离岛的人。他没上过警察学校,但凭着满腔热情,一直是大伙信得过的老警官。 不过话说回来,这份工作也没什么难的,平日里的不野岛,天下太平。他们每天的主要任务,就是早晚两次的巡街。 可一旦出了事,岛上警力不足的短板,就立即显露出来了。 因为不懂得调查搜证,吴志鹏眼下能做的,只有保护现场,等待对岸市局派人前来支援。可惜天公不作美,一场大雨,让本就一筹莫展的他,陷入了孤立无援的境地。 “要说警察的话,我也算是。对不起大家,我这个警察实在是无能。” “吴警官?还记得我吗,我们昨天见过的。”谷未明突然从人群里走出来,来到吴志鹏跟前,和他打了声招呼。 吴志鹏需要努力回想一下。他打量着这个高高瘦瘦的短发小伙,很快就记起来了。昨晚谷未明他们离开佛如酒馆时,曾与吴志鹏擦肩而过。在那家大隐于市的小酒馆里,难得会遇见陌生面孔,所以老吴对这两个年轻人有点印象。 “你是?”但他还不特别确定,尤其不确定这人为什么要叫他。 “我姓谷,是住在那间南屋的房客。”谷未明自我介绍说。 既然那个时间见过,就说明在起火的当时,这两人就并不在房间里。吴志鹏继续上下打量谷未明:他从刚才就一直面带微笑,像是有话要说。 “叫我老吴就行了。怎么,你找我有事吗?” 谷未明说想借一步说话,要请老吴移步到室内。他还朝站得老远的祁秩招了招手,祁秩不明所以地跟随他还有王伯,走进了一楼客厅。 祁秩还没坐稳,就听谷未明说道:“实不相瞒,我这位朋友,其实是个警察。”说完,他坐到祁秩旁边,拍了拍祁秩的肩膀,又冲坐在对面的老吴笑了笑。 祁秩当场就傻眼了。他没有想到,谷未明的用意,竟是让他出面协助查案,这并不是他们事先商量好的。 两人一同等待吴志鹏做出反应。 “你早就迫不及待了。”谷未明站在门外,双手插兜背靠着墙,和祁秩隔空喊话。他不愿直视屋里惨不忍睹的画面。 祁秩如猎犬般行走在废墟中间,每触碰一处都小心翼翼,每挪动一步都谨小慎微。他试图搜寻一切有价值的线索,从中找到起火的原因,哪怕是一粒粉尘。 随身携带手套、口罩,还有作废的警官证,已经成为祁秩改不掉的习惯。他似乎时时刻刻都准备着,在罪恶面前有所行动。 “你应该事先跟我商量一下。”他头都不抬地回答谷未明。 “哼,不客气。”谷未明小声嘀咕。 “能帮我记点东西吗?”祁秩走到门口,探出头,请谷未明帮忙。 “我给你争取了查案的机会,你连声谢谢都没说,现在还要求我做你的助理。” “帮帮忙吧,这毕竟出了人命。”祁秩破天荒地在拜托别人。难得一见他哀求的神情,谷未明决定帮他这次。 他离开靠了半天的墙壁,直了直腰,向自己房间走去。 “喂!你顺便换件干净的衣服。”祁秩望着他的背影,语气里略带有嘲笑。 谷未明停下脚步,困惑地回过头。突然,他一把揪住上衣领子,使劲往下扯,扒着看t恤的背面。被烟熏黑的墙壁上的灰,沾了他一后背。 祁秩低下头掩藏坏笑,一抬头却发现,谷未明正恶狠狠地瞪着他。他连忙双手合十,用口型道了声拜托。 “啪”的一声,谷未明关起房门。 “你要记什么?等真的警察来了,他们自然会做现场搜证的。”谷未明拿着笔记本杵在门口,迟迟不肯踏入现场。这次他聪明地换了一身黑衣服。 “记!床单,烟蒂,床头柜,烟灰缸,疑似火因。” 他用牙咬掉笔帽,叼在嘴里,听从祁秩的指示,在本上迅速写下这一串简捷的短语。这并不是现场记录的规范格式,为的只是以最快的速度记下有用的信息。 祁秩现在追求的目标之一,就是速度。接下的半个小时里,他们按照这样的节奏,把肉眼所能扑捉到的细节,尽数搜罗了一遍。 不知不觉地,谷未明也跟着进了房间。 房内窗户紧闭,四面墙被烤得黢黑,地上全是燃烧残留的碎屑;两条床板被烧成焦炭,铁的骨架裸露在外,上头缠着布料燃烧后的纤维。这间房的布局同他们住的那间相似,无非就是两张单人床替换了一张大床。洗手间位于一进门的右手边,衣架、电视柜、写字桌都在床对面的同侧;行李箱开着平摊在写字桌下面,里面的东西都已焚烧殆尽。 在火灾,或者是纵火案的现场,遗留给侦查人员的线索本就十分有限。想在这些零碎的线索上建立起章法,那更是难上加难。因此,谷未明记录的这大半页文字,基本都是些不成章法的词语和短句。 “等到真的警察来了……”祁秩脱掉手套,回头又扫了一眼现场,长叹口气。“等他们来了,还会让我这个假警察再进现场吗?这早就不是我该管的事了。” 一滴雨水,顺着房檐落下,刚好滴进了祁秩的左眼。他抓起衣角,在脸上一通乱抹。太热了,这样的天气对祁秩来说实在太热,他的衣服早被汗水浸透了。谷未明从裤袋里摸出一包纸巾,递给他。 “那你有什么收获了?” “怎么可能,这里可是被火烧过一遍。我虽然不想这么说,但还是得承认,必须要等专业的鉴识员过来才行。我毕竟不是个仵作。” 祁秩一连抽出两张纸巾,从前额擦到脖颈后,湿透就胡乱塞进口袋,又换了一张。他用过的纸都往下滴着水。 “所以现在知道的只有火源?”谷未明看笔记上是这么写的。 “那上面没写着两个字吗?疑似。”祁秩伸过头看了眼本子,上面还真是没有这俩字。 “这两个字很重要,在经过确认之前,这还只是可能。算了,不写也罢,反正不会有人在乎的。真相大白之前,一切证据都只是疑似……” 事实就存在于无限种假设当中,揭露事实,要做的无非就是去伪存真。所以,一个时刻保持怀疑的人,是最适合当警察的。然而,仅仅这样还不够,一个合格的警察,一定不能被淹没在假设的汪洋里,除非你有充分的理由使它成立。 祁秩深谙这个道理,并且他就是一个这样的人,但他还是选择放弃警察的工作。或许因为他尝过那种滋味吧,始终不肯相信别人口中真相,自己却找不到更加合理的答案。过分的怀疑使人窒息。 “现在要干嘛?”谷未明从二楼向下张望,正巧与仰起头的吴志鹏发生了对视。他向祁秩请示下一步行动。 “去见见目击者吧。”祁秩指的是民宿主人,王伯和他太太。 “你要不要先去冲个凉,一包纸都让你用完了。” “不必,等会儿还会重新湿透的。” “至少洗下脸吧,我好心劝你。”祁秩指了指自己的右脸颊,作无奈状。祁秩刚才擦脸的时候,烟灰混合着汗液,在自己脸上和了层泥。 谷未明耐心地候在门口,等祁秩洗完脸出来。 他饶有兴致地读起笔记,索性直接盘腿坐到了地上。只见他拔出笔,用尖角符在“火因”前面,一笔一划地加了“疑似”两个字,还特别用引号标注。 “怎么样?刚才情况如何?”听见背后传来老吴的声音,谷未明下意识地合上本子,从地上站起来,把屁股上的土拍打干净。 “嘿老吴!”他伸出大拇指指向房间里。“他在里面洗脸,马上就出来了!” 老吴来到门口,听见屋里传出流水声。“是要热死人啊。你们查到什么线索了吗?”老吴看谷未明拎着个本子,本子封皮上还夹着根笔。 “哦,他等下出来会跟您细说,我是外行人,完全搞不清楚。” 老吴的眼眸里,忽然闪过一阵失落。他趴到走廊的扶手上,默默点起支烟。 “有心事?”谷未明凑到他跟前。 “没事,就是自己不中用。镇上总共就这么一千来口人,平时大家都待我不薄,我也没做过什么大贡献。突然出了这么档事,结果还得依靠你们……” 老吴哽咽住了。谷未明轻轻拍拍他的背,让他放心,警察来之前大伙都会体谅的。 “你们来岛上玩,遇到这种已经够倒霉了,现在还要辛苦你们,我心里过意不去。” 祁秩从房间里出来,听见了两个人的对话。“吴警官,有件事我还是跟您说清楚吧。” 老吴回头看见祁秩,赶紧用手背擦了擦鼻头,高兴地向他道谢。祁秩把自己曾经是警察,但现在已经离职的情况告诉他,本以为他多少会责怪几句,没成想他倒是毫不介意。 “无论如何都比我强,只要你们肯帮忙,我就谢天谢地了。”可能在这位糊里糊涂的老警察眼里,祁秩是不是警察根本不重要。赶紧确定死者身份,查明失火原因,好让人入土为安,这才是一等一的大事。 六 火场(下) 陈尸在失火房间的住客名叫贾经纬。祁秩在民宿的访客登记簿上,找到了这个名字,就在“谷未明”的上一行。 相较之下,这两行字迹有着很大反差:谷未明签名用的是工整的楷体,谦卑克制,具备为人师表应有的气度;而上面那行潦草的字体,祁秩其实并不认得,只有在王伯的指点下,他才勉强辨认出来。而王伯也是在第一时间跟本人确认过,才知道那是什么字。 “这是艺术字吧,应该是专门设计过的。”谷未明指着那个名字说。 “死者身份已经核实过了,我从他钱包里找到了身份证。”说着,老吴直接用手从上衣口袋里掏出身份证,还对着上面哈了口气,用拇指擦擦表面,递给祁秩。 祁秩尴尬地笑了笑,接过身份证。“是在哪找到的?” “钱包里。钱包的话……是在他皮箱里找到的。”他回答的时候有些犹豫不定。 “在皮箱里?”祁秩确认了一遍,因为通常来讲,钱包应该是随身携带的。 “是,是皮箱里。我一开始也想从他身上找,可你看他被烧得……对!还是我姑娘找见的,错不了。”老吴这次肯定了许多,比起他自己,他似乎更信任女儿。 “他是什么时间入住的?” 王伯迟疑了一下,意识到这是在问他:“比你俩早到十分钟,或者一刻钟?” 祁秩单手托腮,若有所思:“我们一起下船之后,他是最后一个走出码头的,一个人拎着行李,结果却比我们还要早到。他是走路过来的吗?” 王伯说,记得那人进门时大汗淋淋,讲话还上气不接下气的,于是断定他绝对刚走了很长一段路。 “也不是没可能,你忘了你走的有多慢吗?人家兴许脚力好。”谷未明那一路上至少停下三四次,就为了等慢吞吞的祁秩跟上来。 “他放下行李紧接着就出去了?” “嗯,过了二十分钟吧,你们刚到没一会儿,他就出去了。你应该看到他出去了吧。”王伯把头转向谷未明。当时谷未明在楼下询问能不能换房,正好这时贾经纬出门,谷未明看到了他的背影,才得知是上午与他们同船的人。 “对,那时候你正在洗澡。” “他中午出去之后,一直到晚上回来,中间都没有回来过?” “是。不过中间我和老婆有段时间在午休,大概一点到两点钟,那期间就不知道了。” 王伯没有想到,现在这番谈话竟像是警察做笔录,他本以为只是单纯的火灾事故,不至于这么兴师动众。他变得有点焦虑了,两手夹在腿中间,不停地搓着。 祁秩一边继续写着字,一边眼球往上瞟,冲他笑了笑,稍作停顿之后说:“您别紧张,我只是随便问问,毕竟关系到一条人命。他晚上几点回来的?” “我不清楚。你要知道,在我们这种小地方,家家户户都没有关大门的习惯。尤其还像我们家这样,被改装成民宿的,总要方便客人进出不是。” 这时,始终坐在一旁一声不吭的王太太接了句话。她似乎还没从噩梦中恢复过来,两眼直愣愣地盯着祁秩的裤脚,声音有气无力:“应该是八点半以前。” 祁秩立刻就要开口追问,却被谷未明伸手拦了下来。谷未明用非常平和,而带有关切的语气试着问她:“您怎么知道?您都记得些什么?” 受过惊吓的女人从这种语气中得到安抚,她胆怯地抬起头,隔着散乱下垂的头发,把坐在对面的一排人横扫了一遍。←百度搜索→最终,她选择把目光停留在谷未明身上。 “我昨天吃完晚饭,有点不舒服,脑袋昏昏沉沉的,就想着早点上床休息了。平时都是我给大门上锁的,我怕晚上有坏人溜进来,所以我每天睡觉前都锁门,每天都锁。昨天我不到八点半就把门锁上了,肯定不到八点半。那之后如果有人回来,就必须按门铃才能进来。”话落,她重新埋下头,理了理凌乱不堪的长发。 “您去锁门的时候有注意北屋的情况吗?”祁秩想确定那个时间人在不在屋里,可惜王太太已经没有印象了,她只记得那时还没发现着火。 “能简单说说发现起火时的情况吗?” “好,好。那会儿我已经睡着了,突然闻到一股怪味,就像是饭烧糊了的味道。我想喊老王出去看看,可是叫了两声他都没答应我。我晕晕乎乎地爬起来,走到门外。谁知道外面的味儿更呛人。我老远看见北边在冒红光,我眼神不好,就一个劲儿地往前走。走到离门口五六米的时候,我才看清楚,呼!” 她这一呼把自己吓得一激灵,其他人也跟着捏了把冷汗。“那么大一团火苗,不对,是火球!”她用手比划出那个“火球”的大小,“噗的一下撞到玻璃上,我以为都快要烧到我了,吓得一屁股就坐在地上了。然后我就开始拼命地喊,喊‘老王快来,着火了’,这该死的老东西半天才出现。” 即将讲到最关键的地方,她戛然而止了。看样子她还没有讲完,只是接下来的内容,她需要很大的勇气才能说下去。众人耐心地等着,等她鼓起足够的勇气。 “那时候我看见了。那团大火球一会儿强,一会儿弱,一闪一闪的。我有时看得清,有时又看不清。后来它突然熄灭了一阵儿。我看见了,看得清清楚楚……我看见那个人就躺在床上!那屋里还有人呢,火已经把他烧着了!他怎么不跑?他是不是已经死了?” 目睹了这一切的王太太,开始失声痛哭。听她讲这段的时候,谷未明和老吴也都紧咬着嘴唇,当事人脑海里的画面,仿佛在他们眼中,亦是历历在目。 你不曾经历过的恐惧,由别人讲述给你听,反倒更加令你毛骨悚然。因为那里面,加入了人的情感和记忆。没有什么,比同为人的感受更使人感同身受了。 “那……”祁秩还想继续提问,这次被老吴阻止了:“放过她吧,看看她的样子。” 祁秩同情地看着扎在丈夫怀里的王太太,掩着面不断地抽泣。她才刚要从极度恐慌中得到缓解,这时候被强行拉回到令她魂飞魄散的场景里,确实是太残忍了。祁秩把问题咽了回去,他不是个残忍的人,所以不会做任何残忍的事。 “那您呢?王伯您当时在哪?”祁秩转而向她丈夫了解情况。他以为,如果太太身体不适已经睡下,那出去查看情况的,就应该是做丈夫的王伯。 王伯羞愧地回答:“我在洗澡。说来真是惭愧,我老婆在外面叫了半天,我才听见,衣服都没穿好,就冲出去了。” “您去洗澡之前,没发现什么异常吧,比如闻到什么味道。” “没有。不然这个悲剧就可以避免了。”说完,他深吸一口气,摇了摇头。 “您洗澡大约多久?” “一刻钟吧。不过在那之前也没什么特别的。”他扭头看了看妻子,妻子一双婆娑的泪眼直视着他,认真地点点头。 “所以,起火的时间是八点半到八点五十之间,对吧。”谷未明试探性地问祁秩。 “嗯,看样子是的。那就先到这吧!等警察来了,他们还会再问一遍,到时还要辛苦两位多多配合。对了,如果想到了什么其它的,请随时告诉我,我就住在这里。” 说完,祁秩起身向王伯夫妇点头鞠躬,感谢他们的协助,这也是他做警察留下的旧习。谷未明和老吴也紧跟着站起来,说了几句宽慰的话,当然,这对她的帮助不会太大。老吴的手机响了,是“小妞”打来的,他走到一旁接电话去了。 “那个,请等一下!”祁秩转身正要离开,听到王太太从背后叫他。 女人依偎着丈夫的手臂,战战巍巍地从凳子上站起来,声音依旧抖个不停:“那,那个人,他……”她无法用语言表达她想问的问题,只能用手畏缩地指向楼上。 祁秩转过身,严肃而冷静地对她说:“他已经死了。” “是……是啊,那么大的火。一定会把人活活烧死吧。”她好像又想起了当时的场景,脸上浮现出惊悚而痛苦的表情。王伯用力抱紧她,用唇语不停地安慰着。 “应该是先窒息,然后遭到火烧的。”祁秩解释道。 王太太没再说话。她茫然地看着祁秩,看了又看。 “你们不是警察?” 祁秩慢慢挪步到她跟前,目光坚定地告诉她说:“是,你放心吧,我会处理好的。”说完,他快步走出院门。谷未明也连忙说了句“多保重”,随后追了出去。 “死了。那个人死了,被火烧死了。我看见了,火,火……”王太太失了心智一般地,反复重复着这几句话,一遍又一遍,直到昏倒在丈夫的怀里。 七 搭档(上) 雨总算停了。虽然还没有出太阳,地上也到处是积水,但人的心情却跟着晴朗了许多。一辆巴士从民宿门前驶过,车轮轧起的水花,溅进院子里,打湿了在门口抽烟的老吴的裤腿。巴士的司机向他鸣笛致歉。 他用嘴叼着烟卷,弯下腰拍打了两下裤腿。烟灰掉落在鞋面上,他跺了跺脚,用两根手指接过烟,深深吸了一口,脸上做出扭曲夸张的表情。这时他看见女儿从车上下来,赶紧手忙脚乱地踩灭了烟头,还把它踢到台阶下面。 老吴大老远地就开始向宝贝女儿挥手。说到“吴淼”,那可真是他的宝贝疙瘩,电话里“小妞小妞”的叫着也就罢了,连平时办正事都改不了口。也难怪,谁家有个二十四岁如花似玉的姑娘,不是恨不得天天捧在手心里呢,都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吴淼手里提着个袋子,老吴低头瞄了一眼,是件白衬衣。他乐呵呵的瞅着他家小妞,小妞却狠狠瞪了他一眼。 吴淼刚要开口教训他,他抢先一秒主动认错了:“不抽了,以后戒了!”原来,姑娘最近一直在督促老爸戒烟,这倒是跟许多父女之间的戏码如出一撤,自不用说,这将会是场旷日持久的拉锯战。 “没事,你抽吧,但千万别在床上抽,当心落得跟他一样的下场!”小姑娘的嘴真是不饶人,一听这话,老吴当场就目瞪口呆了,赶紧叫她住嘴。 “说什么呢!可不能拿人命开玩笑。要懂得尊重死者,不然会遭天谴的。”说着,他伸手打了吴淼的屁股。吴淼好像也意识到了自己出言无状,马上蔫了下来。 “嗯,你爸爸教训的很对啊。”祁秩从门背后走了出来,他先是跟老吴点头致意,接着继续说道:“人的生命是最不能亵渎的东西,尤其是不可以说谁会落得跟谁一个下场这种话。你看见那个悲惨的人了吗?可你要知道,他可能也辉煌过。我们不能在别人走后就开始说风凉话,万一他还会回来呢?当然,我不是说他真的会回来,我只是说他可能还没有真的离开。死掉的人,仍然会以某种方式,和这个世界保持联系。明白了吗?” 吴淼仔细听完了这段话,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她真的懂了吗?做父亲的老吴也不确定。他只知道,这位来自岛外的警官,准确的说是卸任警官,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我就说了当警察不是闹着玩的,放着好好的书不读,非要吵着闹着帮我忙。看看,现在出了人命了,知道怕了吧!”老吴一面给祁秩赔着笑脸,一面斥责女儿当初不去读大学,非要留下来当警察的叛逆决定。 “知道了,你别再说了。”说完,吴淼把手里的袋子交给老吴。 “这是啥?”老吴接过袋子,打开取出里面的衣服。 “市里派来的警察快到了,你去码头接接吧。先把这身衣服换上,像模像样的。”祁秩注意到,吴淼今天特意画了淡妆,比昨天登岛安检遇见她时,更多了番成熟干练的韵味。 “你今天很美。”祁秩微微翘起嘴角,夸奖了吴淼一句。按理说,生得如此落落大方的女子,早应习惯于接受别人的溢美之词。可没想到的是,乍一听到这句话,吴淼竟然羞红了脸,低着头连连推托,目光还不停地躲闪。 “嗨,她一个小屁孩,什么美不美的。要不,您和谷先生也一起去吧。”老吴听说祁秩之前也在公安局工作,便邀请他一起去码头接人。 祁秩果然拒绝了。虽然来岛上查案的警察,很可能是他的旧相识,但当初毅然离职的祁秩,已经不想和过去有太多的牵连。 可有些牵扯,早已是命中注定。你越是拼命地逃,就越是逃不出它的追赶。因为那些追着你的,其实是你自己的脚步声。 祁秩回到房间,谷未明正躺在床上看电视,电视机被调成了静音。他对谷未明说,老吴去码头接市局的警察了,自己并不想跟去。谷未明挺身坐了起来,把床头柜上的水递给祁秩,看着他咕嘟咕嘟灌进去半瓶。 “你觉得你还逃得掉吗?”祁秩拿遥控器不停地换台,在任何频道都没停留超过一秒。显然,他现在不想看电视。谷未明很清楚他心里在想什么。 “你能做到吗?开始之后,中途罢手?” “我开始什么了?” “这个案子,你已经陷进去了。我是说,你认为这是桩命案,对吧。”谷未明从包里倒出笔记本,翻开到第一页,把“疑似”两个字圈给祁秩看。 “我不想回到过去了。我只想找间房子躲起来,可总有过去的人来敲我的门!” “那你开还是不开?快点,人已经在门口了。” 下午两点多,太阳挣扎了一个上午,终于从厚厚的云层中扒开条缝,费力地照射到地面。道路上坑坑洼洼的地方,积水反射着阳光,比太阳本身的光还要刺眼,分分钟扰乱着行人的视线。 此时民宿的门前,已经拉起了长长的警戒线,这意味着,真正的警察到了。 门前,一个穿短袖警察制服的小伙子,脖子上挂着相机,在一名女警官的指挥下,正给现场的周围环境拍照。他热得满头大汗,却丝毫不敢懈怠。从他谨慎地取景、对焦的手法,可以看出是个新来的,他时刻关注着其他前辈的一举一动,生怕有任何的失职。 那个女警察不仅会指挥年轻人,里里外外忙活着的全部警察,也都是在她的调配之下。大家叫她“潘老板”,年纪三十岁上下,身高一米六左右,皮肤光嫩白皙,圆脸蛋,扎着条长长的马尾,姿色和老吴家的小妞有得一比,但比吴淼更像一个城里姑娘。人家本来就是个城里姑娘,而且毕业于名校,学的是刑侦专业,是市局一等一的高材生。 光看样子,完全看不出她是个警察,她给人的第一印象,倒像是个出入高级写字楼的秘书小妹,特别是穿着深蓝色衬衫的时候。 不过认人是不能光看表面的,通常需要观其人而闻其声。“死者姓名贾经纬,男性,年龄48周岁,身高180公分左右。死因是一氧化碳窒息,全身烧伤面积达百分之九十以上,面部特征无法辨认。起火点位于床头,床头柜的烟灰缸留有香烟烟蒂,遗体附近地面发现空酒瓶若干,火因初步推定为醉酒吸烟,烟头点燃床单未被及时发现导致火势蔓延。就这些?”女警察把现场报告塞到鉴识员怀里,抱起胸把其他人挨个打量一遍。 办理刑事案件出身的她,对这份报告很不满意。“这是什么?”她拉开电视柜的抽屉,指着里面。“还有地上的瓶子碎片,这块跟其它几块明显不一样。还有这……”心思缜密的她一连指出好几处疑点,这些疑点,都是在习惯于火灾调查的警员看来,无足轻重的。 “如果只是来确认人是不是死了,那这个工作完全可以交给医生来做。” “那我们还要做什么?”老常替大家问了出来。他是楼下小伙子的师傅,也是这组里年纪最大的鉴识员,还有一年多就要退休了。他进过的火场,比这里其他人加起来还要多。虽然对这个“外行人”的指挥多少有点不服气,但他还是按照领导的指示,把刚才遗漏的“关键证据”,逐一拍照存证。 “我们要做的是医生能力之外的事。比如,医生只能宣布他是不是已经离开了;而我们却要证明,他是不是真的离开了,并且和这个世界,再无瓜葛。” 这番论调,和之前某人说过的,如出一辙。现场搜证工作,重新在这位敏感多疑的“潘老板”领导下,深入展开着。“潘老板”,本名潘晓萌。 “老板!楼下有两位先生说认识你,我放他们进来了啊!”拍照的小伙子从天井对着二楼喊话。 “闲杂人等不许进入现场。”潘晓萌没有露脸,直接从楼上丢下来一句话。 “可他说他们就住在这里!”小伙子还在继续帮忙传话。 “我说了不行,让他们在楼下等!这还要我说几遍?”过了十几秒,她突然反应到那句“他们说认识你”。她从走廊栏杆往下探出头,大喊了一声“谁啊”。 “还是一副老样子,对年轻人一点耐心都没有啊。”潘晓萌心动了一下。这个低沉声音她再熟悉不过了,每次在命案现场,只要有这个声音在,她心里都会无比踏实。不知不觉中,这个声音已经离开一年多了。 方才还成熟稳重的“潘老板”,在祁秩的呼唤下,像个雀跃的小女孩似的飞奔下楼,直接扑向他身上。众人都在一旁目瞪口呆地看着,只有谷未明忍不住抿嘴偷笑。 “得,你俩往一块儿一凑,这案子算是圆满开场了。”谷未明一直觉得,自己和祁秩站在一起怎么看都不搭,现在他终于知道了,问题是出在色系和画风。祁秩和潘晓萌无论何时,都是一身低调的深色衣服,他们既不会穿无领的t恤,又不会穿有图案的裤子,更不会穿凉鞋。严谨,深沉,果决----这种气场令常人敬而远之,恶人不寒而栗。 一名训练有素的警察,对于周围环境的变化,保持着绝对的敏锐,特别是那些不行于色的细微改变。潘晓萌意识到了周遭异样的眼光,她马上收敛起笑容,板着脸让祁秩到院外等着,自己则转头往楼上走去。临走前,她还向祁秩挤了下眼睛。 “她那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跟你好差不多。” “很高兴见到你。应该是这个意思吧,老大。” 八 搭档(下) 鉴于现场浮现的诸多疑点,潘晓萌向局里申请要在岛上多待一天。←百度搜索→雨过天晴,下午的气温又开始升高了。她给其他人分配了任务,自己则抽出时间来老朋友叙旧。除了叙旧,她还想从祁秩那里,获得一些认同。 “哎?你们又来了。”赵佛茹把一杯茶递给门口的流浪汉,看见祁秩和谷未明正朝她店里走来,便热情地招呼他们进门。 “这位是?”她问的是潘晓萌。 “这是位和他关系复杂的人。”谷未明抢在其他人前面回答,被祁秩和潘晓萌同时白了一眼,他连忙改口,“开玩笑的,他们是上下级关系。”说完,他笑着拍拍老板娘的肩膀,说了声“上酒”。 “刚才老吴说这里有个咱市局卸任的警察,我就有预感,没想到真是你。”他们选择靠窗的位子坐下,阳光晒进屋子,吹着冷气,正是最惬意的午后时光。 可祁秩并不觉得现在是忙里偷闲的时机,此时他正被迷雾困扰着。他和潘晓萌的看法一样,这起火灾里,蹊跷颇多。“怎么负责起火灾来了?”祁秩的口气有倒像个老上司。 “不是,最近局里案子太多,人手不够了,我临时负责。”潘晓萌眯着眼,把头转向窗外,阳关很强,很刺眼。“再不然,这本来就是该我负责的案子吧。” “看样子你已经开始独挑大梁了。”祁秩语气里流露出欣慰。 “我也是被逼的,有个人原本是我的主心骨,可他弃我而去了。”谷未明听到潘晓萌这话,给祁秩使了个眼色。祁秩犹豫了一下,问她:“你不觉得这是意外?” 潘晓萌斩钉截铁:“不是,至少在我搞清楚一件事之前。” 赵佛茹托着木盘,往三人这边走来。潘晓萌最先看见她,微笑着点了点头,谷未明一回头也看见了,他往里挪了挪位子,给赵佛茹腾出坐的地方。 “来,你们的酒。还有你的茶,我刚沏的,加了冰块。”老板娘把酒壶和两个酒杯摆到桌上,还给唯一的女士端上一杯冒着凉气的绿茶。潘晓萌连忙道了声谢,谷未明敲了敲旁边的座位,邀请她坐下。 “您真是细心。”祁秩夸奖道。 赵佛茹略微腼腆地低下头,莞尔一笑,说了两声“应该的”。连同为女性的潘晓萌都不得不承认,像这个年纪的女人,还能保持这般的容颜与身段,当真是难能可贵。而更重要的,是她那独特的气质:热情寓于内敛之中,活生生就是这座岛最标致的名片,足以吸引来自五湖四海的登徒子,专程至此一睹尊容。 老板娘端详了这个女孩好半天,她抿了一小口茶,眼球在祁和谷之间来回打晃,可还是没人来给她正式介绍新朋友。“这位姑娘是……” 潘晓萌自然不用等别人来介绍她。“您好,我叫潘晓萌,是他的好朋友。” 说着,她拍了拍祁秩的肩膀,祁秩瞟了眼搭在他肩上的手,抬起头冲老板娘尴尬地笑了笑。她这么特地强调,也不是没有道理,因为祁秩和谷未明并不是“朋友”,至少在潘晓萌的印象里,确实不是。 接着,她介绍了自己来岛的原因。赵佛茹一向舒展的眉眼,越听越局促,终于,她忍不住发问了:“你是个警察?”的确,潘晓萌看起来不怎么像。三人一同点头,回应了她的质疑。然而,她的问题却接踵而至了。 “那个,老王家的火灾,不是意外吗?” “她没有说是来调查火灾的。”这话听起来怪瘆人的,难道这区区不野岛上,一天之内还能有别的案件发生吗?谷未明瞪了祁秩一眼,给赵佛茹解释了原委,现在起火原因还在进一步调查当中。 “不是说没燃尽的烟头点着了床单吗?我是听老吴闺女说的。”每天早上吴淼巡逻,路过佛如酒馆门前,都会停下来和赵阿姨打声招呼。今天因为岛上出了大事,所以她还在这跟老板娘聊了会儿天。 “嗯,起火的直接原因的确是这样的。”听到潘晓萌的回答,赵佛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直接”原因,就意味着还有“根本”原因,或者说是“人为”的原因。 潘晓萌的外套搭在椅背上,她回身从外套内侧口袋里,拿出死者身份证的照片。她单手把照片出示给赵佛茹,另一只手指了指上面的头像,轻轻歪了下头。 “我认得这个人。”赵佛茹脱口而出。这次无意的随机调查,竟然有所斩获,竟有人一眼就认出了照片上的男人。 “他就是被烧死的那个人吗?太可怕了。”赵佛茹双手捂住嘴,瞬间噤声。 “你怎么会认识他,老板娘?这个人是谁?”祁秩双手交叉摆到桌上,身子略微前倾,双眸聚焦,做出准备洗耳恭听的姿态。 “哦,我并不认识他,只是见过。他昨天来店里喝过酒。” “昨天什么时候?” “下午。”赵佛茹想了一下,“差不多就是现在这个时候。” “他在这待了多久?” “挺长时间,不然我也不会记住他的长相。不到两点他就来了,四点半店里人多起来了,他才走。那段时间店里没有其他客人,我不会记错的,他一直坐在那个位置。” 说着,老板娘手指向最里面的墙角,那里有张单人的小桌,被通往后门的过道与大厅隔开,就跟甲板下面的船舱一样,是个极“雅致”的地方。 “他都点了什么?” “一碗面,一盘花生米,还有几壶酒。” “您家还有面?”谷未明走到柜台前,在挂满木牌的墙上仔细寻找,终于在右下角最不起眼的位置,看见了“酸汤羊肉面”的牌子。旁边其他几块牌子都被扣了过去,仅剩的这一块牌子,颜色也跟上面的牌子不太一样,显得暗淡陈旧了一些。 他如无其事地回到座位上,见潘晓萌正对祁秩窃窃私语,祁秩没有作声,甚至看都没看她一眼,可她一直讲个不停。赵佛茹茫然地坐在他们对面,稍微有点尴尬。谷未明于是轻轻咳了一声。 “哦!我不耽误你们办正事了,你们聊,有什么需要再叫我。”老板娘说完匆匆离席,店里好像又来客人了。 “7月3日。 下午1:00,登岛。 1:20,到达民宿。 1:40,离开民宿,前往酒馆。 2:00以前,到达酒馆。 4:30左右,离开酒馆。 4:00到8:30,未知。 晚上8:30之前,回到民宿。 8:50,发现起火,报案。” 祁秩的笔尖在“未知”底下不停地划着,速度越来越快,下面的三四页纸上,都被刻上了焦虑的痕迹。诚然,现在的状况并不乐观。死者死之前的五个小时----最关键的时间段里发生的一切,目前还是一片空白!他去了哪里,遇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这些全都不得而知。这样子根本不足以推翻“意外”的假定。 可是祁秩的直觉告诉他,这绝不是意外,越是一无所知,这种感觉就越强。祁秩不是一个凭直觉断案的“性情中人”,在他眼里,唯有理性和事实才是最高法则。他现在需要更多的事实,来支持他的推断。 谷未明用手遮住嘴,打了个哈欠,坐久僵硬的骨头发出“咔哒”的声音。他赶紧缩回一团,恢复成老老实实的坐姿,现在四周的空气都很安静,生怕搅扰了某人的思考。 老吴端着茶杯,站到了祁秩身后,不停拿毛巾擦着汗。一滴汗刚巧落在祁秩的本子上。被打湿的是个数字“20”,因为墨水还没干透,墨迹随即沿边缘晕开。祁秩猛地抬起头,迟疑了一下,他被背后突然出现的人影吓了一跳。 “不好意思,这天气实在是太热了。我能坐在这吗?” “您请坐。”谷未明又挪到了靠窗的位置,把刚才老板娘坐的地方腾出来。 “潘警官,刚才局里来电话,说死者的背景调查有结果了,待会儿你跟我去趟派出所吧,大伙都在那了。”他在潘晓萌对面坐下,把小半杯水直接灌进嘴里,吸溜了一口,抹着嘴继续:“我其实是个外行人,想跟二位请教一下,背景调查就是核实身份的意思吧?” “不是。”祁秩不假思索地回答。 老吴愣了一下,他还是摸不着头脑。不过祁秩并没有要进一步解释的意向。这时潘晓萌替他说明了:“主要是对死者过往经历和社会关系的调查,是刑事调查的基础部分。” 老吴端茶杯的手震了一下,他听到了“刑事”两个字。虽然没读过什么书,不过刑事案件的含义,他还是略知一二的。像是被急转的案情吓到了,他有一肚子疑问,却不知该从何提起,犹豫了半天,只试探性地重复了一次:“刑事调查?” “不能确定,不过有这个可能。”潘晓萌对她所持的怀疑,不想透露太多。 四个人围坐在方桌旁,一人守着一个角。犹如一局无声的对垒,谁都对自己的领域之外秋毫无犯。老吴双手捧着空杯,弓着背闭目养神,还偶尔端起杯子,把残余的几滴水倒进嗓子眼;谷未明单手杵着腮,心不在焉地滑动着手机,却只是在桌面与桌面之间来回切换,眼神在另外三人身上游离不定;潘小榆双手抱胸靠着椅背,椅子的两条前腿不时抬起,一落地就发出与地板接触的“哒哒”声,微弱又刺耳,时断时续。 只有祁秩,他总是不和谐的缔造者,是破坏气氛的害群之马。他一边在本子上涂涂抹抹,嘴里还气急败坏地念个不停。 “没有任何一条线能结成网。必须要找到一个框架,来放置我所有的事实才行。对,整理时间线,我通常需要一条时间线……可是现在还差太多,这条线索离‘完整’差得太多了!时间,地点,人物,随便什么都好,一定有什么能把所有东西串起来……可恶!” “他为什么要抓狂了?”老吴把头转向谷未明,小声向他打探。 谷未明继续低头玩手机,漫不经心地回答:“无从下手呗,想补全那块空白很难。” “还是老样子啊,老大。”看见这副焦头烂额的样子,潘晓萌在心里言说。 九 疑点(上) “外面太热了,你进来喝吧。←百度搜索→”赵佛茹给门口的流浪汉添了碗水,邀请他到里面坐。当然了,结果还是一样,这已经不是第一次,甚至不止第一百次,她请这个人进来坐了。 “不了,我这个德行,不方便进门。你去忙吧,别管我了。”他把碗还给老板娘,继续闷头读书。 田弋阳,如果这世上气质高贵的痞子可以称为雅痞,那像他这般斯斯文文的流浪汉,便也配得上一声“文浪”。他家里曾是岛上显赫的书香门第,家中藏书无数,邻里有需,都去他家借阅。在这个的古老社群里,能有一两户人家有如此坚持,着实让人钦佩。 只可惜,田弋阳是个苦命人。十八岁那年,父母双双死于海难,他便放弃学业,回岛为父母守丧,从那之后就再没离开过。照理说,论家境和品行,想在镇办公所谋份差事,对田弋阳来说绝非难事,镇上也曾邀请过他,不过还是被他拒绝了。这些年来,他就靠出租田地和偏屋的收入过活,除了吃饭就是买书,倒也逍遥自在。 散乱的长发直垂到书页上,遮掩了面目,好在也遮得住太阳。其实大伙都知道,这个浪荡子不仅知书达理,而且还生得一副俊俏模样。早年的田弋阳,在学校和邻里间,都曾是万人瞩目的对象。即便是落魄的如今,也还是偶尔会有仰慕者,到酒馆门前暗送秋波。奈何田家已然再无别人了,除了田弋阳自己,没人拿得了他的注意。 就这样,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整日衣衫褴褛,满脸淡泊,抱着本书,坐在门外的石阶上。他朝而往暮而归,十几年如一日,竟成了佛如酒馆门前最独特的招牌。并且这只是块招牌,从不进门。 是时候该回派出所了,潘晓萌却要祁秩跟她一同去。谷未明第一个走到门口,迎着阳光伸了个懒腰,他看见田弋阳依旧坐在那里。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个人了,上次和祁秩来酒馆,这个流浪汉模样的男人就坐在这地方。 “还是晴天好。”他想试着和这个神秘人聊上几句。田弋阳眼睛往上瞟,看了他一眼,没吱声,把书往后翻了一页,继续低下头。 “你每天都在这吗?”谷未明没有放弃。 “对。”田弋阳还是没抬头,只非常冷淡地回给他一个字。莫名其妙,他此时应该是这么评价谷未明的。 “那是《深河》吗,那可是一本很好的书。虔诚的印度教徒,穷极一生所愿,就是把自己的骨灰撒进这条圣河。所以那是条生命之河吧。你想过用那河里的水洗衣或者沐浴吗?或者你也想去那里旅行?” 田弋阳缓缓地合上书,眯眼望着这个自言自语的家伙,还是一言不发。不过比起刚才的态度,他现在似乎是友善了一点。 “啊,我只是随便说说,我是个语文老师。” “哦?是吗……可惜我不是。” 赵佛茹见门口的两人竟然在交谈,她有点不放心了,于是快步来到谷未明身边。“你别见怪,他这人就是这样,怪脾气。不过他是个好人。” 谷未明注意到,就在田弋阳身后不远的墙角,立着一根拐杖。虽然没人告诉他,但他确乎听见,那根拐杖自己宣示着归属,想必,它上面一定也刻着不少主人的故事吧。 “嗯,我们正聊那本书呢,看来我在这里遇到知己了。” 赵佛茹不敢相信,对任何人都沉默寡言的田弋阳,竟然会跟一个陌生人聊天,还聊成了知己。她僵硬地笑了笑,说了句“那实在是太好了。” “所以根据民宿老板的证词,起火时间是在八点半到八点五十之间?”潘晓萌继续和祁秩讨论案情,并在门口停住脚步。门前人一多起来,田弋阳便背过身去,继续读书,还下意识地向远离人群的方向挪了挪。 “那个时间你俩在哪呢?”潘晓萌分别看了眼祁秩和谷未明,当然,这并不表示一丁点的怀疑,她只是随口一问。 “我俩……我俩昨天喝完酒,大概是几点钟?”祁秩把头转向谷未明,毫无悬念,他得到的回复是面面相觑。 “我记得不到八点半你俩就走了。”这时候,老板娘准确地报出了时间。“如果老田昨天是准时回家的话。” “怎么说?”祁秩听她语气很是笃定。 “昨天你们走后没一会儿,我就发现谷先生的手机忘在桌上了,我当时立刻追出门去看,可你们已经走远了。那时候正好八点半,老田正在收拾东西,他平时都是那个时间走的。对吧?”说完,她向田弋阳寻求确认。 “哦,对。八点半,我昨天八点半走的。”也不知田弋阳有没有在听他们讲话,只是一听见赵佛茹问他话,他就立刻抬起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完整甚至有些啰嗦地回答道。或许,他并非不喜欢跟任何人讲话。 谷未明先看了看赵佛茹,又把头转向田弋阳。只见他来不及反应,慌张地低下头,胡乱把书翻到一页,津津有味地读起来。谷未明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行了,别问这些有的没的,走吧。不要打扰了老板娘的生意。” 说是这么说,谷未明这一路却是走走停停。他不由自主频频回头,想往酒馆门口多看上两眼。而且,他每次都隐约觉得,那个男人应该还在注视着他们,目送他们走出巷口。 “多吓人,咱这岛上可有些年没失过火了。” “都说有海神庇佑,凶鬼烈火都要敬而远之。不过我看也未必。” 两个披麻戴孝的妇人在灵堂前,议论着昨晚的火灾。看样子,不野岛最近真不太平。 昨天夜里,常来家里的老父亲去世了。老爷子活到了八十八岁,无疾而终,算得上寿终正寝。常来是家里最小的儿子,他有两个姐和两个哥,都是五十多岁的人了。除了常来和他大姐,其他三兄妹都在岛外生活,兄妹五人感情很好,逢年过节大家会回来团聚,凡此必是常来亲自驾船去接。 按照岛上的习俗,家中有人去世,先要在自家门前搭棚,接受邻里乡亲以及任何人的拜谒。三天一过,遗体火化后的骨灰通常会洒向大海,因为在不野岛的人们眼中,大海是每个生命初始的地方。 通常来讲,老人去世,最伤心的应该是其健在的老伴。不过常来不用太担心这个,因为他家的老太太,去年刚患上了健忘症。现在,她每天除了对着电视机傻笑,恐怕连自己老伴叫什么都记不得了。 三人经过灵堂的时候,上前给老人遗像行礼,上了柱香。他们不敢耽搁太久,因为毕竟是与这家不想干的外人,于是礼毕就匆匆离开了。祁秩在人群中,并没有捕捉到老常的身影,他大概是在屋里陪伴妈妈。 没有人知道,老妇人是否有明确的意识,门外的灵堂为谁而搭。六十多年的相伴,如今对于健忘的她而言,那人在与不在,怕是真的无甚差别。时间留给人们的东西,叫做记忆,能把它及时清除掉,老太太果真是个有福之人。 然而,他们临走听到那两个妇人议论,说老太太早上看电视的时候,好像哭了。不过只是偷偷抹了几滴泪而已,也可能是她在最喜欢的节目里,看到了催泪的桥段,不禁潸然泪下吧。倘若真是那样,那就大可放心了。 十 疑点(下) 不野岛镇的派出所位于北大道中段,与码头仅有一条马路之隔。它的隔壁就是镇办公所,镇上仅有十几名公职人员,全部在这两座楼里上班。 比起三层楼的办公所,派出所就好像是它的副楼。它没有独立的院子,也没有围墙,只是一座低矮的平房,正门口甚至都没悬挂任何公安的标志。不过,相对于镇上微薄的警力而言,这样的配置倒也算是相得益彰。 只是现在,那间小屋里变得人满为患了。市局派来的警察,虽然只有五人,可这间平时仅以容纳两人的办公室,却还是无力承受了,尤其是在这么热的天气里。这座岛很小,所以一切都被安排得恰到好处,哪怕只是一点应急之需,都会使资源显得捉襟见肘。 老吴一脸苦笑,从里面推开门,望着天长叹。所有人跟在他后面走出,他们才在里面待了不到五分钟而已。吴淼最后一个出门,她谨慎地把门锁好,跟在树下乘凉的祁谷二人打了声招呼,快步追随其他人走进隔壁的办公楼。看来他们是决定换个宽敞的地方。 “哦,对了。”吴淼刚进去就又出来了,她背着手走到祁秩面前,把钥匙交给他。“外面热,你们可以进去坐会儿。”说着,她用手指蹭了蹭左腮的地方。祁秩模仿她的动作,刚把手伸过去,挂在那的汗液就顺着指尖流到了手肘。他尴尬地笑笑,道了声谢。 派出所虽然外观简陋,室内格局也不大,但却被细心收拾得井井有条。 这是一间不加隔断的办公室,总共不足三十平米,一头是门,一头是窗,两张办公桌面对面摆在靠窗的墙边。谷未明把包丢在桌子上,选了一把皮座的转椅,拉到房间正中坐下。另外一把椅子是红木的,显得老旧,上面铺着四方的麻将席,应该是老吴的座位。 祁秩没有立刻坐下,他被老吴座位后的档案柜吸引了。镇上几乎一年到头不会发生案件,可柜子里却按年份,储存着近五十年的档案。他随手翻开一本,惊奇地发现,里面“大”到钱包丢失,小孩迷路,小到恶劣天气,道路积水,竟然全都一一记录在案。这些与其说是公安记录,还不如说是一套详细的“地方志”。 “吴淼还真是细心。”谷未明也好奇地抽出一本来看。 “为什么是她?” “你看。”谷未明手里那本档案,有两页用黑色发卡夹在了一起,毫无疑问,发卡是吴淼的。祁秩抬头看向上面的两层,每节柜子里,书都被摆得整整齐齐,而且玻璃拉门的右下角,还用便签纸贴示着说明。 “你为什么不跟她一起去?那些警察,应该会更信任你说的话吧。”谷未明瞟了瞟另一把椅子,示意祁秩先坐下。 “我已经不是警察了,不方便参与讨论。放心吧,那些疑点我俩刚才都研究过了。” 谷未明拉开书包,从里面取出笔记本,那上面第一页,就记录着祁秩所说的“疑点”。他把本子递给祁秩,另一只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我刚才才说过一遍,不想再说了。”祁秩没有接过本子。 “好啊,那我来说给你听。”谷未明把本子收回来,摊开放在自己面前。他两手交叉放在头后,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当然,祁秩此时的表情,是更加不以为然。他耸了耸肩,同样也做了个“请”,还轻蔑地闭上眼睛听。 “香烟,酒瓶,钱包,遥控器。就先说这四个。”谷未明随手拿起桌上的铅笔,把这四个词圈起来,立起本子展示给祁秩看。 祁秩把眼睁开一条小缝,极其微弱地点了下头。 “你就跟那潘晓萌一个德行。”谷未明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先是香烟。床单上发现的烟蒂,是目前推断的起火原因。但在死者的上衣口袋、随身行李以及现场的任何地方,都没有发现烟盒和打火机的碎片。潘晓萌她们呢?” “暂时没有。”祁秩闭着眼回答他。 “这就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所有人疏忽大意,要么那根香烟的来源值得怀疑。” “也有可能是最后一根烟,在外面问人借的火。” “如果是在外面,那他回来的时间就太仓促了。一根烟燃烧到一半,最多只有不超过10分钟。” 他见祁秩没有反驳的意向,于是继续:“第二点,酒瓶。酗酒之后,导致神志不清,在这种情况下引起火灾,是意外事故最合理的解释。但是,死者下午已经喝过酒了,在佛如酒馆,喝了将近三个小时。那么晚上继续酗酒的原因,就必须得到解释。除此之外,他选择了度数很高的白酒,那么他能否在醉酒状态下自己回到房间,并且完全不惊动民宿的主人,这很值得怀疑。而如果是在清醒的状态下返回,在房间里才喝醉,那同理,喝酒跟抽烟的时间配合不到一起,此外,一小瓶的量似乎也不太够。” “其三,钱包。”说到这里,他刻意停顿了一下,等待祁秩的反应。 “你接着说。”祁秩不耐烦地皱了皱眉,他觉得这还不值得鼓励。 “钱包,老吴说是在皮箱里找到的。按照醉酒归来的假设,死者回到房间之后,应该直接倒在床上。从他没脱上衣,以及钥匙放在上衣口袋这两点,我有理由认为,他的钱包也应该在身上被找到。可结果,钱包却是在电视柜下面的皮箱里,这很不自然。但是,这些还都不是最不自然的。” 谷未明情绪开始有点激动。说到这里,他直接站了起来,指着门梁上方的空调大声说道:“太热了!那间屋子起火之前就像着了火一样热。” 这句话终于把昏昏欲睡的祁秩叫醒了。刚才所有那些分析,对他而言都太基础,在他看来,谷未明能讲得头头是道,一点也不稀奇。只有最后这一点,才是最值得他期待的部分。他不自觉地睁开眼,用下巴挑衅着这位“推理大师”。 “我知道你也发现了。空调的遥控器还在抽屉最里面,原封不动。按照老板娘的说法,她看见火苗扑打在玻璃上,也就是说,当时那间屋子门窗紧闭。在那样的房间里,正常人绝对待不过一刻钟。这也就证明了一点,他那天真的是很晚才回来的。而且,即便是回来之后,他都没有去开过空调,因为遥控器里根本没有电池!” 一门心思搜查现场的祁秩,当时并没有留意,谷未明把他翻看过的地方,全都重新检查了一遍,然后才逐一记录在本子上,连遥控器的里面都没放过。 “对,这很奇怪。”他难得开口表示认同。 “还没说完。如果是因为在室内的时间短,或者没有找到遥控器,那这也还不算太奇怪。可他连窗户都没打开,这是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的。况且,他当时喝得满头大汗,况且,他那时候还在抽烟。我是说如果,如果他醉了,他抽了烟的话。只要他还有办法自己走回住处,那进门后的第一件事,就必然是开窗透气。” “你说他这一下午到底去哪了?”谷未明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再次拿起笔,将本子翻到下一页,飞快地写下两行字:“独自归来?意外失火?” 祁秩把脖子伸到对面,看谷未明在本子上写了些什么。只见他用力地点下句点,然后潇洒地把笔投进笔筒,一声不吭地得意而坐。 祁秩扯过本子,在那两行字下面又加了一行,然后又把意外失火后面的问号划去,在上面画了一个大大的叉。写完,他把本子扔到谷未明面前。 “初次来岛?”谷未明读出他加的这行字,会心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