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昂代斯玛先生的午后》 序 言 前不久我买得一处房屋。所在地点十分佳美。让人觉得就像是在希腊一样。房屋四周的树木也都归属于我。其中有一株树巨大无比,在夏天,绿阴如盖,我不会以溽暑为苦了。我要找人修筑一座露天平台。黄昏时分,在平台上,我将眺望希腊夕照…… 在这里,在某些时刻,阳光是纯一而绝对的,把一切都照得通体分明,是多重性的,同时又是准确无误的,猛烈地射向那惟一的一个目标…… ——一九六○年夏日听到的谈话 第一节 平台前面是悬崖 它是从那条山路左侧走过来的。它窸窸窣窣穿过矮小灌木和荆棘丛,来到山岗上这个地界,这里全部覆盖在树林之下。这里就是山上平台的边缘。 这是一条棕色的狗,身个儿小小的。它肯定是从另一侧山坡那些小村镇上跑来的,从那边上来,翻过山顶,约摸有十公里路程。 山的这一侧,猝然断陷,十分陡峭,下面就是平原。 这条狗急步从山路上窜下来,待到沿峭壁而行时,立刻换成缓慢的碎步。它嗅着浮在平原上空醉人的阳光。这平原上,在村镇四周,都是庄稼地;这个村镇有许多条大路向地中海一处海边伸展过去。 屋前有一个人坐在那里。那狗没有立即看见那个人。这是它从山那边远处那些小村镇跑来的路上仅有的一处房屋。坐在屋前那个人正在望着前面一片空无所有、只有一群群飞鸟有时横空掠过、闪耀着阳光的空间。他一个人坐在那里,又热又倦,气喘吁吁。 多亏停下来喘息一下,它觉得它并不是完全孤独的,它后面有一个人出现,它的孤独就给打破了。昂代斯玛先生坐在柳条椅上,椅子随着他吃力的呼吸节奏发出悠悠缓缓的轻轻响声。这种具有独特规律的节奏是骗不过那条狗的。 它掉转头来一看,发现有人在,它的两个耳朵一下竖了起来。它已经跑得很累,这一来累也不见踪影了。它仔细打量着那个人。自从它长大可以满山跑来跑去,山上的来龙去脉都熟悉了解,屋前这个平台它当然是一清二楚的。总不至于因为年老,除开别的房主,连昂代斯玛先生也认不出。在它通常在山上走过的行程中,这里有那么一个人出现,这还是第一次也说不定。 昂代斯玛先生坐在那里不动,他对那条狗既没有表现出什么敌意,也没有显出什么友善。 狗以一种带有静观意味的固定方式朝他看了一会儿。这种不期而遇,使它有点畏惧。它觉得自家是负有义务的,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之,所以它垂下耳朵,摇着尾巴,朝昂代斯玛先生走近几步。这一番用心,在人那方面没有引出任何相应的表示,它随即放弃再做努力的打算,趁着还没有触及到人,急忙止步,站着不动。 一阵倦意又袭上身来,它又喘起气来了;接着,掉过头去,穿过树林走了。这一回是奔村镇那个方向走了。 它大概每天都到山上来,寻找母狗,或者找食吃;它大概一直要跑到西坡三个小村子那边,它大概每天下午都要兜这么一大圈,沿途搜索各种意想不到的获取物。 “母狗,臭垃圾,”昂代斯玛先生心里这样想着,“这条狗我总是看到它,它有它的习惯。” 这条狗也许想要喝水,应该给它一点水喝,应该让它穿过森林、一个村子一个村子跑过长途旅程,在这个地方给它一点安慰,在可能的限度内,也应当让它艰苦的生活得到一些便利。从这里走去,一公里之外,有那么一个水塘,它肯定可以在那里喝水,不过水塘里的水不好,不干净,水让杂草的浆液浸得浓厚浑浊。那里的水必定是发绿的,粘搭搭的,蚊虫孑孓滋生,不卫生的。对这条渴望天天都活得快活的狗来说;需要有很好的清水给它喝才是。 瓦莱丽会喂它喝水的,在它经过她住的房子的时候,瓦莱丽会给这条狗喝水的。 它又转回来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它又一次穿过平台,平台前面是悬崖,正面对着天空。它再一次打量着那个人。这一回,那个人向它做出好意的表示,尽管如此,它也不想靠近他。它慢慢掉头走开,是再也不打算回头了,这一天,就这样走开了。它沿着惯常穿行的小径,在飞鸟飞行的高度上向着灰蒙蒙的空间,一溜烟地走了。它走在山崖怪石嶙峋之上,步态尽管那么谨慎小心,它的指爪抓在岩石上嚓嚓有声,在附近的半空中,它曾经在这里走过,留下了记忆的痕迹。 紫丁香有一天将要盛开 这里的一片森林深远浓密,荒无人迹。林中空地也难得见到。惟一一条从林中穿过的山路——就是那条狗沿着走下去的那条路,在这里这处房屋后面,猝然转弯。所以狗沿路转过去立刻就消失不见了。 昂代斯玛先生抬起手来,看看他的表,已经是四点钟。所以这条狗经过这里的时候,米歇尔·阿尔克照原来约定的时间还未见来,已经迟误了。两天前他们两人相约,讲定时间,到这里平台上见面。米歇尔·阿尔克说四点差一刻来,说这对他是适宜的时间。现在已经四点了。 昂代斯玛先生把手放下,坐着的姿势变动了一下。柳条椅格格的声音更响了。接着,他那坐在椅子里的身躯,才又恢复了有规律的呼吸。刚才走过一条橙黄色的狗,印象在记忆中已经变得模模糊糊,影影绰绰了,只有他那个七十八岁高龄的肥硕躯体,此外一无所有。他那肥厚庞大的躯体在静止状态下,很容易变成为僵硬笨重,所以昂代斯玛先生不时要在柳条椅上挪动挪动,变换变换位置。这样他才能坐着等待。 四点差一刻,这是米歇尔·阿尔克说的。季节还是很热的,与别的地区相比,这个地方夏季午睡歇晌的时间无疑要长一些。昂代斯玛先生的午睡时间,不论是夏季、冬季,一向都按医疗保健要求严格保持同等的时间。所以他不会忘记别人也要歇晌,尤其是星期六的午睡,在村里广场各处的树阴下睡个午觉,睡得很实,有时还特别喜欢睡在屋里。 昂代斯玛先生曾经对米歇尔·阿尔克解释过:“那是为了修筑这里的露台,露台要俯瞰下面的山谷、村镇和大海。露台修在房子的另一面,那没有什么意思,修在这一边才对。只要露台建造得美观、牢固,而且宽大,需要花费多少,我都准备照付。当然,在原则上,这,阿尔克先生,您肯定是明白的,我想提出一份预算。自从我女儿瓦莱丽希望有这样一个露台,从那一刻起,一笔不小的款子我就已经准备好了。不过,预算还是有必要,这您是明白的。” 米歇尔·阿尔克是明白的。 瓦莱丽还要买下那边的水塘,那条狗刚才就在水塘边上歇脚。那也不在话下。 在这一片山林之间,只有这一处房屋,昂代斯玛先生前不久已经把它买了下来。这处房产连带庭院所占面积,包括山上最高处全部平面土地在内,这山上的平地沿山坡呈阶梯形层层下降,一直通到山下平原,村镇,直到海边。今天,海上风平浪静。 昂代斯玛先生住在这里村上已有一年光景。一年之前,他年纪是这样大了,理所当然应该罢手不要再辛劳工作,在悠闲清静中等待大限之日来临。他为瓦莱丽买下这处房屋,现在他亲自来看看,这还是第一次。 我的爱,紫丁香有一天将要盛开 丁香花开将永远永远花开不败 不知是谁在山下这样高唱。也许是午睡时间过了?也许是吧,午睡时间过去了。歌声无疑是从村镇上传出来的。不是从村里,难道会是别处?在下面村镇和昂代斯玛先生给他女儿瓦莱丽刚买下的这所房子之间,确实没有任何其他建筑物。 第二节 做出这不可预料的事 这里除开你这一所房屋之外,没有其他房子,任何建筑物也没有。以后,正因为这座房子归属于你,所以它就成了绝无仅有的了,即使换成别人,不论他是谁,也依然会做出这不可预料的事,用生石灰把它粉刷得雪白,掩映在这松林深处。 昂代斯玛先生曾经对米歇尔·阿尔克解释过:“我买下这所房子,主要因为在这一类房子之中它是独一无二的。请看,在它的四周,到处都是森林,只有森林。到处都是森林。” 那条山路,在距房屋百米远的地方,车辆就不能通行了。昂代斯玛先生乘车上来的时候,也是到此为止,车辆开到这里只好停下,这是一片林中空地,地面平平的,汽车开到这里,可以掉头。是瓦莱丽开车来的,后来,一掉转车头,又开车走了。她没有下车,也没有上来到这处房子里来,连那样的意愿也没有。她劝她父亲好好耐心地等待米歇尔·阿尔克,说等傍晚天清气爽——她并没有确定什么时间——她再来接他。 几天前,他们曾经在一起谈到这条山路,以及把整个这块地方,一直到水塘那边,全部买下来的可能性,那样的话,这条路就划归私有,除了瓦莱丽的朋友以外,别的人就不准通行了。 昂代斯玛先生的朋友已经都不在人世,不存在了。水塘一经买下,就没有人来这里了。没有人来了。只有瓦莱丽的朋友算是例外。 她在山路溽热气氛中刚才还哼着唱着: 我的爱,紫丁香有一天将要盛开 现在,他独自坐在这张跷脚的柳条椅上,柳条椅是他刚才在那屋里一个房间里面找到的。天气热得很,她就好像一点也不觉得热似的唱着: 丁香花开 可是他却吃力地爬到山上,照着她的意思,一步一步往上走,谨谨慎慎地走到平台上来。在别的一些什么地方,在一个清新凉爽的黄昏,或黑夜,也许她照样也唱着同样的歌。难道还有什么地方她会闭口不唱? 将永远永远花开不败 他在向山上走的时候,歌声还可以听得到。后来汽车马达声把歌声冲乱。歌声减弱,声音听不清,随后零星片段还能让他听得见,接着,就空空然什么也听不到,声音消失了。等他上到屋前平台上,她的声音,她的歌声,就一点也听不见了,其间经过很长一段时间。同样,他那肥硕的身躯安坐在这柳条椅上,也颇费张致,费去长长一段时间。当他这么安坐下来,那就什么也听不到了,瓦莱丽的声音,她的歌声,甚至汽车马达声,都听不到了,真的,任什么也听不到了。 昂代斯玛先生前后左右完全处在静谧不动的森林包围之下,那房屋也是如此,整个山岭也是如此。在树木之间,在浓阴密叶下,埋藏着各种声响,甚至他的女儿瓦莱丽·昂代斯玛的歌声也深深埋藏于其中。 是的,是这样。是山下的村镇从午睡中醒来了。从这一个星期六到下一个星期六,夏季就是这样过去的。舞曲声断断续续地从山下一直飘到山上平台这里。这就是工人度周末的一段憩息时间。昂代斯玛先生已不需再工作。别人可需要在繁重工作之余休息休息。从此以后,这可是别人的事了。昂代斯玛先生对他们只能有所期待,期待着他们的善意。 一种诱惑力的存在 村镇上那照得白闪闪的矩形广场上,有一群人从中穿行而过。昂代斯玛先生只能看见矩形广场的一角。他无意站起来,走上十步,走到那条深沟前面,看看广场的全貌;站在那个地方,看广场可以一目了然,广场上有一排绿色长椅,因为天气很热,空无一人,在那一排绿色长椅后面,瓦莱丽的黑色汽车停放在那里,他只要走上几步,瓦莱丽的汽车他就可以看在眼里。 那里刚刚有一场舞会在进行。 舞会已经停下来了。 在昂代斯玛身后过去不远,就是那个水塘,浮萍遮满水面,上面是大树遮着,水塘边上静悄悄的,那不是几个小孩在那里捉青蛙,捉上来慢慢戏弄它们,乐得哇哇大笑吗?刚才那条狗从这里经过,肯定它每天都要在水塘边上喝水;刚刚他还决定买下水塘,据为己有,除他女儿瓦莱丽以外,任何人都禁止来;从此以后,昂代斯玛先生就总是想到水塘边上的这些小孩。 在他四周,突然发出一阵短促而干裂的喀嚓喀嚓声响。有一阵风在森林上空吹拂而过。 “嗬,这么快,”昂代斯玛先生脱口而出,声音很大,“这么快……” 他听到自己在说话,吓了一跳,赶紧闭上嘴。在他四周,森林如层层柔波,整体地向一侧弯曲倾斜。在昂代斯玛先生一生中,这是他今后难得再见到的景象。一片森林一齐朝向一个方向倾侧,整齐划一之中又有差异,树木有高有低因而显出不一致,树木枝柯槎牙轻重不一,倾侧深浅也不一样。 昂代斯玛先生还没有想到举手看看他的表。 风止了。森林又恢复它长在山上固有的静谧姿态。还不到黄昏降临的时刻,那不过是一阵风偶然吹过,并不是山间黄昏吹起的晚风。可是在山下,在村里广场上,人愈聚愈多。想必那里发生了什么事。 昂代斯玛先生清楚地想着:我必须和米歇尔·阿尔克讲一讲。好热,好热。我额头上全是汗水。他还不来,迟了怕不止一个小时。我真想不到他竟是这样。让一个老头坐在这里空等。 下面是一场舞会,在这样的季节,每逢星期六,一向都是举行舞会的。1 电唱机一放再放的乐曲是从中心广场播送出来的。空中布满乐曲声。放的就是刚才瓦莱丽唱的那个曲子,就是他在他们家里听她走过走廊经常唱的那个曲子;她说房里那些走廊太长,她说走过那些地方怪心烦的。 昂代斯玛先生侧耳倾听,那乐曲他听得很专心,听得心恬意满,等米歇尔·阿尔克也就不那么叫人心急难耐了。瓦莱丽唱这个歌的歌词他都记得。他一个人孤孤单单,身衰体弱,今后也休想再跳舞,那是无能为力的了,尽管这样,也禁不住依然感觉到跳舞的诱惑,他又看到这无法克制的紧迫要求,与他暮年相平行的这种诱惑力的存在。 瓦莱丽有时觉得房里的走廊太长,长得叫人厌烦,她就在这走廊里跳舞,昂代斯玛先生记得多数情况都是这样,除非是她父亲昂代斯玛先生在午睡,午睡时间很长,一睡就是几个小时。瓦莱丽赤脚在走廊里跳舞的嗒嗒声,他每次都听得清清楚楚,每次他都觉得他的心也在随着狂跳,弄得他神眩魂乱,心也要跳死了。 昂代斯玛先生不言不语,在耐心等着一个人。 第三节 有一条近路通到那里 他听着那舞曲的曲调。 他逝去的青春留给他的不过这一点点,他有时还把穿在黑皮鞋里的脚有节拍地那么动一动。平台上沙土干爽平滑,在上面轻移舞步倒很相宜。 “要有一个露台,”瓦莱丽说过,“米歇尔·阿尔克也主张把它修好。我跟你分开。可是我还要回来。每天都来,天天都来,天天回来。时候到了。是要离开你了。” 也许她正在广场上跳舞?昂代斯玛先生说不清。瓦莱丽,她很想有这样一所房子。她这样的想法一有表示,昂代斯玛先生就给她把房子买下来。瓦莱丽说她是有理的。她说于她并非必要她就根本不提要求。她还说,水塘也要,别的我什么都不要。 给瓦莱丽买的这处房屋,昂代斯玛先生这还是第一次看到。这处房屋他并没有亲见,仅仅为满足她的心愿,就把它给她买下来,给他的女儿瓦莱丽买下来了。这是几个星期前的事。 昂代斯玛先生坐在柳条椅上,在柳条椅格格声中,环顾审视瓦莱丽看中的这个地方。这房子是小小的,但环绕房屋四周的地面却是平坦一片。什么时候只要瓦莱丽有意扩大四周环境,那么,从三个方向上开拓起来是易如反掌的。 “你看嘛,我的房间一定要朝着露台。每天早晨我就在那里吃早餐。” 瓦莱丽将是身穿睡衣,从睡梦中醒来,一睁开眼睛,一如她所意想的那样,就看见大海。大海有时也像今天这样,是一片宁静安谧。 那时我们的希望朝朝暮暮无时不在 那时我们的希望永远永远长驻久在…… 整整有二十分钟,舞曲声隐隐约约不断传来,声音愈来愈强烈,不停地反复着,变得愈来愈纠缠不休,聒噪恼人。这时广场上不停地跳着,整个广场在舞着,跳着。 海面有时可能是白浪滚滚,有时甚至隐没在雾中恍然若失。有时海上展现一片深紫色彩,浪涛汹涌;有时海上有暴风雨袭来,吓得瓦莱丽慌忙从露台上逃走。 所以昂代斯玛先生为他的孩子瓦莱丽很是放心不下。对她的爱无情地支配着他行将结束的生命。昂代斯玛先生担心瓦莱丽一觉醒来,在这高悬在海面上的露台上,猛烈袭来的暴风雨会把她吓坏,她会一览无余地看到海面上肆虐的狂风暴雨。 在村镇广场上的,想必多是青年人。在荒凉空寂的水塘边,即使对于方才匆匆跑过的狗来说,那些花开得也不很茂盛,稀稀落落,到明天恐怕都要凋零萎落了吧?瓦莱丽应该到她的水塘那里去看看她的花,有一条近路通到那里,很快就可以走到的。买下这处水塘,所费无几,那是毫无疑问的。瓦莱丽自己想要得到它,也理所当然。瓦莱丽仿佛看见青蛙在水塘的水面上游水,直在笑,不是吗?瓦莱丽手里抓着青蛙仿佛玩得很开心,不是?就那么吓唬它们,逗弄着它们,不是?反正昂代斯玛先生也弄不清。即使弄死它们那一段时间已属过去,难道她不会变换别的法儿捉弄它们取笑?看它们鲜蹦活跳地攥在她的手里,看它们吓得死去活来?反正现在昂代斯玛先生是什么也不知道了。 “米歇尔·阿尔克叫告诉您,”一个小女孩说话了,“他马上就来。” 第四节 一身非常漂亮的衣服 昂代斯玛先生根本没有看见这个小女孩到来。或许她走近的时候他迷迷糊糊睡着了?他突然发现她,就站在眼前,就在平台上,远近就同刚才那条橙黄色的狗出现的地方一样。是他睡着了,她才走到近前,要么是睡着以后已经来了很久了? 昂代斯玛先生说:“谢谢,谢谢你来这里。” 那小女孩,站在那里,保持这么一个距离以表示敬意,打量着那嵌在柳条椅里面的肥大身躯,看到这么胖的人,在她这还是第一次。大概她在村里已经听人谈起过。他那头部很像是长者的模样,光着头,笑容可掬,脑袋下面的身体穿着很是阔气,一身深色漂亮的服装,干干净净,精心刷得一尘不染。他那庞大的形体只能看出大致一个轮廓,巨大的形体上庄重得体地穿了这么一身非常漂亮的衣服。 “怎么说,他这就来?”昂代斯玛先生亲切地问。 她点点头,是说他就要来。她的脸型从侧面看去显得长了一些,竟然是这样,所以,单从她看他让他觉得很不舒服这种看人的眼神,昂代斯玛先生推想她大概还是一个小孩。 一头乌黑的头发,黑发下面一对眼睛显得灼灼有光。小小的脸颊,相当苍白。她的眼神对昂代斯玛先生这样一副形体相貌渐渐适应了。她的眼光从他身上移开,打量着房屋四周。这个地方她认得?也可能。她大概跟别的小孩结伴来过,甚至水塘那边也去过——恐怕很快她就去不了了——大概她是去过的。在这之前,这村上的孩子和后山远处村镇的孩子大概都在那个地方相会过,无疑是这样。 这小女孩等在那里不动。昂代斯玛先生很费了一番力气,在他的坐椅上摇晃着,从他坎肩口袋里掏出一块一百法郎硬币。他把钱拿给她。她走到他跟前,单单就是为接过那一百法郎硬币。这么一来,她是一个小孩这样的印象,他得到了证实肯定下来了。 “先生,昂代斯玛先生,谢谢啦。” “啊,你倒知道我姓什么,”昂代斯玛先生和蔼地说。 “米歇尔·阿尔克,是我的父亲。” 昂代斯玛先生微微—笑,像是对那个小女孩致意似的。她也做出一个小怪脸表示回礼。 “您有什么话要我告诉他吗?”她问。 昂代斯玛先生没有料到这一着,捉摸着怎么说,过了一会儿,他想好了。 “不管怎么说,天时还早,不过,要是他来得不太迟的话,那就很感谢他了。” 他们这一老一小相对而笑,对这样的回答都感到满意,好比这完美无缺的回答原就是那孩子所期待的,也是昂代斯玛先生为让她开心才想出来的。 她非但不走,反而走到这将要修建的露台的边沿上坐下来,她从那里望着下面的深谷。 音乐一直不停地飘扬上来。 小孩听着音乐,听了有几分钟,接着,她掀动着她的裙子——蓝色的——下摆玩,把裙子拉到腿上叠过来,还把裙子往上翻,又把它铺开,多次这样弄来弄去。 后来,她打呵欠了。 当她转过身对着昂代斯玛先生的时候,昂代斯玛先生发现她整个身体突然受了一惊,颤抖了一下,她两个手分开,一百法郎硬币从手上滑落到地上。 她没有去拾它。 “我有点累了,”她说,“我就下山把您对我说的话告诉我的父亲去。” “噢,不急,不急,你尽管在这里歇着,”昂代斯玛先生央求她说。 我的爱,紫丁香有一天将要盛开 他们两个人都在听这首歌曲的叠句,当这首歌唱到第二段,小姑娘跟着用尖声细气含糊不清的声音也唱起来,转过脸去朝着阳光灿烂的深谷,把身边坐着的老人完全给忘了。尽管下面音乐声很大,可是昂代斯玛先生独独听到孩子的歌声。他知道,像他这样上了年纪的人,不论是对谁,尤其是孩子,有他在眼前,也根本不会有什么妨碍。她转过身去,自顾唱着,就像在学校里唱歌时那样打着拍子,把这首歌曲从头到尾唱了一遍。 第五节 某种急切不安的信息 这首歌曲唱过,一阵嘈杂声随之而起。歌声每唱过一遍,男人、少女欢呼吵闹声又交错响起。有人叫着要再唱一遍,但是歌曲并没有再唱。很奇怪,广场上是一片沉寂,几乎阒无声息,笑也笑够了,闹也闹够了,笑闹得太厉害了,一下都停下来,几乎无声无息了。这时,这个小女孩还在吹着口哨,吹这首歌子的曲调。口哨声音尖细,音调也不该那么慢悠悠的。看来她还没有到跳舞的年龄。她吹口哨吹得也不好,可是吹得专心、用力。口哨声在树林里穿行,听的人的心里也有它的回音,这小女孩自己一点也不理会,自己也听不到。瓦莱丽在房子走廊里也吹口哨,她吹得很好,而且动听,在她父亲午睡醒来之后她才吹口哨。我的小瓦莱丽,你从什么地方学会的?吹得这么动听?她也说不上来。 小女孩吹完歌曲的叠句,就注意察看下面村里的广场,看了相当一段时间,然后回转身来,对着昂代斯玛先生,现在她是一点也不害怕了。她那眼色看起来反而是喜悦的。那么,那么,她是不是要人夸她而夸她的话却没有说出?难道她记性这么坏,居然以为这个老人会夸她吹得好?那又为什么这样开心?她那满含幸福的眼色保持不变,后来,突然之间,发生了变化,变得十分严峻,这严峻的眼色同样是凝固不变的,难以解释的。 昂代斯玛先生说:“你口哨吹得好。是在哪里学的?” “我也不知道。” 她的眼睛在询问,她问昂代斯玛先生: “我这就走吧?我这就下山吧?” “哎,不急不急,”昂代斯玛先生劝阻说,“你急什么,你歇歇,还早呢。那一百法郎掉到地上了。” 这好意关切反让她感到为难。她捡起那块硬币,接着又打量他沉陷在椅子里堆成一大堆的威严的躯体——正好遮在白色屋墙阴影之下,这一块庞然大物。是不是她想从他打战的双手、他的微笑上发现某种急切不安的信息? 昂代斯玛先生琢磨着说什么,使她的注意力分散。可是昂代斯玛先生一时又找不到适当词句,仍旧一言不发。 小女孩说:“您看,我也并不怎么累。” 说着她的眼光就避开了。 “噢,你尽管待着,不忙不忙,”昂代斯玛先生说。 浮现在昂代斯玛先生脸上的笑容不再是自自然然的。除非开向花园的那扇落地窗窗口上有瓦莱丽出现,除非那一脸皱纹被无法控制的兽性的欢快给抹平,昂代斯玛先生是不会笑的;只有想到礼节需要他才笑上一笑,还要费劲做一番努力,才能做出一个性情愉快的老人惯常所有的那种笑容。 “你不急嘛,我担保,你有时间,”他翻来覆去地这样说。 小女孩站起来,好像是在想什么。 “那么,我去蹓一圈儿去,”她用决定的口吻说,“我父亲来了,我就跟他一起坐车下山。” “那边有一个水塘,就在那边,”昂代斯码先生说,拿左手指着将要归瓦莱丽所有的那一片树林。 这,她是知道的。 那可怕的死亡 她沿着山顶方向往上走去,刚才那条橙黄色的狗就是从那个方向上来的。她笨拙地走着,她的腿瘦瘦的,线条可说优美好看,像小鸟的脚爪一样;老人眼含笑意,颔首望着。他看她渐渐远去,一直到看不清,什么也看不见了,只见她那衣裙像一个小小的蓝点。随后,他又陷入孤独之中,这种被遗弃的孤独之感正因为她来过(当然她的到来这件事本身是这般审慎而深有用心),更加显得深广无边,令人张皇失措。 她那件连衫裙刚才在照满阳光的平台上显得非常蓝。昂代斯玛先生闭上眼睛,它那色调依然清晰可见,可是在此之前,从这里走过的那条狗,它那橙黄色的毛色却已经淡忘,难以分辨了。 他猛然后悔让她走了。他叫喊,要她回来。 “你父亲究竟是在干什么呀?”他问。 到此为止,她对于年迈力衰的人尽管敬畏,但总觉得厌恶,现在她变得很有些肆无忌惮。于是从树林里传出一声气势汹汹的刺耳的叫声: “他在跳舞。” 昂代斯玛先生的等待又重新开始。 等待,说起来显得矛盾,这等待现在倒是心平气和的,不像刚才那么叫人难熬。 他望着那光芒耀眼的深谷。大海从这个高度看去几乎是一片蓝色,他发现,海和天空是同样的蓝色。他站起来,两腿舒展一下,更好地看一看大海。 他站起来,往深谷那边走上三步,深谷里的光线已经开始呈现黄色的色调,正像他预料的那样,村里广场树阴里一排绿色长椅附近,瓦莱丽的黑色汽车就停放在那里。 接着他又转回身,走到椅子跟前,又坐下去,再一次估量着自己这庞大躯体,穿着深色服装,沉陷到椅子里去。坐好以后,他就准备等待米歇尔·阿尔克,不但是等他,还要等那个小女孩,等她回来,是预计要等她的。这时候,就在这一段空白时间内,昂代斯玛先生将要看到死亡的恐怖。 他神智清醒循规蹈矩重新坐到椅上,准备等米歇尔·阿尔克,他将要迟到,他准备承受下来,他对他礼貌不周,他也情愿以完全宽容的态度处之,因为在这一刻他想到瓦莱丽毕竟是近在咫尺——她的那部黑色汽车不就在那边吗?不就停在村里白闪闪的矩形广场上吗?——可是,就在这一刻,昂代斯玛先生看到了那可怕的死亡。 这是不是因为看见那个小女孩走在路上,步履不稳娇弱地走在满地松针之上?是不是因为想象她一个人在树林下踽踽独行?她心惊胆怯地朝着水塘急行?是不是因为想到她父亲叫她来通知老人,这个见了就叫她厌恶的老人,这虽说是苦役,可是她还是得顺从照办,哪怕顺从最后也还是让傲慢给摧毁无遗? 昂代斯玛先生觉得自己被一种欲念所吞没,去爱另一个孩子,他感受到这样的欲念,他的感情只能顺应这种欲念,此外他是无能为力的。 他有时也许会讲起在他漫无止境的风烛残年曾经发生过这样一次意外事件,他总是坚持说:自从这个小女孩向着荒凉的山顶走了以后,而且她走路的身姿那么袅娜娇弱,是往水塘方向走去,他知道,瓦莱丽决然不会一个人单独去水塘那里的,从这个时刻起,就是在那一天,他觉得,那强烈的欲念就在他心里盘踞滋长。就是在那一天,而且是最后一次,他想改变他的感情,倾心于那个小女孩的欲念在他心里滋生出来了;可是那个小女孩,却以某种粗犷甚至凛然不可犯的力量竟自往水塘那边走去,他说,从前他曾经以同样的力量对一个女人也发生过同样强烈的欲念——真是致命的情欲呵。 第六节 一个不相识的男人 不过,现在,他的欲望是这么强烈,恍惚间像是闻到了瓦莱丽孩子样的头发发出的芳香,他面对着自己的无能,他生命最后阶段的这种无能,痛苦得两眼紧紧闭起。但是——在树林深处是不是掩藏着许多花卉,未曾见过的鲜花,一阵轻风吹来,把花香吹到他的面前?是不是那另一个女孩从他面前走过,他没有察觉,她留下的芳香依然飘动不散?——正因为这样,对他自己孩子那芳香四溢、金光闪闪的美发的记忆又涌现在心头,正是因为这样呵,那金发不要多久很快很快就要在这座房子里把一个不相识的男人的睡梦熏染得芳馥无比——这地狱似的可怕的记忆,就这样预先盘踞在他心上萦回不已。 一种渗透性的沉重感徐徐潜入昂代斯玛先生的身体,这种重量流布在他四肢五体,从整个身体又一点一点扩散到他的精神领域。他手搭在坐椅扶手上,变得像铅那样沉重,他的头也恍恍惚惚渺渺茫茫,头脑甚至感到一种从来不曾有过的消沉沮丧,也不知头脑是不是还保持着清醒健全。 昂代斯玛先生想要挣扎一下,他想说这样长久枯坐不动,等待米歇尔·阿尔克,天气又这么热,不应讳言,对他的健康来说这简直是灾难。但是毫无办法。沉重感在他身上越来越加重,越来越深入,更加使人消沉无力,更加叫人无法理解。昂代斯玛先生想要阻止这种情况再发展,阻断它不要再往身体里面渗透,可是这种沉重感在他身上还是不停地在扩展。 这种重量终于占领了他整个生命,并且潜伏下来,这时,这种游走性的东西在取得全胜之后,就安然睡去了。 这沉重之感盘踞在他身上安然睡去,在这期间,昂代斯玛先生却试图去爱他根本不可能爱的另一个女孩。 当它躲在他身上沉睡的时候,昂代斯玛先生又试着唤起对瓦莱丽的回忆。瓦莱丽这时就在山下村里白色矩形广场上,瓦莱丽把他给忘了。 “我要死啦,”昂代斯玛先生大声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不过,这一次,他没有感到吃惊。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就像刚才听到一阵风吹来一样。不过,这声音这时即使出自另一个不相识的人,也不会让他感到惊诧,因为爱水塘边上那个小女孩,他是无能为力的。 这样,他只好不去爱那个小女孩了,若是他能他是要爱的,正因为他不能,所以他只有一死,一种并不置他于死命的虚构的死亡。总会有一个人去爱她,爱得如醉如狂,那个人不是他,本来可能是他,但是他毕竟将不是那个人。 他并没有死,虽然他竟自相信已经死去。他静静地等待这个意识带来的如此强烈的震惊逐渐消逝。他这样的情绪,他想改变一下,但是不可能,他想采取另外一种爱的意向,也不可能;这也不可能,那也不可能,他倾其所有的力量集中于审视四周生长的树木,强使自己搜寻那些树木的奇姿美态。美丽的树也帮不了他的忙。他心里想着另一个可爱的小女孩,站在水塘岸边,并不去看四周的树,只顾注意池边青草难以察觉的萌生滋长,可是草木的生长又于他何干,也帮不了他的忙,他宁可爱他的女儿瓦莱丽,对瓦莱丽的爱永远是灿烂发光、不可言传的。这是既成的事实。 “这家伙,真是坏透了,”他又开口说道。 最完善卓越的理性 徒劳无用呵。你看,他在想方设法,还是回到等待中来,久久的期待,他被撇在等待之中,已经有很长的时间了,久久的等待,长久地等下去,他完全可以说是空等一场,这就是失望!瓦莱丽有多么好的金发,她走遍世界,世界也要为之黯然失色,在他看来,世界上有这样美的金发,该有多好,但是他又为什么要想到这个呢?昂代斯玛先生这样想。同时,昂代斯玛先生,他也知道这些都不该去想。如果可以去想,那为什么他又满怀痛苦,心碎欲裂,而不是柔情满怀、心喜情悦?昂代斯玛先生继续想着,这时,他发现他是在说谎,他知道只有在极端痛苦之中才会有意作如是之想。 昂代斯玛先生认为这样的痛苦未免幼稚,还带有青春气息,幼稚得可憎。痛苦持续了多久?他也说不出。反正持续时间相当久。最后,他也只好甘心承认是它爪下的牺牲物了。在他一生当中,理性从来不曾遭际到任何险境,恰恰相反,一向是受到称赞的,说它是可能存在的理性之中最完善卓越的理性;现在,这样的理性也不得不从一贯运行的轨迹上改弦更张,还要妥善地去适应。 昂代斯玛先生同意不再去发掘什么其他的奇遇,只专注于爱瓦莱丽。 “米歇尔·阿尔克今晚不会来了,为什么还要等他?” 他又大声地说。他有意把话大声说出来。他觉得他发出的是发问的声调。一点也不感到有什么可怕,他自己又作出回答。因为发现了瓦莱丽金发之美含有普遍意义,与他能感到的恐惧相比,世界上难道还会有更可怕的事物? “事实上,究竟是谁搞成这样的?”他自己回答说,“处在我的位置上,谁能不生气?” 他往左边朝山路上看了一看,等一下那个已经被昂代斯玛先生抛弃不顾的小女孩就要从这条路上走回来。昂代斯玛先生就这样,直直坐在他的柳条椅上。可是那个小女孩并没有从水塘返回。黄灿灿的柔和的阳光照耀下的下午,这时充分展现出来了。 昂代斯玛先生在这样的身姿下睡着了。 后来,昂代斯玛先生认为这一天下午他一度成为某种前所未曾发现的事件的受害者——据他说,这新发现的事件既惊心动魄,又空无着落——他一生不曾有过闲暇去注意这样的事,由于他年事已高,本来也不一定使他这样心乱神慌,但是竟害得他这样疲于应付;他认为这件事肯定不是无关紧要的琐事。为图方便,或者因为思绪恍惚找不出一个确切的字眼,他把这一发现就叫作对他女儿的爱的灵智的发现。 话题是由米歇尔·阿尔克引起的,他独自一人在这里讲了一大篇话,他还要继续讲下去,可是米歇尔·阿尔克究竟是何许人,原来他也不甚了了。他本来是温和平静的,接下来,措词激烈、满腔愤懑的话语就滔滔不绝地在平台上响起来了。他自己也听得清清楚楚。 第七节 一种已经见过的纯洁无瑕 昂代斯玛先生处在这种绝非他力所能当的恐惧情绪之下,如同在死之盛宴上吞嚼自己的心肝脏腑一样。他隐隐约约感到这种狂吃大嚼的乐趣,同时,无疑也是由于恐惧,昂代斯玛先生想到米歇尔·阿尔克对他这样漠不关心,这时一团怒火涌了上来。 这以后他朦朦胧胧沉入半睡眠状态,那充满柔和的黄色阳光的山谷就在他面前。 在山下一片平原上,在某些点上,在灌溉过的耕地的上空,已经腾起一片细薄的水汽,这山谷下黄色柔和的阳光要把这一片水汽驱散是愈来愈不容易了。 盛夏六月中这一天,真是完美无比,是难得一遇的,不用说,也是寂寞单调的。 昂代斯玛先生打一个盹儿继续了多少时间?他也根本说不上来。他说在他整个迷瞑的时候做了一个梦,梦到一些说来可笑但又令人称心的快事,关于同米歇尔·阿尔克谈给瓦莱丽修建未来那个一年四季面对大海的露台的预算的事。 其实打个盹儿,不过片刻时间,充其量不过让那个小女孩走到水塘去玩又从水塘走回来那么一点时间。事实上她正从山顶往下走呢。 于是昂代斯玛先生又回忆起在他生命最后时刻与这另一个小女孩曾经有过接触这件事。 走在地上发出的脚步声,先是在树林的远处,渐渐由远而近。这脚步走在铺满枯叶的山路上发出的声音是那么轻盈,昂代斯玛先生就是睡去也不会受到惊扰。他还是听到了脚步声。他知道有人走过来,他估计那是在南山的半坡上;他对自己说,那个小女孩从水塘已经转回来了,他认为离平台还远,还可以再睡一会儿,所以他没有准备去迎她,管自己睡着,睡得这么实,转眼就什么也听不见了,甚至她走到离他只有几米远他还一无所知。 小女孩果然是回来了。昂代斯玛先生沉沉睡去,睡得可真好,他的脑袋,那还用说,依旧朝着她从水塘回来必经的那条山路的方向,就那么低着头睡着。 她是不是一声不出、默默看他看了好一会儿?他不知道。她兜了这一圈前后是多长时间,他也不知道。睡了这一觉,他也不知道。 “喂,先生,”小孩轻声叫他。 她的脚轻轻拍击着平台上的沙地。 昂代斯玛先生两眼一睁开,就看到别人在看他——一种已经见过的纯洁无瑕、放肆无礼的眼神。她在他身边靠得很近,这和她第一次来时是不同的。在阳光下,他看她那一对眼睛明澈有光。他发现他把她全给忘了。 “啊,啊,我一直在睡着,整个儿地睡着了,完全睡着了,”昂代斯玛先生抱歉地说。 那小女孩没有答话,她只顾拿他从上到下不动情地贪求不已地好奇地打量着。这时昂代斯玛先生追寻她的眼光。她的视线,他是捕捉不到了。 “你看,米歇尔·阿尔克还没有来,”昂代斯玛先生又这样说。 小女孩眉尖紧蹙,好像在想什么。她的视线从昂代斯玛先生身上移开,向着他身后张望着,望着他身后那一片白墙,想要看到什么,想要看到她要看却没有看到的什么东西。这时她脸上突然现出极可怕的狂暴恶狠的表情,在某种并非实有的目光的作用下,脸色勃然大变。她要看一场梦境,她非常痛苦。要看的梦境她是看不到的。 “你坐呀,你坐一坐,”昂代斯玛先生和蔼地说。 她脸色稍稍温和了—些。她的视线虽然落在他身上,但是并不认识这个老人。还是依着他的意思,她坐下来,坐在他脚边,把头靠在椅子腿上。 曾经见过的小女孩 昂代斯玛先生坐着不动。 他一呼一吸,数着他的呼吸,尽力作深呼吸,让他的呼吸和林中静谧气氛相协调,也和那个小女孩身上一派宁静气象相互一致。 她轻轻把右手向着昂代斯玛先生举过来,小手又细又长,脏脏的,张开着,托着一块一百法郎硬币。她头也没有转过来,说: “我在路上拾到的。” “啊,好好,好好,”昂代斯玛先生含含糊糊地说。 刚才他真是把她看清了?遗忘应该是暂时的,把她忘得无影无踪不过是短短的瞬间,后来他大概把她丢开不去想她了。 她不作声,在墙边阴影下,头靠着椅子腿。 她眼睛是不是在闭着?昂代斯玛先生看不到她的脸,只见她两个手半开着,一动不动。右手拿着那块一百法郎硬币。太寂静了,昂代斯玛先生觉得气闷,喘不出气来。 我的爱,紫丁香有一天将要盛开 丁香花开将永远永远花开不败 歌声持续唱着,她一动也不动。歌声停了,她才抬起头来,倾听村中广场传来的欢声笑语、呼喊喧闹。笑语叫声停了,她仍然还是那样,扬着头,坐着不动。昂代斯玛先生坐在椅子上动来动去。 小女孩开始笑了起来: “您这椅子,快要散开来了,”她说。 她站起来,他这才认清这曾经见过的小女孩。 “我块头大,”他说,“椅子又不是给我定做的。” 他也笑了。可是,她一下又变得不苟言笑,板起了面孔。 “我父亲还没有来?”她问。 昂代斯玛先生急切回答说:“他就要来,他就来,你要是愿意,你可以等着。” 她留下来没有动,不过,很通情知理地想这段时间怎么消磨才好;父亲是把她忘记了,转眼之间,她也成了孤儿。因为刚才穿过树林迷失方向,一阵心慌,她的神色就像孤儿那样仍然显得孤僻而且粗野。她把手伸到脸上,用两只手在嘴上抹了一下,又揉揉眼睛,就像刚刚睡醒时所做的那样。 她在水塘边上怎么玩的?她的手让干泥弄脏了。她先是把那一百法郎硬币还给昂代斯玛先生,大概后来松手让它滑落下来了。实际上她两手空着放下来垂在裙边。 “我走吧,”她说。 昂代斯玛先生猛然想起瓦莱丽对他说过这样的话: “米歇尔·阿尔克的大女儿和别的女孩不一样。米歇尔·阿尔克认为他这个女儿与众不同。听说,病并不那么严重。不过有些时候,一下子把什么都遗忘得干干净净。可怜的米歇尔·阿尔克,他的女儿真是不一般。” 可怕又不得不顺从 她嘴上说她—定要走,可也并不急于想走。也许在这老人身边她感到心安?或者,在这里或在别处反正都是一样,都无所谓,宁可在这里等着,也许会另有想法出现,反比刚才想要回家的想法更好? “我去告诉父亲说您还要等他好久,要吗?” 她微微一笑。她的脸相完全呈现出来了。她在等昂代斯玛先生回答的这一瞬间,有某种狡狯意味暗暗渗入她的微笑。而昂代斯玛先生脸颊涨得红红的,高兴地叫着她。 “你的意思是说,只要天没有黑下来,就一直等米歇尔·阿尔克?” 这样的回答她听懂了吗?是的,她懂了。 可是,她走了,她在平台的灰色沙地上看见那块一百法郎硬币。她注意地看了看,俯下身去,又一次把它捡了起来,把它拿给昂代斯玛先生。她的眼色是一目了然的。 “您看哪,”她说,“有人把它丢了?” 她还在笑着。 “是呵,是呵,”昂代斯玛先生肯定地说,“你收着吧。” 她的小手,准备要攥起来,啪的一下就合起来了。 她又变得迷迷惘惘,神不守舍的样子。她往昂代斯玛先生身边走近几步,伸出她的左手,一百法郎硬币不在这只手上。 “过后我会害怕的,”她说,“我跟您说再见啦,先生。” 她这手是热热的,还沾着水塘里的污泥,被弄得很粗糙。昂代斯玛先生想伸手拉住她的小手,可是她的小手怵怵地又巧妙地避开了,她的手柔韧纤细,即使做出种种动作,也像是从地上拔出来的一枝嫩草一样。她手伸出来,心有所不愿,伸出来又后悔,她伸出手来如同一个很小的小孩明知可怕又不得不顺从。 “说不定米歇尔·阿尔克到夜里才来吧?” 她指着山下,下面山谷里村上正在举行舞会。 她说:“您听。” 于是她站在那里不动,她那身体的姿态令人费解地就那么固定化了。随后,不知为什么,她那姿态一下子解体,变了,也许因为下面舞会已经停止? “你在水塘那边干什么了?”昂代斯玛先生问她。 “什么也没有干,”她说。 她沿着刚才那条橙黄色的狗走过的山路走了,有把握不会搞错方向,很乖觉的样子,慢慢地走了。昂代斯玛先生动了一动,像是要拦住她不放她走,她并没有看见。于是他站起来,想办法留住她,想想怎么说好,但是来不及了,他叫着: “你要见到瓦莱丽……” 她已经走到山路转弯那个地方,转过去就不见了,她答了一句什么话,可是她没有掉头往回走。 昂代斯玛先生听到吹口哨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