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夫代特先生》 1、上午 杰夫代特先生嘟囔道:“睡衣的袖子,我的后背……整个教室……床单和被子……唉,整个床都湿透了!是的,所有东西都湿透了,我终于醒了!”所有东西都像他刚才在梦里见到的那样湿透了。他翻了个身,想到刚才的梦感到一阵恐惧。他梦见自己坐在小学老师的对面。他从潮湿的枕头上抬起头起身坐好。他说:“是的,我们都坐在老师的对面。整个教室被过膝的水淹没了。教室怎么会被淹的?因为教室的屋顶正在漏水,屋顶上漏下的水顺着额头流到我的胸前,再流到整个教室。老师用教鞭指着我对全班同学说:‘全都是因为这个杰夫代特。’”他想起在梦里老师用教鞭指着自己,所有同学都转过身用指责和鄙视的目光注视着自己,而比自己大两岁的哥哥眼里的鄙视更让他觉得无地自容。梦境再现眼前时,他不禁打了个寒战。但不管怎么样老师并没有过来惩罚自己,要知道他可是个极其厉害的老师,他可以用教鞭一口气把整个班级学生的脚底抽一遍,扇一个耳光把一个男孩打晕。杰夫代特先生想:“我与别人格格不入,所以我是孤独的,他们都鄙视我,但没人敢过来动我一下,而水正在溢满整个教室!”想到这里,可怕的梦境突然变成了开心的回忆:“我就是与众不同,因此我孤独,但是他们不能惩罚我。”想起有一次爬上教室的屋顶砸碎那里的瓦片,他翻身下了床。“我砸碎了那些瓦片。那时我几岁?七岁。现在我三十七岁,我已经订婚,不久就要结婚了。”想到未婚妻他感到一阵激动。“是的,不久我就要结婚了,然后……我怎么还在磨蹭!我要迟到了!”为了弄清楚时间他先跑到窗前,撩开窗帘看了看外面。窗外薄薄的雾霭中有一道奇怪的光亮,他知道太阳已经出来了。然后他一边对自己的这个老习惯生气,一边转身看了看钟——奥斯曼土耳其时间[1] 一种旧式土耳其计算时间的方法,一天24小时分成两个时段,每个时段为12个小时,日落时刻为新的一天的零时。假如日落时间为晚上18时,那么奥斯曼土耳其时间的12点半就相当于早上的6点半。(第一章皆为奥斯曼土耳其时间)——译者注,下同[1]十二点半。他边说:“我可千万别迟到!”边急忙往厕所跑去。 洗完澡他感觉自己的心情好了许多。刮胡子时他又想起了刚才的梦。想到下午要去叙克鲁帕夏的宅邸,他穿上硬领衬衫和一套新西服,系上一条他认为典雅的领带,最后戴上了订婚前定做的、帽顶上有流苏的红色圆筒帽。尽管他对镜子里的自己很满意,但仍然不免感到了一丝悲哀,因为他觉得这身打扮、为了去未婚妻家而做的这番忙碌很可笑。带着这样的一丝悲哀地拉开了窗帘。尽管谢赫扎德清真寺的宣礼塔被薄雾笼罩,但清真寺的圆顶依然清晰可见,而旁边花园里的蔓藤花棚越发显得碧绿了。他想:“今天会很热!”趴在蔓藤花棚下面的一只猫正在慢慢地舔着爪子。杰夫代特先生突然想起什么,他把头伸出窗外看到马车已经停在门口,马儿们在摇着尾巴,车夫在悠闲地抽着烟。杰夫代特先生把香烟、打火机、钱包和最后看了一眼的挂表放进口袋后走出了房间。 下楼时,他像往常那样弄出了很大的声响。像往常一样,听到他下楼声的翟丽哈女士已经微笑着迎候在楼梯旁,她告诉他早餐已经准备好了。 杰夫代特先生故意板起脸说:“亲爱的翟丽哈女士我没时间了,我要马上出去!” 老女佣失望地说:“怎么可以一点东西都不吃呢?”但当她看见杰夫代特先生脸上坚决的表情时,她立刻跑回了厨房。 杰夫代特先生忧郁地朝老女佣的背影看了一眼。他在想结婚以后如何让她离开自己。在这里和这个其实是远房亲戚的老女佣在一起让他们像一对母子。九年前,在他买下这房子时,尽管在哈塞基有比她更近的亲戚,但是想到自己的生活不会因为她而被过多打扰,他还是决定用她。这个孤独和贫穷的女佣负责给他料理家务、烧饭和收拾屋子,报酬是让她住在这幢四个房间的小木楼的底层。杰夫代特先生站在女佣住的底层想:“怎么才能让她同意离开我呢?”结婚后他不可能再把她带在身边,因为他想像中的婚后生活里是没有这个女佣的位置的。在那里他和佣人的关系应该是主人和仆人的关系,他觉得现在这种类似母子的关系是不适合未来生活的。也许是因为翟丽哈女士已经知道杰夫代特先生不久将结婚,会卖掉这栋房子搬到哈利奇湾的另一边去住,所以最近一段时间她越发显得小心和努力。翟丽哈女士手里端着一个托盘从厨房跑了出来。 “孩子,我还是给你煮杯咖啡吧,现在,马上……” 杰夫代特先生说:“我真的是一点时间也没有!”他微笑着从托盘里拿起抹了酸樱桃酱的面包,谢了谢老女佣并再次冲她笑了笑。走出楼门时,因为明白自己的微笑不是因为爱而是出于怜悯,他觉得很不舒服。仅仅是为了说点什么,他转身对她说:“晚上我可能会晚点回来。”但这并没能减轻他良心上的不安。 走向马车时,他又想起了刚才的梦:“我就是与众不同,但谁也没有惩罚我!”为此他觉得很开心。但是他的快乐在看见车夫的一瞬间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因为他看见车夫跟那些清楚主人们私生活的所有车夫一样,正用“你呀你,我知道你一整天都去了哪里,干了什么”的眼神盯着自己。杰夫代特先生笑着和车夫打了招呼,他告诉车夫要去锡尔凯吉的灯具店。上车坐好后,他开始吃抹了果酱的面包。 马车摇摇晃晃地走着。这辆豪华马车是杰夫代特先生租来的,因为他相信婚礼前这段时间里自己需要它。两个月前当他得知叙克鲁帕夏答应把女儿嫁给自己后,立刻去了位于费利柯伊的马行,一番讨价还价之后他和马行谈妥了三个月的租期。他不想坐着一辆普通的马车去帕夏家,但是买一辆需要外加车夫和马厩费用的马车又超出了他的预算。他一边嚼着面包,一边想:“如果租期超过三个月,那一定是个愚蠢的做法,因为租金太贵!我与其付租金还不如买一辆……但是如果买车的话我店里的一些开销就会有问题。怎么办才好呢?结婚对我来说无疑是笔巨大的开销,但又是必须的……”他兴奋地想到了结婚、多年来幻想的新生活、将要买的房子、组成的家庭和只见过两面的未婚妻。突然他的眼前闪现出那些鄙视租用这种豪华马车的人,但他并不在意。他咬了一口面包接着想到:“如果我在意这种事,我就不会成为商人了!就是因为害怕和在意这样的事,所以没有一个穆斯林敢做生意……我不在乎!但是如果夫人想要一辆马车怎么办?”想到未婚妻和未来的生活,他更高兴了。提到只见过两面的尼甘,他喜欢用“女士”这个称呼。他随着走在下坡路上的马车一起慢慢地摇晃着,他一边对自己说:“如果灯具店和公司的账面允许,我就买一辆马车!”一边把最后一口面包塞进了嘴里。然后他像个把手上的东西吃完,而后伤心地看着空手的孩子那样看着自己的手想:“结个婚大概要把我手上的东西席卷一空。” 马车从巴比阿利的坡上下来拐进了小街。雾散了,明媚的阳光取代了刚才那道奇怪的光亮。夏日炙热的阳光把马车烤得火烫,杰夫代特先生想:“今天一定很热!今天我要做什么?我要尽快把店里的事办完!可能的话去看一下哥哥!”想到躺在贝伊奥鲁一家小旅店病床上的哥哥,他觉得心烦意乱。“然后要和从塞洛尼卡过来的弗阿特先生一起吃午饭。下午去尼相塔什的叙克鲁帕夏的宅邸!”想到可以第三次见到未婚妻,他兴奋不已。“然后再去看看中间商找的那栋房子。”他早已决定婚后在尼相塔什或是希什利买栋房子。“然后我回店里。可惜今天我不能在店里待很久……今天星期几?星期一!”他扳着指头算了算。三天前,也就是做星期五礼拜时有人朝阿卜杜勒哈米德二世 [1]阿卜杜勒哈米德二世(2.abdlhamid,1842—1918),奥斯曼帝国的苏丹和哈里发(1876—1909年在位)。[1]扔了炸弹。两周前的星期五他订了婚。他想到:“十七天前我订了婚!”马车在灯具店前停了下来。 一看见自己的店,杰夫代特先生脑子里那些有关生意的盘算立刻像火一样熊熊燃烧起来,他想:“油漆订单的信还没有写。还要想想可以把那些坏了的灯卖给谁。如果埃斯基纳齐今天还是不能还钱的话,我就对他说……”跨进店堂的门槛时他默念道:“以大慈大悲的真主的名义!如果他觉得合适,我就问他多要两百里拉,然后再给他两个月的期限……”他冲迎面走来的第一个店员点了点头,算是跟他打了招呼。看到那个因为勤奋和知足而得到自己赏识的店员时,杰夫代特先生朝他笑了笑。然后他转向第一个店员说:“孩子,帮我叫杯咖啡!然后再用这钱买一个小面包!” 像往常一样,他快步走到店堂后面的书桌前坐下,四下看了一遍。然后他还是像往常那样首先看放在桌上的法语《东方箴言报》 [2] 《东方箴言报》(moniteurdorient)。 [2]。他习惯性地先看了一眼报纸的日期:1905年7月24日——###教历1321年7月11日,星期一。然后他快速扫了一眼标题。他读了与爆炸事件有关的消息和关于俄罗斯和日本交战的文章,但是他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趣。他马上翻到股市版面,在那里他看到了几条让自己兴奋的消息。然后他又读了几条感兴趣的广告:铁商迪米特里要出售他的仓库;和自己一样做电器生意的帕纳尤特在做新产品的广告。杰夫代特先生也曾想到做广告,但后来放弃了。看到开始在奥德奥剧场演出的话剧团的广告时,他想起了哥哥,因为哥哥的情人是个话剧演员,她是个亚美尼亚人。杰夫代特先生为了不去想哥哥,他吃了小面包、喝了咖啡并开始仔细阅读报上的一篇文章。像每次读报时那样,他因为那些看不懂的法语单词而伤心。然后像每次看法语时那样,他又想起自己为了学这门语言所作的努力、家教老师的费用、法语书上谈到的法国家庭以及自己对于这种家庭的向往。文章读到一半,他发觉自己已经浪费了太多的时间。他把报纸推到一边站了起来。他看这份报纸是因为其他商人都在看,另外他觉得可以从报上了解到一些商业信息,同时也可以对自己的法语学习有所帮助。小面包吃了,咖啡喝了,香烟抽了,报纸也读过了,他感到身上有了一种工作需要的紧张和力量。他觉得脑子里的那些商业盘算既不像清晨刚醒来时那样模糊和没有火花,也不像刚才那样熊熊燃烧。他认为一个商人脑子里的盘算和难题应该像一团尽在掌控之中、静静的而又强劲燃烧的火。杰夫代特先生想:“是的,第一件事是和萨德克把账目重新核对一遍!” 萨德克是公司里的年轻会计。尽管他比杰夫代特先生小十岁,但看上去却和杰夫代特先生差不多大。杰夫代特先生爬上店里的阁楼和他说了一会儿话。得知星期四到的那笔钱和需要还的债之间还有一点差额,他决定要去埃斯基纳齐那里讨债。 随后他下楼和那个中年的店长说了一会儿话。看到柜台上堆满了油漆盒子和灯具,他告诉店长顾客更愿意看到一个整齐的柜台。但那个阿尔巴尼亚人似乎并不理会,坚持说这样的摆放更具影响力。于是,杰夫代特先生走到柜台后面,对柜面进行了一番整理,为了做出表率,他还招呼了一位顾客。当他看见自己这些谦逊的举动让店员们对他肃然起敬并感到惭愧时,他重又回到了书桌前。 坐到可以看见整个店堂的书桌前,他决定写那封油漆订单的信。当他把信写到一半时,他想应该雇一个秘书了,但同时又想到一个秘书意味着一笔新的开销,而现在正是结婚需要大笔开销的时候。这时,灯具店仓库的看门人来了,对他说搬运工们没法把刚到的那批灯具箱子搬进仓库,他担心他们会把仓库里的东西碰倒。杰夫代特先生从椅子上站起来,焦虑地来回走着,他让仓库看门人告诉搬运工把箱子里的灯具一个个拿出来。那些灯具是要用火车运到阿纳多卢去的,这么做显然很荒唐,但他想不出别的办法了。杰夫代特先生把仓库看门人打发走后,接着把写到一半的信写完,然后开始为时间和钱的问题发起愁来。他盘算着如何卖掉那些坏了的灯具。他觉得这个问题应该向他的商人朋友弗阿特请教一下,因为他相信弗阿特的智慧和友情。然后他着急地看了看表,快到两点半了。他决定马上去埃斯基纳齐那里讨债。 2、穆斯林商人 一走出店,杰夫代特先生欣喜地发现当天的第一拨问题已经解决,既没花太多的时间,而且一切都还在他的掌控之中。门外,车夫在一棵树下正和另外一个车夫聊天。他没让车夫看见自己,径直朝苏丹哈马姆走去,因为埃斯基纳齐的店就在六百步远的地方。杰夫代特先生准备跟埃斯基纳齐说,债可以缓期但他需要因此多还一些钱。他一面想怎么跟埃斯基纳齐说这事,一面和他认识的在锡尔凯吉做生意的其他商人打招呼。那些商人用诧异和关注的眼神看着这个跻身于他们之中的穆斯林,他们的眼神好像是在说:“看看这个戴着圆筒红帽子的穆斯林会加入到我们的行列吗?我们喜欢你的勇气和决心!”杰夫代特先生也用“我知道你们是怎么看我的,我也很清楚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的目光跟他们打招呼。在离埃斯基纳齐的店门三五步远的地方,一个不知道是犹太人,还是希腊人的商人在店里对他大声喊道: “嘿!灯具商杰夫代特先生,你今天可真精神啊!” 为了表示自己是个懂得也喜欢玩笑的人,杰夫代特先生回答说:“我任何时候都这么精神!”但随即他想到了今天这身打扮的原因,不禁脸上一阵燥热。 一走进埃斯基纳齐的卖建筑材料和家居用品的商店,他从店里那种散漫的气氛和店员们高兴的样子知道老板不在,他很生气。一个店员告诉他,因为大雾,岛上过来的渡船误点了。杰夫代特先生这才想起埃斯基纳齐夏天住在大岛。突然间,一种莫名的伤感向他袭来,因为在这些犹太人、希腊人和亚美尼亚人的商人中间他感到自己是如此的孤独。 他决定不按原路返回,而是走大街回自己的店里。他相信熙熙攘攘的大街可以驱散自己的这份伤感。他边走边想:“我很烦恼,因为我是他们中的一个。在整个锡尔凯吉和马赫穆特帕夏区像我这样富有的穆斯林商人有几个?有个在塞洛尼卡人住的小巷子里开布店的人,一个开了新店的弗阿特先生,还有一个开药店的埃特海姆·佩尔泰夫。他们中最富有也最孤独的人是我。”因为天热,也因为身上的那套衣服,他开始出汗了。他又想到了早上的那个梦:“梦里我也是这样的。别人都聚在一起,而我独自待在一边。我的额头出汗了。”他摸摸口袋,发现早上出门时忘了拿手帕。他想:“结婚以后夫人可以让一切走上正轨。”但那一刻,婚姻以及他设想的家庭生活也没能让他感到欣慰。他想:“我做了什么让我这样与众不同?我除了工作其他什么也不想,我只想着如何把我的生意做得更大!”当他看见路边卖果汁的小贩时感到心情好了许多。他想:“最终我赢了……”他买了一杯樱桃水。喝完樱桃水他感到了少许的轻松,并认为所有的烦恼都来自炎热的天气。然后他听到有人在叫自己。 “哎,杰夫代特,你好吗?” 喊他的人是哥哥的军医朋友塔勒克医生。像所有哥哥的朋友那样,塔勒克刚见到杰夫代特先生时显得很高兴,可当他发现面前的这个人和他哥哥完全不同时,他皱起了眉头。塔勒克向杰夫代特先生询问了他哥哥的病情和一些别的事情。当塔勒克知道了想了解的一切后,他的脸上出现了一种鄙视的微笑,而他也毫不掩饰这种鄙视,他问杰夫代特先生:“那么你在做什么?仍然在做生意吗?生意……”然后他随便说了声再见就消失在人流中。 杰夫代特先生想:“生意!我是在做生意!”他径直朝自己的灯具店走去。“要不我做什么?因为我不可能像他那样成为一名军医。”他想起了童年和少年的那段时光。他的爸爸是在库拉工作的一名公务员。杰夫代特先生梦里的小学就在那里。后来他的爸爸又被派去了阿克希萨尔。那里因为靠近铁路,所以是个还算富裕的小镇。杰夫代特先生在那里读了中学。夏天他总是一个人在阿克希萨尔周围的葡萄园和无花果园里闲逛。老师们说无论是杰夫代特,还是他哥哥努斯雷特都是很聪明的孩子,而他们的父亲奥斯曼先生则总是谦虚地说,聪明是随了他们的母亲。父亲深爱着母亲,然而聪慧的母亲有一天病倒了。为了给母亲治病,父亲申请把工作调到伊斯坦布尔,但他没能如愿。于是,父亲只好辞职来到伊斯坦布尔,把母亲送进医院,然后在哈塞基开了一家柴火店。一年以后,努斯雷特进了军医学院,六个月以后,不是母亲,而是父亲突然去世了。于是,照看柴火店和母亲的责任一下子落到了杰夫代特的肩上。杰夫代特二十岁之前一直在哈塞基做柴火和木料生意,后来他把仓库搬到了阿克萨赖。二十五岁时他在阿克萨赖开了家五金店,几年后他又把店搬到了伊斯坦布尔的锡尔凯吉。也就是在那一年母亲去世了,努斯雷特把分给自己的那份遗产留给杰夫代特,然后去了巴黎。第二年杰夫代特中断了和在哈塞基所有亲戚的来往,在维法买下了那幢小木屋。他想:“我又不可能像他那样成为一名军医。我的机会就是经商,我做了别人不敢做的事情。如果我曾有那么一点点的懦弱,我就还待在哈塞基做个小小的柴火商!”想到哈塞基和那里的亲戚朋友以及在那里的生活,他又心烦了。“我逃离了他们,因为和他们在一起是没法做生意的。”远远地他看见了自己的灯具店和树阴下的马车。他嘟囔道:“我的灯具店!”他认为自己最大的成就不是把一个小小的柴火店变成一个灯具店,而是五年前他得到的那笔大买卖。他中了市政府和水务局的灯具标后,在商界他开始被称作“灯具商杰夫代特先生”!他得意洋洋地想到了自己的这个巨大成就。在那笔大生意之后他的店和公司扩大了四倍!为了中标他曾经贿赂过市政府里的每个工作人员。尽管这不是件光彩的事,但没能给他的成就蒙上阴影。杰夫代特先生沾沾自喜地想到了早上的梦:“哎,怎么着,谁也不能惩罚我……”想到早上在楼梯旁看着自己的翟丽哈女士,他自语道:“我怎么办?怎么办?这就是生活!”他觉得自己是打不垮的,因为在他的身上好像有一层任何时候都可以保护他,然而又是看不见的盔甲。他看见了自家店面上的牌子: 杰夫代特先生和他的儿子们 灯具进出口公司 尽管他还没有开始做出口生意,尽管他还没有儿子,但是他对它们都是有想法的。进门时他想:“还是没能从埃斯基纳齐那里把钱要回来!我还得再和萨德克说说账的事。然后再想想怎么处理那些坏了的灯具。几点了?一点儿时间也没有了。我还必须去仓库看看,也不知道他们到底弄得怎么样了……这孩子是谁,他要什么?” 一个小男孩把手上的信封递给他说:“先生,这是楚哈吉扬女士给您的。” 杰夫代特先生想:“楚哈吉扬女士?”一开始他怎么也没能想起这个女人是谁。他给了孩子小费。后来,他终于想起来那个女人是哥哥的情人,他急忙打开信封。信上写道:“杰夫代特先生,您的哥哥努斯雷特病得很厉害。昨晚他昏过去了。今天早上好像是醒了,但依然神志不清。如果您可以马上过来看他一下的话,他会很高兴的。请不要告诉他我写了这封信……” 杰夫代特先生嘟囔道:“病情很严重啊,很严重!……我母亲也这样过,但是并没有马上死去。”他把信放进了口袋。“他们又想着从我这里弄点儿钱……只是我一点儿时间也没有!”看见依然在那里等回信的孩子,他突然感到一阵羞愧:“可能情况真的很严重。真是的,你看我都想了些什么!我怎么变成这样的人了?”他焦虑地在店里来回走着,“哥哥快死了。” 他又给了送信的小孩一点小费,然后把他打发走了。他慌慌张张地和阿尔巴尼亚人店长、会计交代了几句,他知道自己说的全是废话,而且还把他们都搞糊涂了。他想:“我的哥哥快死了!”他发现自己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弄懵了。上车时他嘱咐自己说:“我必须镇静!”他告诉车夫要去贝伊奥鲁。 马车动起来后,杰夫代特先生觉得自己的焦虑得到了一点点缓解。“可能还不会马上死。可能这只是一场小小的危机……先前母亲不也总是这样的吗?我着急是因为除了哥哥我没有任何别的亲人了!一个也没有了!”刚才从埃斯基纳齐店里出来时感到的伤感再次向他袭来。为了摆脱那种情绪,他决定想些别的东西,他把头转向窗外。 马车在加拉塔桥头停了下来,因为车夫要付过桥费。桥面上靠近哈利奇湾的那个角落,卖柠檬水的小贩仍然在老地方大声叫卖着。旁边水果店里的桃子上停着好些苍蝇。远处,卡瑟姆帕夏造船厂的前面可以看见废弃的旧船、侧翻的船架子和生了锈的甲板。马车重新走了起来。早上的雾早已完全散尽,桥的上空是一片清澈的蓝天,上面飘散着几朵游离的白云。杰夫代特先生看见那艘名叫苏呼雷特的船正从哈利奇湾向马尔马拉海方向驶去。桥中央的栏杆前,一个戴着一顶大帽子的高大男人和一个没有用薄纱把脸遮起来的女人正看着面前的大海,他们一人牵着一个穿着水手服的孩子。杰夫代特先生想:“就是这样的一个家庭!”前方,两个戴着红色圆筒帽的男人也在看着这家人,几个挑夫从他们身边跑过。杰夫代特先生认识的萨锡尔班特号船正慢慢向桥这边驶来,靠在护栏上的孩子们兴高采烈地看着它。杰夫代特先生想到,刚到伊斯坦布尔的头几个月里自己也时常来这里看海、看过往的船只和马路上的各式马车,那个时候锡尔凯吉还没有码头。杰夫代特想:“那个时候……二十年前!第一次是和哥哥一起来的。”想起哥哥,他害怕了。 他从口袋里拿出亚美尼亚女人写的那封信,又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女人在信上说不要把她写信的事告诉努斯雷特。他想,深爱着哥哥的这个女人如果这个时候还能想到这个细节,那说明哥哥的情况还不至于太坏。他感到羞愧,因为他曾经认为这封信只是为了从他那里要点钱。“但是,她为什么不想让我告诉哥哥她写了这封信呢?”杰夫代特先生明白,那是因为哥哥不让她这么做。哥哥不仅不赞同他的生活和想法,还鄙视他,但又要问他要钱,所以他不愿意见到弟弟。因为每次看见弟弟,他都会因为羞愧而无地自容,所以每次他都会用更加刻薄的语言和举动让弟弟也无地自容。杰夫代特先生因为这个原因很少去看望哥哥。每次去他都会坚持说哥哥的病需要住院治疗,而哥哥作为一个医生总对他说,医院是为了把病人送去坟墓而建的。然后总会有一段时间他们俩谁也不说话。杰夫代特先生每次走之前都会留下一个装着钱的信封。杰夫代特先生把亚美尼亚女人的信重新看了一遍,他开始对比哥哥和母亲的病情。 杰夫代特先生的母亲和哥哥一样都是肺结核。母亲的病时好时坏拖了很长一段时间,哥哥的病是三年前在巴黎发现的。母亲生病时总是抱怨所有的事,让周围的人也跟着一起痛苦,哥哥也是这样的。母亲瘦瘦小小的,哥哥也很瘦弱。杰夫代特先生记得哥哥从巴黎回来时的样子曾经把自己吓了一大跳。母亲对医生是言听计从,而哥哥总和医生们唱反调,因为他自己就是个医生,而且还是一个酒鬼,喜欢事事反其道而行之。杰夫代特自语道:“是的,他一点也不注意自己的身体!”然后他认识到自己是爱哥哥的,因为无论哥哥怎么鄙视他、责骂他,他都不会跟哥哥生气。他想起了童年的岁月,那时他和哥哥还有小伙伴们一起玩各种游戏,去赫德里雷斯郊游,在那里吃羊肉和芝麻松糕。他记得阿克希萨尔周围有很多的葡萄园和花园。杰夫代特先生对自己说:“过去的那些时光!”马车到土内尔后,径直向加拉塔萨赖方向走去。突然马车在维尔道克斯的眼镜店前停了下来。杰夫代特先生把头伸出窗外,他看见不远处一辆汽车侧翻在路上。他烦躁地朝四周张望了一下,无聊地读了一些店牌的名字,看了看来往的路人。 他看见一个戴着帽子的人从赫赫有名的佩德罗理发厅里走出来,两个女基督徒正看着鲍特尔裁缝店的橱窗——据说鲍特尔是王储雷夏特的裁缝,卖银器和水晶制品的德库基斯的橱窗一尘不染,前面是雷彭点心店。看到杂货店迪米特罗考普罗的店牌时,早上曾经感到的孤独感再次向他袭来,因为所有这些店家的主人都不是土耳其人。为了安慰自己,他强迫自己去想童年和阿克希萨尔的花园。他想:“我既不能和他们融为一体,又不能和土耳其人想到一处。”马车终于又走起来了。“如果哥哥不生病,不鄙视我多好……今天我是怎么了?”这次他觉得那个梦是这可怕一天的预兆。梦里,所有同学当中用最恶狠狠、最鄙视的目光注视自己的人就是哥哥。他想:“哥哥为什么要这么鄙视我?因为他说自己是一个青年土耳其党人 [1]奥斯曼帝国末期成立的统一进步协会的成员,他们反对苏丹阿卜杜勒哈米德二世的封建专制统治,要求实行君主立宪。[1]!” 杰夫代特先生知道哥哥努斯雷特是在第一次去巴黎时接触到青年土耳其党人的。从军医学院毕业后努斯雷特在海达尔帕夏医院做了两年实习医生,然后又在阿纳多卢和巴勒斯坦的军医院里工作了几年。可能是因为脾气暴躁和爱吵架的原因,他的工作地点不断地改变着。杰夫代特先生在阿克萨赖开五金店的时候,他被派到伊斯坦布尔工作并在哈塞基和一个亲戚介绍的女孩结了婚。两年以后,他离开了身怀六甲的妻子去了巴黎。那些现在已经和杰夫代特先生没有任何联系的亲戚朋友们认为,努斯雷特去巴黎是因为受了那些奇怪的杂志和报纸的影响。据说努斯雷特常常花几个小时的时间在房间里读那些杂志和报纸。其中一份报纸是历史学家穆拉特先生出版的详细描述法国大革命的《天秤报》。努斯雷特坚持说自己去巴黎的原因是显而易见的,那就是继续学业并让自己成为一名外科专家。而杰夫代特先生则认为哥哥是因为和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而去的巴黎,因为他知道哥哥杀鸡的时候都会激动。杰夫代特先生想,哥哥仍然因为不能融入周围的环境,所以在巴黎待了四年以后又回到了伊斯坦布尔,然后跟妻子离婚,开始酗酒,反对奥斯曼苏丹。随后他再度去巴黎,在青年土耳其党人中成为一个出类拔萃的酒鬼,在他没有钱、没有工作、开始忍受饥饿的时候又重新回到了伊斯坦布尔。但是尽管这样想,他还是觉得哥哥在许多方面远比自己优秀,而且他也清楚很多人都认为哥哥比自己更加可爱和可信。杰夫代特先生认为人们之所以这样评价哥哥是因为他不承担任何责任和义务。想到这些他觉得有些害羞,但随后他又想:“我有自己的责任和奋斗目标!而他只知道任性,只喜欢争吵!” 3、青年土耳其党人 马车拐到了萨沃伊酒店所在的小街。又过了几分钟,马车在一栋两层楼的老石头房子前停了下来。旅店老板娘给他开了门,然后满怀敬意地退到一边,用余光看了一眼停在门口的马车。随后她跟在杰夫代特先生的身后,不失时机地开始说他哥哥的坏话。她说他哥哥总是制造噪音打扰其他的房客,还不时做些伤风败俗的事情。杰夫代特先生一面跟老板娘点着头,一面走上了楼梯。他想:“也就是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他快步走上楼梯,敲了门。他想到上次来这里是两周前,订婚以后。 不出所料,门是亚美尼亚女人开的。杰夫代特先生一看到她脸就红了,就像每次见到她时那样。然后为了掩饰脸红的尴尬,他摆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走进了房间。 他问道:“哥哥,你好吗?”看见努斯雷特坐在床上,他想:“哥哥没事!” 哥哥说:“哦,是你吗?是哪阵风把你吹来的?”杰夫代特先生从哥哥的语调里听出他没什么大碍。杰夫代特先生笑着走到哥哥身旁,拥抱了他并把自己的脸凑到了哥哥的脸上。 哥哥说:“不能亲肺结核病人!”但是他并没有阻止杰夫代特先生去亲他。他这么做好像是在施舍。 杰夫代特先生一边问:“你还好吗?”一边坐到了床边的一把椅子上。 作为回答,哥哥说:“说说看是哪阵风把你吹来的?”然后他用怀疑的目光看了看自己的情人,他说:“玛丽,是你把他喊来的吧?” 她用甜美、富有乐感的声音说:“我干吗要喊他来?是他自己来的!” 杰夫代特先生说:“哥哥,难道我来看你还需要喊吗?”在哥哥面前他总会感到内疚,他又感到了这种内疚,不禁脸红了。然后他问:“你怎么样?你还好吗?” 努斯雷特生气地对亚美尼亚女人说:“是你喊他来的。他不停地问我好不好,为什么他要这么问?” 玛丽叫道:“努斯雷特!”为了让他平静,她站起来走到他的身边。给他盖床单时,她对杰夫代特先生说:“您的哥哥情况不好。昨天晚上很糟糕,他昏过去了……现在稍微好点,您可千万别以为他没事了!” 努斯雷特大声嚷道:“不,不,我一点事也没有!”然后他还想说些什么,但因为一口气没喘上来就放弃了。他惟一可以做的就是用鄙视、指责的目光看着四周。 杰夫代特先生问玛丽:“您没去叫医生吗?” 这时哥哥嘟囔道:“我不要医生!有比我更好的医生吗?医生是人类的敌人!” 玛丽用“这种情况下我可以做什么?”的眼神朝杰夫代特先生看了一眼。 杰夫代特先生想:“是的,喊医生是我的事!”然后因为看见玛丽正在看着自己,他又害臊了。他想这个女人虽然不算漂亮,但很可爱。他很好奇酗酒、病魔缠身和身无分文的哥哥是如何赢得这样一个女人的芳心的。他仔细打量起房间来,他看见一张桌子上放着几个脸盆、盘子和杯子,很明显,这些东西是经常用、经常洗的。在房间的一角,整齐地叠放着洗干净、熨好的床单和衬衫。家具、墙壁、窗户所有的地方都一尘不染。他觉得与其说这是一个病人的房间,不如说是一个富人家里的一间打扫干净、准备招待客人的房间。杰夫代特先生不禁想起了自己梦想中的家庭,那就是几间整洁的房间、一些家具、一个女人和几个孩子。想到这些,他情不自禁又去看了一眼亚美尼亚女人。然后他转身去看哥哥,他看见哥哥在吃力地喘着气。杰夫代特先生想,这间屋子是属于哥哥和这个女人的,自己在这里是多余的。然后他又看着亚美尼亚女人想到,自己至今还没有得到过任何一个女人的爱。 这时哥哥问道:“你见过齐亚吗?”齐亚是努斯雷特九岁的儿子,寄养在哈塞基的一个亲戚家里。杰夫代特先生吃惊地答道:“没有。”哥哥其实知道他从来没有回过哈塞基。兄弟俩和哈塞基的联系是由杰夫代特先生的女佣翟丽哈女士来维系的。最近一段时间他没听翟丽哈女士说起过齐亚。 努斯雷特说:“我在想是不是要把齐亚送回乡下他母亲那里。不!还是让他待在这里。与其让他和那些蠢货们在一起还不如让他待在城里。”他喘口气接着说道:“我们俩都离弃了哈塞基的亲戚,但原因各不相同,我不想成为他们的负担,而你不想让他们成为你的负担!”他喘息了一会儿,随后用杰夫代特先生熟悉的那种指责的语气说:“上次你是坐着一辆豪华马车来的!那车是你的吗?” “不是,是我租来的!” “难道现在这样的马车也可以出租吗?” 杰夫代特难为情地说:“是的,我租了三个月!” 努斯雷特说:“哼,那些豪华的马车!就像租燕尾服和领带那样,你租了马车?”说着他朝玛丽笑了笑。 杰夫代特先生觉得自己很庸俗。 努斯雷特脸上挂着同样鄙视的笑容说:“今天你看上去很精神!”不等杰夫代特先生说话,他对玛丽说:“我跟你说过他和一个帕夏的女儿订婚的事吗?”他问弟弟:“怎么样,她人还好吗?” “是的!” “你怎么知道的?你见过她几次?” 杰夫代特觉得自己的额头、脖颈都在冒汗,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摸了摸口袋。他想起出门时忘带手帕了。他坐下说:“两次。” “两次!你只见过她两次就知道她是个好人了!那么你们说过话吗?” 杰夫代特先生没有回答。 “我问你,你们说过话吗?你怎么知道她是个好人,你们都说了些什么?” 杰夫代特先生说:“随便说了几句!” 努斯雷特说:“哎,别那么羞愧!没能和她说话不是你的错。这是陈腐的传统,是这里肮脏、卑劣和糟糕的生活的结果。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你明白这里是怎样的一个世界吗?你不明白,你不明白!但你还在点头!同样的事情也会发生在你的身上!但不会的……你不是那样的人!你会有一个家庭……但是这样的一个女人是不会爱你的!” 哥俩同时转身看了看玛丽。 努斯雷特说:“不要动不动就脸红。”他指着玛丽说:“你喜欢她,崇拜她,是吗?” 玛丽说:“努斯雷特,求你了!”但是她看上去一点也不害羞,她很自在和骄傲。 努斯雷特笑着对玛丽说:“他喜欢你,甚至崇拜你!因为他觉得你看上去像个欧洲人。我弟弟对从欧洲过来的任何东西都很着迷!除了一样东西……”他想了想,然后找到了自己要说的单词。“revolsyon[1]revolsyon,法语的“革命”一词。[1]!”他转向弟弟说:“你知道这个词的意思吗?或者是革命?就是流血的、带铡刀的革命?但是你怎么可能明白这些事情!你明白、喜欢的只有一样东西……”他没能把话说完,或是不想明确地说出来,他只是搓着手指,做了一个“钱”的动作。 杰夫代特先生再也无法忍受了。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因为激动他的两条腿在打战。他朝哥哥走了两步,哀叹道:“哥哥,我爱你。哥哥,我们为什么要这样?”多年以来这样的事情是第一次发生,他感到无地自容。他苦笑着看了看玛丽,他想:“我为什么要说这些?真主啊,我出了那么多的汗,这简直比早上的梦还要可怕。” 努斯雷特的身体突然向前弯曲,然后又蜷曲着身子径直向后倒下。当他的身体再次向前弯曲时,他开始剧烈地咳嗽,从他的喉咙里发出了可怕的声音。杰夫代特先生不知所措,恐惧而羞愧地看着哥哥。他想应该做点什么。玛丽跑到努斯雷特的身边抓住了他的肩膀。杰夫代特先生决定去开窗。这时哥哥停止了咳嗽。正当杰夫代特先生用劲想把窗打开时,努斯雷特喊道: “不要,不要开!我不想让外面那些肮脏的东西进来。不要让外面那肮脏、卑劣、粗俗的空气,那令人作呕的暴君的黑暗渗透进来。我们在这里很好……在我的祖国还没有像法国那样从黑暗中解放出来、在阿卜杜勒哈米德二世没被推翻、在世界没变得光明、洁净和体面之前,谁也别把窗打开……”说到这里,他又开始了一阵剧烈的咳嗽。 杰夫代特先生为了能做些什么,整理了一下哥哥背后的枕头,捡起落在床边的一角床单。这时玛丽慌忙把头凑过来低声说:“找个医生……请您去找个医生!我没法去,他不要医生!” 杰夫代特先生小声应道:“好!”然后急急忙忙地走出门外。刚把门关上,他听见哥哥嚷道:“他去哪儿了?找医生吗?医生又能干什么呢?我不需要医生!” 4、药店 杰夫代特先生刚走到街上就想:“他快死了!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但肯定会在几天里死去!”他害怕自己的这个想法,想让自己镇静下来:“可能也不会有什么事,我妈妈不是也这样的吗?”他看见车夫还在抽烟,并用一个车夫的眼神盯着自己。“但是哥哥知道自己快死了,所以才说了那些可怕的话!”为了不再想起刚才让他无地自容的一幕,他想:“是的,现在我必须去找个医生。”走出小巷拐上大街,他想:“最近的药店在哪里?这边有个康祖克,那边有个克劳纳利迪斯药店!” 尽管天气炎热,但从土内尔到塔克西姆的大街上依然是人头攒动。杰夫代特先生疾步走着,好像晚了哥哥就会死去,而自己将要对他的死负责一样。他很想跑,但又觉得自己如此慌张未免有点荒唐,他快速穿行在人群中,不时碰撞上身边的路人。街上来往的路人则用一种麻木和好奇的目光看着这个行色匆忙的男人,为了不让他撞到自己,他们纷纷让到一边。 在药店里他看见了药剂师马特考维奇和他那胖胖的助手。 杰夫代特先生问:“医生在吗?” 药剂师用手指指后面说:“正忙着呢!” 杰夫代特说:“但是我不能等!”他不管还在门外椅子上等候的几个病人,推门走进了诊室。 诊室里坐着医生和一个带着孩子的女人,医生正举着一把勺子往孩子的嘴里放。看见门被突然推开,医生皱了一下眉头,把勺子从孩子的嘴边放了下来。 医生说:“请您在外面等候。” 杰夫代特先生说:“医生,非常紧急!” 医生一边把勺子往孩子嘴里放,一边说:“我说了,请您等一下!”然后用法语和那女人说了几句话。 杰夫代特先生嘟囔道:“情况很糟糕!”但当他仔细地看着医生和孩子时,他相信哥哥是不会死的。这次因为不想在那里等候他又嘟囔了一句:“真的是非常糟糕。” 医生说:“好吧,我马上就来。但是请您等一下。” 杰夫代特先生走出了诊室。他本想和那些等候的病人坐在一起的,但他放弃了这个念头。他在药店里来回走了走,然后靠在墙边开始烦躁不安地抽起烟来。站在柜台后面的药剂师正看着手里的一张纸,把一些粉末混在一起,他的助手在用一把小秤称东西。药剂师把混合好的粉末放进一个小瓶,然后把它递给了一个戴着帽子的男人。这时,一个大腹便便的高大男人兴高采烈地走进了药店,他是来买香槟的。看见这个熟客,药剂师冲他笑笑,指了指码放着酒瓶的角落。香槟酒瓶被堆成了一个城堡,它的旁边还有一个用矿泉水瓶堆起来的城堡。胖男人悠然自得地仔细阅读着酒瓶上的标签:依云、伟图、维琪和阿波纳里斯。杰夫代特先生突然想到,埃斯基纳齐也会喝这些进口的法国矿泉水和香槟酒、吃瑞士的托布勒三角巧克力。“那些住在宅邸里的帕夏们也一定喜欢吃这些东西!我在干什么?我在埋头工作,我快要结婚了。我的哥哥病了,但他不会死。亚美尼亚女人。我忙着做生意,连谈情说爱的时间也没有。等待让人厌烦。那面玻璃上写的是什么?从背面我也能看出来:外国成药……另外那个是奥斯曼成药。”笑眯眯的胖男人选好酒,告诉药剂师会派佣人来取。“回到家他就会喝这些酒。他们会在一起吃喝、说笑……我结婚以后也……埃特黑姆——佩尔泰夫强力糖浆……佩尔泰夫霜……那个医生怎么还没完事?门一开我就进去……阿特金松花露水……卡特朗·哈克·艾克雷姆咳嗽糖浆……洪亚迪·亚奴史清肠药……小时候有一次拉肚子,我以为自己会死,可其他没一个人那么想。要是我真的死了呢!不!门终于开了!” 杰夫代特先生一个箭步跨进了门,撞到了女人和孩子。他说:“病人的情况很糟糕。请您快点,他会死的!” 医生在洗手池里洗着手说:“谁要死了?在哪里?” 杰夫代特先生说:“就在边上的小旅店里。我们过去马上就可以看到他,就在边上!” 医生说:“病人不能过来吗?”他用一块雪白的毛巾慢慢擦了擦手。 “他来不了,快死了。也可能不会马上死!就两步路!我们马上就走,别等了……” 医生嘟囔道:“好的,好的。让我把包带上。” 医生对等候在门口的几个病人说自己去去就回,然后跟着杰夫代特先生上了街。医生询问了病人的情况。杰夫代特先生告诉医生哥哥经常会剧烈咳嗽,他是一个肺结核病人。听到这些,医生的脸上露出了愠怒之色,仿佛被欺骗了一般,但随即他忘记了自己的愤怒,大概他在为可以从诊室里逃脱出来一会儿而暗自窃喜呢。医生一边走,一边不断地张望着路边的橱窗和过往的行人。医生在一家小店买了香烟,然后告诉杰夫代特先生说结核病人是不会一下子就死的,他还讲了自己的一个病人是如何死而复生的故事。这时,一个女人从他们身边经过,医生仔细地打量了她一下。医生问杰夫代特先生是干什么的,当得知杰夫代特先生经商时,他显得很惊讶。正要拐进小巷,医生碰见了一个朋友,他拥抱了朋友,然后用杰夫代特先生认为是意大利语的那种外语开始和朋友聊起天来。杰夫代特先生看了看表:三点一刻。 不一会儿,他们走进了小旅店。在医生抱怨天气太热的时候,玛丽打开了门。 努斯雷特说:“我不要医生,关门……不要让外面的黑暗进来!” 医生跟着玛丽走进房间,用余光看了一眼絮絮叨叨的病人。医生把手提包放到地上,然后转身仔细打量了一下玛丽,随即他用法语说:“楚哈吉扬小姐,我认识您!”医生出其不意地抓起玛丽的手亲吻了一下,在他慢慢把头抬起来的时候,这次不知是什么原因他用土耳其语说:“我非常喜欢您在《幸福的法米娅》里的表演!” 努斯雷特说:“他是谁?怎么回事?”然后他看见医生微笑着向自己走来,他说:“你叫来的不是医生,而是一个小丑。” 但是医生并不介意,他笑着问道:“先生,您哪里不舒服?” “我快死了!我是肺结核病人!” 医生一边问:“怎么知道是肺结核的?”一边坐到了努斯雷特的身边。 努斯雷特说:“我知道,因为我也是个医生!另外我还知道没必要看医生。这个阶段的肺结核病人,每个医生看一眼就能明白。你看看我的脸,脸颊都脱形了。你是普通医学院毕业的吗?” 医生依然用一种宽容的态度微笑着说:“这么说我们是同行了!” 努斯雷特大声嚷道:“不管是普通医学院,还是军医学院的毕业生,他们中聪明的都成了革命者,愚蠢的都当上了医生!” 医生还是大度地说:“我从来不说自己聪明!”然后他对玛丽笑了笑,大概他认为只有玛丽可以理解自己的宽容。 努斯雷特问:“你是什么人,犹太人吗?” 医生答道:“我是意大利人。”随后,医生把头凑到努斯雷特的身前,捏住了他的衬衫扣子,他说:“请允许我给您做个检查。” 努斯雷特说:“等等!怎么回事,不要碰我!”然后他看见玛丽生气了,于是说:“好的,别生气,别生气。但我知道这是没用的!”随后他突然对杰夫代特先生说:“我希望你做一件事……你过来……你能答应我吗?我想见儿子。你去把他给我接来!” 杰夫代特先生问:“从哈塞基吗?” “是的,从哈塞基。你去哈塞基把齐亚接过来。他在他的姨婆家,就是那个泽内普女士,你去她那里把孩子接过来!” 杰夫代特先生嘟囔道:“现在吗?” “是的,现在。马上!我知道你不愿意去那里,因为你害臊。但是你得去,我要你去。你不是把医生找来了吗,就为我再把这件事也做了吧。我要见儿子最后一面……” 这时从包里把听筒拿出来的医生说:“您一点也不像一个快要死的人。您的肺非常好!” 努斯雷特说:“好了,好了,不要跟我说那些医生的废话。把你的活干了,然后拿钱走人!杰夫代特,把钱给他。我对你没有别的要求了!” 杰夫代特先生走到门口停下了脚步,他往一个旧茶几上放了两块金币,他很高兴玛丽看见了。 哥哥大声叫道:“快去,快去。也让那招摇撞骗的马车派点用场……” 5、老街区 杰夫代特先生下楼时还是感到了内疚。他告诉车夫去哈塞基。上车后他又点了根烟。当马车悠悠地摇晃起来,马蹄声和车轱辘声在窗外飘散起来时,杰夫代特先生感到自己似乎恢复了常态。他嘟囔道:“为什么所有的事情会变成这样?为什么我会这样?”一天来发生的种种事情像电影一样一幕幕重现在他的眼前。他想到哥哥是否会死。在母亲最后的那些日子里,她总在不断地说自己快要死了,但最后一周她不这么说了,可是却突然走了。但是哥哥还像以前那样跟人过不去。想到哥哥刚才说的那些让他羞愧难当的话,他的脸又红了。哥哥在问他和未婚妻见过几面时对玛丽笑了笑,说到租来的马车时他又那么做了。他想大概现在他们还在背后笑话他呢。想到亚美尼亚女人,他自语道:“是的,她是个可爱和有趣的女人,但我没有对她着迷。他怎么可以那么说我,简直就是厚颜无耻。我不可能对她着迷,因为她不是一个良家女,她是一个话剧演员……每天晚上有成百双的眼睛看着她。医生是怎么亲吻她的手的?他们怎么可以做这种事?弯下腰,伸出手,拿起一个女人的手亲吻,然后还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因为他们和我们不一样,他们是基督徒!”他想,为什么尽管自己理解和热爱自己的哥哥,却不能把自己的感受告诉哥哥。“因为我没有时间!除了生意,我没有时间去做任何别的事情。”他想到了哥哥说的那些话。“他去了巴黎,所以讨厌这里的一切。”马车过桥时,车轮在木质桥面上发出吱吱的声响。杰夫代特先生从桥上看了看古老的伊斯坦布尔、清真寺的那些圆顶和犹如一潭死水的哈利奇湾。“他不喜欢这里!他觉得这里的一切都糟透了,他鄙视它们!他也鄙视我,但我理解他!”他看见了桥对面的一处广告牌上写着“烟草商安格里蒂斯为您提供最好的雪茄、香烟和烟草制品”。他又点了一根烟,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当他透过车窗,看见贝亚兹特清真寺和国防部大院时,他高兴地想起了自己的童年。他记得那时他经常和哥哥一起到这里来玩。斋月[1]是###教历第九个月。根据###教教义,穆斯林逢此月必斋戒一个月。斋月期间,所有穆斯林应从每日的日出到日落这段时间内禁止一切饮食、吸烟和房事等活动。[1]里,在清真寺院子里举办的那些展览总会吸引很多人,一些重要人物也会来此光顾。杰夫代特先生在那里生平第一次看见了一个奥斯曼帝国的大臣。“大概是商务大臣阿赫迈特·菲赫米帕夏。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不是19年,就是18年。那时努斯雷特已经进了军医学院,但父亲还没有去世。”想到那些日子他感到了一丝悲伤。他记得自己帮父亲砍柴、码木材,常常累得晚饭后会马上睡着。“但那时我不想成为一个干体力活的粗人!我想读书,想成为一个有钱人!”他为自己没有留恋那些日子而感到高兴。“但那时,所有人都互敬互爱,他们也都爱我。可我从他们那里逃了出来。”因为现在要不得不回到那些人身边,他觉得很可怕。“也许他们认不出我了,认出来的话他们会怎么鄙视我?不会的!他们会对我的衣服和马车羡慕不已的!谁知道待会儿到那里会发生什么烦人的事情……”他羞愧地想像着不久将发生的事情:“他们会在背地里说,破壳而出的小鸡不喜欢蛋壳了,他们会说我没有良心。为什么会这样?”马车从财政部门前经过时,他看见了马路对面的一排典当行。杰夫代特先生觉得那些典当行老板挣来的钱是不公平和昧良心的。突然他想到:“一切都是因为钱!我也因此变成了一个孤独的人!都是因为钱!他们鄙视一个做生意的穆斯林!”当他再次想到将在哈塞基发生的一切时,不禁出了一身冷汗。 马车在经过阿克萨赖后径直向左驶去。不一会儿马车拐上了小街,但那时离哈塞基还有一段路。杰夫代特先生看着眼前狭窄的小街道想:“一切都还是老样子,没有任何变化。那些围墙、油漆剥落的窗户、长满了青苔的瓦砾,什么都没有改变。这里的人两百年前是怎么生活的,现在还在继续同样的生活……他们不知道挣钱!他们没有雄心!看看那些脏东西,谁也不会想到把垃圾弄走。他们就知道去茶馆无聊地坐着,看着过往的行人!”在一家茶馆前,他看见几个穿着长袍的男人正在树下聊天。看到一辆马车过来,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朝马车看去。杰夫代特先生就这样和他们相互对视着从他们面前慢慢经过,随后他气愤地说:“他们在看什么?有什么好看的?一辆马车经过,马车里坐着一个人,他们就好奇地看起来。哥哥是对的,我也是对的,因为我不是一个穿着长袍的可怜的人,我是一个商人。”马车快到老街区了。杰夫代特先生开窗告诉车夫再过两条街后向左拐。然后他听到在花园里玩耍的两个孩子的对话。 一个孩子说:“……那样的话你就输了!” 另一个孩子说:“我赢了那个笨蛋的所有核桃!” 杰夫代特先生想:“我们以前只是为了开心才玩核桃游戏[1]类似玻璃球游戏。[1]的。他们现在大概是在赌博,谁赢了就可以得到对方的所有核桃……好,好!不管怎么样这也应该算是一件新鲜事!说明孩子们已经懂得赢的乐趣了。”他为自己的这个想法感到害羞。马车拐进小巷后,他开始恐惧地看起那些房子。他认出了所有的房子。他又想到一切都还是老样子。他在泽内普女士家门口叫住了车夫。 杰夫代特先生走下车,四周张望了一下。旁边的那个房子是他们刚搬到伊斯坦布尔时住过的,他不想去看那座住了十年的老房子。他拉开泽内普女士家花园的门,门上系着的铃铛发出了叮当的声响。他想:“如果我买下尼相塔什的那栋楼,也一定要在花园的门上系上这样的一个铃铛。”他发现花园还是老样子,花园里的李子树依然还是那样的没精打采。他敲了敲门。 开门的是泽内普女士,没等杰夫代特先生介绍自己,泽内普女士就说:“啊,杰夫代特,是哪阵风把你吹来了?”说着她拥抱了他。 杰夫代特先生羞愧地吻了一下泽内普女士的手[1]土耳其人的一种见面礼节。晚辈亲吻长辈的手背,然后把长辈的手背贴到自己的额头上,以示敬意。[1]。杰夫代特先生在做这个动作时仿佛想起了儿时的一些记忆,几件家具、一个小虫子和一块绣花桌布。 泽内普女士说:“快进来!把鞋子脱了。今天你打扮得够精神的。怎么会想到过来的?……” 杰夫代特先生说:“亲爱的姨妈,我哥哥病了……” 泽内普姨妈叹息了几声。 他脱了鞋,坐下后惴惴不安地说:“我就坐一会儿……” 泽内普女士问:“你哥哥想见齐亚,是吗?” “是的。” “他是不是病得不轻?” 杰夫代特先生回答说:“是的!” “你要带齐亚走,是吗?要不你也不会来这里……” 杰夫代特先生说:“亲爱的姨妈,我真的是一点儿时间也没有!我一直想来看您的,但是我没有时间!” 泽内普女士说:“那么你等着,我去把孩子喊来!”说完她就走了出去。 杰夫代特先生想:“一点也没有像我想像的那样可怕!泽内普女士用爱迎接了我。他们,是的,他们是懂得爱别人的。唉,我能怎么办,我在做生意。她也理解这个……我把一切都想得太严重了!几点了!我和弗阿特约好一起吃午饭的,我要迟到了!” 不一会儿,泽内普女士端着上边放了一个杯子的托盘走进来说:“酸樱桃水!你是喜欢酸樱桃的……” 杰夫代特先生羞愧地满脸通红,他想说点什么,可什么也没能说,他只说了声谢谢。 泽内普女士说:“我让人去叫了,孩子马上就回来!他爸爸真的病得很厉害吗?” 杰夫代特先生点了点头。 一阵沉默。 泽内普女士说:“孩子,你的生意怎么样?” 杰夫代特先生用一种抱怨的口吻说:“不好,不好!”然后他突然把戴着订婚戒指的手放进了口袋。 泽内普女士说:“怎么办,慢慢会好起来的。一切都在变坏。但愿真主让我们的结局好些!” 又是一阵沉默。 过了一会儿,杰夫代特先生一边说齐亚的爸爸在等他,一边站了起来。泽内普女士奇怪孩子为什么还没有回来,她走到窗前,往外张望了一下。 她说:“他来了,在那儿呢!但是你要把他送回来!什么时候送回来?” 杰夫代特先生说,等孩子的爸爸见过后保证把孩子送回来,孩子可能会在他爸爸身边待几天。姨妈对此表示理解,但同时也表现出一种让杰夫代特先生伤心的不信任。他们一起走到了外面。杰夫代特先生在花园里看见了一样新东西:鸡棚,一只母鸡在棚顶上咕咕叫着。 让杰夫代特先生想到儿时岁月的铃铛再次发出清脆的叮当声。围拢在马车周围的孩子们转过身看了看他们,杰夫代特先生似乎认出了其中的一个。 泽内普女士说:“齐亚,你看谁来了!杰夫代特叔叔来了,认识吗?” 孩子往前走了一步。他肯定是对这个穿着讲究的叔叔害怕了。他看了杰夫代特先生一眼,又看了泽内普女士一眼,然后又害怕地向前迈了几步。 杰夫代特先生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有一年的古尔邦节[1]###教重要节日之一,亦称宰牲节,时间是###教历12月10日,即朝觐期的最后一天。当日穆斯林举行会礼,宰牲献主。[1]上。那时他可能只有三四岁。他在孩子的脸上摸了一下,努力显出一副可亲的样子问:“你好吗?还认识我吗?” 孩子畏惧地点点头。 泽内普女士说:“齐亚,叔叔要带你出去玩玩,然后再把你送回来!你想去吗?” 孩子问:“是坐车去吗?”说着他转身看了看马车,他看见一个小伙伴正在和车夫说着什么。 泽内普女士说:“对啊,坐马车!你叔叔要用他的马车带你出去玩,你想坐叔叔的马车吗?” 杰夫代特先生正用余光看着车夫,他没听见他们在说什么。 孩子嘟囔道:“想!” 泽内普女士说:“那么快去换身衣服。穿这样的衣服可没法坐马车。” 孩子往屋里跑去。一个孩子喊道:“齐亚要坐马车了!” 泽内普女士对杰夫代特先生说:“把孩子送回来好吗?不要把他留在那里!” 一群孩子围在马车周围,一个孩子正趴在轮子边仔细地研究着。他转头对另外一个孩子说:“看看这些弹簧,钢做的,弹性特别好!” 太阳把窄窄的小巷烤得火热。马儿在挥动着尾巴驱赶着苍蝇,一个老人趴在窗前看着马车。一阵微风吹过,卷起一片尘土,所有人都习惯性地用手捂上嘴,闭起眼睛。过一会儿,风停了,人们放下了捂在嘴上的手。 泽内普女士问道:“他还在反对我们的苏丹吗?” 杰夫代特先生一边说:“他现在病得很厉害”,一边皱起了眉头。 孩子跑着出来了。杰夫代特先生又亲了一下姨妈的手,跟她告别。 泽内普女士抓着齐亚的胳膊说:“不要调皮,知道吗?叔叔会把你送回来的。”说着,她用余光看了一眼杰夫代特先生。 杰夫代特先生牵着孩子的手,他们一起上了马车。马车被孩子们围在了当中。 一个孩子喊道:“齐亚要走了!齐亚要走了!” 马车上路了。孩子一直望着窗外的姨婆,直到她消失在他的视线里。然后他转过身用一种畏惧的目光审视了一下杰夫代特先生。当他感到安全后小心翼翼地坐到了车座的一个角落里。为了尽情享受这次马车之旅的快乐,他开始兴致勃勃地看着窗外。 杰夫代特先生想和孩子说些什么,但又怕自己的话可能会让孩子感到不安,他决定先什么也不说。马车到阿克萨赖时,他开始给孩子介绍周围的建筑物。经过贝亚兹特时,他问孩子斋月里有没有来过这里。他开始给孩子讲国防部是干什么的,在那里举行什么活动,但他发现齐亚并没在听他说话,孩子感兴趣的是窗外的嘈杂声。 过桥的时候杰夫代特先生看了看表,他惊讶地发现时针快要指向六点了。他和弗阿特先生说好六点半在塞尔克道尔扬碰头的。他想告诉齐亚他爸爸的病情,但是还是没能开口。杰夫代特先生从孩子的眼神里看到了一种让他担心的东西,但他不知道那东西是什么。他想:“把他交给他爸爸我就完成任务了”,随后他又开始想生意上的各种盘算和烦恼了。 马车在小旅店门前停下时,杰夫代特先生觉得应该让齐亚知道他爸爸的病情了。他一边爬楼梯,一边匆忙对孩子说:“你爸爸昨天从外面旅行回来。现在他病了。我们坐马车在外面转了一圈,现在到他这里来做客,因为爸爸想见你。他的身边有一个阿姨,那个阿姨是来照顾他的。马上你就可以看见他们。你不要害怕!今晚,或者明天我们就回泽内普姨婆家。” 玛丽开了门。她微笑着和齐亚打了招呼,弯下身亲了齐亚一下,然后把手放到嘴上做了一个“嘘”的动作说:“他在睡觉!” 齐亚惶恐地跟着杰夫代特先生走进了房间。努斯雷特背对门躺着。齐亚用恐惧的眼神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那个人,然后像害怕打碎什么东西一样小心翼翼地坐到了椅子上。 玛丽轻声对杰夫代特说:“医生说他的情况非常糟糕。医生开了药,然后给他打了一针止痛针。他一开始不愿意打,后来总算同意了,打完针就睡着了。” 杰夫代特先生轻声说:“那我先走了!晚上我再过来!” 玛丽说:“好的!非常感谢!有件事我忘说了,请您不要告诉他向苏丹扔炸弹的事。如果他知道就会很激动,那样就麻烦了。”没等杰夫代特先生出去,玛丽就坐到齐亚身边开始和他说起话来。 杰夫代特先生发现,玛丽和齐亚说话的样子不像是在对一个孩子,而是对一个同辈人。他害怕自己被她迷住,他想:“是的,她是一个演员。一个家庭对她来说是那么的遥远!”他走出门去。 6、午餐 杰夫代特先生一到街上就立刻坐上了马车。他让车夫七点半到塞尔克道尔扬俱乐部门口来接他。奥斯曼土耳其时间六点一刻了。 他和弗阿特先生约好六点半一起吃午饭的。因为杰夫代特先生不能大摇大摆地走进这个还没入会的俱乐部,所以他决定在周围转转。他漫无目的地走在大街上,随后走进了哈莱普市场。他看见了瓦尔耶泰剧团的广告。他记得有一次在这里观看了一场欧洲轻歌剧团的演出,但是觉得很无聊。他对人们为了消磨时光找到的这种娱乐方式感到很诧异。他一边抽着烟,一边看着橱窗、行人和来往的车辆。他想到午饭后要去泰什维奇耶的叙克鲁帕夏家。不一会他看到了弗阿特先生。 杰夫代特先生和弗阿特先生同岁。让他们俩相互接近的原因是两人都是穆斯林大商人,都是单身,都做灯具生意。另外他们还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两人都是瘦高个子。杰夫代特先生认为他们的共同点也就这些了,因为弗阿特先生来自一个改信###教、在塞洛尼卡有很大影响的犹太商人家庭。弗阿特先生是在来伊斯坦布尔开店的时候认识杰夫代特先生的。两年来,每次弗阿特先生从塞洛尼卡到伊斯坦布尔,他都会找杰夫代特先生,他们会一起去那个俱乐部吃午饭。吃饭时,他们谈谈没见面这段时间各自的生意和生活,探讨今后可能的合作和婚姻计划,然后再东家长西家短地说些闲话。杰夫代特先生认为和弗阿特先生的友谊让自己获益匪浅,因为他可以从弗阿特先生那里了解到伊斯坦布尔上流社会的生活,可以得到融入这个圈子的机会。每次来俱乐部,杰夫代特先生都可以获得比他读几个月报纸得到的多几倍的消息。在这个摆着镏金沙发、铺着地毯、挂着水晶吊灯的俱乐部里,杰夫代特先生似乎相信在一瞬间他就可以了解到周围世界的所有秘密。 他们走进俱乐部,爬上楼梯,经过同样的镏金沙发、地毯、被人遗忘的帕夏和大使、镶嵌在镏金镜框里的镜子、犹太商人、水晶吊灯和丝绸窗帘,以及随时等候在一旁的文雅的侍者,走到角落里那张他们一直坐的桌前坐下。杰夫代特先生每次从俱乐部门口走到那张桌子的一路上都会因为激动、兴奋和自尊而脸红。而弗阿特先生每次都会对脸红的朋友报以微笑。随后,弗阿特先生让杰夫代特先生说说他的订婚仪式。 杰夫代特先生说:“就跟我和你说过的那样。我得感谢内迪姆帕夏,是他帮了我,一切全靠他。如果没有他,这事根本不可能成。婚礼也将在他家里举行。” “你是怎么认识内迪姆帕夏的?” 杰夫代特先生说:“有一天他来了我的店里。他是我惟一认识的帕夏。谢谢内迪姆帕夏,他很喜欢我。如果没有他,我也不可能找到那个姑娘!你知道,我怎么可能知道叙克鲁帕夏有一个合适我的女儿呢?……我也没有认识这种人的亲戚!”杰夫代特先生像一个需要呵护的小弟弟那样低下头来。 这时侍者过来把菜单递给了他们。弗阿特先生在侍者面前像一个张开翅膀保护杰夫代特的哥哥一样问道:“你要吃什么?” 杰夫代特先生每次来这里都可以感受到发现自己喜好和乐趣的快乐。菜单上的大部分菜他都已经尝过一遍,他和这里的其他所有人一样,知道哪些菜是自己喜欢的、最喜欢的,哪些菜是不喜欢的。他先点了自己最喜欢吃的茄汁牛肉和橄榄油茄子,然后作为一种尝试,他要了一种叫苏庞雷斯的甜品。 侍者离开后,弗阿特先生让他看了坐在前面窗户边上的几个人。肥胖的男人是加里普帕夏,中间那个瘦的戴眼镜的是翻译,皮肤白的那个是阿纳多卢铁路局局长胡古艾宁。杰夫代特先生仔细地看着那三个人,努力想把他们记在脑子里。随后,弗阿特先生说了自己的生意,他们还谈了今后的合作计划。侍者端来了他们点的菜。弗阿特先生边吃边高兴地说着那些菜的特点。他说自己很喜欢吃妈妈包的小饺子,他还记得那饺子是怎么做的。他用一种老师教学生的口吻跟杰夫代特先生说这些,只是这种口吻是谦虚和充满爱意的。后来,他皱起眉头说:“你今天情绪不太好!” “我哥哥病了!” “是吗!什么病?” “肺结核。情况很不好。可能这几天就会死。” “我很难过。你哥哥也是他们中的一个,是吗?你说过他是从巴黎回来的。生病当然不好,但是你还是应该为你哥哥是他们中的一员而感到骄傲!” 杰夫代特先生没有跟弗阿特先生说过哥哥的事情。他疑惑地看着他的朋友。 “亲爱的,别害怕。难道你怕我吗?任何有脑子的人都可能知道这点。他去了巴黎,在那里待了十年,他是军医学院毕业的吧?另外,他还是一个脾气暴躁、爱和人争吵的人……如果他不是一个青年土耳其党人就奇怪了。其实你应该学会为他感到骄傲!” 杰夫代特先生重复道:“他病得很严重。我很害怕!”他对朋友刚才的那番话感到很惊讶。 弗阿特先生说:“你与其为他伤心,不如去理解他!” 杰夫代特先生说:“我理解他。今天我也想到了这个问题,我理解他,但没能让他知道这点。” “是的,因为你的脾气阻止你这么做。事实上,如果你们俩的心胸能再大点,再宽容点,你们就可以很好相处了,因为你们是互补的。我看你没明白!让我来告诉你:你哥哥和像他那样的人想要什么?他们希望实施宪法、成立议会、结束专制,希望得到自由。必要的话,让阿卜杜勒哈米德二世下台。你害怕这些思想!为什么?因为你认为它们是无法理解,是可怕的事情!因为你没能看到它们的任何好处!你怕自己因为告密者而遇到麻烦!” 杰夫代特先生说:“我对政治不感兴趣。作为一个商人,我不知道政治能给我带来什么好处!” 弗阿特先生激动地说:“好了,好了,我知道你的想法!听我说,他们想要的自由对你有什么坏处?没有!没有任何坏处!” 杰夫代特先生还是重复道:“我看不到政治的好处。” “如果你这么想,你自然就可以解决所有的事情。但其实并不是这样的。生活是这样的吗?不是这样的!你口口声声说理解你的哥哥,可实际上你根本不理解他。他要什么?要自由……你想想这些吧。我没说让你去做,只是想!想了你就能够明白了!其实一点都不像你想像的那么可怕。另外我们为什么活着?难道我们仅仅是为了做生意,赚钱而活着吗?当然不是!为了一个家庭和孩子们……我们为他们而活着!但是,在一个没有自由的地方,这些东西也会受到限制。如果一切能像在欧洲一样的自由不好吗?在我们这里,女人们像奴隶,斋月里不封斋的人会被送上法庭……但最糟糕的是,因为那些过时的法规和传统,所以和你我一样做生意的人不是穆斯林,而是亚美尼亚人、犹太人和希腊人。你看,其实我也不能算是一个纯正的穆斯林,所以你单枪匹马。” 杰夫代特先生说:“是的,这没错。但这并不需要我对这样的事情感兴趣。我不会去反对苏丹的。” “亲爱的,谁让你去反对苏丹了?你不想你的国家好吗?一点点变革,难道你连这个都不愿看到吗?” “我看不到变革的好处……即使看见了又能怎么样?” “怎么看不到好处?难道你觉得在这里,在这个国家,在这片土地上发生的一切都是完美无缺的吗?一切都应该维持原状吗?杰夫代特,难道你是这个意思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么你是什么意思?你看,这里的生意很糟糕。这里没有自由,国家的状况也不好,一切都已腐烂,你是知道这些的,是吧?既然你知道……嗨,孩子,把这些盘子拿走。既然你知道这些,你也一定希望进步,希望我们可以像那些西方人那样。但这并不等于坐在这里和那些花花公子们吃饭,更不是跳舞、说法语和戴帽子……那意味着赞同自由……你怎么看?” 杰夫代特先生笑着说:“我认为作为一个商人不应该掺和这些事情!” “唉!你这个精明的商人!多么的顽固不化!你明白,却装着不明白。那么,杰夫代特,对你来说人生就是赚钱和建立一个家庭吗?” 杰夫代特先生想到自己将要建立的家庭又笑笑说:“这还不够吗?” 弗阿特先生也忍不住笑了,他说:“你还那么的坚定!我真服你了!但是你在犯一个错误,让我告诉你,以后别说我没提醒你!” 杰夫代特先生皱起眉头说:“什么错?” 弗阿特先生慢慢地把烟点上,然后说:“你结婚太早了!” “哈!难道是这个吗?我已经晚了!” “你认为晚了,但是你错了……你应该再等等。如果你再等等的话可以有一个更好的婚姻。再等等,试着去理解那些青年土耳其党人,然后一切对你来说会变得更好!” 杰夫代特先生说:“我开始怕你了。你也快变成青年土耳其党人了。你说的那些话里都有他们的影子!” “你就笑吧。但你还是着急了。你听我说,阿卜杜勒哈米德二世要不了多久就会下台,或者死去。然后……”他停下来,等侍者把甜品的盘子放到桌上后接着说道:“然后这些青年土耳其党人的重要性就会显现出来。他们会夺取政权。不要这样疑惑地看着我。真的会这样,所有人都知道……” “我第一次知道你还有这样的盘算!” “但是,亲爱的杰夫代特,在这个问题上其实你总走在我前面,但你自己不知道!如果你知道的话!如果你知道的话,你就会明白自己吃亏了!叙克鲁帕夏的情况怎么样?我知道,我为你作了调查。叙克鲁帕夏的经济状况很糟糕。他卖了地,正在为恰姆勒贾的宅邸找买主。他还卖了一辆马车……他的前途也不光明。你还在为找到了一个好人家而沾沾自喜,其实是他们做了一笔好生意。” 杰夫代特先生说:“我从来没有把这事想成是一笔生意。” “好的,好的,别生气……但至少去理解一下发生的事情。你说理解你哥哥,其实你并不理解他!” 杰夫代特先生说:“你在把我往政治上拽。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但是我对政治不感兴趣!政治是一码事,生意是另一码事。我没有政治上的想法。我不认为那些事是对的!” “又来你那个‘要么全部,要么一个也不’的主张了。为什么你不能灵活一点。对你来说生活中只有两种选择,要么反对一件事情,要么接受一件事情。没有一条中间的道路!你的哥哥也这样。他选择了反对。据我所知,他的反对是如此的极端,以至于最后反对自己的生命。你以为是玩笑,可真的就是那样。这是你们的禀性所致。你也是,除了想着你的生意和建立一个家庭,其他的事你不闻不问,一概反对。但是事情并不是这样的,任何事情都会有第三条路的。”他把刀叉放到了盘子的一边接着说道,“那就是妥协。你和你哥哥都必须学会妥协……你们俩是如此的相似,只是你们并不知道这点。” 杰夫代特先生觉得有必要更正一下刚才说过的话,于是他说:“我不懂你说的那些东西。但是我要再说一遍,我不是因为钱才要和叙克鲁帕夏的女儿结婚的。” “但你还是选择了一个帕夏的女儿!别这么看我。这不是一件羞耻的事情。真正对的还就是这个。你想要一个好的家庭,想要和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女孩结婚,如今这样的女孩也就只有在帕夏家和皇族里能找到了。他们也在找一个有钱人,他们觉得你是一个合适的人选。” 杰夫代特先生说:“我不这么想!我是这么想的……”他意识到自己也曾经成百次地想过朋友说的这些话,只是没有把它们如此露骨地说出来。他接着说:“我想……我希望自己能拥有一个好的家庭,希望生意兴隆!这就是我的目标!” “你还是在说同样的东西。这些并不妨碍搞政治,况且你说的政治又是什么呢?你想想吧……” 杰夫代特先生做出不耐烦的样子说:“我怕你了。难道你想让我去参与一个阴谋吗?你还是和你的兄弟们一起去做那些事吧!我不明白那样的事情!” 弗阿特先生说:“亲爱的杰夫代特,你真够狡猾的!”他苦笑了一下。“我在跟你说,变得灵活一些。改变你那个‘要么全部,要么一个也不’的观点。你要知道,生活本身就是由无数小的妥协组成的。除了家庭和生意,就没别的了吗?如果仅此而已的话,那么生活就会变得非常的狭隘和毫无乐趣。你要改变你的这个观点。开放一点!我想告诉你的就是这些。这些话我也想跟你哥哥说。尽管我不认识他,但我知道他肯定是个把什么事都做得很过激的人。” “唉,我理解哥哥的也正是这点。就是你所说的过激。也就是说决定了一件事,然后一路走下去。他作出了决定,于是就努力去做那些事情。我理解他、尊重他的选择。但是很可惜,我没能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他。”他生气地继续说道,“我没能告诉他,因为我没有时间!” 弗阿特先生说:“你没发现吗,你们不在生活。你们兄弟俩都如出一辙!”他把手放到眼睛边上,做了一个xx眼罩的动作,他继续说道:“你们像戴了眼罩的马一样,只能看见眼前的那么一点东西。人生就这些吗?人生是什么?是体验、见识和经历……人生是多彩的!是的,你怎么想?” 杰夫代特先生用一种确定的口吻说:“这个问题太空虚了。我对自己的生活很满意!” “唉,你连想都不敢想!” 杰夫代特先生说:“不是。”他想了一下说:“让我来说,人生就是好好地生活!”话刚一出口,他立刻明白自己这是在赞同弗阿特先生的观点。他说:“不,不,不是这样的!”随后,他气愤地接着说道:“我不知道。从来没有想过。我觉得这个问题很无聊。请你以后不要再说这些事了。我也不想知道在塞洛尼卡的那些军人的事情。我请你不要把我牵扯到这样的事情里去。我现在就要把你刚才所说的一切忘掉!” 弗阿特先生笑着说:“亲爱的杰夫代特,你既顽固又传统!”他转身对侍者说:“孩子,请结账!”他转过头,用同样的微笑接着说:“亲爱的杰夫代特,你顽固不化,而且还很传统。但是我很高兴能和你成为朋友!” 杰夫代特先生也笑了。因为不会再去谈论那些可怕和烦心的话题,他感到一阵轻松。他们是轮流付账的,这次该弗阿特先生付钱。付完钱,他们站了起来。走到楼梯口时,他们听见有一个人嚷道: “哇,灯具商杰夫代特先生,你好!你来这里干什么?” 说话的人叫茂谢,是杰夫代特先生在锡尔凯吉认识的一个烟草商。杰夫代特先生努力笑了笑。 茂谢说:“杰夫代特先生,难道炸弹是您扔的吗?”喜欢开玩笑的他哈哈大笑了几声:“真的,你来这里干吗?” 杰夫代特先生也附和着大笑了几声。他想:“我来这里做什么?”他们走下楼梯。杰夫代特先生觉得自己微弱、无力和可笑。他和弗阿特先生告了别。车夫在门口等着,头顶上的太阳像一个空盘子似的悬在空中。他嘟囔道:“我在哪里?唉,太热了!”他告诉车夫要去泰什维奇耶。上车后他感到了一阵热浪。他开始和马车一起摇晃起来。 7、在一个帕夏的宅邸里 他和马车一起摇晃着,为自己午饭后不能打个盹而感到遗憾,他在想自己。“我在想自己的生活。人生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弗阿特问了这个问题。我告诉他这个问题毫无意义。人生是什么?他是从哪儿学来这些东西的?书本上、欧洲,还是不知道怀揣什么阴谋的人那里?人生是什么?这个问题毫无意义。我就是这么认为的,同时还觉得问这种问题的人很可笑。哈,哈,哈。茂谢刚才是怎么笑的?他开的玩笑也太庸俗了!杰夫代特先生不会是你扔了炸弹吧?不,我砸了屋顶上的瓦片。瓦片砸碎后屋顶就漏水了,班里所有的人都用敌视的眼光看着我,整个教室被过膝的水淹没了。我出了一身汗!那是一个可怕的梦。我早该从梦里知道今天会这么糟糕。几点了?快八点了!叙克鲁帕夏恐怕已经在等我了。” 叙克鲁帕夏今天叫杰夫代特先生去宅邸是想了解一下他今后的打算。杰夫代特先生是从帕夏派来的仆人那里得知这个情况的,但杰夫代特先生感觉,帕夏是想找他聊天,而且完全是因为无聊才叫他去的。想起帕夏,他情不自禁想起了弗阿特说的那些话。他想:“我知道他卖了一块地,还要卖一处宅邸,但我不知道他还卖掉了马车!如果马车也要卖,那说明他们的情况真的不太妙。难道弗阿特是对的吗?难道我在做一件错事?不!这样的想法很丑恶。我只想要尼甘,别的我不想。” 想到尼甘,他高兴了。他想:“是的,我只见过她两次!”他又想起了那一幕。“我见了她两次,我知道她是一个好人。这有什么奇怪的?为什么不能知道?我们还说了话……”第一次他是在叙克鲁帕夏宅邸的男宾部看见尼甘的,当时尼甘正从那里走出来。然后还是在那个地方,在订婚仪式上他们说了话。杰夫代特先生问:“您好吗?”尼甘说:“我很好。您好吗?”当时她努力想让自己看上去像个老女人那样冷静和庄重,但是她脸红了,于是马上跑开了。她显得很高傲,但看上去像个好人。杰夫代特先生后来就把那天见到的这个姑娘安置在了他幻想的家庭里了。尽管尼甘不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姑娘,但她可以填满他设想的那个位置,他认为这个是最重要的。 在午后的炎热和午饭的共同作用下,他开始有一种昏昏欲睡的感觉,他后悔午饭后没有喝一杯咖啡。他点了根烟,开始盘算该跟帕夏说些什么。马车在哈尔比耶军营前转向了尼相塔什。他想:“是的,我要告诉帕夏,我会在这里买栋房子!”随即他想到将要被自己遗弃的翟丽哈女士。然后他又想到了哈塞基、泽内普姨妈和齐亚。当他想起齐亚那从下往上审视自己的目光时,他感到一丝不安。他想:“那孩子身上有种奇怪的东西。似乎现在就是一个阴险和会算计的人!他那种怪异的眼神让人觉得是在被审判!”马车转到了尼相塔什广场。杰夫代特先生仔细看了看对面角落上的那栋石房子。这房子他来看过一次,他喜欢这房子,因为它符合自己的要求。他打算从叙克鲁帕夏家出来后再过来看一下。看着花园里的栗子树和椴树,他想:“这栋房子不错!”他又欣喜地想到了未来的幸福家庭生活。马车经过泰什维奇耶清真寺时他变得激动起来,他想自己的着装是很合适的。下车前他感到自己的心跳在加快。 下车后他再次感到了一种内疚,每次来这里他都会有这种感觉。宅邸的前花园里空无一人。他走到了宅邸男宾部的大门前,偌大的花园里他只看见了一只在大理石水池边喝水的麻雀。当他把手伸向门上的铜环准备敲门时,门开了。站在门边的仆人告诉他帕夏在楼上等他。杰夫代特先生小心翼翼地走在楼梯上,生怕弄出什么声响。站在楼梯平台边上的一个仆人同样告诉他帕夏在等他。杰夫代特先生嘟囔道:“一个家庭!”平台的一个角落里,一只巨大的摆钟在嘀嗒地走着,除此以外没有任何别的声音。“像钟一样的一个家庭!”他走进了一个宽敞的房间,但是除了家具,他什么也没看见。 他开始四下张望,他看见了椅子、无靠背长沙发椅、沙发和水晶吊灯。房间很阴凉。他接着往里走。他看了看挂在墙上的一幅画,欣赏了一个脚像猫爪子的镏金沙发。房间的一角放着一只上面镶有贝壳的小木箱子。当他好奇地想着箱子的用途时,他在一把椅子、一个沙发和一个无靠背的长沙发上又发现了同样的贝壳装饰。后来,他吓了一跳,因为他看见无靠背长沙发上躺着一个人,他立刻认出那人就是叙克鲁帕夏。他被吓呆了,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镇静下来后,他决定还是先出去为好。他在门口等了一会儿。摆钟还在滴答地走着。他鼓起勇气再次走进屋子,侧身对着帕夏用力咳嗽了一声。 帕夏一边嘟囔道:“哈。是的。我们的女婿!”一边翻身坐了起来。他看着杰夫代特先生说:“来,孩子,过来。我没在睡觉,只是打了一个盹儿。” 杰夫代特先生一边说:“您是在睡觉吗?”一边走到帕夏的身旁。 帕夏说:“那不叫睡觉,叫打盹!午饭吃得太多了。”他看见杰夫代特先生伸出了手,他说:“不,不行,不行。”但他没有再坚持。他说:“孩子,希望以后你也会有很多亲你手的晚辈。对了,你为什么没来吃午饭?” “帕夏,我不知道被邀请来吃午饭。” 帕夏说:“什么?贝齐尔没跟你说吗?”但从他那假装出来的愤怒里可以看出,他记得自己并没有邀请杰夫代特先生来吃午饭。“我会跟他算账的。你错过了午饭!但那不重要!人希望交谈,吃饭、喝咖啡只是借口!”他在说这番话时做了个表示一切都是空的手势。“哈,喝咖啡,还是法国干邑白兰地?等等,还是喝咖啡和利口酒吧,好吗?”他伸着懒腰,打了个哈欠。他说:“唉,午饭我吃多了!”他吩咐仆人拿咖啡和利口酒来。然后他对杰夫代特先生说:“天真热!是吧?” 杰夫代特先生回答道:“是的,很热。” 帕夏说:“这么热的天外面是没法去的!”然后他更正道:“我是不会出去的!”他接着问道:“你今天干了些什么?” 杰夫代特先生轻描淡写地说了说哥哥和哥哥的病情,夸张地谈了谈在俱乐部吃的午饭,但是他对去哈塞基的事只字未提。 帕夏说:“很好。我喜欢你!”他用一种孩童般的口吻问道:“你几岁了?” “三十七岁!” “我在你这个年龄,比你大四五岁的时候已经做到大臣的位置了。但是那个时候和现在是不一样的。如今的人应该更加努力地工作……况且我还是幸运的……唉,我干吗跟你说这些?”他还是用孩童般的样子笑了笑。他挠了挠胡须说:“来,到我身边来,过来。你坐在那里,我看不到你的脸。” 杰夫代特先生冒着汗,走到了刚才帕夏打瞌睡的无靠背长沙发边上。仆人端来了咖啡和装在小水晶杯里的利口酒。 帕夏问:“你喜欢草莓味利口酒吗?”他对已经走出房门的仆人大声说道:“再给我们拿点利口酒,或者把酒瓶拿来!”他一口喝掉了杯里的利口酒,然后他用一种希望得到娱乐的眼神看着杰夫代特先生说:“你还做了些什么?” 杰夫代特先生歉疚地说:“我的帕夏,商店占去了我很多时间。” 帕夏说:“哈,商店……对呀,商店!你和什么人交往,你的朋友是些什么样的人?” “商人们……刚才我提到的弗阿特先生!” “这个弗阿特是塞洛尼卡人吗?” “是的,帕夏。” “他说了些什么?关于炸弹的事他说了些什么?” “他什么也不知道,帕夏。我们没谈到那件事!” “你们没谈那件事?他什么也不知道?” “没谈,帕夏。” “没谈的话,你怎么知道他不知道的?”帕夏看着杰夫代特先生吃惊的样子哈哈大笑起来。他分明在为自己的精明感到得意,他一口干掉了杯里的利口酒为自己庆贺了一下。他觉得未来女婿的这种惊讶很可笑,又哈哈大笑起来,随后他往杰夫代特先生的背上拍了一下说:“好,好,我喜欢你。所有的事都有计划,很谨慎。应该这样!” 杰夫代特先生满脸通红。 “应该这样。我很喜欢你的谨慎。一个商人应该这样!你是一个穆斯林商人,你的生意会比其他任何人都难做,但你成功了!以前挣钱的都是那些异教徒,或者是没有廉耻心的小偷公务员。现在轮到像你这样的商人了。你很勤奋,谨慎,不偏激。”他微笑着看了看手中的空酒杯说,“这酒杯也太小了,不知不觉就喝完了!是的,你不偏激。这很重要!我们这里所有人动不动就会偏激。然后,人也应该少说话。无论是做生意,还是搞政治,这点都同样重要。”他再次斟满酒,又一口把酒喝干。“是的少说话。既然我喝了这么多酒,让我来告诉你吧,我的一生就是因为没有管好我的这张嘴而白白浪费了。让我来告诉你。”帕夏一下子变得兴奋起来。他换了一个坐姿,再次斟满酒说:“在仙逝的鲁斯图帕夏的庇护下,我当上了大臣……那个,基金会大臣。但没过六个月,那个‘阿里·苏阿韦事件’发生了。尽管我们知道了这件事,但不清楚是怎么发生的。我们和宰相一起匆忙从巴比阿利赶到了皇宫。宰相和苏丹说话时我在一旁静静听着,什么也没说。一会儿苏丹说:‘这些家伙的目的可能是想把我们赶下王位,他们的代理人也插手了这件事。’错误想法!错就错吧,叙克鲁,关你什么事!不!但我没能管住自己的嘴,用年轻人的激动说道:‘但是尊敬的苏丹,如果其中有代理人的手脚,这事就不会是这样了。我的意思是,这样的三个半人怎么能去干这么大的一件事情?’苏丹对我说的话感到了恐惧,他想:‘这个孩子知道如何可以推翻苏丹、这样的事应该怎么做,这太危险了。’他立刻罢免了宰相。新政府成立了,但苏丹没有给我们一官半职!二十七年过去了,仍然没有我们的事。过去的二十七年里,我在埃尔祖鲁姆和科尼亚做了省长,去巴黎当了大使。我一直在等,可是什么也没等来。为什么?因为我没有管好自己的嘴。”突然他又哈哈大笑起来,但随后悲伤地说:“何况为了对苏丹有用,我还做了那么多事情!”他沉默了一阵。然后,他问道:“那么说,你不知道关于炸弹的事?” 杰夫代特先生说:“我不知道!” “很好!即使你知道也不要跟任何人讲。你马上就要成为我的女婿了,我爱你,我看中你了。我给你一个忠告:别相信任何人!特别是别相信那些在大庭广众之下说话的人。因为现在有一种奇怪的现象,那些小毛孩们转眼之间成了革命者。我知道,你是一个谨慎的人,不会轻易相信别人,但是仍然需要小心!如果你看见了什么,听到了什么,你要清楚,最终他们是希望影响你的。你不要答应他们!你看他们有不良用心,还想拉你一起去犯罪,你就马上跑开,把情况告诉一个长者。现在他们对我儿子就是这么做的!我的小儿子看上去对这样的事情很感兴趣。他在军医学院读书。星期四、星期五的时候他会让学校很多的同学来这里。他们总关在屋子里,一边抽烟,一边嘀嘀咕咕说上几个小时。只要我一进屋,他们就立刻鸦雀无声了。特别是他们中有一两个人总用敌视的眼光看我。他们是年轻人,有热情、有激情,我们应该理解他们,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能这样做的。我那儿子很单纯,不懂邪恶,没有邪念。但是有谁欣赏这些?我不希望他发生什么事情。为了避免误会,我把情况反映给了皇宫。因为孩子太单纯,想不到这些,一不留神就会遇到麻烦。不是吗?” “是的,帕夏!” “但是你连一杯酒都还没喝完!喝了它,我再给你满上。是的,我的小儿子就是有点单纯。我也不用藏着掖着,我的两个儿子的母亲非常漂亮,但是脑子比较简单。女儿们的母亲则很聪明,这个宅邸现在就是她在管着。我的小儿子就是这样的单纯。其实我的心,这个只对你一个人说,在大儿子身上。他是一个懂得生活的人,像他的爸爸!虽然他只是翻译室的一个小职员,但是知道如何生活!所以我爱他!很风流的一个人!他上恰姆勒贾、去卡厄特哈内找乐子、去贝伊奥鲁……他认识所有人,所有人也都认识他、喜欢他。但他不跟任何人过往甚密,他是有分寸的。这点你必须知道,在这个国家想要有发展,勤奋和聪明很重要,但最重要的是社会关系。我看见他就会想到我年轻的时候!不知道我的儿子能得到哪位帕夏的庇护?因为这也是必需的。生意场上可以允许一个人有独立的个性,但是政治上,在这个国家是不可能的。我已经完了。三十年都没被重用,以后就更不会被重用了。我只是希望,庇护他的帕夏是一个好帕夏!”他哈哈大笑起来,随后又给自己倒满了酒。“因为被一个坏帕夏庇护的人是会被浪费的!然而,我的大儿子是那样的热爱生活!”他想到一件事,立刻变得严肃起来。“他有一辆根据自己的喜好装饰起来的马车。拉马车的两匹马不是双胞胎,一匹是野马,另外一匹是栗色马。很可惜,马车被我卖了。因为它的花销太大了。然后我再告诉你,这房子的花销也很大。尼甘是在这样一个环境里长大的,你应该注意这点。我们把那马车给卖了。我们正在卖恰姆勒贾的宅邸……不知道你听明白了吗?” “我明白了,帕夏!” 叙克鲁帕夏说:“很好!我也明白了!”他笑着说:“我们的年代正在过去。阿卜杜勒哈米德二世遭到炸弹的袭击,小毛孩们成了革命者,没有一个人对现状满意。谁能想到有人会朝阿卜杜勒哈米德二世扔炸弹?他会被推翻的。他把我忘了二十七年。但是我说,我不是一个没良心的人,我所拥有的一切都是他给的。大臣的职位也好,帕夏的爵位也好,还有省长和大使的差事,都是他给我的。我不为我的女儿、儿子们过分担心。在我当省长的时候,我在埃尔祖鲁姆找到了一块便宜的地皮,我把它买下了。那里现在有一个仆人在照看,他不仅养活自己,还能给我们寄些钱。也许以后你再看,那块地皮也没了。这么大一个宅子的花销什么东西可以承受?我要说的是,我对你很满意。我对尼甘的未来没有任何担心。” 杰夫代特先生涨红着脸说:“谢谢您,帕夏!” 帕夏摇摇头说:“你温文尔雅的做派无可挑剔!但是你连一杯酒也没能喝掉!你太拘谨,太拘谨了!” 杰夫代特先生害羞地喝干了那甜甜的利口酒。 “很好!喝那么一小杯酒会让你死吗?把杯子拿来,我再给你满上!亲爱的,放松一点!我知道你尊重我,所以不在我面前喝酒。我看见了,喜欢你这样!好了,这个严肃的话题结束了,现在让我们来聊些轻松的事情吧。说说看,你是怎么消遣的,风流过吗?你有什么乐趣?” 杰夫代特先生说:“帕夏,你看我有时间干那些事吗?” 帕夏说:“行了,行了!别不好意思!” “真的,帕夏。以前我还去谢赫扎代巴什,现在哪儿也不去了。” 帕夏仍然摇摇头说:“但是,你笑了!这是一种风流的笑。我知道这个!” 杰夫代特先生第一次感到自己对帕夏的鄙视,他为自己有这样的感觉而感到恐惧。 帕夏说:“你不说话了!为什么?这也是一种偏激的表现!”他接着说道:“亲爱的,不能这样!感谢真主,我享受了各种豪华的生活。但是你呢?不,不,你肯定也干了什么,但是……”当他看见杰夫代特先生脸上木然的表情时说:“好,好,我不说这些了!”他皱起眉头说:“但是也真是没法和你聊天!事实上只有我一个人在说,你在听。既然你不想说了,那么我们来下十五子棋[1]一种双方各有15枚棋子、掷骰子决定行棋格数的游戏。[1]吧!看看你的手腕是否厉害?” 杰夫代特仍然用木然的眼神板着脸说:“我不知道!” 他们开始下十五子棋。 8、关于时间、家庭和人生 杰夫代特先生不喜欢下十五子棋,头两盘他还没开始收棋子就输掉了。他想:“我哥哥在那里和死神搏斗,我却在这里下十五子棋!”后来,因为掷出了好骰子他赢了几盘。他一赢,帕夏就显得很激动。再后来,杰夫代特先生又开始输了。这当中,他趁帕夏出去时看了看表,他惊讶地发现已经是奥斯曼土耳其时间十一点了。他很恼火,因为没时间去店里了。他觉得帕夏对十五子棋的爱好和他的唠叨很恶心。这时,帕夏谈起在巴黎当大使时看过的一出话剧、他手下的一个忘恩负义的秘书、在科尼亚当省长时造的一个饮水池、几件风流韵事和他当基金会大臣时拒收贿赂的故事。在一盘棋快要结束时,仆人进来对帕夏说: “夫人要去希什利的纳伊梅女士那里,他们想要用车!” 帕夏说:“让她们用吧。这么热的天我出去干什么?”然后他突然站起来说:“等等!她们几点回来?这个时候还出去干吗?不早了。你去问问,看她们几点回来。我可能要去俱乐部。”他重新坐回到椅子上,然后讨好地向杰夫代特先生笑了笑。后来他又连续掷了两次六点,但这次他没有哈哈大笑,他合上棋盘站起来对自己说:“我去俱乐部怎么样?去那里找人聊聊天?” 他对杰夫代特先生说:“晚上我们一起去俱乐部怎么样?” 杰夫代特先生说:“算了,帕夏,我在那里会给您添麻烦的!”有那么一刻,他以为帕夏是真的在邀请自己去俱乐部。然后他明白自己没能让帕夏开心。 帕夏说:“孩子,你怎么可以这么说,哪有什么麻烦!”但他说这话的样子显得很勉强。然后他像是很悲伤地说:“像我这样的人,到了这个年纪就只能无所事事地活着了。我不会去想今天应该做什么。对我来说回忆就足够了,但人总该把这些回忆跟别人说说,不是吗?我在欧洲看到,那里的人会把他们的经历写下来,出书或是在报纸上连载。但在这里,只要写一个字,我就会遇到麻烦。哈哈。这里没有自由,孩子,没有自由!青年土耳其党人万岁!”说最后这句话时他压低了声音。“万岁我单纯的小儿子!你认为人活在世上应该做些什么?不,不,你现在还不明白这些事!而且你也不像是一个读了很多书的人!你不生气吧?” 杰夫代特先生说:“不生气,帕夏。”他又冒汗了。 帕夏说:“好,我明白了。我知道你很有礼貌。”他好像是有点生气了,开始在房间里来回走起来。“谁知道呢,可能你觉得我喝醉了。你从来没见过一个帕夏这样吧?你又见过几个帕夏,和几个帕夏说过话呢?你是怎么认识内迪姆帕夏的?” 杰夫代特轻声说:“他来过我的灯具店!” 帕夏停下了脚步。他像看一个蟑螂那样看着杰夫代特先生,轻轻地说了一声:“商人!”他接着说道,“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把女儿嫁给一个商人,而且还是明明白白、高高兴兴地嫁。孩子,我很欣赏你!不要误解我。如果我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那也是因为没把你当外人!”他好像是在努力想一句忘了的祷告词那样停顿了一下,随后他说:“为什么我们变成这样了?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什么?他们为什么会扔炸弹……所有的人都和苏丹为敌!……”也许是因为站不住了,也许是因为绝望,他一屁股坐到了无靠背长沙发上。他看着杰夫代特先生说:“我喜欢你!我喜欢你!因为我觉得你像我!” 杰夫代特先生微笑地看着帕夏,他希望自己可以平静地面对所发生的一切。他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但他找不到要说的话,只是在那里冒汗。 仆人进屋说:“夫人说她们在纳伊梅女士家只待一会儿。她和女儿们一起去。她说马上就回来。” 帕夏说:“好,好,让她们快去!”他嚷道,“但是叫她们别晚回来。要不我会让她们后悔的!” 仆人说:“主人,要把您的茶拿来吗?”从仆人平静的语气里可以看出,他们对帕夏的醉酒早已习以为常了。他不像一个仆人,而像是一个朋友那样冲自己的主人笑了笑。 帕夏说:“拿来,还站着干什么?先把咖啡拿来。孩子,你也要咖啡吗?” 杰夫代特先生说:“帕夏,我还是走吧,别再打扰您了!” “怎么?你要走吗?不,我不会轻易放走我的客人的!怎么了?不会是对我说的话生气了吧?” 杰夫代特先生没有回答,只是看着面前。 帕夏说:“坐着别动!我很欣赏你,这点你一定要记住。你又不是第一个向尼甘求婚的人!”他站起来,冲着还傻站在那里的仆人说:“还不快去拿两杯中等甜度的咖啡来!”他转身问杰夫代特先生:“中等甜度,是吗?”他一边在房间里来回走着,一边说:“可能我是喝多了。我是想让自己高兴点……我们等车回来,然后一起去俱乐部!她们去哪儿?去纳伊梅女士家。她们去那里干什么?去喝茶、聊天……看书,说说书里的东西,聊聊她们的衣服……听说来了一个法国女裁缝,她在各家转悠着给女人们做衣服。早上我的夫人来套我的话,她想把裁缝喊到家里来,说是要跟她说法语,聊聊当大使夫人时的事情,女儿们可以读读诗……我不习惯她们那种细腻、文雅的欧式礼貌。有时我在想,我的这个第二个夫人能再漂亮一点、笨一点就好了。要不我再娶一个年轻的?不行。那样的话这个宅邸里的欢乐就会荡然无存。还是这样更好。她是一个聪明的女人,她的女儿们也很聪明。有时她们觉得我很粗俗。她们也不想想是我让她们学到了那些东西,是我把她们带到巴黎去的。她们要钢琴,我给她们买了。她们弹琴、读书、互相开玩笑,我不懂那些,但是我允许她们那样做。甚至,我喜欢她们那样!因为一个家里必须有欢乐和生气。在一个像坟墓的家里我能干什么?而且也需要这些欧洲的习俗。我们去了欧洲,看见那些家伙做了些什么。巨大的工厂、火车站、酒店……他们既知道工作,也懂得娱乐。连我到了这个年纪还会想着去俱乐部。一个好词,俱乐部!我们也需要工厂。谁来建?像你们这样的商人……但是在哪里?你们只知道把买来的东西卖掉……铁路也修好了。你们可以把棉花、烟草装上火车,然后把灯具和布料从火车上卸下来,这期间你们的腰包就装满了……尽管如此,我还是喜欢你的,把尼甘嫁给你我是放心的。”帕夏在房间里溜达着。突然他在窗前停下了脚步:“看,快看,马车来了。一会儿她们就要上车了。”他像是在跟一个风流的朋友说话那样笑着对杰夫代特先生说,“如果你想看到未婚妻,就过来!” 杰夫代特先生很想过去看看,但是他有点害羞。 帕夏说:“你不想看见她吗?你是想的,但又不好意思。这是我的不是。为什么没叫她到这里来呢?好像来了这里就会发生什么事情。我难道那么保守吗?何况她是可以和别人一起坐着吃饭的人。我要是叫你来吃饭就好了。我跟贝齐尔说了,可他忘了。过来,孩子,来看看,她们现在就要上车了……” 杰夫代特先生害羞地、像是听了一个有趣的笑话那样笑着站了起来。他像个醉汉似的摇摇晃晃地走到了窗前。 帕夏说:“这才对!男人难道不想见自己的未婚妻吗?你知道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吗?让我来告诉你,我们的尼甘是一个聪明的姑娘。知道什么可以做,什么不能做。但是,你也看见了,她不是世上最漂亮的姑娘。她有礼貌、高雅和文静。但这话你别去跟别人说,我不能说她是我最喜欢的女儿,图尔康更可爱,叙柯兰更像我。尼甘是个内向的姑娘,她知道自己要什么。你可以用礼物、咖啡具什么的让她高兴,因为她非常喜欢咖啡杯和瓷器。她的见识不广,既不是什么事都知道,也不是什么事都不知道。我说过,她看书、读诗,也读法语小说。但是你别以为她很喜欢读书,也就是随便读读,消磨时光而已,就像我们的苏丹读警察小说一样!她喜欢欧式生活,但是知道分寸。在这个问题上不会和你发生矛盾。我不能说她是一个容易满足的人,但她也不是一个贪得无厌的人。这个宅邸里有什么好的她都学了,有什么不好的她都看见了。我不知道她是否把不好的东西变成习惯了。哈,她有一个不好的习惯,就是不停地眨眼睛。看,她们出来了。” 在马车和宅邸后院的大门之间、枫树底下有一块石头铺成的空地。杰夫代特先生在那片空地上首先看到了一个穿着白色长裙、个子高挑的女人。他从帕夏的笑声中知道那是尼甘的母亲。然后,他看见了三个在互相说着话、东张西望的姑娘一个个走了出来。杰夫代特先生想:“她们不知道我在这里!”他似乎又感到了内疚。姑娘们看上去非常开心和充满活力。杰夫代特先生不知道她们中哪个是尼甘。他嘟囔道:“一个家庭!”他仿佛又听到了摆钟的滴答声。他感到更加愧疚了,他带着一种恐惧对自己说:“她们中的一个!一个家庭!”他试着把那个像影子一样飘逸和纤细的姑娘安置到他幻想的家庭里,他羞愧地发现自己的心跳得更快了。他说:“我是什么?”帕夏还在不停地唠叨着,但他什么也听不见。他一边出着汗,一边就这么傻傻地看着,他对自己和发潮的手心感到厌恶。他看见自己等待了很多年、梦想中的那个东西就在那里,在下面,在树底下晃动着、笑着。它是那么的遥远,那么的不确定。他用理智,也只有用理智才可以去认知它,并把它放到它应该待的位置上。不是用感情,因为感情和良心一样沉重,不会轻易地被打动。他发现,汗出得越多,肮脏和罪恶就会越多地被泵进血液里。他不想再看了。他希望帕夏喉咙里发出的噪音可以停止,一切都可以静止下来。他嘟囔道:“我哥哥快死了!”梦境再次占据了他的脑海。遥远和不确定的那个东西变得明确了,可以理解了,他嘟囔道:“所有的事我都想过了!”他想到了他的商店和埃斯基纳齐,他感到了一阵恐惧。 突然间,花园里有了动静。杰夫代特先生听到从远处传来马车轱辘的声音,还有一匹马的嘶鸣声。 帕夏兴奋地嚷道:“啊,塞伊费帕夏来了!” 一个微微有点驼背、高个子、一脸黑络腮胡的人用矫捷的动作跳下了马车。看见了准备上另外一辆马车的那些人,他高傲地昂起了头。这时,一件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了。姑娘们一个个走近帕夏,排着队开始亲吻帕夏的手。 叙克鲁帕夏说:“真棒!你看见我的女儿们多懂礼貌……这就是你的那个未婚妻!” 杰夫代特先生出汗了。刚刚有点确定的那个东西现在变得更加遥远和不确定了。她在吻塞伊费帕夏的手。杰夫代特先生明白,要认识她需要用脑子花很大的工夫。他恐惧地嘟囔道:“她是谁?她要什么?她怎么样?”他想到,自己将要和那个在走动着、弯腰亲吻一个帕夏手的东西共度一生。他忧虑地嘟囔道:“可能……可能……”然后他用所有的力气,努力把那个在远处晃动的东西放到自己幻想的世界里去。 叙克鲁帕夏说:“你看,塞伊费帕夏是个有良心的朋友!” 姑娘们在一瞬间全上了车。杰夫代特先生盯着远去的马车又看了一会儿。 仆人进来说:“塞伊费帕夏来了!” 叙克鲁帕夏说:“我知道,我知道,快请他上来!”他对杰夫代特先生说:“塞伊费是我提拔的一个人。他比我聪明,他知道如何得到苏丹的喜爱。像我一样……他在伦敦当过大使。但是你怎么心不在焉的!你看见她了吗?你这不是一下就看见她了!塞伊费帕夏真好,他怎么知道我今天闷得慌,想找人聊天的?” 两位帕夏在门口拥抱了一下。塞伊费帕夏有种傲慢的样子。杰夫代特先生想:“我是个商人!” 叙克鲁帕夏一边说:“你认识我未来的女婿吗?”一边把杰夫代特先生介绍给了塞伊费帕夏。 等他们落座后,仆人端来了咖啡。塞伊费帕夏不时用余光看着杰夫代特先生,杰夫代特先生看上去坐立不安,叙克鲁帕夏在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 突然塞伊费帕夏问道:“孩子,你是做什么的?” “帕夏,我是商人。” 他嘟囔道:“商人……原来是这样。商人……”他重新转向主人,做出一副在认真听他讲话的样子。 叙克鲁帕夏在奉承自己的客人。他说,真正的朋友越来越少,而可以谈心的人就更少了。最后,他说已经把女婿也当成朋友了,但从他说话的样子里可以看出,其中的歉意远远多于诚意。 塞伊费帕夏突然用法语问道:“孩子,你在读些什么书?” 杰夫代特先生紧张地思考了一下,随后他马上一字一句地用法语回答道:“帕夏,我读了巴尔扎克、缪塞、保罗·布尔热,还有……” 塞伊费帕夏打断了杰夫代特先生的话,他说:“孩子,你能懂这么多法语已经很不错了!多说说你就可以开口了!”然后他重新转向叙克鲁帕夏,开始和他聊最近几天发生在政界的事情。 杰夫代特先生注视着说话时背显得更驼、络腮胡须散落在衬衫上的塞伊费帕夏和津津有味地听他讲话的叙克鲁帕夏。他想,他们一个是尼甘的父亲,另一个的手刚刚被尼甘亲吻过。他越想越不舒服。他想:“不应该是这样的。这里面有种丑陋的东西。我比他们更好!”然后,他想到了尼甘上车时的样子。他觉得她是适合自己的,这种胜利者的感觉让他激动。“是的,我比他们更好。我比他们进步,比他们干净!”突然间,他相信在这间屋子里,让自己害怕、看起来无法理解和无法触及的每样东西都是可笑和腐朽的,他因此感到高兴。他是那样的高兴和激动,竟然开始害怕这种感觉会被玷污。他嘟囔道:“我该立刻出去,现在!”这时,仆人端着茶盘进来了。 叙克鲁帕夏说:“你要是把点心拿来就好了!”然后他往客人的膝盖上轻轻地拍了一下说:“你讲得真好!” 塞伊费帕夏阴沉着脸,转身问杰夫代特先生:“你住在哪里?” 杰夫代特先生答道:“我们会住在尼相塔什。” 帕夏生气地嚷道:“我问你现在住哪里?” 杰夫代特先生说:“维法。”他高兴地发现帕夏并没有像他想像的那样发火。他想:“我要和尼甘住到尼相塔什的那栋房子里去。”他想尽快把茶喝完,然后立刻离开这个宅邸。 喝茶的时候,塞伊费帕夏开始说和爆炸事件有关的事情。他说,因为侦探们没有认真地工作,所以苏丹提醒过安全大臣和调查委员会,宰相费利特帕夏告诉他的一个亲戚说今天已经发现了一些线索,放炸弹的汽车的注册号码已经查出来了。随后,他们开始谈论爆炸事件中的英雄和懦夫们。两位帕夏饶有兴致地评说着那些懦夫的表现。说着说着,他们谈到了陷入困境的费希姆帕夏和他的小妾玛格丽特。为了增加谈话的乐趣,叙克鲁帕夏吩咐仆人去拿干邑白兰地。仆人拿来了小口大肚杯和干邑白兰地酒。帕夏们接着议论起阿卜杜勒哈米德二世的勇气、谢伊胡伊斯拉姆·杰拉雷廷先生的运气和在爆炸事件中死去的二十六个人的不幸。他们取笑了爆炸事件中的那些胆小鬼。后来塞伊费帕夏开始说他在伦敦当大使时经历的一件事: “有一天使馆收到了一封上面有一等秘书塔赫辛签名的密电,密电上说:‘立刻送一只通身白毛、会说话的鹦鹉过来……’接到密电后,我立刻给伦敦动物园的馆长打了电话。我得知那鸟不叫鹦鹉……我对二等秘书说:‘给他们写回电,说没有通身都是白毛、会说话的鹦鹉。你们说的鸟不是鹦鹉,是白鹦。’二秘说:‘也许他们不知道两者之间的差别,我们就买一只白鹦给他们送过去!’我忍不住发火了。我对二秘说:‘如果他们不知道的话,让他们搞清楚了再说!你就照我说的给他们发回电。’” 突然杰夫代特先生站起来说:“帕夏,我要走了!” 叙克鲁帕夏说:“等等,听完这个故事!”随后,他看到杰夫代特先生板起的面孔,他扫兴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说:“以后再来,以后再来。婚礼之前我还想见你。” 杰夫代特先生想:“尼甘!”他匆忙握了握塞伊费帕夏的手,走出了房间。本想告别时亲吻叙克鲁帕夏的手,但他听见了滴答的钟声,他的腿哆嗦了一下。最终他没去亲吻叙克鲁帕夏的手,只对他微笑了一下。他走下楼梯,仆人为他打开了门。当杰夫代特先生看见门外清澈如洗的天空和发出耀眼光芒的太阳时,他感到了一阵轻松。外面吹着微微的凉风。 9、尼相塔什的一座石房子 炙热的阳光不再烘烤花园,太阳开始落山了。杰夫代特先生看了看表,12点了。他想:“整个一天就这么白白地过去了!”但他并没有因此感到烦躁,相反,他感到了一种久违了的平静。他发现了以前不曾发现,但多年来一直在他体内涌动的一股新鲜和健康的力量。他不愿意去想这股力量来自何方,又是如何迸发出来的。他只是尽情地享受着这种健康的力量以及因为长时间没有吸烟,弥漫在他嘴里和整个身体里的这种清新的感觉。他走到了石块路上,这是刚才尼甘上车的地方。杰夫代特先生一边想“她是适合我的”,一边上了马车。他告诉车夫要去尼相塔什。 他觉得自己会爱上尼甘的。因为他愿意去爱她,这个问题他已经想过很多遍了。他也明白尼甘现在并不爱自己。但他知道,刚才看见的那个充满活力的东西是为了爱丈夫而被培养出来的,即便她的家庭是那么的奇怪和陈腐、离自己是那么的遥远。他再次想到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他很激动,害怕自己的眼睛会潮湿。他嘟囔道:“我活着!” 马车从泰什维奇耶清真寺前经过时,他看见清真寺的庭院里有棵硕大的枫树。一个老人小心翼翼、慢慢地从清真寺的庭院里走出来。街道两旁整齐地排列着椴树和栗子树。在一栋宅邸的后花园里晾着洗好的衣服。两个孩子在一个花园里聊天。还是在那个花园里,架在椴树树干上的一个秋千正在前后晃动着。 马车在尼相塔什的拐角处停下,杰夫代特先生下了车。他的衣角被吹来的一阵凉风掀起。他在那栋石房子的前面也看到了椴树和栗子树,那是一些低矮的小树,摇曳在风中的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杰夫代特先生穿过花园往里走时,再次确信这是他找过的房子中最好的一座。他从两边种着玫瑰花的石子路上走到了宅邸的大门前。他敲了敲门,没人应答。他转身走回花园,在那里他看见了一个孩子。孩子说去喊人过来,随后一溜烟地跑出了花园。不一会儿,一个矮个子,却有着一双大手的老人走了过来。杰夫代特先生认出老人是这栋宅邸的花匠。 老人问:“您是来看房子的吗?” “他们没有说吗?” “说了。夫人去岛上了!” “我知道!我来晚了。” 花匠说:“上午夫人还在这里。”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把钥匙,打开了门。杰夫代特先生走进门,孩子也跟了进来。花匠对孩子说:“你在外面等我们!”随后关上了门。 尽管拉着百叶窗的房子里很暗,但杰夫代特先生还是在门口的一面镜子里看见了自己。他发现自己瘦长的身躯是强健的,圆圆的脸上荡漾着快乐的笑容。他径直走向楼梯。拾阶而上,他看见了一个宽敞的门厅。他们从门厅走进了客厅。杰夫代特先生此前来看房子时也曾经来过这个客厅,但这次面对客厅里的那些家具,他仍然感到了惊讶。他看见了镏金的椅子,边角上有镶嵌物的沙发和一些破旧的桌子和茶几。客厅边上的一间屋子里则只放了一架钢琴、一个琴凳和一把旧椅子。木地板的地面肮脏不堪。墙上挂着几幅戴着帽子、留着大胡子的丑老头的照片。屋子并不很高,天花板的一个角落里,在月桂树枝、玫瑰花型的石膏线的中间有几个飞舞的天使。所有的家具上都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尘。在一个茶几上立着一个破旧的蜡烛台,边上木质烟灰缸的一角已经被烧坏。落地台灯的灯罩歪在一边。就在这样一个脏乱不堪、杂乱无章的客厅里,一个被仔细地蒙上了一块白布的沙发静静地立在客厅的一边。杰夫代特先生想,尽管家具的这种脏乱程度让人费解,但主人仍然可以在其中继续自己的生活。 杰夫代特先生说:“真是太乱了!” 花匠明白了杰夫代特先生说这话的用意,他说:“先生死后,夫人就决定卖掉这里,她在岛上有个朋友!” 杰夫代特先生说:“房子怎么可以住成这样?”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话。 走过一段短短的走廊,他们来到了房子的后面。这里有两个房间,两间都是空的。地上散落着纸张,码放着几个坏箱子和盒子。墙上依然挂着戴帽子、留着大胡子的老头的照片。杰夫代特先生想这两间屋子以后可以让孩子或是客人使用。 他们走上狭窄和黑暗的楼梯来到了房子的二楼。这里也和下面一样脏乱。杰夫代特先生两周前来看房子时,这里还不是这样的杂乱无章。那时他还很难从现有的家具和布置里想像出他幻想中的家的模样。但现在,看着这些空房间,他已经可以按照想像中的样子来布置它们了。 在后面的一间大屋子里放着一张大床,床上堆着床单、毯子和一个双人长枕头。杰夫代特先生害怕地想起在叙克鲁帕夏宅邸的窗前看见的那个东西。有那么一刹那,他似乎觉得一切都会变得乱七八糟,他害怕被玷污的那些东西上会被粘上脏东西和血,他感到一阵寒栗。在他看着大床、双人枕头的时候他不愿意去想与他未来的规划和生活有关的任何东西。为了不再看那些褶皱的床单、有污迹的床罩和一件散发着香水味的睡袍,他抬起了头。他看见墙上挂着一幅年轻夫妻的画。 花匠看着墙上的画,用一种鄙视的口吻说:“先生死了,他不是一个好人,但喜欢花园。他老婆现在花他的钱,据说要去美国!” 关于这个,杰夫代特先生也多少知道一些,房东是个犹太人。他曾经在锡尔凯吉调查过房东的情况。 花匠把香烟的烟雾吹到画上说:“先生是个商人!” 旁边的那间屋子锁着门。花匠说屋里放着夫人的贵重物品。后面还有另外一间屋子,因为百叶窗没拉上,所以花园里宁静的阳光照了进来。杰夫代特先生决定把这间屋子用做书房。 他们来到了房子的底层。杰夫代特先生想,以后厨师和佣人可以住在这些带小窗户的房间里。下面厕所里的坐便器也和楼上的一样是欧式的。杰夫代特先生决定把它们改成土耳其式的蹲坑。他们走进了可以当洗衣房的一个房间,它的边上是一个宽敞的厨房。厨房可以通向后花园,但是厨房的门紧锁着。杰夫代特先生透过百叶窗看到了房子的后花园。他看见了同样宁静的阳光。花匠说从前门出去可以走到那里。出门时,杰夫代特先生用余光再次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一切都和他设想的一样。 等在门外的孩子和他们一起来到了后花园。后花园里也有椴树和栗子树。在花园的正中间,一棵栗子树的下面有两把椅子。栗子树的粗大树枝好似要拥抱房子和天空,枝条发出欢快的沙沙声,树干也让人联想到宣礼塔,在这样的一棵树旁,这两把椅子显得非常的渺小和可怜。花园的草地上,所有的东西都在凉爽的晚风中舞动着,花朵在风中摇曳,叶子在翻转,地上的小草和纤细的树苗在前后摇摆着。杰夫代特先生在周围稍微转了转,他注意到了房子的背面,他看见墙面上爬满了沐浴在夕阳下的藤蔓。他在树底坐下,花匠坐到了他对面的椅子上。杰夫代特先生从口袋里掏出香烟,递给了花匠。他没话找话说:“花园看管得很好。” 花匠害羞地说:“我很喜欢这个花园。” 杰夫代特先生也点了根烟。他们一起看着西斜的太阳,孩子在花园里转悠着。 花匠说:“您现在要买这栋房子,是吗?” “如果价钱能谈拢的话!” “可以谈拢的,可以谈拢的。夫人想立刻卖掉它。” 杰夫代特先生说:“很好!我把这里买下吗?” 花匠说:“先生,买下。这个地方很可爱的。” 他们对视着笑了笑。杰夫代特先生突然对花匠产生了好感,他想:“我要买下这房子!”仿佛身上有一个看不见的盔甲,他再次感到在身体里涌动的那股力量。他嘟囔道:“这凉爽的风真舒服!” 杰夫代特先生又说:“是的,尼相塔什是个可爱的地方!” 花匠激动地说:“当然!我在这里出生,也会在这里死去。这里以前是一片果园。我爸爸是果园的看护员。从前,一百年前,这里有果园、草莓田和无花果园。苏丹们在对面的山坡上打枪,为了留个纪念,他们在这里立起了一块靶石。后来马基德苏丹还在这里主持过一次割礼[1]###教礼仪,亦称为“割包皮”。指穆斯林男孩割掉###包皮的仪式。[1],那时我刚出生,我爸爸是个果农。后来,他们在下面盖起了两座宫殿和一个清真寺。再后来,他们毁了果园造起了宅邸。宅邸盖起来后,他们就对花园感兴趣了。我看管了一个人的花园,主人很喜欢。后来他的客人来了,客人也喜欢,他们就问花园的花匠是谁,知道是我后,他们就叫我去帮着看管他们的花园。这样一来我就忙不过来了。后来别的花匠也来了……我们看管着所有这些宅邸的……” 杰夫代特先生没在看花匠,他在看着脚边的蚂蚁。在他的两脚中间有一条细长的蚂蚁道。蚂蚁们匆忙行进在通往蚂蚁洞的这条道上,蚂蚁洞在一棵栗子树的边上。他发现从那个洞口还有通向花园其他角落的蚂蚁道,两只蚂蚁扛着一个南瓜子壳。杰夫代特先生抬头看了看正在吃瓜子的花匠的儿子,他还在树丛中转悠着…… 花匠说:“以后,我让我的孩子也当花匠!他喜欢花园、树木和泥土……他没能读书,就让他做花匠吧。” “他叫什么名字?” “阿齐兹!” 杰夫代特先生低头接着看他的蚂蚁。随后,他决定用孩提时留下的一个习惯——盯着一只蚂蚁一直看到它进洞。 “宅邸造起来后,花园就时髦了。有钱人开始到这里来安家。木头宅邸越造越大。有的宅邸里还建起了宽敞的马厩,他们把马车三三两两地放进了马厩。车夫、厨子、仆人和工人们多了起来。后来,在帕夏、巴伊之后,犹太人、亚美尼亚人和商人也过来了。他们盖起了石头和水泥房。大树给砍了,树苗被拔了,路修通了,可果园没有了。接着,苏丹让人把木结构的清真寺拆掉,把它改造成石头的了。这是六年前的事。后来,他们向他扔了炸弹。爆炸的声音这里都能听到。” 杰夫代特先生看见两只蚂蚁在他的脚前停了下来,它们在交谈着什么,从它们身边经过的第三只蚂蚁也驻足加入了进去,它匆忙说了几句话,然后用脚碰了碰它的朋友们,随即兴冲冲地朝蚂蚁洞跑去。杰夫代特先生想,整个花园在太阳落山之前和这些跑着、说着、扛着什么东西的蚂蚁们一起沸腾着。然后他又想到了贝伊奥鲁大街、他的商店和哥哥。他抬起头,看见一朵白云正朝着南边跑去。 花匠说:“这座石房子也是新的,非常坚固!我看着它盖起来的,是亚美尼亚石匠盖的。这家的女管家也是一个亚美尼亚人。很可惜,先生死了。他不是一个好人,但是很喜欢花园。夫人要卖掉所有的东西,因为他们没有孩子。没有孩子就会是这样,因为他们没有根。其实,应该把根深深地扎进泥土里去生活,就像树那样……”他说这些话时,像是在嘲讽自己。 太阳落到了大树和宅邸的后面。杰夫代特先生站了起来。凉爽的微风让他感觉心旷神怡,他想:“我要在这里生活!” 站在花园门前的花匠说:“您就把这房子买下吧,不要让花园荒废了,这花园很漂亮……” 杰夫代特先生说:“这里一直有风吗?” “傍晚的时候一直有!” 杰夫代特先生径直朝马车走去。他叫醒了车夫。 10、病人的要求 太阳落山了,天开始慢慢地黑下来。但是杰夫代特先生没有像往常那样在这个时候感到悲伤和烦躁。每天这个时候,关店以后,他都会从锡尔凯吉走到埃米诺努,他不知道如何可以排解内心的烦躁,只能用日常生活中的一些琐事来麻痹自己的大脑。但是现在,他觉得自己就像新的一天那样健康和强壮,他可以一点不紧张地应付一整天的难题,他甚至没有想到抽烟。 他告诉车夫,要去贝伊奥鲁他哥哥那里。太阳落山后,不再烤人的马车慢悠悠地上下颠动着。他想:“为什么我觉得那么轻松?因为我明白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这凉爽的晚风也让人感觉很舒服。以后我会在尼相塔什的那个花园里乘凉,我要好好地生活……但是我哥哥快死了!”想到哥哥,他第一次没有感到恐慌。他十分清楚哥哥活不了几天了。以前在他看来是丑恶、不公正和可怕的死亡,现在却像生命一样普通和平常了。“糟糕的是,在我感觉如此轻松,离我计划中的生活越来越近时,他也离死亡越来越近了。但这不是我的错!这是我们不同选择的结果。”马车走进了贝伊奥鲁街区。看着路上的行人他想,尽管自己已经可以用平常心来面对一切了,但还会为哥哥的不幸而悲伤。 马车停下后,杰夫代特先生想:“哥哥活不了几天了,我怎么做才可以让他高兴呢?”走在小旅店的楼梯上,他感到了一种以前在这里从未感到过的平静。他敲响了门。“我要告诉他,我认为他的想法是正确的。他会相信我吗?我要告诉他我认为他是对的。”门开了,当杰夫代特先生看到玛丽脸上慌张的表情时,他明白自己什么也做不成了。他听见哥哥在跟自己说话,哥哥的声音不像是个病人,而像一个正在责骂仆人的愤怒的主人。他知道其中的缘由,哥哥和自己,一生都在互相鄙视对方。 “你在看什么呢?像看一个死人那样看着我。我还没死呢!何况我现在感觉很好。” 杰夫代特先生一边让自己的眼睛适应屋里的灯光,一边回答道:“我没有那么看!”然后,他突然发现了坐在一个黑暗角落里的齐亚,齐亚就像是一个无声无息的洋娃娃。他吓了一跳。他想:“我答应把他送回去的!” 努斯雷特说:“你坐下!” 杰夫代特先生坐到了床边的一把椅子上,问道:“你好吗?” “我能好到哪里去?我快死了!” 杰夫代特先生说:“不,不,你会好起来的!” 玛丽插嘴说道:“我也是这么说的。他老在瞎说!”她点上了一盏汽灯。 努斯雷特把手放到脸上。那张异常消瘦的脸在他的手指间显得更加凹陷了。他说:“每个脸像这样的肺痨病人都会在一周内死去!” 杰夫代特先生说:“别那么弄你的脸!” 努斯雷特说:“你害怕了,是吗?”他一边继续用手按着凹陷的脸颊,一边说,“你害怕死亡,是吗?因为你还活着,要娶一个帕夏的女儿。你是一个健康的人!” “别这样!” 努斯雷特转向儿子说:“我这样怎么样?告诉我,你怕你爸爸吗?啊……我是怪物!巫婆来了。哈哈!” 孩子搞不清自己到底是应该笑,还是应该哭。他看见最该悲伤的一个人在高兴地跟自己开着玩笑,于是他也跟着笑了起来。 玛丽突然大声叫道:“我求你了,不要做那可怕的怪脸!” 听到这话,齐亚知道爸爸的快乐是假装出来的。他沉下脸,做出一副快要哭的样子。 努斯雷特看见了孩子脸上的变化,于是他把手从脸上移开,把它们放到了耳朵后面。他说:“你看,你看招风耳。”他看见儿子没有笑,就把拇指放到耳垂上,张开两手说:“哈依呀来,哈依呀来,让酒杯斟满葡萄酒……”当他明白自己已经无法再把孩子逗乐时,他就对玛丽说:“玛丽,你带孩子去路边的那家甜食店!我儿子喜欢吃鸡胸脯布丁[1]用煮熟、打成泥状的鸡胸脯肉、米粉、牛奶和糖煮成的一种像布丁的甜食。[1]。你们去吃鸡胸脯布丁……在那里聊聊天。我要和杰夫代特说会儿话!” 玛丽说:“你别说太多的话,别让自己累着!” “好的,好的!” 玛丽牵着齐亚的手,摸了摸他的头。杰夫代特先生发现玛丽身上有一种东西,尽管他还不清楚那是什么,但他希望尼甘也能拥有。在他们出门的时候,努斯雷特开始咳嗽。门一直到咳嗽声停止了才被轻轻地关上。 努斯雷特说:“把灯拿过来,让我好好看看你的脸。我要你做件事!为了孩子……” 杰夫代特先生站起来,从桌子上拿起汽灯,把它放到了床头柜上。灯光下,努斯雷特的脸显得更加的消瘦和可怕。 杰夫代特先生问:“齐亚睡在哪里?” “和玛丽一起睡在街角的那个酒店里……你总不至于认为我会让他睡在他垂死的爸爸身边吧……” 杰夫代特先生说:“你为什么总是说到死?” “好了,好了,别安慰我了!再说在医学这个问题上你怎么能够骗过我呢?……你骗不了我……我还知道了有人朝阿卜杜勒哈米德二世扔了炸弹……我跟玛丽吵架了。为什么你不告诉我这个消息?” “我不想让你瞎激动……” “你的意思是不想让我瞎激动!你想把我变成像你一样没有激情和灵魂的人吗?” 杰夫代特先生说:“我没想起来这事。再说我以为你已经知道了……” 突然,他又感到了内疚,这种感觉在他每次面对哥哥的时候都会出现。他总是在向哥哥道歉,现在仍然在这么做!他想:“我鄙视他吗?他快死了,而我还活着。这说明我是对的,我赢了!” “你怎么不说话了……你在想什么?” “什么也没想!” “你明白我说的那些话吗?你总该明白,我说那些话不是因为恨你,而是在为你着想。你过的这种生活……有时我也能理解……但是像你那样的一类人是无法理解像我这样的一类人的……不在其中的人是不会理解的。我们是不幸的。你不懂,不,你不在听我说话。那么你在想什么呢?还是生意吗?你今天还干什么了?” 杰夫代特先生说:“和商人弗阿特一起吃了饭。”然后他因为终于可以把他打算说的话说出来而高兴,因为他要告诉哥哥,他认为哥哥的思想是对的,这种思想最终会赢的。他兴奋地说:“弗阿特也谈了塞洛尼卡的一个运动,他也反对阿卜杜勒哈米德二世……我理解他……他说应该做些什么事,他说的有道理……” “哈!他们!他们什么也做不成……他们和巴黎一点关系也没有……他们是一群无知的人,既没有一个明确的思想,也没有什么正经的决定,和他们在一起成不了什么大事。他们不是反对苏丹王权,只是反对阿卜杜勒哈米德二世。他们是一帮觉得薪水少的军人……所有的人都反对阿卜杜勒哈米德二世,但是谁也不想推翻王权,除了像我这样的少数几个人。另外,如果阿卜杜勒哈米德二世给他们看到了钱包的一角,请他们去做官,或是做出要开设议会的样子,那么所有人都会争先恐后地跑来……伟大的米赞基·穆拉特不是颤颤巍巍地跑回来了吗?这些犹豫不决、不知道自己要什么的军人能成什么大事?和他们在一起什么大事也成不了!” 杰夫代特先生发现自己想说的话被拖到了一个他不明白的话题,他失望地说:“我当然不知道他们的事!” “你自然不知道!你知道什么?除了钱你还对什么东西感兴趣,你当然不会知道……” 两个人都不说话了。杰夫代特先生以为自己又得到了对哥哥表示同情和宽容的机会,他很高兴。但随即他明白因为自己的歉疚,他无法那么做。他发现自己想说的那些话现在看起来是那么的遥远和荒唐,曾经在尼相塔什那栋石房子的花园里感到的舒畅也离他很远。他想:“我会住在那里!” 努斯雷特说:“刚才说到我要你为我做一件事!”他转过身,盯着杰夫代特先生的脸说:“我要你为齐亚做一件事。在我死了以后……” 杰夫代特先生说:“你又说到死了!” “别说那些废话……我要你为齐亚做的事是:我死后,把齐亚留在你的身边!” “留在我的身边?” “也就是说让他和你一起生活!你的家也就是他的家!” “那么他母亲,还有哈塞基的另外那些人呢?” “我不希望他生活在那里!如果待在他们身边,他就会变成一个傻瓜。他会像他们那样成为一个毫无生气、容易满足、麻木的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家的门是随时对齐亚敞开的!”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不是让他去你那里做客,我要让他和你生活在一起。我要的是这个!让他永远别回哈塞基,永远别见到他的母亲。他们……” “但是我答应泽内普姨妈要把孩子送回去的!”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答应她?” “因为她一再坚持让我把孩子送回去。好像她知道这也是你的意愿……” “她知道什么!她仍然想让他留在自己身边。她觉得他可爱,因为她没有自己的孩子!她亲吻他,抚摸他,最后把他变成一个像她那样的傻瓜!她要把自己那些荒唐的信仰灌输给孩子!不!我不想我的儿子得到那样的教育。”突然努斯雷特开始剧烈地咳起来。杰夫代特先生把床头柜上的痰盂递了过去,他哥哥先做了一个不要的手势,然后突然一把抢过痰盂往里吐了一口痰。 “你看见了吧,我的情况很糟糕!我知道只剩下几天时间了!现在我想做的惟一的一件事就是把齐亚的未来安排好。如果他和你一起生活,他的未来就有保障了。如果在哈塞基的亲戚家,或是乡下他母亲身边的话,他就会像他们那样去相信安拉,去相信那些不存在的谎言,像所有人那样变得麻木,不谙世事。何况现在他们已经在把他变成和他们一样的人了。早上他跟我说了天堂、天使和巫婆,他相信那些东西。他不懂我刚才模仿的巫婆。我不希望我的儿子变成那样的人,杰夫代特,你懂我的意思吗?我不希望我的儿子相信谎言,我希望他相信智慧的光芒,相信他自己……智慧的光芒……我没有白白给他起齐亚[1]ziya,光明的意思。[1]这个名字。”他停顿了一会儿,然后嘟囔道:“杰夫代特,如果你不把齐亚留在身边,我就会死不瞑目!” 杰夫代特先生说:“你总把死挂在嘴边,这是不对的!”但当他明白自己觉得不对的东西其实并不是这个时,他脸红了。 努斯雷特嚷道:“你向我保证!向我保证!” 杰夫代特先生说:“我保证!”然后,他拿起放在床头柜上的红色圆筒帽,开始整理帽顶上的流苏,好像那个时候最该做的事就是整理流苏。 “好,你答应了,是吗?” 杰夫代特先生说:“是的!”他把帽子拿到面前,用手指梳理起流苏来。 “杰夫代特,请你理解我!我从来没有为我的儿子尽一点义务。我把他扔在哈塞基,并想要忘记他。现在我明白应该为他做些什么,但是来不及了。你答应我了,是吗?请你把帽子拿下来,让我看到你的脸。” 杰夫代特先生把帽子重新放到床头柜上。照在脸上的灯光让他睁不开眼。 努斯雷特问道:“你听说过萨巴哈廷王子吗?不管你知不知道这个人,他就在巴黎。他也可以算是一个青年土耳其党人。他也像其他所有的王子那样是个傻瓜,但是他有一个想法……”他用手指了指放在房间一角上的书籍说:“或者像每个人一样,受别人影响而产生的想法,可我觉得是正确的。埃德蒙·德摩林[1]萨巴哈廷王子的名字。[1]认为,应该追求英国人的优越性,个体的人应该获得更多的自由。但是,我们这里没有这个。我们这里没有那样自由的、用脑子思考的和有进取心的人。这里,每个人都是奴隶,每个人都是为了屈服、担心在社会里消失、害怕而被培养出来的。他们所说的教育就是老师的耳光,母亲和姨妈的荒唐的威胁,宗教、恐惧、黑暗的思想,死记硬背出来的东西……最后除了屈服什么也学不到。没有一个人是靠自己的力量升上去的。每个人都哈着腰、低着头、靠着什么人的庇护、听别人的使唤、做奴隶升上去的。没有一个人会有自己的理想,即使有也会为此感到恐惧……每个人最多也就是为自己的小算盘做奴隶。埃德蒙·德摩林认为,在中央集权制国家里的这些人们……你在听我说话吗?我也想让我儿子像他们那样……”突然他又开始剧烈咳嗽,吐掉一口痰后他重新平静了下来。 “你明白我这些话的意思吗?你看,你自己成功地做了一些事。你应该可以明白我说的这些话。” 杰夫代特先生说:“你说得太多了,会累着的。” “怎么我在说这个,你却在说那个呢?你可以理解我,即使只有在这一个问题上……” 杰夫代特先生不失时机地说:“你的想法是正确的。我理解你。我一直觉得你是对的,但是很可惜,没能让你知道。” 努斯雷特说:“好了,别说那些废话了。你只听到了我讲话的声音,其他什么也不明白。我在说光明的时候,你的脑子里除了钱币发出的亮光就不会有别的东西。但是你这种除了钱什么也不看重的做法也好,因为它让你变得聪明了,其他的你什么也不明白。但是你向我保证了!就是因为这个我才希望我的儿子在一个商人家里长大。在一个商人家里,特别是像你这样从零开始的一个商人家里,所有的东西都是有盘算的。有盘算的地方就有智慧,而不是恐惧。” 杰夫代特先生显得有些生气地说:“我的家庭不是建立在盘算上的!”随后他又后悔说了这话。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你想些什么。我知道你想证明你自己,也知道你不明白我说的那些东西。不管怎样,你培养他会更好。看着你,他会学做一个利己主义者。当然了你不要打他。让他去做他想做的事情,让他明白,靠他自己、用自己的脑子也可以做成事情。让他相信自己的智慧。你给他一间小屋住。让他明白不做奴隶也可以生存,在哈塞基学到的那些东西都是谎言,所有那些丑恶的东西只有一个用处,那就是隐藏和滋养宗教的丑恶。他能明白吗?唉,我不知道,我想知道,我不想死。我想看到所有事的结果。我想吃更多的饭,抽更多的烟!” “你饿了吗?” “是的,给我拿羊排来!医生早上让我吃羊排。哈!肉、牛奶、鸡蛋还有羊排……”他大笑了一声,“我快死了。我妈妈也死于肺痨!等等,你干吗站起来,坐下!” “你不是要吃肉吗?” “肉?但是我没有胃口!不,我应该吃。你觉得现在如果我吃了肉就可以活下去吗?不!上学的时候我们已经学过了,到这个阶段。”他摊开两手说,“到这个阶段就完了……完了。”他抓住杰夫代特先生的一只胳膊说:“这个谁也不明白。但是你坐在这里,想着回家、帕夏的女儿还有其他的小算盘。别忘了,有一天你也会死!但是你现在还会活下去。另外,你依然在鄙视我。”他松开了弟弟的胳膊说:“我也鄙视你,你明白吗,我也鄙视你。你没有灵魂!你在为一些愚蠢的事而活着!钱、家庭生活、日常琐事和你的生意……你是个没有灵魂的人!好像有人在敲门。” 杰夫代特先生起身打开了门。门外站着玛丽和齐亚。 玛丽说:“我们吃了鸡胸脯布丁!” 努斯雷特问:“好吃吗?” 齐亚明白这个问题是问自己的,他笑了一下。 “儿子,好吃吗?看来是好吃的!现在玛丽阿姨要带你去路边的酒店。你知道什么是酒店吗?她把你带到那里,然后让你睡觉。现在你该一个人睡了,你已经是个大男人了,不该害怕了!难道你还害怕吗?你应该不怕黑,是吗?回答问题……你倒是回答我的问题啊。”突然他很生气地说:“玛丽,你把他带走,让他去睡觉!”他接着对齐亚说:“快走吧,过去睡觉。你也该学会问你话的时候要回答!” 玛丽牵着齐亚的手说:“我们去睡觉了!然后我再过来!” 努斯雷特怀着最后一线希望问道:“齐亚你现在要去干什么?”他仍然没有得到任何回答,他被气得笑了起来。他说:“齐亚,我的儿子,你要做什么?齐亚是什么?是光明!光明是什么意思?快,快,把他带走,让他赶快睡觉。你稍微在他边上坐一会儿,不要关灯,因为他们已经把他变成像他们一样的人了,害怕黑暗!我的儿子,你害怕吗?我在问你话呢,难道你把自己的舌头给吞了吗?”他伸出自己的白舌头说:“舌头?我的儿子,你把你的舌头也吞了吗?吓着一次就不说话了!快走吧,愿你睡个好觉。” 11、聪明人和傻瓜 玛丽和齐亚一走出门,努斯雷特一边用嘶哑和可怕的声音咳嗽,一边大声嚷道:“傻瓜,我的儿子是个傻瓜!”他转身对杰夫代特先生说:“他们把他变成了一个傻瓜!傻瓜加懦夫!他们怎么这么快就把他变成了这样的一个人?用他们那恶心、卑劣的信仰,用恐吓,也许是棍棒!” 杰夫代特先生说:“不,他不是那样的一个孩子!” “不是吗?你没看见他是怎么看人的吗?用畏惧的眼光从下面……你要把他留在身边,是吗?你保证了!” “是的!” “再说一遍,你再说一遍,这样我就可以放心地死了……” 杰夫代特先生说:“我保证!”然后他把再次伸向红色圆筒帽的手生气地放进了口袋。他想:“我忘了拿手帕!” “好,你保证了。我相信你……” 一阵沉默。门外,楼梯上传来了脚步声。一个人吹着口哨从他们的门前走过。 “哈!他在吹口哨!他活着!我也想活下去。这不公平!我想知道其他的人在干什么。一个月了,我没能从这个房间里迈出去一步!他为什么要吹口哨?因为他是个傻瓜!在这个丑恶的、令人作呕的世界里只有傻瓜们才能幸福……傻瓜们……我是一个聪明的人,我知道所有的事,但是我快死了。不要那样看着我!你畏惧地看着我,你怕我,讨厌我,是吗?” 杰夫代特先生说:“哥哥,我敬重你!” “不,我不想你敬重我。因为你是幸福的!也许你不是个傻瓜,但是你对自己的生活很满意!因为你是一个没有灵魂的人。当然,只有一个没有灵魂的人才会想到穿这样可笑的衣服、坐马车、娶一个帕夏的女儿!” 杰夫代特先生说:“我任何时候都不会像你那样愤愤不平!” “你在说什么?来,让我们一起出去,去看看外面那些人,看他们在做什么,我想知道他们在那愚蠢的日常生活里是什么样子的。谁知道他们在干什么?他们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明白,但是仍然可以快乐地吹着口哨生活下去。斋月里他们会把斋,晚上他们会一边喝咖啡,一边东扯西拉地说废话、吹口哨!你还记得吗,在库拉我们邻居家的那个女人,她总说吹口哨不好。” 杰夫代特先生愉快地想起了那个女人,他笑着说:“好像她还怕蛇!” 努斯雷特说:“她什么都怕!但是她比我活得更幸福。谁知道,可能她还活着呢!如果见了我,她会害怕,会讨厌我,也许她会为我伤心,也许还会为我祈祷……麻木的人!啊,所有那些麻木的人们……革命!你知道革命是什么吗?要革命,但是谁都不知道……因为没人教他们这个……” 他停顿了一会儿,又咳了几声。然后他嚷道:“我想他们好,我想他们生活在一个光明的世界里。所以我不能和他们一样!我离他们很远,我在这里一个人,和一个女基督徒在一起等待死亡。不!我要活下去!我想看到所有事情的结局!你认为这之后会发生什么事?是哪些人扔了炸弹?但是你怎么可能知道这些呢!” 杰夫代特先生说:“是的,我不知道这些事!” “你当然不知道……” 他们又沉默了。杰夫代特先生开始想刚才提到的那个女人。她害怕蛇,会对吹口哨的人生气,会做果酱。她住在一个花园里有无花果和李子树的房子里。或许是她总在做果酱,或许是小杰夫代特每次去她家时她都在做果酱,抑或是因为房子里总弥漫着一种奇怪的蒸汽和甜甜的气味,所以每次想到这个女人,杰夫代特先生的脑子里总会出现抹了果酱的面包片。他又想到了早上翟丽哈女士递给自己的面包,装着果酱的玻璃罐,叙克鲁帕夏早饭吃些什么。因为想到了这些,因为可以从充斥在整个房间里的死亡和绝望的恐惧中解脱出来,因为在刺眼的灯光下可以不去看哥哥那张异常憔悴的脸,他觉得轻松了许多。然后,他突然觉得有了动静,他看见哥哥已经侧身坐在床上,脚垂到了床下。 “我的拖鞋在哪里?” “你要去哪儿?” “去厕所……我有事……我要去刮胡子……你干吗什么事都要问?我马上回来。我不再需要你的帮助了,我不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了!”他打开门说:“我去看看外面的人,外面的世界!不,不,你坐着,我马上就回来。” 杰夫代特先生以为哥哥要去厕所就又坐下了。后来他开始在房间里来回走起来。他看了看表,快三点了……“我还是先让车夫回去吧,让他走,别让他在这里等着!”但是他又懒得去说。他对自己说:“我为什么还不回家?任何事都不会发生!”但是,他仍然像是在等待什么事发生那样,重新坐回到了椅子上。 过了一会儿,推门进来的努斯雷特嚷道:“弟弟,死亡太不好了,非常不好。我不想死!他们在下面坐着,聊天、喝茶、抽烟……我不想死。”他踉踉跄跄地一直朝杰夫代特先生走来。 杰夫代特先生一边说:“快到床上去。别站着……不要那么嚷嚷!”一边上前一把抱住了努斯雷特。 “过来,等等,让我扶你上床。” 努斯雷特做出一副不需要任何帮助的样子,用有力、健康的动作自己爬上了床。“他们活着……他们还会继续活下去,而且像一群傻瓜那样……聊着天。我听见他们说的话了。你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吗?一个人在讲他在哪里吃了最好吃的牛奶布丁,另一个说牛奶布丁在于斯屈达尔最便宜。我本来还想继续听下去的,但是他们那愚蠢和可怜的样子让我感到厌恶……他们在打哈欠、抽烟、聊天,他们活着。而我呢,我在哭。唉,我为什么会这样?”他害臊地用床单遮住了脸。随即,他又扯下脸上的床单说:“也许我会好起来!我要去巴黎,我要在那里继续做我想做的事情!”突然,他又开始不停地咳起来。 杰夫代特先生觉得这阵剧烈的咳嗽比任何一次都要糟糕。他想:“是的,他快死了,这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真正理解了哥哥现在的处境。他把自己放到哥哥的位置上,努力让自己像哥哥那样去思考问题。那一刻,他自己的那些烦恼,早上在店里做的那些事情,买进卖出的货物,为了低价买进、高价卖出而写的那些信、说的那些话,一生中打的那些小算盘、做的那些规划都显得那样的丑恶。为了忘掉这些东西,他想:“我要和尼甘在尼相塔什一起生活!在凉爽的花园和那些房间里……” 努斯雷特嚷道:“我为什么要喝那么多酒?都是因为那些酒!如果我对酒不那么沉迷,现在也不会受这样的罪!” 杰夫代特先生说:“对,就是酒害了你。”这句话一说出口,他明白刚才那一刻觉得丑恶的所有东西,仍然像他任何时候想的那样是一些应该做的事情。他又恢复了平静。他是那么害怕刚才那种以为一切都是丑恶的感觉,他对让自己产生那种感觉的哥哥很生气。 “也就是说是我喝的那些酒害了我!是的,我喝了很多酒,因为只有酒才可以让我麻痹。你的脑子里尽是一些小算盘,而我的脑子里充满了仇恨和愤怒。你无法理解这个!你知道愤怒是什么吗?我感到愤怒。愤怒对我来说是最珍贵的东西。我仇恨、厌恶,希望一切可以被摧毁。最重要的是,我不希望我的愤怒冷却,我成功了!你呢,却对我仇恨的那些东西着迷。为了得到让你着迷的那些东西,你努力想去搞懂它们。我不想这样,因为把那些东西搞懂的人就不会愤怒了!而我……”他突然停了一下,把头从枕头上抬起来说:“而我是一个傻瓜。在这种状态下竟然还可以找到引以自豪的东西!一个自以为是的傻瓜!而且还会像傻瓜一样死去!……聪明的人可以找到一条活路……傻瓜们却只有死路一条……不,我要活下去!你认为我可以好起来吗?” 杰夫代特先生说:“你当然会好起来的!但是你不要再让自己这么累了,睡觉吧!” “是的,我会好起来的。好好地治疗一个月,多吃点东西……我又要问你要钱了。但是我欠你的所有钱,你放心,我都会还给你的。在这个问题上我是很敏感的,我会从巴黎给你寄钱,我会在那里找到一份不错的工作。你知道有一次著名的外科大夫布兰修特对我说什么了吗?他说,我有一个外科医生应该具备的冷静。他肯定可以帮我找到一份工作。然后,我可以重新加入到运动中去。在这最后六个月里,我明白了所有人犯的错误。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告诉阿赫迈特·勒扎,萨巴哈廷王子是一匹特洛伊木马。你知道特洛伊木马的故事吗?你不知道!连特洛伊木马是什么都不知道!所有的人都是那么的无知!他们觉得我奇怪,我觉得他们麻木。这里没有一个人知道特洛伊木马的故事,但是在巴黎,人人都知道。和一个欧洲人谈话有时可以是一种莫大的享受。但是,我当然不是指在这里的那些讨厌的使节和银行家们。真正的欧洲人:伏尔泰、卢梭、丹顿……革命……”他突然开始唱一首进行曲。 杰夫代特先生不耐烦地说:“哥哥,不要累着自己了。” 努斯雷特气喘吁吁地说:“闭嘴,好好听!” 刚开始时杰夫代特先生觉得音乐很好听,后来他试着去理解哥哥用嘶哑的声音唱的法语歌词。 努斯雷特说:“这就是《马赛曲》。法国革命时期的进行曲,著名的《马赛曲》!你在这里什么时候能够听到这样的歌曲?……你知道共和国是什么吗?你当然不知道。谢姆塞廷·萨米因为害怕没敢把歌词的译文写给卡姆苏·弗朗塞维。共和国是我们需要的一种国家管理形式。法国有这个。他们就是唱着这首进行曲建立起共和国的。你看这歌词:前进,祖国的儿郎……” 突然,门开了。玛丽说:“怎么了?努斯雷特,快闭嘴!我求你了!” “你别管。反正我快死了,就让我唱着这首歌去死吧!” “你的声音一直传到了楼下。你难道想让他们把我们从这个小旅店里扔出去吗?” 玛丽转身对杰夫代特先生说:“您也劝劝他吧。” 杰夫代特先生说:“我说了,我不认为这样的东西是正确的。” 努斯雷特说:“这里没有一个人理解我!”他生气地看了看玛丽。 玛丽告诉他们她是怎样让齐亚睡觉的。她说,孩子一开始有点害怕,后来就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努斯雷特说:“他们把他变成了一个傻瓜!”他想了一下说:“他的母亲也是那样的。在欧洲,女人们要选举权,要平等。我问她,‘你看怎么样’,她总是说,‘随你的便’。我就让她回娘家去了!我不知道在这里应该娶一个什么样的女人?”他看了看玛丽笑着说:“一个女基督徒。”他转向杰夫代特先生说:“你是说女穆斯林也可以吗?但是我认为一个帕夏的女儿是个错误的选择!因为这里需要一场让所有帕夏和他们的家族流血的革命。会有这样的革命吗?” 玛丽说:“好了,你现在最好赶快睡觉!” “我不想睡觉。几天来我第一次没有觉得那么虚弱。昨天晚上你以为我要死了,是吗?这是经常会碰到的一种情况,病人摆脱了第一次危机,像是要好起来了,但是过几天以后,他逃不过第二次危机。我会昏昏沉沉地躺着,不知不觉地睡过去,忍受高烧的折磨,然后……”他又开始咳嗽,但这次没有咳很久。他接着说:“然后我就死了。现在我要说话!是的,让我们说话!让我们说话!说什么呢?玛丽,你告诉我你是怎么看我的。然后,你再说说杰夫代特……不,不……哎,你们为什么不说话?我要喝酒!我感觉自己很健康!他们还在下面聊天吗?让我下去看看。如果他们还在聊天的话,那么我也得为他们找个话题……比如说关节炎就是一个好话题。或者说以前所有的东西更便宜……还有,我要跟你们讲讲革命。这里需要的就是这个!一次流血的革命!铡刀放在哪里?苏丹阿赫迈特广场上。铡刀要连续几天不停地铡人头。苏丹们、王子们、帕夏们和他们的家族,还有拍他们马屁的人,他们的血将会从铡刀下汩汩地流出,血汇流成河,然后再从锡尔凯吉流入大海。” 杰夫代特先生一边说:“够了,哥哥!”一边起身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为什么?你烦了吗?你是一个商人,没人会来碰你。但是,如果这种事真的发生了,那么光明就将来临。这是摆脱黑暗的惟一途径。坐下,听我说。我在说什么来着?对,铡刀。没有任何妥协。一切旧的东西都必须连根铲除。没有妥协!”突然,他那佝偻着的身子向后倒下,头重重地落到了枕头上。他接着说:“但是,我知道这样的事是不可能发生的。很可惜,他们不会那么做!他们不会那么做!听着,我再给你讲一件事。三个月前,在我还没有躺倒的时候,我去阿什扬找了泰夫菲克·菲克雷特[1]泰夫菲克·菲克雷特(tevfikfikret,1867—1915),土耳其著名诗人、作家。他的著名诗歌《雾》以浓雾暗喻苏丹暴政下的气氛。[1]。我去的时候,他正在罗伯特私立高中给学生讲课。我等了一会儿,后来他出来了。我跟他说,我非常喜欢他的诗歌,他是第二个纳默克·凯末尔[2]纳默克·凯末尔(namkkemal,1840—1888),土耳其著名诗人、作家。他以充满革新思想和斗争激情的作品,反对苏丹专制制度,被誉为“自由的诗人”。[2]。他用怀疑的眼光看着我。后来我还说了一堆赞扬他的话,这些话现在想起来让我害臊。我跟他说了欧洲的形势。我还说了我的一些想法以及为了加强这里的斗争应该做些什么。他问我为什么要从欧洲回来。一开始,他可能以为我是个警察,我没有介意。我满腔热情地跟他说,我读了他写的所有诗歌,读了纳默克·凯末尔的书。去之前我喝了一点酒……可能是因为爬了一个大坡,我的脑袋有点晕,反正最后我很激动地跟他说了那些话。他没听明白。他领着我参观了他的家,还自豪地告诉我说房子的设计图是他自己画的,他给我看了他画的画。是的,一个革命诗人,把一切都放下开始画画了。他画了落叶和秋天的风景、装在盘子里的两个苹果和一个橙子。一个革命家会做这些吗?一个革命诗人会花一整天去画两个苹果和一个橙子吗?一个革命者会给另外一个革命者看那些东西吗?我问他:你为什么要做这些?你应该写更多的诗。你应该呐喊,怒吼,让所有的人听到你的声音!呐喊!哎!民众们,起来!醒醒!打倒专制!” 玛丽说:“求你了,快闭嘴!” “他鄙视我,可能也闻到了我嘴里的酒味……他说他要去上课了。但是他还是对我做出了一个友好的举动,他送给我一本诗集,不是他自己的,是一个法国诗人的。可能是因为最后他明白我不是一个警察,所以想讨我的欢心。他对诗集的封面大加赞赏,还说他很崇拜那个诗人。后来我作了调查,这个诗人的名字叫弗朗休斯·科佩,在‘德雷福斯案件’里,他把所有的仁人志士和敌人放在了同一个位置上,他是一个卑鄙的革命的敌人……玛丽,那书在哪儿?就在眼前,在那里,拿来,让我把它撕了!” 突然,杰夫代特先生感到自己的身体里有一股力量在涌动,这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力量下午他在尼相塔什时也感觉到了。他站起来喊道:“行了,够了!你睡觉吧!要不我就把医生喊来。” “你把那个医生,那个意大利人喊来,让我跟他说话。智慧的光芒首先是在意大利闪现的。那里是光明的祖国。好,好,我睡觉。你也走吧!你什么时候再过来?” 杰夫代特先生说:“明天!”然后他突然想到:“我还有那么多的事要做!如果我说后天就好了。”他对哥哥很生气,因为他害怕自己所有的事情和安排会被充斥在这个房间里的不协调的氛围打乱。他嘟囔道:“浪费了一整天!”但是,这次这个想法没有让他觉得心烦。他在房间里来回走了几步。 努斯雷特问:“你干吗这么来回走着,你在想什么?”说完,他又开始讲别的什么东西了。 杰夫代特先生不再听他说话了,他径直走到门口。玛丽也跟着来到了门口。杰夫代特先生告诉她,自己明天还会过来。 玛丽说:“是的,请您一定过来!他看见您就会激动、脑子会好使、人也变得精神起来……”她避开他的眼睛接着说:“可能您会觉得比较烦,但是……”最后她又说道:“孩子也想见您。睡觉前他问,我们还会坐着马车出去玩吗?” 杰夫代特先生笑着说:“是的,我会带他出去玩的!” 12、夜晚和生活 杰夫代特先生下楼时,看见下面几个人正围坐在一个茶几旁聊天。因为他们看见他就不说话了,所以他无法知道他们是在说哪里的牛奶布丁最好吃,还是于斯屈达尔的东西更便宜,抑或是关节炎。走进夜晚的街道,他才知道小旅店和哥哥的病房有多么闷热,他感到神清气爽。这里也吹着像尼相塔什那样的凉风。他看到天空上布满了厚厚的云层。他慢慢地朝马车走去,叫醒了在马车柔软的座椅上睡着的车夫。在等待车夫从睡梦中清醒过来时,他点了一根烟。随着马车的颠簸和摇晃,他打开了车窗。他想:“他快死了,我活着!”当他明白自己在说这话时既没感到歉疚也没感到满意时,他觉得很轻松。想到一整天发生的事情,他笑了。他把胳膊伸出窗外,然后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在他把嘴大大地张开时,从他的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安宁、松弛的声音:“啊,我要回家了!我要回到我那铺着干净床单的床上去了!”他把头微微向后仰去,然后把身体结结实实地靠在了椅背上,他的眼皮垂了下来,但是没有闭上。窗外的世界,那些时隐时现的路灯,匆忙行走的路人,窗户里渗出的点点灰暗灯光,都慢慢地被甩在了后面。他把头靠在椅背上,感觉着从窗外吹到身上的凉风,长时间一动不动地坐着。不时他会想到下午经常出现在脑子里的那个单词,他嘟囔道:“我活着!”马车从坡上下来,从别的马车前经过,马蹄敲击着石板路。当车轮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时,他知道他们已经来到了桥上。 马车过桥的时候,车窗上的小窗帘被从马尔马拉方向吹来的一阵风掀起。杰夫代特先生靠在左边的窗前,深深地吸了一口带着海藻味的空气。他看见在远处的某个地方,夜色里残留着一片淡淡的粉红色。西南风要来了。绑在桥上的一艘船上下摆动着,收过桥费的人在抽烟,烟头上的红光在风中不停地闪动着。杰夫代特先生想:“一天又过去了!” 当他想起以浓雾开始,以火红的夕阳结束的这一天时,内心的宁静仿佛要跑掉一般。他划着火柴,想再点一根烟。但因为窗户开着,两次烟都没点着,第三次他终于把烟点着了。他想到:“我做了一个可怕的梦!显而易见,这一天会很糟糕地开始。上午我没能找到埃斯基纳齐,然后那个小男孩拿来了一封信。我曾怀疑那信是为了要钱而设计的一个圈套,但我没有因此感到羞愧!”然后他突然觉得叙克鲁帕夏其实并不是一个没有情趣的人,他认为帕夏是个重友情、好交谈、真诚可信的人。想到玩棋时帕夏说的那些风流笑话,他笑了。他又想到在贝伊奥鲁大街上一边走路、一边饶有兴致左盼右顾的意大利医生。医生在他的心里唤起了一份爱意,因为他觉得在医生的那些行为里有种可爱的东西。他又想到:“我在药店里看见的那个买香槟的胖男人也很可爱,就是应该像他们那样……应该开心、应该笑、应该吃、应该喝……从今往后我也要这样生活。但是我也不能不管我的生意和公司。我怎么做才能两者兼顾呢?我希望能有两种生活,一种在店里,一种在我的家里。”他听见远处传来的雷声,风把小窗帘吹得飞扬起来。他嘟囔道:“窗帘在飞扬,我活着。西南风要来了。明天海水会上涨,船只要停航,这下埃斯基纳齐就更出不了岛了。这就是让人扫兴的一个生意上的烦恼。会计萨德克会说,先生,您今天必须把账讨回来。可怜的萨德克!一个会计。我是一个商人……弗阿特问了,叙克鲁帕夏也问了:生活是什么?我对弗阿特说,这个问题毫无意思,毫无意义……人们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那些读书人,脑子混乱的人才会问这样的问题!泽内普姨妈会问吗?她活着,我也活着……现在我要睡觉,早上我要起床,忙我的生意,我要结婚,我要吃饭、抽烟,我要笑。然后,我会去另外一个世界。在没去那里以前,我又过了一天。夜里我做了个梦!上午我很烦恼,因为在那些基督徒和犹太商人的边上我觉得自己很孤独。现在我不愿意想这些东西……我现在要什么?睡觉!翟丽哈女士一定已经把床准备好了。啊,那个可怜的女人!”他听到了狗吠声。“小时候我怕狗。小时候我和哥哥一起在花园里玩耍。我们一起去赫德里雷斯郊游……”他看见从一个窗户里散出的微弱灯光。“他们用的可能就是我卖的灯。那些坐在灯下的人在干什么?他们在聊天,一个说西南风要来了,另一个说快把窗台上的花盆拿进来,然后他们喝椴树花茶,喝糖水,打哈欠。”他自己也打了个哈欠。“我哥哥鄙视这些东西,为什么?因为他相信自己拥有非常珍贵的思想。可能他是对的,他的想法是正确的。他因为想到了别人想不到、听到了别人听不到的东西而鄙视所有的人。他觉得自己很了不起。但是值得吗?”他又打了个哈欠。马车到了他住的街区。“人应该有两种生活,两个灵魂。一个用来做生意,一个用来快乐地生活。这两种生活应该互不干扰,应该相辅相成。是的,应该这样。我的生活也将是这样的。我要好好地生活!”他又伸展着四肢深深地打了个哈欠,然后用一种不知道是从哪来的活力跳下了马车。 他对车夫说:“今天让你受累了!” 车夫仿佛一整天都在等这句话,他笑了笑。 “明天我还是老时间过来吗?” “是的。” 马车走了。杰夫代特先生看着马车上颤抖的灯光,一直到它消失在路边的角落。他走进家里,看见了一道微弱的灯光。他想:“她还没有睡!” “谁?杰夫代特孩子,是你吗?” 杰夫代特先生说:“是我!”他走上楼梯。“等等!你吃过饭吗?” 杰夫代特先生说:“没吃!”随后,他又后悔自己那么说了。 翟丽哈女士说:“来,过来,我给你做了茄泥鸡肉!”她拿着灯,从厨房里摇摇晃晃地走了出来,“我在这里等你的时候睡着了!” 杰夫代特先生说:“你睡觉多好,为什么要等我?” 女佣说:“我就是等你了。”她笑了笑说:“饭菜准备好了,快,过来!” 杰夫代特先生一边想着茄泥鸡肉,一边想到摆脱这个女佣会很困难,他走进了厨房。他嘟囔道:“两种生活混在一起了!怎样才能把它们分开?” 女佣因为可以服侍杰夫代特先生而感到欣慰。她说:“坐下。坐下!你好吗?你累了!谁知道你今天做了些什么?你知道今天我们这里发生了什么吗?穆斯塔法先生做完中午礼拜回来的时候,就是那个住在饮水池边上的穆斯塔法,从清真寺回来的时候,在路边碰上了……你吃辣椒塞肉吗?就吃一个!碰上了萨利赫。他看见萨利赫手里……要下雨了,是吗?他看见萨利赫手里有一把巨大的钥匙……他说萨利赫先生,你的这把钥匙……” 13、一个年轻的法提赫 国家里,称用战争将一个国家或城市攻占下来的统治者或是指挥官为法提赫。[1]在伊斯坦布尔 “欧洲,对我们来说,从此以后将仅仅是一个……一个目标!更准确地说是一个榜样。”萨伊特先生在餐车里随着列车的摇晃快快地说道,“我们必须把我们的自尊放到一边。我一直在说:国家已经不是原来的国家,世界也不是原来的世界了!20世纪的一半快要过去了……1936年2月……离1950年还有几年?来,让我们来喝酒,喝酒,把我们的自尊放到一边,让我们融入共和国,融入欧洲……但是您怎么一点也没喝!” 奥马尔也想跟着说点什么。他想:“1936年2月!我在回伊斯坦布尔的路上……” 萨伊特先生说:“不,不,您不用说什么。我理解您,肯定是有一个人在等着您。您走神了。我理解,我理解!”他像一个可亲的叔叔那样慈祥地笑了笑。 奥马尔说:“不,没人等我!”他把手中的葡萄酒杯举到萨伊特先生握着的酒瓶前说:“您说得对,我还一点也没喝,但是现在我要开喝了!” 萨伊特先生说:“女士们也喝,趁我们还没到土耳其……” 这是对文化、时间和不断变化着的生活,也是对土耳其——在隆隆的火车声中离它越来越近的、我们亲爱和悲哀的祖国,开的一个玩笑。饭桌上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在谈笑着诸如此类的话题。萨伊特先生和大家一起笑过之后,开始和他的妻子开起了玩笑,他说阿提耶女士只有在国外才能舒心地喝酒。接着,萨伊特的妹妹也开起了哥哥的玩笑,她说萨伊特先生每次去法国,都会改变对葡萄酒和拉克酒[1]一种用葡萄酿制、茴香味、无色透明、口感微甜的白酒,兑水后会变成白色,俗称“狮子奶”。[1]的想法。 萨伊特先生摆出一副生气的样子对妹妹说:“拉克酒没什么可争论的!”他看了看奥马尔接着说:“拉克是男人的酒!” 这次,大家都没有笑。但萨伊特先生因为可以和奥马尔分享作为男人的快乐而满意地笑了笑。 奥马尔和他们是昨天在餐车上认识的。萨伊特先生很抱歉地告诉他,他们没能找到空座位,问他是否可以允许他们和他坐在一起。一番客套话之后,他们告诉他为什么要去巴黎,那是因为萨伊特先生每年要和妻子去欧洲游玩一趟,而这已经成了他们的一个习惯。今年他们还带上了刚刚和丈夫离婚的妹妹。奥马尔告诉他们,自己是从伦敦回来途中经过巴黎的,他在伦敦读了四年的建筑工程。 阿提耶女士说:“但是我们在妇女权利方面走在很多欧洲国家的前面。” 萨伊特先生说:“对,这个很重要!这就是共和国……”他用和他的脸不相称的一个顽皮孩子的表情说:“但是最终,无论在世界的哪个地方,女人的任务都是一样的。” 一阵寂静。 后来,阿提耶女士像是对丈夫的这种大男子主义感到害羞似的说:“萨伊特先生是这么想的。”突然她两眼放光,从包里拿出了几张照片,微笑着把它们递给了奥马尔,她说:“您看,这就是我那甜蜜的任务!” 奥马尔接过照片,他看到照片上一个穿着水手服的小男孩一只手扶在椅背上,另一只手在空中挥舞着。 他没话找话地问道:“几岁了?” 阿提耶女士说:“再过一星期就四岁了。他是1932年3月份出生的。” 奥马尔想:“我在外面也待了四年!”他听着窗外火车发出的隆隆声,跟着火车摇晃着。“四年了,我没有回一次土耳其。我逃到了欧洲。我要读博士的,但是我只拿到了高级工程师的文凭,我到处玩,花父母留下的钱……现在我回来了……现在,1936年2月,我要回来像姨妈期望的那样投入生活。” “您刚才看的那张照片是孩子一岁时拍的。我们把摄影师叫到了泰什维奇耶的家里去了。” 照片上孩子在母亲怀里,手搭在阿提耶女士肩上的萨伊特先生微微向前倾着身子,他的样子更像是一个处处护着妹妹的哥哥。第三张照片肯定是在照相馆拍的,因为夫妻俩的脸上都有同样僵硬的微笑,而怀里抱着的孩子则是一副要哭的模样。 奥马尔明白此时他应该说些什么,他说:“孩子很可爱。” 阿提耶女士激动地说:“所有的人都这么说。”然后,她从奥马尔手中接过照片满怀欣喜地仔细看起来,萨伊特先生也把头凑了过去。夫妻俩可能是想从照片上找到他们让奥马尔说的那个“可爱”的地方。 奥马尔想:“我为什么要回伊斯坦布尔?为了一个女人、一个孩子、一个幸福的家庭,还是为了挣更多的钱……是为了这些吗?”尽管他们还没有进入土耳其,但是,好像从那刻起,他已经闻到了忧郁和小家庭幸福的味道。突然,他一口喝干了杯中的酒说:“我还要喝。” 萨伊特先生笑着说:“你喝,你喝!你还年轻,现在不喝等到什么时候喝?” 他是一个从年度欧洲之旅回来的丈夫。他为自己年轻的妻子感到骄傲。他是一个进口商,还常常因为自己是一个帕夏的儿子而伤感。奥马尔想:“我要做不一样的事情。我要超越所有的这些东西!……我要乒铃乓锒地把所有的东西都弄到手!” 又是一阵沉默。居莱尔说:“哥哥,你刚才不是在说欧洲的吗?” 萨伊特先生说:“刚才我是在说欧洲还有我们。我跟你们说过我那过世的帕夏父亲吗?那个为杰夫代特先生和尼甘女士做媒的人就是我的帕夏父亲,您和他们的儿子是朋友。他们的婚礼也是在我家的宅邸里举行的。后来我们从头到脚把那宅邸作了一番改造,我们也要顺应时代啊。” 阿提耶女士看着萨伊特先生,叹了口气说:“不知道20年、30年以后我们会变成什么样子?” 奥马尔想:“他们在等着我说点有趣的事情。”他决定随着列车的摇晃尽情地喝酒。他问:“我们再要一瓶酒好吗?” 萨伊特先生说:“当然,再要一瓶!”他用充满爱意的目光看着这个准备以一腔热血投入生活的小伙子。也许是因为想到了自己的过去,那些流逝的岁月,他显得有些伤感。 服务员又拿来了一瓶酒。 奥马尔想到自己有段时间曾经喝过很多酒。他是在父亲去世的时候开始喝酒,母亲辞世的时候习惯喝酒的。他在伊斯坦布尔工程师学校读书的时候经常是通宵达旦地喝酒,频繁地出入于贝伊奥鲁的娱乐场所,往往醉醺醺地回到学校。在英国时他也有过同样的一段经历。从工程师学校毕业以后,他想:“让我去看看外面的世界。”而他的那些朋友也在不断地怂恿他,他们说:“你既有钱、有时间,又没有需要你照顾的什么人。难道你想在这个垃圾堆里挣扎一辈子吗?出去看看、转转、玩玩,再去读点书!”在英国,他做了朋友们提到的所有事情。后来,他爱上了一个姑娘,还一度打算跟那个姑娘结婚,并在那里定居。他看着服务员拿来的葡萄酒想:“我们这里也有好东西!”他曾经因为要回到土耳其,不得不在旧的垃圾堆里继续挣扎并后悔,但现在他是高兴的。因为土耳其是他自己的垃圾堆,而欧洲早已被人扒拉过,什么也不剩下了。奥马尔一边看着酒瓶上的标签,一边想,“可能这些想法都很幼稚,但是我害怕在那里生活!因为那里的天空在我看来就像铅一样沉重……但是,在土耳其所有的东西都是不一样的,对我来说一切都是新的,现成的……” “啊,您喝得好快,我都赶不上您了!” 奥马尔不好意思地说:“是吗?这酒突然很合我的胃口!” 阿提耶女士说:“但是喝了酒,您就不高兴了,开始沉默了。您刚才在想什么,快告诉我们!” 萨伊特先生用“亲爱的,别去打扰他”的眼神看了一眼妻子笑了笑。他的样子好像是在说:“想说你就说,不想说就留着自己用!”但是他脸上的表情却是在说:“真的,谁知道你在想些什么呢?” 奥马尔说:“我在想我自己!” 阿提耶女士说:“是吗?”她骄傲地把头往后一仰说:“您在想您自己的什么呢?” “我要做很多事情!我在想我要做很多事情!” 萨伊特先生说:“当然,您还年轻!” 奥马尔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在想我要做很多事情,但是这些……这些将是非常不同的事情!”他感觉自己的脸很热。 萨伊特先生说:“我好像知道了!” “我不知道怎么说!” 阿提耶女士又用刚才问他想什么事的那种调侃的样子说:“那么您就说给我们听听吧!” 萨伊特的妹妹居莱尔女士从一坐下来就开始像看书那样认真地看着此前也曾看过的菜单。这时她把头抬起来,看了看奥马尔。 “你们有野心吗?是的,野心?” 萨伊特先生像是想要记起什么东西似的转向他的妻子问:“我有吗?……” 阿提耶女士慌张地说:“没有,没有,萨伊特先生对什么都没有野心,就像一只小绵羊。”她本来想笑的,但当她看见奥马尔脸上严肃的表情时,她害怕了。 萨伊特先生说:“感谢真主,我没有野心!我那些小乐趣、小烦恼已经足够了。” 这次,他们互相笑了笑。 奥马尔说:“感谢真主,我是个有野心的人!”他发现居莱尔又在看自己。他接着说:“我不满足于小的乐趣和小的烦恼!”他突然想说对不起,想进一步阐明自己的观点。他说:“我想做很多事情,我不想轻易地满足。不知道我说明白了吗?我的野心不是针对某一样确定的东西的!我对所有的东西都有野心。所有的东西……生活,我想要抓住所有出现在我面前的东西!” 阿提耶女士嘟囔道:“还是年轻,还是年轻……” 萨伊特先生问:“您想抓住些什么?” 奥马尔问答说:“所有的东西。”他接过萨伊特先生递过来的奶酪盘子,不是因为想吃,只是因为递到面前了。 “你们看,这个奶酪法国人是在吃水果之前吃的。很难闻,是吗?但是你一旦习惯了它的味道……” 阿提耶女士说:“亲爱的萨伊特,奥马尔先生在说话呢……” “是的,是的,我们不是在听嘛!” 奥马尔发现三个人都在看着自己,他说:“可能是我喝多了!” 阿提耶女士说:“啊,没有,没有!你讲得很精彩。” 萨伊特先生说:“我这位太太喜欢听有趣的东西!”像是觉得没说到点子上一样,他马上又加了一句,“她对有趣的、好听的故事好奇!请您接着说!” 奥马尔激动地说:“我也是个好奇的人!我对所有的东西都好奇。我要所有的东西。我想要得到所有的东西。漂亮的女人、钱、名誉、声望和荣誉。但是,为了得到它们,我可以毫无顾忌,甚至不惜生命。” 萨伊特先生用一种护花使者的样子对妻子和妹妹说:“小心,肉汁很辣!我知道年轻人的这种热情……” 奥马尔的脸涨得通红。他想:“喜欢显耀,容易激动,影响女人的欲望……难道任何时候我都不会成熟起来吗?我已经二十六岁了!” 阿提耶女士突然说:“啊,我大概明白您的意思了!您是现代的拉斯蒂涅。您听说过他吗?巴尔扎克的小说《高老头》里的那个……就是像他那样的一个人。一个法提赫……是的,土耳其语应该是这么说的,不是吗?” 萨伊特先生说:“您的脸红了!他们把暖气烧得也太热了。再要一瓶酒吗?”他用刚才那种和蔼的样子笑了笑。 “再要一瓶!” 阿提耶女士为刚才的重大发现而激动,她说:“是的,是的,一个法提赫,一个拉斯蒂涅!” 奥马尔突然说:“我想用它的土耳其语!我喜欢法提赫这种说法!” 阿提耶女士兴奋地说:“多好啊!快,我们来拍张照片。萨伊特,这里拍得出来吗?” “这种光线拍不出来的!照相机在你身边吗?” 突然居莱尔对奥马尔说:“但是您身上没有一点东西是像土耳其人的!” 萨伊特先生说:“好了,好了,现在别说这些了。听着,看我现在跟你们讲什么。有一天一只乌龟在林子里碰见了一只狐狸。狐狸……” 萨伊特先生有一撮细细的,保养得很好的小胡子。在他讲故事的时候,这条深色的线条也在随着上嘴唇上下舞动着。奥马尔想:“我们现在要准备笑了!” 等萨伊特先生把故事讲完,他们四个人都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阿提耶女士说:“你再讲讲那个把杯子搞混的糊涂仆人的故事……” 萨伊特先生还没开始讲就先笑了起来。等他笑完,他又继续讲故事了。餐车里还是座无虚席。在他们前面的一张桌子上四个老男人正举着酒杯哈哈地笑着。其中一个留着长长的白络腮胡,他笑的时候,白胡子就会蹭到领带上,垂在马甲上的表链则在熠熠发光。坐在另外一张桌子上的一个女人正笑着、亲吻着怀里熟睡的孩子。奥马尔想:“我也有过笑得很多的日子!”他想起在工程师学校读书的时候,自己的所有日子几乎都是在揶揄别人中度过的。他跟穆希廷和雷菲克玩纸牌,嘲笑所有的东西。想到过去,他觉得很心烦。另外酒的作用也在慢慢消失,他没了兴致。他决定听他们讲故事。 快到夜里一点的时候,餐车空了起来。摇晃着向他们走来的一个服务员用一种甜美的声音说:“一会儿我们就要关门了!我们快要到艾迪尔内了。要查护照,你们该回到包厢去了……” 萨伊特先生说:“当然,当然,我们现在就走!” 然后是一阵长时间的沉默。女士们拿上了包,萨伊特先生结了账。阿提耶女士朝窗外看了看。奥马尔想:“悲哀就在这里!因为要到土耳其了,我们的快乐就全没了。” 从椅子上站起来时,他感到了一阵孤独。他想:“他们可能会喊我去他们的包厢,我们还可以在那里继续我们的谈话!”走在他们的身后,他又想:“我是一个法提赫!一个拉斯蒂涅……可能我是喝多了,但是酒对于我来说……” “明早再见!” 说这话的人是阿提耶女士。最善解人意的可能就是她了。奥马尔想,自己是一个可以不在意小孤独、小悲伤的野心家。 第二天早上,他是在火车开进锡尔凯吉的时候看见他们的。他们把身子探出窗外,兴奋地左右张望着。奥马尔走进他们的包厢,和他们挨个握了手。萨伊特先生用一副真诚的样子说:“昨天晚上我想了想您说的那些话!您是对的,要有野心。这在我们国家并不多。” 奥马尔做了一个“你也是,有必要因为我的那些废话说这个吗”的手势。两个女人正用余光看着站台上那些来接人的人,她们对他的这个手势报以微笑。她们俩都戴着帽子,宽宽的帽檐很引人注目。阿提耶女士快速地给奥马尔拍了张照片。奥马尔说他觉得很激动,随后走出了包厢。 提着行李走向海关时,他又看见了他们。阿提耶女士向他挥了挥手,萨伊特先生再次表达了想在伊斯坦布尔再见他的愿望。当萨伊特先生的声音在嘈杂的站台上慢慢散去时,奥马尔觉得自己有点感动了。进海关的时候,他在人群中看到了昨天晚上在照片上看见的那个穿着水手服的孩子。孩子在一个年老的保姆怀里,正茫然地朝火车挥着手。奥马尔想:“我要超越所有的东西。” 走进海关大楼时,他第一次发现自己真的是到土耳其了。他感到内心有种久违了的奇怪的爱意。他花了一点时间,寻找了一下检查行李的工作人员。后来,他决定站到一个年长的工作人员面前的队伍里。这时,一个穿着长风衣、衣着讲究的男子从他身边经过,走到了他的前面。这时,年老的工作人员说他们排错队了,检查行李的工作人员在那里。于是,人们争先恐后地朝那个工作人员涌去。排队等待的时候,奥马尔听见从里面的一间屋子里传出一声声嘶力竭的叫喊声,旁边的一个男人则在抱怨被白白地折腾了一下。轮到奥马尔时,一个年长的工作人员走到检查行李的人身旁说: “亲爱的,让这个小伙子过去吧,他没什么东西!” 那人用一种责备的语气说:“好,好,好!”没让打开行李,奥马尔就过关了。后来,不知从哪里窜出来的一个挑夫一把抢过了奥马尔手上的行李,扛到了肩上。几秒钟以后,他们来到了锡尔凯吉。 奥马尔看见路边停着一辆有轨电车,乘客们正在下车。电车的后面等着一辆马车,车夫在抽烟。四个挑夫挑着一个巨大的啤酒桶正在往巴比阿利方向走去。一个捡垃圾的人在和一个坐在人行道边上的乞丐聊天。一个出租车司机在车里看报纸。一个女人牵着一个孩子,站在鞋店的橱窗前看着里面的鞋子。头顶上是一片黄色的如羽毛般轻飘的天空。空气湿漉漉的。 挑夫转身问在那里发呆的奥马尔说:“去哪儿?” “卡拉柯伊。” 他决定走着过桥。他们开始跟在一个手上拿着雨伞、穿着讲究的男人后面走起来。奥马尔想:“我是一个法提赫!”他感觉很轻松,因为头顶上的天空多年以来第一次没有给他压迫的感觉。 14、节日的午餐 尼甘女士坐在餐桌前,两手托着下巴,她看着眼前的瓷盘子想:“我把那套镏金的餐具拿出来用是对的!它们还从来没被用过,一直被摆在玻璃柜里。以后喝下午茶的时候,我们要用那套蓝色玫瑰的茶具,那是外婆送给我的嫁妆。很可惜,那套茶具的两只杯子碎了。我为什么没把银餐具拿出来擦亮呢?银餐具这种时候不用什么时候用?所有的东西都要赶快用!”她发现面前的这块绣花桌布也是去年过节的时候刚拿出来的,那也是嫁妆的一部分,在箱子里被她精心地藏了30年。尼甘女士发现自己突然有了一种奇怪的欲望,她想把放在箱子里、柜子里和盒子里的所有东西都用一遍。她想:“好像我想看见沾上了污迹的桌布被用烂,盘子和杯子被砸碎,勺子叉子失踪一样!结婚30年了,我和杰夫代特先生已经一起度过了60多个节日。现在是1936年的古尔邦节。我和丈夫,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两个可爱的儿媳,两个小孙子在一起。” 他们在尼相塔什的那栋石房子里,坐在窗前的餐桌上,一起等着厨师精心准备的节日午餐。虽然是中午,但因为外面在下雨,所以房间显得比较暗,尼甘女士打开了水晶吊灯,她觉得灯光让周围温暖了起来。再过一会儿,厨师努里就会踮着脚尖、端着大大的餐盘走进餐厅。所有的人都在等待那一刻的到来,也好像所有的人都在好奇努里是怎么踮着脚尖走路的。 “你们看见了吗?从羊的胃里拿出了这么大一块石子,这么大!” 尼甘女士的小儿子雷菲克用大拇指和食指比划了一下,然后用手在桌子上画了一个小圆圈。尼甘女士想:“我的小儿子总是对什么东西都好奇。这种好奇心是从我这里遗传的!”然后,她看了看回话的大儿子奥斯曼。 “是在公羊的胃里找到的吧?” 他们在说早上在后花园杀的那几只羊。当尼甘女士想到每年古尔邦节里杀的两只羔羊和一只公羊给自己带来的力量时,她开始快速地眨巴起眼睛来。 “哎,我们的午餐在哪儿呢?”杰夫代特先生像往常那样没有耐心了。 尼甘女士看见坐在身旁用脏手握着叉子的丈夫时,她想:“他又要不吃沙拉先吃肉了!”然后,她又看了看在和姐姐说话的小孙子杰米尔。六岁的杰米尔正在向八岁的拉莱描述公羊被杀以后是怎么发抖的,姐姐告诉他,因为害怕没敢看。尼甘女士想,两个孙子都很健康和可爱。她看见女儿阿伊谢仍然和往常那样,静静地、忧郁地坐在一边。 厨师努里端着一个大盘子从厨房里走了出来。尼甘女士发现自己是第一个看见努里的人,于是她用一种讲神话故事的幸福女人甜美的声音告诉大家开饭了。然后,尽管她没看见努里的脚,但还是从他的动作上明白了他仍然在踮着脚尖走路。她眨着眼,看努里把盘子放到了餐桌上。片刻的寂静之后,一种快乐的气氛在四周散开。所有人的眼睛都盯在放在餐桌正当中的盘子上。 镏金的大盘子里盛着堆成一座小山的手抓饭和羊肉块,抓饭的上面撒了一些绿色的青豆,但是羊肉块并不是早上杀的那几只羊的肉。九年前,也是在一次古尔邦节的午餐上,杰夫代特先生因为上午喝了太多的利口酒,饭后在楼下的厕所里大吐了一回,从此他们就不吃新鲜羊肉了。因为杰夫代特先生抱怨说是新鲜羊肉让他吐的,他还说了一些其他难听的话。于是,第二天尼甘女士就一个人跑回了父亲家里,抱着她的两个姊妹图尔康和叙柯兰大哭了一场。新鲜的羊肉就像杰夫代特先生说的那样有一种“让人恶心的味道”。尼甘女士对他们作出的不吃新鲜羊肉的决定感到高兴,她拿起木勺看了看她的两个儿媳。两个儿媳挨着坐在她的对面。尼甘女士想了几秒钟以后把手里的木勺递给小儿媳裴丽汉说: “这次你来分。” 这是一个特殊的时刻:裴丽汉红着脸看着手里的木勺,杰夫代特先生像往常那样第一个把盘子递给了她,每个人因为马上要享用一顿美餐都在幸福地微笑着。尼甘女士很激动,她看着小儿媳想:“她真漂亮!她把头发盘起来显得更有品位了。她讲话的声音小得像老鼠,但没关系。雷菲克对生活很满意。我从和杰夫代特先生第一次到这个家来就很满意,现在还是这样。那些日子我们在忙着买新家具,在一个新家里用新家具是一件愉快的事情。” 杰夫代特先生嚷道:“没放沙拉盘子吗?” 尼甘女士想:“他们忘放沙拉盘子了,而我竟然没发现!”她立刻喊佣人放盘子。然后,她用余光看了一眼丈夫面前的盘子,盘子里堆满了抓饭和肉块。她生气地想:“待会儿,他又要犯困,又要不舒服了!”杰夫代特先生每吃一口饭,都会看一眼尼甘那张长着尖长鼻子的脸和她头上的银发。看了一阵以后,他感到自己的内心涌起了一股爱意。后来,他把目光转向了面前的盘子,又吃了几口饭,他听见大儿子在说话。 “如果欧洲爆发战争的话……” 尼甘女士盯着你一句我一句争论着战争的两个儿子看了一会儿。像往常那样,只要一谈到战争,她就会仿佛感到一种苦涩的孤独。因为每隔三五年总要爆发一场战争,她觉得男人的世界和自己的世界之间总有一条明确的、无法逾越的界线,而且,所有的战争都和男人间所有的争论一样都是毫无差异的。她想:“这些争论我是听不懂了,要是他们能说点别的就好了!” 两个儿子不管母亲的感受仍然在争论着。奥斯曼的眼睛里有一种明白战争是和在座的所有人都没有关系的眼神。他的语调也和他的眼神一样,仿佛在说:“唉,怎么办,时不时也需要争论一下这种话题!”雷菲克也和哥哥一样穿着西装、戴着领带,他一边简短地回答着哥哥的问话,一边左顾右盼不时说上一两句玩笑话,他看上去似乎有种因为诸如此类的争论想向所有人道歉的样子。但不管怎样,最终这是男人间的一次严肃的争论。可尼甘女士一点也不喜欢这样的争论,因为她觉得在这样的争论中,无论是自己还是别人都无法畅所欲言,因为在谈论这些问题时,男人会变得更男人,而女人却仿佛是一只只花瓶。然后,她听见丈夫插话说:“那么奈尔敏,在这个问题上你是怎么想的?” 杰夫代特先生一定是已经吃了个半饱了。他喜欢讽刺儿媳,喜欢和她们开玩笑。大媳妇对公公的这个问话很吃惊,她满脸通红地看了看自己的丈夫,然后开始讲她的观点,但杰夫代特先生并没有听她说话,他说:“厨师不错,肉做得很好吃。” 又是一片寂静。随后,刀叉声、轻笑声、谈话声又重新开始了。在这样重要的一个节日里,看见每个人重又开始随心所欲地说笑,尼甘女士眨巴着眼睛,舒心地吸了一口气。她想:“我又开始眨眼睛了。” 第二道菜是橄榄油四季豆。菜没上桌之前,大家又稍微谈论了一下战争、德国的情势、刚从欧洲回来的雷菲克的朋友奥马尔、一个在奥斯曼贝伊新开的糕点店、据说市政府要新设的马奇卡—土内尔有轨电车线路。在艾米乃女士把橄榄油四季豆放上餐桌时,尼甘女士生气地看见女儿阿伊谢的盘子还是满满的,她依然什么也没吃。 尼甘女士说:“你要把盘子里所有的东西吃完!” 阿伊谢说:“但是妈妈,这些……这些肉太肥了!” “瞎说,这肉一点也不肥,每个人不都吃得好好的?” 尼甘女士把阿伊谢的盘子拿到面前,开始用刀叉把肥肉切下来,把盘子里的饭粒集中到一个角落里,她想:“这个孩子总是这样!每次吃饭都要让我生气!”当她把盘子重新推到女儿面前时,她厌烦地想到:“把她生下来,胆战心惊地把她养到十六岁,为她做所有的事情,然后看她变成一个不健康、不快乐、整天板着脸的人。”她说:“你以为每个人都能吃到这样的肉吗?” “亲爱的,别去管她,随她的便。今天不是过节吗?” 说这话的人是杰夫代特先生。他是一个下班回家后会亲吻女儿的父亲,但却是一个不负责任的男人,因为他只知道讨女儿的欢心,却不去想这样做的后果。尼甘女士无奈地对丈夫皱了皱眉头,所有人都知道她的这个表情的意思是“我在管教她,你却在溺爱她!”她想:“如果不是我坚持,女儿是不可能学会弹钢琴的。”她说:“裴丽汉,你来分四季豆吧。” 吃四季豆的时候,他们说起了昨夜下的那场雪,连着下了两天的雪已经在花园里积起来了。他们说去年的这个时候天气不是这么冷的。杰夫代特先生开始跟大家讲早上在清真寺做礼拜的时候自己是怎么受冻的。尼甘女士看着阿伊谢留有剩饭的盘子想:“我还是没能说出我想说的话!那么,我又想说什么呢?”其实她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想说什么。好像是“快乐”,但大家本来就很快乐,因为是在过节。尼甘女士想:“就像我去世了的母亲说的那样!”她想起母亲坐在沙发上,眨着眼睛说:“尼甘,我想要吃点东西,但是我又不知道自己想吃什么!” 艾米乃女士把厨师努里自己发明的橙汁面包甜点放上了餐桌。尼甘女士想:“这顿饭就要结束了!”他们等了很长时间的这顿午餐就要结束了。今天会很快过去,节日也会很快过去。然后人们开始企盼别的日子,悲伤地发现那些日子也过去了。伴随着某些小闪光流逝的岁月,就像水一样一去不复返。橙汁面包甜食很好吃,上面的奶油很新鲜,但它们也只能把这种新鲜最多保持到晚餐的时间。尼甘女士又想起把藏在柜子里、箱子里的所有东西都拿出来用的决定,然后她开始享受橙汁面包甜点的美味。 像往常一样,杰夫代特先生第一个离开了餐桌,跟着雷菲克也站了起来。尼甘女士看着盘子里剩下的最后一口面包甜食和上面的奶油想:“饭吃完了!但是他们也总该学会和其他人一起离开餐桌吧!”她明白自己已经不能再让杰夫代特先生改变什么了,但她想雷菲克总应该还是可以的,因为他刚刚二十六岁。当尼甘女士看见裴丽汉也站起来时,她想:“我又是最后一个!”她轻轻地,慢慢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朝着杰夫代特先生走去。杰夫代特先生坐在窗前的沙发上,头靠在沙发背上,微闭着眼睛。他要睡觉吗?尼甘女士想:“他吃多了,犯困了,现在想睡觉了!”当她看着杰夫代特先生努力睁开的双眼和他的一头白发时,她发现了自己对他的爱意,但是此时她想生气。“他要睡觉!但是他不能睡!下午弗阿特一家要过来做客……”她听着从餐桌上传来的收拾盘子和刀叉的声音,一边径直朝杰夫代特先生走去,一边想:“我们要用有蓝色玫瑰图案的茶杯喝下午茶!” 15、午后 杰夫代特先生看见了尼甘女士脸上抱怨的神情。像是在和她说话一样,他想:“亲爱的,我就在这里稍微眯瞪一会儿!我不会睡觉的……就眯一下。我稍微把眼睛闭一闭,一动也不动地坐一坐。可能会睡着一小会儿……”他坐在自己一直坐的那只沙发上,享受着节日午餐后一天中最快活的时光,但是因为不能踏踏实实地睡个午觉,他觉得有些缺憾。为了安慰自己,他想:“过一会儿,我要抽根烟!”他想了想一天只能抽三根的香烟味道和火柴点火的声音。然后,他发现自己的眼睛闭上了,因为他只能听到声音,闻到味道,感觉到屋里的温暖。 他听见从餐桌上、厨房里、里面的那些房间里、楼梯上、花园里、树上、街道上传来的熟悉的声音,这声音充溢整个客厅,让窗户颤抖,让水晶吊灯发出叮当的声响。他还听到了别的声音:奈尔敏在和孩子说话,艾米乃女士穿着拖鞋在木地板上来回走着,厨师努里在厨房里开、关着水龙头,饭后喜欢喝水的阿伊谢在往玻璃水壶里灌水,雷菲克在翻动报纸,一辆有轨电车正在向这边驶来。所有这些熟悉的声音似乎都在招呼人睡觉。他想:“但是我不能睡着!弗阿特他们要来!我要和弗阿特聊天,说说过去的事情……过去……这个家……我记得所有事情发生的时间。1905年我买了这栋房子,结了婚,他们向阿卜杜勒哈米德二世扔了炸弹。然后君主立宪制确立了,我把旁边的花园也买下了。打仗的时候我靠卖糖挣了不少钱,然后我用那些钱对所有的东西作了一番调整,公司扩大了。奥斯曼结婚的时候我们搬到了楼上。共和国成立四年了……后来有了两个孙子。烧煤的暖炉是我六年前买的。我知道家里所有东西置办的时间,因为所有这些都是我买的。到马奇卡的有轨电车是哪年开通的?开着盖子的这个水晶糖缸是尼甘的嫁妆!他们在说什么?” 奈尔敏说:“快点,快上楼去睡觉!” 一个孙子说:“但是我们还没吃糖呢!” “先生要喝咖啡了,小先生,您呢?”这是女佣艾米乃的声音。 尼甘女士轻声说:“嘘,小声点!” 一个人在踮着脚尖走路。 “你这就回房间吗?”这是裴丽汉在说话。 奥斯曼说:“别在上面玩,马上睡觉!” 厨师努里说:“管理员们来了,他们在外面等着。” “等弗阿特叔叔他们来了,你们就下楼来!现在上去好好睡觉!” “我们只能后天去梅布鲁莱姨妈那里了。明天我们要去叙柯兰姨妈家!” 杰夫代特先生想:“这,这就是一个像钟表一样走动的家!家里有充满安全感的温暖、暖炉发出的噼啪声、悦耳的讲话声。一切都是为了这个家!”有一段时间杰夫代特先生什么声音也没听到,他想:“现在他们更容易发现我了!”他明白即使自己想睡也不可能睡了。他吃得太多了,现在很想抽根烟,并且还在等咖啡。他闭着眼睛,接着想到:“他们在房子里到处溜达、打哈欠、聊天、吃糖、用余光瞄着坐在沙发上的我……然后,他们要睡觉,要出去拜访亲朋好友……啊!……我明天不想跟尼甘一起去那栋帕夏的老房子,我也不想看到帕夏的那两个儿子……但是我现在不愿意去想这些事。现在让我听家里的这些声音……” “咖啡!” “杰夫代特先生,咖啡!” 他立刻睁开了眼。灯光让他觉得刺眼,但他很快就适应了。他看见艾米乃女士站在面前,她正在把咖啡杯放到沙发边上的茶几上。杰夫代特先生想:“我要抽根烟!”他从茶几上拿起了早上放在那里的烟盒和火柴,因为这根烟是他一天里最大的乐趣。 家庭医生伊扎克规定他一天只能抽三根烟。六个月前,他发作过一次心肌梗死,尽管医生觉得很严重,但他认为没必要大惊小怪。本来医生要禁止他抽烟的,但在他的一再坚持下,医生同意他一天抽三根烟。杰夫代特先生从那以后就在每顿饭后抽一根烟。尼甘女士每天要数烟盒里的香烟。杰夫代特先生刚开始时还偷着多抽了几根烟,但都被尼甘女士发现了。尼甘女士不仅大喊大叫了一番,还哭了一场。现在他在抽一天中的第二根烟。他想:“我把烟减少了,但什么也没改变。爬楼还是吃力,时不时还会觉得喘不过气来,照样是整天提心吊胆地过日子。”因为不能睡觉,他再次感到了烦躁。 抽完烟,他听见楼上的大钟响了两下。尼甘女士说,弗阿特先生他们迟到了。 杰夫代特先生说:“他们这就到,这就到……” 长时间的一阵寂静。然后传来一辆有轨电车慢慢驶过的声音。雷菲克把报纸叠好和妻子一起上了楼。艾米乃女士过来收拾了空咖啡杯。尼甘女士坐在窗前看着窗外。杰夫代特先生觉得自己的眼皮又开始打架了。这时,系在花园门上的铃铛叮叮当当地响了起来。 尼甘女士一边说:“他们来了!”一边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杰夫代特先生跟在妻子的身后,慢慢地走到放着一面大镜子的门厅里。尼甘女士准备开门的时候,杰夫代特先生朝大镜子里的自己看了一眼。 他看见镜子里的那个人像一首甜蜜的老歌一样离自己很近,他的领带歪斜着,裤子有点往下耷拉,头发是蓬乱的,脸和西服都是皱皱的。他用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六十八岁了,但是眼睛还依然炯炯有神。他想:“我的背有点驼了,个子好像也缩掉了一点,但也不过如此!”他想到,街上的每个人都是微笑着、用充满爱意的眼神看自己的。最重要的是,自己还不是一个讨人厌的丑老头。想到这些他高兴地朝大门走去。当他看见弗阿特和夫人、儿子快步走上台阶时,他一下子兴奋了。 他一边说:“太好了,太好了!”一边朝他们迈了两步。他和弗阿特先生拥抱了一下,握了握雷拉女士的手,摸了摸亲他手的雷姆齐的头。当他摸到孩子浓密的头发时,他感到一丝伤感,他想我们还是老了。 欢迎仪式没有花太多的时间。女士们拥抱后又互相亲了一下彼此的脸颊。杰夫代特先生想,他是不习惯这种亲吻的。大概女士们也没有习惯这种新式的见面礼节。她们在亲吻后互相看着彼此时,仿佛在想:“应该这么做,我们就做了。不知道我们亲对方的脸颊时是什么样子?” 走到起居室以后,杰夫代特先生用充满爱意的目光看了看弗阿特,他嘟囔道:“一个节日……又是一个节日!”尼甘女士和雷拉女士开始谈论寒冷的天气。当雷拉女士说他们是从希什利她父亲家走过来时,杰夫代特先生则在想他没能睡成午觉。然后,尼甘女士说早上宰羊的时候冻得够呛,杰夫代特先生也跟着讲清真寺里有多冷。雷拉女士说她父亲的身体不太好。当杰夫代特先生询问穆斯塔法先生哪里不舒服时,弗阿特先生告诉他岳父的胆有问题。尼甘女士说梅布鲁莱姨妈的丈夫也是胆有了毛病。然后她又说,雷姆齐长得很快,个子突然长高了许多。雷拉女士也跟着说,儿子的个子长得很快,另外还有了蛀牙。这时,尼甘女士让艾米乃女士上楼去把她的儿子、儿媳和孙子们喊下来。 杰夫代特先生想:“所有的人都在睡觉。没有一个人在意是不是要来客人。我们是老了!”从楼上下来的儿子、儿媳和孙子们,像散落的埃及豆那样和客人们拥抱后,杰夫代特先生又把刚才的东西想了一遍。“我想睡觉……所有的人都很健康,有活力……”他觉得咖啡并没能把他的睡意赶走,他决定听别人说话。 雷拉女士还是在说她的儿子雷姆齐。她看了一眼雷姆齐,又看了一眼主人,她说孩子最近一段时间变得不听话了。她说这话时面带微笑,而她那胖胖的儿子雷姆齐也像一个早已习惯类似抱怨的孩子一样,轻轻地晃着脚。尼甘女士则显得很宽容,她说这个年纪的孩子都会有点叛逆,她还举了自己儿子的几个例子。后来尼甘女士又让佣人去把阿伊谢喊来。雷拉女士说她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看见阿伊谢了。这次轮到尼甘女士抱怨了,杰夫代特先生先是很耐心地听了妻子数落女儿的那些话,然后他说自己很爱女儿,并开始夸奖起阿伊谢来。后来,话题转到了前天发生在希什哈内坡上的那起造成四人死亡的有轨电车事故。尼甘女士让人去问茶是否已经煮好。每个人都吃惊地看了看表。然后大家开始谈论关于时间过得真快的话题。这时,杰夫代特先生想,这下可逮着和弗阿特先生说说过去的机会了。他看了一眼老朋友,但是他看见弗阿特正忙着和奥斯曼谈论那些不该在节日里谈论的严肃话题。 杰夫代特先生想:“他们想把我撇出去!”他知道他们在谈论以前和弗阿特先生合开的一家进出口公司的事情。君主立宪制确立后,弗阿特先生从塞洛尼卡搬到了伊斯坦布尔,他开了一个公司。共和国成立以后,公司的生意开始变得不景气了,但最近几年好像又恢复了元气。公司的经理是一个在欧洲读过经济的花花公子。奥斯曼认为应该把那人赶走,然后由他来直接管理那个公司。杰夫代特先生则认为奥斯曼的这个想法不对,因为他觉得那个公司不重要。弗阿特先生则像往常一样,站在有利于自己的新生事物一边。杰夫代特先生想:“他们想让我靠边站,我是老了。弗阿特和我差不多大,但他结婚晚。他是君主立宪制确立后才结婚的,而且他的事业也很成功。”杰夫代特先生用余光看了一眼雷拉女士,“特别是,他没有像我这么劳累……他像公牛一样强壮!”他决定去想点别的什么东西。他像是喝了一口苦药,为了要忘掉药的苦味必须去想别的东西那样强迫自己。 然后,他抬起了头。他的眼睛盯上了屋顶角落里的石膏线装饰,他看见在月桂枝条和大大小小的玫瑰花中间有几个飞舞着的天使,他想起那些石膏线在第一次来看房的时候也曾经吸引过自己。他想:“我对自己说要组建一个欧式的家庭,但是后来所有的东西都变成土耳其式的了。”他想到了去世的哥哥曾经开过的一个玩笑:“最后所有追求欧式的人都还是土耳其式了,这也是土耳其式的特色之一。”他的目光从天使转向了人们,他看见弗阿特先生在讲话,奥斯曼在不住地点头。他狠狠地看了他们几眼,想要告诉他们他不喜欢他们之间的这种亲密关系。“他们应该学会把家庭和生意彼此分开。”他又抬起头,他觉得一个天使好像在对自己微笑。他把目光再次移到了现实世界,他嘟囔道:“他们还在说话!早上他们都亲了我的手,可是谁都不在乎我。”听到从琴房传来了琴声,他这才发现阿伊谢已经离开了。轻轻的琴声是失衡和冰冷的。“尼甘有段时间也弹琴。第一次听她弹琴我很激动,还骄傲地把这事告诉了别人。但是我从来没有喜欢过钢琴发出的当当声!”艾米乃女士端来了茶。 喝茶的时候,尼甘女士告诉大家,上面有蓝色玫瑰图案的这套茶具是外婆给的结婚礼物。其实这些话她在以前的节日里也说过,但故事依然很吸引人,所有的人都在认真地听。随后,雷拉女士讲了一个她母亲留下的银糖缸的故事。裴丽汉也插嘴说那样的银糖缸她母亲也有一个。尼甘女士让阿伊谢多吃一点小馅饼。当大家开始讨论厨师努里是怎么做这种馅饼时,他们发现厨师就站在面前。努里一边说已经给邮递员小费了,一边把两个信封递给了杰夫代特先生。 杰夫代特先生立刻认出了第一个信封上的笔迹。公司会计萨德克习惯在每个节日给他寄一张土耳其航空协会的贺卡。杰夫代特先生打开信封,看了看在白云里飞行的一架飞机。“还是那些玩意儿!”他叹了一口气,但没感到伤感。他嘟囔道:“我不后悔!只是我已经老了!”他慢慢地打开了另外一个信封。他恐惧地记起了那个向他们全家问好的签名。他说:“他是谁?齐亚·厄谢克基,当然是齐亚·厄谢克基!”他想起两年前颁布《姓氏法》[1]1934年6月21日土耳其颁布的《姓氏法》规定,每人除了自己的名字还必须要有一个供整个家庭使用的姓氏。[1]的时候,齐亚给自己取了一个和他们一样的姓。仿佛看不清纸上的字,他前后晃着脑袋。“我让他走了,当兵去了!是的,当兵去了!”现在齐亚·厄谢克基是一个军人,但那不是一段美好的记忆。杰夫代特先生把信纸放进了信封。他想:“过去了那么多年,他为什么会突然想起我们?”这次他不是前后,而是左右摇头,每次他想一件想了很多遍的事情时总会这么做。他决定去想点别的事情,让这些荒唐的东西远离自己的视线。 弗阿特先生问道:“贺卡是谁寄来的?” 杰夫代特先生板着脸回答说:“几个有良心的朋友。” “啊,你在维法还有熟人吗?[2]有良心的人,同时也可理解为“维法人”。[2]” 杰夫代特先生说:“不,不!你不是知道我早就和维法那边没有任何联系了嘛!”他对这种无聊的文字游戏很生气,皱了皱眉毛。他决定找些可以让自己高兴的话题。终于,他的表情柔和了下来,他说:“黑伊贝利岛上的别墅要完工了!”他知道其实这不是一个新话题,但是仍然可以说说。“但愿月底可以封顶……春天的时候我们就可以过去住了,当然你们也要过来!开了新的轮船航班,过桥的话两个小时就可以到那里!” 弗阿特先生说:“我很高兴!” 杰夫代特先生说:“是的,这样一来别墅的事也了结了!”他看了一眼尼甘女士,然后害羞地看了看窗外的尼相塔什广场。 天黑下来以后,外面的铃铛又叮叮当当地响了起来。然后从门厅里、楼梯上传来了孩子们的叫喊声、大笑声。 一会儿,一个高高大大、肩膀宽宽的英俊小伙子走了进来。 透过门缝看到外面的厨师努里说:“是我第一个看见奥马尔先生并认出他来的!” 杰夫代特先生看着这个充满活力的孩子想:“是奥马尔吗?为什么我没认出来?”伸手让他亲吻时,他惊讶地看见了小伙子炯炯有神的眼睛。他等着年轻人和别人握手、拥抱,然后他让这个浑身洋溢着健康活力的小伙子坐到了自己的身边。 “来,过来,来跟我说说你在那里做了些什么?现在准备做什么?那里怎么样,说给我们听听!” 小伙子说:“现在我打算在锡瓦斯—埃尔祖鲁姆线上找份工作!” 杰夫代特先生问:“在那么远的锡瓦斯吗?”他点了点头,“很好,很好!那么你在欧洲的时候做了些什么?那里怎么样?讲给我们听听。” 奥马尔开始讲他在那里读了什么,住在哪个城市,日常生活是怎么样的。但是不一会儿奥马尔发现杰夫代特先生并没有在听自己说话,他的注意力不在自己说的那些东西上,而是自己的青春活力上。所有人都在听这个从欧洲回来、正在讲述欧洲的健康、聪明的小伙子说话,但似乎所有人不是被他讲的那些事情,而是被他身上的那股青春活力迷住了。因为他们在奥马尔身上发现了一种自身没有的,也搞不清到底是什么的珍贵东西。他们看着他,仿佛是想把这种珍贵的东西找出来,然后让自己也从中受益。杰夫代特先生嘟囔道:“年轻人……年轻人是不一样的……”他想到,“刚才他吻了我的手,但是他不像其他人,没有把我当成一个得不到尊重就会马上破碎的小摆设……他这是从哪儿学来的?从欧洲吗?”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他和尼甘女士也去过一次欧洲,那是在他们结婚后的第二年。他们在柏林待了一阵,但后来就再也没有去过。尽管他所有的生意都是和德国公司做的,但他认为去那里是一种不值当的花费。他想如果要花钱,也应该花在公司或者是像黑伊贝利岛的别墅那样长久的东西上。但是现在他第一次开始质疑起自己的这个想法了,只是他不愿意太多地去想这些事。因为这些破碎的记忆和新思想在他的心里除了疲劳再也唤醒不了别的东西了。他说:“我想睡觉!”然后,他决定再去听奥马尔讲话,但是他发现他已不再说什么趣事了。他在跟尼甘女士说他姨妈和姨父的事,他还提到在火车上碰到萨伊特先生的事。于是,尼甘女士说他们的婚礼就是在萨伊特父亲家举行的。似乎女人们已经明白,她们不可能找到她们想要的那种珍贵的东西了,为了消灭这种珍贵东西的魔力,她们决定问奥马尔一些平常的问题,这样就可以让奥马尔变成像她们一样的人了。 添茶的时候,奥马尔和雷菲克说要去楼上的书房,他们起身离开了。杰夫代特先生对他们的这个做法很生气,因为他觉得自己被他们孤独地撇下了,他们的离去同时还带走了弥漫在屋子里的那种活力四射的青春气息。他看着奥马尔的背影想,“不知道他是怎么看我的?”听到楼上传来六声钟响时,他感到了疲劳。早上他起了个大早,延续了早在阿克希萨尔时养成的习惯,去泰什维奇耶清真寺做了节日的早礼拜,在那里受了凉。快中午的时候他喝了利口酒,午饭又吃得多了一点。因为有客人要来,所以没能睡成午觉。大家聊天的时候他没说太多的话,只是在一旁静静地听别人讲,想自己的事。现在已经是节日的傍晚了,节日里该有的东西一样也不缺。他想:“现在我除了睡觉什么也不想!”他拉下下巴,没有张嘴地打了一个哈欠,眼泪涌出了眼眶。 16、老朋友们 他们来到了楼上的书房。奥马尔仿佛在寻找四年前遗忘在那里的一件东西,他仔细地环顾了一下四周。 雷菲克问:“你觉得这里的一切怎么样?” 奥马尔说:“我去你办公室的时候没有看见你的父亲,他老了很多!” “是的,最近几年他老得很快!” 奥马尔说:“四年前他还很有活力,很健康的!”他把身体往前一弯做了个驼背的动作说:“现在他变成这样了。然后讲话也很慢。” “他的情况不好,不好!” 奥马尔说:“是的,我很伤心!”然后他走到书柜前,嘟囔道:“书,书……”他开始低头看那些书名。他问:“这些书你都在看吗?” 雷菲克笑着回答道:“我买书,但不看书!我总想着要看书,但就是一直没看成……你要抽烟吗?” 奥马尔说:“因为你结婚了。” 雷菲克想换个话题,他说:“如果你想把书柜打开,就推另外一边!”他走到朋友身边,推开了书柜上的玻璃门。 奥马尔从书柜里拿起一本书,坐到了书桌旁。他说:“穆希廷应该在看书!他的诗歌写得怎么样了?” “一会儿他就过来!待会儿你留下来吃晚饭,是吗?” “不!我要去找阿亚兹帕夏。我答应了一个亲戚。可能你也认识……马尼萨议员穆赫塔尔·拉沁!” “你们是什么亲戚关系?” “很乱。我母亲是他过世的夫人的后妹,还是他夫人和我母亲是别的什么亲戚关系,我也想不起来了。” 雷菲克说:“你把所有的事都忘了!”他说这话时像是有点生气和伤心。 “没有,亲爱的!我只是忘了这个,其他的什么也没忘。” “那么,你觉得这里的一切怎么样?……” 奥马尔环顾了一下四周说:“比如说这间屋子,里面所有的东西都没变!没有太多的变化,所有的东西还是老样子!你们家在过节的时候总是很热闹。”他笑了笑,然后又加上一句:“现在更热闹了,你们家里的人更多了!” 雷菲克像是想起了什么事,他笑了笑,然后红着脸说:“是的,我结婚了!” “你做得对。” 雷菲克没有介意奥马尔的话,他像是在抱怨地说:“我结了婚,你也看见了,我的妻子很漂亮,我们彼此很相爱。我去办公室上班,我没有做工程师,在我父亲身边做生意。我买了书但没时间看。我成家了,四年来我做的惟一的一件事就是这个!但是我没有什么可抱怨的!” 奥马尔说:“你为什么要抱怨?”他用余光看了看眼前的书,然后起身把书放回了书柜。他说:“我现在也没有时间看书,以前我还可以看一些书。我要去经历很多的事情,要去做很多的事情。”他在房间里来回走着。 “你下决心了吗?你要在铁路上干吗?” “是的,或者是……刚才我在楼下是那么说的,是吗?我还没有决定。但是我要作的决定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那越来越强烈的想做很多事情的欲望……你明白吗?我想做很多事情。我想得到一切……给我一根烟……我说明白了吗?” 雷菲克也跟着奥马尔激动起来,他说:“我非常理解你!” 奥马尔站在窗前说:“你看这花园,没有任何变化。那些栗子树、椴树四年前是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而我则希望所有的东西都能发生一些大的变化。不,我希望的也不全是这些。我希望的是这些东西都是我的。我要给它们留下我的印记……”他又开始在房间里来回走动。 雷菲克一边兴奋地听他讲,一边不时地附和着说:“是的,是的!” 突然门被推开了。艾米乃女士拿着放着茶杯的托盘走了进来。她说:“小伙子们,我给你们送茶来了。奥马尔先生,我一看到您就认出来了。您一点也没变。我往您的茶里加柠檬了。您看我的记性挺好的吧!” “太谢谢了!” 女佣说:“看,您又在对着我笑了。您一点也没变!我们也还是老样子。”拿着空盘子准备出门时,她看了一眼雷菲克说:“就是我们的小主人成家了……我给你们拿点小馅饼来吗?” 雷菲克说:“不要!”然后他害羞地看了一眼奥马尔。等门关上后,他说:“关于这个婚姻我要对你说的是,我很喜欢……很喜欢裴丽汉。本来我也要叫你结婚的,可现在放弃了。现在我既不跟你说结婚,也不跟你说不结婚!” “为什么?” 雷菲克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害怕自己看上去像个诉苦的人,他说:“反正我跟你说了,但是为什么我也不知道。应该是什么样的?是的……这些我们可以好好谈谈……但是今天不行,是吧?在这样嘈杂的一个环境里是没法好好说话的……过节就是这样!如果你留下来吃晚饭,我们可以在夜里聊。我知道,你不会留下来的!”他烦躁地把手指关节弄得咔咔作响。 奥马尔笑着说:“我理解你!你也理解我吗?” “当然,当然……我们以后再说这些。像以前那样,我们在楼下弄个俄式茶壶,让穆希廷也过来,我们可以一直聊到天亮!” “是呀,他怎么还没来?” 门突然被推开了。奥斯曼笑着走了进来。他说:“你们好,年轻人,你们好!”尽管他只比他们大几岁,但是他喜欢摆出一副长辈般可亲的样子。“你们又躲到这里来了。纸牌有吗,纸牌?”他做了一个发牌的动作。 雷菲克对哥哥说:“那是四年前的事了!” 奥斯曼像是听到一个很可笑的笑话那样哈哈大笑起来。他说:“为什么四年前可以玩,现在就不可以了呢?” 奥马尔说:“是啊,为什么不!可能我们还会继续玩!”为了让大家想起以前的一个笑话,他说:“四年前我们在这里玩纸牌,你们的母亲坐在楼下。我们变成了工程师,她什么也不是!” 奥斯曼哈哈大笑起来。这是尼甘女士的一个总在被重复的老笑话,但奥斯曼像是第一次听到一样,他仍然哈哈地笑了。然后奥斯曼在奥马尔的背上拍了一巴掌,尽管这个动作不是意料之中的,但也算是一个有分寸的动作。 “是的,玩了四年的纸牌。你们把二到七的牌拿出来,然后三个人玩!哈,第三个人在哪里?” 奥马尔说:“穆希廷说他要来的!我也才只见到过他一次!” 奥斯曼说:“你当然是要留下来吃晚饭的。”当他知道奥斯曼马上要走时,他说:“什么?但是怎么可以?行,行,那你再说说,你在伦敦做了些什么?他们是不是比我们先进很多?” “先进很多!” “是的,但是我们这里也在进步。你觉得这里的一切如何?你觉得有进步吗?” 门开了。穆希廷还是像往常那样用生硬、急躁的动作走了进来。他瞄了奥斯曼一眼,像是不认识他。 奥斯曼说:“第三个人也来了!我们正在说你呢。” 因为和奥斯曼没有那么亲近,所以穆希廷对他的这种兴高采烈的样子很是吃惊,他用一种嘲讽的语气问:“你们在说什么?” 雷菲克说:“我们正在谈论你,在说以前我们是怎么玩纸牌的。” 穆希廷和奥斯曼握了握手。然后他看着雷菲克和奥马尔说:“你们怎么样?”他坐到角落里的一个沙发上,随手拿起上面放着的一份报纸翻看起来。 奥斯曼说:“我还是让你们年轻人自己待着吧。”他刚要出门又停下了脚步,他问穆希廷:“你的诗集怎么样了?” 穆希廷嘟囔道:“很好,很好!” “是的,还是让年轻人自己待着吧。他们成了工程师,而我母亲什么也不是?”他又哈哈地大笑了几声,然后轻轻地关上了门。 奥马尔问穆希廷:“怎么了,你的脸色不好看。” 穆希廷用头指了指门说:“你知道我不喜欢他!难道你忘了吗?”然后他对雷菲克说:“我不喜欢你哥哥,你不会生气吧?” “不会的。” “刚才你们在谈论我什么?” 奥马尔说:“什么也没说,都是些老笑话。” 一阵沉默。他们听见楼下传来的噪音和门前大摆钟的滴答声。 穆希廷说:“你们家的欢乐也……”他从沙发上站起来,摘下眼镜,开始用手帕擦起镜片来。 奥马尔:“你不喜欢吗?” “不好说。我不知道应该是喜欢,还是讨厌……” 奥马尔微笑着走到穆希廷身边,他说:“我理解你!”他把手放在了穆希廷的肩膀上。因为他的个子比穆希廷高很多,所以他看上去像个关心弟弟的大哥哥。 雷菲克说:“奥马尔跟我说了说他自己。” 穆希廷重新坐回沙发,他戴上眼镜后问:“你说什么了!?” 奥马尔说:“我们以后再谈这些。” “好,反正我也不会待很长时间。我要去趟贝伊奥鲁……我答应了,所以过来看一眼。” 奥马尔说:“哈,你还在去贝伊奥鲁?” 穆希廷既没有像他们期望的那样笑一笑,也没露出害臊或是风流的样子。他只是皱了皱眉头。 门又突然被推开了,是艾米乃女士。她的手上还是端着放着茶杯的托盘,托盘上有三个茶杯。她看着穆希廷,用一种责怪的口吻说:“我看见你了!你直接跑楼上来了!”看到穆希廷板着脸,她不再说什么,收拾了空茶杯就出去了。 穆希廷像是道歉地说:“我是直接上来的,我看见楼下有客人。” 奥马尔说:“待会儿出去的时候再打招呼吧。” 又是一阵沉默。他们听了听楼下传来的嘈杂声。 穆希廷问:“那么,你们刚才在谈论什么?” “亲爱的,我说了一下我的一些打算和想法,他跟我说了说他的婚姻。或是……” 雷菲克说:“是的,是的,我们就谈了这些!”但是,这次当他想到婚姻这个词时,他轻松地笑了一下。 穆希廷指着雷菲克,对奥马尔说:“婚姻让他变得很乖巧。” 奥马尔说:“他一直就很乖巧!”他开始笑起来。 穆希廷说:“是的,是的,他过分乖巧!”他也哈哈大笑了几声。 雷菲克也跟着笑了起来,但他发现自己感到了一种似有似无的愧疚。然后,穆希廷说起路上碰到的一个同学。当他们重提在工程师学校的那些记忆时,他们变得更加兴高采烈了。 奥马尔翻开刚才穆希廷翻过的报纸说:“看这!律师杰纳普·索拉尔的汽车昨天在塔克西姆广场和一辆有轨电车发生了碰撞。损害不大,人员伤亡也没有!”他抬起头说:“这就是土耳其!英国的一份报纸像这样的一条新闻……” 突然,穆希廷说:“难道你也变成了一个把土耳其看成是农村的人了吗?那个消息是因为最近几天总是发生有轨电车事故才放上去的。” 雷菲克说:“在他的眼里,土耳其不是农村,而是一片未曾被开发过的处女地!” 奥马尔嘟囔道:“哪里!你们在说什么呀!快点,我们走吧。你不是也要走吗?” 下楼时他们碰到了裴丽汉。雷菲克看见裴丽汉的脸红了,他的朋友们好像也很害羞。 弗阿特先生一家已经走了。杰夫代特先生坐在他一直坐的那只沙发上,当他看见年轻人时变得很兴奋。穆希廷亲他手的时候他很高兴。在他的一再坚持下,他们又重新坐了下来。 杰夫代特先生问:“你们现在要去哪里?去玩吗?” 雷菲克说:“他们去玩,我在家里待着。” “当然你要在家里待着,你已经结婚了。你们要去哪里?有去贝伊奥鲁的吗?” 穆希廷说:“我有时会去。” “哈,你这个调皮的孩子……但是不要过分……我年轻的时候从来没有去玩过。现在我在想,要是能多玩玩就好了。但是家庭、事业更重要,不是吗?你在哪里工作?” “一家建筑公司。” “好,很好!”他又转向奥马尔说:“你也不要晃得太久,赶快找份工作。这里可不像欧洲。这里是不一样的。” 奥马尔说:“我知道,先生!”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把手伸向了杰夫代特先生的手。 杰夫代特先生伸手让他亲吻时说:“看这些年轻人,马上就想逃走。你们可以从我这里学到很多东西的,很多!” 尼甘女士叹了一口气说:“他们都很英俊!”也许她想改正这句对穆希廷来说一点也不合适的话,于是,她接着说:“都那么年轻!哪天有空我等你们来吃饭。答应我,好吗?” 奥斯曼仍然想起了那个笑话,他在一旁偷偷地笑着。 在他们走出起居室时,杰夫代特先生的一个孙子跑到奥马尔身边说:“一会儿在这里,一会儿在门后,那个东西是什么?” 奥马尔笑着说:“是柠檬吗?还是腌咸菜的桶?” 在他们走到楼梯口的时候,雷菲克看见了从楼上下来的裴丽汉。裴丽汉把身子侧到墙边,他明白她是不愿意再过来和他的朋友们打招呼了。他想:“为什么我这样做了?”他和两个朋友一起走到了花园门前。他让他们答应自己找个晚上再过来一起坐坐、聊聊天。他看着他们的背影,直到他们消失在尼相塔什广场上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他嘟囔道:“我的青春年华,我读大学的那几年是和他们一起度过的!”他转身朝大门走去。两天前下的那场雪还没有完全化掉,花园的一些角落里、树枝上还留着积雪。一阵刺骨的寒风吹来,树枝上的积雪被纷纷吹落。雷菲克快步走进了温暖的楼里。他走到暖炉前,加入了家人的谈话。 17、另外一个人家 佣人打开了阿亚兹帕夏的公寓楼的大门,告诉奥马尔主人们正在等他。佣人接下了他的大衣,把他引到一个灯火通明的客厅。奥马尔在那里看见了以前曾见过一面的议员穆赫塔尔先生,议员的女儿纳兹勒和议员的妹妹杰米莱女士,还有穆赫塔尔先生的另一位议员客人。他和他们一一握了手,然后大家坐到了已经准备好的餐桌旁。等大家一入座,阴沉着脸的佣人就把菜端上来了,饭桌上,大家东一句、西一句地说起话来。 奥马尔是为了拿于斯屈达尔一处出租房积攒下来的租金来这里的,他和穆赫塔尔先生因为一份复杂的遗产共同拥有那套房子。早上奥马尔为此往这里打了电话,接电话的穆赫塔尔先生说晚上请他到家里吃饭。尽管奥马尔是他邀请来的,但穆赫塔尔先生并没有过多地招呼奥马尔,而是专心致志地和他的议员朋友谈论最新的政治话题。奥马尔则在一边和杰米莱女士交谈。杰米莱女士是个五十开外、没有结过婚的快乐女人。她津津乐道地和奥马尔谈他们共同认识的亲戚朋友的事情。 “阿雷布鲁姨妈他们搬到恰姆勒贾了,萨布里姨父也退休了。你知道他在干什么吗?收集旧钱币!刚开始的时候是好玩,后来他就陷进去了。现在他每天要去室内大市场,还卖掉了在埃兰柯伊的一块地皮,因为他要不断地买老银元。阿雷布鲁姨妈很伤心,但也没办法。你还记得阿雷布鲁姨妈吗?” 奥马尔说:“当然记得。”奥马尔一边在听杰米莱姨妈说话,一边伸长耳朵听议员们的谈话,还不时用余光看纳兹勒一眼。 “你当然应该记得。”杰米莱女士对纳兹勒说:“你可能记不得了,但是那次你也在。有年春天我们一起去了厄赫拉穆尔,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郊游……阿雷布鲁姨妈是很喜欢奥马尔的……现在也还是喜欢的……”她又对奥马尔说:“当然,你不会去找她。你为什么不跟他们联系?你们在忽略长辈。你们要知道他们看见你们会多高兴。” “亲爱的姨妈,我没有时间!” “没时间!我说什么来着?” 杰米莱女士接着说亲戚的事一直到橄榄油菜肴上桌,这期间,议员们也一直在谈论政界的事情。橄榄油菜上桌后,穆赫塔尔先生对奥马尔说: “您是在英国的,是吗?”然后他转身看了看他的议员朋友,好像是在说:“来,让我们一起来审审这个有趣的小伙子!” “您是从英国回来的!那里怎么样?” “很好,先生!” “很好!他们那里的政治形势怎么样?关于意大利人和埃塞俄比亚人的战争他们说些什么?” “我没有太关注政局,先生。” “哎,现在的年轻人就是这样,我的女儿也是这样!” 纳兹勒说:“爸爸,我可一直在尽我所能关注政局的!” 议员说:“是的,我喜欢你这点!”然后他又转向奥马尔说:“那么那里的人是怎么看我们的?” “看谁?” “啊,您还没能接受土耳其!我们,土耳其,我是说我们。” “他们仍然认为我们还戴着红色圆筒帽,公共场合还是男女分开,女人们还裹着长袍……” “是啊,可惜,可惜!其实这里已经有很多变化了!”议员像是受了委屈似的愤愤不平。 “虽然我们不在乎他们是怎么看我们的,但这很重要。我们在往好的方向发展。现在我们要让全世界知道这点!” 穆赫塔尔先生说:“但是整个世界都一蹶不振!”穆赫塔尔先生问:“会爆发一场战争吗?”他的这个问题是问奥马尔的,但是他大概也不指望奥马尔能回答,或是即使回答了,他知道自己也不会重视的。 两个议员开始谈论战争的可能性,西班牙的形势和埃塞俄比亚那里的战争。杰米莱女士的脸上露出了一种厌烦的表情。奥马尔和纳兹勒开始了他们之间的第一次交谈。 奥马尔问纳兹勒是在哪里读的大学。得知纳兹勒读文学时,他想起了和纳兹勒在同一所大学里的一个亲戚。但是因为那个亲戚是他父亲面上的人,所以纳兹勒并不认识。在这个简短的谈话之后,他们俩好像是做了什么害臊的事情似的都涨红了脸。纳兹勒因为看见奥马尔也脸红了,所以她的脸又红了一次,或者奥马尔是这么认为的。 晚餐快结束的时候,一只灰色的小猫走进了餐厅。纳兹勒招呼小猫来到她身边,她把它抱在怀里,抚摸它。杰米莱姨妈生气了。她说自己没能教会侄女任何有用的东西,小猫身上的毛是非常有害的一种东西。接着,她开始讲一个不小心把猫毛吸到肺里,从此生活变得一团糟的富人的故事。奥马尔趁这个机会开始细细地打量起纳兹勒。 她的脸不漂亮,但也不难看,额头宽宽的,眼睛大大的,鼻子像她父亲的那样小小的,嘴巴却长得很可笑。她的脸上总有一种好像想起了什么事的表情。离开餐桌后,纳兹勒两条胳膊交叉抱在胸前,坐到了无靠背长沙发的一个角落里。奥马尔发现自己一直在注意她,并因为她的存在而感到紧张。两条胳膊交叉抱在胸前的纳兹勒让他想起了两个人,一个是奥马尔非常崇拜的一个小学老师,另一个是儿时常来看母亲的一个非常漂亮的德国女人。无论是那个小学老师,还是丈夫是将军的那个德国女人都很聪明,而且两个人都常常像纳兹勒那样把胳膊交叉着抱在胸前。 喝咖啡前,杰米莱女士从里屋拿来了一个信封和一份合同样本,她向奥马尔介绍了出租房和房客的情况。尽管她发现奥马尔并没有在专心地听她讲话,但她还是毫不在意地把该讲的事情彻彻底底地讲了一遍,然后她把信封递给了奥马尔。在杰米莱女士讲这些的时候,奥马尔为了不让自己去看坐在一边的纳兹勒,他努力伸长耳朵去听两个议员的谈话。那里,穆赫塔尔先生正在跟他的朋友讲一个有关伊斯麦特帕夏的故事。 穆赫塔尔先生开始赞扬起执政的伊斯麦特政府。他不断地说着赞美之辞,不时把头转向奥马尔,他的目光好像是在说:“请跟您的那些英国朋友讲讲这个政府,也让他们知道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政府!”他的脸上依然是那种委屈的表情。过了一会儿,他很激动地问奥马尔: “那么您的想法是什么?” “关于什么,先生?” “关于改革,关于土耳其。” 奥马尔说:“我也是赞成他们的,先生!”然后他微笑着看了看纳兹勒。他发现自己的这个举动很愚蠢,因为他看见穆赫塔尔先生在用一个很生气的动作用力拽着西装的两个腋下。 穆赫塔尔先生说:“那你赞成哪些人呢?”然后他撇了一下嘴说:“不管是什么了!您现在准备做什么?” “我要挣钱!我会在锡瓦斯—埃尔祖鲁姆铁路线上工作。” “那就是说您要为改革服务。这铁路很重要。东部在###中。这铁路可以把土耳其连成一体,可以把改革带到东部去。您首先,也就是说,您首先要为改革服务。您应该这么说……然后才是钱!”他看了一眼纳兹勒,像是要得到她的赞同那样接着说:“不是这样吗?” 另外一个议员说:“亲爱的穆赫塔尔,今天你有点激动!” 穆赫塔尔先生对议员说:“难道我说得不对吗?”他又重新坐回到沙发上,刚才因为激动他站起来了。然后,他又开始和议员朋友继续聊他们的话题了。 奥马尔有点惊讶。他看着纳兹勒和她怀里的猫,想着刚才他们说过的话。过了一会儿,当他发现自己一直在愣愣地看着纳兹勒时,他害羞了。这时,杰米莱姨妈开始讲述一个和奥马尔有关的、足以缓和当时气氛的故事: “那是欧洲开战的那一年,你过世的母亲、父亲和泰夫菲克叔叔还有我,不知道为什么去了一个在贝伊奥鲁的,不对,不对,是在土内尔的一家新开的饭店。饭店很可爱。反正那个时候像我们这样的女人可以去的饭店是屈指可数的。你很调皮,你的母亲变得很烦躁。我说让我抱一会儿,我就从你母亲手上把你抱了过来。那天我穿了一件新做的丝绸连衣裙。你这个讨厌鬼竟然在我身上撒了一泡尿。我担心你母亲看见会生气,所以一边把你往我的怀里摁,一边……”说到这里她咯咯地笑了起来。 奥马尔也跟着笑了起来。他斜眼瞄了纳兹勒一眼,看见她皱着眉头,好像是听了一个丑恶的故事一样。看到纳兹勒这样,他开始愤恨讲这故事的杰米莱女士了。然后,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事一样,阴沉着脸站起来说:“我要走了。” 一开始像预料的那样他们执意留他,后来他们跟着他走到了客厅的门口。穆赫塔尔先生在走回客厅时对奥马尔喊道:“别忘了改革,任何时候都别忘了改革。首先为国家,然后再考虑自己的需求!不是这样吗?向你的姨妈和姨父问好!” 杰米莱女士也让奥马尔向他住在巴克尔柯伊的姨妈和姨父问好。她说:“以后经常来,你要是不来我可就要生气了。今天你也是为这个才来的。”她指了指奥马尔手上的信封。然后她又后悔地说:“不,不,我开了一个玩笑!” 尽管奥马尔在和杰米莱姨妈说话,但他知道自己的注意力是在站在门边怀里抱着小猫的纳兹勒身上。他突然嘟囔道:“我要做一个法提赫!”然后他握手和纳兹勒道别,还摸了摸她怀里的小猫。下楼时他又嘟囔道:“是的,我要成为一个法提赫!”杰米莱女士在他身后关照说,穿好大衣别着凉了。外面刮着刺骨的寒风。他看见居穆什苏尤医院的门口停着一辆军车,胳膊架在左右两个士兵肩膀上的一个士兵正一瘸一拐地爬楼梯。奥马尔上了一辆出租车,他告诉司机要去巴克尔柯伊。 在车上,他想了想过去的一天。早上,他和姨妈和姨父一起坐了一会儿,看了宰羊。午饭是在一个朋友家里吃的,下午去看了雷菲克。他觉得,在节日里的伊斯坦布尔,在那些大家庭里,在温暖、宽敞的客厅里,存在着一种需要远离的东西。他越想一天来发生的事情,越强烈地感到想砸碎什么东西,打破某些常规的欲望。他想:“我不会让自己陷入这种麻木、舒适、懒散的温柔里,不会让自己陷入这种没有激情的家庭生活里。不做这些,我做什么呢?”他深深地打了一个哈欠。 18、人的一生应该做些什么 雷菲克、奥马尔和穆希廷吃了厨师努里特意为他们做的伊兹密尔肉丸,饭后又和大家一起聊了一会儿天。后来,他们上楼去了书房,开始了他们之间的谈话,但是他们还没能谈及真正想说的话题。雷菲克想,真正的谈话要等大家都睡下,在他们重新回到起居室后才能开始。以前他们就是这么做的。在家里其他人全都睡下,在持续了几个小时的纸牌游戏后,他们会来到楼下的起居室,在那里支起俄式茶壶,然后开始彻夜长谈。穆希廷有一次还把他们的这种谈话和他曾经读过的一本书上的描写作了对比,那是一本介绍十九世纪俄国文人和普希金生平的书。 门前的大摆钟开始当当地敲了起来。正在张开双臂打哈欠的奥马尔为了看清手腕上的表,把头凑了上去。打完哈欠他又重新看起手上翻着的一本书。穆希廷用手指在沙发的扶手上敲打着,楼梯上传来了脚步声。又过了一会儿,周围就只剩下大摆钟的滴答声了。 雷菲克说:“快,我们下楼去!” 他们轻手轻脚地走下了楼梯。雷菲克穿过餐厅通向厨房的狭窄楼梯走进了厨房,他很高兴地看见努里已经为他们把俄式茶壶准备好了,茶壶里的水已经咕嘟咕嘟地烧开了。他把茶壶放进了一个大托盘,然后端着大托盘走到了起居室。穆希廷坐到了杰夫代特先生一直坐的那个沙发上。 奥马尔在楼下的几个房间里到处转着,看着里面的家具。当他从琴房走出来时,他说:“这个家里什么都没变!”看见俄式茶壶,他立刻变得兴奋起来。 雷菲克明白,俄式茶壶可以让他们之间一直还没热起来的谈话立刻热起来,就像壶里沸腾的开水那样。他笑着说:“原来你是这么想的。”为了也让穆希廷进入状态,他转身问穆希廷:“你是怎么看的?” 穆希廷说:“你知道我是不太喜欢你们家的!” 雷菲克明白一切都在向他希望的方向发展。他笑着说:“是的,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们家!”为了再说点别的,他又加了一句:“除了诗歌你还喜欢什么呢?” 穆希廷说:“我喜欢女人、玩乐和才智……” 奥马尔坐到了他对面的一个沙发上说:“还有显示你的才智。你的书什么时候可以出?” “你就知道整天问这个!最近……我也在等!” “那么,你别的还做些什么?” “工程设计。办公室里的事情占去了很多时间!回到家我感觉很累。有时我会去贝伊奥鲁,贝希克塔什的那些酒吧里也有我认识的人!在家时我就写诗,这些也就够了!” 奥马尔突然说:“看看我是否也可以找到让自己充实的事情?” 雷菲克说:“所以,穆希廷既是诗人,又是工程师!你还记得吗?有一阵子你把自己比作陀思妥耶夫斯基。因为他也是一个工程师……” 奥马尔说:“不,事实上,可能是因为他们俩身上都有点魔鬼气质。” 穆希廷笑了,他喜欢别人谈论自己、争论自己的某些特点。 雷菲克为了让他高兴,于是说:“穆希廷,你有一阵子还说自己会变成一个瞎子。当然,更重要的是,你还说过,如果三十岁你还不能成为一名好的诗人,你就会自杀!” “是的,那时我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但是,你可以相信,我说的那些话是认真的。” 奥马尔哈哈大笑起来。 穆希廷用“你可以不信”的眼神看了奥马尔一眼。他用一种完全自信的口气说:“你就笑吧!” 雷菲克很满意谈话已经在像他希望的那样开始了。他从柜子里拿出了茶杯,把糖罐放到了托盘里,看了看在壶里煮着的茶,他希望所有的事都完美无缺。 奥马尔说:“你把酒也拿来,酒。” “我们家没有什么正经的酒,我父亲只有草莓味的利口酒。他也就是在过节的时候才会喝一点……” 奥马尔说:“算了!”他又问穆希廷:“你喝酒吗?” “有时喝点。” 雷菲克说:“有一天他来我这里,大概是在九月份,那天他喝得酩酊大醉。” 奥马尔说:“要喝酒,亲爱的,要喝酒。” “为什么?” 奥马尔说:“要喝酒,因为酒……”他突然对雷菲克说:“茶真香!”然后他接着对穆希廷说:“因为酒是好东西!” 雷菲克说:“茶烧好了,谁要喝就自己过来倒。” “为什么是好东西?” 奥马尔说:“好,我来告诉你!因为酒可以让人超越日常生活,可以帮助人超越一些表面的东西!”他激动地站起来说:“这样,人就可以明白普通、平庸的生活有多么可怕了!” 穆希廷说:“你这是怎么了?坐下!” 雷菲克说:“过节那天我不是跟你说过他变了很多嘛!” “我是变了很多!我在欧洲学到了很多东西。我已经不可能成为一个麻木、懒散的人了。我不会轻易地满足。我在欧洲学到——我只有这一辈子,然后会死!” 穆希廷笑着说:“难道你以前不知道这些吗?” 正朝餐桌走去的奥马尔突然停下了脚步。他说:“我学到了这些。我学到了那些你没明白就嘲笑的东西意味着什么。必须超越所有的东西……必须要做一些事情。还要让别人知道你做的事情……我不想过平庸的生活!” “但是你刚才还‘哈,哈,哈’笑我来着。” “对,但是你不要误解。因为不能成为一个好诗人就自杀,值得吗?” 穆希廷说:“你是说不值得?” 奥马尔拧开了放在餐桌上的俄式茶壶上的小水龙头。他说:“不值得!” 穆希廷说:“好,我想知道你到底想干什么!”他仍然用手指敲打着沙发的扶手。 “我要去锡瓦斯挣钱!”他几乎是叫了起来。他接着说:“我要挣钱!然后我要用挣来的钱去得到我想要的所有东西!所有东西……你在用嘲讽的眼光看着我。你觉得我太激动了,是吗?或者……是的,是的,我很激动。”他把手里的茶杯随手放到一个茶几上,然后做了几个奇怪的挥手动胳膊的动作,好像不那么做他就没法把内心的感受全部倾诉出来一样。他发现了自己的异常,笑着说:“这些天我很烦躁。因为我害怕自己陷进我在伊斯坦布尔看见的这种懒散的家庭氛围里。”他对雷菲克说:“你千万别介意!因为如果我一旦陷进去,我就会什么正经事没干就趿拉上拖鞋开始过平庸的生活了!”说这话时,他用余光瞄了一下雷菲克的脚,可能是因为看见雷菲克没穿拖鞋,所以他松了一口气。他接着说:“而我想做很多的事情。我想过富裕、充实的生活。这话是谁说的?富裕地生活,然后成为一个真正的富人,得到所有的东西!”像是在厌烦地重复早已背熟的东西一样,他嘟囔道:“女人,钱,我还要得到别人对我的崇拜……”他想起刚才随手放在茶几上的茶杯,他拿起茶杯坐回到了自己的沙发上。 “那么你为什么鄙视诗人这个职业呢?” “因为诗人是一种无声无息的职业,诗歌能把什么打碎,能让你得到什么东西?你只有耐心地等待……以前他们是这么说的:耐心的结果是安宁。我已经学会不相信这个了!不要相信那些教会你耐心的人!我只相信我自己!” 穆希廷说:“这些又不是什么新思想。” “是的,这些东西你可能会在书本上看到!我读的书可能没你的多,但是我明白这些。如果这些东西也是像你那样是在书本上看来的话,我也会说它们是‘思想’,但是对我来说不是这样的。这些都是我经历过的东西!对我来说它们就是一切。” 穆希廷突然说:“是的,我想我是理解你了。但是我不认为它们是对的!这样的勃勃野心能给你带来什么结果?” “我没有想过。但是我想朝我说的方向发展。”奥马尔突然对雷菲克说:“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们不喝酒而要喝茶?” 穆希廷说:“是的,你烦躁,你变得比我还烦躁。但是这种野心最后会毁了你!” 雷菲克说:“我去给你拿利口酒吧?” “不,不,不用了。我会被毁掉吗?你是这么说的吗?”奥马尔从沙发上站起来,平静地在房间里来回走着。 穆希廷说:“是的!”但是当他看见来回走动着的奥马尔的身体时,他说:“我不知道!” 他的身体似乎在说:“你看,我是多么的英俊和聪明!这样的一个人怎么会被摧毁?” 一片沉默。穆希廷站起来,走到俄式茶壶前给自己添了一杯茶。奥马尔向雷菲克打听最近几年新开的书店。雷菲克正要说时,穆希廷开始说起一个叫贾希特·瑟特克的诗人的事情。他说自己是在加拉塔萨赖和贝希克塔什的酒吧里认识他的。他长得很丑,很害羞,但因为颂扬佩亚米·萨法而出了名。穆希廷还说,因为不喜欢贝伊奥鲁的那些酒吧,所以他不认识其他的年轻诗人。然后,他们开始谈论最近四年贝伊奥鲁大街上发生的变化。但是他们心里都很明白,他们对这些东西并不感兴趣,而真正让他们感兴趣的是刚才谈论的那些话题。他们花了很长时间聊了贝伊奥鲁,那里的商店和变化着的伊斯坦布尔。 又是一阵沉默之后,穆希廷看着自己吐出的烟雾说:“也就是说,你是那么想的……” 奥马尔说:“是的,我认为应该做的事就是这个!任何时候都要反对平常的东西,平常的生活。但是仅仅那样也是不够的,要弄出一些声响,要得到一切……我在说着同样的东西!”像是因为提出了无法被驳倒的观点而道歉一样,他接着说道:“人们应该远离日常生活的诱惑和小幸福!”似乎又要用身体来对自己说的那些话表示支持那样,他站起来,走到俄式茶壶前。 穆希廷说:“是的,是的,这都是些大话!” 奥马尔把手上的茶杯放到大托盘里说:“我跟你说句实话吧,但是你别害怕。我……我不想成为一个毫无追求、懒散的土耳其人!” 穆希廷说:“是吗!” 穆希廷看了看雷菲克,又看了一眼奥马尔说:“你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吗?” 奥马尔可能也对自己说的这句话感到害怕了,他在俄式茶壶前,把玩着茶壶上的小水龙头和手里的茶杯。他转身看了一眼穆希廷,他的眼神好像是在说:“亲爱的,我说的只是一句玩笑话!”然后他又看着接水的茶杯说:“类似这样的话是萨伊特·内迪姆先生的妻子阿提耶女士说的!我们是坐同一趟火车回到土耳其的。雷菲克,我跟你说过吗?” 穆希廷大声嚷道:“你说说清楚!你说的那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奥马尔说:“穆希廷,亲爱的穆希廷,我们不是朋友吗?我们是多年的老朋友了!” “是的,但是我没想到你会说这样的话!” 奥马尔把茶杯放到茶几上,走到穆希廷身边坐下,他像个宽容的大哥哥一样把手搭在穆希廷的肩上,他说:“穆希廷,我又没说什么!我是在说如何让我的生活充实起来,我在研究这个。”然后,他突然把手从穆希廷的肩上移开,对雷菲克说:“唉,在土耳其没有宽容!宽容是很重要的,你怎么看?” 雷菲克觉得自己有必要说些什么,他问:“你为什么觉得日常生活是肤浅和简单的东西?人们为什么要远离你所鄙视的那些小幸福?日常生活也有它自己淳朴的魅力……”他对自己说的这些话感到了害臊。 奥马尔激动地说:“你在指裴丽汉是吗,裴丽汉?你说得有道理,裴丽汉她非常……” 雷菲克红着脸说:“不,我说这些时没想到她。” 奥马尔打断他的话说:“我理解你,像裴丽汉这样的女人不好找!” “不,我没有在说她,我是说你可以变得谦虚一些。” 突然穆希廷哈哈大笑起来,他说:“谦虚?那么这客厅呢?这些家具呢?”他用手比画了一下整个客厅,指了指钢琴房,他又大笑了几声,然后说:“人在这些东西当中还怎么能够谦虚?别生气,但是和你那漂亮的妻子在一起人怎么还能谦虚?哈,哈。你不生气吧?如果要说谦虚的话,那么你只有在我生活的那种环境里才能做到。我可以做到。”似乎想到该轮到自己来显示力量了,他也站起来说:“但是我不喜欢谦虚。我要让别人知道我有多聪明。在这个问题上我和奥马尔的观点是一致的,但是仅此而已。” “那么,你为什么不愿意像我那样成为一个拉斯蒂涅呢?” “什么,什么,你在说什么?拉斯蒂涅?哈,你读巴尔扎克吗?你想成为那个家伙吗?” 奥马尔说:“不。这不是我的发明!这也是萨伊特先生的妻子阿提耶女士说的……” 穆希廷生气地说:“什么家庭啊!他们教会了你很多东西!” 奥马尔激动地站起来说:“朋友们,你们可以理解我吗?我在说,要富裕、充实地生活,要得到所有的东西。你们能理解我吗?我和你们是十年的朋友了!你们别这样看着我。我知道自己现在的这个样子可能有点变态。是的,但是我知道我想要什么。我们只有这一辈子,让我们来想想怎么过这一辈子。谁也不会去想这个问题!”他看着穆希廷说:“你想用诗人的眼光来解释一切。这够吗?耐心和诗歌……所有的东西就只有这些吗?你要把你的聪明才智释放出来……你会等,为什么要等?”他对雷菲克说:“你也快完全沉湎在这舒适的日常生活里了。对此我没什么可说的,我也不会让你去改变什么。但是你们能够理解我吗?因为有时我害怕你们看我的眼神。” 穆希廷说:“别怕,亲爱的,我们没什么可怕的!” 奥马尔说:“我们是多少年的朋友了!”他径直走到穆希廷面前说:“来,让我亲亲你!” 穆希廷说:“你怎么像是个醉鬼!”但是他还是站了起来,他像是被感动了。他们紧紧地拥抱了对方,笑着亲吻了彼此的脸颊。 雷菲克也觉得自己被感动了。他很想加入其中,但他没站起来。他在想自己刚才说的那些话,裴丽汉,还有自己的朋友对裴丽汉的评价,他觉得有点害臊。 奥马尔喊道:“我们现在就像在学校时一样!” 雷菲克也站起来说:“你们还记得吗,有一天在对抗课上……”当他看见他的朋友们正在向门外张望时,他也朝那里看了一眼,然后小声对他们说:“啊,我爸爸!” 杰夫代特先生看见他们也很吃惊。他穿着一套蓝白条的睡衣和一件毛衣外套。他站在起居室的门口,可能本来他想躲起来的,但后来他明白那是不可能的。可能因为在夜深人静的这个时候还可以找到有趣的事情所以他显得很开心。他迈着缓慢的步子走到了他一直坐的沙发前。 “晚上好,小伙子们,晚上好!我睡不着。” 奥马尔说:“是不是我们把您吵醒了?” “没有,没有,是因为年纪大了!我的胃有点不舒服。可能是晚饭吃多了。”他不好意思地又加一句:“我的睡衣好看吗?” 穆希廷说:“很好看!”他的脸上有一种嘲讽的表情。 杰夫代特先生问:“你们在聊些什么?”他让自己坐舒服后说:“你们在聊些什么?说给我听听!” 奥马尔说:“我们在谈论人的一生应该做些什么。” “是吗!应该做些什么呢?” 奥马尔说:“我们还没找到答案。” “这是一个最简单的问题。应该工作,应该去爱,应该吃,应该喝,应该笑!” “但是目的又是什么呢?我们在争论这个问题。” 杰夫代特先生把手放到耳朵上说:“你在说目的吗?” 雷菲克说:“就是真正的目标应该是什么,他们在争论这个,爸爸。” 杰夫代特先生用一种恼火的语气说:“他们在争论。但是你呢?你少掺和这种事,因为你已经成家了。你的目的很明确,那就是你的家和事业……那么,你们还说了些别的什么?” 奥马尔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他说:“我还跟他们聊了萨伊特·内迪姆先生。据说您认识他的父亲内迪姆帕夏。甚至你们的婚礼,可能也是在内迪姆帕夏的宅邸里举行的……” 杰夫代特先生说:“是的,是的!是在他的宅邸里。”大概他感到心烦了,他对儿子说:“雷菲克,麻烦你去厨房给我拿点水果!你去给我削个橙子!” “我是在火车上认识萨伊特先生他们的。” “别说他了。你找到工作了吗?跟我说说这个。你要尽快找到一份工作,然后是一个姑娘。你长得很帅,也很会说话。是的,一份好的工作,一个好的姑娘。这就是我给你们的回答。生活中最重要的就是这些。” 雷菲克走下楼梯去了厨房。 19、上路之前 奥马尔睡醒午觉起来,他看了看表。他想:“我怎么睡了这么久。我要去纳兹勒家,要迟到了!”他走下楼梯。透过窗户,他看见了宅邸的后花园和春天里明媚的阳光。远处是海,他看见一艘货轮正从巴克尔柯伊前面经过。“我要去凯马赫!”他决定在锡瓦斯—埃尔祖鲁姆铁路线上工作,并和一个公司签了开凿凯马赫和埃尔津詹之间的一个隧道的合同。根据合同,他也将对工程作一定的投资。目前他有足够的资金投入这个工程,但考虑到今后的日子会比较紧张,所以他想把和杰米莱姨妈一起出租的房子、在同一个地方的一块地皮还有在室内大市场里的一个商店卖掉。为了这个他需要去杰米莱姨妈家一趟。 他的姨父正在客厅里和邻居玩着比齐克牌[1]共64张,由二人或四人玩的一种纸牌,以赢墩数或点数多寡计胜败。[1]。看见奥马尔,他说:“你起来了?” 姨妈在织毛线,还不时往窗外张望一下。她也跟着说了一句:“你起来了?” 奥马尔说:“我走了,要迟到了。”他打了一个哈欠,想到,“不能沉湎于这种懒散的生活,一定要注意这点!” 姨妈问:“你是去杰米莱姨妈家吗?” “是的,我要跟她谈谈那套房子还有地皮的事。” 姨妈说:“其实你姨父也可以办那些事的!算了,向她问好。杰米莱的侄女怎么样?她叫什么名字来着?” “纳兹勒!好了,亲爱的姨妈我要迟到了。我晚上回来。” 姨妈在他的脸颊上、以前他母亲曾经亲过的地方亲了两下。奥马尔觉得时间不早了,于是急匆匆地走出花园,上了一辆马车。然后他在火车站前面又换乘了一辆出租车。路上因为想到自己将不得不离开伊斯坦布尔,他感到了一丝伤感,但当他把自己的打算一遍遍重复地告诉自己以后,他又觉得轻松了。想到每天和邻居玩比齐克牌的姨父和织毛线的姨妈,他对自己说:“千万不能像他们那样!也不能像雷菲克那样。我也不可能像穆希廷那样有耐心……”出租车过桥时他想到了纳兹勒,想起了一个月前他们说的那些话。他想:“为什么她动不动就脸红?她是一个议员的女儿。一个议员对一个想成为法提赫的人来说会有什么帮助?”他把自己想成了纳兹勒的丈夫和议员的女婿。他幻想自己在安卡拉中了很多标,赚了很多钱。人们对他和他的妻子羡慕不已,还在他背后议论说“那个奥马尔永远也不知道满足”。突然他对自己的这些想法感到害臊,他笑着嘟囔道:“这是多么荒唐和难为情的事!”然后他开始想怎么跟杰米莱姨妈说卖商店和地皮的事。 杰米莱姨妈开了门。她高兴地迎接了奥马尔,还责怪他没有常去他们家,杰米莱女士询问了奥马尔的姨妈和姨父的情况,还问他路上有没有着凉,咖啡要喝什么甜度的……杰米莱女士认真地听了奥马尔的回答,然后告诉她家里的佣人请假了,在去厨房煮咖啡之前,她又抱怨了一番佣人。望着杰米莱姨妈的背影,奥马尔自语道:“怎么纳兹勒不在?” 喝咖啡时他们又东一句西一句地聊起天来。因为杰米莱姨妈问起,所以奥马尔说了说他姨妈和姨父的健康状况以及他们的日常生活。杰米莱姨妈则对自己的健康状况抱怨了一番。她让他看了自己肿胀的胳膊,告诉他因为关节炎她所忍受的种种痛苦。后来像奥马尔希望的那样他们谁也不说话了。杰米莱姨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然后,奥马尔急忙告诉杰米莱姨妈,他要去凯马赫,在一年里他将需要一大笔钱。他请杰米莱姨妈帮他找到愿意买他们共同出租的那套房子、地皮和商店的买家。 杰米莱姨妈说:“怎么可以把所有的东西都这么卖掉呢?” “亲爱的姨妈,不是现在卖。以后可能需要卖。” “卖房、卖地不是一件好事。我去世的父亲总是说,一旦你开始卖房、卖地,以后就会一发不可收拾。” 奥马尔说:“我又不是因为没饭吃了才卖的。我是为了投资!” 杰米莱姨妈还是不断地说:“不好!不好!”但是后来她答应给奥马尔帮忙。 奥马尔想:“我为什么要到这里来?这个女人任何时候都不会帮我。我来这里……不,为什么不能帮忙,她对埃兰柯伊是很熟悉的……” “孩子,凯马赫在哪里?” “在埃尔津詹。” “那里很冷的。” “马上就到夏天了。” 杰米莱姨妈说:“你还是别忘了带上一些厚衣服。”随后,她开始讲一个在埃尔祖鲁姆远房亲戚的事。她说那里的人喝茶时大家拿着一大块糖轮流舔着。说完这个,杰米莱姨妈去厨房煮茶了。 看见走进客厅的灰色小猫,奥马尔站了起来。他想:“我要离开伊斯坦布尔了!”但他没有像刚才在车上那样感到伤感。他已经从午睡后的迷糊中彻底清醒过来,重又找回了自己的野心以及做一个法提赫的决心。他嘟囔道:“这辈子有很多事情可以做!”小猫用余光瞄着他,慢慢走到一个沙发边上,然后突然纵身一跃跳上了沙发,它嗅了嗅上面的靠垫,然后蜷曲着身子躺了下来。“我还没在伊斯坦布尔待够呢!”他在屋里来回地走起来。“在伦敦的时候伊斯坦布尔从来没有给我留下过什么好印象!”透过窗户,他看见了博斯普鲁斯海峡。“是的,我从来没有满怀爱意地想起过伊斯坦布尔,但是现在我看到这里有友情,有我的亲戚朋友,有熟悉的味道,有一种围绕在我身边的温暖氛围!”这是对的。他从窗前走到了客厅的另外一个角落,在那里他看见了一个书房以及满屋的书籍。“比如说那个女孩,不知道她会看些什么书?”他又看到了小猫。“但是如果我在这里待下来的话,我就会变得麻木、懒散。我需要钱!”这也是对的。他重新走到窗前,“为了挣钱现在我逃离伊斯坦布尔,但是将来我要征服伊斯坦布尔。”他看见于斯屈达尔的上空有两堆白云。“也许我夸大了法提赫的含义。但愿我在欧洲学到的那些东西不是些荒唐的玩意儿。”他又走回到书房那个角落。“不!我有自己的抱负,我不像别人,我是有勇气的!杰米莱女士怎么还没过来?”听到脚步声后他立刻往沙发走去。“她终于把茶拿来了!”他转过身看着门口,却傻傻地愣在了那里。“啊,是纳兹勒!” 纳兹勒说:“很抱歉,我没能出来,我在教邻居孩子学英语。” 奥马尔感到了自己的傻样,他笑着说:“没关系,没关系。这么说你在教孩子学英语?” 纳兹勒说:“你大概一个人在房间里来回走了很长时间。” 奥马尔对纳兹勒细长的脖子感到很惊讶,他说:“我三天后离开伊斯坦布尔!” “是吗!你去哪儿?” “凯马赫!” 纳兹勒坐到小猫躺着的沙发上,随手把小猫抱到了怀里。她说:“也就是说你要去东部?” 奥马尔突然说:“我像孟德斯鸠那样从东部给你写信好吗?”他犹豫了一下说:“不,不,那是从伊朗写的信,是吗?不是,也不是那个。是一个伊朗人的信……你读过那本书吗?” 纳兹勒说:“读过!” 奥马尔说:“你大概读过很多书!”然后,他仿佛想起什么似的说:“我认为应该好好地生活。”说着他站了起来。他觉得自己很傻。 纳兹勒说:“是的,但是你是一个男人!” 这时,杰米莱姨妈走了进来。她大概是从两个年轻人的谈话里找到了让她感兴趣的东西,她像个影子一样,蹑手蹑脚地走到了角落里的一个沙发上坐了下来,但是奥马尔还是发现了她。他明白她刚才在仔细地听他们说话。 他说:“是的,我知道女人们很不容易。在这里,世界对于女人们来说简直就是地狱。他们把你们关在了家里!”他说这些话时没去看杰米莱姨妈。 纳兹勒说:“倒也没像你说的那么严重。再说,人是会去冲破限制的!” 奥马尔想:“她是多么的聪明,还很有个性……看她说的‘冲破限制’,这不是每个人都能说的话。另外,她还很可爱。”他觉得自己很庸俗。 纳兹勒说:“然后,我们这里还在进行改革!……在某些方面我们还是走在前面的!” 奥马尔说:“是的!” “但是,你好像鄙视那些改革!” “不,不!千万别这么认为。我只是有自己的雄心壮志……” “你怎么这么跟客人说话!”杰米莱女士责怪了纳兹勒。 奥马尔突然说:“我把自己看成一个法提赫。” 还是杰米莱女士在接茬,她说:“但是他攻克伊斯坦布尔的时候比你还年轻,他是那么的英俊,不是吗?你也很英俊!” 奥马尔担心谈话会变得越来越庸俗。他想:“是的,她既聪明,又可爱!”他不想再继续谈话了,他想把茶喝完,然后立刻离开这里。 杰米莱女士说:“你们现在已经是大人了,开始谈论严肃的话题了,但是我知道你们小时候的事情!”她笑了笑,开始讲纳兹勒小时候的一件事。然后,她又准备讲另外一件事,这时纳兹勒生气地说:“亲爱的姑妈,您总跟别人说这些事。” “奥马尔又不是别人。好,好,我去给你们把茶拿来。” 杰米莱女士离开后,奥马尔问:“大概她总要管你!” 纳兹勒说:“是的!”她用手做了个厌烦的动作。她的这个动作把睡在她怀里的小猫弄醒了,小猫抬起头看了她一眼。 奥马尔说:“你看见了吧,改革竟然还没有深入到一个议员的家里!” 纳兹勒说:“不!我父亲住在安卡拉!” 随后是一阵沉默。 不一会儿,杰米莱女士端着放着茶杯的托盘,兴高采烈地走了进来。她告诉他们,她做了果酱面包,她还高兴地谈起了自己年轻时候的事情,然后因为没吃她做的果酱面包她又责怪了纳兹勒。杰米莱女士对奥马尔说:“她什么也不吃。我不知道她会变成什么样。她太瘦了,是不是?” “没有。她不瘦,挺好的!”他想自己可能又说了错话。 杰米莱姨妈说:“你也吃一点,这里也有你的份!” 奥马尔为了不让杰米莱女士生气,他拿起一块面包咬了一口。他在那里感觉自己是一个不知该怎么说话的陌生人,几乎就是一个傻瓜。他想:“这里好像有什么东西绑住了我的手脚。事实上整个伊斯坦布尔都有这种东西!那么我为什么还要坐在这里,我该走了!”但是他没站起来。他那么坐着就好像要把这种连自己都不习惯的笨拙更多地表现出来一样。他好像是在等待什么东西,但他并不知道等的是什么,他是为了弄明白那样东西才坐在那里的。有那么一会儿,他想:“我在伊斯坦布尔就剩下三天了,我干吗还在这里傻坐着!我应该去贝伊奥鲁玩玩,让自己稍微快乐一点。”但是他觉得在这里有一种在贝伊奥鲁找不到的东西,所以他仍然坐在那里。他百无聊赖地听着杰米莱女士东一句西一句地讲话。后来他突然嘟囔道:“我要成为一个法提赫!”于是,他站了起来。 “我该走了!” 杰米莱女士说:“你要走啊。你要走啊!还要去那么远的凯马赫。你什么时候回来?” 奥马尔说:“谁知道是什么时候!”他害臊地发现自己又进入了一个举目无亲、单身男人的角色并在等待别人的理解。 “向你的姨妈、姨夫问好!” 他们已经走到了门口。奥马尔看着纳兹勒,想在她的脸上找到自己想看见的东西,但是他没能找到,或是他认为没能找到。最后他想到了一句玩笑话,他说:“我从伊朗给你写信好吗?” 纳兹勒说:“好,好!”她的脸上仿佛在一瞬间出现了奥马尔寻找的东西。 杰米莱女士说:“你还要去伊朗吗?” 奥马尔说:“不是,我在开玩笑!其实书的名字也不是那个。”仿佛因为到了室外,他觉得很轻松。 杰米莱姨妈用安慰他的一种语气说:“你看你要去那么老远的地方。愿你一路顺风!愿安拉保佑你!” 奥马尔说:“我会给你们写信的!”下楼时,他觉得自己健康和聪明。 20、女人们在贝伊奥鲁 尼甘女士爬楼梯的时候出汗了,她可以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怦怦的心跳。她说:“这哪像十月份的天气啊,简直就跟夏天一样!”其实夏天结束,他们从黑伊贝利岛的别墅回到尼相塔什的家里已经一个月了。现在是十月初,但是外面,贝伊奥鲁的上空依然高悬着炽热的太阳。 尼甘女士看了看裴丽汉说:“是这里吗?” 裴丽汉点点头,按了门铃。这里是阿伊谢的钢琴老师家,整个冬天她们每周要到这里来两次。每次她和裴丽汉都会从土内尔到这里,爬四层的楼梯,然后在那个满是霉味和灰尘味的走廊里等门打开。但是尼甘女士对此毫无怨言,她只是希望女儿可以记住母亲为她做的这一切。 开门的仍然是那个每天在这里打扫卫生的女人。女人把她们让进了一间墙上挂着几张外国男人照片的房间,那些优雅的男人都留着干干净净的络腮胡。她们在椅子上坐下后听到了从里屋传来的钢琴声。尼甘女士看了看表,四点差五分。裴丽汉坐在她的对面,无聊地翻看着手里的一本杂志。没过多久,她烦躁地站起来走到窗前,无聊地看着外面的行人和来往的车辆。尼甘女士感觉自己仿佛是在排队看病。里面传出的琴声一点也没有要结束的迹象。她想:“为了让这个孩子学钢琴,我们要受那么多的罪!现在的人,特别是年轻人不懂得珍惜任何东西。” 1936年10月,尼甘女士四十八岁。她坐在嘎吱作响的椅子上看了儿媳一眼,她想:“她还是一个孩子!”裴丽汉正把脑门贴在玻璃上看着窗外。“我在她这个年纪……”尼甘女士一边想,一边算起了时间。“裴丽汉今年二十二岁。我在她这个年纪已经生完第二个孩子了!”想到这里她感到很自豪,眼睛又开始眨巴起来。有时她觉得自己是个受了很多罪的人,有时又觉得生活对自己不公平。现在她又在为第三个孩子——这个坏脾气的女儿在这里受罪。为了安慰自己,她对自己说:“接了阿伊谢,我们要去雷彭蛋糕店!”她跟雷拉女士约好四点一刻在那里碰头。 钢琴声戛然而止,接着传出了几声小提琴的吱吱嘎嘎声,随后是一片寂静。再后来就听到奥地利钢琴老师那蹩脚的土耳其语和他的脚步声。门开了,首先出来的是一个长得很帅但面色苍白的小伙子,他手里拿着一个小提琴盒。正当尼甘女士在揣摩他可能是什么人时,阿伊谢走了出来。跟在她后面的是巴拉兹先生,他若有所思地微笑着。巴拉兹先生也留着保养得很好的络腮胡,就跟那些照片上的人一样。当他看见尼甘女士和裴丽汉时立刻来了精神。他和她们握了手,嘴里还嘟囔着说了些什么。他是一个矮矮胖胖的人,看上去一点也不像一个钢琴老师,但他会说很文雅的话。出门时,尼甘女士想:“他是个有教养的人!不管怎么说,他是个欧洲人!”下楼的时候她的脑子里又出现了一个奇怪的想法:“但是很可惜,他只是一个钢琴老师。” 她们还是在贝伊奥鲁,只是那会儿烤人的太阳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片快速移动的云朵,仿佛是从烤炉里吹出的一阵热风让她们的脸感觉热烘烘的。尼甘女士想:“要下暴雨了!”看到阿伊谢要往塔克西姆方向走,裴丽汉对她说: “不是那里,我们要去买糖。” “我们不回家吗?” 尼甘女士仿佛是生气了。对于孩子气,她是可以宽容的,但是对于任性她是从来不让步的。 她用一种生硬的语气说:“先去雷彭蛋糕店,我们跟雷拉阿姨约好的,然后再回家……” 阿伊谢的脸立刻阴沉下来。尼甘女士又想到,现在的孩子们不懂得珍惜任何东西。她一边走,一边开始张望路边的橱窗。 橱窗里也没有什么她看得上的东西。从黑伊贝利岛的别墅回来以后,她想把卧室里的窗帘换一下,但一直没能找到合适的窗帘。今天她和裴丽汉逛了很多店,勉强喜欢上了一块印有蓝色花朵的美国布料。店里什么东西也没有,其实是土耳其什么东西也没有。比如说这家有名的赫里斯托迪阿迪斯的商店。一眼望去,橱窗里哪有什么看得上眼的东西呢?粗糙的印染图案,要不了多久颜色就会变得黯淡的本地布料,还有穿在毫无表情的模特身上的成衣。什么东西也没有。尼甘女士越看越恼火,她转身离开了橱窗。 她突然发现阿伊谢和裴丽汉不见了。她想:“她们去哪了?”她站在原地四处张望,她既没有在这边的人行道上,也没有在马路对面的人行道上看见她们。后来她在前面看见了阿伊谢梳着小辫的头发。裴丽汉紧挨着她,俩人边走边说着话,显然她们把尼甘女士给忘了。尼甘女士感到自己受了委屈。她觉得自己不应该这么想,但是朝她们走去时,她的心里就只剩下这个感觉了。后来,阿伊谢和裴丽汉也发现尼甘女士不见了。她们停下脚步,开始往后面张望,等她们看见尼甘女士后就在原地等了起来。 尼甘女士走到她们身边问:“你们在聊什么?”她那生硬的声音里掺杂着责怪。 裴丽汉说:“没说什么!” 尼甘女士皱起了眉头。阿伊谢则是一副生气的模样。尼甘女士更加恼火了。 “你们不管我就这么走了,你们到底在聊什么?” 阿伊谢态度坚决地说:“你们为什么要来接我?我一个人也可以回家。我从学校到这里不就是一个人过来的吗?” 原来是为了这个!原来她不喜欢她的母亲过来接她!尼甘女士觉得自己的愤怒已经蔓延到了全身,她甚至感觉到自己的嘴唇在发抖。原来是为了这个!路上不断有行人走过。她很想大喊大叫,很想做些可以让这个不解人意、不懂礼貌的女儿记住一辈子的事。她们的头顶上是一片黄色的天空,一群鸽子在一扇窗前来回飞着。当她们来到蛋糕店门前时,正好刮起了一阵风。尼甘女士气呼呼地走进店里,她的女儿和儿媳也跟着走了进去。 她们选了一张小桌子坐下,这时雷拉女士还没到。她们跟服务员女孩点了蛋糕和红茶,然后是一阵长时间的沉默。尼甘女士明白今天的下午茶是喝不出什么乐趣了。她想:“原来她不愿意让我们来接她!” “你为什么不愿意让我们来接你?” 阿伊谢什么也不说。 “为什么你不愿意?为什么?”为了让这个女孩回话,需要把问题重复地问上五六遍,还需要去敲她的脑袋。 “你说,为什么你不愿意,为什么?你觉得跟你妈妈走在路上很丢人吗?你说,为什么?” 阿伊谢用轻得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没觉得丢人。” “那么是为什么?为什么我不能过来接你?为了找到那个钢琴老师我费了多大的劲?我所做的一切还不全是为了你?你倒是跟我说说看,为什么不愿意让我们来接你?你说,为什么?” 阿伊谢哭了。 尼甘女士想:“好嘛,就缺这个了!还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哭!”她环顾了一下四周。她看见窗前的一张桌子旁坐着一个穿着考究的先生,他正在看报纸。左边的那张桌子,两个女人在一边笑着,一边喝茶。尼甘女士很紧张地看了看她们,还好她们并没有发现这里发生的异常情况。她想:“难道是我说得太厉害了吗?”随即,她感到了一阵烦躁,她对自己说:“一定要让她结婚,要尽快让她结婚。如果她不结婚,就会变成一个坏脾气的好哭鬼。你看看她那样子,哪像是个十六岁的姑娘……得赶快让她结婚!” 阿伊谢哭着趴到了桌上。 “还不赶快把你的眼泪擦掉。看,茶来了!” 茶和蛋糕一起来了,可是谁也高兴不起来。她们谁都没说话,各自吃起面前的蛋糕来。尼甘女士想:“我们怎么没等雷拉来就开始吃了呢!”但是她也管不了这么多了,她在继续想阿伊谢的事。“那么,把这个孩子嫁给谁呢?”她决定要和杰夫代特先生好好谈谈这件事,可又马上放弃了这个念头。因为她知道,杰夫代特先生惟一的弱点就是他这个任性的女儿。如果和他谈女儿的婚事,他肯定会皱着眉头说还没到时候。阿伊谢在用手揉着眼睛,裴丽汉看上去也有点伤心。“可以把她嫁给谁呢?”她脑子里像放电影似的闪过了朋友们那些成年的孩子、熟人当中受过良好教育的小伙子们……“雷菲克的朋友奥马尔怎么样?或者是雷拉的大儿子……”她把面前的蛋糕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她一边慢慢地喝着茶,一边像是在唱歌似的对自己说:“可以把她嫁给谁呢?努斯雷特的小儿子……萨比哈的儿子在巴黎读什么?”她大概已经忘了刚才那件不愉快的事情,开始从蛋糕和自己的想法里得到快乐了。她看着颤颤巍巍坐在一边的阿伊谢,在脑子里把女婿人选又重新过了一遍,就好像是在玩一个有趣的游戏。 蛋糕店的门被推开了,雷拉女士迈着急匆匆的步子走了进来。尼甘女士想:“啊,当然是雷拉的儿子!雷姆齐……”她试着去记起那个在古尔邦节里见到的孩子。这时,雷拉笑着走到了她们的身边。尼甘想:“我们得亲一下!”她把头伸了过去。雷拉的脸颊是热的,脸上有一种温和的香味。在雷拉跟阿伊谢和裴丽汉亲脸时,尼甘女士在一边看着。对,雷姆齐是最合适的。雷拉坐到了椅子上,她像往常那样依然是那么快乐和兴奋。她点了茶和蛋糕,立刻兴致勃勃地说起话来。 雷拉女士有很多话要说。他们刚刚从苏阿迪耶的别墅搬回希什利。因为整个夏天她们都没有见面,所以攒下了很多话题。她首先说了夏天结束前举行的两场婚礼。尼甘女士因为没能去参加婚礼还一直耿耿于怀。当她听完雷拉对婚礼的描述后,她很高兴地发现自己并没有错过太多的东西。然后雷拉说起了九月初来土耳其访问的英国国王的事情。雷拉说,她在莫达看见了和阿塔图尔克[1]穆斯塔法·凯末尔(mustafakemal,1881—1938),土耳其共和国缔造者、第一任总统兼武装力量总司令。1934年颁布姓氏法后,土耳其大国民议会授予他“阿塔图尔克”(atatrk,意即“土耳其国父”)称号作为姓氏。[1]一起看帆船比赛的国王,国王那天穿着一套浅色的运动衣,国王的身边有一个女人,但这女人不是他的妻子。雷拉说关于这个还传出了很多传闻,接着她就把那些传闻一一说了一遍。尼甘女士也看见国王了,关于这个她也有很多话要说。她说,这两天,国王和阿塔图尔克从多尔马巴赫切宫去贝伊奥鲁时都要从她们家门前经过。那天她看见国王穿着一套深灰色带白条的西服和一件浅灰色的衬衫,戴着一根黑色的领带。她说,他们在花园里等国王了,国王经过的时候他们鼓掌了。雷拉说,国王本人比在报纸上的英俊,但是阿塔图尔克却比国王还要帅。然后她们决定再要一杯茶。雷拉还说起了在贝伊奥鲁购物的事,她说她没有看上任何东西。尼甘女士夸张地叹了一口气,她说在土耳其就别想找到称心的东西。接着,雷拉说,她们过完冬天想去一趟欧洲。尼甘女士听到这话感到有点伤心。尽管杰夫代特先生一直在从欧洲进货,但他一点也不喜欢出去游玩。这么多年来,他们就只去过一趟柏林,其他什么地方也没去过。服务员女孩拿来了茶。尼甘女士用余光看了阿伊谢一眼,她发现阿伊谢面前的蛋糕还一点没碰,杯里的茶水也是满满的。她忍不住说: “你的茶要冷了!还不赶快喝!” 然后,她想:“我怎么打断雷拉的话了!”这时,雷拉也在转身看着阿伊谢。尼甘女士想:“要赶快把这个姑娘嫁出去!”她发现自己想惩罚一下阿伊谢。她看了一眼阿伊谢,用一种抱怨的口吻对雷拉说: “你知道她刚才对我说什么了吗?她不喜欢我们去她上钢琴课的地方接她!” 雷拉打着圆场笑着说:“她没说,她没说。” 尼甘女士很生气。真是谁也不把谁放在眼里,说出来的话更是一点价值也没有。 尼甘女士发现自己想要做些什么,于是说:“她说了,她说了,裴丽汉可以作证。” 话一出口,她就觉得自己太单纯了。她想:“我连自己的女儿都不能骂了!”但是她也感到自己的行为很无聊。“一定要把阿伊谢嫁给雷姆齐!”不,她现在连这个也不指望了。蛋糕店里昏暗的光线让人烦躁不安。尼甘女士又花了点时间想了一下这个问题,然后决定在蛋糕店买点水果糖回去。买哪种水果糖呢?她想到以前自己和母亲整个冬天都是吃梨味水果糖的。想到这,她的情绪好了一点,像是得到了一些安慰。一个闪电划过,一道蓝光照遍了所有的地方。雨点开始拍打在蛋糕店的玻璃窗上。尼甘女士想:“我们得坐出租车回家了。”她发现自己的眼睛又开始眨巴了。 21、一天的结束 有轨电车开到哈尔比耶时,雷菲克想:“我不在这站下,待会儿我从奥斯曼贝伊走到尼相塔什!”他在埃米诺努上车时,天上已经开始飘起了细细的雨丝。等车到卡拉柯伊时,雨点越来越急,到希什哈内时开始下起了瓢泼大雨。天边不时划过一道道闪电,车上的乘客都焦虑地望着窗外,等待雷声的到来。有轨电车在轨道里轻轻地摇晃着向前滑行,仿佛是在风暴里航行的一艘轮船。快到奥斯曼贝伊时,雷菲克明白这雨一时半会儿是不会停了。 下了车后他疾步走着,后来索性跑了起来。“为了不难为情,我去了办公室。我早早地离开了办公室,却没想赶上了这场雷阵雨!”他一边跑,一边在跟自己生气。他想所有这一切都是因为满足于日常生活。他不希望意料之外的一些不愉快的事情来破坏他的生活,他讨厌这突如其来的阵雨。为了不让自己的裤子沾上泥水,他小心翼翼地跑着,尽量躲开路面上的积水。他看见路边的窗沿下、屋檐下站着很多躲雨的人,他在他们的注视下奔跑着。 突然,他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停下了脚步,开始慢慢地走起来。雨下得更大了。他对自己说:“但这是荒唐的!”他决定找个地方避避雨,但附近没有任何可以躲雨的地方,马路两边只有花园低矮的围墙。他站在人行道上,听着哗哗的雨声,看了看空无一人的街道。 一辆出租车在往这里驶来。雷菲克想:“要是我能找到一辆出租车就好了!”随后他好像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他回头一看愣住了,原来是裴丽汉从车窗里伸出头在喊自己。他快步跑上了出租车。 裴丽汉说:“你的衣服全湿透了。” 他母亲插话跟他说起了下午的事情。她说她们去贝伊奥鲁接了阿伊谢,然后到雷彭蛋糕店和雷拉一起喝了茶,出来时正赶上下雨,她们就叫了一辆出租车,先把雷拉送到了希什利,回家的路上很意外地看见了他……他们就这么说着、笑着。这就是一个幸福的家庭。雷菲克觉得幸福就像是一条柔暖、干松的棉被把自己严严实实地包裹了起来,他很开心。他从刚才的沮丧中摆脱出来,和她们一起说笑起来。 回到家和裴丽汉上楼到了他们自己的房间时,雷菲克发现自己想撒撒娇。裴丽汉用毛巾给他擦头发时,他像个孩子似的哼哼唧唧地抱怨了一番。换衣服时他和裴丽汉开了玩笑,看见裴丽汉开心地笑着,他变得很兴奋。他一把扯下床罩,往自己身上一裹,模仿起阿尼巴尔[1]法国电影《阿尼巴尔》中一个有哮喘病的孩子。[1]在罗马发哮喘病时那紧张、慌乱的一幕。他一边模仿,一边看了一眼坐在床头柜前的裴丽汉,他发现她在微笑着看着自己。他想:“我在开玩笑,我们一起笑着。刚才我还在雨中一本正经地跑着!”他意识到自己是快乐的。他听到了敲门声,随后艾米乃女士端着茶走了进来。他失望地嘟囔了一句:“结束了!激情要熄灭了。又该稳重和理智了!” 他和裴丽汉面对面地坐着。雷菲克坐在窗边的沙发上,裴丽汉的胳膊撑在床头柜上,不时照一下镜子。雷菲克感觉自己像只乖巧的小猫。他想:“我想起自己是一个公民!一个在父亲的公司上班、不喜欢待在办公室、比谁都早地离开公司跑回家的公民。现在我和妻子坐在放着时髦家具的卧室里!”他看着被罩上柔软的褶皱和轮船舷窗的图案、让人想起甲板的柜子和宽大的双人床,“我是一个公民、一个健康的人,我也没什么要抱怨的事,我要认认真真地生活!”一道闪电划过,他们一起走到窗前,看见后花园里的那些栗子树在风中颤抖。 裴丽汉问:“今天你做了些什么?” 雷菲克想:“每天晚上她都像是在嘲讽似的问我这个问题。”但他知道自己是不会轻易对裴丽汉生气的。 “没什么,跟平常一样。” 一阵沉默。雷菲克想:“跟平常一样!早上我和父亲还有哥哥一起离开了家。到办公室后看了一会儿报纸,然后往德国写了一封订货的信。中午我们一起去锡尔凯吉的一家饭店吃了午饭。下午跟哥哥谈了一点生意上的事情,喝咖啡时和会计萨德克一起看了看账本,然后我就离开公司回家了。我走过桥,然后上了有轨电车,下车以后赶上了阵雨。” 他看着裴丽汉,试图从她的脸上找到什么东西,就好像一个男人可以从他妻子的脸上知道自己是谁一样!当他看见裴丽汉用一个生硬的动作把滑落到额头上的一缕头发弄到脑后时,他回过神来。 “那么,你今天做了些什么?” 裴丽汉说:“我吗?”她看上去很惊讶,因为雷菲克不常问这样的问题。 “快,说给我听听!” “上午我们出去散步了。上午天气非常好,我们一直走到了陶普阿基那里的咖啡店!” 她看着丈夫的脸闭上了嘴。雷菲克发现妻子还想说些什么,他觉得自己还是愿意听下去的。 “你给我仔细讲讲。” 裴丽汉说:“你走之后,我们一起坐到了后花园。我和你妈妈还有奈尔敏在那里吃了早饭,然后我们就开始聊天了。” “你们聊了些什么?” “都是些老话题。一开始我们聊了聊花园。你妈妈说她三十年前刚来这里时那些栗子树还都是些小树苗,现在已经长这么大了。还真是,一棵栗子树可以活多少年?我们还说到花园没人照管,花匠阿齐兹现在很少过来。你妈妈数落了阿齐兹,说他根本就不来管我们的花园,整天忙他自己的果蔬店,应该去另外找个花匠。但是后来我们觉得还是他最好。喝茶的时候,你妈妈开始织毛衣,奈尔敏就看报纸了。我帮你妈妈数了毛衣的针数,还帮她试穿了一下。后来,我们决定十一点去陶普阿基散步,这样我们就各自回了房间。我把房间收拾了一下,把床铺好了。没别的事可干,我就趴在窗前看了看外面和后花园。我看见奈尔敏在给一个朋友打电话。我也想打电话的,就是不知道要打给谁。你还想听我说吗?” “听!听!” “奈尔敏打电话的时候,我下楼到钢琴房里去坐了一会儿,还在阿伊谢的钢琴上胡乱弹了几下。你知道,我很后悔自己没有坚持学钢琴。算了,不说这个了。后来我去了前花园,在那里转了转。十一点我们三人在门口集合了。你妈妈出个门可费劲了,在门厅的大镜子前照了半天。奈尔敏说她穿得太多了,但你妈妈没理她,反正她总是穿得很多。后来我们就出门了。路上你妈妈跟我们说了以前的尼相塔什。她告诉我们从前是谁住在那里,那个花园的前主人是谁……就是类似这样的事情,但是都挺好玩的。奈尔敏也说了些她的事情。她告诉我们,小时候她经常在清真寺的院子里,在坡下的一个花园里玩。我们在警察局那里穿过马路,然后一直往下走。到咖啡店以后,我们还是坐在了老位子上。她们喝了茶,我要了一杯苏打水。我们还买了埃及豆。在咖啡店的时候我们没聊什么,我更是什么也没说。回家的路上,你妈妈告诉我们易卜拉欣帕夏是怎么疯的,那时我们正好从他们的宅邸门口经过。我不知道那件事……据说发生了很多好笑的事情,帕夏的一个孙子去了美国,然后改信基督教了。后来,我们看见了一个老人,据说是塞伊费帕夏。你妈妈过去亲了他的手,还和他聊了一会儿。在泰什维奇耶清真寺的旁边有一栋正在盖的房子,你妈妈很好奇,我们就过去看了一看。午饭我们吃了肉丸和茄子。晚饭也有茄子。午饭后雷拉打来了电话,你妈妈和她聊了一会儿。但是你不在听我讲话……” “没有!我在听!” “反正也没什么可讲的东西了。吃完午饭我稍微睡了一会儿。三点钟我们去了贝伊奥鲁。我和你妈妈逛了几家商店,但什么也没买到。然后,我们就去接阿伊谢了。我们在雷彭蛋糕店和雷拉一起喝了茶,然后开始下雨了……” 裴丽汉说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盯在打开的一个抽屉上。雷菲克也不好意思一直看着她,他靠在沙发上,看那些在雨中发抖的小树。他不愿意去想什么事。他感到了一丝不安,他也害怕去想自己。 有一阵子,他们俩谁也没说话。停了一阵的雨又开始下起来了。他们一起来到窗前看了看外面。 雷菲克问:“晚上我们去看电影好吗?” 裴丽汉害羞地说:“去好了!” 然后他们又谁也不说话了。 雷菲克问:“去哪个电影院?” 裴丽汉没有回答,只是耸了耸肩膀。 雷菲克想:“她可能不太想去!”然后他又问:“报纸在下面吗?”裴丽汉点了点头。雷菲克说:“我还是下去看报纸吧!”但是他站在那里没有动。他觉得自己很懒散,连动都不想动。就像去不去看电影都行一样,他对什么事都无所谓。他不愿意去想自己,这也没让他觉得多可怕。在这个家里可以很容易找到一件让人从小烦恼里摆脱出来的事情。他与其去自寻烦恼地想自己,想裴丽汉,想他们的婚姻,或是想自己的生活,还不如去和母亲开开玩笑,和侄儿们玩耍,最不济还可以下楼去和家人闲聊。他决定下楼去看报纸,在那里他看见父亲正在和奥斯曼说着什么。他知道只要自己去听他们说话,要不了多久就可以从烦恼里摆脱出来。 22、东部的来信 杰米莱姑妈打开门,当看见面前站着的是从学校回来的纳兹勒时,她发出了无以言表的一种幸福的声音。每天晚上她都是这么迎接从学校回来的侄女的。 “你回来了,孩子?我怕你会着凉,担心了半天……” 纳兹勒说:“我没着凉!”她脱下了大衣和鞋子,从鞋柜里拿出了拖鞋。 “上午我去塔克西姆买了棵卷心菜,可把我给冻坏了。差不多该下雪了。” 纳兹勒说:“亲爱的,还没那么冷吧。”随后她想:“我就像个男人似的安慰她、哄她。” “上午出去的时候,你不是还想穿那件薄雨衣的吗!” 纳兹勒没搭理她。她一边换衣服,一边回忆在学校度过的半天时间。文学院坐落在维兹内基莱尔的泽内普女士的宅邸里。两节课都没干什么正事,一节是谈话课,一节做了翻译练习。上完课,她和几个喜欢摆出一副哥哥模样的男同学一起走到了贝亚泽兹特的水池边,然后在那里上了有轨电车。 换好家居服、洗完手,她就去了客厅。杰米莱姑妈也跟到了客厅。喝茶时,杰米莱姑妈继续跟她说白天的事情。她说,谁也没发现小猫跑鞋柜里去了,可怜的小猫在里面被关了好几个小时。她还说今天的一张报纸上有关于纳兹勒爸爸的消息。她还告诉纳兹勒,奥马尔又来信了。在说最后这句话的时候,杰米莱女士的声音和表情都很生动。 纳兹勒翻开报纸,看见报上写着:“马尼萨的文化活动……今天马尼萨的百姓之家周围,俨然成了一个文化活动中心。电影院旁边的图书馆今天正式向公众开放,马尼萨议员穆赫塔尔·拉沁出席了图书馆的开馆仪式并剪彩。” 姑妈问:“你看到了吗?” “看到了!” “怎么样,你看见了吧?”杰米莱女士仿佛很惊奇似的左右摇摆着头。她大概是想和纳兹勒聊聊报上的这条消息,或许也是想像聊报上的消息那样聊聊奥马尔的来信。 纳兹勒说:“等《马尼萨邮报》来了,我们就可以看见照片了。” “那个广场现在肯定更热闹了。很可惜,我已经有好多年没有回去过了!” 纳兹勒说:“亲爱的姑妈,你如果想去就去好了。”然后,她用一种很平静的声音问:“信在哪里?” “我放到你房间里了。等等,我去给你拿来……” 纳兹勒说:“过一会儿我自己过去看。”但是她没有马上站起来。她不想看信的时候有姑妈在边上。她一边继续翻报纸,一边喝茶。 杰米莱姑妈开始说起小猫的调皮来,但这并没有让任何人兴奋起来。愉悦的气氛消失了。仿佛是刚刚发生了一件不愉快的事情,为了忘记不愉快,她们都在等待对方道歉一样。纳兹勒想,姑妈可能也和自己一样在想着信的事。 奥马尔从四月初,也就是七个月前一直在给纳兹勒写信。夏天快过去的时候,有一次他在信上说可能秋天的时候可以回一趟伊斯坦布尔,但是后来他又在另一封信上说,整个冬天他们都要在隧道里工作,抽不出一点时间,所以就回不去了。最初的几封信里,他更多的是在用一种嘲讽的语言说自己生活和工作的地方,他遇到的人以及他所看到的东西。夏天,在写到安卡拉的其中一封信上,他谈到了以前曾说过的要成为一个法提赫的想法。有时候他也在信上说到一个德国工程师,他说那个工程师在他们旁边的一个工地上工作,他不时会去拜访一下。另外,他还特意给杰米莱女士写了信,告诉她在他姨父的帮助下,他已经把房子、商店和地皮卖掉并兑换成现金了。 纳兹勒喝完茶就回自己的房间了。她从桌子上拿起了信,在床边坐下。信比最近来的几封都要轻,她想里面肯定只有一张薄薄的信纸。纳兹勒害怕自己想到的一些东西。 奥马尔在最近的几封信里更多地是在谈他自己。纳兹勒想,也许是因为冬天的这几个月他都只在隧道里工作,周围没有太多的人,也不会遇到什么新鲜的事情,所以他会那么做,但是他谈自己的那种方式有种让纳兹勒担忧的东西。他在信上说,他感到很孤独,和德国工程师的友谊不能让他得到满足。好像他是想说什么心里话,但又怕说出来以后会有什么丑恶或是可怕的事情发生,所以他在为此做着某种准备。纳兹勒因为害怕他的这种准备,所以最后的几封回信都写得很小心。她还劝告他不要开始喝酒。后来她因为写了这个既为自己感到了骄傲,又感到了一些害羞。因为对文学和生活多少有点感悟的她可以想到,一个从欧洲回来的孤独的工程师可能会希望从酒精里得到某种安慰。 她用一支笔打开信封,开始读起来: 亲爱的纳兹勒: 没有收到回信我就写这封信了。现在你可能会对你将要读到的内容感到惊讶。我不想再写了撕掉,撕了再写了。不管怎么样我要把这封信寄出去。我喝了一点葡萄酒,现在心情很好。房间里点着汽灯,暖炉在呼呼地冒着火苗。旁边房间里有人在打呼噜!不说这些了。我要跟你说的是,我想了很久,我决定要和你结婚。怎么样?我认为这会很好!我认为这跟我的那些远大理想并不冲突!给我写回信。不用着急,但也不要拖着不写。在收到你回信之前我不会再给你写信了,我会等待。你可以想像那是一件多么糟糕、多么让人心烦的事情!但是我还是想博得你的同情。这是一封非常糟糕的信。但是,让我怎么办呢,我还是要把它寄出去,因为为了寄这封信我对自己发了一千遍誓,我不知道告诉自己多少次,写了撕掉,撕了再写是件荒唐的事情。不管怎么说,你心里怎么想就怎么写吧,但是请你快点给我回信。别忘了向你姑妈问好,拜托了。 奥马尔 1936年10月30日 纳兹勒又把信看了一遍。看第二遍的时候,她想像了一下奥马尔写信时的样子。然后,她想:“现在我该怎么办?”她觉得自己并没有像想像中的那样感到恐惧。她坐到了床上,把头靠在枕头上对自己说:“看来我是要跟他结婚了!”对这个想法她也没有感到害怕,她有些担心了。她开始研究这事马上可以成的原因。 她想:“我明白为什么这事马上就可以成,因为我本来就喜欢他!古尔邦节他来我们家那天我就明白自己喜欢上他了。”但这些都是非常普通的想法,她觉得这些想法和自己不相称。“他聪明,有抱负,友善,英俊……”她开始细数他的优点。当她想到这些时,她开始变得很激动。她为自己感到骄傲,因为有这么多优点的一个人喜欢上了自己。然后,她突然想到:“我爸爸会说什么?”她的爸爸没有对奥马尔发表过任何评论。只是有一次,他从楼下大门底下拿到了奥马尔提到安卡拉的一封信,把信交给女儿时他的脸色有点阴沉。那么我妈妈如果还活着的话会对我说什么呢?她想,母亲会笑着关照自己要仔细考虑这个问题。母亲曾说过自己很幸运,因为不是媒人介绍结的婚。爸爸也从来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会称赞改革带来的好处,还会说他在马尼萨当省长时做的那些事情。她对自己说:“我在想些什么呀?”她把腿挪到了胸前,像一只潮虫那样在床上蜷曲着腿坐着。她嘟囔道:“爱情!”这是一个让人害羞的词,在家里是不能说的,如果有个陌生人不小心说了这个词,大家都会装出没听到的样子。在家里,尽管大家彼此相爱,但都羞于把这个词说出口。这个词会让纳兹勒想起一人在房间里读的那些小说,某些电影里出现的接吻镜头,还有就是所有人都鄙视的那些女人。后来,她又情不自禁地想像了一下婚礼的场面。她想《马尼萨邮报》肯定会发很多有关这场婚礼的消息。她嘟囔道:“他们会怎么评价奥马尔呢?一个在欧洲读过书的年轻工程师……”她对自己的这些想法感到害羞。她又想学校里的那些同学会说些什么……“他们会说他很可爱,是一个英俊的工程师。”她再次认定,学校里的那些同学都是些脑子空空的人。她想:“我也不用再去学校了!我不喜欢那些乏味的课和那里低俗的氛围。那么,我喜欢什么呢?我希望所有的人都幸福,希望所有的人都好,都快乐,都聪明!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我相信他可以给我这样的一个生活。那我赶快给他回信吧,别让他又开始喝酒了!”她从床上下来。她想打开柜门照照镜子。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想这么做,她打开柜门,看见镜子里的自己是健康和快乐的。她想:“多简单啊!” 23、贝希克塔什的一个星期天 穆希廷说:“奥马尔要结婚也够可笑的!” 雷菲克茫然地看着他说:“为什么?” 穆希廷想:“真是的,我没法跟他讲!他是明明白白、心甘情愿结婚的。我怎么能跟一个日渐变得懒散的幸福丈夫说这个呢?”他用余光瞟了一眼坐在旁边的裴丽汉。 “真的,为什么可笑?” 他们坐在贝希克塔什码头边上的一个咖啡店里喝茶。这是1937年的第一个星期天。因为有太阳,咖啡店老板把桌子搬到了外面。邻座的一个秃顶男人正在看报纸。咖啡店里还坐着几个中产阶级家庭。 穆希廷说:“我也不知道,就是突然这么想的。” “不,不,你有话要说。” 他们边看着大海边在聊天。这是一个适合看着海聊天、吃瓜子的星期天,因为那是个碧空如洗、阳光明媚的日子。 “我怎么知道,反正我觉得婚姻这玩意儿挺奇怪的。” 雷菲克板起了面孔。大概他害怕会谈到不愉快的话题,而且他也不喜欢在裴丽汉面前谈论这样的话题。裴丽汉在看从于斯屈达尔方向驶来的游船和从船上下来的游客。 雷菲克说:“我理解你,但你是不是把所有的事都看得太严重了?” “可能吧……但当我想到在工程师学校的那些日子……” “怎么样?” “那时我觉得似乎我们都不会结婚。” “真的吗?” 穆希廷看着一个正在下客的小船想:“不,不,我不能跟奥马尔说这个!他是一个快要结婚、即将消失在家庭里的人。我为什么就没想到这点呢?”突然他想让雷菲克难受一下。尽管知道那样做既不合适也没必要,但他还是没能控制住自己。 “反正你跟我和奥马尔是不同的人。家庭和日常生活对你更有吸引力。现在我在想,你和我们的友情只是……”突然他羞愧地闭上了嘴。随后,他急忙说:“算了,算了!” 雷菲克说:“你也结婚,融入到生活里,结束这单身的生活。” “我是不会轻易结束单身生活的!” “你的诗集怎么样了?” “完了,正在印刷。” “别让那家伙再忽悠你了。” “不会的,不会的!” 他们谁也不说话了,扭头看了看海面和码头。从小船上下来的乘客谁也不着急,他们分开两腿,迈着小步子感觉着脚下的土地。冬日里明媚的阳光也在慢慢地温暖着他们。没有一个人在着急,也没有一件事是需要马上去做。无论是大自然还是人,都在充分享受着生命,他们不急不忙,也不过多地去想自己拥有的那些东西的珍贵,慢慢地让时间流淌,静静地等待着死亡。穆希廷想:“奥马尔是对的,必须要做些什么!”但随后他又觉得奥马尔的野心里有些丑陋的东西。他对自己的想法又产生了怀疑,他嘟囔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只是想成为一个好的诗人。我的问题就在于没在家写诗而是在这里偷懒。”早上他写诗了,只是他对自己无法用准确的语言来表达自己的愤怒而生气。他写了又画掉,画了又撕掉,随后在母亲焦虑的目光下逃出了家门,给雷菲克打了电话。雷菲克在电话里说:“我和裴丽汉正准备出去散步呢!”穆希廷也不喜欢像“出去散步”这样有家庭和生活秩序味道的词语。雷菲克和裴丽汉是走着来贝希克塔什的,穆希廷只好在码头上等他们。“我必须耐心地坐下写诗!”想到这点,他又对自己生气了。 裴丽汉打了个哈欠,在最后一刻她用手捂住了嘴。雷菲克对她笑了笑。然后他们又一起扭头看起了大海。 穆希廷没话找话问道:“除夕夜你们是怎么过的?” 雷菲克说:“我们在家里过的。” “你们干什么了?” “我们一起吃了晚饭,然后玩‘翻跟斗’赌戏了!”雷菲克看了看裴丽汉。他笑着说:“裴丽汉赢了一面镜子!我母亲为了玩‘翻跟斗’赌戏买了一些奖品,她很喜欢除夕夜的娱乐活动。我父亲说了很多笑话。镜子带了吗?” “在我包里!”裴丽汉开心地打开了包。 穆希廷想:“她的包里会装些什么呢?梳子、钱包,可能还有钥匙和手绢……”他既感到好奇,又在内心里嘲笑这些东西。 “很可爱,是不是?”裴丽汉笑着把镜子递给了穆希廷。 穆希廷想:“我不会变得像他们那样单纯的!我不想作孽。我为什么要来这里?”他接过镜子。这是一面银镜子,镜子的背面刻着一个鹿的图案。他把镜子翻过来看见了自己。“我很丑!”他想,“但是幸亏我很丑!要不我就会很容易满足,那样的话我连诗人都做不成了!” 雷菲克说:“你在想什么?” “啊?” “你脑子不在这里!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我自己!” 雷菲克笑着点了点头。他的目光好像是在说:“你是诗人!你总在想有趣的事情,你和我们不一样!” 裴丽汉说:“你们看这人的帽子!” 他们仨同时转过头。穆希廷没看见什么有趣的东西,他转过头,从侧面看到了裴丽汉的脸。突然,他想到“她是个漂亮的女人!”他看见裴丽汉小巧的鼻子和细腻的皮肤。他就这样看了八到十秒钟。“她是个漂亮的女人!”他又这么想了并感到了害怕。“我在干什么?是不是有点昏头了!我可不想让她发现我在看她。漂亮的女人会让人死的!”他发现了一个有趣和新鲜的想法,也因为自己长得丑而高兴。“如果我长得很帅,或是我的妻子很漂亮,那么我就没法写诗了!”他的眼前闪现出雷菲克那个幸福的大家庭和那张叽叽喳喳的餐桌。他想:“我不喜欢那里闪光发亮的气氛,还有那些没有激情的、平静的、安宁的灵魂和四平八稳的人!雷菲克也是他们中的一员,其实雷菲克以前……” “我们买点瓜子吧。” 他们跟卖瓜子的小贩做了个手势。一个肩上挂着一只布袋、驼背的老人走了过来,他把瓜子卖给他们时显得很高兴。 “雷菲克以前是这样的吗?当然是这样的……要不他变了?我也能像他那样变吗?”他在想五六年前的雷菲克。“在工程师学校的走廊上他总是笑着,喜欢听各种各样的笑话。他和我们通宵玩纸牌,然后变得有些害羞了。有一次他去了妓院,后来后悔万分。他本来就更像个基督徒。但他的心肠很好……是我多年的朋友……” “你怎么这么看着我?” “我怎么看了?” “这样!”雷菲克眯缝起眼睛,向前冲着脑袋,模仿起穆希廷的样子。 裴丽汉第一次哈哈大笑起来。穆希廷没有生气,他也变得很高兴。他知道别人是怎么看自己的了。 “你眼镜的度数在加深吗?” “没有!” 雷菲克对裴丽汉说:“你知道吗,穆希廷在学校时老说:‘五年以后我就要变成瞎子了。’这给他带来了不少好处。他会说:‘你帮我把那个图纸画了吧,让我稍微多看几眼世界。’” 穆希廷说:“那是因为当时我眼镜的度数深得很快……”他想,“我那时的小花招现在给人带来了快乐!”当他发现裴丽汉在盯着他那厚厚的镜片看时,他说:“但我现在看得很清楚!”为了证明自己的良好视力,他四处张望起来。 秃顶男人还在那里看报纸。穆希廷开始从远处读报上的标题:“哈塔伊[1]哈塔伊(hatay),位于土耳其南部与叙利亚接壤的一个省份。第一次世界大战末期被法国人占领,1939年并入土耳其。[1]不能留给叙利亚……总统阿塔图尔克昨晚去了佩拉帕拉斯……马德里的轰炸……诗人纳齐姆·希克梅特[2]纳齐姆·希克梅特(nazmhikmet,1902—1963),土耳其社会活动家、诗人、剧作家和小说家。[2]和他的十二个朋友……阿尔特温的积雪深达一米半……费内尔巴赫切(b)5∶2居内希(b)。” 雷菲克说:“你真棒,我都看不清!” 秃顶男人这才发现有人在读他的报纸,他转身对他们笑了笑,然后又继续看他的报纸。 雷菲克说:“不知道足球赛的结果会是怎样的?”他打了一个哈欠。 秃顶男人放下报纸说:“费内尔巴赫切会赢,费内尔巴赫切会赢!” 他们互相笑了笑。雷菲克把瓜子递给了穆希廷。 穆希廷把瓜子放到桌上。他想:“他们可以如此轻松、平静和安宁,是因为他们不知道自己会死!他们当然是知道的,但是他们不去想。没有人会想到死亡。人只要不去想死亡,就可以像他们那样活得很轻松。可以什么也不怕,什么也不担心,可以平常地看待一切,不会去想应该做些什么!就像我面前的这些瓜子,第一眼看上去,好像所有的瓜子都是一样的,但是细看人们就可以发现它们的不同了。‘那么,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我的那些诗里对死亡和死亡的恐惧占了很大的篇幅。‘我是从波德莱尔[1]波德莱尔(charlespierrebaudire,1821—1867),法国著名诗人,象征派诗歌先驱,现代派诗歌的奠基人,诗集《恶之花》是他的传世之作。[1]那里知道自己会死的,还有另外的那些法国人也让我知道了这一点。’知道以后我就变成这样了!但是,我与其在这里浪费时间还不如赶快回家。” 雷菲克问:“奥马尔信上说了什么?” “什么也没说!自从他决定结婚以后就很少给我写信了,可能是难为情了。不,亲爱的,我在开玩笑……没写什么有实质内容的东西。我也是刚刚知道他写信向那女孩求婚的事!那女孩是谁?” “一个亲戚。一个远房亲戚……你知道那女孩的父亲是马尼萨议员吗?” “是吗!”穆希廷大声说道,“我们这个拉斯蒂涅可真不简单,一箭就射中了靶心。我还真不知道这个!” “你想的也够多的。但是议员又怎么样呢?” “也许可以给他带来很多好处,也许什么也没有。” “这几天奥马尔要跟他的姨妈和姨父去安卡拉。虽然他们已经决定要结婚了,但还需要一个仪式,那就是订婚……” “但是你不觉得这样的仪式很可笑吗?” “为什么可笑?我父母也去裴丽汉家提亲了。你看结果多好。”雷菲克对裴丽汉笑了笑接着说道,“再说了,这样的事有什么可笑呢?双方的父母也希望彼此认识一下。” 穆希廷想:“不,不,我没法和他说这个!只是很可惜……我们的友情也没了……”他又想到了奥马尔,“我喜欢他那种嘲讽任何东西的样子。但我知道,他也会变成另外一个样子。他早已进入了一个英俊、富有的工程师的角色了。我不喜欢那些被人喜欢、招摇的人,我喜欢待在角落里、会愤怒的人。比如说我们的那两个军人!”他认识了两个耶尔德兹军校的学员。周末,他们有时会在回校前去贝希克塔什市场的小酒吧喝酒。他们都对文学比较感兴趣,穆希廷想自己对他们产生了一些影响。“我为什么还在这里坐着?我应该离开这里……再不济我也可以去找他们聊天,因为我们有共同语言,我们有仇恨。” 从卡拉柯伊方向驶来的一艘游船正在靠岸,游船引起了咖啡店里所有人的注意。穆希廷一眼就看见了船名和它的号码:47,哈拉斯! 雷菲克问:“你母亲怎么样?你现在很少谈起她!” “挺好的,在家待着。有时出去串门,有时在家里招待客人。在家养养花……” “她的身体还好吗?” “还好。” “好像以前她的肾脏不太好!” “你还记得这个!” 雷菲克说:“我父亲的身体不太好。”他的表情很悲伤。 “他怎么了?” “你知道,他发过一次心梗。可能现在他的肺也不太好,总在咳嗽,另外耳朵也越来越背了。在办公室他已经没法做什么了。这些天情况变得更糟糕,他常常抱怨自己的心脏,现在又加上了肺。脑子也和他的身体一样不灵了,老忘事,因为这个他也发火……他已经没法管事了。现在很多事都是奥斯曼在拿主意。最糟糕的是,个人的花销也开始由奥斯曼来管了。我跟你说这些是因为我很伤心!你也要注意你母亲的身体。” 裴丽汉说:“年纪大了没办法!” 穆希廷嘟囔道:“太糟糕了!太糟糕了!”然后他想:“我最后也会这样!我的父亲也是这样的,没过多久就去世了。我们都会死。如果我不能成为一名出色的诗人,我会在三十岁自杀。这是一个好主意。与其在死亡的恐惧中挣扎,担心假牙会从嘴里掉出来,还不如由我自己来决定生死。我兴奋了!灵感来了,但是我还坐在这里!” 裴丽汉说:“啊,看那孩子!” 他们一起往那边望去。 24、叔叔和军人侄子 杰夫代特先生说:“孩子,我实在不明白,好好的你怎么就想着要离开部队呢,何况还是在你即将进入顶峰的时候。离开了部队你准备干什么?” 齐亚说:“做生意!亲爱的叔叔,我可以做生意啊!”他连着两个小时都在重复着这句话。 “但是做生意需要经验。然后你也知道,经济刚刚从低迷中走出来。另外可能会爆发战争。”这些话,杰夫代特先生也重复了两个小时。 在刚刚过去的那个古尔邦节,齐亚给杰夫代特先生发去了一张让人重新想起他的贺卡。两小时前,齐亚突然出现在了杰夫代特先生的办公室,他告诉杰夫代特先生自己想弃戎从商,他需要钱。杰夫代特先生在琢磨几年没见的这个侄子为什么会有这样出人意料的举动。 “但是为什么?这个年纪以后……” “亲爱的叔叔,我觉得自己还很年轻!” 其实他看上去并不年轻,最多也就是身上还留有尚未褪尽的稚气。因为三十二年前,父亲去世前几天他脸上的那种孩童般畏惧的神情还依稀可见。另外,还多了一种让杰夫代特先生无法理解的傲慢和不敬。 “但现在经济还很萧条。你应该更清楚,可能会爆发战争,是不是?对于一个军人来说,这正是他展示自己的时候。战争的年代就是军人的年代。” “那么商人呢?” “那时我们就没什么事可做了。我们的手脚会被捆绑起来,我们能做的就是和孩子、妇女一起等待战争的结束。” “但您在上次战争爆发的时候可没闲着,好像您卖糖了。” “你太没有礼貌了!我不能允许你这样无礼。谁跟你说的这些传闻?” “这可不是什么传闻……所有人都知道!” “拜托,你跟我说清楚!他们都知道些什么?所有人都知道我做了糖的生意,而且正赶上战争年代,是吗?这事我可从来没隐瞒过!” 齐亚说:“所有人都知道您的糖是用很高的价格卖出去的……”他做了一个手势,“算了,这些事和我无关!” 杰夫代特先生说:“你等等,等等。作为我的侄子,我很伤心你竟然相信那些与我为敌的人说的话。你当然不会知道这些话都是那些做火车皮生意的人传出来的。但是你应该知道事情的真相,那就是我没有用高价卖过任何东西,我也不会那么做。我是按市场价把货卖出去的。一个商人别的还能做什么呢?但是你不会明白这点。你只知道对长辈不敬!” 齐亚没有作答。他看着远处的加拉塔桥和向桥驶去的一艘轮船。杰夫代特先生尽管已经抽过了中午的那根烟,但他的手仍然不由自主地伸向了烟盒。 突然齐亚说:“亲爱的叔叔,您别再抽了。奥斯曼说的,而且您也知道抽烟对您没好处!” 杰夫代特先生觉得内疚就把手缩了回来。“那么,你想做什么生意?” “这个我还没想好。只要有钱总可以找到什么东西买来卖卖的。” “原来你是这么看待做生意的!” “当然……我可以从德国进口钢材,不行的话我可以从什么地方买点糖!”他笑了,既不可爱,还傲慢无礼。他根本就不像是一个希望从叔叔那里得到帮助的侄子。“糖不行的话,就卖布匹,再不行就卖小汽车……反正不管什么时候,土耳其都会有缺少的东西。这个您不用操心!” 杰夫代特先生生硬地说:“操心是我的权利!” 齐亚笑着说:“啊,真的,我忘了!” “你怎么可以忘记?你父亲把你托付给了我!”杰夫代特先生突然觉得自己说错了话,他明白侄子也是在挖苦自己。他想:“我是完了!他对我如此不敬,说了那些卑劣的传闻,而我还在一本正经地跟他说话。”他倾听着自己的心跳,嘟囔道:“我怎么办?我怎么办?” “是的,父亲把我托付给了您。那些可怕的日子,我还记得您用马车把我从泽内普姨婆家接到小旅店的那个日子。我也是因为父亲的遗嘱和相信您的善意才来这里的!” “是啊,你看见了吧?除了我,还有谁给过你帮助?”杰夫代特先生既有点生气,又有点感动。 “没有别人!” “那么你应该明白叔叔的好!看,你叔叔是在什么样的一种状况下,”他把手放在胸前,“你要知道我这里有多疼!对你叔叔不敬不会给你带来任何好处!” “是的,我没有想到这点!但是我跟您想的一样。我知道您是惟一可以给我帮助的人,我也正是从这里得到勇气才来问您要钱的。我是说借钱。等我赚了钱一定会还的!” 杰夫代特先生因为脑子里出现的一个新想法而激动,他问:“你为什么不等退役?” “我烦身上的这套军装了!” “啊,这是什么话?你还得过勋章呢!为了你身上的这套军装你奋斗了这么多年。然后你还在,在哪里来着,在萨卡尔亚还负过伤。你是一个老兵。刚才你说的那些话哪像是个老兵说的?你应该等退役!” 齐亚用一种绝望的语气说:“我不能等那么长时间!我需要钱!” “孩子,你说这话也太容易了!难道你认为钱是那么好赚的吗?” 齐亚突然站起来嚷道:“我不知道钱是怎么挣的,我也不可能知道,除了当兵我没能做过别的任何事情!但是我要我的权利!我知道要讨回我的权利!” “什么权利?什么东西的权利?” “什么东西的权利我不知道。不,我不知道。因为我父亲的去世您所得到的东西……” “如果你父亲知道你这样的无礼他会很伤心的。他的儿子难道应该变成这样吗?他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从来不考虑钱。可惜啊,可惜……” “我就是为了要他的这个权利才到这里来的!” “为什么?所有的这些是为了什么?为什么是现在?” “现在。就是现在,因为我想了很久了。现在我四十二岁,十二年以后我退役,然后用退休金租一套房子,在阳台上养花。但我要过更好的日子。我决定要搬到伊斯坦布尔来住……” “但是,你们夫妻俩不是住在安卡拉的吗?”杰夫代特先生想,“我想不起他老婆叫什么名字了。” “我也要离开她……”齐亚说着重新坐回到沙发上。 “为什么?孩子,为什么?那个女人好像也是个病人。” “是个病人。” 杰夫代特先生说:“你要抛弃你生病的老婆吗?”他想自己又说错话了。他已经不能像以前那样相信自己的脑子了。 齐亚说:“我一点也不认为您关心过我的家庭和我的老婆!如果您真的关心她的话,我在战场上的时候您就该帮她。” “我没帮吗?安拉作证,我没帮过她吗?” “没有!最多也就给过三五个小钱。” 杰夫代特先生想算算三五个小钱到底有多少,他害臊了,也没力气算了。他嘟囔道:“作孽,作孽……”然后他开始咳嗽。他一边咳,一边想:“他有什么权利?这些东西他是怎么想出来的?他小时候是我照顾的,在军校的费用也是我出的。放假的时候他会到我这里来小住一阵。我咳得太厉害了!”他想停止咳嗽,因为他怕侄子觉得他是在故意咳嗽。咳了一阵后,他终于平静下来,但他知道自己的脸已经咳得通红了。他觉得自己很虚弱,同时也感到了内疚。其实他现在已无力去思考什么,他只是好奇这事会发展到哪一步。 一阵长时间的沉默。杰夫代特先生不好意思再说些什么,他想侄子可能也和自己一样。 过了一会儿,齐亚又站了起来。他两手撑在杰夫代特先生的办公桌上,把头伸向杰夫代特先生。杰夫代特先生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现在,您告诉我:您是准备给我钱,还是打算敷衍我?小时候您没有给我足够的帮助,现在是您欠我的。” 杰夫代特先生一字一顿地说:“我想我对你已经尽责了,我不欠你任何东西。我为你尽了我该尽的义务!” “您尽了,是吗?我很好奇,如果没有我的父亲,您是怎么做起生意来的。” “你父亲有什么贡献?” “如果没有我父亲和像我父亲那样的人,就不会有君主立宪,也不会有共和国!” “你在说什么呀?是谁把这些废话灌输到你脑子里的?难道你忘了你父亲是在君主立宪确立前三年死的吗?把你的脑子好好理一下。然后我请你不要把以前的事情弄混淆,是我在一直帮你的父亲。他过早去世完全是因为酒。再有,你知道从木材店到来这里之前我做了些什么吗?你没话说了,是不是?因为你往脑子里装了点东西,然后就过来和我无理取闹!”话说得太快让他累了。杰夫代特先生气喘吁吁地突然问道:“所有这一切是为了什么?难道是为了另外一个女人?” 齐亚吃惊地愣了一下,他说:“是的。”他大概是害臊了,这是他没有想到的。齐亚重新坐回到沙发上。 杰夫代特先生也同样感到吃惊。他想:“我大概最后会让他们给他钱的。” 他看着这个跑来问他要钱的侄子,这个已经对妻子、军队和自己的生活厌倦的人,他想侄子已经不在乎什么道德规范,传统习俗了。但他也十分清楚自己是带着老年人特有的一种悲哀和仇恨来想这些的。 齐亚问道:“您现在给不给我钱?”在他的身上已经没有了刚才的内疚。 杰夫代特先生说:“我不知道你想要多少钱,而且现在我也无能为力。” 齐亚站起身嚷道:“不要再敷衍我。要明白我是不会被您轻易赶走的。” 杰夫代特先生说:“不要嚷!请你不要嚷!” “您总在寻找摆脱我的办法!您也就是为了这个才把我送去军校的!” “但是,是你自己想要当兵的!” “这当然正合您的意。您一直就想摆脱我,因为我在您那个帕夏女儿的夫人身边是不合适的,不是吗?您就把我打发去了军校!等等,等等,就让我这次把话说完。每个月我从库莱利到尼相塔什的时候,您总皱着眉头往我的口袋里塞上三五个小钱。坐在饭桌角落上的我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个小工。所以后来我发誓再也不去你们家了。” 杰夫代特先生像一个死人似的对自己说:“我任何时候都没有区别对待你和我的孩子们。” “胡说!为什么您没把我送去加拉塔萨赖私立高中?我也可以去有钱人的学校上学的!可您把我打发去了军校!” 杰夫代特先生说:“我不知道你对军校的想法是这样的。” “那么我应该怎么想?我的脚指头在萨勒卡玛什冻僵的时候您在卖糖。我在萨勒卡玛什差点死掉,而您在不断地扩大着您的公司!”他把那张快要哭出来的脸贴到杰夫代特先生面前说,“现在这个女人出现在我面前,叔叔,这是我最后一次机会,您知道吗?不会再有了。” 杰夫代特先生发现他有点慌乱了。他闻到侄子嘴里的酒味。他想:“为了给自己壮胆,他还喝了酒!原来所有这一切都是为了一个女人!”他想应该对他表示同情,但他做不到,他甚至感到了一种似有似无的厌恶,因为在他面前站着的是一个要抛弃自己的家庭和孩子的人。他嘟囔道:“如果我父亲还活着的话,会说向安拉祈祷吧!但我现在也没法跟他说什么!” 齐亚又嚷道:“如果您不给我钱,我就不会放过您!” 杰夫代特先生说:“孩子,坐下,坐下!”当他看见齐亚涨红的脸还在自己面前来回晃悠时,他脱口而出地说:“我会给你钱的!但是你也该变得清醒一些。这么多年以来你对叔叔的看法就是这样的吗?” 齐亚仿佛吃了一惊,他说:“您可以允许我抽一根烟吗?”还没等叔叔说什么,他就随手拿起了放在桌上的烟盒。他的手在发抖,他的样子很慌乱。杰夫代特先生觉得自己虚弱无力。看着抽烟的侄子,他既没有力气再去想什么,也没有力气可以说什么。他只想好好地睡一觉。后来他问道:“你要多少钱?” “不要太多。但是那钱应该够我在卡拉柯伊开一家店……或者是在塔克西姆买一套公寓房……”他努力做出果断的样子,神经质地抽着烟。 杰夫代特先生说:“啊……那么多钱让我到哪去弄?我还以为……” 齐亚又开始愤怒地说起来。但杰夫代特先生用手捂住了耳朵。 “我不会就这么放过您的。我会像一个幽灵那样缠着您!”齐亚又站了起来,他把那张一点也不好看的脸,还有冒着酒味的嘴凑到杰夫代特先生的面前。 杰夫代特先生又开始剧烈咳嗽。他的身体向前弯曲着咳了好几分钟。当中他停了几秒钟,然后又开始咳起来。咳嗽的时候,他的下巴几乎碰上了桌子,他的脸涨得通红,眼珠仿佛要从眼眶里掉出来。他听着自己的心跳想:“大概我要死了!”后来他明白自己不会有什么事,但他又不想在试图从自己这里骗钱的侄子面前这样痛苦地挣扎。他用手指着门,对用恐惧的眼神看着自己的齐亚大声叫道: “你给我出去,出去!”他又用余光看着齐亚说:“以后我们再谈!” 齐亚颤巍巍地站在桌边。他可能还想说点什么,但是杰夫代特先生只看到他的嘴唇在动。齐亚好像不是因为对叔叔无礼,而是因为敢在他面前抽烟而遭到责骂一样想把手里的香烟藏起来。 杰夫代特先生这次用更强硬的声音喊道:“快出去,你这个对长辈不敬的人!”随后,他意识到没必要再强忍咳嗽了,于是又不断咳了起来。他看见齐亚走出门去。他还想跟齐亚说些什么,但是他发觉自己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仿佛他的肺和气管都在燃烧,需要喊一喊,咳一咳才能把火熄灭一样。稍微缓过来一点后,他掏出手帕擦掉了额头上的汗珠。房间里就剩下他一个人了,他感到自己的衰老和无力。他嘟囔道:“幽灵。他还很清楚自己是什么……幽灵。”然后他振作了起来。“真是个幽灵!”他想把所有的东西,那些在过去的半个小时里被破坏而摧毁的东西重新建立起来。 25、提亲 弥漫着姨父的烟斗和姨妈香水味的出租车在耶尼谢希尔拐进了一条小街,车子穿行在一栋栋统一格式的楼房中,然后在奥马尔指的楼前停了下来。奥马尔兴奋地看到起居室亮着灯光。昨天他也来了这里,见了纳兹勒。今天按照约定,他们来这里“提亲”。 刚敲门,门就开了。 姨父首先介绍自己说:“我是居内伊特,这是我的妻子马吉德!”但开门的人并不是穆赫塔尔先生,而是一个瘦高的男人。 “我是拉斐特先生。是的,他们知道你们要来,正在楼上等着呢。凑巧我下楼来。您大概就是奥马尔先生了。我很高兴认识你们。我可以算是纳兹勒的叔叔。请进,请进……” 姨妈把眉头皱了一下,仿佛是在想:“他是个嚼舌的人!”他们开始爬楼梯。 突然他们在楼梯口看见了穆赫塔尔先生。他走下几级台阶,后来大概想到站在那里会把路堵上,于是又退回到了楼梯口。他张望着在原地转了一个圈,看见纳兹勒后马上轻松了下来。他招呼着说:“快请进,请进!” 奥马尔说:“姨父,这是纳兹勒!”他们正在握手。“这是马吉德姨妈!” 马吉德姨妈说:“你还记得我吗?” 纳兹勒说:“好像有点印象。” 穆赫塔尔先生正在和姨父握手。他们显得很客气。 穆赫塔尔先生说:“请,您先请。”他向来拿客人大衣的佣人发出了一系列的指令。 纳兹勒伸手要接马吉德女士的大衣,但是马吉德女士没给,她们俩就这样在衣架前来回争抢着。 走进起居室,马吉德女士问:“我们没来晚吧?” 穆赫塔尔先生马上说:“没有,没有!你们住得比较远,来这里给你们添麻烦了。” 姨妈嘟囔道:“哪里,哪里。”姨妈坐的那个沙发在起居室的角落上,但那里正好是从近处观察纳兹勒的最佳位置。奥马尔感觉到了这点,后来他发现自己的位置离穆赫塔尔先生很近。 一阵沉默。 首先打破沉默的是拉斐特先生,他接着刚才说到一半的话说:“今天还有另外一个巧合。我正好经过这里就过来坐坐了,我不知道你们要来。”他的样子像是在致歉。 姨父说:“没关系!我们没让你们久等吧。” 穆赫塔尔先生说:“没有,没有!刚才您夫人也这么说了。我甚至跟纳兹勒说……” 姨妈听到在说自己,慌忙把盯在纳兹勒身上的目光移开,她说:“就是,我们以为晚了所以很着急!”然后她又把目光转向了纳兹勒。 纳兹勒的脸微微有点红。奥马尔不好意思看她,同时他似乎对毫无顾忌地盯着纳兹勒的姨妈有点生气。然后,他想:“不知道姨妈在想什么?” 佣人进来后,穆赫塔尔先生问:“你们的咖啡要怎样的甜度?”每个人都报了自己要的甜度。又是一阵沉默。 他们坐在像凸窗一样伸出去、屋顶比较矮的一个房间里。墙上挂着一幅威尼斯风景油画。奥马尔可以从他坐着的地方看见餐桌后面的一块镏金木板。一面墙隔开了起居室和餐厅,墙的角落里放着一个镶嵌着贝壳的展示架。每样东西、每个人都在自己的位子上,他们似乎都在等待着什么。墙上的挂钟发出清晰的嘀嗒声。姨妈仍然在仔细地审视着纳兹勒。奥马尔想:“最终我像一只绵羊一样坐到了这里!”但是他发现自己坐得并不踏实。 穆赫塔尔先生问:“你们觉得安卡拉怎么样?” 姨妈为了缓和气氛说:“还没来得及发现安卡拉有什么不同!我们昨天下午刚到。但这里还真是挺冷的。” 穆赫塔尔先生说:“是的,我们的安卡拉是很冷的!特别是这几天……今天我和同事们在议会都冻着了。” 姨妈说:“不好意思,是谁们的议会?”话一出口她就发现了自己的错误,马上嚷道:“啊,当然,当然!” 穆赫塔尔先生说:“国民议会,在库穆塔伊!”尽管他知道姨妈已经发现了自己的错误,但他还是说了。大概他对这个远房亲戚的一时健忘并没感到太多的惊讶。 姨妈的脸涨得通红,她说:“我们当然知道,当然知道。”大概是因为明白了对应该知道的事这回又表现得太过夸张,她的脸变得更红了,她努力地笑了笑。 奥马尔看见未来的丈人也笑了。姨妈看见议员笑了便轻松了许多,她笑得更厉害了。随后姨父也跟着笑了起来。他们开始一起哈哈大笑。佣人拿来了咖啡。奥马尔觉得让大家都不自在的那种不明确的紧张正在慢慢地散去。喝咖啡之前,议员又拿出香烟来招待客人,但他没给奥马尔。奥马尔看见姨父没有拒绝香烟而高兴。他怕姨父点起烟斗会给刚刚缓和的气氛降温。 所有人都慢慢轻松了下来。一会儿该说的话都会说了。但在谈今天的正事之前,大家还需要谈些轻松的话题来增加彼此的亲近。而谈论一下亲戚关系会加速这种亲近。 姨妈打开了这个话题。她说自己和纳兹勒的母亲是孩提时的姐妹。但她没有提及她们是同父异母的姐妹,以及姐妹俩因为一桩久远的遗产案而多年相互疏远的事。这也是她过了很久才认识穆赫塔尔先生的原因。姨妈很有分寸地把他们共同的亲戚都统统数了一遍。奥马尔想远亲比近亲有更多的话题。他们一边喝着咖啡,一边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那些亲戚的名字、他们的生老病死。奥马尔嘟囔道:“有一天我也会像他们那样。将来有一天我也会在喝咖啡的时候谈起自己的亲戚。婚姻会让我变得懒散。铁路上的这份工作已经让我改变了很多。也就是说我对这样的事情已经有所准备。有一天,在不会很远的将来,我也会趿拉着拖鞋在家里和织毛衣的妻子……妻子?”他吃惊地看了一眼纳兹勒。就是这个在未来的丈夫和姨妈审视的目光下努力让自己放松,尽管脸红但还努力保持着镇静的女孩!突然他回过神来对自己说:“这有什么呀,她就是我的妻子。” 姨父在说自己的从商经历。后来他提到了目前生意上遇到的麻烦,抱怨所有的事都不像以前那么容易了。姨父说完,穆赫塔尔先生也觉得有必要谈谈自己。他说了自己当公务员、县长和省长的经历。他说自己从政已经有八个年头了。他还说自己可以用一种平常心来看待目前进出口贸易上遇到的问题,他认为国家在振兴的过程中可能还会遇到更多的问题,但是毕竟目前的状况比起五六年前要好许多。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显得很真诚,连刚刚还在抱怨的姨父也对此表示了赞同。于是,房间里的气氛更加缓和了。姨妈和纳兹勒也开始说起话来。她问纳兹勒在哪里读的高中,学了哪几门外语。她还夸赞了纳兹勒身上的衣服。 但是没过多久,一种紧张的沉默又开始了。房间里只剩下了挂钟发出的滴答声。好像所有的人都在想:“现在该说今天的正事了,姨父该说话了!” 姨父不负众望,他说道:“你们应该知道我们今天来的目的。”他没有一点傲慢的态度,看上去很谦逊。他接着说:“您的女儿和我的侄子见了面,他们决定要结婚。” 奥马尔想:“我的姨父又要开始讲现实主义了!”在这样一种更适合讲些缓和、有分寸的话的紧张氛围里,姨父常常喜欢出人意料地用一种强硬的态度,说些可以想、但不应该说的话。有一次,姨父告诉奥马尔,他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他崇尚现实,不喜欢虚伪。但是奥马尔觉得,姨父每次讲现实的时候却显得更虚伪了。 “他们见了面,谈妥了。两个都是有头脑的人。要我说,我们连说话的份儿都没有。大概正确的也就是这个。不应该给我们说话的份儿,不是吗?既然他们俩都是明白人又……接受过良好的教育,我们能做的就是赞同他们的决定。”他若有所思地说这些话,仿佛是在跟自己争论。大概他也发现自己现实得有点过分了,于是马上又加上一句:“应该这样,应该这样,不是吗?” 穆赫塔尔先生说:“当然,当然!” “所以我要问您:我的侄子要和您的女儿结婚,您同意吗?” 穆赫塔尔先生愣了一下,仿佛是听到了一句完全出乎意料的话。他在沙发上显得很不安,像是在寻求帮助似的看着纳兹勒。奥马尔感到一种歉疚。他想对这个突然变得六神无主的老人道歉,因为是自己造成了这种不愉快的局面。 终于,穆赫塔尔先生嘟囔道:“在她母亲之后难道她也要离开我吗?”他显得很悲伤和孤独。 姨父说:“但是离结婚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呢!”然后,仿佛觉得现在不是安慰穆赫塔尔先生,而是该把计划中的事情做完的时候,于是他又匆忙说:“那么就祝他们幸福,祝他们幸福!” 一阵短时间的沉默。姨妈叹了一口气。 姨父接着又说了别的该说的话,“我们的奥马尔,您知道他在铁路上工作。他们决定开春,在开工季节没来之前举行订婚仪式。据说您也同意订婚仪式在伊斯坦布尔举行。” “不是我,不是我!”议员用一种疲惫的语气嘟囔道,“她去世的母亲……一点也不喜欢安卡拉。这是她的遗愿……” “照您的意思办!”姨父显得有些烦躁。然后他又说了几句关于订婚仪式的日期和细节的话。 房间里沉闷的气氛在扩散。每个人都沉浸在自己的内心世界里。奥马尔想:“他们在想自己的生活,自己的一些打算。他们在充分利用这种难得的机会,利用我们在想他们自己!”他觉得所有人都在想和自己生活有关的一段往事,而在他们回忆过去的时候又把纳兹勒和自己摆到了眼前。他觉得这是无法忍受的。他愤愤不平地想:“他们已经进入了一种忘我的状态,竟然想不到要去打破这种奇怪的沉默。” “您太激动了,我差点要说您伤心了。”说这话的是姨妈。她很好奇地看着议员。 大概这句关心的话很合穆赫塔尔先生的心意,他说:“让我说什么呢,让我说什么呢?我是在等这个时刻,但是还是觉得有点突然。让我说什么呢?可能我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他看了看奥马尔:“我很喜欢这个小伙子,但还是有点不知所措。” 姨父说:“现在这个年代也只好这样了!我们的国家也在变,所以也就这样了。是他们自己谈妥的。这样更合适,不是吗?” 穆赫塔尔先生在盯着奥马尔看。奥马尔想:“好了,现在他们该开始来衡量我了!”他发现拉斐特先生也在看着自己。奥马尔想:“他们在想什么?他们是怎么看我的?……”他想马上站起来离开那里。 议员把目光从奥马尔身上移开,他嘟囔道:“是的,是的,我们应该紧跟时代的步伐!”然后,仿佛想起了一件有趣的事情,他突然高兴地说:“我和她母亲是通过媒人介绍结婚的。”可是随即他的脸阴沉了下来,他说:“但是让我感到惊讶的当然并不是这个……因为我任何时候都站在先进思想的一边。”他激动地看着拉斐特先生说:“因为这个我和拉斐特先生在议会里总是很激进,我们在积极推进改革。”然后他忘掉了悲伤,聊起在马尼萨当省长时,为了实施服装改革而和那些狂热宗教徒之间的斗争。 穆赫塔尔先生的这种出人意料的悲伤和喜悦大概让姨妈和姨父困惑了。有一阵子,他们很认真地听了议员满怀喜悦讲的事情。但是,真正吸引他们的不是穆赫塔尔先生说的那些话,而是他态度上的变化和他那手舞足蹈的模样。 奥马尔想:“大概他们觉得他有点癫狂!”但随即他很吃惊地发现自己也是这么觉得的。他嘟囔道:“他是个和蔼可亲的人。”随后,他看了看纳兹勒。她在认真地听她父亲讲话,拉斐特先生也在张着嘴认真地听。奥马尔想:“我不能只想着自己。我应该像他们那样,我也应该快乐起来!”他想忘掉自己的雄心壮志和抱负,融入到由于暖炉而温暖起来的幸福氛围里,抹去自己的意识和骄傲。有那么一会儿,他相信自己是可以做到的,他用眼睛很惬意地扫视了一下周围。但当他看见佣人正从门缝里看着自己时,他一下想起自己是一个女婿候选人。他重新开始听穆赫塔尔先生讲他当马尼萨省长时的经历。 姨父用一种很真诚的语气问道:“您去过欧洲吗?” 穆赫塔尔先生说:“没有,没有机会。但是应该去看看……我很希望纳兹勒可以去。”然后,他可能怕自己的话会引起误会,他指着拿着托盘进来的佣人说:“大概我们该上餐桌了。” 他们慢慢地往餐桌走去…… 26、洁净空气里的一次散步 “幽灵!”尽管已经有一个月没见到齐亚了,但是杰夫代特先生还在想他,“一个嘴里冒着酒气,胸前挂着勋章,企图从叔叔那里骗钱的幽灵!”他站在门厅的镜子前,不时朝镜子里的自己看一眼。“他什么时候还会再来呢?”齐亚在叔叔剧烈的咳嗽声中离开后,第二天又来了一次。杰夫代特先生对他说自己已经不管事并叫来了奥斯曼。奥斯曼告诉他,公司目前没有钱,因为把办公室从锡尔凯吉搬到卡拉柯伊需要花很多钱。齐亚板着脸把话听完,临走前他还是找了个机会撂下话说他是不会放过叔叔的。 “但是他有什么权利?”杰夫代特先生看着镜子里那日渐衰老的身躯想,“他哪来这么大的胆子?” “我们走了,我们走了!” 叫他的是尼甘女士。他们要和孙子们一起出去散步,但是像往常一样她又晚了。他听见孩子们下楼的声音。 杰夫代特先生看着镜子,他发现自己的背更驼、个子更矮了。很长一段时间他看见镜子里的自己都是这样的。他固执地想:“我可不愿意别人认为我是个讨人厌的老头!”他戴上帽子,又朝镜子看了一眼。很多年来他已经习惯了镜子里这个戴帽子的老头,早已忘记了头戴红色圆筒帽的那张年轻的面孔了。但是和往常一样,他还是忍不住感到了悲哀。 外面的积雪在慢慢地融化。已是二月底了。尽管已经过去了三天,但古尔邦节里下的雪还没完全化掉。杰夫代特先生开始在花园门和宅邸大门的石子路上来回走着。 他想:“那么多年以后,吓唬一个年迈的叔叔并试图骗他钱的勇气是哪来的?就说是他迷上的那个女人让他失去了理智,让他疯狂地愿意为她做任何事情,那么他为什么会选择走这条路?他为什么相信可以从我这里骗到钱?”他站在花园的中央。最近一段时间为了想起一个名字或是一件什么事情,他总会强迫自己去苦思冥想,现在他又这么做了。他对自己说:“我强迫自己去想,可总是什么也想不起来!但是他为什么会选择走这条路?……啊,他们总算出来了!” 尼甘女士从楼门前的台阶上走下来。她穿了一件驼色的大衣,头上戴着一顶黑色的小帽子。她一手牵着一个孙子。因为学校有传染病,所以孩子的母亲这两天没让他们去上学。今年刚上小学的杰米尔一下台阶就挣脱了祖母的手往花园跑去。 尼甘女士喊道:“等等,别跑!我跟你说别跑,你会摔跤的!” 杰夫代特先生觉得妻子的声音毫无生气。随后花园门上的铃铛叮叮当当地响了起来。他们准备一直走到马奇卡。 “他认为我欠他的。他为什么会这么想?因为我把他打发去了军校,没有给他足够的帮助!”尼甘女士把胳膊伸进了他的臂弯。杰夫代特先生想起了哥哥的死,结婚后把家搬到尼相塔什以及那些年住在家里的小齐亚。“那时他比我的孙子稍微大几岁,但他看上去一点不像孩子,倒像一个微缩的大人。他总像审讯犯人那样从下往上地看人。只是他那样看人的时候脸上却充满了稚气。一个月前,他去办公室说他需要钱的时候就是那样看人的!”他们沿着有轨电车的轨道,径直往警察局方向走去。杰夫代特先生生气地想:“我一直不喜欢他!” 走到警察局门口时,一个年轻人从一家蔬果店里走出来径直来到了他们的面前。尽管杰夫代特先生没认出他来,但他礼貌地说了自己的名字,然后伸出手来。杰夫代特先生让他亲手的时候想:“这人是谁?”年轻人接着又亲了尼甘女士的手。他长着一张白净的脸,胸前戴着一个围裙。他用充满爱意的目光看了看杰夫代特先生和他身边的两个孩子。“应该是我熟悉的一个人,但他是谁呢?” 走过警察局,杰夫代特先生迫不及待地问了妻子。 尼甘女士说:“你没认出来吗?他是花匠阿齐兹。自从他开了蔬果店就不来管我们的花园了。” “原来是阿齐兹啊!以前他是花匠,他把我们的后花园弄得像模像样的。”两年前为了开蔬果店,杰夫代特先生曾经帮助过他。第一次见他是在他父亲领着看房子的时候,他父亲说自己是一个果农,他在花园里吃瓜子……他想:“我怎么就没想起来呢?”杰夫代特先生还是第一次在蔬果店门前看见他。 尼甘女士又说了那句让人心烦的话:“你没认出来吗?”杰夫代特先生想:“其他的人我也认不出来了。”他开始把很多事情弄混。这就是衰老。他现在每周去上两天班,他已不想做什么事了。即便是他想做也没人会让他做了。后来他又想:“但是我从来都是乐于助人的!……”想到这,他有些激动。尼相塔什的所有人都认识他、尊敬他。他为所有的人都做过一点好事。他想:“我在这里生活了三十二年。” 他们快走到泰什维奇耶了。杰夫代特先生看见清真寺的对面正在盖一栋公寓楼。这是谁的楼?三天前他们散步的时候尼甘女士告诉过他,但他还是忘了。后来他想起楼房的主人是一个瘦高的伊兹密尔烟草商,但是那人的名字他是怎么也想不起来了。走到泰什维奇耶之前,他一直在努力地想那个就在嘴边的名字,后来他决定放弃了。他觉得天很冷。 他在这里住了三十二年。三十二年前,他在泰什维奇耶的宅邸里第一次见到了尼甘。三十二年来他一直住在尼相塔什广场对面的那栋楼里。三十二年前的一个夏天,他和尼甘女士搬进了那栋大房子,他们雇了一个佣人和一个厨师。后来那个从下往上看人、不说话、脸色苍白的孩子也过来和他们一起住了。那时他想成为一个军人。杰夫代特先生有一天对他说:“齐亚,既然你想当兵,考试也通过了,那你就去库莱利吧!”那时,奥斯曼刚出生,家里充满了幸福的气氛。齐亚那阴险、畏惧的目光,在家里像个陌生人一样无声地游荡,总会让杰夫代特先生想起不愉快的过去、那些久远而冷酷的年代。自从齐亚去了军校,尼相塔什的家里就更安宁了。杰夫代特先生还是嘟囔了一声:“我不喜欢他!”他像是要接受自己的罪孽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让洁净的空气渗进肺里。 他常常需要深呼吸。家庭医生伊扎克最近一次来看他时,不得不告诉他怀疑他的肺有点问题。杰夫代特先生需要清洁的空气,这对于不想去上班的他来说是个很好的借口。奥斯曼和雷菲克有一天跟他说,他没必要每天都去办公室。杰夫代特先生也认为,健康原因是隐退的最好借口。现在,当他深深地呼吸时,已经可以安心地去想所有这一切了。 对面的人行道上,走着一个高大的男人。那人看见他们就放慢了脚步,用一个很夸张的动作摘下了头上的宽边毡帽,然后微微地弯下身向他们问好。杰夫代特先生接受他问好时认出那人是律师杰纳普先生。他一边想律师的工作时间是不确定的,一边看了看手表。 快十一点了。他想这个时候在马奇卡散步对于一个男人来说会是一件烦心的事。因为这个钟点是家庭主妇、退休和无业人员的时间。现在他还在做那些无所事事的人做的别的一些事情。他听收音机,和孙子们开玩笑,在后花园种些奇花异草,然后把那些花草的拉丁文名字背下来在饭桌上重复出来!但是他还在干一件重要的事情:他在准备自己的回忆录。尽管他还没开始写一个字,但是他已经开始整理素材,还为回忆录想好了一个名字:我的半个世纪的商人生涯!他要用照片、资料和文章来记录从木材商到今天所做的一切。 在军营的对面,他们碰上了两个推着童车的女人。两个女人都穿戴得很好,她们既年轻又健康。女人们看见他们就停下了脚步。她们跟杰夫代特先生打了招呼,然后和尼甘女士说起话来。她们中的一个弯下身亲吻了杰夫代特先生的两个孙子。尼甘女士也走到童车前捏了一下孩子的脸蛋。 走在树下时,尼甘女士开始跟杰夫代特先生说起刚才的那两个女人:“个子高的那个是萨菲特先生的儿媳,另外一个是她的妹妹。她们都是前年结的婚!”然后尼甘女士又开始说那个高个女人以前跟别人订婚的事。 杰夫代特先生突然嘟囔了一声:“幽灵!”他们来到了一块堆满石块的空地,那里本来是要建一座清真寺的,阿卜杜尔阿齐兹时期打下了地基,但后来就一直没能把清真寺盖起来。尼甘女士还在说那两个女人,远处可以看见博斯普鲁斯海峡和一些岛屿。“幽灵!我是不可能摆脱他了!他也知道,不管我给不给他钱,我都无法摆脱他。也就是因为这个他会来问我要钱!”一阵干冷的风吹过,杰夫代特先生往尼甘女士身上靠了靠,他的妻子也像小猫一样紧靠着他。两个孙子在用树枝挖着尚未变成泥水的积雪。他们玩得很带劲,已经忘掉了他们的祖父母。杰夫代特先生想:“我是完了,没什么用了!”他捏了一下尼甘的胳膊。为了忘记刚才想的那些事情,他望了望眼前的大海。后来他又突然想到:“我无法从柴火店、哈塞基、维法的家、我的哥哥和那个幽灵中摆脱出来!”他看着孩子们,但是他并没有看见他们,在他眼前出现的是过去的一段段往事:做木材生意的父亲去世了,他把生意越做越大,他开始往阿纳多卢卖灯具。哥哥在病床上挣扎,把幼小的齐亚托付给了他,他和尼甘女士结了婚。为了买到糖,他去拜访了伊斯玛依·哈克帕夏。他希望自己的家永远安宁,希望自己的家像学法语时在书上看到的那些家庭一样。 尼甘女士喊道:“放下,不然会把你身上的衣服弄脏的!”杰米尔把一根满是泥水的树枝放到了地上。 杰夫代特先生对妻子嘟囔道:“我冷了,我们回去吧!” 尼甘女士偎依在丈夫的怀里。 回家的路上,往事又一幕幕出现在杰夫代特先生的眼前。他不时还会想到那个幽灵。他决定再次建议儿子给齐亚一点钱,但他想到奥斯曼还是不会同意的。为了不让自己着凉,他开始搓胳膊,但是不一会儿他就累了。走到泰什维奇耶车站时他曾想上有轨电车,可后来又放弃了。然后他想吃完午饭要好好地睡上一觉。谁也没再说话。大概孩子们也累了,他们一声不响地跟着祖父母。杰夫代特先生想着午饭在安慰自己。 经过泰什维奇耶清真寺时,一个小污点落入了杰夫代特先生松散的思绪里:“我还能再做一次节日的礼拜吗?”在刚刚过去的那个古尔邦节里,尽管他跪在清真寺冰冷的地毯上曾经冻得瑟瑟发抖,但是他仍然感到了安宁和幸福。他发现那个污点在扩散,弥漫到别的思绪里:“我还可以看见雷菲克的孩子吗?”裴丽汉两个月前怀孕了。“卡拉柯伊的新办公室呢?”尽管他反对搬动办公室,但是谁也没听他的,看来他现在也接受这个事实了。路过警察局的时候,他想:“我还是赶快把回忆录写出来吧!如果我在后花园种草芙蓉能活吗?草芙蓉,草芙蓉……怎么说来着?loniceracapri……但那不是金银花吗?应该是altheaofficinalis!” 突然他听到了一个嘶哑的声音:“杰夫代特先生!” 杰夫代特先生转身看见喊自己的人是塞伊费帕夏。他想:“唉!塞伊费帕夏怎么变成这样了?”塞伊费帕夏是阿卜杜勒哈米德二世时期的伦敦大使,他是尼甘女士父亲的朋友。本来他的仕途前程光明,但是君主立宪制断送了他的前程。 杰夫代特先生问:“您还好吗?” 作为回答,塞伊费帕夏却说:“尼甘,我的孩子,你还好吗?” 尼甘女士把胳膊从丈夫的臂弯里抽出来,她伸手拿起帕夏的手亲吻了一下。 塞伊费帕夏用更加嘶哑的声音说:“像你父亲那样的人已经没有了!叙克鲁帕夏是一个多好的人啊!像他那样的人现在已经找不到了!”他还说了些别的什么。尽管他离开仆人的搀扶很难站稳,尽管他的脸像一张衰老和讨人厌的狗脸,但是他依然可以从周围的人们那里得到尊重。 杰夫代特先生无法不诧异。他想:“他肯定已经九十多岁了!这样的人是可以长寿的,因为他们没有生意上的烦恼。我会走在他的前面。尼甘为什么要亲他的手?” “你父亲是个多好的人!”帕夏接着说道,“那样真实的人现在已经没有了!”他转身对杰夫代特先生说:“你把生意交给儿子们了?”他左右摇晃着头。“现在开始种花养草、散步了?哈,哈,咳,咳!”帕夏沙哑的笑声变成了咳嗽声。 杰夫代特先生嘟囔道:“是的!”他感觉自己受到了伤害,但他也清楚不能做什么。 塞伊费帕夏又转向了尼甘女士,他问了她姊妹的近况,还向她打听了一些别的亲戚和认识的人。后来他可能觉得有点烦了,就开始责怪起没有好好搀扶他的仆人。尼甘女士明白该告辞了,她又拿起帕夏的手亲了一下。帕夏想对杰夫代特身边的两个孩子说些好听的话,但他那嘶哑的声音却只让他们感到了害怕。然后,他推搡着仆人走开了。 尼甘女士说:“他变得太老了!”说着她叹了一口气。 杰夫代特先生想:“他是很老,但还健康!”很长一段时间他什么也没说一个人走着。到尼相塔什广场的拐角时,他想:“尼甘为什么要亲他的手?”一辆有轨电车从他们身边经过。“为什么要亲?”一辆小汽车按响了喇叭,两个孩子害怕地偎依到祖父母身边。孩子们可能已经忘记了塞伊费帕夏,但是他们仍然在怕什么东西。刚才,尼甘女士亲帕夏的手时,他们仿佛被一种奇怪的、让人心烦意乱的紧张氛围所包围,仿佛一样东西被打碎了,一件罪恶的事情发生了,仿佛刮过了一阵阴风。杰夫代特先生越想越生气,他想用目光指责尼甘,但是他的妻子对此毫无感觉。他们慢慢地穿过街道,看见了不远处的家。 前花园里种着栗子树和椴树。楼上的窗户尽管天很冷还是敞开着。阳台栏杆上绑了一块白布,那是告诉金翅雀这里有水的一个标志。从烟囱里冒出的一股蓝烟立刻在风中消散。后花园里光秃秃的树枝在风中摇摆。墙边一只小猫在走着。杰夫代特先生想:“我饿了!现在我要回家吃饭。然后美美地抽根烟,再睡个长长的午觉……” 27、诗人工程师在订婚仪式上 门突然被推开了。菲利黛女士说:“亲爱的儿子,你稍微出来透透气吧!茶好了!你出来稍微陪我坐一会儿。一个星期只有一天休息的日子,你也不能一整天都在烟雾腾腾的房间里待着吧?看看你的脸,像个鬼似的。” 穆希廷说:“妈妈,我待会儿喝茶。过一会儿我要出去,奥马尔订婚了。” “啊,奥马尔订婚了?你为什么不早说?他跟谁啊?” 穆希廷冷冷地问答:“一个女孩!”但是他甚至后悔说了这句话。他想:“接着她要问新娘是谁,新娘的爸爸是做什么的了!”为了告诉母亲他不欢迎她再提什么问题,他故意板起了脸。 母亲说:“茶煮好了,我只想告诉你这个!” 穆希廷看着母亲的背影想:“我让她生气了!其实我完全可以满足她的好奇心,至少可以告诉她一些关于奥马尔的事,让她想上一两天。”但后来他又想,母亲肯定不会因此满足的,当她知道奥马尔是多么幸福之后,她会和他唠叨那些订了婚或是结了婚的其他人的事情。她这么做是为了要告诉儿子,因为他的不幸她是多么伤心,为了摆脱不幸他需要做些什么。穆希廷看着已经关上的门,呆呆地坐在那里。 快五点了。穆希廷的家在贝希克塔什的一个山坡上,从上午到现在他一直没有离开过他的书桌。通常他会在星期天写诗。工作日的有些晚上他也会写诗,但因为累了,所以一般写不出太多的东西。今天他也没写出什么来,几个小时他都在写同样的几个字,他始终没能把以前写到一半的一首诗写完。他离开书桌,走到窗前。他看见贝希克塔什披上了一层新绿。通往塞兰杰贝伊大坡的小街上走着一家周末出游回来的人家。他还看见傍晚时分在天空中盘旋的燕子,远处风平浪静的海面上慢慢移动的两艘驳船,在一个烟囱上盘旋着画着圆圈的一只老鹰。穆希廷想:“今天还是没出活!”碰上这种情况他一般会去贝希克塔什的酒吧喝酒,但今天他要去出席订婚仪式。他在内心感到了仪式冰冷的沉重。“一天又这么过去了!我曾经决定,如果到三十岁还没能成为一名出色的诗人,我就自杀!”年轻时的这个狂想现在似乎已经变成了一句玩笑,但是他还是忍不住像往常那样算了算剩下的时间:“三十岁……也就是在1940年……现在是1937年的春天,我还有三年时间。还没有印出来的那本诗集并没有太多的价值。未来的三年里我应该做更多的事情。” 就剩下三年时间了。最后十年中的七年是在吃吃喝喝中度过的。那时他根本没有想到时间会过得这么快。那时他还在工程师学校。别说是刚刚过去的这七年,就是两年后要结束的学业他也认为是遥遥无期的。他用一种优越感对那些课间在走廊上玩球、在绘图桌上用钱玩比赛、去贝伊奥鲁看电影的同学们津津有味地宣布自己是一个陀思妥耶夫斯基。他和雷菲克和奥马尔似乎分享着共同的特点,那就是用鄙视和仇恨培养起来的一种嘲讽一切的态度。他们还都相信才智和宽容,或是穆希廷这么认为的。有一次,他们在贝伊奥鲁的一家酒吧里喝了很多酒,穆希廷在那里宣布了那个关于自杀的决定。他的这个决定如他所料引起了一定的反响,但是并没有产生让人惊讶或是钦佩的效果。那个时候对他们来说,涂抹掉三十岁以后的日子是件容易的事情,因为没有一个人会去想三十岁以后的生活。 穆希廷想:“三十岁!三年以后!”他看见街上走过一个看上去六十多岁的老人,他的胳肢窝底下夹着报纸。穆希廷想老人会走进市场里的一家咖啡店,然后在人们玩十五子棋游戏的嘈杂声中专心致志地读他的报纸,读完自己的报纸以后他还会和别的老人交换报纸,他会把报纸上的每条新闻都仔仔细细地看一遍。穆希廷当军人的父亲退休之后就是这么做的。当然他们还会去清真寺做礼拜。穆希廷想街上的这个老人是否会去清真寺,他还想搞清楚自己以前有没有在市场里看见过这位老人。尽管他清楚已经不能写什么了,但他还是重新坐了下来。 桌上堆满了写过字又被涂掉的纸张,报纸、杂志、香烟和笔。塞满烟头的烟缸散发出难闻的烟灰味。穆希廷想:“所有的东西就是这些了!难闻的烟灰味,揉巴得快变成面团的纸张,还有杂志……为什么我要骗自己?我所鄙视的世界给我留下的也只有这些了……当然了,还有一份挣钱的工程师工作……”他打开了桌上放着的一份报纸。他想这份报纸刚才走在街上的那位老人肯定已经从头到尾看过一遍了。“我们的总理在巴黎和法国高级官员举行了会谈……在哈塔伊问题上达成了合适的共识……法国布卢姆内阁获得380张信任票……萨赖电影院同时放映两部土耳其影片……肥皂涨价是因为橄榄的短缺……草药师的忠告……被德国飞机轰炸后的格尔尼卡废墟的一角……外汇牌价:英镑620,美元123。黄金价1059。草药师的忠告……”穆希廷想:“我在做同样的事情,读报纸!”穆希廷的父亲也曾经是这么做的,为了增加聊天的话题,退休之后他每次看报都是从头到尾一字不落。穆希廷用一种空洞得毫无感情的声音嘟囔道:“那么应该做什么?应该怎样生活?”但这仅仅是几个单词,他既没有感到这些单词带来的绝望,也没有感到寻找答案的兴奋。他是一个诗人,他知道每个单词都有它自己的含义,只是他并没有在这些单词里找到更多的东西。 他决定再次离开桌子,但当他看见对面书架上放着的父亲的照片时,他放弃了。父亲的照片放在一个银镜框里,是母亲五六年前把它放在那里的,穆希廷从来没有碰过它。照片上中尉海达尔先生穿着军装,手里拿着一把剑。父亲的这张照片是在他退休前在贝伊奥鲁照的,没过多久他就跟所有人说自己累了该退休了,然后就离开了部队,没去参加安卡拉的那场战争。海达尔先生在第七军,曾经在巴勒斯坦打过仗,在那里因为枪法好而小有名气。三年前颁布《姓氏法》的时候,穆希廷想到了父亲的这个才能,他认为尼相基[1]尼相基(nianc),射手的意思。[1]这个姓氏对一个诗人来说还是很合适的。穆希廷觉得父亲拍照时摆出的那个若有所思的姿势很可笑。照片上,海达尔先生看上去像个自信的强悍男人,他的表情似笑非笑,他那粗重的胡须向外翻翘着,短粗的手像一个放在茶几上的摆设,他的一切看上去都显得那么可怜。穆希廷每次看见这张照片都会想,怎么做才能不变成像父亲那样的一个人。照片上的这个人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军人,他总在等待着什么,在焦虑中度过了一生,他是个肤浅、让人可怜的人。穆希廷是在十八岁,在父亲去世后四年才明白这些的。穆希廷还在想:“怎么办!”但是他仍然没有因此兴奋,他只是仿佛感到了已经成为一种习惯的不安。他还是坐在那里,看着对面的那张照片,想了想自己的生活以及对今后几年的担忧。后来,他看了看表,决定换衣服,然后再去贝希克塔什市场里的理发店理发。 换好衣服后他去了厨房,他看见母亲正趴在窗户上和新搬来的邻居在说话。 邻居说:“夫人,您的花养活了吗?” 菲利黛女士说:“活了,但还没开花!”后来她发现了穆希廷就离开了窗户。她仔细地看着穆希廷,脸上露出对他的穿着感到满意的神情。她用一种幸福的声音说:“你要走了。玩得开心点!” 穆希廷想,母亲是因为儿子要去参加一个有趣的聚会,会从中得到快乐而高兴的。母亲会想今晚有些人会很幸福,而她也会从对这种幸福的憧憬中得到快乐。 走在市场里,穆希廷觉得自己是无忧无虑和轻松的。他和认识的人打着招呼,他想:“那里会有酒吗?戴订婚戒指时奥马尔的表情会是什么样的?我一定要好好看看,我要选个好位置坐,要看清我们的法提赫的脸!”他边走边不断地和熟人打招呼,他觉得人们因为他是个工程师,因为他现在穿戴得很精神,因为他年轻和聪明所以才这么尊重他。这里有他热爱的、认识他父亲、知道他童年的老人,有钦佩他才智的年轻军人,还有一直为他理发的那个年老的理发师。 每个月来理发,穆希廷都会跟理发师谈起自己,所以理发师知道这个年轻工程师的所有故事。理发师看见穆希廷,和蔼地对他笑了笑。 “要刮胡子吧?”理发师一边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干净的围裙,一边询问了穆希廷母亲的情况。 穆希廷还记得小时候刚来这里那几年的事情。为了让穆希廷的个子够得上镜子的高度,理发师在座椅的两个扶手上架起一块木板,然后再在椅面上铺上一张报纸。头几次穆希廷哭了,理发师鼓励他说:“军人的孩子是不哭的!”后来,每次来理发,母亲都会把他交给理发师,然后就一个人去市场买东西。那时母亲穿着肥大的长袍,走路快快的。他还记得有一次是和父亲一起来的,理发师对父亲十分的尊重。理发师曾经很尊重中尉海达尔先生,现在他尊重工程师穆希廷先生。理发师一边往穆希廷脸上抹肥皂,一边询问了有关工程师职业的一些问题,看上去他早已忘记这个工程师曾经是个孩子,曾经在他的店里哭过。 穆希廷把手放进白色围裙里时想:“在这里我感觉自己是个孩子!”他完全听理发师的摆布,理发师让他坐在像一面橱窗的大玻璃前的一张椅子上,一边给他剪头发、剃胡子,一边和他交流着各种信息和传闻,从理发店门前经过的人们则会不经意地看他们一眼。穆希廷每次经过这里时都会看一眼理发店的橱窗,他会说:“啊,书记员胡萨梅廷在理发。”他想现在来市场的人大概会说:“啊,工程师穆希廷在理发。” 他想:“是的,一个工程师,工程师穆希廷!这就是我!”工程师,但不能算英俊,矮个子,戴着一副眼镜,有一张暴躁的脸,这张脸会唤起恐惧或是钦佩,但不能唤起爱意。他望着镜子,看着那像酒瓶底的眼镜,他希望有一样自己特有的东西,他还不时地回答理发师的一些问话。“这就是我,一个工程师。1937年在世界的一个城市里,在这里,伊斯坦布尔贝希克塔什的一家理发店的座椅上,和其他的顾客一样乖乖地、一动不动地待在白色的围裙下。我……穆希廷,工程师……我努力想成为一名出色的诗人,但缺乏毅力、工作能力欠佳;我是一个单身汉,我很聪明;我在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要去参加一位好友的订婚仪式;我在为了一本尚未出版的诗集而心急火燎;我在为自己的将来感到担忧。我就是穆希廷·尼相基……”突然他把目光从镜子上移开,他对自己说:“不,不,现在我不愿意想这些东西,我想去出席订婚仪式,去那里玩。我不愿意想自己是谁,干什么的,将来会怎样!”突然,他哆嗦了一下,耳边的刮刀也停了下来。 理发师用一种善解人意和询问的目光看了看镜子,穆希廷也朝那里看了一眼,但他不想看见自己。理发师在往他脸上涂肥皂的时候他也没去看镜子。离开理发店前,他一直努力地不让自己去想任何事情,只是静静地听着刮刀在脸上发出的吱吱声。 一出理发店,他就上了一辆出租车。他认识那个司机,司机也觉得他面熟。为了不想任何东西,他在车上一直和司机聊天。他们聊了物价的昂贵、足球比赛和那些开车不小心的司机。 阿亚兹帕夏的这幢公寓楼是雷菲克告诉他的。穆希廷上楼时想:“我迟到了!”他的内心仿佛有种因为错过了所有应该看见和感受的东西而产生的灾难感。但他摁响门铃后突然惊喜地发现“那里有很多人!”他想里面的那些人会看他、审视他、对他笑,他也会同样地对待他们。不认识的一个女人把他领到了客厅,他走到人群中,希望可以找到一个合适的位子坐下。 客厅里,女人和年轻的姑娘们坐在一边,小伙子和老男人们坐在另一边。大概谁也没有想到应该这样男女分开坐,大多数人会认为更加正确和文明的做法应该是男女坐在一起,但是谁也没有勇气破坏这个规矩。留声机在放着音乐,所有人都在轻声交谈着,大家都在等待着什么。穆希廷看见了雷菲克和挺着大肚子的裴丽汉。然后奥马尔从一扇门里走出来,他向穆希廷挥了挥手,但没有走过来。穆希廷在人群里看见了纳兹勒,他觉得她是漂亮的。他想:“是的,我是晚了!”不一会儿,音乐停止了,大家翘首以盼的那一刻就要到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紧张的气氛。穆希廷想:“看来他们会从这扇门走进来,我在这里正好可以看见奥马尔的脸!”他为自己选了一个好位子而暗暗自喜。 奥马尔和纳兹勒从穆希廷等待的那个门走了进来。议员穆赫塔尔先生紧跟在他们的身后。穆希廷觉得纳兹勒并没有像刚才第一眼看见时那么漂亮,他还甚至觉得她有点丑。后来跟在他们身后的议员走到了他们中间,握住了他俩的手腕。议员像是在找什么东西似的左右张望了一下,然后急急忙忙从口袋里掏出用一根红绳绑在一起的两个戒指,他用很生疏的动作把那两个在众人目光注视下闪闪发光的戒指戴到了奥马尔和纳兹勒的手上。穆希廷以前不知道戒指是要用绳子绑在一起的。议员接过旁边的人递过来的一把剪刀,剪断了绳子。然后他很激动地说: “我亲爱的女儿和这个我十分喜爱的小伙子订婚了。希望我们的孩子们相亲相爱……” 穆希廷想:“他的脸看上去好傻!”他仔细地看着奥马尔木然的脸。“一个法提赫的脸难道应该是这样的吗?像只小绵羊!他可能害臊了,觉得烦了,但这是他自己的选择。不知道议员在他成为法提赫的道路上会对他有什么帮助?” 大家开始鼓掌。穆希廷想:“这么快就结束了!”然后他笑着和身旁的人一起拍了几下手。他想:“我鼓掌是因为这个时候需要这样做!”但他并没有觉得自己虚伪。 议员亲吻了两个年轻人的脸颊,两个年轻人亲吻了议员的手。议员退下后,客厅的前面就剩下两个刚刚订了婚的年轻人。客厅里一片寂静,大家都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纳兹勒很紧张地一直盯着奥马尔看。她那笨拙的目光在告诉别人,今后她的言行和决定都将由她身边的这个男人来定夺。然后她出人意料地蹲下身,抱起那只在她脚边转悠的灰色小猫。客厅里传出了一片笑声。大家都从椅子上站起来,争先恐后地跑过去向两个年轻人表示祝贺。 穆希廷在亲吻奥马尔脸颊时激动了。他没有想到自己会这样,他感到诧异,但他还是把想好的话说了出来:“很好,拉斯蒂涅,你开了一个好头,继续努力!” “我开了一个好头吗?……唉,我亲爱的穆希廷!”奥马尔叫道,他可能喝了点酒,“我亲爱的穆希廷,你还是原来的你,而我!……” 穆希廷说:“不,不,你也很好!”穆希廷看见奥马尔已经在和另外一个人拥抱了,他转身对雷菲克说:“裴丽汉的肚子越来越大了!”话一出口,他觉得自己这句没过脑子的话很愚蠢。 雷菲克说:“晚上去我们家,好吗?等人全散了之后。” 客厅里的气氛甜美、柔和。人们纷纷从座椅上站起来,互相亲吻着对方的脸颊,笑着、说着。这是一片幸福的嘈杂声。好像大家比订婚仪式更多的是对这种嘈杂声的期待。穆赫塔尔先生在一个角落里和奥马尔的姨妈和姨父说话,纳兹勒和奥马尔跟站在窗边的几个年轻姑娘说笑。那只灰色的小猫也在姑娘们中间,它被姑娘们传来传去地抱在怀里,从她们那里不时传来有分寸的哈哈大笑声。纳兹勒的姑妈从客厅的一个角落走到另外一个角落,她在尽地主之谊,在介绍大家认识,在为来宾们搭建快乐的桥梁。为了让气氛更加活跃她还不时地讲上一两个笑话。 穆希廷想:“我也要变成他们中的一个,我也要加入到他们中去!”但是他不知道首先应该做什么才能像他们那样,才可以融入到那片嘈杂声中去。后来他决定开一个玩笑,他对雷菲克说: “是场好戏,不是吗?” 雷菲克说:“是的,我们玩得很开心!” 穆希廷没话找话地又说道:“吃饭的时候我们会更开心,会有酒吗?” 这时他们听见了一阵笑声,纳兹勒的姑妈杰米莱女士在讲故事。 穆希廷想:“不,我不可能像他们那样!” 28、踌躇满志的订婚男人 杰米莱女士在客厅的一角和坐在那里的亲戚们讲奥马尔小时候在她身上撒尿的故事。故事的最后,说到为了不让奥马尔的母亲发现,她是如何使劲把奥马尔摁在怀里时,她把两手放到肚子上,开始咯咯地笑起来。听故事的人一边冲着奥马尔笑,一边左右摇头。 杰米莱女士说:“那时听说土内尔开了一家我们可以去的餐厅,别提有多开心了!” 马吉德女士说:“还有那个有名的俱乐部。但是想去那里的女士需要一定的勇气!” 杰米莱女士说:“我有一次找了那份勇气!但是后来我后悔极了,回到家还大哭了一场。是穆赫塔尔带我去的!” 穆赫塔尔先生在打哈欠。打完哈欠后,他对奥马尔说:“小伙子,你为什么不坐下来?”然后他又想起什么似的说:“关于现在的改革你还是那么想吗?” 杰米莱女士说:“穆赫塔尔,今天别难为他!” 穆赫塔尔先生说:“亲爱的,我又没对他做什么!” 奥马尔笑了笑,他的这种笑好像是在说:“今天你们谁也别想让我不痛快!”然后,他又重新回到了年轻姑娘们、纳兹勒的朋友们身边。 这时,有人往留声机里放了一张德国歌曲的唱片。有那么一刻,所有的人都停止了说话。随后大家又接着说笑起来。纳兹勒的一个儿时朋友开始讲过去的一段回忆。讲到好笑的地方,她就看着姑娘们,希望她们可以跟自己一起笑,她还不时朝奥马尔看一眼。其他的姑娘们也在看着奥马尔,她们的目光好像是在说:“你知道吗?这个你喜欢的、跟她订了婚、日后准备和她结婚的女孩是我们多好的朋友。如果现在她有多么引人注目,多么可爱的话,我们也都是那样的,也会是那样的!”奥马尔一边听姑娘们讲话,一边抚摸着怀里的小猫,感觉自己像个国王。 刚才的那首德国歌曲在留声机里又放了一遍。奥马尔笑着把怀里的小猫递给了纳兹勒。他认为没任何必要掩饰自己的烦躁,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感觉自己今天心很宽,不用在意这样的小细节。他把整个客厅扫视了一遍想到:“我去找谁聊聊呢?”他明白自己的这个想法就跟一个被宠坏的孩子想“我吃哪种甜食好呢”一样,他觉得这对现在的自己来说也是无可厚非的。“我还是到我的哥儿们那里去吧。不知道雷菲克和穆希廷在聊什么呢?穆希廷的脸还是像往常那样可怕!” “小伙子,你很帅啊……” 奥马尔并不认识这个老人,他想老人可能是纳兹勒的一个什么亲戚。像是听到了一句美言似的他对老人笑了笑。然后,他走到了雷菲克和穆希廷的身边。 穆希廷说:“那人跟你说什么了?” “他觉得我今天很帅。” 雷菲克笑着说:“是这样的,是这样的。” 穆希廷说:“每个人都很喜欢你!” “是吗?” “那么你自己觉得呢?还记得你是拉斯蒂涅吗?” 奥马尔笑着说:“我还真忘了!” “别忘了……你曾经鄙视日常生活的!” 雷菲克说:“穆希廷,你今天的怒气太大了!你为什么要这样?亲爱的,轻松点,跟大家一起高兴吧。你这种做法好像能干什么似的。晚上去我们家,好吗?” “去干什么?” 穆希廷说:“他想支起俄式茶壶,翻翻旧账、发发愁或是开心一下……” 奥马尔说:“其实是个好主意。我们支起俄式茶壶,坐坐,聊聊天。”后来他看见了纳兹勒,他激动地想:“我订婚了!”仿佛是刚想到的一件事,他诧异地看了看手上的戒指。 “你现在进入了一个真正需要当心的时期!”说这话的人是纳兹勒的一个刚刚完婚的亲戚。“订婚和结婚之间的这段时间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时期。” 奥马尔说:“是的,是的!……”然后他对安排座位的杰米莱女士说:“您怎么把我安排在了主位上!” 杰米莱女士说:“孩子,今天所有人的眼睛都盯在你身上!” 佣人还是板着脸走了进来,他往餐桌上放了一个像托盘一样大的盘子。有人假惺惺地惊叫了一声,这个举动引起了一阵笑声。在给客人们布菜时,女主人——纳兹勒的姑妈开始说起饭菜的缺点。但所有客人几乎异口同声地说:“饭菜很好,一切都很好。” 饭吃到一半时,在大家的一再要求下,奥马尔不得不说起了自己在铁路上、凯马赫工地上的生活。有人惊讶冬天寒冷的夜晚他是如何度过的,有人说他们现在更喜欢这个小伙子了。一个老人说没必要夸大那里的艰苦,他津津乐道地说起了萨勒卡玛什。老人一边喝酒,一边说那些谁也不感兴趣的事情。没过多久,除了坐在他身边、一直看着他的一个小伙子以外就没人在听他说话了。一个调皮的小伙子为了和老人开玩笑,往留声机里放了一张伊兹密尔进行曲的唱片。穆赫塔尔先生开始和着音乐哼唱起来。有几个人也跟着哼起来。大家推杯换盏、有说有笑。年轻的姑娘们也放开了,她们开始和小伙子们交谈。她们没有喝酒,但和小伙子们说话时脸也不红了。她们也像别人一样不时地朝订婚的两个年轻人那儿看上一眼。奥马尔看见别人注视自己的目光,再次感觉自己像一个国王。他羞愧地发现自己追求的东西里面有一部分就是这种感觉,他同时也很好奇穆希廷对自己的看法,他沉浸在自己这些阴险的想法里,开始猛喝酒。 留声机里的进行曲结束以后,唱片被翻了个面,等这面的音乐也停下后,纳兹勒说要放一段好听的音乐就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奥马尔说要帮忙就跟了过去。留声机放在客厅的一个角落里。纳兹勒在那里找唱片的时候,奥马尔想:“她是我的未婚妻!”尽管知道留声机所在的位置餐桌那里是看不见的,他还是扭头朝身后看了一眼。随后他觉得自己如此谨慎很丑恶,他在纳兹勒的脸颊上亲了一下,随即想到:“我亲了她!”仿佛自己身上有一种肮脏和可耻的疾病,而这个亲吻把这种疾病传染给了纳兹勒一样,他感到了内疚,他想今天、今晚、任何时候都不再会感觉自己像个国王了,他对自己的这个想法感到很惊讶。纳兹勒把唱片放进了留声机,吱吱声过后传出了一段钢琴曲。但这个声音没有改变任何东西,人们根本没有感觉到有什么变化,对他们来说周围除了嗡嗡的说话声就剩下刀叉的声音了。 奥马尔走回餐桌时发现纳兹勒跟在身后。突然有个人开始鼓掌,随后又有几个人加入了鼓掌的行列,最后所有人都鼓起掌来。奥马尔想:“让我怎么办?这就是我!” 饭后,有个年轻人把自己带来的一张最新出版的唱片放进了留声机。年轻人开始兴奋地大喊大叫起来,有些人开始跳舞,所有人都在看他们。一些羞于跳舞的姑娘和小伙子们站到了客厅的角落里,他们在那里或讲故事,或讲笑话,有说有笑。年纪大的人则选择继续坐在餐桌上,他们在那里喝咖啡、互相讲述着各自的经历。奥马尔和纳兹勒穿梭在餐桌和年轻人聚集的角落之间。奥马尔努力不去想任何东西,他告诉自己今天很快乐,今天他订婚了。 年纪大的人起身离开餐桌后客厅开始安静下来。留声机也不响了。过了一会儿,一些客人开始告辞。然后客人们一个接着一个去向主人们告别。穆赫塔尔先生边打哈欠,边把客人送到门口。杰米莱女士还在客气地说照顾不周,希望大家原谅。客人们临走前又对订婚的两个年轻人重复了他们的祝福。 等客人们走得差不多时,穆赫塔尔先生说:“谢天谢地!”说着他又打了个哈欠。 杰米莱女士说:“今晚一切都很好,是吧,是很好!” 纳兹勒说:“很好,我亲爱的姑妈!”随后她又转身和裴丽汉说起话来。 最后,雷菲克和裴丽汉也告辞了。看见裴丽汉的大肚子,穆赫塔尔先生好像有点担忧。看见穆希廷时他大概有点心烦。但他也用同样不安的眼神看着奥马尔。 奥马尔努力想让自己看上去可爱些,他对穆赫塔尔先生说:“我们告辞了,我们去朋友那里稍微坐坐。” 议员说:“为什么?你们也可以在这里坐的!”但是他那睡眼惺忪的眼睛在说别的东西。 奥马尔突然觉得有必要这么做,于是他先亲吻了议员的手,然后又亲吻了杰米莱女士的手。被他的这个举动感动的议员拥抱了奥马尔,又亲吻了纳兹勒。随后,他对奥马尔说:“明天你还会过来是吗?我马上就要回安卡拉了。在你去工地之前我还想见你一面。” 奥马尔说:“我当然会来!”他看了看纳兹勒。他很希望自己和纳兹勒之间能有一种表示亲密的暗号,这样他们就可以在不被旁人察觉的情况下向对方表示爱意了。但是他们没有。他们只是互相看了看。奥马尔恐惧地觉得纳兹勒身上的那件绿色的长连衣裙很可笑。随后,他又为别的东西感到了恐惧,他害怕自己会失去野心,害怕自己日后会消失在家庭生活里,害怕他会满足于日常生活。 他们从阿亚兹帕夏的公寓一直走到了塔克西姆,穆希廷一个人走在最前面,雷菲克和裴丽汉挽着胳膊跟在他后面。奥马尔走在最后,他一会儿看看挽着胳膊走在他前面的那对夫妻,一会儿抬头看看深蓝色的天空。奥马尔想:“我还有野心吗?我失去了以前的抱负了吗?” 当他们坐到了雷菲克家空无一人的客厅,裴丽汉也上楼之后,奥马尔问了穆希廷同样的问题。 穆希廷说:“我今天也想到这个问题了。我认为你没有像以前那样雄心勃勃了,一年前,在你去凯马赫之前你完全是另外一个人!” “是吗?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我不知道是从哪看出来的。可能是从你订婚的举动,也可能是从你的言行上。” 奥马尔嚷道:“不,你错了!我比以前更有野心了。而且我的野心是那么大,以至于我不会像以前那样为自己的野心而骄傲了……我觉得是有点过了……所以我想掩饰。你错了!” 穆希廷冷冷地说:“我不认为自己错了!” “你就是错了!你知道这一年我挣了多少钱吗?四万。是的!四万多。明年我还要挣这个的两倍。我和两个工程师学校毕业的小伙子谈好了。然后新的……” “你们在说什么?”雷菲克把俄式茶壶从楼下拿了上来。 穆希廷说:“他在说自己有很大的野心。” “是的,我在说这个。现在我要问穆希廷!我要问穆希廷三十岁之后是否会自杀……” 雷菲克说:“等我一分钟,我马上就来!我把茶杯拿来!”他因为看到了自己所希望的争论而高兴。 穆希廷说:“你等着!如果我没能成为一名出色的诗人,你看我会不会自杀!” 奥马尔说:“你不会!我对你太了解了。你会再给自己一点时间,还会找一些借口。比如说,你会想,在土耳其,人的价值不能真正地体现出来,或者你会认为,晚了一两年就干蠢事是不值得的!” 雷菲克说:“等等,等等。我马上就过来,到时你们再继续说!”为了不错过一个字,他急急忙忙地跑到了厨房。他手里拿着茶杯用同样的速度跑回来后问:“你们刚才说了什么?” 29、我的半个世纪的商人生涯 杰夫代特先生坐在后花园栗子树下的一把藤椅上,他挺直身子看着一只在他脚边转悠的蚂蚁。尽管还不到夏天,但天气很热。五月十九日,青年节。后花园沐浴在静静的、然而执着的阳光下。午饭刚刚吃完,一家人都在后花园里。 像往常一样,最先到的是尼甘女士,她坐到了杰夫代特先生旁边的椅子上。为了搞清楚丈夫在看什么东西,她也朝自己的脚边看了一眼,但是大概她并没有看见蚂蚁,因为她抱怨佣人没有把鞋子擦干净。奥斯曼听到母亲说的话,他也往自己的鞋子上看了一眼,然后走到了树下。他的嘴里叼着香烟,他可以不受任何限制地抽烟。跟在奥斯曼身后的是奈尔敏,她和孩子们说了几句话,然后走过来坐下。两个孩子一边啃着手上的李子,一边开始在花园里转悠。然后雷菲克和裴丽汉从厨房走了出来。裴丽汉的大肚子让所有看见她的人感到紧张。每次杰夫代特先生看见她,就仿佛手上拿着一件易碎的东西似的立刻变得小心翼翼,他会注意自己讲话的声调和动作。裴丽汉坐下后,尼甘女士松了一口气,她对杰夫代特先生说: “您种的那些奇花异草里有个开花了,您看见了吗?” 杰夫代特先生点了点头。他想:“ocimum是什么?”他想不起来了。“ocimumgranimus!”他信口编了一个。当他发现没人明白这是他编出来的一个词时,他轻松了很多。上午也发生了同样的事情,尼甘问了他一个花名,他随口编了一个。他是为了显示自己的记忆力才去背那些拉丁语花名的。所有人都对此表示钦佩,或是表现得像钦佩一样。但是当他突然想不起妻子或是儿子的名字时,大家就不再笑他了。 奈尔敏叹了一口气说:“我累坏了!”她看着奥斯曼说:“整个上午我都在折腾箱子!” 尽管天气转暖已经有很长时间了,但是冬装刚刚被收进箱子,夏装刚刚从箱子里拿出来。另外,她们还在作夏天去黑伊贝利岛别墅的准备。杰夫代特先生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在家里见证了春天的到来,因为冬天放在屋子里的花盆被移到了花园里,藤椅修好了,楼下的几间房间重新粉刷了一遍,为了避免虫子进屋,宅邸后墙上的藤蔓被剪掉了一部分,花园被整个修整了一遍,很长一段时间家里弥漫着杰夫代特先生仍然没有习惯的樟脑丸味。 从宅邸里传出了一阵僵硬、悲愁的钢琴声。 尼甘女士说:“哪有一吃完饭就弹琴的?”尼甘女士希望阿伊谢可以像她的同学那样,去塔克西姆广场参加在那里举行的庆祝青年节的活动,但阿伊谢没听她的,多少是因为得到了父亲的支持。 杰夫代特先生想说:“随她去,亲爱的,让她弹吧!”但他放弃了。他想继续找刚才的那只蚂蚁,但他找不到了。他把头靠到了椅背上,想听听别人在说些什么,但他什么也没听明白。雷菲克和裴丽汉在窃窃私语,奥斯曼不知道在嘟囔着什么。 咖啡端上来后,他点起了烟。这时,尼甘女士用一种抱怨和责怪的目光看着他。他一天只能抽三根烟,但她还是不满意。杰夫代特先生想:“他们为什么不让我抽烟?”他对自己笑了笑:“为了我的健康!那么健康又是为了什么呢?为了活更长的时间……如果连烟都不能抽了,我还活个什么劲啊?” “您在想什么?”问这话的是奈尔敏。 杰夫代特先生先摆出一副悲伤、令人同情的样子摇了摇头说:“没有,什么也没想!”然后他又对自己的这种矫揉造作感到了生气,他说:“我什么也没想!” 过了一会儿,尼甘女士让在花园里玩耍的孩子们去睡觉。孩子们进屋之前,尼甘女士亲吻了他们。孩子们本想来和爷爷告别的,但是看见他沉思的样子就放弃了。 尼甘女士指着杰夫代特先生手里的烟头说:“抽得差不多就行了,请您别抽了!”然后她看见了丈夫生气的脸,为了讨好他,她说:“您去睡个午觉吧。” “不,我不睡,我要干活!” “随您便!” 杰夫代特先生想:“当然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其实他是想睡午觉的,但他生气妻子对自己的这种怜悯,所以他要跟她唱反调。他想:“这下好了,连午觉也睡不成了!没办法,话已经说出口了!我稍微在花园里转转,然后上去干活!” 杰夫代特先生已经为他的回忆录忙活两个月了。他已经明白去办公是件荒唐的事了,因为决定已不由他来作,即便只是维护他的面子也没人来征求他的意见了,即使他发表了什么意见也都被看成是绊脚石了。当他的花销也得要经过奥斯曼审查后,他宣布要在家干活了。他的这个决定让所有人都满意了。大家都说这对杰夫代特先生的健康也是有好处的。尼甘女士因为丈夫不用再为生意上的事烦恼、不用每天去爬办公室的六层楼梯、可以整天在家陪自己而高兴。杰夫代特先生想:“但我不会整天陪着你,我要干活!我要把回忆录写出来,要把我的经验传授给后人!”想到这,他兴奋地从藤椅上站了起来。为了远离家人的视线,他往花园深处走去。 他从埃及市场买来的、翻字典背下它们拉丁文名字的花草长得很好,其中一些已经开花了。他在树身上刻有字的椴树下停住了脚步,回头看了看栗子树。刚把宅邸买下的时候,花园到这里就结束了。君主立宪制后,他把旁边的花园也买下了。“日子过得真快!那个时候我是多么年轻,尼甘也很年轻。我们的家是新的,家具是新的,我们的灵魂……”他想到了一件不愉快的事,变得烦躁起来,“家里还有那个孩子,齐亚!是的,是他自己要去的,他去了军校!”然后,为了宽慰自己他嘟囔道:“好在这些日子没看见他!”他一直走到了花园的墙角。那里长着一堆杂草,角落里还堆满了柴火和空的花盆。“那孩子也没把花园照管好!”第一次看见花匠是在他爸爸陪着看房子的时候。然后为了让他开家果蔬店还帮了他。花匠前几天在路上亲吻了他的手,但不再来照管花园了。“他的名字……管他叫什么名字!”他沿着墙边走着,嘴里念叨着毫无意义的拉丁语单词,或是他自己杜撰的那些像拉丁语的单词,随后他的嘴里又哼起了一首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儿歌。他突然闻到了金银花的香味。“泽内普姨妈!她是谁?她是一个女人!樱桃果酱……翟丽哈女士……女士,女士!我父亲就是这么说的。尼甘女士!”他看了看表,两点过一刻。他想:“可惜,我不能睡午觉了。就因为我说了那句话,所以杰夫代特先生还硬撑着站在这里。他怎么可以说话不算数呢?但是如果我现在能睡上一觉那该有多好!”他从树底下走出来。为了不让栗子树下的家人看见自己,他沿着墙走到了前花园。太阳照在宅邸的侧面墙上,这里是花园里最安静、风最小的地方。厨房的一个角落里放着一只垃圾桶,垃圾桶的上面趴着一只猫。猫看到杰夫代特先生就跑掉了。他说:“别跑,小猫,我是不会来伤害你的!这个身体已经跑不动,做不了剧烈运动了!”为了检查一下自己的肺,他假装咳嗽了几声,还听了听自己的心跳。他往尼相塔什广场望了一眼。他想:“已经过去三十二年了!”他看见旁边公寓楼房的一些窗户上挂着国旗,“青年节!而我这是老年人的散步!”他从另外一面墙,书房的底下走过。他感到背上吹到了一阵凉爽的风,他想:“巡查结束了。监察长要回监察院了。哈,哈,哈!”他突然在肩膀的上部感到了一阵疼痛,他用另外一只手摸了摸疼痛的肩膀。他想:“难道是我在什么地方撞到了吗?”然后,他看见了尼甘女士,她正看着花园的另外一头。他悄悄地走到尼甘女士身边,看着她那可笑的颈背。突然他想起了结婚头几年他常开的、每次都让尼甘女士很生气的一个玩笑,他把手轻轻地放到了尼甘女士的肩上。 “啊!杰夫代特先生,您吓死我了!您怎么还像一个小孩似的!” 杰夫代特先生这次没有开心,他说:“我上楼干活去了!” “您去睡一会儿多好!” “我说了,我去干活!” 尼甘女士转身对还在哈哈大笑的奥斯曼说:“有什么好笑的!”然后她并没有再转过身,只是高声嚷道:“杰夫代特先生,您为什么不睡?请您听我的话,就睡一会儿……” 杰夫代特先生早已走进了厨房。他像一个英雄似的看了看正在洗锅子的厨师,他想:“谁都不明白我为什么要写回忆录!”走出厨房前,他对努里说:“三点钟我要喝茶。如果过了三点,你小心!”他怀疑尼甘在破坏新立的喝茶规矩。 他开始慢慢地爬楼梯。来到一楼时,他想:“我没事,感谢安拉!”他穿过客厅,开始往二楼爬。走到大摆钟前他停下脚步喘了口气,他一边想:“我的胳膊撞到哪儿了?”一边走进了书房。他坐到书桌前,看见了在照片、文件、纸张中间的一个笔记本的扉页上写着:“我的半个世纪的商人生涯”。两个月来,他只写下了这几个字。剩下的时间他不是在收集材料,就是不断地把写好的东西撕掉。 突然,书房的门被推开了。雷菲克走了进来,他看见杰夫代特先生说:“爸爸,是您啊,为什么没去睡午觉?” “我不是说不睡了吗……你找什么?” “香烟……吃午饭前放在这里的……” “你要出去吗?呶,你的香烟在那里。” “我出去转转,可能会去俱乐部……” “哪里?算了。只是我要告诉你,最近一段时间你的状态不太好。你变得散漫了,公司的事你也不怎么管。记住,有一天我有什么事的话,照看公司的将不只是奥斯曼一个人……” “安拉保佑!” “好,好!……我知道你妻子要生孩子了,所以你有点烦躁!好吧,再见,再见!少抽点烟!……把门关上!” 门关上后,杰夫代特先生开始翻看起一本笔记本,他认为上面的东西对他写回忆录的第一部分会有用处。然后他又翻了翻以前的一些剪报。最近几年,他会把报纸上喜欢的一些文章剪下来,他想在回忆录里用这些剪报。在看一篇剪报时,他突然抬起了头……“雷菲克带上香烟要去哪里?散步还是去俱乐部?”他记起了饭后想到的一句话,“如果不抽烟,我活那么长有什么意思?”他嘟囔道:“如果我不抽烟的话……刚才要是从他那里拿一根烟该有多好,现在我就可以美美地抽烟了。”他习惯性地打开了放有老照片的盒子。他把照片一张张地拿出来堆了一桌。他想写和这些照片有关的回忆,但是他又觉得这些东西让别人看见了,自己会觉得害羞。他看着去柏林时拍的一张照片想到:“这里,我和妻子尼甘女士在一起。柏林之行对我来说很有教育意义。在德国我参观了克虏伯公司旗下的一个大工厂。我们这里也需要建造这样的工厂。是的,就是这样……看着这张照片,我还想到别的什么呢了?照片是好东西,有用的东西……在照片的一角写上日期……唉,难道我就变成这样了吗?难道我也把这样荒唐的事当成是正经事来做了吗?”他突然觉得很悲哀,他站起来说:“我变成什么了?我变成什么了?不,我想去办公室。我要去办公室,一切都要听我的安排。奥斯曼什么也不懂,他是个傻瓜。雷菲克的脑子又在别的地方!公司谁来管理?”他走到窗前,看着尼相塔什广场,“所有人都在生活着,跑着,而我待在这里。我还不如出去散散步。”突然他想到了哥哥,感到一阵恐惧。他想起哥哥临死前几天曾经在病床上唱歌、唱进行曲。哥哥还说了好些奇怪的话,唱了《马赛曲》。“现在他要的共和国建立了。《马赛曲》我也听到了。但不是他所希望的那样,既不是从革命者那里,也不是从统一和进步委员会[1]统一和进步委员会:奥斯曼帝国衰落时期若干地下反政府组织的联合体,通过发动革命于1908—1918年间执政。第一次世界大战末期,土耳其苏丹穆罕默德二世将该组织大部分成员送上了军事法庭并投入监狱。[1]那里,而是从法国侵略者那里听到的!”他想到了被占领时期的伊斯坦布尔。“那是些什么日子啊!我从外面买来了糖。听说装糖的船只抵达恰纳卡莱后,他们马上就追着我不放了。感谢安拉,我没去做火车皮生意。弗阿特在那里挣了不少钱。”想到那些美好、生机勃勃、充满成就感的日子,他变得高兴起来。他在屋里来回走着,“这才是生活!获得成功、做笔好的生意、挣钱……现在呢?我在跟这些纸张较劲!我变成我哥哥了!不,我不想听《马赛曲》!是的,我任何时候都是一个现实主义者。做一个现实主义者,任何时候都是一个现实主义者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但是我做到了!我的胳膊撞到哪儿了?不会是……”他突然感到了一阵恐惧,马上坐到了椅子上。 他想:“为什么胳膊的这个地方会疼!好像我的胳膊上有一只蝎子,正在慢慢地往我的心脏爬去。”为了不让自己焦虑,他说:“没什么事,没有!”为了打发时间他又开始看照片。他看见了在雷菲克婚礼上拍的一张照片。“雷菲克本想弄个简单的婚礼。不知道我死了以后他们怎么管理公司?是的,必须建工厂。比如说和西门子合作,在这里建一个工厂……一定要建工厂。因为如果我们不做,别人就会做!但是这胳膊上的疼痛怎么这么奇怪。这张是什么照片?奥斯曼结婚时在楼下拍的。奈尔敏!我不太喜欢这个女人。她一直在利用我们,但我感觉她并不喜欢我们。我们?我、尼甘、奥斯曼、雷菲克、阿伊谢还有两个孙子……”他仔细地看着照片,“那时楼下的家具是那样的不同!一切都在变,而我们竟然没有察觉。楼下的家具。那个放着镶嵌着贝壳家具的房间……现在尼甘想把卧室里的家具换掉。我好不容易习惯了那张睡了三十年的床,难道到了这个年纪,还要我去适应另外一张新床吗?让我再来看看别的照片!”这张照片上有很多人。前面或坐或蹲,一个挨着一个的是工人、搬运工和售货员。后面站着杰夫代特先生、奥斯曼、会计萨德克、商人阿纳维和他的女儿。杰夫代特先生激动地想到:“那是沃伊沃达大街上的商店和仓库开张的日子。新邻居阿纳维和女儿也来了,看见他的女儿我还惊讶了半天!”他想去拿另外一张照片,却发现伸向盒子的手抬不起来了。他想:“为什么会抬不起来?”他突然意识到心梗又发作了,他应该马上吃药。他记起了前一次心梗,他想:“我要到床上去躺着!下午我要睡一觉!”然后他觉得喘不过气来了。小时候他曾经被关在一间屋子里,他们还把门给锁上了。“是门,还是被子?”大概他的身上是被子,被子的上面是他的哥哥努斯雷特。为了不让杰夫代特出来,努斯雷特压紧了被子,杰夫代特就被闷在了被子里。他想:“我要深呼吸!”他突然想到了药。然后他听到楼梯上传来的脚步声。“我的茶来了……我要是睡觉就好了……呼吸……呼吸?这是一次心肌梗死……等好了以后他们会跟我生气的……我到床上去躺着。我要睡觉。我睡觉……”他突然想到心肌梗死危机过后他是怎么躺在床上,他的周围是怎么围满人的,他觉得椅子飞起来了,桌子贴到了他的脸上。他明白自己的头撞到了桌子上,他喘不过气来,就跟被闷在被子里一样。为了不让自己的头再撞到桌子上,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想把头抬起来,但他发现自己一点力气也没有了,他想:“像在被子里一样。女人在看着我,她在叫喊,放茶杯的托盘……像是在被子里一样安静和黑暗!” 30、葬礼 奥斯曼说:“好了,好了,葬礼的事全安排妥当了。”他解下系在脖子上的领带,想找个地方坐坐。“让我稍微歇几分钟!”他嘴里又嘟囔了几句话,然后一屁股坐到了沙发上。他把身体向后仰着,头颈像要折弯一样,然后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事。 他说:“啊,我这是坐在哪儿呀!”他感到了一种少有的内疚,用一种愚蠢、诧异的神情笑了一下。随即他可能想到这种笑是不合适的,因为父亲昨天刚刚去世,他用一种歉疚的声音说:“我真的是太累了,竟然没有发觉自己坐到了爸爸的沙发上!” 雷菲克说:“是的,你太累了!”他也在客厅里,坐在哥哥的对面。兄弟俩刚才把尼甘女士从杰夫代特先生的身边搀扶了出来,因为放进棺材前杰夫代特先生的尸体需要清洗,他们必须把哭了一夜的尼甘女士从那里弄出来。 雷菲克昨天傍晚回到家时,发觉家里很异常。他询问佣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是惶恐不安的佣人谁也没搭理他。他生气地跑上楼,在书房门口看见了哭泣的阿伊谢,他立刻明白是父亲出事了,然后他看见了歪倒在椅子上的父亲。当他第一眼看见椅子上父亲歪斜的躯体时,他感到一阵心痛,随后他发现父亲的身躯是那么弱小、可怜和干枯。他想父亲以前不是这样的,是死亡在短短的几个小时里把他的躯体变小、变干了。随后他开始想接下来该做的事情。 该做的事情已经都做好了:他们决定不等节假日结束就把遗体安葬;他们给报纸打电话,让他们发了讣告;他和奥斯曼一起给亲戚们打了电话;他们努力去减少弥漫在家里的恐惧和慌张的情绪;他们安慰了尼甘女士和阿伊谢,告诉两个孩子快去睡觉;他们和自己的妻子一起接待了来吊唁的人们。整个晚上兄弟俩在楼里从这头跑到那头。雷菲克在那个漫长的夜晚,紧跟着上午不断接待吊唁者的几个小时之后,第一次有时间这样一个人静静地待着。他抽着烟,没有想父亲,而是在想刚刚过去的十几个小时。 奥斯曼也在抽烟,他稳稳地靠在沙发背上。突然他把仰着的头伸直问道:“你没忘记给萨迪先生他们打电话吧?要不内斯利汉女士以后会生气的。” 雷菲克说:“我打了,但是他们家没人!” 奥斯曼嘟囔道:“我们还是再给他们打一次吧。”他吸了一口烟,然后又把头仰靠到沙发背上。 一阵沉默。家里只有厨师努里在厨房里弄出的锅子声响还有楼上大摆钟的嘀嗒声。尼甘女士已不像昨夜那样哭得厉害了。上午和来吊唁的人在一起,她开始用长叹和抽泣代替了哭喊。 花园门上的铃铛叮当响了起来。奥斯曼从沙发上抬起头,透过纱帘的缝隙往外看了一眼。雷菲克看见哥哥用父亲特有的动作在看着外面,但后来他又想,坐在沙发上的人如果想看到花园门,最终都会做出同样的动作。 奥斯曼说:“梅布鲁莱姨妈来了,旁边还有她的一个孙子!” 梅布鲁莱姨妈的丈夫六个月前因为肾病去世了。雷菲克想母亲待会儿肯定会和梅布鲁莱姨妈一起再哭一场。 奥斯曼说:“你看了《最后的邮报》上登的讣告了吗?所有的东西都写错了。他们什么时候才可以学会注意诸如此类的告示?讣告上出现这样的差错是一种不敬!”他气愤地掐灭烟头站了起来。从花园门走进来的人已经在敲门了,厨师努里从厨房里跑出来去开门了。 奥斯曼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站了几秒钟,他显得有点紧张,仿佛还在犹豫什么,他看了看跑去开门的厨师的背影,然后像是作出了决定似的说:“我拿了爸爸在银行的保险箱的钥匙。在公证员和税务官员们没来之前我们先去把那里的事处理一下!”往大门走时,他又说:“我想我有必要把这事跟你说一下。”然后他情不自禁地转过身,仍然用一种歉疚的表情看了一眼雷菲克。 雷菲克说:“随你便!”然后他这样想:“我在这里坐着,抽着烟。他可能觉得我会感到内疚,但是我什么感觉也没有。” 楼梯口传来了一阵嘈杂声,随后是哭喊声、叹气声和听不清的讲话声。大概梅布鲁莱姨妈是为了重温自己的悲痛来这里的,因为她既没有去看死者的遗体,也没有去见尼甘女士就一个人在楼梯口哭了起来。雷菲克和哥哥挽着梅布鲁莱女士的胳膊把她从楼梯口送到了尼甘女士待的房间。尼甘女士正在里面无声地抽泣。梅布鲁莱女士一进屋,像是在找什么东西似的四处张望了一下,当她看见屋里的尼甘女士以后,她哭喊着一把抱住了尼甘女士。 雷菲克离开那里后,在放着父亲遗体的房间门口站了一会儿。他知道里面有上午奥斯曼找来的两个老人。之前他没有去想他们会在里面做些什么。此时,站在门口的他想到:“他们在脱父亲的衣服,然后清洗遗体,然后用裹尸布把父亲的遗体包裹起来!”他害怕重新再去想一遍同样的东西,于是推开了门。他看见放在床上的一样白色长长的东西旁有两个人正弯着腰,他们急急忙忙地做着什么。他们中的一个听见开门声就转过了身,雷菲克看见那是一个留着络腮胡的老人,他的手上拿着一截绳子。老人急忙说:“完了,马上就完了!” 雷菲克对他点了点头关上了门。他想到了裴丽汉,于是他上楼走进了他们的房间。裴丽汉躺在床上,奈尔敏坐在旁边看报纸。 奈尔敏看见雷菲克就放下了手里的报纸,她指着裴丽汉说:“大概她不太好!” 裴丽汉说:“我没事!就是刚才吐了一次!”可能是因为她笔直地躺在床上,所以她的肚子看上去更大了。 看见那可怕的凸起物时,雷菲克像往常一样感到了一阵焦虑。然后他发现裴丽汉的眼睛红红的,他用一种生气的口吻说:“你又哭了!”没等裴丽汉再说什么,他说:“请你听我的话,不要去参加葬礼!”为了得到支持,他看了看奈尔敏。 奈尔敏说:“我也在跟她说同样的话,叫她别去参加葬礼!阿伊谢最好也别去,因为她的情况也很糟糕。我让孩子们到她那里去了,但是可能她一直在哭。” 雷菲克出门前,用很生硬的声音对裴丽汉说:“你别去,听见了吗?你不能去!”然后他走进了旁边阿伊谢的房间。 阿伊谢也在床上躺着,埋在枕头里的脑袋一动也不动,她可能是哭着哭着就睡着了。杰米尔和拉莱趴在窗前望着窗外。他们看见叔叔后稍微动了一下。雷菲克看见了他们脸上的泪痕和恐惧的表情。杰米尔的脸开始抽搐起来。 雷菲克想:“不好,他又要哭了!”他堆出笑脸对他们说:“快,你们俩出去,到花园里去玩一会儿。” 杰米尔的脸抽搐得更厉害了,他快快地跑了两步,一下扑到了床上,他哭着说:“我不想死,我不会死!” 艾米乃女士走进屋来。她摸着杰米尔的头说:“别哭,小先生。你还是个孩子,不会死的!”然后她对雷菲克说:“奥斯曼先生喊你下去。来客人了!”雷菲克走出房间的时候,女佣也哭了起来,她说:“我们好不幸啊。” 下楼时,雷菲克轻声说:“我们是很不幸。”他走进客厅,看见奥斯曼的对面坐着一个人。那人手上拿着一顶帽子,拘束地坐在沙发的一角,眼睛看着地面。等雷菲克走近,他看清那人是仓库的搬运工。他的边上还有一个人,另外还有两个拿着帽子的人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因为仓库的工人节假日也是要上班的,所以他们得到消息以后就过来了。 看到雷菲克,他们全都站了起来。他们当中年纪最大的一个走上前拥抱了雷菲克,他用低沉的声音说了些什么,但雷菲克没有听懂。他想:“我很激动,但是我的眼里流不出眼泪!”他没有认出第二个来和他拥抱的人。他想过一会儿他要抽根烟。他一眼就认出了第三个人,那人有时帮着跑点家里的杂事,他的身上满是汗臭味和烟味。因为发现自己嫌弃工人身上的味道而觉得惭愧,所以他紧紧地拥抱了第四个人。然后他像他们那样坐到了椅子上。 奥斯曼说:“仓库的工人们选他们当代表来向我们表示哀悼。其他的人待会儿到清真寺去。” 工人中年纪最大的一个说:“杰夫代特先生是个好人!他一直很照顾我们!二十年来我没见他做过一件坏事,没有听到过一句关于他的坏话。” 奥斯曼说:“我父亲也很喜欢您,喜欢你们所有的人。” 一阵长时间的沉默。然后奥斯曼问其中的一个搬运工:“运到安卡拉的箱子都打好包了吗?”工人轻声说,全弄好了。奥斯曼为了表示满意,他点了点头。然后又是一阵静默。 工人们非常拘束地又坐了一会儿,然后毕恭毕敬地、像是害怕踩到不该踩的地方、碰到不该碰的东西似的一声不响地退了出去。雷菲克点上了他想抽的烟。奥斯曼喊来艾米乃女士,吩咐她把窗户打开,让房间换换空气。 快到中午的时候,有人说运棺材的车来了。棺材先要运到泰什维奇耶清真寺举行葬礼,然后再去落葬。棺材搬上车的时候从周围赶来了很多人,邻居、花匠、认识的年轻人还有街区上的一些朋友都来帮忙了。周围听到了几声哭声,有一两个年轻人过来拥抱了雷菲克。怕尼甘女士无力走到五百米外的清真寺,他们还叫了一辆出租车。外面是晴朗的天空和明媚的阳光。因为过节,过往的有轨电车的车头上都飘扬着一面小国旗,到处是欢乐的气氛。尼甘女士靠在爬满绿藤的花园墙上,奥斯曼搀扶着她。尼甘女士穿了一件黑色的外衣,头上戴着一顶前面有薄纱的黑帽子。尼甘女士有一次和一个喜欢争论传统习俗的亲戚说,葬礼上穿深色衣服并不是基督徒似的做法,而是一种稳重和对死者表示尊重的标志,她说这话时还骄傲地眨巴了一下眼睛。雷菲克现在看不到母亲脸上的表情,因为帽檐上垂下的黑纱把她的脸给遮住了。奥斯曼的脸上却是一副忍耐的表情。他微微抬起头,眼皮耷拉着。大概他是想向那些从开着的窗户、对面的人行道、广场的另一边看着自己的尼相塔什人表示,他在思考关于死亡、永恒和生命的问题。然后,门里传出了一阵微弱的抽泣声,大家明白那是阿伊谢。艾米乃女士挽着她的胳膊,领着她和两个孩子走出了花园。迟到的出租车开到了他们的身边。 雷菲克下车以后没有去搀扶尼甘女士。尼甘女士已经脱下帽子,戴上了头巾,奥斯曼搀扶着她。他们慢慢地往清真寺走去。清真寺的天井里站满了人。天井的入口处站着工人们,大概是因为此时无事可做,所以他们显得有些烦躁。他们抽着烟,四处张望着。然后是办公室里的工作人员。会计萨德克站在一棵树下,他挽着妻子的胳膊,他们的孩子们也在那里。萨德克亲吻尼甘女士的手时,他的妻子用崇敬的目光仔细打量了一下老板的夫人。雷菲克在人群中看见了穆希廷。他靠在清真寺的墙上审视着放在那里的花圈。他的身后是杰夫代特先生在哈塞基的亲戚们。他们来的人不多,每个人都在好奇地看着泰什维奇耶清真寺、清真寺里的人群和周围的公寓楼房。楼房的阳台上挂着节日里的国旗,那里站着好些好奇的人们。窗户因为天热和节日也都敞开着。一辆有轨电车经过,乘客透过车窗好奇地看着清真寺里的人群。紧靠清真寺的大门口站着尼甘女士的亲戚们,他们都是些穿西装、戴领带、身着深色服装、庄重的人。尼甘女士走到他们身边时,人一下变得精神起来,她挣脱奥斯曼的搀扶,和人群中的图尔康拥抱在了一起,周围一片寂静。然后叙克鲁帕夏的另外一个女儿叙柯兰也过来了,三姊妹抱成一团。奥斯曼走到了姨妈们的身边。然后塞伊费帕夏拽着身边的仆人也走到了尼甘女士的身旁。尼甘女士大概原本是要亲他的手的,但后来明白今天自己有权可以不这么做。塞伊费帕夏看见雷菲克时,习惯性地把脸阴沉了下来,后来大概是明白应该表示一下友好,所以就笑了笑,但是他的那种笑是有分寸的,没什么不合适的。雷菲克决定稍微离开一下拥挤的人群。他看见了内迪姆先生和他的妹妹居莱尔。雷菲克好奇居莱尔会是什么样的一个女人。天越来越热了,太阳仿佛已经是夏天的太阳了。人们的脸上有汗珠,同时也有忍耐。雷菲克往清真寺走时,看见了弗阿特先生和他的妻子雷拉女士,他们都很悲伤。雷菲克想表达一下自己对他们的感激,因为他知道他们的这种悲伤足以证明他们是多么热爱杰夫代特先生,但是他不知道应该如何表达。他只向他们点了点头说:“我们知道你们是多么爱我们,爱我的父亲。请节哀!”然后他看到了父亲一些生意上的朋友。他们中的几个正在和一个留着络腮胡的老人交谈。大概这个老人也是一个什么帕夏,但是雷菲克没有想起他是谁。雷菲克还看见了在锡尔凯吉认识的几个商人和银行家。他们中的几个看上去有点烦躁,因为他们脸上的表情好像是在说:“我们为什么会在节日的早上看见报上的那个讣告呢!”太阳把清真寺的天井烤得越来越热了。商人们的身后摆放着花圈。雷菲克想起刚才是在这里看见穆希廷的,他开始读花圈上面的挽联:“弗阿特·居万其和他的家人……电气设备……实业银行锡尔凯吉支行……巴扎尔·雷文特股份公司……阿纳维家庭。”然后,穆希廷走过来拥抱了雷菲克,无法知道他有多严肃、多悲伤。他们开始一起转身接着看花圈,好像对方让自己感到不舒服一样。大概穆希廷是想说点什么的,但他什么也没说。后来他说现在送花圈也成了我们的一个习俗,他说这话时既没表示认可,也没表示抱怨。雷菲克也跟着说因为这个新习俗,两年前尼相塔什开了一家花店。然后他们俩谁也不说话了,他们听到人群中发出的嘈杂声,所有的人都在窃窃私语。雷菲克离开了穆希廷往清真寺门口走去,他认为那样做会更合适。他重新回到了帕夏和大使所在的人群,他们都是母亲的亲戚。雷菲克小时候,尼甘女士经常带他去那些人家的宅邸,他们也都很喜欢雷菲克,总是摸他的头,对他微笑。但是他们从来没有“回访”过。现在他们也在对雷菲克微笑,或是用爱的目光注视着他。雷菲克想:“小时候他们觉得我非常可爱,不知道他们现在是怎么看我的?”他在那里站了一会儿,看着和姊妹们挽着胳膊的母亲。然后他稍微又往清真寺走了几步,他在一个石柱的上方看见了一个苏丹的印章,那是阿卜杜勒梅吉德的印章。人群中出现了一阵骚动。 奥斯曼走到弟弟身边说:“你不来做礼拜吗?” 雷菲克想:“礼拜?”他点了点头。他想了想该如何脱鞋,以前每次来清真寺他都会想到这个问题。从前他是跟着家里的佣人,或是过节的时候偶尔和父亲一起来清真寺的。他什么也没想匆忙脱掉了鞋。阴凉、昏暗的清真寺里有一股霉味和地毯的味道。他想:“来之前我是应该斋戒沐浴的!但奥斯曼可能也没有洗。”然后人群慢慢地集中起来,所有的人都把两手交叉着放在肚子上等待着。雷菲克看见奥斯曼站在自己身旁。他的脸上还是那种傲慢的神情,他挺直了脑袋,眼睛盯在主持礼拜的阿訇[1]###教称主持清真寺教务和讲授经典的人为“阿訇”。[1]讲台上的大理石雕饰上,但是因为没有穿鞋,露在裤脚外的袜子让他的那种傲慢显得很滑稽。雷菲克转过身,他看见站在身后的花匠和看门人,尽管他们的脚上也没有鞋子,但是他们的袜子看上去却一点也不奇怪。他想:“他们和这里的环境是协调的。”然后礼拜开始了。雷菲克一边想“父亲去世了”,一边看着前面人的后脑勺,开始重复他们的动作。他想在自己并不相信的情况下做这些跪下、立起的动作并不是一件正确的事。然后他不愿意再去思考,他嘟囔道:“父亲去世了。”他在嘴里重复说了几遍这句话以后礼拜结束了。他们走出清真寺,重新回到了阳光底下。雷菲克随着人群开始往棺材方向聚拢。太阳火辣辣地照在清真寺的天井里,棺材就停在那里。 31、大热天和婴儿 雷菲克踮着脚尖轻手轻脚地往楼上走,他兴高采烈地想:“裴丽汉这个时候看见我不知道会怎么想?”他转到了二楼的平台开始往三楼爬。除了摆钟的滴答声四周一片寂静。“还是没人发现我回来了,如果小偷这样堂而皇之地闯进来,他们岂不是一点也不知道!”他发觉自己出汗了就稍微停了一下。他轻轻地把门推开一条缝,看见了裴丽汉。她坐在孩子床边的椅子上看报纸。她并不像是在认真看报,她在读那些单词和句子,脑子里大概在想别的事情。雷菲克觉得她很可爱。他想笑,但是最后决定给裴丽汉一个惊喜。 他“嘿!”地叫了一声跳进了房间。“吓着你了吗?” 裴丽汉说:“没有!但你要把孩子吵醒了!”她用余光看了看床,发现孩子没有醒。她问:“你没去上班吗?” “我去了,又回来了!” “你病了吧?” 雷菲克说:“我结实得像头牛!”然后他兴奋地说:“我回来了,我回来了!你惊讶吗?” 裴丽汉什么也没说,只是用一种询问的目光看着他。 雷菲克想:“大概她看见我一点也不高兴!她有点吃惊,感到好奇。她看上去像是在做错事被当场抓到一样。她害怕我会把孩子吵醒!” “我就这么回来了。我和奥斯曼一起去了办公室。我看那里太热了,就决定回家了!这样不好吗?” 裴丽汉说:“好!外面是不是很热?” “对呀……热得像个蒸笼。人人都很烦躁。回来的时候,有轨电车上的售票员和一个女乘客吵架了。这个时候就那么热,下午就更别说了……” “几点了?” “十点二十。” “你来回跑一趟够快的!” “很快吧?我进了自己的办公室,突然有了一个想法,我去奥斯曼那里,我说:‘我有点不舒服,我要回家!’他大概有点吃惊。”雷菲克开始笑着说,“你要是看见他当时脸上的表情就好了!他竟然没问我哪里不舒服!” “你真的没事吧?” “没有,我不是说了吗……可能脑子里有点困惑!”他在裴丽汉的脸颊上亲了一下。 裴丽汉说:“你说的一点不错,这些天你总是怪怪的。” 雷菲克想:“好了,我知道了,她看见我一点也不高兴。她想一个人待着,可能有什么事要做。” “你现在有事吗?” “没有。我能有什么事?孩子也睡着了。” 他们一起看了看在床上熟睡的孩子。孩子刚满四十天,但看上去却显得很大。雷菲克甚至开始担心女儿以后会长得太高太大。他想:“我们俩本来就很高!”他们的女儿是杰夫代特先生去世后十天出生的。他们给这个大块头女儿起名叫梅莱克,这是雷菲克以前想好的一个名字。他看见孩子腿上的小红点。 “为什么不用蚊帐?” “我想让她透透气。” 一阵沉默。 雷菲克坐到床角,没话找话说:“这天太热了!都热了一个星期了。如果整个七月份都是这样的话……” 裴丽汉说:“要是可以去岛上的别墅就好了!” “亲爱的,我们怎么能去呢?现在有孩子了……况且爸爸刚去世!” 裴丽汉低下头说:“你说的没错,我也就是这么随便说说。” 雷菲克说:“是的,如果你们在岛上,可能会好些,但这是不可能的!再说我妈妈和奥斯曼也不想去。” “我知道,我知道。” 又是一阵沉默。 雷菲克担心地问:“你真的没什么事要做吗?” 裴丽汉说:“我说没有了。老实说,我很好奇你的脑子里在想什么。” “想什么?” “我有什么要做的事呢?你在想什么?” 雷菲克说:“什么也没想!”他捡起裴丽汉扔到地上的报纸翻看起来。他随便看了几眼标题:“抗击伤寒病采取的措施。俄罗斯和日本之间的争端得到了解决。法国军官即将前往哈塔伊和……”他想起早上上班的路上已经读过这些新闻了。他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 雷菲克说:“如果你愿意的话这个星期天我们去岛上!” “不,亲爱的!路上来回花六个小时的时间不值得。而且谁来看孩子?” “奈尔敏可以看。还有艾米乃。这个家里还怕没人吗?” “不,不,我就是随便说说的。我也没心思出去玩!这么热的天,连说话都觉得累。” “一点不错!我下楼去冰箱里给你拿点冷饮好吗?我让努里给我们弄两杯柠檬水!” “努里不在。他去买东西或是去咖啡店了。而且我现在什么也不想喝。” 雷菲克兴奋地说:“你知道吗,谁都没有察觉到我回来了!为了不让花园门上的铃铛响,我是翻墙进来的。厨房门也是开着的。要是小偷进来的话,你们谁都发现不了!” 裴丽汉没有答话,她从椅子上站起来,又坐到了床头柜前面的小凳子上。她小心地迈着步子,因为放了孩子的小床后他们改变了家具的摆放位置,这样一来本来就不很大的房间显得更拥挤了。雷菲克看着裴丽汉,他在等她说话,他发现自己刚才的快乐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过了一会儿,他想:“反正我这唐突的样子也够可笑的!” “刚才你说什么来着?你说我这些天怪怪的。” “我不知道!也没什么,就是这么觉得。” “亲爱的,别不好意思,说吧。” “我也说不好,就是觉得你和以前不一样了。”裴丽汉自言自语地说着,像是在找一个什么单词。突然她说:“你的平衡。现在你不像以前那么踏实了。可能是我错了,想到就说了!” 雷菲克想:“也就是说我变得不踏实了!”他回忆了最近的一段日子:“我做了些什么?可能酒喝得多了点,我还常常板着脸,有时说些词不达意的话。但是这些就那么重要吗?别的我还干了什么?”他想了想,但什么也没想起来。他有点害臊地说:“我爸爸去世了!” 裴丽汉嘟囔道:“没错!” 雷菲克激动地说:“然后,我们有了女儿!我可能有点不知所措!” 裴丽汉说:“女儿为什么让你不知所措?”说着她把头稍微抬了一下。 雷菲克说:“就是让我不知所措了。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有一个孩子,一个有血有肉的孩子!奇怪的一件事……”他努力不去看床上的孩子,“意料之外的事,亲爱的,你应该明白!”他对自己的语调感到了害怕,但是他还是接着说道:“一大堆的责任!” 裴丽汉没有说话。 雷菲克感到自己很委屈,他突然说:“从此以后我不去上班了!”他吃惊地想:“我脑子里想的也不全是这些!”但是他觉得现在他有权利说这样的话,而且不光有权利说还有权利这么做。他不知道这种权利是从哪来的,但是他确信自己有这个想法。 他喊道:“我希望自己的生活里还可以有点别的东西!”但他没敢说别的东西是什么。 裴丽汉说:“别嚷嚷,孩子要被你吵醒了!你不知道哄她睡着有多费劲!”她看了看床上的孩子,然后转身问道:“你要别的什么东西?” 雷菲克说:“我不知道!我爸爸去世之后我想了很多事,想我应该做什么,但是我也想不出太多的东西……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了,我应该干点正经事!” 裴丽汉说:“以后你真的不去上班了吗?你每天都在家坐着吗?” 裴丽汉站起来走到孩子的身边,因为孩子在动,她把头凑到孩子的身上。 雷菲克从侧面看着妻子孩童般的脸。他说:“当然最终我还是要去上班的!只要我还在这个家里待着,我就必须去办公室。但是我想做点自己想做的事情。你明白吗?你可以帮我!”当他看见裴丽汉还在看孩子时,他生气地说:“但是你怎么能帮我?你自己还是个孩子!” 裴丽汉转身对他说:“我说你失去了平衡!” 雷菲克想:“我失去了平衡,我失去了平衡。她是对的。我也是对的。她很聪明,但还是个孩子!我失去了平衡……我应该做些什么?……这个家,不是非去不可的办公室……我应该做些什么?” 他说:“我想认认真真地看些书,好好思考一下!” 裴丽汉说:“随你便!” 又是一阵沉默。 雷菲克说:“太热了,怎么这么热!” 裴丽汉轻声应和道:“是的!” 他们又谁也不说话了。 雷菲克想:“我从办公室逃了回来,因为天很热。我明白自己应该做些什么,但又不知道可以做什么。可以做这些事:1.长时间按计划、有规律地读书;2.尝试着写一些东西;3.把公司里的股份卖给奥斯曼,离开家去做工程师;4.和裴丽汉去欧洲玩一趟,但是这个好像不太可能,因为有孩子。那么第5个就是——我一个人出去玩一趟。这需要找个好借口。天太热了!”突然,他长长地打了一个哈欠。 裴丽汉说:“你不会现在就想睡觉吧。”说着她笑了。 因为在妻子的脸上看到了爱意,他变得高兴起来,但他已全无兴致了。他说:“我要让自己的生活有意义!” 裴丽汉还是笑着说:“很好!”现在轮到她高兴了。 “不能这样生活。你理解我吗?你觉得我是对的,是吗?因为不能再这样生活了!” “对,我认为你是对的!” “那么你说我做些什么呢?” 裴丽汉很绝望,但是她还是高兴地说:“我不知道!”她的这句话在房间里空空地回荡着。 雷菲克想:“她不知道!我干点什么呢?与其这么干坐着,还不如去书房看看……” 床上的孩子开始哭起来。 裴丽汉说:“唉,她醒了!” 孩子醒了,但裴丽汉并没有因此烦躁。她显得很开心,好像这正是她所等待和希望发生的一件事。她仔细地看了看孩子,然后抬起头说:“我知道了,她又拉屎了!”她把孩子高高地举了起来。被她这么托举了几下的孩子竟然咯咯地笑了起来。 雷菲克说:“看,看,她看见我笑了!她认识她爸爸了!” “你就吹牛吧!她除了妈妈谁也不认识!”裴丽汉把孩子放到床边的一张小桌子上,开始给她脱衣服。 雷菲克说:“不,她认识我。她会像她爸爸一样聪明!” 裴丽汉说:“你还真不害臊!”她把孩子的衣服脱光后又把头凑到了孩子的身上。 雷菲克站起来,他走近母女俩想看看是什么东西让裴丽汉变得这么开心。但当他看见孩子和裴丽汉在一起笑时,他又感到了委屈。为了摆脱这种情绪,他急忙说:“我下楼了,我去书房干活!” 裴丽汉把脏尿布收起来,然后她摇着孩子的小手说:“快,向爸爸问好,跟爸爸打声招呼!” “我去书房!” “但是现在你妈妈会在那里。” 雷菲克想起来,自从父亲去世以后,母亲一天中大部分的时间都待在书房里。她整天坐在那里,不是翻看过去的那些照片,就是哭,有时想起来还会做个礼拜。尼甘女士改变了家具的位置,还把墙上挂着的照片全拿了下来,以前雷菲克和朋友玩纸牌的这个小房间给她变成了一个做礼拜的地方。 雷菲克说:“真的,我都忘了!”他感到心烦。他接着说:“但是最近她好像开始上街了,是吧?” “可能今天她会和阿伊谢出去。” 雷菲克重新坐到了床边,他说:“我知道我妈的脾气。她不会一直这样下去的。她会回到以前的生活。再说她做礼拜也很奇怪。我妈她什么也不信,她还总跟努里开斋戒的玩笑。” 裴丽汉说:“是这样的!”她捏着抱在怀里的孩子的小脸蛋说:“快,我的女儿,我们现在去洗澡。” 裴丽汉抱着孩子走出了房间。雷菲克想:“我干什么呢?”他觉得自己很孤独。他嘟囔道:“我的妻子和女儿!”他在嘴里重复说了好几遍这句话。“我去书房拿几本书,然后去楼下看。但是这么大的一栋楼里竟然没有一个可以坐的房间。一栋三层楼的房子,我们被关在了一个小房间里……这种时候一大家子人住在一起本来就是一个错误。每个人都在盯着别人,只要你做点什么,他们马上就会知道。那么热的天,只好坐在这间堆满了家具的小房间里!”他不愿意再往下想,他走到窗前望着窗外。然后他又放任了自己的思绪:“一个商人家庭的商人儿子……无忧无虑、脑袋空空的一个家伙……我成家了……我们有了孩子。现在我想让自己的生活变得更加有意义……一些奋斗、排解内心的烦躁和消沉的一些想法和几个小小的风暴……一个商人的儿子想给自己的生活指明一个方向。他在这个满是新式家具的卧室里麻木和懒散地坐着,又热又乏地打着哈欠。但是我行动得太晚了,现在还有了这个孩子……我没有雄心壮志!没有抱负!没有烦恼!因为幸福太多了,所以我想兴奋一下。唉,不管怎么说我是一个帕夏的外孙……尽管我的血管里流淌着商人的血,但我也知道应该要有伟大的理想……找些什么事干干呢?我是读点书,还是出去走一趟?爸爸去世以后我酒喝得比较多,我要少喝点酒。然后我要制订一个计划!让我修整、虐待自己一下。”他发现了自己这种嘲讽的态度,恐惧地站了起来。有一阵,他看着穆希廷,认为他是嘲讽、不幸和毁灭的一个标记。他看着窗外。后花园边上有一块很大的空地,那里,大太阳底下几个孩子在玩着游戏。雷菲克恐惧地想道:“十二年前我跟他们是一样的!” “好了,我们洗干净回来了!”裴丽汉抱着孩子走进了房间,“我们的女儿梅莱克女士很喜欢玩水,越洗越开心!” 雷菲克转身看见裴丽汉在笑。他想:“那么,我为她做了些什么?” 裴丽汉说:“你的样子看上去很奇怪!为什么这么看着我们?”她边说,边用毛巾把孩子身上的水擦干。 雷菲克嘟囔道:“太热了,太热了!”然后他突然问道:“我有没有把你一人留在家里过?” 裴丽汉愣了一下。她说:“我吗?”当她从雷菲克的脸上明白他指的那人是自己时,她有点吃惊也有点骄傲地说:“没有!”然后她想了几秒钟后说:“我没有任何抱怨!你好吗?你一定要好!” 雷菲克努力笑了笑,他说:“我很好,亲爱的,我很好!我有点烦恼……想好好思考一下,你明白吗?我说该做些什么,但我不知道。我的脑子有点乱。大热天太糟糕了!” 裴丽汉说:“你一定要好。这很重要!” 雷菲克想:“她爱我!”他想给裴丽汉一个拥抱,但他克制了自己。他觉得如果这样做,就会有道歉的嫌疑。“她爱我,我们坐在房间里……现在我们还有了一个女儿!因为自己的烦躁,所以怪她是个孩子,不能理解我……够了,不能再想了!” “我去书房。可能妈妈已经出来了。” 裴丽汉说:“我哄她睡觉。” 雷菲克正朝房门走去时,门被推开了。进门的是奈尔敏。看见雷菲克,她并没有惊讶。 她说:“啊,你在这里。奥斯曼来电话说你不太舒服,他有点担心。你还好吗?” 雷菲克羞愧地说:“我很好,很好。我下楼去了!” 32、我们为什么是这样的? “你们的父亲!”萨伊特先生说,“你们的父亲!你们的父亲……如果我说这个你们不认为无礼的话。” “哪里,哪里!” “是的,如果你们不认为无礼,如果你们把我喝的那点酒的作用也算上的话,‘请你们允许’,我要说我非常赞赏你们的父亲。我想聊聊这个。我想谈谈你们去世的父亲,想回忆一下过去,思考一下我们自己。” 其实他们一直都在谈论这些。他们在萨伊特·内迪姆的家里,那是一栋他那帕夏父亲留下的宅邸。他们坐在餐桌上,正在吃饭后水果。这也是当年杰夫代特先生和尼甘女士举行婚礼的宅邸。 萨伊特先生说:“我想说的是,我们国家需要像你们父亲那样的人!” 雷菲克问:“是什么样的人呢?” 奥斯曼用诧异的目光看着雷菲克,他想:“这还用得着问吗?父亲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大家都知道。况且萨伊特先生几个小时以来不都在说这个吗?”萨伊特先生答话前先往嘴里扔了几粒新鲜的葡萄。居莱尔一边皱着眉头等着哥哥回答,一边用刀叉仔细地切着盘子里的桃子。 萨伊特先生笑着说:“像你们父亲那样,懂得金钱和家庭意义的人……”他对自己的这个回答很满意,他先看了看妻子,然后是妹妹,再后来是餐桌上的另外两个女人——裴丽汉和奈尔敏。大概是没能在她们的脸上看到自己希望的东西,他想有必要再说得明白一点。他说:“我没能让你们明白,没能让你们明白!我会努力讲清楚的,但是在我们喝咖啡、抽烟的时候。因为,可能女士们已经开始厌烦我的唠叨了。” 如他所料,女士们对此提出了异议。她们说萨伊特先生不仅说了很多有趣的事,而且讲得也很好。奈尔敏还说他讲的那些事都是大家感兴趣的话题。这下萨伊特先生即使不去掩饰自己的矫揉造作,但也不得不换上一种谦虚的态度。是的,可能他说的这些东西是有趣的,但是他讲得也太多了。因为刚才他看见其中的一位女士打哈欠了。他们坚持让他接着讲下去,但是这次空气中多了一些不安。雷菲克发现裴丽汉的脸红了,因为几分钟前打哈欠的人就是裴丽汉。但可能并不是她对谈话不感兴趣,而是觉得无聊了。因为她还不时地去看躺在餐桌边上的塞特猎狗。 离开餐桌,他们来到一间非常宽敞的大屋子里,屋子的正中央摆放着一个黄铜火盆。有着高高的窗户和宽大的凸窗的这间屋子面向花园,屋顶上巨大的水晶吊灯折射出的光芒一直照到了外面的椴树上。和所有在尼相塔什的房屋一样,这所宅邸的花园里也种着椴树和栗子树。萨伊特先生为了纪念过世的杰夫代特先生、回忆美好的过去安排了这顿晚宴。饭前,天开始变黑,当令人感到憋闷的阴云在他们头顶慢慢聚拢时,主人向客人们介绍了花园里的那些树木。现在他开始说这栋宅邸的历史以及他是如何翻新老宅子的。他说,为了把宅邸男宾部的这个大厅改造成客厅他花了一大笔钱,他换掉了屋里的全部装饰,还不得不拆除了几面墙,但老宅子依然被完好地保存了下来。他说,不像很多人认为的那样,其实老的东西完全是可以翻新的,如果人们不沉迷于一时的情趣,又有冷静的头脑和聪明的才智,就完全可以让旧的东西焕然一新。很多人把旧的东西彻底摧毁,他们试图建造全新的东西,其实新事物是完全可以通过一些聪明的妥协从旧事物中破壳而出的。说完这些后,萨伊特先生又开始抱怨起自己的唠叨了。他说也许可以再聊聊在这里举行婚礼的杰夫代特先生,他还宣布这回该轮到客人们说话了。 可大家谁也没说话。塞特猎狗走了进来。大家互相望着,好像是在说:“现在该聊什么了?”晚饭前飘了一阵子雨点,他们聊了八月底炎热的天气、尼甘女士丧夫的悲痛、杰夫代特先生去世后公司里做的一些新安排。他们当然还谈起了雷菲克和裴丽汉两个月大的孩子,还有报上看到的那些国内外消息。所有人的健康都没问题,那么还有什么别的话题呢?塞特猎狗对房间里的这种寂静感到了少许不安,它四处张望着,然后走到火盆边趴下了。 雷菲克想:“我们为什么来这里?”他曾经以为一顿丰盛的晚餐和主人风趣的唠叨可以让自己轻松一些,曾经希望可以在这里忘掉自己的烦恼,忘掉最近一段时间和裴丽汉重复讨论的关于人生目标的话题。但他发现自己现在还是情不自禁地在想自己、自己的生活、裴丽汉,另外还有居莱尔,一个离婚女人。当他想居莱尔是怎样的一个女人时,他感到一丝担忧。这是一种阴险、冰冷的担忧:他感觉自己在想一件不该想的事,在小心谨慎地靠近一样不该靠近的东西。雷菲克突然想:“整个夏天我什么也没干!我的生活没有任何新意,我和往常一样照例去办公室,仍然和裴丽汉一起抱怨天热、作不出任何决定、无所事事地坐着。可能我读了一些书,但是为什么读书?现在我又在不断想这个离婚女人。” 咖啡上来后,萨伊特先生突然说:“你们看,这只狗让我想到了什么!你们谁也不说话,只好我来说了。” 奥斯曼说:“您太客气了!”他仿佛在为自己的礼貌感到骄傲。 “你们看,这只狗在这里自由自在、舒舒服服地生活着……但它在我父亲活着的时候是连花园也进不了的。穆斯林家庭里养条狗,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他对狗说:“伯爵,过来,到这里来!” 狗毕恭毕敬地站起来,摇着尾巴走到了主人的身边。 萨伊特先生想用一个玩笑来表达自己的思想,他说:“你是不可以靠近穆斯林家庭的东西!”然后他笑着对正在喝咖啡的客人们说:“但是,你们也看见了,它现在生活在我们家里。我们习惯了它,它也习惯了我们。我们与时俱进了。”他又对狗说:“好了,你去吧,回到你原来待的地方。” 没明白为什么被叫去的动物显得有些犹豫不决。然后它开始围着客人转起来,它挨个嗅了嗅客人,还把潮湿的鼻子凑到了雷菲克的手上。当它发现一切如旧,便又重新趴到了火盆边。 萨伊特先生说:“我想说的就是这个!我们在与时俱进,但是我们并没有察觉。就像我说的那样,为什么旧的东西就不能跟上时代的步伐呢?你们看这间屋子,这里不是一个客厅吗?但是这里曾经是宅邸里男宾部的大厅。你们看我,我不是一个简单、嚼舌的商人吗?不,不,让我把话说完。而昨天我是一个帕夏的儿子……你们明白吗?我父亲总是说,我们这里不可能会有大的变动,因为全都是妥协的结果,而妥协尽管小,却是无止境的……你们怎么看?是的,妥协……这些小的和聪明的妥协成就了时间长河无声的流淌!我父亲就是这么说的。就好像他知道我会变成一个商人,知道我会把卖掉地产得来的钱投资到生意上,知道居莱尔会嫁给一个共和国的小军人……欧洲,啊欧洲!每次我去那里都会想到这个。他们为什么能那样,而我们是这样的?是的,我一直在问这个问题。为什么他们可以那样,而我们是这样的?等等!你们想喝利口酒吗?和咖啡一起喝是件很享受的事。”没等任何人回答,他就冲到酒柜前,拿出了几瓶酒。然后他对妻子说:“你去把我们的相册拿来!欧洲的相册!”他看上去有点害羞,但他并不想掩饰他的激动。他想说更多的话,想把心里的想法全都说出来。 短时间的一阵寂静。奈尔敏和居莱尔决定喝点利口酒。 奥斯曼若有所思地说:“您是对的。您的观点非常正确!”他仿佛想用自己的沉稳和宽容来缓和一下气氛。 阿提耶女士拿着一本影集走回来。她说:“我把孩子们的照片也拿来了!”说着,她把“欧洲相册”递给了雷菲克。 萨伊特对正在翻看相册的雷菲克说:“我不但喜欢回顾过去,也喜欢去欧洲旅行!我们在那里会拍很多照片,回来后贴在相册里。你现在看到什么了?”他站起来走到了雷菲克的身边。他想和年轻的客人一起分享欣赏欧洲的乐趣。他从雷菲克的肩头看着相册说:“你看,这是巴黎,四年前,1933年的巴黎怎么样?那个时候我还年轻,是吗?这也是在那一年……这些是在柏林拍的。巴黎和柏林!哪个去过欧洲的人,哪个稍微知道一点外面世界的土耳其人会不对它们赞叹不已?可能还有一个维也纳,但我不懂音乐……你看,这是去年的那次旅行。巴黎!你翻得太快了。等等。你认出来了,是吗?” 雷菲克当然认出来了,照片上的人是奥马尔。他手上拿着行李,板着脸在火车的包厢里。 萨伊特叫道:“当然,这是我们的拉斯蒂涅!我们是在回来的火车上认识的,他在干什么?”没等雷菲克回答,他接着说道:“这也是在那年拍的……在柏林认识的一个法国家庭……是的,是的,一个法国家庭,真实的、有文化的、爱开玩笑的一个法国家庭……葡萄酒,奶酪,埃菲尔铁塔……还有懂得女人的男人们!我是不是说得太多了?……但是,你看这家人!看这照片。我们在柏林住在同一家酒店。我们的房间是挨着的。我们一起吃早饭,他们是爱说笑话的人……翻一面。看,这就是一个完美的家庭……我就是因为这个才怀念杰夫代特先生的。为了这个。是的,杰夫代特先生组建了一个完美的家庭。可能你们会觉得可笑,但是我很羡慕你们的家庭:一个成功的父亲、勤奋的孩子们、漂亮的好母亲和健康的孙子们……该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像时钟一样,但又是丰富多彩和生气勃勃的,就像他们一样!”突然他哈哈大笑起来,但这笑声并不像是发自内心的。他的这种笑更多的是想缓和自己的言论,或是想让人知道,如果他说了什么不合适的话他也已经意识到了。然后,他离开雷菲克,举起装满利口酒的酒杯说:“我们也开始干正事了!我们在生产利口酒。利口酒工业!梅吉迪耶柯伊的利口酒工厂……伟大的创业!让我来笑吧……你们说,你们说,为什么我们是这样的,他们是那样的?为什么?谁知道其中的秘密?你们说,为什么我们是这样的?你们说!” 居莱尔说:“哥哥,你太激动了!快坐下!”萨伊特先生晃着手中的酒杯,好像并没有听到妹妹说的话,他仍然站在那里。他的周围好像发生了一件让人感到害臊或是慌张的事情。谁也搞不清他到底有多认真,多诚恳。所有人好像都变得很激动。晚饭后松散下来的神经突然因为这种出人意料的紧张而绷紧了。仿佛每个人都在寻找答案,但谁也没能找到答案,他们因此显得很悲哀。好像他们真的是在诧异他们为什么是那样的。 “我们为什么是这样?……今晚谁也别来管我!我喝了酒变得很兴奋!人不时也应该这样放松一下,应该倾听内心的声音。因为我厌倦了,我发誓我厌倦了,厌倦审视和克制自己。”他指着雷菲克手中的相册说:“我厌倦为了成为像他们那样的人而克制自己,不让自己随心所欲。今晚我要放纵自己。我不妥协,我要叫喊!” 他一口干掉了杯中的利口酒,然后又哈哈大笑起来。这次的笑声是神经质的。 雷菲克第一次看见居莱尔像是有点担心了。这种响亮和神经质的声音在这栋宅邸里一定也是很少见的,因为狗抬起了脑袋,用怀疑的目光看着怪异的主人。 萨伊特先生看见狗抬起脑袋,他说:“啊,我可能是有点过分了!你们看,连伯爵都惊讶了。”他盯着狗看了一会儿,然后接着说道:“伯爵!伯爵,你趴下,我没有叫你!”他转过身看着那些注视着自己的人说:“我在巴黎看见了一个优雅的女人!她一边拽着在电线杆下面撒尿的狗,一边说:‘快点,帕夏,帕夏快过来。’老实说作为一个帕夏的儿子我不生气是不可能的。所以我就给它起了一个伯爵的名字。算了,不说这些了!你们烦我这个商人的唠叨了,是吧?我们现在都是商人,我们卖糖、钢材、汽车、烟草或是无花果。我不说了,好了,我不说了。把那相册给我,不谈这个话题了。你们还在看那里吗?我们的拉斯蒂涅啊?像法提赫一样的一个人。他怎么样?他在干什么?他跟你们,跟我都不一样,但最终他是不会幸福的……因为需要妥协。我的父亲是对的。需要妥协,我们的法提赫像是一个骄傲的人。不说这个话题了。那么奥马尔在干什么?他肯定不幸福。哎,需要妥协,需要理智。做一个商人,需要有冷静、谨慎、平衡和狡猾的特性。你们不生气吧?我们都是商人。这重要吗?我们买来东西再卖掉,买来卖掉……但是我们仍然生活在宅邸里,这是重要的。你们看见了,我坐下了。狗也把脑袋耷拉下去了。我不说话了,不说了。我闭上嘴等待耻辱、将会持续几百年的耻辱!”他像一个病人那样无力地把头靠在了沙发背上,不再说什么了。 一阵沉默开始了。雷菲克早就知道,主人在这番激动后会感到非常羞愧。刚才,大家像是有一个人死了,或是承认了一件多年前发生的凶杀案一样感到羞愧和惊讶。雷菲克想:“要是有人说点什么就好了。”他看了看居莱尔,“她在想什么?共和国的小军人……不知道谈起前夫,她是不是也这么说?为什么没人说话……” “啊,杰夫代特先生,您把我们带到哪儿去了!”说这话的仍然还是萨伊特先生。他抬起头,仿佛是一个垂死挣扎的指挥官,他宽容地笑了笑。 主人的这种宽容让客厅里紧张的气氛一下子缓和了。雷菲克在想要不要聊聊奥马尔。然后,他看了看裴丽汉。裴丽汉看上去并没有受太多的影响。雷菲克看见她这种轻松的样子松了一口气。 突然阿提耶女士说:“亲爱的萨伊特,你讲得多好啊!你再说那个,每次讲那个故事时你也是很激动的。你父亲讲的,就是阿卜杜勒哈米德二世在责骂卡米尔帕夏时太监走进来的那个故事……请你再讲讲那个!” 萨伊特先生说:“我说过要闭嘴了!我不说了。”然后他打了一个哈欠,开始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