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的房子》 第一章 “饭好了,老夫人。”我喊道,“请上桌吧。” 她什么也没说,撑着拐杖,就那么站着。我走了过去,搀起她的胳膊,把她带到桌边,让她坐了下来。她只是喃喃地说着什么。我进了厨房,端来她的菜盘,放在她的面前。她看了看,却碰都不碰。她自言自语地说着什么,伸长了脖子。这时我才想起来,赶紧拿出她的围兜,帮她系在她那大大的耳朵下面。 “今晚你又做了些什么饭?”她问道,“说说看,你又胡乱做了些什么?” “橄榄油烧茄子,”我回答道,“你昨天不是点了这道菜吗?!” “是中午的吗?” 我把盘子推到她跟前。她拿起叉子,自言自语着搅了搅茄子。稍微弄碎后开始吃了起来。 “老夫人,您的沙拉也在这儿,”说完我就进了厨房。我给自己也端了一盘茄子,坐下来,开始吃起来。 过了一会儿,她喊道:“盐,雷吉普,盐在哪儿?” 我站了起来,进了厨房,出来我一看,就在她手里拿着呢。 “那不就是您要的盐吗?” “我也是刚看到,”她说,“我吃饭的时候你为什么进厨房去了?” 我没回答。 “明天他们不来吗?” “来,老夫人,他们来!”我说,“您不撒盐吗?” “你别管!”她说,“他们来吗?” “明天中午,”我说,“他们不是打过电话了吗?……” “别的你还做了些什么菜?” 我把她吃剩的半个茄子端回了厨房,往干净的盘子里盛上豆角,端了出来。看到她又开始厌恶地搅和起豆角来,我便进了厨房,坐下来吃我的饭。过了一会儿,她又喊了起来,这次要的是胡椒,可我装作没听见。接着她又要水果,我把水果盘放在了她的面前。她那瘦骨嶙峋的手就像只疲惫的蜘蛛一样,在桃子上慢慢爬着,最后停了下来。 “都是烂的!你从哪儿找到的这些,是在树下捡的吗?” “这不是烂,老夫人,”我回答说,“是熟。这些都是最好的桃子,是我从水果蔬菜商店里买来的。您也知道这里已经没有桃树了……” 她装作没听见,挑了一个桃。我走进厨房,正要吃完我的豆角时,她喊道: “解开!雷吉普,你在哪儿,快给我解开!” 我跑了过去,正要伸手给她解下围兜,可一看,桃子只吃了一半。 “那我给您拿杏来吧,老夫人,”我说,“要不一会儿半夜里您就要把我叫醒,喊饿了。” “谢谢了,”她说,“感谢老天,我还没到要吃那树上掉下来的东西的地步。把这解开!” 我伸手解下了围兜,擦嘴的时候她皱起了眉头,做了个祷告的动作,站了起来。 “扶我上楼去!” 她靠在我的身上,上了几级楼梯,又是在第九级楼梯上停了下来,喘口气。 “他们的房间你准备好了吗?”她气喘吁吁地问道。 “准备好了。” “那好,我们上吧。”她说,身体的重量压在我身上更多了。 我们上了楼,到了最后一级楼梯,“十九,感谢老天!”她说着,走进了她的房间。 “把您的灯开开!”我说,“我要去看电影。” “这么大个人,还要看什么电影!”她说,“别太晚回来。” “不会太晚。” 我下了楼,吃完豆角,把脏碗洗了洗。摘下围裙,戴上领带,拿起夹克,拿上钱包,出了家门。 海风徐徐吹来,我很惬意。无花果树叶也哗啦啦地响着。我关好院门,朝海边浴场走去。一走过我们家的院墙,就可以看到人行道和新建的水泥混凝土房子。人们坐在阳台上,坐在窄小的花园里,打开电视,看着、听着新闻;女人们则都在烤炉边上,她们也是那样,看不到我。烤炉架上是肉和烟——家庭、生活,这些都是我很感兴趣的。但一到冬天,就什么人都没有了,那时,走在空荡荡的街上,听着自己的脚步声,我常常会感到害怕。我感到有点冷,便把夹克穿上,拐进了小街道。 大家都在同一时间看着电视吃饭,这么想有些怪怪的!我在小街道上转悠着。一辆车停在了一条小街道的街口,这条街向着一个小广场。车里下来了一位刚从伊斯坦布尔来的男人,看上去很疲惫,手里拎着包,走进了家。他看上去还有一脸的担忧,似乎是因为没能及时赶上边看电视边吃的那顿饭。当我再次来到岸边的时候,我听到了伊斯玛依尔的声音。 “彩票,还剩下六天了。” 他没看到我,我也没吱声。他在饭店的餐桌间来回穿梭着,不时地低头问着顾客。后来,有一张桌上的客人叫住了他,他弯下腰,把一捆彩票递给了一位穿着白衣服、束着头发的姑娘。姑娘慎重地挑选着,她父母面露微笑,十分满意。我转过身,不再去看他们。要是我出声叫他,要是伊斯玛依尔看到了我,他会瘸着腿快步来到我身边的。他会说:大哥,你为啥老不来我们家。而我则会说:你们家太远了,伊斯玛依尔,而且还在坡上。他会说:是的,你说得对,当初多昂先生把那钱给我们的时候,如果我不是在坡上而是在这儿买了地,大哥,哎,那时候如果我不是因为离火车站近而在那儿买了地,而是在岸边买了地的话,那我现在就已经是个百万富翁了。是的,是的,总是相同的话。他那漂亮的妻子则会静静地看着。我为啥要去呢?但有时我想去,在那找不到一个人说话的冬夜里我想去,但总是那些相同的话。 岸边的各娱乐场所空空的,电视都开着。卖茶水的把几百只空茶杯整齐地排放在了一起,这些杯子干干净净,在耀眼的灯光下闪着光。他们在等着新闻的结束,等着人群涌向街头。猫都缩在了桌子底下。我继续往前走去。 舢板都停泊在防波堤内。又小又脏的沙滩上一个人也没有。冲上岸的干瘪了的海藻、各种各样的瓶子、各种各样的塑料袋……有人说船夫伊卜拉欣的家要被扒掉,说是要建咖啡馆。一看到咖啡馆明亮的玻璃,我一下子激动了起来。也许会有人,会有玩牌的人,我们可以聊一聊,他会问,你好吗,我会说一说,他则听着,哎,你怎么样,他会说一说,我也会听着——为了压倒电视的声音和其他的吵闹声,我们会相互大声喊着聊,这就是朋友。也许我们还会一块儿去看电影。 但我一走进咖啡馆就感到很扫兴,因为那两个年轻人又在那里。你看,他们一见到我,立刻就显得很高兴,对视一眼笑了起来,但我没看到你们,我在看表,我在找一个朋友。那儿,左边,奈夫扎特就坐在那儿,在看他们玩牌。我走到他身边,爬上凳子坐了下来。我很高兴,转向奈夫扎特笑了笑。 “你好,”我说,“你好吗?” 他没说什么。 我看了会儿电视,新闻就快播完了。之后我看了看出的牌,看了看正在看玩牌的奈夫扎特,我等他们打完这一把。这一把结束了,可他们没和我说话,而是相互间交谈着,笑着。接着他们又开始了,又沉浸在了牌局中,又结束了一把。当又开始发牌的时候,为了说些什么,我说道: “奈夫扎特,今早你给的奶很好。” 他点了点头,眼睛都没离开牌。 “你知道吗,油奶要好一些。” 他又点了点头。我看了看表,还差五分钟九点。接着我又看了会儿电视。我太专注于电视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我才发现那两个年轻人在咯咯地笑。看到他们手里的报纸,我害怕地想道:天啊,我的主,难道又有照片了吗?因为他们看看我,又看看报纸,丑恶地笑着。别生气,雷吉普!但后来我又想:报纸上有时会登照片;他们是很无情的;他们还会在照片下面登荒谬的文章,就像他们在登出裸女和动物园里正在生崽的熊的照片时写的文章一样。我突然转向奈夫扎特,想也没想就说道: “你好吗?” 他嘟囔些什么,突然转向了我,但我脑子里还在想着照片,因而找不到要说的话,错过了谈话的机会,以至于接下来我觉得无所事事而又望向那两个年轻人。当我对住他们的目光时,他们笑得更加不怀好意了。我扭过头。桌上掉下了一张k。玩牌的人们互相骂着,有人高兴,有人不高兴。之后新的一局又开始了,牌和高兴又换了地方。有照片吗?我突然想到。 “杰米尔!”我叫道,“来杯茶!” 就这样,我找到了消遣的事情来稍稍加以忘怀,但没能坚持多久,我的脑子又想到了年轻人们相视而笑着看的报纸。当我再次扭头看时,他们把报纸给了杰米尔,他也在看着他们指的那部分。后来,杰米尔看到我不安地在看着他,感到很不舒服,突然以一种训斥的口气冲年轻人们吼道: “没教养!” 就这样,箭离弦了。我不能再装作没注意到了。我早就应该站起来离开这儿了。那几个年轻人哈哈大笑了起来。 “怎么了,杰米尔?”我问道,“那报纸上有什么?” “没什么!”他说,“太奇怪了!” 我实在忍不住好奇心了。我努力地克制着自己,但克制不住。我就像中了邪似的下了凳子,从不出声了的年轻人身边缓缓地走向杰米尔。 “把那报纸给我看看!” 他做了一个像是要把报纸藏起来的动作。接着就像是做了什么错事似的: “太奇怪了!”他说,“这种事情可能吗?有没有什么真正的内幕?”然后转向年轻人们说道,“没教养!”最后,感谢老天,他把报纸递给了我。 我就像饿狼似的从他手里夺过报纸,翻了开来,心“怦怦”直跳。我紧张得喘不过气来,看着他所指的地方。但没有,没有照片。 “在哪儿?” “这儿!”杰米尔说,他担心地用指尖指了指。 我飞快地看了看他指的地方: 历史专栏……于斯屈达尔的历史宝库……诗人雅赫亚?凯玛尔和于斯屈达尔……小一级的标题:色雷斯麦赫梅特帕夏清真寺……阿赫梅迪耶清真寺和饮水池……谢姆西帕夏清真寺和图书馆……然后,随着杰米尔的手指下移,我看到了: 于斯屈达尔侏儒们的家! 我满脸通红,一口气读完了它: 除此之外,于斯屈达尔曾经有过侏儒们的家。这房子不是为一般人建的,而是为侏儒们建的。这房子完美无缺,只是房间、门窗、楼梯的大小是按照侏儒们的尺寸设计的,普通人必须弯下腰才能进门。根据我们艺术史老师苏黑尔?恩维尔教授的研究,这房子是麦赫梅特二世苏丹的妻子、阿赫梅特一世苏丹的母亲韩丹皇后令人建造的,她非常喜爱侏儒。这个女人对侏儒们的极度偏爱在我们的后宫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韩丹皇后立意要让她非常喜爱的这些可爱的朋友们在她死后能够免受打扰,要让他们能够在宁静中生活在一起,她派出了皇宫的首席木匠拉马赞师傅。有人说,精湛的木工活把这房子变成了一个微型的杰作。但我们必须说明,由于同一时代游览于斯屈达尔的埃夫利亚?切勒比在书中没有提及,所以我们无法确切地知道到底有没有这样一栋奇怪而又有趣的房子。即使真的有,这奇怪的房子也必定已在1642年吞噬了于斯屈达尔的那场著名的大火中消失了。 我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两腿哆嗦着,汗流浃背。 “算了,雷吉普!”杰米尔说,“你跟这些没教养的人生什么气呀?” 我内心有一种强烈的愿望,想要再看一遍报纸,但我做不到。我像是喘不过气来了。报纸从我手里滑落到了地上。 “来,坐下,”杰米尔说,“这样舒服一点儿。你生气了,伤心了。”接着,他转向年轻人,再一次骂道,“没教养的东西!” 我也哆嗦着两腿看着他们。我看到他们暗暗好奇地看着我。 “是的,”我说。“我伤心了。”我停了一会儿,歇了歇,然后集中起我所有的力气再次说道, “但我并不因为我是侏儒而伤心。我真正伤心的是,人们已经坏到了会嘲弄一个五十五岁的侏儒的地步。” 没有人说话。玩牌的人大概也听到了。我看了看奈夫扎特,他也看着我。他听明白了吗?两个年轻人低头看着地,大概多少有些羞愧了。我有点头晕,电视机也在“呜呜”作响。 “没教养的!”杰米尔再次空白无力地骂道。 “哎,别走呀,雷吉普,”杰米尔说,“上哪儿去?” 我没回答。摇摇晃晃地迈了几小步,把咖啡馆明亮的灯光抛在了身后。我又来到了外面,走进了凉爽、黑暗的夜里。 我实在走不成路,但我还是强迫自己又迈出了几步,然后坐在了防波堤边上的一个缆柱上。我深吸了几口清新的空气,心还是怦怦跳得很快。怎么办呢?远处,娱乐场所和饭店的灯光闪耀着;树上挂着彩灯,灯光下,人们在那儿聊天、吃饭。我的主啊! 咖啡馆的门开了,我听到了杰米尔的喊叫声。 “雷吉普,雷吉普!你在哪儿?” 我没吭声。他没看到我,走了进去。 过了很久,我听到了开往安卡拉的火车的轰鸣声,站了起来。应该有九点十分了,我这样想道:难道所有那些不都是些字,不都是些很容易就会烟消云散的东西吗?心里多少有些舒坦了,但我还不想回家,却又没别的事可干:我要去看电影。我身上的汗落了,心跳也正常了,现在好多了。我深深地吸了口气,向前走去。 这不,咖啡馆被我抛在了身后,我想他们甚至都已经把我和那些字都忘记了,我想电视机应该还在呜呜作响,杰米尔没有赶他们走的话,我想那两个年轻人应该在重新寻找可以调侃的人。我又来到了街头,人很多,他们吃完了饭,在再次坐下看电视之前,在坐进娱乐场所之前,他们在散步,以利于消化。女人们,傍晚刚从伊斯坦布尔回来的丈夫们和吃着什么东西的孩子们,他们吃着冰淇淋,交谈着,相互打着招呼,又看到了别的熟人,就又互相打招呼。我走过饭店门前,伊斯玛依尔已经不在了。也许他已经卖完了手里的彩票,正在爬回家的坡。如果我不去看电影,而去他家,我们就可以聊一聊。但都是相同的一些话。 大街上人越来越多了。等在卖冰淇淋的人跟前的汽车、并肩走着的三三两两的人群把交通都堵住了。我的领带和夹克都穿戴得好好的,但我受不了这么多的人,我拐进了一条小街道。电视机的蓝光照着狭窄的街道,街道上停了不少车,孩子们就在这车子之间玩着捉迷藏。小时候我总以为自己玩这游戏能玩得很好,但那时候我没有勇气加入到伊斯玛依尔等人当中去。但要是我玩的话,藏得最好的肯定就是我,也许我会藏在这儿,藏在我母亲说发生过瘟疫的那个驿站的废墟里。再比如说,如果是在乡下,我就会藏在马厩里,如果我再也不出来,看他们还能调侃谁。但我母亲会找我,她会问,伊斯玛依尔,你大哥在哪儿,伊斯玛依尔则会吸吸鼻涕,说,我怎么知道,而在这期间,我可以听他们说话,在心里暗暗地说,妈妈,我可以独自一个人生活,而只有母亲一个人才会在背地里伤心地哭泣,这时,我就会说,好了,好了,我出来了,看,我就在这儿,妈妈,我不再藏了,而母亲也会问,你为什么要藏起来呀,儿子,我想也许她是对的,有什么事情值得我去藏起来呢?我一下子全忘了。 当我快步穿过大道时,我看到了他们——瑟特克先生,他长大成人了,结了婚,身边跟着他的妻子,甚至还有他那个头跟我一样高的孩子。他认出了我,笑了笑,停了下来。 “你好,雷吉普先生,”他说,“你好吗?” 我总是等别人先说话。 “你好,瑟特克先生,”我回答道,“谢谢关心。” 我们握了握手。不是和他妻子。他的孩子又害怕又好奇地看着。 “亲爱的,雷吉普先生是天堂堡垒最老的人之一。” 他妻子微笑着点了点头。我高兴极了,身为这里最老的人,我感到很骄傲。 “奶奶好吗?” “就那样,”我说,“老夫人总是牢骚满腹!” “已经多少年了!”他说,“法鲁克在哪儿?” “他们明天来。”我回答说。 他转向他妻子,开始说起法鲁克是他童年时代的伙伴。后来我们分手了,没有握手,只是点了点头。现在他大概是在跟他妻子谈他的童年,谈我,谈小时候我是如何把他们带到井边让他们看我是怎么抓鲻鱼的,而且那时候孩子还会问:爸爸,那个人个头为什么那么小?以前我经常会说,那是因为他母亲没结婚就把他生下来了。瑟特克结了婚,法鲁克也结了婚,但还没有孩子,因母亲没结婚就生下了我,所以老夫人便让人把母亲和我们送到了乡下。送我们走之前,她先是用言语,后是用她的拐杖逼迫我母亲和我们,这时我母亲哀求道,老夫人,别这样,孩子们有什么罪?我想有时我耳边还能听到那些话,还能感受到可怕的那一天…… 走进电影院所在的那条街,我听到了音乐,这是他们在放电影前播放的。这里灯火通明。我看了看海报:让我们到天堂相会。这是一部老片子,海报中,胡莉娅?考奇伊易特、埃迪兹?洪先是拥抱在了一起,然后是埃迪兹在监狱里,再后来是胡莉娅在唱歌,但在看完影片之前谁也弄不明白到底哪个在前,哪个在后。也许正是因为知道如此,他们才把海报张贴在了外面。人都是有好奇心的。我去了售票口,请给我来一张,他撕下票递给我,谢谢,我问道: “电影好看吗?” 他说他没看过。有时,我心里会突然有这么一种冲动,想要这么与人交谈。我走进影院,坐到了我的座位上,等着。不一会儿,电影开始了。 先是他们认识了,女孩是个歌手,并不喜欢他,但有一天,男孩把她从他们手里救了出来,女孩便喜欢上了他,她也明白自己爱上了他,但她父亲反对这婚姻。之后男孩进了监狱。中场休息了,我没有随人群从座位上站起来。一会儿,电影又开始了,女孩与夜总会的老板结了婚,但没有孩子,他们也没有为此作什么努力。丈夫迷恋上了一个坏女人,而埃迪兹也从监狱里逃了出来,他们便在海峡大桥附近一栋房子里见了面,胡莉娅?考奇伊易特唱了歌。听着那首歌我感到有点奇怪。最后,当他要帮她摆脱她那坏丈夫时,她那丈夫却已自食其果,他俩也明白了,现在他们可以结婚了。她父亲在他们身后高兴地看着他们,他俩手挽手在路上走着,走着,人影越来越小,电影便结束了。 灯亮了,我们走出电影院,人人都在小声谈论着电影。我也想要和人谈谈电影。已经十一点十分了,老夫人肯定还在等我,但我却不想回家。 我径直走向海滨浴场的坡。也许药店老板凯玛尔先生正值着夜班呢,也许他还没有睡意。我会去打扰他,我们会聊一聊,我会跟他讲,他也会看着对面小卖部的灯光下叫喊着赛着车的年轻人们静静地听我说。看到药店的灯还亮着,我很高兴,他们还没睡。我推开门,风铃响了。哎呀,天哪,不是凯玛尔先生,是他老婆。 “你好,”我说,顿了一下,“我要阿斯匹林。” “是一盒,还是一片?”她问道。 “两片。我头疼。还有点郁闷……凯玛尔先生……”我说道,可她根本就没在听。她拿了把剪刀,剪了两片阿斯匹林,递给了我。我给她付钱时问道: “凯玛尔先生已经去钓鱼了吗?” “凯玛尔在上面睡觉。” 我看了看阁楼,两排厚的阁楼上面他在那儿睡觉。他要是醒来的话,我可以跟他说说话,也许对于那些没教养的年轻人他会说些什么,也许什么也不会说,就那样若有所思,专注地看着外面,而我会说说,我们可以说说话。我拿起了他老婆的小白手放下的找头,然后她立刻就沉入到柜台上面的东西上去了——应该是连环画。真是个漂亮女人!晚安,我说,没再打扰她我便出了门。风铃又响了响。街上已经空无一人,玩捉迷藏的孩子们都已经回家了。没办法,我也回家了。 掩上院子的门,我从百叶窗间看到老夫人房里的灯还亮着——我没躺下之前她是不会睡着的。我从厨房门走了进去,锁上门,转了一圈,慢慢地上了楼梯,这时我想到了:位于于斯屈达尔的房子真的有楼梯吗?那是什么报纸来着?明天到小卖部去要要看,我会问,你这儿有《代言人》报吗,我会说是我们家法鲁克先生要,他是个历史学家,他对历史专栏很感兴趣……到了楼上,我进了她的房间,她在床上躺着。 “我回来了,老夫人。”我说。 “真了不起!”她说,“你终于找到了回家的路。” “没办法,电影结束得太晚了。” “门都关好了吗?” “关好了,”我说,“您有什么想要的吗?我要睡了,别一会儿又把我叫醒。” “他们明天来,对吗?” “是的,”我说,“床我已经铺好了,房间也都准备好了。” “好吧,”她说,“把我的门关好。” 我关上门出去了。我要马上躺下睡觉了。我下了楼梯。 第二章 我听到他一级一级地下着楼梯。这么晚才回家,这么长时间他在街上都干了些什么呢?法蒂玛,别去想,你会感到恶心的。但我还是有些好奇。不知道这阴险的侏儒是不是已经把门都关好了?他根本就不会在乎这件事!他会马上就躺到床上,为了证明他的仆人血统,他整个晚上都会呼噜呼噜睡觉的。这个侏儒,你就像个仆人那样没有烦恼、无忧无虑地睡吧,就把夜晚留给我吧。我睡不着。我想我会睡着觉的,我会忘了所有的烦恼,但我只能等着睡意的来临,等着等着就明白自己终究是白等了。 以前,塞拉哈亭常说,法蒂玛,你的这种睡眠是一种化学反应,和所有的事情一样,睡眠也是一种可以理解的事情,正如人们突然之间发现水的分子式和汤是两回事,人们终有一天也会突然之间发现睡眠的分子式的。当然,很遗憾,找到这种分子式的不会是我们的那些笨蛋,而会是欧洲人,到那时,谁也不会为了消除疲劳而穿上这可笑的睡衣,不会钻进那毫无意义的床单与你那可笑又愚蠢的印花被子里,也就不会白白地等着早晨的来临了。到那时,每天晚上只要一杯水,从一个小小的瓶子里往水里滴上三滴,喝下去,就足以让我们变得就像一觉睡到大天亮醒来时那样精神饱满、朝气蓬勃。法蒂玛,你能想像一下到那时候在我们不用睡觉的那些时间里我们能做些什么吗?你能想像一下那些不用睡觉的时间吗? 塞拉哈亭,我不用想也知道:我会看着天花板,就这么看着天花板等着,让思绪带着我走,但不会有睡意。要是我能喝葡萄酒和白酒的话,也许我也会像你那样睡着,但我不想要那种丑恶的睡眠。你以前能喝两瓶。法蒂玛,我喝酒是为了要消除百科全书带来的疲劳,是为了让脑子清醒清醒,不是为了酒兴。然后你就张着嘴打着呼噜睡觉,而我则闻着你那嘴里冒出来的酒气,你那张嘴令人想起那寄居着蝎子和青蛙的黑魆魆的井的井口,令人恶心,所以我总是离你远远的。冷冰冰的女人,可怜的女人,你冷得就像冰一样,你根本就没有灵魂!你要是喝一杯也许你就明白了!来吧,法蒂玛,请吧,喝吧,听着,我命令你,你知道你必须要服从你丈夫吗?是呀,你知道,因为他们是这么教你的,那我现在命令你。喝吧,有罪孽的话算我的,来吧,法蒂玛,为了让你的脑子得到解放,喝吧,听着,你丈夫要你这么做,来吧,求你了,哎呀,主啊,这个女人非要让我求您了,我已经受够了这种孤独,求你了,法蒂玛,快喝一杯吧,难道说你要反抗你的丈夫吗? 不,我不会相信披着蛇皮的谎言的!我从没喝过,除了那一次。那次我实在是好奇,趁没人的时候喝了。那种味道就像是盐、柠檬和毒药似的。我害怕极了,懊悔极了,马上漱了口,把杯子里的酒倒掉,洗了不知多少遍,然后好奇地等着头发晕,为了不至于瘫倒在地,我还坐了下来,啊,我的主啊,难道我也会像他一样喝醉吗?我担心极了,但什么事也没有。后来我明白了,心里也舒坦了:魔鬼碰不了我。 我看着天花板,还是睡不着,那就起来吧。我走了过去,轻轻地开了百叶窗,因为蚊子也不会来纠缠我。我轻轻地推开了窗户,风停了,今夜很平静,无花果树一动也不动。我看了一下,雷吉普房间的灯灭了——他肯定是马上就睡着了,这个侏儒没什么事可想,所以马上就能睡着。他所做的事情就是做做饭,洗洗我那几件衣服,然后就是到市场买东西,但他在街上闲逛好几个小时,最终买来的却是烂桃子。 我看不到海,但我在想它是从哪儿伸向哪儿的,它到底能够伸多远:这个世界真大!如果没有那些噪音纷繁的马达和光秃秃的舢板,我就会好好地闻闻它的芳香,好好地喜欢它。我还听到了蛐蛐的叫声。一个星期内就走了一步远的路。而我就连这一步远的路都没走。曾几何时,我以为这里是世界上一个美丽的地方,那时我还是个孩子,是个笨蛋。我关上了百叶窗,插上了插销——就让世界留在外面吧。 我慢慢地坐到椅子上,看着桌上。所有的东西都在沉默着。半满的玻璃瓶,里面的水纹丝不动。我想喝水的时候就会打开玻璃盖,抓住瓶子拿起来,把水倒到杯子里,看着水是怎么流的,听着它流动的声音。玻璃丁当作响,水发出缓缓的淙淙声,清凉的气流从这儿涌向那儿;这是一种与众不同的东西,我常常把玩着,自娱自乐着,但我不会喝。还不到喝的时候。应该好好地享受这些分割时间的东西。我看着我的梳子,看到了缠在上面的我的头发。我拿了起来,开始清理。那是我九十岁的脆弱纤细的头发。一根一根地掉着。时间,我喃喃着,它们所说的时间,也会掉落的。我停了下来,把梳子朝天放下:它就像一只壳外翻了的虫子一样躺着,我吓了一跳。如果我把每一样东西都这样放下,我一千年不去碰,谁也不去碰的话,对于我们来说,所有的东西就会这样呆上一千年。桌上有钥匙、玻璃瓶和其他物品——多奇怪,每样东西都呆在它所在的地方一动也不动!那样的话我的思绪也会有点像冰块一样凝固起来,没有色彩,没有气息,就那么呆着。 但明天他们要来,我要想一想。你好,你好,你好吗,你好吗,他们会吻我手,祝你长寿,您好吗,亲爱的奶奶,您好吗,您好吗,奶奶?我要琢磨琢磨他们。不要一起说话,不要说同样的话,你过来,到这儿来,到我身边来。说说看,你都在做些什么?我知道我这么问就是为了要受受骗,就是为了要听那一两句敷衍了事的话!哎,总共就这些吗?你们不想和你们的奶奶说说吗?他们会互相望一望,相互间谈一谈,笑一笑,我也听到,也能了解到。最后他们说话就会大声起来。别喊那么大声,别那么大声,谢天谢地,我的耳朵还听得见。对不起,奶奶,我姥姥的耳朵已经听不清了!我不是你们姥姥,我是你们奶奶。对不起,对不起!好吧,好吧,那你们就说说吧,说点什么吧。说什么吗?那就说说你们姥姥,她在做些什么?他们就会一下子愣住:真的,姥姥在做什么?这样一来我就明白,他们没去看她,也没去了解她。我会想,那也没关系,我还是要问一问,不是为了要相信,但我还是要问一问。而这时,他们甚至都已经把这事忘了:他们不是在关心我,而是在关心这房间,不是在想着我的问题,而是在想着他们自己的事情,我,还是独自一个人…… 我探起身从盘子里拿了一颗杏,吃着,等着。不,一点用都没有。我还在这儿,还在这些东西当中,并不在想些什么。我看着桌子。还有五分钟就十二点了。钟的旁边是古龙水瓶,再旁边是报纸,报纸旁边则是手帕。它们就那么呆在那儿。我常常看着它们,目光常常在它们身上游移,仔细看着它们的表面,等着它们跟我说些什么。但它们已经让我想起了那么多的事情,以至于已经没什么可说的了。只有一瓶香水、报纸、手帕、钥匙和钟——它总是那么嘀嗒作响,可谁也不懂得时间是什么,就连塞拉哈亭也是。突然,我的思绪中出现了之后的另外一段回忆,接着是零零散散、忽东忽西的一些。千万不要跟这些回忆中的任何一个纠缠,快跳出来,出来,快出来,快跳出时间,快跳到房间外面去。我又吃了一颗杏,但我没能出来。那时候就好像我对这些东西看得更多了,也想感受一下对同样东西的恐惧,以此来打发时间——假如我不在这儿,假如谁都不在,那么这些东西就会得到永恒,那时候就没有人会说不知道生命是什么了,就连想都不会去想了,谁都不会! 哎,我没能自娱自乐。我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上了个厕所,洗了洗。角落里有只蜘蛛悬在半空,我没理它,又走了回来。一转旋钮,吊在天花板上的灯就灭了,只剩床头的灯还亮着,我上了床。天气有点热,但我不能没有被子,有什么办法呢,那是可以拥在怀里的,可以钻进它里面,可以藏在里面。我的头枕上了枕头,等待着,我知道睡意不会马上就来。昏暗的灯光照着天花板,我听着蛐蛐的叫声。热热的夏夜! 但好像以前的夏天还要热,我们常常喝柠檬汽水、果子露。不是在街上,但都是些系着白围裙的人。我妈妈常说:法蒂玛,我们可以在家里让人干干净净地做给我们喝。我们从商场回来,商店里没什么新东西。傍晚,我们等父亲回来,他回来后就会不时地咳嗽,浑身烟味,说着,聊着,而我们则听着。有一次他说:法蒂玛,有一个医生想要娶你。我不作回答!有个什么医生,我不说话,而我父亲也不说什么,但第二天他又提了起来,而我才十六岁。我妈妈说,你看,法蒂玛,是个医生。我想:奇怪,不知道他在哪儿见过我?我害怕了,没问,又想道:医生。笨不笨?后来父亲又说了一次,还补充说道:法蒂玛,人们都说他有一个光明的前途,我详细打听了一下,人很勤奋,也许还有点野心,但都说他是个正直、聪明的人,你好好想想。我闭上了嘴。天很热,我们喝着果子露:我不知道。最后我说:好吧。就这样我父亲就把我叫到了他跟前。女儿,你就要离开父母家了,你要牢牢记住,他说,不要太多地过问男人的事情,只有猫才会那么好奇,好的,爸爸,我早就知道,女儿,我再跟你说一遍,手不要那么放,你看,不要咬指甲,你已经多大了,好的,爸爸,我不问,你不要问,我也没问。 我没问。四年了,而我们还没有孩子,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是因为伊斯坦布尔的天气。那是一个炎热夏日的夜晚,塞拉哈亭没去诊所,找到了我,说:法蒂玛,我们不在伊斯坦布尔住了!为什么,塞拉哈亭,我没这么问,但他像个孩子似的,手舞足蹈地接着讲道:法蒂玛,我们将不在伊斯坦布尔住了,今天塔拉特帕夏把我叫了去,对我这样说道:塞拉哈亭医生,你不会在伊斯坦布尔住下去了,也不会再从事政治了!这个无耻的家伙这么对我说,我一再说不行,他说,你说你很勇敢,我们要立刻用第一艘船把你和其他人一起送往锡诺普监狱,你大概不会乐意,但没办法,你给我们找了太多的麻烦,不断诽谤我们的党,但你像是个有头脑的人,理智些,听说你结婚了,你是个医生,有一个很好的职业,你可以挣很多的钱,足够你在世界的任何一个地方过上舒适的生活,您的法语怎么样?该死的,你明白了吗,法蒂玛?这些联合主义分子在胡闹,他们忍受不了自由,他们和阿布都尔哈米特有什么分别?好吧,塔拉特先生,即使我接受你的邀请,即使我马上就收拾好我的坛坛罐罐,你也不要以为我是因为害怕进锡诺普监狱:不!那是因为我知道我不会在监狱的角落里给你们必要的回应,而是在巴黎。法蒂玛,我们去巴黎,把你的戒指和宝石卖掉一两个!你不愿意吗?那好吧,我现在还有些父亲留下来的家产,实在不行的话我们就不去欧洲,去塞拉尼克,我们为什么要去国外,我们可以去大马士革,你看,勒扎医生去了伊斯肯德里,他在信中说他在那儿挣了好多钱,我那些信在哪儿,我找不到了,我跟你说不要碰我桌上的东西,哎呀,主啊,也可以去柏林,但你听说过日内瓦吗,这些人比阿布都尔哈米特还要坏,快点,与其这样傻乎乎地看着,不如赶紧收拾行李,一个自由主义者的妻子必须要坚强,不是吗,没什么好怕的。我一声不吭,就连一句“随你的便”也没说,而塞拉哈亭还在说着,说着他们在巴黎对阿布都尔哈米特所做的事情,说他自己到了巴黎后会对他们做些什么,还说到了那一天我们会如何风光地乘火车从巴黎回来!后来,他说,不,去大马士革,去伊兹密尔,又说去特拉布宗我也愿意,法蒂玛,我们要卖掉我们的家产,你准备好作出牺牲了吗?因为我要尽全力去作斗争,法蒂玛,不要在佣人们跟前说这些,隔墙有耳,但是,塔拉特先生,你本就没有必要再跟我说滚了,我本来就不会再在该死的伊斯坦布尔这个窑子里呆下去了,但是,法蒂玛,我们去哪儿呢,你倒是说句话呀!我一声不吭,我在想,他还像个孩子。是的,魔鬼只能把个孩子欺骗成这样,我明白了,我和一个用三本书就可以把他引上歧途的一个孩子结了婚。那天半夜,我出了我的房间,天很热,我想喝点什么,看他屋里亮着灯,我就走了过去,悄悄地打开门一看:塞拉哈亭的胳膊肘撑在桌子上,手捧着脑袋在哭,昏暗的灯往那哭泣着的脸上投射出了丑陋的光。从来都在桌上放着的头盖骨也在望着正在哭泣的大男人。我悄悄地拉上了门,去到厨房喝了杯水,想道,真像个孩子,真像。 我慢慢地从床上起来,坐到了桌旁,看着那长颈大肚玻璃瓶。水在里面一动不动,它是怎么做到的?我似乎对此感到吃惊了,似乎这一玻璃瓶的水是那么一种让人感到吃惊的东西。有一次,我用杯子罩住了一只蜜蜂。每当我心烦的时候我就从床上起来看看它:它在杯子中转悠了两天两夜,一直到它明白没有任何出路为止,然后缩在一边一动不动地呆着,明白除了等待,除了毫无目的地等待之外已经无事可做了。这样一来我就对它感到厌烦、恶心了,我打开百叶窗,蹭着桌子把杯子移到了桌边,拿开杯子让它飞走,但这蠢货没有飞走!它就那么呆在桌子上。我叫来了雷吉普,让他把这恶心的虫子碾死。他撕了一点报纸,小心地抓住蜜蜂,从窗户扔了下去。他不忍把它杀死。他也和它们一样。 我倒了杯水,慢慢地把水喝完了。我做些什么好呢?我站了起来,上了床,侧身枕到枕头上,回想着在这儿建这栋房子的时候,塞拉哈亭常常拉着我的手带我到处看一看:这里将会是我的诊所,这里是饭厅,这里是欧式厨房;我给孩子们每人盖一个房间,因为每个人都要关在自己的房间里发展自己的个性,是的,法蒂玛,我想要三个孩子;正如你所看到的,每扇窗户我都没让人装上笼子,那是多么丑陋的话,女人都是鸟吗,都是牲口吗,我们大家都是自由的,你也可以扔下我离开,我们也和他们一样在那儿安上百叶窗,法蒂玛,你也别说这说那了,那也不是封闭阳台,阳台是突出的那部分的名字,通向自由的是窗户,多美的景象啊,不是吗,法蒂玛,伊斯坦布尔应该就在老远的那片云彩的下面,好在我们在五十公里远的盖布泽下了火车,时间很快就会过去的,我不相信他们那混蛋政府能够长此以往,也许房子还没盖好,那些联合主义分子就倒台了呢,我们就可以马上回伊斯坦布尔了,法蒂玛…… 后来房子盖好了,我的多昂也出生了,接着又发生了战争,但该死的联合主义分子政府还是没倒台,塞拉哈亭便对我说,法蒂玛,你去一趟伊斯坦布尔吧,塔拉特对我下了禁令,但没有禁止你,你为什么不去呢,你可以去看看你母亲,看看你父亲,可以去拜访一下徐克路先生的女儿们,你可以去买点东西,可以买点新衣服穿,至少可以穿上你在这儿日夜踩着缝纫机、熬肿了漂亮的双眼做的和织的衣服去给你母亲看看,他说,法蒂玛,你为什么不去呢?但我说,不,塞拉哈亭,我们一起去,等他们倒台之后我们一起去。但他们却老是倒不了台。后来有一天,我在报纸上看到(塞拉哈亭的报纸要晚三天到,但他已不像以前一样一看到报纸就抢着看了,对于那些关于巴勒斯坦、加利奇亚和达达尼尔战争的消息也漠不关心了,有些天晚饭后他甚至都忘了去随便翻翻报纸了,因此是我先看到了那份报纸),联合主义者们倒台了,我就把这份报纸像一个熟透了的果子一样放在了他的盘子上。当他放下百科全书,下来吃午饭时,立刻就看到了那份报纸和那条新闻,因为报纸上的字写得很大很大。他看了,什么也没说。我也没问,但我听到我头顶上的脚步声到了晚上都没有停歇,我明白了,整个一下午他的百科全书都没动一个字。晚饭时塞拉哈亭还是什么也没说,我便这么说道:看到了吧,塞拉哈亭,他们倒台了。哈,是的,他说,政府不是倒台了吗,联合主义者们把国家搞得一塌糊涂逃跑了,我们也战败了!他不敢看我的眼睛,我们什么话也不说。晚饭后,他还是没有看我的眼睛,就像是提起什么想要忘掉的罪过似的扭扭捏捏地说道:法蒂玛,等我写完百科全书后我们就回伊斯坦布尔,因为对于我要做的百科全书这一大事来说,伊斯坦布尔那些混蛋们称之为政治的那些日常事务和微不足道的事情就什么也不是了,我在这儿所做的事情更加意义深远,更加伟大,几百年之后仍会有影响;我没有权利半途而废,法蒂玛,我现在就上楼去,塞拉哈亭说完就上了楼。就这样,那部该死的百科全书他又写了三十年,直到他发现自己得了绝症,发现之后又在无法忍受的病痛之中写了四个月,一直写到口吐鲜血,直至死去,而正因为他写了这部百科全书,我在这儿呆了七十年(塞拉哈亭,我惟一要感谢你的也就这一点),我就在天堂堡垒,摆脱了你所谓的“未来的伊斯坦布尔和没有宗教的政府”这一罪孽,不是吗,我法蒂玛已经摆脱掉了,你可以安稳地睡了…… 但我睡不着,听着远方来的火车的声音,听着它的汽笛声,接着是机车声和轰隆声。以前我很喜欢这种声音。我会想像着远方没有罪孽的国家、土地、房屋、花园。那时我还是个孩子,很容易上当受骗。又一列火车过去了,我已经听不到了。去哪儿了,不要想!我头枕着的地方有点热了,我便翻了个身。头一枕下就感到现在耳朵下面很凉爽。冬天晚上常常很冷,但谁也不往谁跟前靠。塞拉哈亭睡觉时打呼噜,我很讨厌他嘴里冒出来的葡萄酒味,我就会去到旁边的房间,在冰冷的屋里坐着。有一次我进了另外一个房间,想要看看他写的东西,看看他从早到晚都写了些什么。他写了人类的祖先——大猩猩这一词条——今天,当我们见证了科学在西方展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发展后,有关真主安拉的存在这一问题已经作为一个可笑的问题被抛置一边的时候,他写了这一条——他写道,如今东方仍在中世纪深邃而可恶的黑暗中沉睡,这并没有令我们这一小撮知识分子感到绝望,相反地,它激起了我们巨大的工作热情,因为很明显地,我们不是简单地把这一科学从那儿搬到这儿,而是不得不要重新去发现;他还写道,要在更短的时间内弥补东西方之间几百年的差距,现在,当快要进入这一项伟大工程的第八个年头时,我看到,有那么一些变傻了的人群,他们害怕真主——我的主啊,法蒂玛,别看了,但我还在看下去——他写道,也就是说,为了唤醒一群麻木的人,我不得不做一堆奇怪的事情,这些事情在那些发达国家里看起来是相当滑稽可笑的;他写道,要是我有一个能够诉说所有这些事情的朋友就好了,不,就像我一个朋友都没有一样,我现在对这个冷漠的女人也绝望了,你完全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塞拉哈亭;他把明天要做的事情写到了一小片纸上;他写道,利用波利考斯基书中的地图来绘制鹳类和鸟类的迁徙图,为了向那些麻木的人们证明真主并不存在,他举了三个简单的例子。但是不行,我看不下去了,够了,法蒂玛,我飞快地扔掉了那些罪恶的纸片,逃离了冰凉的房间,这是个充满诅咒的房间,甚至到他死后的那个寒冷的下雪天为止我都没再进去过。第二天早上,塞拉哈亭马上就知道了:昨天晚上我睡觉的时候你进我的房间了吧,法蒂玛?我不说话。你进了我的房间,翻看了那些纸片,是吧,法蒂玛?我不说话。你翻过了,把顺序弄乱了,有些还被你弄掉在了地上,法蒂玛,算了,没什么大不了,你想看就可以看,看吧!我不说话。你看过了,不是吗,好极了,做得好,法蒂玛,你有什么想法?我就是不说话。你知道我一直想这样,不是吗,看吧,法蒂玛。读书是最美好的事情,去读,去了解吧,因为还有那么多事情要做,啊?我不说话。你要是看了书悟出了道理的话,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法蒂玛,哎呀,生活中要做的事情真是太多太多了。太多了! 不,非常少——我已经九十岁了,我知道,非常少——物品,房间;我望着,看着;从这儿到那儿;然后就又过了一段时间;从一个怎么都关不紧的水龙头里不断滴下的水滴:在我的身体和头脑中,现在是刚才,刚才则是现在,眼睛闭上又睁开,窗户推开又关上,白天黑夜,接着又是一个早晨;但我从不会上当受骗。我还是会等待。他们明天来。你好,你好!祝你长寿。他们会亲吻我的手,会对我笑——那俯向我手的脑袋上的头发真是奇怪。您好吗,您好吗奶奶?像我这样的人能说什么呢?我活着,等待着。坟墓,尸体。来吧,睡意,来吧。 我在床上翻了个身。连蟋蟀的叫声也已经听不到了。蜜蜂也飞走了。早上还有些什么呢?早上屋顶上会有乌鸦、喜鹊……我可以早点醒来,听听它们的叫声。喜鹊真的是小偷吗?一只喜鹊偷了皇后、公主们的珠宝,很快她们就追它。我很好奇那只鸟是怎么带着那么重的东西飞的。这些鸟是怎么飞的呢?气球、齐柏林式飞艇和那个孩子,塞拉哈亭曾这么写道:林白是怎么飞的呢?要是他喝的不是一瓶而是两瓶的话,他就会忘记我不会去听,就会在饭后说起来。法蒂玛,今天我写了有关飞机、鸟类以及有关飞行的东西,这几天我就快完成“空气”这一词条了,你听着:空气并不是什么都没有,法蒂玛,它里面含有许多颗粒,就像水上的船一样,吃多少水就有多少水那么重。我,不,我不懂气球和齐柏林式飞艇是怎么飞的,但塞拉哈亭很激动,他一直在说,最后扯着嗓子喊出了一个每次都相同的结论:看吧,人们应该了解这些事情,了解一切事物,我们需要的就是这——一部百科全书;人们如果了解了整个自然和社会科学,真主就不会存在了,我们也一样。但是我已经不听你说了!他要是再喝了第三瓶的话,我也不听他那咆哮着所说的话:是的,没有真主,法蒂玛,只有科学。你的真主死了,蠢女人!然后除了喜欢和厌恶自己,已不存在任何可以信仰的东西,这时候他会陷入丑陋的欲望,奔向花园里的木屋。别想了,法蒂玛。一个佣人……别想了……两个都有病!想点别的吧!美好的早晨,古老的花园,马车……来吧,睡意,来吧。 我像只猫一样小心地伸了一下手,床头的灯就灭了。寂静的黑暗!但从窗户缝里有几丝微弱的光线渗进来,我知道。我已经看不到家具了,它们摆脱了我的视线,静静地进入了自己的世界,就好像在说没有我它们也能一动不动地呆在原地了,但我了解你们:你们就在那儿,家具,你们就在那儿,就在我旁边,像是我感觉到了你们。偶尔有谁发出吱呀声,我认得这个声音,它并不陌生,我也想发出点什么声音。我想:我们所身处的这个被称为空间的东西是多么奇怪啊!表嘀嗒嘀嗒地响着,把它割裂了开来。坚决又执着。一个念头,接着是另一个念头。然后就到了早上,他们来了。你好,你好!我睡着了,又醒了,时间过去了,我睡得很好。他们来了,老夫人,他们来了!在我等的时候又听到了一列火车的汽笛声。去哪儿?再见!去哪儿,法蒂玛,去哪儿?我们要走了,妈妈,他们禁止我们待在伊斯坦布尔。你的那些戒指拿了吗?拿了!缝纫机呢?也带了。你的钻石、珍珠呢?你的一生当中会需要它们的,法蒂玛。你可得快点回来呀!别哭了,妈妈。箱子、行李正在装上火车。我还没能生下一个孩子,我们就要上路了,我要和我的丈夫一起被流放到远方,谁知道会被流放到哪个国家,我们上火车了,你们望着我们,我挥了挥手,再见了,爸爸,再见了,妈妈,你们看,我走了,要去远方了。 第三章 “好的,”水果店老板说,“你们想要什么?” “民族主义青年举办一个晚会,”穆斯塔法说,“我们在发邀请。” 我从包里拿出了邀请函。 “我从不去这种地方,”店老板说,“我没时间。” “也就是说你不愿意买一两张来帮助民族主义青年吗?”穆斯塔法问道。 “我上个星期刚买过。”店老板说。 “你是从我们这儿买的吗?”穆斯塔法问道,“我们上个星期还不在这儿呢!” “但如果你帮助了共产主义分子,那就另说了!”塞尔达尔说。 “不,”店老板说,“他们从不到这儿来。” “为什么不来呢?”塞尔达尔问道,“是因为他们不想吗?” “我不知道,”店老板说,“你们放过我吧。我不关心这种事情。” “我来告诉你他们为什么不来这儿吧,大叔,”塞尔达尔说,“他们不来这儿是因为他们怕我们。如果没有我们,共产主义分子们也会像在图兹拉一样在这儿进行勒索的。” “真主保佑!” “是呀!你知道他们在图兹拉对国民都做了些什么的,对吗?据说他们先掀翻了陈列柜……” 我转身看了看他家的陈列柜,有一块干净、宽大、闪闪发光的玻璃。 “后来在他们还是不给的情况下他们又做了些什么,还要我说吗?”塞尔达尔说道。 我想到了坟场,如果共产主义分子们总是这么干的话,那俄罗斯应该满是坟场了。店老板最后大概也明白了——他一手叉着腰,涨红了脸看着我们。 “好了,大叔,”穆斯塔法说,“我们没时间。你要多少钱的?” 我拿出票来给他看。 “他会买十张的,”塞尔达尔说。 “我上个星期刚买的,”店老板说。 “那好吧,行啊!”塞尔达尔说,“伙计们,我们别浪费时间了。也就是说整个市场里就只有这一家,只有这一家不怕卸玻璃框……那我们就别忘了。哈桑,把这儿的门牌号记下来吧……” 我走了出去,看了看门框上边的号码,又走了进来。店老板的脸更红了。 “好吧,大叔,别生气,”穆斯塔法说,“我们的目的并不是要不尊重你。你的年纪和我们的祖辈一样了,我们不是共产主义分子。”他又转向我说,“这次给五张就够了。” 我拿了出来,递过去了五张票。店老板伸出了手,像是拿一样令人恶心的东西似的抓住了边。然后,认认真真地看起了邀请函上的字。 “我们还可以给发票,你要吗?”塞尔达尔问。 我也笑了。 “你们不要这么无礼!”穆斯塔法说。 “这种票我也有五张,”店老板说,激动地在抽屉里翻着,而后高兴地拿出来给我们看。“这些不都是一样的吗?” “是的,”穆斯塔法说,“可能是别的朋友给错了。但你必须从我们这儿买。” “我已经买过了呀,你看!” “再买五张你会死吗,大叔?”塞尔达尔说。 可老吝啬鬼装作没听见,用指尖指了指票的一角。 “这个晚会的时间也已经过了,”他说,“是两个月前的。看,这里写着1980年5月。” “大叔,你想去这个晚会吗?”穆斯塔法问道。 “两个月前的晚会我今天怎么去呀?”店老板问。 最后,为了这五张票,连我也差点要冒火了。他们在学校里都白教我们了。忍耐只能让人在生活中浪费时间,没有别的用处。要是他们就这一问题让写一篇作文的话,我可以找到那么多的东西来写,即使是那些伺机想让我留级的土耳其语老师最后也会不得不给我五分的。你看,塞尔达尔也像我一样生气了。他突然走过去,一下子抽出了老吝啬鬼耳朵上夹着的笔,在票上写了些什么,连笔带票都还了回去。 “这样行了吧,大叔?”他说,“我们把晚会推迟到了两个月后。你要付五百里拉!” 最后,他拿出了五百里拉。就是这样,只有我们学校的那些愚笨的土耳其语作文老师才会相信甜言蜜语可以引蛇出洞。我也很生气,想要给这个老吝啬鬼点苦头吃,想要给他使点坏。出门的时候,我突然停了下来,从门口的桃子堆的最底下拽出了一个。但他很幸运——没有全部坍塌。我把桃子放进了包里。接着我们进了理发店。 理发师正按着一个脑袋,塞在水笼头下洗着。他从镜子里看着我们。 “我买两张吧,伙计们,”他说,手都没有离开那个脑袋。 “大哥,您要愿意的话买十张都行,”穆斯塔法说道,“您也可以在这儿卖。” “我说过了,留下两张,够了,”理发师说,“你们不是从协会来的吗?” 就两张!我突然冒火了。 “不,不是两张,你要买十张,”我说,数了十张递了过去。 连塞尔达尔也吃了一惊。是的,先生们,你们也看到了,我要冒火就会变成这样。但理发师没接票。 “你多大了?”他问。 理发师手底下抹着肥皂的脑袋也从镜子里看着我。 “你不买吗?”我问。 “十八岁。”塞尔达尔说。 “协会里谁派你来的?”他问,“你火气太大了。” 我说不出话来,看了看穆斯塔法。 “大哥,别介意,”穆斯塔法说,“他还是新来的。不认识您。” “显然是新来的。伙计们,给我放下两张吧。” 他从兜里掏出了两百里拉。我的两个伙伴立刻就把我忘在了一边,和他说妥了,差不多都快要亲他的手了。也就是说只要你认识了协会里的人,你就能在这儿称王。既然这样又何必要买呢!我抽出两张票递了过去。但他并没有转身接。 “就放在那儿!” 我放下了。我想要说点什么,但我没说。 “再见了,伙计们!”他说着,用手里拿着的洗发水瓶指了指我。 “这人在念书呢,还是已经工作了?” “高二留级了。”穆斯塔法说。 “你爸爸是干啥的?” 我没说话。 “他爸爸是卖彩票的。”穆斯塔法说。 “要小心这只小豺狗!”理发师说,“这人火气太大了。好了,你们走吧。” 我的两个伙伴笑了。我呢,也想说点什么,正要说“别折磨你的徒弟,不行吗”,但我没说。我看都没看他那徒弟就走了出去。塞尔达尔和穆斯塔法笑着、说着,但我不听你们说,我在生气。后来,穆斯塔法对塞尔达尔这么说道: “算了,他还知道自己是个理发师。” “豺狗!” 我没说什么。我的任务就是背这个包,到了地方把票拿出来。就因为他们把我从天堂堡垒叫来,给了我这个任务,我才跟你们在一起,你们和这些店老板站在一边,嘲笑我,笑着说那个词,我和你们没话说,我不说话。我们进了一家药店,我不说话,进了一家肉店,我不说话,在食品杂货铺以及后来的小五金店和咖啡销售店、咖啡馆里我也这么不说话,一直到走完整个市场我都没说话。从最后一家店里出来时穆斯塔法把双手插进了兜,说: “我们有资格去每人吃一份肉丸子了。” 我没说话,也没说“他们给这钱不是让我们吃肉丸子的”。 “对,”塞尔达尔说,“我们有资格去每人吃一份肉丸子了。” 但一坐进肉丸子店,他们就每人要了两份。他们每人吃两份的情况下,我也不会只吃一份。在等丸子的时候,穆斯塔法拿出钱来数了数,有一万七千里拉。之后他问塞尔达尔: “这家伙为啥板着个脸?” “他在气我们叫他豺狗,”塞尔达尔回答说。 “蠢货!”穆斯塔法说。 但我没听见,因为我在看墙上的挂历。后来丸子上来了。他们边吃边聊,我闷声不响地吃着。他们还要了甜点。我也要了莱瓦尼甜食,我很喜欢。后来穆斯塔法拿出了手枪,在桌子底下把玩着。 “给我玩玩!”塞尔达尔说。 他也玩了玩。他们没给我,说笑着,后来穆斯塔法把枪别进了腰,付了账,我们起身走了。 我们无所畏惧地穿过市场,走进写字楼,一言不发地上了楼。一进入协会,每一次都一样,我有点害怕。就好像我在作弊,傻乎乎地心慌,害怕被老师看见,而老师看到我心慌好像也明白…… “整个市场都弄完了吗?”他问。 “是的,大哥,”穆斯塔法说,“您所说的地方都弄完了。” “都在身边吧?” “是的,”穆斯塔法说。他掏出了枪和钱。 “我只把枪拿走,”他说,“你把钱交给泽克里亚先生。” 穆斯塔法把枪交给了他。英俊的男人走了进去。穆斯塔法也走了。我们在这儿等着。有一阵,我在想,我们在等什么。我忘了我们在等泽克里亚先生,仿佛我们在这儿等着,却又不等什么似的。后来,来了一个和我们一样的人,给我们递烟。我不抽烟,但我接了过来。他拿出了一个火车头样的打火机,点着了香烟。 “从天堂堡垒来的理想主义者朋友是你们吧?” “是的。”我说。 “那里怎么样?” 我想了想他到底想要问什么。烟有一股很臭的味道。我好像变老了。 “上面的街区归我们。”塞尔达尔说。 “我知道,”他说,“我问的是海边,图兹拉共产主义分子们的。” “没有,”突然我回答说,“天堂堡垒的海边没有什么。那里住的都是有钱的上流社会。” 他看了看我,笑了。我也笑了。 “就算是吧,”后来他说,“但也说不准呀!” “上面的街区归谁,海边也就归谁,”塞尔达尔说。 “是的。他们也是这样占领了图兹拉的。你们千万要小心。”后来我想了想共产主义分子们。我想着他们,一本正经地抽着烟,和我们说话的人突然这么问:“你是新来的,对吗?”不等我回答就走进了里面的房间。 他都没给我机会说些什么!塞尔达尔点了点头。不知道他们是怎么马上就知道我是新来的?当我说那里住着上流社会时,他为什么笑呢?塞尔达尔也站起来走进里面的什么地方去了,这一下就剩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在那儿了,塞尔达尔把我一个人撂在那儿,就好像是为了让进进出出的人们知道我是新来的似的。我望着天花板,抽着烟,想着一些重要的事情,我的神态让那些进进出出的人们一见到我就明白我在想重要的事情——有关我们行动的问题。有这么一本书,我看过。就在这时,穆斯塔法从房间里出来了,和一个人贴了贴脸,也就在这时,突然所有人都退到了一边——泽克里亚先生,是的,是他来了。很快,他走进房间时朝我看了看,我也站了起来,但还没有完全站起来。后来,他叫穆斯塔法进去。他走进去以后,我在想他们在里面谈了些什么,后来,他们出来了,这次,我站了起来。 “很好!”泽克里亚先生对我们的穆斯塔法说,“需要的时候我们再通知你。做得很好!” 接着,他看了我一会儿,我很激动,以为他会对我说些什么,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突然打了个喷嚏,又上楼去了。有人说是去党部了。后来,穆斯塔法和刚才与我们说话的人悄悄地聊了聊。我突然想他们在谈论我,但想错了,他们肯定是在谈政治,谈一些重要的事情……我没有看他们,免得让他们以为我在听,以为我是一个爱听墙脚的人。 “好了,伙计们,”后来穆斯塔法说,“我们走了。” 我放下了包。我们一言不发地向车站走去,一副完成了任务的样子。后来我想,穆斯塔法为什么不说话,我已经不生他们气了,他们觉得我在执行任务的时候怎么样?坐在车站长椅上等火车的时候我在想这些,后来看到那儿的彩票店我想起了父亲,尽管我现在不愿意想他,但还是想了,嘟囔着我想要对他说的话:爸爸,生活中最重要的东西并不是高中毕业文凭! 火车来了,我们上了车。塞尔达尔和穆斯塔法又在窃窃私语。他们可以说一句话,或是开一个玩笑,让我觉得一头雾水,那时,我也可以找一个笑话来回敬他们,但我不可能马上就找到,当我在寻找答复的时候,他们会看着我深思的脸发笑,那时我也许会生气,忍不住会骂人,而那时他们笑得更凶时,我会明白他们让我变得更加不知所以然了。那时,我就会想要一个人呆着,人在一个人呆着的时候就可以好好地想一想生活中可以做的大事了。有时他们所作的举动是我不能明白的一种玩笑,互相眨巴眨巴眼睛,就像他们现在说那个词时所作的举动那样:豺狗!不知道是种什么样的动物?小学时候有个女同学,她曾经带过一本百科全书到班里,是动物百科全书,你说要查虎,你可以打开书查字母“h”……要是有那本百科全书,我就可以打开来查一下“豺狗”,但那女孩不会给我看的。不,你会弄脏的!他妈的骚货,那你为什么要带到学校里来?当然,后来那女孩去了伊斯坦布尔,因为有人说她父亲发财了。她还有一个好朋友,头上扎着蓝丝带…… 我想得太专心了……火车来到了图兹拉,我有些心慌,但我不害怕。共产主义分子们随时都可能进来。塞尔达尔和穆斯塔法也不说话了,神情紧张地看着。没发生什么事。火车开动后,我看了看墙上共产主义分子们的标语:图兹拉将是法西斯的坟墓!他们所说的法西斯好像指的就是我们。我骂了几句。后来火车来到了我们的车站,我们下了车。我们一言不发地走到了汽车站。 “伙计们,我还有事,”穆斯塔法说道,“再见了。” 我们在他身后看着,直到他消失在了中巴车之间。我突然对塞尔达尔说: “这么热的天,我不想回家做功课。” “对,”塞尔达尔说,“天很热。” “我心情也不好,”我说。停了一会儿,我说,“来吧,塞尔达尔,我们去咖啡馆吧。” “不。我要去店里。我有事。” 他走了。如果你父亲有一家店,那你自然就会有事做!但我还在读书,还没有像你们那样弃学。但这有多么奇怪,他们更多的是嘲笑我。我相信晚上塞尔达尔会最早去咖啡馆讲述“豺狗”的故事。算了,哈桑,别心烦了,我没心烦,开始爬起了坡。 我看着在我前面为了赶上开往天堂堡垒或是达勒加的轮渡而飞驰的卡车和轿车,就好像想到自己是一个人而感到高兴。我希望自己能有什么奇遇。生活中有许多事情,可能发生,但是你就只能等着。我有这么一种感觉:就像是我希望发生的事情正在缓慢地发生着,而发生的时候却不像我所想像和期望的那样发生;所有的事情就像是要激怒我似的缓缓而来,之后你再一看,它们甚至都已经过去了,就像这些来来往往的汽车一样。他们开始破坏我的心情了,这么热的天,我不想爬坡,看着,也许会有车停下来,但是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关心你。我开始吃我的桃子,但我没能消磨太多的时间。 如果现在是冬天就好了,那样我现在就可以自己一个人在沙滩上溜达溜达,可以从敞开的大门走进空旷的沙滩,不用怕别人看见——海浪涌起,打在海滩上,我,为了不弄湿我的鞋子,会跳着,跑着,走着,思考我的生活,会想我将来一定会成为一个重要的人物,我会想到那样一来,不仅是所有的那些家伙,还有女孩子们也会对我另眼相看,那时我的心情也不会感到如此厌烦,特别是,一想到我将来会成为什么样的人,我也就不会叫塞尔达尔去咖啡馆了,要是现在是冬天的话,对我来说自己一个人也就知足了。但是冬天要上学,该死的,那些老师们都有病…… 后来我就看到了那辆正在爬坡的白色阿纳多尔车。它缓缓向我靠近的时候我就知道是他们坐在里面,我扭过头去,就像是我羞于停下来招招手。他们来了,来了,从我身边过去了,没有认出我。在他们经过我身边的时候我想或许是我弄错了。因为我们小的时候倪尔君还没有那么漂亮!但是开车的那个胖子,除了法鲁克还会是谁!真是胖啊!那时,我知道了我不是要回家,而是要去别的地方:我会下坡,向下走,看着那些门,或许我会看到我的侏儒伯伯,他会招呼我进屋,当然要是我不害羞的话我会进屋的,我会问好,或许还会亲吻他们奶奶的手,之后向他们问好,我会说,你们认出我了吗,我已经长大了,他们会说,是的,我们认出来了,我们小的时候不是好伙伴么,我们会聊聊,小时候我们是伙伴,我们会聊天,要是我现在就去那里的话,或许我就会这样忘了内心的烦躁。 第四章 就在阿纳多尔艰难地上着坡的时候我问道: “哎,你们认出他了吗?” “谁?”倪尔君问。 “在路边走着的穿着蓝衣服的那个人,他一下子就认出了我们。” “高个子的那个么?”倪尔君问道。她转过身向后看去,但是我们已经离远了。“他是谁?” “哈桑!” “哈桑是谁?”倪尔君一脸无知地问道。 “雷吉普的侄子。” “都长这么大了!”倪尔君很是吃惊,“我都认不出来了。” “真丢人啊!”麦廷说道,“他是我们小时候的伙伴。” “那你怎么也没认出他来?”倪尔君问他。 “我没有看到……但是法鲁克一说我就知道他是谁了。” “太棒了,你!”倪尔君说道,“你太聪明了!” “也就是说,你所说的今年我从头到脚都变样了就是这样子!”麦廷说道,“只是你忘记了过去。” “胡说八道吧你。” “你读的书让你忘了所有的事情!”麦廷说道。 “别自作聪明!”倪尔君说道。 他们沉默了,好一段时间都一言不发。我们爬上了那个坡,每年在坡的两边都会有新的、丑陋的混凝土建筑拔地而起。我们穿过了渐渐变得稀稀拉拉的葡萄园、樱桃园还有无花果树林。袖珍收音机里正播放着一首毫无特点的“西方轻音乐”。远远地一看到大海和天堂堡垒,我们大概就感受到了一种接近于小时候感受到过的那种激动,我从大家的沉默中明白了这一点,但是没有持续多久。我们一言不发地下了坡,穿过穿着短裤的、穿着泳衣的、皮肤黝黑的、吵闹的人群。就在麦廷打开花园门的时候,倪尔君喊道; “哥,按喇叭。” 我把车开进了花园里,忧伤地看着房子。我每次来,这房子一次比一次更加破败,人也越来越少。木板上的漆早就脱落了,爬墙虎已经从侧墙爬到了前墙,无花果树的影子打在奶奶房间关着的百叶窗上,楼下窗户的铁框都已经生了锈。我心中充满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就像是在这间屋子里曾经有一些可怕的东西,这些东西因为我已经习惯了而以前没能察觉到,而现在我正又惊又怕地感觉到了这些东西。巨大的前门就像是为我们而开似的,透过笨重的门扇,我看了看屋里奶奶和雷吉普潮湿而又昏暗的身影。 “快下车呀,哥哥,你坐在那儿干什么哪?”倪尔君说道。 她已经下了车,径直朝房子走去了。后来,她看到了从窄小的厨房门里慌忙走出来的雷吉普,他一路走来摇摇晃晃的,身材让人感到脸红。他们相互拥抱、贴脸。我关掉了没有人在听的收音机,下车来到了静寂的花园中。雷吉普还穿着那件他常穿的夹克,这件夹克能掩盖他的年龄,另外还有那条奇怪的细领带。我们相互拥抱、贴脸。 “我有点担心了,”雷吉普说道,“你们来晚了。” “你好么?” “哎,”他很害羞似的说道,“我很好。我给你们铺好了床铺,准备好了房间。老夫人正在等你们。您又胖了吗,法鲁克先生?” “奶奶怎么样?” “很好……就是总是抱怨……我来拿行李。” “过会儿我们再来拿。” 雷吉普走在前面,我们跟在后面上了楼梯。我想起了百叶窗缝中透着的满是灰尘的屋内光线,还有发霉的味道,不知怎的有点高兴。来到奶奶的门前,雷吉普突然站住了,吸了口气,之后眼睛放着光,狡猾地装出一副高兴的样子叫了起来: “他们来了老夫人,他们来了!” “他们在哪里?”奶奶用她那年迈而又激动的声音问道,“你怎么不告诉我,他们在哪里?” 她裹着印花蓝被,后背靠在叠放着的三个枕头上,躺在那个我小的时候老是把铜把手弄得乱响的床上。我们一个一个地亲了她的手。她手上的皮肤细白,柔软而又满是皱纹,皮肤上有我们熟知的痣和斑点,看到这些痣和斑点,就像是碰到了久违的老朋友似的让人高兴。不管是房间,还是奶奶,还是她的手都散发着同样的味道。 “祝你长寿!” “您怎么样,亲爱的奶奶?” “不好。”奶奶说道。但是我们什么也没有说。奶奶动了动嘴唇,像一个小姑娘一样变得害羞了,或是表现得有点害羞似的。“现在你们快说说看。”之后她说道。 我们三兄妹互相看了看,陷入了好长一段沉默之中。我想到了屋子里发霉的味道,家具抛光剂的味道,旧肥皂,或是薄荷糖,还有点香水,花露水和尘土的味道。 “哎,你们没有要讲给我听的东西么?” “我们开车来的,奶奶,”麦廷说道,“从伊斯坦布尔到这里刚好五十分钟。” 每次都这么说,每次奶奶固执的表情都会看上去像是得到了些许安慰似的,但又会很快地恢复常态。 “奶奶,您以前来要多长时间?”倪尔君像是不知道似的问道。 “我只走过一趟!”奶奶骄傲而又自豪地说,又吸了口气补充道,“再说,今天是我要问,而不是你们!”她好像因为习惯性地说了这么一句而有点高兴了,她想了一会要问什么问题,但是问的时候她明白了,她并没有提出她想要的那种聪明的问题。 “说说看,你们怎么样?” “我们很好,奶奶!” 她就像是吃了败仗似的生气了,板起了脸,满脸的怒气。小时候我曾经对这样的表情感到非常害怕。 “雷吉普,给我身后再加枕头!” “所有的枕头都在您身后了,老夫人。” “要我再给您拿一个么,奶奶?”倪尔君问道。 “告诉我你在做什么?” “亲爱的奶奶,倪尔君开始上大学了。”我说道。 “我自己也有嘴,哥哥,不用你操心。”倪尔君说道,“我正在读社会学,奶奶,今年刚读完一年级。” “你在做什么?” “我明年高中毕业。”麦廷说道。 “然后呢?” “之后我要去美国。”麦廷说。 “那里有什么?”奶奶问道。 “那里有富人和有灵气的人!”倪尔君说道。 “有大学!”麦廷说。 “你们不要一起说!”奶奶说,“你在干什么?” 我没告诉她说我手拿着大大的包来来回回地去学校,没告诉她说我晚上呆在空荡荡的屋子里懒洋洋地坐着,没告诉她说我吃完饭坐在电视机前昏昏欲睡,也没告诉她说,昨天早上去学校的时候,我就等待着喝酒的时间,害怕失去我对那种叫做历史的东西的信念,还有我想念我的妻子。 “他已经是副教授了,奶奶。”倪尔君说道。 “奶奶,我们看您挺好的!”我失望地说道。 “你老婆在做什么?”奶奶问道。 “上次我们来的时候我不是说过了么,奶奶,”我说道,“我们离婚了。” “我知道,我知道!”她说,“现在她在做什么?” “又结婚了。” “你已经把他们的房间准备好了,对么?”奶奶说道。 “准备好了。”雷吉普说道。 “你们就没有其他要讲的事情了么?” “奶奶,伊斯坦布尔变得非常拥挤了。”倪尔君说道。 “这里也很拥挤。”雷吉普说道。 “你坐那儿吧,雷吉普。”我说。 “奶奶,这个房子已经变得很旧了。”麦廷说道。 “我也不好。”奶奶说。 “这里很破烂了,奶奶,我们让人来把它推倒,盖新楼房,您就可以住得舒舒服服了……” “闭嘴!”倪尔君说,“她听不见。现在也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那要到什么时候?” “永远也不会有。” 又没有人说话了。我好像听到家具在闷热的房间里膨胀发出的噼噼啪啪的声音。窗户里投进了几缕死气沉沉、静止不动的光线。 “你不说点什么吗?”奶奶问道。 “奶奶,我们在路上看到哈桑了,”倪尔君说道,“他已经长大了,是个大男人了。” 奶奶又是很奇怪地动了动她的嘴唇。 “他们在做什么,雷吉普?”倪尔君问道。 “什么也没有!”雷吉普回答道,“他们住在山坡上。哈桑在读高中……” “你在给他们说什么?”奶奶叫了起来,“你在说谁?” “伊斯玛伊尔在做什么?”倪尔君问道。 “没做什么,”雷吉普说道,“他在卖彩票。” “他在给你们说什么?”奶奶又喊了起来,“你们要和我聊,而不是和他!你快出去,雷吉普,下楼到厨房去!” “没事的,奶奶,”倪尔君说,“让他呆在这儿。” “他这么快就把你们哄住了,不是么?”奶奶说道,“你跟他们说什么了?这么快就让他们可怜你了吗?” “我什么也没有说,老夫人。”雷吉普说道。 “但我刚才看到了,你和他们说了,讲了。” 雷吉普走出了房间。又是一片寂静。 “快点,倪尔君,你来说点什么。”我说道。 “我吗?”倪尔君说,“我说什么好呢?”她想了一会儿之后说道,“所有的东西都变得很贵,奶奶。” “你就说你读书读得忘记了所有事情。”麦廷说道。 “可怜的聪明人!”倪尔君说道。 “你们在说什么?”奶奶问道。 又一次没有人说话了。 “好了,奶奶,”我说道,“我们走了,要去房间里安顿一下了。” “你们才刚来,”奶奶问道,“你们要去哪里?” “我们哪也不去!”我说,“我们还要在这里呆一个星期。” “也就是说你们已经没有要说的好听的话了。”奶奶说。她笑了笑,或许有了一种获胜了的奇怪心情。 “明天我们要去墓地。”我想都没有想,脱口而出。 雷吉普在外面的门口等着。带着我们一个个进入各自的房间,打开了所有的百叶窗。他还是给我准备好了对着水井的房间。我记起了发霉、床单和童年的味道。 “麻烦你了,雷吉普,”我说道,“你把房间收拾得真漂亮!” “我把您的毛巾挂在这里了。”他指着说道。 我点着了烟。我们一起透过打开的窗子向外看去。我问道: “雷吉普,今年夏天天堂堡垒怎么样?” “很差,”他说,“以前的味道都没有了。” “怎么讲?” “人们都变坏了,变得没有同情心了!”他说。 他转过身子盯着我,期待着我的理解。而后我们一起听着沙滩上的吵闹声,欣赏着远方树林的缝隙间可见到的街道和大海。麦廷走了过来。 “哥哥,你可以把车钥匙给我么?” “你要走了么?” “我把我的行李拿上去之后就走。” “你要是把我们的行李也都搬到楼上,那我就会给你车钥匙,明天早上你再还给我,”我说。 “您别那个了,法鲁克先生,我会把行李拿上去的。”雷吉普说道。 “你现在不去档案馆找有关瘟疫的资料吗?”麦廷问道。 “您要找什么?”雷吉普问道。 “我明天再去找有关瘟疫的资料。”我说。 “你现在就要开始喝吗?”麦廷问道。 “我喝酒关你什么事!”我说,但没有生气。 “也是!”麦廷说,他拿了车钥匙,走了。 我也和雷吉普一起,什么也不想,跟在麦廷身后,下了楼梯。之后我想去厨房翻翻冰箱,但是下了窄小的楼梯之后,我就把要去厨房的念头抛到了一边,转向了另一个方向,走过雷吉普的房间后,来到了狭窄的过道的尽头。雷吉普就在我身后。 “洗衣房的钥匙还在这儿吗?”我问道。我伸手到门框上摸到了满是灰尘的钥匙。 “老夫人不知道,”雷吉普说,“别告诉她。” 旋转了钥匙之后,为了把门打开,我不得不使劲地推了一下。门后应该是有什么东西掉了,我一看,吓了一跳:满是灰尘的一个头颅卡在了门和箱子之间。我从地上拿起它,吹了吹灰尘,努力装出一副开心的样子拿给雷吉普看。 “你还记得这个吗?” “什么?” “你大概一直没来这儿。” 我把满是灰尘的头颅放在了一张三腿桌的边上,桌子上撒满了纸。我像孩子似的晃了晃拿在手中的玻璃管,而后放在一个生了锈的天平的托盘上。雷吉普站在门口一声不吭,他害怕地看着我所接触的东西:上百只小玻璃瓶,玻璃碎片,许多箱子,扔在盒子里的骨头,旧报纸,生锈的剪子,小镊子,有关解剖学和医学的法语书,整盒整盒的纸,贴在板上的鸟儿和飞机的图片,眼镜玻璃片,分成七种颜色的圆,链子,小时候踩在踏板上当开车玩的缝纫机,螺丝刀,钉在木板上的虫子和蜥蜴,还有上面写着“专卖局”字样的上百只空瓶子,装在药瓶里并且贴上了标签的各种各样的粉末,还有一个花盆中的蘑菇…… “那些是蘑菇吗,法鲁克先生?”雷吉普问道。 “是的,要是对你有用你就拿去吧。” 可能他太害怕而没有进屋,我走过去给了他。之后我找到了用老字母写的一块铜片,上面写着,塞拉哈亭医生每天上午接待二到六个病人,下午接待八到十二个病人。突然我想把铜片带回伊斯坦布尔,不是为了找乐子,而是为了回忆,但是我对历史、对过去有种厌恶和恐惧感,便把它扔进了满是灰尘的杂物之中。而后我锁上了门。和雷吉普一起去厨房的时候,我从楼梯的扶手之间看到了麦廷。他正自言自语着往楼上搬我们的行李。 第五章 在把法鲁克和倪尔君的行李都搬到楼上之后,我就脱掉了衣服,换上泳衣和夏天的衣服,拿上鼓鼓囊囊的钱包,下了楼,然后上了那辆又破又旧的阿纳多尔便离开了。我在韦达特家前面下了车。除了在厨房里忙碌着的佣人之外,家里没有其他的动静了。我从花园来到房子后面,轻轻地推开窗子,就看到了躺在床上的韦达特,我一下子高兴起来。我像小猫一样跳进了房间里,把韦达特的头压在了枕头上。 “这是玩笑么,畜牲!”他叫道。我开心地笑了笑。“哎,还好吧?” “你什么时候来的?”他问道。 我先是没有回答他,只是用眼睛在房间里扫了一遍。包括墙上的那幅毫无品位的裸女画在内,所有东西都和去年一样。之后我忍不住了: “快点,”我说道,“快点,哥们,起床了!” “在这个点我们能做什么?” “大家下午都做些什么?” “什么也不做!” “难道其他人都不在吗?” “不,大家都在这儿,还有新来的。” “你们在哪里汇合?” “在杰伊兰家!”他说道,“他们都刚来!” “太好了,快点,咱们快去那里吧。” “杰伊兰肯定还没睡醒。” “那我们就到别的地方去下海吧!”我说道,“今年我要教那些纺织厂和钢铁商人的笨蛋孩子们数学和英语,还没有一次机会去下海游泳。” “那你的意思是说你没管杰伊兰吗?” “快起来,要不我们就去找图尔贾伊吧。” “图尔贾伊加入青年篮球队了,你不知道么?” “我对这个不感兴趣,我不玩篮球了。” “是为了更好地用功吧,不是么?” 我没有吭声,看了看韦达特那晒得黑亮、健康而又安逸的身子,就在想,是的,我是很努力地学习我的功课,在班里要是拿不到第一,我心里就会难受,我也知道像我这样的人被称为书呆子,但是我爸爸,我可怜的爸爸,没有十年之后可以遗留给我的车床厂,没有丝织厂,没有钢铁仓库和铸造车间,也没有在利比亚中一个小小的标,甚至没有进出口办公室:我爸爸从县长的职位上辞职之后只有一块墓地了,为了不让奶奶在家哭泣,我们每年都会去,在那里哭。之后我问道:“那么大家都还做些别的什么事呢?” 脸朝下躺着的韦达特就没有要起床的意思,但是他至少把嘴挪到了枕头边上,说道,麦赫梅特从英国带着一个护士女孩回来了,他说那女孩现在就住在麦赫梅特家里,但是他们没有住在同一个房间里,他所说的女孩实际上已经是一个三十岁的女人了,但是她和我们的姑娘们都处得很好,还有图朗,说我应该知道,他在部队。我想,我上哪儿知道去,冬天的时候,我没有同安卡拉和伊斯坦布尔的上流社会在一起,而是在学校宿舍里或是我姨妈的家里度过的,为了赚些钱,我就给那些和你一样笨的富家子弟们教数学、英语和扑克。但我没说什么,韦达特说,图朗的爸爸已经认定他儿子不会有什么出息了,就把他送到了部队,他爸爸没去开后门,他说当兵的生活会让他的脑子清醒过来。但当我问他清醒了吗,韦达特就很认真地说他也不知道,他还说图朗请了十五天的假回来了,而且已经和胡莉娅开始交往了,我陷入了沉思。此时韦达特又补充说菲克雷特是个新来的家伙,我立刻就明白韦达特很是崇拜他,因为他把这个菲克雷特称为“牛人”和“死党”。过了一会儿他开始讲起玻璃钢船的马达有多少马力等等,这可真让我头疼,我就不想听这个贱人讲了。他一明白这个意思我们就都不说话了,但是而后我们又聊了起来。 “你姐姐在做什么?”他说道。 “她是个地道的共产主义者。和他们一样,她也老是在说,我已经改变了很多。” “真可惜,让人伤心。” 我正盯着墙上的裸女画。 “听说塞尔柱的妹妹也是那样,”他像是在小声嘀咕地说道,“她好像是爱上了什么人!你姐姐也有这样一个人吗?” 我没有回答。我做了些不耐烦的动作,他明白我不喜欢这个话题。 “那你哥哥的情况怎么样?” “没指望了!”我说道,“就知道喝酒、发胖。没有指望,萎靡不振!” “他也是那样么?” 聊着聊着我更加生气了:“他萎靡不振得什么事也成不了。但说实话,他倒是和我姐姐很合得来。他们做些什么跟我没关系,但他们当中一个是厌恶钱的空想主义者,另一个则萎靡不振得都懒得伸手去挣钱了,所有的事情就得由我自己来承担了。而那块宅地上却还是白白地杵着那愚蠢、奇怪又令人恶心的老房子。” “你奶奶和那个谁,干活的人,不住在那里了吗?” “住着。但是,他们要是住进将来建成的公寓楼里的一层,又有什么呢?那样一来,整个冬天,我就不用白费口舌地给那些愚笨的富家子弟们讲双曲线的对称轴在哪里,不用跟他们讲对称轴和焦点之间的联系又和系数r有什么关系之类的了,你懂吗?明年我必须要去美国上大学,但是我上哪儿找钱去呢?” “有道理。”他说道,或许他感到有点不舒服了。 我也很不自在,因为我担心韦达特会觉得我仇视有钱人。我们都沉默了一会儿。 “快点,我们下海去吧。”后来我说道。 “对啊,杰伊兰大概也睡醒了。” “我们没必要非得去那里。” “大伙儿都去那里。” 直到现在他才从一动不动躺着的床上起来了,身上只穿着泳裤,他的身体晒得很黑,很显然保养得很好,很漂亮,很安宁。他舒舒服服地,无忧无虑地打了个哈欠。 “冯妲应该也要来的!” 也许是因为韦达特的身体,或许是因为其他什么事情,我有点心烦了。 “好啊,让她来吧。” “但是她在睡觉。” 我看着墙上的裸女,而不是看着韦达特的身体,说道:“那你就去把她叫醒呀。” “真的,要我去叫醒她?” 他去叫醒他的妹妹了。不一会儿他回来了,他的生活中好像彻头彻尾满是问题,像是少了烟就活不了似的,他贪婪地点了根烟,问我: “你还是不抽烟吗?” “不抽。” 又没有人说话了。我想像着冯妲满身是癣地躺在床上挠痒。之后我们又聊到了海水热不热、冷不冷这样的愚蠢话题。而后冯妲推门进来了。 “哥哥,我的凉鞋在哪里?” 这个冯妲去年还是一个小姑娘,今年她的腿就长得修长又漂亮了,还穿着小小的比基尼。 “你好,麦廷!” “你好。” “你怎么样?哥哥,我问在哪儿,我的凉鞋?” 兄妹俩就这样立刻开始了争吵——一个对另一个说他不是她的东西的看守人,而另一个又对这一个说,昨天她的草帽就是在他的柜子里找到的,他们开始大声叫喊起来。过了一会儿,冯妲摔门出去了,不一会又像是什么事也没有似的进来了,这次他们又开始争论谁该去妈妈的房间里拿车钥匙。最后,韦达特去了。我有了些许不安。 “哎,冯妲,还有别的什么消息吗?” “还能有什么!心烦呗!” 我们聊了一会儿。我问她今年上完了几年级,听她说读完了高中一年级,读了两年“预科”,不,不是在德国和匈牙利高中,而是在意大利高中。当时,我跟她嘟囔了几个单词:equipementeletriquebrevetetype,ansaldosangiorgiagenova……冯妲问我这些词是不是我在从意大利带回的礼物上看到的。我没告诉她说,在伊斯坦布尔所有无轨电车的前门上面都有这样无法理解的小标牌,而所有上电车的伊斯坦布尔人都不得不背下这样的东西,以免因为心烦而变得暴躁,因为不知为何我心中有了这样一种感觉,要是我说了我坐电车的话她就会小觑我。而后我们又沉默了。我又想了一会儿那些擦了雪花膏、抹了香水午休的人和那些打牌、看牌来消磨时间的人以及他们的母亲——那个令人讨厌的东西。之后韦达特回来了,手里晃着车钥匙给我们看。 我们一起出了门,上了被太阳晒透了的汽车,走了二百米之后我们在杰伊兰家门前下了车。因为激动而感到难为情的我,当时想说点什么。 “这里好像变化很大啊。” “是的。” 我们踩着草坪里被摆成一步一块的石头走了过去。一个花匠正冒着炎热在花园里浇水。最后,我们看到了姑娘们,我就随口问了句: “你们玩扑克么?” “啊?” 我们下了楼梯。姑娘们优雅地躺在那儿。我想她们看到了我,便想了想:我身上有打牌赢的钱和从伊斯迈特那儿拿的衬衣,穿在泳裤外的刘易斯牛仔裤,裤兜里还有一个月里给那些傻瓜们上课赚的一万四千里拉。之后我就无聊地问道: “我问你们玩游戏么?” “什么游戏?我来给你们介绍一下麦廷!” 事实上我认识泽伊奈普。 “你好,泽伊奈普,你好么?” “我很好。” “这是法赫伦尼萨,但是可别这么叫,她会生气的。你叫她法法就好了!” 法法不是一个漂亮的女孩。我们握了握手。 “这就是杰伊兰!” 我握了握杰伊兰有力而又轻柔的手。我想看看其他的地方。我想我可能会一下子坠入情网,但这是个荒唐幼稚的想法。我看了看大海,想相信自己很冷静,也没有无所适从,我也想让自己有这样的表现。其他人把我晾在一边开始聊了起来。 “滑水也很难。” “我要是能在水上站起来就好了!” “但是至少不像滑雪那样危险。” “泳衣一定要紧身。” “人的胳膊会疼。” “菲克雷特来了我们就可以开始了。” 我有点心烦了,换了只脚,咳嗽了几下。 “坐下来呀你!”韦达特说道。 我相信自己看上去是一脸的深思。 “坐呀你!”杰伊兰说道。 我看了看杰伊兰,她很漂亮。是的!我又想到了我可能会爱上她,一会儿我坚信了自己的这一想法。 “那边有一把躺椅。”杰伊兰扬了扬鼻头示意给我看。 我朝躺椅走过去的时候看到,混凝土造的房子的底层,门敞开着,里面的家具让人感到恐怖——美国电影里有钱但不幸福的夫妇手中拿着威士忌酒杯叫着争吵婚姻问题的时候就是坐在这样的家具中间。从那间房子里散发出的家具的、富裕的和豪华的气味好像在对我说,这儿有你什么事,但是我想了想,也很安慰:我比这里所有的人都聪明!我又看了看在花园里浇水的花匠,拿过了躺椅,走了回来,毫不费力地打开躺椅,坐在了他们的身边,边想着是不是已经陷入了爱情,边愣愣地听着他们聊天。 法法,说着“我们班非常可笑”之类的话,由于她的同学杰伊兰不停地让她讲讲这个,讲讲那个,因而在她讲完这些趣事的时候,我就像是已经在太阳底下被烤熟了一样,更糟糕的是,我还是没有拿定主意。后来,因为我也不想自己被认为是不懂玩笑的野蛮家伙,所以我也决定讲一些这类愚蠢的趣事,我详细地给他们讲了我们在学校是如何从校长的办公室里偷到考试卷子的,但是我没告诉他们我们把题卖给那些愚蠢的富家子弟赚了多少钱,因为每个人都会产生误解的,因为我没有一个有钱的老爸会在我生日的时候或是在其他一个不重要的日子里把我手腕上的这块欧米茄手表作为礼物送给我,我不得不做这样的小事情,而他们的父亲虽然从早到晚都在做这样的事情,但在他们看来却是丑陋的。这时,我们听到了吓人的吵闹声,驶来了一艘摩托艇。他们都转过头去看,而我知道,这是菲克雷特来了。他飞速驰来,就像是要撞上码头似的,突然溅起了大片水洼后就停下了。他费劲地从船舱里跳上了岸。 “你们好么,伙计们!”他说着看了我一眼。 “我来介绍一下,”韦达特说道。“麦廷,菲克雷特!” “伙计们,你们喝什么?”杰伊兰问道。 大家都说要可口可乐。 菲克雷特甚至就没有回答,只是撇了撇嘴做了一个手势——这是说“我不顺心”时所做的一个手势。我看了看,没弄明白杰伊兰到底有没有为此而烦恼。但是我明白了另外一件事:多年以来我一直都知道你们的这种菲克雷特式的把戏——摆出一副很有个性的样子。如果你长得难看又笨,那你就至少得有个性,要有一艘音速般快的快艇和比它更快的小汽车,这样女孩们才会看看你的脸。杰伊兰拿来了饮料。他们端着杯子,坐着聊了很长一段时间。 “你们听音乐么?” “晚上我们去哪儿?” “你曾说过你那儿有猫王的专辑。” “有过。猫王的精选在哪儿?” “我不知道。” “真没劲。” “我们干点什么呢?” 之后他们好像因为聊天和炎炎烈日而感到有些疲惫,就都不说话了,而后又开始聊天,而后又是沉默,又聊天又沉默,这期间,从一个看不见的喇叭里传来了美妙的乐曲,我想我应该说点什么了。 “这音乐太普通了,电梯音乐!”我说道,“在美国,这样的音乐只有长时间坐电梯时才会听。” “长时间坐电梯吗?” 你问,是的,你,杰伊兰,这一来我就谈了起来,我偷偷地观察着你是怎么听我说话的,或装作不在偷偷地观察似的,因为,是的,我大概相信自己从现在起就已经爱上了你,我有点害羞,但是我的确对你——杰伊兰说了,讲了。我说,这个电梯旅途在纽约人的生活中有很重要的地位,帝国大厦从地下五十英尺到一百零二层,从这里可以看到方圆五十英里内的全景,但是我没说我还没有去过纽约,还没有欣赏过那里的风景,但是我又说,根据我们在学校时读的一九五七年版的大不列颠百科全书,这个城市的人口有七百八十九万一千九百五十七人,一九四零年时该城市的人口就有七百四十五万四千九百九十五人了。 “哟,”法法说道,“跟个书呆子似的全背下来了!” 她说,而当你也对她笑的时候,杰伊兰,为了证明我不是那种为了背给你们听而花死力气去记的人,也为了展示我的聪明程度,我解释说,譬如我可以一下子就计算出任意两个两位数的积。 “是的,”韦达特说道。“这家伙有个非常奇特的脑袋,整个学校都知道!” “十七乘以四十九等于多少?”杰伊兰问道。 我说:“833!” “七十乘以十四?” “980!” “怎么知道正确的答案是多少?”杰伊兰说道。 我很兴奋,但只是笑了笑而已。 “我去拿纸笔好么?”她说道。 你——杰伊兰,忍受不了我那烦人的微笑,当时就从地上跳了起来,跑进那个令人恐惧的家具堆里,过了一会儿,手里拿着一张印着瑞士宾馆标题的纸和一支镀银的钢笔,赌着气回来了。 “33x27=?”,“891”,“17x27=?”,“459”,“81x79=?”,“6399!”,“17x19=?”,“323!”,“不对,373!”,“杰伊兰请你乘一遍!”“好吧,323!”,“99x99=?”,“这个最简单了:9801!” 你在生气,杰伊兰,你气得就像是在恨我了。 “你的确像个书呆子一样背下来了!” 我只是笑笑,我想,那些相当低俗的书里说所有的爱情都是从厌恶开始的,这样说或许是正确的。 之后,杰伊兰乘着菲克雷特的快艇玩了滑水,而我则陷入了沉思,想着怎么来进行这场竞争,或许我很快就明白,今后,午夜之前,我都会想着这些个想法,因为,该死的,我想我已经相信自己陷入了爱情。 第六章 我醒来起了床,扎好领带,穿上夹克,来到了外面。风和日丽的一个早晨!树上落着许多乌鸦和麻雀。我看了看那些百叶窗——都关着,他们还在睡觉,昨天晚上睡得太晚了。法鲁克先生喝了酒,他喝酒的时候倪尔君则在一旁“欣赏着”。老夫人则在楼上不停地叫着。我甚至都没听到麦廷是几点回来上床的,为了不吵醒他们,我尽力轻轻地压着水泵,用凉水洗了洗脸,之后进了屋子,从厨房切了两片面包,拿着去了鸡舍,打开了鸡舍的门。母鸡咕咕叫着到处跑。我小心翼翼地把两个鸡蛋从尖的一头敲碎,美美地喝了下去,又把面包吃了。我捡起了其他鸡蛋,鸡舍门都没关就想返回厨房,这时,我吓了一跳——倪尔君已经起来了,拿上了她的包,正要出去。她一看到我就笑了笑。 “早上好啊,雷吉普。” “这个点你要去哪里?” “下海啊。过一会儿人就多了。我去去就回来。从鸡舍里拿的鸡蛋吗?” “是的,”我说道,不知道为什么,有一种犯了错的感觉。“你要吃早餐么?” “要。”倪尔君说道,笑了笑,走了。 我在她身后看着。一只小心谨慎、一丝不苟的猫咪。脚上穿着凉鞋,裸露着双腿。小时候就是一双小细腿。我进到了屋子里,烧水煮茶。她母亲也是那个样子。现在已经在墓地里了。我们要去那里,要做做祷告。你还记得你的母亲么?当时她还只有三岁,肯定不记得。多昂先生,在东部当县长,在最后两年的夏天把他们送到了这里。你母亲怀里抱着麦廷,旁边站着你,经常在花园里坐着,整天让阳光晒在她那苍白的脸上,但是返回凯马赫时脸色还像来的时候那么苍白。我经常问,您想来点樱桃汁么,少夫人。她回答说,谢谢你,雷吉普先生,就放在那里吧。她还抱着麦廷,我当然可以放在那里。我两个小时后过来看到,大杯的果汁她只喝了两口。而后,胖嘟嘟的法鲁克满身是汗地来了,说,妈妈我饿了,接着就突然一口气就把果汁喝完了。真厉害!我拿出桌布,去铺在桌子上,却闻到了上面的气味。昨晚法鲁克先生把白酒洒在桌子上了。我就去拿来抹布擦了擦桌子。水已经烧开了,我沏了茶。还有昨天剩下的牛奶。我可以明天去奈夫扎特。我又想到了咖啡馆,但是我压抑住了自己,专心干活。 我太专心了,时间过得很快。就在我摆桌准备吃饭的时候,法鲁克先生从楼上下来了。他慢慢下楼,楼梯被他踩得嘎吱嘎吱响,下楼的样子和他爷爷一样。他打了个哈欠,嘴里嘟囔着什么。 “我沏了茶,”我说,“您坐吧,我这就给您拿早餐。” 他猛地坐在了他昨晚喝酒时坐的那把椅子上。 “要喝奶么?”我说,“有全脂的好奶。” “好的,拿来吧,”他说,“喝了我的胃能舒服点。” 我进了厨房。胃。喝呀喝的,攒下的那些毒药最终会在那里给你开个口子的。老夫人早就说过,你要是还喝,你就会死的。你不是也听到了医生是怎么说的了么?多昂先生眼望着跟前,想了一会儿,这么说道:要是我的脑子不动了的话那还不如死了更好,妈妈,不思考我就活不下去。可老夫人说,孩子,你这不是思考,是悲伤。但是他们早就忘了要去听对方说的话。后来,多昂先生,写着写着那些信他就死了。他就像他父亲一样,血从嘴里流了出来,很显然是从胃里出来的,老夫人号啕大哭着,把我叫了过来,就好像我可以做点什么事似的。在他死之前,我脱下了他那件带着血的衬衣,给他换上了熨好的干净衬衣,而后他就死了。我们会去墓地的。我煮好奶,满满地倒上了一杯。胃里一片黑暗,是一个未知的世界,只有尤努斯先知才了解这个世界。我一想到那个黑乎乎的洞就会浑身颤抖。但是就好像我没有胃似的。因为我知道自己的底限,我不像他们,我也知道什么时候该忘记。我刚要把奶端过去,就看到倪尔君已经回来了,真快!头发湿湿的,很漂亮。 “要我给你拿早餐么?”我说。 “奶奶不下来吃早餐么?”倪尔君问道。 “下来,”我说,“早上和傍晚会下来。” “中午为什么不下来?” “她不喜欢沙滩上的噪音,”我说,“中午都是我把盘子给她端上去。” “我们就等等奶奶吧,”倪尔君说,“她什么时候会醒?” “她老早就醒了。”我说。我看了看表,八点半了。 “哈哈,雷吉普!”倪尔君说道,“我在商店里买了报纸。从今往后我每天早上都要买。” “随您的便。”我说完就出去了。 “你买又会怎么样,”法鲁克突然大声吼道,“你知道了有多少人杀死了多少人,知道了有多少人是法西斯,有多少人是马克思主义者,有多少人毫无关系又怎么样?” 我走了进去,上了楼。这么着急是为什么,你们到底想要什么,为什么不满足于这么少?你不会知道的,雷吉普!是死亡!我会想想,会害怕,因为是人都会好奇的。塞拉哈亭先生说过,所有科学都始于好奇,你明白么,雷吉普?我来到楼上,敲了敲她的房门。 “谁啊?”她问。 “是我,老夫人。”我说完走了进去。 她开着柜子,在翻着什么。她摆出了一副要关柜门的样子。 “怎么了?”她说,“他们在楼下吵什么呀?” “他们在等您吃早餐。” “他们就为这在吵?” 柜子里陈旧的气味弥漫了整个屋子。我闻了闻,我还记得这味儿。 “什么?”我说,“不,他们在开玩笑。” “一大早在餐桌上吗?” “您要是担心,我就跟他们说说,老夫人。”我说,“法鲁克先生没有喝酒。这个时间能喝酒么?” “别护着他们!”她说,“也不要对我撒谎!我会很快明白的。” “我没有说谎,”我说,“他们在等您吃早餐。”她看了看敞开着的柜子门。 “要我扶您下楼吗?” “用不着!” “您要在床上吃吗?要我把盘子给您端来吗?” “去端吧,”她说,“跟他们说,让他们准备好。” “他们准备好了。” “把门关上。” 我关上门下了楼。她每年在去墓地之前都会再翻一遍柜子,就好像能从里面找到什么从没见过也没穿过的东西,但最后还是会穿那件奇怪的可怕的大衣。我进了厨房,拿了面包,之后就端了出去。 “你读读,”法鲁克先生对倪尔君说道,“读读看,今天又死了多少人?” “十七个。”倪尔君说。 “哎,这又有什么结果?”法鲁克先生说。 倪尔君就像是没有听到哥哥的话,又胡乱看起报纸来。 “已经什么意义也没有了。”法鲁克先生有点满意地说。 “老夫人说不下来吃了,”我说,“我在准备你们的。” “为什么不下来?” “我不知道,”我说,“她在翻柜子。” “那好吧,把我们的拿来吧。” “倪尔君小姐,”我说,“你这样穿着湿漉漉的泳衣坐着,会着凉的。上楼去,穿上衣服再看报纸……” “你瞧,她甚至都没有听到你说的话,”法鲁克先生说,“她还是个相信报纸的年轻人,心情激动地读着死亡消息。” 倪尔君对我笑笑,站了起来。我也进了厨房。相信报纸?我把面包翻了个个儿,准备好了老夫人的餐盘。老夫人看报纸是为了看看有没有熟悉的人去世,是要看看有没有死在床上的人,而不是那些被炸弹和子弹打得千疮百孔的年轻人。我把盘子给她端了上去。有时她会因为搞不清楚讣告里的姓氏而生气,自言自语,然后从报纸上剪下来。要是不是很生气,有时我在旁边的时候,她就会嘲讽一番这些姓氏。这些都是瞎编的名字,该下地狱的,姓是什么意思?我想,给予我姓氏的爸爸和我都姓黑石。是什么意思显而易见。然而有些姓氏的含义我就搞不懂了。这些人的就是这样。我敲了敲门,进了房间。老夫人还在衣柜前。 “我把早餐拿过来了,老夫人。” “就放在那里吧。” “您马上吃吧,”我说,“奶别凉了。” “好的,好啦!”她说。但眼睛还是看着衣柜而不是餐盘,“关上门。” 我关上了门。之后突然想到面包,就赶快跑下了楼。还好,没有烤焦。我就把倪尔君小姐的鸡蛋、早餐放在了餐盘里端了出去。 “请见谅,我晚了。”我说。 “麦廷不下来吃早饭么?”法鲁克先生问道。 好吧!我又上了楼,进屋叫醒麦廷,打开了百叶窗。他嘴里嘟囔着。我下了楼,倪尔君说想要茶,我进了厨房,沏上了茶,在我端出来的时候,我看到,麦廷已经下来坐在那里了。 “我现在就把您的早餐端来。”我说。 “昨晚你几点回来的?”法鲁克先生问道。 “我不记得了!”麦廷说着。身上只穿着泳衣和衬衣。 “汽车的油没用完吧?”法鲁克先生问道。 “放心吧,哥哥!”麦廷说,“我们坐别人的车逛的。阿纳多尔在这里太那个了。” “太怎么了?”倪尔君问。 “你看你的报纸吧!”麦廷说,“我正和哥哥说话呢!” 我进厨房去端茶了。又放上了面包,烤着。我端出了浓茶。 “您也要奶吗,麦廷先生?”我问。 “大家都问起你了。”麦廷说道。 “关我什么事儿?”倪尔君说。 “以前你和那些女孩都是很好的朋友,”麦廷说,“过去你们亲密无间,可是现在你读了点书就开始瞧不起她们了。” “我没有瞧不起她们。只是不想见到她们。” “你就是看不起她们。人至少会问个好。” “我就是不问好!”倪尔君说。 “您要奶么,麦廷先生?”我说。 “你看到了么?你太观念了。太嫩。” “你知道观念是什么意思吗?”倪尔君问道。 “我怎么能不知道呢,”麦廷说,“我有这样的姐姐,脑子刚刚洗过,我每天都可以见到。” “蠢货!” “您要奶么,麦廷先生?” “伙计们,别这样,伙计们。”法鲁克先生说。 “我不要奶。”麦廷答道。 我跑进厨房,翻了翻面包。有人洗过她的脑子。塞拉哈亭先生常说,要是不清洗一下每个人脑子中的肮脏东西、无知信仰还有谎言,那我们就没救了,因此我成年累月地在写着,法蒂玛。我给自己倒了一杯奶,喝下一半。面包烤好我就送去了。 “到了墓地,奶奶做祷告的时候你们也做!”法鲁克先生说。 “我把姨妈教的祷告词忘了。”倪尔君说道。 “你忘得真快!”麦廷说。 “亲爱的,我也忘了,”法鲁克先生说,“我的意思是你们要像她一样摊开双手,免得让她伤心。” “别担心,我会的,”麦廷说道,“我向来不重视这样的事情。” “你也要摊开双手,好吗,倪尔君?”法鲁克先生说,“头上也系点东西。” “好的。”倪尔君说。 “这不会违背你的思想信念吗?”麦廷说道。 我上了楼,敲了敲老夫人的房门,走了进去。她已吃完了早餐,又到了柜子前面。 “怎么了?”她说。“你有事么?” “您还要再来杯牛奶么?” “不要了。” 我正要拿过盘子,她突然关上了柜门,叫了起来。 “别过来!” “我没有靠近柜子啊,老夫人!”我说,“您瞧,我只是要拿盘子。” “他们在楼下干什么?” “他们正在准备。” “我还是挑不出来……”她说,好像突然变得害羞了,开始看向柜子。 “抓紧时间,老夫人!”我说,“过会儿天就要热了。” “好的,好的,关好门。” 我来到了厨房,烧上水准备洗盘子。我喝着剩下的半杯奶,等着水烧热。我想到了墓地,有点激动,又有点奇怪;我还想到了洗衣房里的物品、工具。有时候人们会想在墓地哭。我走了出去,麦廷说要杯茶,我端了出去。法鲁克先生抽着烟望着花园,大家都不说话。我又进了厨房,刷完了盘子。等我再出来的时候麦廷先生已经穿戴整齐过来了。我转过身,脱下围裙,看了看我的领带和夹克,又梳了梳头发,就像在理发店里理完头发一样,在镜子里对自己笑笑,就走了出去。 “我们准备好了。”他们说。 我上了楼。不管怎么说,老夫人最终是穿好了。身上还是那件黑色的可怕的大衣。由于老夫人高高的身子每年都缩一点,她的裙摆挨到了地面,她脚上那奇怪的鞋子的尖头从裙子挨到地的地方露了出来,就像是两只狐狸兄弟的好奇的鼻子一样。她正在系头巾,突然看到我,好像有点害羞。我们都没有说话。 “这么热的天气里您穿这个会出汗的。”我说。 “大家都准备好了么?”她问道。 “准备好了。” 她看了看房间,像在找什么东西,看到柜子的门关上了,又看了看别的地方,之后又看了看柜门,而后说道,“快扶我下楼吧。” 我们出了房间。她看到我拉上了门,但她自己还是又用手推了推。在楼梯口她靠在我身上而不是靠在拐杖上。我们慢慢地下了楼梯,走出了大门。他们也过来了,在我们把老夫人扶上车时, “你们关好门了么?”她问道。 “关好了,老夫人。”我说。但我还是又去推了推各扇门,让她看到都已经关好了。 最终,谢天谢地,她总算上了车。 第七章 我的主啊,真奇怪,汽车一开始摇摇晃晃地启动,突然我就像小的时候坐上马车时那样变得激动起来,但是不一会儿我就想到了你们,你们这些躺在墓地里的可怜人,我以为自己会哭起来,但法蒂玛,还不到时候,因为汽车正穿过一道道门驶到街上,而我坐在车里从窗户往外看去,雷吉普现在在家里,我想,他要一个人呆在家里吗,就在这时车停了下来,等着,不一会儿,侏儒便过来了,他从车的另一侧门上了车,坐在了后排, “门都锁好了,是吧,雷吉普?” 就在车要上路的时候, “是的,法鲁克先生。” 我紧紧地靠在我的座位上, “奶奶,你不是听到了么,雷吉普把门锁好了。呆会儿别又像去年一样不停地说门没关……” 我开始想起他们来了,当然,我记得在他们称已经关好了的那花园的门上,塞拉哈亭你还挂上了一个“塞拉哈亭医生”的铜牌子,就诊的时间里是这样的,法蒂玛,我不收穷人的钱,他说,我想和民众多接触接触,当然我们现在还没有太多的病人,我们不是在大城市里,而是在这偏远的海边,除了一些可怜的村民之外就没有其他人了,的确,那时还没有,现在,我的主啊,抬头看看那些公寓、商店、拥挤的人群、半裸着的人,就在海滩上,不要看,法蒂玛,那有多吵,简直是人摞人,你看,塞拉哈亭,他们已经降临到了你这可爱地狱的地面上,你成功了,当然如果你想要的就是这个的话,你看看那拥挤的人群,或许你所要的就是这个。 “奶奶是不是很好奇地在看着?” 不,我根本就没有在看,但是,塞拉哈亭,你的这些被宠坏了的孙子们, “奶奶,要不我们多绕些路带您逛逛?”和你一样看你清白的老婆,是啊,你让这些可怜的孩子们怎么办呢,他们就是这么被培养出来的,塞拉哈亭,因为你让你的儿子像了你,多昂也不关心他的孩子们,妈妈,他们的姨妈会照顾他们的,我没有精力,让他们姨妈照顾他们就会成这样,在他们奶奶去墓地的路上看所有这些丑恶的东西时,他们却认为是好奇,你们不要这么认为,你们看,我现在连看都不看,我低下头,打开包,我闻到了里面散发出来的老人的味道,鳄鱼皮包里面黑漆漆的,我用我干枯瘦小的手从包里找着了我的小手绢,擦拭着我那干涩的眼睛,因为我满脑子都是他们,只有他们, “现在有什么好哭的呢,奶奶,不要哭!” 但是他们不知道我有多么爱你们,他们不知道在这阳光明媚的日子里想到你们已经死去我就忍受不住;可怜的我又一次拿起手绢擦试眼泪,好啦,够了,法蒂玛,我一生都在痛苦中度过,所以我知道我还是能够忍受的,好了,现在已经过去了,什么事也没有了,你们看,我抬起了头,正在欣赏着:那些公寓、墙壁、塑料制成的文字、广告、橱窗、各种各样的色彩,但是很快我就开始厌恶起来,天啊,我的主啊,多么丑恶,别看了,法蒂玛, “奶奶,以前这里是个什么样子?” 我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绪和痛苦中,没有听到你们的话,我又怎么来讲给你们听,怎么来告诉你们说以前这里有很多花园,其中有的花园是那么的美丽,而现在这些花园都在哪里,在刚开始的那些年里,在魔鬼带走你们爷爷之前,这里什么人也没有,傍晚的时候,他总是会说,来,法蒂玛,我和你一块儿散散步吧,你千万别见怪,我陷在了这个地方,不能带你去别的什么地方,我的百科全书把我弄得太累了,我一点时间也没有,但我不想自己因此而表现得像个东方的专制男人,我也想让自己的妻子开心、幸福,来,至少让我们在花园里走一走,我们还可以聊聊天,你瞧我今天都读了些什么,我觉得科学知识是一种不可或缺的东西,正是因为我们的无知,在我们这儿一切才会如此不幸,我已经完全明白了我们需要一次文艺复兴,需要科学技术的复兴,一项应该为人所知的任务正摆在我面前,它既可怕又伟大,塔拉特帕夏把我流放到了这个空无人烟的角落,但事实上我要为此而感谢他,为我能阅读并思考这些而感谢他,因为要是没有这种孤独以及这些空闲的时间,我就无法产生所有这些想法,也就永远无法理解这项历史性任务的重要性了,法蒂玛,事实上,卢梭也是在乡下、在大自然中得出他所有的思想的,这是独自游逛的人的梦想,但现在我们是两个人一起在逛。 “万宝路,万宝路!” 我抬头一看,吓了一跳,好像他就要把胳膊伸进车里来,孩子,你会被轧到的,谢天谢地,我们终于从混凝土丛林中出来了,已经进到了花园之间,在坡的两边, “今天真热啊,是吧,哥哥?” 在刚开始的那几年里,零零星星一两个可怜的村民见到我和塞拉哈亭一起散步,就会停下脚步,向我们问好,在那个时候他们还没有开始感到害怕。大夫,我老婆病得很重,您能来看看么,真主会保佑您的。因为他也没有胡闹,他们很可怜,法蒂玛,我很同情他们,就没有收钱,我能怎么办呢,但是实际上当他缺钱的时候他们也不来,那样一来,我的戒指,我的宝石,我把柜子关好了吗,关好了的, “亲爱的奶奶,您还好吧?” 但是这些人不停地问这类无聊的问题,不让人安宁;我又用手绢擦了擦眼睛,人们在到去世了的丈夫和儿子的墓地去时怎么会感到很好,我对你们 “快看,奶奶,我们正经过伊斯玛依尔的家。就是这儿!” 有的只是同情,但是你看,他们都在说些什么,我的天啊,那跛子的家就在这儿,但我不看,你的私生子,他们知道么,我 “雷吉普,伊斯玛依尔过得怎么样?” 不知道,就认真地 “不错。在卖彩票。” 听着,不,法蒂玛,你听不见, “他的脚怎么样?” 只是为了让我自己、我的丈夫还有我的儿子远离罪孽,有谁知道 “就像以前一样,法鲁克先生。一直瘸着。” 我在这事儿上的罪过吗,侏儒 “哈桑怎么样?” 去告诉过他们了吗,他们也像他们的爷爷和父亲 “他的功课很差,因为英语和数学而留级了。也没有工作。” 一样比较注重平等,所以,说吧,奶奶,有人说他们是我们的伯伯。奶奶,我们一直都不知道,该死的,法蒂玛,快别想了,你今天是为了想这些事情才来到这儿的吗,但我们还没到地方,我要哭了,我开始用手绢擦眼睛,其实,在这个我十分悲伤的日子里,坐上他们的车就像是去游山玩水一样,有一次,四十年中只有那么一次,他叫了辆马车去游玩,和塞拉哈亭一起,我们坐着马车,在没有尽头的山坡上,踢哒踢哒地爬着,这真是太好了,法蒂玛,因为忙着写我的百科全书,我没有时间来做这样的事情,要是我再带上一瓶葡萄酒就好了,还有煮鸡蛋,我们可以去野外坐坐,但不仅仅是为了呼吸新鲜空气,不仅仅是为了欣赏大自然,也不仅仅是为了像我们国家的那些人一样狼吞虎咽地吃一顿土耳其大餐,从这里看大海是多么漂亮,在欧洲,人们把这称为野炊,他们做什么都很有分寸,法蒂玛,但愿有一天我们也能这样,也许我们的儿子赶不上了,但是我们的孙子、孙女们可以,但愿 “我们到了,奶奶,您看,我们到了!” 到那时候,也就是我们掌握了科学知识的时候,我们的国家和那些欧洲国家就没有了差别,我们的孙子们将会在我们的国家里幸福地生活,我的孙子们会来到我的墓前,还有塞拉哈亭你的墓前,汽车的发动机一停下来,我的心就怦怦跳起来,这里太安静了,大热天里只有蛐蛐,以及我这九十岁的活死人,他们下了车,打开车门。 “来吧,奶奶,把您的手递给我。” 从这个塑料东西上下来比从马车上下来还要难,真主保佑,我要是摔了,肯定马上就会死掉,他们会马上把我埋掉,也许他们就高兴了。 “太好了!奶奶,搀着我的胳膊,靠着我。” 也许他们也会难过,该死,现在我为什么还要想这些,我下了车,两边各有一个人搀着我的胳膊,我们慢慢地从墓碑群中走过,这时候,主啊,请你饶恕,这些墓碑让我感到恐怖, “奶奶,您还好吗?” 大热天里,在荒无人烟的枯草气味中,有一天我也会进入这些坟墓 “是在哪儿来着?” 当中,法蒂玛,现在别想了, “法鲁克先生,我们要走这边!” 你看,那侏儒还在说,为了证明对于他们躺的地方他比他们的孙子们都知道得更清楚,你是想说我也是他的儿子吗,但是当其他人看到他们父亲与母亲的坟墓时, “是这里!” “奶奶,我们到了,是这儿!” 我现在就要哭了,你们就在这里,可怜的人们,你们都不要扶我,让我跟他们单独呆一会儿,我用手帕擦着眼睛,在这里一看到你们,主啊,你为什么还不要我的命,该死,其实我知道,我一次都没有听从过魔鬼,但我来这儿不是要指责你们,我现在就要哭了,我擦了擦鼻涕,屏住了一会儿呼吸,就听到有蛐蛐的叫声,我把手帕揣到兜里,摊开双手,为你们向真主诵经,诵读完毕之后,我抬起头一看,不管怎么说,他们也都摊开了双手,好极了,倪尔君把头好好地包住了,但是我讨厌那个侏儒伪装的不安,主啊,请你宽恕,我无法忍受一个人以自己是个私生子为傲,塞拉哈亭,就好像他比我们都爱你更多似的,做着比别更多的祈祷,你以为你这么做能骗得了谁,我要是拿着我的拐杖就好了,它在哪儿放着呢,他们关好门了吗,但是我不是来想这个的,而是来想你的,在这被独自遗弃的墓碑中,哎,你以前想到过吗,有一天我会来这里,对着竖在你身上的一块石头诵经, 塞拉哈亭?达尔文奥鲁医生 18811942 愿灵魂安息 塞拉哈亭,刚才我已经诵过经了呀,事实上你本来就不信这些了,所以你的灵魂在地狱的痛苦中备受煎熬,主啊,我不愿意想这些,但这是我的错吗,我跟他说过多少次了,该死,塞拉哈亭,你没有嘲笑过我吗,蠢女人,笨女人,你也跟其他人一样被他们洗脑了,既没有真主,也没有阴间,另一个世界是被编造出来的一个可恶的谎言,为的是让我们在这个世界上误入歧途,除了我们手中那些经院式的谬论,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神的存在,只有事实和事件,我们可以了解它们以及它们之间的联系,我的任务就是向整个东方说明真主是不存在的,法蒂玛,你在听吗,该死,别想这些了,我愿意去想想早些的那些日子,那时候你还没有把自己交给魔鬼,因为并不仅仅是为了要好好纪念死去的你们,因为你那时候的确就是个孩子,就像我父亲说的,有一个光明的前途,你要问他是不是经常文文静静地坐在诊所里,他的确是那样,要不然天知道他和那些可怜的病人们在一起干什么,但是那些不包头巾、涂脂抹红的法兰克女人也会来看病,他们一起关在那里,但她们的丈夫们也会来,我在旁边的房间里觉得很不舒服,法蒂玛,你别误解,是啊,是啊,也许一切本都是因他们而起,他完完全全就在这里安顿了下来,有一两个顾客,也就是他所谓的病人,我们已经让病人很习惯来这里了,因为这是件很难的事情,塞拉哈亭,这一点我承认,某人的海岸上有几个渔夫,还有几个远方村里的懒汉闲坐在废弃码头上咖啡馆的角落里,在这种洁净的空气里他们是不会生病的,即使病了他们也不会知道,即使知道了他们也不会来,本来嘛,有谁会来呢,几户人家,几个愚昧的乡巴佬,但尽管如此,他也名声在外了,有些病人还大老远地从伊兹密特过来了,从盖布泽来的人最多,有从图兹拉坐船来的,他正儿八经开始赚钱了,这回是他纠缠患者了,主啊,我在另一个房间里听着他们说话,你在这个伤口上抹什么了,医生先生,我们先是敷上烟叶,然后用牛粪包住,天啊,怎么可以这样,这是土办法,还有一种被称为科学的东西,那这个孩子怎么了,医生先生,他都发烧发五天了,你们为什么不早点带他来,医生先生,您没看到海上起风暴了吗,天哪,你们会害死孩子的,真主要是这么安排我们也没办法啊,咳,说什么真主啊,就没有真主,真主已经死了,主啊,塞拉哈亭,快忏悔吧,有什么可忏悔的,蠢女人,你别跟那些愚昧的乡巴佬一样胡说八道,我为你感到脸红,但是我想让那么多的人真正地做个人,但我还没能把这种思想灌输到我妻子的脑袋里去,你是多么愚蠢啊,至少你相信我,知道自己很愚蠢,但是塞拉哈亭,你会失去这些你找到的病人的,我越这么说,他好像就越坚持那么做,我在旁边的房间里听着,一个可怜的女病人和丈夫一起大老远跑来看病,听听他开药之前都说了些什么,他说让那个女人把头巾摘掉,他快把我弄疯了,愚蠢的乡巴佬,你将成为她的丈夫,那你来跟她说,她不摘吗,好吧,我不看病了,滚出去,我不会向你们的这些愚蠢盲目的信仰屈服的,天哪,医生先生,别这样,给开点药吧,不,你妻子不摘头巾的话什么药都没有,滚出去,你们全被真主的谎言给欺骗了,该死,塞拉哈亭,当时你真该闭上嘴,至少别这样跟他们说,不,我谁都不怕,但听听,谁知道他们在我背后都说了些什么,这是一个不信真主的医生,你们别去,这家伙本身就是个魔鬼,你们没看到他桌上的那个骷髅头吗,他的房间里到处都是书,还有一些带有巫术的奇怪器具,有可以把跳蚤放大成骆驼的透镜,有冒烟的管子,有用针固定的青蛙尸体,别去那里,不到万不得已,有哪个正常人会主动过来把自己的性命交给这个毫无信仰的人呢,这个家伙,真主保佑,他会让健康的人生起病来,会使跨过他家门槛的人中邪,前段时间他曾对一个大老远从雅勒姆加来的病人说,你像是一个有理智的人,我看中你了,拿上这些文章,到村里的咖啡馆里念念,他说,我在里面写了一些防治伤寒和肺结核的必要措施,另外没有真主这事我也写上了,去吧,你就去救救你们的村子吧,事实上我要是能往每个村子都派去一个像你这样有理智的人就好了,而这个人每天晚上把全村的人都集合在咖啡馆,给他们读一个小时从我的百科全书中截取下来的小册子的话,那这个民族就得救了,但是首先,嗨,我得先完成这部百科全书,它也拖得越来越久了,该死的,也没有钱了,法蒂玛,你的钻石,你的戒指,你的珠宝盒,他们把门关严了吗,肯定没有,因为,病人已经不再来了,当然了,除了几个已经无所畏惧的绝望病人以及几个一走进花园大门就后悔了,但是又怕返回去会触怒魔鬼的无奈的人,但是塞拉哈亭,这和你没关系,也许是因为我的那些钻石,病人们已经根本不来了,他们做得很好,他说道,因为一看到这群傻瓜,我就很生气,就会陷入绝望,要相信这群牲口会有出息是多么困难啊,前段时间闲谈的时候我曾问过一个人,我问他一个三角形的内角和是多少,当然,我知道这个平生从没听说过三角形为何物的可怜的乡巴佬他不可能知道,但是我拿出纸笔给他进行了讲解,我想要看看他们数学方面的智力是多少,但是法蒂玛,错不在这些可怜人身上,政府从没有向他们伸出过手来,没有让他们接受良好的教育,天啊,我讲了好几个小时,为了让他明白,我费了多少口舌,但他还是傻愣愣地看着我,而且还很害怕,咳,蠢女人,他就像你现在看我这样看着我,你干吗像看见了魔鬼似的这样看着我,可怜的东西,我是你的丈夫啊,是的,塞拉哈亭,你就是个魔鬼,现在你看,你在地狱里,地狱之火里有地狱看守,有沸腾的锅,或者死亡就像你说的那样吗,他曾说,法蒂玛,我快要死了,听我说,这比什么都重要,死亡是如此可怕,我忍受不了了,越是想坟墓里的情形,我就越害怕, “奶奶,你还好吗?” 突然我开始头晕,我以为我要摔倒了,但塞拉哈亭,别担心,即使你不原意,我也要最后再念一遍 “奶奶,您要是愿意的话,请在那边坐着休息一下吧!” “愿灵魂安息”,你们别说话,他们闭上了嘴,我听到一辆汽车从路上开过,然后是蛐蛐的叫声,这就结束了,阿门,我掏出手帕擦着眼睛,然后走了过去,我的儿子,我真的一直都想着你,但是我想先把你爸爸从那儿弄出去,唉,我那可怜、不幸而又糊涂的儿子啊, 多昂?达尔文奥鲁县长 19151967 愿灵魂安息 好吧,我要念念,我那无奈、不幸、不快、不幸福、孤独的人,我要为你念念,阿门,你也在这里,天哪,我的主啊,有一瞬间我突然觉得你似乎没有死,我的手帕哪儿去了,但你们看看,在我掏出手帕前我是怎么开始号啕大哭的, “奶奶,奶奶,您别哭!” 要不是他们赶过来了,我以为我会浑身颤抖、号啕大哭着栽倒在地,天哪,我是多么不幸啊,我注定了要到我儿子的坟墓上来的,我作了什么孽呀要受这种惩罚,该死的,但是我已经竭尽所能了,我怎么会想要这样呢,我的儿子,我的多昂,我不是跟你说过很多次了吗,你这一生中可以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别听你父亲的,为了不让你看到他而以他为榜样,我不是把你送到寄宿学校了吗,孩子,就在我们已经身无分文的时候,就在我用首饰盒中那些你已故的外公外婆给我做嫁妆的戒指、钻石首饰和钻石来支撑这个家的时候,我不是把这些都瞒着你,还把你送去最好的学校了吗,星期六的下午你总是要很晚才回来,你那醉醺醺的父亲也从不去车站接你,他就像一个子儿都挣不到似的,一个劲儿地想从我这里弄点钱来出版他的那部从头到尾都在亵渎真主的荒谬的书,寒冷的冬夜里,我只有想着儿子至少正在法语学校读书来自我安慰,在这种情况下,一天我一看,啊,你也跟他们一样,本来可以成为工程师或者商人的,你却去了那儿读书,你要当政治家吗,我知道,只要你想,总理你都能当上,但对于你这样的人来说不是很可惜吗,妈妈,只有政治才能让这个国家井然有序,我糊涂的儿子啊,治理国家的事情轮得到你来操心吗,在我说出这话之前,假期的时候,当他既疲惫又心事重重地来这儿的时候,天啊,我是多么不幸啊,他和他爸爸一模一样,甚至马上就学会了忧心忡忡地走来走去,瞧,才多大你就抽起了烟,我的儿子,这么痛苦,这么忧郁是为了什么,我问道,你说妈妈,是因为国家,当你这么说的时候,我想,儿子,也许你会调整过来的,我不是在你兜里塞满了钱吗,去伊斯坦布尔逛逛,玩玩,和姑娘们一起转转,开心点,别想那么多了,我瞒着你爸爸,拿出了那些粉色的珍珠,拿着,到伊斯坦布尔卖掉吧,好好玩玩,我没这么说过吗,我怎么会知道后来你马上就会和一个乏味苍白的小姑娘结婚,还会把她带回家呢,我没有对你说过吗,儿子,心放宽点,至少就坚持做这份工作吧,也许他们会让你当部长呢,别辞职不当县长,你看啊,儿子,有人说马上就轮到你当省长了,不是吗,不,妈妈,我已经受不了了,妈妈,都是那么恶心、丑陋,哎呀,我可怜的孩子,你为什么不像其他人那样单位、家里来回跑呢,但是有一天我说我明白了,我很气愤,因为你很懒惰,又很懦弱,不是吗,跟你爸爸一样,你没有勇气去生活,去跟人们交往,不是吗,而怪罪他们以及对一切表示厌恶会更容易些,不是的,妈妈,不是的,你不明白,一切都很恶心,就连当县长我都受不了了,他们在那里对可怜的农民和穷人们做那样的事情,如此地欺压他们,我老婆也死了,孩子们就让他们的姨妈们来照顾吧,我要辞职,然后来这里住,妈妈,求你了,别打搅我,多年来我在这个安静的角落里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奶奶,快走吧,已经很热了。” 我想一个人坐下来把真相都写下来,不行,我不允许这样, “麦廷先生,请您再等一下吧……” 你不能坐在这儿,你要去融入生活,雷吉普,千万不要给这个人端饭,让这个大男人去自食其力吧,求你了,妈妈,别这样,我都这么大了, “谁来打扫一下那些墓吧。” 别让我蒙羞,没礼貌的家伙们快闭嘴吧,我不能和你们的爸爸单独呆一会儿吗,我也看到了那些动物粪便,一切都本该如此吗,但那时我就跟他说过,你喝酒吗,我问他,我的儿子,你不做声,为什么,你还算年轻,我可以再给你娶一个,好吧,你打算一天到晚在这里干什么,在这个空无一人的地方,你不说话,是吗,唉,天啊,我知道,你也会像你爸爸那样开始坐下来写那些胡说八道的文章,你不说话,是这样吗,唉,我的儿子,我怎么才能让你明白,所有的罪过、罪孽还有不公正都不是你的责任,我是一个无知的可怜女人,你看,现在我无依无靠,他们都嘲笑我,儿子啊,但愿你看到了我过的这种可怜日子,我不幸的儿啊,看我都哭成什么样子了,我用手帕捂着脸,缩成了一团, “够了,奶奶,够了,您别再哭了。我们还会来的……” 主啊,我有多么不幸啊,他们想要带我离开,不要打扰我和我那已故的丈夫与儿子,我想单独和他们呆着,让我躺在他的坟墓上面吧,但我没有躺,不,法蒂玛,看啊,你的孙子们在同情你呢,他们看到了我是多么的不幸和可怜,他们是对的,这么热的天,至少我要再最后诵读一遍《开端》,但是一看到那丑陋的侏儒傻瓜一样无礼地看着我,他们一刻也不让人安生,魔鬼无处不在,似乎他为了挑拨我们,正伏在那面墙后面看着我们,好吧,最后再念一遍 “亲爱的奶奶,您看您现在样子很不好,快走吧。” 《开端》,我打开了双手,他们就放开了我,也打开了双手,我们最后一次诵读着,读着,有一些车辆从旁经过,天是那么的热,幸亏我里面没穿毛衣,最后一刻我把它扔在柜子里,我肯定锁上了,家里一个人都没有,当然了,真主保佑,但愿没有遭小偷,人的思绪是多么的散乱啊,对不起你了,阿门,我们要 “奶奶,您靠着我吧!” 走了,再见了,咳,真的,还有一个你呢,人还有脑子吗, 玫瑰?达尔文奥鲁 19221964 愿灵魂安息 但他们就这样把我带走了,事实上在这么热的天气里,我已经没有力气停下来再读一遍了,他们读的时候,我会把那算做是为你读的,虚弱苍白的一个娇小的姑娘,我的多昂也喜欢你,他把你带来,让你吻了我的手,然后晚上他悄悄地来到我的房间,妈妈,你怎么样,我的儿子啊,让我说什么呢,我说过这是个虚弱苍白的姑娘,我马上就知道她活不太久的,生三个孩子对你来说足够了,你马上就耗尽了力气,可怜的人,你常常像只猫一样从盘子边上吃东西,我常常说,孩子,让我再给你加一两片馅饼、一勺菜吧,她会绝望地睁大眼睛——这是一个怕吃东西的苍白的小新娘,事实上你会有什么罪孽需要我的祈祷呢,他们不懂得品尝美味的食物,不懂得全身心地去投入生活,只知道为别人的痛苦流泪而死,可怜的人们啊,瞧,我要走了,因为他们搀起了我的胳膊, “奶奶,您还好吗?” 谢天谢地,我们要回家了。 第八章 就在他们要离开的时候,他们的奶奶想再做一次祈祷,当时和她一起向真主打开双手的只有倪尔君,只有倪尔君,是的——法鲁克掏出罩袍样的手帕在擦汗,雷吉普伯伯搀扶着老夫人,麦廷的手插在牛仔裤的后兜里,他甚至连祷告的样子也懒得去装。之后他们匆匆忙忙地诵起那祷告词,很快就念完了,他们的奶奶又是左右摇摇晃晃,他们从两旁搀住她,带着她走了。他们一转过身子,我就很快从残垣和灌木丛后探出了脑袋,我可以舒舒服服地看着他们了。可笑的场面:一边是挺着大肚子的法鲁克,另一侧是我的侏儒伯伯,在他们走着的时候,他们奶奶就像是一个衣服肥大的可怕的木偶——她那怪异的可怕的大衣像是个黑色的罩袍,但的确很可笑。可我还是没有笑,或许是因为我们呆在墓地里,因而我在发抖,我看了看倪尔君,那头巾和你,和你的脑袋适合极了,然后我又看了看她那修长的双腿。真神奇,你已经长大了,长成了一个漂亮的大姑娘,但你的腿还是骨瘦如柴。 为免得你们误会,你们上了车离开之后,我才从藏身的地方走了出来,我也走到那些静静的坟墓旁,看了看。这是你们的爷爷,这是你们的母亲,这则是你们的父亲,而我记得我只见过你们的父亲——我们在花园里玩耍的时候,有时他会从房间的百叶窗之间探出头来,一并看到你们和我,但是他从不因为你们和我一起玩而说你们。我为他诵读了《开端》,然后我就在那里什么也不做,站了一会儿,只是受着太阳的炙烤,听着蛐蛐的叫声,我想了些奇怪的东西,奇怪而又神秘的想法,我打了个寒战,脑子里一片混乱,就像是抽了支烟似的。然后我离开了墓地,我要回去做放在我桌子上的数学题。因为一个小时之前我还坐在那张桌子旁,就在向窗户望去的时候,看到你们正坐在白色的阿纳多尔里爬着坡,看到妈妈也在你们中间,我马上知道你们要去哪里了,那时我一想到墓地和死尸,就再也不想做那伤脑筋的无聊的数学题了,我就想,既然如此,我也去看看,看到了他们在墓地里做些什么我就会舒服些,然后再回来学习;为了不让我母亲无端地伤心,就爬窗户出去,一路狂奔来到了这里,而后也看到了你们,现在我要回去看我那翻开了的数学课本了。 土路完了就是沥青路了。车辆从我身边驶过,我打了一两次手势,但是坐在这样的车里的人已经没有好心肠了,他们看不到我,飞速地开过去下了坡。而后我来到了塔赫辛家。塔赫辛和她母亲在后面摘樱桃的时候,他父亲坐在凉棚下面卖着,他好像也看不到我。因为我不是一个开着时速100公里的豪华轿车的人,也不会突然刹车花80里拉一公斤的钱买上5公斤樱桃,所以他连头都没有抬一抬。是的,可以说能够想一想钱之外的事情的人只有我一个了,但我一看到哈里尔那垃圾卡车就开心了。他们正要下坡,我招了招手,他们停下了。我上了车。 “你爸爸在做什么?”他问。 “还能做什么,”我说道,“卖彩票!” “他去哪里卖?” “每天上午都在火车上卖。” “你呢?” “我还在上学,”我说道,“这辆卡车最多装多重?” “八十!”他说,“你在这里干什么?” “脑袋有点胀,”我说,“出来转转。” “要是你在这个年纪脑袋就开始疼的话……” 他们笑了笑。他在我们家门前踩了踩刹车, “不,”我说道,“我要到下面的街区去。” “那里有什么?” “有我一个同学,你不认识!” 经过家门前的时候我看了看我开开的窗户。中午爸爸回来前我会回来的。一到那个社区我就从卡车上下来了,为了不让哈里尔他们认为我是个无所事事的家伙,我走得很快。我一直走到防波堤,热得汗流浃背,就坐了一会儿,望着大海。一艘快艇飞速驶来,把一个女孩放到了码头上,然后就开走了。看着那个女孩的时候,我想到了你,倪尔君——刚才我亲眼看到了你是怎么向真主打开你的手,很奇怪,就像是你在和“他”交谈一样。书上说:是有天使的。之后我就想:那也有魔鬼吧。还有其他的东西。我像是想让自己害怕似的想着这些东西。让我害怕吧,让我发抖吧,让我有罪恶感吧,那样的话我就可以跑上坡回家,我就可以坐下来做数学,但一会儿我本来就要坐下来的——现在去转转吧。我迈开了步子。 一到海滨浴场,就听到了那种让人变笨的嘈杂声,看到了人山肉海,我又一次想到了罪孽和魔鬼。一动一动的肉群。偶尔从这肉群中缓缓飞起一个彩色水球,而后又转了回来消失在他们中间,像是要摆脱这种罪孽,但是女人们没有放开它。铁丝网上满是爬山虎,我从缝隙间又看了看拥挤的人群和女人们。很奇怪,有时我心里想做点坏事,我会感到羞愧,我要折腾他们一下,这样他们才会注意到我,这样一来,我就算是惩罚了他们,没有人会听从魔鬼,那时他们或许只会怕我,就像是这样的一种感觉:我们当权了,他们则听话了。之后我感到有些不好意思,我想得太投入了,为了忘掉羞愧我想到了你,倪尔君。你是清纯的。让我再看看这些更加着魔的人群,我要回去看数学了,我正这么想着, “你杵在这里干什么?”一个看海滨浴场的家伙问道。 “不允许么?”我反问道。 “你要是想进去,就到那儿去买票!”他说,“要是你有泳衣和钱的话……” “好的,”我说道,“没必要。我这就走了。” 我走开了。要是你有钱,要是你有钱,会是多少钱——人们已经不念《开端》而念起这来了。你们如此招人厌恶,以至于有时我感到自己很孤独:一半的人卑鄙,一半的人傻瓜。人一想到这,就会对这拥挤的人群感到害怕,但真主让我有了伙伴们,一和他们在一起我就不会搞混了,到那时,我就知道什么是罪与孽,就知道什么违法什么合法,我就不会害怕了——我也很清楚该做些什么。而后我想到昨晚在咖啡馆,伙伴们叫着“豺狗,豺狗”嘲笑我,我生气了。好吧。我自己一个人也可以完成那些该做的事情,先生们,那条路上我也可以自己一个人走,因为我知道。我相信并信任自己。 我走着走着,就来到了你们家门前,倪尔君,一开始我没有注意到,但一看到长满了青苔的古老的墙壁我就知道了。花园的门关着。我走到路对面的栗树下面坐了下来,望着你们家的窗户、墙壁,我很好奇你在屋里做着什么。或许你正在吃饭,或许你头上还包着那个头巾,或许你已经睡午觉了。我拿起了一小段树枝,在沥青路边的沙地上深情地画着你的容貌。睡觉的时候你的脸庞会更加美丽。望着那张脸,我会忘记罪恶,忘记仇恨,忘记那我以为已经深埋入喉的罪孽,忘记我的那些罪恶的小疖子,我会想我能有什么罪孽呢,我相信我不是他们中的一员,而是和你一样的。后来我想,要是我悄悄地进入花园,从树上避开侏儒,之后踩着突起物爬到墙上,像猫一样从敞开的窗户进入你的房间,亲吻你的脸颊——你是谁?你不认识我了么,我们一起玩过捉迷藏,我喜欢你,比你认识的所有的富有的男人都喜欢你!突然我有点生气,用脚把沙地上的脸庞毁掉,就在我站起来,厌烦了这无聊地幻想准备离开的时候,我看到—— 倪尔君已经从屋子里出来了,正走向花园门。 这些人会误会所有的事情,会把所有的事情朝坏的方面去想。我赶快远离了一些,把后背转向园门。听到是你的声音后我又转了回来。你出了园门要走,要去哪里?我感到好奇,就跟了上去。 走路的时候以一种奇特的方式摇晃着,像男人一样。要是我跑上去拍拍你的肩膀——你没认出我来吗,倪尔君,我是哈桑,我们小时候不是在你们的花园里玩过吗,还有麦廷,后来还去抓过鱼。 她到了街角但没有拐弯,继续走着。你要去海滨浴场吗,你也要加入到他们当中吗?我有些生气,但我还是跟着她。她那纤细的双腿,快步走着,为什么这么着急,难道有人在等你? 在海滨浴场,她没有停下,拐了个弯,上坡去了。我能猜到等的人是谁了。你或许会上他的车,他或许还有艘游艇。我很好奇是哪一个就跟了上去,因为我知道你和其他人没有什么区别。 突然她走进了那里的一家商店,消失了。商店门口有个卖雪糕的小孩,我认识那小家伙,为了不让他误会就远远地等着。我可不喜欢给有钱人当仆人。 过了一会倪尔君出来了,直接按原路返了回来,从来时的路朝我走来。我赶紧转过身蹲了下去,系我的鞋带。她手里拿着袋子,渐渐地走近了,她看了我一眼,我倒有些不好意思。 “你好。”我站起来说道。 “你好,哈桑,”她说,“你好吗?”沉默了一会儿。“昨天我们来的时候在路上看到你了,我哥哥认出了你。你长大了,大变样了。你现在做什么?”又是一阵沉默。“你们还住在上面?你伯伯说的,你爸爸在卖彩票。”还是沉默。“呃,你在做什么,说说看,你上几年级了?” “我吗?”我说,“今年我留级了。”最终我只能这么说。 “什么?” “你要去海边么,倪尔君?” “不,”她说,“我从商店里出来的。我们带奶奶去过墓地了。她好像热得有点不舒服,我买了花露水。” “也就是说你不是去那个海滨浴场了。”我说。 “那里人太多了,”她说,“我要早上早点去,趁没有人的时候。” 我们又没有说话。而后她笑了笑,我也笑笑,我觉得她的脸和我在远处看到时所认为的样子不一样。我像傻子一样流着汗。她说是天太热。我没有吭声。她迈出了一步。 “那好吧,”她说,“一定代我向你父亲问好,好吗?” 她伸出手,我们握了握手。她的手柔软而有轻巧。我有点羞愧,满手的汗。 “再见!”我说道。 她走了。我没有目送她。就像有很重要的事情的人们一样,我也若有所思地径直朝一个地方走去。 第九章 从墓地回来之后,奶奶和我们一起在楼下吃了饭,后来她感到不舒服。但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我和倪尔君正说笑着,突然,她恶狠狠地看了我们一眼,然后马上把头耷拉到了胸前。我们搀着她的胳膊把她扶到楼上,让她躺下,在她的手腕和太阳穴上抹了点倪尔君带回来的花露水。然后我回到自己的房间,抽了饭后的第一支烟。得知奶奶的情况并不严重之后,我就坐上那辆一直暴晒在太阳底下的阿纳多尔车出了门。我没有走主干道,而是走的达勒加路。这条路特别给铺上了柏油。樱桃树和一部分无花果树还留在原处。小时候我们常和雷吉普一起在这里捉乌鸦,或者来这儿闲逛。我曾以为是个客栈的那个地方应该还在下面。山脊上建了许多新的街区,还有一些正在建造中。我没在达勒加看见什么新鲜事物:还是那座已经建了十年的阿塔图尔克雕像! 到了盖布泽我直接去了县长那里。县长已经换人了。两年前,这张桌子旁坐的是一个对生活失去了信心的人,现在则是一个不停地在忙碌的年轻人。我甚至都没有必要像我事先计划好的那样,为了给他留下深刻印象,从包里掏出我在学院发表的晋升副教授的论文给他看,告诉他我以前也进过档案室,也没必要告诉他我已故的爸爸也曾当过县长。他叫来一个人,让我跟他走。我和他一起去找勒扎,勒扎是以前我来的时候认识的一个人,但没找到,他去诊所了。我想在他回来之前我就在市场上这样走一走吧。 我从一个垂着许多荨麻的狭窄缝隙钻了过去,到了市场上。我先是往下走着。街上什么人都没有。一条狗在柏油路上瞎逛悠,铁匠铺里有个人正撬着煤气罐。还没看看文具店的橱窗我就转过了身,躲在商店前面那片窄窄的阴影下面走着,直到看见了清真寺。然后我又转过了身,走开了,在小广场的一棵法国梧桐树下坐下,喝了一杯茶来驱赶自己的困意,我心不在焉地听着咖啡馆里的广播,努力去忘记这种炎热,没人注意到我,所以我觉得很惬意。 我回到县政府的时候勒扎已经回来了,一看到我他就想起来了,而且很高兴。在他找到钥匙之前,我必须递交一份申请。我们一起下了楼。他打开门,我马上就想起了霉菌、灰尘和潮湿的味道。擦掉旧桌椅上的灰尘时,我们闲聊了一会儿。后来他留下我一个人走了。 盖布泽的档案室里没有太多的东西。实际上,在一段短暂的时期里,镇子里曾有过教法官这一职务,但极少有人知道并对它感兴趣,这就是那个时期遗留下来的。当时留下的文件中的一大部分,后来都被送到了伊兹密特(当时被叫做伊兹尼克密特的一个地方)。这些被遗忘的诏书、地契、法院案卷以及小册子混杂在一起摞在了那些箱子里,就这样一直呆着。三十年前,一位高中历史老师努力想把这里打理得井井有条,他热爱自己的职业,并且满怀共和国初期特有的那种官僚主义的民族主义激情,但他后来厌倦了。两年前,我想在他半途而废的地方继续下去,但才一个星期我就退缩了。当一名档案管理员比当一名历史学家更加需要心态平和。今天,喝过点墨水而又能够如此心态平和的人基本上已经没有了。我的高中老师就不是这种人,他在档案室里的时候立刻就有了写一本书来评论的欲望。在这本书里,老师除了提到他自己的生活逸事以及他所认识的盖布泽人,还提到了以盖布泽的名胜古迹著称的一些有名的地方,我记得和塞尔玛吵架的那些日子里,我就一边喝着啤酒,一边看那本书来消遣一下。后来我跟学院里的一些同事提到了这本书,他们一起给了我一个相同的回答:不会的,盖布泽不可能有那样的文件!我不吭声了,他们还向我证明,在盖布泽甚至连档案室都不会有。 对我来说,在一个连专家们都相信不存在的地方工作,比在总理府档案室和一群互相妒嫉的同事一起工作要令人开心得多。那些被弄坏的纸片上有许多黄色的斑点,发了霉,还皱皱巴巴的,我一边闻着它们的味道一边品味着。看着看着,我觉得自己似乎亲眼看到了写这些纸片的人,让人写这些纸片的人,还有那些自己的生活和所写的东西有一丝联系的人。也许我到档案室来,并不是为了追踪那场去年我以为自己看到过的瘟疫的踪迹,而是为了这份心情。随着我的翻阅,那褪色的纸堆开始慢慢地分开了。越是看下去,分开的纸堆中几百万份以前的错综复杂的生平和故事就会突然在我脑中变得清清楚楚,就像长时间的轮船旅行之后,一路上都让你们感到窒息的迷雾会散去,一块陆地连同它上面的树木、石头和鸟儿会突然清楚地显露出来,让你们对它赞叹不已。那样一来我就会非常高兴,就可以确定历史就是活跃在我脑海中的那五颜六色、充满生活气息的东西。要是他们说你讲讲那是什么吧,我可讲不出来。事实上,不久它就会留下一股奇怪的味道,消失不见。我怕那样一来自己会陷入绝望,我想要再想想那个会消失不见的东西。我想抽根烟努力再把它找出来,但天杀的,这种地方也是禁止抽烟的。 看到一份法院案卷的时候,我想,把我所看到的这些东西写下来,也许我就能找到这种感觉。我从包里掏出本子,开始在上面写了起来。一个名叫杰拉尔的人说麦赫梅特骂了他。他说“你这小崽子”!在教法官面前他不承认。杰拉尔有两名证人,分别叫哈桑和卡瑟姆,他们证明“是的,他骂了!”教法官则叫麦赫梅特发誓。麦赫梅特没能发誓。日期被擦掉了,我就没抄。然后,看到一个名叫哈姆扎的人任命阿布迪作自己的代理人,我抄了下来。接着我还抄下了这样一个事件:一个俄国血统名叫蒂米特里的奴隶被抓住了,他们确定他的主人是来自图兹拉的威里先生,就决定把蒂米特里归还给他。我还看到了牧羊人约瑟夫所经历的一些事情,他因为弄丢了一头牛而进了监狱。他既没说他卖掉了那头牛,也没说他宰了它,而是弄丢了。最后,由他的兄弟拉马赞作保,他出狱了。然后我看到了一份诏书。不知为何,当时命令一些运载小麦的轮船不在盖布泽的码头、图兹拉还有埃斯基谢希尔停靠,而是直接抵达伊斯坦布尔。一个名叫伊卜拉欣的人曾说“如果我不去伊斯坦布尔,我就提出三次离婚休掉我的妻子”,有人说,就因为他没去伊斯坦布尔,所以他的妻子法蒂玛被休掉了。伊卜拉欣说他还没去过伊斯坦布尔,但是以后要去,在他的誓言中并没有提到过期限。后来,我看了记录里所记载的银币的数量,想弄清楚交给长官的一些租金的数额是多大,但还是没能得出一个明确的结果。这时候,我把一堆磨坊、葡萄园、花园和橄榄园的年收入抄到了我的本子上。抄的时候我觉得我好像看到了那些田地一样,但也许我是在自欺欺人。接着我看到了几起有关偷盗事件所记录下的东西,我确定自己已经什么都感觉不到了,就出去了。 在走廊上抽烟的时候,我考虑的不是继续追查去年在这里遇到的瘟疫事件,而是我可以找找别的任何一个故事。我问自己,这应该是怎样的一个故事呢。但这个问题让人觉得很烦,我想想点别的事情,因为历史是有别于故事的另一种事物。除了注释,一定还有别的东西可以把一本好的历史书跟一本好的故事书或者小说区分开来。是什么东西呢? 从走廊尽头的窗户,可以看到县政府大楼后面的一栋房子的墙壁。这面墙让人很好奇它后面会有什么,一辆卡车停在墙的前面,我可以看到它的后车轮。烟抽完了,我把它摁到红色消防水桶里的沙子里,走了进去。 我看了一个名叫艾特海姆的人对卡瑟姆进行的投诉:艾特海姆不在家的时候,卡瑟姆去了他家,并和他的家人一起聊天。卡瑟姆没有否认这件事,但他说自己只是去他家吃糕点,然后拿了一点油就走了。另外一对儿是因为一个扯了另一个的胡子而打起了官司,然后我记下了两个盖布泽村庄的名字,这两个村子被授予了从战场凯旋而归的加法尔和阿赫梅特。接着我看了街区居民关于名叫凯芙塞尔和凯兹斑的两名妇女进行卖淫活动的投诉。投诉者们希望把这两名妇女从这个街区赶出去。然后我看到并记下了阿里有关凯芙塞尔之前就做过这种事情的证言。一个名叫萨特尔摩西的人借给了卡兰德尔二十二个金币,但卡兰德尔却不承认自己的债务。一个名梅莱珂的自由人女孩无辜地被拉马赞卖给了巴哈丁先生。 然后我又记下了这些:一个名叫穆哈莱姆的孩子为了读一章古兰经而离家出走了,他的父亲希南,把他和莱苏尔一起抓住了。父亲说是莱苏尔教唆了他的儿子,希望对此进行调查。莱苏尔说,穆哈莱姆来找了他,他们一起去了磨坊,回来的时候穆哈莱姆为了摘无花果就在果园里失踪了。我把日期也抄到本子上之后开始想像,大约四百年前,一个孩子幻想中的无花果是怎样的,还想像着那个正在幻想无花果的孩子的莱苏尔是怎样的。然后我看到并记下了一些命令,都是关于逮捕开始拦路抢劫的某个骑兵、即刻关闭小酒馆以及对喝葡萄酒的人进行惩治的命令,我还看到并记下了一些东西:偷盗、贸易纠纷、强盗、结了婚又离婚的……这些故事会有什么用呢?但这回我没去走廊上抽烟。我努力不再去想这些故事必须要有什么用,把与肉价有关的一堆数据和词语抄到了我的本子上。这时候我注意到了一份有关采石场上的一具尸体所做的审讯记录。在审讯的过程中,那些遭严加审问的工人挨个讲述了那天他们都是怎么度过的。在确定自己就像看到了一零二八年阴历七月二十三那一天一样之后,我第一次觉得很高兴。那些工人详细地讲述了他们一整天都干了些什么,我认真地看了好几遍他们所说的内容。我很想抽支烟让自己更舒服,但我忍住了,把自己看到的东西原原本本地抄到了本子上。这花了我很长时间,但是完成的时候我的心情却好得没话说。太阳也西斜了,悄悄地照在地下室的窗沿上。要是有一个人每天给我在门口放好一日三餐和一包香烟,晚上的时候再放点白酒的话,我似乎就甘心在这个凉爽的地下室里度过我的余生了。今天我还没能看得太清楚,但至少好像感觉到了一点它的存在:在这些纸片背后有着足以让人度过一生的故事,这些故事可以让我看到迷雾后面的陆地。一想到这些,我就更加信任自己以及自己所做的事儿了。然后,我像一个听话的好学生一样数了数自己在本子上写了几页——整整九页!我觉得自己可以回家坐下来喝点酒了,就站了起来。 第十章 我们坐在杰伊兰家的码头上,我本来要跳进海里玩的,但是真该死,我又开始听他们聊天了。 “今天晚上我们干什么?”居尔努尔问道。 “我们玩点新鲜的吧。”法法说道。 “好啊!我们去苏阿蒂耶吧。” “那儿有什么?”图尔贾伊问道。 “音乐!”居尔努尔喊道。 “这儿也有音乐。” “那好吧,你说我们干点什么。” 我突然跳进了海里,一边飞快地游着,一边想着明年这个时候我就要在美国了,我想到了我那躺在坟墓里的可怜的爸爸和妈妈,想像着纽约那些自由的街道、街头为我弹奏爵士乐的黑人、谁都不在意谁的狭长而又没有尽头的地铁通道以及走不完的地下迷宫,我的心情变得十分愉快,但之后想到如果因为哥哥和姐姐而拿不到钱的话,明年我就不能去那里了,我就很生气,不,杰伊兰,现在我要想想你,想你坐在码头上的样子,想你伸长双腿的样子,想我爱你,并且也要让你爱上我。 过了一会儿,我把头伸出水面朝身后看了看。我已经离岸边很远了,感到了一种莫名的恐惧:他们在那里;而我则身处一种咸咸的、长着水藻的可怕液体中。我突然焦虑起来,飞快地游着,就好像身后有一条鲨鱼在追我似的,我从海里出来,到杰伊兰身边坐下,随口聊了起来。 “大海真美。” “但你马上就出来了。”杰伊兰说道。 我转过身听听菲克雷特在讲什么。菲克雷特正在讲有能耐的人们所遭遇的其中一个问题:他爸爸这个冬天如何突然心脏病发作,一时间他是如何不得不处理所有的事情,对,在他刚刚十八岁的时候,在他哥哥从德国回来之前是他一个人处理所有的那些事情、管理所有的人等等,后来,为了证明近期他将成为一个更为重要的人物,他说他爸爸随时可能过世。这时候,我说我爸爸已经过世很久了,今天早上我们才去了墓地。 “天啊,朋友们!你们让我觉得很心烦。”杰伊兰说道。她起身走开了。 “来吧,让我们做点什么!” “对啊,让我们做点什么。快,我们去个地方吧。” 法法,从手中的杂志上抬起头来。“去哪儿?” “去个能消遣的地方!”居尔努尔说道。 “去希萨尔那里!”泽伊奈普说道。 “昨天我们去过那儿了呀,”韦达特说道。 “那我们去抓鱼吧。”杰伊兰说道。 图朗正努力想打开一个香脂盒的盖子。“这个时候不行。” “为什么不行?” “我们去图兹拉吧。” “太热了。”菲克雷特说道。 “我要疯了!”杰伊兰既气愤又无奈地说道。 “跟你们一起什么事也干不了!”居尔努尔说道。 杰伊兰问道:“我们现在哪儿也不去了吗?” 谁都没有吭声。很长的一段沉默之后,图朗手中的香脂盒的盖子掉到地上,像个弹子一样滚着滚着倒在了杰伊兰的脚边。 杰伊兰踢了一脚,盖子掉进了海里。 “那不是我的,是胡莉娅的。”图朗说道。 “我会买个新的。”杰伊兰说道,过来坐到了我的身边。 我在想自己是否爱上了杰伊兰;我相信我爱上了她:令人窒息的炎热天气里的一些无聊又愚蠢的想法……图朗站了起来,走过去,看着盖子落水的地方。 “不!”杰伊兰说着,一下子蹿了起来。“图朗,你不要去拿!” “好吧,那你去拿吧。” “我?”杰伊兰问道,“我为什么要去拿。让侯赛因去!” “别胡说了,”图朗说道,“我会去拿的。” “我可以去拿,”我说道,“我刚从海里上来。”我起身走了过去。 “麦廷,你是个好朋友,”杰伊兰说道,“你是个有理智的好朋友。” “你去拿吧!”图朗说道。他像下达命令似的动了动指尖。 “我不去拿了,”我突然说道,“海水太冷了。” 法法哈哈大笑起来。我转身又坐了回去。 “胡莉娅,”图朗说道,“我会给你买盒新的。” “不,我会给她买盒新的。”杰伊兰说道。 “事实上都已经用完了。”胡莉娅说道。 “不管,我还是会买的。是哪一种香脂?”杰伊兰问道。然后还没等她回答,就又恳求似的补充道,“来吧朋友们,求你们了,我们做点什么吧。” 这时,麦赫梅特说玛丽想到对面的岛上去,突然间每个人都萌生了一种卑贱的情感,想要去讨好那个欧洲人,我们都挤上了摩托艇。我和杰伊兰坐在同一艘艇上。后来她跑回家,手里拿了两个瓶子回来了,喊道: “杜松子酒!” 另有一个人喊道:“音乐。”居奈伊特也便跑了上去,从家里拿来了那难看的盒子和喇叭。然后摩托艇轰的一声冲了出去。一开始船头都向上翘着。天空一点一点地变得越来越低,后来随着速度越来越快,摩托艇的头部就都落下去了,半分钟后当我们开到深海中央时,我想,他们都是有钱人,东西会不会被打破,会不会被划损,会不会变旧,这些都不关他们的事,他们是有钱人,他们的摩托艇时速开到了四十海里,我害怕了,这是一种令人讨厌的害怕,是使我感到手足无措的害怕,杰伊兰,我爱你,但是麦廷,别怕,别怕,我这么想道,你很聪明。我相信智慧的力量,是的,我相信。 摩托艇好像要撞上岩石似的靠近小岛,然后突然减速掉了个头停了下来。岛另一边的灯塔只露出了塔尖。从某个地方蹿出来了一条狗,然后是条黑色的狗,再然后又有一条土灰色的,它们奔到岸边,挤在岩石上,气势汹汹地朝我们吼叫着。杜松子酒的瓶子从一个人手里传到另一个人手里,除此之外也没别的了,他们传给了我,我像喝毒药似的对着瓶口大大地喝了几口。那些狗还在叫。 “这些狗有狂犬病!”居尔努尔说道。 “菲克雷特,快踩油门,看看它们会怎么样!”杰伊兰说道。 菲克雷特一踩油门,那些狗就跟着摩托艇围着岛疯跑起来。艇上的人又叫又唱,激怒了它们,狗一被激怒,他们就更兴奋了,尖叫,嚎叫,喊叫,我觉得这些人全是弱智,但是,愿真主惩罚,我发现这种噪声比姨妈家那既闷热又死气沉沉的房子更有意思,比收音机上铺着手工织品的那又脏又小的房间更富有,更有活力。 “音乐!把音乐开到最大声,看看它们会怎么样!” 音乐开到了最大声,我们围着小岛又转了两圈。转第三圈的时候,我看着摩托艇后面激起的泡沫,猛然间大吃一惊——杰伊兰那兴奋的脑袋突然从远处露了出来。就像坠入噩梦一样,我想都没想就跳进了水里。 一跳进去,我就有一种既奇怪又可怕的感觉,似乎我和杰伊兰会死在这里,而艇上的那些人不会注意到我们。要么是鲨鱼把我们吃了,要么是摩托艇因为那令人难以置信的噪声而使他们没听到我们就碾过去了,要么是那些让人联想起饿狼的狗把我们撕了!愿真主惩罚!我现在不能想杰伊兰了。过了一小会儿我把头伸出水面看了一眼,愣住了。其中一艘摩托艇停住了,开到了杰伊兰身边,正在拉她上去。他们把杰伊兰从水里拉上去之后又来拉我。 “谁把你推下去的?”菲克雷特问道。 “谁都没推他,”居尔努尔说道,“他自己跳下去的。” “你是自己跳下去的吗?为什么?” “那么是谁把我推下去的呢?”杰伊兰问道。 我正抓着图尔贾伊伸过来的浆努力往艇上爬,但就在刚好要爬上来的时候,图尔贾伊松开了手中的浆,我又掉进了水里。我把头从水里伸出来的时候惊讶地看到没有一个人关心我。他们互相笑着,闹着。我想尽快融入到他们当中,以便摆脱这个奇怪的孤独噩梦,就在我用手指和指甲抓住摩托艇的玻璃钢船体努力往上爬的时候,我还在听着他们的谈话。 “我觉得很无聊。” “杰伊兰你看,麦廷跟着你跳进了水里。” “那些狗在哪儿?”杰伊兰问道。 最后我爬到了船上,气喘吁吁的。 “真该死,你们没有一个人知道怎么娱乐。” “我们可以把你扔去喂狗!” “你知道的话就教教我们吧。”图尔贾伊说道。 “一群蠢货!”居尔努尔喊道。 一直跟着他们的一条狗爬到了最近的一块岩石边上嚎叫着。 “它疯了!”杰伊兰说道。她看着它,似乎对那条闪烁着白色锋利牙齿的狗着迷了。“菲克雷特,再靠近那畜牲一点。” “为什么?” “就是为了它啊。” “你要看什么?”菲克雷特把摩托艇缓缓地驶向那条狗。 “你想从那畜牲那儿得到什么?”图尔贾伊问道。 “这条是公的,还是母的?”菲克雷特问道。他把摩托艇熄了火。 “不祥之物!”杰伊兰怪怪地喊道。 我突然想要抱住杰伊兰,但我只是看了看她,我想我应该怎么做才能让她爱上我呢。我的思绪非常混乱,我想在船上又跳又闹,我心里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一方面我逐渐相信自己是个卑贱的家伙,一方面我觉得自己正在增值,因为我陷入了所有书本和歌曲里的那些愚蠢的字眼所描绘的那种感情,但这是一种没有意义而且有点愚蠢的骄傲,就像举行过割礼的孩子的骄傲一样,我知道,越是这么骄傲,我就越会成为一个极其平庸的人,我喜欢这种感觉,但是因为害怕为我的这些想法而感到羞愧,我希望能忘掉自己,然后我又希望把所有的注意力都吸引到我身上来,但我又想起我比他们穷,我就没有能做点什么的勇气和借口了。好像我被束缚了手脚,穷困给我穿上了一件窄小的托钵僧罩袍——我会用我的智慧来把你撕碎!他们跺着脚,叫喊着,我们旁边的摩托艇的船头上有两个人在推推搡搡,都想把对方推到海里去。后来那艘艇靠近了我们,他们开始拿桶往我们身上泼水。我们也泼他们。他们把桨当做剑互相打斗了一会儿。有几个人掉到了水里。杜松子酒瓶都空了。菲克雷特抓起一个瓶子就朝狗扔了过去。瓶子在岩石上摔碎了。 “怎么啦?”杰伊兰喊道。 “好啦,好啦,我们回去了。”菲克雷特说道。 掉到海里的那些人还没上来,他就发动了摩托艇。另一艘艇把海里的那些人拉上来之后赶上了我们。他们又往我们身上泼了一桶水。 “比比吧!比比,畜牲,快来比比!” 两艘摩托艇并排以同样的速度行驶了一段之后,随着居尔努尔的一声尖叫,他们冲了出去。大家马上就明白另一艘摩托艇就要超过我们了,但菲克雷特一边咒骂着,一边把大家都叫到了船头上,以便再加速。没过一会儿,另一艘艇超过了我们,他们跺着脚庆祝胜利的时候,杰伊兰把她的湿浴巾团成一团,气愤地朝他们扔了过去,但浴巾却掉到了海里。我们马上掉头,趁浴巾还没沉下去赶了过去,但是因为谁都没有伸手把它从水里捞出来,船体便像熨斗一样缓缓地从浴巾上轧了过去,使它完全沉入了水里面。他们叫喊着。然后他们尾随从达勒加驶向雅洛瓦的轮渡,追上之后在它周围又叫喊了两次才回来。接着他们开始玩一种叫做碰碰船的游戏:两艘摩托艇并排行驶,在它们之间挂上救生圈和浴巾,然后用它们的一边相互碰撞,就像碰碰车一样。接下来摩托艇毫不减速,冲进了在海滨浴场游泳的人群中。看着惊慌的人们在几艘船之间尖叫着四处逃窜,我喃喃自语道: “要是出了事可怎么办?” “你是老师吗?”法法叫道,“你是高中老师吗?” “他是个老师?”居尔努尔问道。 “我讨厌老师!”法法说道。 “我也讨厌!”居奈伊特说道。 “他没喝酒,”图朗说道,“所以在玩深沉!” “我喝了,”我说道,“比你喝得还多。” “并不是所有的事情都靠背乘法表就能解决的。” 我看看杰伊兰,她没听到,我就没放在心上。 又逛了一会儿,摩托艇就都回去了,不一会儿我们就到了杰伊兰家的码头,靠岸了。大家都从艇里上来了,这时我在码头上看到一个四十五岁年纪的妇女,身穿浴衣,大概是她妈妈。 “孩子们,你们都湿透了,”她说道,“在哪儿弄成这样啊?孩子,你的浴巾呢?” “妈妈,我弄丢了。”杰伊兰说道。 “怎么会呢,但是你会着凉的,”她妈妈说道。 杰伊兰做了一个毫无意义的动作,然后,“哈!妈妈,这是麦廷,”她说道,“听说他们家就住在那栋老房子里,就是那栋奇怪而又寂静的房子。” “哪栋老房子?”她妈妈问道。 我们握了握手,她问我爸爸做什么工作,我告诉她了,我还告诉她我要去美国读大学。 “我们也要在美国买房子了。这里以后会怎样还不清楚。美国最好的地方是哪儿?” 我告诉了她一些地理知识,提到了那里的气候条件、人口状况以及一些数据,但是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在听我说,因为她没有看我,而是看着我的泳裤和头发,就好像它们是和我分割开的东西似的。然后我们又聊了一会儿无政府主义以及土耳其的这种糟糕状况之类的事情,正聊着,杰伊兰说话了。 “妈妈,这个聪明的孩子这回又把你给逮住了吗。” “你这个无礼的家伙!”她妈妈训斥道。 但还没听我说完后一部分她就逃走了。我过去坐在了躺椅上,一边看着来来回回跳入海中又钻出来的杰伊兰还有其他人,一边思考着。后来大家都坐到了躺椅、椅子和水泥地上,也开始在太阳底下令人难以置信地一动不动的时候,我又思考起来。我的眼前开始闪现出这些东西来了: 我幻想,我们坐在躺椅上,毫无意义地伸出赤裸的双腿,在我们腿中间的水泥地上放着一块表,它仰躺在干燥的水泥地上,周围是我们那没有开头、没有结尾、没有中间、甚至没有深度和表面的沉默、话语以及让人难受的荒谬音乐,它转过脸朝向纹丝不动地太阳,这时候,那表的时针和分针彼此搞乱了,它不得不承认自己已经没法再去衡量什么了,承认它忘记了自己曾经衡量过的是什么东西,以及它已经失去了时间,这样一来,表的思想就和努力想弄明白表的思想是什么的一种没有思想的思想没有区别了。 后来我觉得我也是怀着类似于此的想法爱上杰伊兰的。之后直到半夜我都是在想着同样的事情。 第十一章 听到有人敲了敲我的房门。我闭上了眼睛,一声不吭,但是门还是开了。是倪尔君。 “亲爱的奶奶,您好么?” 我没有出声。我想让她看着我苍白的脸,无力的身躯,明白我在痛苦中挣扎。 “您好多了,奶奶,脸上有血色了。” 我睁开眼睛,想道:他们永远也不会明白,只会用塑料做的香水瓶,只会假装高兴地笑,而陪伴我的只有我的痛苦、回忆和思绪。好吧,别管我,让我和美丽纯洁的思绪在一起。 “您怎么样了,奶奶?” 但是他们不会让我清静的。我也一个字也不会说。 “您睡得很好。您想要点什么吗?” “柠檬汽水!” 我脱口而出,倪尔君一离开就又只剩下我和美丽纯洁的思绪在一起了。我脸上还有刚醒来时的暖和劲,我想了想梦境,想了想梦里的情景:我好像很小,好像在一列从伊斯坦布尔开出的火车上,火车行驶着,我好像看到了花园,一个套着一个,漂亮而又古老的花园。我们在那一个又一个花园里的时候,伊斯坦布尔已经很遥远了。这时我回忆起了起初的那些日子:马车,辘轳嘎嘎作响的吊水桶,缝纫机,四周安静的时候而机器的踏板嘎嘎作响的时光;之后我想到了笑容、阳光、色彩、不期而至的快乐、令我现在总要想起他来的塞拉哈亭,我想到了当初的那些日子:在火车上的时候生病了,我们就在盖布泽下了车……我在盖布泽驿馆的房间里病得难受,我们第一次去了天堂堡垒,说是那儿的气候好……这是个港口小镇,有几座房子,几个窝棚,铁路修好之后就被人们遗忘了,但是法蒂玛,这里的气候多棒啊,是吗?没必要再往远处去了!我们就在这儿住下来吧!我们不仅可以离伊斯坦布尔,离你的爸爸妈妈很近,你不会太难过,还可以随时在政府倒台时马上赶回去!我们在这儿盖栋房子吧! 那时候,我们常一起走很久很久。法蒂玛,生命中可做的事情真是太多了,塞拉哈亭常这么说,来,我让你看看这个世界吧,你肚子里的宝宝怎么样了,他在踢你吗,我知道会是个男孩,为了让他提醒我们永远记住这个新生的世界,为了让他充满胜利和勇气去生活,也为了让他相信自己将有足够的能力来适应这个世界,我要给他起名叫多昂!法蒂玛,你要多注意你的健康,我们两个都要注意,我们要活得长一些,世界是个多么不同寻常的地方啊,不是吗,那些草,那些靠自己的力量生长出来的勇敢的树木——事实上人们在大自然面前是不可能不发出赞叹的,我们也像卢梭那样,生活在大自然的怀抱里吧,让我们离那些非自然的愚蠢皇帝以及阿谀奉承的帕夏们远点吧,让我们用我们的脑子把一切再重新审视一遍吧。甚至只是想想所有的这一切都是多么美好啊!亲爱的,你累了吗,挽着我的胳膊吧,看看那大地和天空的美丽,因为摆脱了伊斯坦布尔那所有的口是心非,我是多么高兴啊,我差点要给塔拉特写感谢信了!别管伊斯坦布尔的那些人了,让他们在自己的罪孽、痛苦以及乐此不疲地让彼此遭受的折磨中腐烂吧!我们要在这里思考并经历一些新鲜、简单、自由、令人愉快而且完全崭新的东西,建立一个新的世界。法蒂玛,我发誓,东方还从来没有见过的自由世界,一个降临人间的智慧天堂会出现的,而且我们还会比那些西方人弄得更好,我们看到了他们的缺点,就不会去犯他们那样的错误,我可以发誓,即使我们,甚至是我们的儿子看不到这个智慧天堂,但我们的孙子们一定会在这块土地上建成的!再有,我们一定要让你腹中的这个孩子受到良好的教育,我一次都不会让这个孩子哭泣,也决不会教给这个孩子叫做害怕的东西,不会教给他那种东方式的忧郁、哭泣、悲观、挫折以及可怕的东方式屈服,我们要一起忙他的教育,把他培养成一个自由的人,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是吗,好极了,法蒂玛,事实上我为你感到骄傲,我尊重你,我也把你当做一个自由独立的人来看待——其他人都把自己的妻子看做女仆和奴隶,我不像他们那样看待你——亲爱的,你和我是平等的,你明白吗?但是我们赶快回去吧,是的,生活像梦一样美好,但是有必要努力让别的人也看到这个梦。我们回去了。 “亲爱的奶奶,我给您拿来了柠檬水。” 我从枕头上抬起头来看了看。“放那儿吧,”我说道。“为什么不是雷吉普拿来的?”她放下的时候,我问道。“是你做的吗?” “奶奶,是我做的,”倪尔君说道,“雷吉普手上都是油,他在做饭。” 我沉下了脸,孩子,我很同情你,没办法啊,因为你看,连你也早就被侏儒骗了。他经常骗人,十分阴险。我在想他是怎么混入他们当中的,是怎么说服他们的,又是怎么用他那恶心、丑陋的躯体使他们陷入那种糟糕的羞愧和负罪感,像欺骗我的多昂那样欺骗他们的。他在说什么吗?我的头疲倦地落到了枕头上,可怜的我又想起了那些让我晚上睡不着觉的可怕而又可怜的念头。 我想像着雷吉普这个侏儒正在说些什么。是的,老夫人,他说,我在说,老夫人,我把您对我、对我那可怜的母亲还有对我的弟弟所做的那些事情一件一件地说给您的孙子们听听,让他们了解,让他们知道。因为就像我那已故的父亲,闭嘴侏儒,好吧,就像已故的塞拉哈亭先生所写的精彩论断那样,谢天谢地,没有真主,只有科学,我们能够知道一切,我们应该知道,也要让他们知道。他们也知道,因为我说了,他们对我说,可怜的雷吉普,也就是说我们的奶奶让你吃了很多苦,现在还在折磨你,我们为你感到十分难过,我们很有犯罪感,现在你还有什么必要为她洗干净沾满油腻的双手去榨一杯柠檬汁呢,你别干活了,就懒洋洋地坐着吧,事实上你在这个家里是有这种权利的,他们肯定是这么说的,因为雷吉普说给他们听了。他真的说了吗,孩子们,你们的父亲多昂先生,他为什么想要卖掉你们奶奶最后的那些钻石,把那些钱给我们,他说这个了吗?我想着想着突然觉得自己喘不过气来了。我满怀厌恶地把头从枕头上抬了起来! “他在哪儿?” “谁,奶奶?” “雷吉普!他在哪儿?” “在楼下,奶奶,我说过了啊。他在做饭。” “他对你说什么了?” “什么都没说,奶奶!”倪尔君说道。 不,他不能说,法蒂玛,他不敢,别怕,他是很阴险,但又是个胆小鬼。我从床头拿过柠檬汁喝了一口。但我又想起了柜子。我突然问道: “你在这儿干什么?” “奶奶,我来和您一起坐坐啊,”倪尔君说道,“今年我很想念这里。” “好吧,”我说道,“坐着吧!但现在先别站起来。” 我慢慢地从床上起来。我拿起枕头下的钥匙,又拿起边上的拐杖,走了过去。 “奶奶,您去哪儿?”倪尔君问道,“要我帮忙吗?” 我没有回答。走到柜子那儿我停下来,歇了一下。把钥匙插到锁里的时候我又看了一眼,是的,倪尔君还坐着。我打开柜子,马上看了看。我白担心了,盒子就在那里,空空如也,但没关系,它还是呆着,一直呆着呢。然后关柜子的时候我想了起来。我从下面抽屉的最里面掏出一个糖盒,锁上柜子,把糖盒拿给了倪尔君。 “啊,亲爱的奶奶,太感谢您了,您还专门为我从床上起来了,麻烦您了。” “拿一块红色的糖吧!” “这银制的糖盒多漂亮啊!”她说。 “别碰它!” 我回到了床上,我想让自己想点别的事情,但做不到。我沉入了对不能离开柜子附近的那些日子中的某一天的回忆:你看,法蒂玛,你不是在耻笑人吗,那天塞拉哈亭这么说道,你看,人家大老远从伊斯坦布尔过来看我们,你却在你的房间里连门都不出。尤其他还是个欧化的儒雅人。不,法蒂玛,你要是因为他是一个犹太人而这么做的话就更丢脸了,德雷弗斯案件[1]法兰西第三共和国时期的著名政治事件。1894年法国陆军上尉德雷弗斯被指控于1894年12月向德国人出卖军事秘密,被定为叛国罪于同年12月22日被判处在魔岛终身监禁。起初公众支持定罪,排犹集团趁机宣扬,认为德雷弗斯象征着法籍犹太人对国家的不忠。1896年后支持德雷弗斯的人逐渐增加,以左拉为代表的人士掀起一场要求释放他的群众运动,全国分成对立的两派,斗争极为激烈,并同反犹太主义、反教权主义和反共和主义等活动联系在一起。1898年8月发现有关德雷弗斯的文件系伪造,1899年雷恩军事法庭重审,仍认定德雷弗斯有罪,但共和国总统为消除争端,实行赦免。1906年最高法院撤消了雷恩军事法庭的判决,并为德雷弗斯恢复名誉。[1]之后,整个欧洲都知道了这种思想是多么荒唐。然后塞拉哈亭下楼去了,我透过百叶窗看着。 “亲爱的奶奶,您喝柠檬汁呀。” 我透过百叶窗看着:塞拉哈亭身边是个看起来身材更加矮小的难看的男人,他是黄金市场的珠宝商!但是塞拉哈亭和他聊着,好像他并不是个小小的商人,而是个学者似的,我听到:哎,阿夫拉姆先生,伊斯坦布尔有什么新消息,民众对建立共和国满意吗?塞拉哈亭问道。犹太人:很萧条,先生,很萧条!他说道。塞拉哈亭反问道:不是吧?他说道,贸易也这样吗?但是就像对一切都有好处一样,共和国也会有益于贸易的发展的。贸易将能解救我们的民族。不只我们的民族,整个东方都会随着贸易的发展而觉醒过来。我们必须要先学会挣钱,学会计算和书本知识——这叫做数学,然后贸易、数学和金钱汇集到一起,就能建工厂了。那样一来,我们就不只是学会像他们那样挣钱了,也会学会像他们那样思考的!依你看,要像他们那样生活,是必须先像他们那样思考,还是必须先像他们那样挣钱呢?当时犹太人:这个“他们”指什么人,他问道。塞拉哈亭就说:亲爱的,会是谁呢,是那些欧洲人,西方人,他回答道。也就是说,在我们当中,就没有既是穆斯林也是富有商人的人吗,他问道。那个,灯具商杰夫德特先生,你没听说过吗?犹太人:听说过,他说,人们说这个杰夫德特先生战争期间发了大财。塞拉哈亭:哎,好吧,伊斯坦布尔还有些其他什么消息,他问道,你和政府有联系吗,那帮傻瓜们怎么说,他们现在推崇哪位新作家、诗人,你认识吗?他问道。这时:我一点都不知道,先生,犹太人说道。您过来自己看看吧!然后我听到塞拉哈亭的叫声:不,我不会去的!让魔鬼去看他们吧,该死的!他们不可能做成什么事。看看那个阿布杜拉赫?杰夫德特,他新出的那本书多没档次啊,全是从德拉赫耶那儿剽窃来的,但却当做自己的想法来写,尤其是他写得还错误连篇,完全没有理解原著的意思。而且,在宗教和工业问题上,没读过布吉尼翁的书而想说出点什么是不可能的:他和齐亚先生都是在抄袭别人的作品,而且都没有理解原著,事实上齐亚的法语相当蹩脚,他理解不了自己所读的东西,我想要写篇文章来羞辱一下这些人,但又有谁会明白呢?而且,这么点小事值得我浪费应该花在百科全书上的时间来写文章批评别人吗?我不管他们了,就让他们在伊斯坦布尔彼此争斗而消耗殆尽吧。 我把头从枕头上抬起来,拿起床头的柠檬汁喝了一口。 接着塞拉哈亭:你去把我对他们的这些想法跟他们说说,他对犹太人说道。犹太人则说,先生,我根本不认识他们,这种人,是决不会光顾我的商店的。犹太人还正说着,塞拉哈亭:我知道,我知道!他这么喊着打断了他的话。你没必要再说什么了,等我完成四十八册百科全书的时候,要在东方进行宣讲的所有基本思想和言论一下子就都说出来了,我会一次就弥补上那巨大的思想差距,世人都会为之震惊,卖报纸的小孩们会在加拉塔大桥上卖我的百科全书,银行大街会一片混乱,西尔凯吉将会群情激昂,读者当中还会有人自杀,真正重要的一点是民众会理解我,整个民族会理解我!那时候我就会回到伊斯坦布尔,在那伟大的觉醒过程中,那一天,我会回去控制那混乱的局面!塞拉哈亭说道。犹太人:是的,先生,您请坐,不管是伊斯坦布尔,还是黄金市场,都太让人扫兴了,他对他说。大家都在互相挖对方的眼睛。别的珠宝商肯定都想把您的珠宝的价钱往下压。您只能相信我。尽管像我刚才说的,很萧条,但我还是想要来看看那件珠宝。时间不早了,您还是让我看看那颗钻石吧。您在信中所说的那副耳环是什么款式的?接下来是一阵沉默。我心跳加速,一言不发地听着;手里握着钥匙。 “奶奶,您不喜欢喝这柠檬汁吗?” 我又喝了一口,我的脑袋又枕向枕头的时候,“喜欢!”我说道,“好极了,手艺不错。” “我做得太甜了。奶奶,您觉得呢?” 此时,我听到犹太人发出了烦躁而又极重的咳嗽声,塞拉哈亭用一种同情的口吻问道:您不留下吃饭吗?但犹太人又提起了耳环的事。然后塞拉哈亭跑到楼上,来到我房里:法蒂玛,快下去,我们要一起吃饭了,要不太丢人了!他说道。但他知道我不会下去的。过了一会儿他和我的多昂一起下了楼,然后我听到犹太人说:多俊俏的孩子啊!我还听到他问到孩子的母亲,塞拉哈亭说我病了,还听到他们三个吃饭的时候那个婊子给他们服务,我感到厌恶。我听不到了,或者是我意识不到我听到什么了,因为他开始向犹太人讲他的百科全书了。 “奶奶,您在想什么,不跟我说说吗?” 百科全书,包括自然科学、所有的科学、科学和真主、西方和文艺复兴、黑夜和白天,还有火、水、东方、时间、死亡和生活——生活——生活! “几点了?”我问道。 滴滴答答地把它分割开来的东西——时间——我常常想起它——我会毛骨悚然。 “奶奶,快到六点半了,”倪尔君说道。然后她走近桌子看了看,“奶奶,这表有多少年头了?” 我没去听他们在饭桌上的谈话,就好像那是一件因为厌恶而想要忘记,然后就忘记了的事情,因为最后,犹太人这么说道:饭菜非常可口。而您家这个做饭的女人更是秀色可餐!她是谁?塞拉哈亭也醉醺醺地这么回答道:一个可怜的乡下女人!她不是本地人,她丈夫去从军的时候把她托付给这里的一个远房亲戚了。那家伙的船沉了,死了。法蒂玛太操劳了,我们也要找个佣人,就把她安顿在楼下的小房间里了,也免得她饿肚子。她很勤快。但那里住不下,我就搭了个木屋。她的丈夫也没有从军队回来,要么是他逃跑了,被抓住后就给绞死了,要么是牺牲了。我十分欣赏她,这个女人身上有我们国家的人民所拥有的那种勤劳和美丽。为了写我的百科全书,为了写农村的经济生活,我从她那里学到了不少!请再喝一杯吧!我关上房门,以免听到他们的谈话,以免厌恶得喘不过气来。 “奶奶,这个钟以前是谁的啊,去年您说过的?” “是我已故的姥姥的,”我说道。倪尔君笑了,我想我算是白说了。 我那可怜的多昂不得不和一个犹太人还有一个醉鬼一起吃饭,后来,他上楼来到了我身边,我没亲吻他,而是先让他去洗了洗手,然后让他躺下睡午觉。塞拉哈亭还在楼下讲着,但没讲太久。犹太人说想走了。塞拉哈亭来到楼上。法蒂玛,那家伙要走了,他说道。走之前他想看看你那些戒指和耳环中的一件!我不说话。法蒂玛,你也知道,这个家伙接到我的信之后就是为这个事才从伊斯坦布尔过来的,现在不能让他空手而归啊。我不说话……法蒂玛,他包里装满了钱,也像是个正直的人,他会给我们一个好价钱的。我不说话……哎呀,让他长途跋涉地大老远从伊斯坦布尔过来了,怎么能再让他空手而归呢! “奶奶,这墙上是我们爷爷的照片吗?” 我又没有说话。好吧,法蒂玛,塞拉哈亭像要哭出来似的说道:你看,现在都没有病人来我的诊所了,这不是我的错,是这该死的国家里那些荒唐的信仰造成的,所以我毫不脸红地说,我的收入已经是零了,你想过没有,如果我们今天不把那些已经满到箱口的钻石、戒指和耳环卖给那个犹太人一件的话,我们要怎么度过漫长的冬天,不,说什么冬天,我们要怎么度过一生呢?法蒂玛,十年来,我有什么能卖的东西都卖掉了,你知道我为这栋房子花了多少钱,萨拉齐哈奈的地皮三年前就卖掉了,去年和前年我们是靠卖掉黄金市场的店铺过的,法蒂玛,你也知道,我说过让他们卖掉威法的房子,但那些堂兄弟们都是些没良心的家伙,他们不会卖的,而且租金中我应得的那一份,他们也没有寄给我,好吧,我再来说说那个事,你现在也知道知道吧,你以为两年来我们是靠什么为生的,在盖布泽人们都嘲笑我,我的旧夹克、成套的银质钢笔、被我当做过世的母亲所留下的惟一纪念的那个书箱、我的手套、父亲留下的贝壳念珠和那套适合贝尤鲁的假绅士们的可笑常礼服,你知道我是以多么便宜的价钱把这些东西卖给盖布泽的那些假充内行的野蛮商人的吗?但是已经够了,他来到了我这儿,我没打算要卖掉我的书、实验器材和医学器械。我就直说了吧,那部百科全书可以一下子从根本上动摇一切,动摇东方的整个生活,不把它完成,我就不打算把我十一年的努力抛到一边而卑躬屈膝、张皇失措地回伊斯坦布尔去!法蒂玛,犹太人在楼下等着!你可以只从盒子里拿出来一小件!不只是为了把那个家伙从我们这儿打发走,也为了让沉睡了几个世纪的东方觉醒,为了不让我们的多昂在寒冷中饥寒交迫地度过今年冬天,来吧,法蒂玛,把那柜子打开吧! “奶奶,您知道吗,小时候我很害怕爷爷的这张照片!” 塞拉哈亭就等在离我两步远的地方,最终我打开了柜子。 “你害怕吗?”我问道,“怕你爷爷什么呢?” “奶奶,那张照片色调很阴暗!”倪尔君说道,“我怕他的胡子和眼神。” 然后我把盒子从柜子的隐蔽处拿了出来,打开它,很长时间都决定不了要割舍哪一件:戒指、手镯、钻石胸针、上了釉的手表、珍珠项链、钻石领针、钻石戒指、钻石,我的主啊! “奶奶,我说我以前害怕爷爷的照片,您不会生我的气吧?” 最后塞拉哈亭手里拿着我一边咒骂一边给他的一只红宝石耳环,两眼放光地跑下楼去,一听到他下楼的声音,我就知道犹太人会骗他的——也没用多久。犹太人,手里拿着奇怪的包,戴着帽子,向花园大门走去。您别费事去伊斯坦布尔了,他说道,您再给我写封信,我每次都会过来的。 他每次都来了。一年后,犹太人手里拿着相同的包来拿走另一只耳环的时候,他头上还是戴着一样的帽子。八个月后他来拿走我第一只钻石手镯的时候,穆斯林都必须戴他头上的那种帽子了。他来拿走我第二只钻石手镯的那一年,已经不是1345年了,而是1926年。犹太人为我另一只手镯而来的时候手里还是拿着一样的包,还是一直在抱怨生意不好,但是他已经不打听漂亮的女仆了。我想也许是因为现在要和妻子离婚的话三言两语已经不行了,必须得要法院裁决。那一次以及之后的几年里,塞拉哈亭都不得不自己做他们一起吃的那顿饭。我还是一如既往地不离开自己的房间,就坐在那里,我想也许他也把一切都告诉犹太人了。这样一来我们就摆脱了女仆以及她的私生子,只有我们住在这栋房子里,这是过得最好的几年,直到后来多昂从乡下找到那两个私生子(一个是侏儒,一个是瘸子)并把他们带了回来。那一次,塞拉哈亭晚上专心看起了犹太人来时留下的报纸,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报纸上把一切罪恶、罪孽以及我的惩罚都登出来了,我害怕了,也看了看,但是报纸上除了头戴西式帽子的穆斯林们的照片外什么都没有。犹太人另外一次过来时拿来的报纸上除了穆斯林头戴西式帽子的照片外,下面还有一些基督徒们所用的字母。这时,塞拉哈亭说,一天之内我所有的百科全书都变得乱七八糟了,这也正是我把钻石领针给了犹太人的时候。 “亲爱的奶奶,您在想什么,您还好吗?” 那次之后他又来的时候我从盒子里拿出了钻石戒指。我把姥姥给我做嫁妆的祖母绿戒指给犹太人的时候天正下着雪,他说他是冒着大雪从车站走到这儿的,还遭到了狼群的攻击,他用包保护了自己。我知道他说这些是为了把戒指的价钱压低一半。另外一次是秋天来的,他说我的多昂要去政治学院读大学,学习政治,这把我弄哭了。半年后犹太人再来的时候,我的红宝石耳环和成套的项链就没了。那时候,塞拉哈亭还没有到盖布泽去登记他的姓名。他说半年后他去的时候和户籍管理员吵了起来——管理员傲慢地把户籍本递到我面前,一看到上面的姓名,我就知道他们在嘲笑我,我感到厌恶,想到有一天,我的墓碑上会被刻上这个丑陋的名字,我不寒而栗。一年后,犹太人又来拿走我的钻石玫瑰戒指和玫瑰耳环的时候,多昂开始忧郁地走来走去了,所以我背着他的父亲把我的那些粉色珍珠给了他,让他卖了钱去伊斯坦布尔散散心。他没去散心。一定是怪罪我要来得更容易些。因此,他去找到了那两个私生子,他们的母亲已经死在乡下了,他把他们从乡下带了回来,让他们住在了我们家里。 “奶奶,您在想什么?还在想他们吗?” 下一次犹太人又来的时候,塞拉哈亭明白盒子已经空了——拿走我的红宝石星月胸针的时候,他说他的百科全书就快完成了,整天都醉醺醺地到处乱逛。我没出房门,但我知道,因为喝醉了,他半价卖掉了我的胸针,第二年,他又半价卖了我的黄宝石领针,但买书的费用却没有降到一半。塞拉哈亭已经完全把自己交给魔鬼了,他又一次把年迈的犹太人叫来的时候,又一场战争爆发了。这之后犹太人又来过两次:第一次,我给了他红宝石星月胸针,第二次,给了他所谓的“哎呀,这个也很畅销”的钻石胸针。这样一来,塞拉哈亭就亲手把自己的护身物也给卖掉了,不久他说他有了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大发现,后来他想再次把犹太人叫来的时候就死了。我小心藏起来的镶有一颗宝石和两颗钻石的戒指也被我那可怜而又单纯的多昂拿走分给了他带回来的那两个私生子了,最后我的盒子变得空空如也,现在,我想它还在柜子里面,里面还是空空的。 “奶奶,您在想什么,说说呀!” “什么都没想!”我心不在焉地说道,“我什么都没想!” 第十二章 在大街上逛一整天后晚上回家,就像暑假过后回学校一样。我一直坐到了咖啡馆打烊,大家一个接一个回家的时候,我等待着,也许会有个人过来做点什么,但是他们除了对我不知叫了多少次“豺狗,豺狗”之外什么都没做。 “好了,哈桑,别再一副豺狗的样子了,还是回家,看看数学吧!” 我走着,上着坡,谁我都不在乎,因为我喜欢黑暗,寂静的黑暗,只有蟋蟀的叫声,我可以听,我可以在黑暗中看到我的未来:到远方国家的旅行、充满血腥的战争、机关枪的嗒嗒声、战争中的喜悦之情、海军战俘服苦役的历史影片、让犯人们闭嘴不再发出可恶吵闹声的皮鞭、整齐划一的军队、工厂还有妓女——我感到羞愧,我有点害怕自己了。我要成为一个伟大的人。我爬上了坡。 接着我心里猛地一阵刺痛:我家有灯光!我停了下来,看了看。我家就像一个里面点着灯的坟墓。从窗户上看里面一点动静都没有。我凑近一看,妈妈不在,她一定已经睡了;爸爸躺在沙发上睡着了,他在等我。让他等着吧,我会悄悄地从我房间的窗户钻进去睡觉。我走了过去,一看,他把我的窗户关上了。那好吧!我走过去,使劲敲另一扇窗户,爸爸醒了。他走过来,没开门,却打开了窗户。 “你去哪儿了?”他喊道。 我没有吭声,听到了蟋蟀的叫声。我们沉默了一会儿。 “快进来吧,进来!”爸爸说道,“别在那儿站着。” 我从窗户进去了。他站在我面前,用慈父的目光看着我。接着他又开始了:儿子呀儿子,你为什么不学习呢,儿子呀儿子,你一整天都在街上干吗,诸如此类的话。我突然这么想:妈妈,我们和这个哭哭啼啼的男人有什么关系?我要去找我妈,我要叫醒她,这么跟她说,我要和我妈一起从这个男人家里搬出去。一想到那样一来爸爸会多么伤心,我就觉得很烦。是的,我也有错,我在街上逛了一整天,但是爸爸,别担心,看看明天我是怎么努力学习的吧。就算我这么说,他也不会相信的。最后,他不说话了,就这样既恼怒又像要哭出来似的看着我。我马上进了自己的房间,坐在桌子前面学数学,爸爸,你看看我,别难过了,行吗?我把门也关上了。灯亮着,光线会从门缝渗出去,你可以看到,也就是说我正在用功。他还在自言自语着。 过了一会儿,听到爸爸那边没了动静,我又担心了起来,就轻轻地打开门看了看,他不在,大概睡下了。他们自己呼呼大睡的时候,还想要我努力学习。好吧,既然高中毕业文凭这么重要,我就努力学习吧,整夜不睡地学习,学到早上让妈妈难过的地步,你们看吧,但我相信生活中还有许多比它重要得多的东西。如果你们想听我会告诉你们的,妈妈,你知道共产主义分子、基督徒和犹太复国主义者吗,你知道混入我们当中的共济会会员吗,你知道卡特与罗马教皇还有勃列日涅夫谈过什么吗?即使我讲他们也不会听的,听了也不会明白……好吧,我想还是让我心平气和地开始学习数学吧。 我打开书,真该死,我该看对数了。是的,log,我们是这么写的,而且我们说log(a.b)=loga+logb。这是第一步,还有很多别的东西,书上叫定理。我一次就把所有内容都工工整整地写在了本子上。之后看到自己写得那么工整干净,我很高兴。我写了四页了,我知道怎么学习。也就是说,他们所说的对数总共也不过如此而已。我想现在再来做道题吧。它说接招,看看这个对数: log6x-bax+c 好的,我接招。我看了看。然后我又读了一遍自己在本子上写的东西,时间过去了很久,但我怎么都想不出来要用哪个除哪个、用哪个乘哪个,也想不出要用什么把什么化简。我又读了一遍,差不多都能背下来了,例题里面是怎么解的呢,我也看了例题,但那可恶的东西还是什么都没告诉我。我很烦躁,站了起来。现在要是有支烟的话,我会抽的。然后我坐下,拿起笔,努力去解那道题,但我的手只是在本子上涂鸦。过了一会儿,倪尔君,你看我在本子边上写了什么: 不是我爱上了你 是你终结了我的理智 后来我又努力了一会儿,但是没用。然后我又想了一会儿就想到了这个:知道所有这些log和√之间是什么关系又有什么用呢?设想一下,有一天我的钱多到只能用对数和平方根来计算,或者我正在管理国家大事——到那一天,我会笨到都想不起来找个小小的秘书来帮我做这些运算吗? 我把数学扔到一边,打开了英语书,但我又一次生起气来。我想让真主再来惩罚一下那个mr.andmrs.brown,相同的图片,有着相同的冷漠而又幸福面孔的人们总是什么都知道,而且把一切事情都办得妥妥当当,这就是英国人,穿着熨过的夹克,打着领带,街道也干干净净的。一个人坐着,一个人站着,一个跟我们这里的火柴盒不一样的火柴盒一会儿放到桌子的上面,一会儿放到桌子的下面,一会儿放到桌子的里面和侧面。on,in,under,还有什么,我不得不背这些荒唐的东西,否则在里面呼呼大睡的彩票小贩又会因为“我儿子不用功学习”而捶胸顿足了。我遮住它们,看着天花板背啊背,突然我暴躁起来,扯过书摔到了地上:该死的!我从桌边站起来,翻窗户溜了出去。我不是一个能安于此的人。我从花园的角落一看到漆黑的大海以及有狗的岛上那独自在黑暗中一闪一闪的灯塔,心里就舒服了点。下街区所有的灯都熄了,只有街灯以及在远处呜呜作响的玻璃厂的灯还亮着。后来一艘无声的轮船上还亮起了红色的灯。静静的花园闻起来有一股干草的味道,隐约还有泥土和夏天的味道。只有蟋蟀,放肆的蟋蟀提醒着人们黑暗中樱桃园、远处的山峰、偏僻的角落、葡萄园、橄榄园以及树阴的存在。然后仔细一听,我觉得还听到了叶尔坎卡亚路上泥水里的青蛙的叫声。我一生中会做很多事情!我想了想我要做的事情:战争、胜利、对失败的恐惧、希望、成功、我予以同情的可怜的人们、将被我解救的其他人以及在残酷的世界里我们要走的道路。下街区的灯都是灭的,所有人都在睡觉,所有的都在睡,他们做着愚蠢、没有意义而又可怜的梦,还有一个醒着的我在这里,在他们上面。我非常喜欢醒着,讨厌躺下睡觉——有那么多要做的事情,我想。 然后我从窗户翻了进去,我知道自己学不下去了,所以衣服都没脱就躺到了床上。早上我再起床开始学吧。事实上我觉得留最后十天学英语和数学已经足够了,鸟儿们会开始在枝头歌唱,倪尔君你会去空旷的海滨浴场,因为那里一个人都没有。我也会去的。谁管得了我呢?一开始我以为我会睡意全无,会又开始心烦起来,后来我知道我会睡着的。 我醒来的时候太阳正晒着我的胳膊,衬衫和裤子上全是汗。我马上起床,一看,爸爸和妈妈还没起来。我去了厨房,正吃着面包奶酪的时候妈妈过来了: “你到哪儿去了?” “我能去哪儿啊,就在这儿,”我说道,“还学了整整一个晚上。” “饿了吗?”她问道,“我来煮茶吧,儿子你要吗?” “不了,”我说道,“其实我现在就要走了。” “这么一大清早你要去哪儿,失眠了吗?” “我要去逛逛,”我说道,“我会没事的。然后我就回来再开始学习。”刚要出门的时候我看到她心疼起我了。“啊,妈妈,”我说道,“能给我五十里拉吗?” 她有些犹豫地看着我。然后, “咳,”她说道,“你又要钱干什么?好吧,好吧!别跟你爸爸说!” 她进了里屋,又过来了。两张二十里拉的,还有一张十里拉的。我道了谢,进了自己的房间,在裤子里面穿上了泳裤,为了不吵醒爸爸,我从窗户出去了。然后我转身看到,妈妈正在另一扇窗户边上看着我。别担心,妈妈,我知道我这辈子要成为什么样的人。 我顺着柏油路往下走。一些汽车飞快地经过我的身边,向坡上驶去。那些打着领带、夹克挂在一边的家伙们早上正以每小时一百公里的速度赶着去伊斯坦布尔耍阴谋,赶着去互相欺诈,这时他们甚至都看不到我。打领带、戴绿帽子的先生们,我也不在乎你们! 海滨浴场上还什么人都没有。售票员和管理员还没来,所以我没花钱就进去了,为了不让塑胶鞋里进满沙子,我一直走到岩石那边以及浴场尽头开始有房子的地方,蹲在了一个太阳晒不到的墙角里。只要倪尔君从门口进来,我从这儿就能看见她。我观赏着平静的海底:隆头鱼们正在海藻之间晃来晃去。警惕的鲻鱼感觉到一丁点儿的动静就会逃开。我屏住了呼吸。 过了很久,一个人穿上脚蹼,戴上面罩,在水里把枪上了膛,很快就尾随那群鲻鱼而去。我很气愤这个人渣去追那群鲻鱼!然后水面又平静了下来,我看到了许多鲻鱼和虾虎鱼。后来太阳晒到了我。 小时候,当这个地方还只有他们那栋奇怪的旧房子以及山坡上的我们家的房子的时候,麦廷、倪尔君还有我经常会来这里,我会走进水里直到让它没过我的小腿肚,我们会一起等着抓隆头鱼或鳚鱼。但是等啊等,只是等来了一条虾虎鱼。把它扔了吧,麦廷说。但它已经吃了鱼饵,我不舍得扔了它,就放到了我的盒子里。然后我往盒子里装水的时候,麦廷就嘲笑我!伙计,我并不是小气,我会说,倪尔君也许也听到了,也许没听到,我不是小气,我要跟那条虾虎鱼算鱼饵的账,我这么说。麦廷把他钓的虾虎鱼藏了起来,他的鱼竿头上没有绑铅坠,而是绑上了螺母,倪尔君,你快看他,多小气啊!伙计们,倪尔君说,你们一会儿还要把那些鱼放回海里,多可怜啊,她说,行吗?我知道和他们做朋友是很难的。虾虎鱼可以做成汤,你可以往里面加点土豆和洋葱。 然后我观察起了一只螃蟹。因为它们一直都忙着做一些事情,所以这些螃蟹总是显得心事重重且专心致志。你现在为什么要这样挥舞你的钳子和爪子呢?好像所有这些螃蟹都比我懂得多似的,每一只都是老道的智者,甚至连那些肚皮雪白、柔软的幼蟹都很老道。 后来水面动了起来,已经看不到底了,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慢慢地在水里进进出出,水变得更混浊了。我朝门口瞥了一眼——倪尔君,你手里拿着包,已经进来了。你走到了海滨浴场的这边,径直朝我走来。 她走过来了,走过来了,突然她停下来,脱掉了身上那件黄色的衣服,我看到她的比基尼好像是蓝色的,这时候她摊开一块浴巾,突然躺了下来,我就看不到了。然后她从包里掏出一本书看了起来。我可以看见她的头和举在空中那只拿着书的手。我想着。 我出汗了。过了很长时间了,她还在看书。后来我用水冲了冲脸让自己凉快一点。又过了很久,她还是在看书。 我想,要是我走过去并对她说,倪尔君,你好,我来游泳了,你好吗,结果会怎么样呢?我想她会生气的。不知道为什么,我想起来她比我大一岁。以后再去吧,还是换个时间吧。 然后倪尔君站了起来,走向了大海。我觉得她很美。突然她跳进海里,游了起来。她动作很标准,游得自由自在,毫不在意她的东西还在岸上放着。倪尔君,别担心,我给你看着那些东西呢——她还在自由自在地往前游,头都没有回。只要有人愿意就能去翻翻她的东西,但我留心着呢,她的东西不会有事的。 然后我站起来,走到倪尔君的东西旁边。谁都没有注意我,倪尔君本来就是我的朋友。我弯下腰,看了看她包上的那本书的封面:上面有一座基督徒的坟墓,旁边还有两个哭泣的老人,写着“父与子”。书下面压着她那件黄色的衣服。她包里都有什么?我只是好奇,但又不想被别人看到误会,就匆匆地翻了翻:一个香脂盒、火柴、被太阳晒得发热的钥匙、另外一本书、钱包、发卡、一把绿色的小梳子、黑色眼镜、毛巾、萨姆松烟盒和另外一个小瓶子。我看到倪尔君还在远处游着。为了不让别人误会,我把东西放回原样,突然我拿起那把绿色的小梳子揣进了兜里。谁都没有看到。 我又去了岩石那边,等着。后来倪尔君从海里出来了,飞快地走过来,用浴巾裹住了自己。似乎她并不是一个大我一岁的姑娘,而是一个小姑娘。然后她把自己身上擦干,翻了翻她的包,找着什么,而后她突然穿上那件黄色衣服很快地离开了。 我一下愣住了,以为她这么做是为了逃避我。然后我跑过去,看着她的背影。她回家去了。我正跑着想抄近道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她突然拐弯了,我吃了一惊,因为她落在了我后面,就好像这次是她在跟踪我似的。我在杂货铺前面右拐,躲到了一辆汽车后面,系鞋带的时候我看到:她进了杂货铺。 我去了路的另一侧。她回家的时候我们就可以碰上了。我想到,我可以把梳子从兜里掏出来给她:倪尔君,这是你的梳子吗,我可以这么问。是的,你在哪儿找到的,她会问。你大概弄丢了,我会说。你怎么知道是我的呢,她会问。不,我不能这么说,你在路上走着的时候弄掉了,掉的时候我看到了,就捡了起来,我可以这么说。我站在树下等着。出了很多汗。 过了一会儿,她从杂货铺出来了,朝我走了过来。好,我也正朝着杂货铺走去。然后我没有看她,而是低着头,看着我刚才给它系过鞋带的塑胶鞋。突然我抬起了头。 “你好!”我说道。她多美啊,我想。 “你好。”她说道。没有一点笑容。 我停住了脚步,她却没有停下。 “倪尔君,你要回家吗?”我问道。我的发音有些不自然。 “是的。”她说道,别的什么都没说就走了。 “再见!”我在她身后喊道。然后我又喊了一声:“向雷吉普伯伯问好!” 我很尴尬。她甚至都没有转身说,好吧,甚至都没有答应一声。我就这么站在那里看着她的背影。她为什么要这样?我想也许她什么都知道了,但是又有什么可知道的呢?你在路上遇到了,人们会不跟自己儿时的伙伴打招呼吗?太奇怪了!我边想边走。就像他们说的那样,人们已经完全变了个样,已经连个招呼都舍不得打了。然后我想到我兜里有五十里拉,我想倪尔君已经到家了。她究竟在想什么?我想给她打个电话,把一切都告诉她,好让她像以前那样跟我打招呼,我也不想再要求你别的什么了。我边走边想着打电话的时候我要怎么说。我也可以说我喜欢你,又怎么样呢?我还想了些别的事情。街上有很多可恶的人们正向海滨浴场赶去。世界多么混乱啊! 我进了邮局,拿起一本电话簿看了起来。里面写的有塞拉哈亭?达尔文奥鲁家的地址,天堂堡垒海岸大街十二号,我把号码记在了一张纸上,以免弄混。我花十里拉买了一个电话币,走进电话亭,开始拨号,但是拨到最后一个数字的时候,我把7拨成了9。我没有挂断。拨错的号码响了起来,我还是没有挂断,伴随着一声脆响,十里拉的电话币掉到了盒子里,电话接通了。 “喂!”某个女人说道。 “喂,是哪里?”我问道。 “菲尔哈特先生家,”她说道,“您是哪位?” “一个朋友!”我说道,“我想说点事情。” “您请说,”那个声音说道。她开始担心了,“关于什么?” “关于一件重要的事情!”我一边说,一边想着我要怎么说。十里拉已经没了。 “您是哪位?”她问道。 “我会跟菲尔哈特先生说的!”我说道,“快让你丈夫接电话。” “让菲尔哈特接吗?”她问道,“您是哪位?” “是的。你快让‘他’接我的电话!”我说道。透过电话亭的玻璃我看到工作人员正忙着,他在给一个人递邮票。 “您是哪位?”她还在问。 “我爱你,”我说道,“我爱你!” “什么?您是哪位?” “嗨,你这个上流社会的婊子!共产主义者们就要控制这个国家了,你们还是得半裸着,婊子,我要把你……” 她挂断了。我也慢慢地挂上了电话。我看到工作人员正在找零钱,我镇静地走了出去,他甚至看都没有看我一眼。至少我不会为白花了十里拉而烦恼了。我从邮局出来,走着,我想,我还有四十里拉,如果一个人用十里拉能如此消遣的话,那他用四十里拉就能得到四倍的消遣。他们称这个为数学,因为确定我不懂这个,他们让我留了一级。好吧,先生们,我知道我留级了,你们到最后可别后悔。 第十三章 倪尔君小姐从海滨浴场回来了,法鲁克先生在等着她。他们坐了下来,我端来了早餐。他们三人一个看着报纸,另一个打着盹。他们聊着笑着吃完了饭。之后法鲁克先生拿起他那个大包,就去盖布泽的档案馆了,倪尔君则到禽舍那边看书去了,麦廷还在看报纸。我没有收拾早餐桌就上了楼。我敲了敲老夫人的门就走了进去。 “老夫人,我要去市场了,”我说,“您想要点什么吗?” “市场?”她说,“这里有市场么?” “好多年前开了小店,”我说,“您知道的。您想要点什么?” “这些店里我什么也不想要!”她说。 “我们中午吃什么?” “我不知道,”她说,“做点能吃的东西!” 我下了楼,脱下围裙,拿上网兜、空瓶子和软木塞出去了。她经常告诉我什么是不能吃的,却不告诉我什么才算是能吃的。以前由我去想,去找,但是已经四十年过去了,我知道她都吃些什么!天气热起来了,我出汗了。街上人开始多了起来,但还是有些人正赶着去伊斯坦布尔上班。 我爬上了坡,房子变少了,花园和樱桃树多了起来。鸟儿们还站在枝头。我心情不错,但没有再走下去。我拐上了一条土路,不久就看到了他们的房子以及房顶的电视电线。 奈夫扎特的妻子和杰奈蒂大婶正在挤牛奶。 冬天里冒着热气的时候来观赏一下是件很开心的事情。奈夫扎特也在那儿,他正弯腰摆弄着靠在房子另一面墙上的摩托车。我走了过去。 “你好。”我说道。 “你好。”他说道,但并没有转身看一眼。他正把手指插进摩托车的某个地方摆弄着。 有一会儿我们都没说话。后来为了随便说点什么, “坏了吗?”我问道。 “没有,伙计!”他说道,“这怎么会坏呢?” 这辆摩托车是他引以为傲的东西,它的轰鸣声能把整个街区闹得一团糟。两年前他用自己当园丁和卖牛奶挣到的钱买了这辆车。每天早上他骑着摩托车送牛奶,但是我让他别给我们送,我会自己过来拿,我们可以聊一聊。 “你拿来了两个瓶子?” “对,”我说道,“法鲁克先生他们也来了。” “好吧,放在这儿吧。” 我放了下来。他从屋里拿来了漏斗和量具。他先把牛奶装进量具,然后又用漏斗倒到瓶子里。 “你有两天没来咖啡馆了。”他说道。 我没有说话。 “哎呀,”他说道,“伙计,别理那些可耻的家伙。他们都没有教养。” 我想着。 “说真的,那报纸上写的是真的吗?”他后来问道,“真的有这样一个侏儒之家吗?” 大概所有人都看了报纸。 “你马上就生气走掉了,”他说道,“值得跟那些没教养的家伙生气吗!当时你去哪儿了?” “去看电影了。” “演的什么?”他问道,“快讲一讲。” 我给他讲了。我讲完的时候瓶子已经都装满了,他开始用木塞封口了。 “软木塞现在很少见了,”他说道,“涨价了。一些劣质葡萄酒已经在用塑料塞子了。我说你们可别把软木塞弄丢了,弄丢一个的话就要十个里拉。因为我的不是泉水牌的牛奶。如果你们觉得不划算的话,你们就让你们的孩子喝添加了药水的牛奶吧。” 他经常说这些事情。我本来是要把法鲁克先生给我的软木塞从兜里掏出来的,但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不想这么做了。仅仅是为了迎合他,我说: “什么东西都涨价,涨了不少。” “的确如此!”他迅速地往瓶子里灌牛奶的时候说道。他有些激动了。他说起了物价上涨,说起了过去那些美好的时光,我觉得很烦,就没听他说的话。他把所有的瓶子都灌满放到箱子里,“我要去送这些牛奶,”他说道,“你要是愿意的话我也可以把你送回家。”他踩了一下脚蹬,摩托车“轰隆”一声就发动了起来,他坐了上去。“快点!”他喊道。 “不了,”我喊道,“我要走走。” “那好吧!”他说道,骑着摩托车飞驰而去。 我看着他身后扬起的尘土,直到他开上了柏油路。我也为他感到脸红。我提着装有牛奶瓶子的网兜走着。走了一会儿我转身看了看身后。奈夫扎特的妻子和杰奈蒂大婶还在挤牛奶。杰奈蒂大婶得过瘟疫,我妈妈过去常说。她经常讲瘟疫泛滥的那些日子,我也常常会害怕。走过花园,听不到蟋蟀叫了,这时两旁就有房子了。多少年来这些地方一点都没有变。后来,九月份的时候人们开始来这里打猎,还带着许多像疯狗一样从车里窜出来的凶猛的肥狗,孩子们,别靠近它们,它们会咬人的!一面墙的裂缝深处有一只壁虎!它逃走了!儿子,你知道壁虎为什么会把尾巴留下吗,塞拉哈亭先生问道,你知道这是根据什么规律吗?我不说话,害怕地看着他:爸爸,大概它累了,很虚弱,疲惫不堪了。等一下,我要写在一张纸上给你,他说道,写下了查尔斯?达尔文,我还藏着这张纸。他活着的最后那段时间里又给了我另一张纸:儿子,这上面列出了我们身上缺少以及过剩的东西,我只把这个留给你,也许有一天你会明白的。我接过纸看了看:是用奥斯曼文写的。他那因为喝酒而充满血丝的眼睛近距离地看着我,一整天他都在自己的房间里努力写他的百科全书,他很累了。晚上的时候他会喝点酒,然后,一星期有一次,他会喝得很多,大闹一场。有时候他会在花园的某个地方、在他的房间里或者在海边醉醺醺地溜达好几天,直到在酒精的作用下睡去。那些日子里老夫人常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从来不出门。我去了肉店。里面人很多,但深色皮肤的漂亮女人不在。 “雷吉普,你要等一会儿了。”玛赫穆德说道。 一直提着瓶子,我也累了,坐一会儿就好多了。后来,一在他酒后酣睡的地方找到“他”,我就会心惊胆战地过去把他叫醒,免得被老夫人看到后又要发作,也免得让他一直在那儿受冻。先生,你怎么躺在这儿呢,要下雨了,您会着凉的,快回家吧,睡在您的房间里,我常常这么说。他会嘟囔着,自言自语着,用苍老的声音骂着:这该死的国家!这该死的国家!一切都白费了!要是我能一口气把那几册写完就好了,最起码要是我早把那个小册子寄给伊斯泰邦就好了。都什么时候了,整个民族还在沉睡,整个东方还在沉睡,不,没有白费功夫,但是我已经不行了,唉,要是我有一个我想要的那种女人就好了,雷吉普,你妈妈什么时候死的,儿子啊!最后他会站起来,挽着我的胳膊,我领着他回家。走在路上他嘴里嘟囔着:你说他们什么时候才能觉醒呢?那些傻瓜们正安逸地睡着,他们都沉浸在了虚假愚蠢的安逸之中,他们相信世界与他们头脑中的狡辩和愚昧故事是一样的,带着这种愚昧的喜悦他们一直睡着。我要拿棍棒打他们的脑袋,把他们都给打醒!傻瓜们,快摆脱这些谎言吧,你们快醒过来看看吧!后来,“他”靠着我,我们一起上楼往他的房间去的时候,老夫人的房门从里面悄悄地打开了,她那充满嫌恶而又不安的眼睛似乎从黑漆漆的门缝一闪而过。这时,他会说,咳,愚蠢的女人,愚蠢胆小的可怜女人,我对你的感觉只有厌恶,雷吉普,扶我上床,我醒来的时候把咖啡准备好,我想马上开始工作,我必须得快点,他们已经把字母都改了,把我百科全书的计划全给打乱了,十五年了我都没能整理好,他常这么说,然后他说着说着就会睡着了。我会看一会儿他睡得怎么样,再安静地离开他的房间。 我想得出神了。我意识到,其中一个女人的孩子正着魔似的看着我。我心里烦了。我来想点别的事情吧,我想,但还是无法忍受,我起身拿起了瓶子。 “我过会儿再来。” 我出去了,走向杂货铺。孩子的好奇心是让人无法忍受的。小时候我自己也会常常感到好奇。我曾经以为,这是因为我妈妈没结婚就生下了孩子,但那是后来的事情了,是妈妈说我爸爸不是亲爸爸之后的事情。 “雷吉普伯伯!”有个人喊道,“你没看见我吗?” 是哈桑。 “我确实没看见,”我说道,“我愣神了。你在这儿干吗呢?” “什么都不干。”他说道。 “快点回家做你的功课吧,哈桑,”我说道,“你在这些地方能干什么呢?这不是你来的地方。” “为什么不是?” “孩子,你别误会,”我说道,“我是说你要用功学习。” “伯伯,早上我学不进去,”他说道,“太热了。我都是晚上学。” “晚上要学,早上也要学,”我说道,“你想要学习,是吗?” “我当然想要了,”他说道,“学习也不像你想的那么难,我会学得很好的。” “但愿如此!”我说道,“你现在快回家吧。” “法鲁克先生他们来了吗?”他问道,“我看到那辆白色的阿纳多尔车了。他们好吗?倪尔君和麦廷也都来了吗?” “他们都来了,”我说道,“都很好。” “向倪尔君和麦廷问好,”他说道,“事实上我刚才就看见了。我们以前都是朋友。” “我会跟他们说的,”我说道,“你快回家吧!” “我现在就回去,”他说道,“但是雷吉普伯伯,我想求你点事。你可以给我五十里拉吗?我要买本子,本子都可贵了。” “你在抽烟吗?”我问道。 “我是说我的本子用完了…” 我把瓶子放到地上,掏出二十里拉给他。 “这不够。”他说道。 “得了,得了,”我说道,“我可是要生气了。” “那好吧,”他说道,“我只能买一支铅笔,没办法啊。”他正要走的时候又停住了,“别告诉我爸爸,行吗?”他说道,“他又会瞎难过的。” “是呀!”我说道,“别让你爸爸难过。” 他走了。我拿起瓶子,去了纳兹米的铺子。一个顾客都没有,但纳兹米却很忙。他正在一个本子上写着什么。后来他看看我,我们聊了一会儿。 他问起了他们。我说他们都很好。法鲁克先生吗?我为什么要说他喝酒的事情呢,他本来就知道,他每天晚上都过来,买了一瓶又一瓶。其他人呢?他们也都长大了。我看见那个姑娘了,他说道,她叫什么名字来着?倪尔君。她早上的时候会来买报纸。她长大了。是的,她长大了。另一个才是真的长大了,我说道。是的,那个,麦廷。他也看见他了,讲了他是怎么看见他的。就是这样,这就是我们所谓的聊天和友谊。我们彼此讲述着我们所知道的事情,我喜欢这样,全部都是些词语和句子,我知道很空洞,但我还是这样打发打发时间,心情变得愉快起来。他把东西都称过包好了。我说你把账写在一张纸上吧。然后我回家抄在本子上,月末的时候,冬天则是两三个月一次,把开支一块儿拿给法鲁克先生看。法鲁克先生,这是账单,我会说,那是多少多少,这是多少多少,您看看这账有没有什么差错。他从来不看。好的,雷吉普,谢谢你,他会说,这是家里的开支费用,这个是你的工资,他从钱包里拿出潮潮的、皱巴巴的钱递给我,那钱带着一股皮革味儿。我会接过来,数都不数就放进兜里,我会谢谢他,想马上说点别的事情。 纳兹米把账目写在一张纸上给了我,我付了钱。我走出铺子的时候他突然说道: “不是有一个叫拉西姆的人吗,” “卖鱼的拉西姆。” “对,”他说道,“听说昨天死了。” 他看着我,我什么都没说。我拿起了找回的零钱、网兜和包。 “据说是死于心脏病,”他说道,“后天中午他的儿子们一回来就要安葬他了。” 就是这个样子,一切都离我们的话语很遥远。 第十四章 我到盖布泽的时候已经九点半了,大街上都热起来了,早晨的凉爽也都无影无踪了。我马上走进了县政府,写了一份申请并签上了名字。一个职员看都没看就给编了号,我马上想像到一位历史学家三百年后从废墟里找到这份申请,想从中找出什么含义来。史学研究是一项令人高兴的工作。 我想它虽然是项令人高兴的工作,但也是需要耐心的一项工作。这样一来,我为自己的耐心而感到骄傲,就自信满满地开始工作了。两家小店的老板在扭打过程中双双丧命的案子马上引起了我的注意。人们为两个打斗者做了礼拜,把他们安葬了,事情都过去很久了,两位死者的家属还一直在法庭上相互控告对方。目击者们详细地讲述了伊斯兰教历998年5月17日那天两人在市场中央是怎样手持匕首刺死对方的。因为今天早上我把那本能把伊斯兰教历转换成公元纪年的册子带在了身上,就打开来查看了一下。是1590年3月24日!也就是说事情发生在冬天。但在抄写的时候在我眼前浮现的一直都是一个骄阳似火的夏日。也许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三月天吧。接下来我看到了一份笔录,是关于一个买主要把自己花六千银币买来的一个脚上有伤疤的阿拉伯奴隶退还给卖主的故事。买主愤愤不平地让人清楚地记录下了自己如何被卖主的话欺骗以及奴隶的伤口是多么的深。然后我看到了有关一位遭伊斯坦布尔人反对的发迹地主的一份记录,从另一份法庭记录还可以了解到这个人二十年前在码头当巡更的时候曾因犯法而受过审判。我努力想从诏书里找出这个叫布达克的人在盖布泽都干过什么勾当。我好像已经不再追踪瘟疫而开始追踪他了。我大概弄明白了这些:有一次他把一块并不存在的土地登记在册,表明它确实存在,在自己掏腰包为这块土地支付了两年土地税之后,他用这块地换了一个葡萄园,然后给那块并不存在的土地的新主人使了个绊子,从而彻底摆脱了这件事。或者说我主观上套在布达克头上的这个故事,并没有被法庭记录所推翻。我费了不少心思来编这个故事,而这故事中的有些情节从这些记录中得到了证实。看到我编的故事还从别的记录中得到了证实,我非常高兴。布达克开始用从葡萄园里收获来的葡萄在另一个人的牲口棚里酿制葡萄酒,也偷偷地开始着手从事葡萄酒的买卖。他在买卖中雇的一些人在法庭上控告了他,对此,他在法庭上比他们更凶狠地对他们进行了攻击。接着,我了解到他让人在盖布泽建了一座小清真寺。这时候,我惊讶地回想起,历史老师那本提到盖布泽一些名流的书里面有几页讲的就是这个人以及那座清真寺。他印象中的布达克与我印象中的完全是两个样子:那本书里写的是一个值得尊敬、稳重、照片可以被收进高中历史课本的奥斯曼人,我印象中的布达克则是一个奸诈而又本领高强的骗子。我正想着我究竟能不能编出一个不和有关布达克的记录相矛盾、内容更丰富的新故事的时候,勒扎告诉我午间休息时间到了。 我走了出去,为了避开新街的炎热,我沿着长有荨麻树的过道走到了旧市场。往上,我一直走到了清真寺。天气很热,院子里连个人影也没有,不远处的汽车罩盖修理店传来了捶捶打打的声音。我转过了身,因为还不想马上就吃饭,我就向咖啡馆走去。走过一条小巷前时,一群孩子中有一个在我身后喊了一声“胖子”,我没有转身看看其他人是不是都在笑。我走进咖啡馆里坐了下来。 我要了一杯茶,点了根烟,开始想史学研究是一种怎样的工作。它应该是有别于写写文章、把一系列事件编写成故事的另外一种工作。也许是这样的:我们寻找一堆事件的起因,然后用别的事件来解释那些事件,而我们的寿命不足以让我们再用另外的事件来解释这些别的事件。我们不得不把此事搁置在某处,其他人从我们搁置的地方又把此事继续下去,但是他们开始的时候会先说我们用错误的事件来解释了某些事件。当我的博士论文及晋升副教授的论文里提到前人的论著的时候,我也做过同样的事情。我也相信我是正确的。每个人都说故事是另外一种样子的,或者说应该用另外一个故事来解释。他们事先也知道这个“另外的”和“新的”故事。他们所做的惟一一件事就是去把它从档案室里找出来。这样一来我们用注释和文件编码来装饰我们的故事,再通过装腔作势的文章、隆重的会议把这些故事展现给彼此,我们都努力维护自己写的故事,努力推翻其他人的故事来证明自己的故事更好。 我心里很烦。我斥责了那个还没有给我上茶的小伙子。然后为了自我安慰一下,我又这么想道:你是在自寻烦恼,你关于史学家们的所作所为的这些想法也只不过是个故事而已,另一个人可以毫无顾忌地说史学家们做的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事实上他们也在这么说着:他们说通过研究过去他们得出了今天应该做什么,说他们制造出了意识形态,给了人们与世界和人类自己有关的一种对或错的想法。我想他们还应该说他们给了人们宽慰,给了人们娱乐。我向来都相信历史最引人注目的一面就是它的这种娱乐性。但是我的同行们为了不破坏自己打着领带的稳重严肃的形象,会把这种娱乐性遮掩起来,想把自己和他们的孩子们区别开来。最后我的茶上来了,我往里面加了点糖,看着它们是怎么融化的。又抽完一根烟之后我去了饭馆。 两年前我也常在这家饭馆吃午饭,这是一个安静、炎热而又讨人喜欢的地方。玻璃上蒙了一层雾气,热乎乎的,玻璃后面的盘子里摆放着油炸肉茄合子、炖肉和包馅的皮,各种其他种类的茄子食品浸在颜色同样很深的汤里面等待着客人光顾。背部露出油面的一堆半蔫了的肉丸子让我想起了在夏季的酷热中钻进烂泥里的水牛。我胃口大开,点了一份茄子炖肉、一份米饭和一盘烩菜后坐了下来。脚上穿着袜子和人字拖的服务生过来询问的时候,我说我还要啤酒。 我尽情享用着,用面包蘸着汤愉快地吃完了我的午餐,喝完了啤酒。然后我突然想起了我的妻子,觉得很痛苦。想到我的妻子就要为她的新任丈夫生孩子了,我心里很难受。我知道她要这样了,我感觉得到,但我还是不乐意去清楚地了解到这个。在我们婚后最初的几个月里,我们一直很小心地避孕。因为塞尔玛抗拒药物和仪器,我们会很小心这个,以至于让一切都变得很扫兴。后来,我们这方面的注意力就渐渐分散了。一年后有一次我们提到了孩子,就商量着我们要个孩子吧。这一次我们开始很小心地想要怀孕,但是她怎么都怀不上。后来有一天,塞尔玛过来对我说我们还是应该去看看医生,为了鼓起我的勇气,她还说她自己会先去看的。我不同意,我说我不会让人们称之为医生的那帮畜牲们来掺和这样的事情。我不知道塞尔玛有没有去看过医生,她也许瞒着我去了,但我没有对这个想太多,因为不久我们就分开了。 服务生把空盘子都拿走了。我问他有什么甜点,他说有卡达耶芙,然后端来了。我又要了一瓶啤酒,啤酒配卡达耶芙会很不错,是吗,我问服务员,我笑了。他没有笑,我还是坐着,想着。 这回我想起了爸爸妈妈。还是在东部的凯马赫住着的时候。那时候既没有倪尔君,也还没有麦廷。妈妈身体很好,能一个人打理家务。我们住在一栋两层楼的石头房子里,楼梯冷冰冰的,夜里我都不敢从房间里出来,肚子饿的时候也不敢起来一个人下楼到厨房去,我睡不着了,一边想着厨房里的那些吃的,一边承受着对自己贪吃的惩罚。石头房子还有一个小阳台,没有云彩的寒冷冬夜里可以从那里看到群山之间有一块雪白的平原。天更冷的时候我们就可以听到狼嚎的声音,人们说狼群夜里会到镇上来,还讲野兽会饿得来敲门。人们还说,如果有人敲门,你们一定要问是谁再开门。一天晚上就发生了这样的事情,爸爸手里拿着枪把门打开了。春天里也有一次,他手里拿着枪去追踪一只爱吃鸡仔的狐狸,但是我们听到的一直都是他发出的嘎吱声,而不是狐狸的声音。妈妈说鹰也会像狐狸那样偷鸡仔的。然后我突然想到我从来没见过这样一只鹰,我觉得很烦。过了一小会儿,我发现早已过了回档案室的时间了,就站了起来。 一走进那些发霉的纸张之间重新开始发掘研究,我的心情就变得愉快起来。我开始随意翻看起来。欠债人尤素福偿清债务后要回了作为抵押品的驴子,但是在回去的路上他发现驴子的右后腿跛了,就进行了投诉,这样一来他就和侯赛因对簿公堂了。一看到这个案例我笑了。因为我喝了三瓶啤酒,只是略有酒意,所以我知道我笑了,但是又看了一遍同样的东西我还是笑了。后来,我也不管之前有没有看过,手里拿到什么就看什么了。我也不往本子上抄什么东西了。我愉快地看了一张又一张、一页又一页,一直都面带笑容。过了一会儿我好像兴奋起来了,就好像是这件事圆满结束后听一首自己爱听的曲子一样。一方面,我想着与我自身以及我的生活有关的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另一方面我也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到从我面前流过的别的那些故事。宗教基金会的头儿与一个磨坊主就该磨坊的收入问题产生了纠纷,他们诉诸法律,法院统计了一堆有关磨坊主收支状况的数据。教法官书记员也把这些统计的数据规规矩矩地抄了下来,就像我抄到本子上的那样。这些数据占了满满一页纸,它们表明了磨坊的月收入、季收入、磨过的小麦和大麦数量以及前一年的收益,一抄完我就带着一种孩子气的愉快心情看起了手中的清单,觉得很兴奋。 接着我带着一种信念又看了下去:运载小麦的一艘轮船最后一次途经黑摩苏尔码头后消失了。就像它没有到过伊斯坦布尔一样,也没有人出来通报任何信息。我断定船在图兹拉的某个地方,在那个礁石众多的地方连船带货都沉了,而船上的人则都不会游泳。然后我看到了这样一份案例记录,杜尔逊的儿子阿布杜拉赫给了染布匠卡德里和麦赫梅特四块衬里,想让他们染色,现在想要回来。但我没有抄下来,我弄不明白阿布杜拉赫为什么要把衬里要回去。伊斯兰教历991年8月19日(1583年9月7日)在盖布泽卖腌菜的小贩伊卜拉欣?苏福三份腌黄瓜卖了1个银币,人们对他进行了控告,法院作了记录。这起事件后的第三天屠夫玛赫穆德所卖的价值13个银币的牛肉被发现少给了140德拉克马(1德拉克马约相当于3.148克),这件事也写进了记录,我也把它抄在了本子上。我很好奇如果学院里的那些人以后发现并读了我的这个本子,他们会作何感想呢。他们不可能说这所有的一切都是我杜撰出来的,那他们就只有不安了。要是我能找出一个精彩的故事就好了,那样一来他们就会彻底地大吃一惊。事实上,我的那个做葡萄酒买卖、后来靠着一些阴谋诡计发迹起来的布达克,已经因为这样一个故事而提高了身价。我开始为这个我用注释和文件编码进行装饰了的故事找一个有影响力的名字:“上层名流的一个骗局原型:伟大的盖布泽人布达克!”还不错!要是不只是说布达克,而是说布达克帕夏大概会更好吧。他后来当上帕夏了吗?我也许会写篇文章讲讲他是如何当上帕夏的,还会在文章的开头描绘一下16世纪上半叶的概况。但是一思考文章里那些令人厌烦的细节我就没了兴致,后来有一会儿我以为我要哭了。我想说这是因为啤酒的缘故,但酒劲已经过了。有什么办法呢,我还在读着。 我看到了一份麦赫梅特的儿子塔希尔的逮捕令,他本是个骑兵,但却开始当起了土匪。我看到了有关不许来自周边村子的牲畜践踏专属艾特海姆帕夏的葡萄园的命令,还有一份有关在努莱亭的问题上采取必要措施的命令,有人认为他已死于瘟疫,但又有人提出他是被他岳父用棍子打死的,但我没有抄下来。然后我把一份长长的市场物价统计表原样抄到了本子上。然后我看到厄梅尔的儿子皮尔?阿赫梅特在受托人菲特忽拉教长面前承诺八天之内会偿还自己欠浴室老板麦赫梅特的债务。然后我看到有关穆萨的儿子赫泽尔嘴里闻起来有葡萄酒味儿的记录。然后,我想笑,但这需要再喝点啤酒。我把他们的法院记录认真地看了很久,什么都没想,什么都没抄,尽管我确信我已经什么都不找了,但我还是像在寻找什么似的、像在追寻某种踪迹似的谨慎地阅读着,我喜欢这么做。最后我的眼睛都看累了,就停了下来,看了看阳光照射下的地下室窗户。各种想法和影像不停地从四面八方涌到我面前: 我为什么成了搞历史的人呢?十七岁的时候我曾经好奇过一阵,但也仅此而已。春天的时候妈妈去世了,之后爸爸还没等到退休就辞去了县长一职,搬到了天堂堡垒。在天堂堡垒我翻阅爸爸的书籍,在花园和海边溜达的时候思考自己读过的东西,就这样度过了那个夏天。有人问的时候我对他们说我要当一名医生,是的,我的爷爷也是医生。话是这么说,我却在秋天考上了历史专业。有几个人像我一样是自愿把历史选作自己职业的呢?我突然生起气来:塞尔玛常说我这个以自己的愚蠢为荣的毛病是我个性中不可分离的一部分,但是她很高兴我是个搞历史的人。我爸爸大概不喜欢,他一知道我考上了历史专业就喝酒了。奶奶也训斥了爸爸,不让他喝酒。一想到奶奶我就想起了家和倪尔君,我看了看表,快五点了。我已经感觉不到一点酒劲了。过了一会儿我已经连看下去的兴致都没有了,就没等勒扎,自己起身开车回家了。在路上的时候我想,我会去和坐在小屋那里看书的倪尔君聊一聊。要是倪尔君不赏脸的话,我就翻开床头的艾弗里亚?切莱比看看,看着,忘着,然后我就喝点酒,再然后就该吃晚饭了,我会吃饭,会再喝点酒。 第十五章 我狼吞虎咽地把最后一块西瓜塞进嘴里,就从饭桌上站了起来。 “还没吃完饭呢,你现在这是要去哪儿?”奶奶问道。 “奶奶,您别操心了,”倪尔君说道,“麦廷已经吃完了。” “你想要的话就把车拿去吧。”法鲁克说道。 “需要的话我会过来问你要的。”我说道。 “你说过我那没用的阿纳多尔车在这儿会让人错过很多东西,是吧?” 倪尔君哈哈大笑起来。我没说什么。我上了楼,拿上了那让我感到优越和自信的钱包(因为那里面装着我在酷暑里辛苦了一个月挣来的一万四千里拉),拿上了钥匙,给我非常喜欢的那双北美印地安软皮鞋最后打了一次光,把姨父从伦敦带给我的绿色毛衣搭在肩上(他把那件毛衣送给我的时候还花了很长时间来讲他是怎么买到它的),下了楼。从厨房出去的时候我看到了雷吉普。 “小少爷,您的茄子还没吃呢就要去哪儿啊?” “我都吃完了,连西瓜都吃完了。” “你真行!” 我走着,想着,我走出花园大门,还能听到倪尔君和法鲁克的谈笑声。他们整个晚上能做的也就是这个:一个为了让另一个觉得某件事很可笑而说长道短,过了一会儿后者也会添油加醋地让前者觉得别的某件事很可笑,他们会就这样在昏暗的灯光下坐上几个小时,断定全世界的不公、愚蠢和荒谬都是因为人们自己,然后他们会忘记自己的胡说八道,这时候法鲁克也许已经喝完一小瓶白酒了,要是倪尔君还没睡的话,法鲁克也许会跟她讲讲他那跑掉了的老婆,大概夜里我回家的时候又会发现法鲁克醉倒在桌上,我真惊讶,这样一个家伙有什么资格每次借给我他那辆破烂车的时候都要出口伤人呢。既然你那么聪明,那么才思敏捷,又怎么会让你那漂亮又聪明的老婆跑掉了呢?他们住的那块地要是卖的话最少能卖五百万里拉,但是他们吃饭用的盘子的边都破了,刀叉都不成套,拿一个旧药瓶来当盐罐(瓶盖子上侏儒用那锈迹斑斑的钉子钻了几个眼儿),九十岁高龄的可怜的奶奶吃饭的时候撒得到处都是,他们也得毫无怨言地忍受着。走着走着,我就到了杰伊兰家。她的爸爸妈妈也都在看电视,就像别的那些不是很开化的有钱人以及没有其他娱乐活动的可怜的穷人那样。不是很开化的愚蠢有钱人都不知道怎么去消遣!我到了岸边,大家都已经来了,只缺了个一天到晚像给铐在水管上似的给园子浇水的园丁。我坐下来,听他们聊天: “伙计们,我们现在干吗?” “过会儿等我爸妈一睡下我们就可以看录像带了。” “不会吧,我们整整一个晚上都要挤在这儿吗。” “我想跳舞。”居尔努尔说道。她跟着想像中的音乐稍微扭动了一下。 “我们要打扑克。”菲克雷特说道。 “我不打。” “我们去恰姆勒加喝茶吧。” “有五十公里呢!” “我也想跳舞。”泽伊奈普说道。 “我们去看土耳其电影娱乐一下吧。” “快点儿吧,你们快说个地方我们去。” 远处岛上的灯塔一闪一闪的,我看着它是怎么映在平静的海面上,一边闻着弥漫在空气中的杜鹃花、女孩和香水的味道,一边想着。 我想我爱上了杰伊兰,但是一种我所无法理解的感觉却让她离我越来越远。就像我躺着一直想到天亮所想的那样,我知道我应该跟她说说我自己,但是越想我就越觉得这个所要说的“我”其实根本就不存在。我所说的东西就像是一个套着一个的盒子,似乎我的体内一直存在着另外一种东西,也许我本来能够在那些东西之后找到真正的自我并呈现出来,但是我从每个盒子里拿出来展现给杰伊兰看的并不是一个真实、自由的麦廷,而是隐藏着他的另外一个盒子。我这么想着:爱情让人变成了两面派,但是因为我相信自己已陷入了爱情,所以我以为我会摆脱不断产生的这种两面派的感觉。唉,但愿别再这么等待下去了!但我也明白我并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为了让自己平静下来,我挨个列举出了自己的优势,但这也没有使我得到宽慰。 然后,其他人决定好了要做什么,我就和他们一起走着。我们开着车闹哄哄地去了宾馆的迪斯科舞厅。除了几个来旅游的笨蛋之外一个人都没有。世界那么大,那些游客偏偏来这个既麻木又死气沉沉的地方度假,他们嘲笑起了那些游客。 “愚蠢的德国乡下佬!” “伙计们,我想娱乐一下,我们做点什么呢?” 然后他们跳了会儿舞,我也和杰伊兰跳了,但什么都没发生。她问我27x13和79x81分别等于多少,我回答了,她不以为然地笑了,接着劲爆的音乐一响起来她就说她觉得无聊了,走过去坐了下来。我往上走,穿过铺着地毯的寂静走廊,去了干净得让人吃惊的洗手间,一看到镜中的自己,我就想,该死的,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为我相信自己爱上了一个女孩,我很讨厌自己。爱因斯坦十八岁的时候大概不会是这个样子。洛克菲勒大叔像我这么大年龄的时候大概也不会是这个样子。然后我很长一段时间沉浸在了对财富的幻想之中:最后我用在美国挣的钱在土耳其买了一家报社,但是我不像我们那些愚蠢的有钱人那样把报社弄破产;我很胜任报社老板这一职责,过着一种像“公民凯恩”那样的生活,我是独自一人生活着的一个传奇人物,但是,该死的,我脑子里还有当费内巴切[1]土耳其足球队名。——编者注[1]俱乐部主席的念头呢。然后我想,一有了钱,我就会忘记所有这些粗俗的东西以及低贱的幻想,我讨厌有钱人,但杰伊兰让我脑子变得乱七八糟了。然后,我闻了闻跳舞时她的手所放的地方,我的衬衫表面,走出了洗手间。我在楼梯上碰到了他们。他们说我们要去别的地方,就都上了车。 菲克雷特的阿尔法?罗米欧的前部像一个飞行驾驶舱,有一些按钮、指针、标记、指示器和一闪一闪的彩灯。我着迷地看了一会儿。在开上伊斯坦布尔到安卡拉的公路之前,图尔贾伊家的车开始挤我们。而后三辆车决定比一比,看谁先开到葛兹泰派十字路口。我们飙车从卡车之间,从公共汽车旁边,从行人桥下面,从加油站、工厂、路边的长凳、咖啡馆、在阳台乘凉的人们、修理工、罢工者、瓜贩、小卖部以及饭馆之间穿过。菲克雷特不停地按着喇叭,他们偶尔会兴奋地喊着、笑着。在一个十字路口红灯一亮,菲克雷特没有踩刹车,而是拐进了侧道,全速朝一辆阿纳多尔车撞去,那辆阿纳多尔在最后一刻把自己甩到了路边,我们才躲过了一场车祸。 “那家伙给吓破了胆,嘴唇上都起水泡了!” “我们超过他们了,”杰伊兰喊道,“我们把他们全给超了,菲克雷特,加大油门啊!” “伙计们,我可不想死,我就想好好玩玩。”泽伊奈普说道。 “你想结婚吗?” “人们管这个叫阿尔法?罗米欧。必须懂得去体现它的价值!” “大哥,了不起,再踩油门,我现在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 “阿纳多尔是可怜人才开的车!” 我想,看看最后会怎么样吧。但什么都没发生。我们赢了比赛,然后我们拐进了苏阿蒂耶,开上了巴格达大街。我非常喜欢这条大街,因为它不隐藏自己的丑恶,把自己的虚伪清楚地展现了出来。这条街好像在告诉人们,生活中除了不断出现的两面性外什么都没有:就好像是公然在自己身上书写着“一切都是虚假的”!可恶的公寓大理石!可恶的广告栏!吊在天花板上的可恶的枝形吊灯!灯火通明的可恶的糖果点心店!我喜欢所有这些毫不遮掩自己的丑恶。我也很虚伪,多幸福,我们都很虚伪!我没有看走在街上的那些姑娘们,我会因为发现某个女孩很漂亮而感到伤心。要是我有一辆奔驰,我就可以开到人行道的护栏处,也肯定可以猎获其中一个姑娘。杰伊兰,我爱你,就连生活我也只是有时候才爱它!我们把车都停好,走进了一家迪斯科舞厅。门口的牌子上并不是这么写的,而是写的“俱乐部”,但每个人要交二百五十里拉才能进去。 迪厅里正放着戴米斯?劳瑟斯的歌,我和杰伊兰跳了舞,但是我们聊的不多,也没发生什么事情!她很心烦,很心不在焉,也很忧郁,她的双眼出神地盯着远方看不到的一条地平线,就好像她头脑中除了我还想着别的事情似的,那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我很可怜她,我觉得我可能会好好爱她。 “你在想什么?”我问道。 “啊?我吗?没什么!” 我们又跳了一会儿。在我们之间存在着一种必须隐藏的隔阂,我们似乎想通过搂着彼此来掩盖这种隔阂。但是我又觉得所有的这些想法都是些无端的猜疑。过了一会儿,那不是悲伤而是哭哭啼啼的音乐停了,响起了劲爆的音乐,舞池里挤满了被玩乐的欲望点燃了热情的人们。杰伊兰还留在那里跳,我坐了下来,我一边看着那些身上洒满五颜六色灯光、跳着劲舞的人们,一边想着: 他们弯曲着膝盖抖动着,像愚蠢的母鸡一样摇晃着脑袋!一群笨蛋!我敢发誓,他们并不是因为自己觉得高兴才做了所有的这些事情,而是因为别人在这么做!他们跳舞的时候不知道会不会想着自己正在跳舞?因为他们的动作都很奇怪,如果你一点都听不到音乐的话会觉得这些动作更加的奇怪!我跳舞的时候会想自己所做的事情很荒唐,这么想让我心里很郁闷,但是为了让这个女孩爱上我,很遗憾,我必须得做这些奇怪的动作,想到这些才可以安抚一下自己,这样一来,我的思维就会像已经融入了这群笨蛋之中似的进行思考,但我不会融进去,结果就是我会成功地做到既能像其他人那样,也可以像我自己一样,能做到这个的人非常少!我很高兴!过了一会儿,为了不让他们说我一个人坐在这儿装心事重重、若有所思的小青年,我也过去跳那傻乎乎的舞了。 不管怎么说,我没有弄得自己满身是汗。不久我们回去坐了下来,他们马上又开始了,很热,很挤,我出了很多汗,我很烦,我玩得很过瘾,很好,很糟糕,但是因为音乐很吵,他们也都厌倦了说话。他们很晚才明白自己不值得费力气去说话。后来,他们说在这种气氛里也没什么可干的了,我觉得很无聊,来吧,我们走吧,我们快去个别的地方吧,快点! 我们站了起来。菲克雷特付了钱。我和韦达特表现得想要一起分担费用,或者大家各付各的,但是正如我们所期待的那样,钱的事菲克雷特连提都不让我们提。这时,我看到其他人在敲图尔贾伊的宝马车的玻璃,还笑着,我走过去一看,胡莉娅和图朗互相搂着睡在后车座上!泽伊奈普满怀幸福和赞叹地哈哈大笑起来,就像是因为自己感受到的一种爱的力量而激动起来了。 “他俩本来就没下过车!”她后来说道。 我在想,像我这个年龄的一男一女已经可以像“真正的情人”那样互相搂着睡觉了。 我们开车走了。就要开上去安卡拉的那条路的时候,图尔贾伊家的车停在了角落里的西瓜贩子那里。图尔贾伊下了车,在阿伊加兹灯下和小贩说了些什么。小贩转身看着等在那儿的三辆轿车。不久图尔贾伊过来了,透过车窗对菲克雷特说道: “他不给,他说没有。” “是我们的错,”菲克雷特说道,“我们来的人太多了。” “他没有吗?”居尔努尔问道,“那我现在怎么办?” “如果你们愿意喝酒的话,我们可以从某个地方买到。” “不行,我不要酒。我们去一个药店吧。” “你去药店买什么?” “其他人都怎么说?”菲克雷特问道。 图尔贾伊去了另一辆车那儿。过了一小会儿他回来了。“他们说要买酒。”正要走的时候他又停住了,“他们说石子路还没铺好!” “好的,”菲克雷特说道,“我知道了!” 我们上路了。还没到马尔泰佩的时候他们相中了一辆德国牌照的轿车,上面装满了行李,车尾都压塌下去了。 “还是一辆奔驰!”菲克雷特喊道,“伙计们,快!” 他用碘灯给图尔贾伊家的车发了个信号,然后放慢自己车的速度落在了后面一点。我们看到,图尔贾伊的宝马车先是从左侧超过了奔驰,但它不像一辆从左侧超车的汽车那样加大油门开走,而是慢慢地向右侧打方向盘,把奔驰往路边上挤,奔驰使劲按着喇叭,开始左右摇晃起来,后来为了不撞上图尔贾伊的宝马,只好很无奈地让一个车轮开上了公路外沿地势较低的石子路上。大家都笑了。他们把它比作一条正在逃跑的可怜的瘸腿狗。然后图尔贾伊的宝马加大油门开走了。奔驰刚把自己从困境里解救出来, “快,菲克雷特,该你了!” “还没到时候。让他先缓一缓。” 奔驰里只有一个人,我想他也许是个从德国回来的工人,但我不愿意再多想下去。 “伙计们,千万别往那边看!”菲克雷特说道。 他也像图尔贾伊那样先是从左侧超车,然后一点一点地往右靠。奔驰疯了似的摁起了喇叭,女孩们咯咯地笑了起来,但她们大概也有点害怕了。菲克雷特再一往右拐,这个在德国工作的土耳其工人的车轮又一次开上了石子路,而它又开始左右摇晃时,他们放声大笑了起来。 “你们看到那家伙是什么表情了吗?” 我们加大油门开走了。过了一会儿,韦达特的车大概也成功地做到了同样的事情,因为我们听到了奔驰愤怒地吼出的绝望喇叭声。然后我们在一个加油站汇合了。他们熄掉车灯,藏了起来,那个在德国工作的土耳其人的奔驰慢慢地从我们面前开过的时候,他们都雀跃着笑了起来。 “太可怜了,我有点同情那个人了。”泽伊奈普说道。 然后他们兴奋又开心地向彼此讲述着刚才发生的一切,他们说了一遍又一遍,我觉得很烦。我去了那里的小卖部,要了一瓶葡萄酒,让他给打开了。 “你是伊斯坦布尔人吗?”店老板问道。 小卖部里面像一个珠宝店的橱窗似的那么亮堂。不知道为什么,我想在那里坐着呆一会儿,想听听小收音机里那土耳其式的妇女的声音,想要忘记一些东西。我脑海中闪过了许多乱七八糟的念头,都是些关于爱情、罪恶、喜爱和成功的念头。 “对,我是伊斯坦布尔人。” “那你们这是要去哪儿啊?” “我们就是逛一逛!” 店老板睡眼惺忪,十分疲惫,但还理解地点了点头。“哈!和姑娘们一起……” 我本来是要说些什么似乎很重要的事情,他也磨磨蹭蹭地等着我说些什么,但是他们摁喇叭了。我跑过去上了车。嘿,你去哪儿了,他们问道,因为你我们都要赶不上那辆车了。然而,我以为都已经结束了——还没有结束。我们开得飞快,过了潘迪克之后我们又看到了它,它正像一辆疲惫的卡车那样缓慢地爬着坡。这一次先是图尔贾伊从左侧插过去,他把奔驰往右边挤的时候韦达特从右侧插了过去,紧接着我们从后面靠了上去,像是要碰到它的保险杠似的向前逼近。这样一来,我们把它挤进了一个岔口,它只有比我们开得更快才能从这个岔口出去。过了一小会儿,它想加速摆脱出来,但还是没能甩掉我们。我们拼命摁着喇叭,用碘灯逼近它的车尾,一直挟持着它。然后他们把窗户全部打开,音乐的声音也开到最大,伸出胳膊敲打自己的车门,叫喊着,把身子探出窗外唱歌。吓坏了的奔驰被我们挤在了中间,因为它也和我们一起不安地鸣起了喇叭,这就变得更加嘈杂了,在这种嘈杂声中我不知道我们疯了似的穿过了多少房子、街区和工厂。最后,那个在德国工作的土耳其工人想到了减速,我们后面的公共汽车和卡车越来越多了起来,我们也不得不最后跟他打了个招呼,放他走了。经过他的时候我转过身,看了看远处灯光下那个工人阴影中的脸——他好像根本就看不到我们似的。我们使他忘记了自己的生活、回忆和将来。 我不再想了,喝了口葡萄酒。 经过天堂堡垒叉路口的时候我们停都没停就开过去了。然后他们决定去挤一辆里面坐着一对可笑的年迈夫妇的阿纳多尔车,但没一会儿他们就改变了主意。我们从加油站出来之后经过一个地下妓院的时候,菲克雷特按了按喇叭,把车灯弄得一闪一闪的,但谁都没问什么。我们又往前开了一会儿之后, “你们看看我要干嘛!”杰伊兰说道。 我一转过身看了看后面,看到杰伊兰把她赤裸的双腿从后车窗伸了出去。借着从后面驶来的汽车灯光我看到她那晒黑了的修长双腿缓缓地移动着,她的腿跟那些沐浴着舞台灯光的细心、审慎、专业的腿完全一样,又好像是在空地上绝望地寻找某些东西似的。她光着雪白的双脚,为了抵御凉风而上下微微晃动着。然后居尔努尔抓住杰伊兰的肩膀,把她拉了进来。 “你喝醉了!” “我不是什么醉,”杰伊兰说道。她开心地哈哈大笑起来,“我才喝了多少!我玩得很过瘾。一切都多么美好啊!” 然后我们都不说话了。我们就像是正从伊斯坦布尔赶去安卡拉完成一项重要任务似的,从破旧的度假小镇、工厂以及橄榄和樱桃园之间穿了过去,途中我们一句话都没说,好像也听不到那还在响着的音乐,每次旁边有卡车和公共汽车经过的时候,我们就漠然麻木地鸣响喇叭,就这样走了很久。我想着杰伊兰,似乎就因为她这样做了,我才能爱她一辈子。 过了海莱凯之后我们把车停在一个加油站,下了车。我们从小卖部买了些劣质葡萄酒和三明治。从一辆公共汽车下来了一些疲惫而又怯懦的旅客,我们混到他们当中吃起了手里的东西。我看到杰伊兰走到了路边,她一边出神地看着来回过往的车辆,一边吃着三明治,就像那些一边看着流水一边填饱肚子的人一样,而我一边看着她,一边思考着自己的未来。 过了一会儿我看到了菲克雷特,黑暗中他慢慢地走近了杰伊兰。他递了一支烟给她,她点着了。他们聊了起来。他们离我不是很远,但是因为来回过往车辆的噪声我听不到他们在聊什么,我也非常好奇。不久这种奇怪的好奇变成了一种奇怪的恐惧。我马上就明白,要克服这种恐惧,我就必须到他们身边去。但是在黑暗中,完全像在梦中似的,我感到了一种卑微、下贱的羞怯。但是,这种挫败感也跟别的一样并没有持续太久。过了一会儿我们又上了车,什么也不想,朝黑夜驶去。 第十六章 当所有那讨人厌的噪声平息下来时,当整天让我头脑发涨的沙滩、快艇、孩子、歌声、收音机、醉鬼、咒骂、电视机和汽车的噪音停息时,当最后一辆车按着喇叭从花园门前经过时,我就会缓缓地从床上起来,就那样站在百叶窗后面,竖起耳朵听外面的声音:一个人也没有,大家好像都很累了,应该早就睡着了。只有微风,只有大海轻柔的涛声,只有沙沙作响的树林,有时没有这些时,附近就会有一只蟋蟀,一只晕乌鸦,或许还有一条不知羞耻的狗。那时我会悄悄地推开百叶窗,听听它们,听听幽幽长长的一片寂静。之后想到已经活了九十岁我就会感到毛骨悚然。落有我身影的草丛中吹来了一阵微风,我的腿觉得好像有点冷,这风也让我有点害怕。我是不是回到床上躺进温暖的被窝里?但我还是站在了那里,再一次感受一下寂静中的等待——就好像是会有什么事要发生似的,就好像我和别人说好了似的,就好像世界能给我展示一件新的事物一样,我等了又等,之后我关上了百叶窗,回到了床旁,坐在床沿上,看着表,已经是一点二十分了,我想,在这件事上,塞拉哈亭好像也弄错了,是的,就根本没有什么新的事物! 每天都是一个新的世界,法蒂玛,每天早上塞拉哈亭都会这么说,世界就像我们一样每天早上都是新生的,这让我是那么的激动,有时太阳还没有升起我就会醒来,我在想,不一会儿太阳就会升起来,万事万物都是崭新的,和那些新鲜的事物一起,我自己也会变成崭新的我,见到我根本不了解的东西,我会学着去了解,了解之后我就可以再一次看到我所知道的东西,我是如此的激动,法蒂玛,以至于我想从床上一跃而起跑进花园里,观赏太阳是怎么升起来的,在太阳升起时,我想看到所有的植物和昆虫是怎么微微颤动着改变的,之后,我要一刻不停地跑到楼上把我看到的记录下来,法蒂玛,你为什么没有这种感觉,为什么一句话也不说,你在想什么?你瞧,你瞧,法蒂玛,你看到那蛹了么,它做了什么,有一天它会化成蝴蝶飞起来的!啊,人应该只把看到的东西和看到后尝试过的东西记录下来,那样一来,就像那些欧洲人一样,比如就像达尔文,多么伟大的家伙,或许我也会成为一名真正的科学家,但是很遗憾,在这混沌的东方,人做不成什么事儿,做不成吗,为什么,我也有眼睛,我也有双手,以及感谢真主,我也有比这国度中的所有人都要好的脑袋来进行观察、做实验,是的,法蒂玛,你看到了吗,桃树是怎么开花的,你说它们为什么会散发出这样的味道吗,好吧,味道是什么呢,给我们这种感觉的是什么,法蒂玛,你看到无花果树那么疯长了吗,蚂蚁是怎么发出信号的,法蒂玛,你注意过吗,西南风来之前海平面是怎么上涨的,东北风之前是怎么回落的,人应该时时刻刻都注意,要观察,因为科学只有这样才会发展,我们也只能这样来训练我们的头脑,要不然,就会像在咖啡馆的角落里打着盹的他们一样,就像蠢蛋们一样,唉,他常常这么说,而后,在下雨之前,一听见天空开始发出“轰隆轰隆”的声音,就会极其兴奋地从他的房间里飞奔而出,两级两级地跳下楼梯,冲到花园里,仰面朝天躺在地上,看着乌云,看着,直到全身都淋得湿漉漉的。我知道他要把乌云也记录下来,为了记下来他也在找一个理由,因为他老是说,每个人一旦靠他自己来弄明白了每件事物的原因,那么他们的脑中就不会有真主呆的地方了,因为花朵绽放、母鸡产卵、大海潮起潮落、天空轰鸣和下雨的原因,并不是真主的奥妙,而会是我要记载在我百科全书中的那样。到那时,他们会明白事物仅仅是由事物引发出来的,他们的真主并没有创造什么。即使真的存在真主,他们也会看到,那个真主只是坐下来欣赏,我们的科学知识已经夺走了他所能做的所有事情。你说说看,法蒂玛,在这个世界上,无论是谁,除了看着事情的发展之外没有足够的力量去做成一件事,他还能算是真主吗?是呀,你不说话了,不是吗,因为你也明白,真主已经不存在了。就像你一样,一旦有一天他们也读到我写下来的东西而明白了这些,看看会发生什么,你在听我说吗? 不,我不听你说,塞拉哈亭,而他也不是在跟我说。一旦明白真主什么也做不了,人们就会靠自己来完成所有的事情,一旦他们发现恐惧和勇气、过错和罪孽、懒散和活力、好和坏都掌握在他们自己的手中时,那会发生什么,法蒂玛?他常这么说,然后就会像是坐在书桌前而不是餐桌酒瓶旁似的,突然站起来,开始来回走着,叫着:那时,他们就会变得像我早些年的时候一样,会害怕得缩手缩脚,会不相信自己的那些思想,会由于心头一掠而过的东西而感到恐惧,会因为思考了他们思考过的东西而笼罩在恐惧之中,会明白其他人也会思考同样的东西而带着一种窒息的恐惧颤抖着,感受到罪过和害怕,那时,他们就会因为我把他们带到了那种地步而大发雷霆,但是因为没有别的办法,为了尽早摆脱这种恐惧,他们会跑到我这里来,是的,他们会到我这儿来,会看我的那些书,看我的四十八册百科全书,他们会明白,真正神圣的东西就是这些书,就是我,法蒂玛。是的,我塞拉哈亭医生,在二十世纪里我为什么不取代“他”而成为所有穆斯林新的神?因为我们的神就是科学,你听到了吗,法蒂玛? 没有!因为我应该是在想,就连听听都是一种罪过,因为我应该是早就吃完了雷吉普做的带馅的土豆,吃完了没有味道的韭葱,往盘子里装上阿舒莱点心退回到了我那狭小冰冷的房间里。我坐在那儿,紧紧地并拢双腿免得受凉,用我的小勺子慢慢地吃着我的那份阿舒莱。一颗石榴籽,四季豆,鹰嘴豆,干无花果,玉米,黑葡萄干,榛子,所有这些东西上面都洒上点玫瑰水,多么惬意,多么美妙! 还是没有睡意。我从床沿上站了起来。我想吃阿舒莱。我走到桌旁,坐了下来。上面有一瓶花露水,不是玻璃的,但是可以看见里面。昨天下午我刚看见的时候以为是玻璃的,但用手一摸就明白了,我讨厌这东西,这是什么,我问,倪尔君说,奶奶,没有玻璃瓶了,不听我说就往我的手腕上抹了抹。塑料做成的东西也许能给你们带来一种生活,但不是给我。我没这么说,因为他们是无法理解的。塑料是你们那生下来就已经腐朽了灵魂!要是我这么说他们或许会笑的。 他们会笑:那些老人多么奇怪啊,他们会笑;您好么,奶奶,他们会笑;您知道电视是什么吗,他们会笑;您为什么不下楼来和我们一起坐坐,他们会笑;您的缝纫机真漂亮,他们会笑;它还有踏板,他们会笑;躺着的时候您为什么把拐杖拿到床上,他们会笑;要我开车带您转转吗,奶奶,他们会笑;您睡衣的手工真漂亮,他们会笑;选举的时候您为什么不投票,他们会笑;您为什么总是在翻您的柜子,他们会笑;你们看着我的时候为什么总是那样笑,我要是这么说他们还会笑,他们会笑,却还会说我们没有笑啊,奶奶,他们还会笑。或许是因为他们的爸爸和爷爷一生中都在哭泣吧。我心中有点烦闷。 要是我叫醒侏儒,说我想要吃点阿舒莱会怎样?要是我用拐杖敲地板,醒醒,侏儒,他就会说,老夫人,这个时候怎么会有呢,而且又是这个季节,您现在不要想,好好地睡一觉,明天早上我把您……你要是帮不了我的忙,你为什么还在这里,啊?滚!他会立刻就去找他们:你们奶奶给我受的气太多了,孩子们,太多了!好,那么,你为什么还在这里,这个侏儒怎么还在这里,他为什么不像他的兄弟一样滚得远远的?因为他说过,老夫人,您也知道,已经过世了的多昂先生对我们说,你们收下这些钱,雷吉普,伊斯玛依尔,拿着,过你们想过的生活,我因为我父母的罪孽而承受着良心上的痛苦,我已经受够了,把这钱拿上,他说这话的时候,聪明的伊斯玛依尔,谢谢你我的兄弟,好吧,他说着拿了过来,用那钱为他自己在坡上买了那块地皮盖了房子,昨天去墓地的时候你们不是从它前面经过了吗,您现在为什么要装作不知道呢,老夫人,难道让我们俩一个成了瘸子、一个成了侏儒的不是您吗?住嘴!突然我感到了害怕!他肯定欺骗了每一个人。全都是因为我的多昂像个天使一样,你们对他说了什么,你们这些废物,欺骗了我的孩子,拿走了他手里的钱,还有你,我的儿子,我也不会再给你什么东西了,如果你想要的话,来吧,看看我的盒子,本来就因为你那醉鬼父亲什么都不剩了。妈妈,求你了,不要这么说我爸爸,你的金钱,你的钻石,该死的,所有的罪恶本来都是因金钱而起的,给我,我要把这盒子扔进海里。不,妈妈,我还要用它来做点有用的事,你瞧,你知道我在写信吗,我认识农业部长,上学的时候他比我低一级,我正在准备法律草案,我发誓这次肯定有用,妈妈。好吧,好吧,盒子归你了,我不要了,但是你就不要干涉我喝酒了。我从桌旁站了起来,走到柜子跟前,掏出钥匙打开了门,我闻到了柜子里的味道。我记得我是放在第二个抽屉里的。我打开了第二个抽屉。就在那儿。打开之前我闻了闻味道,打开之后我又闻了闻空盒子的味道,我想起了我的童年时光。 伊斯坦布尔已经是春天了,我还是个十四岁的小姑娘,我们要在第二天的下午去郊游。说说看,我们打算去哪儿?爸爸,我们要去徐克吕帕夏家。他不是有三个女儿吗,涂尔伉,徐克兰和倪甘,我很喜欢和她们一起玩,我们总是很乐呵;她们弹钢琴,模仿别人,给我念诗,有时甚至给我念翻译小说:我很喜欢她们。好啊,很好,但是现在已经很晚了,快点,你睡吧,法蒂玛。好的,我会睡的,我会想着我们明天要去那儿,想着想着就会睡着的。我爸爸关上了门,关门时刮起的风吹来了爸爸的气味,我躺在床上想着她们,想着想着就会睡着的,早上的时候我会在枕头边上发现美好的一天——就像盒子里的味道一样,但是突然我惊呆了——够了,笨蛋盒子,我知道生活是什么。傻姑娘,生活会进入你的体内,焚烧你的每一个地方,哎呀,主啊,它会把你撕成碎片的!突然,我成了那样的女孩,差一点想把盒子扔掉,但我忍了下来——要不然以后我该怎么来打发时间。藏啊藏的,但总会有用它的时候。这次我把它藏在了第三个抽屉里,关上柜子,锁好了吗,我又看了一眼,是的,我锁好了。然后我走过去躺到了床上。我床的上面是天花板。我知道我为什么睡不着。天花板的颜色是绿色的。是因为最后一辆车之后的那辆车还没有来。但是绿漆已经脱落了。他来的时候我可以听他的脚步声,就可以知道他躺下了。它下面露出了黄色。知道以后,我就相信整个世界都属于我了,我就可以躺在绿色下面露出的黄色之下呼呼睡觉了。但是我睡不着,我想着那些颜色,想着他发现色彩奥秘的那一天。 颜料和色彩的奥秘很简单,法蒂玛,一天塞拉哈亭这么说道。他把餐桌翻了过来,在上面放了个套在多昂自行车后轮上的七彩环,指给我看。你看到了吗,法蒂玛,这里有七种颜色,但是现在你看,你的七种颜色会变成什么。他带着一种狡黠的笑容飞快地转起了自行车的脚蹬,我吃惊地看到七种颜色混合在一起变成了白色,吓了一跳,他大笑着在屋子里跑来跑去。吃晚饭的时候,他骄傲地解释了那个不久之后就被他抛到一边的原则:法蒂玛,我只会记下我亲眼看到的东西,这就是我的原则。没有经过试验证明过的东西我是不会写进我的百科全书的!但是不久他就忘记了这句话他已经说过了多少遍,因为他明白了,生命太短暂,而百科全书则很长,就在他发现了死亡之前的那些年里,谁也没有时间给所有事情作试验,法蒂玛,他说,我在洗衣房里建起来的那个实验室,不过是年轻人心血来潮的一个产物,而试图通过再一次的试验来证明西方人已经发现并揭示了的知识宝藏的人则要么是个笨蛋,要么就是个骄傲自大的人,就好像他知道我会认为,你这两个都是,塞拉哈亭。然后他就会变得狂怒,生着自己的气,大叫起来。就连伟大的狄德罗也没能在十七年间完成他的百科全书,法蒂玛,因为他太骄傲自大,有什么必要与伏尔泰和卢梭争吵呢,愚蠢的家伙,因为他们至少和你一样也是伟大的人物,要是人们不接受在他们自己之前的一些伟大人物所想到并找到的一些东西,那么所有的事情都会半途而废。我是谦虚的,我承认欧洲人在我们之前发现了所有的事情,他们研究过了最为细小的细节。对同样的事物再进行一次研究和发现是不是很愚蠢?我没有必要手里拿着杆秤重新秤量来搞清楚金子的密度是每立方厘米19.3克,也没有必要口袋里装满金子走进伊斯坦布尔那群无耻的人之间来明白金子能够买包括人在内的所有东西,法蒂玛!正确的东西只能被发现一次,法国的天空也是蔚蓝色的,无花果树在纽约也是八月份结果,正如鸡蛋在我们的禽舍里能孵出小鸡一样,我发誓,法蒂玛,今天在中国也会孵出来的,水蒸汽在伦敦能使机器运转的话,在这里也能的,巴黎没有真主的话,这里也就没有,人在任何地方都是独立和平等的,共和国永远是最好的,而科学则是一切之首。 塞拉哈亭说了这些之后,他就放弃了让盖布泽的铁匠和炉匠来制造奇怪的机器和工具,放弃了为凑够买这些东西的钱来求我,放弃了喊那个犹太人来,他再也不能为了演示喷枪是什么原理而用炉子的排气管做成个罐子,一桶一桶地往里面灌水,像个在精神病院院子里看着水池寻找安宁的疯子一样打发时间了,他还放弃了为找到并展示电是个什么样的东西而放被雨淋得像面团一样湿漉漉掉下来的风筝,放弃了摆弄放大镜、玻璃、漏斗、顶端冒着烟的管子、彩色的瓶子和望远镜。为了洗衣房里的那些荒唐的东西花了你不少钱,法蒂玛,他常说,你以前常说这都是些孩子气的东西,你的话是很有道理的,非常抱歉,以为凭借着家里建起来的业余实验室就能为科学做点贡献,这不仅仅是年轻的冲动,也是一种孩子气,这种孩子气来自于不知道科学是多么伟大的东西,拿着这把钥匙,和雷吉普一起把它们拿走吧,扔进海里,如果你们愿意的话也可以卖掉,你们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哈,把那些牌子也拿走,还有昆虫标本、鱼骨架、我傻乎乎地烘干了的那些花朵和叶子、那泡在药水中的老鼠、蝙蝠、蛇和青蛙的尸体,拿着那些罐子,法蒂玛,哎呀,主啊,现在有什么好恶心的,有什么好害怕的,好吧,好吧,把雷吉普叫来,我要马上摆脱掉这些荒唐的东西,实际上我的书也已经没什么用处了,这很好,因为,以为我们呆在东方能够成功地找到并说出一种新的事物,这种想法除了愚蠢就不是什么别的。那些人已经发现了所有的一切,没有什么可以说出来的新的语句了。听听这句话:阳光下什么新的事物也没有!法蒂玛,你看到了吗,就连这句话都不是新的,就连这句话,真是见鬼,也是我们从他们那里学到的,你明白我的话了吗,我也已经没有时间了,我知道我已经不能把我的百科全书装订成四十八册了,把这些材料装订成五十四册最好,但是另外一方面,我迫不及待地想让这部作品变成人们财富,写一部真正的作品是多么地摧残人啊,我知道我也没有权利把它写得简简单单,法蒂玛,因为很遗憾,我无法满足于做一个和那些傻瓜们一样的灵魂简单的普通人,这些人用一百页的小册子来展示事实的一个侧面、一个角落的一端,而后还多年摆出一副臭架子,法蒂玛,你瞧阿布杜拉赫?杰夫德特的那本小册子,肤浅、简单的家伙,难道全部真相就这些吗,而且还错误地理解了德?帕瑟,根本没读过伯纳桑斯,尤其还把“博爱”一词用错了,但是你给这帮家伙纠哪儿的错呢,而且你纠正了的话又有谁会明白,这些笨蛋,你跟这愚蠢的民众应该把一切都讲得简简单单,好让他们明白,因此,我为了想给他们讲讲那科学的发现而痛苦不堪,我在书里面时不时地放进些俗语和谚语,好让这帮牲口明白。我回想着塞拉哈亭是这么喊叫着的,正在此时,我突然听到了最后一辆车之后的那辆车的呼呼声。 车在花园门口停了下来。马达呼呼作响的同时门打开了,我就听到,那是什么音乐,这么奇怪,这么恶心!而后我听见了他们的谈话。 “明天早上到杰伊兰家,好吗!”其中的一个人说道。 “好的!”麦廷对他喊道。 然后汽车,像是痛苦地叫喊着启动了,之后咆哮着滚远了。之后,麦廷穿过了花园,嘎吱嘎吱地打开了厨房门,走了进来,上了有五级的台阶,进入了塞拉哈亭常说的餐厅,从那儿通到楼上的楼梯,有十九个台阶,他上了楼,当他从我门前经过的时候我突然想:麦廷,我要叫麦廷,到这边来,过来我的孩子,给我说说,你去了哪里,外面都有什么,这么晚了世界上都还有什么,你快说说看,你们去了哪里,看见了什么,给我一点好奇,让我激动一下,让我高兴一下,但是他都已经进了他的房间。我一数数,数到五他就会那样把自己扔在床上,整栋房子都会颤动,它颤动了,我又一次数到了五,我发誓,他会睡着的,三,四,五,就现在,带着年轻人的困劲儿,他肯定已经香香地睡着了,因为你要是年轻你也会睡得很香,不是吗,法蒂玛? 但是我十五岁的时候就已经不能像那样睡着了。我总是在等待着一些东西,等待着摇摇晃晃地乘马车旅行,等待着弹钢琴,等待着我姨妈的女儿们的到来,而后等待着来人的离开,等待着吃饭,等待着吃饭时起身离开饭桌,等待着能结束所有这些等待的更加长久的等待,而人从不知道等待的是什么。然后,随着过去了九十年,就像是从上百只小水龙头中流到大理石水池中的粼粼闪亮的水一样,我知道所有的一切填满了我的脑子,在炎热而又死气沉沉的夏夜里的寂静之中,只要我把自己的身体靠近那水池中的清凉,我就可以在其中看到我自己,看到自己满是斑,为了不把它弄脏,为了粼粼闪亮的水面之上不落灰尘,就好像,我想把自己吹到空中。我原是个小巧、纤细的女孩。 有时候我也很想知道,人一生是否能一直是个小女孩呢?像我这样的女孩,要是不想长大,不想陷入罪孽之中,要是她所想要的就是这个,那么她就一定有权利保持这样,可是她怎么才能做到这样呢?小的时候在伊斯坦布尔,在我去他们家做客的时候,我听过倪甘、涂尔伉、徐克兰依次读了一部翻译成土耳其语的法国小说:说是有基督教的修道院,如果你不想让自己受污,你就可以上山顶到它里面去,等着。但是在听着倪甘读那本书的时候,我想这是多么的奇怪和丑陋啊,他们呆在那里,就像是那些不想下蛋的懒惰母鸡一样挤作一团。我一想到他们后来长大再衰老就觉得有些恶心:基督教的东西,十字架,十字架,十字架。留着黑胡子、眼睛发红的神甫会在冰冷的石墙内变腐朽的!我不想这样。我想要一直这么保持下去,不让别人看见。 不,我睡不着!看着天花板也没有用。我转了个身,缓缓地起来了,走到桌边,我看着托盘,就像是第一次见到似的。今晚侏儒端来了些桃子和樱桃。我拿了颗樱桃,放进嘴里,就像是颗巨大的红宝石一样,在嘴里含了一会儿,之后我咬了一口,慢慢地咀嚼着,等待着水果汁和味道把我带到什么地方去,但是没有用。我还在这里。我把核吐了出来,又试了一颗,接着又是一颗,然后又吃了三颗,在我吐核的时候我还是在这里。很显然,今晚会过得很艰难…… 第十七章 我醒来一看,太阳已经照在了我的肩膀上。鸟儿站在枝头,我爸爸妈妈则在里面说起话来了。 “哈桑昨天几点睡的?”我爸爸问。 “我不知道,”妈妈说道,“我早就睡了。你还要点面包吗?” “不,”我爸爸说,“中午,我会回来看看他在不在家。” 之后他们都没有说话,但是鸟儿却没停嘴,我躺着,听着鸟儿的叫声和飞驰赶往伊斯坦布尔的汽车声。而后,我从床上起来,从裤子口袋里掏出倪尔君的梳子,又重新躺了下来。在从窗户进来的阳光下我看着那梳子,我就那样躺了一会儿,想着。一想到我手中拿着的这个东西曾在倪尔君的发丛中最僻静的角落里滑过,我就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 然后我悄悄地从窗户钻了出去,从井里打水洗了脸,感觉自己好多了,就像我半夜时想的那样,我不认为我和倪尔君不能在一起,不认为我们俩不是同一个世界里的人。我进了屋子,穿上了我的泳衣、裤子和塑料鞋,把梳子装进了口袋,就在我要出去的时候我听见了门口有声响。很好,我爸爸要出去了,也就意味早餐吃土豆、奶酪和橄榄时我再也不会听到生活是多么的艰辛、高中文凭又是多么的重要的话了。他们在门口说着话。 “告诉他,今天要是再不坐下来学习的话……”我爸爸说着。 “昨天晚上他坐那儿学了呀。”我妈妈说。 “我去了花园,从窗户看了看屋里,”我爸爸说,“他是坐在桌子旁,但并没有在学习。一看就知道他的心思在外面。” “他会学的,会学的!”妈妈说。 “他自己知道,”瘸腿的彩票贩子说道,“不行的话我还会把他送到理发店去当学徒。” 然后我听见他一脚深一脚浅地离开了。他嗒卡嗒卡地走了以后,我出了房间,到了厨房,开始吃饭。 “坐下,”妈妈说道,“你为什么站着吃饭?” “我这就要走了,”我说,“不管怎么样,不管我怎么努力他都不会知道,我听见我爸爸的话了。” “你别管他,”她说,“快点坐下来好好吃!我给你倒杯茶,你要吗?” 她十分爱怜地看着我。突然我想我有多么喜欢我妈妈,有多么讨厌我爸爸。我很可怜我妈妈,我想到因为我爸爸有段时间老打她,以至于我没有其他的兄弟。这是遭的哪门子罪?但是我的兄弟就是我妈妈。我想,我们就好像不是母子,而是兄弟,上天为了惩罚我们而让我们住在这个瘸子的家里,靠他卖彩票赚来钱,你们能过什么样的日子就去过什么样的日子吧,老天好像就是这么个意思。是的,虽然我们的状况还不是很糟糕,我们班里还有比我们家更穷的,但是我们连个店老板都不是。要是花园里没有土豆,没有青豆,没有辣椒,没有大蒜,为了放进锅里做饭的那些东西,我漂亮的妈妈就不可能从那个卖彩票的吝啬鬼那里拿到一分钱,或许我们都会饿着。一想到这些,我突然想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妈妈,把这个世界讲给她听,告诉她我们是大国的玩物,告诉她这个世界上还有共产主义分子、唯物主义者、帝国主义者和其他的东西,还要告诉她以前臣服于我们的那些民族,如今我们是如何落到了不得不向他们伸手讨要的地步的。但是她又理解不了,她只会抱怨自己不幸的命运,但就不会想想为什么会这样。她还在看着,我烦了。 “不用了,妈妈,”我说,“我这就走。我有事。” “好的,我的儿子,”她说,“你自己看着办。” 很好,漂亮的妈妈!但紧接着…… “那就别回来得太晚,你爸爸中午回来之前要学一会儿。”她说。尽管如此,她还是我的漂亮妈妈。 有那么一阵儿我在想我要不要点钱,但是我没有要,我出了门,走下山坡。她昨天给过我五十里拉。雷吉普伯伯也给过二十里拉,我打过两次电话,花了二十里拉,还有十五里拉的肉馅烤饼,还剩下三十五里拉。我从口袋里掏出看了看,是的,我就是有三十五里拉,算这个账既不需要对数函数也不需要开平方根,但是让我留级的那些人、所有的那些老师和先生们的目的又是另外一回事,他们想让我留级,想让我作难,他们想让我一直作难,直到学会屈服,好让我养成知足的习惯。我知道,在你们看到我养成了这种习惯的时候,你们会很开心,会很高兴地说他已经学会了生活,但是,先生们,我不会去学会你们所谓的生活,我要手里拿着枪来教你们——那时,我会告诉你们我要想做什么样的事情。他们开着车,飞快地从我身旁经过,朝坡上开去。我一看,对面的工厂里也在罢工。我烦躁不安了起来,想做点什么事情,至少想要去一趟协会,但是我担心会只有我一个人呆在那儿——要是我抛开穆斯塔法和塞尔达尔,自己一个人去会怎么样?我想,独自一个人,就连于斯屈达尔我都可以去。给我一个好的、正儿八经的任务,在墙上写标语、在市场里兜售邀请函对于我来说是不够的,给我一个大的任务,我会跟他们这么说。有一天,电视里、报纸上也会提到我。我这么想道。 来到海滨浴场之后,我透过铁丝网看了看,倪尔君还没来。我走了一会,又一次想了想,之后我在街道上转着,又思考了一会儿。他们坐在阳台上,坐在小花园里,吃着早饭,母亲们,儿女们——有些人家的花园是那么的小,桌子靠马路是那么的近,我甚至可以数清楚盘子里的橄榄了。把所有的人都召集到海滩上,“排好队,懒惰的家伙们”,走上高台对他们讲述一切,我要是能这么做就好了。你们不觉得羞愧吗,你们不害臊吗,我们知道,你们不怕进地狱,但是你们连良心也没有了吗,庸俗、贫穷、没有道德的家伙们,除了考虑你们自己的心情,考虑你们的店铺和工厂的利润之外其他什么都不想,你们怎么能够这么活下去,你们是怎么做到的,我不明白,但是我会让你们好看的。枪声和机枪!他们也不拿历史影片来放映了。我可以做点手脚,让大家反目成仇,他们就不会忘记我了。我来到了倪尔君家的前面,看了看,什么人也没有。要是我打电话,把这些告诉她的话:做梦!我回到了海滨浴场,又看了一次,她还是不在。过了一会儿,我看见了雷吉普伯伯。他手里拿着网兜。他一看见我就改变了方向,朝我走了过来。 “你又在这里干什么?”他问。 “不干什么!”我说,“昨天学得太多了,现在溜达溜达。” “快点回家去吧,孩子,”他说,“这里没你什么事。” “哈,”我说,“伯伯,昨天你给的二十里拉我花了。他们二十里拉不卖那本子。我有铅笔了,我不想要。一个本子要五十里拉。”我把手插进了口袋里,找了二十里拉掏了出来,递了过去。 “我不要,”他说,“我,给你钱是让你好好学习,是为了让你好好读书,当个大人物。” “大人物不花钱是当不成的,”我说,“因为连本本子都要五十里拉。” “好的,”他说,他又掏出三十里拉给了我,“但是不要去买烟抽!”他说。 “你要是觉得我会抽烟我就不要了,”我说。我等了一会儿,还是拿了过来,“好的,”我说,“谢谢你。代我向麦廷他们,向倪尔君等问好。他们已经来了,不是吗?我要回去学习了。英语太难了。” “是难呀!”侏儒说,“你觉得生活容易么?” 我往前走了一点,免得他现在和我爸爸一样开始唠叨。然后我回头看了看,他正摇摇晃晃的往回走去。我有点可怜他。大家都抓着网兜的头儿,但是他却要抓住网,以免拖在地上。可怜的侏儒。但是,他却对我说,这里有你什么事。都在这么说。就好像是为了他们可以在这里安心地作恶似的,就好像是为了免得他们看到我而不得安宁似的。我又往前走了一段,免得再碰到侏儒,然后我停了下来,等了一会儿,走着回到了海滨浴场。我的心怦怦直跳——倪尔君早就来了,躺在沙滩上。你什么时候来的?她又像昨天一样躺着,头一动不动地看着手里的书本。我惊呆了, “嘿!”有人叫道,“你要掉进去了!” 我吓了一跳!我转身一看,是我们的塞尔达尔。 “他妈的,你怎么样?”他问,“你在这儿有啥事?” “什么也没有。” “你在偷窥吗?” “没有,”我说,“我有点事。” “不要说谎,”他说,“你就像是要把她们吃掉似的盯着里面。不可耻么?晚上我要告诉穆斯塔法,有你好看的!” “别,”我又一次说道,“有个认识的人,我在等她。你在干什么?” “我到维修店去。”他说着,给我看了看他手中的背包,“你认识的人是谁?” “你不认识。”我说。 “根本就没有你认识的人,”他说,“你就是不知羞耻地在盯着那些女孩看。那你认识的是哪一个?” “好,”我说,“我指给你看看是谁,但是别做得太明显了。” 我用鼻尖给他指了指,他看了看。 “她正在看书,”他说,“那你是在哪儿认识她的?” “就在这里。”我说,然后讲道: “很久以前,这里一座混凝土房子都还没有的时候,山坡上只有我们一座石头房子,还有他们那座古老又奇怪的房子和现在市场里的那个绿色小店铺。也没有别的什么人。上面的街区也还没有,没有那些工厂,也没有新区和艾森特普区。这些夏季度假村和海滨浴场也没有。火车,当时不是从工厂和仓库之间穿过,而是行驶在花园和葡萄园之间。就是呀! “那时候这里漂亮吗?”他痴痴地问。 “很漂亮,”我说,“春天的时候樱桃树开花是另外一种样子。你把手伸进海里,没有鲻鱼的话,小眼重牙鲷也会游过来自己钻进你的手掌里。” “你吹得够神的!”他说,“那你说说你为什么在等那个女孩。” “我本来是要给她一样东西的,”我说,“她的一样东西在我这里。” “是什么?” 我掏出来,给他看了看。“这把梳子是她的!”我说。 “那是把便宜梳子,”他说,“她们不会用那样的梳子。拿来我看看!” 我想,让他拿去看去,让他弄清楚以后眼热去,就给了他。他拿了过去,但是,该死的,他开始折起梳子来了。 “你现在爱上了这个女孩了吗?” “没有,”我说,“当心点,你会把它弄断的。” “你脸都红了!看来你爱上这个上流社会的了。” “别再折了!”我说,“坏了多可惜,不是么。” “为什么?”他问,突然把梳子放进口袋里,转身就要走。 我跑着跟了上去。 “快给我,塞尔达尔,”我说,“这样的玩笑够了。”他没有回答。“你别太过分了,把梳子给我!”他还是没有回答。“亲爱的,现在是时候吗?要丢脸的。” 在就要从海滨浴场门口拥挤的人群前经过的时候,“你什么东西也没有给我,老弟!”他大声叫道,“快别跟着我了,不害臊吗?” 左右两旁的人看着。我没有说话。我在后面呆了一会儿,只是远远地默不作声地跟着他。然后我一看,周围没有人了,我跑上去抓住了他的胳膊,拧到背后。他开始挣扎起来。这次我狠狠地把他的胳膊向上拧了过去,让他好好受受罪。 “啊,畜牲!”他叫道。他的工具包掉在了地上,“放手,我给你!” 他从包里掏了出来,把梳子扔在了地上。 “你本来就不懂玩笑,笨蛋!”他说。 我捡起了梳子,好在没什么损伤,我把它放进了口袋里。 “你什么事情也不会明白的。笨蛋豺狗!” 要是我狠狠地打他一耳光会怎么样?我转过身,朝海滨浴场走去。他在我身后咒骂着,然后大叫着说我爱上了个上流社会的人。来来往往的人中有没有人听见,我不知道。我有点害臊了。 我一回到海滨浴场就看到,倪尔君早就走了。我很是担心,但看到,没有,她还没走,看,她的包还在那里。我从口袋里掏出梳子,等着她从海里上来。 她一上来我就会走过去,说,倪尔君你好像把这把梳子掉了,我在路上捡到就带了过来,你怎么不拿,难道不是你的?她会拿的,还会谢谢我。不用谢,我会说,没有必要说谢谢,现在你跟我说谢谢,但是昨天在路上你怎么连招呼都不愿意打呢?她会道歉。我会说,也没有必要道歉,我知道你是个好人,我亲眼看到了在墓地你是怎样和你奶奶一起做祷告的。我会这么说,当她问我还在做些什么的时候,我就会说我对英语和数学感到很头疼。你不是上大学了吗,要是这些你很懂的话能教教我吗,我会问。当然,她会说,来我们家吧。就这样,我或许会去她家,坐在一张桌子上,看到我们怎么努力学习的人根本不会去想,这两个人不属于同一个阶层。我们会一起坐在同一张桌子上,一起坐。我想得入神了。 而后,我在拥挤的人群中看到了她,她从海里上来了,正在擦身子。我的双脚好像是想马上就去跑一跑!她穿上黄色的衣服,拿起包朝大门走去时,我就出了海滨浴场,匆匆朝小店走去。过了一会儿,我转身朝身后看了看,看见倪尔君正在我后面朝小店走来。太好了。我进了小店, “给我来瓶可口可乐!”我说。 “马上!”老板说道。 但好像是为了让倪尔君抓到我在这里无所事事似的,店老板走过去开始和那里的一个老妇人算起账来。不管怎么说,后来他打发走了那个老妇人,打开瓶子,很奇怪地看了我一眼,递给了我。我很快从他手里抓过瓶子,走到小店的一个角落里,等待着。你会进到里面,我正从瓶子里喝着,真巧,我们在小店里碰到了,你好,我会说,你好么,你可以教我学英语吗,我会问。我等了又等,你进到了店里,倪尔君,但是因为我正看着瓶子而没有注意到你,因此我还没有向你问好。那,你也没有看见我吗,还是你看到了却懒得跟我打招呼呢?但是我没往你那儿看。 “您这儿有梳子吗?”倪尔君,你突然问道。 “什么样的梳子?”店老板问。 血液涌上了我的脸庞。 “我的丢了,”你说道,“我想要把梳子,什么样的都行。” “只有这种梳子!”店老板说,“您看有用吗?” “我看看!”你说。 然后没有人说话了,我已经受不了了,就转过头看着你,倪尔君。我从侧面看着你的脸。你真漂亮!你的皮肤就像小孩子的一样,你的鼻子也很小巧。 “好的,”你说,“我买一把!” 但是店老板没有说话,朝刚刚进来的一个女人走去。那时,你朝四周望了望,我有点害怕。为免得你以为我对你视而不见,我就先对你说话, “你好。”我说。 “你好。”你也对我说。 但是我的心突然象是被针扎了一下,因为见到我你的脸看上去并不高兴,反而看起来有点厌烦,我看见了,我想,也就是说你不喜欢我,也就是说我让你感到厌烦。就这样,我手里拿着可口可乐瓶子呆在了那儿。我们就这样,像两个陌生人一样杵在小店里。 后来,我想,她是对的,她甚至都不想和我碰面是有道理的,因为我们所处的环境是不同的!但是我又很惊讶,人为什么不愿意打招呼,又为什么会无缘无故带着敌意地看着对方,我很惊讶——一切都是为了钱,一切都是可恶的,一切都糟糕透了!真该死!我想我要学数学了,好的,爸爸,我会回去坐下,我会学数学的,我也会拿到高中文凭,会把它扔在你面前的! 倪尔君买了把红色的梳子,我突然觉得自己要哭了,但是接着我更加吃惊了。因为她是这么说的: “我要份报纸,共和国报!” 我非常震惊。我傻傻地看着,看着她拿起报纸,就像是没有听说过罪孽是什么的一个孩子一样,轻轻松松地出了门,突然我手里拎着瓶子跑了出去。 “这就是说你在看共产主义报纸!”我说。 “你说什么?”倪尔君问,这会儿没有带着敌意看我。她看着我,只是想弄明白一件事,而后她明白了我所说的意思,大吃一惊,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但是我想我不会不管你的。让她把所有的都说了,我也要跟她讲讲。我正要出门跟上她,却看到了我手里的那个傻瓜可口可乐瓶子。该死的!我回去掏出钱付了账,我傻乎乎等着让店老板找钱,不想让他察觉出什么,但是该死的家伙,或许是为了让我撵不上你,他故意让我等着,我不知道。 等我从小店里出来的时候,倪尔君早就走了,甚至早就转过了街角。要是在她后面跑,我也许能追得上,但是我没有跑,只是快步走着,因为有人看着,有去海滨浴场的,去市场的,还有吃着冰淇淋的愚蠢的人。我快步走着,上了坡,又下了坡,小跑了几步,而后我又继续走,没有人的时候我就跑几步,但是一转过街角我看见,即使我在她身后尽全力跑一跑的话,也追不上她。我还是往前走,一直走到了她家门口,从铁栏杆之间一看,她从花园走进了屋子。 在那里,我坐在对面的栗子树下面想了一会儿。我心惊胆战地想了想共产主义分子们,想了想他们能够伪装的样子,还有他们可能会怎么样骗到哪些人。然后我站了起来,把手插进兜里,往回走。口袋里的那把绿梳子还在!我掏出来看了看,我想是不是要把它掰断,不,我甚至都懒得去掰它了。在开始有人行道的地方有一个垃圾桶。倪尔君,我把你的那把绿梳子扔进去了。我头也不回地走了。一直走到那个小店。我突然想到, 哎,店老板先生,我们是不是一块儿聊一聊。我们没跟你说过不要卖那种报纸吗?你想要受什么惩罚,你说吧!或许,他会坦白地说,我是一个共产主义分子,那个女孩也是一个共产主义分子,我卖给她就是因为我相信那个报纸!突然我很为倪尔君感到难过,因为小的时候她是多么好的一个女孩。我满腔怒火地走进了小店。 “怎么又是你?”店老板问,“你想要什么?” 因为有其他的顾客,所以我就等了一会儿。但是店老板又问了一次,所有的顾客也都看着我。 “我吗?”我说,“我想要那个什么,一把梳子,梳头用。” “好的,”他说,“你是卖彩票的伊斯玛依尔的儿子,对吧?”他拿出了盒子,打开来给我看。 “那个女孩,她刚才买了把红色的。”他说。 “那个女孩?”我问,“我就想随便买把梳子。” “好的,好的,”他说,“你就选你想要的颜色吧。” “这些怎么卖?” 因为其他的顾客都走了,就剩下了我一个人,我就轻轻松松、一把一把地看了看盒子里的梳子。然后,倪尔君,我就买了一把和你买的一样颜色的梳子。他说是二十五里拉。我付了钱。走出了小店,现在,我们两个的梳子一样了,我这样想。之后我走着走着,走到了人行道终了的地方。刚才的垃圾桶还在,周围也没有人。我把手伸了进去,从里面掏出了绿梳子,没有脏。没有人看见——即使看见了又能怎么样!现在我的口袋里有两把梳子,倪尔君,一把是你的,一把和你的一样!这样想着,我很高兴。然后,我想,要是这些家伙中有人看到了我所做的事情,要是随便哪一个人看见了,他既会同情我,又会嘲笑我是个傻瓜。但是,我不会因为那些没有灵魂的、愚蠢的笨蛋们会笑话我而不去做我想要做的事情!我是自由的,我想着你,在大街上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