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泼墨山水白》 引子 天神之怒 引子 水。 全是水。 混沌之后,除了水还是水,一眼望去,无边无际。 这是哪里,她迷茫眺望。 她看着脚下那些黑得发紫的水打着巨浪滔天汹涌奔流向天际,浩浩荡荡,远远看去,犹如一头头十丈有余的乌龙咆哮着跃出水面,随后轰然落入深海,形成巨大暗流漩涡。 水龙甩动浪尾,浪花四溅,潜伏于深水里在她周围不远不近的距离游弋,好像随时都要跳起来将她一口吞没。奇怪的是,即便这般来势汹汹,却又不敢靠她太近。水浪到了她这里,也就剩了点细碎的浪花波纹,簇拥着她脚下的礁石。 她茫然。奇怪,自己怎么会孤零零站在一块礁石上。 汪洋大海之中,水吞没之处,仅余她脚下这么一块礁石,倒显得颇为突兀。 是梦吗。 可是自己脚踏实地,那么的真实。眼前除了澎湃浪涛,她看不到哪里是这片水域的尽头。阴冷的海风刺骨穿膛而过,她忽然害怕起来,想走,想快点逃离这里,可是她的腿脚不听使唤。 不对,这分明不是自己身体。 她又试了试,任凭她使出浑身力气,却发现自己连嘴都无法张开。 怎么会这样? 仿佛自己的魂体被剥离了,她只是被禁锢在这一具躯体里的灵魂,不得动弹。 这具躯体完全不受自己控制。 只见站在礁石上的她披头散发,浑身散发着糜烂的恶臭气息,早已被血块凝固成一条一条的发丝密密麻麻盖住她小半边脸,露出的雾白色右瞳仁直勾勾盯着远方,唇呈青紫,诡异地微微上扬,尖尖的下巴往下淌着水状液体。破烂得不成样子的衣裙裸露出她身上大片大片早已腐烂的皮肉。 躯体的五官依稀可辨,脸还是她的脸,可是又说不出哪里不对。总觉得她直勾勾盯着前方的眼神有些令人毛骨悚然。 不知何时,前方的惊涛骇浪瞬间都诡异地平静了下来,只剩下一圈一圈的波纹涤荡微澜。 原本浑浊的水开始变得清澈,少顷,她眼前这片水域中央凭空出现一点绿,仿若沾了绿叶汁儿的墨笔被谁不慎溅了一滴落入水中,徐徐扩散晕染开来,几乎弹指间,噼里啪啦地吐开片片荷叶,同时破水而出的花骨朵一路怒放成朵朵白莲,水光潋滟间,姿态甚雅,直至天际。 那是谁,她正寻思着,这具躯体却自己开始动了,仿若另一个灵魂在操控。 “咯吱,”“咯吱,”她歪了歪头颅,注视着前方高高支起莲,脖子像年老未修的旧木轮,骨骼发出声响。 谁来了?这种鬼地方还有谁肯进来。 一支墨绿的长蒿拨开层层簇拥的接天碧莲,一叶扁舟徐徐向礁石的方向行驶而来。舟上隐约立有一人,烟雾缭绕,教她无论如何也看不清他的眉目。 摆渡人撑蒿,舟便徐徐靠近了礁石。 她心里暗喜,快带我出去。她不想再在这个地方多呆一刻,可她卯足了劲也没办法让这具躯体的喉咙发出一个话音。 这时,躯体自己说话了。只见她嘴里喷出浓厚的腐烂气息,道:“你是谁?” 摆渡人似乎笑了,缓慢向她伸出左手道: “随我上舟罢,我叫慈悲,来渡你出这片苦海的摆渡人。” “出去?呵,我为什么要出去,”她努力睁大白蒙蒙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地问他:“你们,凭什么让我出去?” 慈悲循循善诱,劝道:“世间万物皆有因果,种如是因,收如是果,莫再执迷,六道自有法规。随我上舟罢。” “可笑,简直荒谬。若是六道公平,我如今又怎会守在这里。” 是啊,若是六道公平,我如今又怎会守在这里。 隐隐传来慈悲的叹息:“一念之差,万劫不复。为何你宁肯成魔也不愿让慈悲心渡你。” 好一个万劫不复。她有什么错,错在哪里了。 如今这般的处境到底是她造成的么。 她不怒反笑,轻声问道:“渡我?拿什么渡?就凭这一只破船?” 说罢,她仰头大笑,语调猛然上扬:“笑话,都自身难保了还渡我。我又何须渡。” 那笑声愈加阴冷凄厉,“咯吱”,“咯吱”,她的骨架清脆作响,粘稠的脓液随着她的动作争先恐后从她全身上下每一个毛孔涌了出来,还时不时冒着些许微小的气泡。 笑声戛然而止,她愤恨地瞪直了慈悲,两只眼眸骤然变成了一红一白,那阴戾嗜血的眼神简直就像盯上了一头猎物。 好一个不人不鬼,不神不魔。 “如今的渡我,就是用你们所谓公平的天道杀了我吗?”她喉咙里发出痛苦而刺耳的尖啸声带着她满腔的愤怒向慈悲扑去。 她要吃了这仅存的慈悲,让世间不再有慈悲。 “哎。”一声悲叹,慈悲隐去身形,徒留一团雾霾在原地。 她扑了个空,一愣,随之便疯了一般,扬起坚韧如钢铁的手爪胡乱抓散那团雾霾,怒道:“出来,给我出来!” 可是再无人应她。 她颓然留在原地,脆弱残破的身躯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好像随时都会散架。 四周所有的事物开始缓慢褪色。 忽然,脚下一空,她瞳孔骤然紧缩,整个身体失去重心跌落了下去。 温度刹那间冷到了极致,世间万物也寂静了许多,连同她那一颗愤怒火热的心。 这是梦吗。 刚才那女人是疯了么,唔,她可以肯定那不是自己。可是,虽然动不了,她现在真的感觉到好冷。头好痛,痛到她的灵魂都被撕裂了。她灵魂意识越来越薄弱。 越来越冷。 那纷飞了千年不曾间断的大雪飘絮漫天,皑皑白雪冰封大地,仿若隔绝了万物生机。她赤着脚,蜷缩在雪里,安静得像个早已死去的人。 偶尔呼吸,皲裂的唇齿间呵出一缕白茫茫的水雾,以证明她还活着。 心慢慢凉了连着身体也似乎跟着僵硬腐烂,几乎化成一滩浓稠的血水与这一片银色天地融为一体。她鸦青的长发颇有些凌乱,颓然埋在松软的雪里,绒绒冰凌冻覆于她的眉睫。 狂乱躁动的风雪带着凄厉的风刃呼啸而过。愈来愈冷。 呵。好冷。 扇睫微颤,抖落几点细碎银白的雪絮。她终于怠倦地半拉开眼帘,那睫扇宛如轻罗纱幔,她的眸像极了清秋深庭里微漾的一汪剪水,寡淡却不冷漠,脆薄的眉骨精致得宛如白玉蝶翅,梨花琼鼻,肌肤雪白如瓷却略带病色。 绝色的眉目放眼六界恐怕也难再有人可比拟。 如今昆仑的雪是越发的冷了。她有气无力地蜷缩在铺陈了厚厚积雪的九幽冰台上,终是动了动。 只是这动作引得那圈扣着她脖颈和双手的辟邪牙铁锁镣“叮咚啷当”地作响,映衬着这九幽冰台下、于火山口汹涌的暗红色熔浆,倒显得她肌肤越发的白了。 余下那段镣链,垂垂坠地,稳妥牵着她的脖颈一路钻入这方冰台之下,缠绕在那根由辟邪神兽之骨铸造的鸦青柱上,柱身粗壮支撑冰台,上面符字纹路繁复,而柱根竟然生生插入下面的熔浆之中,仿佛血池里凭空支起了一片儿青中泛白的叶子。 红艳艳的熔浆时不时还窜起幽亮的炙焰,里面隐约可见五六只身躯庞大的巨物绕着鸦柱徐徐爬动,偶尔停下,立起前半身嘶吼几声,扑腾起红浆四溅,唾液冒着青烟顺着獠牙沟槽流下,落入熔浆,“噗嗤”瞬间蒸发,车轮大小的独眼睁睁满覆鲜红血丝,额鼻青黑兽皮纵横倍感狰狞,嘴长于前爪下的胸腹,呲出几根森森剑齿,泡在熔浆里的身子长着坚甲,甲壳内藏了一对光秃秃的肉翅。 熔浆九幽之上便是一道金光闪闪的天字封印,封印透明且无形无状,方圆可至千万里之遥,隔绝了这片冰天雪地。上面密布藏青色血管状物体,盘根错节,表层覆着滑膩浑浊的黏液,犹如某活物的经络般不断痉挛蠕动,数只天魔之眼深深陷在里面,居高临下监视她。 她重新闭上了眼,懒得再动弹,喃喃道: “父神,今日菩提开花了么?” 这句话,她每日都问。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父神每日都回答她,不曾。大劫将至,她依旧不肯躲入昆仑镜里避劫修炼,宁可与这昆仑千年积雪为伴,也要等。度日如年。 如今,父神终是不忍,规劝她:“达摩有云,一念愚即般若绝,一念智即般若生,那菩提本为无花之树结无花之果,你又何须日日执着于未果之事。入昆仑镜罢,千百年后你若度劫罚,本座自当放你归去。” 倏尔,她睁眼,徐徐撑起身子,冻得发紫的手指深深插进蓬松的冰雪里,缓慢拖动深埋在雪地里的裙袖,雪花簌簌自衣衫上滑落,露出那衣料艳如朱砂的红,散乱如瀑的乌发搭于肩处,半掩她苍白的脸颊,眼狐疑半眯,质问道: “今日你为何不回答我的问了,恩?大慈大悲的父神?收起你那套佛语神论,我只问你,菩提今日,可曾开了?” “世间万物皆有因果。种如是因,收如是果,你往昔杀戮冤孽的果报吾等替你承了,为何不知惜福。莫再执迷,六道自有法规。” “为什么不回答我……为什么……菩提开花了对不对?对不对?菩提花开过了!” 她缓缓拢紧自己残破的衣衫,仰起苍白无血色的小脸,颇为吃力地站起来,黑发逶迤,一袭艳裳在茫茫风雪中几近凋零,踩雪的赤脚踉跄几步,还站不太稳: “开过了……菩提花何时开的?菩提花何时开的,你告诉我菩提花何时开的……出去……不行我要出去……让我出去……让我我出去!!” 父神默,不再言语。 “哈哈哈哈,”纤细单薄的十指紧紧攥着胸前的衣衫,她仰面看着苍穹上那道金光灿灿的封印屏障,眼神逐渐变冷,只见她脚踩千年积雪旋转几步,红绸黑发飞舞,几近癫狂地疯笑道: “老神棍,你不过是洪荒诸神应劫时期父神留下他自己的一道分身神识,化作封印困我于此,我今日要出去!你奈我何?” 父神隐怒:“休得胡言。” “哈哈哈哈,莫以为我不知,千年前若不是你们这帮高高在上整日念叨普度苍生的神佛从中作梗,怎会促使我引来万妖屠戮三十三重天,何况,” 大笑之下,她微微半着歪头,那上颚两颗贝齿突兀地开始不断滋长,尖尖的下巴轮廓变幻,与此同时,左颊玄黑的纹路向下勾勒到脖颈,眉眼妩媚拉长,乌黑的美眸缓缓变成冰雪兽瞳,腰身舒展四爪伏地生出玄黑色的兽毛,原本纤弱的玉手舒张骤然指甲尖细长长,骨骼似是发出“噼啪”声响,尾巴于身后颇显慵懒地扫来扫去。 不消片刻,好端端一个美人儿竟化作一只身形巨硕的饕餮在皑皑白雪里舒展腰身。她抖擞抖擞玄黑乌亮的厚长兽毛,躯体无比庞大巨硕。 她睁着兽瞳,光泽幽幽泛冷,仰起巨大兽颅盯着苍穹之上的父神封印,呲起森森的长獠牙: “再算算十万年前那笔帐。” “孽障,冥顽不灵!”父神肃杀的音波骤然变大,似乎勃然大怒。 “道什么昆仑镜百年助我避劫罚,我纵然以数万年修为力拼也能渡劫,殊不知你们这老神棍为阻我骗我入境囚我终生。” 话说着,饕餮嘴旁的獠牙缝里溢出混合唾液的紫黑色血液,想来是她原本重伤未愈,千年未进食的身子虚弱,强制催动妖力化作原形也是支撑不了多久,她丝毫不在意,舔了舔硕大有力的爪子,抬起饕餮之瞳冷冰冰地扫视这昆仑之上金光闪烁的苍天,道: “如今我要出去,谁阻杀谁,即便是你这凌驾诸神之上的天神,也不例外。” 仙魔鬼神怪妖于大千世界之中,自有其定律。悠悠数万载岁月,远古蛮荒时期的劫罚即将卷土重来,这为了万物更替再次开辟天地混沌而降下天劫,使得沧海倒流,桑田枯竭,天道逆转。 上古书卷攥写,上古诸仙渡劫罚寂灭,乾坤颠倒,太古洪荒猛兽横行,魑魅魍魉邪魔恶怪为了提升修为躲避天劫,必会趁机猖獗入人间杀夺魂魄,哀鸿遍野,上至三十三重天,下至九幽阎罗殿,四海八荒生灵涂炭,大劫矣。阿鼻地狱恶鬼冤魂俱增,碧落黄泉一片哭嚎,奈何桥下忘川水枯,六道轮回必大乱。西方众佛悲悯苍生,舍其无上法相引劫数至其身,重固六界封印,天地日月更替,以至万万年生生不息,修复了天道轮回。至此天道轮回重新运转,万物生长,焕然一新。 大地一片生机盎然。 原本她是一棵在琅琊山上活了千年的菩提老树,是一只萌萌哒的妖精。 可是自从遇见凤子期,倒霉的事便接连二三的来了。 一念起,万怨生。 是什么引来了万妖悲鸣。 我不相信同你还有来世,所以此生我只求一个同你白头到老的结局,足矣。 那些爱和恨到了深处,便痛之蚀骨。 第一章 妖祖 如今想来,她遇凤子期,大抵也是意外。 彼时,北仑墟荒的一方菩提花开得极好。 北仑之地的墟荒临近妖魔交界,位于幽冥酆都之上,西望凤麟洲弱水,水出焉而汇聚注入西海,是妖界尊王一族的洞邸居地,终年花繁叶茂,不乏罕见妖兽栖息出没,是以若拿凡人的四个时节相提并论,可谓四季如春,渊源可追溯于万妖鼻祖。 能住在这样福邸的妖,与寻常妖类有所不同,大多有些来头。 譬如说罢父山的陆吾1乐孤。陆吾一族按理说本不该长居墟荒,原因是陆吾镇守昆仑丘而被人界供奉为神明,妖界对其他五界向来没什么好感,以手无寸铁的人类为最,所以追究其根源,比起妖界,如今陆吾族同人神两界应是最为亲近的。 乐孤的父亲乐战早年便是妖皇麾下一名得力战将,是妖界战神。八万年前同妖界同魔界的那场血战,乐战战死。父亲战死,乃是战神光荣。虎父无犬子,乐孤好战,约莫是想继承父亲征战精神,自然不会甘心跟着陆吾族一起迁移去替人家看守昆仑丘,便带着妹妹乐姜继续留在了墟荒罢父山,与洱水作临。 莫看陆吾一族的原形长得虎头蜂腰,魁梧狰狞的,这乐氏兄妹化作人形却是分外俊俏的。 又譬如常年在凤麟洲2弱水上飘来飘去的凤麟君琴嗳。墟荒西北又七百里,便是凤麟洲,有河名弱水,穿凤麟而过,倒是一块风水宝地。凤麟洲其实若干万年前是不属于墟荒的。那时候,恰逢老妖皇身边的妖后舞婳有了身孕。 妖皇很是疼爱舞婳。 那时候,舞婳孕喜得厉害,什么都不想吃,凤麟洲的无花果却甚是合她口味,闻道凤麟洲景美山水好,后来舞婳干脆跑到凤麟洲小住,不回墟荒了,以无花果为食,以弱水为浴。老妖尊十分疼爱妖后,没办法,便开拓墟荒疆域,将凤麟洲也划为墟荒的领土。 其实琴嗳也算不清他自个儿到底在凤麟洲呆了多少万年。琴嗳本尊是只魍魉,祖上是颛顼之子,生而亡,去作鬼,族人少之又少,存活的年岁却是妖界中罕见的长寿星,简直可与天界的仙神相媲了。 独自一人孤零零地在凤麟洲呆了不知道多少年头,琴嗳早呆腻歪了,便时常外出走动,以至于妖后娘娘大驾光临来凤麟洲吃果子洗澡的那段时日,他恰巧不在家,一早溜达去了魔界玩耍。 去就去吧,回来的时候麻烦就来了。这凤麟君不知着了什么疯病,竟然将魔界一魔王杀了,还带回了那位魔王最小的女儿苏音。一位魔王被杀死了,原本在邪异横生恶贯满盈的魔界不至于闹得魔界众魔皆知,只是这魔王是妖界凤麟君所杀。 魔界与妖界向来为争夺领界的事僵持,谁都想一统对方领界,相看两厌,更别说杀了魔王,带走魔女,妖魔通婚,凤麟君这不是打了魔界的脸么。 魔尊眼里哪里容得了沙子,立即追杀。众位魔将携了数万魔兵腾着黑压压的魔云,怒气汹汹上妖界,怎么也得向妖皇讨个说法,不料被挡在墟荒的结界之外,无论如何也没办法破开结界,一只只魔将急的抓耳挠腮,暴躁得只好横冲直撞。 眼前的凤麟洲已然归界墟荒了。 这事被老妖尊知晓了,自然是袒护自己妖界的,所幸妖后舞婳同魔界有些渊源,舞婳大抵也觉得前段时日在凤麟洲多有叨扰,还是趁人家凤麟君不在家的时候,这个忙不帮,着实有些不太厚道,便出面去魔界平息了这场快要燃起火苗子的干戈。 琴嗳这才同魔女苏音修成正果,施施然在凤麟洲安安分分地住了下来。 说起这位魔女,想来也颇有些奇怪,不吵不闹,不顾众叛亲离,魔族唾骂,跟杀父仇人千里迢迢来了妖界,正儿八经在墟荒凤麟洲定居了下来。传闻魔女苏音生来有疾,本体多病,两官无感,眼不能看,舌无味觉。即便如此,她却弹得一手好音律,尤其喜弹魔琴。 三千弱水川流不息,环凤麟而绕,难浮一根羽毛,有美人如斯,弱水为依,青山作靠,指弹魔琴弦,妙音难得几回闻。 在苏音陪伴凤麟君这六百年间,凤麟君其实一直有块心病,原因是苏音的身疾。虽然苏音让他宽心,但日日看苏音食不知味,凤麟君心里何等滋味。凤麟君便悄悄开始找医好她的法子,次次都无果。一日,他闻说有一灵药可治好,但需要八八六十四味罕见材料,他当即决定离开苏音一段时日,偷偷出去替她找药,就算踏遍六界的千山万水也要医好她。 这一走便是九百年。待他心心念念捧着炼好的灵药回来时,苏音旧疾复发,死了。 闻说苏音死前在弱水边。她将自己化作原形,身躯变成山川,兽毛变成树林,魔魂仍旧不肯离开去六道轮回,便同眼泪一起与弱水相融。她想在凤麟君日后无穷无尽的岁月里,依然默默陪伴他。 凤麟君悲痛欲绝,一夜白了发。 自打那时起,凤麟君便呆在凤麟洲不再出去了。如今,若是有妖看见那三千弱水边有个面容皱巴巴的老头儿在树下垂钓喝酒,身姿飘逸,那便十有八九是魍魉琴嗳。 再譬如说墟荒凶水之滨的九婴3王卞奚。凶水之滨,水深千丈,滚滚奔腾,汹涌澎湃,居住着九婴王一族。卞奚作为九婴王,统领妖界九婴一族,是个贪婪恶煞的主,加之妖力修为恐怖,墟荒很少有妖君乐意主动去招惹他。墟荒的妖大多有些品阶地位,视为妖君,大家都爱面子,谁输了谁赢了总归不好。 出了墟荒,在妖界但凡是卞奚不顺意,他便吃谁,脑袋九个嘴巴九个,怎么也吃不饱的样子,若是某日,卞奚发觉自己嘴里味道淡了,就去人界抓活人吃,凶狠的暴脾气就连他的亲姐都不放过,闻说万把年前不知为何卞奚竟砍掉了他亲胞姐云鸾三颗头颅。好在那云鸾貌美,后来作了妖尊的姬妾,也是有了归宿。 这些,便都是后话了。 墟荒东南一带有座山脉,曰琅琊。山上大片大片的菩提花灼灼艳艳,开得正好。 花大色艳,朵瓣五片,薄梅粉,艳棠红,橘子黄,杏白,不等。这当真是上天入地也难得一见的奇景,按说菩提本是不开花就结果子的西方树,如今菩提苗子硬生生从西方神佛界栽到妖界不说,竟然还开起花来了,奇哉,奇哉。 远远依山带水的一脉灼艳,倒也颇为妙曼。 花开正浓,将就着一枝被花朵压得低垂的树桠子,她仰着小脸,顺手摘了片儿菩提叶,放进嘴里不徐不缓地嚼了嚼。 眼看到秋收了,今年这些两三百年的小菩提树养分本身就不多,又被叶子生生抢去不少。叶子互生,呈掌状青脉,青葱碧绿,煞是好看。 正当她琢磨着要不要把这片山头树桠子上的叶子全剥下来的时候。 耳旁却突兀地响起一个声音:“小生凤子期冒昧打搅,姑娘可知那亡郢山怎么走?” 她闻声,不由怔忡,转过脑袋,逆着光太阳还有些刺眼,她不禁侧了侧脸。 就这么看见离她五尺开外的地方,愣是立了一匹枣红马。马儿踏踏前蹄子,极其随意地朝她打了一个响鼻,热气喷张。马背上稳稳妥妥坐了个穿蓝玉袍子的男人,正啃着一枚红彤彤的果子,眉目端的倒是绝色入画,那双莫不勾魂的眸眼略微懒散地瞧着她。 她这才恍然,“姑娘”二字,勘勘唤的正是自己,便迟疑道:“亡郢山的?” 这位妖君,怎么她看着好像有些面生,没见过。 “对啊对啊,亡郢山。如何走?”凤子期跟着重复。 她直起腰,伸出瘦白的手往前一指:“要去亡郢山,你且顺着这条路下山,往西南偏南方向行个七八余里便到了。” 凤子期眉间搭了个棚,半眯着眼远远眺望:“唔,这样么,还是有点远啊。” 一股微弱的凡人气息萦绕鼻间,她当即愣住。 她紧闭着唇,盯着凤子期,环着双手绕到他跟前凑近,鼻尖轻轻一嗅,眼睛立马瞪大了,凡人?这男子是凡人。 凡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方才马蹄声隔了老远她都知晓。原以为是哪位妖君路过琅琊,生性如她这般,着实无甚兴趣观摩,也就没太在意。却不曾想是个骑着妖马的凡人。这男子身上的阳气被什么东西遮掩了去,凭她的修为也是现下才闻到。 凤子期颇有些不自在,向后斜了斜:“姑,姑娘这是做什么。” “做什么,”她拉长了尾音,学凤子期懒懒抬眼,瞅着他,顺带舔了舔唇齿:“手无寸铁的凡夫俗子,你不知道这里漫山遍野都是会吃人的妖怪么。” 凤子期吃惊道:“莫非姑娘跟小生一样,也是刚被妖怪抓到这里来的!姑娘可要当心些,这地方有妖怪。那亡郢山上有一窝成了精的狐狸,姑娘以后还是少去为妙,”他抬头眺望西南方向,复又垂眼看她,灿然一笑:“此番多谢,告辞。驾。” 这人,平白无故怎的说她被妖怪抓,什么一窝成精狐狸,那亡郢山本就是狐王居住的地方,不对,转念一想,她道:“欸欸,等下。” “吁,”凤子期拉紧缰绳停下来,回走几步,扭头:“姑娘何事?” “你说你是被妖抓来这里的?” “对啊。” 她抬眼望见马儿驮着一大包圆鼓鼓的行囊,疑惑地打量凤子期:“你既是被抓来的,又知道那地方有妖怪,想必现在也是带着行囊打听逃出这里的路,怎反而打听起去亡郢山的路了?” 亡郢山那位狐族家主,姑且算得上是位近邻,她也略有些耳闻。嗜杀成性,争强好胜,犹爱吸食凡间男人阳气,倒没听哪个妖友有过好评论,可见那家主得罪不少妖友。 不过,莫说亡郢那位家主,这样活脱脱一个凡间男子,整个墟荒随便搁哪儿,只怕是被吃得魂魄渣渣都不剩。 “逃?”凤子期拍了拍马屁股后面圆滚滚的包裹,眼尾微微上挑:“作甚要逃,今日小生是特地出来寻几个新鲜果子回去哄白狐女妖高兴的。奈何记性不太好,半途迷了路。” 说着,从善如流地自鼓鼓的行囊里又掏出一个果子肆意啃起来。 原来是个觊觎妖精美貌的男子。罢了,即便去了,约莫也会被亡郢山的狐妖吸个精光。死在狐族家主爪下的亡魂无数,如今又要新添一个了。 “你说的白狐女妖可是吃人从来不吐骨头的,劝你还是别去了,别说亡郢山,咱们这些地方到处都是喜欢吃你们凡人的妖怪。看你一脸懵逼,我给你指条路,你赶紧跑。” “姑娘你是妖怪吗?” 她忍俊不禁:“难道我可以不是妖怪吗?” “姑娘莫开玩笑了,”凤子期啃了一口果子,也绕着她转悠了一圈,看她弱不禁风瘦弱的模样,浑身上下哪里像妖怪,一副你在逗我吗的表情:“一看就是被妖怪抓来伺候的丫鬟。” “什么乱七八糟的,我是妖怪,”她叉腰强调,“妖怪,明白么。我吃你们凡人从来不爱吐骨头的,吃之前先抽筋剥皮熬汤,吃完了人血都不浪费一滴。所以你还是甭想去什么亡郢山了,你既然知道那亡郢山上有一窝成了精的狐狸,你也少去为妙。我今天想吃素,你赶紧离开吧。” 那厢凤子期有些为难了,果子啃完了,丢了果核,顺带将就自己身上的袍子揩了揩手:“可是白狐女妖放我出来,让我傍晚之前便要回去。” 痴人。既然他如此执着,别人的事,她倒也不好再多过问,只得继续弯腰整理起背篓里的菩提花,随意糊弄: “唔,甚好,那你便照我方才给你说的路去罢。” 凤子期眨了眨漂亮的眼眸,拱手道:“那小生便告辞了,今日多谢姑娘。驾。” 马蹄不紧不慢,沿着小路达达走远。拨开挡路花枝,热乎乎的马屁股后耷着鼓鼓行囊,微暖的阳光透过斑驳的花枝遮挡,落于他的衣袍,他又拿出一个果子,啃一口,绝美的唇线上扬,不错,妖果味道不错。 直教人唏嘘,这厮大约是跑到墟荒春游来了。 注1《山海经·西次三经》:“昆仑之丘,是实惟帝之下都。神陆吾司之。” 2《海内十洲记·凤麟洲》:“凤麟洲在西海之中央,地方一千五百里,洲四面有弱水绕之,鸿毛不浮,不可越也。” 3《淮南子·本径训》:“它是水火之怪,能喷水吐火,其叫声如婴儿啼哭,故称九婴。” 第二章 狐泪 隔了几日。 闻说墟荒又该有好戏看了。 花辞告诉她,邻山亡郢狐王如今吵着闹着要娶一个凡间男子,满墟荒发喜帖,说是要按照凡间的礼节办。 据说整个墟荒收到帖子的不少,许是大多想前去千狐洞凑热闹。 花辞是只雀精,确切来说,还是从她顺道拾回来的一个蛋里孵出来的。 若干年前的一日,她仰着头,忍着脖颈处的酸疼,同自家肥嘟嘟的白泽兽大眼瞪小眼对持了个把时辰有余,迟迟没个胜负。这只白泽是殿下早年送与她当坐骑的,虽然尚处于幼年期还不会说话,但身躯仍然比她大上许多。 小白泽哀呼,赖在地上滚了一圈不肯站起来,扑腾出一大片的灰尘向她迎面扑来。 呛得她好一阵喷嚏,她只好给它顺顺毛发,以示安慰。 白泽水汪汪的冰蓝色眼睛瓦亮瓦亮地望着她,又龇牙张嘴给她看。 那枚圆鼓鼓亮噌噌的小鸟蛋愣是卡在白泽的牙齿缝中间没个下文。白泽不知哪儿捡了一个蛋,估摸着想吃,结果卡牙缝里了。 她心一横,终将自己颤抖的小手伸进白泽的大嘴里,从它牙齿缝隙中间将那枚圆不隆冬的鸟蛋生生给抠了出来。 冒着幽蓝火焰的四个蹄子站了起来,白泽高兴地抖擞抖擞雪亮的毛发,煽动翅膀又飞出去玩了。 这鸟蛋的蛋壳质量着实有些太好,同白泽的牙硬碰硬也没碰破,以至于她从身上摸索了块玉石头蹲地上砸了半晌也没把蛋壳砸出一条缝来。 然而当时她也只是想简单吃个生煎荷包蛋而已。 她无言地拿着枚不知名的蛋扔也不是,囫囵吞下也不是,在太阳下照了照也没甚稀罕之处,左右连个煎蛋也没得吃,只好整只蛋送了琴嗳老头儿,反正他也闲的蛋疼喜欢摆弄这类奇怪玩意。 琴嗳说这蛋落到极乐手里没有成荷包蛋算蛋命大。他便拿去放在他家后坡弱水滩的旋龟窝里同一堆龟蛋凑合孵着,过了些时日,便有了小花辞。 后来花辞死活要报救命之恩,琴嗳作无辜状,以担心苏音吃醋为由施施然将花辞送回琅琊,她只好将花辞带在身边养至今。 事实上,琅琊洞有花辞同她作伴,才平添了几分生气。 琅琊洞是殿下赏给她居住的洞邸,其面积虽不及九婴妖姬水深千丈波澜壮观的凶海山开阔,风景亦远不如青蛇妖姬晶莹剔透酒池肉林的销魂山奢华,却也是流云晚霞菩提花开别有一番风趣。 她能在墟荒有个地方住,都是殿下所赐,因为她是殿下的小妾,殿下喜欢她,这其实已经相当不错了。 殿下一直唤她极乐。 她的原形是一棵千年菩提树。 极乐估摸着大约是碍于殿下情面,大家又看她是个活了千年的枯树老妖怪,初初有几个百年的小妖恭敬地唤声姥姥,随后的年头里,墟荒有些妖君见了极乐,这才开始明面儿上客气恭维一句菩提姥姥。 如今花辞将亡郢狐族家主要同凡人成亲的消息告诉极乐,极乐还是惊诧了好一会儿。 沧海桑田活了千余年,倒还是头一遭听到人妖结合的喜事,委实让她这颗枯树心不禁也抖上一抖。人家的事,断然也轮不到自己插嘴,极乐也没太在意。 哪知,几个时辰后,亡郢家主却亲自上琅琊拜访了。 这狐族家主倒还模样诚恳,朝极乐拜了个大礼,恭恭敬敬地一声: “亡郢狐族烟罗拜见菩提姥姥。” 此刻,极乐正盘坐在阿娘坟头旁的树下翻阅古卷,听到动静,她颇有些诧异地从书中抬眼: “狐族家主无需客气,快快请起。” 极乐握书卷的食指尖动了动,一道无形的力量凭空将烟罗虚扶了起来。 妖界不比仙神二界有那么多规矩约束。像烟罗这样,但凡是有阶品的妖君,大多脾性邪恶怪异傲慢不等,素来无所拘束,自持也甚高,除了妖界尊皇,从不轻易屈膝臣服。 是以,当花辞告诉她狐族家主模样谦逊地在琅琊洞外等待的时候,她就隐约觉得这家主应是有求而来。 果不其然,将将站起来的烟罗一把扯住极乐的袖子,眼泪婆娑哭道: “求菩提姥姥救我~” 花辞不满:“哎哎,你这狐狸,说话就好好说话,怎的还非得抱着姥姥说话不成。” “花辞,怎生如此无礼。” “姥姥……”花辞横了烟罗一眼。 但见烟罗宝蓝色的狐狸瞳孔浸在清透的泪水里,当真泪水说来就来,眉梢两朵妩媚的钿花案随泪水滑落而颤动。真真是我见犹怜。可惜了这样一副美貌皮囊,现下凄凄惨惨地泪眼婆娑。 当真作孽。 极乐搁下书,叹了一口气,回身看了一眼坟头:“莫吵了我阿娘午睡,你好生说罢。” 烟罗抽咽了一下,渐渐止住哭声,踌躇片刻,方才嗫嗕问了句: “姥姥……尊殿几时归来?” 眼瞧着那厢眼泪婆娑的小狐狸,极乐默默望了一回天上的云朵,心中算了算日子,认真回答她:“百年都未回来过,想必也还未到时候。” 烟罗登时松了一口气,道: “不瞒姥姥,我继承狐族家主也有万余年了,后来么,听说有了个菩提姥姥,本想来拜见姥姥,只是听说菩提姥姥常年居琅琊喜清静,就迟迟未敢上门,如今危急凤郎性命,我……” “无妨的,慢慢说,”极乐半阂眼,眼睫宛如两把轻罗小扇。 说起来,人家烟罗的岁数比她大得多了,她不过是个千年小菩提,得了殿下的脸面,让人家虚称一句姥姥,若是她信以为真了,真拿自己当姥姥使唤人家,岂不成了笑柄。 “……,”烟罗用袖擦了擦未干泪痕,神色微微有些躲闪,道:“半年前,受伤误闯凡间被凤郎所救后,我便呆在了他身边,一月之前因狐族内务琐事,我不得不回来,却又万分舍不下凤郎,我只好擅自做主,将他一并带回墟荒,” 说到这里,眼泪又要出来了。 当真是拦都拦不住。花辞索性腰一扭,干脆环了双手,不由气道: “还哭?今儿太阳打西边露脸了,狐族家主哭哭啼啼求我们家姥姥,欺负我们家姥姥心软不成?” “花辞,不得对狐族家主无礼。” “姥姥!” 烟罗暗瞪花辞一眼,局促地捏了捏裙袂,转而低眉敛目道: “不是的。如今世间在也没有比凤郎性命更重要的,只怪我不知轻重,与狐族长老赌气,一气之下便写了与凤郎的婚书,今日听猿妖说尊殿即将回归妖界,我……我担心尊殿赏罚严明,与凡人结合是大罪,” 说着,烟罗抽噎起来:“按妖界之规,凡人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妖剔除一身修为魂飞魄散……我怕……姥姥,”烟罗猛然抬头:“求姥姥救我!救凤郎!” “哼。说得跟凡间戏子唱的段子一样俗套,白狐报恩?你前几日不是不管妖界规矩满墟荒发帖子要同那凡人成亲么,”花辞冷冷一瞥:“怎么,今日一听尊殿要回来了,就想起我们家姥姥了?” 闻说,烟罗垂头咬牙,心里暗恨,这只该死的鸟,总在那枯树婆娘面前嚼舌根,坏老娘好事。 极乐觉得烟罗到底是因为痴情,怨不得她:“好了,花辞。” “姥姥~这只狐狸摆明就不把你放眼里,平日里嚣张跋扈,可知尊殿不在……” 极乐道:“花辞,今日怎如此多话了。你先退下。” 狐狸眼微眯,烟罗佯装用艳红水袖擦泪,偷偷回眸朝花辞十分轻蔑地挑起眉尾,媚态纵生。 “……,”花辞狠狠瞪了她一眼,不情愿地退下了。 极乐细细整理好书卷,瞧见烟罗眼巴巴的望着自己,那漂亮的小脸蛋上还挂着泪痕。心头一软,道: “难为你一片痴情,回去罢,我自不会教你和你那郎君去无间地狱的。” 烟罗发怵片刻,一股难言的酸涩涌上心头,却是喜不胜喜,忙道: “谢菩提姥姥成全。” 烟罗大约也没想到菩提姥姥这么快就答应了,早年她便听到许多传闻,说这位菩提姥姥性子怪异孤僻得很,方才在洞门口她还踌躇了良久,徘徊着要不要进去。 看来,那些个传闻也是不可全信的。 墟荒谁若是不知道菩提姥姥,那还真不算有地位有品阶的妖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