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辰》 1 书名:星辰 作者:素光同 文案: 初恋有苦有甜。为那一种甜,甘尝百般苦。 注:非宠文非爽文,先虐女后虐男,be。虽然是校园文,但未成年慎入,甜文控慎入,无忧无虑慎入 内容标签:都市情缘花季雨季欢喜冤家 第1章初夏 高考当天,赵云深的座位在许星辰之前。 那是他们第一次正式见面。 许星辰备战已久,精神高度戒备。最后一场考试结束后,她站在走廊上,原地蹦跳,无意中发生了推搡,撞到一个身形高大挺拔的男生。 这位男同学戴着运动手表,穿一件宽松t恤,扶住她的手腕强劲有力,就连声音都充满了磁性:“你是七中的学生吗?我是你隔壁的,我见过你。” 许星辰带了一瓶矿泉水。她握紧塑料瓶,手心起雾,夏风中光影交错,格外闷热。她疑心自己所穿的白衬衫已被汗水浸透。她只能背紧书包,故作矜持道:“对,我是七中学生,我叫许星辰。” 她问:“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拉开书包,拿出一本作业:“我叫赵云深,云深不知处的那个云深,我的名字很好记吧。” 许星辰笑着恭维:“有品位,好名字。”接着又坦然道:“唉,我早听说过五中校草赵云深。” 许星辰从小到大都是一个挑剔的人。她对审美有一种苛刻的追求,不仅是视觉上的惊艳,还要有感觉上的触动。青春期的幻想加深了她的天马行空——早在高二暑假,她就注意到了赵云深同学。 那天一如今日,天朗气清,树叶婆娑。 赵云深骑着自行车穿过古旧的街道,途径许星辰身边时,他松开双手,挺直后背。他不再掌控自行车的方向,车轮没加速,也没减速。他的侧影从许星辰的视野中一闪而过,许星辰忍不住询问一位女同学:“他是谁呀?” 女同学挽着许星辰的胳膊,神情灵动,目光紧随他远去的背影:“他是五中校草赵云深啊。” 她说:“入我相思门,云深不知处。” 许星辰勾住同学的肩膀,纠正道:“那是两句不同的诗。‘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还有‘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干嘛要把它们拆开,拼接在一起呢?” 女生涨红了脸,像是被朋友看穿心思:“不是的……他们五中的人,都喜欢这么说。” 许星辰立刻严肃道:“那我们七中的人,不要跟他们乱学。” 周围的同学们都点头称是。 然而私下里,万籁俱静的深夜时分,暗沉天幕的掩映下,月华似水,星盏高悬,许星辰曾经趴在被窝中,攥着她最好的一支钢笔写过一行字:入我相思门,云深不知处。 刚一写完,她便慌手慌脚,如同酿成大祸的罪犯,需要忏悔心境,需要荡涤灵魂。 她将纸团揉碎,呈一条抛物线状,扔进了垃圾桶。 于是,当许星辰真正与赵云深搭话,她双手紧贴裤缝,目不斜视,连一丝眼角余光都没瞥在赵云深的身上。她确实一心一意与他说话,可是赵云深觉得,许星辰似乎把他当成了空气。 他停步于花坛之下。 紫荆开得繁盛,随风散发着浓郁芳香。花叶拂落在他的肩头,他没注意,屈膝坐在沿边的瓷砖上,明亮的光斑流泄了一地。 他说:“今天的天气还真不错。” 许星辰摊平手掌,搭在眉骨之上:“万里无云,就是阳光太烈。这才六月份,温度飙上了三十度,等我们九月开学,热度能退了吧?” 赵云深的书包是双肩包。但他只用一边的肩膀背包,散漫地斜挎着,他刚才为了讲清楚名字,拿出了一本作业,书包拉链还没合上,堂堂正正地敞开。 要不要提醒他呢?许星辰斟酌着。她看向他的书包内,见到一袋牛奶,一盒面包,两个苹果……她便装模作样地咳嗽一声,往前方走了一步,又说:“我爸爸和姑姑都在门口等我呢,我先走了,有空我们回聊。” 赵云深喊住了她。 她侧过脸,露出一个笑。 许星辰肤色雪白,身形偏瘦,笑起来十分可爱,因为她有浅浅的梨涡。她为什么被取名叫“星辰”?可能是因为,当她眼底有笑意,就像夜晚星辰闪耀。 赵云深身体往前倾,面朝许星辰的方向。他的双腿没并拢,手腕放松,自然而然搭在膝头,他仿佛闲聊般问了她一句:“许星辰,你打算上哪个学校?本省的,还是北上广?” 许星辰报出她的理想学校名字。 这太正常了。五中或七中的高三学生们见面,要么谈学习,要么谈理想。 于是许星辰也礼尚往来:“你想学什么专业啊?” 赵云深挠了挠头,当场思考了几秒,才说:“我还没想好。那么多专业,我怎么挑得过来。”他从花坛边站起来,书包里掏出两个苹果,其中一个留给自己,另一个交给了许星辰。他依旧斜挎着书包,不等许星辰追上他,他已迈开长腿,渐行渐远了。 许星辰冲他喊了一嗓子:“我打算学计算机!辅修会计!” 他伸直手臂,举高了红彤彤的苹果,像是在表示,他已经听见了她的话。 * 等他离开校门口,许星辰才往前走。 校外,家长们或站或坐,静候自家的孩子。许星辰扫视一圈,发现了她的父亲和姑姑。她连忙背着书包跑向他们,炫耀道:“我考得很好唉,能写的都写了,不能写的也编完了。” 姑姑搂紧许星辰,安抚道:“咱们考完了就不想了。啥时候出结果啊?” 许星辰道:“七中手册上写了,6月23号吧。”她仍旧握着苹果,捏在掌心,思绪飘离于高考之外。 许星辰从小没有母亲。她妈妈在她六岁时,跟着一个迪厅男员工跑了,甩下年幼的女儿,工作辛苦的丈夫。偏偏许星辰的父亲又很疼她,不敢再娶,害怕许星辰的继母会对女儿不好。而许星辰的姑姑年轻守寡,此后一直未嫁,膝下也没有孩子,姑姑便经常帮忙照顾许星辰,各种教导与爱护,基本将她当成了自己的亲女儿。 许星辰在温暖的环境中长大。她的自愈能力很强,不开心的事情,转眼就能忘掉,也很少为了什么艰难困苦而发愁。 尤其高考之后,卸下了最重的学习负担,她觉得,她的春天应该来临了。 第2章负责 2009年6月23号当天,许星辰全家人围坐在电话旁边,虔诚地等待回音。此前,许星辰沐浴焚香,斋戒三日,可能是她的心意感动了上苍,她听见一个意料之外的高分。 姑姑狂喜:“祖坟冒青烟了!” 父亲较为镇定:“这下好填志愿了。” 许星辰拍了几下沙发,缓解她的兴奋之情。 没过一会儿,她已打了三四次电话,反复确认她的分数。她心里清楚,每逢全市模拟考,她的成绩只比重点线高几分,但是,高考的结果,使她扬眉吐气。 她十分欢快地跑去了学校。 本市的第七中学拉出两条红色横幅,悬挂于正门之前。第一条横幅写着:热烈庆祝本校重点达线率位居全市第一!另一条横幅写着:热烈庆祝本校学子摘获全市理科状元、文科状元桂冠! 相比之下,隔壁的第五中学有些萧条冷清。 全市最好的两个中学,便是五中和七中。今年的高考,七中大放异彩,五中黯然失色。许星辰的同学们都觉得脸上有光,只有许星辰一个人为此失神。 她坐在班级座位上,兀自怔愣。 同桌问她:“一脸呆相,舍不得我吗?” 许星辰轻笑:“才不是。” 同桌名叫宋源,是他们班上的学习委员。宋源挺受女生的欢迎,可他在许星辰面前从来讨不到好,他也不知为什么,隐隐感到挫败。 2 他咬住一只铅笔的笔头,默记一些大学专业的介绍。他听见班主任发表了一篇致辞,同学们情绪高涨,“嗷——”有人带头吼叫,接着呐喊:“青春万岁!” 高三(15)班的教室里,学生们或站或坐,吵闹声空前整齐。当然也有淡漠的局外人,许星辰和宋源都是其中之一。宋源正在惦记许星辰,许星辰则在眺望五中的教学楼,这场班会结束之后,她背起书包,冲向了五中门口。 人来人往。 今天又是一个晴天,微风和煦,阳光耀眼。 许星辰穿了一条格子裙,腰带被她拉高,裙摆更短。她知道自己的双腿修长笔直,符合大多数男生的审美。她甚至选择了略带气垫高跟的运动鞋,配合她的衣着打扮。这对一个向来不修边幅的高中女生而言,已经算是“精致”的极限。 她的努力没白费。 近旁有一位男生骑着自行车飞驰,冲她吹了一声口哨。 她却缩进了阴影处。 五中的学生们成群结队,路过许星辰的眼前。她半靠着墙壁,时不时抬头、回首、垂眸看地板,以此来缓解尴尬。每当有人观察她几秒钟,她便觉得自己的心思昭然若揭。 呼吸急促,她拧了一下鼻子。 远处的凉风吹来,她的肩膀被一个男生搭住。那人掌心滚烫,触及她裸露的雪白皮肤,就像打破了固有的生理平衡,受到强烈的冲击,僵硬得挪不开手。 许星辰扭过脑袋,望见了宋源。 他远比许星辰紧张多了。他的脖子和脸颊泛着红光,如同一条缺水的鱼,误入堤岸,不知未来在何方。可他还是一咬牙,下定决心,握着许星辰的肩膀,刚一开口就说:“我们处个对象吧。” 他问:“好不好?” 许星辰没听清:“啊?” 宋源前进一步,迫使她退至墙角。建筑物的长影遮挡了他们二人,许星辰并未感到任何来自于异性的攻占与压迫。因为宋源绞着衣袖,抬不起头。他弓曲脊骨,半弯着腰,格外青涩地说:“我和你填报一样的志愿。我们俩有缘,总分只差两分。” 他吞咽唾沫,喉结滚动。 那感觉,像在等待一场终极审判。 他是莽撞的犯人,许星辰是负责裁决的大法官。 然而许星辰迟迟没应声。 她将额前碎发捋到了耳后,视线越过别人,直抵赵云深。赵云深驻足于宋源的背后,他侧身站立,远离阳光,风吹起他的衣领,露出精壮流畅的线条。 她的脸颊泛起热潮。 一瞬间,好像时间倒退,又退回了今年冬天。许星辰很怕冷,她戴着帽子、围巾和口罩上学。那天下了一场大雪,路面很滑,许星辰将近八点还没踏入校门,快要迟到了。她心里着急,脚底用力,自行车蓦然一震,翻倒在校门前,教科书与笔记本撒了一地,周围有同学路过——可是他们也要赶时间,没人帮她。 当时她身上很疼,但也管不了那么多,忙着收拾东西。凛冽寒风中,隔壁五中的一位男生蹲下来,帮她一起拾捡。他动作灵活,手脚麻利,很快帮她整理完残局,将书包隔空一甩,扔回她手中:“上课去吧,我们都迟到了。” 那会儿,她想说:谢谢你啊,赵云深同学。 不过她记起来,他从没向她介绍过自己。他的奇闻轶事,都是她偷偷打听的。 而现在,他们进行过一次正式会晤,许星辰终于能坦荡直率地喊他:“赵云深!” 他回应:“在!” 赵云深的那种语气和态度,如同应付一场体育考试的点名。他双手揣进裤兜里,他身旁也有别的男生,那几个哥们瞅一眼许星辰,又瞄准了赵云深,“嘿嘿”地嬉闹着,推他一把,他笑着顺势往后退,倒着走了两步路。 他还问道:“许星辰,你吃冰淇淋吗?” 许星辰搓了搓手:“我请你吧。” 场面一度很复杂。 宋源的脸色由红转白。他已是不战而败。“五中校草赵云深”的名头如雷贯耳,许多女孩子都默默对他抱有好感。不过赵云深的花花肠子很多,生活重心不在学习上,完全不像老实人。 宋源的语言表达能力本就不强。他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做了许多心理斗争,方才鼓起勇气开口,抓住许星辰表明心迹。但是,许星辰不仅没答复,甚至将他抛之脑后。 她跟着赵云深走远。 赵云深的同学们都很识趣,纷纷散开。 许星辰在报刊亭买了两只蛋筒。她一边走路,一边吃冰淇淋,过红灯时,她心不在焉,往前走了一小步,赵云深就拉住她的手腕,制止道:“等等,红灯危险。” 他说:“大马路上车来车往,不能不看路。” 许星辰点头附和,又问:“我们是要去哪儿啊?” 赵云深道:“你中午回家吗?” 许星辰攥紧口袋里的诺基亚。等红灯的那一分钟,她挡住了屏幕,飞快给姑姑发短信:姑姑,我中午和同学出去玩,不回家吃饭啦。 她的姑姑立刻回复:好的宝贝,你们放松玩,姑姑下班了去接你。 收到了家长的允诺,许星辰告诉赵云深:“我不回家,可以玩到下午。” 赵云深邀请道:“跟我回家吧。我爸妈出差了,家里没人。不过你要想好了,我家没什么吃的,我只能下碗面条当午饭。青菜肉丝面,加几个荷包蛋。”他的提议是如此的顺水推舟,光明正大,没有任何忸怩作态。 许星辰一度认为,赵云深经常把朋友们带进家门,那他还真是一个热情似火的人,她想。 * 临近中午时,许星辰跨进赵云深的家。 他住在普通小区的房子里,三室一厅,装修简单雅致。卧室的房门敞开,许星辰偷瞟了一眼,见到赵云深父母的婚纱照。她转了个身,望着另一个方向,发现一间属于男生的卧室,还算干净整洁,床单被褥都是深蓝色,台式电脑蒙着一层棉布,空调已经打开了,往外散发降暑的冷气。 赵云深卸下书包,待在厨房煮面。 他被蚊子咬了手背,可是锅中的开水滚沸,他便开口说:“帮我拿一下清凉油。”许星辰听得一愣:“你在跟我讲话吗?”他握着筷子,侧目看她:“除了你,我家还有别人?” 许星辰二话不说,立马在茶几上找到了清凉油。她蹬蹬跑进厨房,问他:“哪里被咬了呀?”他说:“左手。”许星辰竟然就弯腰,替他上药。 他怔然,微微失神,记起同学的话:我哥们在七中念书,他班上有个女生,叫许星辰,长得漂亮,性格特好,对人不设防。那哥们是许星辰的同桌,就想追她,嘴上又不敢讲,别提多愁人。 赵云深问她:“校门口和你说话的那个男的,是你同桌?” 许星辰惊讶道:“你认识他啊?” 赵云深唇角一勾,挑出一个别有意味的笑:“他叫宋源是吧?” 许星辰双手抱拳,向他拜服道:“赵兄的交际圈很大,格局很广,遍布五中和七中的江湖。” 赵云深回复了一个抱拳礼:“哪儿的话,我们江湖中人很随便,没打过照面的朋友,只能私下聊两句。” 面条已经被他煮熟了,他顺溜地掌勺出锅,开始煎鸡蛋。他的厨艺真好啊,许星辰赞叹不已,比她要强得多了。 许星辰说:“我就没下过厨房。” 赵云深不假思索地问她:“你爸妈没教过你?” 许星辰坦白:“我妈妈很早以前就走了。我是爸爸和姑姑带大的,姑姑特别惯着我,不让我做饭买菜,我从小十指不沾阳春水。唉,我这么讲,你觉不觉得我有一点娇气呢?” 赵云深敲碎一个鸡蛋,头也没抬:“不算吧。我爸常说,男孩穷养,女孩富养。” 许星辰又问:“你爸妈工作忙吗?” “不忙,”赵云深调侃道,“碰巧赶一块儿。他们俩都不想面对我的高考成绩,就先跑了,借口出差,后天才能回来,留我一人面对残酷现实。” 3 许星辰脑中顿时“咯噔”一声,心脏也跟着收紧。她垂下头,发丝遮挡半张脸,试探地问道:“你高考成绩怎么样?” 他先报出一个总分,然后又是六门单科分数。 许星辰舒了一口气:“你比我高了十分。我们可以考虑同一所学校的不同专业。” 赵云深正在装盘。他打开消毒柜,取出两个海碗——他所准备的一碗面,几乎是许星辰的三倍饭量。他一共煎了八个荷包蛋,每碗分得四个,吓得许星辰不敢做声,甚至想回家了。 他一抬眼,见她表情隐忍,便问:“怎么?” 许星辰实话实说:“大哥,你没请女孩子吃过饭吗?” 赵云深没想到自己被她一眼看穿:“女孩子不吃面条?” 许星辰道:“你太生猛,女孩子一次吃不掉一大海碗的食物,外加四个荷包蛋啊。”她端走属于她的那一碗,手执筷子,扒拉一半面条给他,旋风般迅速地逃离厨房。然后,她又静止在客厅里。赵云深他们家没有餐厅,他们平常都在哪儿吃饭? 赵云深说:“我喜欢坐在沙发上。” 他打开卧室的门:“你来我房间坐一会儿。” 许星辰端碗,尾随着他。 电脑桌前摆了两把椅子。许星辰落座,赵云深挨在她旁边,两人一时又有些局促,不知要说什么才好。面条与荷包蛋蒸腾着热气,空调的凉风又是一阵冷过一阵,许星辰攥着裙摆,说:“你打开电脑,放个电影助兴吧。” 赵云深立刻开启了屏幕。鼠标在许星辰这一侧。她握着鼠标,点开桌面上的“电影”文件夹,便见到赵云深欲言又止,最后他竟然抬起一只手,捂住了他自己的脸。许星辰还很愕然:他羞耻个什么劲啊? 耳畔传来奇妙的旋律。 许星辰强自镇定:“哦,日本爱情文艺动作电影。”她赶紧关掉了播放器。精神戒备,食欲消退,她捧着滚烫的瓷碗,心跳快速如小鹿乱撞。 她再一扭头,只见赵云深坐得笔直,裤子不对劲,鼓起了什么东西。她面对着他,伸手去触碰,他制止她:“喂,许星辰,你搞什么,你别……”后面的话,他却不提了。他趴在电脑桌前,块头那么大,如同一只温顺的狮子,失去利齿,任人宰割。 许星辰的理智崩裂,像一块玻璃被哗然打碎。她拖着椅子挪近,轻声说:“赵云深,我们都是十八岁的成年人,扭扭捏捏不好玩。岁月不饶人,青春不等人,实话跟你讲啦,我想对你负责。” 第3章玩笑 休眠期的电脑屏幕播放着一条变幻的蓝色彩带。赵云深看了一眼屏幕,又看了一眼许星辰,总觉得哪里不对。他从没见过像她这样的女孩子,少女的羞涩和婉约呢?他整理一下衣襟,重新坐得端正:“你作为一个女生,太直接了。” 许星辰呼吸一口凉气,顺着气管往下,脊背与骨骼都感到酸麻。她双手撑着椅子,鞋尖点地,慢悠悠回答:“因为没时间了嘛。高考结束了,马上就要填志愿,分道扬镳,从此江湖不见。我姑姑经常讲,人生的离别残酷在我们不知道哪一次见面就是最后一次……” 赵云深微皱了眉头,语调低沉道:“你刚才的动作是从哪儿学的?不是你自己发明的吧?” 许星辰如实回答:“美国电视剧。” 赵云深仍然坐在她身边:“我们中国和美国有不小的文化差异。” 许星辰仰起脑袋,凝望着窗边的风铃:“为什么美剧里的青少年可以那么做,我们却不能呢?为什么女孩子一定要矜持,男孩子一定要勇敢?主动的女生,就像哭哭啼啼的男生一样,会叫人唾弃。” 赵云深正欲辩解,许星辰又接着感慨:“我知道我做得不对。我要是只做正确的事,就不会跟着你回家了,多危险啊。”她微微俯身,扒了几口面条,还挺好吃。她用筷子戳破了荷包蛋,赵云深抬手推了一下她的碗。她感到疑惑,侧过脸看着他。 他问:“是你么?去年夏天?” 这一刹那间,她神情呆滞。 赵云深便认定:“是你没错了。” 屋檐外的风铃被吹动,叮咚作响,夏季的浓烈阳光洒进来几寸,明明没照到许星辰,但她抬手挡住了双眼。好一会儿,她才说:“我当时吓坏了,忘记谢谢你了。” 赵云深随口道:“你水性不好就别去深水区。那天游泳馆人也少,我把你捞起来,放岸边,你立刻趴窝,幸亏没事。” 他对那一天的印象很清晰。同样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夏日,他和堂哥一起去了游泳馆。彼时是早晨七点,游泳馆刚开业不久,深水区的一位女生沉进水面,整整几十秒没浮上来,赵云深原本就在观察她——她那天戴着护目镜,头发全部往后梳,被一顶泳帽包裹着,他只觉得她很眼熟。动作反应之快,远胜于头脑思考,他跳下水池,不遗余力救起她。 她所说的第一句话是:“我小腿抽筋。” 赵云深没回答。因为他呛了一口水。他走向男更衣室,咳嗽半天,吹了一会儿电风扇,等他再一次返回原地,姑娘的踪影早已消失。 而今,他重提旧事,并不是自诩“救命恩人”。 不过许星辰脸色更红,补充道:“我们俩蛮有缘的。”她尽量表现得随和自然,大方坦荡,最坏的结果就是被他拒绝——可他没有。他伸直五指,碰到了她的手背,她搭扶着桌面,又突然想撤离。那是一种怎样奇妙的感觉呢?好比清晨路过花园,见到一束最漂亮的玫瑰,枝叶繁茂,芳香沁人心脾,因此她备受吸引。然而当玫瑰真正垂青于她,她便想将一株花连根拔起,栽入她自己的院子里。 那时她还不明白,喜欢一个人,伴随着占有欲的萌芽。 赵云深拿回了鼠标的控制权。他将鼠标掌握在手里,翻来覆去,不停把玩。书桌前摆着一本《选校指南》,也被他翻开,逐页展示在许星辰眼前。 “你想学医?”许星辰问他。 他说:“是啊。前天晚上做的决定。” 凡是与医学相关的专业,都被赵云深用铅笔画了一个圈。他重点勾描了“临床医学”,紧挨着“计算机科学”。 许星辰轻轻折下纸页,建议道:“就这个学校吧。”随即又踌躇:“我听别人讲,医生特别辛苦,念完本科,还要念研究生,完了还有什么规培,夜班白班来回换,全靠职业精神在支撑。”她指甲一划,留了个印记:“你要是想学,那还是蛮好的,多有意义的职业。” 赵云深合上《选校指南》,反过来问她:“你为什么想学计算机?这个专业容易掉头发。我叔叔在深圳工作,写c++开发,不到三十岁,已经秃了。” 许星辰顿时慌张:“秃了?” 赵云深叹口气:“寸草不生。” 许星辰急切地探究道:“视力呢?他眼睛好使吗?” “也不行,”赵云深摇一摇头,“近视九百多度。” 许星辰的未来似乎一片惨淡。她之所以选择计算机专业,是因为她姑姑坚持认定,计算机是万金油专业,学得好,容易赚钱。但是姑姑没说,每天要面对电脑几个小时?是不是真的容易秃头? 赵云深的告诫引发了许星辰的深思。她捧起《选校指南》,认真钻研。到了中午十二点,他们家的座机忽然响了。赵云深跑去接了个电话。座机真是一个检验孩子有没有乖乖待在家的好东西,赵云深和他父亲聊了几分钟,又提及一句:“我想学医。” 父亲回答:“学啊,没人拦你。” 赵云深从善如流:“那我真报了。” 父亲鼓励他:“报!男人做事,不要瞻前顾后,畏畏缩缩。” 赵云深道:“行吧,我后天填志愿。” 他说话时,许星辰侧耳细听。那一天,她待到了下午,还和他打了几局游戏。许星辰的操作异常敏捷,水平之高,甚至超过了赵云深的几位好友。他们就在虚拟世界中对战,直到时钟指向了三点,许星辰告辞道:“我要先回家了。我姑姑五点下班,可不能让她来接我。” 4 赵云深低下头看她:“怕你姑姑发现你在我家里?” 许星辰没做声。 她背起书包,又将两只碗放进厨房水槽。她想了想,还是拿起抹布,拧开水龙头,把碗洗了,再用厨房纸擦干净,放进消毒柜里。 许星辰做这些事的时候,赵云深要来帮她,可惜厨房狭窄,水槽之前,仅容一人站立。她腾不出地方,赵云深只好站在她身后。当她微一俯身,更显得腰肢细软,双腿纤长,赵云深就端起茶杯,饮下一口凉白开。 他送她去了公交车站牌。 她向他挥手:“再见!” 赵云深点头。 汽车开动,他后知后觉:“许星辰……” 她已经坐在靠窗的位置。她回首一笑,眼中泛起光泽,发丝被风吹得缭乱。那辆公交车一路飞驰,很快走远了,赵云深捏着手里的矿泉水瓶,这才想起他没问她要联系方式,也没问过她家住在哪里。 赵云深拜托了几个同学,从五中辗转到七中。同学们带回一连串的消息——许星辰竟然没有qq号。不过,他们拿到了许星辰家里的座机号码。 填完志愿的那一晚,赵云深洗了澡,穿件裤衩,攥着诺基亚手机,走进了他的卧室。他母亲见他这样,还问:“你干嘛呢?要给谁打电话?” 赵云深道:“我的一位同学。” 他的父亲翻开报纸,也没抬头,当场戳穿道:“肯定是个小姑娘,老婆,你别问他了。咱儿子高考也考完了,志愿也填过了,该有一点年轻人的自由。” 父母的交谈声被隔断。赵云深关紧房门,坐在床边,拨打了许星辰家里的座机号码。他等待很久,无人接听。但他没有放弃,连续几天都在傍晚联系她。某一夜,或许是天气太热了,空调压制了负荷,整座小区都停电。 万家灯火被熄灭,建筑物匍匐于黑夜,赵云深找出一只蜡烛,将它点燃,火光跳跃,落影半明半暗。他左手拿扇子,右手捧一本书,在烛光中阅读一本《挪威的森林》。日本作家村上春树在书中写道:“那是个温和的雨夜,我们赤身裸体也未感到寒意。我和直子在黑暗中默默相互抚摸身体,吻着嘴唇……” 他看得困乏,书本遮盖了视线,接着做了一个梦。苦闷的燥热消失了,雨声缠绵,凉风骀荡,静悄悄的黑夜里,女孩子趴在他肩头吐息,叫他:“赵云深同学,实话跟你讲啦,我想对你负责。” 他睁开眼,明光刺目——家里来电了。 又过了几日,他不抱希望地再一次致电给许星辰,依旧毫无回应。后来,他才知道,许星辰高三搬家,原先的座机号码早已作废。 整个暑假,漫长而枯燥。 * 九月初,大学开学。 赵云深一个人来报道。他坐火车抵达省会a城,拖了两个行李箱,一路上风尘仆仆,好在他常年坚持锻炼,倒也不觉得疲惫。 校门口摆放着姹紫嫣红的花盆,数不清的志愿者们在为新生引路。某位师兄拦住赵云深,问他:“新同学你好,哪个专业的?” 赵云深拿起录取通知书:“临床医学。”又问:“大哥,这专业学的人多么?” 师兄生得一副沧桑样貌,少年白头,胡子拉碴。赵云深其实不确定,他究竟是师兄还是辅导员,便以“大哥”作为称谓,以示尊重。 这位师兄果然受用,颔首道:“我是计算机科学专业的大二学生,不了解你们临床医学的情况。你们医学院的学生就是胆子大,解剖课上……啧啧啧,你去那边吧。”他指了一条路:“你们的辅导员在那儿,快去找他,现在队伍不长。” 赵云深一听“计算机科学”,竟然不走了。他伫立几秒钟,试探道:“你们专业的这批新生里,有没有一个叫许星辰的女孩子?” 四处人声鼎沸,师兄没听清,便问:“谁?” 赵云深大声重复:“许星辰!” 不远处,有个清亮的女声回答:“我在这里呢!” 赵云深侧过头,望向附近。许星辰穿着一条连衣裙,欢欣雀跃向他跑过来,她瞧见他的录取通知书,甜甜笑道:“你好呀,赵医生。” 第4章幸运 赵云深手上提着一捆凉席。许星辰的出现使他大为震动,他手劲一松,凉席掉落在地面。 九月初的气温偏高,夏季余热未退,校园内人潮拥挤,场面是如此的繁闹喧嚣。 许星辰和赵云深对视片刻,竟然弯下腰,帮他捡起了凉席,紧紧抱在怀里。 赵云深问道:“你学哪个专业?” 许星辰挨近他:“会计学。” 旁边的师兄发问:“你俩是高中同学?” 许星辰抢先回答道:“我们算是高中同学。” 师兄疑惑:“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你说‘算是’,代表什么意思?” 许星辰莞尔一笑,没再解释。 她抱着凉席走在前面,一边为赵云深开路,一边介绍情况:“我早晨就到学校啦,见过室友,领过教科书。今天中午,我姑姑还请我们吃了一顿饭,她住在学校招待所,明天才走,你呢?你一个人来的吗?你带了这么多东西,累不累啊,干脆我给你铺床吧……” 她不停地讲话。 赵云深起初还担心冷场,看来是他多虑了。 路边的树影在阳光中摇曳,许星辰高兴得一蹦一跳,像个没心没肺的小孩子。 她偶尔会抬头看他,倘若他回视一眼,她的笑容就更灿烂。 医学院的男生宿舍是一栋老楼,墙皮刷着一层绿漆,有些褪色。 许星辰像个远道而来的观光客,顺着楼梯走到了503男生寝室,大大方方地进屋。 同宿舍的另一位男生叫邵文轩,正在收拾东西,他占据了过道,行李箱一半的空间都被书本填满。 赵云深的床铺与邵文轩紧邻。于是,许星辰悄悄偏过脑袋,打量起了邵文轩。他身形瘦高,穿着白色背心和黑色运动裤,像一只颀长的竹竿屹立于寝室中。他还戴着一幅框架眼镜,镜片度数很深,每当他略微低头,便要伸手扶一次镜架。 许星辰短暂凝视之下,邵文轩耳朵泛红。他半开着一扇衣柜,遮挡身体,头往外露,问她:“你找谁啊?” “我不找人,”许星辰自我介绍道,“我是你的室友赵云深的……” 邵文轩理所当然道:“女朋友?” 他们说话时,赵云深扛着两个行李箱进门。 他徒手拎着八十来斤的重物,从一楼搬到了五楼。许星辰知道他的箱子重,所以她上楼的脚步特别快,她心想:她早点把凉席放到他们宿舍,就能下来帮他搬东西了。然而,许星辰走得越快,赵云深追得越急。 今天的气温是34摄氏度,寝室里没空调也没电扇,赵云深出了汗,一时也有些口渴。许星辰从她的包里掏出水杯,递给他:“我中午在食堂接来的白开水。” 赵云深拧开盖,饮下两口,便觉十分清爽畅快。 那只玻璃杯造型精巧,自带一点儿柠檬香味,赵云深握紧了杯沿,忽然察觉这是许星辰的杯子。他立刻被呛了一口水,半低着头,闷声咳嗽。好不容易咳完了,他扶墙站起来,刚好与邵文轩四目相对。 邵文轩眼神躲闪,脸色早已红透,仿佛他目睹了赵云深与许星辰的间接接吻。 罪魁祸首许星辰毫无自知之明。 她已经擦完栏杆,拆开新生包裹,坦荡而熟练地铺床。这时,邵文轩又问了一句:“赵云深,你女朋友是你高中同学吗?” 赵云深摆了一下手:“不是你想的那样,她不是我的女朋友。” 许星辰动作一顿。她将床单折得严丝合缝,表面上看不出任何沮丧。 她半靠着床头,叫住了赵云深:“凉席递给我,我再帮你擦一遍,保管你今晚睡得安安稳稳……” 许星辰的听力特别强,她听见,邵文轩压低了嗓音,偷偷与赵云深交谈:“人家不是你对象,你还让她给你干活。” 5 赵云深开始进行自我批判:“这种做派,是不太好。” 邵文轩一副“世风日下”的惘然表情。他拎起一只开水壶,出门去打水。他还顺手关严了寝室,渐行渐远。 这时,赵云深抬头道:“许星辰?” 许星辰回应:“我在你的床上。” 赵云深听得一乐:“别说一些有歧义的话。”他拍响了扶栏:“赶紧下来。” 许星辰飞快地回到了地面。她在水池边洗了脸,又拿出一包崭新的纸巾。 赵云深没注意她的动作。他落座于一把椅子上,整理书桌,女孩子的手便从他背后伸过来,伴随一阵清甜的香风。 许星辰攥着纸巾,擦拭他颈间的汗珠,她喃喃自语道:“为什么男生容易出汗?夏天的男生都会出汗吗?还是因为你扛上来的箱子特别沉?” 她或许是为了尊重他,说话时,她半弯着腰,凑近他的左耳。 现实与梦境重合,赵云深记起暑假断电那一夜,虚幻世界里的湿润雨水,见不得光的晦涩意念。他像是为了摈弃杂心,蓦地扶桌站起身。 许星辰错以为弄疼了他,连忙走近一步,而赵云深刚准备出去,正好挡住了许星辰的退路,他将她禁锢在书柜与书桌形成的狭小角落中,周围光线阴暗,他们呼吸交缠。 赵云深问她:“你对男生这么感兴趣?” 许星辰使劲摇头:“不不不,不是的。” 赵云深点点头:“那是没兴趣。” 许星辰绞着裙摆:“我只对你有意思。不然我干嘛帮你铺床啊,我可不是活雷锋……我要是活雷锋,我就把你们一整个宿舍的床全收拾了,晚上回宿舍写一篇助人为乐的日记。” 赵云深抬手撑住书柜。许星辰往旁边瞥了一眼,心道:他的骨骼和肌肉一定很坚实,要是能碰一下就好了。她胡思乱想之际,他的手臂收拢几厘米,她白皙的脸颊一瞬爆红,只当自己那些不轨的歹意被他彻底看穿了。 他仍在追问:“你对我有什么意思?哪方面的?为何发展到今天的程度?” 许星辰被他一连串的问题弄懵了。她觉得好奇,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难道她身上还能安装一个周期性仪器,记录她心动的点点滴滴吗? 她扯住赵云深的衣摆,反问道:“你要做医生是不是?” 赵云深忽略了她跳跃的逻辑,简略答道:“对。” “那我是你救过的第一位适龄少女,”许星辰指间绕紧他的衣服,信誓旦旦道,“救命之恩,以身相许呀,赵医生。” 她追溯着历史渊源:“我国古代神话故事里,数不清的妖怪神仙,被书生或者樵夫救了一命,立刻化作少女,报答恩人。你上次不是跟我讲,中国和美国有很大的差异吗?那这一回,我说的是我们国内的传统文化。” 赵云深没料到许星辰还有一套说辞。他指出她的逻辑漏洞:“救过野猫兔子小狐狸的书生成千上百,几个人能等到妖精报恩?” 许星辰蹙眉道:“可我不是野猫兔子小狐狸,我是人啊。” 他们讲话时,宿舍门被再次打开。 邵文轩拎着开水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特别尴尬地开口:“你们俩……要不要继续?我回床上躺着,看不到你们。” 邵文轩说得很含蓄。许星辰听出弦外之音:邵文轩同学即将上床休息了。 她也觉得不能再打扰他们,便向他们两人抱拳,告别道:“我也回去啦,你们别忘了吃晚饭。从你们寝室走到学校食堂,大概五分钟的路程。” 说完,她一溜烟跑远了。 * 赵云深坐回他的椅子,长腿伸直,靠着椅背,姿势散漫了许多。 邵文轩约他下楼散步,他同意了,也终于能换件衣服,脱掉被汗水浸过的背心。 此时是下午两点,温度计显示了室温:38摄氏度。窗外烈阳似火,炙烤着广阔无边的校园。 邵文轩带着一封录取通知信,还说:“咱们去领教科书吧。” 赵云深随他出门。路上,邵文轩颇有感慨:“我爸领导的儿子是我们专业毕业的学长,现在他在本省的一家三甲医院做主治医师……我们学校很特殊,大一上学期就开始学《系统解剖学》,课程跨度是整个大一学年,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再过一两个月吧,咱们就要去解剖尸体了!” “泡在福尔马林里的……”赵云深立刻会意,“传说中的大体老师?” 邵文轩推了一下眼镜,又问:“你怕不怕?” 赵云深无所谓道:“我怕这个,就不会来学医。”他还没讲完,邵文轩定格在原地,如一座雕像般静止不动。赵云深便调笑道:“邵文轩,怕得走不动路了?” 邵文轩摇头:“我们走错了。” 他神情凝重,遥望着远处:“这不是我来时经过的路。” 赵云深没带地图,也没见到标识。 此处邻近一所校内花园,路径幽深而复杂,赵云深却不觉得有什么,他照直往前走,坚信那里立着路标。恰好,另一位提着笔记本电脑的男生与他擦肩而过,他便问了一句:“同学?” 那位同学停步,回过头,反问道:“有事么?” 赵云深指着一个方向:“请问,你对校园熟悉吗,书店在不在那儿?”他瞧见这位同学手执一块牌子,其上写着:参赛选手傅承林。 傅承林客气道:“我不是你的校友,不过这里有一场金融数据大赛,我代表本校参加比赛。” 赵云深感到费解:“现在不是刚开学吗?” 傅承林逐渐走远:“八月初赛,九月复赛。” 第5章萌芽 邵文轩进校以来,近距离观察过两位男生,其中一个是赵云深,另一个则是傅承林。邵文轩不知道他是不是高三学习太用功,与社会脱轨太久,顶级帅哥的比例已经如此之高,他在校园里随便就能撞上。 他心中感慨,随口和傅承林攀谈:“同学,你们是经济专业?” 傅承林笑道:“差不多。” 邵文轩最近在看一本《股市的逻辑》。大学生一旦脱离了家庭管束,难免有些雄心壮志,也想赚点零花钱。邵文轩认识的朋友不多,交际圈子比较窄,碰巧逮住了一位经济系学生,他便赶紧问道:“傅同学,你研究股票吗?哪些行业的股票最能赚钱?” 话音刚落,赵云深就接了一句:“比赛要紧,你别耽误傅同学。” 赵云深抬起手腕。他戴着一块机械表——这是父亲送给他的十八岁生日礼物,表盘在窸窣树影中反光。他摸清了时间,告诉傅承林:二十分钟后,比赛将要开始。 傅承林路过赵云深的身侧,低声而略带调侃道:“军工,陶瓷,房地产。” 直到傅承林的背影消失,赵云深还在掂量,他该不该相信傅承林预测的热门股票行业。赵云深志在学医,对于炒股赚钱这码事,他基本没怎么关注过。 他重返一条羊肠小道,走向树丛的边缘地带。邵文轩快步跟紧他,手上还攥着录取通知,墙壁横亘的尽头处,连接着一栋简朴的房屋。赵云深抬头看了一眼,恰好是他们寻找的“博闻书店”。 赵云深进门,领到一套教材。 电扇旋转着吹出一阵疾风,翻起了赵云深的衣领。他坐在一把椅子上,用一条塑料红绳将七本书捆成一摞,轻松拎在手中。旁边的邵文轩怎么都弄不好,赵云深便弯腰去帮他,这般友善的举动,显得他帅气潇洒又乐于助人。 发放教材的志愿者里,包括几位高年级的师姐。赵云深哪怕待在角落也很惹眼,于是,他很快招来一个搭讪的师姐:“学弟,你在医学院?” 赵云深以为她要调查身份,防止冒领,便出示了自己的学生证。 师姐轻笑:“你叫赵云深?” 她挽着裙摆,蹲在赵云深的面前,仰起脸来和他说话:“周五下午的医学院欢迎晚会,能带一位舞伴,我没找着男同学……” 6 师姐一句话还没说完,赵云深手臂一抬,揽住了邵文轩的肩膀。邵文轩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只听赵云深盛情邀请道:“你跟我去。” 邵文轩愕然:“去哪儿?” 赵云深重复一遍:“医学院的欢迎晚会,你认真听学姐讲话。” 邵文轩只顾抱着书:“都有哪些活动?” 师姐热情介绍道:“晚会提供饮料、游戏、小零食,现场嘉宾是一群研究生和博士生。他们都很乐意帮助新同学,能给你们带来不少机会。这几天刚开学嘛,你们都不用上课,来玩一次,吃点东西,交个朋友……” 她详细描述零食有多好吃,游戏有多好玩,确实打动了赵云深。不过赵云深反过来问她:“我能不能带上其他专业的学生?” 师姐语调轻快:“行啊。” 赵云深转头就说:“明天我去会计系找许星辰。会计系的女生宿舍在哪儿?开学期间,宿舍管理不严,男人能进女生宿舍。错过这个机会,我们就进不去了。” 邵文轩给他指路:“会计系在商学院吧,那是2号宿舍楼。” 赵云深点头,带着教科书走了。 * 第二天清晨,赵云深维持着高中作息,六点起床,还洗了个澡。在他的带领下,其余三位室友纷纷从床上坐直,寝室里充斥着一股积极向上的干劲。 邵文轩提议:“咱们聊天吧,做一圈自我介绍,对面那位靠墙的朋友,你是昨夜凌晨来的?” 那位朋友留着较长的头发,可能走的是日系风格,琐碎的刘海挡住了眼睛,头发烫成了微卷的浅棕色。他名叫杨广绥,皮肤很白,裹着被子,悻悻然接话道:“我昨晚凌晨两点进门,吵没吵醒你们?” 赵云深摆手:“没,我一点动静都没听见。” 杨广绥立刻下床:“现在你们都醒了是吧?我要收拾东西了!”他这句话,像是一种严肃的领地宣告,来势汹汹。 赵云深披着浴巾,偏了一下头,专程看他。只见,杨广绥同学从行李箱里掏出底座、伸缩杆和人体骨架,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快速拼好——那具人体骷髅高约175厘米,从头骨到趾骨,每一寸都雕琢精细,极其逼真,赵云深离得近,刚好与骷髅对视。 杨广绥又挂起一面镜子。他和赵云深说:“学医做人,要看穿表皮。” 赵云深虚心请教:“撕开皮肤看骨头?” 杨广绥抚摸了一下骷髅的脑门:“不在乎外表,平等对待每一位患者。” 旁边的邵文轩忍不住问:“杨广绥,你不在乎外表,为什么要烫头发?” 杨广绥被他问住,迟迟没作回应。邵文轩还抬起手,将一撮卷毛拢在掌心,掂啊掂的:“哇,好有弹性。” 杨广绥笑道:“我特别了解皮肤护理和头发护理。” 赵云深随口问他:“了解那些东西做什么,专门搞整形美容?” 杨广绥双手扶住赵云深的肩膀:“你看出了我的梦想。”又仔细端详赵云深的脸:“你这样的,很优秀了,不用再做整形,但你可以介绍一些认识的朋友。” 赵云深应和道:“行吧,我多注意谁有需要。” 杨广绥郑重地点头。 赵云深换了件衣服,跟三位室友去食堂吃了顿早饭,又在附近转悠一圈,买了一袋水果,晃到了女生宿舍2号楼。他并不清楚女孩子几点起床,再一看表,早晨八点多了,她们应该醒了。他就一个人踏进宿舍,却被宿管阿姨拦下,问他:“你找谁呀?你是学生亲属吗?” 赵云深非但没有止步,还从阿姨的名册上翻到了许星辰的宿舍号。他三言两语蒙混过关,跟着几位送行的家长走向了楼梯。 许星辰的宿舍号是520,谐音很有趣,大概是“我爱你”。 赵云深路过520的门口。房门没关,敞开了一半,他听见一个女孩子的声音:“我睡醒了吗?我看见我喜欢的男生在外面。” 女孩子的室友们惊呼:哎呀,你没看错,外面真的有男人!叽叽喳喳的交谈此起彼伏。赵云深侧倚着墙壁,立定片刻,许星辰便从寝室冲出来,喊他:“赵云深!” 赵云深将一袋水果递给她:“学校超市的货架全空了,只剩几个苹果和香蕉,凑合着吃吧。” 许星辰感到惊讶,不可置信,最后兴奋地推了他一把:“你找我干什么?” 赵云深告诉她,周五晚上,他们医学院有一场迎新晚会,零食饮料都很好吃,还有一些现场小游戏,问她愿不愿意参加。她几乎是不假思索地答应了,临走前,她还快乐又热烈地拥抱了他一下。持续时间仅有两秒,或者三秒,短暂到赵云深来不及体会。 * 周五晚上,许星辰尝试了一下高跟鞋。鞋子是姑姑送她的,七厘米的裸色高跟,很合脚。她身着一件米白色短裙,反复询问室友:“我看起来什么样?” 室友王蕾一边啃着苹果,一边赞叹道:“校园清纯小美女。” 另一位室友说:“我要是男人,立刻就把你按在墙上亲。” 许星辰张开双臂:“来吧,吻我,我不反抗。” 王蕾走近,搂着许星辰的细腰,教训道:“星辰,你这样可不行,必须矜持。” 许星辰猛点头:“我懂我懂。”说着,她便推开王蕾搂腰的手,脑袋低下去,娇羞地搓起了手心。 另一位室友点评道:“要不你再把裙子撩短点儿?” 王蕾如慈母般制止了这种行为:“不行,我们星辰的裙子已经很短了,再短一寸,赵云深会觉得她不矜持。” 许星辰无所谓道:“他早就不觉得我矜持了。” 王蕾道:“为什么?” 许星辰定了定神,勇敢地说:“我在他们宿舍里……啊,不对,高考完,我就向他表白了。我想着,他要是拒绝了我,我也不难过,反正我才十八岁,人生还很长,我老公可能在未来等我。” “好样的!”王蕾为她打气,“胜不骄,败不馁。” 许星辰颔首并握拳。 傍晚七点,许星辰按照约定时间下楼,赵云深已经在等她了。相比于许星辰的万般庄重,赵云深明显随性许多,但是许星辰见到他的那一刻,仍然眼前一亮。月色和路灯的照耀下,他似乎更好看了。他适合被明亮的光环笼罩。 许星辰随他走路,开心道:“我第一次和男同学单独出去玩呢。” 高跟鞋不稳,许星辰晃了一步,抓紧赵云深的手臂。他反过来握住她的手腕,牵着她走路:“你也是第一次穿这种鞋。” 她说:“对呀对呀。” 她一向不会词穷又冷场。可是今晚,她和赵云深拉着手,语言功能暂时性地丧失了,所有感官都集中在左手掌心。她甚至不记得一路上走过哪些地方,只记得夜风柔和,蝉鸣声浅。 医学院为新生准备的晚会开设在一间最大的活动室。许星辰刚一进门,便闻到蛋糕的奶香、橙汁的甜味,不过室内光线特别昏暗,她一时没瞧见零食都在哪里。 她很肯定地感叹:“是巧克力蛋糕和蓝莓软糖的味道!” 赵云深松开了她的手。 许星辰没跟上他。她绕向一张方桌,立刻有一位男生按住她,让她坐在椅子上,还问:“你是哪个系的?口腔医学?临床医学?” 许星辰也不知道他们会计系能不能参加,她正在思索时,那位男生又自我介绍道:“我叫李言蹊,是你的研究生学长。”他伸出右手,与许星辰交握。 许星辰立刻应道:“桃李不言,下自成蹊的那个言蹊吗?” 李言蹊专注地看着她:“你叫什么名字?” 李言蹊的外表很出色。他和赵云深分属两种不同的类型,作为颜值担当,撑起了今晚的医学院聚会场面。 方桌四桌都坐满了人,对面还有看客调笑:“我们班最帅的学神,铁树开花了。”李言蹊没否认,又开启一罐可乐,递到了许星辰的手里。 7 他们正在玩一局桌游,许星辰莫名其妙地加入了,她精通各种游戏,以一敌五,快速战胜了在场的所有对手,赢得三枚游戏币。 她问李言蹊:“李学长,这个游戏币有什么用?” 李言蹊温柔地回答道:“你现在去赢游戏币,午夜十二点能换奖品,第一名的奖品是《格氏解剖学》、《临床应用解剖学》以及医学院全套教辅材料,第二名的奖品是kindle,第三名是苹果耳机。我们活动室一共有十九种游戏,我是桌游的庄家……” 许星辰欢喜道:“我明白了!如果我赢了足够多的游戏,第一名的奖品就属于我。” 李言蹊和她击掌:“你一进门,我当场就猜你一定是第一名。” 许星辰疑惑地问:“为什么?” 李言蹊挑起她的下巴:“你的眼睛里闪烁着智慧的光芒。”他稍微摩挲她的皮肤,柔嫩光洁,年轻而富有弹性。当他俯身向前,仍然瞧不见许星辰脸上的妆感。她没化妆,她天生丽质。 他再次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同样的问题重复两次,便充满了戏剧性,就像童话中的灰姑娘参加晚宴,迟迟不愿把自己的真名告诉王子。 许星辰没回应他。她从他的手下躲开,跑向了隔壁的牌局。她的外表人畜无害,作风却像一个地狱杀手,所到之处,搜刮一片游戏币。 四周的窗户都被窗帘盖严,密不透风。灯光被调节成半明半暗,赵云深端着一块巧克力蛋糕,挺不容易地找到了许星辰。她还沉迷于麻将局,告诫他:“你千万不要打扰我,我快胡牌了。” 她往椅子里面坐了坐,随身背包里叮铃咣当一阵轻响。 赵云深问她:“你带了多少硬币?” 许星辰将背包往桌面上一摆,撕开拉链,当场炫富:“是我赢来的游戏币。” 她拍了一下赵云深的大腿:“保管帮你把那一套专业书带回家。” 麻将桌周围的三个人都笑了。其中一人还是赵云深的室友王滦,王滦感叹道:“赵云深好运气啊。” 赵云深将蛋糕搁在一旁,低声道:“记个书名,去图书馆借几本就行……” 他后面的话,许星辰没听清。因为她胡牌了,她马上推倒麻将,面朝着庄家:“运气来了挡不住,我赢了。” 庄家认栽。 许星辰起身,但被赵云深拉走了。他将她带到一个隐蔽的角落,她还嚷嚷着时间宝贵,她的松懈,将是第二名的进步。赵云深往她手里塞东西,止住了她的声音,她低头细瞧……是一把蓝莓软糖。 赵云深站在她面前:“活动室的糖都发完了,我出去一趟,在校外超市买到同款。” 许星辰剥开糖纸,道:“你也吃一块。” 赵云深低头,挨近了她。然而当他离得足够近,他发觉,馨香来自许星辰,而非那一块软糖。她唇色粉嫩,触感柔软。他右手握紧她的肩膀,将她抵在墙面,轻吻她的嘴唇。她没动,他持续不断地试探,左手紧贴她的脊背。 许星辰心跳剧烈,血液从胸腔涌上了大脑。她能感觉到赵云深手心的温度,好像她是什么医学器材,正在被他认真研究。 第6章蜕变 赵云深停下来,左手扶住了墙面。他和许星辰的温存就像春天的一场梅雨,时断时续,连绵不绝。他仿佛喝醉了酒,心间燥热,面上带笑道:“你什么感觉?” 许星辰恍惚道:“感觉啊?” 赵云深提供了一些选项:“喜悦开心兴奋愉快?” 许星辰略作迟疑,才说:“也不完全是高兴啦,我的脑袋炸掉了。我现在跟你聊天,还能说清楚一两句话,但是我脑海里一片空白。我考试前不能和你接吻,否则我一定会考零分。” 赵云深却反驳道:“也不一定吧。我多亲你几次,习惯了不就好了。你这么不习惯,那是应该加强锻炼。” 许星辰的长发披散在肩头。赵云深将她的发丝往后拨弄。他靠近她,抵在她耳边问:“心跳快么?” 他离开活动室之前,曾经回头望向了许星辰,只见她与一位研究生学长坐在一块儿,谈笑风生。那画面十分融洽和谐,但在赵云深看来,倒是有几分碍眼。他觉得许星辰没吃过亏,所以胆大包天,游荡于校园,谁都敢惹。 许星辰还告诉他:“我心跳快得要炸了。” 她问:“你呢?” 赵云深站在角落里,倚着冰冷的墙壁:“你过来自己听,我跟你形容不好。”许星辰便将脑袋凑近,侧脸贴住了他的胸膛,她咬唇道:“我没听见……” 赵云深只能铺了个台阶:“我胸腔的骨头和肌肉长得太厚。” 许星辰就用手掌感受了一把。她一会儿抚摸,一会儿按压,念念有词道:“这是胸大肌和胸小肌吗?” 赵云深头往后仰,“砰”地撞到了墙面:“你问我?我也不知道。” “别啊,”许星辰鼓励他,“你将来是要做医生的,你不能不懂人体构造。” 赵云深双手揣进裤子口袋:“我了解男人的身体。”接着又说:“大三上学期必修妇产科。我将研究……” 许星辰当场戳穿:“可是,你的电脑桌面上,那个最醒目的文件夹里,不是放了一堆日本电影吗?你应该也见识过女人的身体吧。” 赵云深再一次搭扶许星辰的背部。他顺着她的脊骨往下轻抚,低声如呢喃道:“看见和碰见的感觉到底还是不一样。”他不知为何,总是贴在她耳边说话:“我老早就想问你,你为什么这么香?嗯,为什么?” 许星辰飞快回答:“可能因为我出门前洗了澡。” 他又问:“你知不知道自己说话声音很嗲?你跟别的男的讲话也这样?” 许星辰并不承认。她正要辩论一句,不远处走来了另一位同学。她赶忙推开赵云深,间隔一米距离,还用双手抚平了褶皱的裙摆。 许星辰虽然不是一个矜持的女孩子,但她也是要脸的人。私下里,她再怎么跟赵云深胡闹都是可以的,但他们眼下毕竟还是在活动室——公共场所,言行举止都要注意。 来人正是李言蹊,那位研究生学长。 李言蹊说:“我还到处找你呢,原来你在这儿啊。我们的桌游少一个人,目前六缺一,你快来参加,游戏币都给你准备齐了。” 许星辰跟着他跑:“有人比我挣得多吗?” 她所说的“挣得多”,仅仅是代指游戏币。但是李言蹊听了这话,故意曲解道:“整个活动室里,就属你挣得最多,最富裕,最有前途。” 他百折不挠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她终于袒露:“我叫许星辰。” 李言蹊伸出一根食指,立在左手掌心中写字:“许诺的许,满天星辰的星辰?意境很美。” 许星辰朗声一笑,与他互吹道:“还是‘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更胜一筹啊。” 李言蹊面带微笑,转身,瞥向了后方的赵云深。他对赵云深有些印象,好像是大一年级的临床医学新生,同样选择了八年制的本博连读学位。 光线黯淡,赵云深的神情不甚明晰。他追上来,挡在许星辰的左侧,与李言蹊搭话道:“你是……” 李言蹊介绍道:“本校研究生。” 赵云深问他:“外科还是内科?” 李言蹊笑道:“等我工作了,我会选外科。我动手能力比较强。” 许星辰顿时来劲:“外科医生吗?是那种拿着手术刀的外科医生吗?” 她原地蹦了一下,幻想多年之后的赵云深——穿着白色衣服,握着锋利的手术刀,执行精细的操作,每天奋战在第一线救死扶伤,她便不由自主地感叹道:“天哪,真是太帅了。” 话没说完,许星辰就坐在一张桌子边,参与最后一场桌游争夺战。她将赢来的游戏币装好,跑去领奖台那里咨询,她发现,登记在册的玩家里,游戏币最多的那个人也不及她的三分之二。 8 到了午夜十二点,主持人公布最终结果,许星辰毫无悬念成为第一名。她率先为自己鼓掌,凝视着一大摞的专业书,发表获奖感言:“我以前在台上领奖,都没有哪一次像今晚这么开心的!我高考超常发挥,这才考上了我们学校,那种难以言表的激动,就和今天获奖类似啦。” 主持人是研究生院的一位师姐,也是本次活动的总负责人。她笑着开口:“我们最开始准备的时候,第一名的奖品并不是专业书。后来学院的领导听说了晚会,就给我们拉赞助,计划也变了,我还担心呢,小学妹和小学弟们见到第一名的礼物是专业书,会不会不愿意参加了呢?还好啊,许星辰同学就做了个榜样!” 师姐满怀一腔热血道:“今天在场的同学们,最多的还是新学生。你们踏入了本校的医学院,也代表你们踏入了全国排名前十的医学院,我祝大家都能顺利毕业,完成医学生的誓言!” 她将话筒递给许星辰:“许星辰同学,你带我们念一遍誓言,作为今晚的聚会收尾。” 许星辰一瞬懵然。 什么是“医学生誓言”? 她望着人群,搜索到赵云深。 赵云深已经从地上捡起一块牌子,举得很高。许星辰心领神会,念出那上面的字:“我志愿献身……献身医学!热爱祖国,忠于人民,恪守医德,尊师守纪,刻苦钻研,孜孜不倦,精益求精,全面发展。” 台下的同学们跟着振臂高呼。场面之宏大,许星辰未曾料到。 师姐被大家的精神所感动,接话道:“我们决心竭尽全力除人类之病痛,助健康之完美,维护医术的圣洁和荣誉,救死扶伤,不辞艰辛,执着追求,为祖国医药卫生事业的发展,人类身心健康奋斗终生!”讲到后来,她已是双眼含泪,略带哭腔。 许星辰并不知道她想起了什么。 许星辰拖着一大箱的书本,跑向赵云深。这时,她才听到周围有人讲:那位师姐的父亲也是一位医生,曾担任肺科医院的主治医师,但在2003年非典抗战中殉职了。 * 回去的路上,许星辰心情复杂。 赵云深没有来时的轻松。他怀抱着纸壳箱,箱子里装满了教辅资料。 许星辰问他:“你将来想做内科还是外科?” 他说:“外科。” 许星辰嘀咕道:“果然跟我想的一样啊。” 或许是因为箱子沉甸甸,赵云深一反常态地规划未来:“比起动脑,我更擅长动手。大医院竞争激烈,还要写几篇论文,学术与技术都得加把劲。” 许星辰拍一下他的肩膀:“才貌双全的赵医生。” 赵云深却道:“你要说我的才能,那还是八字没一撇。” 许星辰挠了一下头:“我跟你是八字有一撇了吗?没有就算了。” 赵云深停步。他站在女生宿舍2号楼的门口,低头看着许星辰,纸壳箱与教辅书还挡在他们之间。许星辰忽然紧张,非常害怕他会说:我们再相处一段时间,或者:我今晚跟你闹着玩呢……等等,诸如此类的话。 事实上,他将箱子放下来,轻轻踢了一脚,反问她:“你是想跑还是怎么?” 许星辰立马表态:“我没有甩你的意思啊。” 赵云深弯腰将箱子捡起来:“可以。”又问:“你喜欢吃蓝莓软糖是吧?从明天起,我每天带糖。” 许星辰扭捏道:“不用啦。我不想长蛀牙。” 她提出另一个要求:“你每天和我见一次面就行了。我很容易满足,要求也不高的。” 赵云深淡淡一笑:“行吧,你再站过来点儿。”许星辰便挪近几分,他俯身亲她的额头,动作很不顺畅,显得比较青涩。周围还有别的学生路过,瞧见女生宿舍门口的亲热,他们早已是见怪不怪。 许星辰和他告别:“我们……明天见?” 他点头。 她笑道:“再见!”说着,她冲进女生宿舍的大门。 赵云深原地站了几分钟,抱着箱子返回男生宿舍。 * 今晚的许星辰心跳过速,脸颊潮红久久不退,莫说她自己,就连她的室友也察觉了不对劲。 室友王蕾正在看电影。笔记本电脑摆在书桌前,音量调得不高不低,播放着张曼玉和王祖贤主演的《青蛇》。此时,电影正接近结尾,婉转的女声念道:“姐姐常说人间有情,可是情为何物呢?” 王蕾入戏,抽出餐巾纸擦脸:“唉,情为何物呢?”再一扭头,望见了许星辰,王蕾精神抖擞道:“你跟你们家赵云深做什么去了?” 许星辰换了一双拖鞋,兴致勃勃道:“参加聚会。” 王蕾拍掌:“不仅是聚会吧,你这张小脸通红的。” 许星辰架不住室友的再三逼问,直说赵云深现在已经是她的人了。从此,只要有她一口汤喝,就不会亏待赵云深。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中出现的医学生誓词摘自《中华人民共和国医学生誓词》(1991年颁布) 第7章精进 赵云深正式成为了许星辰的第一任男朋友。 刚开学的那一个月,许星辰走路有点飘。 王蕾问她:“你找个那么帅的,心里有压力吗?” “没有啊。”许星辰回答。 王蕾叮嘱道:“越帅的男人,平常越要看紧。” 许星辰煞有介事,模仿电视剧里的反派角色,使劲捏拢了五指,骨节嘎吱作响:“你不要担心。我会拴紧赵云深,让他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她说话时,正与王蕾一同走向女生寝室。 忽然有人靠近,搭住了她的肩膀。她一扭头,就撞上赵云深的视线。他背着书包,与他的室友们站在一起,似乎是准备去上课了。许星辰略感羞愧,因为她刚才与王蕾的对话很可能被他们听见。 果不其然,赵云深问道:“你要回寝室吗?” 许星辰展颜一笑:“是呀。” 赵云深又问:“你下午打算做什么?” 许星辰脱口而出:“看动画片啊。” 赵云深便双手揣兜:“我们有三节《系统解剖学》的课,专门讲人体,比动画片生动刺激得多了。” 许星辰松开了王蕾的胳膊,就像被人灌了一碗迷魂汤,不声不响地开始跟着赵云深走路了。那厢的王蕾还没反应过来,喊了一嗓子:“许星辰,你要听他们医学生的专业课吗?” 许星辰去意已决,挥手与她告别。 王蕾无奈地摇头,喃喃自语道:“那可是解剖学,你是一个见血就晕的软妹啊。” 王蕾抱怨的声音太低了,许星辰压根没注意。她只听见,赵云深慢悠悠道:“你还真要跟我上课?拴得这么紧,我是逃不出你的手掌心。” 许星辰哈哈一乐:“我刚才瞎讲着玩的。我喜欢你,就会鼓励你,给你充分的自由,天高任鸟飞,让你永远记住我的好。” 赵云深的另外三位室友都听见了这句话。 他的室友杨广绥说:“许星辰,你还有单身的亲姐妹吗?介绍一下。” “没啦,”许星辰如实道,“不过我有一个大表哥,经常照顾我,对我特别包容。如果你对性别要求不高,我就亲自把大表哥介绍给你……” 杨广绥立刻拒绝:“那就免了吧。” 赵云深揽住杨广绥的肩膀:“多认识几个人,你也不亏。”又转头与许星辰说:“寒假我们一起回家,我将拜访你的表哥。” 杨广绥狞笑道:“呦,云深,看不出来嘛,这么早就想着要讨好大舅子了?” 赵云深坦荡地走在前方:“这算哪门子讨好?我是听许星辰说,她表哥关照过她……” 杨广绥猜测道:“你就要去帮人道谢?” 赵云深微微摇头,但他没继续和杨广绥讲话。因为许星辰待在他旁边,与他聊天:“我能在你们专业课上写高数作业吗?我不能看动画片了,书包里只有一册作业。” 9 赵云深条理清晰地分析:“随便写。你周围肯定都是记笔记的人,他们不会关注你。” 许星辰信以为真。 然而,当她坐在阶梯教室里,充满仪式感地摊开《高等数学》,她才发现自己完全无法进入状态。倒不是因为她厌学,而是因为,此时此刻,《解剖学》的教授采用ppt播放了一段视频。 偌大的屏幕中,人体腹腔被切开,隐约可见各种鲜血淋漓的器官。 这时,教授突然眼疾手快地按下了暂停键,轻轻握起了一根教鞭,指着ppt上的画面说:“同学们,经过几周以来的学习,我已经带着大家认识了人体的运动系统,包括肌肉、骨、关节。上周五的课堂中,我们进入到了消化系统的学习,现在,我来请一位同学,给我指出大肠、小肠、胃、肝的位置。” 教授说完,视频继续播放,相继出现了a、b、c、d四个区域划分。 许星辰凝视片刻,觉得她的肝好痛。 她呆滞而惶恐的目光,吸引了教授的注意。 教授说:“第五排穿浅灰色衣服的女生,请你来回答问题。” 许星辰像是被人一斧头劈在脑门上,猝不及防又茫然地站了起来。她的高数书还没来得及收走,她成为了全系学生的重点关注对象。 正当无助时,赵云深写下了标准答案,摆在许星辰的眼前。她连忙低头,念道:“a是大肠,b是胃,c是肝脏,d是小肠。” 教授叹了口气:“你坐下来吧。” 许星辰很奇怪:“我回答得不对吗?” 前排的同学说:“对的呀。” 他们还在窃窃私语,教授便开口道:“无论你们去了哪个科室工作,基本功不能落下。你们将来救治病人,连人体构造都记不清,那不是庸医是什么?” 讲台下寂静无声。 许星辰总算明白:赵云深递给她一张纸条,她将纸条念了出来。这一系列的小动作没逃过教授的火眼金睛。教授认定许星辰是医学院的同学,上课不认真听,下课也不复习,便有了一丝失望。 许星辰小声道:“我的内心为什么会有羞愧感?我不学医啊。” 赵云深指尖旋转一支钢笔:“下次还是不能带你来上课。” 许星辰做贼般低下了头,拽过赵云深的教科书。她又一次惊呆了,天哪,好多笔记啊。在她的印象里,男同学基本都是不怎么记笔记的,他们上课就带个脑子,光在那儿坐着听,动眼不动笔,像是一帮电子记录仪。 赵云深的严谨态度打动了许星辰。 下课铃响后,许星辰问他:“你咋这么认真?” “你非常辛苦地给我挣来一箱辅导材料,”赵云深摸了几下她的头,“我可不能像以前那样混日子,让你的辛苦白白浪费。” 他说话时,并没有看她。他很正派地目视前方。 而且,他掌握不好手上的力道,那摸头的动作,就像是要将许星辰的脑袋往下按。许星辰确实没扛住,额头“砰”地一声撞到了桌面,前排的同学们都惊讶地回头了。 赵云深的室友杨广绥还问:“咋地了?赵云深,你媳妇儿不认识大肠小肠,你就把人按在桌上认错吗?” 许星辰摆手道:“不不不,他就是控制不好力气。” 杨广绥花容失色:“赵云深,你对女孩子下手要轻。鼻子什么撞坏了,还得找膨体和软骨之类的材料再垫起来……” 赵云深为自己辩解:“我们都是文明人,不对女人动手。”他挑起许星辰的下巴,他看着她,缓缓问道:“磕没磕疼你?” 许星辰望着他的双眼,只觉他的瞳仁幽深,映着属于她的模糊倒影。她感到额头烫了起来,呼吸急促,被他碰到的地方酸软得几近麻木,那症状如同突然发烧,诱因是赵云深,病因也是赵云深。 许星辰支支吾吾地辩解:“完全没有。” 她清了清嗓子,破坏暧昧的气氛,指出他的口误:“你不对女人动手,但你会对女人动刀吧。将来你肯定会遇到一些女患者,你要掏出手术刀,切割她们的肉体,血溅出来,喷射到无影灯上,像是老师ppt上放的视频。” 赵云深皱了一下眉头:“话是这么说的没错。但听了你的形容,我怎么感觉有些不对劲?” 许星辰坐得更近,与他一同探究:“哪里不对劲呀?” 赵云深沉思道:“我脑补的画面是《电锯惊魂》的桥段。” 许星辰猛地一拍桌子:“你平常喜欢看鬼片和恐怖片吗?” “偶尔看看吧,”赵云深懒洋洋地靠上椅背,“我收藏了不少战争片,尤其是一战和二战。我笔记本电脑里也有备份。你就别问我要了,电影场面很惨,特别暴力血腥,你看了八成要做噩梦。” 许星辰调侃道:“唉,在你眼里,我胆子很小吗?” 赵云深耸肩一笑:“路上的一只蜜蜂都能把你吓得嗷嗷叫。” 前排的同学们听了也笑。 许星辰趴在桌子上,侧过脸看着赵云深:“没有啦。” 她悄悄告诉他:“我是在男朋友面前装柔弱。” 她最后的那句话,只有赵云深听见了。他又摸了许星辰的头,这一次力度掌握得很好,像是在触碰一只柔软的小兔子。 * 傍晚,许星辰和赵云深一起去食堂吃饭。途经南门的传达室,许星辰背着书包跑进去,欢快道:“我的好朋友去北京上学了,她给我寄了几张明信片。有故宫、天安.门、颐和园的,我要去找一找……” 传达室共有三座木柜,分别放着本科、研究生、博士生们收到的信件,按照宿舍楼地址统一归类。许星辰猫着腰找了半天,不仅拿到了属于她的明信片,还发现了一封寄给赵云深的信。 信封是粉红色,字迹秀丽工整,大概率来自女生。 寄信人的名字是:晴晴。 果然是个女生啊,许星辰心想道。 许星辰跑出传达室,直接将信件转交给赵云深。 赵云深扫视一眼,问她:“晴晴是哪儿来的?” 许星辰讶然道:“你不认识吗?” 赵云深掐指一算:“我认识的名字里带晴的女生,至少二十几个吧。” 许星辰踮起脚尖,企图达到他的高度:“有没有交往紧密的,关系特别好的姑娘呢?” 赵云深握住了她的手:“有倒是有,不过她的名字里只有星辰。” 许星辰很快忘记了那封信:“好的!我们去食堂吃晚饭。”路过学校的垃圾车时,赵云深顺手将信封撕开,废纸揉成一团,精准地扔进了一旁的垃圾堆。 第8章挑战 许星辰认为,谈恋爱就要有谈恋爱的样子。每天三餐,最好都和男朋友一起吃。 她跟赵云深在食堂用餐时,经常撞见双方的同学。有时候,许星辰吃到一半,搂一下赵云深的肩膀,刚好被他的朋友们看见。那些朋友就挺不好意思的,偷偷和赵云深招手。许星辰反倒是豪气万丈:“咦,那是谁啊?喊过来让我认识。” 凭借这种方法,许星辰熟知了赵云深的三位室友。 她和杨广绥玩得最好。 杨广绥是个妙人。他教会了许星辰护肤,还送过她一瓶护手霜,强调道:“手是女人的第二张脸。” 许星辰仔细端详过杨广绥:“妈呀,你的皮肤没有毛孔。” 杨广绥沾沾自喜:“我是t字区混油皮的肤质,经常做清洁和保湿。唉,我这儿有个面膜小样,你拿去试试。” 许星辰摊平手掌,向前伸直,像是教徒接受圣物一般,接受了杨广绥的面膜小样。然后,她从背包里翻出两只新买的唇膏,问他:“你喜欢哪一种?左边是蜂蜜味,右边是草莓味。” 杨广绥也不客气,直说:“蜂蜜味。” 许星辰就把蜂蜜味的唇膏赠送给他。 杨广绥当场拆开包装纸,拔出唇膏,试用一番,评价道:“香气自然,润泽度还行,持久度有待观察。” 10 许星辰捡起纸壳子,指着上面一行文字:“这两只唇膏都是我昨天买的,它们有spf12的防晒值。” “你一定要注意防晒,”杨广绥语重心长,叮嘱道,“现在是十月底,偶尔几天,阳光很暴烈的,紫外线指数强,你要记得在脸上涂一层防晒霜。” 许星辰止不住地点头:“晚上回宿舍,我会用卸妆水做清洁。” 杨广绥哈哈一笑:“很多人以为啊,防晒霜用清水就能洗掉,那是不对的,要做深层护理。” 他拍了拍自己的脸蛋:“还有一些女同学,整天熬夜,晚睡晚起,当然会长粉刺和闭口啦,什么是美容觉,就是早睡晚起,皮肤自然好。” 许星辰表示受教:“我会保持每天八小时的睡眠。” 杨广绥倾身向前:“这就对了!好吃好睡,养出好皮肤。” 许星辰感叹:“告别粉刺和闭口。” 杨广绥赞许地看着她,两人像是革命志士一样亲切地握手。杨广绥还发表了重要讲话:“许星辰,护肤是一项长久的事业,千万不能怕吃苦、怕麻烦。你要持续做好自我监督、自我评审、自我提高,早晚都用清水洗脸,每周敷一次保湿面膜。” 许星辰感慨道:“我们一起加油。” 许星辰和杨广绥相聊甚欢时,坐在旁边的赵云深散发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气质。这种气质,常见于年轻的雄性动物——当他们被侵犯领地,就会有类似的阴沉表现。 食堂里,喧闹声依旧。 赵云深吃完一只烤鸡,便在餐盘里拼骨架。许星辰终于发现他的异常,轻轻地喊道:“赵云深?” 赵云深呵呵一笑。 许星辰像往常一样,右手握着筷子,左手揽住他的肩膀。别的情侣都是面对面坐着,只有许星辰总是与赵云深并排,时不时调戏他。 不过今天的赵云深特别沉稳。许星辰与他开玩笑,他扯着嘴角不咸不淡笑一下,末了,目光还聚焦在杨广绥身上。他神情和煦,关切地问道:“广绥啊,唇膏好用吗?” 杨广绥正在吃鱼,差一点被鱼刺卡住嗓子。他咳嗽两声,坐立不安道:“还……还蛮不错。” 赵云深拼好了烧鸡的胸腔骨架,头也没抬:“蜂蜜味很好闻吧。” 杨广绥哪怕是个傻子,此刻也能感受到赵云深的醋意。更何况他不是傻子,他立刻叹气道:“好是好,不适合我。”他将唇膏交到赵云深手中,赵云深却不愿意收下。 赵云深说:“你碰过的抹嘴的东西,拿来我用,太不像话了。在你眼里,我就是这么随便的人?”他一边交谈,一边放下筷子,满盘的鸡骨头散落,哗啦一片。 杨广绥冷静地回答:“这只唇膏,今后就放在我们寝室里,作为一个小小的吉祥物,谁都不许动它。” 杨广绥的一番言论,引发了许星辰的深思。 * 傍晚,许星辰和赵云深在学校的树林里散步。 天幕黯淡,夕阳收尽余光。附近层影重叠,树叶在风中摇摇晃晃,许星辰趁着四下无人,掏出她的草莓味唇膏,抹在嘴唇上,碎碎念道:“挺好用的啊。” 赵云深站在近旁,背靠一棵树。许星辰还凑近他,追问道:“你是不是吃醋了呀?” 赵云深喊她的名字:“许星辰。” 许星辰原地立正:“你说你说,我仔仔细细听着呢。” 赵云深有些严肃:“你跟别的男的打交道,不要过于温柔和热情。不管是当着我的面,还是背地里……”他这话一出,许星辰恍然有被抓奸的错觉。 许星辰连忙解释:“上周四中午,我经过北门,杨广绥刚从屈臣氏回来,顺道送了我一只护手霜。他还是你的室友。我就觉得吧,必须回报他,正巧昨天新买了两只唇膏,还没拆封。” 她双手背后,略显挫败:“既然你有很大意见,我以后不跟异性讲话了。” 赵云深轻拍了她的头顶:“你不讲话,日常怎么跟人沟通?会计的工作还做不做了?” 许星辰思路奇特:“我不想惹你不高兴啊。” 赵云深却告诉她:“哪怕我是你的男朋友,也不能操纵你去做任何事。同理,别人按他们的意愿,要求你去达到什么目标,你也要先在脑子里过一遍吧。” 他摸上许星辰的后背,喃喃自语道:“你太好骗了。你爸妈不教你跟人交往方法么?” 许星辰嗓音更轻:“我讲过的,我没有妈妈。” 赵云深未做停顿,脱口而出道:“不要紧。”他双手插兜,认真看着她:“现在我来照顾你。” 他说,现在我来照顾你。这句话共计七个字,每个字都敲落在许星辰的心房。 草木繁盛的秋日树林里,她和他接吻,浅尝辄止,像是偷喝了一口蜂蜜,甜得发腻,不敢继续了。 夜间,许星辰回到宿舍,内心愉悦又兴奋,久久不能平复。她便搬来一张小凳子,与室友们一同看电影。王蕾晚上没去食堂,打回来一大份麻辣烫。王蕾一个人也不吃完,索性将麻辣烫扣进了饭盒,传给另外三位室友。 几个小姑娘聚在一块儿,你一口我一口,互相喂一串食物。电脑屏幕立在前方,播放着最新的台湾偶像剧。王蕾对男主角十分迷恋,动辄出声道:“好看,贼好看,神仙般的人物。” 许星辰嗑着瓜子说:“长相一般,演技不行。” 王蕾揪起她的衣领:“你说谁长相一般,演技不行?” 许星辰眨巴一下眼睛:“我自己。” 王蕾这才松手,接着说:“气质比脸更重要。一个男人,气质让人心动,我会忽视他的脸。” 许星辰好奇地问她:“哪种男人最有气质?” 王蕾的脑海中浮现出模糊的人影。她声情并茂地描述道:“白净,瘦弱,肤如凝脂,弱不禁风。” 许星辰雀跃地扑上去:“我符合你的条件呀,要不干脆我们俩一起过日子?” 王蕾推开她:“不行,你有了赵云深。” 只要有人提到赵云深的名字,许星辰免不了走神。她双手托腮坐在板凳上,望着黑夜中的玻璃窗,以及更远处的男生寝室楼。 男生寝室楼内,赵云深还在复习功课。 赵云深的室友邵文轩正躺在床上,捧着一本书,研究股市的行情。邵文轩半掀开眼帘,瞄见赵云深用功读书的侧影,多问了一句:“赵云深,你白天也学,晚上也学,你高中就这么学霸吗?” 赵云深铺开一张白纸,临摹着人体运动系统和消化系统的结构。他一边作图,一边说:“没啊,我高中是个混子,经常抄同学的作业。” 邵文轩惊讶道:“你怎么考上我们学校的?” 赵云深若有所思:“高考那两天,我特激动,肾上腺素分泌得多,脑筋突然好使。考出的结果比平时多了四十来分。” 邵文轩称赞他:“神人啊,神人。”又问:“你是不是早就想好了,要做医生,救死扶伤,怀着崇高的信念踏进了医学院?” 赵云深翻开教科书的下一页,坦诚相告道:“我填志愿的前一天,才稀里糊涂地确定了要学医。” 他画出一副非常细致逼真的腹腔解剖图,随手对半一折,夹在了书中:“开学这两个月,每天听老师讲话,你觉没觉得医学很重要?我们现在昏头昏脑地混日子,将来或许就耽搁了别人的一条命。” 邵文轩叹道:“是哦。” 他把一本《中国股市经典案例》盖在脸上,平躺不动:“再过几天,我们要去亲手触摸大体老师了。” 所谓“大体老师”,是医学生们对遗体捐赠者的尊称。 旁边正在敷面膜的杨广绥一愣。好半晌,杨广绥闷声道:“我怕。” 无人理睬。 杨广绥摘下面膜,往脸上拍了一层精华水:“我怕尸体。” 邵文轩纠正道:“他们不叫尸体,是大体老师。” 11 这时,赵云深拎着书站起来,走到了杨广绥的身侧。杨广绥心里一暖,正想着:嘿,赵云深这个哥们够意思!他肯定是感同身受,也很害怕尸体又不敢说实话的可怜男人吧。 杨广绥扭过头,却见赵云深弯下腰,仔细研究着杨广绥桌前的人体骨骼模型,并没有开口说一句话的意思。赵云深摆弄着骨头关节,露出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 杨广绥问他:“深哥,你对大体老师有什么看法?” 赵云深道:“我还没见过,能有什么看法?” 杨广绥的千般怀疑都化作了一抹笑:“讲实话,你怕不怕?” 赵云深没做声,连连摆手。 * 到了正式上课的那一天,所有同学都穿着白大褂,戴着手套和口罩,进入了庄严的解剖楼。 福尔马林的气味呛鼻,杨广绥担心自己的皮肤受不了,便站到了赵云深的背后。他们五个人共用一具大体老师,只做观察,并不动刀,杨广绥与赵云深一组,自始至终不敢直视大体老师的面部。 教授在讲台上说:“你们不能信鬼神,但你们不能不敬畏生死。感谢大体老师的贡献,我们先为他们默哀一分钟。” 一分钟内,教室里静若无人。 杨广绥只觉瘆得慌。 赵云深与他截然相反。赵云深按照课程要求,进行着全方位的观察。他们的大体老师是一位年迈男子,腿部和背部都有伤疤,赵云深便和杨广绥说:“他活着的时候不容易,看这样子,肯定动过几次大手术。他离世后,就把遗体捐给了学校。” 杨广绥闭着眼道:“我去隔壁组瞧一眼。” 赵云深侧了一下头:“隔壁组的大体老师是个九岁的小朋友,白血病离世。” 杨广绥重复昨晚的问题:“你对大体老师有什么看法?” 这一回,赵云深终于能直白地回答:“我的直观感受是,皮肤很硬,气味刺鼻,内心感受是,他们的贡献很大,解剖是现代医学的基础。暂时只能想到这么多了。” 第9章夜宿 实验课结束之后,赵云深找到教授,问了几个问题。那位教授详细回答了他。赵云深觉得今天收获不小,还挺高兴。当他走出实验室,正好碰见了高年级的学生,以及走在前头的另一位老师。 老师说:“几位长得壮、有力气的男生,跟我去一趟地下室。” 那位老师路过赵云深,见他静立不动,竟然催促了一句:“同学,请你过来帮个忙。” 赵云深猜测:肯定是要搬运器材,或者医学标本。 赵云深和一群师兄乘坐电梯,到达了负一楼。他看到了一片水泥墙,冷硬坚固又简陋。老师朝着他们招手,说:“大体老师都不轻,你们小心点啊。” 老师拉开了柜门,取出一些被不知名材料包裹的尸体,嘴上还念叨着:“明年寒假,实验台改装,按个按钮就能抬出标本,你们的学弟学妹有福了。” 赵云深站得最近。他弯腰接过尸体,双手一沉,没想到会那么重。古怪的气味包围着他,四处都是泛黄的昏暗灯光,学长还在一旁调笑:“那边是不是尸池?” 另一位学长窃窃私语:“06级的师姐说,负一楼尸池闹过那种事。” 赵云深作为2009级的新生,自然存有一丝好奇心:“什么叫那种事?” 学长的面容被阴影遮蔽:“嘿嘿,你想知道啊……” 他的手绕到了赵云深的背后,瞬间猛拍一把,赵云深手腕僵硬,差点摔掉了尸体。 老师见到他们的小动作,微怒道:“你们也不是大一新生了,尊重大体老师的教育课还要重上一遍吗?” 学长连忙认错。 赵云深叹了口气。他们一行人将几具标本搬进电梯,拉入实验室,摆上实验台。尸体终于露出了真容。发黄发暗的皮肤黏着骨头,双眼安详地紧闭着。 赵云深没有立刻离去。他又待在旁边,观察了一会儿,听见老师和学长的谈话:“我上堂课有个学生割伤了手。你们想做外科的,不能毛躁,手术刀很锋利,别说你戴着一层手套,就算两层手套,照样割开。这一批手术刀片是新的,缝个针就行,污染过的,还要去打破伤风的针。” 学长却说:“我还没想好,要不要做外科医生呢。” 这时有人接话:“外科内科急诊科,轮着来一遍实习嘛。” 学长面露忧虑:“一天忙下来,没时间吃一口饭,又饿又累,回家还要写论文。” 他们表现得垂头丧气。赵云深一问,才知道前几天发生的事——有一位性格开朗的优秀学长,正在医院实习,晚上值班时被患者家属打了一顿,造成骨裂。 这种倒霉事发生在陌生人身上,大家不会有太多感触。但如果发生在熟人身上,便会激发一些愤怒和消沉。 赵云深倒是乐观。他觉得,倘若病人想吵架,他会一言不发,吵不起来就没事了吧。 死亡与病症面前,普通人很难做到从容坦荡,赵云深完全可以理解。 * 时间一天天过得飞快。转眼深秋已过,凛冬将至。 赵云深的课程排得很满,许星辰比他轻松不少。 平常赵云深在图书馆自习时,许星辰经常捧着电脑看连续剧。她是美剧的狂热粉丝,精通于各种类型的复杂人物关系。某天,她的男女主角正在卧室里拥吻,忽然有个陌生人敲响了她的桌子。 她抬头,见到一个打扮朴素的男同学。 那人悄声说:“我是大一的学生,我们明天早上小测验,我还没有复习完呢。图书馆坐满了。你要看电视剧,回寝室看行不行?你把座位让给我。” 如果赵云深不在旁边,许星辰是可以离开的。她的作业都写完了,最近也没有重要考试。但她转念一想:不对啊,他这是求人的态度吗? 许星辰摘下耳机,回话道:“你们明天要测验,你就应该早点来图书馆呀。七点半了,你才来图书馆,肯定没有位置了。” 那人目视四周,只听见一片笔尖滑动的“沙沙”声。 他索性取下书包,扔在许星辰的脚边:“谢谢同学,谢谢你,你让我吧。我们明天测验,题目难,还要算入总分。” 许星辰扭过头,默不吭声。 除了许星辰之外,附近所有人都在看书、学习、写作业。 那位男同学忽然大为光火,问她:“你又没事做,为什么不能让啊?你是哪个专业的,这么自私?” 赵云深搭话道:“你为什么不能早点儿来?” 他视力很好,看见了那人学生卡上的名字——范元武,2009级软件工程专业。 范元武今天诸事不顺,心情很差。赵云深刚一发话,范元武嗓音拔高了些:“我跟她说话呢,你插什么嘴?” 赵云深将钢笔一甩:“你是来找座位,还是来找茬?” 赵云深念高中时,并不是一个好学生。他经常抄作业,还参与过打架斗殴,只是很少被老师和家长发现,但他骨子里可能是叛逆的人。他看不惯范元武当着他的面,三翻四次针对许星辰。 范元武也不好惹。他问:“你哪个专业的?” 赵云深笑得挑衅:“我知道你是软件工程专业。” 他们这一番交谈引来了周围人的注视。许星辰轻扯赵云深的衣袖,赵云深却将她的手拿走,他的教科书和笔记本都摊放在桌面,展露了一幅无比清晰的人体解剖图。 赵云深在重要部位都写了备注。他那些工整详实的字迹,充分透露了教科书的主人是个学霸。 范元武伸手要翻书。他想见识一下赵云深的名字。 范元武快要碰到纸页时,有人识破他的意图,拍掉了他的手背,他的皮肤红了一片——动手的人,不是赵云深,而是许星辰。 许星辰第一次处理男人们的冲突。她很茫然地说:“大家都是校友……” 12 冷风穿透窗户缝隙,乍然吹过桌面。范元武狠狠踩了一脚许星辰的书包,转身往外面走。浅米色书包留着他的肮脏鞋印,分外刺眼。 许星辰拾起书包,拍掉了上面的灰尘。 赵云深从座位上站起来,跟紧了范元武的脚步。他推开椅子的声音不小,许星辰有些紧张。 赵云深的手机、钱包、笔记本电脑还留在座位边,许星辰不敢走远。她飞快地帮赵云深收拾东西,然后拎着两个书包,正要起身,忽然另一个熟人的声音传来:“许星辰,你待在这里,我去找那位学弟。” 许星辰循声望去,见到了李言蹊。 李言蹊气质出尘,风度翩翩。他很有处理矛盾的经验。他回忆了一遍自己旁观过的纠纷,无奈地说:“十几岁的男孩子,脾气最冲动。” 本学期,李言蹊开始在医院实习。他同时准备了一篇论文,即将发表。他是技术与学术上的双料冠军,也是教授们的重点培养对象。老师给他布置了不少任务,所以他最近很忙。 李言蹊抽空来图书馆查资料,碰巧目睹了刚才那一幕,他原本不想多管闲事。但是,许星辰的惊慌失措,让他心生怜悯。 图书馆后门口的小花园里,月光黯淡,树影横斜。两位同龄的年轻人正在对峙——范元武比赵云深矮了十厘米,身量也偏单薄。不过他肤色黢黑,体格精瘦,真要打起架来,他也能撑上一段时间。 范元武背靠一堵墙:“你干什么跟着我?” 赵云深视线下移:“问问你自己那双脚,专踩女孩子的书包,本事挺大啊。” 范元武解开外套扣子,摆出阵势:“别以为我怕你,别以为我不敢动手……” 赵云深往前走了一步,踏着一株凋零的杂草。他身后来了另一个人,拦在他的前方:“学弟你好,我是李言蹊,你的研究生学长。” 天气越发寒冷,屋檐挂着一层白霜。李言蹊拉紧外衣,圆场道:“学生守则上写了,打架呢,起码是个记过处分。这位软件工程的同学,你明天还要参加考试。你为了考试,跑到图书馆找座位学习,干嘛要跟同学起争执,抹黑自己的学生档案?” 范元武没做辩解,跑出了花园。 那人逃窜的背影就像一只粮仓里撞见猫的耗子,赵云深心想。他有点不耐烦。李言蹊又忽然喊住他,语重心长道:“我同学和你一样,勇敢热血。上周五,他在实习医院值班,跟患者家属起了口角,被人用不锈钢的杯子猛锤手指,当场骨裂了。” 赵云深笑道:“你想告诉我,不能跟笨蛋计较?” 李言蹊摇头:“赵云深,你是我们专业的学弟,我才敢摊开了跟你讲,忍字头上一把刀,你要做一个好医生呢,脾气就不能急躁。” 赵云深走到他身侧:“我可没打算痛扁一顿范元武,虽然他那人确实欠扁。我原本的计划是,拖着他,浪费时间。他很怂,不会先动手。明天早晨不是要考试吗?我陪他消磨一晚上,他明天可能就考不好了。” 李言蹊和他相视一笑。 站在后方的许星辰拎着两个书包,望向了赵云深。她轻轻叫他的名字,他就牵住她的手:“回去吧,我们接着自习。” 许星辰惋惜道:“我刚收好你的东西,座位就被别人占领了。今天图书馆的人特别多……” 赵云深当机立断:“不学了,我带你出去玩。” 许星辰双眼一亮:“去哪里玩呢?” “我们先回寝室放书包,”赵云深思考道,“西门对面的游戏厅没关门,那儿还有小吃一条街。” * 夜里八点,许星辰跟着赵云深进入了游戏厅。 游戏厅里的玩家多半是学生。许星辰换了一把游戏币,摆弄起了拳皇,她的操作很精准,赵云深和她对打,两人的水平竟然不相上下。 许星辰非常高兴,炫耀道:“我玩小游戏,很少输给男生。” 她说着,还跑向另一台抓娃娃机。她的滑铁卢从这里开始——她投了五个游戏币,连个影子都没抓上来,许星辰简直惊呆了。 赵云深观察片刻,便说:“夹子的抓力太松,好几次都是差一点。” 他摸上许星辰的手背:“换我来。” 许星辰分给他十个游戏币:“抓不上来就算啦,娃娃机不好操纵的。” 赵云深用行动证明了他的实力。他旋转游戏杆,推动了某一只娃娃,恰好掉入洞口。那是一只粉白色的小熊,毛绒绒的,仅有巴掌大,脖子系了蝴蝶结,许星辰喜欢的不得了。 她将小熊揣进怀里,夸奖赵云深:“你真牛叉,第一次就弄到手了。” 赵云深掂量了一下剩余的游戏币:“小意思,你还想要哪一个?” 许星辰拉着他走向另一侧:“我们换种机器,好不容易来玩一趟。” 游戏厅午夜十二点停业。许星辰和赵云深玩到了十一点半,又在街边尝了一碗白凉粉和龙抄手,吃完夜宵,时间是零点过五分,学校宿舍已经封闭了。 天幕暗沉如一方泼墨,路上的人影逐渐稀少。许星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卡片,介绍道:“山云酒店在做活动,今天和明天入住可以打三折。” 她牵着赵云深的袖口:“你去不去?” 赵云深没用语言回答。但他走向了山云酒店。这家酒店距离学校很近,大概三百米的距离,价格偏高,不过生意兴隆。他踏过地毯时,稍微犹豫了一会儿,许星辰就松开他的手,直接迈进了酒店大厅。 赵云深抢在许星辰之前,付钱开了一间标准双人房。打折后的双人间大概四百来块,许星辰有一点心疼,提出和他aa制,他就说:“你去问问别人,哪有跟男朋友出来开房还自己掏钱的女孩子?” 许星辰惊讶道:“我们这样就叫开房?” 赵云深推开房门,狞笑道:“呵,你现在想跑也跑不了。” 许星辰进屋,换了一双拖鞋,一头栽倒在床上:“干嘛要跑呀?你要了双人间,而不是单人间,就说明你没那个意思吧,对不对?” 第10章钻研 赵云深坐到了许星辰的床边:“你对我还真是放心啊,我要了双人间就没事了?”他拉着许星辰的裙摆,将她往自己的方向拖:“不怕我半夜跑到你床上?” 许星辰抬手去摸他的脸,笃定道:“你不会的啦。” 他笑:“你怎么知道我不会?” 许星辰轻捶他的胸膛:“我信你的人品。” 赵云深解开外套,甩在一旁,欺身而上:“信个鬼,我今晚就把人品扔了。” 许星辰抓着游戏厅获得的小熊玩偶,掀开了蓬松的被子。她一边钻进被子里,一边笑着躲藏道:“天哪,我男朋友不要人品了,我好害怕。” 赵云深将她捞回来,她已经衣衫凌乱。秋冬季节天冷,不过女生爱漂亮,穿得较少,许星辰也不例外。她进门就脱了风衣,上半身只剩一件单薄的羊毛衫,领口略低。 赵云深能感受到,相较于许星辰的柔滑肌肤,他的手掌有多毛躁粗糙。他的一只手伸向前,关掉了室内灯光。好像在晦涩的黑暗中,他更能坦然应对那些乱七八糟的杂念。 许星辰伏在他怀里,紧张到胃疼。她一会儿将脑袋枕在他的左肩,一会儿又换到了右肩,半晌后,她说:“轮到我了。” 赵云深没听清:“什么?” 他搂紧她:“以后我们每个月都来开一次房。” 许星辰欣然应允:“好啊好啊。” 赵云深又为自己找了个理由:“我顺便研究你的生理结构。” 许星辰几乎挨到了他的喉结。她从没这么近距离地观察过异性。如她所愿,赵云深卧倒在床上。 许星辰转回刚才的话题:“好了,你现在是一只鸵鸟,被我埋进了沙滩。你不许动,轮到我来摸你的肋骨。” 她双手交握,那模样仿佛要去神庙祭祀。 13 赵云深不知为何,有些羞耻的期待感。 许星辰跨坐在他腰间,解开他的衣扣。房间里太热了,许星辰脱掉了长筒袜,她那一双纤细笔直的长腿,就分跪在赵云深的两侧。赵云深想伸手握住,又记得许星辰的嘱咐:你现在是一只鸵鸟,被我埋进了沙滩。你不许动。 赵云深仍然碰到了许星辰的裙摆,接触时间不到两秒,便听见许星辰说:“你要是再动一下,我就不跟你玩了。” 赵云深丝毫没介意她的威胁:“我带你玩别的,保准更刺激,更有趣。” 许星辰指着某个地方,问他:“这是什么?” 他说:“胸骨体。” 许星辰又往下挪动一寸,他便说:“肋间隙。” 许星辰充满求知欲:“你的心脏在哪里呀?” 赵云深指着自己的胸膛:“明摆着在这里。” 许星辰又问:“我的心脏也是吗?” 她的确切意思是:我的心脏是否也在同样的位置? 赵云深想了想:“差不多吧,我们的心可能连在一块儿。” 许星辰哈哈一笑,拍响他的胸膛:“你还蛮幽默的。”这不是赵云深预计的结果。他以为许星辰会赧然脸红,然而,许星辰的反应却像是一位欣赏他的兄弟。 事实上,许星辰的内心忐忑羞涩。但她不好表现出来,便用一种轻松大方的态度,稍微缓和了暧昧的气氛。她向前趴进他怀里,悄悄贴着他,打了个哈欠,迷迷糊糊道:“我平常都是十一点就上床……” “一点十分,”赵云深拽起手表,“好了不闹了,你睡吧。” 许星辰点头。 赵云深扒开她的胳膊:“放手啊,放我回去睡觉。” 许星辰在他耳边“嗯”了一下,如同一只绵羊撒娇,一声调转成二声调。赵云深便无奈地跟她讲道理:“你要这么玩,肯定会出事。” 许星辰困得语无伦次,甚至不记得她躺在何处。她口齿不清地说话:“没关系,你跟别的男同学不一样。你,不怎么好色。” 赵云深摆手打断道:“我平常装得挺像样,其实吧,脑子里都在想……” 许星辰问他:“想什么呀?” 他竟然回答:“为了我在你心中的形象,我不会告诉你。” 许星辰临睡前的最后一句话是:“你都这么说了,我猜也能猜到啊。” * 次日早晨,许星辰八点起床。她懒洋洋地拽紧被子,宛如春天化茧的毛毛虫,并不急着破蛹成蝶。她从被子中伸出一条腿,扭头往旁边一看——赵云深不在他的床上。 他去浴室洗澡了。水声流畅,不绝于耳。 许星辰叫唤道:“赵云深?” 赵云深回答:“等我十分钟。” 许星辰依然散漫:“你从浴室出来,走到我面前绕一圈,我就有动力起床了。”她这话是个玩笑,她以为赵云深听完就过去了。哪里知道,十分钟后,赵云深真的大驾光临。 他的头发还有些潮湿。但不影响他的外貌。美男出浴之景,让许星辰失神默念道:入我相思门,云深不知处。 许星辰从床上站起来,原地一蹦,飞扑向赵云深。他就用浴巾裹住她,手法绝妙,她一时没解开,听他笑声不断,她嬉闹着攀附他,触到的皮肤滑滑凉凉,再次让她心尖一颤。 她和赵云深收拾好了,各自返回学校的寝室。 赵云深的情况还算不错。他自称在图书馆熬夜自习,忘记了时间,趴在桌上睡到了天亮,几位室友们都很相信他。 但是许星辰使用同样的理由,她的室友们便挨个儿露出了狐疑的神色。王蕾更是直言不讳:“哎呦,扯什么学习,你是不是跟赵云深开房去了?” 许星辰万万没想到自己会被人一眼识破。 她努力地反驳:“没有啦,我在看美剧。” 王蕾捧起一本专业书,不再追究:“许星辰,你要抓紧哦,马上就要期末考了。” 许星辰连声应好。但是,当她真正翻开往年的“高等数学期末考试卷”,她意识到情况不妙——试卷题目比作业难多了!天哪,怎么会这样! 当夜,许星辰在操场陪赵云深跑步。 操场跑道长达四百米,赵云深每天至少跑十圈。许星辰远远达不到赵云深的体能标准,她只能在他跑第一圈、第二圈和第十圈的时候,尽量跟在他旁边。 她说:“我今天开始复习高等数学。” 赵云深问她:“复习得爽吗?” 许星辰百感交集:“我非常相信高数老师。他布置的作业,我都做了,可是我今天看到往年的期末试卷,难度系数完全不一样,他真的不怕同学们挂科吗?” 她岔气了,放慢脚步,调整呼吸。 赵云深停下来,站在跑道旁边:“我的数学也不是很好。能不能教你,我不确定。” 他还问:“你高考数学多少分?” 许星辰道:“126。” 赵云深拧开一瓶矿泉水:“我是123。” 许星辰不以为然:“医生不用研究数学吧。” 赵云深喝了一口水,反问道:“会计要学好数学吗?” 许星辰勉强笑道:“理论上讲,那还是要的。” 赵云深拎起两人的书包,鼓励道:“你好好复习,考到a以上,我寒假跟你出门玩。” 许星辰先是问他:“你今天只跑了九圈,不跑了吗?”又问:“赵云深,我要是考不到a怎么办啊?” 赵云深省略了第一个问题,直接回答一句:“你考不到a,整个寒假只能跟着我。我说去哪儿,咱们就去哪儿。我让你躺着别动,我来研究你的生理结构,你最好就乖乖听我的话……”他原本是在调笑,可是许星辰已经脑补了相关画面。 她的脸颊爆红,支支吾吾应道:“你太过分了。” 赵云深趁着周围没人注意,单手揽着她的腰,低头亲了她一口。许星辰心里顿时又甜甜蜜蜜,主动牵紧赵云深的手,随他一起去食堂吃晚饭了。 从这天开始,许星辰早起晚睡,疯狂复习期末考试。她在班级qq群里,经常发表一些重要指示,解答了大家对于往年试卷的疑惑。因此,有些同学也来找她,称她为“扎根群众的学霸”。 许星辰接受了他们的赞扬和小零食。 期末考试持续五天,许星辰答得还可以。回家之前,她查到了总成绩——均分85.6,专业排名第十四。许星辰非常开心。正巧那日,许星辰下楼倒垃圾,偶遇了杨广绥,便问他:“你们专业的排名出来了吗?” 杨广绥竟用复杂的目光打量她。 许星辰警觉道:“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吗?” 杨广绥摇摇头,沉稳地说:“你老公是全年级第二,实验课成绩第一。” 许星辰激动片刻,又问:“你自己呢?” “我啊,”杨广绥抬头望天,眼角隐有泪光,“我在考虑转行。” 许星辰关切道:“要不你开一个美容会所之类的。” 杨广绥表示他会考虑许星辰的意见。他还透露道,他们寝室的邵文轩带头炒股,赵云深也开了个账户,投进去一些小钱,也挣了一些小钱,他挺羡慕的。 许星辰对证券交易一窍不通。这件事她听完就忘了。她更在意的是:自己的均分没有达到a等级,真的要整个寒假都跟着赵云深? 她和姑姑通电话的时候,偷偷地探了个底:“姑姑,你同事家的女孩子有没有谈恋爱的?” 姑姑直觉敏锐:“你的男朋友哪个地方的人?寒假领回家让我们瞧瞧。你舅舅今年也在老家过冬,你的表哥经常跟我们说,他要抽空来看你。” 许星辰瞒不过家长,干脆全招了。 姑姑一听是本市的同学,十分欣慰:“不管你们去了哪个城市发展,回来都是一条路,多好啊。”又说:“医生也好,铁饭碗,胆大心细,工龄越长,就越吃香。” 14 许星辰将姑姑的评价反馈给赵云深。她问:“寒假我带你见家长,可以吗?” 她说这话时,正和赵云深坐在同一班火车上。 火车的玻璃窗外,尽是一片乡村风光。田野广阔,绵延至地平线,野草在风中起伏流荡。赵云深抬起相机,拍了一张风景照,又不露痕迹地转过方向,偷拍了一张许星辰的侧影。然后,他才答应道:“行吧,你挑个日子,我每天都有空。” 第11章会晤 许星辰的老师们没有布置作业。对她而言,这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假期。 放假的第三天,许星辰把赵云深领回了家。 赵云深知道不能空手进门。他在楼下的超市转了一圈,买了各种水果和两箱牛奶,拎着沉甸甸的几大袋东西,才瞧见许星辰发给他的短信:“我家住七楼,没电梯。” 赵云深缓缓往前走,左手负重,右手努力打字:“你家长都在家吗?” 过了几分钟,许星辰回复很长一段话:“嗯呐,爸爸,姑姑,舅舅都到齐了。我表哥今天也在家里做客。他想认识你。表哥从我姑姑那儿听说,你要见家长,着急忙慌地抽空跑过来,他对你是多么的有兴趣啊。” 许星辰的表哥名为潘移舟,也才刚满二十五岁。潘移舟本科毕业后,被保送为博士,目前正在北京念书,主攻方向是微生物工程。 潘移舟顶着“好学生”的名头,长得又是白净俊秀,便混到了一个绰号“小潘安”。他前些年谈过一个女朋友,到了大四就分手了,单身至今。或许是空窗期太长,他厌倦了恋爱,对感情生活提不起劲。 见到赵云深的那一刻,潘移舟站起身,主动与他握手:“我是许星辰她表哥,我叫潘移舟。” 潘移舟聊起了兄妹二人的姓名渊源:“我和我妹妹的名字,都是外公起的。外公在世的时候就没解释过我俩名字的来历,后来我自己翻书啊,特有意思,我发现外公他喜欢的唐代诗人许棠,写过这么一句诗——星辰方满岳,风雨忽移舟。因知修养处,不必在嵩丘。” 潘移舟端着一杯茶,细细品味道:“是不是写得很美?” 赵云深压根没听清那首诗的内容。 茶水热气飘散,赵云深佯装一副领悟的模样:“还真有点意思,我听出了人生哲理。” 潘移舟满意地点头,兴致盎然道:“许星辰说你是学霸,没事就看书,你平常都看些什么书?” 赵云深的日常生活很乏味。他除了本专业的教科书以外,偶尔看些黄书。上大学以前,他还会拣两本史书和名着,拓展眼界,陶冶情操。但是上大学之后,他自甘堕落,阅读黄书的频率增加了。 有那么几次,他肖想许星辰,就弄脏了床单。 许星辰像是什么都懂,又像是什么都不懂。她的感性思维,激发了他的探求心理。 赵云深走神之际,许星辰的姑姑插话道:“云深是医学生,很忙的,哪有闲功夫去翻别的书?” “刚上大一,没那么忙,”赵云深随口接话,“周一到周五赶上实验课,事就多一些。周末一般都有空,能和许星辰出去玩。” 许星辰立马举手:“是的!我们去了很多地方,青城山、武侯祠、望江楼都参观过了。对啦,我从昭觉寺给你们求了平安符。”她打开背包,掏出一个小袋子。 袋子里装着四个平安符,许星辰将它们分发给父亲、姑姑、舅舅和表哥。她的姑姑又询问道:“你们自己呢?我们做长辈的,最挂心的是孩子的平安。” 许星辰的父亲对女儿说:“我上个月找朋友雕了一块玉佛,保平安的,正准备拿给你。” 许星辰答应道:“好啊,我会把那块玉挂在脖子上。” 潘移舟这时没说什么。但是过了一会儿,赵云深还在与长辈们聊天,许星辰回到她自己的卧室,潘移舟也晃荡过来,问她:“你什么时候也开始相信那些虚头巴脑的玄学?” 许星辰将一只粉红色的小熊摆在床前:“那不是虚头巴脑,是有一定科学依据的。欧美国家有教堂,亚洲国家有寺庙,这都是传统。” 潘移舟落座在一把椅子上,跷起二郎腿:“你从前就不信那些神啊佛啊运不运气的东西,这一趟回来竟然还特意给哥哥带了平安符。许星辰,你是长大了呢,还是开窍了呢?” 许星辰打断他的话:“我就是长大了。” 潘移舟的眼神具有洞察力。许星辰和他对视几秒,她便说:“你还把我看做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吗?” 潘移舟手指一弯,轻敲她的额头:“可不?我比你整整大七岁,你永远是个小女孩。” 许星辰傲然道:“我现在都有男朋友了。” 潘移舟十指交握,搭放在腿间:“这么快就把男朋友领回家,我反正是没料到。你姑姑跟我提起赵云深的那天,我吓了一大跳。你们年轻人的潮流和我们不一样了,我这一届的同学,没谈个两三年的,真不敢往家里带。” 门缝半掩,许星辰没注意。她光顾着说话:“每个人都是不同的呀,每个人的爱情不一样,遇到的状况也不一样。” 交织的灯光中,潘移舟无声一笑:“你行啊你,才十八岁,就教了我爱情的真谛?” 潘移舟外号“小潘安”,许星辰有所耳闻。众所周知,潘安少年风流,而潘移舟这位表哥,从初中起就花名在外,到了大学,他才勉强稳定下来。当年潘移舟和他的女朋友分手一事,也曾闹得沸沸扬扬,本来两人都已经谈婚论嫁,忽然不知出了什么岔子——双方都闭口不谈,斩断关系,拉黑一切联系方式,禁止亲友们提及对方的名字。 所以,许星辰尽量避免与潘移舟谈到“感情问题”。 她直白地问道:“赵云深是不是非常帅?他蛮聪明勤奋,这学期的分数考得很高。他在五中上学的时候,学霸的名声还没那么响亮。上了大学,一下子就热血沸腾,成了年级前几名。” 她刚说完,外面有人敲门。 许星辰扭头一看——竟然是,端着一盘水果的赵云深。 赵云社说:“姑姑切了一盘水果,让我拿来给你。”他随着许星辰叫姑姑,一时口快,倒也顺溜,完全没觉得哪里不对。 许星辰欢快地接了过来,又说:“这是你拎上来的水果,桃子看起来好甜啊!” 潘移舟是个识趣的人。他坐了几秒钟,默默离开许星辰的卧室,还帮他们关上了房门。他来到了客厅,紧挨着自己的父亲坐好。长辈们也在聊天,态度放松,许星辰的姑姑提议:“好久没打麻将,咱们吃完饭,去隔壁搓几局。” 潘移舟却说:“赵云深还在妹妹的房间里。你们打麻将,我要守在原地看着他。” 许星辰的姑姑圆场道:“赵云深性格不错,本分端正。他和星辰在一块儿,我没那么不放心,他们俩都是挺好的孩子。” 许星辰的父亲喝完半杯凉白开,也接了一句:“姑娘家的,管得太严,她就不愿意和家里人说心里话……” 他们的谈话声隐隐切切,传进了许星辰的耳朵。许星辰趴在门口,偷听了几段评价,扯着赵云深的衣袖不放:“我姑姑和爸爸都对你印象蛮好的。” 赵云深笑道:“我表现得还可以吧。” 他刚才的精神高度集中,这会儿有些累了,就坐上了许星辰的床,半靠着床头,拨开了那只粉红色的小熊玩偶。 许星辰扑过去:“小熊是我们的定情信物。” 赵云深否认道:“不是。” 许星辰仰头看他,懵然道:“啊?” 他使用自创的理论,解释道:“定情是什么意思?是我和你在一起才能实现……”话音刚落,许星辰恍然大悟,主动亲吻他的唇,将他推倒在了她的床上。 许星辰的墙纸是浅粉色,被子和床单都是米白色,她的房间充满了少女气息,可是她的动作如男人一般急躁野蛮。 15 她解开他的外衣拉链,突然想起来什么,走到门边,反锁了一下,然后才跳回床上,叮嘱他:“赵云深,我们悄悄的,你不要叫出声……” 赵云深将她作乱的手拽出来,劝她冷静:“你爸,你姑姑都在家,你可别跟我玩这个。” 许星辰眼神纯真:“只许你研究我的生理结构,不许我了解你的身体构造吗?” 赵云深捂住她的嘴:“你家墙壁的隔音效果怎样?” 许星辰扒开他的胳膊,兴奋地回答:“特别好。我姑姑在客厅打麻将,我房间里听不见。” 她埋首在他颈间,央求道:“哎呀,你就把你自己借我玩一会儿,不行吗?” 赵云深轻咳了一声,心中暗忖:她这话听起来怎么那样奇怪?他不借,就显得他抠门了。 他只好说:“十分钟吧,我借你玩十分钟。” 许星辰讨价还价:“不能再长一点吗?” 赵云深告诫道:“你哥哥还在外面,小心他来敲门。” 美色当前,许星辰天不怕地不怕:“他不会的!他很尊重我的私人空间。” * 许星辰和赵云深在她的卧室里玩闹时,潘移舟正在联系从前的高中同学。潘移舟毕业于本市的五中,严格意义上讲,他是赵云深的直系学长。 潘移舟高中时期的好哥们本科毕业后,返回母校任教了,成为一名光荣的数学老师。据他所言,赵云深是个动手能力强,创新意识高的好学生。 潘移舟调侃:“官方评价?” 哥们反问:“你想听啥?” 潘移舟说:“学生们传播的花边新闻。” 那位哥们表示不清楚,但他把潘移舟拉进了几个qq群。而潘移舟作为一名博士生,别的可能不精通,最擅长的就是信息搜索,他利用了许星辰家里的笔记本电脑,结识了赵云深可能认识的好友,并从其中一人的qq空间里发现一丝端倪。 此人写道:翟晴和云深没被发现,大家做好掩护! 这条日志的发表时间是2008年3月17日。截止现在,已经过去一年半了。 翟晴是谁?潘移舟再一次开始查找。 二十分钟后,潘移舟合上笔记本电脑。他只觉得,赵云深比起年轻时候的自己,那混蛋程度,可能也差不了多少。 第12章湖泊 潘移舟站在许星辰的卧室门前,徘徊几步。他保存了证据,打好了腹稿,只等着揭穿赵云深的真面目——他发誓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妹妹羊入虎口。 他并不知道,他的表妹心情正好。 赵云深给了许星辰十分钟的嬉闹时间。十分钟一晃而过,许星辰开始耍赖,拖着赵云深的衣服不让他起床。她的坚持有些盲目,还和他比谁的力气大,谁的力气小。赵云深嗤笑一声,用被子将她蒙起来,恰在这时,潘移舟敲门了。 潘移舟问道:“我能进屋吗?” 许星辰连忙说:“不可以!” 潘移舟寒声:“你在干什么呢?” 许星辰立马胡扯道:“我把一袋瓜子洒在了地上,我正在收拾。” 她很仓促地整理床铺。 许星辰那一番蹩脚的谎话,更让潘移舟怒火中烧。好他个赵云深啊,潘移舟心想,这小子来姑娘家里做客都敢毛手毛脚的,平常不知道有多放肆!他心里越气,敲门声就越急,仿佛某种催命魔咒,终于把许星辰唤了出来。 许星辰微露半张脸,看着他:“哥哥,你做什么啊?” 潘移舟冷笑,一把推开房门,冲进去,只见赵云深侧坐在床上,衣着整齐,手里还捧着一本书,并不像是干过什么坏事的样子。 赵云深对他也是一副温和亲切的态度:“表哥,您有什么急事?” 潘移舟故作不经意道:“我过来和你聊聊天。” 赵云深合上书本,与潘移舟说了几句话。两人不痛不痒地寒暄,气氛明显与刚才不同。 当天下午,赵云深走后,潘移舟将许星辰拉回房间,挺严肃地告诫她:“你这个小男友不可靠。你姑姑让你把赵云深带回来的建议是对的,没有我给你把关,你被人卖了还要给他数钱。” 许星辰蹙眉道:“什么嘛,你说清楚一点。” 潘移舟开始交待:赵云深在五中念书的时候,学习成绩只是一般。不过五中是全市最好的高中,师资力量雄厚,班上中游的学生放在全省也不算差,所以,赵云深的成绩也还过得去。 刚听到这里,许星辰就不同意了:“五中才不是我们市里最好的高中呢。最好的高中是七中!去年的市状元都是七中的学生。” 潘移舟毕业于五中,自然偏向他的母校。 他正准备描述五中的光辉历史,又记起,他的重点并不是比较两所高中孰优孰劣,他要让许星辰明白,所谓“爱情”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潘移舟说:“赵云深高一谈了个女朋友,那个女孩子叫……陈什么来着。后来,到了高二,他甩掉初恋,又交往了翟晴,高三就分手了。他跟你讲过前女友的故事吗?” 许星辰只是重复道:“翟晴?” 她喃喃自语:“晴天的晴?” 潘移舟感慨道:“挺清秀的小姑娘。” 许星辰不接话。她坐在书桌前,啃着甜软的桃子,腮帮微鼓,像是一只储备了粮食过冬的小松鼠。 桃子只剩一半的时候,许星辰说:“两个前女友很常见啊。” “那几年他就是个念高中的混小子,”潘移舟搭住许星辰的肩膀,“光是我扒出来的,就有两个女孩子,都是他甩了人家。我没扒出来的,又有几个?我打个比方,当你在家里发现一只蟑螂,就说明你家里的蟑螂数量上万。” 许星辰敏锐地捕捉他的逻辑漏洞:“不对呀,前女友不是蟑螂。” 潘移舟却提议道:“你去问一问赵云深。” 许星辰脑筋转不过弯:“我找他干什么?” 潘移舟简明扼要地劝告她,有些男人,仗着自己有资本,嬉戏花丛,毫无真心,专骗一些懵懂单纯的女孩子。潘移舟为什么如此了解那种男人的心理呢?因为他自己也曾经混账过。 潘移舟犹豫了一会儿,没让许星辰看到翟晴的qq空间。那姑娘非常不容易,坚持两年,手写很长的信,记录她与赵云深的点点滴滴,再拍照发到qq空间。虽然是公开发布,点赞的人却很少,还有同学留言:分了就分了吧。 翟晴回复:“忘不了。” 潘移舟认为:翟晴年纪太小,眼界窄,阅历少,所以,她迟迟无法释怀。 许星辰完全不知道那些爱恨纠葛,她说出自己的看法:“可是,哥哥,我相信我的直觉。赵云深和你不一样的,他不懂怎么讨女孩子欢心,我刚和他在一起的那一个月,他有些腼腆害羞。” 潘移舟解释:“你知道这是为什么?” 许星辰摇头。 潘移舟身体坐正:“因为他不需要追求女生,总有女生会主动喜欢他。比如你,比如翟晴。我承认这小子长得很不错,你不要被他的表象迷惑。” 许星辰盯着他,过了一会儿才说:“你对赵云深有偏见。” 潘移舟并未辩解,甩下一句:“许星辰,我只能帮你帮到这里……”话没说完,他就起身,甩下一个潇洒的背影。 * 那一天的晚餐,许星辰吃得很不是滋味。 她的父亲工作忙,常年出差在外,家里都是姑姑照顾,姑姑看她在学校瘦了四斤,这几天都做了好肉好菜。许星辰没怎么动筷子,姑姑便问:“在减肥吗?” 许星辰否认:“没有啦。” 姑姑捏一捏她的手腕:“骨头瘦成了一把,饭要好好吃。你隔壁邻居家的姐姐,三餐都经常漏掉,今年查出了胃病,前几个月开始就在医院挂水呢。” 许星辰托着腮帮,做沉思状。她其实没听清姑姑的话,她一直惦记着赵云深的前女友。 可能因为赵云深是她的初恋,她才会斤斤计较又胡思乱想。 16 当她真正面对赵云深时,她又把翟晴之类的女孩子抛到了脑后,不愿给自己找不痛快。 寒假期间,许星辰跟着赵云深走街串巷,吃遍了附近的美食一条街,还去郊外钓过几次鱼。冬天的湖泊浮着薄冰,暖色调的阳光洒下来,常有鱼群聚集。 风中摇晃的树影下,赵云深支着钓竿,与许星辰搭话。他问她:“你喜欢吃哪种鱼?” 她盘腿坐在草地中,悄悄地说:“鲫鱼呀。” 赵云深拉住她的手:“鲫鱼能炖汤……鲫鱼萝卜丝汤,我爸会做这道菜,他能把鱼的骨头炖软,不用挑刺。哪天有空,我就去学。” 许星辰欢喜地答应道:“好的好的。你炖完汤,我拿勺子喂你,你一口我一口。” 赵云深低笑,笑得人心痒难耐:“吃完一口亲一口。” 许星辰捂脸:“我俩只能在房间里偷偷摸摸地吃。” 赵云深评价道:“那不是跟做贼一样。现在周围没人吧,你坐过来,离我近些……” 许星辰飞快打断他的话:“你敢不敢正大光明地亲我一口?” 赵云深握紧了鱼竿:“你快来,到我旁边来,我这就让你知道我敢不敢。” 许星辰轻笑,双手蒙住了脸。她喜欢和赵云深闹着玩,但是,两人还没近距离接触,对面就来了一伙年轻人,男女都有,叽叽喳喳带起一片吵嚷,惊吓到了湖中的鱼群,快咬钩的一条肥鱼也如梦初醒,扭着尾巴跑远了。 赵云深戴着一副偏光墨镜,他看清了那条逃跑的肥鱼是鲫鱼,便觉得一阵烦闷。他再抬头望向水岸,浪花拍打着坚硬的岩石,那边的男生挥舞着一双手臂,朝他热情地打招呼:“嗨!赵云深!我是唐小伟!” 赵云深介绍道:“唐小伟是高中坐我前排的一位哥们。”说着,他也站起来,向唐小伟招手。 他这随便一招手,竟然把人家一整个队伍都勾过来了。 许星辰暗叹:五中校草赵云深的吸引力,真是强啊。 随着那一队陌生人逐渐靠近,许星辰也没了郊游的心思。她拍一拍裤子上沾到的草屑,很自觉地开口道:“你们好呀,我是许星辰……” 她没说完,被赵云深打断:“许星辰是我女朋友,我和她今天过来钓鱼。你们呢,也是吗?” 话是这么说,他只看着唐小伟。 唐小伟称赞道:“哇,你找了个这么漂亮的女朋友,她是你上大学的时候认识的吗?” “不是,”赵云深如实回答,“她在七中念过书。” 唐小伟刨根究底:“高中就认识了?” 赵云深一笑:“你小子有意见?” 他轻拍唐小伟的肩膀。唐小伟没再多说一句话,只顾着和许星辰套近乎。他们三个人围成小圈子,聊天聊得其乐融融。 许星辰还以为,赵云深和其他人都不熟。 可是很快,有一个穿着钩织长裙的女孩子朝她走来:“许星辰啊,你是许星辰?我叫翟晴。” “翟晴”二字,让许星辰绷紧了后背。 她记起表哥的叮嘱。 许星辰结结巴巴地开口:“你,你好。” 她说话时,手向前伸,其实是一种无意义的举动。这一刹那间,她的脑子里闪现了一大堆美剧片段,全是主角的前任们如何寻衅滋事——许星辰太紧张了,手也不知道往哪儿放。 翟晴误解她的意思,竟然和她握手了。 两人的掌心,皆是冰凉。 许星辰不由自主地打量翟晴。 翟晴的气质很特殊,淡雅清新,就像冬日冰封的湖泊。她穿着浅蓝色的套装,格外应景,她应该不是那种死气沉沉只会读书的无趣少女,因为她看向赵云深的眼神里,包含着千回百转、欲语还休的絮絮柔情。可是,仅有几秒钟,翟晴就转过了脸。那一切发生得迅速、直接而不可思议。 此后的半个小时,翟晴再也没多看一次赵云深。 第13章锋芒 湖边有一家土菜馆,开了十几年,那位老板是大家的旧相识。 唐小伟提议:“我们下馆子聚一聚,点些好菜,中午都不用赶回家吃饭。” 翟晴往前跑了几步,回头一笑,整个人便如同花朵绽放般娇俏明艳。她跟随众人走进饭店,手挽着另一个女孩子的胳膊,谁在她面前提起“赵云深”三个字,她都会轻声制止道:“不说了。” 她安静坐在靠墙的位置,拿起一次性筷子,使劲掰开了,再用开水烫一遍。 昔日同学们围坐在一张方桌的四周。老板拿来几份菜单,很有耐心地站在一旁,等他们点菜。唐小伟随手指道:“番茄鸡肉片,土豆炖牛肉,酸汤羊肚,爆炒蛏子肉……” 另有一人与他争执:“你不能光点男生爱吃的菜,你问问女生想吃什么?” “翟晴?”唐小伟喊她名字,“我点的东西,你都爱吃不?” 唐小伟刚问完,竟然捏着菜单不知要拿起来,还是放下去。那张单薄的纸片被他当做一把简易的扇子,来回扇动五六次,促成一种尴尬的气氛。 回顾高中那三年,唐小伟和翟晴的联系紧密,大家经常凑在一起玩。于是,唐小伟想当然地问起了翟晴,从而忽略了在座的其他几位女生。 翟晴解围道:“我爱吃,你点的菜我爱吃。” 她顿了顿,视线淡淡扫过许星辰:“你点的是我最爱吃的四道菜。两年过去了,你还记着呢。” 许星辰接茬道:“两年?” 翟晴重复一句:“两年。” 她咬唇,唇色泛白。 几乎是抱着最后一线希望,翟晴眼角的余光像是根枝蔓延的灌木丛,冲破压抑的土壤,攀附上赵云深。 可惜他只顾着与许星辰低声说话。他问许星辰冷不冷,想回家吗?喝不喝鲫鱼汤?晚上去哪儿看电影?他短短三四句交谈,就透露了他们琐碎又丰富的日常。 翟晴只盼着赵云深能主动开口,问一问自己的近况。她等啊等,杯中茶水凉了又凉,也只能听见赵云深和许星辰的窃窃私语。而她内心的焦灼、茫然、自虐般的惊涛骇浪,他永远也不会知道。 她勾唇,垂下头想笑。 旁人却说:“晴晴,你哭了。” 那位同学被唐小伟拉扯了衣袖。唐小伟走到翟晴的身边,安慰道:“你要不回去休息?怪我怪我,你前两天说感冒了身体不舒服,我就不该强拉着你出来踏青。冬天温度低,景色不好。” 翟晴垂首,目光盯着桌面。在众人面前掉眼泪一向是她最不齿的行径,她不愿被朋友们当做一个可怜人。但是,泪水就像感情一样,不是她想控制,就能控制得了。 她说:“抱歉啊大家,你们别管我,我哭一会儿就好了。” 赵云深仍是没接话。他对翟晴过于冷淡生疏,就好像他的热情快乐都给了许星辰。 当前的局面,在许星辰看来,实在太复杂了。 她和男朋友的前女友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人家姑娘还哭得稀里哗啦,眼妆晕染得一塌糊涂,睫毛膏也黏成了一圈黑灰色。许星辰的同情心都被激发,却不懂怎样解开困境。她坐着不动,所有人都在看她,似乎将她当成了隐形的罪魁祸首。 唐小伟既想照顾翟晴的面子,又顾忌赵云深的这位女朋友。他夹在中间,两边不是人。 他只能与赵云深搭话:“云深,你寒假在家待几天?” 赵云深却道:“我有些事急着要办,迟一会儿都不行,我先回家了。下次有空,我们挑个地方好好聚一次。” 他路过唐小伟,拍了那人的肩膀:“你别忘了给我打电话。” 想当年,唐小伟与赵云深算是拜把子的交情。唐小伟上课时,偷看一本《三国演义》,书中讲到桃园三结义,唐小伟就深受触动,拉住了赵云深以及赵云深的同桌,仿照刘备张飞项羽,在操场上立下誓言:“我们这三位哥们,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从此有福我享,有难他们当。” 17 一度被引为笑谈。 唐小伟今日重逢赵云深,原本高兴又爽快,但是翟晴的眼泪落在他心里,他忍不住说:“赵云深,你就这么走了?” 赵云深牵着许星辰,已经来到了正门之外。 他侧过头,只瞟了唐小伟一眼:“快上菜了,你不要跟我闹,坐那儿吃完这顿饭吧。” 他的这一句话,像是说给翟晴听的。 翟晴猛地抬头,双目清澈,蓄着一汪水,洞穿他的所作所为。 她站了起来,左腿磕碰到塑料椅,椅子滑倒在地上。附近的女同学触及她的手腕,被她一挥手,决然拂开了。 恰好老板端着水煮鱼和番茄鸡肉片,稳稳地摆在桌面,他亲手给每一位同学盛饭,还说:“你们好久没来了,都念了大学,有出息,好事啊好事。” 米饭盛完,老板回到厨房。餐桌上,没有一个人动筷子。 翟晴一边往外走,一边说:“你和我讲过的,上了大学,你在外面租房,我们考同一所大学,继续做校友。你讲过的话你怎么能忘?” 赵云深终于直面她:“你做过的事,你忘了么?” 他的嗓音压得很低。他玩笑般带着调侃的疑问,只有许星辰和翟晴听见了。 翟晴便也顾不得许星辰在场,只哀求他:“我们重新开始做朋友。我们现在上大学,一切都翻篇了……” 赵云深拒绝道:“你这样就很没意思。该讲的不该讲的,我都说过了。” 他紧紧攥着许星辰的手腕,虽然他知道,许星辰不应当出现在这里。 赵云深和翟晴的对话内容,势必会影响他和许星辰的关系——虽然许星辰总是一副开开心心、豁达大度的样子。 事实上,当翟晴提起“你在外面租房,我们考同一所大学”,许星辰的脑袋就渐渐空白了。她的神智飘荡在天空,寄托于雪白的云朵,冷风一吹,消散得无影无踪。 * 回家途中,许星辰没吱声。 她和赵云深坐着同一班公交车。风声猎猎,从窗户灌进来,她打了个喷嚏,裹紧单薄的外套。 赵云深告诉她:“我和翟晴真没发生过什么。那会儿我上高二,混得很,不爱用功,每天上课都在偷懒,闲下来就爱打盹和打游戏……” 许星辰接话道:“你是不是想说,你和翟晴就是随便玩玩,没对她动过心?” 她自言自语:“那我觉得,你对我也许……也没有动过心。” 他此时笑了一声:“我没说是随便玩玩。” 许星辰罕见地垂头丧气:“哦,她是你唯一的真爱……” 赵云深打断道:“我和她没牵扯,也有两年多没联系过。” 他扣紧车窗,隔绝了室外的冷空气,空空荡荡的车厢内,他伸手抱紧她:“你怎么净给我扣帽子,过去的事都过去了。”他揽住她的后背,使了力气,给予十分温暖的怀抱。 她含糊地附和。 赵云深约她晚上看电影。许星辰借口要陪姑姑,抽不出空。其实她姑姑这两天出差,家里根本没人,冰箱里藏着剩饭剩菜,聊以充饥,哪怕灯火通明,偌大的客厅和卧室都显得冷冷清清。 许星辰独自在家时,经常收听“都市怪谈”一类的广播节目。她喜欢女主持人的声音——温柔,甜美,透着一股神秘劲。 当她一个人待在房间,女主持的嗓音娓娓动听,许星辰就像在探索新世界,心情轻松又畅快。 今晚的广播故事,名为“家住七楼的朋友”。女主持使用第一人称自述道:“我是20岁的单身女孩,独居在郊区。小区最近才新建成,我的房间在七楼,左邻右舍都是空房。那天晚上十点半……” 许星辰抬头望了一眼挂钟,刚好是十点半。呦,还挺会掐时间呢,她心想。 女主持仍在描绘一个故事:“外面有人敲门。咚,咚,咚……敲门声不停,谁会在深夜找我?我透过猫眼,仔细一瞧,什么都没有啊。我走回卧室,敲门声还在继续。‘不要再吵了!’我愤怒地朝门外吼了一声,隐约听见一种让人头皮发麻的指甲挠门的刺啦声……我害怕了。我站在门后,拿着一把菜刀,最后一次望向猫眼,忽然!背后有谁拍了我一下。‘嘿嘿,我进门了。’那个东西咧开一张血红的嘴,露出一口烂牙,笑着告诉我。” 许星辰听惯了广播电台的鬼故事,原本无动于衷。然而,几分钟后,她家的房门也被人敲响了。她披着衣服下床,跑到了门口,透过猫眼一望——什么都没有。 许星辰以为,谁家的小孩在恶作剧。 可她跑去厨房洗苹果的功夫,房门又被敲响,伴随着陌生的、带有地域口音的男子呼唤:“嘿嘿,你在吗?我知道你一个人在家。” 苹果滚进水槽。 许星辰掏出手机,拨打物业的电话。 再过三天,就是春节。物业中心消极怠工,晚上没人值班了。 许星辰犹豫着要不要报警。她潜意识里很不喜欢惹麻烦。她在沙发上坐了十秒钟,门外的壮年男子还没走,她便从猫眼里观望,正巧,外面的男人也在看她。 隔着一层玻璃,两人的瞳孔对视。 许星辰的心脏收紧,狂跳如一阵急雨,耳边乍现电闪雷鸣,她差一点窒息昏厥。 外面的陌生人至少三十五岁,方脸,斜眼,塌鼻梁,胡子藏污纳垢,穿着一身带泥巴的工服,衣袖卷起,展露健壮粗硕的手臂。 许星辰选择了报警。 等待警.察期间,她坐立不安。 这时,赵云深的电话打了过来。许星辰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不假思索地立刻接通,开口第一句话就是:“我吓死了,我报警了。” 赵云深一愣,才问:“怎么?” 许星辰反锁卧室,裹着被子缩在床头:“我家外面有个神经病,大半夜的狂敲门,还说他知道我一个人在家……” “没事的,警察过几分钟就能来,”赵云深那边传来一阵收拾东西的窸窣声,“我也快来了。” 第14章解惑 正门外的男子尚未离开,敲门声断断续续,卧室成了唯一的避风港。许星辰越想越害怕,声线渐渐低了下去:“赵云深,你不要挂断电话。” 赵云深安抚她:“我不挂,我们聊会儿天。” 他没去公交站,直接在街边拦下了一辆出租车,他还告诉许星辰:“我上车了,十分钟就到你家,你那边的情况怎样?” 许星辰只说:“那个人还没走。” 她不停地和赵云深讲话,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转眼八分钟过去了。许星辰壮着胆子走出卧室。楼道里传来一阵脚步声,她呢喃道:“谁在上楼?” 许星辰家住七楼,也是这栋房子的最顶层。她隔壁还有一户邻居。不过那一家人搬到了别的地方,这边的房子是空的。他们每个月回来一次打扫屋子。 所以,从严格意义上讲,现在的七楼,只有许星辰和那位陌生男人。 她这么想着,忽然听见了门外的交谈。 “警.察来了!”许星辰对着手机说,“有一个警察正在和那个男的说话。” 她走向玄关:“我去开门。” “别开,”赵云深制止她,“你待在卧室不要动。” 他顿了顿,讲出心里话:“你不能确定站在门外的那帮人,到底是不是警察。万一他们和那个闹事的傻瓜是一伙儿的呢?” 许星辰未曾料到这种情况。她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外面响起了新一轮的敲门声,轻缓又礼貌,某位年轻男人自我介绍道:“你好,我们是民警,接到了你的报警。” 隔着一扇防盗门,许星辰连忙回答:“从晚上十点半开始,那个人一直在扰民。” 她谨记着赵云深的嘱咐。无论外面的人如何解释,她都缺乏开门的胆量。 又过了几分钟,赵云深急匆匆地现身。他倚靠着楼梯栏杆,与警察打了声招呼,这时他才确认,两位民警确实是来解决问题的。 18 扰民的中年男子带着一股酒气,似乎醉得不轻。他接受着盘问,自称:他是附近一块工地上的建筑工人,他的亲戚住在这栋楼里。他可能是记错了房间号,绝对不存在违法犯罪的企图。 赵云深便问:“那你怎么说,你知道她是一个人?” 中年男子笑呵呵:“你是谁啊?” 赵云深走到近前。他比那个中年男子高了十几厘米,身形更为年轻,强健,蕴含着力量。他说:“我是这位户主的家人。你真当我们这边没人呢?” 他表现得像个刺儿头。 民警见到双方隐隐有冲突的迹象,立刻说了几句平息纠纷的话。这时,门开了半条缝,许星辰头顶着军绿色的羊绒帽子,戴着一副墨镜,裹着不合身的大码羽绒服,长发乱蓬蓬遮挡半张脸。她以这样一种古怪的装扮,出现在众人的眼前。 民警问那个中年男子:“这是你亲戚吗?” 他否认:“不是啊,我喝多了嘛,喝掉两瓶二锅头……记错了门牌号。” 许星辰知道,她家楼下的单元门已经坏了,谁都可以上来。春节临近,物业联系不到修理工,单元门只能等到节后再维修。 民警对醉汉进行了批评教育。那人的认错态度良好,他还掏出手机,让民警检查自己的短信,证明他确实有一位亲戚住在这里。 短信上的房号是107,而许星辰家住701。 今晚的闹剧,不了了之。 * 当夜十一点多,赵云深没走。他和父亲打了个电话,说是今晚留宿在女朋友家中,打几局电脑游戏,明天早上再回去。父亲便叮嘱他:不能沉迷游戏,玩物丧志。还有,你是成年男人,你对女孩子要尊重。 赵云深答应了。 他得知许星辰还没吃晚饭,也不多说话,踏进她家的厨房,洗菜切菜,起锅热油。许星辰就蹲在一旁剥开一只橘子。她含着一瓣橘子肉,口齿不清地说:“那个人到底是来干嘛的?” 赵云深忘记打开抽油烟机。油星飞溅,落在他手背上,他漫不经心地炸鱼,回过神来应了一句:“谁知道呢。” 许星辰仰望着他:“还好你来了,不然我都吓死了。” 赵云深忽然问道:“下午你跟我说,今晚要陪你姑姑,姑姑人在哪儿?” 有些女孩子,天生不擅长撒谎,例如许星辰。她记不住自己说过的谎话,很容易被当场戳穿。她羞愧地涨红了脸,勉强辩解道:“她出差了,后天回来。” 赵云深若有所思:“这样吧,明天后天,我陪你住。” 许星辰惊讶极了:“啊?” 赵云深以为她没听清。他再次重申了一遍:“你姑姑回来之前,我就住你家。你刚才是不是差点儿给人开了门?我真怕你被人拐了。这几天的报纸你看了没,女大学生失踪案,一起接着一起,全国各地都有发生。” 许星辰委屈道:“我在努力提高我的警觉性啊,我勇敢地报警了。” 赵云深搅拌一碗鸡蛋,看了她一眼:“报警是值得表扬。” 他不知为何而烦躁。回想他讲过的话,又觉得自己说重了。经过几个月的交往,他对许星辰生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保护欲,不怪他多事,只怪许星辰的脾气太温顺。她几乎从没发过火,也不会为了自身利益去和别人争抢什么。 她有很多朋友。 朋友们都非常喜欢她。 她表面上外向活泼,毫无城府,实则拥有丰富的内心世界。这种境界很难得,可以帮助一个人快速调节情绪,不被外部环境的刺激勾出暴怒或戾气。 正因为此,赵云深与许星辰相处时,经常感到快乐和平静。不过现在,他既不快乐也不平静,他草率地做完一顿饭,摆在了餐桌上。 许星辰像是觅食的小动物,凑近他身边坐下。她拿了两幅餐具,握着筷子说:“赵云深,你教我做饭,我也想学做饭。” 赵云深夹了一块鱼肉,放进她的碗里:“学做饭没用,不急着学。不是有我在做么?” 许星辰咬着鱼块,感慨道:“你的手,将来要握着手术刀啊。” 赵云深说,手术刀和锅铲一点也不矛盾。他们围绕着“以后在家谁做饭”的问题,探讨了半个多小时,许星辰完全脱离了之前的恐慌,嚷嚷着要给赵云深铺床。 客房的暖气片不太好使,室内温度偏低。冬日天冷,寒风萧瑟而凛冽,许星辰抱来一张新被子,郑重地搁在床上。她闲闲坐着,和赵云深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到了午夜十二点,赵云深催她:“还不回房睡觉?” 许星辰倒头撞进他怀中:“你再借我摸一下。” 赵云深听得一愣,揉了揉她的长发:“你这样可不行,脑子里一天到晚都在想什么呢?” 许星辰含蓄道:“想一些你可能也想过的事。” 赵云深“呵呵”地笑道:“许星辰……”他侧身躺下,使她为之一振,与他共挤一张单人床。他附在她的耳边说:“你家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你怎么还是天不怕地不怕……” 他的嗓音略带沙哑,唤起了许星辰的羞耻心。她背对着他,面朝另一侧,好像如此一来,就能显示她的本分与矜持。 这么睡一晚,也不是不行,赵云深心想。他脱掉了外衣,身穿一件单薄的衬衫,往后退了一寸距离,迟疑片刻,方才挪动到更靠近她的位置。 她的发丝很长,乌黑浓密,天生自然卷,散落在枕头上。赵云深饱含耐心地整理它们。他将许星辰的头发拨弄到另一侧,呼吸洒在她的颈间,她坚持的时间不到两秒,就猛然坐了起来。 赵云深以为,许星辰会想逃难一般疯狂跑回她的卧室,普通女孩子都会那么做吧?哪知许星辰竟然是转过了身,和他面对面躺着,朦胧光影中,两人相互对视。 她轻轻喊他:“赵云深?” 他问:“你又要干什么?” 她扯紧被子:“我叫你的名字啊,没干什么。” 赵云深平躺,双手枕在头后:“你还想跟我聊天吗?” 许星辰困乏疲惫,婉拒道:“不了,我要睡觉了。” 她摸索到他的脸,偷偷亲了一下,利索地爬起来,返回她的卧室。 接下来的两天,他们相安无事,和平共处。许星辰的姑姑回家之前,赵云深便收拾东西先走一步了,他告诉许星辰,要是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再打电话联系他。 许星辰点头应好。等她见到了姑姑,也把当晚的情况描述了一遍。姑姑是个急性子,二话不说就找到上107号房子的户主,那位户主承认他有亲戚在包工头的手下做工,但不承认那位亲戚曾经骚扰过许星辰。他还说:左邻右舍的,哪个不是邻居?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要搅乱了安生日子。 姑姑气得不轻。 许星辰只能安慰她:“小误会,家里没发生什么麻烦。” 姑姑却道:“先前换房子,我买到了这边,是想换个大点儿的地方住着。等你大学毕业了,嫁了人,我再把这套房子卖了,攒钱给你买个新房。我们离火车南站只有两千米,房子出售、出租都容易,就是治安不好。” 许星辰摇头:“不用啦。我毕业以后,自己挣钱买房子。” 姑姑走进厨房,嘴上还笑着说:“你这傻孩子。刚毕业的大学生能挣多少钱啊?一个月五六千就很可以了,房价多贵?我同事都是先给女儿们备好房子,怕她们今后在外面吃亏,离开丈夫的家,连个去处都没。” 许星辰坐在餐厅,扭过头望着姑姑。她一手搭住了椅背,晃了晃腿:“为什么要离开丈夫的家?夫妻同心啊,结了婚,有问题就沟通嘛。” 姑姑放下今天新买的菜。她拣出来一条鱼,熟练地抠腮,用刀切开鱼肉:“家长里短的事,姑姑没同你讲过。结婚没你们小一辈想的那么简单,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人呐,到头来都是为自己考虑。” 19 水流冲刷掉了鱼肉的血腥味。 忙活半天,姑姑做好了一道红烧鱼。她还问许星辰:“你平常喜欢看电视剧,剧里的那些恩爱夫妻,你见过几对?” 许星辰一手托腮:“不一样嘛。我知道电视剧里的人物和情节都是假的,是按照剧本走的。” 姑姑却告诉她:“我们这个岁数的人,见过的事……有些啊,电视剧都编不出来。” 电视剧喜欢什么样的桥段? 作为英剧和美剧的资深粉丝,许星辰喜欢用一句“不稳定的关系”作为总结。男女主的爱情可能不稳定,兄弟之间的友谊也不稳定,观众因为猜不到剧情发展而亢奋。 这才是人生,她有时会这样认为。 * 大年初三那一天,下了一场大雪。 路面被白色的积雪覆盖,停车和取车都有些困难。过了两天,雪化了,亲戚们开始四处走动,许星辰也拎着东西,跟随着长辈们串门——她舅姥爷所住的小区,距离赵云深家里特别近。她就在楼底下徘徊,窜起了一些活络的心思。 她给赵云深发短信:“你在哪里呀?” 赵云深秒回:“家里。你呢?” 她说:“碧翠园。” 赵云深问她:“你在我家对面的小区?” 许星辰坦荡地承认:“是啊。我舅姥爷住在这边,他们家没水果了,我爸让我下来买东西。你要是能抽出空呢,我就过去见你。” 赵云深握着手机,斜躺在软沙发上看书。客厅里一片吵嚷声,亲戚们都在客厅聚集。他的叔叔婶婶前些年生下一对双胞胎儿子,如今孩子七八岁了,正是调皮又讨嫌的年纪,将大人们折磨得够呛。 客厅的鱼缸被打翻,金鱼摔到了地板上。赵云深的两位堂弟捡起鱼,塞进一位堂妹的衣领,小丫头尖叫,放声大哭,那堂弟就被他爸抓起来,按在墙边狠狠揍了一顿。小孩子的哭声混在一起,心疼孙辈的老人们又劝道:“消消气,他们还是一群不懂事的小朋友……” 场面最混乱的时候,赵云深穿上外套,拉开房门,走出去打了个招呼:“我下去一趟,买瓶饮料。你们要我带东西吗?” 赵云深借口写作业,一直闷在卧室里。他这一露脸,亲戚们都夸他越长越好。赵云深的父亲略感骄傲,嘴上谦虚道:“唉,没用的,男人不靠脸吃饭。” 另有一人接话:“云深成绩也不错吧,在哪儿上学呢?” 赵云深的父亲微抬起头,如实回答:“他在华西医学院,学临床医学。” 凡是听说过的人,都觉得那里很好。当然也有不懂行的婶婶叹了口气:“是个学院啊,那是一本吗?我听人讲,五中的学生闭着眼都能考上一本,每个班都有清华北大的苗子,云深是不是发挥失常?难怪都没人提起他去年高考的成绩。” 赵云深没听见父母如何解释。他已经潇洒地出门了。 他的口袋里还装了一本小册子,记录医学的英文名词。他没事的时候,经常拿出来翻一翻。英文的学术单词讲究一个词根,他渐渐发现了微妙的联系,可以将一长串的专用名词归纳分类。 小区里有一家咖啡厅,今天刚刚恢复营业。许星辰坐在靠窗的地方,一边喝咖啡,一边安静地等待赵云深。她旋转着翻盖手机,玩起了“贪吃玛丽”的游戏,还没结束,就有人轻敲了一下桌沿。 她抬头,眼中放光:“你来啦。” 赵云深落座:“我寒假要提前返校。导员说,实验室缺人,会从这一届的学生中挑几个栽培。我能报上最好,报不上也算努力过。” 许星辰手执调羹,慢慢地搅拌咖啡,然后才说:“好啊,你几号走?我跟你一起回去。” 第15章争执 赵云深对许星辰说,两天后,大年初七,他就要赶回学校。辅导员的通知很突然,他刚买完火车票,准备得十分匆忙。他还听说,学校现在人少,食堂的饭菜不太好吃,招收学生的实验室在另一个校区,距离他们的校区得有三千米。许星辰陪他返校,两人能相处的时间也不长。 许星辰捧着咖啡杯,用杯子捂手。掌心越发温热,她停顿好久,才说出一句:“赵云深,你是我认识的最勤奋刻苦的男同学。” 赵云深定定看着她,只是笑:“这有什么大不了。计算机学院参加集训的那些人,寒假只放两天,还有本校读博的学长们,周六周日都泡在实验室。有人硕博六年,从没出去玩过一天。” 许星辰问他:“你也要这样吗?” 赵云深皱着眉头,做思考状:“我还是不行吧。我再奔着前程去,也必须考虑……” 许星辰帮他接话:“考虑你寂寞空虚的女朋友。” 赵云深捉过她的一只手:“我还没走,你怎么就寂寞空虚了。”又忽然正式地叫她:“许星辰同学。”他搭住她的手背捏了捏,暗含轻佻的气质,可他的态度是很庄重的。许星辰直觉他将要说出一段重要的话。 果然,他嗓音沉沉,开了个头:“那一夜……” 邻座的两位男生不自觉地侧过脸,微微靠向赵云深这一侧,似乎想偷听一段风流香艳的八卦,哪知赵云深的下一句话是:“你在医学院的聚会上拼命玩游戏,也是为了给我挣一箱辅导材料吧。《格氏解剖学》我已经飞快地看完,我要申请加入肿瘤实验室。” 许星辰反握住他的双手:“好一个有干劲的年轻人,向着未来,努力吧!” 她模仿自家的长辈,脸上也换了一副和蔼神情:“世界很伟大,天空很广阔,每个人都有梦想。我支持你去追寻梦想。” 赵云深绕回他们的话题:“你还要跟着我提前返校吗?” 许星辰频繁点头:“要的要的。一个成功医生的背后,会有一个守得住寂寞空虚的女朋友。” 近旁那两位年轻男人再一次投来艳羡的目光,赵云深笑着打断道:“行了行了,你的意思我明白。”他没有继续追问许星辰的计划,当天就给她买了同一辆火车的卧铺票。 后天返校,两人还能玩一天。 许星辰和赵云深约好,明天早上九点,市中心花园见面。他们可以一起散步,然后去吃午饭,逛街,去二手市场淘旧书,傍晚看一场电影……许星辰挑选了最拐角的座位。越偏僻的地方,越适合年轻情侣们做一些小动作。 她安排得满满当当,夜里躺在床上,心情美妙,期待着第二天的来临。 今夜无风也无雪,许星辰梦境甜蜜。 早晨七点,熹微的阳光将她唤醒。 她一股脑跳下床,洗澡打扮换衣服,赶在八点半到达了中心花园。她没顾上早饭,就在附近的摊位买了两只包子,一杯豆浆。她坐在公园的一张长椅上,慢条斯理地吃着包子,再喝一口豆浆,整个人既幸福满足又暖洋洋的。 九点十分,赵云深还没出现。 许星辰已经吃完了早点。 她抬腕看了一眼手表,暗叹他之前从不迟到,今天为什么打破了记录?她心中只是奇怪而已,没有丝毫的躁动或者不耐烦。 许星辰安静地坐着,遛狗的老太太经过她面前,小狗冲她摇尾巴,她赞一句:“好可爱呀。” 老太太是个慈祥的人,便也回了一声笑,还让许星辰摸摸那只小狗的脑袋。许星辰碰到毛绒绒的东西,更是开心,几乎要忘掉迟迟不来的赵云深。 可她还是等到了十点。 赵云深短信不回,电话不接。 清晨的白雾逐渐退散,太阳的光芒冲破屏障,显露湛蓝色的天空。多好的天气啊,许星辰心想,要是出门时拿上一本书就好了,她还能一边看书,一边等人。 上午十一点,许星辰仍未离开,带了点茫然。 赵云深去哪里了?难道他遇到了棘手的麻烦?她构想了千百万个理由为他开脱,甚至内心都腾起了一种“报警寻人”的倾向。她在冬日寒风吹拂的公园门口,静坐了两个半小时,双腿冻得僵硬,她不得不站起来,四处走动,还抱着一股期待:她将会立刻撞见赵云深。 20 十一点半,赵云深的踪迹遥遥无期。 许星辰掏出手机,不停地给他打电话。 无人接听。 许星辰的慌乱是一瞬间的事。她掏出公交ic卡,跑向公园外,决定去一趟赵云深的家。然而,她刚刚靠近马路,就望见了赵云深。 他不仅迟到了,还带着另一个人。 他和翟晴站在红灯的尽头。 灯光变绿,翟晴谨慎地拉住赵云深。但他轻轻扯开她的手,随即双手揣进了口袋,他在前,她在后,朝着许星辰的方位走过来。 许星辰往后退了几步。 她没有放弃交流的机会,她问:“你今天迟到了,是因为你和翟晴有事要做吗?” 许星辰的问法,十分微妙。 翟晴意识到不妥,温温吞吞地说:“我今早在他家楼下等着他。” 她没有描述完整的状况。今天早晨,翟晴路过赵云深的家门口,心血来潮,便守在他们家的单元门旁边,等他出门。他刚一现身,她就冲向他,夺走他攥在掌中的手机,要和他谈判。女孩子最在乎的分寸感,都被她咬牙丢弃了。 从那之后,赵云深就冷着一张脸。翟晴几次想把手机还给他,他拒不接受。她那时又忽然想,他还是个少年人的脾气,不过经历了短短半年的大学生活,他装什么成熟男人呢?她怀念他吊儿郎当,玩世不恭的随性样子。 可是他说:“你碰过的东西,我不想收回来。非要我把话讲得这么明白?” 翟晴笑他年轻,但她自己也年轻。她仗着多读了几本书,多背了几首诗,就认为自己拥有了书中角色的阅历,看透了人生的兜兜转转,期待着否极泰来的死灰复燃。 许星辰的等待有效,而翟晴的等待只是徒劳。大清早的小区里,赵云深对翟晴说,他们当年都是小孩子,没长大,把谈恋爱当成了过家家。他从头到尾都做错了,如有冒犯,还望她见谅,从今往后,他们最好是别再见面,别给对方造成困扰。 他最后问她:“听懂了没?” 翟晴张大了嘴,想笑又笑不出来。 赵云深走远了。 翟晴跟在他身后,穷追不舍道:“许星辰有那点好?她看起来就是个傻丫头,她比我聪明吗?她比我更了解你吗?”这一连串的问题蹦出口,她自觉像个粗俗的疯婆子。 赵云深撇开了许星辰的话题。 他笑着问她:“翟晴,你也是,总跟我说我当年怎么样,为什么不谈谈你本人呢?下课传个纸条偷偷摸摸像做贼,怕老师又怕被家长发现,我以为你对待感情很慎重。你和复读班的学长在角落里打得火热,要不是别人告诉我,我还真发现不了。好马不吃回头草,你啃完我,不考虑再去啃那个学长?” 翟晴的脚步恍然顿住。 她想解释,可她无从解释。 赵云深忽然又有了善心。他停下来,接着嘱咐:“我没对别人讲过,给你留点儿面子。话说到这里,别做无谓的纠缠。” 翟晴含泪道:“我……我对他不是真的喜欢。我对你才是啊。” 赵云深不耐烦道:“带着绿光的喜欢。” 他说完就甩下了她。 翟晴魂不守舍,跟了他一段路,慢慢跟到了现在。 翟晴发现,赵云深立刻和许星辰道歉了。按他以前的性格,那是打死都不肯低头道歉。他还拽着许星辰的手腕,消失在纷杂涌动的人潮里。 * 许星辰沉浸在今早的回忆中。赵云深叫了她两声,她反应过来,试探道:“赵云深,我想问你几个问题。” 他说:“什么?” 许星辰紧紧攥着他的食指和中指:“你和翟晴真的已经结束了吗?” 他不假思索:“早就结束了。”又略带斟酌道:“当年我们岁数小,懂得少,相互都不重视,从没规划过未来。” 许星辰接着问:“你刚和我谈恋爱的时候,是真心的特别喜欢我吗?” 其实女孩子多半直觉敏锐。她们往往能探查到一个人——无论异性,还是同性,究竟喜不喜欢自己,又是出于哪种模糊的原因,和自己聊天、交谈、乃至相处。 所以,许星辰强调道:“你不可以说谎,我能发现。” 街上的车辆川流不息,混杂的喇叭声中,他轻不可闻地叹气。他说:“一开始,我是没太认真。” 许星辰点头:“我知道的。我有一些好朋友,我和她们的关系也不是一上来就很好,我会有意识地渐渐培养感情。” 赵云深琢磨着如何表达他的想法:他喜欢许星辰。当他和许星辰相处,感觉非常放松,状态也好,哪怕他们什么都不做,她静静地待在一旁看书,偶尔和他讲句话,他也能得到宽慰。 正巧,他们路过一家旅馆。赵云深提议道:“不逛街了,去开个房。”他和许星辰有一个“每月开房一次”的约定,本月的份例还没用过,赵云深惦记着,今天就把它用掉。 进入房间,赵云深难得摆出一副伏低做小的态度:“我借你摸。” 许星辰蔫蔫道:“不摸了。” 赵云深问她:“真不摸了?” 许星辰摇了摇头。她有些冷,坐在沙发上双手抱膝,过了片刻,她又想起来什么,从包里掏出一个手机——属于赵云深的手机。 赵云深和翟晴向她走来时,许星辰就注意到了赵云深的手机在翟晴那儿。赵云深用的是诺基亚,挂着一个幼稚显眼的情侣手机吊坠,那是许星辰亲手送给他的。 于是,离开之前,许星辰向后伸手,让翟晴把手机还回来。而翟晴呢,她也算冰雪聪明,上缴了赃物,并未私吞。 这会儿,手机物归原主。 许星辰劝诫道:“你放我鸽子不要紧。通讯录里,你保存了那么多教授和博士生的电话号码,手机要是丢了,你能把号码找回来吗?你还想去实验室打工,就算是凭实力,也应当混个脸熟。” 赵云深把手机揣回兜里。他张开双臂,抱紧许星辰,听她闷声说:“我不管你和翟晴发生了什么,我欣赏你对她的干净利落。可是以后,你千万不能像对待翟晴一样对我,那样我会哭死的。” 他制止道:“你考虑到哪儿去了,别胡思乱想。” 她在他怀里点头。 * 第二天,赵云深和许星辰踏上返校的火车。 许星辰不幸受寒,得了重感冒。父亲和姑姑都不理解她为什么急着去学校,她借口学校有事,跟着赵云深走了。火车上,她时不时地咳嗽,白天还好,到了夜晚,她担心会扰人清梦,只能不断地口服“川贝止咳枇杷膏”。 她昏睡到凌晨五点。 模糊的光影落入眼帘,她禁不住嗓子的刺激,泪水在双目中打圈。这时,赵云深喊她起床,他们到站了。 许星辰懵懵懂懂地爬起来,被赵云深牵住了一只手。出站时,他已经没办法再拉着她,许星辰的行李很重,全部被赵云深承包。冷空气飘荡在车站之外,赵云深拦下一辆出租车,途中,他偶尔抚摸许星辰的额头,她没发烧,只是很想睡觉。 赵云深将她的行李箱扛进了女生宿舍。 宿舍里,自然没有一个人。 窗帘和书桌都积了灰。 许星辰抓着栏杆,企图上床躺一会儿。赵云深却拽住她,要帮她换一套床上用品。她用怀疑的目光凝视他,他立刻打开行李箱,利落地做好后勤工作。他甚至端来一盆清水,拿着抹布,擦拭一遍许星辰的书桌。 许星辰趴在床上,居高临下望着他:“你今天特别贤惠呢。” “你好好休息,明天没起色我们就上医院吧。”他说。 许星辰伸了个懒腰:“你平常会因为小小的感冒跑去医院吗?” 涉及专业知识,赵云深普及道:“有些症状,你以为是因为感冒,其实不是。”他开始罗列一些病理和病因,许星辰听得好头疼,打断道:“不说了,不好玩。” 21 她往墙边挤了挤:“你上来陪我躺一会儿。” 话音刚落,她否决道:“不行不行,我会把感冒传染,你别上来。” 可是赵云深决定要做的事,很少有人拦得住。他脱了外套,躺在她旁边,如往常一样,他设定了十分钟的期限。 十分钟,又是十分钟,许星辰略感惋惜,又暗道:反正有便宜能占,不摸白不摸啊。 她抑制不住内心冲动,严谨地侧躺着,抓起被子蒙住脸,防止感冒病毒传播——这是许星辰自认为有效的方法。然后,她解开赵云深的衣扣,手伸进去狎玩,玩累了就睡着了,也不知他什么时候走了。 他拿走了许星辰的寝室钥匙,还给许星辰买了几份食堂的饭。 许星辰醒来时,昼夜颠倒,窗外漆黑一片。 她的桌子上,摆着一个保温饭桶,里面装满了她最爱的虾仁馄饨。她抱着饭桶,内心非常满足,几乎吃得精光。跑去刷碗时,她给赵云深发短信:“馄饨超好吃的!” 赵云深没回。 午夜十二点,他终于答复道:“明天我再给你带。” 许星辰问他:“你去哪里了呀?” 他说:“今天下午去面试了。” 许星辰又问:“顺利吗?” 他言简意赅地说了句:还行。许星辰干脆给他打了个电话,他的形容词就多了起来,透露道:面试官之一是那个李言蹊。上学期末,李言蹊作为第一作者发表了一篇sci论文,李言蹊的临床经验也在增长,已经参与过几台大手术。 许星辰后知后觉道:“你把李言蹊当做优秀的榜样吗?” 赵云深否认:“我会比他更强。” 第16章甜糖 许星辰不知道赵云深为什么把李言蹊当做了竞争对手。赵云深宣称,自己会比李言蹊更强,也不喜欢许星辰在他面前夸奖别的男人。他吃醋了吗?许星辰揣测他的心思,再也不敢提起“李言蹊”三个字。 距离开学还有十天,赵云深杀出重围,成功进入了实验室。他每天清晨出门,踏月而归。晚上要是有空,他会给许星辰打电话,讲述他在实验室的见闻。 许星辰好奇地问:“你们养了很多小白鼠吗?” 赵云深嗓音低沉又懒洋洋地回答:“不仅有小白鼠,还有小兔子。”他摆出一副随意的态度,许星辰搞不清他是在说真话呢,还是在逗她玩。 她思索片刻:“小兔子被抓进去做实验之前,你们给小兔子打麻药吗?” 赵云深却问:“你听没听过兔子的凄厉尖叫声?” 许星辰一下从床上坐起来:“兔子还会叫啊?” 赵云深说:“我第一次听见也惊讶来着。” 许星辰天生喜欢毛绒绒的小动物。兔子、猫咪、仓鼠都是许星辰的最爱。她不愿听赵云深提及那些残酷的动物实验,她努力地牵引话题,交流一些生活琐事。 赵云深和她聊到了深夜,他还说,明天下午,导师要去学校本部开会,他有两三个小时的空闲,到时候,他再给她打电话。 许星辰兴冲冲道:“哇,三个小时吗!那我去找你!” 赵云深起初没同意:“你感冒才刚好。外面冷,雪还没化,你就待在屋里,别跑出来吹风,你又被冻得着凉了怎么办?” 许星辰撒娇道:“寒假还没放完,我提前十天来学校,连你一面都见不到,我为什么要跟你来学校嘛。” 许星辰活泼开朗,很爱凑热闹。自从跟了赵云深,她的交际圈变狭窄了,还能蹲在宿舍几天不出门。她忍不住倾诉了自己闲得发慌的状况,在她的软磨硬泡之下,赵云深终于答应了明天见面。 许星辰自然是很高兴。 第二天下午,许星辰提前半小时跑到了赵云深所在的校区。天空降落一场雨,雨水淅淅沥沥,沾湿了鞋跟,许星辰举着一把伞,穿梭于陌生的教学楼和实验楼。她还没找到赵云深,就撞见了李言蹊。 李言蹊穿一身白大褂,左手抱书,自带一种温和安定的气质。他见到许星辰,还对她笑:“你也来了?” 许星辰心虚道:“我在找一栋实验楼……” 其他专业的同学,可以进入医学院的大楼吗?许星辰觉得,应该是不可以的。况且她也没有正大光明的理由。她只是来找男朋友的呀。 李言蹊有意调侃她:“会计系的实验楼,可不在这个校区。” 许星辰后退一步:“你知道我是会计系的?” 李言蹊坦白道:“你跟着赵云深上过几堂专业课,我恰巧是其中一门课的助教,有一次就坐在你们后头。你看起来一副聪明劲儿,专业课学得一塌糊涂呢……” “那不是我的专业课。”许星辰双手抓紧书包带子,像一个面对老师,自述状况的学生。 雨丝密密匝匝,连续不断地飘洒,李言蹊往外面看了一眼。他没带伞,将书本顶在头上,冒雨跨出了台阶:“你是来找赵云深的吗?他在另一栋楼,你跟我来,我给你指路。” 许星辰递出一把伞:“我今天带了两把。” 李言蹊回头瞧她:“能不能明天还你?我马上要去本部开会,跑回男生宿舍拿伞,肯定来不及了。” “可以啊,”许星辰爽快答应,“一把伞嘛,又不是贵重物品,你什么时候方便还我都行。” 李言蹊撑伞走在前方,步调不紧不慢。奇怪,他不是说他要去本部开会,很赶时间吗?许星辰跟在他的背后,内心一片狐疑。 斜风冷雨掩映着教学楼,黯淡的白昼一如黄昏,乌云成团挪近,又逐渐飘远。赵云深手扶着栏杆,俯视着楼底下的李言蹊和许星辰——他们没有并排而行,或许是为了避嫌,刻意拉开一段距离。但是李言蹊充满了绅士风度,他偶尔停下来,等一等许星辰,再接着往前走。 * 虽然赵云深的导师今天开会,但是布置的任务一点没少。为了匀出下午的时间,赵云深没吃午饭。从早晨六点开始,赵云深一直泡在实验室。前辈们喊他吃饭,他推脱自己太忙,紧赶慢赶,终于在下午四点前结束了工作。 当他走出房间,正好望见了李言蹊与许星辰。 对于李言蹊此人,赵云深的感觉很复杂。面试当天,李言蹊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提了三个颇具挑战性的问题,专门刁难赵云深。 大一年级的同学们基本都听懵了,哪怕是赵云深也只回答了两个。剩下的那个最晦涩问题,赵云深硬着头皮一顿胡扯,引来导师的批评:“你哪里不明白,开口问我们就是,不能不懂装懂啊。” 赵云深以为自己没戏了。不过他仍然是最出色的学生之一,导师便给了他一个机会,言辞之中也有重点培养的意思。但他到底比不过李言蹊。那位李学长年纪轻轻,刚发完sci,身兼两篇核心期刊论文的第一作者,不仅是外科医生的好苗子,也是导师扶持的得意门生。 最让赵云深注意的是,李言蹊对许星辰不一般。 李言蹊把许星辰送到了实验楼,朝她挥手告别,身影消失在走廊转角处。 许星辰顺着楼梯往上跑,刚好撞到了赵云深。她的脸颊白里透红,双眼蕴含一汪水,抬头垂眸时,更显出别样风情。 她说:“你们的校区好大,医学院就是气派!” 赵云深问她:“过来的路上迷路了?” “我遇到李……李学长,”许星辰非常诚实,“他把我带到这里。” 她拉住他的手:“你有空吗?我们可以出去玩吗?” 赵云深系上衣扣:“我刚在实验室换完衣服。走吧,导师放了半天假。” 他从许星辰手里接过一把伞,雨中撑开伞柄,领着她走出校门。他故意绕到阴暗的偏僻处,周围立着三堵高墙,视野封闭,通向一条死胡同。 许星辰拽他的袖子:“你走错了地方。” 雨水顺着伞沿向下流淌,赵云深低声笑道:“我没走错,我故意的。” 22 他将许星辰的围巾扯开一角,摸索她温热的脖颈,她瑟缩了一瞬,躲也没躲,他让她抬起脑袋,她只能仰视着他。很快,他低头吻了下去,含吮她的嘴唇。她身上有一种特别甜的香味,准确地说,是奶香与果香的混合气息,赵云深从没在别的地方见识过。 他一边吻她,一边说:“你是不是经常把糖当饭吃?” 许星辰茫然不解:“我不吃糖,我怕长蛀牙……” “撒谎,”他轻易下定论,“你肯定很爱吃糖吧。” 雨势越发绵密,赵云深左手举着伞,倾斜着朝向墙侧。两人间隔一段距离,他挑着她的一颗衣领扣子,颇具一种“养肥可宰”的暗示意味。 许星辰却说:“我的胸不大。” 赵云深点了下头:“是的,因为你太瘦了。” 许星辰垂首打量自己的身材:“还好吧,我是c啊。” “c最好,”赵云深附在她耳边,“最适合我。” 水流敲打在伞面,也敲打在她的心头,激起鼓点一般密集的节拍。这场雨下得真好呀,她心想。 天幕更加昏沉,太阳被彻底藏匿。 许星辰牵着赵云深的手,随他去了校外的饭店。他点了不少菜,许星辰才意识到,他可能错过了午饭。赵云深虽然勤奋刻苦,却不是会为了学习而废寝忘食的人,他一定是想抽出空来陪她,许星辰猜到了这一点,默默感动到说不出话。 她自言自语:“你对我还是很好的。” 赵云深往她碗里夹了一块鸡腿:“不对你好对谁好?女朋友只有一个。” 鸡腿的滋味都比平常细腻。许星辰心里甜蜜,手握成拳,轻敲他的手臂,像在完成某种约定:“我也对你好。你跟着我,我不会亏待你,保管让你吃香的喝辣的!” 赵云深扒完两口饭,却是笑道:“你告白的话,就像山里的土匪讨媳妇。” 许星辰毫无芥蒂,愉快地说:“对呀对呀,你是我讨来的宝贝,也是我许大寨主的压寨夫人。” 赵云深随口问:“你看上我什么了?” 许星辰握着筷子又放下来。她沉思几分钟,忘记吃饭,最后郑重其事地回答他:“也许因为你救过我一命,我看到你就觉得好!你这双眼睛,还有说话的声音……我都经常梦见的。” 赵云深觉得好笑,又有些触动。许星辰满足于他的反应,自认为她这一番表情达意,做得是滴水不漏。数日后,许星辰的室友们陆续返校,女生寝室里充满了轻松欢快的氛围,大家听说许星辰提前十几天跑来学校,只是为了陪伴男朋友,纷纷夸奖她为爱牺牲的精神。 室友王蕾更是问道:“许星辰,每天和男朋友腻在一起,你还记得我们这些姐妹吗?” 许星辰淡定地摆手:“哎呀,没有啦,我和他一周才见一次面。” 王蕾与其他两位室友惊呼:“不会吧!” 许星辰坚称:“他很忙,我不会打扰他。” 另一位室友问道:“他一有空,你就跑去另一个校区找他?” 许星辰点头如捣蒜。 室友又问:“赵云深主动来找过你没?” 许星辰迟疑着没做回答。 王蕾恨铁不成钢地喊她:“许星辰!” 许星辰原地一蹦:“怎么了呀?” 王蕾指点她:“你要晾他几天。” 第17章宴会 王蕾与男朋友关系稳定。她的男友在隔壁大学念物理,两人感情很好。王蕾也常在宿舍夸男友贴心——今天他送了一捧花,明天他又寄来一箱零食,附赠一张写了字的贺卡:我的蕾,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每当王蕾朗读男友寄来的卡片,另外两位室友都要和她嬉闹,只有许星辰是发自心底的羡慕。她早就想请教王蕾,怎样才能让男朋友更爱自己呢?却没料到,王蕾居然催促她冷战。 许星辰斜坐在椅子上,双手扒着椅背:“晾他?为什么?他最近对我很好的。我无缘无故不理他,那不是有毛病吗?” 王蕾伸出一根手指,推了一下许星辰的额头:“小傻帽,赵云深都没主动找过你,你一天天地往他那边跑,他哪里会重视你呀。” 许星辰有些心虚:“他还是……蛮喜欢我的。” 每当她说出一个字,脑袋就往下低一点儿,到了最后,她已经是完全埋着头,目光落在水泥地板上。 许星辰的另一位室友开口道:“王蕾!你不要教坏了许星辰。” 这位室友名叫柳彤,明眸皓齿,清秀细瘦,来自江浙一带的城市,说话时带一点吴侬软语的意蕴。许星辰和柳彤的关系很好,偶尔也会向她咨询一些感情问题。 柳彤是理论上的巨人,行动上的矮子。她知道王蕾的出发点很好,但她怀疑王蕾的方法并不适用于许星辰。 柳彤拉起许星辰的手,将她拽到外面:“走,我们出去说。” 王蕾在后面呼唤道:“说啥?我不能听吗?” 柳彤回眸一笑:“你男朋友和赵云深不是一种人,许星辰需要对症下药。” 走廊尽头的窗户敞开一半,冷风顺着窗台爬进来,今晚的月亮就像一轮银盘,高高地挂在天边。月光下,柳彤关切地问:“许星辰,你和赵云深吵架了吗?” “没有,”许星辰摆弄着一根生了铁锈的插销,“没事啦。只是他的学习任务太重了,我不经常见到他,就很想他。” 柳彤两根手指搭在窗沿,悄悄向前挪动几厘米:“赵云深的那位室友,白白净净的那个男生,他……他也去了实验室吗?” 许星辰寻思道:“你说的是杨广绥吗?” “是他,”柳彤抬眉,小心翼翼询问,“他忙吗?” 其实许星辰一个寒假都没联系过杨广绥。她依稀记得,前几天刷新qq空间时,碰巧看到了杨广绥的动态。他随父母去东南亚旅游了,在泰国海边拍下无数风景照,隔着屏幕都能闻见海浪、沙滩、椰子树的味道。 许星辰如实说:“杨广绥不忙啊。他寒假去了很多地方。” 柳彤抿嘴,脸颊微红,抬起手攥紧栏杆:“我猜到了他喜欢旅游。” 许星辰打起兴致:“真的吗?” 柳彤颔首:“虽然我没跟他见过几次面。” 许星辰与柳彤经常一起上课。放学后,许星辰如果没事,就会去找赵云深。柳彤为了和许星辰聊天,总要陪着她多走一段路,于是撞见了赵云深和杨广绥。赵云深和许星辰讲话时,杨广绥便与柳彤搭讪。他纯粹是怕她无聊,努力地活跃气氛。 那段时间,柳彤喜欢写诗。她爱读明清时代的古典小说,熟记各类唐诗宋词,如果不是父母强制要求她学会计,她本来应该上中文系。 她不好意思告诉同学,自己沉迷于那些东西。她觉得,实话实说,会显得她有点儿“装”。 某天,柳彤心血来潮,忽然憋不住了,偷偷和杨广绥分享了她的新作。她以为他会一笑了之,可是杨广绥细品很久,认真评价道:“文笔清丽,我能看出少女的小心思。” 他送过她一瓶玫瑰精油。 柳彤没舍得用,偷偷锁进抽屉。 她还在抽屉里夹了一张纸条:“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 柳彤之所以那么喜欢许星辰,也是因为她羡慕许星辰的勇气。即使赵云深不主动,许星辰也能保持十二万分的热情。换做柳彤,那是绝对做不到。 正式开学以后,赵云深的学习负担更重。 如果他不把目标定得那么高,他的日常生活也能轻松些。可他偏偏盯住了李言蹊,势要在三年内超越他。 男性的自尊心是很奇怪的东西。赵云深上高中时,没有竞争对象,日子过得很悠哉。而现在,他突然开了窍,琢磨起了未来生活。 每天和许星辰见面时,赵云深也会想,许星辰大四就毕业了,而他呢,还要再读四年博士才能拿到学位证。规培期间的医生挣不到多少钱,他至少要等到28岁之后才能养家糊口……不过既然选择了这条路,他就绝对不会后悔。他的父亲常说:男人做事,不要瞻前顾后,畏畏缩缩。 23 赵云深的室友邵文轩同样怀有危机感。 新学期开始不久,邵文轩在寝室说:“我们高考分数都不低,选了这个专业,将来能发大财吗?” 对面的杨广绥笑道:“可以啊。” 夜深了,灯光已灭。邵文轩侧躺在床上,搓揉着一方枕巾:“我家里的人盼天盼地,就盼着我有出息。我爸说,医生和老师最受人尊敬。医生行善积德,还能挣大钱……” “你爸那是上一代的观念,”杨广绥打断道,“不过整形外科真好挣钱。你做个鼻子,开个眼角,至少一两万到手。” 邵文轩取笑一句:“杨广绥,你咋那么爱臭美?每天惦记自己的那张脸,还惦记着别人的脸。” 杨广绥拍响床面:“唉唉唉,老邵,你怎么说话的?我这不是为了你的职业生涯做规划吗?” 邵文轩语气端肃,显得十分清高:“我只做心脏外科医生。” 杨广绥从被子里伸出手,指向了赵云深的床位:“瞧瞧人家赵云深,他才是心脏外科医生的苗子。他是副院长的爱徒,重点实验室的接班人,全专业平均分第一,李言蹊学长都夸过他。” 电子钟显示了当前时间:夜晚十一点四十。赵云深戴着耳机,听了半小时的英语,勉强有了些困意。他摘下耳机,宣称道:“我早晚会超过李言蹊。到了那天,我请大家吃饭。” 习惯会彻底改造一个人。大学几年的时间,足够赵云深从量变到质变。他相信,只要他保持节奏,就能不断进步,弥补知识盲点,最终迈入全国一流医院的心脏外科。 室友们不知道如何评价赵云深的雄心壮志。在他们看来,李言蹊的实力之强,简直没有后辈能超越。尴尬的沉默延续了几分钟,杨广绥想起来一件事:“赵云深,你的生日快到了。” 他刚说完,就从床上坐了起来。 赵云深看向他的床位:“还有几天吧,不用庆祝了。我买个蛋糕,放寝室里,我们几人切完吃掉就算了。” 视野一片漆黑,杨广绥的神情融入了暗夜:“啊?你们家许星辰怎么办呢?” 赵云深笑道:“我喊她一块来吃。” 他安静地平躺,双手盖在被子上。半梦半醒时,他想到许星辰说她不碰甜食,也想到了许星辰扑进他怀里说:你给我的糖果真好吃。 * 赵云深过生日那天,他的寝室就像过节。 杨广绥自掏腰包,买了七份肯德基的“外带全家桶”,还有必胜客的“至尊披萨”。另一位室友王滦准备了水果和薯片,又将一张公用的桌子改成了扑克牌桌,说是让大家放松一下。 傍晚五点,赵云深左手拎着蛋糕,右手牵着许星辰,当他踏进混乱的寝室,他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 杨广绥打开一瓶百事可乐,笑着说道:“呦!寿星和寿星的老婆来了!鼓掌欢迎!” 隔壁寝室来了两位男生。众人在室内吵吵嚷嚷,许星辰躲在赵云深背后,偷偷和柳彤说话:“你喜欢吃蓝莓,对不对?待会儿他们切蛋糕,我把有蓝莓的那一块蛋糕端给你。” 柳彤的脸皮薄如一张纸。她跟着许星辰跑来男生寝室,起先是很抹不开情面的。好在,赵云深的室友们都很随和,杨广绥捧起一桶鸡腿,让她挑一个最大的。 她抓起一只鸡腿,啃了两口,迅速地抬头,对他笑了。 许星辰远比柳彤放得开。她坐在麻将桌的旁边,拍响桌面:“一缺三,谁来陪我玩几局?” 寝室里炸鸡、薯片、披萨的混合气味飘散,许星辰抓着半杯可乐,等来了落座的赵云深,还有杨广绥和隔壁寝室的一位男生。那个男生说,在他们家乡,每天的娱乐活动便是玩扑克,只要有他在场,赵云深都做不了赢家。 赵云深丝毫不惧:“直接开始摸牌吗?要不我们定下几个规矩,玩起来更带劲。” “带劲”指的是什么? 杨广绥嘿嘿一笑,跃跃欲试:“深哥,你输了,你就和许星辰表白,我们都给你做个见证。” 学生时代的纯真爱情,往往最引人羡慕,周围的男生都在起哄。就连许星辰都红着脸,双手托起了腮帮:“不用啦,他不是这个意思……” 赵云深也笑道:“你们别光顾着打我跟许星辰的注意。公平点儿,我们玩真心话和大冒险不好吗?” 许星辰第一个附和:“好的!” 第18章谎言 杨广绥有一套“真心话与大冒险”的卡片。他当着大家的面,找出卡片,摆在桌上,洋洋得意道:“我先跟你们说一声,甭管是谁抽到了什么牌,你们都要按照规则来。不能因为害羞,胆小,就不做了。玩游戏就要有玩游戏的态度,今晚high起来!” 许星辰应道:“没问题!” 她与杨广绥击掌。 第一轮牌局结束,许星辰自食恶果,沦为倒数第一。她说话算数,随手挑了一张游戏卡片,诚实地朗读道:“你最喜欢在座的哪一位异性?” 许星辰非常开心,她抽了一道如此简单的题目。 她挺直后背,坦率回答:“我最喜欢赵云深!” 赵云深低头摸着扑克牌,甚至没看她:“你不说我也知道。” 男生寝室里只开了一盏灯。昏暗的光线下,他那张好看的脸依然轮廓清晰,他侧过头和另一位室友调笑两句,不知是谁打开了收音机,外放着一首《当我想你的时候》。许星辰被歌声分散了注意力,笑着圆场:“你知道就好了。” 她咬了一口炸鸡,食不甘味。碎屑掉到了裙子上,她拿起一张餐巾纸擦拭,旁边还有男生插话道:“我们几个人都在旁边站着,傻傻地看你们玩扑克牌,忒无聊了啊。干脆我们轮流抽那个卡片,一起玩真心话大冒险,怎么样?” 柳彤正有此意,立刻加入了他们。 整个寝室都沉浸于热烈欢快的氛围中。所有人都对未知的题目充满了兴趣,他们一边等着别人闹洋相,一边又害怕自己栽进坑里,紧张与期待的双重聚焦之下,杨广绥首先抽中了一个大冒险游戏:亲一口左数第二位异性。 杨广绥吓得扔掉了纸片。 因为左数第二位异性,正是许星辰。 某位凑热闹不嫌事大的男生捡起卡片,立刻推搡道:“杨广绥?你玩游戏的态度呢!快去亲一下许星辰!” 赵云深站起来,一把抢走卡片:“这种题目真没意思。广绥,你重新抽一张。” 杨广绥觉得自己没有开好头,待会儿大家可能都玩不起来了。于是他面对着许星辰,隔空抛了个飞吻。除此以外,双方没有任何实质性接触。 众人一阵欢呼雀跃。还有男生揽住赵云深的肩膀,为他搭了个台阶:“深哥,我们就是意思一下,闹着玩的。” 许星辰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偷偷和赵云深说:“杨广绥只是做了个样子……” 赵云深轻笑。他看起来一点都没生气,但他在她耳边悄声问:“你还真想让他亲到你?” 许星辰连忙摇头:“不是的,我刚才走神了。” 赵云深握着一瓶啤酒,偏过半张脸又喝了一口,继续和她耳语:“你一晚上心不在焉,想什么呢?” 许星辰实话实说:“想你为什么对我不冷不热的。” 赵云深揉了揉她的头发:“你整天就会胡思乱想。我告诉你怎么回事,你太闲了,应当找些事来做,每天跟我去图书馆,别总看那些没营养的英剧美剧……电视剧和生活能一样吗?” 许星辰语气坚决:“电视剧还有下限,生活不一定有下限。” 他们凑在一块儿说话,其他同学还在玩游戏。随着一阵起哄声,邵文轩抽中了一张劲爆的牌:你能接受婚前性行为吗? 邵文轩是个爽快人。他痛饮半杯啤酒,喊道:“我接受!” 另一个男生“哈哈”嬉笑:“是个男人都会接受!” 无人提出异议。 24 柳彤结结巴巴地开口:“为什么你们都能接受?” 许星辰扭头望着她。 就连许星辰都没讲话,这一下,柳彤感觉自己被彻底孤立。柳彤反思她是不是太封建了,现在已经是2010年,性观念开放,年轻男女滚个床单不算什么,只有她还停留在“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的文青幻想世界中。 柳彤忍不住问道:“假如你们结婚前谈了女朋友,特别喜欢人家。结婚时,又换成另外一个女人,婚后再想到前女友,你们会有什么感觉啊?” 某位男同学在一旁窃笑:“我们哪儿知道啊,我们一没结婚,二没女朋友。” 有人推了一把赵云深:“深哥,你来回答,你有女朋友!” 邵文轩助兴道:“是啊,深哥,我们给你做一次假设,你就当是在玩一局真心话。” “能有什么感觉?”赵云深不甚在意,“老婆是老婆,前女友是前女友,我分得很清楚。做男人,就应该往前看,规划未来,别一天到晚都在念旧,叽叽歪歪的,那是害人害己。” 男同学们为他鼓掌:“深哥是好男人,拿得起,放得下!” 酒色迷离,众人笑作一团。 只有许星辰在安静发呆。她不知道赵云深说那些话时,想起了他从前的女朋友,还是想起了他未来的老婆。 * 聚会散场之后,赵云深把许星辰送回了女生宿舍。 月亮铺开一道银白色光圈,灯影与夜幕缠绵。许星辰打开书包拉链,从中拿出一个盒子,亲手交给赵云深:“我送你的礼物,十九岁生日快乐!” 赵云深拆开蝴蝶结,翻到了一本日记。盒子里堆满了透明塑料管折成的小星星,共计五百二十个,谐音是“我爱你”。许星辰猜想,赵云深一定不会去数星星有多少颗。她直接告诉他:“我折了520个呢!” 赵云深打开日记本,随口回应道:“你有这时间干什么不好。” 许星辰捶他的胸膛:“你要不要嘛?” 赵云深抱紧盒子:“你送我的东西,别想收回。” 他又问她:“你高二就开始写日记了?被我救了还特意写一篇感谢日记,这下你人落在我手上……”他的手指搭住了许星辰的字迹,忽然俯身吻她。塑料星星从盒子里洒出来几颗,许星辰想弯腰去捡,可是他不让她动。唇齿交缠,他含吮她的唇瓣,还说:“你真软。” 她忘记了星星。她踮起脚尖,双手勾着他的脖子。 那一晚的月光漫天。 女生宿舍快关门了。许星辰赶在最后几分钟,一溜烟跑进楼梯间,赵云深也捧着她的礼物,原路返回男生寝室。明明已经熄灯了,他还要掏出手电筒,躲在被子里,偷看许星辰送给他的那本高中日记。他时不时低笑,像是着了魔怔。 杨广绥很担心地问:“深哥,你还好吗?” 邵文轩也问:“你在干啥?” 手电筒的光线穿透了被子。明暗交界处,赵云深合上日记本,放在枕边,含糊其辞道:“我随便看看。”他缓慢地躺下来,注视着黑暗中的天花板。 邵文轩又问他:“深哥,你的股票最近还好吗?” “挣了两千来块。去年开学,那个经济系学生让我买的股票,我只买了一小点儿,”赵云深坦诚道,“研究上市公司太麻烦,我们不是炒股的那块料。” 邵文轩叹气:“我后悔没听他的建议。我自己看着散户必读书,看着网上的教学视频,投了几只股票,亏了八百多块钱。” 炒股不是长久之计,邵文轩语气恳切道:“深哥,你给我介绍几位学长吧。” 赵云深问他:“哪个类型的学长?” “有人脉,有资源的,”邵文轩困乏地阖眼,慢吞吞回答,“我经常焦虑。每天早晨起床,胸腔闷得慌……” 杨广绥插话道:“你是器质性的问题,还是功能性的问题?” 邵文轩却道:“广绥,你别打岔。” 杨广绥的邻床已经睡着了。那位兄弟的厉害之处在于,无论寝室里有谁在聊天,他都能快速入眠,并发出微微的鼾声。 鼾声接连不断,邵文轩忘记了想说的话。他闭紧双眼,随室友们一起沉入睡眠。交织错落的梦境开始纠缠他。在那场梦里,他拼命想要证明自己与别人不一样,到头来却发现,他只是个普通人。 第二天早晨,邵文轩起床,玩笑般地告诉室友,他昨晚梦到了什么。 日子一天天地过着,他们的生活按部就班。 期中考试之后,天气回暖,春意盎然。校园里的花草树木焕然一新,浅红浓绿,尽显郁郁葱葱。 赵云深却没有赏景的心情。他在实验室的工作遇到了障碍。他的导师出差美国,几位师兄都很忙,无人指点他,于是他暂时停止探究,每天都混在实验室给人打杂。 偏偏李言蹊又发表了一篇顶会论文。 那天傍晚,李言蹊邀请大家吃饭。他开来家里的一辆车,停在路边,提都没提一句,非常低调。赵云深经过车牌时,并未多看一眼,但是他的一位师兄感叹道:“李言蹊啊,有钱,有前途。他怎么不去北京协和?” 另一人回答:“说不定他将来真去了协和医院。” 资历最高的师兄摇了摇头:“光靠论文,进不了协和。” 赵云深含笑道:“现在发几篇sci不算难吧。” 赵云深话音刚落,李言蹊就从远处走了过来。李言蹊大概听见了闲言碎语,他抬手拍了拍赵云深的肩膀:“发表一篇sci不难,难的是你提出了有价值的观点。你不能单纯地把发论文当做目标啊,小赵同学。” “你在学校的小圈子里,算是不错,”赵云深侧目看他,“放到全国,全世界,你还能不能数一数二?” 李言蹊认真道:“我们学医的人,想要的不是排名,也不是胜负输赢。” 赵云深没做声。他走进了饭店大门。李言蹊和另一位同学站在外面,等候一位迟到的教授,那同学忽然开口说:“你不要嫌赵云深语气不好。他最近研究出了问题,年纪轻轻的,容易急躁冒进。” “他急着发论文吗?”李言蹊一只手揣进衣服口袋,评价道,“才念大一,还没上完专业课。” 同学回答:“赵云深很聪明,动手能力又强,这种优秀学生,对自己会有特别高的期待吧,心中怀揣着那种……最崇高的医生理想。” 第19章静夜 李言蹊暗叹:赵云深的前途不可限量。 饭桌上,李言蹊主动向赵云深敬酒。两人的玻璃杯碰了一下,目光短暂地停留在对方的脸上。 李言蹊问他:“你今天,没带许星辰来吗?” 赵云深靠着椅背,不觉一笑道:“我带她干什么?” 李言蹊随意道:“我见你们感情好,经常待在一起。” 赵云深往他那一侧俯身:“她今晚和室友出去玩了。我蹭完这顿饭,回学校找她。” 李言蹊端起一杯酒,喝下一半,赵云深反而劝诫道:“你有酒瘾吗?戒了吧。将来在医院工作,随时有可能被拽去做一台急诊手术,醉醺醺地上场怎么行?” 李言蹊像是很惊讶他会这样提醒自己。李言蹊回答:“我在医院一向是滴酒不沾。你见过哪台手术的医生有酒气?” 赵云深顺着他的意思,又问:“你做过几台手术?” 李言蹊握着酒瓶,失笑道:“我这个级别,离主刀还远着。” 赵云深附和道:“只能做二助。” 参与外科手术的医生一般包括主刀、一助和二助。 不过李言蹊透露道:“我一般都是做一助。” 他拍了拍赵云深的肩膀:“两三年的时间,眨眼就能过去,等到你进了医院上手术台实习,一助二助的工作都要认真干。” 赵云深意味不明地反问:“像你一样认真?” 赵云深的态度很不客气,李言蹊正想解释两句,旁边的女人就扯住了李言蹊的袖子。那位姑娘名叫黄莉蓉,毕业于另一所大学,也是他们实验室里新招的技术员。她给赵云深斟酒,笑问:“你想好了要做外科医生?上次你在实验室里做组织全切,切得很干净漂亮呢。” 25 “那是基本功。”赵云深草率评价自己。 黄丽蓉笑得婉约:“和你同龄的学生里,能有这种基本功的可不多。” 赵云深不知想到什么,随她说了句场面话:“实验室的学长学姐教得好,谢谢你们的关照。”他讲完,端起玻璃杯,与黄丽蓉碰了一下。 他对待黄丽蓉的态度,明显比对待李言蹊好上一个等级。李言蹊开始思考他哪里得罪了赵云深,很快,李言蹊琢磨出一丝微妙的滋味。 恰好这时,黄丽蓉也问:“对了,赵云深,那个许星辰是谁?你的女朋友吗?” 赵云深说:“嗯。” 黄莉蓉迟疑道:“你才十九岁……” 她透露了言下之意:你才十九岁,谈恋爱太早。 “十九岁不算早,”赵云深略微挑眉,“搁我老家那儿,十九岁当爸爸的都有。” 黄莉蓉顺着话题:“你老家是哪里的?” 赵云深言辞简略地说:“北方城市。” 黄丽蓉笑着做出猜想:“你说话就没有一点口音,特别好听,能是哪里的人?” 赵云深没做回答。他使筷子夹起炸鱼,细品了片刻。这家饭店的“野生小鲫鱼”是一绝,滑嫩香脆,声名在外,吸引了无数食客。赵云深想起许星辰一向喜欢吃鱼,便决定哪天抽空,领她过来吃顿饭。 李言蹊和黄莉蓉换了个位置。当前这一刻,黄莉蓉坐在赵云深的左手边,她望着他吃饭的样子,不由自主地摆出相应的阵势,秀气斯文地进餐。可惜赵云深完全没注意到她。她自讨无趣,干脆与李言蹊说起话。 “赵云深酒量好吗?”黄莉蓉问道。 怎么说呢,赵云深的酒量好不好,李言蹊不知道也不感兴趣。他和赵云深的日常交际很少,少到几乎没有。他们虽然是qq列表的好友,但是,几乎从不说话,沟通为零。 “你问他啊。”李言蹊指出方向。 黄莉蓉脸颊微红,柔声细语道:“小赵,你不能像李言蹊那么喝酒。他肝脏解毒强,我们平常出门聚会,他喝一瓶白酒都没关系,你别跟他学。” 黄莉蓉暗含一派好心,友善地提醒赵云深。平日里,她常在微博上浏览美人们的照片,然而,当她在现实生活中与帅哥们近距离接触,她甚至不敢扭过头,仔细观察他们的五官与容颜。仿佛他们身上散发着某种刺眼的暗物质,对视的时间一久,她的心脏就被刺激得颤抖。 偏偏赵云深看着她,目不转睛,沉稳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李言蹊的肝脏解毒功能强?你怎么看得出来?” “李言蹊做过基因测试,”黄莉蓉笑道,“他天生能喝酒。” 赵云深听闻“基因测试”四个字,将信将疑地抓过一只酒瓶。他到底还是喝了几杯白酒,接着与前辈们挨个寒暄。晚上十点多,聚餐结束,赵云深步行回了学校,就站在女生宿舍的楼下,熟练地发送短信:“你在寝室吗?” 仅仅过了一秒钟,许星辰回复他:“我看到你在楼下,我马上来。” 她刚洗完澡,头发半干半湿。室内应该很暖和,因为她穿着一条裙子,雪白的双腿露在外头,料峭春寒中微微打颤。 她像是迷途的羊羔,赵云深则是一位尽职的放牧者。他脱下外套,裹在许星辰的身上,抱紧她清瘦的身体。那一瞬间,外界的杂音被摈弃,她埋首藏入他温暖的怀抱里。 不过片刻,许星辰说:“有酒气。” 赵云深摸着她的头发:“今晚我喝酒了。” 许星辰无可奈何:“你遇到那种给客人灌酒的饭局了吗?”赵云深还没来得及回答,许星辰摸到他的左右两只手,搭放在她脸颊的两侧。 她的肤质白皙,光滑水嫩,宛如一块羊脂玉。赵云深逐渐明白,为什么夸奖美人时,人们常说一句:肤如凝脂。 他的思维飘离,飘到几十米之外的地方。那时他仅仅是想和她多待一会儿,便说:“我们出去吧。” “我上去拿件外套,”许星辰松开他的手,“五分钟,我五分钟就下来。” 她脚底抹油般跑远了。 赵云深寻了一块地方,安静地坐着。夜晚十点半的女生寝室门口,多的是一对又一对的交颈鸳鸯,女孩子返回寝室都成了一场短暂的离别。年轻的男人揽着女孩的腰,低头说话,迎着月色,他们如胶似漆。 赵云深转过头,不再看向女生寝室。他从地上拣了一块石子,摸出石头的形状,短距离投掷,弯腰拾回来,再扔远,如此反复玩了几遍,百无聊赖地消磨时间。 很快,某个女生和他搭讪,想将他从寂寞乏味中解救出来。 他笑说:“我在等女朋友。” 话音未落,许星辰冲到他面前。她背着单肩包,拉住他的手,比他更急切地走向了校门。 * 许星辰和赵云深轻车熟路地抵达酒店,依旧是标准两人间。灯光澄明,气氛和谐,许星辰刚进屋不久,便拧开一瓶矿泉水,倒进她自己带来的杯子里。她还拿出一罐蜂蜜,舀出一勺,泡入水中,搅拌几分钟,悄悄递给赵云深。 “蜂蜜水?”他明知故问。 许星辰点头:“可以解酒。” 赵云深喝了几口,皱眉道:“太甜了。” 他坐在床边,左手端着杯子。许星辰凑近杯沿,也品尝了一点蜂蜜水。她搭扶他的肩膀,馨香与柔软若远若近——只持续一瞬间,她又往后挪出一段距离:“我去拿矿泉水,稀释一下,蜂蜜就不会太甜。” 赵云深把杯子放在床头。他没让许星辰离开,低头吻上了她的嘴唇,这会儿他汲取到的甜度适中,他很喜欢,心情也快活起来。 许星辰调亮了床头灯。她不像往常那样指着手掌或脸部的某一处地方,问他医学名词。她今日兴致缺缺,还说:“你们医学系的学生,到了大三要搬去另一个校区吧。” 赵云深不以为然:“我会经常过来找你。” 许星辰的阴霾一扫而光:“真的吗?” 赵云深认真分析道:“两个校区离得不远。坐一趟公交车,花不了多长时间。” 许星辰建议他:“每周五和周六,你有空要来找我。” 刚说完,她又摇头:“其实我找你也行。” 赵云深拍拍她的肩膀:“好了,这个问题解决了,你还有什么烦心事?” 许星辰想了想,应道:“没了。” 赵云深衣衫缭乱,似乎笑了一声。 许星辰低着头,全身的血液都往脑袋里冲,一时间眼冒金星。原来极度的兴奋与紧张是这般滋味,赵云深和她也有同样的体会吗?她抬眸凝视他,火花在四目相对的那一刻迸溅。他被隐形的愿望指引着,抛却了一切顾念和担忧,今夜第二次和她接吻。 愉悦消散,疼痛紧随其后。 赵云深扔开枕头,嗓音压抑道:“你看着我。” 许星辰不知如何回答。他单手托扶她的后颈,显得很沉迷,虽然进展并不顺利。许星辰隐隐约约道:“好疼……好不舒服。” 光亮如白昼的灯光下,她没说假话。赵云深便关了灯。黑暗中,她怀疑自己的血液也被摇晃出纵荡的波纹,又消逝在他前所未有的热度里。 许星辰曾经看过很多言情小说,她听闻,初夜刚开始会疼,后面就能享受到快乐。于是许星辰一直忍耐着,等待传说中“置身云端”的奇妙滋味。可是她所期盼的欢愉并未来临。 她记得那一夜从头到尾都是痛感占据上风。 第20章寒潮 人的本性是趋利避害,畏死乐生。既然初夜痛得要死,为什么会被人津津乐道?许星辰作为亲历者,有感而发:因为她第一次陷入恋爱,喜怒哀乐都是值得纪念的。 她安然不动地躺着,脑子清醒,意识疲乏。赵云深手臂半撑着床面,附在她唇边若即若离地亲吻。她的长发挡在额前,他帮她把头发拨到了耳后,又将她按进了怀里。 26 “明天给你补补。”他说。 许星辰推脱道:“不用补,没什么,我不累。” 赵云深贴近她的耳朵,低声问:“还能继续做么?” 许星辰摇头。她想说:好疼啊。 赵云深没再开口。他靠墙坐在床沿,捏着他刚摘下来的使用过的避孕套。从他去年开始学医,他就有了一点不可避免的洁癖。然而现在,黏腻的白色稠状物沾到了他的手指,他只觉得意犹未尽。 他起身去洗澡。洗完回来,睡在另一张床上。 枕头柔软而舒适,无法抚平他迫切的躁动。他回忆刚才的经历,很快又有了感应,但他也不可能跑过去唤醒许星辰,那和禽兽没区别。他只能侧身静卧,自己解决问题。 窗外的世界从深夜演变到黎明。 天亮了。 许星辰做了一夜乱七八糟的梦。她的梦中情人也是赵云深,梦境停止之前,他正和她热烈地耳鬓厮磨。但是,当她睁开双眼,见到现实中的赵云深,却发现他躺在对面,背朝着她。 他在睡觉。他还没醒。 要不要弄醒他?许星辰犹豫两秒,放弃了这个打算。 她静悄悄下床,随手掀开被子。床单留有黯淡的血迹,拇指般大小的一道印,像在提醒她终于看破了最隐晦的秘事。她的脸颊如有火烧,扯下床单,拖到了浴室,拿起香皂,对着水龙头一阵凶猛的搓洗。 洗干净之后,又用吹风机烘干,这才铺回了床上。 * “你说,你初夜的第二天早晨,就在浴室里洗床单?”王蕾惊讶地问。 许星辰点头承认。 最近这段时间,赵云深经常约她出去开房。许星辰夜不归宿的次数多了起来,每周至少一两回。室友王蕾最先察觉异状——毕竟王蕾也有男朋友。她大概猜到了二十岁的男生比较喜欢哪一种活动。 王蕾首先向许星辰坦白:去年冬天,她和男朋友发展到了最后一步。她又问许星辰的状况如何?许星辰便说出了实情。 许星辰躲在王蕾的被子里,埋头和王蕾窃窃私语。 那是四月末的一个傍晚。寝室里开着灯,另外两位室友都在看书,王蕾只敢用气音说话:“你做好防护了吗?” 单人床十分拥挤,许星辰撩开被子一角,继续耳语道:“有的。”说着,她心跳得极快。 王蕾将她当成自己人,嘱咐道:“我认识的外校一个学姐,和高年级的研究生谈恋爱,没注意,怀孕了。小姑娘头回怀孕,月经停了都不重视,肚子五个多月,跑进医院打胎……” 许星辰毛骨悚然:“我不会的。” 王蕾安抚地拍拍她的肩膀:“莫慌,跟你提个醒。”又好奇地八卦道:“唉,你和他那个的时候,感觉怎么样啊?” 许星辰攥着被子,蒙住她和王蕾的脑袋,才说:“你先讲完我就讲。” 王蕾竖起枕头,挡住了床围栏杆。心房被一腔热血填满,酥痒痒只想笑,踌躇许久,她自己先败下阵,声音细微到几乎没人能听清。 许星辰一时兴起,和王蕾讲了几个笑话,逗得她缩在墙角哈哈大笑,床板“嘎吱嘎吱”一阵摇晃,底下的柳彤还问:“你们俩躺在上铺聊什么呢?讲出来让我们也跟着高兴。” 许星辰从被子里露出脸:“不行,你不能听。” 柳彤啃着一根黄瓜,怫然不悦地问:“为嘛不能听?” 许星辰退回被窝:“你不让我在你面前开黄腔。” “我偏要听!”柳彤站在床铺下,不甘被忽视,“你讲,你快讲。” 许星辰忍着没吱声。倒是王蕾翻身爬过来,复述一遍许星辰刚刚讲过的东西。果不其然,柳彤羞得满脸通红,碎碎念道:“难怪你们要躲进被子里说话……” 王蕾从旁边的书架上拿了两只橘子,一只递给许星辰,另一只留给自己。她一边剥皮,一边调侃:“你以为我俩在说什么?说那个临床医学系的杨广绥同学?” 柳彤爬上床,书本盖住了脸:“杨广绥是谁?不认识。” 纸页形成的黑暗面中,她的思绪被放飞得很远。 * 碰巧第二天,柳彤和许星辰都在校园内撞见了杨广绥。 杨广绥站在宿舍大楼的宣传栏之前,观望一封张贴出来的通知书:学校的管道坏了,必须抢修两天。仅此两天,全校停止供水。明天的早晨六点、下午一点、傍晚五点,几辆供水车会在停在路边,请有需要的同学们带好器皿,遵守规定,按照秩序排队领水。 杨广绥自言自语道:“麻烦。” 他一转身,刚好面对许星辰。 他露齿一笑:“哦,你老公刚走。” 许星辰兴冲冲问:“他去哪里了?” 杨广绥指了个方向:“赵云深往行政楼去了,他找辅导员有事。他拿到了今年的国家奖学金,学院还选他做校级三好学生。各项奖金加在一起,得有一万多块钱。” 他抬起手臂,碰到许星辰的书包:“你老公答应请我们吃饭,到时候你一起来?” 许星辰立刻推脱,坚称她要给赵云深留一点私人空间。他和室友们的聚餐,她还是不打扰为好。杨广绥就夸奖许星辰的细致体贴,又多问了柳彤一句:你们今天下午有课吗? 柳彤连忙说:“没有啊。” 其实柳彤有一堂“艺术史鉴赏”的选修课。 她以为杨广绥会发出邀约。但他只是说:“我也没课,我们回宿舍做面膜和深层清洁吧,明天的宿舍就没水了。” 柳彤受挫,滚去上课了。 她没怎么听老师讲话,一会儿惦记着杨广绥,一会儿又想起校区停水。 停水的第一天还好,大家都有准备,平常用的木盆、开水瓶、塑料桶都被装满。可是到了第二天,存货见底,同学们不得不仰仗于停靠在宿舍区的几辆供水车。 那是早晨六点零五分,柳彤想起床接水,可惜意念不受控制,她根本离不开被窝,只能呼唤道:“星辰!” 许星辰“哎”了一声,发出欢快的二声调。 柳彤拜托她:“你帮我接一瓶水,我拿来刷牙洗脸。我困,我起不来……” 许星辰拎着她的水壶,爽快答应道:“没问题。你要热水还是冷水?” 柳彤道:“最好是温水。” 许星辰又问她:“要我帮你带早饭吗?” 柳彤敲响了床杆:“我想吃豆腐脑和卷饼……” 许星辰表示她记住了。她让柳彤躺下再睡一会儿,她最快半个小时后回来。 事实证明,许星辰的预计过于乐观。那几辆供水车的外围排着一串长队,有些同学早晨五点就过来蹲守,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轮到许星辰。 她和王蕾等人乖乖去了队伍的最后。 途径本专业的男同学时,几个男生同时喊住许星辰,热情道:“许星辰,你来我们这里……” 许星辰的高中同桌宋源也混迹在这些男生中。宋源与许星辰原本就是高中同学,又考上了同校同专业,双方的交往却不紧密。眼看着许星辰越走越远,宋源情急之下,直接拉住了她的衣服:“你把你水壶给我,你先回去吧。” 许星辰拒绝他的好意:“不用啦。你也拎着三个水瓶。” 周围又有一个男生催促:“我手里东西不多,许星辰,水壶尽管留给我们。” 许星辰隐约知道,这是漂亮女生的特权。但是男同学们都没提及她的室友,她很不好意思,追在室友的身后,终归跑远了。 冲突就在这一刻发生。 最前方的两位男生闹出了争执。其中一人染着棕色头发,肤色雪白,身形高高瘦瘦,正是医学院的杨广绥,而另一方则是戴着黑框眼镜,背着双肩包的……来自软件工程专业的范元武。 两人起口角的原因很简单。范元武排队时,正在思考程序代码,脑子发呆,也就站到了一旁。别的同学没敢打扰他,也没问他是不是还在队伍中。漫长的队伍往前移动着,等到范元武反应过来,他已经一个人站了好一会儿。 27 于是他冲到最前方,推开一位正在接水的人。 好巧不巧,那人正是杨广绥。 杨广绥自问也不是软柿子。他把范元武当成了插队的垃圾,开口就是一顿痛骂,范元武又认出杨广绥的室友赵云深……此前,他曾在图书馆因为“占座位”一事而与赵云深交恶。 新仇旧账加在一块,范元武立刻暴怒。他和杨广绥针锋相对,快要吵翻天了。几位志愿者努力地维持秩序,后面排队的同学们等得不耐烦,范元武心里头急躁,骂了一句:“死娘炮。” 杨广绥指着他的鼻子:“你说谁?你再讲一句?” 范元武扬高下巴:“讲的就是你,死娘炮。娘里娘气,是男是女?” 赵云深理当为杨广绥说话。他正要回敬两句,却见杨广绥不对头。他伸手拉住杨广绥,而杨广绥一动不动僵立原地,戴着红袖章的大婶也赶了过来。大婶没问原因,当场各打一棒:“你们都是高校学生啊,别做一些对不起学校,对不起父母栽培的事儿。我们的供水车在几个学校跑过都是没问题的……” 杨广绥却道:“他骂我是死娘炮。” 大婶像是没听见,整理了下她的红袖章。风中的袖章轻微摆动,十分有型。 她说:“你们快让开,没见后面的同学在排队呢?” 大婶话音刚落,许星辰跑了过来。 早晨的八卦传得很快,已经传到了最后一排。许星辰听同学说,医学院正在和软件学院吵架,她顿时心里一咯噔,害怕赵云深惹了事。 赵云深脱离队伍,走向她站立的位置:“你回寝室,待会儿我去你楼下送水。” 范元武听不到他们的交谈声。他面朝着杨广绥,调笑道:“瞧瞧,大家都知道你是娘炮。你一个男生涂脂抹粉的……还画了眉毛?搞成娘们样,图什么?犯花痴呢?” 杨广绥拎起水壶往前走,范元武还去拉他。杨广绥便也不再忍耐,拔开木塞,直接将一瓶开水泼了过去。近旁响起一片惊吓过度的尖叫声。 第21章纷争 开水溅到了范元武的脸上。他下意识向后退,喉咙里挤压出痛苦的喊声。 眼球胀痛,面颊火辣辣发麻,如同被人撕裂刺穿。范元武双膝跪地,强撑几秒钟,匍匐着往前栽倒,终于有人想起来拨打120,邵文轩还凑过去说:“我们应该给他做院前急救……烫伤急救。” 邵文轩扶住了范元武,赵云深拎着一壶凉水给他洗伤。 双眼完全睁不开,范元武暂时丧失了视力。他看不见谁站在身后,惊慌失措地吼道:“你们要杀人吗?杀人了!学校里杀人!” 邵文轩安抚他:“我是医学院的人,求求你不要动。” 戴红袖章的大婶与供水车司机说了两句话,找到一个急救箱。她把急救箱抱过来,却不知道如何操作。赵云深转头告诉大婶:“给我,我来。” 他拿起一把剪刀,剪开了范元武的衣领,没弄破一个水疱。他的手速很快,动作熟稔,不过始终冷着一张脸。 直到救护车来临,赵云深才退到一旁。他拽着杨广绥,静立几秒钟,严肃道:“那人伤得不轻,皮肤局部有水疱和渗出液。老子一开始不想管,看在你的面子上搭把手。” 杨广绥懵然回神,喃喃自语般问道:“一度烧伤?浅二度烧伤?” 话音未落,范元武已经被抬上救护车。 杨广绥手脚发麻,失魂落魄。 早晨八点,杨广绥应该去上专业课。但是辅导员把他叫到了办公室,说是要和他聊天,谈一下目前的情况。辅导员告诉他,学校通知了范元武的父母。如果把事情闹大,那对学校和学生的名声都不好,希望杨广绥能和范元武私下解决纠纷。 杨广绥开口问:“我给他付医药费,送营养品,能解决纠纷吗?” 辅导员谨慎地回答:“这个……据我了解,范元武同学是轻微伤。你没有刑事责任,但是你有民事赔偿责任。杨广绥,我要联系你的家长了,学校会给你一个合理的处置。” 辅导员甚至没问一句事情经过。又或者,谁都不会关心争执如何产生,大部分人只看到了结果,他们料定杨广绥是一个冲动的罪魁祸首。 杨广绥低下头说:“导员,能不能别找家长?我爸工作忙,心脏不好。” “你这时候想起父母了?”辅导员只是叹气,“杨广绥,联不联系你的家长,不是我说的算。范元武的父母都很生气,要求学校给他们一个交代。” “范元武先插队,”杨广绥心绪难安,眼眶泛红,“他骂我,还扯我衣服……” 辅导员摊平一只手,示意杨广绥噤声:“就算他有错在先,你怎么能用开水泼人?你怎么能故意伤人?我把话讲重了不好。今天早上接到领导通知,我对你很失望。” 杨广绥太阳穴直跳。他按揉片刻,反而更难受,胸腔里压着一块石头。 辅导员仍在和他说话:“我平常会跟你们开玩笑,去操场打篮球……我没把你们看做不懂事的学生,你们在我眼里就是一群朋友。你一个十九岁的小伙子,十九岁!不是小孩,你不懂冲动是魔鬼?” 杨广绥坐在椅子上,双腿冻僵般挪不开一寸距离。他闭了闭眼,思维抽离身体,恍惚中感觉灵魂不属于自己。 辅导员当着杨广绥的面,拨通电话打给他的母亲。辅导员开了免提,杨广绥听见妈妈的声音:“唉?老师您好,我是杨广绥的妈妈,您有事找我吗?” 辅导员把手机递给杨广绥:“你自己说。” 杨广绥嘴唇干涩,起了一层枯燥的皮。他握着手机,脑袋稍稍侧过去,轻声说:“妈妈。” 妈妈笑问:“怎么了呀这是?在学校闯祸了?” 杨广绥咬紧牙槽,嘴里蹦出一句:“我拎着一壶开水,泼到一个不认识的同学。要赔医药费,学校会给我处分……” 辅导员将手机接过去。他和杨广绥的母亲详细描述一遍事发状况,提到那位同学先骂了“死娘炮”。杨广绥的母亲语气歉疚道:“对不起啊老师,我们家开了几所美容店,都有十几年了。广绥小时候,我跟他爸爸没空管他,就把他扔在店里盯着他写作业。” 这一番话看似毫无逻辑,其实是在解答:为什么我儿子是个娘炮? 杨广绥理了下头发。他的目光放空,恨不得被开水泼到的人是他自己。 * 今早的那一番争执之后,杨广绥在男生寝室也出了名。他回去收拾东西,走廊上撞见一位法学专业的同学,人家还问他:“警察没来抓你吧?范元武是轻伤还是轻微伤?他要没要求报警立案?” 杨广绥脸色惨白,望着同学:“警察把我抓走,你就高兴了?” 同学赶忙摆手:“我不是那意思。杨广绥,哎……我是关心你。” 杨广绥掏出餐巾纸,擤掉一把鼻涕。他没工夫跟人闲聊,飞奔着跑回男生寝室,找到几张银行卡,揣进兜里,准备出门。 杨广绥的一连串动作闹出很大动静。赵云深合上书本,问他:“你要去哪里?” 杨广绥道:“医院。” 按照范元武的家属要求,杨广绥被勒令去医院探望范元武,鞠躬道歉,赔偿医药费。不过杨广绥状态不佳,他拉上了赵云深和邵文轩。三个学医的年轻小伙子站在病房外,捧花的捧花,拎水果的拎水果,还没进门,就做出了一副认错态度。 范元武躺在床上,脸和脖子包了纱布,看不出伤势如何。他抬起左手,指向门外,引起了母亲的注意。范元武的母亲是一位面色泛黄的中年妇女,身形略胖,扎个低马尾辫,穿着运动外套和一条宽松牛仔裤。她冲着门外喊了一声:“谁是杨广绥?” 无形之中,像是有一盏喇叭,扩大她的音量,冲击着杨广绥的耳膜。 他被邵文轩从后背推了一把,抱着一捧花,往病房迈近一步:“范阿姨,我是杨广绥。” 28 范母埋头削苹果:“你管谁叫阿姨?” 杨广绥连连致歉:“对不起,对不起。” 范母放好苹果,提了下衣领子:“你爸妈来了吗?我今天请假没上班,坐一上午大巴来医院看元元,你整得人脸和脖子都烂了,你晓得吗?普通家庭培养一个大学生多不容易,我要报警是你们学院领导在前面拦着,就你这种学生还学临床医学……” 她喋喋不休地念叨,杨广绥干站在一旁,沉默着听完她的话。 病床上的范元武趁势说:“杨广绥,你站我床前,面朝我,鞠躬道歉。” 杨广绥鞠躬九十度:“对不起,我认罚,我该罚。” 范元武又说:“医药费……” 杨广绥立刻表态:“我掏。” 范元武的母亲说:“除了医药费,还有元元的营养费,我的误工费和交通费。” 她一只手扶着病床,神情憔悴,眼底隐有黄斑。她没听见杨广绥反对的声音,当场裁决道:“你给我转八万块钱,多退少补。” 八万块钱? 对杨广绥而言,八万块钱不算多。他不由得轻松了一些,预想中的“狮子大开口”并未出现。 可是杨广绥的室友邵文轩气不过,邵文轩质问道:“八万?谁家能随便掏出八万块?范元武是轻微伤,算上医药费和住院费最多八千块!你们住的还是我们学校的医院,我们的学长学姐都在给你们看病,院领导也来了,肯定有减免!你们把医药费的收款凭证拿出来给我们看。” 邵文轩就像一撮烟火,点燃了埋藏在病房的炸药。 范元武的母亲“嗖”地一下站起身:“你是谁,这里有你说话的地方吗?你们把同学烫伤,扔进医院,大半天了没来一个人照顾,晚上终于有空了就来和我讲医药费?好样的啊,还不到二十岁,就学会了势利眼。” 邻床的患者及患者家属都在看着他们。 烧伤科的护士站在门外,规劝道:“请不要在病房吵闹,好吗?” 赵云深对护士露出一个笑:“不好意思,我们谈话声音大了些。真的没想吵架,要吵也不会在医院吵。” 护士姐姐态度更温柔:“注意点啊,病人要休息呢。” 赵云深比出“ok”的手势。 病房内,范元武的母亲瞪着一双眼,正在和邵文轩对峙。杨广绥搂住邵文轩的肩膀,悄声说:“谢谢哥们。”然后,他掏出一张银.行卡:“阿姨,我赔钱,咱们就一笔勾销。” 范母不言不语,盯着杨广绥瞧。 她的注视,使他汗毛倒竖。 躺在床上的范元武侧了个身,发出痛苦的呻吟。白色的床单被罩不断散发着压抑感。 杨广绥吞咽一口唾沫,主动让步:“我拿十万,一笔勾销?” 范母接受了他的赔偿金。 杨广绥心间悬着的石头总算落了地。鲜花和水果篮子被他摆在桌上,他签下保证书,再一次鞠躬,跟着赵云深和邵文轩走出病房。 夕阳收尽余光,夜幕悄无声息地降临。医院门口亮起一片路灯,点缀着漫漫长街,赵云深步履稳健,神情如常。邵文轩略显呆滞,时不时地走神,赵云深问他怎么了,邵文轩竟然回答:“被烫一下能挣十万,广绥,你回去再拿开水烫一烫我呗?” 杨广绥笑骂他:“你有病啊。” 邵文轩也笑:“友情价,打个对折,送我五万就行。” 杨广绥仍是说:“有病,病得不轻。” 邵文轩不再争执。过了一会儿,他又问:“广绥,你家里是做什么的?” “开美容院和皮肤管理的店铺,全省连锁,”杨广绥实话实说,“我爸妈想做大品牌,在北京上海成立分店。” 杨广绥踢开路边一块小石子,接着问:“你们的父母都干什么工作?” 赵云深率先回答:“我爸是电气工程师,我妈在统计局做项目审批。”他说完,便和杨广绥一起看向了邵文轩。平常在男生寝室,他们没有问过相关问题。这种隐私性的调查,似乎仅限于好友之间的讨论。 讨论中断了一分钟,因为邵文轩一直没做声。 邵文轩双手插着衣服口袋,凝视电线杆上的小广告,其上写着:美貌少妇,重金求子。二十四岁的成熟少妇嫁给五十九岁的丈夫,苦于无子,想在丈夫过六十大寿之前,给他带去一个惊喜。有意者,请电话联系。 邵文轩指着电线杆说:“发家致富一条路。” 他笑得腼腆,杨广绥与他推搡:“我天,那不是卖身吗?” 赵云深说:“真假,专骗傻子和光棍。” 杨广绥好像大病一场又忽然痊愈的人,他和平常一样生龙活虎道:“还不是因为你有女朋友啊,赵云深,你饱汉不知饿汉饥。” 第22章机遇 赵云深不喜欢在朋友面前提起许星辰。有些男人偏爱炫耀自己的女朋友,赵云深就不一样,他把许星辰的优点当做秘密,尽量避免泄露给别人。 于是他转移话题:“杨广绥,你有喜欢的女生吗?” 杨广绥沉思良久,摇头叹息:“没希望。” 杨广绥害怕赵云深继续追问。他忽然拔腿走得很快,赵云深跟在他的背后,还拉了一把邵文轩。 路灯照耀他们三人,影子交叠重合。邵文轩半垂着头,呢喃道:“这就完了?这就完了。”他吐词不清,面庞被阴影覆盖。赵云深侧过头看了他一眼,那眼神似乎意味深长。 回到男生宿舍,邵文轩告诉隔壁的同学,杨广绥没事了!大家都不用担心他。 有人问:“怎么解决的?” 邵文轩怏怏不乐:“赔了十万块,整整十万。” 同学们立刻震惊:“好严重啊!” 邵文轩透露道:“范元武妈妈喊出来的一口价,杨广绥不赔不行。闹到学校领导那边,大家都下不来台面。” 此事很快传到了范元武的朋友圈。几天后,范元武重回学校,非但没收获同学们的关心与爱护,还被人笑称为“范十万”。他立刻质问道:“你说谁呢?谁是范十万?” 同学盯着他瞧:“你的医药费究竟多少钱?” 范元武抄起一根拖把,站在宿舍门口撵人:“我妈大老远跑来照顾我,光是工资就被扣了几千,我妈住在医院旁边的宾馆,每天都要好几百。要不是杨广绥下手狠,我能那么倒霉?我落了几天课,作业没写,谁来赔偿我的损失?” 他的同学无奈又无语。 范元武扔开拖把,“砰”的一声关上寝室门。此前,他在寝室就像一条侏罗纪的霸王龙,舍友们都是人模人样,受他荼毒和欺辱。但是自从范元武住院归来,脾气收敛不少,他不再与同学争锋相对。他终于明白一个道理:兔子急了也会咬人。 范元武每天换药,使用疤痕修复膏。几个月后,他的伤疤减轻许多,基本瞧不见了。杨广绥的赔偿金还剩下一半多。范元武的母亲拿着那笔钱凑够老家一套房子的首付,房产证上写着范元武的姓名,他沾沾自喜,校园内遇见杨广绥时,竟然和杨广绥打了个招呼。 那是大一年级第二学期的考试季。作为一名医学生,杨广绥忙得要死,又被范元武吓了一跳。 范元武走后,杨广绥抬头轻嗤:“我看到他,就想装不认识。” 他们宿舍的四位同学围坐在一张桌子边。食堂内人山人海,喧闹不止。赵云深端起一只不锈钢的饭碗,若无其事道:“就当没他这号人。”又说:“不提他了,扫兴。” 杨广绥颔首:“讲一件开心的事。我爸答应了,让我暑假跟着你们出去旅游,咱们要去哪儿来着?” 赵云深说:“山海县。” 杨广绥兴致高昂:“好玩吗?” 赵云深喝了一口汤,方才回答:“听别人说,那是个有灵气的地方。” 山海县的“灵气”具体表现在山清水秀,冬暖夏凉。景区内开设几家装修古朴的旅馆,门前都挂着鲜明的旗帜,迎风招展。 29 许星辰一直想来这里玩。当她实现长久以来的愿望,心情不可谓不激动。住进房间的那一天,许星辰一点都不疲惫。她拉着赵云深出门,要和他去附近转转。随行的小伙伴包括王蕾和她男朋友,还有杨广绥和柳彤。 这几个人里,除了赵云深之外,谁都没有坚持锻炼的习惯。山路狭长而崎岖,刚走了半个小时,所有人都喊累。赵云深指着一块石头让他们休息,还说:“行吧,你们谁的东西重,换我来拎。” 杨广绥向他竖起大拇指:“深哥体力强。” 王蕾也问:“赵云深,你喜欢健身吗?” 王蕾的男朋友微笑道:“赵云深底子好啊。” 柳彤默默看向另一个地方。横亘的树叶被拂开,显现一条打扫干净的小路,废弃的土地庙隐藏在密林之中,砖瓦古老,屋檐仅有半人高。 这样一个简陋而残破的土地庙,倒映在柳彤的眼中,竟然也有几分奥妙意境。她忘记一切疲倦劳累,跑到那座土地庙之前,默念幼稚的愿望:请让杨广绥注意到我。 许星辰跟随她的脚步,还问:“你在做什么?” 柳彤笑说:“我在许愿。” 王蕾也跟过来:“你们多大了,信这个?” 柳彤扭腰撞了她一下:“你出来玩还跟我较真。” 王蕾再看向那座土地庙,虽然破败不堪,倒也称得上整洁,周围没有尘土和杂质。想到这里,王蕾一拍脑门,泥沙之类的东西,会被树叶挡住吧?嘿,她怎么能搞封建迷信。 安静片刻,王蕾随口念出声:“学业顺利,爱情顺利,就这两个啦。” 许星辰也说:“我毕业之后,想和赵云深结婚。” 她这句话,刚好被赵云深听见。他手上拎着别人的行囊,心脏一阵狂跳。他以为许星辰从不考虑将来,没想到她的内心暗藏着憧憬。她欣然扭头时,刚好与赵云深对视,还冲他笑了一下。 他也笑,唤她:“来吧,我们继续爬山。” 许星辰应道:“好的,我来啦。” 她途径小路,注意到一块被忽视的石碑,其上刻字:“某人到此一游。”也有:“你知道吗?我中意你。”好端端一处僻静幽暗之地,弄得像个学校的告白墙。 许星辰停步,观察着石碑,她发现一行隐晦的字: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皆是读书人。 不远处,赵云深又喊她的名字:“许星辰?” 许星辰欢快地跑向他。她冲进他的怀里,挽着他的手臂,追随他向前攀登山峰。森林里空气清新,凉风畅快,很适合避暑纳凉,还能听见潺潺水声。 王蕾的男朋友多走了几步路,发现一处清潭。四面树林茂密,潭水明净见底,鱼虾清晰可见,他不由得发出感叹,呼朋引伴,将大家叫了过来。 “鹅卵石?”许星辰坐在岸边,“水底有鹅卵石。” 赵云深挽起裤腿:“我给你捡几块。” 他刚要下水,便被王蕾的男朋友一把拉住。那位男生脸色苍白,紧紧拖住赵云深,仿佛赵云深不是要去捡石头,而是要当场溺水。 王蕾瞪他一眼:“干嘛呢?一惊一乍的。” 王蕾的男朋友推了推眼镜,理智地分析道:“我来自物理专业。各位同学,你们听我讲,我估计潭水很深,你们坐着别动,我给你们推导一遍公式……”说着,他又扶了一下眼镜。 杨广绥连连摆手:“我出来玩是为了放松,你跟我讲物理,我头要炸。” 许星辰也说:“不听啦,我相信你。我们快走吧。” 只有赵云深虚心请教:“呵,怎么推算呢?” 他没问完,就被许星辰抓着衣袖,带到了一条正路上。大家又开始爬山,玩到傍晚才回到旅馆。旅馆的主人是一对三十来岁的夫妻,他们是丁克家庭,没有孩子,很爱交朋友。赵云深跟他们聊了两句,老板娘就提出一桶自家制作的酒酿,热情地邀请赵云深品尝。 虽然老板娘推脱不要钱,赵云深还是给了她二十块。然后,赵云深找到一个瓷碗,装着酒酿,拿回去给许星辰尝了。 许星辰发誓,她从没吃过那么美味的酒酿。 她跑下楼,亲自问老板娘:“您是怎么做的呢?” 老板娘姿容秀美,身段窈窕,笑起来就像一朵清露芙蓉。她很坦诚地告诉许星辰:“水质好,酿酒的米也好,你去别的地方,吃不到这东西。” 许星辰坚持认定:“我回家用矿泉水和最好的米,也能酿出类似的味道。” 老板娘半低着头,发丝拂过眼前,她笑意盎然,但是没再说话。许星辰告别老板娘,蹬蹬地跑回房间,赵云深端着碗问她:“还吃吗?” 许星辰点头。她盘腿坐在他面前,眨巴双眼望着他。赵云深犹豫片刻,执着勺子,一口一口地喂她。米粒沾到了唇角,赵云深抬手给她揩拭,两人目光对视时,又是一阵笑。 许星辰坐得端正:“你快亲我。” 赵云深俯身,亲了她的脸。 许星辰仰起脑袋:“还有呢还有呢?你漏了什么?” 赵云深又吻她的嘴唇。 许星辰略微前倾,揽紧他的身体:“赵云深赵云深,你跟我在一起,心情好吗?” 赵云深描述他的感受:“轻松愉快无忧无虑。” 他放下瓷碗,握着许星辰的手腕:“尤其是和你出来旅游,就算那帮朋友跟在后面,也像是切断了外面世界的烦恼。你懂我的意思吗?” 许星辰摩挲他的手背:“你讲得很清楚,我当然懂了。”话没说完,她又亲吻他。情动之时,他们挪回床上,雪白的被子蒙在周身,共同探索情侣间的亲密与刺激。 赵云深在实验室身兼数职。他的导师给了他两周假,他没回家,全部耗在了许星辰身上。离开山海县以后,赵云深和许星辰返校,他又陪着许星辰逛街玩游戏。然而,两周期限一到,他马不停蹄地回归了实验室。 导师对他万般器重。 再过三个月,导师将去美国开会,进行一次非常重要的合作。他有意带上赵云深和李言蹊等优秀学生,几次暗示他们跟紧课题。赵云深领会教授的意思,整个暑假披星戴月,早出晚归,将一腔热血奉献给了研究和实验。 第23章纪要 赵云深的努力很快有了回报。大二年级第一学期末,导师组织带队,领着他们一行人去美国进行学术交流与访问。 临行前,赵云深和许星辰告别。他送给她一副手套和围巾,让她注意防寒保暖。天气又冷了起来,前几日刚刚下过一场小雪,天空灰蒙而阴森,印证着许星辰的心情。 她问:“你要一个月才能回国吗?” 赵云深严谨地纠正:“一个月零八天。” 许星辰摊开围巾,系在自己的脖子上:“我们每周通一次电话?” “看情况,”赵云深帮她整理围巾的边角,“要是我整天泡在那边的实验室,没空给你打电话,你也别觉得我失踪了或者怎么。洛杉矶和国内有十五个小时的时差,白天夜晚正好反过来……” 许星辰撅起了嘴。她很少做这样的表情。赵云深非但没有安慰她,甚至还捏住她的嘴唇:“我老家那边的人说撅嘴的女孩子会长出一口歪牙。” 许星辰推开他,莞尔一笑:“我的牙齿非常洁白整齐。” 赵云深搂住她的腰,另一只手握着相机,拍下一张照片。许星辰看见照片中的自己,十分欣慰道:“好的,你带着照片去美国,要记得想我。” “你寒假过完,我就回来了,”赵云深转换角度劝解道,“学校里的大部分情侣,寒暑假都见不了面。” 许星辰点头,认真道:“我会耐心等你回来。” 当天夜里,赵云深跟随导师坐上前往美国的飞机。那其实是他第一次出国。崭新的红色护照被他揣在兜里,他静坐于狭窄的经济舱座位,手上还捧了一本书。 30 空姐是个美国黑人,瘦高细长,讲一口标准的美式英语。她推着车,来到赵云深旁边,问他需要什么饮料?赵云深点了一杯咖啡,稍加品尝,暗叹:美国的咖啡也不见得有多好喝。 李言蹊的座位紧邻着赵云深。他很有格调地端来一杯红酒,搭放在小桌板上,笑着问:“你紧张吗?” 赵云深也笑:“你哪只眼看见我紧张?” 李言蹊低头,俯视着地面:“是谁一直在抖腿?” 赵云深纹丝未动。李言蹊坐在赵云深的左边,于是赵云深望向了右侧的学长,直接告诉他:“李言蹊叫你不要抖腿。” 那位学长名叫孙沛,中等身材,高度近视。孙沛面露尴尬地摘下眼镜:“我不习惯坐长途飞机。” 赵云深友善地问:“为什么?” 说实话,赵云深自己也不习惯。座位的前后距离太窄,他的两条腿太长,无论怎样调整姿势都觉得浑身不对劲。 孙沛叹了口气:“起飞降落的时候,我会耳鸣头晕,手指麻痹,间接导致肠易激综合征,想上厕所拉稀。” 李言蹊掏出一本论文,笑着安慰道:“这三排都坐满了医学硕士和博士。你要是出了状况,我们当场给你做急诊也能来得及……”话中一顿,又问:“你跟着导师出来好几次,遇没遇到过特别严重的问题?” “没,”孙沛回答,“我眼困,先睡了。如果空姐发餐盒,你们叫下我。” 机舱内的光线已经被调暗。李言蹊和孙沛都打开毛毯,盖在身上,蜷缩在座位中。飞机途经俄罗斯上空时,温度似乎骤然降低,不少乘客被冻醒。 孙沛往旁边抓了一把,抓到了赵云深的毛毯。他挺不好意思地问:“你用毛毯吗?” 赵云深看他那样,仗义道:“不用,你拿去吧。” 孙沛连连道谢,裹紧两条毛毯。 李言蹊按响了服务铃,用英语和空姐交流,多要来一张毯子。赵云深以为他是拿来自己用,结果李言蹊二话不说将毯子往赵云深手里塞。 赵云深忍不住问:“你搞什么?李言蹊。” 李言蹊的语气冠冕堂皇:“我们是一个团队,我不会让任何人掉队。” 赵云深照例挑刺:“你是导师吗,责任心这么强?” 李言蹊“嘶”了一声:“小赵同学,你总跟我过不去,是不是因为许星辰?” 赵云深侧着头,意味不明道:“别往你自己脸上贴金。” “对了,我蛮喜欢许星辰,”李言蹊忽然笑道,“要不是因为她跟你处对象,我一定会追求她。但她和你在一起了,我也没打扰过她,没越过界。你有时间跟我争风吃醋,还不如多抽空和女朋友谈恋爱。” 李言蹊的声线隐晦而低沉。赵云深听得清清楚楚,孙沛也捕捉到了只言片语。孙沛一瞬间非常清醒。他挺直腰杆,眼角余光瞟向赵云深和李言蹊。 远处脚步声渐近。空姐正在推车,沿着座位发放餐盒。 为了避免更多人听见自己的隐私,赵云深勉强沉住气,简略道:“我们的事轮不到你操心,李学长。”他的尾音咬字很重。 赵云深还记起李言蹊讨厌别人抖腿。于是,赵云深自然而然开始抖腿,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当他不停地抖腿,禁锢于褊狭座位中的局促感也立刻消失了。 他神色湛定,合上手头的论文。 晚餐只有两个选择:煎牛排或者鸡肉通心粉。赵云深倾向于后者。然而,当他打开餐盒,尝了一口,只觉奶油的味道太腻,并不符合他一贯的偏好。国际交流尚未开始,他已经盼着回程。 * 许星辰也在眼巴巴等着赵云深。 放到往常,寒暑假一天一天过得很快,可是今年的寒假格外漫长。许星辰闲在家里,无事可做,索性找了一份兼职——卖奶茶。 那家奶茶店是许星辰舅舅投资的,开设在几所学校的附近。寒假期间,高二高三的学生都在补课,生意也还过得去,许星辰就到店里做帮手,也负责算账。 她刚来两三天,附近的男生议论道:“新来的奶茶妹笑起来好甜,比奶茶甜。” 许星辰收到几张写有电话号码的小纸片。她从没细看过,基本都扔了。每天晚上打烊之前,她会给自己沏一杯红豆珍珠奶茶,坐在靠窗的座位,一边喝茶,一边观赏夜景。 她给赵云深发送qq消息,他经常隔了五六个小时才能回复。 某一次,她问:“你真有那么忙吗?” 他破天荒地秒回:“很多论文都要重新看。” 她又追问:“美国好玩吗?” 他附赠一张图:“学校餐厅很难吃,同学们经常去中国超市,那边能买到冬笋和火锅底料。” 许星辰试探道:“你想不想留在美国?” 赵云深坚决而郑重:“不想。” 光是“不想”两个字,无法显现他的决心。他补充道:“我口语差,没机会跟人交流。这里的东西也卖得贵,一本专业书能值几百美元。” 许星辰收紧一口气:“这么贵?” 赵云深没再回复。他看完了论文,即将向导师做汇报。他像是篮球队的替补选手,安静地坐在长椅上,旁听李言蹊与另一位美国教授谈笑风生。李言蹊的英文十分流利,他讲一口很自然的英腔,没有丝毫的做作发音,各种短语都是信手捏来。 坐冷板凳的赵云深一点也不引人注意。 赵云深不愿浪费时间,当场逮住一位博士生,用他磕磕绊绊的口语和人聊天。医学博士的时间无比金贵,那位博士确认赵云深没有要紧事,就先打了个招呼,转身离开了。 自动开合的玻璃门纤尘不染,室外的草坪碧绿广阔,天空如洗般碧蓝,白云飘荡,天气极好。赵云深的视线转向外部世界,冷不防被人拍了一下肩膀,他抬头,见到了孙沛学长。 孙沛问他:“有什么收获?” 赵云深笑道:“没。” 孙沛颔首:“别急,你才多大啊。” 赵云深将论文卷成一个圆筒,敲到了自己的膝盖上:“学长,怎么练好英语口语?” 孙沛抓了下头发:“我想过这个问题。我的结论是,你必须天天和人练习,不断犯错,不断让人纠正。唉,别问我了,你还是去找李言蹊吧。” “发论文也要用英语,”赵云深若有所思,“英语不好,走不通学术的路。没有上档次的医学论文,将来在大医院很难晋升。” 他不自觉地讲出心里话。 孙沛安慰道:“船到桥头自然直。” 赵云深只是笑了笑。 接下来的几天,赵云深进驻美国合作方的实验室。他和美国人说话时,还是一个单词一个单词往外蹦,李言蹊告诉他:这种口音的一大弊端在于,缺乏连读,情绪生硬,比较像是长辈对晚辈,上级对下级的不礼貌的权威语气。 赵云深不耐烦道:“我能和他们沟通就行。印度人说成那个德行,不是也过得很快乐?” 李言蹊退让一步:“我没批评你,就跟你提个小建议。大后天你做presentation之前,把你的稿子发我过一遍,这是导师的要求。” 赵云深表示同意。他准备了整整三天,私下演练几遍。到了公开作报告的那一日,赵云深和另外两位学长一起站在台下等候。导师还将他们引荐给相熟的教授,大家围成一圈探讨着课题的交叉度,每个人都很认真,除了赵云深——他的手机在震动。 倘若是别人打过来的,那也就算了。偏偏屏幕显示三个字:许星辰。 赵云深退到一旁,接电话:“喂?” 许星辰的声音带着哭腔。 赵云深问她:“你怎么了?” 她仍然在流眼泪,嗓子隐隐作痛,每一次吞咽都像石块切割喉管。她不是故意不讲话,只是空白一片的大脑不允许她组织语言。 这时,赵云深的导师喊他:“云深,你来,brinton教授想认识你。” 31 赵云深走了过去,手机仍然捏在掌中。 导师笑说:“brinton教授专攻心脏医学,他是cell那篇论文的作者。你喜欢他的研究方向,难得他今天有空,你们聊两句吧。” 赵云深开口,头一次讲出顺溜的英文。但他告诉brinton教授,他有一个重要电话,能否给他一分钟时间解决。 教授礼貌而友好地答应了。 赵云深举起手机。电话里,许星辰六神无主地说:“我……我没事了,你不要担心我。你先忙你的……” 赵云深刨根问底:“你到底怎么了?” 她依旧迟疑地吞吞吐吐。赵云深对她的反复无常感到恼怒,低声道:“你能不能成熟点?不要遇到点事就先哭一遍,我来问你又讲不出一个字。这不是在浪费我们俩的时间?” 说完,赵云深挂断电话,走向了他的导师和教授。 第24章平安 brinton教授任职于世界顶级名校,谈吐优雅,风度翩翩。赵云深和他说了几句话,就察觉他的厉害之处:他能把非常复杂的概念用最简单的语言描述出来。 赵云深很想进一步交流。他找来一张白纸,画出一些示意图。这样一来,他就不用说英语了。brinton教授果然理解了他的意思。两人顺利地沟通十分钟,赵云深已经觉得收获颇丰。 赵云深叠好草稿纸,揣进口袋,与另外几位学长一起站在旁边。他的手机又开始震动,仍是许星辰打过来的电话,但他没时间接听。他脚步沉稳地上台,生平第一次在外国人面前做学术汇报。 昨天晚上,赵云深反复背诵稿子,1186个单词烂熟于心。他还准备了一些笑话,吸引观众们的注意力,然而中美的文化差异也体现在“幽默”的定义上。赵云深讲完实验室的趣事,全场静默,一张张肃然的脸庞面朝着他,气氛尴尬。 赵云深咳嗽一声,继续一场枯燥的演讲。 几分钟后,他缓慢地退场,来到孙沛的身边,问他:“孙学长,我的表现……” 孙沛鼓励道:“还可以的。” 赵云深明白,每当孙沛说:还可以,潜台词就是:很差劲。 赵云深背靠一堵墙,身形笔直,如山一般屹立不动。他开始反思自己的缺陷,忽然又被孙沛的声音打断。孙沛问他:“赵云深,你想来美国念书吗?” 赵云深失笑:“我的能力不行。” 孙沛说:“你现在还是大二啊。”他带着赵云深去找导师,跟随团队进入实验室。 赵云深停在门口,徘徊片刻,抽空给许星辰发了条短信:你有事说事,我接不了电话。 他等待三十秒,许星辰没回复。他就放下手机,接着忙他的任务。 许星辰与赵云深相隔千里,根本猜不到他正在做什么。她只能想,他一定有很重要的事情,他暂时无法分心。那她应该怎么办呢?她毫无头绪。 今天傍晚,许星辰在奶茶店打工时,听到了舅舅和舅妈的对话。 舅舅说:她做完体检,没敢告诉辰辰。 舅妈惊讶地问:身体有毛病了? 舅舅叹气:再过两年,她都快退休了,五十多岁的人。 凭借这三句话,许星辰知道,舅舅和舅妈在议论她的姑姑。许星辰的姑姑两年后退休,前段时间刚刚在单位做过年度体检。 至于体检的结果,许星辰当真不知道。 她没有母亲,父亲工作很忙。从小到大,姑姑扮演了至关重要的角色。她甚至不能想象自己失去她……可是舅舅的感叹就像一块石头压在心里。 许星辰忍无可忍,直接问她姑姑:“我能不能看你的体检报告?” 她多希望姑姑回答:我跟去年一样,很健康呢。 可惜现实中姑姑言辞闪烁。她真的老了,肤色泛黄,鬓发花白,最明显的是鼻子两边的法令纹。她半垂着头,轻声告诉许星辰,她被查出乳腺肿瘤。可能是良性肿瘤,也可能是恶性肿瘤,具体什么情况,还要再等几天——医院会给她通知。 恶性肿瘤,就是癌症。 许星辰的脑子“嗡”了一下。她扶着墙壁,走回卧室,打开电脑查询“乳腺癌”。屏幕中“乳腺癌”三个字红得刺目,她越看越胆战心惊,眼泪不自觉地涌出来。 不行的,不能这样。她的情绪跌入谷底。 许星辰很想找人倾诉。最好是一个和她亲近,又懂得医学常识的人。她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打给了赵云深,却被他劈头盖脸一顿臭训。于是,许星辰静坐在床边,用手背抹眼泪,组织好语言,再一次拨通电话——他立刻拒绝接听。 手机掉在地上。 许星程躺倒在床上。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凌晨三点,卧室依然灯光通明,许星辰翻身趴了一会儿,毫无睡意。她说不出那是怎样一种感受,整个人宛如一捆火柴,焦虑得像是要烧起来。 她双眼红肿,鼻腔堵塞,症状类似于重感冒。她坐在桌前打开电脑,盲目地查询“乳腺癌”相关信息,又因为她的qq自动在线,忽然有人敲了一下:这么晚还没睡吗? 那是李言蹊。 去年寒假,许星辰借给李言蹊一把伞。他还伞的时候,顺便和她加了qq好友。但是他们从未讲过一句话,今天是他们第一次进行线上沟通。 许星辰站起来,又坐回座位。她记得李言蹊是医学院的骄傲,既发表过论文,也进过医院工作。许星辰仍然踌躇很久,或许长达一个小时,她才敢说一句:“我的至亲被查出肿瘤。” 写完这句话,她关掉电脑,躺回床铺。彼时正是凌晨四点半,她意识模糊,也不清楚刚才有没有按下发送键。 为什么告诉李言蹊?深夜不眠的人,有几个能保持神志清醒。无论是谁,在那个混乱的时间点关注她,随便问一句:“你遇到什么事了?”她或许都会讲出实情。 * 远在洛杉矶的李言蹊收到了许星辰的回复。他琢磨一阵,打出几行安慰她的话。为了避嫌,他特意告诉赵云深:“你有空多关心一下身边的人。” 赵云深反应很快:“许星辰又怎么了?” 李言蹊如实道:“她的至亲,我估计不是她爸爸就是她妈妈,被查出肿瘤了。这些年的肿瘤发病率,你心里有数。” 赵云深起初并不相信:“许星辰为什么会告诉你,你从哪儿听来的小道消息?” 李言蹊正准备把qq聊天记录拿出来,又不想刺激赵云深的情绪。权衡之下,他建议道:“你问我没用,你要多问问她。”说完,他转身离开了实验室。 此后几天,赵云深打过六七次电话,许星辰都没有接听。 赵云深认为,许星辰对他失望透顶,已经不愿意联系他了。更何况肿瘤也分良性和恶性,既然李言蹊没提起癌症,那应该不是最差的状况。 国际交流的最后一周,赵云深心不在焉。 好不容易熬到最后一天,赵云深收拾完所有行李,又去了附近的中国城买礼物。他兜里没剩下多少美金,中国城的东西也不便宜。他挑来挑去,买下一对貔貅钥匙扣,店铺老板说着一口广东普通话,笑呵呵告诉他:貔貅是好运,能保平安。 老板还问:“先生,你买了送谁?送给太太吗?” 赵云深顺口说:“是啊,送我太太。” 老板接着问:“你工作了,还是在上学?” 赵云深笑道:“查户口呢?” 他没再与老板聊天。他把礼物揣在兜里,乘坐大巴到达机场,登上了返程的飞机。学长们兴致高昂,交谈声此起彼伏,赵云深也与他们闲扯,但他经常走神。 指尖摩挲着衣服口袋里的一对貔貅,赵云深暗想,许星辰没有母亲,又是她姑姑一手带大的,那她的至亲就是她的父亲和姑姑,这两人的年纪都不到六十岁,上次见面,气色都还不错……他反复思考,渐渐猜出自己真正的担忧——他挺怕许星辰遭遇很大的麻烦。而他不仅没帮上忙,还在无意中落井下石。 32 第25章婚约 下飞机的那一天,赵云深来不及休息,提着行李赶火车,当晚就回到了家里。 赵云深整整一年没见过父母。去年暑假,他留校学习,每日穿梭于图书馆和实验室。今年寒假,他又奔赴美国交流一个月,这一趟回家受到了热烈款待。 家中气氛欢腾,就像是过年一样。 赵云深的母亲准备了许多菜,三荤五素,外加一锅山药排骨汤。 冬夜的冷风在室外呼啸狂吹,凌冽的寒意从四面八方涌来,屋子里仍然温暖又舒适,一碗新鲜出炉的排骨汤捂热了赵云深冻僵的手指。他坐在沙发上,端详着父母,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父亲好像格外的消瘦憔悴。 父亲问他:“你看什么呢?” 赵云深喝下一口汤:“爸,你瘦了。” 父亲噗嗤一乐:“哪有儿子跟老爸说这话的。一般不都是老爸见了儿子,感慨一句,哎呀,儿子,你又瘦了。” 赵云深夹起一块肉质均匀的排骨,放到父亲的碗里:“期末考试前,我们班上开会。辅导员说他每年春节才能回家一趟,每年都发现他的父母在变老……” 父亲挡开赵云深的筷子:“你们辅导员三十几岁了吧?你才多大,你爸爸还没老呢。上个月,你妈给我买了件棕色皮夹克,我穿着去上班,同事都夸我年轻。” 母亲在一旁接话:“老黄瓜刷绿漆,装嫩。” 父亲端着半杯白酒:“那件皮夹克是你买给我的。我显得年轻,你肯定也高兴。” 母亲含笑,但没应声。 桌上的青菜吃完了。母亲站起身,端来一个火锅炉子,架在那一锅排骨汤的下面。炉子里装着小半块固体酒精,燃出跳动的蓝色火焰,烧得很旺。不久之后,排骨汤滚沸,正好用来做底料,烫熟一盘白菜和粉条。 赵云深的父亲问他:“美国能吃到这些东西吗?” 赵云深捧着碗,脱口而出:“只要有钱,都能买到。” 父亲若有所思:“你……你要是想出国,家里也能供得起,我跟你妈给你攒了一些钱。” “不用,我完全没有出国的打算,”赵云深放下碗筷,提起自己的规划,“我的导师很好。我跟着他读完博士,差不多也二十六七岁了。我想在一线城市的三甲医院工作,从一助做到主刀医生,再有一个,就是跟女朋友结婚。” “你这么小就想结婚?”母亲打断赵云深的话。 此前,赵云深提起女朋友,都是含糊地一带而过。而今天,他详细地介绍许星辰:“我女朋友跟我同岁,比我小五个月,是我们学校会计系的学生。她的性格很不错。我爸以前就跟我说,处对象能不能长远,就看性格好不好。” 说着,他随手拿起一件外套,揣上钥匙和手机:“她最近过得不顺,我想去她家里找她。我带了钥匙,你们要是困,就先睡吧,别等我。” 父母还没回应,赵云深已经离开。 赵云深忘记带伞。出门不久,天空降下一场小雪。他顶风冒雪,低头朝前走,坐公交车来到了许星辰的家门口。 单元门的楼下空无一人。左右两侧,只有两株细瘦的树苗,赵云深半倚着墙,拨打许星辰的号码,还是没人接。他感到烦躁又困倦。 从昨天到今天,他一直强迫自己打起精神。他在飞机上辗转难眠,火车上又吵得要死,根本睡不了觉。他其实应该回家躺倒。可他偏要见到许星辰。她不理睬他,他干脆上楼,按响了门铃。 几秒钟后,门开了。 许星辰惊讶地望着他。 “赵云深?”她叫他的名字。 赵云深捏紧手机:“你为什么不接我电话?” 许星辰往后退了一步。她今天又是一个人在家。赵云深猜到了这一点,径直走入客厅,“砰”的一声反手关紧房门。他被扑面而来的温暖气息包围,不由自主地伸手,想抱她一下。 她却说:“我姑姑住院了。” 赵云深立刻问:“良性肿瘤还是恶性肿瘤?” 许星辰交握双手:“良性的。” 赵云深松了一口气:“做完手术,要听医生的话,多休息。” 赵云深起初还担心,许星辰会将他赶出门。事实证明,许星辰的态度毫无改变。她给他倒了一杯热水,还找来一双棉绒的男士拖鞋。 许星辰告诉他实情:“四天前,我姑姑在市医院做过了手术,这几天就是住院休养。我每天早中晚都坐车去医院,给她送饭。我和辅导员请了假,推迟半个月去上学……” 她半垂着头,发丝遮挡了侧脸,显得格外乖巧懂事:“我待在家里,照顾姑姑。” 赵云深脱下外套——衣服上沾着雪水,他不想弄脏别人家的地板,就把衣服堆在了鞋柜边。他里面只穿了一件单薄毛衣,双手似乎冻得通红。 许星辰一时心疼,又把他领进卫生间,用热水给他洗手。 这时,他说:“我帮你分担吧。每天早晨和晚上,我去送饭。” 许星辰动作僵硬:“不用了。” 她拿起橡皮筋,将头发扎成马尾辫:“我在学着成长,变得成熟,不会哭哭啼啼惹你烦。” 赵云深握住她的手腕。他的指尖带水,水滴滑落,起初是热的,后来就冷了:“我不是那个意思。”他语速更快地说:“我真没觉得你烦。” 许星辰递给他一条毛巾。 她迎朝着光线,眸底有他的影子,也有红色血丝。 她的双眼还是很好看,漆黑而明亮,让人联想到纯良无害的小兔子。她浸在澄澈的灯光中,每眨一下眼,都像是指导他的心脏瓣膜正常开合。 赵云深抚上她的脸颊:“我今晚不回家了,我陪你过夜。” 他轻吻她的嘴唇。他的双手尚未完全回暖,带来的接触又凉又热。 许星辰兴致不足地回应他。没过一会儿,她说:厨房还在熬粥,我要去看看。她往旁边挪了一步,脑袋“砰咚”一下撞上门框。她竟然在自家的洗手间蒙头转向。 赵云深惊奇道:“你学会了熬粥?” “嗯呐,”许星辰留给他一个背影,“姑姑住院这几天,我会做好多菜了。” 赵云深跟去厨房,给许星辰打下手。他高中和别的女孩子早恋,并未获得多少恋爱经验,一来是因为当时岁数小,懵懵懂懂不认真,二来是因为他很犯浑,受不了女生的作闹。 他不得不承认,他认识许多女孩子,没有谁的脾气比许星辰更好。 她非常温柔,体贴懂事,善解人意。 她打开木柜,取出一盒绿豆,泡在凉水中,自言自语道:“明天再熬一锅绿豆粥。” 赵云深问她:“你姑姑的主治医生讲了饮食忌口么?” “讲啦,”许星辰抱着玻璃盒,“我都记在了本子上。” 赵云深拿起一袋东北木耳,又问:“你姑姑今年多少岁?” 许星辰如实说:“我出生的时候,我姑姑三十七岁。她比我爸爸大十岁。我今年二十岁,姑姑五十七岁了……她本来五十五岁就该退休,为了我,她向单位申请延长了四年工期。” 赵云深第一次听闻这种做法:“能延长么?” 许星辰透露道:“他们公司管理很松,老板同意了。” 赵云深叹气:“感谢她把你养到这么大。咱们以后办婚礼,我多给她敬几杯酒,她就是我的丈母娘。” 自来水冲刷着绿豆,许星辰抿了抿嘴:“什么办婚礼……” 赵云深不允许她提出质疑:“你毕业了我们就办婚礼吧,还能请同学和导师来参加。男人的法定结婚年龄是二十二岁,我再等个两年,没事的,我们都谈了两年了。” 他太困了,看不清水池在哪里。 他声调渐低,静坐在一张板凳上。 许星辰呢喃道:“嘿,你是在求婚吗?我没听说过有谁像你这样求婚的,我也没在电视剧里看过。”她切开一块土豆,刀片划伤了手指,血滴出来,溅在菜板上。 33 无人回应。 她扭头,才发现赵云深……大概睡着了。 许星辰洗干净双手,轻轻推了推他:“赵云深?” 赵云深睁开双眼,看着她。 她不确定他是悠悠转醒,还是一直在听她讲话。 他懒散随和的样子,让她想起小时候看过的那本《希腊神话》上的美少年插图。她还将人物剪出来,贴在粉红色的爱心笔记本中,这一切的行径都令她感到羞耻,刚刚割破的手指都不觉得痛了。 赵云深问她:“你为什么把我跟别人比较?难道你听过别的男人求婚?谁啊,胆子挺大,敢用求婚调戏你?” 许星辰连忙说:“没有,我没有。” 赵云深略微伸直一条长腿:“那行吧,你总叫我赵云深,听起来很奇怪。别人也这么叫我,你跟他们区别不大……” 许星辰换了个称谓:“阿云?阿深?深深?” 赵云深皱眉:“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许星辰善于思考。她联想起言情小说与国产连续剧,便唤道:“老公?” 赵云深笑了:“好的,就这个。” 他强调道:“这个不错,我喜欢。”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对貔貅钥匙扣,塞进许星辰手中,还说:“保平安的东西,你一个,我一个。不管我们平常能不能见面,我们的心脏连在一起。” 赵云深不经常说情话。或者,更严格地讲,他压根不会说情话。 于是这一番告白,在赵云深的眼里,基本是郑重而严肃的。许星辰却笑了出来:“哪里代表了心脏连在一起呀?我看不出来。” 赵云深坚持道:“我说是就是。” 许星辰点头,没再反驳。 赵云深又冲她勾手:“你来,我亲完你就继续帮你干活。” 许星辰拿起抹布,对着水龙头刷锅:“不用啦,你很困吧。你去睡觉,我一会儿就弄好了。” 第26章同居 赵云深走到许星辰的旁边,看见水槽里只剩下几只空碗。他耐心等她忙完了,跟着她进入卧室,许星辰才反应过来:“你要跟我睡一张床啊?” 赵云深扫视一眼:“你的床好小。” 许星辰铺开被子:“单人床嘛,能有多大呢。” 赵云深将她按在床铺里面,他自己睡在外侧。其实许星辰一点困意都没有,但她猜测赵云深累得够呛,也就陪他一起躺下了。 他关了灯,光源立刻消失。 许星辰翻身背对着他,尽量侧卧,给他留出充足空间。她以为赵云深睡着了,可是他的手从她的背后伸过来,不由分说搂住她的腰。 于是她的心定了定,握住他温暖的手掌,像在冬夜的巡航中找到一方栖息的港湾。 压抑几天的情绪逐渐松懈,许星辰感到疲倦。她迷迷糊糊地睡着,又在轻微的响动中惊醒,扭头一看,赵云深正站在床边穿衣服。 许星辰问:“几点了?” “这才五点半,”赵云深指了指窗外,“天都没亮。你睡你的,没事。” 许星辰趴在床边:“你为什么起床?你不困了吗?” 赵云深披着外套,衣衫不整,也像是没睡醒,嗓音有些沙哑:“你平常几点去医院给你姑姑送饭?” “六点半。”许星辰如实回答。 她记得昨天晚上赵云深说过,他会帮许星辰分担任务,这句话并不是玩笑。当天早晨,赵云深拎着两只保温桶,搭乘公交车赶往医院。许星辰的姑姑见到他本人,神情惊讶又疑惑。 赵云深拖来一张塑料椅,坐在上面,温声开口道:“许星辰她……她在家里炖鸡汤。许星辰中午再过来。我先给您送一次早饭。” 他打开保温桶:“还热着,您现在吃吗?” 姑姑有气无力地问他:“你早上刚从我们家那边过来?” 赵云深撒了个谎:“我赶巧了,路过你们家门口。” 姑姑信以为真,轻拍他的衣袖:“麻烦你了。你是个好孩子。” 或许是因为赵云深出身专业,他动作利落,手法恰当,照顾病人很有一套。 主治医生带着一帮进修医师过来查房时,赵云深问了他们几个问题,大家一听就知道遇到了同行,讲解十分细致。 赵云深反复确认姑姑脱离危险,暂无大碍,再过一段时间就能出院。他表现得非常上心,但他前几日都没露过脸,他就像一个从天而降的救星。于是,某位护士笑着问道:“你是病人的哪位家属啊?” 赵云深收拾着碗筷:“我对象是她的侄女。” 隔壁床的老太太接话:“哦,那个小丫头,她来得可勤了。” 老太太与姑姑搭讪道:“你福气好啊,侄女比亲闺女都亲,侄女婿也是帅小伙,俩孩子都工作了吗?还是在上学?” 那位老太太年过七旬,识字不多,刚被查出恶性肿瘤,前些天办理了住院手续。她被发现时已经是中期,亲属不敢讲实话,只能和医生商量好了,骗她说是一种新型流感,须得观察几个月。 所以,老太太心境平和,对人也热情。 赵云深起初还在想,老人家的状态蛮不错,得了什么病要住院?然后,他站起来倒垃圾,刚好绕过医师的背后,瞥见他们手中拿着的记录本。医生的笔法龙飞凤舞,赵云深见得多了,轻易辨认出几行字,便在心底叹息一声。 癌症,是行迹无踪的灾难。 万幸许星辰的姑姑问题不大。 接下来的一周,赵云深和许星辰轮流换班给姑姑送饭。邻床的老太太从一开始的精神矍铄,到后来突然有了并发症,连夜转入icu病房,似乎都只是一瞬间发生的事。 许星辰颇有感触。她和赵云深说:姑姑住院以前,她没想过生和死,也不懂医院的气氛那么压抑。尤其癌症科室,每天都有意外产生……你们做医生的,是不是也觉得,人这一生,除了生死,其它都是小事呢? 赵云深认真回答道:“那肯定不是。如果除了生死都是小事,我干嘛还要念书考试,读论文做实验?” 他的声调压得很低,特意只说给她听:“每个人都有生有死,历史书里的那帮人再牛逼,最后也是两眼一闭,两脚一蹬,灵魂去了哪儿都没人知道。” 许星辰绕不过他的弯,愣了一瞬:“啊?” 随后,她主动说:“对呀,再厉害的人,最后都会死掉。大家的结果全是不好的,为什么还要努力地活着?” “唉,你态度不对,”赵云深纠正她,“结果不好,过程就能抛弃么?” 许星辰笑道:“我刚才那样问你,是想听听你对人生的看法……” 赵云深将手中的论文卷成纸筒,略微抬起头,目视着正前方:“我今年二十岁,老实说,能体会到的东西有限。” 他搂住许星辰的肩膀:“不过有一个道理,我想传授给你——时间是宝贵的,你要珍惜。” 许星辰点头:“除了时间,也应该珍惜亲人和朋友。” * 不久之后,许星辰的姑姑出院,健康状况良好。 姑姑谨遵医嘱,按时吃药,不再像从前那般拼命工作。她结识了小区里的阿姨和老太太,经常和她们去外面跳广场舞。 许星辰评价道:“生命在于运动。只要你们没打扰别的邻居,我举双手支持。” 许星辰每天傍晚都和姑姑打电话。这个习惯,她保持了很久。 她关注着家人的身体健康,日常生活风平浪静,直到大二毕业,升入大三,班级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同学们忽然都有了目标——考研、保研、出国、找工作。 只有许星辰还没计划她的未来。 姑姑劝她:“你争取一个保研?” 许星辰却说:“我不想继续上学了。” 姑姑顺着她的意思问:“你要不开始工作?” 许星辰立刻答应:“好呀好呀。我想给家里赚钱。” 她的最后一句话,让姑姑心头一紧。 34 姑姑连忙制止道:“傻孩子!家里哪用得着你来赚钱,你一个刚毕业的大学生,能挣三四千养活你自己就行了,咱们家的帐,你不要管。你才二十岁出头,还没长大呢。” 说完,姑姑又告诉她,从明天起她要出差上海,那边的朋友也有重要聚会。她还给许星辰看好了一套房子当嫁妆,总之,她不希望许星辰过早地考虑养家糊口。 许星辰没料到姑姑的反应这么大。 她能听出来,姑姑想让她读研究生。 到底要不要升学呢? 许星辰拿不定主意,就问起了赵云深。自打他们迈过大三的门槛,赵云深忙得像个陀螺。他努力这么些年,终于发表了一篇论文,不过那篇论文的档次放到他们实验室里,远远排不上号。 他总认为自己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推己及人,他刚听完许星辰的疑问,立马说:“你接着读一个研究生,就念本校的,我们离得近,平常见面方便。” 彼时他们正在食堂吃饭。许星辰叼着一根鸡翅,发呆半天,赵云深用筷子将鸡翅夹下来,摆进她的饭碗里,她才说:“可是,我念书的时候,很没劲。要是我们学校有游戏专业,我愿意读游戏的研究生。” 赵云深却道:“得了,什么专业都别读了,你随便找个工作吧。你吃饭也吃得不多,养你一个人我还是养得起。” 许星辰挪到他面前:“我每天吃清汤挂面都可以的。” “不行,”赵云深侧目看她,“我也没穷到那份上。” 许星辰挠了下头发。 许星辰想起来,哪一次的寝室卧谈会上,王蕾曾经自述道:她告诉男朋友,哪怕每天吃清汤挂面,她也愿意跟着他,一辈子跟着他。哎呀,那话一出口,就把他给感动的,泪眼汪汪的。 许星辰如法炮制,收效甚微。 她一手托腮,咬着筷子没吱声。赵云深掏出手机,看了眼日程表。四点到六点,他有两堂专业课,六点半要去实验楼找导师……安排很满,时不待人。 他站起身,顺便端走许星辰的托盘。 许星辰回过神:“我还没吃完。” 她的抱怨声太小,被淹没在嘈杂的人群中。 饭后,赵云深牵着许星辰去了校外的旅馆。他们差不多一周没见面。于是这一次,他前戏很少,力道很重,进行时,非要她抬头看着自己,看久了他又要狂热地吻她。 纠缠持续两个多小时。许星辰觉得很累,头埋进他怀里,问道:“你下次有空是什么时候?” 他忽然反问:“我们从寝室搬出来,你说怎么样?医学院人少,空房多,我有同学租到了职工宿舍,外校考研的人也在学校旁边租房,价钱不贵。” 许星辰认真思索,委婉地拒绝他:“我们快大四了,等毕业了再租房。” 赵云深抚摸她的头顶,指间穿插着她柔软黑亮的发丝:“你毕业了,我还在上学。” 许星辰亲他一口:“因为你是本硕博八年连读啊,很厉害的。” “医学博士一抓一大把,”赵云深却道,“没什么厉害的。” 第27章难关 许星辰佩服医生,也对高学历的人有一种尊敬之情。每当和别人谈起赵云深,她的态度都是积极而明朗的。她甚至偷偷告诉室友:“赵云深担心我毕业了他还在上学,这有什么好担心的呢?我去工作,就能挣钱了……” 她笑说,只要有她一口汤喝,就不会亏待赵云深。 王蕾在她耳边唠叨:“你们俩一个念书,一个工作,接触的环境不一样,经历的事情也不一样,难怪赵云深担心你俩的关系。唉,有时候,男人也需要安全感。” “不完全是那样,”许星辰解释道,“赵云深大四要实习。他开始工作的时间,其实比我还早呢。” 王蕾一下来了兴致:“去哪里实习啊?医院?” 许星辰频频点头:“各个科室,轮流转一遍。” 王蕾做了个劈砍的手势:“他要上手术台吗?” “肯定呀,”许星辰分外期待道,“他的目标是做一位心外科医生。” 王蕾直夸许星辰的眼光好,还说:“心外科最能挣钱。全身那么多器官,哪个最重要,哪个最高端?不就是心脏嘛。” 许星辰和王蕾作为外行人,完全不懂医院内部的操作和奖励机制。不过“心外科”这三个字,总能勾起她们的遐想,仿佛赵云深已经披上白大褂,俨然是一位救死扶伤的医生了。 为了不给赵云深拖后腿,许星辰调整态度,将“找工作”一事提上日程。 许星辰的某些同学颇有先见之明,早在大一和大二就考出几张重要的证书。而许星辰的行动比较迟缓,到了大三下学期,她才临时抱佛脚,彻夜啃书,参加各类职称考试。 赵云深一方面欣慰她开窍,一方面又因为两人都忙起来,且不在同一个校区,见面机会更少,使他偶尔有些烦躁。他看手机的频率增加了。哪怕上课时手机震动,他也要翻过屏幕,检阅般瞧一眼。 某天下午,赵云深在解剖楼做实验。他们组被分到一具老年人的尸体。赵云深熟练地剪开肋骨,展露死者的胸前壁,刀法精准地切断肺根,做出的结果与ppt上的演示图片无异。与他同组的另外三个人都惊呆了,纷纷低下头,全神贯注地盯住赵云深的手指。 解剖课的老师四处巡视。走到他们这一组时,老师停下脚步,不断地提问赵云深。 无论老师的问题多么刁钻复杂,赵云深都能整理出顺畅的思路。所有同学都认为,赵云深将被隆重表扬,然而老师什么也没说。 老师双手背后,绕向另一组的解剖台。 杨广绥轻嗤,窃窃私语道:“赵云深,你不仅是个帅哥,还是个猛男。你把老师吓得不知道怎么夸你了。” 经过三年的反复练习,杨广绥基本克服了恐惧。如今,他可以凝望死者的面部,正视各部分的身体组织,不过实践能力仍有欠缺。他握着手术刀,切割尸体的腋窝时,差一点刺中他自己的手指。 赵云深提醒道:“慢点来,看准了再下手。”随后又调笑道:“老师哪想夸我?他们教了几十年的书,什么学生没见过。” 杨广绥转头看向同组的另一位男生:“咱们系里,有谁比深哥更强?” 男同学认真思索一番:“学霸不少,全面开花的不多。深哥成绩好,做解剖做得漂亮,还发表过sci论文,咱们这一届……那是独一份了。” 他尚未说完,赵云深的手机震动。 赵云深借口去洗手间,跑到走廊上接电话。他的母亲在电话中说:“云深,你这学期辛苦吗?” “我在忙,”赵云深忽然不耐烦,“解剖实验做到一半。” 母亲的声线平静温和:“你爸想和你说会儿话,你没空就算了,还是上课要紧。解剖实验是你们专业课吧?” 赵云深说:“是的。”他微微侧过脸,看向实验室的门口。 天花板的灯泡嵌成一排,灯光沿着顺序,铺成一条直线,像是首尾相衔的光带。解剖课的那位老师悄然站在光带的尽头。他年约五十岁,秃顶,脊背佝偻,戴着眼镜,发现赵云深偷跑出来接电话,老师也没出声,只对赵云深摆了下手。 赵云深匆匆与母亲告别,走回了实验室。 老师忽然说:“你基本功还没练到家,戒骄戒躁。” 赵云深与他对视,他推了下眼镜,微微皱起眉毛。他的眼角皱纹横亘,皮肤如脱水般涡旋,赵云深观察片刻,只觉他故弄玄虚。 于是,赵云深问了一句:“我们系里有谁的基本功到家了?我想向他们请教。” 老师微笑着摇头,仿佛看穿赵云深的心思。正当赵云深以为,老师会给出详细指导时,这老头竟然感慨道:“学医啊,终生都要学习。不过你放心,我会给你高分。” 35 赵云深很介意他对自己的评价——“基本功还没练到家”。 赵云深在实验室待了两年多,亲自处理的兔子和小白鼠能装满一筐。虽然他在同学面前从不显露,但他知道,他其实有几分优越感。每次做解剖时,他会抬头,观望四周,心道:所有人都不如他——这种念头并不清晰,像虚无缥缈的白色纱布,模糊地游荡在脑海里。 * 赵云深的同学都是本硕博八年连读。 最开始,他们都奔着“医生”的名号而来,心中自有一个“医学博士”的美梦。然而现实与理想差距甚远,学医的路程漫长辛苦又劳累。总有人中途放弃。 比如邵文轩。 大三下学期,邵文轩炒股暴亏,毫无收益,倒欠两千元外债。他整日愁眉苦脸,咬牙看着k线图,可惜被套牢的股票没有一点起色。 股市给邵文轩带来了巨大冲击。他神志恍惚,期末考试连挂三科。 辅导员恨铁不成钢,下达最后通牒:“补考过不了,你自己想你要怎么办!” 邵文轩急得上火,嘴巴长出好几个水泡。暑假燥热难耐,蝉鸣聒噪,吵得他不得安宁,他没回家也没实习,每天宅在寝室里,疯狂背书。 邵文轩理解力强,但是记忆力不好,背书的方式只有一个——那就是抄书。他准备了一沓草稿纸,抄写二十遍复习纲要,累得手指酸麻,满头大汗。 这操.蛋的人生,邵文轩心中骂道。 过了几分钟,寝室门被打开,赵云深从外面走进来,扔给他一瓶冰镇矿泉水:“至于么?你都拼了老命了。” 邵文轩拧开瓶盖,痛饮一大口,喉咙发出“咕咚”声:“不拼命行吗?我都快留级了。” 暑假长达六十多天,寝室里只剩他们两人。其他同学都参加了暑期实践,分别驻扎在不同城市。而赵云深凭借导师的器重,特许留校,每天就在寝室和实验室之间来回奔波。 邵文轩暗叹:他和赵云深啊,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邵文轩不求自己名列前茅。他只盼着能通过补考。好在,皇天不负苦心人,他补考的平均成绩高于80分,总算避免了留级的惨烈后果。 死里逃生之后,邵文轩仍然提不起学习的劲。闲来无事,他将自己与室友们比较。首先,他确定,他和杨广绥不是同一种人。杨广绥成天乐呵呵的,坚定地要做一名整形美容医生,而邵文轩经常怀疑自己,渐渐偏离了最初的计划与轨道。 其次,邵文轩由衷敬佩赵云深。这小子的毅力强得可怕,学业与恋爱两不误,真叫人羡慕。 邵文轩稍感颓废。人一旦沮丧起来,就要找途径发泄,很快,邵文轩琢磨出一个方法。他注册了微博和微信公众号——那是2012年中旬,微信刚刚起步,微博用户较少,邵文轩自娱自乐,每天发表日志文章,以“华西小邵”之名,讲述一些道听途说的医院故事,以及养生健康的常识。 有时,他会让赵云深审稿。 赵云深笑话他:“不务正业。” 邵文轩指着电脑屏幕上的寥寥几个粉丝,辩解道:“娱乐一下,没损失。”他自称那是一种娱乐,能转移他关注股市的目光。他还说,以后打死都不炒股了。炒股只是富人的游戏,富人们输得起,而他邵文轩一无所有。 为了获取素材,邵文轩常往图书馆跑。他认真做笔记,写文章一定标明出处和来源,每天傍晚才返回寝室。 八月下旬的某一天,邵文轩忘带一本笔记,提前返回男生寝室。他掏出钥匙,却拧不开正门——原来门后边抵着桌子和沉重的行李箱。邵文轩用尽全力推门,只听见桌子腿被挪动两毫米的“嘎吱”声。 邵文轩稍加思索,立刻想明白了,重新锁门,风一般地瞬间逃远。 室内,赵云深仍然将许星辰扣在床上。 他们没有空调,只有一盏老式电扇,悬挂于天花板,吱吱呀呀地旋转。赵云深的胸膛随着呼吸剧烈起伏,电扇每转一圈,他压着她缓慢地进出一次,同时在她耳边说:“不行,下次还是要出去开房。” 她浑身绷直,紧张到了极点:“我听见有人用钥匙开门。” 蝉鸣和电扇的噪音喧闹,赵云深的床铺左侧和底部靠墙,右侧和床头挂着两层紧密的围帘——因为晚上熄灯之后,他可能还会看书,他不想打扰到室友,就装上了两层帘子。 而现在,那微微颤动的布料,就像年轻男女偷尝禁果的掩饰。 许星辰觉得自己疯了。她怎么能答应他的这种要求。他说邵文轩晚上六点才会回来,那刚刚试图进门的人是谁?她越想越窘迫羞耻,求他快点结束。可他毫无自觉,又磨了她二十分钟。 她趴在枕头上,思绪抽离大脑。 赵云深也不嫌热,紧紧抱住她:“你暑假回家一个多月,都做什么了?” 许星辰闷声回答道:“我姑姑给我找了个工作,我实习了一个月。”接着,她透露道:“我姨妈在北京一家酒店干了大半辈子,她快退休了。那家酒店的财务缺人,待遇从优,包吃包住。姨妈跟我爸商量,想让我去北京工作……” 赵云深打断她的话:“你要去北京?” 许星辰逗他玩:“在考虑中。” 赵云深握住她的手臂:“北京房价高,空气质量差,竞争压力大,你不能去那种地方。” 许星辰服软道:“哎呀,你别紧张,我不会去的。开学就是大四了,你要实习,我也要找工作。我找到工作就租房子。” 赵云深再三询问:“你确定不读研了?” “不读了,”许星辰敲了一下床栏,“我工作日上班,周六周日都有空,多些时间陪你啊。” 赵云深心弦一松,搂着她又亲又吻。他的床上铺着竹木凉席。这张凉席是今年新买的,边缘的毛刺有些扎人,赵云深皮糙肉厚感觉不到,而许星辰身娇体软,明显不适。偏偏他揽着她又开始胡来瞎闹,她的后背硌得很疼,一声没吭。 她觉得,他应该是很爱她。所以,暑假两个月不见,他一上来就这么热情。当她试探般提出北京的工作机会,他也表现得紧张烦躁又舍不得她。 曾经混乱的人生规划逐渐变得清晰。许星辰暗叹,她会找到合适的工作,租一间房,每天上班,再和赵云深结婚,给他生个孩子,一家人幸福快乐,和谐美满。 她那时确实以为,生活只有这么简单。 * 转眼暑假结束。许星辰四处投简历,每天穿着西装和高跟鞋,赶往各家公司,参加一轮又一轮的面试。她长相出众,性格讨喜嘴又甜,再加上学历不错,证书齐全,很快就拿到了offer。 她特别高兴,打电话给赵云深报喜。 她说:“我被录取了,实习生待遇不低,每月两千五,转正后一个月五千,年底双薪。” 赵云深恭喜她。但他没有她想象中的激动。而且他非常忙碌,没讲几句就挂断了通话。他当时正在医院实习,即将参与一台外科手术。 负责指导赵云深的那位主刀医生,正是科室的副主任,与赵云深系出同门——他是赵云深导师的第一批学生。赵云深来医院之前,导师特意通知曾经的学生,拜托他们多照顾一下赵云深。 于是,赵云深刚待两个月,就成为了手术的二助。 他做缝合十分麻利,切除组织也是一绝。他的视力极好,心理素质也很过关,某次急诊科送来一位出车祸的年轻小伙子,二十岁出头,肩膀和手臂被撞得稀巴烂,赵云深仍然面不改色,跟在主刀医生的身后,有条不紊地执行命令。 如果他没有失误切到手指,一切都是完美的。 那位患者的脏器受损,血肉模糊,伤口暴露在无影灯中,显得狰狞又肮脏。赵云深到底经验不足,走神一瞬,指尖蓦地一痛。当他低头时,发现了滴血的手指。 36 外科手术进行中,某位医生切到自己,实属常见。 赵云深退了下来,走到一旁做完简单的包扎。 手术室内,医生与护士们聚精会神。那个小伙子很年轻,大家都希望他能活下来,赵云深也有同样的期望。毕竟他学医的初衷就是治病救人,实现自我价值。 可是,急救手术之后,化验科传来急报。 那个小伙子的艾.滋病检验结果为阳性。 赵云深听闻消息,如坠冰窟。他知道艾滋病的发病率逐年攀升,也曾听过老师在课堂上讲解的真实案例,但他没料到自己这么快就亲身碰到了一个。他被同事们抓去服用了艾.滋病阻断药。 主刀医生也被病人溅了一脸血。他担负着最大的风险,仍然冷静地安慰赵云深:“我工作十几年,艾滋病梅毒乙肝的患者都接触过。你莫要慌,坚持服用阻断药,能大大降低被感染几率。” 第28章同舟 赵云深曾经认为,学医是一件很纯粹的事。他从书本中汲取知识,在实验中不断摸索,再把他的经验施加于病人。 但他很少考虑意外。他觉得,他是运气不错的普通人,意外永远不会发生。 他和主刀医生促膝长谈:“我不怕死。可我读了四年书,因为这件事,后半辈子栽进去……” “你啊,要先冷静,”那位医生劝诫道,“你去问问隔壁的小周,他实习一年,见过十几个艾滋病手术患者。老百姓总觉得自己离hiv很远,为什么?国家有保密措施,夫妻俩去做婚检,老公查出hiv阳性,医院都不能告诉他的妻子,否则就算你违法。这是严格的规则,你知道吗?家属都没有艾滋病的知情权,何况外面那些陌生人呢。” 顿一下,医生又说:“现在这个病,也不是绝症。按时吃药,能活好几十岁。” 赵云深勉强自己不去想。那种感觉就像高中模考又考砸了,他偷藏成绩单,装作毫不在意,保持一副吊儿郎当的混世样子。其实他心中介怀得很。 手臂一连酸麻几天,他的情绪不太稳定。 周末休息时,赵云深与许星辰见面,心不在焉地讲了一个故事:“我们科室里,有一个男医生,刚和他老婆结婚没几个月。现在他被查出艾滋,你说他老婆会怎样选择?” 他们坐在街边的小吃店里,许星辰点了一碗麻辣凉粉。她用勺子舀一口,略作思索,应道:“医生和他老婆有孩子吗?” 赵云深笑着回答:“没有。” 许星辰不知他为什么会笑。因为他们讨论的话题还挺严肃的。许星辰捧起碗,不假思索道:“他们大概会离婚吧,如果他老婆知道他有病的话。” 赵云深没再讲话。他从衣兜里摸出一根烟,点燃,吸了一口。可他还没学会抽烟,低下头不停地咳嗽,火光与白雾缭绕于指间。 许星辰扶住他,他推掉了她的手。 许星辰被他弄疼,懵然道:“你生气了?” 赵云深索性与她摊牌:“前几天我们抢救一个出车祸的男的,那人是个经常走后门的基佬,有艾滋病。我给他动手术的时候,切到了手指。” 许星辰接受不了他所传达的信息。她睁大双眼,空气凝滞在胸间,而他貌似镇定地说:“我主动跟你讲,防止你从别人那里听来什么。我正在吃阻断药,每个月按时到医院复查,半年后能确诊。” 他弹了一下烟灰,言辞磕巴:“你要因为这件事,想甩了我。我……我也没有意见。” 今天出门之前,赵云深想过如何坦诚——这是一件大事,他不能瞒着她。 哪怕他当真被病毒感染,他希望许星辰能明白状况。可是演练无数次的话竟然打结了,他为自己的软弱和局促感到惭愧。 在主刀医生的面前,赵云深撒了谎。他声称不怕死,那是假的,他不幸是个凡人,当然也会怕死。 他还怕许星辰屈服于现实。 他坐立不安,等待她的裁决。 许星辰打了个寒颤。她安静地低下头,吃完一整盘麻辣凉粉,徒劳地理顺脑子里那一团乱麻。辣椒呛到嗓子,她一口气没提上来,脸颊憋红。 赵云深拿起玻璃杯,给她倒了一瓶冰可乐。他将杯子递给许星辰,不知怀着什么心态,反过来安慰她:“没事的,我们主任说了,吃完药,感染率大大降低。现在制药行业发达,就算我真的得病,还能活好几十年……” 许星辰喝下可乐,艰难地吞咽。 赵云深故作轻松道:“你也别难过,我还没死呢。” 他这么一说,泪水就从她的眼中涌出。她端着碗,吭哧吭哧地哭了起来,他越哄她,她的眼泪淌得越多,赵云深不由得失笑:“你能不能别这样,遇到点事就会哭,哭有什么用?哭能解决问题吗?” 许星辰哽咽道:“不能。” 赵云深不知道她是在回答第一个问题,还是最后一个问题。他无意识地叹了口气:“今天把话说明白了,如果你害怕潜在风险,咱们俩暂时别见面,冷静几个月。” 许星辰趴在桌上,摇头。 赵云深劝告道:“那个阻断药有副作用,会影响心情。” 许星辰竟然嘟囔一句:“你的脾气本来就不好啊,没关系。” 赵云深踹了一脚旁边的椅子:“你去找个脾气更好的男人。” 许星辰抿唇:“你是不是想和我分手?” 她扬起脑袋,泪眼朦胧:“你是故意气我的吗?” “我算哪门子的故意?”赵云深态度恶劣地回答,“故意割伤手指,还是故意找你讲故事玩?” 许星辰被他吼出新的眼泪:“你为什么还要冲我发火,我都不知道怎么办了……” 她的哭诉挽回了赵云深的理智。他扶稳桌子,手心汗水涔涔,压低声线道:“我不该这么着急的。你不用管我,出结果了再说吧。我要是有病,不会拖着你。” 许星辰却道:“你有病我也不放弃。” 她推开桌子,坐得离他更近。 周围几位食客撇过眼,悄悄看向他们这一边。许星辰摈弃一切羞耻心,伸手牢牢抱住他:“我不走。无论结果怎么样,我们打起精神面对。” 他回答:“好。” 此后很多年,赵云深偶尔想起那一天,说不上来确切的感受。不过他心里清楚,那种情况下还能坚持陪伴他的人,除了父母,就只有许星辰。他恨自己当时没悟通。 * 天气渐冷,这座城市逐渐入冬。对大四的学生而言,美好的本科时光快要结束。毕业季来临,分手的情侣一对又一对,几乎没人能在感情与前途的抉择中独善其身。 赵云深庆幸,许星辰依然留在他的身边。 他们每周都会出门踏青,拍照、赏景、尝遍附近的小吃。每逢遇到寺庙或教堂,许星辰一定要走进去转一圈。哪怕许星辰不说,赵云深也知道,她盼望他被好运气眷顾。 许星辰非但没有嫌弃他,还对他更加百依百顺。赵云深在她面前一切正常。但是到了医院,他压抑不住烦闷。 尤其那天晚上,曾经参与同台手术的某一位师兄蹲在更衣室偷偷地哭,他告诉赵云深:他老婆怀孕三个多月,他不敢跟老婆讲实话。清创时,他沾到了病人的血。 师兄心理压力极大,难以平复。赵云深见他可怜,就帮他替了一夜的班。 凌晨一点多,赵云深正在犯困,忽然听到外头的响动。他出门一看,原来是一个老头带着儿子看病,非要使用他女儿的医保卡,并与护士发生争执。 护士耐心地解释:“对不起啊,我们有规定,你们要拿自己的医保卡。性别和年龄都对不上号,我们怎么给你挂门诊呢?” 老头倔强道:“我人在这里,银行.卡在这里,我还能赖账吗?我不是不付钱啊,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你们怎么都不晓得变通一下子?” 老头的儿子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壮汉。那位小伙子被邻居家的猫挠了一爪子,急着打针,心浮气躁道:“你们睁只眼闭只眼不就过去了?” 37 护士面露难色:“我们要按规定办事。” 小伙子笑道:“我呸。换个家里有关系的,跟你们说一声就能打针,你们的规定都是专门折腾普通老百姓的……”他伸手去拉护士,赵云深挡在前面。 赵云深尽量客气道:“医院看病要按流程来。您这边请,我给你们带路。” 小伙子见他一表人才,跟着他走了几分钟。结果赵云深把他们带到了医院门口,淡淡地说:“慢走啊,我不送了。” 赵云深犯了一个忌讳。他曾被老师和学长们多次教导,不要与病人发生正面冲突。在他离开之后,那位小伙子品过味儿,立刻嚷嚷出声,愤怒地联系当地记者,拨打市长热线。他的说辞是:这家医院拒绝收治一个被动物挠伤的患者,还把患者赶出了门外。 这件事起因很小,根本翻不出水花,很快就被医院平息。 不过,赵云深又被喊到了某一位老师面前,低头挨训。 老师言辞恳切:“你的那股劲儿要收一收,态度好一些。我们几个科室的人都知道你的名字,想看你有更长远的发展。做医生嘛,难免累一点儿,被家属骂两句,那都无妨,你又不会掉块肉。你瞧他们儿科多艰苦,人家一直在坚持。” 赵云深连声称是。 老师翻看桌上的查房记录:“你有技术,有学历,也有论文,再熬几年,评上职称,日子就好过了。” 赵云深恭维道:“要向老师学习。” 老师掀起眼皮,目光穿透眼镜片,认真盯着他:“最近你的学习和生活都顺利吗?” 赵云深双手揣进白大褂的衣兜:“我的那件事,您也知道。别的倒没什么,就怕结果一出来,我不能面对女朋友。” 这位老师和他的夫人十分恩爱。若干年前,夫妻俩一同留学德国,此后又一起回国,同舟共济,抵御数不清的风风雨雨。至今感情美满,家庭和睦。 于是,老师一听赵云深也是重情重义之人,声音不自觉温和许多:“你会没事的。你要是想散散心,副院长那儿有个去北大医学院培训的机会,两个月的免费培训,能记入档案,你想去吗?我帮你说道说道。” 第29章旅程 赵云深立刻开口,拜托老师帮他争取。几天之后,老师告诉他,事情敲定了,希望他暂时换个环境,多一些见识,调整好心态。 赵云深答应了。他和实验室的导师打过招呼,又向室友们透露道:“我要去北京待两个月,我回来给你们带北京烤鸭。” “真空包装的北京烤鸭?”杨广绥评价道,“超级难吃的,添加了防腐剂,骨头都是软的。有次我在火车上买了一包北京烤鸭,吃完我就吐了。” 赵云深提出一只行李箱。他拿来半湿的抹布,擦掉箱子上积攒的灰尘:“我想起一个知识点,呕吐的发生机制。呕吐是一种反射动作,可以细分为几个阶段……” 杨广绥笑着鼓掌:“欢迎来到赵医生的小课堂。” 邵文轩悄无声息地站起来,从杨广绥的背后揽住他的肩膀。邵文轩关心的问题只有一个:“赵医生,你去北京干嘛?” 赵云深一边收拾东西,一边简略回答道:“有个集训,我们领导带队。” 他找出几件厚实的衣服,叠得整整齐齐,一丝不苟地塞进行李箱。北京气温低,冬天更是干燥,而他因为服用阻断药,近来有些畏寒脾虚。 从小到大,赵云深的身体都很好。他初中就是年级里的运动健将,隔壁班的女孩子会在课间休息时特意跑过来看他。每当他坐在靠窗的位置,常有女生在外面来回走动。赵云深往往会佯装一副看书的样子,实际上,他清楚并享受着被一群异性关注的殊荣。 什么时候清醒一些了呢?大概是高中吧。不知是谁带头喊出“入我相思门,云深不知处”的口号,高一那年的情人节,他的抽屉里一度被塞满了巧克力。 巧克力的包装纸上贴着粉色字条。 赵云深每一盒都打开了,分发给周围的兄弟们。至于那些字条,就被他揉皱了,扔进垃圾桶。 他们的班长是个姓陈的女孩子。“陈”的后面,跟着一个生僻字,怎么念怎么写?赵云深已经记不清。陈班长自述,她的巧克力被他吃了,纸条也被他甩了,她要他像个男人一样敢作敢当,并在他面前哭得很厉害。 严格来讲,陈班长是赵云深的第一任女朋友。不过两人最亲密的接触也仅仅是坐在一起写作业。到了高二,他们分道扬镳,赵云深又认识了翟晴。 他很快发现,男女之间对于感情的期待并不一样。思维差异会导致不可避免的隔阂,总有一方要做出妥协和让步。但他跟许星辰谈恋爱,很少遇到这种问题。许星辰是他情之所系,心之所往。 第二天,赵云深很放松地告诉许星辰:“我要去北大医学院参加培训,过两个月回来。你想要什么礼物?跟我说吧,我给你带。” 他说话时,许星辰做好了饭,站在水槽边刷锅。 许星辰践行约定,实习赚钱后不久,她就在外面租房了。房租每月一千,靠近赵云深的校区,离许星辰上班的地方有些远。许星辰每天早上六点起床,赶着六点四十的公交车,刚好八点十分能进公司——那家公司规定,每个员工都必须打卡,晚于八点二十五打卡的员工,将被视作迟到,会被扣掉奖金。 许星辰逐渐习惯了上班族的作息规律。 赵云深经常来出租房找她。许星辰偶尔也去他的宿舍,将他的衣服和床单被罩拿回家,洗干净再叠好,郑重地交还给他。 她听说他要去北京,也没显露一丝不高兴,仍是欢欣雀跃道:“北大医学院吗?太厉害啦。我帮你把衬衣熨一遍吧。” 他推脱:“不用麻烦。”又问她:“故宫明信片你喜欢吗?我也没去过北京,不清楚北京有什么好东西。” 许星辰摇头,笑说:“礼物只是个形式。我想啊,两个月后再见到你,我会很开心的,不会在意你带没带好东西。” 她低头端起一盆红枣枸杞鸡汤:“现在是2012年,也不像从前那样交通不方便,想买什么买不着。我们家离乐购和大润发都很近。啊,对了,你瞧,我今天炖了鸡汤,天冷补身的,你要喝一碗。” 厨房弥漫着饭菜香味,散不掉的热气缓慢蒸腾,四处飘荡,落在透明的玻璃窗上,结下一层模糊的白雾。 窗外临近黑夜,黄昏向晚。夕阳沉落于地平线,收尽最后一丝余光。 赵云深神色平静。他将一盆鸡汤接过来,放在桌上,从许星辰的身后抱住她。熟悉的香气围绕着他,慰藉着他,暖橙色的灯光漾开一片温馨氛围。 “我在北京肯定特别想你。”他说。 许星辰真的很瘦。赵云深每次拥紧她,都会奇怪她为什么只有这么一小点儿。她的腰很细,他怀疑自己的手能把她掐断,于是他心中不由自主地怜惜,嘱咐道:“你多吃点饭吧,瞧你这样……最好平常坚持锻炼。等我回来,晚上不用值班,我就带你去跑步。” 许星辰搭住他的手背:“嗯呐,我明天去夜跑,你回来了,我再跟着你跑。” “那不行,”赵云深严令禁止,“女孩子晚上单独出门不安全。” 许星辰笑意盎然:“我在学校里每天晚上十一点多才回寝室呢。” 赵云深松开她,端起一只瓷碗,亲手为她盛汤:“学校和外面哪能一样?” 他讲解着安全知识,灌输着安全理念,还举了现实中的一些例子。他说自己在急诊科见惯了奇葩,又在肿瘤科和心内科目睹了生离死别,人间惨剧每天都在医院上演,他要教会许星辰如何提高防护意识。 许星辰被他说得一愣一愣的。她停下筷子,双手托腮望着他,凝视几分钟,就戳中了他的笑点。他很温柔地摸摸她的脑袋:“你干嘛听得这么认真?不吃饭了?” 38 他将鸡肉用勺子捞出来,悄悄放进她的碗里。 他给她夹的菜,她基本全吃光了。 不过许星辰发现,赵云深不会用他的筷子给她夹菜。自从他告诉她那件事之后,他总是准备另一只汤勺,或者是另一双筷子。 饭后,许星辰躺在沙发上打游戏。赵云深烧开一锅水,先用洗洁精冲刷碗筷,再拿开水给餐具消毒,最后把碗筷放进消毒柜,他自己也去浴室洗澡了。 他很久没和许星辰接过吻。除开牵手和拥抱,赵云深终止了所有的亲密纠缠。 他的专业知识十分齐全,他应该比许星辰更清楚艾滋病的传播途径。为什么要做到现在这一步?许星辰不知道他是为了让她安心,还是单纯地向她表态。 他刚才说,他在北京肯定特别想她。 而对许星辰来说,他还没走,她就已经开始想他了。 * 几天后,赵云深启程前往北京。这也是他第一次去首都。培训初期,上级布置的任务不多,赵云深跟着同事们游览北京的名胜古迹。他买到了故宫和颐和园的明信片,从中挑选五六张,认真写道:“老婆,下次我们一起来北京旅游吧。” 这一句话躺在纸上,干巴巴的,一点也不打动人。 赵云深提笔细想,又写道:“我发现有一种茯苓饼,还蛮好吃的,皮脆,夹层软,你会喜欢。我的几位同事说,六必居的酱菜很有名,能下饭。我决定买一堆零食带给你。明信片今天寄出……” 圆珠笔的墨水即将用尽,赵云深按着纸张,右手使劲甩了甩笔,最后写出一句:“我和这六张明信片,哪个会先飞到你身边?” 他刚写完,就去了一趟邮局。 当天上午,他寄走了明信片,坐公交车赶往医院时,刚好路过一片新开盘的楼房。高楼大厦鳞次栉比,顶层挂着巨大而醒目的横幅:惊爆价!每平方米十二万九千八! 赵云深暗叹:北京果然是大都市。在这里,钱都不值钱了。 另有同事问他将来的职业规划,想不想留在北京的顶级大医院工作,赵云深一口回绝道:“我在我们那里都不算拔尖,挤破头跑来北京,不用想也知道,完全是找罪受。” 同事调侃道:“你还没成家吧?不趁着年轻闯一闯?” “成了。谁说我没成?”赵云深也和人笑道,“下次请你吃饭,带你们见我老婆。” 室内一派喜庆,众人都欢快地应和。 赵云深更是高兴。他的老师判断正确,一旦他脱离了医院的氛围,见不到那些接触过艾滋病患者的伙伴们,大家的担惊受怕就不会互相传染。赵云深心平气和地每天服药,度过一段无人打搅的日子。 培训结束的前一个礼拜,赵云深正在誊写笔记,母亲的电话又打了过来。赵云深按下接听,一边心不在焉地答话,一边快速浏览着今天学到的知识点,忽然,他的母亲语速极快:“寒假你必须回家一趟。你必须回来,听见没有,赵云深?” 医院是一个察言观色的好地方。面对疾病与生死的重压,鲜少有人能保持淡定从容。 赵云深母亲说话的腔调和方式,像极了重症室之外,走投无路的患者家属。 笔杆从赵云深的指间滑落。他握了握左拳,紧张地笑道:“怎么了这是?你慢点儿说。” 第30章冰河 无论赵云深怎么问,他的母亲都咬紧牙关,绝不肯向他透露一个字。为什么?赵云深开始反思。或许在父母的眼中,他还不是一个成熟而可靠的男人,禁不住来自家庭的强烈打击。 他说:“妈,你等我,我明天就回家。” “不,不用,”母亲的嗓子像是突然哑了,情绪和声调一同沉寂下去,“你做完培训,考过了期末考试,等寒假再回来。” 赵云深往后一靠,僵硬的背部贴紧了椅子:“家里到底出了什么事?” “没啥大事,”母亲回答,“你好久没回家,我和你爸都挺想你的。” 相比于几分钟前的惊慌失措,赵云深的母亲明显平静了许多。她絮絮叨叨地叮嘱赵云深认真学医,心态放宽,要以前途为重。赵云深听不进她的一番劝告,只想立马不停蹄赶回老家。 次日上午,他写下一张请假条。 领导问他:“小赵,家里出事了?” 赵云深实话实说:“可能有事,我想回家确认。” 领导端起自己的茶杯。那杯子是九十年代医院发放的慰问品,被他沿用至今。他观摩着杯子,静静地坐着,等到水中茶叶完全泡开,才说:“你的请假条,我怎么批示呢?我要写一行,赵云深家里可能有事,培训无法完成。” 赵云深退让道:“我老家也在北方城市。我坐今天下午的火车,凌晨到家,如果家里没事,明早就能赶回来,我请两个半天的病假……” 领导摇头:“我给你开了个先例,别人都会跟着学。我不晓得你们是去干嘛了,只能严格要求你们每一个人,争取做到一碗水端平。” 赵云深捏紧拳头,抵住坚硬而冰冷的桌面。 他用另一只手铺开请假条,近乎哀求道:“您签个字。有责任,我来担着。” “我签字很简单,两秒钟的事!”领导见他倔强固执,嗓音猛然拔高几度,“赵云深,你待在一个团队里。培训机会不是天上掉下来,正好砸到你头上的,你就这么自私吗?随便找了个理由请假。你晓不晓得,手术台的实训按照人数分好了,三人一组,现场测评,你走了,你的组员怎么办?培训任务的进度怎么办?” 领导将茶杯狠狠放在桌面,水滴溅了出来。 要是有人蹲在茶杯之前,视线望向赵云深站立的位置,就会发现,领导的那杯茶像是从天而降,扣在了赵云深的头上。 赵云深倍感压力:“现在只是培训,还没到真正上手术台的那一天。我会和老师们商量,这门实训课,就算我零分,让那两位组员的任务简单些。” 领导坚决不批假:“你的态度不端正,没把自己当成学生。” 从业以来,赵云深常被灌输一个理念:他要为职业奉献,为集体牺牲。他们是奋战在一线的英雄,不怕吃苦,不怕受累,连续熬夜也不会猝死。 那假如他不想做英雄呢? 假如他仅仅是把医生当做一种有意义的工作呢? 赵云深告诉领导:“不管你签不签字,我今天下午都会走。我昨天买过了火车票。” 赵云深一开始的打算仅仅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他想说,他怀疑父亲生了重病。话未出口,他将自己的猜测咽了回去,因为现实已经摆在眼前——他不可能获得上级的许可。 当天深夜,赵云深乘坐火车奔赴老家。他提着行李,坐在306路公交车上,生平第一次体会到所谓的“近乡情怯”。 每当公交车驶过一站路,赵云深的心情就更急躁,整个人如同被谁缚住手脚,扔进油锅,等待着油汤升温和烹煎烤炸。 * 路面结冰,车辆缓速行进。 到达站点之后,赵云深默然下车。 他先是慢慢地步行,脑中回忆着几年来的点点滴滴。自从上了大学,赵云深归家的次数屈指可数。父母都是一年比一年更老……有时他也奇怪,父母为什么突然就老了?似乎没有铺垫,只发生在一瞬间。 冰凉的冷空气灌入他的鼻间,直抵肺部。他做了几次深呼吸,有些头晕,单元楼内一片漆黑,台阶迎着霜寒月色,隐没在未知的视野中。 声控灯坏了,物业没有派人来修。赵云深掏出钥匙,摸黑打开房门,预想中的光明并未来临……家中无人。他徒劳地低声念道:“爸爸,妈妈?” 回应他的,只有被风吹动的飘摇的窗帘。 赵云深坐在沙发上打电话。他致电给了堂姐。午夜十二点,姐姐还没睡觉。或许是女孩子的情绪容易被感染,姐姐没讲两句话,隐有哭腔:“叔叔和婶婶跟我们打过招呼,让我们都瞒着你……你怎么才回来啊?” 39 赵云深问:“我爸是不是在住院?” “住了四个月,”姐姐告诉他,“你当年念高三,你爸第一次被查出来那个病。你高考出成绩的那几天,叔叔在哈尔滨做手术,他们骗别人说,他们只是出来旅游……” 赵云深闭上双眼:“当时治好了,现在复发了?癌细胞扩散转移到了身体其他部位?” 姐姐苦笑:“我宁愿你没猜中。” 赵云深问出医院的地址。他简单收拾一遍行李,连夜赶去了医院。他从没对医院生出那么强烈的恐惧感,见到父亲的那一刻,赵云深的血液和骨头完全凝固,如同一座被人敲得粉碎的石雕。 他轻声道:“爸爸?” 隔壁病床的老头在打鼾。 赵云深的母亲趴在一旁补眠。 赵云深并未唤醒父亲,但他惊动了母亲。母亲乍一眼看见他,还以为是做梦,便低下头去揉眼,剪短的头发毛躁干枯,灰白交杂。 “妈。”赵云深念道。 母亲问他:“考试结束了?” 赵云深盯着病床:“还没开始,我请假回来了。” 母亲又问:“你们领导给你批假?” “是啊,”赵云深摘下围巾,“听说我家有事,立刻批假。医生和护士的地位上升很多,现在都讲究一个人文关怀。” 赵云深和母亲交谈时,病床上的父亲悠悠转醒。他身高一米八几,瘦得只剩一具黄皮骨架,有没有八十斤?赵云深并不确定。 记忆中的父亲是强健有力的。小时候,赵云深随父母回乡,参加镇上的赶集,人来人往,好不热闹。父亲把赵云深举起来,让他坐在自己肩上,一家三口走街串巷,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现在,他的父亲身患胆管癌,晚期确诊。母亲和赵云深提起,这个病特别缠人,不仅麻烦,还很疼的,剧痛一旦发作,就需要注射吗啡。 赵云深万分清楚,胆管癌患者依靠吗啡止痛,病情已经到了什么程度。他弯下腰,躬身靠近父亲,喊道:“爸爸。” 父亲应道:“唉,爸还在呢。” 父亲抬起一只手,碰到赵云深的手腕。 赵云深低声笑了:“爸,我是医生,也在肿瘤科实习过。你答应我,别放弃,心理作用的影响很大。我明早去找你的主治医生,现代医学发达了,你会没事的。” 父亲只是点头。 赵云深反握他的手:“爸,我再过四年博士毕业。毕业典礼上,你怎么说也要来吧。还有,我和许星辰正在商量结婚的事,到了婚礼那天,新郎的父亲必须上台发表致辞。” 父亲隐有期待:“是的,爸爸知道。” 赵云深与他拉钩:“我们说好了。” 赵云深仿佛回到了童年时代,像个小男孩一样索求父亲的许诺。而他的父亲一如当年,痛快地答应了他。 这一瞬间,他拾起很多记忆的碎片。比如他喜欢吃另一条街上的烤羊腿,父亲下班时,经常骑着自行车路过那里,打包一份带回来儿子。又比如,互联网刚刚兴起时,父亲咬牙给他买了一台电脑,摆在房间里,教他如何拨号上网。 他非常想抓紧父亲的手,但他无法用力。 之后几天,赵云深一直留守医院。他不断和主治医生沟通,对方那一手龙飞凤舞的字,那一副见惯生死的淡然态度,都让赵云深觉得讽刺又好笑。 他对医生说:“我愿意折寿二十年,换我爸爸再活五年。” 医生感叹:“在世的人更要珍惜生活。” 赵云深平白无故冒出一股火:“你什么意思,我爸人还躺在病床上,你们医院要放弃治疗吗?” 医生礼貌地辩解:“我们一定会全力救治。” 赵云深此前一直站在医生的角度。患者家属的态度稍有不好,他就懒得理人。如今,角色颠倒,他一时竟然也没适应过来。 他彻底放下了学业。每天待在病床前,盼着医学奇迹的降临。 那一天的上午,赵云深还觉得他们的努力得到了回报,昏睡的父亲忽然意识清醒,想吃一碗米粥。 “白米粥和豆沙包。”他这样说。停顿片刻,他又含糊其辞:“长身体啊,不能不吃早饭。” 赵云深上初中时,很不爱吃早饭。他听到父亲的话,就像被锤子砸裂了脊骨,他牵起父亲的手,冰冷又潮湿,这代表了骤减的循环血液量。他急忙喊:“爸,坚持一下,你答应过我。” 他冲出病房,到处找医生。 他的大脑麻木,不会思考。既像是痛苦到了极点,又像是已经得道成仙,双脚虚无,漂浮在走廊上。隔着几间病房,赵云深听见一阵“咯咯”声,来自病人肺泡积攒的分泌物,预示着死亡不可挽回。 赵云深转身,狂奔回病房。 已经来不及了。 他爸爸说过:“等你博士毕业,我想参加你们的毕业典礼。”还说过:“爸妈永远是你的后盾。” 可惜,命里注定会缺席。 从那天开始,赵云深没有了父亲。 赵云深的爸爸是个好榜样。他答应儿子的事,从来没有反悔,也从来没有食言。唯一的一次不守约定,就是在医院说:再活七年。然后,他只活了七天。 母亲一边收拾遗物,一边告诉赵云深:你那时候总抱怨,谁家儿子二十多岁了,还每天往家里打电话?我们经常打电话给你,不是故意让你烦。你爸爸病倒了,想听听你的声音,你跟他说句话,他心里高兴。 第31章预兆 赵云深失踪半个月。 辅导员联系上了赵云深的母亲。赵母说,丈夫去世,儿子在家守孝,暂时赶不回学校。她问辅导员,学校还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吗? 辅导员不断安慰她,憋到最后才说:再过几天,就是大四年级的期末考试。虽然赵云深事出有因,但是,学校的考试规定不能更改。 母亲含泪,转告儿子:“你去学校考试吧。” 赵云深却回答:“过了头七,我再走。” 母亲劝说道:“你爸还在的时候,就怕打扰你的学习。你那么用功,家里给你的经济支持不多,也没办法托人帮你找关系。你总是说,最大的愿望就是拿到职称,进大医院……” 赵云深抬起手,扶着一旁的桌子:“妈,你别担心我,你回房间休息。” 无论如何,他们还要打起精神,办好后事。 亲人去世的那一瞬间,痛苦就在心底扎根。之后的追悼会、葬礼、上坟,都将反复提醒在世者:阴阳相隔,那个人已经离开了。哪怕他生前是最好的丈夫,最好的父亲,每当想念时,他的至亲也只能到坟前坐一坐。 自从父亲走后,赵云深母亲的精神与身体状况都不太好。她不上班了,请过病假,枯坐在家,经常整理几十年前拍过的老相片。 八十年代留存的黑白照片中,赵云深的父亲年轻挺拔,英姿飒爽。照片边缘是锯齿状的花纹,背面写有一行字:“思你念你,此生相依。” 赵云深的母亲对着这张照片流泪。 隔日,她去了影楼,放大照片,做成遗像,挂在书房中,桌前摆上烛台和香炉。她每日点燃一根檀香,还会和丈夫说许多话。 赵云深原本想开解母亲。后来,他觉得,这样也好,她心里有个寄托。 赵云深每天清晨出门,走到农贸市场买菜,回来做饭、刷碗、打扫卫生。规律的生活只持续了两天。第三天上午,赵云深走出小区,竟然撞见了狂奔向他的许星辰。 许星辰抱住他不撒手:“你家里出事了吗?” 最近,赵云深经常听见“节哀顺变”这四个字。他乍一见到许星辰,就像久行于黑暗的迷途者发现了一束光,身心交瘁,恍如隔世。 他扯开嘴角,挤出一个比哭更惨的笑:“我爸走了。” 许星辰定格在原地。 赵云深又对她复述一遍:“我爸走了,再也不回来了。” 40 许星辰泪眼模糊,脑袋直往他怀里冲:“你不要说了,我明白的,我都明白。你不要难过,你还有我,我会永远对你好,永远照顾你的。” 许星辰刚说完,赵云深紧紧揽住了她。她的耳朵一凉,全身的感官都被唤醒,变得无比灵敏,哪怕此时见不到赵云深的那张脸,她也知道,他哭了,留了一滴眼泪,落在她的耳朵上。 她心疼得像是被谁千刀万剐。 他哑声问道:“你特意来找我吗?” 许星辰用力拽着他的衣角:“杨广绥找到我,让我求你回学校考试。大家都不知道你怎么了,我们都很担心你……” 赵云深弯腰,坐在路边的台阶上:“你也没考试吧?实习工作请假了?你有空复习吗?” “这些都不要紧,”许星辰却说,“我来陪你了。” 赵云深低下头,从口袋里摸出一盒烟。他抽完一根烟,带着她去市场买菜。 菜市场摊位杂乱,吆喝声喧闹,许星辰东奔西跑,买下两斤鲍鱼和螃蟹。她实习挣到了几千块钱,平常基本都不花,全部存在银行,非常节省。但是她今天消费不眨眼,拎了一大堆东西,跟着赵云深回到他的家里。 房门打开,满室寂静。 许星辰和赵云深的母亲打了个招呼。对方的态度不冷不热,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许星辰特别能理解她。因为丈夫刚离世,所以,并没有待客的好心情。 许星辰挽起袖子,跑进厨房忙活。 鲍鱼的壳与肉之间,沾着一层细碎的泥沙。许星辰拆开一只新牙刷,站在水池边,刷得起劲,赵云深一边淘米一边问她:“你什么时候回学校?你不能不去参加期末考试。” “你也是呀,”许星辰抽了一下鼻子,“杨广绥说,大四年级没有补考。你付出了三年半的心血,最后一年不能打水漂了。你休整一天,明天和我一起返校,好不好?” 赵云深拆开黑色塑料袋,答非所问:“真倒霉,买到一个发芽的土豆。” 许星辰用抹布擦手,蹲在他的面前。她那一双澄净如清泉的眼睛,似乎望进了他的心里,她做口型问他:“你是不是在自责?” 许星辰很颓丧。她一难过,就特别想哭,这次她强忍着,哽咽道:“你这样惩罚自己也没用,你爸爸不想看到你自暴自弃。” 她说:“振作一点,哪怕只是挺过考试周。” 赵云深拔掉了土豆新发的绿芽。他侧过脸,认真看着她:“我爸走后的那两天,我妈吃不下一口饭。我这么一返校,家里没人管她……” 许星辰终于找到根源所在。她做出一个大胆举动。午餐结束后,赵云深在书房整理东西,许星辰找上了赵云深的母亲,她详细解释医学院的规定,还有大四年级的特殊性,很快劝服了赵云深他妈妈。 第二天下午,许星辰拽着赵云深踏上火车。 她被赵云深的朋友们称为“救星”。 杨广绥甚至说:“你们瞧,患难见真情!” 杨广绥一个劲地询问赵云深咋了,是惹上了恐怖的黑社会,还是看破红尘想出家?除了这两种假设,他想不出赵云深为什么会放弃考试。 赵云深实话实说:“没爸爸了。人走茶凉。” 他牵挂着独自在家的母亲。连续三天,他泡在图书馆疯狂复习,顺利度过期末考试。寝室里的兄弟们都很关心他,经常从食堂给他带饭。许星辰更是每天报道,拿走他的脏衣服,洗净晾干再送回来。 不同于赵云深的一贯优秀。本学期,许星辰每门课都徘徊在65分左右,惊险过关。由于她已经开始工作,当然也不在乎成绩,心中想着:及格就行,及格万岁。 * 大四的寒假终于来临。 许星辰向公司告了年假,提前回家。她还在一所驾校报名,打算趁着最近有空,把驾照考下来,贷款买一辆车。她把自己的计划告诉赵云深,他应道:好啊,我也去考一个。 正中许星辰的下怀。 她默默盘算:只要赵云深转移了注意力,时间会抚平他的所有情绪。 冬天的夜晚黑得早,驾校又离赵云深的家很近。于是,训练结束后,赵云深常把许星辰带回来,等她吃过晚饭,再把她送回她的小区。 为了活跃赵家的气氛,许星辰讲过好多的笑话。她偷偷给赵母买过一套护肤品,又送了她一对平安符。许星辰说:“您现在是他最重要的人,我的新年愿望就是祝您平安快乐。” 赵母将平安符收进抽屉里。 人一旦上了年纪,记忆力便会减退。几天后,赵母又想找到平安符,挂在丈夫的遗像旁边。她多希望世上有鬼啊?倘若无鬼,那她真是与丈夫永别。 赵母来回走动,翻箱倒柜:“平安符呢?” 那一晚,许星辰待在赵家。而赵云深下楼散步,顺便去一家小超市买烟……许星辰不准他抽烟。他比许星辰更清楚,染上烟瘾的人会有怎样的肺部——无比恶心,漆黑中透着一股土黄色。于是赵云深限制自己,这一个月之后,他就戒烟。 许星辰还以为赵云深是单纯地散步去了,他想一个人静静心,无需任何人陪伴在侧。许星辰明白男人一定要有自由,要有独处的空间,所以,她对赵云深的管束很少,少到几乎没有。 她对赵云深的母亲又很热心。眼见赵母急得团团转,许星辰飞快奔向书房,拉开抽屉,提醒她:“阿姨,平安符在这里。” 许星辰扒开抽屉内的杂物。 角落里塞着一个巴掌大的铁盒——大概是哪一年中秋节之后,被留下的月饼盒子。那铁盖没有扣紧,许星辰随手拨弄,盖子就掉了下来。她害怕弄乱人家的东西,赶紧一只手端起铁盒,另一只手抓住盖子,正要关紧,盒内几张白纸上的“欠条”二字,让她胆战心惊。 赵母循声望过来,汗毛倒竖,尖厉地质问她:“你瞎翻什么?” 许星辰被吓了一大跳,顿时做贼心虚。她发现,赵云深的父亲去世之前,接受医院的各种治疗,花掉一笔巨款,欠下十几万的外债。而那些慷慨解囊的人,多半是赵家的亲戚——比如赵云深的伯父和堂姐。 赵云深不知道这些事。 他知道了也没用。 年轻的医生能挣多少钱?养活自己就算不错了。 许星辰心慌意乱之下,放开盒子,一再后退,她无意识地伸平手臂,碰到了一副挂在墙上的画像。相框掉落在地上——那是赵云深父亲的遗像。 赵母的头发散乱,遮挡了她的视线。许星辰凝望着她,心跳巨响,仿佛震动了耳膜,脚下忽然一痛……原来许星辰踩到了相框边缘。 赵母飞奔过来,捡起遗像,撞倒了许星辰。 “你干什么?”赵母质问她,“你妈妈没教过你怎么在别人家里做客?” 许星辰哑口无言。不过片刻,许星辰坦白道:“我……我没有妈妈。” 赵母道:“去世了?” 许星辰摇头:“我六岁的时候,我妈妈,她……” 许星辰不习惯撒谎。可是有时候,她张开嘴,话已出口,又恍然发觉,讲实话是一件很困难的事。她欲言又止几次,赵母猜到了原因:“跟另一个男人走了?” 这是实情。许星辰默认。她听见赵母叹息着评价道:“不要脸的东西。” 脸上烧起一阵火辣辣的热度,许星辰十分难堪:“不是的,她是我的亲生母亲,我尊重她。” 第32章分手 许星辰的辩解很苍白。 赵母坐在地上发呆,话到嘴边,又被她咽了回去。她将丈夫的遗像挂回墙上,走出卧室之前,她叮嘱一句:“那件事,你不要跟赵云深说……他还是个没毕业的学生。” 许星辰扶着椅子,勉强站了起来:“我们还是告诉他吧。” 赵母留给她一个静止的背影。 许星辰心乱如麻,理不清脑袋里那些杂七杂八的思绪。她想到了什么,干脆直接说出口:“赵云深因为他爸爸的事情,特别自责。如果家里遇到了难关,他是希望能和您一起度过的。” 41 赵母保持着强硬作风:“我对他的要求就是自给自足。儿子不欠父母的,我不用他还债。” 赵云深都不知道的秘密,却被许星辰发现了。 许星辰有些慌张。 按道理讲,她应该帮赵母瞒住赵云深,可是她也清楚,赵云深从2009年开始炒股,到现在炒了三年。赵云深获得过无数奖学金,平常也不爱花钱,甚至不喜欢谈钱,可能是比较清高矜持。但他曾和许星辰提过:他想在他们定居的城市买房。让许星辰租房度日,他觉得自己委屈了她。 赵云深手头至少有好几万。如果赵母真的处境艰难,赵云深可以解决燃眉之急。 或许是因为,姑姑和爸爸都对许星辰很好。所以,许星辰看不惯长辈们省钱给孩子。 经过反复掂量,最终,她决定向赵云深坦白。 许星辰坐在客厅里,等着赵云深回来。他进屋时带着一股冷风和消散不尽的烟味。许星辰把他拽进卧室,像侦探一样检查他的全身,从他上衣内部的口袋中摸出一盒香烟,她就说:“你别这样,抽烟很伤身的。” 他似乎听了进去:“行,我不抽了。” 许星辰松下一口气。她把烟盒盖紧,扔进垃圾桶。赵云深没有烟,心头躁动,按着许星辰的肩膀把她抵到门后。他缓慢地低头,一寸一寸迫近,挑高她的下巴和她接吻,像吸烟一样辗转含吮她的嘴唇。 五秒钟后,他急忙松开她。 他忘记自己正在服用艾滋病阻断药。 除了牵手和拥抱,别的接触,他都不配。 淡淡的烟草气息挥之不去,许星辰抿唇,忽然不知道要如何开口。赵云深送她回家的路上,她说:“今天在你家,我看到抽屉里有一个不锈钢的月饼盒子。” 赵云深的思维果然与她不同:“你想吃月饼了?春节有卖月饼的地方吗?你喜欢吃红豆馅和莲蓉馅的月饼,对吧。” 许星辰一鼓作气讲给他听:“月饼盒子里装着几张欠条,好像是你伯父和堂姐一共借了十几万。阿姨不让我告诉你,可是我觉得你是你们家的重要成员……” 洒满月光的街道上,赵云深左手伸进衣兜里摸索,忽又想起他今天新买的那包烟已经被许星辰扔了。 他皱着眉,坐到了公共长椅上,两只手搭着一双腿。当他垂首时,那张好看的脸都被埋没在幽微的阴影中——或许他的母亲是正确的,他这么年轻英俊,刚经历丧父之痛,不该为经济和债务而烦忧。 许星辰自认捅了篓子,懊悔道:“我心里藏不住事。” “说出来才好,”赵云深竟然回答,“家里有困难,我最应该担责任。二十来岁的人,白吃了多少年的饭。” 许星辰坐在他身边:“你不要这么讲自己啦。” 赵云深漫不经心地摆一摆手。这半年错综复杂的经历交织在一起,使他无法像从前一样专注于学术工作,对自身的职业也产生了一丝不敢妄言的质疑。 他心情不好,怫然而怒。愤怒埋藏在心底,仅仅针对他自己。 他莫名其妙地说:“那什么,许星辰……” 她转头望着他:“嗯?” 赵云深别过脸去,错开她的目光:“对不起啊。” 许星辰很奇怪他为什么要道歉,只听他补充道:“我去年和你说,再奋斗三年,我们贷款买房。现在我的病还没查出来,我爸走了,家里条件比不上从前。做医生穷得没钱挣,这一行表面风光,其实吃得饱,饿不死,发不了财。” 他并不是第一次规划未来的生活。许星辰经常听他描绘蓝图,他气血方刚,追求卓越,雄心壮志比天高,这些她都知道。 于是,她第一次察觉,赵云深的怯弱、消极和沮丧。 她能怎么办呢?她也没有钱。 是的,初听赵云深的那番话,许星辰压根没觉得他不好。她只惆怅自己也是个庸庸碌碌的普通人,缺乏大富大贵的机会。 许星辰拉开背包:“我的卡里攒了七千三百块。我给你七千应急,不够你再说,我们公司能预支一个月的薪水。啊,对了,春节后,我就能转正了,老板答应给我办正式员工的手续,等我毕业证下来,立刻和公司补合同。” 赵云深推开她的背包:“我怎么能要女人的钱?” 许星辰抓着他的手指:“什么你的我的,你跟我分那么清楚干嘛。” 赵云深对这个问题很在意:“哪家有本事的男人要靠他老婆救济才能活下去?” 他怒中带笑:“我就算没地方住,饿死街头,也不会拿你的钱,去还我的债。” 许星辰也生气了:“呸呸呸,你说什么呢?马上就过年了。” 赵云深不再和她争辩。 天寒风大,赵云深扯着许星辰站起身,只想尽快送她回家。和往常一样,他看着她打开单元门,距离他越来越远。 他忍不住开口,再次强调道:“你的那些想法都省省,我还有钱。你的钱留着给你自己买东西,买几件衣服,多吃点好吃的……不要饿瘦了。” “好的。”许星辰回应道。 不知为何,转身时,她很想哭。 * 晚上十点多钟,赵云深回到家。他跟母亲摊牌,商量道:家中有事,不能把他当成外人。是的,他确实把学业放到了第一位,做梦都想成为主治医生,可是这不代表他一点也不重视家庭。 母亲的第一反应是:“许星辰告诉你了?” 赵云深为她掩护:“不是。我自己在书房翻抽屉翻见了。” 母亲却说:“你别对亲妈撒谎。那个月饼盒子,被我拿到我房间的床头放着,可不在书房的抽屉里。” “在哪儿都无所谓,”赵云深绕回主题,“我想和你一起解决这个事。堂姐明年结婚,伯父的身体不算好。他昨天发短信问我,不能报销的乙类药品怎么买便宜货?” 母亲颔首:“变着花样催债呢。” 赵云深有时会觉得,父亲走后,也带走了母亲的希望和豁达。她阴晴不定,无法调整情绪,整宿整宿地失眠,每夜都回忆丈夫在世的日子,回忆他们的初恋、深爱、结婚、儿子降生……以及生离死别的结局。 长此以往,正常人也会疯掉。 赵云深想给她找一位心理医生。但他明白,靠谱的心理医生太少了,他们这座小城市,基本没有对症下药的专业人士。 他尽量宽慰道:“伯父愿意借钱,这是有恩,我在医院见过太多借不到钱的老百姓。” 说完,他掏出存折:“我每年都拿几项奖学金,还有医院的补助,我改天就把股票卖了,又是一笔钱。” 母子二人各怀心事,一阵沉默。 赵云深敲了下桌子:“你们也是不相信我学医,把我当做没经验的学生,觉得我啥也不会。我爸生病,我连医院的处方药都没见过。” 母亲碎碎念道:“你爸的毛病一复发,我们就找了给他做过手术的医生。我们还去了北京的三甲医院,大地方,建议保守治疗。你爸最后被转院回来,专家都没办法……人家五六十岁的北京专家只能摇头,你一个二十岁的学生能怎样?添乱。” 赵云深开怀痛饮,喝下一碗凉茶。 他的火气被浇灭。少顷,他说:“妈,我没别的想法,只盼着你能好好过。家里有什么麻烦,咱俩一起挨过去。” 母亲神色松动。 昏暗的灯光下,母亲还问他:“你都有什么打算啊?” “我在医院努力工作,接着写论文,多拿几个奖金,”赵云深随口道,“明年……” 明年规划的大事是什么? 他声调渐低:“我想和许星辰领结婚证。” 母亲目光疲倦地望着他。 而他自嘲般扯动了唇角:“说真的,我能给她的很少。” 他虽然宣告了许星辰的重要性。母亲对待许星辰的态度仍然与从前一样,似乎只是把她看做一位客人。而且,由于许星辰违背约定,向赵云深泄密,她在赵母那里越来越讨不到好。 42 赵母从未和她发生任何正面冲突,吵架都吵不起来。赵母仅仅是爱答不理。 于是,许星辰上网搜索相关热帖,想看别人都是如何处理婆媳关系的。她发现,天涯上吐槽婆媳关系的姑娘,何止成千上万,几乎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 有人说:沟通是一种艺术。女孩子要善于沟通,主动和婆婆聊天,找到问题,解决问题,维持和睦的家庭。 许星辰信以为真。 某天傍晚,赵云深和许星辰从驾校回来,吃过晚饭,赵云深就下楼散步去了。 许星辰按照网上所教的方法,找到了赵云深的母亲,紧张又局促地说:“阿姨,我们聊天吧。” 赵母恍若未闻。 许星辰道:“我、我……” 她半天讲不出一句话。 赵母忽然抬头:“前天我拖地呢,赵云深在他的卧室里打电话,我听他和人说,他元宵节回学校,每周都能兼职,可以做家教、发传单……你满意了?” 许星辰起初没听懂,后来才拼命摇头:“不是的,不是。” 许星辰很少和人争论。有些谈话技巧,需要在实践中巩固,而许星辰显然不会。她只能一个劲地解释:“他没告诉我兼职的事。他还在上学……没事的,再过四年,他博士毕业。我有工作,我会帮他的。” “他要脸,”赵母淡淡地说,“不像你,和你妈一样。” 许星辰的脑袋里仿佛爬满了最聒噪的蝉。混乱的响声越演越烈,她难过到耳鸣头晕,大声反问两句:“你为什么总是骂我妈妈?骂人不骂父母,你知不知道?” 赵母没做声。她垂下头,闭着眼睛,神色无望而压抑。 许星辰退让道:“我明白赵云深他爸爸去世后家里的状况和以前不一样了,您要是心里憋着难受劲,多出门和朋友见面会好一些,节哀顺变。” 她这句话一出,非但没有抚慰到赵母,还令她绷紧一张脸,长久地盯着许星辰。 许星辰被她凝视得头皮发麻,语无伦次地道歉。 场面一度非常严肃。 许星辰暗恨自己见识少,没吃过亏,并不擅长和长辈说话。 这时,赵母开口:“你走,离开我家,这几天我不能看到你。” 许星辰没料到赵母会有这种反应。她问:“我做错事了吗?” “没有没有,”赵母说,“我做错了事。” 赵母说着,表情无一丝变化,眼泪不止,如江河奔流般涌下。但她的精神处于割裂状态,就好像悲伤又痛哭的人并不是她。她只是一位坐在床边的旁观者,丧失一切喜怒哀乐。 显然,她崩溃了。 许星辰仓皇失措地逃出卧室。她给赵云深打电话,让他快点回家。 赵云深一支烟刚抽到一半,立刻把烟头熄灭,风尘仆仆地跑回家。刚进家门,只听母亲在说:“许星辰,今年元宵节前,你都别来了,我不能见到你……” 赵云深推开父母卧室的房门,母亲满脸泪痕的样子映入他的视野,他问许星辰:“你也哭了?” 许星辰挠了下头发:“我……我不知道。” 赵云深揽住她的肩膀:“走吧,我先送你回家。” 他身上又有一股烟味。他平常抽完烟,其实要在楼下静坐一会儿,等到烟草遗留的气息消失干净。不过今天他太匆忙,来不及销毁证据,许星辰就说:“你又抽烟了。” 赵母在后面笑道:“他还出去兼职呢,给人做工发传单。” “八字没一撇,”赵云深温声作答,“再说了,我二十来岁才出去打工,凭本事挣钱,又不丢人,怎么了?” 赵母伏在被褥中哭泣:“你们就气死我吧。她还讲你爸死了,你家里不一样了……” 母亲前言不搭后语,赵云深只听了个大概,又侧过脸去问许星辰:“你说了这样的话?” 许星辰否认:“不是的,我刚才说的是——我明白你爸爸去世后,你家里的状况和以前不一样。” 赵云深掂量道:“那不是一个意思么?” 许星辰觉得他们不该纠结于此。她深呼吸一口气,赵母仍然絮絮叨叨的。赵云深为了给双方一个台阶,先是拜托他母亲调整心态,尊重许星辰,又反过来恳请许星辰注意言辞,保护家庭关系,最后,他说:大家心情都不好,最近不要碰面了。 走出卧室时,他问:“你怎么跟我妈闹起来了?” 许星辰头疼道:“你妈妈骂了我妈妈不要脸。” 赵云深却说:“你们有误会,她从不讲这种话。” 许星辰一时气急:“她就是说了,说了两次。我干嘛骗你啊。你没听过,她就不会讲嘛?” 赵云深推推她的后背,将她带出家门。或许是许星辰今天过于敏感,她自认为像是被赵云深扫地出门了。再加上赵母强塞的冤枉,她恍然失神一瞬:“你刚才不相信我。” 赵云深站在走廊,回头看她:“我哪有不相信你?我不就是问一问情况?” 许星辰哽咽:“我不知道怎么形容,你心里是向着你妈妈的,你也觉得我错了。” “许星辰,”赵云深念她的名字,“我妈最近精神压力很大。你们俩对我都很重要,我不会偏袒她,你也不要在脑子里胡思乱想。” 许星辰顺着楼梯往下走:“你调节纠纷就像在教训我。可是我别的委屈都能吃……”她逐渐声不成声,调不成调,哽咽转变为啜泣:“我受不了别人讲我妈妈。她都走了那么多年了。她再不对也生下了我把我养到六岁,她不是不要脸的人……” 赵云深道:“我妈又不了解情况,你跟她计较什么?” 他站在后方,看不见她的表情:“你跟一个家庭刚破碎的人争论对错,很划不来。这一点,你是做得不对。不过我也要……” “道歉”两个字没出口,许星辰打断道:“我做得不对,我倒贴你才是最不对的。” 赵云深静默。 他不是无话可说。 他没见许星辰发过脾气。今天第一次碰上,他也不知道自己应该理智地讲道理,让她冷静,还是用什么海誓山盟来哄她。 许星辰的情绪像是被炸破一角的水坝,水流汹涌地决堤而出:“你总是在忙,总是在忙,你不关心我,也不相信我。我好难过,我今晚真的好难过,你懂不懂?我难过得忍不了了,本来睡一觉就可以忘记,可是今天真的太难过了……” 她不停地说话,发泄负面能量时,体力也被抽走了。她蹲在冰冷的台阶上,追忆往事:“你的大部分时间都给了图书馆和实验室,我是你可有可无的娱乐活动。我姑姑生病的时候,你让我别烦你。我每次流眼泪,你骂我没用,遇到事除了哭,别的都不会。你刚吃阻断药的那两个月脾气真差,动不动就要吼我。” 她疯狂地哭:“我不喜欢问你爱不爱我,因为我知道答案,我会自己骗自己。你不说,我就觉得你很爱我。今天你妈妈骂我不要脸,又骂我妈妈不要脸,你也说是我不对……我真傻。” 赵云深后知后觉,抬手去拉她。但他重心不稳,差点从楼上踩空。 许星辰甩开他的手,道:“你放开我。” 他祈求:“别别别,我们好好说一说。” 许星辰狠狠推走他,背着双肩包往下冲。赵云深有一种直觉,他这时候不把她弄回来,他将永远失去她,无可挽回。 许星辰的承诺在他的脑中循环播放。 她说:我工作日上班,周六周日有空,多些时间陪你啊。 她还说过:你不要难过,你还有我。我会永远对你好,永远照顾你的。 赵云深连滚带爬地下楼。真他妈没用,他骂自己,单元楼底下一个人影都没有,赵云深绕着许星辰回家必经之路来回转了几圈,最后跑到许星辰家门口等她。夜里十二点,许星辰仍然没回来。 赵云深敲开了许星辰的家门。 43 许星辰的姑姑披着睡衣出现:“小赵?” 因为那次住院,赵云深每天都送饭,姑姑其实挺认可他。她想,这孩子要不是有急事,不会这么晚上门,就问:“你怎么了呀?” 赵云深道;“许星辰呢?” 姑姑疑惑道:“哦,她没跟你说嘛?她今晚去姨妈家了。她表姐快结婚了,姐妹俩有话要聊。她十一点多给我打过电话……” 赵云深不由得悻悻然。 他甚至想起,许星辰的姨妈在北京工作,她这时候跑去姨妈家,不会是挂念着北京的那份工作吧?他拜托姑姑允许他用家中座机给许星辰打电话。 姑姑同意了。 姑姑还是一副过来人的样子,开解道:“你跟她吵架了吗?” 赵云深一边拨打电话,一边说:“我想给她一个解释。” 深夜铃声响了两遍,接电话的人恰好是许星辰。她想当然的以为,那是姑姑打给她的,于是她就在表姐家里,靠在表姐的床上,抱着话筒,带着哭腔说:“喂?” 一个小时前,许星辰停止哭泣,声音很正常地和姑姑聊过天。 而现在,许星辰因为刚刚与表姐倾诉完,正处于茫然状态。 当她听见赵云深的声音,还以为自己幻听了,她无意识地按下免提,赵云深郑重其事告诉她:“你别去北京。许星辰你听我说,我对你非常认真,我从来没有对谁这么认真过……” 许星辰的表姐一把抢走话筒,道:“你打我妹妹的电话,就是让她别去北京?” 赵云深道:“你是谁?” 表姐捂着话筒,对许星辰吐槽道:“小宝贝,你怎么会认识这种男人啊?他到底是爱你,还是怕你跑了?他短时间内找不到下家,都不让你去北京,你怂不怂,人生就被别人控制着?” 许星辰安静地躺倒。 表姐挂断了赵云深的电话:“难怪呢,潘移舟总跟我说,你男朋友不靠谱。瞧你,哭成大花脸才想到哥哥和姐姐。” 许星辰问她:“我应该怎么办啊?” 表姐说:“先把你现在的工作辞了。我听妈妈说,你一个月才挣两千五?你去北京,能翻四倍啊。春节后,你跟我妈去北京适应一下,三个月后,你就毕业了吧?” 许星辰点头。 表姐在灯光下涂着朱红的指甲油:“小傻瓜,男人都是大猪蹄子。你为了男人放弃前途,太蠢了,你要做的是女朋友,不是他老母。白送上门的东西,换我,我也不珍惜。你跟他妈吵架,他都不向着你,你那些苦啊,都白吃了。” 表姐昨天刚领的结婚证,后天就要办婚礼。但她对表姐夫的评价是:我只是找了个男人搭伙过日子。我不指望他。 第33章决裂 许星辰连续几天没有回家。 她借住在姨妈家里,度日如年。表姐的婚礼办得很热闹,众多亲戚们来来往往,嘘寒问暖,许星辰越发觉得浑浑噩噩,像是被谁抽走了主心骨。 许星辰的表哥潘移舟看不惯她的状态。潘移舟寻了个机会,仔细问她:“听说你和赵云深分手了?” 许星辰垂首,视线下移,望着自己的膝盖。她的发丝挡住了半边脸,唇色发白,眼中光彩尽失,仿佛一朵失去滋养的枯萎的玫瑰。 她的表情说明了一切症结。 潘移舟暗叹:当年许星辰刚上大一,自己就提醒过她……那个赵云深不是什么好东西。可惜女孩子们总有一股为爱牺牲的倔劲,愿意飞蛾扑火,庇护她们所信仰的爱情。 潘移舟建议道:“过两天,你收拾东西和姨妈去北京。赵云深那臭小子还是个缠人精,你姑姑告诉我,他天天蹲在你家楼下,等着堵你呢,就跟黑社会讨债似的。” 许星辰没拒绝。 隔日傍晚,许星辰回家整理衣服。姨妈为她买好了火车票,要带她去北京见世面。表姐也在一旁推波助澜,反复告诫她:要是赵云深过来求复合,你千万不能一时心软,就答应了他。 许星辰连连点头:“我不会的。” 可是,当她走进自家的小区,瞧见坐在地上的赵云深,她的心脏就在一刹那间猛然收紧。她飞奔着跑向单元门,不想被他发现。而他转瞬来到她的身后,死死扣住了她的手腕。 许星辰挣脱道:“你干什么?” “你不要冲动,”赵云深嗓音微哑,“这些天,我想了很多。” 许星辰起初想转身,可是哥哥姐姐们的忠告让她心有余悸。她奋不顾身扑向他,他们就能有一个好结果吗?她没有把握。 赵云深压低声线,弯腰靠近她:“我不想和你分手。是,我以前对你不够好,忽视了你,因为你没有跟我抱怨过……我就没往那个方面考虑。” 他依然牵着她的手,不断用指腹摩挲她的手背。不过他在严冬的白昼和深夜中站立太久,指节都生了暗红的冻疮,许星辰注意到这一点,难免热泪盈眶。 赵云深从她背后捂住她的眼睛,泪水落在他的掌心里。他又说:“许星辰,你瞧我现在,失去父亲,家庭毁了。我没请假就逃开了北京的团队培训,得罪领导,回到医院肯定要挨训,事业和学业都是一团糟。还有健康,我前两天忘记吃药,肠胃状况很差,体力也不行,整夜做噩梦,冒冷汗,床单和被罩都潮了。昨晚上,我梦见你穿着婚纱嫁给别的男人,忽然觉得活着很没劲……我努力活着是为了什么?” 他的颓废和悲伤像一条河,水浪疯狂地翻涌,或许溅到了她的心。 他告诉她:“我用功读书,想给你一个好的未来。你说过,我们要生三个小孩,名字也是你起的。你不能挑在这时候离开我。” 许星辰已经不会思考。但她记得表姐讲过的话,表姐说,如果她再遇上赵云深,可以问问他,如何解决许星辰和他母亲的矛盾呢? 于是,许星辰回答:“你妈妈可能忘不了……是我害得你不得不打工赚钱。” “我会说服她,”赵云深承诺道,“你也别怕,我们和她一年见不到一次面。” 许星辰没做声。 他立刻抱住她:“我们和好了吗?” “和好个屁!”他背后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赵云深转身,刚好撞上许星辰的表哥潘移舟。 潘移舟将车钥匙挂在指间,骂道:“我去停个车的功夫,你这臭小子就黏上来了?你属鼻涕虫的么,麻烦你把右手从我妹妹身上拿开。” 从潘移舟的角度看,赵云深这四年也不是毫无进步。他成熟了不少。比如,赵云深大一那年还会与潘移舟针锋相对,而今天,赵云深恭敬地低下头喊道:“表哥。” 潘移舟没好气:“滚吧,谁是你表哥。” 许星辰拉住了潘移舟的衣袖。潘移舟见状,暗叹不好,是不是赵云深又讲了一些甜言蜜语,把许星辰给哄回来了? 潘移舟狠下心,挑拨离间道:“许星辰,你不要好了伤疤忘了疼。那天你在姨妈家里哭成什么样?” 赵云深挡在许星辰之前,接话道:“我和她只是谈恋爱有小摩擦,闹别扭。你把对我的偏见放到这件事上来谈,对我和许星辰都不公平。” 潘移舟发出一连串的疑问:“我先声明啊,我不知道你们闹什么别扭。你诚实地回答我,你们在学校一周见几次面?你嫌弃过她多少次?” 他双手揣进衣服口袋:“我妹妹跟你处了四年,人是越来越没自信,还经常问我,她是不是偷懒的废物?谁给她灌输的这些思想?” 赵云深吸了一口气,凛冽冬风中,他被冻疮覆盖的手搭在了许星辰的肩膀上。 赵云深极力挣扎:“那都是开玩笑的话,我也经常夸她。” “夸她好看,还是懂事?”潘移舟讽刺道,“你是把她当宠物吧。” 许星辰终于出声:“别说了。” 她擦了下鼻子:“你们俩都不要说话了。” 44 许星辰跑回单元门,赵云深想追她,却被潘移舟拦住。潘移舟威胁道:“没你的事了,你走吧。” 天寒地冻的隆冬时节,呼出的空气被染上淡白色。光秃秃的树叶枝杈被积雪压断,“啪”的一下掉在地上。潘移舟踩着落雪和断枝,稍微转过头,发现赵云深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潘移舟语气稍微缓和:“天很冷,你别耍了,回家吧。” 赵云深失笑:“我去喝杯酒,暖暖胃。” 小区附近有一条新开的商业街,遍布各类酒吧和饭店,围绕着几座电影院建成——这里无疑是谈情说爱的好去处,夜里□□点,灯火璀璨,处处都是红尘喧嚣。 赵云深独自一人,坐在店里喝闷酒。 他被女孩子们搭讪,扭头时目眦尽裂,凶神恶煞地痛骂:“滚!” 姑娘们都吓得不轻,将他看做生活不顺的疯子。而他醉眼迷蒙,谁也不理,越细想越痛苦,倒不如喝得不省人事,暂时抽身于现实世界。 赵云深将手搭在桌面,暗忖:这是我的手。 随后,他又想:“我”是谁呢? 当他闭上眼睛,寄居肉体的灵魂竟然多了一丝不真切感。 他记起从前阅读尼采的着作。尼采说,人类分成两种,大多数是低层次的牲畜,跪服在逆境中。而少部分是能克服所有苦难的超人,他们通过战胜磨难来完善自己的精神,打破世界的原有秩序,创造属于自己的新哲学。 赵云深曾经认为自己是超人。但是他最近明白了,他其实是不堪一击的牲畜。 他酗酒豪饮。 母亲察觉他深夜未归,给他打电话。赵云深开口就问:“妈,你满意了吗?我跟她彻底玩完。你是不是觉得爸爸走了以后,我的生活还不够惨,就把许星辰也撵走算了。你根本就不知道,我不能没有她。” 母亲喋喋不休道:“许星辰跟你提分手了?在你最困难的时候抛弃你,这种女孩子,你怎么能要?” 赵云深被酒水刺激喉咙,咳嗽几声,应道:“她拖着我回学校考试,她那时候还没放弃我。现在不一样了,连我都想放弃自己。” 他嗓音模糊,不清不楚道:“我这些天很想她,也很想我爸……” 赵云深的母亲一听这话,心神一震,颤抖道:“云深,妈妈心疼你,妈妈都是为了你好。你在哪里啊?妈妈心脏不好,你别吓人。” 赵云深言简意赅道:“酒吧。我继续喝酒了,再见。” 讲完,他结束通话。 赵云深的母亲在家中坐立难安。她想出门去找儿子,刚刚走到玄关处,她才反应过来:她也不知道儿子的确切方位。全市那么多酒吧,自己一个人哪里来得及找他? 赵母琢磨着儿子的话,猜测他应该是刚和许星辰谈崩,借酒消愁。那么许星辰一定知道他在哪里。 为了儿子,赵母拉下脸面,从通讯录翻出许星辰的号码。她用赵云深爸爸留下的手机拨通了许星辰的电话。许星辰果然选择接听,有气无力地开口:“您好,请问是谁啊?” 赵母回答:“许星辰,你晓得赵云深在哪家酒吧吗?他跟我打电话,说他想放弃自己,还有轻生的念头……他做了再多错事,你不能逼他去死吧?” 许星辰被突如其来的指控吓了一跳。 她丢下行李箱,穿上外套,急匆匆跑下楼。她很快来到小区附近的商业街,沿着一条灯光散漫的长路,钻进一家又一家酒吧,四处找人。 半个小时后,她望见赵云深。 那家酒吧的客人好多,室内播放着重金属摇滚音乐。染着黄发和绿发的潮流男女站在舞池中央忘我地扭动着腰肢。许星辰刚一出现,就有两个流里流气的男人拦住她,一边嚼口香糖一边问:“小妹妹还是学生吧?” 许星辰撇下他们,直奔赵云深而去。 男人如苍蝇般尾随她。 许星辰拽起赵云深,拉着他往外走,陌生男子还在一旁问:“这谁呀?是你的什么人啊?” 赵云深因为职业原因,对自身的清醒度要求很高,所以他平常几乎滴酒不沾,这也导致了他的酒品不好。他已经是半醉半醒,分不清许星辰和周围的女人有何区别。他将她推远,骂道:“滚。” “滚”这个字,他今晚至少说过五次。 许星辰被赵云深推进陌生人的怀里。 她哭都哭不出来了。 她喃喃自语:“赵云深,你就这么对我?” 陌生男人很会怜香惜玉,稍微环住许星辰的腰部,留下一段空隙,确保双方没有实质上的接触,他幸灾乐祸道:“你是个可怜人啊,刚被男人甩了?” 赵云深摇摇晃晃走在前面。他甚至没有回过头看她一眼。 许星辰心如死寂。 她挣脱陌生男人,跑到门口。雪水融化成冰,被冰凉的灯色照得光滑,许星辰鞋底蹭到了一块,立刻摔倒在路边,脚踝传来一阵钻心的痛感。 她喊:“赵云深!” 他脚步没停。 她一瘸一拐跟上他。无论如何,至少要把他送回家,她想。 商业街不乏排队侯客的出租车。许星辰拦下一辆车,拽着赵云深的衣服,将他塞进车里。不久之后,他在车上吐了,污秽的赃物沾到许星辰的裤子。她拽出纸巾替他收拾,前排的出租车司机还说:“这不行哎?我还要拉客呢!你们必须赔钱。” 许星辰失神,没听见司机的话。 司机只能威胁道:“你们不赔钱啊,我就开车去郊区,把你们两个扔外头。” 许星辰叹了口气:“您要多少?” 司机扭头一看,斟酌道:“两百……不,三百,他把我垫子弄脏了。” 许星辰表示同意。出租车开到赵云深的小区门外,许星辰一共掏出三百五十块。她扶着赵云深走回他家,他这会儿说不清话了,嘴里像是含着舌头,许星辰不知道他在讲什么。 赵云深那么高,肌肉又很结实,他像一座巍峨的山,压住许星辰的肩膀。 许星辰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赵云深送到家门。她自己也狼狈得不像个人。外套和裤子黏着酒气和他的呕吐物。她以为,今天的挫折应该到此为止了。 然而,赵云深的母亲打开门,见到自己的儿子,非但没有一句感谢的话,还要冷冰冰地问:“你以为你和他分手,就能报复我们家,报复到我头上?” 她打量着许星辰:“你看你,脏的哦。” 许星辰微微发抖:“你才脏呢。让我去找赵云深的人是你,我把人送回来了,你为什么羞辱我?” 赵母将儿子扶进家门。然后,她带着钥匙出来,关紧房门,叹息道:“你换种态度和长辈讲话。” 许星辰一股脑宣泄情绪,不自觉带上赵云深平常的腔调:“我和赵云深在一起四年,没做过一件对不起他的事,你骂我不要脸又骂我脏,你算什么长辈,疯了吗?赵云深就算不想活了,他也是被你逼的!” 赵云深今晚和母亲说过的话,仍然萦绕在赵母的脑中。赵母挺直脊背,整个人身形摇摇欲坠,片刻后,她抬起手掌,响亮地扇了许星辰一耳光。 许星辰被打懵。 赵母推上许星辰的后背:“你不可以出现在我们家了。” 赵母开门,许星辰往里面望,她瞧见赵云深睡在沙发上,宁静又安稳。她原本是要掉眼泪,可是左脸火辣辣的,疼得几乎麻木。 她眼冒金星,哪里哭得出来呢。 贱货!贱货!她认为自己是个贱货。 截止到今天下午,许星辰还对赵云深心存幻想,无法割舍四年的感情。现在,她认真回忆,恋爱中甜蜜细节少得可怜,大多数的粉红泡沫源于她自己的编造。 许星辰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中,又和姑姑说:“我不要他了,我再也不要他了。” 隔天一大早,许星辰踏上前往北京的火车。 45 她给赵云深发送的最后一条短信是:今天我们分手。我跟你在一起只有痛苦,越多相处,越容易难过。还是早点解脱吧。我去北京了,勿念。 * 北京是个好地方,美食丰盛,交通便利,文化底蕴深厚。 为了留下来,许星辰遵循姨妈的安排,去她推荐的那家酒店报道。财务部给她开出八千多块的高薪,她暗叹自己何德何能?反复考量之后,她与酒店签下了劳务合同。 姨妈欣慰道:“我向他们保证过的,说你活泼开朗,有耐心,会和人处关系,又是名校毕业的年轻人,肯学习,肯吃苦……” 姨妈平常都住在职工宿舍。许星辰想在外面找房子,但是,北京的房价真高啊。她找了很久都不满意,暂时和四个女同事住在一起。 五位姑娘,租下一室一厅,客厅也摆着三张床。生活水平直线下降,许星辰想念她上大学的地方。 开学后,许星辰并未返校——大四下学期,除了毕业课设,再没有别的任务。不少同学都跑到了外地实习,学校考虑大家的前途,当然也不要求他们住校。 许星辰换了个手机号,甚至没告诉她的室友。她和室友们通过qq联系,还拉黑了赵云深。 某天夜里,许星辰在线时,杨广绥突然给她发消息:“赵云深的检测结果出来了。他没有感染艾滋病毒……” 许星辰不做回复。 杨广绥又发了一个哭脸表情:“深哥这学期大变样,整天废在寝室里,不去医院实习,也不去实验室工作。他们导师都快愁死了。” 许星辰终于敲下一行字:“他能不能成熟点?” 这是赵云深曾经对许星辰讲过的话。他经常责问她:你能不能成熟点? 许星辰希望他能以身作则。 可她心里也像是烂了一块窟窿。她的某位室友患有抑郁症,那个室友察觉许星辰奇怪的状态,邀请她和自己一起吃药。许星辰吃过几回,心情莫名就好了很多,只是会突然嗜睡,头脑空白躺在床上也不知道自己是谁。 或许是因为抗抑郁胶囊的药效,四五个月之后,许星辰能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看待那一段贯穿大学四年的漫长恋爱。 但她仍然会触景生情。 许星辰的毕业课设是瞎写的。老师给了她65分,她满足了。除了答辩和拍毕业照,她没有回过学校,或许终此一生都不会再回去——因为校园内的每一条街道,每一处角落,每一把长椅,都有她和赵云深共同的回忆。 他牵着她走过这条路,他曾在那棵树下吻过她,他望着月亮说:许星辰,我跟你在一起,轻松愉快无忧无虑,就像切断了外面的烦恼。 他还提议过:你毕业了我们就办婚礼。 结果,婚礼没办成,两人分道扬镳。 这不算什么,许星辰安慰自己。谁没在年轻时谈过一场无疾而终的恋爱呢?比起男人,她更需要一个脾气相投的室友。 第二年的春节,许星辰裹着被子坐在客厅的床上,抱着笔记本电脑浏览网页,忽然有一个热门的租房帖子吸引了她的目光。 许星辰点开一看,只见帖子写道:诚招室友。本人24岁,性别女,从事金融行业,工作稳定。现招一位女性室友,要求作息规律,身体健康,讲究卫生,无不良嗜好。 发帖人按照规矩,附上了几张房子的照片。 发帖人拍照的水平很一般,那房子也不是多豪华,简单整洁,路段较好……这个帖子之所以火起来,只是因为发帖人拍摄洗手间时,不小心从镜子中照到了自己,隐隐露出侧脸和身段,非常漂亮勾人,引发众多男网友回帖:你对室友的性别要求能不能放宽啊?美女? 许星辰看不惯他们对美女的饥渴模样,又怕这位美女被人骗了。她给发帖人写了一封邮件,稀里糊涂地附上自己的简历,对方立刻回复,邀请许星辰见面。 周六早晨,许星辰欣然赴约。 那位发帖人比照片上更漂亮,双眼顾盼生姿,使人神魂颠倒。她穿着高跟鞋一路走过来,腰细腿长,吸睛无数,说话声音也很甜美:“你好,我叫姜锦年。” 许星辰对她笑一下:“你好啊,我就是许星辰。” 姜锦年打印了她自己的简历,交到许星辰的手里,问她是否愿意做室友。许星辰翻过那张履历表,赞叹道:“金融界的学霸!” 许星辰欢欣雀跃:“我最喜欢学霸了。” 姜锦年勾过吸管,轻轻含着,吮了两口果汁:“那你可以搬过来了吗?我刚回国不久,房子是新租的,没有来得及买东西。” 许星辰说:“好呀。” 许星辰用最快的速度搬家,周日就和姜锦年住到了一起。两个姑娘花费一天时间,从宜家买来各种餐具、台灯、桌布和小装饰品,愉快地布置房间。 她和姜锦年租住了两室一厅的房子。 北漂一年之后,许星辰拥有了自己的卧室。她很开心。 可是,某天夜里,许星辰躺在沙发上打游戏,姜锦年去浴室洗澡了。许星辰游戏玩到一半,迷糊地睡着,忽然被人晃醒,她睁开双目,看到裹着浴巾,眼神朦胧的姜锦年。 许星辰搭上她的肩膀:“你怎么了?” 姜锦年穿得很少。她不习惯与人亲密接触——哪怕这人是她的女性室友,所以,姜锦年有些脸红,咬唇道:“你……刚才好像在做噩梦。” 许星辰怀疑道:“有吗?” 姜锦年实话实说:“你还哭了。” 许星辰往里面躺了躺,示意姜锦年坐过来。 姜锦年顺从地趴在沙发边上。她一手托腮,思考道:“谁是赵云深?” 许星辰猛地坐起来。犹豫几秒之后,她透露道:“是我的前男友。” 姜锦年诧然:“你谈过恋爱呀?” 许星辰反问:“你没有处过对象吗?” 姜锦年摇一摇头:“我没有。” 许星辰分析道:“你这么年轻漂亮,追你的人能从北京排到我老家吧。” 姜锦年伸直一双雪白纤细的长腿:“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这句话,我上司也说过。我上司是个四十多岁的女精英,没结婚,没有孩子,年入百万,她就是我的奋斗目标。” 许星辰没做声。她心不在焉地走神了。 姜锦年和她说悄悄话:“你的前男友是什么样的人?谈恋爱好玩吗?” 许星辰翻身平躺:“你有没有喜欢过一个人?不是一般的喜欢,是特别喜欢,心里扎了根,拔下来也留着血窟窿。” 姜锦年诚实地回答:“有啊,不过他不喜欢我。我和他就连开始的机会都没有。我算是明白了,男人都是贱骨头,越追越蹬鼻子上脸。” 许星辰赞成道:“我早点认识你就好了。你这种仙女倒追男人都没结果,何况是我呢?” 姜锦年轻笑:“你也是仙女。” 许星辰蜷成一团:“我前男友……不怎么喜欢我。我和他分手那天,还被他妈妈扇了一耳光。现在想起来,没有那么生气了,我甚至觉得,那时候他的处境很糟糕,我不该把话说得太绝。” 姜锦年从茶几的抽屉中摸出一瓶身体乳。她并拢双腿,一边抹着乳液,一边说:“你能有这种想法,说明你已经不爱他了。你要开心!他不值得你生气。” 许星辰工作一年多,处世态度与方法都改变了。她同意姜锦年的话,又拿走姜锦年的身体乳,豪爽道:“我帮你涂。”顿一下,又说:“以后不要提我前男友了。” 姜锦年立刻答应。 许星辰与姜锦年融洽相处,两人不是姐妹,却胜似姐妹。 姜锦年比许星辰大一岁,也经常照顾她,帮她解决麻烦。某日,许星辰抱着笔记本电脑做统计的时候,手机铃声忽然响起,她想也没想就接通了,电话那边传来赵云深的声音:“许星辰?” 笔记本电脑顺着许星辰的双腿往下滑,砰然掉落在地板上。 46 姜锦年从卧室走出来,问她:“你还好吗?” 许星辰扔开手机。 姜锦年下意识地接住手机,出声应答:“喂?您好,请问找谁呢?” 她听到一个挺有磁性的低沉男声:“你好,我是赵云深。这是不是许星辰小姐的手机号码?” 姜锦年懒洋洋道:“你连她的电话号码都不清楚,就问我要人吗?” 赵云深了然,坦荡道:“你把手机给她,我想跟她说话。” 姜锦年似笑非笑,缓缓道:“你算老几啊你命令我。” 第34章重逢 赵云深似乎笑了一下,主动挂断了电话。 姜锦年并不认识赵云深。她对他的印象只有两点:第一,赵云深不怎么喜欢许星辰。第二,他和许星辰分手的时候,纵容母亲扇了许星辰一耳光。 在姜锦年看来,这种男人就是垃圾。她把手机还给许星辰,余怒未平:“赵云深竟然有脸来找你。他以为全世界只剩下他一个男人了吗?” 许星辰的嘴唇抿成一条线。她前日里上火,唇角生出水泡,稍微一动,牵引钻心的疼——这让她想起自己和赵云深交往的那几年,伏低做小,亦步亦趋,所有的愤懑不满都化成一颗逐渐长大的水泡,在某年某月忽然炸掉。 许星辰双手抚上额头,将散乱的发丝往后梳理。 半晌后,许星辰开口道:“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姜锦年深以为然:“他们都是骗子。” 许星辰侧卧在沙发上,笑着打趣道:“不怪他们骗术高,只怪我自己是个傻子。” 她默默盯着墙边的落影,又赶紧扭过头去,以免沾上一丁点“顾影自怜”的意味。她弯腰捡起笔记本电脑,重新打开工作文档,却发现:由于她刚刚的失误,文件被强制关闭,还没来得及保存。 这是不是上天的暗示呢?许星辰心想。哪怕大学毕业已经一年,一旦和赵云深扯上关系,她还是会栽进坑里。 最让许星辰害怕的是,她并不像姜锦年所断定的那样——对赵云深丧失一切感情。他的声音再度响起的那一瞬,她听见一阵急速加快的心跳。 第二天早晨,许星辰差点迟到。 交通高峰的地铁十分拥挤。哪怕地铁先后来了两趟,许星辰都没踏进去。她徒劳地低头,看着手表,心中掐算着时间,难免有些焦躁。 地铁的塑料门之前,映着一张又一张陌生人的脸。 众人的身影重合,灯光无限延伸,停在远处虚晃。 许星辰观察得细致,逐渐走神,想起昨晚的那个梦。她其实有一个秘密:自从和赵云深分手,她经常会梦见他。那些梦境荒诞又离奇,甚至完全脱离现实——比如,她和赵云深一共生了三个孩子。他们一家五口常去寺庙还愿。赵云深的父亲每天接送孙子和孙女们上下学。 梦中,许星辰幸福快乐。梦醒,许星辰头疼欲裂。 她唾弃又责备自己——草他妈的!你贱不贱,怎么还有幻想? 许星辰唯一庆幸的是,白天思维清晰时,她丝毫不挂念他。再过几年,她将彻底遗忘他,到了中年或老年,她甚至可以说:我年轻时谈过一场恋爱。我不记得那个男人的名字了。 * 第二天,许星辰工作的酒店迎来一位特殊的客人。 那人身量笔挺,相貌英俊,自称是参加医疗会议。他在前台刷卡结账,签名时留下三个字:赵云深。 中午换班的时候,前台小姐站在更衣室,兴致勃勃道:“我今天见到一个医学生,长得好帅。他姓赵,也很年轻呢,才二十三岁。” 许星辰拎着一份河粉外卖,正从更衣室的柜子里拿东西。她听见前台小姐的话,手指一颤,河粉险些洒出来。 更衣室紧挨着休息室。许星辰避开前台小姐,走进休息室吃外卖。她用力掰开一次性的竹筷子,像是八辈子没吃过饭一样匆忙地咀嚼着河粉,很快,她被噎到了,只能拧开一瓶可乐,往嘴里猛灌一口饮料。 忽然有人敲响桌子。 许星辰抬头,见到赵云深。 赵云深穿着一身西装。他今天特意挑了自己最好的一件衣服,颇具成熟男人的风度。他的外貌与大学时代相比,几乎毫无变化,不过头上多了白头发——至少十几根白头发。明亮如昼的灯光下,许星辰看得清清楚楚。 赵云深明知故问道:“你在吃饭?” 许星辰还没回答,他就笑出了声。 赵云深打量她:“你瘦了。” 他低声如呢喃:“我跟你讲过,让你多买几件衣服,多吃点儿好吃的,不要省钱。” 许星辰眼底涌上泪意,吓得不会讲话。她做出一个自身也无法理解的举动——无论赵云深如何搭讪,许星辰都不回答。她埋头狂吃河粉,像是饿死鬼投胎。 赵云深搬来一张椅子,坐到她旁边,嘱咐道:“你慢点。吃得太快,对你的消化系统不好。” 赵云深的语气低缓,看她的眼神都和从前很像。仿佛他们从未分离,此刻还留在学校里。这一年多来的长久阔别,只是虚生的幻境。 不过下一秒,赵云深将她拉回现实:“我只在北京待三天。朋友们给我介绍了对象,我回去就要相亲了。那位姑娘是本地人,温柔体贴……她是我们的学妹,也是个贤妻良母的性格。” 许星辰平静地拿起餐巾纸,擦了擦嘴:“这是好事啊。” 赵云深转了一下腕间的手表。许星辰偷瞄一眼,还好,只是七百多块的卡西欧电子表。 她其实还挺惧怕赵云深突然一夜暴富,特意赶到北京,住进总统套房,戴上伯爵或者百达翡丽的名贵手表,跑到职工休息室来向她炫富——许星辰并不是不希望他过上好日子,她只是担心场面一度尴尬到无法收拾。 事实证明,赵云深没有暴富,也没有脉脉长情。他和许多人一样,平凡又理性。 许星辰扯动嘴角,对他笑一笑:“你干嘛把相亲的计划告诉我?我不关心的。” 赵云深微微点头:“我知道你不关心。我跟你说这件事,是不想让你继续误会我,以为我对你有什么不好的企图。” 许星辰顿时感到难堪。她站起身,将一碗河粉倒进垃圾桶:“我回办公室了,今天公司的事情好多啊。” 赵云深依然坐在原位,纹丝不动:“你谈恋爱了吗?” 许星辰咬牙道:“谈了。” 因为她背对着赵云深,所以看不见他的表情。 许星辰不擅长撒谎,勉强坚持道:“我男朋友今年二十四岁,长得非常好看,回头率特别高,成绩也特别好,数学超强,还是个海归,从事基金行业……现在我们住在一起。” 许星辰正在形容姜锦年。 她无法凭空捏造一个模板,又必须打压赵云深的气焰。可她刚描述完,赵云深就问道:“我很怀疑,人家能看得上你?” 许星辰垂下脑袋,目光落进垃圾桶。 赵云深无所谓地笑笑:“千万别当真,我刚跟你开玩笑的。我能不能和你男朋友见一面?那天我打电话联系你,有个女孩子替你接了电话,她声音还真的蛮好听。她也是基金行业的吗,长得好不好看,平常上街,回头率高不高?” 许星辰恍然悟道:她被赵云深轻而易举地揭穿了。 许星辰和赵云深朝夕相处四年。撒谎时,她会用什么语调,他可能比任何人更清楚。 前男友真是世界上最恶心的生物。他们如此了解你,弃你如敝履,到头来,还要装作关心你。 许星辰擦干净眼泪,转身出门。临走前,她说:“你不用大老远跑到北京来羞辱我……我吃过半年的药,终于过上正常生活,也没有害过你,你不要跟我找茬了。” 赵云深简短地问道:“你吃了什么药?” 许星辰如实回答:“抗抑郁的药。吃完我就嗜睡了,睡得昏天暗地的。” 赵云深一笑:“谁不是呢。” 47 他看着许星辰跑远,却没有起身追她。他不由自主回想刚才的对话,心肺都被挤压出片刻的闷痛,像是熬夜工作到凌晨三点,弯腰站在手术台边,非常想睡觉,但又不能睡觉,于是身体产生一连串的强烈不适感。 他端起许星辰喝过的可乐瓶。她忘记扔掉瓶子。赵云深就从瓶口饮下大半的可乐。 随后,他打开手机,看着某位朋友发过来的消息:“云深,我跟人家妹子介绍了你——赵云深,学历很高,长得很帅,成绩很好,发表过两篇sci论文,将来可能会成为一名心外科医生。他工作体面,专一又顾家,舍得为女朋友花钱。” 朋友说:“人家小姑娘一听你的条件,看过你的照片,都排着队,嚷嚷着要跟你见面。” 赵云深回复:“那就见吧。” 朋友热情道:“好嘞。你要早点走出来啊,赵医生。” 赵云深退掉了这家酒店的房间。他搬到另一处更偏远的酒店,晚上通宵工作,修改论文,彻夜无眠。 许星辰的状况并不比他好。 许星辰当天回家,在玄关处跌倒,摔了一跤。姜锦年正好待在客厅削苹果,连忙跑过来扶她,轻声问:“你还好吗?” 许星辰扑进她的怀里,嚎啕大哭:“我的青春喂了狗……” 姜锦年又问:“你跟我说,你今天遇到了什么事?” 许星辰摇头,不肯细谈。 可惜姜锦年过于聪明:“赵云深去找了你?他昨晚给你打电话,因为他要来北京吗?你昨天和今天起床都比我迟,差不多会迟到,下班时间也没变……那你是在酒店里遇见了他。” 许星辰半跪在地上:“你都猜到了。” 第35章蒙面 姜锦年不停地问:“赵云深和你说了什么?他怎么欺负你的?” 许星辰和赵云深的对话十分简短。她三言两语就复述完了。然后,她默默坐在原地发呆,没想到自己能把他的一番话记得这么清楚。 姜锦年下定结论:“他对你耀武扬威,想证明他受欢迎,市场行情好,女人都愿意排着队和他相亲……是不是这个意思?他妈的!气死我了。” 许星辰扎了个马尾辫,忽然觉得头晕、胸闷、喘不上气,是因为发绳扎得太紧了吗?她取下发绳,仍然很难受,肺部和胃部像是绞在了一起,隐隐作痛。她呼吸困难,趴伏在地上,几近窒息和呕吐。 所以,她特别羡慕从没有过心理问题的人。他们劝说朋友时,会给出温柔的忠告:“抑郁症根本不算什么,你别想那么多就行了。” 可惜的是,不想也没用啊。抑郁不是心理反应,是一种强烈的生理刺激——透不过气的压抑,不受控制的泪腺,心跳到麻痹的慌乱感,永无解脱。 许星辰使劲摇头道:“我们不要讲他了。我跟你聊赵云深,只会说他的不好,你听完一定很生气,会跟我一起骂他……” 姜锦年侧坐在地板上:“你的意思是,你骂完赵云深,我再陪你骂赵云深,会形成一个不断增强的负面循环,让你越来越讨厌他?” 许星辰没想到姜锦年还能理解她的意思。她盘起双腿,尽量挺直腰杆:“是的,我们都很容易被身边的人影响。我刚和赵云深分手的时候,听了一些劝告,都快忘记他的优点了。” 她半靠着门框:“赵云深也不是一无是处。他厨艺好,会做饭……成绩好,很要面子,再苦再累也不花女生的钱。” 姜锦年斟酌着问:“你在安慰自己吗?” 许星辰笑道:“嗯呐,我上大学的时候光顾着谈恋爱了,没做多少正经事。” 这一晚,许星辰和姜锦年都没吃东西。 夜里九点多钟,许星辰披衣上床,静静地躺了一会儿。她辗转反侧,怎样都睡不着,忍不住拿出日记本,在纸页上写道:“其实我能猜到完美的爱情是什么样——男人强大坚定,深爱并信任他的妻子,嫌隙和猜忌绝不存在。他甚至不能很穷,因为贫贱夫妻百事哀……” 许星辰把这一张纸撕掉,揉碎,扔进了垃圾桶。 她决心开启人生新篇章。从明天开始,她也要相亲! 打定主意之后,她昏厥般栽倒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睡着。 次日早晨,许星辰注册了相亲网站的账号。她抱着笔记本电脑,筛选一批又一批的用户,然而姜锦年凑过来说:“你不要看了,他们很多都是骗炮的。” 许星辰合上笔记本,姜锦年又问:“你要是真想谈恋爱,我给你介绍金融行业的男人?” 许星辰顺口说:“不用啦,他们看不上我的。” 姜锦年十分严肃:“你不要被赵云深洗脑了。” 姜锦年的斗志被点燃。她像是和赵云深比赛一样,当天中午就翻出通讯录,认真挑选圈子里那些风评较好的单身男青年。结果,还真让她找到了几个。 恰好,当晚有一场气氛轻松的业内聚会,可去可不去,姜锦年原本想开溜,不过为了许星辰的终身大事,她把许星辰带进了酒店礼堂。 许星辰在姜锦年的介绍下,认识了两位金融界的青年才俊。其中一人对许星辰很有兴趣,还问她:“没见过你呀,许小姐,你是哪家基金公司的?” 许星辰摇头:“我在财务部门做会计。” 那人回答:“哦,我哥哥在香港有一家会计师事务所。你听说过吗?事务所的英文名是benediction,音译过来,就是伯尼迪什……”他有些腼腆地笑:“英文的意思是祝福和恩赐。” 许星辰并没有听说过。可她点头了。 那人又问:“许小姐,你现在是单身吗?” “是的,”许星辰说,“我……我正想脱离这个状态。” 那位男青年很有礼貌地邀请她第二天见面。他还说,他们可以吃顿饭,开车出去兜兜风,许星辰犹豫很久都没有答应。对方自讨没趣,也就转身走了。 片刻后,姜锦年跑过来问她:“怎么样?” 许星辰叹气:“不行啊,我不适合交际,想回家打游戏。我还是宅在家里吧。” * 游戏和小说都能让许星辰快乐。 她喜欢在工作一天之后,回到家,吃过晚饭,躺在柔软的床上,对着明亮的灯光看书。 不过这一晚,她扔开书本,随意浏览相亲网站。她的qq状态是在线,不久之后,大学时代的室友王蕾问她:“许星辰,你在吗?” 许星辰回复:“我在!” 王蕾又问:“哎呀,你过得好吗?” 许星辰发送一张爱心表情包:“挺好哒!你呢?” 本科毕业后,王蕾与男朋友分手,飞向美国攻读硕士学位。而她的男朋友也被保送到了上海读博。两人好聚好散,毫无怨言。 王蕾甚至能把“初恋”当做笑话讲出来。她告诉许星辰:大四下学期的时候,她想甩了男朋友,男朋友也想甩了她。谁都不好意思先开口,他们害怕对方死缠烂打,为自己留下“负心”的名声。 起初,许星辰有些疑问:“我记得……你们的感情很好。” 王蕾浑不在意:“你傻呀,人的感情都是会变的。别说三四年了,半年就能看出影响。你现在的性格和大一也不一样啊。要是你经历了失恋分手,走上社会工作……性格还没一点变化,不是你傻了,就是我傻了。” 许星辰无话可说。她只能发送表情包。 王蕾立刻举例说明:“我们俩念本科的时候,可是挤一张床,盖一张被子聊天的关系。现在呢?我们一周才联系一次,我虽然还是你的好朋友吧,肯定比不上你的那位美女室友了。” 许星辰回复:“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王蕾作势道:“我更美,还是你的室友更美?” 许星辰在心里说:室友最美,却如同渣男一般哄骗道:“你最可爱了!” 王蕾打出一行字:“这还差不多。” 48 她继续分析道:“维持一段关系,要么花钱,要么花时间,就这两种办法。为什么我突然不赞成学生谈恋爱了呢?学生嘛,在学校里经常见面,算是同路人……一旦毕业了,各奔东西,就像两条直线经过相交点,永远回不去了。” 王蕾的感慨越来越多:“我小学最好的朋友,我忘记她的名字了。我初中最好的朋友,早就嫁人了,上个月联系到她,人家都生了二胎。我们真想聊天啊,也是真的找不到话题。我高中最好的朋友,大学跑日本去读书了,现在嫁给日本男人,还改掉了中国姓氏……我不是说这样不好,就是……我妈妈是江苏南京人,南京大屠杀你肯定知道,我接受不了我的好朋友突然跟了一个日本男人。” 许星辰使用了趴倒的颜表情。 王蕾连忙解释:“我有偏见!想法不对!我有错我有错。” 她谨慎地问:“你懂吗?我刚明白过来,随着年龄增长,知己会越来越少。不是别人的生活距离太远,就是我们对他们抱了偏见。” 许星辰安慰她:“等你找到一份好工作,认识更多的人……” “不会啦,”王蕾说,“周围的人一多,更难看见朋友的真心。” 许星辰试探般问道:“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人生本来就是孤独的?我们认识的每个人,无论朋友、爱人、父母,都只能陪你走一段路。” 王蕾沉默十分钟。 许星辰一度以为她掉线了。 许星辰拆开一袋番茄味薯片,津津有味地享受了一会儿。期间,姜锦年敲响她的房门,送来一盒她最爱的红枣酸奶。许星辰欢喜道:“小宝贝,你吃薯片吗?” 姜锦年冷漠地谢绝道:“我不吃垃圾食品。” 许星辰眼神黯淡,姜锦年马上改口:“薯片不算垃圾食品。只是,我今晚没胃口,你喝酸奶吗?我给你拆开盖子。” 姜锦年坐到许星辰的床上。她看到了许星辰刚刚发送的句子,忍不住接了一句话:“朋友可能会分别,老公可能会变心,父母总有一天要变老。人生的滋味,真不好受啊。” 许星辰搂住她的肩膀:“打起精神来,不要悲观消极!你会遇到一个不变心的好老公!” 这时,王蕾又发来一条消息:“许星辰,你在北京找对象了吗?” 许星辰格外诚实:“找不到啊,我只是注册了相亲网站的账号。” 王蕾软磨硬泡:“什么网站啊?你发来让我长见识。” 许星辰偷偷把网站截屏。她没注意自己截下了用户名与id,直接把全屏图片发给王蕾。她还将笔记本电脑抱到一边,防止姜锦年看到聊天记录。 姜锦年很不喜欢相亲网站。她曾经告诫许星辰:网络信息缺乏审核,撒谎的成本太低了。 许星辰虽然没有认真看待网站,但是,偶尔也会点开消息框。 当夜,入睡之前,她收到一个新用户的邀请:“明天可以见面吗?在华威游戏厅。” 她已读,却不回复。 对方又说:“我是游戏厅里扮演公仔的人,被你的简介吸引了,就想和你交个朋友。我的账号是新注册的,你的账号也是新注册的,我们俩很有缘吧。见个面好吗?” 许星辰想起姜锦年的叮嘱:网络信息缺乏审核,撒谎的成本太低了。 可她仍然答应:“好啊。明天周六,我们几点见呢?” 那位陌生用户回答:“早晨七点。” 许星辰爽快道:“没问题。” 她以为自己会失眠。可她没有。这一夜睡得很安稳,也没做梦,直到闹钟“叮铃铃”的响起,许星辰才猛然起床,打扮一新地跑出了家门。 她准时抵达游戏厅。 游戏厅的门外,站着一个跳跳虎公仔。 许星辰跑过去,拍响了跳跳虎的后背:“嘿,你好,你就是网上的那位用户吗?” 跳跳虎点头。 许星辰展颜一笑,和他握手:“我叫许星辰,我刚来北京一年多,你呢?” 他比划手势,伸出了三根手指。许星辰恍然大悟道:“你在北京住了三年?你叫什么名字?” 许星辰静候良久,而他沉默无声,没给出确切的回答。 许星辰做思考状:“你穿着这种玩偶的衣服,是不是没办法和我讲话啊?那我就叫你阿虎吧,阿虎……”她被这个称呼逗笑。 阿虎并未反对。 七点已过,游戏厅开始营业。 阿虎和许星辰十分默契地进门,停在一台游戏机的旁边,许星辰投进一枚硬币,一顿操作猛如虎,很快就连赢几盘。 她笑着问:“我厉害吗?” 阿虎冲她竖起大拇指。 他们并肩协作,不断挑战最难的机器。阿虎受到服装的约束,手指不太灵活,可他依然能敏捷快速地操纵游戏杆,可见他的双手技巧性十足。 两人玩到中午,还没有吃饭的意思。 游戏厅内多了不少人。有一对年轻的情侣徘徊在阿虎身边,几分钟后,男生开口问:“咱们仨儿能拍个合照吗?我的女朋友特别喜欢跳跳虎。” 许星辰随口问:“你们是大学生吗?” 男生爽朗一笑,挠了一下头:“是啊,我们今年大二,谈了两年。” 他的女朋友脸颊通红,倚在他肩膀处打闹。阿虎笔直地伫立原地,望着他们,动也不动,那对情侣这才停止打情骂俏,举起自拍杆,拍下了一张与阿虎的合照。 情侣正要离开,阿虎拦住他们。 男生问:“还有事吗?” 阿虎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手机,递到了男生手里。然后,他跑向许星辰,站在许星辰的身侧,那位男生立刻明白过来,说:“你想让我给你们拍一张照片啊?好嘞。” 男生认真地蹲在地上,念道:“一、二、三!拍完了!” 他打开手机相册,展示给阿虎看:“一共拍了三张。” 相片里,许星辰明眸皓齿,笑得很甜。 阿虎像是藏着一块宝贝似的,捂住了自己的手机。 下午一点多钟,许星辰和阿虎坐在游戏厅的休息室里吃午饭。休息室紧挨着一家小餐馆,许星辰以为,那人应该把头套取下来了。可他仅仅拉开了嘴巴边的拉链,露出线条完美的下巴——整个过程只有一瞬间,他飞快地低下头。 许星辰双手托腮,明知故问:“你到底叫什么名字啊?” 他不回答。 许星辰调侃道:“你是天生的哑巴吗?” 他竟然敲了一下筷子。 许星辰不再追问。她拿起菜单,点了六道菜,其中五道菜都迎合了他的口味。 这家餐厅非同一般,服务员上菜很快,不过许星辰吃得很慢,一口饭咀嚼几十遍,直到毫无滋味了,她才会咽下去。 饭后,他们重回游戏厅。 那是北京的早春四月,温度偏低,寒风萧瑟,天也黑得比较早。许星辰玩游戏时有些出神,盯着窗外的高楼大厦和万家灯火,连输两把,废掉了几枚游戏币。 她擦掉额头一滴汗,又说:“我们去玩夹娃娃机!” 不等他回应,她跑向那台机器。 一定要赢!她告诉自己。 可惜,就像当年一样,许星辰夹不到一只娃娃。而那个跟过来的男人帮她弄上来一只米老鼠玩偶。他仍不满足,将所有的游戏币投入机器——因为他想夹到角落里的小熊。 他费尽一切努力,最终与小熊失之交臂。 许星辰忽然说:“我们念大一的时候,你在游戏厅里给我夹娃娃,很快就抓住了一只小熊。那个玩偶没有带到北京,被我放在老家了,我不想天天看见它,那样会很难过的。” 他的手臂抵住了娃娃机,轻微摇晃。 许星辰笑道:“赵云深,你把头套拿下来吧。” 赵云深走向游戏厅休息室,许星辰在后面一路追着他。等他们踏进封闭的室内,他脱掉了跳跳虎的伪装,露出白色衬衫和西装裤,他坐在一张软沙发上,问她:“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49 许星辰原地一蹦,回答道:“我虽然傻,也不是智障。王蕾在美国很忙的,她不会无缘无故找我,肯定是你让她帮忙。还有啊,你在相亲网站上的说话语气,和你本人的语气太像了……你中午拉开头套拉链,下巴的轮廓太明显了,赵云深,我不得不夸你,你就像当年一样帅。” 赵云深双手握拳,搭在他的腿上。他说:“我不认为你傻。除了这种无聊的办法,我还能用什么方式接近你?” 许星辰坐到他的旁边:“唉,你前天才告诉我,你回去就要相亲了。” “推掉了,”赵云深掏出打火机,准备点燃一根烟,“我都推掉了。这两天我没睡觉,想到一些事,也跟朋友们讲得很清楚。朋友们骂我一顿,说他们再也不会关心我的感情问题。” 许星辰握住他的打火机。于是他不敢碰到开关,更不敢让一点火星溅到她的手。 他问:“今天,你过得开心吗?” 许星辰呢喃道:“嗯,蛮开心的,你呢?” 赵云深回答:“我好久……没有这种放松的感觉。虽然我穿得像个傻瓜。时间过得特别快,从早晨七点,到现在……” 他瞧了一眼手表:“不知不觉就六点半了,你吃晚饭吗?” 许星辰歪头:“不吃了。我想回家。” 赵云深整理着衣服:“那我送你吧。” 他站起身,许星辰仍然静止。她眼中逐渐没了笑意,还让他坐回来。他往前踏出一步,左手五指蜷曲,骨节被捏得暗暗发白。 他低声道:“许星辰,我把思考的结果告诉你。我还是很喜欢你,像去年这个时候一样,不愿意和你分手……十五万的债被我还清了,现在家里不欠钱。来北京之前,我想到你突然甩下我,心里是有情绪,前天跑去你们酒店,我跟你说要相亲,是想让你告诉我,我有女朋友,女朋友是你,我并不需要相亲。” 许星辰听完他的话,只问了一句:“阿姨还好吗?” 她说的阿姨,是赵云深的母亲。 赵云深吐出一口气:“好一些了。” 许星辰又问:“阿姨对我还有意见吗?” 赵云深略微前倾,紧紧揽住许星辰。她和记忆中一样柔软,身上的气息是奶香融合着果香,赵云深埋首在她发间,不断加深呼吸,他的手臂钳得她肩膀发痛:“你信我一次,我会说服她。” 许星辰搭住他的后背。 她摸到他的脊骨僵直。她缓慢地轻抚两秒,温声细语道:“嗯,赵云深,我和你分手以后那么痛苦,还有一个原因,是我最近才想到的。因为你当时情况很不好,学业啊,工作啊,家庭啊都有很大的压力,你妈妈不理解你,你还要打工还债。我自己忍不了,崩溃了,就把你抛下,一想到你有多受伤,我也像是被千刀万剐。” 赵云深贴在她耳边,应话道:“没关系的,都过去了。” 他亲吻她的耳尖,她没反抗。他的心都要狂热燃烧,五指打颤,挑高她的下巴,很想和她接吻。他的等待已经持续了一点多,无数个难熬的夜晚,他背负着沉重负担,压抑感渗透了骨髓,黑夜里唯一的明灯,是他对未来的希望。 他终于能坦白“希望”的内容:“我们都是二十多岁的成年人,扭扭捏捏不好玩。岁月不饶人,青春不等人,实话跟你讲,我想对你负责。” 许星辰十八岁那年,曾用同样的话,向他表白。 他清楚地记得每一个字。 每一个字。 他说:“今天我们重新在一起吧。” 许星辰仰头望着天花板:“今天?今天我可以和你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赵云深仍在打趣:“然后我们另起一个新篇章?” 许星辰伸手:“赵云深,我们最后拥抱一下。” 赵云深一退三尺远:“你说什么最后?许星辰,你别跟我闹了。” 许星辰主动倚靠他,缓缓枕在他的肩膀上:“赵云深,我去年是不是给你发了一条短信?短信里写着,我和你在一起只有痛苦?那都是骗你的,我骗你的。你不要当真。你对我挺好的,大学四年,能和你在一起,我很开心,也不后悔。” 她说:“我希望你过得幸福。你跟我讲过,你要做心外科医生,我上个月去寺庙上香,也替你许愿了……像是我们以前经常在寺庙里许愿。” 赵云深立刻接话:“你和我一起回去,我们到那边的寺庙还愿。” 许星辰攥紧他的衣领:“如果我今年十八岁,我会和你走的。那时候,我天不怕地不怕,勇气很多,忘性很大,可是现在不行了。我适应了这里的工作和生活,再为你放弃一切,回到原点……我不能保证自己将来不会后悔。” 赵云深仍是看着她,神情在黯淡灯光下显得格外认真:“你只是不敢踏出这一步。你给我六年时间,等我评上副高职称,每年多做几台手术,也有可能挣很多钱……你跟着我不会再受委屈。” “不是钱的问题。”许星辰一时讲不清楚。 她将散乱的长发捋到了耳后:“你今天扮演了跳跳虎,我扮演了大学时候的许星辰。我认识你之前,没被人骂过滚,没和人吵过架,也没有被扇过耳光。” 赵云深反问她:“谁扇过你耳光?” 许星辰回视赵云深,一言不发。他已经猜到了答案,可他表面上仍然说:“你们发生了什么误会?” 许星辰抬起双腿晃了晃:“你瞧,你还是不相信我。” “我没有,”赵云深拉紧她的手,“许星辰,你把脑袋转过来。” 许星辰揉了下眼睛:“有很多事,我不想经历第二次。我希望你能少一点暴脾气,好好工作和生活。” 她说完,就拿起赵云深的手机:“今天拍的那三张照片,还是删掉比较好。” 她删除第一张时,赵云深没反应。删除第二张时,赵云深抓走她的右手,她正要删除第三张,他开口道:“别……别删了。” 他的掌心有汗意:“你给我留一张。” 许星辰已经按到了删除键。她把手机还给他,站起身道:“我想对你说的话,都已经说过了。你明天回学校吗?我就不送你了。” 她走出几步,又返回原地。 赵云深坐在沙发上,双腿岔开,手肘搁在膝盖上,微微弯着腰。他发现许星辰回来找他,眼中漾开一层清冽的灯光,看得许星辰有些于心不忍。 许星辰退后,笑道:“忘记和你说再见了,再见。” 她原本想把今天在游戏厅里,赵云深夹出来的米老鼠玩偶扔给他。但是,她忽然反悔,带着米老鼠走出游戏厅,将它放在了街边的角落里。 第36章新欢 赵云深跟着许星辰走了一段路。 他看着她进入地铁站,背影逐渐消失。 他有一种狂奔追上她的冲动。可是许星辰说过的那些话,依然盘旋于他的脑海中。 许星辰告诉他:“我希望你过得幸福。今天我们可以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赵云深蹲在路边,一瞬间又很无力,像是灵魂摆脱了躯体,飘荡到无知无觉的地方。 他还不想放弃。 母亲不提许星辰了,家里的债务也还清了。他差不多走出了父亲逝世的阴霾,学业稳定,实习工作顺利。生活正在往好的方向发展,他和许星辰为什么不能重归于好? 这个问题,折磨得他头疼。 今天下午,许星辰和赵云深聊天时,曾经收到一个快递公司的短信。赵云深扫视一眼,记下了她所居住的小区。他念着那个地名。傍晚八点,他坐到了小区门口。 天黑了,夜幕辽阔。 寒风吹过,一阵比一阵冷。 赵云深给许星辰发短信:“你到家了吗?” 她不回复。 赵云深又问:“吃过晚饭了吗?” 他把手机铃声调到最大。这个手机已经用了三年,他舍不得换。 50 许星辰给赵云深发过的短信都留在收件箱里,一条都没删。赵云深闲来无事时,总喜欢把短信拿出来翻一翻。他会从头开始看。 2011年3月16日,许星辰发送过“害羞”的颜文字。那时她说:老公,我在食堂给你打好饭了,你直接来食堂找我吧。 2012年4月12日,那天是个雨天。赵云深跑回本校开会,没有带伞。许星辰翘课给他送伞,还带来一杯红豆味的奶茶。她说:红豆生南国,此物最相思。 2012年8月29日,许星辰从老家回学校,赵云深赶去火车站接她。两人见面之前,许星辰发短信问他:你想不想我? 你想不想我? 赵云深差点回答一句:我很想你。真的很想你。 今晚的月亮偏圆,悬挂于天边,光芒淡成冷色调,如同在屋檐和玻璃窗上覆了一层白霜。 赵云深叹了口气,继续编辑一条短信,发给许星辰。 许星辰换号一年多,从没和他说过,种种迹象都表明,他的所有努力都将是徒劳无功。 赵云深仍然固执地说:“我在你家楼下。明天上午九点,我坐火车回学校,从现在开始到明天六点,你要是回心转意了,我就在这里等你。” 半个小时以后,许星辰终于规劝道:“你早点回酒店休息吧。” 他说:“不,我等你。” 虽然他毫无信心,但是他语气坚定。 深夜十点半,赵云深还是没见到许星辰。 他只能转述自己的所见所闻:“我看到一对夫妻开车进了小区。丈夫把车停在路边,他老婆抱着孩子下车了,小孩可能只有一两岁。丈夫摇下车窗,他老婆弯腰,亲了他。” 他潜意识里暗藏着颓丧,唇边反而挑开几分笑意,又发送一条短信:“以前说好了毕业结婚。你要是愿意跟我走,我们回去就领证好不好?” 他还提醒她:“我们至少会有两个孩子,老大叫赵嘉翰,老二叫许乐筠,这都是你起的名字。” 赵云深希望,他能打动许星辰。但他很快察觉,希望注定要破灭。 凌晨两点,街道空旷。他的影子屹立在风中,孤寂地映照于地上。 赵云深没有等到第二天早晨六点。他拦下一辆出租车,提前回到了酒店。并不是不可以继续等,他只是认清了现实,又想给自己留一丝幻想。 * 返校之后,赵云深看起来很正常。 他掀开宿舍阳台上的木柜,找出一个铁盒,翻到了许星辰当年写给他的信。墨水质量并不好,她的字迹还有些褪色,他小心翼翼地捏着纸张,另一只手搭在冰冷的铁架上。 她曾经为他写道:“赵云深,听你说完‘职业暴露’的事,我上网查了查,原来那么多外科医生都经历过职业暴露。你最近好像经常担忧,我也在担心你,想把我所有的好运气都分给你。你不要丧失信心,想想我们未来的生活——你是赵嘉翰和许乐筠的爸爸。将来我们的孩子长大了,你可以把现在的经历说给他们听,你会成为他们的榜样……” 最下面一行是:“别害怕将来会发生什么。老公,我永远爱你。” 彼时,赵云深尚未脱离危险,脾气十分急躁,当然也沉不下心。许星辰给他写的信,他没有细看,直接扔进了柜子。 此去经年,他再拿出来怎样研究,也没有用了。 他重新把信装回去,脚步虚浮,困乏得厉害。床位离他太远了,太远了,他瞥了一眼,估测一下,至少三四步的距离。 他就躺在阳台上,贴着冰冷的瓷砖,望着白色的墙面。 午后,阳光灿烂,气温转暖,室友杨广绥抱着一本书进门。杨广绥见到赵云深的样子,一个健步跑向他:“深哥,怎么了啊这是?” 杨广绥知道赵云深刚从北京回来。他也能猜到赵云深一定见过许星辰。 安慰的话,说得太多,再讲一句都没意思。杨广绥摸了摸鼻子:“赵云深,你起来,地上凉,莫感冒了。咱们明天还要考试。” 一语成谶。 隔日,赵云深生了一场大病。 他发起高烧,身心俱疲。 夜里他住院了,病床紧挨着一扇窗。 窗帘没拉严实,赵云深默然侧过脸,模模糊糊看见夜空中繁星闪烁。他的意识被抽离,逐渐睡着,做了一个冗长而琐碎的梦。他梦见那天在游戏厅,许星辰答应和他一起回家。两人踏上同一班火车,领过结婚证,租下两室一厅的房子,愉快地布置新家。许星辰给他炖排骨汤,他给她的盆栽浇花……她一声又一声地叫他:“老公。” 他总要应答:“我在啊。” 梦中,他仍有感知,怕自己醒过来。 不要醒,他愿意一直留在梦里。 赵云深的状况很不好。像是结过一层痂,又被人抠破,血液横流,他才有了强烈的痛感。 杨广绥将赵云深的状况告诉许星辰。他给许星辰打电话,问她有空吗?如果有空,回一趟母校吧,哪怕不是为了赵云深,大家也能坐在一起吃顿饭。 杨广绥还说:“赵云深这一年过得……真的很苦。有一次喝醉了,他跟我们说,虽然生活煎熬,但想着你的话,他就不会放弃。” 他作为一个旁观者,竟然开始哽咽。 许星辰选择放下手机。 她站在酒店的办公室,远望高楼大厦和车水马龙。然后她心想,长痛不如短痛,现在和赵云深斩断关系,仍然能留下美好的回忆。 她相信他不会难过太久。因为时间能抚平一切伤痕。 果然,自那以后,许星辰再也没有收到过赵云深的短信,也没有接过他朋友的电话。她的生活按部就班,薪水稳中有升,就像大城市里千千万万的上班族,日复一日,朝九晚五。 室友姜锦年问她:“许星辰,你有什么理想?” 那时,许星辰正抱着电脑玩游戏。她抓了一把薯片,认真道:“很简单的,过好每一天吧。” 姜锦年若有所思:“这也不简单了。” 许星辰搂住她的肩膀:“唉,我还有你呢,咱俩一起开开心心过日子呗。” 姜锦年当场答应她。 许星辰以为,像姜锦年这种事业心极强的姑娘,会对婚姻比较排斥。但她似乎猜错了。姜锦年遇到灵魂伴侣之后,谈恋爱不到一年,就飞快地领证、结婚、怀孕、摆了酒席。 许星辰做了她的伴娘。 婚礼上,姜锦年偷偷问她的丈夫:“你认识那么多人,有没有那种性格温柔,工作稳定,懂得怎么照顾女孩子的单身适龄男青年?” 许星辰听见这句话,惊讶地望着姜锦年。 姜锦年的丈夫名为傅承林。傅承林出身于金融业,也经营着连锁酒店,交际广泛,性格偏沉稳冷静。他的那帮朋友们,几乎什么种类都有。 姜锦年挽着傅承林的右手:“正好今天是我们的婚礼,来了很多客人。” 她作为新娘,没有扔高捧花,直接把捧花给了许星辰。 “我最希望你幸福。”姜锦年开口道。 许星辰握着捧花,心中百感交集。 但她对“幸福”的定义早已不是找到一个男人,嫁给他,为他生儿育女,和他携手此生。她有自己的乐趣和追求,也能在独处中收获快乐。 傅承林还是介绍了一些青年才俊。 他察觉许星辰的抵触,游刃有余道:“大家相互认识,交个朋友,不会有任何损失。” 姜锦年也说:“你不是告诉我,我搬走了以后,你一个人在家经常做噩梦,没人说话吗?你可以跟朋友们聊天。” 许星辰心想有道理,听从姜锦年的建议,主动拓展交际圈。她自称是一名“游戏陪练”,可以上线代打,不收费不惹事,谁要玩游戏,招呼她一声就行了。 因为她话少、操作强、技术高超,很快就将一位单身男青年发展为网友。那人名叫赵景澄,他比许星辰大一岁,也是傅承林的朋友之一。 51 赵景澄相貌俊朗,比较安静内向,父母都是大学教授。他本人专做投资,也开了一家饭店,许星辰经常称呼他为:赵老板。 最开始,她打出那个“赵”字,偶尔会有些走神。 赵景澄不知道她的那一段前缘。他工作不算忙,也不算轻松,偶尔没事,就爱宅在家里,痛快地打几盘游戏。 许星辰与他意气相投,配合默契。两人做了五个多月的网友,他终于忍不住问:“我能去见你一面吗?” 许星辰反问:“这么一直打游戏不好吗?” 她讲出理由:“游戏里有关卡、等级、攻略,我们没事就一起玩,每天也能很开心。” 赵景澄竟然被她说服:“好吧。” 可是,两天后,他又很委婉地邀约:“我的一个好哥们,他也有社交恐惧症……我和他见面会选在气氛好一点的地方,实在不行,面对面用手机发微信也可以的。” 许星辰被他逗乐,终于同意见面。 赵景澄比她早到半个小时,还带着一捧浅红色的玫瑰。他把玫瑰摆在餐厅的木桌上,安静地等待。而许星辰好不容易挤进公交车,半路又遭遇一场交通拥塞。 她焦急地给他发微信:“我迟到了!我要迟到了!” 他秒回:“堵车?” 许星辰说:“是的是的!真的堵车了!我拍照给你看。” 赵景澄打趣道:“北京的堵车日常。你不急,离饭点还早。” 又过了一个小时,许星辰飞奔向餐厅,问他:“你等了多久?” 赵景澄摇头:“没多久。” 许星辰感到愧疚。 赵景澄只字不提。他招来服务员,等着许星辰点菜。他其实也有些紧张,双手一会儿放在桌沿,一会儿又搭在腿上。 赵景澄并不是没谈过恋爱,只是这一次格外的不同寻常。 他和许星辰网上交流了六个月,在虚拟游戏中,他们是并肩协作的队友。在微信上,他们是轻松聊天的朋友。当二次元与三次元交接,他盼着两人的关系能更进一步。 那一年,许星辰二十六岁。 家里一直在催她找对象。可她一点都不着急。赵景澄或许是摆在面前的最好选择,就连许星辰的表姐也劝她:你不小了,要考虑现实因素,哪有那么多好男人等着你挑啊? 许星辰自由惯了几年,不喜欢被人约束,她有点不开心。 赵景澄看透了她的想法。他做投资时,很讲究短期回报,但他告诉许星辰:“我们慢慢相处,有感觉了再说。” 他接着问她:“你在什么条件下,会考虑和一个男人交往?” 他说话时,和她一起坐在公园里。两人各拿着一袋玉米,一小把一小把地喂鸽子。鸽子“咕叽咕叽”地叫着,扑棱翅膀飞向一旁,许星辰双手护头,赵景澄脱下外套,罩在她的身上。 他没等来她的回答,就不再追问了。 他一直都是这样。她愿意讲,他会听,她不愿意讲,他也不强求。 许星辰反问他:“你喜欢我什么呢?” 赵景澄愣了一下。片刻后,他笑了,笑得很好看,眼中还有她的影子。 他说:“你爱开玩笑,活泼开朗,也容易心软,迁就别人。你在游戏里救人,好多次都是网络版的农夫与蛇,然后才学会了绕道走。我当时就想,要是我不来照顾你,你会让我心疼很多次吧。” 作者有话要说:我没有写过“破镜重圆,分手复合”的预告,大纲几个月前就写好了。从入v开始,作话可能一直在赶客,“虐文”不是男女主吵个架然后复合了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平常听人说“分手原因是性格不合”,可能会不太相信。但事实上,这是客观存在的。 如果一开始说男女主最后分手,算不算剧透?剧透可能不是好事。写这种类型的东西,确实有点吃力不讨好,我连续两个月每天只睡四小时。文案添上be是因为我听说男女主不在一起就算be。开个玩笑,我和我的大多数朋友们都经历过be,我们都还活着。 失恋了也不代表人生就没有了未来。男女主的故事只是某一阶段的缩影,除非从出生写到死亡。哪怕一对夫妻结了婚,也有各自的路要走,前路开阔,就不用经常回头,念念不忘了。 第37章罢休 许星辰记起很多年前,她也问过另一个人:你为什么喜欢我呢? 那人回答:因为我和你在一起,轻松快乐,无忧无虑。 当时许星辰听完很开心。可是后来,偶尔也会怀疑:如果她无法让他永远“轻松快乐,无忧无虑”,他们的关系是不是就要结束了? 事实证明,确实如此。 远方的云朵被夕阳染成深红色。许星辰看得出神,又说:“周围的朋友们都不知道,我前几年吃过抗抑郁的药。我不记得谈恋爱是什么感觉了。赵景澄,我觉得你人特别好……” 赵景澄低下头,专注地喂鸽子:“完了,我听出来,你要给我发好人卡了。” 他把外套给了许星辰,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羊毛衫。在愈加昏暗的光色下,他那张脸显得更好看,鼻梁挺直,唇线微抿,目光垂落在地上。 许星辰见不得帅哥发愁,热情洋溢地鼓励道:“赵景澄,你是一个标准的高富帅啊,会有很多女孩子欣赏你的。” 赵景澄认真看着她:“不需要很多女孩子欣赏我,只要有你就行了。你瞧我,这么宅的一个人,饭店只能经营一家,投资也只是做短线。除了看书、打球和打游戏,就没有别的爱好了。” 许星辰回应道:“你喜欢打桌球和壁球,对吧?” 赵景澄含笑:“对啊,想学吗?” 许星辰考虑道:“我会桌球。有空的话,我们切磋一把。” 赵景澄撒出一大片玉米,无数鸽子扇着翅膀聚集到附近。许星辰又惊又喜,喊道:“鸽子,鸽子!我碰到它们的翅膀了!” 赵景澄趁乱,搭住她的衣袖:“小辰,小辰,我也碰到你了。” 他没接触她的手,连指尖都没挨上。许星辰偏过头,望着他,心念倏然一动。 当夜,赵景澄开车送她回家。 两个月前,许星辰搬家了。她独自搬进更小的一室一厅居室,房东是一位和善的阿姨,答应让她养狗。许星辰就养了一只白色博美,毛绒绒一团,可能是因为太小了,这只狗还不会摇尾巴。 赵景澄蹲下来,低声问:“它叫什么名字?” 许星辰挺不好意思地说:“艾欧里亚。” 赵景澄没听清:“什么?” 许星辰坦然道:“艾欧里亚。《圣斗士星矢》里,战斗力超强的那个角色。” 赵景澄接受了她的设定。他坐在冰凉的瓷砖上,念道:“艾欧里亚!” 白色的小毛球一溜烟跑向他,扑进他的怀中。他笑着抱住了艾欧里亚,还说:“它喜欢我。” 许星辰惊讶道:“它在外人面前是很凶的!上次我一个女同事来我家做客,它凶得汪汪叫。” 赵景澄摸着狗头,解释道:“它可能没把我当外人吧。” 他握住一只狗爪,悄悄约定:“下次再来你家做客,我带上宠物狗的罐头。” 许星辰问他:“你也养狗吗?” “小时候养过黑色的猎犬,”赵景澄用手比划了猎犬的体长,“那会儿我家还在郊区,能养大狗。我跟你说个好笑的……” 许星辰点头,坐到他的身侧。 赵景澄转向她,面朝着她:“我家狗只是长得壮,胆子很小,比兔子还小。院子里一有什么风吹草动,它立刻钻回狗窝。我爸本来指望它保护我,没想到它只能保护它的狗窝。” 许星辰哈哈大笑。 赵景澄接着回忆:“我小学六年级,有天晚上回家,在家门口遇见一只疯掉的流浪狗……狂犬病发作。” 许星辰竖起耳朵,看着他的双眼。他说:“我家狗第一次那么勇敢,像一道闪电,跑出来救了我。可是我宁愿它不要逞强。” 52 许星辰听得难过:“它想让你活下去啊。”又问:“那之后呢,你们搬家了吗?” 赵景澄沉默片刻,透露道:“搬家了。我家现在离你家挺近的。” 许星辰已经猜到他住在哪里。她站起身,拍了拍裙子:“你想喝点什么吗?我家有咖啡、奶茶和啤酒。” 赵景澄客气道:“一罐啤酒就行了。”又问:“你一个人在家也喝酒吗?” 许星辰点头:“喝一点,晚上睡得好。” 她一边说话,一边打开冰箱门,拿出冷藏的啤酒罐。 赵景澄喝酒的时候,许星辰坐在沙发上,随手打开电视机。于是,赵景澄自然而然走过来,和她一起看电视。 她换了好几个台,全都是讲述婆媳纠纷的家庭连续剧。 许星辰轻咳一声:“找不到好看的。” 赵景澄提议道:“我们去片库里挑个电影?” 许星辰忽然想到什么,问他:“你怎么看待那种……婆婆和儿媳妇的斗争?” “这不是小事,”赵景澄若有所思,“最好让双方坐下来谈判,丈夫要偏向他的妻子……因为父母对儿子有宽容心,儿媳妇和他家没有血缘关系。” 许星辰反问道:“那对婆婆来说,不是不公平吗?” 赵景澄思索几秒,回答道:“如果丈夫也偏袒他的母亲,那就变成了一家人一致对外。调解矛盾是一个目的,缓和关系是另一个目的,大家都要兼顾一点儿。我们追求的是和平,不是公平,你说对吗?” 许星辰心不在焉:“对啊。” 赵景澄笑道:“我要是跟未来的妻子去她家,也想在她爸爸面前……有一点面子,不挨训,不用怂着做人。” 许星辰顺口说:“我爸爸是特别好相处的一个人。” 此话一出,她才反应过来,自己犯了什么错。 赵景澄离她更近。 他的左手搭在沙发边缘,右手逐渐搂上她的腰。许星辰朝着沙发的内侧挪动,于是他仅仅抱了她一会儿,还问:“你平常都用什么香水?” 她的心跳骤然加速,诚实地说:“从来没用过香水。” 他低头想了一会儿,了然道:“哦,我懂了,天生的。” 许星辰抵住他的胸膛,想将他推开。他自称是个死宅,但也没少锻炼,身量修长,肌理劲健有力,她能从他开扣的衣领中窥见一些脉络和轮廓。 她语调更轻:“赵景澄?” 赵景澄在她耳边叹气。 她又念:“赵景澄。” 他回答:“抓紧时间,我们打几盘游戏。” 许星辰每日上线,喊他开局的时候,会不断叫他的名字。 她常说:赵景澄赵景澄!我们快组队! 许星辰家里有两台笔记本电脑。她把配置更高的一台给了赵景澄,自己用的是一台跑得很慢的老爷机。 她介绍道:“这是我大一开学那年,姑姑买的电脑。” 赵景澄扫眼一看,又将自己拿到的笔记本塞回许星辰手中。 许星辰没推脱,直接打开网游页面。 她和赵景澄轮流控制同一个账号,差一点就通过了最困难的副本。电脑在他们二人之间传来传去,实在有些麻烦。到了后来,赵景澄让她坐到自己腿上,她急着通关,立刻爬上去了。 他左手搂住她的腰,单手操作……她以为他会很厉害的。可是他连续翻车,导致游戏结束。 许星辰茫然道:“你输了。” 赵景澄双手搂紧她:“我心里想的都不是游戏。” 她长发微乱,扭过头看他。正好,他帮她把发丝拨开,又问:“你在网上跟我聊天,挺热情的。咱们能不能把那种热情代入现实里?” 许星辰却道:“我、我下班回家,没事做,只好跟你聊天。” 赵景澄低声笑开了:“我有好多事要做,还是想跟你聊天。” 他握住她的腕骨,俯身靠近。许星辰明白他想做什么。这一瞬间,她忽然害羞,蜷缩在他怀里,三分顺从七分抵抗,整个人显得安静又紧张。 赵景澄亲了她的手背,向她告别:“九点多了,待在你家不好。我回去了。今晚喝了啤酒,车先停在你家楼下,我明天来取。” 许星辰送他出门。 他站在走廊的尽头,等她关门了,他才按下电梯的按钮。 从那之后,许星辰和赵景澄每周约会三次。 赵景澄受父辈影响,喜欢钻研《易经》,偶尔也琢磨卦象,探测别人的流年大运。他担心许星辰会嫌他迷信,搞那一套封建主义的东西。 所以,每次许星辰到他家里玩,赵景澄会提前整理书房,不少古籍都被他收进柜子。 某天晚上,许星辰没打招呼就出现了。赵景澄来不及收拾,只能把一堆杂物扔到了书柜中。 许星辰探头一望,笑问他:“你背着我藏了什么?” 柜门被挤开,杂物掉落在地。 许星辰捡起其中一本,翻开一瞧,全是一片繁体竖排字。 她看得眼花缭乱,仍然兴致勃勃:“你会算命吗?快给我算命。” 赵景澄解释道:“我不会算命,只会推测一些规律和道理。” 许星辰问他:“那你推测过……我和你的规律吗?” “没有啊。”他回答。 许星辰疑惑不解:“为什么不给我们算一下?电视剧里都会演,古时候一对夫妻结婚,要先算他们的生辰八字合不合。” 赵景澄盘腿而坐。好半晌,他说:“不算了,这些都是封建迷信。” 许星辰试探道:“你是不是算过了,但是我们的结果不好?” 赵景澄如实说:“真没有。” 他收拾着地上的东西:“我们的未来,是你说了算。” 许星辰半低着头,按住他的手。他抽离一寸,她又按住,他挪动到另一侧,她按得更紧,一路不断追随着他,像是在玩打地鼠的游戏。 于是他停止一切动作。 许星辰仰起脸看着他。 她的下巴被轻轻托住,他用力亲吻她的嘴唇。大概过了三秒,她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不由得浑身战栗,如同一只被扼住咽喉的兔子。 赵景澄一边吻她,一边说:“不怕,我不会伤害你。” * 两天后,许星辰过生日。 她像往年那样,给自己买了个草莓蛋糕。 当天下班,许星辰左手拎着蛋糕,右手抱着一盒薯片,正准备去坐地铁,忽然听见汽车的喇叭声。她立刻转身,赵景澄的那辆车十分显眼。 他摇下车窗,笑道:“生日快乐。” 要说赵景澄这个人有多少浪漫情趣,其实也没有。他不会准备生日惊喜,从没举办过任何聚会。许星辰过生日,他订下一家餐厅的包间,送她一束玫瑰花,还有一条坠着爱心的项链。 许星辰拆开包装盒,又听他问:“还行吗?这个项链。” 她认真回答:“我第一次收到项链,很喜欢。” 她透露道:“你也是第一个送我玫瑰花的人。” 为了防止话题延伸,许星辰双手拢住头发,背对着他:“帮我把项链戴上。” 他依言照做。末了,他按着她的肩膀,轻吻她的后颈。男性气息萦绕在耳侧,她不停地调整呼吸,直到服务员敲门进来,她才与他隔开适当的距离。 “我去一趟洗手间。”说完,许星辰就跑了。 她面对洗手间的镜子,审视那一条项链。或许是因为平时不出门,上班都是坐办公室,她的肤色更白润,衬得项链银光璀璨。 她翻开项链吊坠,在背面见到一行字:许星辰和赵景澄。 她紧紧握住了吊坠。 许星辰滞留于洗手间时,留在座位上的手机响了。 赵景澄瞧见一个陌生号码。他没管。但是那个电话一遍又一遍地打过来,赵景澄忍不住接听:“喂,您好。” 手机里的男人立刻反问:“你是谁?这是许小姐的手机号吗?” 53 赵景澄礼貌道:“我是许小姐的男朋友。” 那人便道:“托您转告她,我快结婚了。” 赵景澄按兵不动,静默半晌。 那个男人笑道:“我快结婚了,许星辰没反应吗?” 赵景澄也笑:“你想要什么反应呢?” 话音未落,许星辰回来了。她悄然落座,对着赵景澄伸手,他把手机还给她,解释情况:“有个人结婚了,打电话过来告诉你。” 她已有预料。 当她听见赵云深的声音,笑着回话:“我恭喜你啊。” 赵云深问他:“你在吃晚饭?” 许星辰喝下一口果汁:“是啊。” 赵云深又问:“接电话的男人到底是谁?” 许星辰道:“我男朋友。” 赵云深似乎没死心:“你怎么会有男朋友?” 许星辰咬住吸管。 赵云深没忘记她当年撒过的谎:“金融业?海归?” 他一阵促狭的笑:“我还是那句话,人家能看得上你吗?你小心,别被人骗了。” 许星辰挂断电话,过生日的好心情烟消云散。当年她努力和赵云深圆满地告别,也曾在凌晨三点跑下楼去找他,不过他自称要等到早上六点……凌晨三点时,他就已经食言离开了。 他要结婚了,再联系她,图什么呢? 许星辰和赵景澄开玩笑:“他是不是想要份子钱?” 赵景澄一针见血:“你前男友?” 许星辰捧住玻璃杯:“分手四年多,快五年了。” 赵景澄切开一块牛排:“他知道今天是你生日吗?” “应该不知道吧,”许星辰有理有据地分析,“那时候他也不记得我的生日,我每次都是和室友在一起庆生。” 她说得坚定。不过她猜错了。 事实上,赵云深很清楚,今天是她的生日。 他这几年没空发论文,扎根于外科手术,前途一片大好。医院里有一个去北京交流三年的机会,他想争取,又从柳彤的口中听说,许星辰的空窗期长达四年…… 赵云深以为,她还在等着他。 杨广绥时刻关注他们的进展。今晚,赵云深犹豫要不要打电话,杨广绥还在一旁为他鼓劲:“今天是许星辰的生日,你给她打电话,没准就把她说动了呢?她不愿意回来,你去北京找她啊。” 上一次和许星辰见面之后,赵云深大病一场。病愈,他找了个学妹处对象,不到半年分手。此后,他又马不停蹄地谈了一位知书达理的女朋友,热恋维持两年,最终分道扬镳。 所以,他目前是孤身一人,并没有结婚的计划,当然也没有结婚对象。 为什么撒谎?他质问自己。 杨广绥也听不下去了:“赵云深,你干嘛啊?你求许星辰复合,还说你要结婚了,这不是把人往外推吗?” 赵云深穿上白大褂,神色沉静道:“她是真的恋爱了,不是跟我。” 他停步于漫长的医院走廊:“最后那一点念想,我也不愿意留着。” * 对许星辰而言,前男友的来电只是日常生活中的小插曲。 要不要给份子钱呢?她思考几分钟,最后还是决定……不给了吧。 周末,趁着有空,赵景澄带她去浙江度假。两人住进了森林温泉酒店。整座酒店都是仿古设计,雕梁画栋,依山傍水,潜藏在一片繁茂密林之中。 赵景澄定下的房间位于最高层,温泉水池紧挨着一扇落地窗。许星辰泡在水里,偷偷往外看,只见春树暮云,百草丰茂。 她说:“好壮观。” 赵景澄调暗了浴池的灯光。他半靠着石壁,望向室外,又提议道:“我刚刚看了天气预报,明天是晴天,不下雨。我们早点起床去爬山?” 许星辰拍打水花,溅开一圈又一圈涟漪:“好啊。” 她穿着泳衣,锁骨以上露出了水面,赵景澄说她像一只美人鱼。她笑谈自己有一双腿,引他过来探索。水浪起伏更剧烈,灯笼的光芒流散在波纹中,他们躲进僻静的角落里接吻。 许星辰喜欢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瞳仁很黑,又被淡色灯光覆盖,影影绰绰的,那些情绪显得说不清道不明。她抱住他的脖子,蜻蜓点水一般啄吻他,亲出“吧唧吧唧”的声响。 他忍耐一会儿,哑声说:“我们去玩一个新的副本。” 许星辰答应道:“嗯!在哪里玩。” 他附耳低语:“床上。” 片刻后,他又说:“浴室也不是不行吧,只是场地要求比较高。我们在这里玩,容易滑倒。我摔一次没关系,摔到你就不好了。” 许星辰推搡他,跑出泳池,他拽了条浴巾追上来。那条浴巾没起作用,他们还是把大床弄得湿淋淋。 赵景澄做足前戏,动作也很温柔,但他带给许星辰的痛感不亚于初夜。她太久没经历过了。他有所感知,和她十指相扣,亲吻的热度融化了缠绵悱恻,深夜方才停止。 月上三竿,赵景澄将她抱上另一张床。 铺开松软的被子,他轻拍一下她的后背,两人逐渐安睡。 这次度假回来,许星辰没时间享受热恋。因为他们财务部的一位副主任提前退休,许星辰被提拔上岗。 她这时已经二十七岁,工龄五年,谨守规则,从未出过错,深受管理层的信赖。 人一旦升职,交际就变多了。许星辰盘算一遍存款,买下一辆车。她前几年就在摇号,近来终于弄到了北京的车牌,很是开心。 正式提车的那天,许星辰开车到赵景澄公司楼下。 赵景澄一身西装革履,与平日里的居家风很不一样。 他今天受邀参加一场投资洽谈会,会上共有几个项目,他并不感兴趣。出门时,还和朋友讨论:“今年的市场规律……我没搞清。” 朋友以身示范:“我亏得接近腰斩,你呢?” 赵景澄安慰道:“我还好,只投资特定行业。你有兴趣么?我让秘书发你一份规划书?” 这时,许星辰冲他挥手。 赵景澄立刻走过去,听她说:“喂,帅哥,能不能跟我去兜风?” 赵景澄理了理衣袖:“不行啊,我有女朋友了。” 许星辰笑问:“呦,你是妻管严吗?” 赵景澄说:“可惜不是,因为我女朋友很少管我。” 许星辰再接再厉:“你和我回家吧,包吃包住。” 赵景澄拎着公文包:“是吗?我这就来。” 说着,他拉开车门,直接上车。 旁观这一幕的朋友僵立原地。那位朋友扶住车门,拦路道:“赵景澄,你不要一时冲动……” 赵景澄反应过来,绷不住脸上的笑。 那位朋友规劝他:“你记不记得,上次跟我们说,你和你对象……那姑娘叫许星辰吧,你说你们是真爱?” 许星辰惊奇道:“他还讲过这种话?” 赵景澄道:“是啊,我讲过。” 许星辰亲他一口:“表扬你!” 赵景澄的那位朋友终于明白了前因后果,也明白了这对情侣的玩笑和乐趣。他略显尴尬地站在路边,说了一些圆场的话,许星辰和他挥手作别,驾车离开。 之后不久,赵景澄带她上门拜见父母。 赵景澄的父母准备了很多菜。他们家的保姆手艺不错,菜式繁多。许星辰吃完一碗饭,赵景澄的母亲热心地问她要不要再盛一碗,他的父亲也说:“年轻人,吃饭要吃饱。” 许星辰听话地添了半碗饭。 才吃两口,她偷偷和赵景澄说:“我吃不下了。” 赵景澄回答:“没事,剩着,别硬撑。” 许星辰紧张道:“我听人讲,第一次去男朋友家里,剩饭不好。” “还有这种说法?”赵景澄也是第一次听闻。 他端起她的碗,剩饭扣进自己碗里:“我帮你吃完。” 许星辰原本不是这个意思。她喝了两口水,缓解局促不安,又听赵景澄的母亲温柔地问:“赵景澄,你见过小辰的家长了吗?” 54 许星辰心脏猛跳,收缩不断。 赵景澄也是含糊道:“快了快了。” 赵景澄的母亲莞尔一笑:“什么时候定过日子了,第一时间告诉我和你爸爸。” 原来她是这个意思……许星辰始料不及。 第二年春节,在赵景澄三翻四次的催促下,许星辰拽着他回了老家。他似乎曾经说过:他想在岳父跟前有面子。 许星辰为他计划了千百种排场,然而一到许星辰家里,赵景澄不用提携,已经和大家打成一片。 他和许星辰的表哥称兄道弟,主动和年纪小的孩子们玩游戏。不过他的缺点也没有任何改进。他不喜欢参加人多的活动,除非是单独行动,否则他会尽量避免跟着一大堆人出门。 许星辰问他:“你一个做金融的,为什么不爱凑热闹?” “金融行业的人,性格也是千奇百怪,”赵景澄解释道,“不是不爱凑热闹,我从小就怕麻烦。人一多了,挨个儿跟我讲话,我特别不适应。” 许星辰担忧道:“那你结婚的时候怎么办呢?” 赵景澄揽住她的肩膀:“看在新娘的面上,我勉强可以适应。” 说完,他不知从哪儿摸出一枚钻石戒指。 “我们结婚吧,”他恳求道,“我会照顾你,给你一个温暖的家。” 天很冷,赵景澄没戴手套。 北风冻得他关节发红,他捏不住戒指,五指都失去感知。但他还是很努力地握着她的手,颤颤巍巍挑起她的无名指。 许星辰催促道:“我们快一点,姑姑等着我们下楼买酱油。” 她笑着问:“你为什么会在买酱油的路上向我求婚?” “我算过了,今天是个很好的黄道吉日,”赵景澄把戒指戴上她的手指,“可我一直没找到和你独处的机会。” 他将她的围巾往下拉了一寸,亲了亲她的脸颊,又快速把围巾拉回去。两人的眼底都有笑意,映在彼此视线中,寒冬也有盎然春景降临。 双方家里的长辈都很支持他们。尤其是赵景澄的母亲,还送了许星辰一对玉雕的比翼鸟。 当年初夏,许星辰正式结婚。 她年满二十七岁,模样看起来还是二十岁出头。于是,当她穿着雪白色的婚纱,站在落地镜之前,也回忆起了模糊的大学时光。 许星辰的大学同学基本都来了。杨广绥和柳彤是第一对出现的朋友。杨广绥的父母已经在北京开了美容会所,他答应照顾家中生意,偶尔会飞来北京。他说:“许星辰,你去我家店里,我给你打七折。” 柳彤拉着杨广绥的手,调侃道:“什么啊,许星辰都只能打七折,你是不是奸商?” 许星辰笑问道:“你们什么时候在一起的?” 柳彤脸红:“去年啦。” 许星辰遥望整个大厅:“邵文轩和王蕾他们呢?” 杨广绥介绍道:“邵文轩的研究生没念完,直接辍学了。他的微信公众号你关注了吗?华西小邵,每篇文章阅读量十万以上,光是一个广告就有好多钱,他真不用做医生了。” 沉默两秒后,杨广绥又说:“那个……赵云深也来了。他正好要开会。” 许星辰只是鼓掌:“恭喜邵文轩,发了发了。” “那也没你老公发,”王蕾突然从他们背后走来,“听说是个富二代?” 王蕾原本不想参加婚礼。不过,她好几年没回国,父母都很想念她。而赵景澄听说王蕾是许星辰大学时代最好的朋友,主动要求负担来回机票,王蕾也就甘愿捧场了。 她穿着淡粉色的裙子,戴着珍珠项链,与记忆中大不相同。她挽住了许星辰的手臂,许星辰却说:“没有啦,我老公只是有一点小钱,普通小康家庭。” 王蕾又问:“他家在北京几套房子啊?” 许星辰握着捧花:“房价大涨以后,他爸爸不支持地产投资。” 王蕾问不出什么,几人调笑一阵,结伴入席。 宾客差不多已经来齐。许星辰站在走廊之外,忽然瞧见一个并不陌生的身影。 那人穿着休闲服,白发少了一些,眉眼英俊如初。他盯着她,一言不发,她脚步一停,错开目光,回望着纷繁热闹的礼堂。 不远处,赵景澄向她伸手:“老婆,快来吧。” 许星辰提起繁复的裙摆,跑向赵景澄,与走廊上的赵云深擦肩而过。 她往前走,他亦然。 两人面朝不同的方向,谁也没有回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