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在回忆里的风景》 1 《藏在回忆里的风景》作者:素光同 文案 徐白和谢平川的关系, 始于青梅竹马。 终于有一天, 她等来了花好月圆。 本文又名《养成系少女的回馈》《向邻居哥哥的美色低头》《相约职场:也许是为了发狗粮》 内容标签: 欢喜冤家 天作之合 平步青云 业界精英 第一章 盛夏时节,暴雨来得猛烈。乌云成团卷在天边,疾风吹乱了院中花草,滂沱雨水倾盆而下,砸出大大小小的水圈。 徐白一个人站在窗前,把窗户打开了半条缝。 室外雨声哗然作响,草木却是水色一新,有人撑着一把格子伞,颀长的身影从树间走过。他穿着一件灰色衬衫,侧脸被树木的枝叶遮挡,仍然让徐白双眼一亮。 徐白雀跃道:“哥哥回来了。” 她踩着一双塑料拖鞋,飞快冲出房间的正门,站在被雨淋湿的台阶上——头顶的雨水淌过屋檐,沾到了纯棉的裙摆,她往后退了一步,目光游离在前方。 徐白的家安在四合院里,隔壁是一户姓谢的邻居。邻居家有一个男孩子,名字叫做谢平川,他比徐白大了四岁,从小和她一起长大,称得上是青梅竹马。 谢平川今年刚满十八,他们高三年级开学不久,最近放学也比较迟。谢平川回来的这一会儿,徐白家都快要开晚饭了。 院子里除了淅淅沥沥的雨声,还有锅铲翻炒的铿锵声。饭菜的香气从厨房传来,融入随风飘散的水雾中,衍化出卓然不同的风味。 徐白闻着了味道,开心地邀请道:“对了,叔叔阿姨今晚在家吗?要是他们不在家,你来我们家吃晚饭吧。” 谢平川听见她的话,抬手收了伞,缓步走上台阶。 他穿着宽松的休闲裤,仍能看出双腿修长。好像在突然一瞬间,他就真的长大了,不再是爬树钻草丛的男孩子,他比徐白高了很多。 在徐白的眼中,谢平川目标明确,年少有为,已然迈入成人的世界。 成人的世界总是有些烦恼,谢平川不是其中的例外。他和徐白说:“我爸昨天出差了,现在应该在上海,我妈外派去了南京,这段时间不在家。” 徐白点头,表示她知道了。她知道谢平川的父母工作繁忙,很少有时间陪伴自己的儿子,至少在徐白的记忆里,隔壁的叔叔阿姨早出晚归,鲜有空闲。 或许是由于这个原因,谢平川的表现很独立。说好听了是独立,说难听点是孤僻。 他干什么事都是一个人,发烧去医院是一个人,菜市场买菜是一个人,不喜欢朋友的陪同,也拒绝青春期的荷尔蒙。 徐白换位思考了一下,她便转移话题道:“我妈妈今天包饺子了,虾仁玉米馅的,特别好吃。” 谢平川道:“你最喜欢的不是三鲜馅么?” 徐白想了想,认真道:“只要好吃,我都喜欢。” 她吹鼓了一边的腮帮,白嫩的脸颊像个包子,又缓慢地吐出一口气,郑重其事道:“除了饺子,还有粉蒸排骨,红烧鸡翅……为了庆祝我写完暑假作业,妈妈做了很多好吃的。” 谢平川笑道:“你终于写完了暑假作业。” 他对此的评价是:“真不容易。” 徐白忍不住拍了他一下:“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写作业快得像打印机。”说完这句话,徐白又得寸进尺道:“今天的晚饭那么丰盛,你是沾了我的光,要好好感谢我才行。” 言罢,徐白抬头看他,双眼明亮见底,倒映着熹微的日光。 除了他们两个以外,走廊上空无一人。凉风吹过屋角,响起一阵铃铛声,谢平川站在柱子边,背影被壁灯照上光晕,仅仅一个侧脸都很英俊。 谢平川和她调侃道:“那你觉得,我应该怎么感谢你?” 徐白道:“这还用问么,你应该慈祥地摸一摸我的头。” 谢平川采纳了她的意见。 他抬起右手伸向徐白,轻轻地摸了摸她的脑袋,不带任何旖旎色彩,像是抚摸街边的小猫,或者是一只小狗,而且过程十分短暂,短到徐白几乎没反应过来。 徐白今年也不过十四岁,少女的身量刚刚长成,已然符合腿长腰细,肤白貌美的标准。她可能有一些懵懂的心思,但是因为少不更事,自己也就没当回事。 天边的雨水接连漏下,一点一滴敲打在窗台上。他们一同走到了厨房门口,听见徐白的父亲在说话:“前几天我问小白,问她长大以后想做什么职业,你猜她是怎么回答我的。” 父亲与徐白隔着一道门,他穿一套规整的工作服,手上却拿了半只鸡翅。徐白的母亲站在他身旁,弯腰从橱柜里取出碗筷,同时回答他刚才的话:“这不需要猜了,她以前就告诉过我,长大以后想做翻译。” 母亲腰间系着围裙,领口仍然沾了面粉。她的头发盘得整齐,外罩一层纱网发扣,斜插着一支深色簪子,衣服的颜色与发饰相近,格外合衬她的气质。哪怕人到中年,依旧风采不减。 徐白的父亲不知道女儿在门外,他伸手搭上了妻子的肩膀,接着笑道:“可不是么,她还说要学法语,就她那个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性子,想一出就是一出。” 这句话溜出了房门,传进了徐白的耳朵。 徐白忍不住叫道:“爸爸!” 她爸爸后知后觉,撇眼看向了窗外,视线与女儿交汇,当即开始打圆场:“我的话还没说完呢,我的意思是,小白,你思维跳跃,年纪又小……” 徐白的母亲在一旁接话:“总有一天,能完成你的目标。” 话音未落,徐白点头如捣蒜。 她伸手拉过谢平川,又和父母说了一声:“今天叔叔阿姨不在家,哥哥来我们家吃饭。” 谢平川在他们家蹭饭的次数不多,徐白的父母却已经习惯了,他们几乎是看着谢平川长大的,饭桌上多他一个人,也就是多一双筷子的事。 但是谢平川并不常来。他自己买菜做饭,还会洗衣服、照顾花草、收拾屋子,堪称十分自律,比起浑身犯懒的徐白,谢平川就是别人家的孩子。 徐白的父亲热心道:“好啊,快进来吧。小谢上高三了吧,你们学习忙起来,没空做饭,就来我们家吃,我们和你爸妈都是老朋友了,吃顿饭没什么,别把自己当外人。” 谢平川笑道:“谢谢叔叔。” “你这孩子,和叔叔客气什么,”徐白父亲从厨房走出来,他搬出了一把木椅,放在自家餐桌的旁边,“正好今天晚上,我们家多做了几道菜,应该够了。” 徐白一边端碗拿筷子,一边接上父亲的话:“爸爸,我看到了,刚刚菜没端上来,你就吃了两块鸡翅。” 她爸的脸上有些挂不住,咳了一声道:“你甭说,你妈妈做饭越来越好吃了。” 窗外雨声滴滴答答,室内混杂了交谈声。此刻的时针指向六点,天空逐渐变得暗沉,凉风掺杂了些许寒意,顺着门廊吹进了房间,谢平川起身去关门,顺手打开了室内灯。 餐厅一霎明亮。 四个人接连落座,桌上摆满了盘子。徐白的母亲端起碗,出于长辈的关心,她开口询问谢平川:“你们开学半个多月了,这段时间忙不忙?” “还好,学校的作业挺少,月底还有七天假。”谢平川答道。 谢平川说话的时候,徐白拿起筷子夹鸡翅,然而鸡翅太滑,她筷子使不好,竟然夹不起来。她努力了两次,谢平川便来帮她。 他一边给徐白夹菜,一边继续刚才的话:“学校没有晚自习,上了高三以后,和从前差不多。” 2 徐白捧着自己的碗,接受了他送来的鸡翅。她低头咬了一口,又觉得要礼尚往来,因此夹起一块排骨,准备放进谢平川的碗里。 然而或许是因为,她的筷子太滑了吧,那块排骨夹得不稳,在接近桌沿的位置下落,掉到了谢平川的裤子上。 谢平川说话的声音一顿。 徐白的父母坐在桌子的另一边,他门两个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徐白的父亲笑了笑,随即看向谢平川:“小谢,怎么了?” “没事没事,”徐白叼着一根筷子,摸向谢平川的裤子,“掉了一块排骨。” 她用手抓起那一块排骨,手指蹭过谢平川的裤子。因为指尖沾了一点油垢,她无意识地在他腿上擦了擦手。 谢平川耳根微红。 徐白眼尖,马上指出道:“你的耳根有一点红。” 谢平川并不承认:“你看错了。”他抽出一张餐巾纸,递到了徐白的右手边,坐姿依旧笔直而端正,仿佛中央卫视的新闻主播。 徐白没心没肺地笑道:“哈哈哈哈哈你的耳朵越来越红了。” “小白,”徐白的母亲放下碗,语气温柔地批评她,“你不是小孩子了,要有礼貌,注意分寸。” 徐白很听她妈妈的话,她立刻在座位上坐正。 这一回,轮到谢平川笑了一声。 徐白也不知道他在笑什么,但她猜想他的心情还可以。于是她不再关注他,捧着碗努力吃饭,谢平川与徐白不同,偶尔还会说上几句话,内容无非与学业有关,体现了优等生的长远规划。 晚饭结束后,谢平川向她父母道谢,又帮忙洗碗收拾桌子——他这么热爱劳动的样子,果不其然,成为了徐白父亲的教育范本。 “你看看人家谢平川,”徐白的父亲道,“就比你大四岁,多懂事,爱劳动又爱学习,都不用他父母操心。” 客厅里灯火通明,正在播放电视剧。 徐白斜坐在沙发上,背靠着一团枕头,腿上趴了一只猫。那猫的毛色锃亮,通身干净到发光,它的脖子上挂着铁牌,刻了徐白家的电话号码。 徐白双手揉猫,揉得猫舒服极了,睁着一双圆眼睛,蹭着她的腿撒娇。 “我今天扫地了,还拖了地板,”徐白振振有词道,“我还给猫铲屎了。” 但是父亲不认同她,父亲站在电视机前,刚好挡住女儿的视线:“你没事就去学习吧,别看电视了,开学就是初三了,学业多紧张。” 徐白不情不愿地放下猫,转身走向她自己的卧室。 猫咪跟在徐白身后,轻轻磨蹭她的脚跟,试图挽留它的主人。恰在此时,母亲的声音从厨房传来:“家里没醋了,酱油也快用完了。” 徐白听见她母亲的话,几个箭步飞到厨房,自告奋勇道:“交给我吧,妈妈,我现在就去超市买醋。” 没错,比起待在屋子里闷头学习,她更愿意出门跑腿买东西。 母亲好像知道她的心思,往她的手里塞了几块钱。徐白把钱揣进口袋,拉上谢平川走向了超市。 此时将近傍晚八点,外面的雨渐渐停了。门口的小巷寂静无声,遍布着深浅不一的水坑,徐白和谢平川并排行走,没过多久,她忽然打了一个喷嚏。 “你穿少了,今天降温,”谢平川道,“你出门之前,好歹披个外套。” “我之所以打喷嚏,不是因为觉得冷,”徐白纠正道,“一定是因为有人想我。” 谢平川不置可否地笑了:“你感冒的时候,想你的人最多。” 徐白没有继续抬杠,她沿着小巷往前走,故意踩着凹凸的石砖,脚下稍微有些不稳,谢平川就会伸手来扶她。 夜空辽阔,晚风轻荡,天边月色如钩,乌云不见踪影。巷子里昏暗逼仄,徐白却有恃无恐,她叫了他一声:“哥哥。” 谢平川没有应答。 徐白抬头盯着他:“哥哥。” 谢平川回话道:“叫我干什么?” 徐白停在原地,切入正题:“我想吃街角的冰糖葫芦,但是买完酱油和醋以后,我就没有钱了。”她有些不好意思,鞋尖抵在墙根处,来回磨蹭了两三下,墙垣的雨滴顺势下滑,滴在她雪白的脚背上,光润一如皎皎月色。 谢平川望着远处的月亮,不假思索地回答道:“我去给你买。”言罢他又问:“你晚饭没吃饱?我看着你吃了两碗饭,堆了一座排骨山。” 徐白以为,他在嫌弃自己能吃,她马上说出了实情:“我只是想尝一口甜的东西。” 巷子外人来人往,车水马龙,交谈声鼎沸喧闹,正是最繁华的时候。大城市一旦开始发展,就很难停下它的脚步,北京作为其中的佼佼者,每年不知吸引多少外来人口,夜里闹市街边的诸多摊点上,混杂着天南地北各种口音。 谢平川就站在卖糖葫芦的大爷面前,左手伸进自己的裤子口袋,却只找到了两块七毛钱——五枚硬币排列整齐,依次躺在他的手心,他才想起出门走得急,没有按照计划带上钱。 卖糖葫芦的老大爷凑近一步,笑呵呵道:“一串三块钱,我卖了几年,小伙子哎,要不多买几串?” 谢平川沉默片刻,放弃了他的自尊,他生平第一次讨价还价:“我只有两块七 ,您看这样行不行……” 谢平川的话还没说完,老大爷的眉毛拧了起来。他背着军绿色的挎包,头发几乎白了一半,说话就像是在叹息:“小伙子,你也不想一想,我一串糖葫芦能挣多少钱?你让我便宜一分钱,我就亏了一分钱。” 谢平川和他商量:“我家住在附近,我待会儿回来,再付三十行么?”他仿佛不是在买糖葫芦,而是谈一场赔本的生意:“这两块七就当押金了。” 谢平川讲一口标准的普通话,根本听不出是北京本地人,那老大爷并不相信他,摆了摆自己的手道:“得得得,您不买就别耽误人了。” 这一场街边的谈判没有回旋的余地,攥着两块七毛钱的谢平川只好退而求其次。 八九点的夜幕愈加深沉,衬托了五光十色的霓虹灯,徐白从超市出来的时候,瞧见谢平川站在门口等她,他的背影修长且挺拔,仿佛另一个不会发光的路灯。 徐白没看见冰糖葫芦,以为谢平川忘记买了,她心中有一些失落,仍然跑到他的面前:“哥哥,我们回家吧。” 谢平川拿出一个塑料袋,纸包中装了一只烤红薯,他把这个东西递给她,解释道:“我没有带够钱,你喜欢吃的东西里,我只买得起它了。” 夏天的风沿街吹过,带来雨后的青草味,徐白看着他笑了:“烤红薯非常甜,我最喜欢了,谢谢哥哥。” 她说话的嗓音偏软,笑起来也很好看,双眼弯弯像一只小狐狸。 第二章 暑假是最美好的时光,但它一眨眼就过完了。 两周之后,假期结束,徐白不能再赖床到中午,每天都要按时起床。由于开学就是初三,母亲担心她的学业,还给她报了三科补习班——这个消息好比晴天霹雳,徐白听闻此讯,越发无精打采。 好不容易熬到了周末,谢平川同意带她出门玩。 于是徐白整装待发,兴致高涨地问他:“今天你打算去哪里玩? ” 谢平川把自行车推到院子里,蹲下来捏了捏轮胎。他左手拿着北京市地图,随口报出了几个名字,都是离家不远的地方,话音落后,却没有等到徐白的赞成。 谢平川站了起来,投其所好地解释:“附近新开了一家烧烤店,我听同学说味道还可以。” 徐白果然开心地回答:“真的吗?我都没有注意。” 她提着一书包的水果,飞快跑向了谢平川,橙子从兜里滚出来,刚好落在近旁树下。谢平川见状,忍不住笑道:“你的书包里,装的都是零食么?” 徐白点头承认:“对呀,我还给你带了一份。” 3 谢平川走到她身旁,拎起她的黑色书包:“鼓鼓囊囊的,塞了多少东西。”他这话说得顺当,帮她背包的举动,也变得水到渠成。 徐白还没反应过来,只觉得手上一松。她下意识地抬头,却见到谢平川弯腰,掉地的橙子也帮忙捡了——愣神的功夫只有一瞬,下一秒谢平川骑着自行车出发,徐白赶忙推车追上他。 九月天高云阔,清晨的凉风飒爽。 他们沿着街道前行,路过附近的城区风光 。街巷外就是高楼大厦,极目远眺之际,那些拔地而起的楼房,晶光透亮的玻璃窗,都嵌入了蓝天白云里。 徐白感叹道:“今天的天气真好。” 她侧过半张脸,望向了谢平川:“下周日你有空吗?” “下周日要忙竞赛,”谢平川放慢速度,刚好和徐白并排,“一直忙到十月底。” 他穿着宽松的衬衫,衣领扣子解开了一个,隐约能瞧见分明的锁骨。或许是因为坚持锻炼,他的身材也挑不出缺点,于是徐白凝视着他的侧脸,又瞄了一眼他的领口,谢平川便有所感知:“你在看什么?” “当然是看你啊,”徐白毫不害臊,“你越长越好看了。” 评价完了谢平川,徐白若有所思:“都说女大十八变,越变越漂亮,我发现男孩子也是这样。我记得初一的时候,我们班的男生都不起眼,到了初三,他们就像竹笋一样,眼看着就长起来了。” 徐白说的是实话。 谢平川却反驳道:“是吗?不过外表不重要,关键是内涵。” 徐白被他的话逗笑了:“为什么内涵更重要?以貌取人是有道理的。” 前方亮着一盏红灯,谢平川按下车闸,停在路边接着探讨:“你和别人交朋友,决定相处时间长短的,是性格、经验和阅历 ……”他本意是想让徐白不要关注同班的男孩子,但是此刻为了自圆其说,他竟然和她讲起了道理。 徐白是很好哄骗的。 谢平川八岁那年,就发现了这一点。 那时候徐白才四岁,和父母一起搬到了北京。她怕生、爱哭、胆子小,不敢和陌生人说话,唯独对谢平川格外信任,甚至愿意把洋娃娃让给他。 于是在凉风拂过的午后,徐白举着一个布偶,像是要亲手递给他。谢平川不收,徐白就一直举着。 谢平川的父亲见到了,摸着儿子的脑袋笑道:“邻居家的妹妹想和你玩呢,你好好和她相处,不能欺负她。”谢平川的父亲说完这句话以后,徐白就仰起了脑袋,先是敬了一个礼,然后伸出稚嫩的手。 谢平川恍然反应过来,徐白在践行一首儿歌——找呀找呀找朋友,找到一个好朋友,敬个礼呀握握手,你是我的好朋友。 他和徐白心意相通,却没有立刻回应她。不仅没有回应,他还把双手藏到了背后。那天他刚和同学打完架,手指甲里都是泥巴,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他从不想在她面前丢脸。 他也没有答应父亲的那一句“不能欺负她”。彼时的学校在上自然课,全班同学都养蚕,谢平川从家里抓了两只蚕,放在洋娃娃的肚子上,然后他这样骗徐白:“你看,这个洋娃娃长虫了。” 徐白非常相信他,她当场就嚎啕大哭。 谢平川吓了一跳。 他手忙脚乱地道歉,然而于事无补。他只好把两只蚕都揣进口袋,昧着良心继续骗徐白:“你别哭了,我帮你治好了它。你要是再哭,它还会复发。” 徐白仍然泪眼汪汪,她不太能听得懂他的意思,于是她不知所措地说出了他们见面以来,她开口讲出的第一句话:“谢、谢谢哥哥。” 奶声奶气,还带一点鼻音。 徐白养成的习惯不容易改变,这一句“哥哥”她叫了十年。 此时此刻,她也自然而然道:“哥哥,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 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 她竟然问了这样的话。 十字路口的红灯无比漫长,抬头可见徘徊的天光云影。徐白扶紧了山地车的把手,语气却像轻松的闲聊:“我说啊,是不是那种性格很好的……” 徐白还没有说完,谢平川便打断道:“前面那个人是我同学。” 他有意避开她的问题,破天荒朝着同学挥手——那位同学站在不远处,先是愣了一会儿,随后一路跑了过来。 “谢平川!”那人叫道。 他和谢平川不同,今天也穿了校服,因为身形高高瘦瘦,所以他跑起来的时候,就像一根移动的标杆。 谢平川见状,把车停在了路边。他站上人行道以后,拍了一下同学的肩膀:“巧了能遇到你,季衡,你怎么在这里?” 季衡不仅穿着校服,也单肩斜挎着书包,书包带子上别了校徽,还有计算机校队的纪念章——他和谢平川不仅是同班同学,也是计算机校队的队友。两人合作时间长达五年,参加了无数编程竞赛,其中有成功也有失败,建立了战友般的感情。 他们两个配合默契,私下兴趣却不相同。季衡不在乎除了竞赛以外的学业,行事放任自流,班主任也束手无策,久而久之,他就混成了老油条。 季衡与谢平川勾肩搭背: “今天礼拜日,我去公园和同学打篮球了。刚好碰上一帮初中生,就把地方让给他们了。” 谢平川随口问道:“你打算现在回家么?”他低头看了一眼手表:“十点了,你回家还能赶上午饭。” 午饭没有打动季衡,他偏过了脑袋,目光落在徐白身上:“哦,这是你的……”季衡顿了顿,拍着脑门道:“你妹妹是吧,你和我说过。” 人行道上树荫遮凉,徐白捧着一瓶果汁,安静地吸了一会儿。 时值夏末,仍有酷暑余热。她穿着及膝的牛仔裤,双腿恰如筷子般笔直,立在路旁煞是显眼。当空阳光格外灿烂,将她雪白的脸晒得微红,她抬手擦了一把汗,视线和谢平川交汇,恰到好处地笑了。 谢平川看了她片刻,在徐白和季衡之间选择了前者。 他牵起徐白的手,动作驾轻就熟。他八岁那年怎么牵着她,十八岁这一年也是同样的方法,手指轻握着她的手腕,牵得老实又本分,不包含任何杂念。 谢平川用另一只手搭上季衡的后背,摸到季衡的衣服有一些潮湿。他并未多想,以为是打篮球出得汗——湿了的衣服要尽快换,因此他立刻和季衡告别:“没什么事我们就先走了,我答应了今天带她玩,毕竟初三了,抽出空也不容易。” 徐白跟着打招呼:“学长再见!” 她的手被谢平川牵着,她无意识地晃了晃,从季衡的角度看来,颇有一些感慨。 徐白和谢平川在同一所中学念书,不过谢平川就读于高中部,而徐白今年才升初三。他们学校师资优良,从来不愁升学率,校风也比较开放,按理来说,谢平川应该更好地享受他的青春,但是他没有。 他很忙,珍惜时间,高度自律。 也是一个好哥哥。 季衡在心中称赞他,面上只是摆了摆手:“好啦,我也要回家了,你们好好玩。” 此时是上午十点半,行人愈发多了起来,太阳升得更高,风也渐渐停了。季衡顺手脱下外套,挂在自己的肩膀上,全身一股豆浆味,引得徐白看了过来。 谢平川已经去推车了,徐白却多问了一句:“你的衣服上都是豆浆吗?”她指着自己的衣服领子:“这一块都弄湿了。” 季衡“嗯”了一声,又抬手挠了挠头。 金色的阳光从树叶中漏下,致使明暗不一的光斑落在他的脸上,他毫不在意地打了个喷嚏,含糊其辞地回答道:“没事,晒干了就行了。” 徐白没有刨根问底。谢平川在她身后叫她,她给了季衡一包餐巾纸,整个人就没了影子。 趁着天气晴朗,她和谢平川转了很多地方,玩到傍晚才回家。临近院门的时候,夕阳几欲下沉,黯淡暮色染尽了苍穹,隐约可见新月的轮廓。徐白家的那只猫就躺在院子里,用爪子拨弄一株天竺葵。 4 天竺葵是徐白母亲最喜欢的植物。他们家的猫也算乖巧,从来没有扯过叶子,最多用爪子拨弄两下——就像现在这样。 许是因为它很懂事,徐白心生骄傲。她来了兴致,蹲下来喊道:“汤圆,过来。” 那只名叫汤圆的猫竖起耳朵,一颠一颠地跑了过来,尾巴在身后高高翘起,一头扎进徐白的怀里。 徐白抱紧了怀里的猫,谢平川的声音却从头顶传来:“这猫被你养得像狗一样。” “那是因为它喜欢我,”徐白辩驳道,“你这么叫我,我也会跑过来的。” 徐白说得无心,谢平川听得有意。 夕阳余晖罩上屋顶,夏末的晚风依旧骀荡。直到徐白走进了家门,谢平川仍然坐在院子里,院子里放着两把椅子,他面对着一个空位,身旁除了花草树木以外,没有一星半点的人影。 他不该这样浪费时间,还有很多事要做。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耳边一直重复着徐白的那句:“那是因为她喜欢我。” 第三章 次日是礼拜一,徐白起了个大早。不是因为她忽然变得勤奋,而是因为今天的音乐课上,老师要选出几个同学,代表本年级参加校庆节目。 徐白是备选人员之一,老师给了她一张钢琴谱,让她回家练习。然而徐白没把节目当一回事,直到礼拜一的早上,她才从书包里扒出了谱子。 今天和平常没什么不同,徐白和谢平川一路同行——他们经常一起放学,一起回家,算起来也有好几年了。学校离家不远,以徐白的速度步行,大概需要二十分钟。但她今天比往常更慢,她一边走路,一边看琴谱。 “到了教室再看,”谢平川终于打断了她,“你不怕摔跤么?” 徐白捧着张开的琴谱道:“我要是跌倒了,你会把我扶起来的。” “这可不一定,”谢平川放缓语气道,“我不可能总是在你身边。” 谢平川说完这句话,徐白恍然抬起头,在大街上和他对视。 她刚刚打过哈欠,眼中含着几分水光,好似蕴藉一湖繁星。她的睫毛也很长,浓密卷翘,像弯曲的蝶翼,当然最好看的还是眼睛,黑白分明,瞳仁格外清亮。 谢平川却移开了目光。 徐白的回答出乎他的意料:“我知道的,将来你去上大学,我就要一个人了。但是大学只有四年,一眨眼就过完了,我会等你回来,那时候我也高中毕业了。” 她说话的语气并不在意,脚下却踢飞了一颗石子。 石子在人行道上乱滚,停在了不远的地方。 谢平川的脚步也停了。他站在徐白的身旁,唇边挑出一个笑:“等我回来,你想做什么?” 徐白没心没肺地卷起琴谱,把纸页卷成了一个筒状,她用这个筒拍了谢平川的手臂:“当然是请你吃饭,庆祝你大学毕业。” 谢平川从她手中拿过琴谱:“那就算了,怎么能让你请客。” 他重新打开这一张纸,从头到尾扫了一遍。抵达学校之后,他把徐白带去了钢琴社的活动室,活动室的隔音效果堪称一绝,不过因为现在不是社团时间,整条走廊上没有一个人。 此时距离八点半的早课,还有大约一个小时。 徐白第一次踏足此地,她诧异道:“你为什么有活动室的钥匙?” 谢平川已经掀开了钢琴盖:“因为我是钢琴社的副社长。” 徐白表示不可思议:“我都没有听你说过,你什么时候成了副社长?” 谢平川道:“在上一任副社长不想干了的时候。” 他坐在长凳上,坐姿依然端正,侧脸倒映在近旁的玻璃窗上,映出一个轮廓清晰的剪影,徐白竟然有点……有点嫉妒那块玻璃。 这并非谢平川第一次教她,事实上徐白能过业余十级,完全仰仗于谢平川的监督。谢平川和随遇而安的徐白不同,他是凡事都能尽善尽美的人,如果你不认识这样的人,你会觉得他不存在;当你认识了这样的人,你会觉得他不真实。 然而徐白和谢平川相识多年,他的光环在她这里有些退化。 徐白断断续续弹起了琴,低头就能看见谢平川的手。没过多久,她的注意力就从钢琴谱,转移到了谢平川的手上——要是能打分的话,她可以给他的手打满分。 谢平川没有自知之明,他以为徐白是在走神。 “你想弹好这首曲子么?”谢平川问。 “想啊,”徐白说完这两个字,很快又反悔道,“但也不是特别想。” 谢平川鼓励道:“你不尽全力,至少要努力。” 他没问这是什么曲子,也没问她为什么要学。上课前的这一个小时,他们一直待在活动室,等他们再出来的时候,徐白已经小有所成了。 她收拾好了书包,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欢天喜地和谢平川告别。 或许是因为基础扎实,临时抱佛脚才能管用,当天上午的音乐课上,徐白成功地脱颖而出。她在音乐教室弹完几个小节,老师就带头给她鼓了掌:“不错不错,这个水平可以了。” 阶梯教室宽敞而明亮,穿着套裙的音乐老师就站在教室的前方。徐白的位置离她很近,能看见她手里的名单表,表中包含了参加合奏的同学名单,除了弹钢琴的徐白以外,还有小提琴、萨克斯、以及西洋长笛。 音乐老师清了清嗓子,抬头看向了全班同学。 她看到一张张充满朝气的、无比年轻的脸庞,能进这所中学的孩子,家庭条件都不会太差,不过偶尔也会有一些例外。 比如坐在角落里的简云。 她独自一人低着头,前后左右都是空位。 初中学生应该是天真又单纯的,然而很残忍的一点是,他们也有阶级之分。简云被排除在各个圈子之外,她一向是游离在边缘的人。 音乐老师站定片刻,走向了简云的座位。她抬手搭上简云的肩膀,面朝其他同学道:“大家都知道,这次校庆呢,我们年级准备的节目之一是乐器合奏,除了刚才那几位同学,老师还想拜托简云……” 简云愕然地仰起下巴。 她的头发乱糟糟的,扎了个松散的马尾,猛一抬头的时候,刘海也在额前一颤。 音乐老师帮她理了一下头发,温声继续道:“在这次合奏里,简云演奏三角铁。” “三角铁”名字一出,几个男生开始憋笑。 “我没有和大家开玩笑,”音乐老师介绍道,“三角铁是常用的打击乐器,这次的乐谱里也包含了它。” 坐在钢琴边的徐白认真点头。 音乐老师握着教案,仍然在描述乐器:“合奏的乐谱里有钢琴,也有三角铁,乐器是平等的,它们都很重要。” 她的话点到即止,简云却变了脸色。 因为简云并不会三角铁,她对乐理一窍不通。对简云而言,比起不被周围人看重,辜负他们的期待是更可怕的事。 好不容易熬到了下课,简云枯坐良久,终于拿起合奏的谱子,缓慢走向徐白的位置。 徐白与简云不同,她是众星拱月的代名词,座位附近堪称热闹,简云刚一靠近,徐白就发现了她。 她仰起脸看着简云:“你有什么事找我吗?” 有什么事呢?简云开不了口。 徐白等了一会儿,没有等来回音,她就拉上简云的手,把对方带到了走廊。此时正是大课间,学生们嬉笑打闹,运动鞋划过塑胶地板,发出“刺啦——刺啦”的响声,此起彼伏,纷至沓来。 徐白身体微倾,倚靠着及腰的栏杆。九月已经入秋,阳光依然明媚,她一手托住了腮帮,非常正式地询问:“你刚才想和我说什么来着?” 简云的舌头打了结:“徐同学,我、我那个,不会三角铁……” 徐白眨了眨眼睛:“我也不会。” 她敏感地察觉了简云的来意,又直接表明了自己的水平。这让简云愈发羞怯,她将脑袋埋得更低:“我看不懂谱子。” 5 徐白豁然开朗:“我看得懂,我教你啊。” 徐白的性格比简云活泼很多,她待人也不设防。既然大家都是合奏团的成员,那么互相帮助是理所应当的——徐白心中这么想,也果然言出必行,从当天上午开始,她对简云倾囊相授。 中午她们在学校食堂吃饭,简云却格外坐立不安。她大约是有交往障碍的人,和徐白一起吃饭令她局促。 除此以外,她一直攥着一块机械手表,双眼来回打量着食堂门口的学生,引得几个高年级学长看向了她们。 徐白夹起一只鸡腿,随口问了一句:“你在找人吗?” 简云眼神飘忽道:“是的。” 她的餐盘里只有米饭,还有两勺浇汁胡萝卜。徐白把鸡腿放进她的盘子里,坦坦荡荡道:“请你吃鸡腿,你想找谁,也许我认识。” 简云握住了筷子,她踌躇两秒,松开了机械手表。 “昨天礼拜日,我和我妈在公园卖早点,”她的语言表达能力不够强,无法形容接下来的事,于是简云选择了跳过,直接奔向主题,“高中部的一个学长,他帮了我……” 简云把那一块手表推向徐白:“这是他的东西,掉在地上被我捡到。我妈让我今天来学校,把手表还给他。” 食堂里声音嘈杂,饭菜的香味交错相融,徐白的心思却不在吃饭上。 她接过那一只手表,看到了“浪琴”的标志,翻过来再看,表带上有一个“季”字。 啊,原来是这样。 徐白端着饭碗站起来道:“那个学长,他是不是有这么高?”徐白踮起脚尖比了个身高,然后又接着说:“他还背着一个书包,书包带子上有徽章……” 徐白努力思考季衡的特征,但她很快就发现,她见到季衡的时候,总是和谢平川在一起。而但凡谢平川在场,她不会有闲心观察别人。 简云却很敬仰地望着徐白:“对,是他。你认识他吗?” 徐白坐回原位,郑重点头:“我认识,吃完饭我就带你去找他。”言罢,她继续吃饭,因为赶时间,茄子的酱汁不慎抹在了脸上。 但是在简云的眼中,徐白整个人都在发光。 饭后刚好是十一点半,徐白拉着简云,走向了学校的高三教学楼。 简云告诉徐白:“你的脸上有茄子汁。” 可是徐白毫不在意:“没关系,等我们找到了季衡,我去洗手间洗把脸。” 她们一路走到了顶层。徐白熟门熟路,站在某个班级的窗外,拉开玻璃的那一瞬,她没有发现季衡,她一眼望见了谢平川。 晌午云淡风轻,天光也暖融融的。教室里的窗帘随风微动,晃荡出水蓝色的褶皱,谢平川的座位就在窗户旁边,窗帘吹到了他的桌子上,于是他站了起来,把窗帘重新系好。 他的背影也很好看。 教室里没有什么人,谢平川前排的女生回过头,脸颊通红和他说话。徐白距离他们很远,她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心里就像被猫抓一样,变得又痒又麻。 简云摸不清状况,她小声说:“那个学长……他、他好像不在这里。” 话音未落,季衡的声音从她们身后传来:“咦,这不是小白么,你来找谢平川吗?”季衡神经大条地猛敲窗户,朝着教室里喊了一声:“喂,谢平川,你们家小白来找你了!” 徐白扭过脸道:“不,我不是来找他的。” 徐白拉过简云,却见简云埋着头,额前厚重的刘海挡住了眼睛。简云酝酿了很长时间,才一字一顿道:“那天……那天,感谢学长帮忙。” 简云双手捧起手表:“这是你落下的东西。” 好像只有一秒钟那么短,又好像有一个世纪那么长,季衡挠了挠头发,终于认出了她:“哦,你是昨天在公园里的……” 他接过那一块手表,套在了自己的手上:“你别谢我,是那个人太过分了,明明自己拿了假币,还要让你给他找钱。我就是看不过眼。” 季衡戴好手表,笑得分外爽朗:“我还要谢谢你,你是来还我手表的吗?” 徐白从他们的只言片语中,理清了昨天公园发生的事。简云和她母亲在卖早餐,然后来了一个顾客,给了一张假币,还要让简云找钱——好在季衡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不过回想昨天的巧遇,徐白心想,季衡大概被那个顾客泼了一身豆浆。 手表已经物归原主,徐白觉得她们应该走了。但她才刚后退一步,谢平川就出现了。 “有什么事么?”谢平川问道。 谢平川身高一米八六,徐白的身高是一米六八,这十八厘米的高度差,迫使她抬头盯着他:“现在没事了,我要回教室。” “等一下,”谢平川忽然伸手,捏住了她的下巴,“你吃饭吃到了脸上。” 他的指尖抵着她的皮肤,触感细腻而柔滑,谢平川的手指微微一颤,却没有立刻放开她。他用纸巾擦她脸上的油垢,听她没好气地回答:“要你管我。” 谢平川收手,从口袋里摸出一块草莓糖,放进了徐白的手心。 他并不喜欢吃糖,甚至很讨厌甜食,但是徐白喜欢。所以谢平川从十岁起,养成了口袋里揣糖的习惯,一般来说,徐白要是炸毛了,给一块糖就能哄好。 可是今天的徐白不同以往。 今天的徐白颐气指使道:“我不吃,我要你帮我剥糖纸。” 谢平川勾起了唇角,为她偶尔任性的样子而笑。 他很认真地把糖纸剥开,草莓糖就像被拆封的礼物,隔着最后一层白纸,静静躺在他的掌心。 徐白接过这一块糖,含糊不清地开口:“谢谢……哥哥。” 那一声“哥哥”叫得很甜,果然是含着糖说出来的话。 谢平川受之无愧:“不客气。” 第四章 中午的教学楼没有多少人,教室里却走出了一个女生。她左手拿着自动铅笔,右手抱着一沓名册——这一次,徐白终于听清了她和谢平川的聊天内容。 女同学问:“谢平川,你答应了吗?” 谢平川实话实说:“假如没人愿意去,我可以代课一学期。” 女同学皱着眉头,好像并不赞同。 她站在风口的位置,头发被风吹得微乱。她一边用手拨弄着头发,一边继续他们的话题:“辛苦你了,谢平川,本来嘛,我们就是为了申请美国大学,才去做那些支教和社区服务,结果现在……” 她的话音一顿,为他抱不平道:“没想到你都做了一个学期了,志愿者队的老师们还要麻烦你,这帮老师也忒没用了,他们都是吃白饭的吗?” 徐白站在谢平川的身后,因为她嘴里含着草莓糖,所以她没有说一句话。但是她心里很清楚,谢平川从上个学期开始在郊区的一所打工子弟小学做支教,于是他每周总有三天,会格外的风尘仆仆。 这个活动的组织者,是高中国际部的老师。原本按照他们的规定,参与时间只有一个学期,然而因为本学期报名人数少之又少,谢平川就充当了一次替补。 那位女同学也说:“谢平川,你们的人数还不够吧?要不这样,我和你一块儿去郊区。” 谢平川却道:“那里有会飞的蟑螂。” 他缓慢抬起一只手,比量到徐白的头顶:“能飞这么高。”然后摸到了徐白的脑袋:“停在头发上。” 徐白含着草莓糖,原本应该挺高兴的……但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觉得头顶有点痒。 顶楼的阳光尤其充沛,蓝天白云应有尽有,墙边的瓷砖亮得反光,对面的女同学却僵了脸。 这个世界上不存在喜欢蟑螂的女孩子,那位同学并不是例外。她的笑容变得十分尴尬,双手攥起裙摆又放下:“啊,谢平川,你没和我开玩笑吧?这玩笑甭开了,一点也不好笑。” 谢平川道:“墙角能见到老鼠,冬天没有暖气,教室里烧蜂窝煤,需要老师捡煤球。在参加活动之前,我也没想过会有这种学校。”他停顿片刻,接着反问:“你看我像是在开玩笑么?” 6 他没有得到回应,于是更加温和道:“你说得没错,正好还缺一个英语老师,我代他们感谢你的帮助,你什么时候有空?” 谢平川的脾气不可捉摸,他很少表现得这么温和。 但是对面的女生头脑清醒,她不仅没有色令智昏,反而愈加沉着冷静道:“哎呀,抱歉啊,我刚才忘讲了,最近开始申请学校,我忒忙了。” 谢平川低声笑了。 他道:“祝你申上一所好大学。” 女同学撇了嘴,转身回到教室。 季衡听见他们的对话,走过来拍了谢平川的肩膀:“我有空,我最近闲得很,帮我问问你们队长,能不能让我旁听几节课?” 徐白道:“你也想去做支教吗?” 季衡扣紧他的表链,双手撑在窗台上。他稍微一用力,就坐上了窗台。 他虽然十八岁了,却没有什么坐相,总是散漫且懒洋洋,从某种角度看来,他和谢平川刚好相反——但他们有一点很相似,就是偶尔说话真假难辨。 季衡略微抬头,敲了敲瓷砖道:“没错,我想做支教,课外活动丰富,申请大学才容易。不过我们都有竞赛成绩了,为什么还要那么辛苦啊,谢平川,你不想过得轻松点吗?” 谢平川回答:“你觉得什么是轻松,无事可做么?” 季衡笑着打趣:“谢总,你长大以后,一定是个工作狂。” 就连徐白也不知道,谢平川将来会不会变成工作狂。不过当天中午,她和简云回到教室以后,谢平川就给她发了短信,让她晚上不要等他一起回家了。 原因很简单,谢平川和季衡临时去了一趟郊区。 他们乘坐的是学校大巴,路上季衡还有点兴奋。他把袖子挽得很高,露出一截健硕的手臂,然后他挑衅谢平川:“来,谢平川,和我扳个手腕。” 谢平川看着窗外景色:“我认输。” “别怂,”季衡拉着他的袖子,“输了的人,在今天上课的时候,要把学生逗笑三次。” 季衡说话的声音偏大,前排的老师听见了,偏过头来打量他。 巴士已经开出了城区,高楼大厦消失不见。谢平川看了一眼窗外,又从书包里拿出教案,放到了季衡的手上。 “你知道,我们是来上课的。”谢平川点到即止。 季衡心神领会,谢平川的下一句话应该是:“我们不是来搞笑的。” 他不禁叹了一口气:“我第一天来,也没做什么准备,只能活跃活跃气氛,让那帮孩子高兴点。” 季衡的理由打动了谢平川。 谢平川勉为其难地伸出手,肘关节搭在了扶手上,甚至没有撩起袖子,一副放弃挣扎、任人宰割的样子。 说实在话,季衡虽然和谢平川合作多年,但他还是有点看不惯他。他总想着要挫一挫谢平川的锐气,把他从云端的高度拉到地上,给他塞一点人间烟火。 眼下正是一个好机会。 季衡的心里有点小雀跃。 他握住谢平川的手掌,两人在车上暗暗较劲。比试的过程并不漫长,因为不久之后,谢平川就以压倒性的优势,把季衡的手按平在了扶手上。 季衡“嗷”了一声,喊道:“你哪来这么大的力气?” “你输了,”谢平川仿佛是在安慰他,“不要自责,你可以毫无心理负担地活跃气氛。” 谢平川是一个复杂的人,他有时候像个好人,有时候又特别恶劣——比如现在。 季衡心里的小雀跃,也变成了小沮丧。他忍不住指责了一句:“谢平川,你不像是能养好妹妹的哥哥,你看你,都不懂得让着别人,你是不是经常欺负谢小白?” 因为谢平川曾在季衡的面前,喊过几次“小白”,然后徐白就颠颠地跑过去了,再加上她一口一个“哥哥”,所以季衡想当然地认为,徐白的名字应该是“谢小白”。 然而,谢平川如实道:“她的全名是徐白,我和她没有血缘关系。” 季衡宕机了几秒,才问:“她是你们家的童养媳吗?” 谢平川不假思索道:“不会有那种好事。” 这一问一答结束以后,他们两个人都陷入了沉默的反思。 谢平川很少谈及自己的私事。他的家庭状况、父母工作单位、家中收入和存款,一直以来,都是一桩桩未解的谜团。 季衡咽下一口唾沫,岔开话题道:“我听老师说了,你是教英语的。因为我还没拿定主意,所以能旁听你上课。” 谢平川拉上了车窗的窗帘,先是说了一句:“我们快到了。”随后又道:“我下午有两节课,你想旁听么?” 季衡点了点头。 等他们抵达目的地,正是下午两点多钟。坐了两个多小时的大巴,季衡急于放飞自己,他刚一下车,就背着书包狂奔了起来。 然后他停在了那所小学的门口——如果这也能称作小学的话。 谢平川径直路过他,手上还拿着两本教案。 地面没有瓷砖,只有黄沙土地,教学楼约莫两层高,也不知道有几个班级。与其说这是一所学校,不如说是栅栏围起来的荒地,它坐落在城郊的贫民区,给周围人带来有限的便利。 此时正值课间,操场上没有大人,十几个孩子追逐打闹,带起脚下的一片尘土。 他们在玩“老鹰捉小鸡”的游戏。扮演“老鹰”的是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他穿着一件不合身的衬衫,衣服袖口沾满了鼻涕凝成的黄印。 或许是因为太入戏了,小男孩连着绕圈,想要抓住一个同学。但是转弯的时候,他脚下一个不稳,“啪”的一声摔倒了。 谢平川走到近旁,蹲了下来。 他拉起那个男孩子的手,看到他的手腕被石子擦破了一点皮。旁边有别的小孩叫了一声“谢老师”,谢老师却不苟言笑地回答:“你们玩游戏的时候,首先要注意安全。” 谢平川不苟言笑的样子,并不会让人胆战心惊。 这个问题很好理解,主要原因有两个,一是因为他年轻,二是因为他英俊。 季衡走过来的那一刻,只见到谢平川从书包里找出创可贴。谢平川撕开包装纸,把创可贴盖在了男孩子的手上,贴好以后,他还多问了一句:“疼吗?” 原本就只是擦破一点皮而已,那个小男孩一点都不在意道:“不疼。” 谢平川摸了摸男孩子的头:“快上课了,回教室吧。” 话音落后,那帮小孩子一哄而散。 季衡立在一旁,有感而发:“我好像预测到了很多年以后,你养儿子的样子。” 谢平川站起身,和他调侃道:“那你还真是法眼通天。” 下午的天气依然晴朗,操场上却没有几个人影。墙角的上课铃响了几声,声音却是断断续续,谢平川看了一眼手表,踏着一地黄土,走上了通往教室的路。 教室里坐着一帮小学生,他们有高有矮,年龄也不一样。时值夏末初秋,几个孩子仍然穿着拖鞋,鞋底踩在水泥地板上,跟着塑料的椅子腿一起晃荡。 季衡先是愣了一会儿,随后拿起一把塑料椅,主动坐到了最后一排。 谢平川和他不同,他站上了三尺讲台。 这是一节英语课,对于谢平川这种英语流利的人而言,教好小学课程不是一件困难的事。除了课堂内容以外,他还准备了互动——有奖竞答的环节,似乎很受孩子们的喜欢。 临近下课的几分钟,他带着学生复习单词。就连季衡也没想到,谢平川这种骄傲又固执的人,会有耐心带着小学生一遍一遍地念一些幼稚的课文。 学校没有广播和录音机,这堂课上负责正确发音的人,只有站在讲台上的谢平川。 一堂课结束以后,他走到了教室后方。季衡还在抖腿,谢平川就问道:“你考虑得怎么样,确定本学期要参加活动么?” 他想拉拢季衡,因此还补充道:“申请大学的时候,它能让你的简历更出彩。” 7 季衡背起书包往外走:“得了吧你,就想骗我上贼船。” 一旁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勤学好问道:“谢老师,你们在说什么?” 谢老师故意拔高道:“在讨论季老师的重要性。” 季衡嗤笑一声:“你别骗人小姑娘。” “难道不是么?”谢平川站在教室门口,直言不讳地说道,“或者你觉得,参加这些活动,根本没有意义,杯水车薪。” 他单肩背着书包,抛出一个问题:“你告诉我,教育的目的是什么?” 教育的目的是什么,或许是回馈社会,并且服务大众,像是一条正反馈电路。又或者是让学生能独立思考,使他们成为积极的人,使他们安居乐业,而不妄自菲薄,给周围的人带来正面的影响。 可惜世界的资源不平均,它常常厚此薄彼。贫富两极不容小觑,它如同泾渭分明。 那么,季衡心想,谢平川的所作所为,即使力量渺小,依然富有意义。 季衡摆了摆手道:“行行行,我也参加。”他和谢平川勾肩搭背:“我从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个人,其实还挺正直的 。” 第五章 自从十月来临,气温明显下降。 前些日子又下了雨,门廊风过,雨痕未干,露水还挂在树梢上,一滴一滴地下落,沾湿了卧室的玻璃窗。谢平川躺在床上,摸到闹钟看了时间,破天荒地想要多躺一会儿。 他觉得有点头晕。 昨晚为了准备材料,他忙到夜里十二点。回家的时候却碰上倾盆大雨,把他从头到尾浇了个彻底,碰巧手机从手里滑落,掉到了路边的草丛中,于是一向注意形象的谢平川,只能摸黑淋雨蹲在路边掏手机。 等他找到手机的时候,已经毫无形象可言了。 深夜天寒,他独自顶风走回家,家中也没有一个人。父母都在外地忙于工作,每周给他打一次电话,因为熟知他的独立,所以对他格外放心。 于是此时此刻,正在敲他卧室门的人,除了徐白,不作他想。 谢平川披了一件衣服,起身去给徐白开门。 门外的徐白抱着一个饭盒,见到他的第一句话就是:“阿姨给我们家打电话了,她说早上给你打电话,你没有接,让我来看看你怎么了。” 徐白口中所说的“阿姨”,指的是谢平川的母亲。 谢平川还没有回答,徐白就踮起脚尖,伸出右手,摸到了他的额头。 “你感冒发烧了吗?”徐白问道。 谢平川反问道:“今天礼拜六,你不去上补习班么?” “今天老师有事,给我们放假,”徐白站在他的卧室门口,敲了一下他的房门,“我妈妈去办画展了,我爸爸出去钓鱼了,我们家也只有我一个人。” 徐白的母亲是职业画家,由于近期承办画展,所以工作也变得繁忙。但她昨天出门之前,包了两抽屉的饺子,冻好以后塞进了冰箱,全当做徐白的口粮。 徐白早餐就煮了水饺,她还没有来得及吃,家里的固定电话就响了。接到谢平川母亲的电话之后,徐白把饺子装进了饭盒,打算带过来送给谢平川。 谢平川拉开卧室的木门,咳了一声道:“进来吧。” 他背对着徐白,掏出自己的手机,果然看到母亲的未接电话,还有几条来自季衡的短信。季衡问了一些怎么备课的问题,还提到了儿童教育心理学,一副勤勉认真的样子。 谢平川首先回复了季衡,然后才给母亲打了电话。 电话那头响了几秒,母亲的声音传了过来:“你的面试在后天,别忘了。” 谢平川“嗯”了一声。 母亲接着问:“早上有事吗,没接电话。” 谢平川找到了感冒药,却在电话里回答:“没事,我睡过头了。” “我让徐白去找你了,”母亲话里有话道,“打扰了她,我挺不好意思。” 被打扰的徐白却毫无顾念。 趁着谢平川打电话的时间,她从家里带来了体温计,谢平川刚刚挂断电话,徐白就把体温计递给他,然后又催促道:“你真的发烧了,看看有多少度。” 量出来的结果是三十八度二。 谢平川把体温计还给她:“低烧而已,睡一觉就好了。” 徐白坐在他的床边,双手搭在膝头道:“你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吃的东西?” 方才打电话的时候,谢平川坐到了床上。等徐白拿着体温计回来,她就很自然地给他盖上了被子,仿佛在照顾一个病号。 而当下的这一刻,谢平川伸直了一双长腿,背靠着他自己的枕头,他才觉得有点不对劲。 他道:“小白,你十四岁了,马上就十五岁了。” 徐白还在等待谢平川回答“你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吃的东西”,乍一听见他叫自己的名字,徐白脱口而出道:“哥哥,你叫我是什么意思,我问你想吃什么呀。” 谢平川的耳根一下就红了。 为了缓解气氛,他打开电视,继续挑明道:“我的意思是,你不能像以前一样,直接进我的房间 。” 徐白没有听懂,她抱着一个玻璃杯,里面装着沏好的感冒药。于是她端稳了杯子,轻声安慰谢平川:“为什么不能进你的房间,今天你感冒发烧了,我会照顾你的,你不要怕。” 她感觉玻璃杯不烫手了,就把感冒药递给谢平川:“你喝一点,应该不烫了。” 谢平川接过杯子。 果然不烫了。 他低头喝了一口,心中酝酿着措辞。徐白年纪虽小,待人却不设防,他有必要教会她什么是男女之间的区别,否则等她班上的男生想入非非时,徐白就像羊入虎口一样。 是的,他知道那些十五六岁的男孩子,脑子里都在想什么。 谢平川决定从宇宙的发源讲起,从生物进化的角度引出性别的不同,当然这方面存在很多假说,他应该转述一些公认的…… 他的思维被此时的电视声音打断。 谢平川的床正对着电视,而徐白又恰好坐在他的床边。电视里正在播放《动物世界》,屏幕里冰雪消融,漫山遍野姹紫嫣红,旁白富有磁性的声音响起:“春天来了,万物复苏,又到了动物们交……” “配”字还没有说完,谢平川及时按下静音键。 然后他关掉了电视。 他以为自己反应敏捷,却听见徐白出声问道:“为什么你不继续看了?” 谢平川欲盖弥彰道:“我准备睡觉了。” 他披着一件外衣,只扣了两颗扣子,头发也有一点乱,与平时衣着整齐的风貌大不相同,颇有一种颓废的美感。徐白不知道要怎么照顾他才好,她就点了一下头,然后给他掖好了被子。 “你有事就叫我,”徐白道,“我的手机是响铃模式。” 谢平川想起他的正事,在徐白准备离开的时候,他又拉住了她的手。 谢平川的卧室极其整洁,实木地板纤尘不染——甚至干净到有些打滑,徐白被他这么一拉,脚底当即“呲溜”一声,整个人前倾着摔在了床上。 他的床单和被罩都是木棉质地,被子里夹着分外柔软的鹅绒,摔上去应该不会硌得慌。但是谢平川偏偏躺在床边,徐白栽倒的那一刻,刚好砸在了他的腿上。 一霎寂静。 直到她懵懂地抬起头,不明所以看着他。 “哥哥,你心情不好吗?”徐白试探地问道。 谢平川沉默不语,徐白就自问自答:“也难怪,你生病了,怎么会开心呢。”她重新爬起来,身影消失在门外:“你等我一下,我去给你煮粥。” 雨后初晴,清晨天光灿好,院中一片草木浓绿,未因初秋霜降而凋零,如果侧耳细听,还能听见清脆的鸟啼。 但是谢平川没有闲情逸致。他走神望着外面的景色,因为感冒药带来的困乏,不久便躺在床上睡着了。 他再醒来时,将近中午。 8 徐白并不知道他醒了。她在自家厨房里熬粥——每当徐白感冒的时候,母亲就会给她煮粥,喝完了很快就好了。 她拿着一把刀,剃掉了红枣核,看着燕麦和小米相融,蒸腾出谷物的清香。 这是徐白第一次亲手熬粥,但她着实是一个有天赋的人,就连火候都掌握得很好。唯一的问题在于,她可能煮多了一点,砂锅里装满了米粥,分量实在有些大。 几分钟以后,当谢平川衣着整齐地坐在客厅,思考中午要吃什么的时候,徐白端着一个砂锅出现了。 “给你的。”徐白欢快道。 砂锅太重,她快要端不动了。好在谢平川及时赶到,从徐白手里接了过来。 他把这口锅放在了客厅的木桌上。 “都是给我的?”谢平川问。 看着那整整一满锅、分量足以喂猪的粥,谢平川的眼神有些复杂。他不禁想到,难道在徐白的心里,他就是这么的能吃。 徐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她踮起脚尖,再一次伸手摸他的额头。 “太好了,你退烧了。”徐白道。 谢平川抓住了她的手,从他自己的额头上拿开。他搬来一把椅子,示意徐白坐下,而他坐在她的对面,像是要和她促膝长谈。 徐白却问了一句:“你不喜欢这样的粥吗?”她双手搭着椅子,自然而然道:“你不想吃的话,我把它端回去吧。” 徐白的母亲教会她一个道理——当你想对别人好的时候,要以对方接受为前提,否则好心容易办坏事,毕竟每个人的成长环境不同,性格和兴趣喜好也不相同。 谢平川理解了她的意思,他起身去了一趟厨房。 等他再回来,手上多了两个碗,以及两把银勺子。 谢平川亲手给她盛粥,仿佛在尽地主之谊。这让徐白想起来,很久以前,他们两个都还小的时候,徐白就是谢平川的小尾巴,他走到哪里,她跟到哪里。 从那时起,他就经常照顾她。无论是在学业,亦或别的方面。 今天她终于稍微报答了一下。但是常言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光是煮出一锅粥,好像还远远不够。 谢平川见她低头,随口问了一句:“你在想什么?” 徐白捧起了瓷碗,开门见山地问:“我在想,你觉得粥好喝吗?” 咸淡适中,滑而不腻,明明很合他的口味,谢平川却回答道:“一般。” 客厅的木桌正对着一扇格子窗,落在深色桌面的光影被切分成块状。桌上的水晶花瓶里只有水,没有花,徐白轻轻推了一下花瓶,使得水纹抖出潋滟的波浪。 而她趴在桌边,看起来萎靡不振,像泄了气的皮球。 谢平川立刻改口道:“火候正好,选材恰当,不稠不淡……”他端着碗和她说:“谢谢你给我做饭。” 第六章 自从上次熬粥,得到谢平川的表扬以后,徐白一直有些沾沾自喜。 每天课间活动的时候,她都在音乐教室和同学练习合奏,为即将到来的校庆做准备。 徐白忍不住设想,如果她在节目里表现出色,坐在台下的谢平川见了,会不会由衷地赞赏她呢,就像夸奖她做饭好吃一样——这样的假设,让她格外雀跃。 然而合奏团的成员共有七人。除了打酱油的简云以外,其他同学的基本功都挺扎实,都是全年级选出来的佼佼者,两相对比之下,简云越发无地自容。 简云和徐白倾诉道:“我什么事都做不好。” 徐白坐在钢琴边,手指还按在琴键上:“老师教给你的步骤,你还是没记下来吗?” 简云摇了摇头,随后又点头。 十一月初的北京天气转冷,窗外寒风接连呼啸,室内已经开放了暖气。一冷一热的遥相呼应,使得玻璃蒙上了浅雾,而简云的衣服仍然单薄。 徐白往旁边挪了一点,简云就和她并排而坐。 她们的关系比起两个月前,早已亲近了很多。对简云而言,徐白是她在学校里唯一的朋友。她不想麻烦徐白,却好像正在麻烦她。 徐白道:“你看这样行不行,每天中午吃完饭以后,我们来音乐教室练习。” 徐白身后站着一位吹萨克斯的男同学,那名男同学听见他们的对话,笑着搭了一腔道:“徐白啊,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认真了?” 诚然徐白是那种不太努力,又让人无法忽视的女孩子。 她擅长钢琴、绘画,外表出众,气质拔群,又多才多艺。归根结底,可能是因为幸运。 不过今天的徐白有点不一样,今天的她充满干劲道:“认真有错吗?”她借用谢平川曾经告诉她的话,正义凛然地说道:“我们不尽全力,至少要努力。” 男同学觉得她言之有理,他抱着萨克斯,退让一步道:“没错没错,你们继续。” 但他在离开之前,还是忍不住说:“我听音乐老师讲,到时候你们女生要穿正式的裙子,头发也要盘起来……” 他拽了拽自己的黑色短发:“简云同学,你能不能把刘海整一整,眼睛都快挡住一半了,您看得清东西吗?” 或许是他忽然意识到,这话对一个女孩子讲,语气似乎有点重了。所以他又补救了一句:“校庆节目是要评选的,我们不能在形象上输给其他班吧,我觉得我们能超过高中组呢。” 男同学的话音未落,徐白按下一个琴键,目光却落在简云身上。 钢琴的声音拉得很长,一旁还有小提琴助兴。简云略微侧过头,和徐白的视线对上:“你刚才说中午练习吗?好的。” 徐白伸出手,捧住她的脸。 她撩起简云厚重的刘海,两人的双眼直接对视,徐白忽然就笑了:“你的眼睛是褐色的。” 她取下自己的发卡,戴到了简云的头上。 那发卡镶着银边,精致而小巧,照在太阳的光里,阳光都像是新的。 简云脸颊飞红和她道谢,又问:“还有半个月,我们、我们能表演好吗?” 旁边拉小提琴的男生走了过来。他一手握着小提琴,一手拿着琴弓,视线还在徐白的琴谱上:“肯定能啊,简云,你没有信心吗?” 这位男生名叫赵安然,不仅是徐白他们班的班长,也是全年级小提琴拉得最好的人。 他们合奏团平常排练的时候,偶尔没有音乐老师在场,也能进行地有条不紊,其实说到底,都是赵安然计划有方。 赵安然用他那一双灵巧的手翻看谱子,一边拔高了声音说:“我有一个提议,每天午饭结束以后,我们一起来音乐教室,大家一起排练,做最后的冲刺。争取在校庆当天,达到最佳状态。” 言罢,他站到了简云身旁:“简云,你别担心,正常发挥就行。我们是一个团队,谁要是说你不好,你马上告诉我……” 徐白弹出了一串滑音:“告诉你之后,你打算做什么?” 赵安然思考片刻,甩了甩右手道:“我要用琴弓打他。” 他还没说完,在场的同学都笑了。 他们遵从了当天的约定,每天的活动课时间、以及午饭后的休息时间,都被用作了合奏排练。 到了校庆大会的那一天,学校布置好了千人礼堂,近旁架起了摄影机,仪式感非常隆重——由于是五十周年校庆,学校的领导也很重视。但对于学生而言,只要不上课,都是高兴的。 观众席上几乎全部坐满,高三的学生却来得不多。谢平川原本也不想来,但他得知徐白要表演之后,他提前二十分钟就到场了。 季衡就坐在谢平川的右手边,他的书包里装了几罐啤酒,还有一盒番茄味的薯片——他满怀期待地等着校庆节目,手上还拿了一张出场顺序表。 谢平川问:“徐白的节目排在第几位?” 季衡打开节目单,居高临下道:“你求我啊,求我的话,我就告诉你。” 9 谢平川略微侧过脸,看向了他左边的男生:“同学你好,能不能请你告诉我,初三年级钢琴合奏的节目,排在第几位?” 那个男生马上回答道:“第五位!我看过彩排,记得很清楚!” 他搓了搓手,兴致勃勃地说:“那个弹钢琴的女生,特别水灵,是我最喜欢的类型。待会儿节目结束,我还想去后台,找她要签名。” 话刚说完,他忽然觉得有点冷。 观众席的灯光调暗了,近旁交谈声音变小,大家自觉关闭手机,半点微光都没留下。男生看不清谢平川的表情,只觉得谢平川在注视他。 他小心翼翼道:“同学,节目开始了,你不看节目吗?” 谢平川没有回答,他阴森地笑了一声。 由于身边的氛围实在可怕,那名男同学没有坚持多久,抱起书包落荒而逃,逃到了另一个座位。 如此一来,谢平川的左边没有人,右边也只有季衡了。 季衡递给谢平川一罐啤酒:“来来来,降降火气。” 谢平川掀开拉环,和季衡碰杯。他们两个人各自喝完两罐,却都忘记了一个事实——他们平常都不喝酒,也都没有酒量。 此时台上正在表演第四个节目,那是一个颂扬校园生活的小品,演出者是一帮初二学生,视野也局限在了初二。 季衡拉住谢平川的衣领,同时回忆道:“谢平川,我初二和你分到一组,参加编程比赛,我本来是不高兴的。” 谢平川已经喝醉了,他说:“我也不高兴……”他扯掉季衡的手:“你看起来太弱了,会拖我的后腿。” 季衡指责道:“你太骄傲了,不懂团队合作。” 谢平川端正坐姿道:“我不和咸鱼合作。” 季衡口齿不清地问:“你把话说清楚,谁、谁是咸鱼啊?” 谢平川从善如流,果然讲得很清楚:“初二还不会写大整数加减乘除的人。” 季衡犹自挣扎道:“那可不是简单的……加减乘除小程序啊,要用字符型数据结构,来表示整数型的数字,我那时候才初二,我怎么可能想得出来。” 他猛然拍响扶手,狠狠反击:“倒是你,谢平川,你非说卷积神经网络,可以和增强学习结合在一起,我看你才是胡说八道吧?” 谢平川理了理衣服领子:“不要用胡说八道,来形容你没有见过,或者无法理解的东西。” 言罢,他从座位上站起身,步履稳健,冷静地走向后方。 季衡乍一回头,小声问道:“谢平川,你上哪儿去啊?” “去后台,”谢平川斜挎着书包道,“徐白快上场了,我要到后台等她。” 过道上标着绿色的“安全出口”,发出星点微弱的淡光。他沿着安全出口向前走,成功离开了会堂中心,来到了一片光明的大厅。 大厅里有几个忙碌的身影。 其中一位工作人员发问道:“后勤在哪里?怎么没人送水?” 金白镶嵌的地板砖上,放着两箱矿泉水,一个男生站在一旁喘气:“后勤是我,我太累了,你让我歇会儿。” 那名工作人员便道:“行,我去里面叫几个人,帮你抬水。” 他还没有走远,谢平川就来到近前。他扛起一箱矿泉水,跟着那人走向后台。 此时此刻,第四个节目即将结束,徐白那一组快要登场。 后台人满为患,道具组四处奔忙。 徐白和她的同伴坐在一起,她早已穿好了长裙,头发也盘了起来。除了徐白以外,其他人都有点紧张,而她若无其事地坐着,腰扣上的流苏垂落,也被她拨弄了一下。 离她不远的地方,谢平川放下矿泉水,他穿过拥挤的人群,径直走向了徐白。 徐白诧然望着他,脱口而出道:“哥哥,你怎么混进来的?” 谢平川站在徐白身边,视线扫过她的同学——尤其是她的男同学。然后他说:“扛了一箱矿泉水,他们就让我进来了。” 徐白听完他的话,从座位上站了起来,黑色的裙摆微微一荡,拖在深红交织的地毯上,像是蔼蔼红尘里开出的黑色鸢尾。 而她本人呢,天然去雕饰,轻盈不自知,大概是一朵白芙蓉。 周围还有不少人,徐白全然不在意。她直接问道:“我今天漂亮吗?” 谢平川回答:“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徐白想了想,谨慎选择道:“假话。” 谢平川就像往常一样:“还行吧。” 他的语气冷淡而敷衍,徐白露出失望的表情:“那真话呢?” 谢平川难得坦诚:“非常漂亮。”他压低了嗓音,微微弯下腰,在靠近她耳边的位置说:“不止今天,你每天都很漂亮。” 第七章 谢平川的话开启了循环,在徐白的脑海里不停翻转。 她忘了自己是怎么上台的,只记得踏上台阶时,谢平川还对她笑了。她看见人流攒动,光影混杂,听到人声鼎沸,笑语喧哗,但这些感触又好像离她很远。 她在三角钢琴边坐定,裙摆如浅川曳地。小提琴的余音响起后,她弹出极流畅的前奏,全体的配合堪称完美。 演出不可能不顺利,因为他们排练了很久。 谢幕以后,掌声经久不息。 徐白提着裙子跑向台下,很快就找到了谢平川。她挨着他坐好,再次求表扬道:“我们先说好了,你要和我讲实话。” 谢平川反问道:“讲什么?” 徐白看着他,意有所指:“你听见刚才的合奏了吗?” 谢平川拎起他的书包,打开侧边的拉链后,拿出来一本……宽约一指的厚书。他翻了翻书页,确认准确无误,没有丝毫破损,才把整本书交到了徐白手中。 徐白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谢平川便和她解释道:“这是给你的奖品。” 徐白低头,终于发现这是一本——英法互译的剑桥辞典。 谢平川道:“听你爸爸说,你想当法语翻译。我记得你也说过,想当英语翻译……” 于是,谢平川买了一本英法互译的辞典。他觉得这样一来,问题就都解决了。 徐白没有吱声。 她低头看着这本辞典,双手使劲掂了掂,可是辞典真的好重,她其实有点抱不动。 “好丰厚的奖品,”徐白用指尖摩挲扉页,“我爸爸都不相信我能做翻译。” 她略微颔首,敞开心扉道:“我想当翻译,也想读语言学。因为语言就像桥梁一样,我想做架桥的人。” 讲完这句话,徐白抱起辞典笑了:“这个比喻好像不对,我说得不好。” 谢平川却道:“不用解释,我明白你的意思。” 徐白心想,人生难得一知音,更难得的是,想做的事总有人支持。她翻开辞典的第一页,把书推到谢平川的面前:“你能不能在扉页上给我写一句话,再加上你的名字。” 她说:“这样我学习的时候,就会很有动力了。” 徐白的语气十分诚恳,谢平川没有拒绝的理由。他拿出一支笔,在扉页上写道: “祝你成为一名合格的翻译。” 句尾之后,他打了一个破折号,跟上自己的签名。 谢平川写得一手好字,行云流水,苍劲有力。因他的笔迹落在了扉页,徐白愈发珍惜这一本辞典。她重新把书抱进怀里,斩钉截铁道:“好的,我会让它发挥作用。” 徐白和谢平川如此励志的时候,另一边的季衡却在门口徘徊。 他没有谢平川的好运气,无法在此时混进后台。不过他没等多久,面前来了一个熟人。 那人正是简云。 简云乍一见到季衡,并不敢直视他。她抿了抿嘴唇,提着裙子绕到一旁,低头打量脚下的地板,然后才说了一声:“学、学长好。” 季衡闻声,偏过了头。 “哦,你是那个……”他想不起她的名字,用满面笑容来掩盖,“你是合奏队的成员吧。” 10 简云道:“是的。” 话刚出口,她不由感到落寞。 落寞的原因在于,她想和季衡交流,却又无话可说。 简云尝试着问道:“学长来找人吗?” 季衡没有承认,他不想说自己来这里是因为谢平川不见了。他抬手搭上简云的肩膀,和她随意攀谈道:“你别老是学长、学长的叫我,听得我怪不好意思的,叫我季衡吧。” 他熟练地介绍自己:“季是季节的季,衡是平衡的衡,好听又好记。” 简云默认了他的说法。 她在意的不是他的名字,而是他搭在她肩上的那只手——在此之前,她从未和异性如此近距离接触过,她觉得自己格外紧张。 季衡也发现了这一点,他问:“你是不是有点怕我啊,其实我是个好人。” 简云尚未回答,季衡便后退一步,他面朝反光的瓷砖,摸了摸自己的头发:“那天在公园里,我看到你急得快哭了……” 简云微张了嘴:“你还记得我?” “那当然了,”季衡回头看她,有些好笑道,“不然我为什么和你说这么多话,我也不是自来熟的人啊。” 今天的简云和平时不同。她穿了钩织提花的裙子,头发完全盘了起来,露出一张清秀的脸。别说只有一面之缘的季衡,就连她的同班同学都有几个不认识她了。 她不知自己因什么而高兴,她小声地说:“我不怕你。”算是回答他之前的问题。 季衡笑道:“你话真少,比谢平川还安静。” 他刚提及谢平川,谢平川就从里面出来了。 不过谢平川并非一个人,他的身后还跟着徐白。徐白肩上披着一件外套,手里还抱着一本厚书,谢平川想要帮她拿,她却拒绝道:“我要自己抱回家。” 季衡站在一旁,瞥了一眼那本书,他好奇那是什么玩意儿,让徐白如此看重和珍视——季衡没发现惊天动地的标题,他只看到了几行法语和英语。 人们常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又或者是“不知其人,视其友”,意思是当你不了解一个人的时候,可以看看他的亲密交际圈,多少能猜出一点他的兴趣所在。 所以徐白的兴趣,也不是普通的兴趣。季衡心想道。 他问:“徐白,将来你也打算出国吗?” 这个问题把徐白难住。 她是想出国念书的,不过父亲反对,母亲赞同。 徐白的母亲是职业画家,她早年留学意大利,也曾经在荷兰见习,回国后又继承父业,专攻国画,风格融汇中西之长。 或许是因为走过这条路,所以当徐白表达意向时,母亲完全站在她这边。 而她的父亲恰恰相反,经常讲一些她没有听过的、所谓的“大人的道理”,比如“你年纪还小,出去容易吃亏”,又或者是“翻译是没有前途的工作”。 徐白久久不答话,谢平川替她解围道:“徐白初中都没毕业,你的问题问早了。” 季衡双手插进裤子口袋,转而问起了谢平川:“那你呢,谢平川,我忽然想起来你还没告诉我,你申请了哪些美国大学?” 谢平川仿佛一个谜团。 他说出来的话,就像没说一样:“我申请了喜欢的大学。” 徐白在一旁听着,虽然她也不知道谢平川的计划,但是她发自肺腑地希望,谢平川能申上他喜欢的学校。 可惜天不遂人愿。 那一年的十二月,下了一场初冬的雪。于是庭前有枯枝落叶,皑皑白雪,像是残积的柳絮,铺陈了一地新妆。 徐白穿过门外的走廊,绕向了后院的围墙。她戴着一条羊绒围巾,刚好遮住小半张脸,手上却没有手套——那是为了方便她敲门。 敲谢平川的门。 谢平川在家,家里却不止他一个人。 他的父母也回来了,三人齐聚在他的卧室。自从谢平川上了初中,这种盛况一年到头也没几次。 卧室的窗户半开,徐白就蹲在门外,偷听他们的谈话。她听到谢平川的母亲开口道:“你从小学开始学编程,我和你爸爸也支持你,你的编程水平高不代表你的能力强,只能说明我们愿意栽培你。” 谢平川不说话,他很安静地坐着。 母亲继续教育他:“我和你说过很多次,不能眼高手低,好高骛远,选择学校的时候,看准了再申请。哈佛和麻省理工是你能尝试的吗?” 谢平川并未反驳,仍然保持一言不发。 他不仅申请了哈佛和麻省理工,他也申请了斯坦福和普林斯顿。 就在近期,他收到了回信。 全是拒信。 如果仅仅是这样,父母可能不会大动肝火。最让谢平川的父母失望的是,谢平川用来保底的两所学校,也都在昨天之前委婉拒绝了他。 保底学校,顾名思义,是那一批申请里、综合情况最差的学校。 对于谢平川的父母而言,他们的儿子一直是优秀的。自打谢平川上小学开始,他从没让父母操心过成绩,他天资聪颖,又相当努力。 然而眼下,这种优秀被全盘否定,曾经光辉闪耀的山巅,沦为了折戟沉沙之处。 错误酿成以后,大多数人想到的不是如何补救,而是先放一管马后炮——谢平川的父亲不能免俗,他说:“当初让你走中介,你也没听我们的。” 谢平川回答了父亲的话:“我自己的事,不用他们帮我做。找中介的结果不一定比现在好,申请竞争激烈,他们也没有十全把握。” 他说话的声音低沉,其实非常好听,徐白平时很喜欢,此刻却很心疼。 她双手抱膝蹲在门外,看着积雪压在树梢上,如同覆了一层糖霜。她伸手推了一下树,那雪球便簌簌落下来,刚好砸在她的脑袋上。 谢平川的父亲问:“什么声音?” 谢平川距离窗户更近,他从座位上站起,走到窗前看了一眼。 明明瞧见了徐白,他却笑道:“是徐白家的那只猫。” 这一笑不要紧,他的母亲更气了。 母亲叹气道:“我和你爸培养你独立,不是让你无所顾忌,是让你心里有一杆尺子,知道衡量自己的行为。” 她问:“你被六所大学拒绝了,怎么还笑得出来?” 谢平川站在窗前道:“除了申请费和快递费,我们没有损失什么。” 他心想能笑出来,总比哭出来好,当然这话他是不会说的——他无意和父母争执,并且对争执感到厌倦。 谢平川的父母有意移民美国,他们选择的方式是投资移民。为了妥善安顿全家,这几年来他们忙于生意,逐步规划好了将来的路。 然而凡事难两全,当他们的重心偏向事业,就没什么时间陪伴儿子。 谢平川还小的时候,经常被他的父亲教训。那时候他才七八岁,处于狗都嫌的年纪,偏偏脑子又聪明,大人根本管不住。 父亲常常把他捉住,给他灌输人生哲理,他起初听不懂,后来渐渐明白了,也终于让他的父母放心。 再然后,谢平川上了初中。每天傍晚回家,家里只有他一个人,他花了一个月适应,习惯了独自生活。 其实也不是一个人,他的隔壁还有徐白。 谢平川念初中的时候,徐白还在上小学。她到家比他早,每逢他进院门,她总要跑出来迎接,欢快地喊道:“哥哥回来了。” 是的,他回来了。 能见到徐白,他竟然也觉得高兴。 此时此刻,徐白正蹲在他的窗户底下。 谢平川向前倾身,伸出了左手,碰到徐白的头顶,帮她拨开了头上的雪团。 徐白不敢动。 她刚刚洗过头发,发丝乌黑又柔软,如同上好的绸缎。这让谢平川生出一种错觉,他好像确实在摸一只猫。 谢平川父亲说话的声音,把谢平川拉回了现实:“不说别的,你好好想想现在要怎么办吧,麻省理工不愿意收你就算了,保底的学校也拒绝你……” 11 谢平川道:“还有五所大学没有回复。” 父亲问:“哪五所呢?” 谢平川抬起头,看向远处天空:“加州理工,卡耐基梅隆……” “加州理工就别想了,这不是你能申上的学校,”父亲站起身,拿到西装外套,往身上一披,走出了房间,“有没有别的学校可以申请? ” 徐白并未听完他们的对话。她缓慢挪到墙根之外,一溜烟跑没了影。 第八章 几天后的傍晚,夕阳落幕,云缝处余晖未尽,红白两色交相辉映,好比秋日霜染的枫林。 徐白迎着阳光坐在台阶上,怀里抱着他们家的猫。猫咪一身柔软的毛皮,舒服又暖和,用来捂手再好不过。 恰在此时,谢平川走出了家门。 他穿着一件黑色外套,路过庭前凋敝的槐树,在雪地中踩出一串脚印。 徐白放下了猫,她飞快跟上他的脚步,沿着他的脚印一路跑——谢平川却忽然驻足,于是徐白撞在了他的后背上。 谢平川道:“你跟着我干什么?” 徐白后退一步,与他拉开距离:“哥哥,你想去哪里?” 说来奇怪,刚刚那一瞬间,她恍然以为,他要离家出走。 谢平川拿起他的手机,打开翻盖以后,显示出绿色的屏幕:“季衡约我出去吃饭。”他把短信给徐白看,又觉得有一点微妙。 他为什么要和徐白解释自己的去向。 徐白捧住他的手机道:“是在对街的火锅店啊,我能和你一起去吗?” 对街的火锅店菜色丰富,汤底香浓,服务又很周到,因此声名远播,的确是个吃饭的好去处。 季衡把谢平川喊到那里吃饭,没有别的原因,仅仅是因为……他自己也被学校连环拒绝了。平心而论,他和谢平川就是一对难兄难弟,两个人一起闷头吃火锅,兴许能慰藉彼此受伤的心灵。 季衡在火锅店坐下来没多久,谢平川和徐白一同出现。 季衡愣了一下,向他们招呼道:“来来来,我在这里。” 他没料想徐白也会跟来,因此提前点了几瓶啤酒。等徐白落座之后,季衡拿着发票道:“我去问问他们,能不能把啤酒换成……换成酸奶和果汁。” 谢平川阻挠了他:“不用换了,我今天也想喝酒。” 季衡拍了拍他的肩:“我懂你,男人嘛,心里有伤,要用酒填平。” 季衡话音落后,谢平川拿起菜单。他仍然要了一瓶酸奶,不过是为了照顾徐白。 时值深冬寒夜,窗外行人棉袍裹身,偶尔能听见风声呼啸,窗上也蒙了一层雾气。街上的积雪如山堆积,把玻璃窗冻得像一块冰。 正是因为天寒地冻,火锅店里生意兴隆,不仅坐满了客人,还有滚滚热气蒸腾。周围不时传来碰杯声、欢笑声,而在徐白的这一桌,气氛却有一点……怎么说呢,有一点冷清。 桌上架着一口鸳鸯锅,季衡一边涮羊肉,一边叹息道:“谢平川,我真没想到,我被南加州大学拒绝了,我申请的是那个什么,计算机游戏专业……你觉得我不够格吗?” 谢平川给他倒酒:“假如我是录取官,我会收你。” 季衡刚刚觉得欣慰,谢平川就插了一把刀:“不过真正的录取官,都觉得我们不够格。” 季衡喝了一口酒道:“我跟你说,谢平川,你要是一个非洲人,分分钟就被录取了。他们对亚裔的要求太高,能怪你吗?” 喝完这一口酒,他又打了一个嗝:“话说回来,我听说你被保底学校拒绝了,我还真是觉得奇怪。” 坐在季衡对面的徐白闻言抬头,一口咬定道:“那是因为超过录取标准了,一定是这个原因。” 季衡笑着发问:“overqualified?” 徐白点头:“yes, obviously.” 徐白讲完这个单词,又联想了同义的法语,同时把几只墨鱼放进锅里,耐心等待它被烫好。 她双手托着腮帮,低头像是在沉思。谢平川看了她一阵,徐白便注意到了,她问:“你是不是在看我?” 谢平川“嗯”了一声。 他想起一个问题:“你出门之前,有没有和父母打招呼?” 徐白晃了晃手机:“我给爸爸发短信了,他今晚不回家,我妈妈这段时间又开始忙画展……我上了初三以后,妈妈好像越来越忙了。” 汤锅里的墨鱼已经烫好,它从水面上浮了起来,像是汪洋海面上翻滚的孤舟。徐白和谢平川说话的时候,季衡就拿来一个漏瓢,把墨鱼全部捞起来,放进了徐白的盘子里。 徐白有些惊讶道:“谢谢学长。” 因她坐在季衡的对面,季衡便抬头笑道:“叫学长多生疏,叫我季衡吧,季节的季,平衡的衡,好听又好记。” 徐白还没回答,季衡又调侃道:“你叫我哥哥也行,就像叫谢平川那样,我和谢平川同龄,应该比你年纪大吧。来吧,叫一声哥哥让我……” “听”字还没说出来,谢平川忽然笑了。 谢平川伸手搭上季衡的后背,停了几秒都没放下来——这个举动季衡非常熟悉,一般而言,季衡和谢平川组队参加编程竞赛,每当季衡出了什么错,谢平川的反应就是这样。 几乎无一例外。 季衡连忙转移话题:“谢平川,你觉得坐在我前面的那个人,他是不是一条咸鱼?” 谢平川附和道:“是的,他是咸鱼。” 话虽这么说,他的目光却在季衡身上。 谢平川给季衡倒了啤酒,他自己的杯子也满了,两人碰杯之后,季衡开口道:“可是拒绝你的那所保底学校,把他给录取了,你说奇怪不奇怪?” 你说奇怪不奇怪? 录取似乎就是这样,充分显示世事难料。 作为一个自尊心很强的人,谢平川的回应是喝啤酒。 他在家被父母念叨,实在是念得烦了,出来和季衡吃饭,讨论的还是学校——他其实并不想谈论这些。 但是学生的本职是学习,名校的光环无可替代。虽说进了校门以后,还有可能被淘汰,但在当前的战局中,拿了录取就是胜利。 迄今为止,谢平川还是光杆司令。 除了拒信,他一无所有。 说不在乎是不可能的,他是习惯了一帆风顺的人。然而眼下却在港口打转,似乎没有一艘摆渡的船。 他对自己没有盲目的自信,也曾设想了最坏的结果——假如所有学校都拒绝了他,他是否要等待明年的申请。 徐白却在这时候出声道:“哥哥,我打不开瓶盖。” 她握着那一瓶酸奶,安静地和谢平川对视,因为塞了一块排骨,腮帮子还是鼓鼓的……就像一只小仓鼠。 谢平川原本是和季衡并坐一排,但是因为那一瓶酸奶,他站起了身,坐到了徐白那一边。 如此一来,他就和季衡分开了。 季衡还没反应过来,就见谢平川坐到了对面。他心中略有失落,觉得谢平川抛弃了自己。 谢平川毫无察觉。他接过那一瓶酸奶,很快就给徐白拧开,又听季衡开口说道:“刚才讲到坐在我前面的那个人,他也拿到了录取,可我真想不通为什么啊?” 季衡道:“他不是一条咸鱼么,他竞赛都没获过奖,托福和sat也没你高……” 谢平川点了点头,回忆起这位同学,他最大的印象是:“上课还喜欢脱鞋。” “可不是么,”季衡怀着一腔愤慨道,“他把鞋一脱,坐在哪个角落闻不到?开窗都散不掉那个味儿,为什么这样的人会被录取?” 谢平川陷入回忆,沉默以对。 那不仅是非同寻常的回忆,更是开窗都散不掉的气味。 季衡继续与他同仇敌忾:“对了,他上次借我两百块钱,到现在还没还。” 谢平川接话道:“你不问他要么?” 两百块钱对于季衡来说,只是微不足道的小数目,原本大家都是同学,这笔钱打个招呼就算过了。 12 然而如今风水轮流转,那位同学经常在季衡面前炫耀,这让季衡不能接受,也就开始翻起了旧账。 季衡道:“谢平川,你帮我要吧,他的口才比我好,我讲不过他。” 谢平川却放下酒瓶:“我暂时不想和他说话。” “也是,”季衡烫下一把菠菜,用筷子来回翻搅道,“你别去了,他肯定会向你炫耀。” “不是这个原因,”谢平川一手撑腮道,“他最近总是脱鞋。” “所以为什么呢?”季衡深深叹息,“这样的人都收到了录取,我们两个却被拒绝了。” 谢平川带着酒气,半开玩笑道:“因为我们比不上咸鱼了。” 他不过是在顺着季衡的话,和他继续一个攀比的话题。季衡却呆了好几秒,才笑得尴尬道:“你认真的?这可不像你说出来的句子。” 谢平川笑道:“那你觉得,我应该说什么?” 季衡答不上来。 火锅店里嘈杂的交谈声将他的思维淹没。餐桌上变得异常安静,除了汤锅滚沸的杂音,便只有筷子碰撞餐具的轻响。 徐白的嘴里还有半块年糕。她是今晚唯一用心吃饭的人,她努力地咀嚼年糕,期间不小心呛了一下,谢平川便问道:“要喝水吗?” “不要,”徐白拉着他的袖子道,“你应该说……” 谢平川不理解徐白的意思。 徐白解释道:“我在回答你刚才的问题。” 她放下筷子,坐得端正:“你应该说,你有规划和理想,有理想的人不是咸鱼……还有啊,你的托福和sat都考了高分,你参加了很多次的竞赛,还能抽空去做支教。” 谢平川没仔细听。 他只注意到徐白咳嗽了两声,于是他问服务员要了一杯水。服务员小姐年纪轻轻,弯腰和他说话时,有着显而易见的脸红。 服务员小姐温柔地回答:“请稍等。”言罢又温柔地问:“这位先生,请问除了一杯水,你们要不要别的饮料?” 谢平川道:“不用了,谢谢。” 服务员小姐走后,徐白重新拿起筷子:“我好难过,你不听我说话了。” 谢平川记得徐白说了“支教”,因此他回应道:“我做支教,是为了申请出国。” 对面的季衡已经喝高,他用筷子敲了一下碗:“哦,谢平川,你终于承认了。” 徐白却道:“不对,不是那样的。” 她面朝着季衡说话:“他可以做更简单的工作,其实也不用亲力亲为,还能借助父母的关系,可是他没有。” 最后五个字,徐白似乎用了重音。 是的,从小到大,徐白最佩服的人之一,就是坐在她身边的谢平川。她小时候口齿不清,无法准确表达她的意思,但是她心里很清楚,有一些话,她总有一天,都会说给他听。 眼下正是一个好时机。 徐白偏过半张脸,看向了谢平川:“我知道你目标明确,做事认真,谨守分寸,责任感强烈,是很温柔的人。你只是嘴上不说而已……” 她放缓了语气,一句一顿,说得诚恳而坚定。 谢平川还没接话,徐白就捂上他的左胸口:“但是在这里,你什么都有。我认识你十年,我非常了解。” 谢平川与她对视半晌,低声问道:“是吗?” 徐白郑重其事地点头。 她鲜少有这么正经的时候。 谢平川端起酒杯道:“你还有别的话想对我说么?” 徐白仔细考虑了一番,借用了他们大人最喜欢的、常常拿来祝福别人的话:“还有一句话,你将来一定会婚姻美满,事业有成。” 谢平川的思想被“婚姻”二字带偏了方向。他又喝了一口酒,看向窗外的月亮:“答应我,你不能这么夸奖除我以外的人。” 徐白二话不说,直接答应。 餐桌上气氛和缓,变得其乐融融。 破坏氛围的人是季衡。 季衡敲着桌子道:“小白,你刚才那几句话,我一点也不同意。” 他忍不住质问她:“谢平川哪里温柔善良了,他刚刚还和我一起讲同学的坏话,嫌弃别人脱了鞋有脚气……” 季衡顿了一下,着重强调道:“他还不许你夸别人,这是多么的小心眼。” 谢平川打断了他的话:“季衡,你心情好吗?” 季衡抿嘴道:“不太好。” “巧了,我也是,”谢平川摘下了机械手表,“我们出去打一架吧。” 想起大巴上的那次扳手腕,季衡头脑清醒,立刻审时度势道:“徐白,我跟你说,据我了解,没有比谢平川更帅,更靠谱的男生了。” 徐白笑着回答:“是啊,我知道。” 第九章 那一天吃火锅的时候,徐白预祝谢平川婚姻美满,事业有成,她没敢说“你一定能被学校录取”,因为她也不理解所谓的申请机制。 不过在来年的冬末——寒假结束,新学期刚刚开始的那一个月,谢平川接连收到了几封信,没过多久,他的名字就上了学校光荣榜。 他被加州理工录取了。 除了加州理工以外,还有几所别的学校。高年级的学长谈起他,总是充满了艳羡。 那段时间徐白都很高兴,还跟自己的母亲提到了:“妈妈,他的名字一直挂在光荣榜里,虽然别的学姐学长也挺厉害的,但是我一眼就看见他了。” 那是一个周日的傍晚,徐白的母亲正在书房里画画。 阳光从百叶窗里照进来,照出纵横如织锦般的色彩。徐白的母亲就站在画架前,笔下有洒金的落日山水,也有起伏的晚霞烟云。 她一边上色,一边和女儿说:“时间过得真快啊,我们刚搬来的时候,谢平川才八岁,他才那么大一点,现在都要上大学了。” 徐白抱着一盒龟苓膏,舀了一勺又说:“对啊,他今年就要去上大学了。他还告诉我,会去加州理工。” 言罢,她不再出声。 美国加州,离中国北京好远。 就算是养猫养了十年,都会有不可分割的情感,何况是年龄相近,又朝夕相对的两个人。 徐白以为,她那种不可言说的落寞感,正是源自即将在六月到来的分离。 但是说到底,她依然是欣慰的。能去喜欢的学校读自己感兴趣的专业,这无疑是一件好事,就像她自己,也想去翻译闻名的学校专攻英语和法语。 徐白的母亲也和她说:“谢平川不是一直在准备出国么?” 徐白点头:“对呀,他准备了好几年。” 她想恭喜他得偿所愿。 母亲却放下了手中的画笔:“还是年轻好,想做的事都能做。” 画架上的风景栩栩如生,徐白的母亲却揭开了画纸。颜料盒子掉在地上,连同整张画纸一起,被徐白的母亲装进了垃圾桶。 徐白见状,有些不知所措:“妈妈……” 她捧着龟苓膏坐在椅子上,左手还拿着一把勺子,茫然无状都写在了脸上。她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以她的审美来看,那是很漂亮的一幅画。 徐白是被母亲一手带大的,或许是因为潜移默化,她也很喜欢画画。她的父亲任职于管理层,工作日总是十分繁忙,无法顾及家庭状况,而她的母亲恰恰相反,兼顾了主妇和画家两个职业。 为此,徐白的母亲错过了不少发展时机。 如果丈夫能完全体谅她,这份牺牲也无可厚非。偏偏她最近半年忙于画展,丈夫对此颇有微词,两人不断爆发争吵,已经持续了一个礼拜。 她不得不承认,在丈夫的眼中,她是家庭主妇,而非职业画手。她的责任是打扫卫生,照顾老人和女儿,哪怕两人收入持平,她仍然是理亏的一方。 徐白的母亲不会把这些话告诉女儿,她和徐白说的是:“上色上得不好,我再重画一幅。” 书房里采光充足,地板整洁,她的心情并不平静,勾勒的线条愈加凌乱。 13 徐白猜不出母亲的心思,徐白继续问道:“妈妈,你当年在意大利留学的时候……” 她的话还没有问完,母亲便出声打断:“那时候年轻不懂事,本科没上完就回国了。” 母亲接下来的话也顺理成章:“所以小白,等你将来上大学了,别给自己留下遗憾。” 徐白似懂非懂地点头。 此时院子里似乎来了人,原本安静的室外有了喧闹声。透过书房的百叶窗,可以清楚看到院中站着三个人。 那是谢平川的母亲,以及一对不曾谋面的夫妻。 那对夫妻的打扮很新潮,就连丈夫也戴着一条金项链,穿着一件花哨的外套。他说话的声音很大,不过夹杂着外地口音,徐白听不出他是哪里人。 他说:“我和我老婆,就想住这种老北京的房子,价钱不是问题,你随便开。” 言罢,他还补充道:“这里的花草都是你们种的吧?”他站在初春时节草木萌新的院子里,左手指着一株繁盛的天竺葵:“这种草不吉利,在咱老家那里都是老人才养,咱们找个日子把草给拔了吧。” 天竺葵并不是谢平川的家人栽种的,这种植物深得徐白母亲的青睐。 谢平川的母亲似乎感觉到,院子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她带着那对夫妻走进自家的房门,徐白也就听不见他们的谈话声了。 她愣然站在窗前,脑子里嗡嗡一片。 显而易见,谢平川的母亲打算卖房子。 北京的房价在全国范围内遥遥领先,如果决定要卖出去,那么回报绝非一笔小钱。谢平川家境富裕不假,但是又有谁会嫌钱多呢。 徐白的母亲收起画架,耐心和女儿解释道:“他们家要移民美国了,房子放着也是放着,现在卖掉也不奇怪。” 徐白回答了一句:“这样啊。”——她就像一个竹竿,立在窗户边发呆。 晚饭的餐桌上,气氛与往常不同。 桌面摆了四菜一汤,热气腾腾如白雾。尤其是那一盆海带排骨汤,熬到汤汁浓稠的程度,是徐白平日里最喜欢的。 但她今天没心情喝汤,她低头啃着一块排骨。骨头当然很硬,徐白一向偏好软食,不喜欢咬东西,今天却忽然使力,把排骨给咬开了。 随即发出“嘎嘣”一声脆响。 她的父亲开口道:“小白,你咬骨头干什么,不怕把牙崩坏?” 徐白叼着排骨,并未出声接话。 于是她的母亲回应了一句:“这锅汤我熬了一下午,骨头已经炖软了,咬断不会损伤牙齿,你可以放心。” 徐白的父亲端起饭碗,说话的时候还带着笑:“我关心孩子,说错话了么?”他夹起一筷子的宫保鸡丁,放进老婆的碗里:“我平常工作那么忙,一家人吃顿饭不容易。” 他原本以为,说完这句话,妻子会理解他。但是在他话音落后,他那个当画家的妻子就扔下了碗,草草落下一句:“只有你忙吗?我没画完今天的画,要去书房写草稿,别来打扰我。” 徐白的父亲没有吱声。但在妻子走后,他问起自己的女儿:“你妈妈今天怎么了,你惹她生气了?” 徐白的父母很少发生争执。他们结婚很早,又门当户对,两人外貌都出色,脾性也比较相投,在外人看来,可谓是天作之合。 正因为此,徐白并不知道,要怎么应对父母的争吵。 她是温室里长大的花朵,被父母当成掌上明珠。但凡学业的问题,都有谢平川帮她解决,她很少遇到迫切的烦恼。 或许是成长环境的问题,徐白的情商有时很高,有时很低——她猜不出母亲因为什么而发火,下意识地联想到傍晚的院落,于是徐白开口道:“隔壁的阿姨好像在卖房子,来看房子的叔叔不喜欢天竺葵,说是要把这种草拔光。” 徐白特意突出了“把这种草拔光”,来展现事态的严重性。 “就这点事?”她的父亲却说,“得饶人处且饶人,拔几株草而已,她就发这么大火。等人家新邻居搬进来,日子还怎么过。” 不对,不是这样的。 徐白在心里想,那一小块的花圃,原本就是他们家的,天竺葵又只有三株,凭什么要让人家拔光。 不过徐白没有反驳父亲。他们家的猫坐在她的脚下,用脑袋蹭了蹭她的拖鞋,徐白马上有所感知,捧起瓷碗扒了一口饭。 借着饭碗的掩护,她故意扔下一块排骨,排骨上带着大块的肉,汤汁也没有油和盐——为了照顾家里的猫,徐白把排骨过了水,很仔细地涮了一遍。 猫咪如愿捡到食物,趴在她的脚边吃了起来。 徐白的父亲道:“我看别人家没有像你这样养猫的,从小到大惯得不像话。” 眼见那猫咪一副悠哉的样子,父亲又握起了筷子,继续教育他的女儿:“你养的是一只宠物,你吃顿饭还要照顾它?” 徐白此时已经吃饱了,再加上她反应过来,爸爸惹她妈妈不高兴,她也就跟着不高兴了。 徐白辩解道:“我九岁开始养猫,它是和我一起长大的,我想对它好一点,并没有犯错啊。” 父亲却温声回答:“小白,爸爸没说你犯错,是让你把握好那个度,一只猫而已,你别太上心了,你要把心思花在正事上。” 餐厅里灯火明亮,整洁的桌面微微反光。餐盘里还剩着一只鸡腿,父亲夹起那一只鸡腿,放进了徐白的碗里:“除了这只猫,爸爸还想和你说,隔壁家的谢平川要出国了,你从小呢,就和他关系好。” 父亲放下碗筷,好像陷入回忆:“你刚上小学的时候,他还教你写作业吧。谢平川是个好孩子,我也算看着他长大的……” 徐白与父亲对视,等待着他的下文。 常言道“知女莫若父”——她的父亲终于践行了这一点,话中有话道:“等谢平川去了美国,他应该不会再回来了,年轻的男孩子,就该各奔前程。” 年轻的男孩子,就该各奔前程。 这句话如同烙铁,印进了徐白的心里。 当夜月圆,春寒料峭,她抱着猫咪坐在后院台阶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揉搓猫爪。 谢平川不知何时出现,他多拿了一件外套,披在了徐白的身上。 “你在想什么?”谢平川问道。 他自然而然坐在她身边,半张脸都在墙角的阴影里,从徐白的视角来看,那是一副构图绝佳的画面。 画中人过于好看,所以不够真切。她伸手搭上他的肩膀,又缓慢地放了下来,落在猫咪的头顶上。 “喵……”她怀里的猫轻轻叫了一声。 徐白说话的声音更轻:“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月明星稀,浅光如银河流泻,远处的灯塔亮色闪动,仿佛撑起了一方夜幕。徐白抬头望着灯塔,开门见山地问道:“你以后会留在美国吗?” 谢平川还没有回答,徐白就跟着补充道:“在那里工作,定居,再也不回来了。” 谢平川道:“你坐了一个晚上,就是为了这个问题?” 是啊,被你发现了。 徐白在心中回答七个字,嘴上却迟迟说不出来。这并非她一贯的作风,她一向心直口快,毫无城府,现在她居然能在心里藏事了。 如果这是所谓的长大,她能否停留在十四岁。 而今,年满十五岁的徐白说出口的话是:“我刚刚在想,世界这么大,我们还年轻,总是局限在一个地方,好像有点亏了。” 谢平川顺着她的话说:“的确是这样,毕竟人各有志。” 他刚讲完这一句话,就把手伸进了口袋,摸出两块柠檬糖,放进了徐白的手里。 徐白攥紧了糖果,没有想吃的念头。谢平川坐在她身旁,自述一般开口道:“你刚才问我会不会在美国工作?我计划大一开始实习,争取在毕业之前,得到带队的机会。” 徐白披着谢平川的外套,一声不吭听他讲话,听他一句一顿接着说:“等我回国的时候,不至于因为水平太差,而被国内it业淘汰。” 14 话音刚落,徐白讶然看向他。 夜风吹响了槐树的绿叶,带起一阵细微的沙沙声。那声音好像化作湖水,蔓延到了心底的浅滩,一寸接着一寸,浇灌出柔软的满足感。 徐白忍不住笑道:“真的吗?你以后会回国吧,加入it行业,发展国产软件。”她这么说完,其实还不放心,因此伸出小拇指,立到了谢平川面前。 “你不可以骗我,要和我拉钩。”徐白道。 谢平川明明心甘情愿,表面上还要取笑一番:“拉钩有什么用?你怎么还和小时候一样。” 话虽这么说,他也伸出了小拇指,勾住徐白的手指头。这个拉钩的举动他们做过无数次,但好像没有哪一次像现在这么郑重。 他听着徐白小声念道:“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谢平川一直记得,那是二零零七的初春。 第十章 当天晚上,谢平川从后院回家时,家里的灯已经熄灭了。 他直接从客厅走过,但是没有打开吊灯。他在黑暗中途经父母的卧室,注意到卧室房门开了条缝,也听到母亲语气不善道:“你真的想买邻居家的画吗?” 谢平川当然知道,徐白的母亲是个画家。因此他的脚步一顿,站在了房间的门口。 谢平川的父亲缓声道:“你还想让我说什么,我不过想买一幅画。” 母亲正在敷面膜,她躺在卧室的软椅上,话中带着几根刺:“别人的画不能买么?你非要买她的画。” 谢平川的父亲对自己要求很高。多年以来,他行得端做得正,完全问心无愧,说话就很有底气:“我妹妹要来加州机场接机,送她什么礼物合适?带一幅画只是顺手的事。” 母亲却道:“上个月的月底,我买了一块和田玉,品相不错,到时候送给她吧。” 父亲仍然在坚持:“邻居家有几幅画,确实画得不错,色彩和意境都很好。” 夜半风凉,家中难得有人。平常偌大的房间里,只有谢平川的人影,如今父母放下工作,终于回归了家庭,但是室内的氛围并不和谐,潜伏着不易察觉的火药味。 谢平川的母亲动怒道:“我的话不够清楚吗?你非要买就去买吧。” 她端正地平躺着,保养得当的脸上,并没有牵扯出表情,话里也忽然没了情绪:“你想买多少买多少,我不会拦你。” 另一边的父亲妥协道:“算了,我不买了,家和万事兴。” 母亲回答:“你知道就好。” 这种没什么意义的争执,是谢平川从小就见惯了的事——总的来说,都是以双方的退让作为收场。 谢平川懒得听,他走了。 他没听见母亲接下来的话:“今年六月份,我们全家都要出国,这房子一卖,以后也不会回来。你没什么舍不得的吧?” 谢平川的父亲道:“我有什么舍不得的,倒是谢平川,我看他和徐白关系挺好。徐白那个孩子,没什么心眼,瞧着也挺乖的……” “他还年轻,”谢平川的母亲打断道,“等他长大,眼界就开阔了。” 谢平川的父亲话中有话:“儿子和我说过,他上完学就想回国。” 他顿了顿,才接着说:“让儿子按照自己的兴趣来吧,他已经长大了。” 这句话没得到妻子的赞同。 她平躺一阵以后,转移话题道:“我和你说过吗,上个礼拜在苏州街,我开车路过的时候,看到了徐白她爸,还有一个……” “一个”之后她说了什么,谢平川的父亲没有听清。 于是他开口询问:“怎么了,你看到谁了?” 谢平川的母亲揭开面膜,转身去洗手间敷脸,她只落下了一句话:“没什么,别人的家务事,我们最好别管。” 谢平川的父亲没再追问。 隔了几日的傍晚,谢平川就像往常一样,和徐白一起回到家门。自从过了立春时节,草木接连抽穗拔苗,院子里又有了浅翠新绿,徐白家的猫咪就蹲在花盆边,伸直一双猫爪向它的主人撒娇。 徐白却没有注意这只猫。 徐白道:“今天晚上我爸妈不在家,可我忘记去超市买吃的了。” 厨房的冰箱抽屉空空如也,她早上出门前就发现了这一点,原本打算放学的时候去趟超市,但是在回家的路上,她就顾着和谢平川说话,别的事情都没想起来。 谢平川正要和她告别,听见她的这一句话,他立刻提议道:“走吧,去我家。” 他没有给她考虑的时间。话刚说完,他就拉起她的手腕,把她拽进了家门——不过谢平川忽略了一点,今天晚上,他的父母也都在家。 玄关内隔着一扇屏风,谢平川的父亲沏了一壶茶,手拿报纸坐在沙发上。反观另一边呢,谢平川的母亲正在和人打电话,对着手机谈笑风生,丝毫没留意她的儿子牵着小姑娘回家了。 厨房里有个忙碌的人影,属于他们家的家政阿姨。徐白也不知道那个阿姨做了几道菜,总之饭菜的香味穿过走廊,一路飘进了宽敞明亮的客厅。 这并不是徐白第一次来谢平川的家,事实上她早就来过无数次了。然而今天与往常不同,她有一种说不出的陌生感。 她心想这是为什么呢——原因可能是,她在和谢平川独处的时候,整个人会更加平静和放松。 谢平川的父亲率先发现了他们。他收好手上的报纸,温和一笑道:“咦,这不是小白吗?”言罢又看了看表:“你们今天放学挺早啊。” 谢平川放下书包道:“今天她家里没人,我请她过来吃饭。” 他说得顺理成章,后面又跟了一句:“餐厅只有三把椅子么,我去书房再搬一把。” 徐白作为一个来蹭饭的人,总归还是有点不好意思。虽说他们家和谢平川家是十年的老邻居,但是因为谢平川的父母常年不在家,徐白觉得两家的关系并不能算得上亲近。 徐白的父亲比较自来熟,每逢遇到谢平川他爸,就以“老谢”作为代称,并以“老朋友”自居。 谢平川的父亲也会与他客套,但是两人私下却鲜有交集,在谢平川的父母看来,他们虽然共同住在四合院里,彼此的关系却更像是独门独户公寓里的邻居。 成年人的世界总是更为复杂些,要考量的利弊涵盖方方面面。然而徐白和谢平川刚认识的时候,还只是两个心智未开的孩子,他们年龄相近,性格又相容,关系不好是不太可能的。 谢平川的母亲这样想着,对徐白的态度就温柔了一点:“小白,你今年十五岁了吧,快长成大姑娘了。” 客厅里只有谢平川的父母,以及徐白三个人。谢平川去了书房搬椅子,徐白还留在客厅和他的父母说话。 徐白这样回应谢平川的母亲:“是啊,我也快要成年了。” “考虑好去哪儿上大学了吗?”谢平川的母亲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水才说,“谢平川考虑得很早,他初二就想好要去美国念书,现在算起来,他准备了五年啊。就连我这个当妈妈的,都不知道他耗费了多少心血。” 徐白听不出她的画外音,以为她只是在单纯地询问……自己对未来的规划。 新学期开始了一个多月,徐白的初三时光快要结束。她的成绩在班级排名中上,高中的选择范围很广,不仅包括了本校的高中部,也有海淀区的其他学校。 可她毕竟年轻,没有明确的选择。她只想要顺其自然,坚持做自己喜欢的事。 因此徐白道:“我还没有想好去哪里上大学,因为现在初中还没有毕业。” 谢平川的母亲就笑了:“不着急,你慢慢想,你才十五岁,没什么好急的。” 谢平川的母亲在家里也穿着高跟鞋,八厘米的高跟,红底黑皮。在和徐白说话的时候,她很优雅地翘着腿,徐白离得近一点,就能闻到香水味。 15 客厅的吊灯光辉灿烂,地面的大理石砖正在反光,徐白就站在一块地砖上,双手背后,面朝谢平川的母亲,聆听她单方面主导的谈话。 谢平川的母亲说:“你以后要是想来加州,可以先联系我们。啊对了,谢平川的姑姑也在加州,等我们过去了,他姑姑想给他介绍几个朋友,同龄人在一起玩得开。” 徐白重复道:“是同龄人吗?” “对啊,”谢平川的母亲热情回应,笑容满面,“有男孩也有女孩,女孩子都挺好看的,性格也容易相处。我想让小川尽快融入他们,新一代移民啊,其实问题还挺多的。” 谢平川的母亲注重说话技巧,这一次,徐白终于懂得了如何连贯。 徐白回想起了上一句:“给谢平川介绍朋友”,以及下一句:“女孩子都挺好看的,性格也容易相处。” 她才懵懂地认识到,好像有什么事情,是她现在无法理解,也同样不能控制的。 徐白低着头,没有说话。 或许是因为长得漂亮,她委屈的样子就很可爱。 难怪儿子对她这么上心。谢平川的母亲心想道。 不过即便是谢平川的母亲,见到徐白此刻的样子,也忍不住要站起来,摸一摸徐白的脑袋。 她说话的语气愈发温柔:“小白,阿姨刚才不是说了么,你以后想去加州,可以来我们家做客。你还想去哪里玩,阿姨给你找向导。” 谢平川拎着椅子出现的时候,只听见了母亲的这一句话。 除了一把椅子,他还拿了一袋零食。里面装了水果和饼干,饼干都是甜饼干,味道只有草莓和巧克力,总而言之,那是徐白偏爱的口味。 每当谢平川去超市里买东西,他都会替徐白做一个备份,就是为了应对这种情况——徐白和他说,她家里没有吃的了。 谢平川提着这一袋零食,把椅子拎到了餐厅放好。随后他折返回了客厅,把那一袋吃的送给徐白。 “你今天不用去超市了,”谢平川和徐白说道,“明天再去吧。” 徐白抱着塑料袋,就像平时一样:“谢谢哥哥。” 谢平川的父母还在客厅,但是谢平川已经养成了习惯,他笑着回应道:“不客气。” 话音落罢,他的父亲只是笑了笑,他的母亲却开口说了一句:“真好,你们看起来就像亲兄妹。” 母亲端着茶杯坐在沙发上,染红的手指甲抵着茶杯口,坐姿依然端庄而优雅。她语气轻松地问道:“小川,你和小白一起长大,是不是把人家当成亲妹妹了?” 谢平川并未多想,他即便多想也不会解释,他随口回答:“是的,不然呢。” 是的,不然呢。 人心不足蛇吞象,你还希望有什么样的结果? 徐白扪心自问,问不出个所以然。 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心思敏感,耳边恍然间似是“嗡”了一阵。如芒在背,百爪挠心,又不知为何。 徐白抱着那一袋零食,茫然地站了一会儿,直到谢平川的父母喊她过去吃饭,她才缓慢走向他们家的餐厅。 第十一章 徐白是独生子女,谢平川也是。与徐白不同的地方在于,谢平川的成长环境更独立。 那么也许,他希望能有一个兄弟姐妹什么的,以此来证明自己并非一个人。 正因为此,他才会对自己这么好——徐白这样想道。 她应该高兴才对,她理解了谢平川。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徐白的心里很难过。 难过到连“哥哥”也不想叫了。 徐白以十五岁的年龄,思考着想不通的事情,身边又无人帮她答疑解惑。加上初三学业越发繁忙,她也没空缠着谢平川,等到再回过神的时候,已经是这一年的五月份。 绿草如茵,杂花生树,天气变得更暖和。 徐白独自一人在书房里写作业,透过蓝色的百叶窗缝隙,她看到谢平川从院中经过,手上提了一大包的东西——他好像刚从超市回来。 但是谢平川没有立刻回家。他把塑料袋放在院子里的石桌上,然后弯腰拎起了什么……他拎起了徐白家的那只猫。 那只猫挡住了谢平川的路,宛如一个毛绒绒的挂钩,扑在了谢平川的裤腿上。 徐白见状,忍不住出门了。 或许是因为宠物随主人,徐白的猫黏在谢平川怀里,一双猫耳竖得笔直,脑袋在他的胸口磨蹭。不过因为猫爪沾着泥土,它弄脏了谢平川的白衬衫。 谢平川有轻微的洁癖,他不是很想抱这只猫。看在它主人的面子上,他勉为其难没有放开它。 徐白刚一出现,谢平川便道:“来,你的猫还给你。” 徐白从他手中接过猫,心里的话脱口而出:“还有不到一个月,你就要出国了。” 她若无其事道:“听说加州理工……学业负担挺重的,你加油啊。” 言罢,她还拍了拍他的肩膀。 谢平川顺势握上她的手腕。 徐白猛地抽回了手。 谢平川只抓到一团空气,因此他抬起手又放下了。近两个月来都是这样,他们的关系不比从前,偏偏徐白还没有长大,谢平川有一些话,不能和她挑明了讲。 谢平川把话题带回学业上:“你也快要中考了,最近别贪玩。” 他没问她别的事情,关心的都是学习:“等你升入高中部,想想要上什么大学,假如你打算出国,记得来找我。” 徐白明知故问:“找你干什么?” 谢平川坐在了一旁的石椅上。他从塑料袋里取出一袋糖果,然后把那袋糖果拿给了徐白:“当然是辅导你,还能对你干什么?” 徐白就坐在谢平川的对面,她看起来有一点颓废,趴在桌子上没有接话。直到现在她才发现,谢平川和她相处的时候,的确是在扮演哥哥的角色。 平常用一颗糖就能哄好的徐白,今天用一袋糖果都哄不好了。 谢平川见她颓废如一条咸鱼,终于问了徐白一句:“你最近怎么了,有什么烦心事?” 以他那直男的思维,很难理解少女的内心,所以他接下来说的是:“没人欺负你吧,你们班上的男生……” 徐白打断了他的话:“没人欺负我。” 她意有所指道:“是我自己想不通。” 她从座位上站起来,拍响了桌子才说:“谢谢你照顾我这么多年。” 语毕,徐白抱着猫跑了。 留下谢平川一个人,在院中静坐了良久。 时间如流水般静静淌过,六月在眨眼间悄然来临,院子里的夹竹桃和美人蕉都开花了,花朵娇艳欲滴,似乎比往年开得更好一些。 徐白结束中考的那一天,恰逢谢平川一家正式出国。 那一天来了很多人,巷子里从没那么热闹过。 客人们多半是谢平川家的亲戚,还有从美国赶回来的朋友,混杂着几个谢平川的同学——或许是因为人多口杂,徐白家的猫受了惊吓,还挠伤了徐白的父亲。 徐白的父亲把那只猫关进了笼子,同时和他的妻子说:“老婆,我得去医院打个针,今天人多,你别把猫放出来,伤到其他人就不好了。” 徐白的母亲听见以后,走过来问了一句:“挠到手了吗,严不严重,我陪你去医院吧。” 她的丈夫摆了摆手,不甚在意道:“没事,一点小伤,你在家陪女儿吧。” 他一边穿着外套,一边叹了口气道:“谢平川那孩子要搬走了,小白指不定有多难过呢。” 这话说得没错。 此时此刻,徐白抱着一个塑料罐子,蹲在谢平川家的后院门口。 罐子里装了九百九十九只千纸鹤,她整整折了一个多月,每天至少折二十只,终于在昨天晚上收工。 她不知道从哪里听来一个谣传,说是九百九十九只千纸鹤可以保平安。她又听说美国是一个不禁枪的地方,抽大麻都是合情合理的,亚裔比黑人更容易受欺负……她听了很多负面的消息。 16 徐白怀揣着各种担心,折好了这么多的千纸鹤,为了方便谢平川携带,她还特意找了一个塑料罐子。 因为玻璃瓶容易碎,铁盒子又太重,塑料罐才是最好的选择。 谢平川出现的那一刻,徐白一跃而起奔向他,顺口就喊了他一句:“哥哥,你的行李箱还塞得下吗?” 谢平川回过头,听到那声久违的“哥哥”,他不自觉地笑了:“怎么,你想给我什么东西?” “想给你这个,”徐白双手捧住塑料罐子,随后举到了他的面前,“都是千纸鹤,我亲手折的。” 前院依旧热闹非凡,后院的门口却陷入沉静。 天光明媚,风中传来栀子花香,香味还带着一点甜。这种甜意大概渗进了心里,偏偏面上不能有所表现,谢平川状似平常地收下罐子,随后开口和徐白道谢。 道谢完毕,他不忘叮嘱道:“这东西很费时间吧,以后别折给其他人。” 徐白点了一下头,又摇了摇头道:“我很少有这样的耐心,一共折了九百九十九只,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这辈子也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她抬手扶上走廊栏杆,指尖敲打着生锈的铁柱:“所以你要珍惜这个罐子 。” 谢平川却道:“你刚才说,折了一个多月?” 徐白坦然承认。 谢平川便调侃道:“你辛苦了,我很少见你这么有耐心。” 他想保存的不是千纸鹤,是徐白为他花掉的时间。 谢平川的父亲还在前院,父亲大声喊了一句:“谢平川,你在哪儿?” 房屋后院里,谢平川听见父亲的声音,却没有马上走向父亲。他和徐白面对面站着,想到和她再见一面,怕是要等上小半年,他就握住了徐白的手腕。 这一次,徐白倒是没有挣扎。 不仅没挣扎,她还很应景地说:“哥哥,我会很想你的。” 大概是她心眼小吧,她觉得不能只有一个人思念对方,所以徐白还添油加醋道:“你也要想我,不然我会非常生气。” 她到底还是年轻,就连眼神都很澄澈,脸上的皮肤吹弹可破,像是糯米做成的白糕,让人看着就很想掐一把——如果掐了的话,一定能捏出水吧。 然而谢平川只是站在原地不动。 但他的坚持不过片刻,就忽然弯下了腰。 他左手牵着徐白,右手搭住她的后背,这样一来,哪怕徐白想跑,也是注定跑不掉的。 他们的距离一度很近,近到风吹过来的时候,徐白的头发飘起几根,落在了谢平川的脸上。 徐白试着叫道:“哥哥?” 谢平川没有回答,他抬手将她抱住,她果然又香又软,抱在怀里很舒服。 假如时间能停在这一刻也好。 短短几秒之后,谢平川就松手了。 哪怕幻想了很多次,临到最后,他也只敢抱一抱她。 “我要走了,”谢平川和她说,“你好好照顾自己。” 徐白用力地点头。 脚下是绿如锦缎的草地,开着几朵不知名的野花,这是六月份的初夏,四处鸟语花香,生机勃勃,就连天气也好得不像话。 谁说离别只在下雨天?晴空万里时的分别,就连眼泪也要忍住,不然让别人看见了,你也不能说是雨水落到了脸上。 徐白一直在心里默念,不能哭不能哭——徐白你千万不能哭。 她其实难过到胸闷,眼泪都憋了回去。脑海里无数记忆闪现,她才发现原来成长的这些年,谢平川一直陪在她身边。 因为得到的太容易,她几乎认为这是理所应当,而不是因为她很幸运。 但是在今天,她的运气用光了。 她快要忍不住哭出声。 谢平川摸了摸她的头,接着刚才的话题道:“冬天别吃冰淇淋,吃完会胃疼,这么多年了,没有一次例外。” 他像是要留下几句嘱咐,教她如何照顾自己:“作业也要按时写,我不能再帮你写作业。” 谢平川想了想,最后补充道:“我不放心你,有事给我打电话。” 徐白“嗯”了一声,又乖巧道:“好的。” 她弄乱了自己的头发,让长发遮挡眼前视线。 然后顺理成章地哭了。 她还能保持声音不颤抖:“哥哥再见,我先回家了。” 转身的那一瞬,风也迎面吹来。 她踏着台阶跑上走廊,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滚,徐白很想回头,但她不能回头。 假如被谢平川发现,她一定会破罐破摔,不管不顾,放声大哭——毕竟一直以来,她就不是坚强的孩子。 她脆弱,敏感,不成熟,充满依赖。 她甚至不敢面对六月,总在想方设法地逃避。 徐白曾以为自己很有勇气,却发现她只是一个胆小鬼。 天边的太阳逐渐下沉,前院的声音愈发小了。谢平川的同学也走光了,只剩下一个穿着校服的季衡,还坐在客厅里吃着糕点。 季衡与谢平川不同,他八月才动身去美国。今天和同学一起来谢平川家,也就是客套一番再送送他。 因为季衡的学校也在加州,大家见个面还是很容易的。 季衡没有丝毫离别的愁绪,他一个人吃光了两盘糕点,眼见谢平川独自走出卧室,他还冲谢平川挥了挥手:“喂,谢平川。” 他咧嘴一笑道:“你们家的糕点在哪儿买的啊,真好吃。” 谢平川拍了他的后背:“季衡,你能不能擦擦嘴?” 季衡满嘴的糕点渣子,都被他用袖子一把抹了,他是活得很粗糙的人,但其实还算心思细腻。 他问了谢平川一句:“你见过徐白了吗,有没有和她告别?” 谢平川道:“见过了。” 他也拿了一块糕点,吃起来却味同嚼蜡:“五点半了,我该上车了。” 季衡双手鼓掌,为他打气:“振作起来兄弟,你是去上加州理工啊,这么好的学校,你要开心一点,兴奋一点。” 言罢季衡又没心没肺道:“对了,谢平川,你们家的茶水在哪里,我嗓子都干冒烟了。” 谢平川找到了茶壶,随后为季衡倒水。但他今天不在状态,茶水漫过了杯沿,他还出神地继续倒着。 茶水从桌子上流出,滴在了季衡的裤裆上。 季衡原本还捧着盘子吃糕点,忽然觉得裤裆一凉,他马上惊坐而起,摇晃谢平川的肩膀:“你醒一醒啊,谢平川,你待会儿还要坐飞机!” 他可能是把谢平川晃醒了,谢平川没过多久便站起来,走回卧室拿了随身行李箱。 再然后,季衡陪着谢平川一家三口,亲眼看着他们坐上了轿车。 黄昏时分,夕阳景象无限壮阔,天上的云朵随风飘移,地面的路段却很拥挤。那辆轿车缓慢行驶着,距离路口越来越近。 季衡目送着谢平川,不过转身的时候,他又见到了徐白。 徐白起初还在步行,但随着那辆轿车速度加快,她跟着跑了一段路——大约只跑了几十米,她就放弃了。 她不可能追得上,追上了又能怎么样。 季衡也晃到了徐白的面前:“哎,你也来了。” 他仰头望着远方:“别难过,据我预测,你们还会再见面的。” 徐白应道:“是啊,我知道。” 她只是没有想到,从四岁开始,到十五岁结束,期间那么长的一段岁月,竟然一眨眼就过完了。 那么好的一个人,从此以后,要和她相隔一整个太平洋。 仿佛昨天才是初见,今日便是离别,离别时也不知道,什么日子才能再见。相处的时候有多喜悦,分开以后就有多失落,这种失落无法言说,她只能把它埋在心里。 徐白心想,正因为思念无法克制,所以她要安慰自己——哪怕没有希望也要安慰,她相信总有那么一天,他们再也不会分开。 那一天或远或近,终将来临。 第十二章 17 徐白一连几天,都在外面和同学玩,中考已经结束,大家都很放松。 徐白肆意挥霍时间,每当她傍晚回到家,天幕都是漆黑一片。 巷子里寂静幽深,院落空荡荡无人。她径直走入房门,不敢看谢平川的家,目光始终落在前方,没有一寸的偏离。 她忍不住回想,就在前几日,谢平川还住在隔壁。那时候他们还能一起聊天,他还给了她一块糖…… 她的思维被客厅的争吵声打断。 母亲站在客厅中央,脸色苍白好像一张纸。 厨房的水龙头没关上,水声哗啦啦地回响,客厅里安静得可怕,父亲坐在沙发上抽烟。 “你别多想,”父亲哑着嗓子道,“事情不是你看到的那样。” 地板上散落着花瓶碎片,徐白的母亲缓慢蹲下身,一片一片地捡起碎渣。 “不是我看到的什么,你连解释都懒得说了,”徐白的母亲压低声音,直呼其名道,“徐立辉,我当年嫁给了你,现在很后悔。” 她的丈夫听了这句话,烟头也掐灭在了烟灰缸。 客厅里一股烟味,猫咪趴在墙角,不断地打着喷嚏。 徐白的父亲走到近前,带来更强烈的香烟刺激:“你不能胡思乱想,我没做对不起你的事。” 所谓“对不起你的事”,指的是什么? 站在玄关处的徐白,脑子里有些发蒙了。 父亲并未注意她,仍然在自说自话:“那个女的是我二舅的表妹,她来北京玩两天,二舅托我照顾……” 徐白的母亲没有直接反驳,她又砸了一个珐琅彩的花瓶。 花瓶落在地面,“砰”地应声而裂。 “你没良心,不要脸,下三滥,”徐白的母亲道,“现在还编谎话。” 她气到了极点,花瓶碎片割破手掌,根本感受不到疼。全身的血液都集中在脑部,喘气的瞬间仿佛在吸毒,她像是有使不完的力气,又好像连站也站不稳了。 无人开口,客厅寂静到恐怖。 而她扶着墙壁,一字一顿道:“徐立辉,你一个四十多岁的人,会和自己的表妹开房吗?” 她摘下墙上的挂画,一把摔在了地板上。 墙上的那一副画,是她亲手画出的结婚照。那时候她才二十二岁,心甘情愿嫁给了徐白的父亲,勾描的时候心中有多少甜蜜,落笔的瞬间就有多少柔情。 但是现在,当装裱的玻璃碎裂,从前的点点滴滴,全部化作了锋利的钢刀,没有停顿、不带怜悯,狠狠插进她的心里。 她道:“我真的非常失望,我没想到你会做这种事,你有考虑过这个家,考虑过你的老婆和孩子吗?” 徐白的父亲默不作声。 他是十分擅长辩解的人,徐白很少见他保持沉默。 一旦父亲保持沉默,大概就是无声的坦诚,无可奈何的承认。 他仿佛还在尝试挽回:“老婆,我向你保证,我就犯了一次,那段时间你老是忙画展,我回家见不到你的人,我在外面应酬,喝多了酒……” 他好像有什么话,此刻也不愿说出来。因此句子断在这里,他又点燃了一根烟。 烟雾缭绕,蒸腾如天边的云朵,徐白听见父亲低声下气,嗓音沙哑道:“我认错,你别和我离婚。” 你别和我离婚。 这六个字一出,徐白背靠着墙壁,颓然坐在了地上。 她没有站起来的力气了。 脑子里一团乱麻,根本无法找到源头。 她在玄关处独坐良久,坐到父母都吵累了。她的母亲去了卧室收拾东西,父亲则在书房里打电话,客厅里的猫咪不安地叫着,徐白才终于爬起来,把那只猫抱进怀里。 徐白很希望这是一场噩梦,等她第二天醒来以后,一切都会恢复原状。 但是次日一早,恰如昨晚一样。 六月入夏,七八点的阳光也很晃眼,金灿灿地照在窗台上,好比镀了一层新漆。 徐白从床上起来,心情却跌落谷底。 父母的争吵声传入卧室,她的父亲近乎高声道:“我和你道歉了,也保证不会再和她联系了,你就不能给我一次机会?人无完人,谁没有犯错的时候?” “请你小声点,”徐白的母亲打断道,“徐白还在睡觉,你干的那些龌龊事,别让女儿知道。” 可她已经知道了。 徐白趴在床上,用被子蒙住耳朵。 父母的冲突持续了三天,直到第四日,徐白的奶奶赶来救场,家里能砸的东西基本都砸光了。 老人家今年七十岁,身子骨十分硬朗,她虽然常年居住在乡下,年轻时却是在城市里生活。 徐白的父亲是她的独子,徐白是她最宠爱的孙女,她到他们家的第一天,就摸着徐白的小脸道:“你们吵架归吵架,别把我宝贝孙女饿瘦了。” 徐白这几日都不怎么说话。 她一个人抱着猫,就可以坐上一整天。 奶奶心疼不已:“看看你们,四十好几的人了,家都没个家样,孩子都成这样了,你们还只顾着自己?” 她并不关心儿子做了什么,上来就指责徐白的母亲:“不是我说你,哪个女人不是这么过来的,为了家,为了孩子,你多辛苦点,算我这个当妈的求你了。” 言罢,奶奶握住徐白母亲的手:“妈知道你委屈,可是家不能散啊。” 家不能散,家不能散。 可是谁又想散呢,谁不想好好生活? 屋子里几天没人打扫,当天下午,徐白一个人收拾房间。她清理出几袋碎片,路过书房的时候,又听见母亲在哭。 在不少孩子的眼里,父母扛起了一片天——他们不会软弱,不会崩溃,更不会掉眼泪。 然而徐白的天空大概是塌下来了。 短短几天里,她听到父亲咒骂脏话,见到母亲一个人痛哭,并且不让任何人接近。 徐白打扫完卫生,就去煮了一锅粥。她盛了一大碗粥,拿着筷子端给母亲。 “妈妈,”徐白小声道,“你今天还没有吃饭。” 书房的角落一片凌乱,调色盘倒扣在地毯上,染出荒唐的五颜六色。 很多画纸都被撕了,相册散落在四周,照片从中掉了出来。 徐白低头扫了一眼,就看见她小时候的照片——她看到父亲把她举高,母亲在一旁微笑,阳光明亮到刺眼,整个世界纤尘不染。 而今,母亲哑声和她说:“小白,妈妈只有你了。” 徐白轻轻“嗯”了一声,眼泪却啪嗒啪嗒掉下来。 她连忙把饭碗举高,不让泪水滴进去,不过这样一来,她的衣服都沾湿了。 同龄人最为放松的初三暑假,涵盖了徐白有生以来最煎熬的时刻。 她的母亲有自己的底线,丈夫出轨便是其中一条。母亲坚持要和父亲离婚,徐白的奶奶怎么也劝不住,最后连她也妥协道:“好吧,好吧,你们离吧。” 徐白的父母闹到不可开交的那几天,母亲口中那个“不要脸的女人”一度登门拜访。 不过她没胆子走正门,她在后院和徐白的父亲见面。 那天徐白在后院找猫,她找到猫咪的时候,也瞧见了父亲和插足的第三者。 两个大人都没有发现她。 徐白的父亲在这一个月里,似乎老了十岁,两鬓也生了白发。不过因为他的底子好,看起来仍然不逊色。 他一边点烟,一边开口道:“陶娟,你有完没完?” 名叫陶娟的女人模样周正,年龄大概二十岁出头。她肤色偏黑,眼角细长,哪怕徐白的父亲不耐烦,陶娟的眼中还带着笑。 “老公,”她亲昵地叫着,“我好久没见着你了。” 徐白站在墙角,偷听他们的对话,听到陶娟那一声“老公”,她忽然觉得一阵反胃。 为什么呢? 她是真的想不通,为什么父亲会出轨。 徐白从前也不知道,现实能这样光怪陆离。 18 在此之前,每当徐白看电视,瞧见家庭调解的节目,播放着丈夫出轨、妻子哭诉的画面,徐白都是用旁观者的心态面对,对妻子报以一阵唏嘘和同情。 而今,她无法旁观,她是局内人。 墙角的另一边,徐白的父亲弹走了烟灰:“陶娟,我上次讲得不明白,还是你听不懂中文?” 他抽了一口烟,接着盘问道:“谁给你的地址,你怎么知道我住哪儿?” 盛夏时节,草木繁盛。 陶娟倚着墙根站立,穿着丝袜的一双细腿,被狭长的茅草戳得发痒。 她蹲下来挠了挠腿,方才回答道:“我去找你哥们儿了,因为我肚子里有了,你朋友帮了我啊,他也不想伤你孩子嘛。” 陶娟顿了一下,面上带笑道:“我感觉是个男孩儿,你女儿那么可爱,又要添儿子了,你多幸福。” 第十三章 常言道纸包不住火,父亲在外面干了什么,最终都让母亲知道了。 两人在不久之后离婚。 徐白的父亲找来了厉害的律师,钻营过的离婚官司数不胜数。然而徐白的母亲什么也没要,她只要了女儿的抚养权。 对此,陶娟的评价是:“他们艺术家就是这样,不食人间烟火呢。” 陶娟住进了四合院,由徐白的奶奶亲自照顾,那时她的小腹已经微微隆起,里面孕育了一个新生命。 她走到哪里都要叉腰——在北京户口如此值钱的年代里,她一跃解决了住房问题、婚姻问题、工作问题,其实也挺不容易。 她从饭店的服务员,变成了某公司的文秘,仰仗于徐白父亲的关系,人生轨迹和从前大不相同。 陶娟也没忘记要稳固位置。 她听说画家都是有脾气的,料想徐白的母亲不如她惯会讨巧,也不如她温柔小意,于是她对徐白的父亲更加体贴,怀揣着满腔浓烈的爱意。 徐白的父亲还没和她领证,不过领证也只是迟早的事。 因为男人在意自己的孩子,而陶娟作为单身母亲,是无法给孩子上户口的。 八月末又是一个晴天,花草树木的风景极好,阳光照得人暖洋洋的。 徐白升入了高中,却不是在她念初中的学校。 母亲把她送进寄宿式的国际高中,准备在不久之后送她去英国留学。 不过交完学费以后,母亲剩下的钱也不多了,恰逢上海有一个画展机会,她将徐白安顿好之后,独自一人奔赴了上海。 徐白还有不少东西留在四合院里。 奶奶把她的房门锁了起来,不让别人进去,但她睹物思人,又很想念孙女,隔三差五便给徐白打电话,让她放假的时候来家里吃饭。 十月国庆期间,母亲在上海回不来,徐白接到奶奶的电话,背着书包回家了。 小巷还是从前的小巷,家却不是从前的家,以往十分钟就能走完的路,徐白今天磨蹭了半个小时。 新邻居搬进了隔壁,也果然拔掉了天竺葵。院子里的景致不比往年,草地偏黄,落叶凋零,徐白才恍然发现,原来秋天是枯萎的季节。 奶奶站在门口迎接她:“小白,今天做了酱肘子。” 多日不见,奶奶觉得孙女又瘦了,揉了揉徐白的小脸,接着嘱咐道:“你在学校要多吃啊,长身体的时候,不吃怎么行,你多重了?” 徐白如实道:“四十八公斤。” “一米七的个子,”奶奶心疼道,“这样怎么行……” 在老人家的眼里,像徐白这样的身高,要六十公斤才结实。 因此吃饭的时候,奶奶一个劲地给徐白夹菜:“今天的肘子做得好,入味了。” 徐白的父亲坐在对面,久不见女儿,当然也很想关怀她,于是他扒掉鲈鱼肚子上的肉,用勺子盛进了女儿的碗里。 “吃鱼吧,”父亲道,“这条鱼是我做的。” 家里的沙发换了一套,连餐具都和从前不同。 徐白只有一种在别人家做客的感觉。 她心中有事,吃饭吃得很慢。 父亲便道:“螃蟹还在锅里蒸着,你不是最喜欢吃螃蟹吗?蒸锅里放了很多姜,你从小就喜欢这种吃法。” 徐白听见这一句话,终于抬起了头。 从回家开始,她就觉得哪里不对,直到现在,她才反应过来:“我的汤圆呢?” 徐白放下筷子,没再吃饭。她和父亲直视,再次重申道:“爸爸,我的汤圆呢?” 汤圆,是徐白养的那只猫。 父亲想避开话题,开了一瓶啤酒道:“小白,你想要汤圆啊,待会儿吃完午饭,我去超市给你买……” 徐白从座位上站起来,两只手都搭在餐桌上。 她的声音带了哭腔:“你告诉我啊,你把汤圆放到哪里去了?” 桌上饭菜冒着热气,可是没人回答她的话。 秋天阳光明媚,苍穹湛蓝,白云起伏,凉风也很怡人。 可是徐白浑身发冷。 奶奶出声安慰她:“宝贝孙女乖,别哭啊,不就是一只猫吗?你想要,奶奶给你买新的。” 坐在徐白对面的、那位不曾开口说话的继母,此时也劝解道:“是咯,小白。你想养猫,甭哭啊,再养新的嘛。” 言罢,继母还觉得自己说了什么玩笑话,轻轻巧巧地笑了几声。 然而徐白之所以会回家,第一是为了看奶奶,第二就是为了看猫。 她并不想见到父亲。 徐白能和父亲正常说话,只是因为多年来的家教。 父亲也曾经答应徐白,这几个月帮她照顾猫,等她母亲十月底返回北京,安定好了新房子,就把汤圆还给她。 徐白上次回来还是九月,她因为住校,不能像以前那样照顾猫。汤圆远远见到她,一个猛子扑过来,就委屈的不行了。 那只猫还是毛绒绒的,一身黑白相间的皮毛,带上四个雪白的猫爪,一双耳朵立得笔直,脑袋挨着徐白磨蹭,小心翼翼地轻舔她。 谢平川说得没错,徐白确实把这只猫,养成了狗的样子。 徐白还和汤圆说:“你再忍一忍好不好,我们一起等妈妈回来,然后我们就搬新家。” 新家在昌平区,是一户新公寓,还没有装修完毕,徐白就准备好了猫砂,也搭好了猫爬架。 而今,十月初的某个中午,徐白的继母和她说:“你看呐,我肚子里有你弟弟哦,猫都有钩虫病的,我们孕妇家里咋养?” 一只猫,和一个人,谁会选择前者呢? 继母掩面而笑:“正好嘛,你爸爸的同事……” 继母还没说完,父亲掷下筷子,和女儿坦白道:“我的那个同事,就是来过我们家的张叔叔,你也认识他的。” 父亲继续说:“老张家的儿子喜欢猫,想要黑白花的,像电视里的黑猫警长,正好,就见到了你的那只猫。” 继母和父亲,都提到了“正好”。 好像这真的是一件很巧的事。 光是这样还不够,父亲还要接着讲:“一只猫而已,你别太在乎了,你把时间花在正事上,不是更好吗?” 徐白缓了好几秒,也没有说话的力气。 她不过是站着,两条腿都麻木了,后颈一阵抽疼,像是血液逆流。 她问了一句:“老张的家在哪里,我要去找我的猫。” 对面的继母一边吃酱肘子,一边开口说话:“小白,这样不好吧,送出去的东西,能收回来嘛……” 继母说话的那个档口,恰好是徐白崩溃的边缘。 徐白冷下脸色道:“别叫我小白,谁认识你。” 继母笑容一僵,拿起纸擦手。 凡是继母碰过的菜,徐白都不会再吃。因为继母夹过鲈鱼,所以父亲给徐白的鲈鱼肉,都被她扔在了装垃圾的碟子里。 她能和他们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已经是十五岁的徐白忍受的极限。 偏偏继母被她落了面子,还忍不住反问:“干什么啊,非要把猫弄回来,万一伤到你弟弟……” 19 “弟弟”对徐白而言,是个莫须有的空谈。 更何况,因为这个弟弟,她连家都没有了。 压抑四个月的情绪,在这一刻决堤而出。 想到母亲所受的委屈,母亲流过的眼泪,徐白当即怒火中烧,把饭碗扔到了地上:“就算伤到又怎么样,你本来就不是我们家的人。” 这句话堪称诛心,继母的脸色一变。 她低头垂目,捂上了自己的肚子。 肚子里还有一个未出生的孩子。 徐白的父亲见状,竟然抬起了手,仿佛要教育女儿:“小白,你怎么说话的,有没有教养?那是你亲弟弟,快给阿姨道个歉。” 徐白眼眶含泪,声音却硬得很:“你想打我吗……”她哑着嗓音说:“我再也不要见到你。” 徐白刚出生的时候,父母其实都欣喜若狂。尤其是她的父亲,逢人便要说,老婆给他生了个女儿,又白又可爱,就叫徐白好了。 年幼的徐白粉雕玉琢,几乎没有长辈不喜欢。 正因为此,她的洋娃娃要用一个柜子来装。 她的父亲不知道要怎么养女儿,努力为她提供最好的物质条件。 工作从老家调到了北京,徐白的父母借钱又贷款,好不容易买下四合院。 再然后,就到了今天。 徐白的父亲手抖了抖,耳光终归没有落下来。 他现在不是徐白一个人的父亲,他还有一个尚未出生的孩子。 饭后,他给老张打了电话。 电话那头,老张欲言又止:“哎,老徐,我对不住你啊。” 老张解释道:“你们家的那只猫,自从来了我们家啊,一天到晚趴在角落,不吃也不喝,我估摸着只剩一口气了……” 老张原本以为,家猫饿到不行了,就会自己来吃。但看现在的局面,恐怕扭转不过来了。 他不想找个地方埋猫,所以热情地提议道:“老徐,要不这样吧,我现在开车去你们家,把那只猫还给你。” 于是当天下午,汤圆又回到了徐白的手里。 它被装在纸壳箱中,眼睛还是睁开的,双眼就像玻璃珠一样,清澈到不染杂质。 徐白泪如雨下,带着万分小心,轻轻摸它的脑袋。 它微微眯着双眼,就像从前一样——像这么多年来一样,因为徐白的温柔抚弄,而软软地“喵”了一声。 徐白抱紧纸壳箱:“没事的,回来就好,我带你去医院。” 老张舍不得给一只猫花钱,徐白却拿了全部的家当。 她拦下一辆出租车,用生平最快的速度,奔向最近的宠物医院。 可是进了医院的大门,汤圆却渐渐地凉了。 “你再忍一忍,马上就能找到医生了……”泪水模糊了徐白的视线,她抱着猫每过一秒,都好像在逼近深渊。 徐白不知所措地抚摸汤圆,它还要用最后的一点力气,偏过头来舔她的手指——粉红色的小舌头,干燥又冰凉。 它用脑袋抵着徐白的手,再三确认她不会走。 如果徐白要走,它也没办法了,因为眼睛已经睁不开了。如果徐白要走,它就再也等不到她回来了。 汤圆好像知道自己无力改变现状,贴着徐白的脑袋慢慢垂了下去。 一只猫的寿命有多短暂,只是它的记忆全部和徐白相关。 徐白捂着脸哭泣,眼泪从指缝里漏下来,可她不能崩溃,她还要找医生,找最好的医生。 然而医生也无能为力。 充满消毒水味道的宠物医院里,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叹气道:“小姑娘,节哀顺变。” 医生说:“提前三天送来,也许还有救,现在没有生命体征了。” 徐白靠墙坐着,怀里是医生还给她的,那只已经凉透了的猫。 徐白想起九岁那一年,她放学回家的路上,看到了一只小流浪猫。 那猫咪只有巴掌大,黑白花,四个雪白的小爪子,忐忑不安地蹲在路边。 徐白根本没有考虑,她把小猫装进书包里,直接带回了家门。她还和谢平川炫耀,说她养了一只宠物,特别乖,特别可爱。 谢平川却道:“你养的是猫?猫不认主人,怎么会特别乖。” 可是徐白的猫与众不同。它黏人,认家,胆子小,爱撒娇。 因为有着黑白花的毛皮,徐白给它取名叫汤圆。 但是如今,汤圆一动也不动,像是睡着了一样。 它从前有多爱玩闹,现在就有多安静,耳朵也耷拉下来,再没有一丝呼吸。 徐白把汤圆放回纸壳箱,又找了一块僻静的地方。下葬的时候,她取下自己的手链,放进了纸箱盒子里,当做是汤圆的陪葬。 “谢谢你陪了我六年,”徐白哭到头疼,被夜风恍然一吹,终于有些清醒,“你是最好的猫,我是最坏的主人。” 她在这一块空地上坐了良久,看着远方的霓虹灯闪闪发亮。 周围人迹罕至,唯有风声悠长。 徐白双手抱膝,终于认清一个现实,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永远陪伴她——死亡是期限,时间是银河,漫漫人生途中,她只是孤独的旅行者。 而旅行的终点,不过一明一灭一尺之间。 第十四章 徐白做了一个梦。 梦到十五岁的时候,她和谢平川一起回家。路上谢平川拉着她的手,一路催促她走快一点。 “你走得好快呀,”徐白在梦里说,“哥哥,我觉得好累。” 谢平川背对着她回答:“那你站在这里吧,我先走了。” 这的确是谢平川会说的话。 徐白就问他:“你什么时候回来呢?” “不回来了,”前方的谢平川没有回头,颀长的身影渐行渐远,毫无来由地说了一句,“我们也没有联系的必要。” 梦里的景象不甚清晰,路过的行人面容模糊,谢平川转身混入人群,徐白便找不到他了。 她渐渐感到慌张,沿着人行道奔跑,可是双腿没有力气,跑着跑着,就什么也见不到了。 她多年前养过的那一只、名叫汤圆的,黑白花的小猫,似乎也蹲在街边看她,立着一双猫耳朵,双眼黑亮亮的,好像玻璃珠子一样。 长街似锦,街上车水马龙,然而热闹和喧哗都在别处,徐白的四周只有一片寂静。 她找不到哥哥,蹲下来叫她的猫:“汤圆,你过来啊。” 汤圆“喵”了一声,忽然跑开了。 这并不是汤圆的习惯。每逢徐白喊它,它都会立刻跑过来,绝不可能离得更远。 然而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谢平川甩下了她,汤圆也跟着跑掉了,徐白想不通为什么,她失魂落魄地走着,想回家找爸爸妈妈,小巷的路走到一半,天边就开始下雨。 雨水落在她的头上,雨势也突然变大了,这场雨说来就来,没有半点的预兆,像是英国伦敦见鬼的天气——她没有在梦里考虑,为什么会对伦敦如此熟悉。 巷子的尽头就是家,家里却没有母亲。 她的父亲抱着一个小男孩,搂着另一个模糊的女人,父亲见到徐白的那一刻,就像见到一位陌生人。 “小姑娘,”梦里的父亲问道,“你找谁啊?” 徐白抱紧双臂道:“我谁也不找。” 她飞快冲出院子门,任由雨水兜头而下。 这并不是一个美好的梦,旧事重提,激起了多年前难堪的回忆——直到床边的闹钟把她吵醒,徐白才从床上猛然坐起来。 窗外天光大亮,还有不知名的鸟叫。 北京的七月,已是盛夏酷暑,宾馆开放了冷气,徐白只披了一条浴巾,站在一扇落地镜之前,用木梳子梳理长发。 徐白不再是那个十五岁的小姑娘,她今年研究生刚毕业,成功拿到了双学位。 今时不同往日,她这一回,是真的长大了。 结束研究生论文的当天,徐白拖着行李箱回国,下完飞机进宾馆睡了一觉,便准备去恒夏集团面试。 20 时值七月,阳光耀眼,北京城内十分闷热。 徐白坐在出租车内,透过一扇玻璃窗户,看向了城区风光。 高楼大厦拔地而起,拥堵的车辆恰似长龙,耳畔不断传来汽车鸣笛声——这座城市还是像以前一样,充分彰显了热闹与繁华。 出租车司机在等绿灯的空档,与徐白攀谈道:“你是哪里人啊,外地来北京的吗?” 徐白把包放在腿上,出声回答道:“是啊,好久没来过北京了。” 她的头发比较长,发梢烫卷了一点,流风从窗外吹进来,发丝刚好挡住半张脸。 司机看不清她的外貌,听口音又是普通话,只记得她是要去恒夏集团的写字楼,便继续说道:“那个什么恒夏集团,是一个互联网公司吧。” 而且还是一个发展势头迅猛的互联网公司。 似乎成立没几年,疯狂吞并市场份额,不断推出新产品,有很强大的供应链。 徐白接话道:“对啊,是一家互联网公司。” 她说出了实情:“我今天要去面试,面试成功的话,就能留下来了。” 司机便鼓励道:“哦,祝你好运啊。” 他以为徐白是做互联网的,写写程序,搞搞开发——近几年来,计算机行业实在火爆,每年都有一批年轻人,马不停蹄地奔赴it业。 然而徐白的专业是翻译。 恒夏集团从去年开始,面向市场推出翻译app,连带着推销一些外语学习软件,目前仍然在拓展市场的过程中。 因此他们扩大招聘,寻求专业翻译,加入当前项目组,来完善软件的设计。这一连串的扩张,可谓野心勃勃。 面试地点就选在公司总部的三楼。 三楼开放了冷气,整条走廊都很安静。 徐白穿着一件套裙,踩着五厘米的高跟鞋,坐在空调的出风口,抬起头四处打量。 坐在徐白身边的,是一同等待面试的年轻男子。 那男子自我介绍道:“这位小姐,你好啊,我叫江舟。” 江舟今年二十五岁,与徐白差不多一样大。 他相貌端正,穿着一身规整的西装,一派胸有成竹的样子,明显是有备而来的人。 “我是从美国回来的,”江舟凝视徐白,继续搭腔,“我的专业不是翻译,我是搞工程的,但是我考到了翻译证。” 他殷勤地问:“小姐你呢,你是哪所学校毕业的?” 徐白把手伸进了衣服口袋。 江舟以为她要拿什么——却见她拿出一块草莓糖。 徐白旁若无人地撕开糖纸,然后就这样把草莓糖吃了。 “我今年研究生刚毕业。”徐白答道。 等候室里有不少前来面试的人,但看大家都是一副精英的模样,谁也不知道最终花落谁家。 毕竟这一次,空缺的职位只有两个。 而恒夏集团待遇优厚,不仅提供福利保障,还有充分的职业自由。在北京这个寸土寸金的地方,谈什么都是虚假的,只有钱才是真诚的。 钱多,事少,交通方便,那就是最好的工作。 江舟对工作有把握,对徐白也燃起了兴趣。 他忍不住询问:“小姐,你介不介意我问一句……你、你有……” 由于搭讪的经验几乎为零,江舟只能结结巴巴道:“小姐,请问你有没有男朋友?” 徐白乍一听见,似乎愣了一瞬。 她含着糖笑了:“我没有找男朋友的打算。” 所以说搭讪这种事,是需要经常练习的。缺乏经验的江舟,在得到这样的回答以后,他就感觉格外惊奇。 他不假思索地问道:“为什么呢,你这么年轻漂亮……” 徐白眨了眨眼睛:“我们今天不是来面试的吗?” 言下之意,不谈私事。 江舟听懂了她的意思,有些尴尬地笑了笑。 徐白也不再说话,抬头正视前方,像是在等待面试。 走廊外传来高跟鞋踩踏地板的声音,木门打开的那一刻,有一位穿着灰色套裙的美人,和在场的面试者打了一个招呼。 她肤白貌美,看着也很年轻。 她说:“大家好,我是副总经理夏林希,项目组长临时有事,为了不耽误大家的时间,我和副组长负责第一组。” 会议室的大门敞开,木桌和皮椅并排,夏林希拿着一沓文件,连同几个面试官一起,进入了会议室的内部。 副总经理人过留香,这一边的等候室,还残余着浅淡的香水味。 徐白偏头看着她走远,听见江舟开口道:“这个公司的女员工……都是这样的吗?” 他瞧了一眼徐白,又瞧了一眼夏林希,忽然充满了干劲。 江舟是第一组第一个参加面试的人,不久之后,他就进入了会议室之内。 等他出来的时候,却带着一脸的丧气。 仿佛参加远征的十字军,惨败于新月的弯刀之下,又好比十三世纪的匈牙利,惨遭蒙古人无情蹂躏。 总而言之,江舟的神情很颓废。 下一个面试的人就是徐白,徐白进门之前,江舟还提醒了一句:“他们要我详述外语的学习方法,可我学英语的方法,就是在语言环境里学啊。” 他不清楚徐白的底细,但见她守口如瓶的样子……可能,毕业的学校不够好吧。 会议室之内,徐白独自落座。 她正对着副总经理夏林希,听到对方开口道:“徐小姐本科巴斯大学,研究生牛津大学,来自中英翻译和英法翻译的笔译专业……” 夏林希看着她的简历,很温和地问道:“请问徐小姐,为什么选择我们公司呢?” 为什么呢? 原因很简单,因为钱多事少,平常不用奔波,工作内容又有趣。闲来无事,还能继续做喜欢的笔译,这是徐白追求的理想状态。 徐白坐得端正,回答规范道:“因为对贵公司文化很感兴趣,也希望能参与到当前的项目组……” 项目组的副组长了然一笑:“徐小姐你好,我是副组长,能不能请你把刚才的话,用英语和法语分别复述一遍?” 徐白的面试时间长达十几分钟,面试结束之后,项目组的副组长还和她握了个手。 “感谢你来参加面试,”副组长和她说,“我们将尽快处理,在三个工作日内通知结果。” 此时是下午两点十分,窗外的太阳依然灿烂。 徐白和面试官告别,独自一人走出会议室,随后来到了电梯门口。 恒夏集团并不缺钱,电梯的装潢格外讲究,两边的门框擦得锃亮,恰好能反射出光影。 徐白的影子就在门框上,她看向那一块反光的地方,因为觉得有点困,揉了揉自己的脸。 或许是由于基因好,她的皮肤还和十五岁一样,仿佛雪白的米糕团子,稍微使一点力,就能留下红印。 简而言之,既适合远观,也适合亵玩。 电梯门打开的那一刻,徐白双手拎着皮包,刚准备跨进电梯,脚步却在瞬间停滞。 电梯里铺着大理石砖,站着一个许久不见的人。 他穿着一件高定衬衫,身形一如当年挺拔。 徐白惊讶片刻,竟然弯下腰来,掐了自己的腿。她穿着黑色丝袜,袜子差点被指甲勾破。 而且腿也很疼,并不是在做梦。 徐白复又站直,脱口而出:“谢……” 她这样称呼他:“谢先生。” 两秒以后,徐白注意到他的工牌,她马上改口道:“谢总监。” 谢总监审视她良久。 他抬起了一只手,停在衣领的上方,缓慢解开一颗衬衫扣子——徐白并没有移开视线,她能看见他的喉结,锁骨,规整的衣领,深色的袖扣,没戴戒指的手指,听到他语速缓慢,不含情绪地和她打招呼:“好久不见,徐小姐。” 好久不见,徐小姐。 徐白无声地笑了。 到底不甘心,到底意难平。 第15章 21 电梯里没有别人, 只有徐白和谢平川。 徐白直到走入电梯才发现, 他们正在上行,直达顶层,而不是下降, 到达一楼。 从三楼到二十七楼, 这一段不短的时间差, 给了他们谈话机会。 徐白率先打破沉默, 她状似平常地说:“谢总监下午好。” 十几岁的时候,重逢会让人痛哭流涕,二十多岁的时候,就学会了假装平静。 他们都不知道双方在想什么,不过表面上看起来, 都保持了在公司里应有的矜持——尤其是徐白, 她客套地问道:“谢总监, 这么些年来,你过得怎么样?” “我过得还好, ”谢平川反问道, “徐小姐呢?” 徐小姐道:“我也还好。” 她没等谢平川接话, 又说了一句:“我刚刚参加完面试, 这几天就能等到结果。” 言罢, 徐白用两只手拎包,因为她的掌心都是汗,握着皮革有些打滑。 她自欺欺人地心想,北京的七月真是炎热。 谢平川考虑几秒, 跟着说道:“项目组的翻译职位,好像还有两个空缺。” 他原本左手拿着文件,现在又换到了右手,因他比徐白高上不少,穿着高跟鞋的徐白,也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 谢平川对待徐白的态度,就像对待一个普通女员工。 他不是顽劣的七八岁的男孩子,也不是青葱如竹的十八岁少年,归功于过往流逝的岁月,他看上去成熟稳重,英俊潇洒,并且风度翩翩。 徐白略微抬起头,目光落在他耳侧:“是啊,谢总监,你猜的没错,我面试的岗位是翻译……” 徐白的话还没说完,电梯门却在此刻打开。 二十七楼到了。 电梯门口站着另一个年轻男人,他穿着一件条纹衬衣,手上拿了一沓材料,电梯门才刚敞开,他就出声说道:“谢总监,蒋总和王总都在办公室等你。上个月的归纳报表,技术部也已经提交了。” 那人是谢平川的助理,全名周勤,他在公司发展时期加入,可谓谢总监的左膀右臂,而且人如其名,十分勤勤恳恳。 周助理起初没看到徐白,当他定睛一看,瞧见一个素未谋面的美人,他的神情就有一些惊讶。 谢平川和徐白站定的位置很近,从周助理的视角看来,徐白仿佛靠在他的身上,谢平川也没有挪动地方。 周助理跟了谢平川两年多,不曾见他这样与别人亲密。 不过谢平川和徐白的对话,打破了周助理的大胆猜想。 谢平川看向徐白,以普通朋友的语气道:“徐小姐刚回国,就来公司参加面试,我代项目组感谢你,预祝你面试成功。” 他右手拿着一沓文件,左手从口袋里掏出名片盒,把一张名片递到了徐白的手中:“既然徐小姐刚回来,遇到什么问题,可以联系我。” 徐白双手接过名片,就像重新认识他一样。或许是因为周助理在场,她也同样客气地回答:“谢谢总监,那我先下去了。” 那一声“谢谢总监”说出来的瞬间,谢平川的脚步停在电梯门槛处,电梯门正要关上,因他的存在又重新打开。 有多久了呢,他也不记得了。 久到连回忆也是枉然,妄念也在时间里倦怠,琐碎的牵挂被日渐消磨,生活的轨迹也趋于平常。无论曾经怎样望穿秋水,到头来还是“渐行渐远渐无书”。 他二十岁出头的时候,曾以为自己无所不能,以为皇天不负有心人,以为凡是努力就有结果,但他今年将近三十,他的心态较之以往,似乎更为贴近现实。 谢平川低声回答:“不客气。” 在相对遥远的记忆里,有一段经常出现的对话——徐白叫一声谢谢哥哥,谢平川就回一句不客气。 这种平淡无奇的日常,不应该让他记忆深刻。 他站在电梯门口,背对着此时的徐白。直到电梯门完全关上,一层一层缓慢下行,他才带着周助理走向办公室。 他翻开手上那一沓文件——哪有什么文件,都是顺手拿的白纸。 他只是装出了恰巧乘电梯的假象。 周助理猜不出谢平川的心思,他们快要走到办公室的时候,就连周助理也忍不住说:“谢总监,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刚刚电梯里的那个妹子……” 谢平川侧过脸看着他,问道:“怎么,你认识她?” 周助理连忙摇头:“不认识。” 他对谢平川和徐白的关系感到好奇,但和上司谈论他的普通朋友,实在有些不合时宜。 尤其当你的上司是个工作狂,对除了工作以外的事都不感兴趣——周助理以为,他的话题注定冷场。 果不其然,谢平川跳过了徐白,再次和助理谈起工作:“昨天陈组长发给我的邮件里,提到了周五的线上测试会议……” 周助理打起十二分精神,掏出随身携带的便签本:“是的总监,关于这次线上测试,最后的相关会议在本周五举行。” 他的思维回归了工作,也不记得刚刚下电梯时,谢平川给了徐白一张名片。 那张名片,正被徐白握在手中,来回观赏,反复把玩。 名片上有谢平川的职位,电话号码,以及电子邮箱,短短几行的内容,徐白很快就背下来了。 她把名片放入包里,却没有联系他的打算。 徐白不给谢平川打电话,谢平川也没有联络她,他们的这一次久别重逢,就像一颗扔进湖泊里的石子,表面上看着荡起了涟漪,实则还是风平浪静——徐白如是想。 直到三天以后,恒夏集团的hr通知徐白,下个礼拜就可以开始上班,她的薪金和待遇一切从优,月底还有一场迎接新职员的联欢会。 徐白应期到岗,得到热烈欢迎。 她的直属上司是个女强人,日常行事雷厉风行,因为她姓付,所以被叫做“付经理”,虽然她其实做的是正职。 付经理和徐白介绍道:“我们的项目处于第三期,我们组的职责是翻译和设计,每周一和周四的早上,我们要和技术组的产品经理做交接……” 想到谢平川是公司的技术总监,徐白的思路忽然停顿,她不由自主地问了一句:“我们直接和技术组沟通吗?” “是的,小徐,”付经理面朝着徐白,坦诚相告道,“你要是有疑问,欢迎随时来问我。” 付经理穿着一套西装裙,打扮得简洁而利索,说话的语速也偏快,她对徐白寄予厚望,也没有忘记另一位新职员。 那位和徐白一起入职的新员工,方才去了公司的露台抽烟,眼下他刚一进门,就被付经理抓了过来。 付经理拍了拍他的后背,同时向全体组员介绍道:“这一位也是我们的新伙伴,名叫赵安然,毕业于北京外国语大学。” 赵安然和徐白同龄,他穿一身休闲装,看起来又高又瘦,不同于徐白的彬彬有礼,赵安然只是简单地点了个头。 但是当他扭过脸,视线与徐白交汇,他竟然定在了原地,过了好半晌,才试探性地问道:“你是……徐白?” 徐白听到他的名字时,心里已经有所怀疑,现在又见他如此惊异,徐白便展颜笑道:“你好啊,赵班长。” 清早九点多钟的阳光,穿透了一扇落地窗,徐白就站在光影交界处——她的眼中有晨星,双腿笔直又修长,恰如十五岁那年一样。 赵安然与她对视片刻,脸上浮现出可疑的微红。 他抬手摸上自己的后脑勺,跟着回忆道:“徐白,你初中毕业以后,就去了国际高中吗?我后来听人说,你高二就留学英国了,后来在英国念大学,还去法国做交换生,你最近刚回国吗……” 付经理正在注视他们,徐白打断了赵安然,并且开口解释:“我和赵安然是初中同班同学,那个时候,他是我们的班长。” 徐白不再看赵安然,转而和付经理谈论:“没想到会这么巧,我们两个同班同学,都进了公司的项目组。” 22 话音落罢,她又和在座的同事说:“从今以后,还请大家多关照。” 虽说在职场上,能力决定了发展,机遇决定了未来,但是在刚开始的时候,领导和同事们难免要对国际名校出来的新人,报以一定的期望和优待。 徐白正是扮演了这样的角色。 作为牛津大学毕业的高材生,她上班第一天就接到了任务。徐白花了半天时间上手,临近午饭时间,已经游刃有余。 到了十二点整,陆续有人去吃午饭,付经理也带着同组的员工,和徐白、赵安然一起去了食堂。 由于今天来了新伙伴,他们决定在公司聚餐。 公司的食堂在六楼,健身区和休息区在七楼。而徐白所在的项目组,坐落于公司的五楼,于是走楼梯的时候,就有同事打趣道:“我们的地理位置,可以说是最好的了。” 那名同事笑道:“高管们都在二十六层以上,下来吃一顿饭,恐怕没有我们方便。” 说来也巧,这名同事话音落后,高管们就出现了。 电梯门打开的那一瞬,率先露面的就是技术总监,他和集团的总裁并肩行走,两个人都留下了笔挺的背影。 付经理以为徐白不知道,因此好心和她解释:“前面那一位穿西装的,是我们公司的技术总监,美国加州的海归精英。” 言罢,付经理又道:“谢总监旁边那一位,是我们公司的总裁,他姓蒋,也许你在媒体上见过蒋总,他各方面的能力都很强。” 徐白点了点头。 她跨入食堂的正门,偏过脸不看谢平川,说出的话却离不开他:“谢总监也在食堂吃饭吗?” “对啊,”另一个年轻女同事走上台阶,笑了一声道,“你看啊,蒋总和谢总都很帅,可是蒋总早就被预定了,谢总监还没有女朋友。” 谢总监没有女朋友,也没有结婚。 这是为什么。 徐白还没有细想,另一个同事就调侃道:“谢总监不需要感情生活,你没听大家说吗,他是公司的ai,是多线程的人工智能。” “他今年多大?”与徐白并排的赵安然脚步一顿,似乎是瞧见了谢平川的侧脸,“我总觉得谢总监有点面熟,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能不脸熟吗,徐白心想,她上初中的时候,谢平川就在高中部,隔三差五会来找她,甚至有一次,还帮她做班级大扫除。 记得那一天,徐白被要求擦黑板的边框,可她站上椅子也不够高,谢平川就来代劳了。 那时班上有女生情窦初开,对谢平川学长一见钟情,就写了粉红色的小纸条,私下里一再拜托徐白,一定要转交给谢平川。 或许是徐白小气吧,她从来没有答应过。 光是想象谢平川收到女孩子的小纸条,徐白的心里就有一块地方堵得慌。 可惜赵安然不知道这一段过往。 毕竟那是十年前的事情了。 赵安然停在自动饮料机的旁边,他的身旁就是一排塑料杯,几位技术组的男员工拿了杯子,默默低头接着饮料。 这批技术组的男员工们,青睐的饮料都是啤酒或可乐——他们的打扮也有点相似,穿着印有公司logo的衬衫,和一条深蓝色牛仔裤,各自戴着一副黑框眼镜,脖子上吊着一个工作牌。 同是专注于技术的职员,谢平川的形象却截然不同。 他的气质很出众,倒个白开水也赏心悦目。 赵安然观察他一阵,抬手搭上徐白的肩膀:“徐白,你认识他吗,咱们上初中的时候,是不是见过他啊?” 徐白惊讶于赵安然的记忆力。 赵安然见到徐白一愣,他也不由得笑起来:“对了,徐白,我叫你小白吧,当时班上和你关系好的人,不是都喜欢这样叫你吗?” 他跟在徐白的身后,甚至忘了拿餐盘:“你还记得初中的时候,我们一起参加校庆吗,你弹钢琴,我拉小提琴。” 他主动提及当年的回忆,徐白却没有关注他的话。 徐白手里端着盘子,发现食堂供给的午餐种类很丰富,她的心情就变得特别好,根本没听清赵安然在说什么。 恒夏集团注重员工福利,对食堂的标准要求很高。呈现在徐白眼前的,不仅有家常的荤菜素菜,还有在英国很难碰到——或者就算碰到了,也卖得特别贵的手工面点。 徐白要了六个灌汤包,又刷卡买了鸡汁包,见到小春卷走不动路,最后还端走了一碗鲜虾馄饨。 自从回国之后,她在吃饭一途上,就开始放任自流了。 不是她看不起英国传统菜,炸鱼薯条诚然好吃,steak ale pie也能接受, 各类汉堡让她饱腹,热巧克力让她快乐,可是心里最喜欢的,永远都是中国菜。 然而中餐馆并不便宜,作为一个算不上富裕的人,她不可能天天下馆子,自己也不太会做饭。 赵安然见到徐白点了这么多,他的嘴角变得有一点僵硬。 “你的胃口很好啊,能吃得完吗,”赵安然和徐白搭话,“你是吃不胖的人吗?” 徐白言简意赅道:“是啊,我吃不胖,这么多年来,都是一样的体重。” 看在同学加同事的面子上,徐白把一盘鸡汁包给了赵安然。 “我买了两盘,听说这个特别好吃,”徐白笑道,“我们一人一盘吧。” 她自己可能不知道,她笑起来的时候,眼睛闪闪发亮,唇角向上微挑,加之因为见到好吃的,神情又是格外愉悦,在旁人的眼中,她和赵安然两个人,就不是单纯的同事关系。 此处的旁人,特指谢平川。 谢平川已经落座,他恰如往常一样,饮料只喝白开水,不过今天又和平常不同,他什么饭菜都没有准备,面前只有一个装水的杯子。 他似乎没有吃饭的心思。 谢平川端着杯子,视线不在餐桌上,只在徐白的身上。 见到徐白和赵安然有说有笑,还把自己的包子给了赵安然,谢平川就更加不想吃饭了。 谢平川并非赌气,他只是看不惯现实。 此时坐在谢平川对面的,是集团的总裁蒋正寒,他和谢平川共同创业,这些年来关系匪浅。 蒋正寒发现他坐着不动,于是问了一声:“你今天有什么烦心事?” 谢平川是饮食和作息都异常规律的人——规律到甚至有些不正常。然而现在,他却只喝水不吃饭,蒋正寒想当然地以为,谢平川遇到了什么棘手的事。 “我没有烦心事,新项目进展顺利,王总也答应合作,产品上线可以提前,”谢平川言不由衷,并且站起来道,“不过我换了新口味。” 在此之前,谢平川还认为,他可以顺其自然,尽量不揠苗助长,然而现实再一次证明,他还是高估了自己。 回忆是不可能忘记的,哪怕淡薄了当年的心情,也能磨出崭新的棱角。他不得不承认,醋缸已经翻了。 生活中的不如意,多半来源于比较——谢平川不能免俗。 他看到徐白和那个男职员谈笑风生,思及自己和她礼貌又客套的对话,心里的那秆天平,也歪到了别的地方。 于是谢平川走到了近前。 一旁的员工见到他,纷纷和他打招呼:“谢总监好!” 谢总监回答道:“你们好,今天聚餐吗?” 他端着两盘包子,侧目看向靠窗处。那里坐着蒋正寒和高级项目经理,虽然大家同在一个食堂吃饭,但是高管和普通员工,一般而言不会坐在一起,吃饭的时候也互不打扰 。 今天的谢平川有意打破常规。 徐白他们组的同事,围着一个长桌坐拢,徐白的左边是赵安然,而右边恰好有一个空位。 坐在桌子边的员工里,混着一个技术组的产品经理。 工程部的所有技术组,都和谢平川打过交道。 谢平川和产品经理的目光交汇,产品经理便心神领会道:“谢总监,您能不能和我们一起坐,我有几个产品上的问题,还在和咱们的开发人员沟通。” 23 这是一个很好的台阶。 谢平川顺着台阶,走了过去:“季经理快要出差回来了,周五的会议上,还有时间继续探讨,具体问题可以具体解决。” 显而易见的是,谢平川不会在饭桌上谈论公事。他借口“季经理”要回来,便把话题转到了别处。 不过在听到“季经理”的那一刻,徐白有些恍然地回想,这位季经理,难道是和谢平川关系很好的季衡么? 但是据她所知,季衡在本科毕业后,就入职一家硅谷公司,又在公司里找了女朋友,并且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他没有理由选择回国啊——徐白又很快摇了摇头,那是几年前的消息了。 她低下头,咬住灌汤包。 恰在此时,谢平川坐在了她的身边。 徐白心中一惊,没有控制好力道,那个灌汤包被她一咬,汁水当即溅了出来,也不知道为什么,都溅到了谢平川的身上。 众所周知,谢总监是爱干净的人,他的衣服常年崭新,衣领也一丝不苟,办公室总是纤尘不染…… 简而言之,他是站在云端的人,不可以被灌汤包溅到。 一时之间,原本热闹的餐桌上,变得有些安静。 付经理笑着打圆场:“徐白今天刚来,她肯定也没想到,包子这么容易溅汁。”言罢,她看向了徐白 。 徐白连忙放下包子,她在座位上坐正,语气非常地正式:“抱歉,谢总监。” 谢平川心想,徐白和那个男职员说话的时候,怕是没有这么客气疏离吧。 “没关系,徐小姐,”谢平川抽了一张纸,随手擦了自己的衣领,“食堂的饭菜合你胃口吗,你觉得还有什么地方需要改进?” 在场除了徐白以外的所有人,都觉得谢总监是在关心食堂发展,关心新来的职员,就连赵安然也说:“食堂好吃啊,谢总监,没什么需要改进的。” 赵安然拿着筷子,吃着徐白送他的鸡汁包,笑得开朗道:“我说实话,可好吃了,比我的大学食堂还好吃。” 哦,那你就吃吧,你也只会吃了。 谢平川无声地回应道。 他面上神情如常,接着问道:“工作第一天习惯么?以后和技术组交接更多,这个项目也要依靠你们。” 这一次,徐白终于接话道:“因为有经理和同事帮忙,所以上午熟悉了流程……” 坐在徐白左手边的赵安然也说:“是啊,挺习惯的,同事人好,食堂又好吃。” 为了活跃桌上气氛,他诚实地举例道:“我买了一碗凉粉,味道也不错,加点醋更爽口了。” 谢平川侧过脸,看着赵安然笑了,他在心里想着,果然除了吃以外,这个人什么也说不出来。 赵安然被谢平川注视,误以为上司器重他,再加上初中时的渊源,赵安然便把装着鸡汁包的笼屉,一把推给了谢平川:“谢总监,你尝尝这个包子吧,味道很不错。” 谢平川不喜欢吃这种汤汤水水的东西。 他其实是很挑食的人。 但是今天,他又破例了。 徐白送给赵安然的那一屉包子,到头来全部落在了谢平川手里,而且谢平川全部吃完了,很给面子。 饭后大家三五成群地离开食堂,徐白和谢平川两人却磨磨蹭蹭,共同走在了队伍的最后。 徐白想跟上同事,谢平川便拉住她的手,她稍微挣扎一下,谢平川便道:“假如他们回头,就都看见了。” 谢平川还和她说:“我不介意被看到,不过你第一天来,可能要注意点。” 于是徐白不敢动。 谢平川也松手了。 徐白越走越慢,临到走廊转角处,她甚至主动拐弯,走向了消防通道的隔间:“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你打算和我说什么吗?” 消防通道是声控的,由于此刻没有人,徐白和谢平川脚步又轻,所以四处都是一片漆黑。 黑暗之中,感官更灵敏,隔间正门关上的时候,还能听见彼此的呼吸。 这里是谈话的好地方,但是对于两个异性而言,对于顶头上司和新职员而言,又变得非常不合适了。 徐白之所以会和谢平川来这里,她仔细想,原因好像只有一个,就是因为她仍然信任他。 并不是她想信任他,这是她年幼养成的习惯。 谢平川不喜欢拖泥带水,他关上那道门以后,走到了徐白的身边,他其实可以看清,但故意装作看不清,左手也搭上了她的腰。 他还注意到她的胸围,虽然视线很快移开,但是他依然觉得,她不再是十几岁的小姑娘,她真的长大了。 他面对着她站着,确认她不抗拒,也不讨厌他之后,他的手往上摸索了一寸。 但也仅仅只有一寸而已,谢平川缺乏经验,不知道是否应该继续发展。 机会来之不易,他决心要珍惜。 徐白开口道:“我们到这里来,是要谈什么呢?” 她握着他的手,却把他拉开:“假如你不说话,我就要回办公室了……” 谢平川道:“午休时间有两个小时,你现在回去是为了工作?” 徐白振振有词道:“是啊,我就想工作。” 谢平川却道:“撒谎不是好习惯。” 虽然他也经常心口不一。他其实没资格纠正她。 黑暗中光影微弱,徐白看不清他的表情,也猜不透他的心思,而且有那么一瞬,她的心情很落寞。 坦诚的说,徐白不习惯和他之间这样明显的上下级关系。 她努力了那么多年,自觉和他的差距很小了,专注学业和工作让人快乐,她的兴趣和性格都与从前不同。 何况这些年来,他们跨国的联系并不让人愉快,即便现在同在一家公司,左右也是翻不出什么水花。 再加上十几岁时候的事,怎么能当真呢——哪怕当时是诚心诚意,迈入成年之后,世界经常充满骗局,熙熙攘攘利益至上,难免要蒙昧初心。 谢平川却和徐白想的不同,他直接问了一句:“你当年是怎么答应我的,现在还记得么?” 徐白想了想,很有技巧地回答:“我答应了你不少事,你也答应了我很多事,我们还拉过钩,你指的是哪一件?” 徐白的回答公式化,让谢平川感到不满。 一般男人感到烦躁的时候,喜欢用抽烟喝酒来解决。但是谢平川既不抽烟,也不喝酒,他目前的兴趣在工作,在管理下属,在运营公司。 但他现在甚至不想回办公室,他和徐白坦诚:“我指的是每一件事,尤其是你十八岁那年,在电话里和我说的那些。” 徐白脸色微变道:“你别和我开玩笑了。” 她转过身,搭上扶手,准备离开:“你们下午是不是还要开会?我想在下午一点前回办公室,我的文件还没整理完。” 谢平川见她要走,稳如泰山般站在原地,开始复述她曾经在电话里,和他说的那一番长篇告白。 他竟然会背。 高智商不该用在这种地方。 不过谢平川停顿的间隙,门外却传来脚步声,还有洗拖把的声音——诚然,那是公司的清洁工。 谢平川不仅没有闭嘴,反而切换到了英文,以至于让徐白认为,他更适合做同声传译。 徐白不解风情道:“i don’t quite uand what you are saying.” 谢平川难得愿意夸奖别人:“你学的是英音?很好听。” 谢平川此行的目的,像是为了提醒徐白从前的事,因为他这样说完以后,就主动拉开了隔间的大门。 光线照射进黑暗处,他们的影子重叠在一起。 有些你认为自己不会记得的事,可能在某个瞬间忽然涌来,像是田野上的一阵风,突然把野草吹出波浪。 比如此时的徐白,她想起很小的时候,喜欢跟在谢平川身后,踩他的影子。 因为有人告诉过她,这样一来,两个人的影子连在一起,长大了也不会分开。 24 那个人却没有告诉她,假如分开了,时间会有多久,分开以后,双方的经历会截然不同。 还有徐白上初中的时候,北京下了一夜的漫天飞雪,街道上攒着昨夜的积雪,清道夫还没出现,谢平川和徐白却要上学。 于是谢平川走在前面,徐白踏着他的脚印,虽然不知道有什么用,不过对于徐白而言,好像确实好走了一点。 可是她会故意跌倒,撞上谢平川的书包。 谢平川总要把她扶好,后来他干脆和她并排,然后牵住了她的手。 那时谢平川还在念高二,徐白一路被他牵着手,心怀雀跃地提醒道:“如果我摔倒了,你也会摔倒的。” 谢平川是怎么回答的呢,他说:“那我给你垫底,我在下面,你在上面。” 徐白抬起头看他,指着他们的影子:“像那样吗?” 不仅像当时那样,也像现在这样,影子再次重合了。 那年大雪纷飞,如今夏阳灿烂。 谢平川首先走出隔间,他一手搭在了门上,等到徐白出来以后,方才松开了手。 徐白观摩四周,发现走廊无人,清洁工也离开了,她再三确认环境,随后离开了隔间。 她习惯性地扶了一下门,手上就被谢平川塞了东西——塞了什么呢,方方正正的东西,一捏有点软,表面好像是一层纸。 “你给了我什么?”徐白偏过脸道。 她低头看了一眼,原来是一块草莓糖。 如今已经买不到她当年喜欢吃的那种糖了,因此徐白手上拿着的,是现在流行的糖果,谢平川是什么时候买来的,徐白并不知道。 这样就犯规了,徐白心想。她的眼睛眨了一下,好像氤氲了水雾。 或许是因为四周无人,安静到不闻风声,又或者是因为阳光太好,阴影都无所遁形,徐白竟然鬼使神差地,把手伸进了谢平川的西装口袋。 她摸到了好多草莓糖。 谢平川低声道:“都给你。” 他没忘记下套,接着诱导徐白:“我帮你剥糖纸吧,不用和我客气。” 这样的对话不是没有过,尤其在收到草莓糖以后。趋于幼时养成的惯性,徐白略微抬头,不假思索道:“谢谢哥哥。” 话刚出口,她想纠正自己。 谢平川却叫了徐白一声,他再次称呼她为“小白”。他这样打断她的思路,然后又和她说:“快到一点了,你刚才不是告诉我,想在一点前返回办公室?” 谢平川没再开口说什么“徐小姐”。 徐白终于发现,她要是叫他谢总监呢,他必定会回一句徐小姐,可她要是改口叫哥哥,他就会喊她小白了。 而且声音低沉平缓,比记忆里还要温和。 第16章 当天下午一点左右, 徐白和谢平川在电梯门口分别。 徐白揣着一口袋的草莓糖, 目送谢平川进入电梯,不过他在离开之前,还抬手摸了摸徐白的脸。 果然如谢平川料想的那般, 指腹传来柔嫩而细滑的触感。 他早就想这么干了, 于是得逞的这一瞬, 心情又好了不少。他原谅了徐白在十八岁告白之后, 就对他日益冷淡,不接他的电话,也不回他的邮件。 此时的徐白确实称得上配合,她就这样站在电梯前,被谢平川摸了两下脸, 又听谢平川开口问她:“你上个礼拜刚回国, 现在住在哪里?” “我在公司附近租了房子, ”徐白如实道,“我去了一趟宜家, 买了新的家具……” 讲到这里, 她忽然想起什么, 特意提及道:“我又养了一只猫, 它还不到三个月, 特别乖,特别可爱。” 言罢,她双手背后,有点骄傲道:“因为它是姜黄色的猫, 所以我给它起名叫虾饺。” 徐白谈起猫的时候,语气都变得不一样,可见她是真的喜欢。 谢平川沉思片刻,问道:“你小时候养的那只猫,是不是叫汤圆?我记得你说过,那猫是黑白花的,就应该叫它汤圆。” 他侧目看着徐白:“不是汤圆,就是虾饺,你现在的起名能力,和九岁时一样。” 徐白正要反驳,电梯门却开了。 谢平川径直走入,不忘提醒她一句:“下班给我打个电话,我来接你。” 他这话说得顺理成章,并没有任何的铺垫。而且语气不容置疑,像是在吩咐他的助理。 徐白听完谢平川的吩咐,在电梯门口傻站了一会儿,直到电梯升上了二十七层,她才返回了五楼的办公室。 此刻仍是午休时间,办公室里还有几个同事,他们压低了嗓音交谈,不时发出一阵笑声。 赵安然也是参与交谈的人,他一边啃着一个苹果,一边和几个同事说:“我上初中的时候,是我们班的班长,那时候徐白和我一组,我每天都要收她的作业。” 一位年轻的男同事端着一杯茶,凑近一步感叹道:“赵安然,你可以啊,初中就认识徐白了。” 他拍了拍赵安然的肩膀,接着添了一把柴:“初中时代,两小无猜,多让人羡慕。” 赵安然也笑道:“其实刚开始,我和徐白不熟的,后来我们搞校庆,年级要出节目,我拉小提琴,徐白弹钢琴,我们的话就变多了。” 旁边的同事便说:“你们都有艺术细胞,也有不少共同话题吧。” 午休的时候,他们聚在一起闲聊,无非是为了熟悉新同事。而赵安然为人单纯,践行了“交浅言深”,几乎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别人问他什么,他就回答什么。 同事的话音刚落,赵安然便摇头道:“哪有啊,我和徐白共同话题很少,我们都有十年没联系了。” 言罢,他稍微一扭头,目光落在门口。 他见到了徐白。 徐白没听清他们的谈话,不过因为看到了赵安然,她礼貌性地笑了一下,随后就返回了自己的位置,把草莓糖全部放到了桌上。 徐白的衣服口袋很浅,她不想让糖果掉出来。 不少女孩子都喜欢甜食,某个女同事见状,竟然走到徐白身边:“啊,小徐,你也喜欢吃这种糖吗?” 桌上散落着一沓文件,徐白把文件收拾好,随便挑了一块糖,递给了那个女同事:“是啊,我从小就喜欢吃糖。” 女同事从徐白手中接过糖,笑意盈盈道:“那太好了,改明儿我也给你带点小零食。” 徐白点头称好,说要礼尚往来。 然而女同事转身走后,徐白就捧起那一把糖,放进桌子抽屉里,还上了一把锁——就好像掩埋宝藏一样,不想让别人和她抢。 落锁之后,徐白格外平静。 赵安然的声音从另一头传来:“我虽然是北京人,也没享受到优待,高考都被我搞砸了,我们要先填志愿,再出分,我瞎填了一个本科。” 他继续兜底:“然后我努力学习,考上了北外的研究生。” 拿了草莓糖的那个女同事,不由得出声恭维道:“哇,你们这个初中班,真是出学霸啊,有你还有徐白。” “哪里的话,我们班也有普通人,”赵安然啃完了苹果,坐在他的椅子上,翘起二郎腿道,“我们班上有个叫简云的女生,现在就在公司附近卖包子。” 他说:“我今天早上的早饭,还是她们家的包子。” 这话传进了徐白的耳朵。 她敲键盘的手指一顿,想起了很多年前的事——那时简云还是她的同学,她们也有一段时间,每天中午一起吃饭,活动课一起荡秋千。 说来奇怪,曾经和你关系很好的人,好像会在突然间失去联系。你甚至没有机会知道,你们哪一次的见面,就是最后一次见面。 不过徐白没空胡思乱想,她忙着处理今天的任务。下午的时间过得飞快,眨眼就到了五点半。 同事们陆续下班,收拾东西准备回家。徐白也站了起来,拿起自己的提包……摸到手机的那一刻,徐白记起了谢平川的话。 25 她搓了搓屏幕,犹豫两秒之后,还是听从了嘱咐,致电给了谢平川。 谢平川从下午四点开始,就把手机放在了桌子上。每隔一段时间,他都要查看显示屏。 周助理分外不解道:“总监,您在等谁的电话啊?” 他以为是自己工作不到位,连忙翻查近期的行程表:“是卫董事长的电话吗,还是蒋总的电话……不对啊,蒋总会给您发邮件的。” “我并没有等谁的电话,”谢平川坐在老板椅上,面朝着三个显示屏,“我只是单纯地看手机。” 周助理是有判断力的人,所以他一个字都不信。 但是他也不会反驳上司,他很圆滑地回答:“好的,那我不打扰总监了,这是最近的会议记录,我把它放桌上了。” 谢平川转过椅子,拿起会议记录:“线上测试那几天,要推进新的项目,这几天和技术组长谈过了,新版本发布也要提前。” 他和助理聊着下个礼拜的规划,随后又开始监察项目,处理邮件,作为本公司的顶梁柱,谢平川的下午总是繁忙的。 可他忙到五点半,手机还没有响。 谢平川捧起手机,想去五楼走一趟,不过他刚站起来,手机屏幕就亮了。 徐白的声音如愿传来:“我下班了……你还忙吗?” 谢平川的习惯是当日事,当日毕,但他不经常加班,他喜欢回自己的公寓,在书房里继续工作。 所以一般来说,下午六点之前,谢平川也要回家。 他和徐白说:“刚好我正准备走。” 他拿起自己的公文包,锁好了办公室的门,接着问了徐白一句:“晚上想吃什么?” 徐白意识到谢平川要请她吃饭。 但是她家里的那只猫,现在还不满三个月,如果徐白回家晚了,恐怕会很担心它。 于是徐白诚实道:“我想回家吃饭。” 谢平川停顿了一下,仿佛看穿她的心思:“你想回家照顾猫吗?” 他没等徐白回答,竟然顺从道:“那就回你家吧。” 徐白也万万没想到,她上班第一天的晚上,就把谢平川拐回家了。 徐白自称租的房子在公司附近,但其实坐地铁也要二十分钟,谢平川拒绝乘坐地铁,他开车把她载回了家。 傍晚六点多钟,谢平川把他那辆黑色保时捷停在了楼下,他跟着徐白走上公寓的楼梯,看着她绰约窈窕的身姿,又在不经意间想起了小时候。 那时他常常思考,如果徐白和他同龄就好了。他不用顾念她太小,以至于错失了机会。 徐白的脚步停在三楼,她掏出钥匙,打开房门——不过刚开了一条缝,里面就钻出一个猫脑袋。 “喵……”那只姜黄色的小猫轻声叫着。 谢平川心想,这必然就是那只名叫虾饺的猫了。 徐白也果然弯下腰,把虾饺抱进了怀里。 虾饺用脑袋蹭徐白的脸,一双猫耳朵被它蹭折了,挪开脑袋时又立起来,它黏在徐白的怀里,要多乖就有多乖。 “你看虾饺是不是很可爱,”徐白敞开房门,给谢平川找了一双拖鞋,“我觉得它和汤圆有点像,不过外表完全不一样。” 谢平川走进徐白的家——他很快就注意到,徐白果然刚搬过来,还没来得及布置。 她租的是一室一厅的套房。客厅只有沙发、柜子和猫玩具,卧室里也只放了一张床,上面铺着粉色的床单,摆了两个毛绒布偶,和她小时候喜欢的一样。 “我以为你长大了,”谢平川看向卧室,意有所指道,“其实没怎么变。” 徐白想了想,回答道:“你再多和我相处一段时间,就会发现不同了。” 她从厨房拿来围裙,系在自己的腰上,顺手打开了冰箱:“我不太会做饭,我在英国待了八年,平常都是乱吃的,你想吃什么,我尽量做。” 谢平川站到了她的身后,和徐白一起审视着冰箱。 谢平川为了看仔细,站得离冰箱很近,恰逢徐白此时转身,又不知道他在背后,于是有那么一瞬,他们的距离近得过分。 冰箱门已经关上了,徐白拎着一袋土豆,抬头看着谢平川:“我会做土豆饼。” 谢平川抬起两只手,按在了冰箱门上,如此一来,徐白就被他圈住了。 徐白生平第一次被壁咚——或者说是冰箱咚,可她心心念念的都是土豆饼,她并没有察觉气氛不对。 直到谢平川俯身靠近。 他没打算做别的事,只是亲了亲她的额头,亲完他埋首在她发间,闻着她身上的香气,缓缓将她抱住了。 “啪”的一声,徐白手里的土豆掉在了地上。 徐白听见谢平川和她说:“你做什么,我吃什么。我帮你削土豆皮。” 第17章 夏季的夜晚来得迟, 傍晚六点多钟, 夕阳尚未退场,天幕仍有余光,然而室内光线晦暗, 家里也没人去开灯。 徐白背靠着冰箱, 脑子里一团乱麻, 她深吸了一口气, 和谢平川讲道理:“你第一次去别人家做客,会把主人按在冰箱上,偷亲她的额头,抱着她不撒手吗?” 谢平川没有回答,徐白便故作大度:“你现在放开我, 我就不追究了。” 她像是陌上桑里的秦罗敷, 话中有通情达理, 却没有情生意动。又像是“盛矣丽矣,难测究矣”的神女, 并不垂怜于对她有意的襄王。 谢平川开始考虑, 徐白把他带回家, 或许只是单纯的“带回家作客”的意思, 并没有柔肠百转, 欲语还休地暗示他什么。 但如果你不喜欢一个人,怎么会接受他送来的一把糖,怎么会在上班第一天和他一起回家,更不要说亲手做什么土豆饼。 以谢平川那直男的思维, 无法理解徐白的路数。 他说:“我不是第一次来你家作客,我拜访你们家的次数,应该不少于一千次吧。” 言罢,谢平川松手放开她,弯腰捡起地上的土豆。 他一向是在意形象的人,年少时期是如此,多年以后也不例外。但是眼下,他就坐在垃圾桶旁边,安静地削着一块土豆。 谢平川不爱吃土豆,也很久没削过皮,他就像旧社会的地主,做不惯长工的农活。 偏偏他还是有学霸包袱的人,他不想让徐白觉得他不行。 谢平川试着用最快的速度削皮,恰在此时,徐白的那只猫爬进了厨房——厨房的面积本来就不大,谢平川又刚好坐在门口,虾饺够不着徐白,又迈不过谢平川,它干脆破罐破摔,趴在了谢平川的鞋子上。 谢平川思维一顿,手上力度没控制好,削破了自己的手指头。 他并没有装聋作哑,委曲求全,他告诉徐白:“我流血了。” 徐白正在和面,她刚一扭过头,便瞧见了谢平川。她见到血点滴答一下,落在了雪白的瓷砖上。 徐白连忙放下手中的面团。 她和谢平川说:“你等我一下,我去给你找创可贴。” 徐白才刚走出厨房,虾饺就爬了起来,脚步颠颠跟上她。而谢平川依然坐在原位,他没管手指上的小伤口,目光跟随徐白进了卧室。 今天的徐白穿了一条短裙,跪在地上找东西的时候,腰线、臀型和一双长腿……都格外的引人注意。尤其是她的那一双腿,雪白又修长,如果能握在手里,想必别有一番快意。 谢平川观察几秒,终归挪开了视线,低头握紧了土豆。 没过多久,徐白带着创可贴回来了。 夕阳即将落幕,客厅光影黯淡,徐白打开了电灯,又拆开一块创可贴,站到了谢平川的身边。 她牵起谢平川的左手,包好了受伤的食指,同时问了他一声:“流了不少血,你的手指疼不疼?” “我说不疼,你信吗?”谢平川抬起头,望向窗外天空,“毕竟十指连心。” 他想起十八岁那年,有一次淋雨发低烧,徐白就煮了一锅粥,亲自端到他家里。如今谢平川快满三十岁,他和徐白的关系,反而不如十年前。 26 谢平川以检查bug的态度,反思着这样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 徐白却握着他的手,没有放开的意思。 谢平川道:“放手吧,我骗你的,一点也不疼。”他搬着椅子,靠近垃圾桶:“我继续削土豆了。” 徐白蹲在了他的面前:“你去沙发上休息吧,我来做饭。而且你是客人啊,我让你一直削土豆,好像有点说不过去。” 室内悄然无声,他们对视片刻,能从双方的眼睛里,看见彼此倒映的影子。 徐白仰视着他,略微歪过了头。 谢平川想到三个字,叫做歪头杀。 他很想伸手碰她,但是克制住了。仿佛入席坐定的老僧,又好比坦然的柳下惠,他不见美色,只闻禅心,心里只剩土豆,还有一把削皮刀。 谢平川继续工作,并且岔开话题:“你专心和面,七点能吃上饭。” 徐白和他相熟十年,大约了解他的脾气。她没再说别的话,起身又去和面了。 他们配合得比较默契,很快结束了全部任务,徐白提前熬好了粥,就等着土豆饼烤熟——这是她唯一会做的英国菜,常见于普通饭店的英式早餐。 徐白站在烤箱前等着,手上拿了两个盘子。谢平川在一旁洗手,洗手液用了三次,等他确定自己干净了,转过头想和徐白说话,徐白的手机铃声就响了。 “为什么有人打我电话,”徐白走出了厨房,“我认识的人很少啊。” 谢平川不假思索道:“也许是你的父母,想知道你的现状。” 徐白正在找手机,闻言动作一顿。 她抬起手拨弄着头发,长发从指缝中穿过,她好像回神了一点,说话的声音有些茫然,又仿佛是在自言自嘲:“爸爸不会了解我的现状,妈妈……” 徐白不再开口。 碰巧烤箱到点了,发出“叮铃”一声脆响,谢平川没听清她的话,他忙着让土豆饼出炉。等他想起徐白的电话,偏过头的那一瞬,就只听见徐白说:“啊,晚上好,你有什么事吗?” 徐白走近客厅的沙发,没想到赵安然会给她打电话。 客厅亮着一盏节能灯,灯色偏冷,把茶几照得通透,徐白穿着她那双兔子拖鞋,趴在沙发上听赵安然开口:“咱们的那帮初中同学,说是要搞十年聚会,有好多人问起了你……” 徐白脱掉了兔子拖鞋,双腿都搭在了沙发上。 不过徐白才刚伸直腿,忽然想起谢平川还在家,她又马上穿好拖鞋,保持住了正常的坐姿。 “谢谢你通知我,不是我不想去,”徐白推脱道,“我很久没和同学联系,也是今天才见到你。” 她对着手机说:“我有印象的同学也不多了,能说出名字的人,加在一起不超过十个。” 赵安然先是愣了愣,随后调侃道:“你还记得我是谁吗?” 徐白嫌他无聊,依然回答道:“赵安然。” 赵安然三个字一出,谢平川打开了厨房门。 谢平川意识到,赵安然上班第一天,就和徐白发展成了打电话的关系。 他觉得这样很不合适。 谢平川是一个双标的人,他并没有反思自己,在徐白上班第一天,就跟着她回了家,还把她抵在冰箱门上,做了一些不该做的事。 还好徐白很快挂了电话,没有和赵安然长谈一番。 当晚他们一起吃完饭,已是夜里八点多钟,谢平川主动要求洗碗,徐白就在客厅擦桌子,她擦到一半,还是忍不住问道:“今天的晚饭好吃吗?” 她偏头看向他:“我还会做糖醋排骨,可是那个很费时间。” 谢平川回答道:“你会做这几道菜,足够自力更生了。” 徐白拎着抹布,走进了厨房,开始自卖自夸:“我还做过白灼生菜,凉拌黄瓜,水煮玉米,西红柿炒鸡蛋。” 谢平川把水龙头关上,又将碗筷依次擦干,放进了旁边的消毒柜。他做完这些事以后,不仅没有夸奖徐白,甚至还举一反三:“按你的意思,烧开水也算一道菜。” 徐白立刻感到不满,她站到了他的身边。 洗碗池正对着一扇窗户,窗外就是城市的夜景,漆黑的天幕之下,路灯恰如点点繁星,镶嵌在盘旋的路段中。 徐白望着远方——在她的记忆里,北京远不及现在繁华。她记得巷子里的四合院,春天高高飞起的风筝,冬天冰封如镜的湖面,走街串巷的糖耳朵,冒着热气的奶油炸糕。 但她不记得随处可见的高楼大厦,也不记得西装革履的谢平川。 徐白把这个称作距离感。 “九点了,”谢平川道,“我该回家了。” 徐白恍然回神,脱口而出:“我送你下楼吧。” 谢平川礼貌地拒绝了她:“不用了,只有几步路,你早点休息。” 他拿起自己的东西,随后和徐白告别,又说了一声明天见。徐白站在门口处,看着他走下楼梯,直到他的身影完全消失,她才缓慢关上了房门。 虾饺跟在徐白的身后,“喵喵”地叫了两声,还把一双猫爪伸直,试图引起她的注意。 倘若放在平常,徐白一定会把它抱起来,可是换到了今天,徐白的心思不在虾饺身上。 她走进了客厅的阳台,打开一扇玻璃窗户,趴在窗栏上观望下方。夜晚的夏风格外温暖,顺着她的脸颊缓慢吹过,风中似是有低浅呓语,但如果侧耳细听,又会发现那只是树叶的轻响。 徐白双眼一眨不眨,她看着谢平川上车,也看到车灯发亮,车头转弯,再然后,那辆黑色的保时捷融入夜幕,奔向了她望不见的地方。 她双手托着腮帮,回想今天晚上,仍有细碎的快乐。 第18章 自那晚之后, 只要谢平川能抽出空来, 他就会送徐白回家。 但是他再也没有上过楼,恪守着循序渐进的耐心。 徐白会在路上和他聊天。她从前不喜欢拥堵的路况,如今却盼着堵车的时间, 能变得更长一点。 和谢平川独处的时间里, 徐白喜欢讲一些琐事, 就像她小时候那样。 她坦诚道:“我正在翻译一本法语小说, 作者是十九世纪的英国人,但他长居法国,妻子也是巴黎人。” 谢平川手握方向盘,听见徐白概括道:“那本书用词很有趣,不过剧情方面……好像在讽刺亨利八世。” 语毕, 她看向谢平川, 打量他的侧脸。 不得不承认, 在过往十年里,他备受时光优待。徐白偏头瞧他, 便听他问了一句:“你在看什么?” 徐白眨了眨眼睛, 如实回答:“在看你呀。” 然而谢平川的关注点不在自己身上。 他没忘记徐白的上一句话, 继续有关那本书的话题:“你刚才提到的亨利八世, 是主张脱离罗马教廷的英国国王吗?” 年幼的徐白之所以喜欢和谢平川聊天, 其中一个原因就在于,无论她开启什么话题,谢平川多半都了解一二。 如今也是这样。徐白接着说:“是啊,亨利八世改革宗教, 是为了娶第二任妻子,他一直想要一个儿子。” 她联想到了什么,压低自己的嗓音。 傍晚六点正是下班高峰,拥堵的车辆排起了长龙。谢平川刚好转过脸,和徐白的视线交汇。 徐白打开了车窗,不过只有一条缝。她的头发被风吹得微乱,还有几缕搭在了脸颊边,谢平川想碰她的头发,但是刚抬起手,他又放下了。 徐白压根没注意。 她转述着近期的工作:“我已经翻译了二十万字,写到主人公的老年时期……虽然它是一本冷门小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翻译。” 谢平川为徐白找了一个理由:“你可以把体验到的感情传达给别人,使别人为它而感染,也体验到这些情感。” 徐白双眼一亮:“是啊,我是这个意思。” 她不自觉地靠近他:“你说得非常对。” 27 谢平川却道:“这句话出自《艺术论》,是列夫托尔斯泰的原话。” 趁着徐白近在眼前,谢平川伸出一只手,他把徐白散乱的一缕头发,拨到了她的耳朵后面。 收回手的时候,指尖擦过她的脸,触感让人流连。 徐白心不在焉,她脱口而出,喊了他一声:“对了哥哥,我还想翻译……” 一句话没有结束,徐白就停住了。 人们常说习惯很难改变,哪怕改变了,将来还有重拾的可能。根据徐白的亲身经历,她对这句话深以为然。 徐白不再开口,很安静地坐着,耳畔响起汽车鸣笛,拥堵的车辆逐渐疏通。 谢平川勾起唇角笑了。他一边开车,一边问道:“你的话说完了么,还想翻译哪本书?” 徐白道:“mohsin hamid的新书《出逃西部》。” 谢平川又问:“你刚才叫我什么?” 徐白轻声道:“哥哥。” 机动车道畅通无阻,他们快要抵达目的地,谢平川顺路拐了个弯,驶入徐白居住的小区。 他和徐白说:“既然你想起来了,别再叫我总监。”随后又提醒道:“也不能叫谢先生。” 徐白听完这句话,盯着他看了一阵,但她并未反驳,好像是同意了。 谢平川觉得他们的关系有所缓和。距离徐白远远见到他,就会扑上来的那一天,似乎也不太远了。 然而次日他就公务缠身,无法在六点前准时下班。 作为一个新兴的互联网公司,恒夏集团在短短三年内发展壮大,得到了业界巨头的鼎力支持,占领的市场份额也节节攀升。 他们公司主营云服务,以及定向第三方处理,同时看中了教育市场,正在推广学习类的app。 如此庞大的工作量,不可能都由公司员工完成。所以有一部分的非核心业务,被外包给了成熟的软件公司。 其中一家公司近日要求沟通,因为他们的项目即将完工,谢平川便带了几个人验收,季衡正是随行的高管之一。 就像徐白那天在食堂听到的那样,季衡确实是恒夏集团的一员。当年他在硅谷也算吃香,不过感情生活一直不如意,恰逢谢平川在国内创业,他一个电话打过去,就把季衡给挖回来了。 季衡最近常去外地出差,回公司还不到一个礼拜。 今天又跟着谢平川谈判,谈了整整一个下午,等到会议结束时,天色都已经变暗了。 此时将近晚上七点,谢平川和季衡坐在一辆回程的车上。 季衡知道徐白的事情,可惜没机会问,今天总算钻到了空,季衡便抓住谢平川:“谢总,你真有本事,我特别佩服你。” 商务车内部空间敞亮,前排便是低声交谈的同事。 季衡仿佛比赛一般,把声音放得更低:“我说真的,谢平川,你什么时候摆酒席,提前通知我一声,我最近花钱如流水,但你是我十几年的朋友……” 季衡话中带笑道:“你的份子钱,我肯定要出的。” 在季衡的眼中,徐白来公司工作,无异于羊入虎口。他相信用不了多久,就要去喝谢平川的喜酒了。 谢平川却有意转移重点:“你最近钱不够花吗?我可以借你,按银行利息。” 季衡果然被带偏了方向:“要是你没钱了,我借你钱,可不会收你利息。” 谢平川道:“我的意思是,按银行利息给你补贴。” 季衡没绕过这个弯,自觉刚才误会了谢平川。他心中陡然升起一阵愧疚,伸手揽住谢平川的肩膀:“咱们还没吃晚饭吧,到公司都七点多了。” 诚如季衡所言,这辆商务车抵达公司时,时钟已经指向七点半。而在这个点,公司食堂都关门了,如果想弄点吃的,只能去附近的饭店,或者仰仗于外卖。 季衡既不想去饭店,也没心思点外卖。下车以后,他走向了公司的对街,停在一家包子铺的门口,和那一位老板娘说:“简老板,十个包子,谢谢。” 包子铺的门店很窄,大约仅容两人并排。 内部装潢也很简单,左侧是一列笼屉,右边是一把椅子,而站在椅子之前的,便是季衡口中的“简老板”。 或者说,她是徐白的初中同学简云。 说来奇怪,十年以前,季衡第一次见到简云时,简云和母亲就在公园里卖包子。数年之后,季衡再次与简云重逢,她改在他们的公司门口卖包子。 她卖的包子皮薄馅多,可以算是风味俱佳。 不过店里只有简云一人,她起早贪黑,挣的都是辛苦钱。 简云今日与往常一样,她盘起自己的头发,腰间系着一条围裙,听见季衡刚才的话,还有些不好意思:“我不是什么简老板。” 她一边说话,一边拿包子。 季衡笑道:“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要我说呢,你的这个店,是附近最好吃的。” 言罢,他还告诉简云:“对了,徐白回来了,你不是向我问过她吗?我只知道她在英国,但是现在好了,徐白学成归国,也在咱们公司上班。” 简云把包子装进纸袋里,小心翼翼地叠好了封口。 她垂目看着袋子,似是想起了什么:“她在你们公司做翻译吗?小白和我提过,长大了要做翻译。” 季衡接过沉甸甸的纸袋,双手都被捂得温热。然而盛夏时节,傍晚的风都带着未散的酷暑,这种刚出笼的热包子,可能并不受欢迎。 季衡和简云闲聊道:“是的,徐白很有毅力,她实现目标了。” 简云由衷笑道:“那就好。” 季衡今天和简云说的话,比平常都要多不少。归根结底,竟是沾了徐白的光,季衡有一点不服气。 他把手伸进口袋,打算掏钱买单,不过手刚伸进去,季衡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忘记带钱了。 七点多的街区热闹非常,这一块交通发达,设施完善,附近还有写字楼区域,人流量不可谓不大。 季衡或许是在场所有人里,最为尴尬的那一个。 他连忙回头,寻找谢平川的身影。 可是别说谢平川了,连那一辆商务车,还有车上若干同事,此时都不见踪影。季衡才终于想到,依据谢平川的习惯,他今晚回公司之后,必然要先去办公室,查阅今天下午漏看的邮件。 季衡面色涨红,结结巴巴道:“啊,简老板,我能不能赊账,待会儿我回公司……” 季衡一向是皮糙肉厚的人,何况他今年已满三十,见过不少大风大浪,他不该表现得这么局促。 包子门店里气温偏高,简云的额头出了一点汗,她用毛巾擦了擦脸,接着和季衡说:“不用给我钱了,今天的包子,算我请你。” 季衡还想再出声,旁边却来了别的顾客。 季衡口干舌燥,无奈地抿了抿嘴,心想等他回了公司,一定要问谢平川借钱。他打算借上一千块,再下来把包子都买了,回去请全公司加班的同事吃一顿。 简云当然不知道他的想法,不过见到季衡好像还口渴,她又给了他一杯冰豆浆。 季衡不能不收,他连忙道谢。 等他跑回公司,谢平川果然在办公室。季衡整理好今天的文件,主动拿到了谢平川面前,打算趁着这个机会,开口和总监借钱。 总监办公室内,吊灯亮如白昼,谢平川还在伏案工作,但他并没有只做公务,他还抽空给徐白发了微信。 季衡瞥了一眼屏幕,瞧见徐白发来的颜表情,是一只小白猫在蹭人……啧,好会撒娇。 他忍不住调侃道:“徐白进公司几个礼拜了,她终于成了你的女朋友吗?” 谢平川从他手上接过文件,不仅没有给出答复,反而还找了个借口,似乎无意与季衡深谈。 谢平川道:“我不和没有女朋友的人说话。” 季衡当然要辩驳:“谢总监,你自己也没有女朋友吧,我起码还曾经有过,你呢?你除了工作,什么都没有啊。” 28 谢平川点头道:“所以我不会自言自语。” 季衡被他噎得无话可说。 第19章 当晚谢平川加班到十一点。在他准备回家时, 整栋公司大楼里, 只有几盏灯是亮着的。 谢平川独自走出公司,却没有立刻去车库。 他一个人在写字楼外的长街上游荡了一会儿,目之所及都是路灯投下的清冷白光, 光晕拉长了他的影子, 从远处看来, 像是一棵生在夜幕之下的树。 谢平川给徐白打了电话, 电话那一头无人接听。他料想徐白正在洗澡,于是坐在街边等她。 午夜时分,街区并不安静。 结伴的人群三三两两,接连从谢平川面前路过——其中不乏年轻的情侣,他们手挽着手, 并排走夜路, 女孩子面色微红, 笑声如银铃轻响。 恰在此时,谢平川的电话也响了。 他立刻按下接听, 听到徐白的声音:“我刚才去洗澡了, 上床以后, 才看到未接来电。” 徐白趴在她的小床上, 枕着一个毛绒玩具, 一边和谢平川打电话,一边扯着床单的一角:“你还在加班吗?已经十一点多了。” 谢平川道:“我打算回家了。” 徐白“嗯”了一声,接着问他:“你今天晚上吃饭了吗?” 徐白话音落后,又有一对情侣经过, 但是在谢平川的心中,他已经不是单身狗了,他和那些情侣是平等的。 谢平川饱含耐心,回答徐白的话:“今天晚上,季衡买了五袋包子,请全公司加班的人吃饭。” 虽然季衡买包子的钱,是从谢平川这里借来的。 徐白在床上翻了个身,她把洗过的头发铺开,握着手机继续说:“你吃过晚饭,我就放心了。” 讲完这句话,徐白又想起什么,她蹭了一下枕头,催促道:“我不说了,你快点回家吧,明天还要上班。” 谢平川从长椅上站起来,走向他们公司的车库:“好的,你也早点睡。” 他和徐白说了一声晚安。 徐白抱紧一床被子,嗓音倒是软得很:“晚安哥哥。” 谢平川其实不明白,为何会从这样简单、且毫无深意的对话中,收获明显的愉悦感。 他没舍得挂断电话,正好徐白在犯困,半梦半醒和他说:“今晚的包子好吃吗?我记得以前学校的门口,有一家凉皮米线店,卖的肉包最好吃,好像凉皮也很香,里面还有萝卜丝……” 谢平川没嫌徐白只知道吃,他觉得徐白就像她小时候,十分惹人疼爱。 因此他的回应是:“明天中午,我带你去吃饭。” 谢平川略微思索,成功想起那家店:“是你上小学的地方吗?” 徐白半张脸埋在枕头里,说话的声音放轻了点:“是啊,可是我不知道,那家店还在不在……都已经这么久了。” 徐白原本以为,十几年的时间,会让街道完全变迁。但是第二天中午,当谢平川开车把她带到小学门口,她惊讶地发现周围竟然改动不大。 她的母校依然立在那里,不过校门焕然一新,校名也涂上了金漆。 学校的对街转角处,坐落着那家凉皮米线店,或许是因为老字号,门口排了一条长队。有些小学生的家长们左手牵着孩子,右手拿着一包装着凉皮的纸盒子——这样的景象,就仿佛十几年前。 今日阳光明媚,又是一个晴天。 徐白满心雀跃,下了车就奔向门店。树荫落在她的头上,她跟在谢平川身边,脚下有闪亮的斑点——都是穿透树叶缝隙的阳光,她有意踩中几个,好像回到了小时候。 徐白的小学时代,是真正的无忧无虑。 但她没走几步,便停在了树下。 曾一度使她抑郁的源头,此时此刻,竟然落在了街角的转弯处。 而她静立不动。 中午十二点多,对面的小学刚刚放学,家长在人群中牵着孩子,吵闹声、喧哗声、汽车鸣笛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徐白并未细听,她遥望着街角,面上笑容也敛去,儿童的世界分崩离析,她意识到自己早就成年。 她也不是仲裁者,只是一位旁观人,一个囿于现实的凡人,一个无法逃脱过往的俗人,因父亲的绝情而与他长久不联系的普通人。 距离徐白七米之外的地方,徐白的父亲牵着他的儿子,拎着一袋子的麻酱凉皮,正往徐白的方向走来。 谢平川也注意到了。 谢平川侧目看向徐白,却见徐白偏过了脑袋,她说:“我忽然不想吃了,我们回公司好不好?” 她明明期待了一个早上。 谢平川察觉异状。 徐白没等到他的回音,竟然拎着包就要走,父亲却好像发现了她。隔着短短几米的距离,她的父亲大声喊道:“徐白?” 因为过于惊诧,父亲松开了手。 那一袋排了好久的队,才终于排到的凉皮,也应声落在了地上。 徐白的父亲弯腰捡起凉皮,拽着他刚满九岁的儿子,急匆匆跑向了这一边,同时不忘嚷道:“爸爸叫你呢,徐白,你别走啊。” 他的嗓音十分宏亮,以至于路人纷纷扭头,看向这一对滑稽的父女。 徐白置若罔闻,仍然抬步想走,但被父亲拉住了。 父亲左手拉着女儿,右手扯着儿子,目光却是四处逡巡,最终落在谢平川身上。 谢平川是唯一保持平静的人,他就站在徐白的身边,抬手揽着她的后背,笑道:“徐伯父好。” 徐伯父有些失言。 他松手放开徐白,也没再牵着儿子。 念及“血脉至亲”、“血浓于水”、“手足情深”这些词,徐伯父开口介绍道:“小白,这是你弟弟,他叫徐宏,今年九岁了。” 徐白其实想回答,母亲就生了她一个,她没有弟弟。 但是谢平川还在旁边,他似乎开始静观其变。徐白不想让他知情,她选择了保持沉默。 她看着父亲弯下腰,拍了拍徐宏的肩膀:“宏宏,快叫姐姐,那是你亲姐姐。” 徐宏虽然只有九岁,却比同龄人略胖一些,腮帮子上嘟着两坨肉,许是老人口中的“有福之相”。 但他从一开始就噘着嘴,听完父亲的话,更是将不满写在了脸上。 “你丫瞎说,我压根儿没姐姐,”徐宏侧身倚靠着父亲,却把拳头捶在父亲身上,“我妈讲过,咱家就一个,哪儿来的姐姐啊。” 恰如某些不懂事的小孩子,三四年级就喜欢骂脏话,徐宏也忿忿不平,小声嘟哝了一句:“放屁。” 徐宏一口的京片儿,像极了北京本地小孩,且是那种受尽宠爱,需要历练的小孩。 他的书包让父亲背了,但左手还握着炸鸡翅,鸡翅吃了一半还多,他带着一嘴巴的油,用右手抠起了牙缝。 谢平川低头审视着徐宏,又想起了年幼的徐白是什么样。 平心而论,他找不到这对姐弟的共同点,无论是从外貌,还是从言行或习惯上。 这是未来的小舅子,但他毕竟年纪尚小——谢平川如是想。 不消片刻之后,谢平川又记起前天送徐白回家时,徐白对英国国王亨利八世的评价。彼时的徐白说:亨利八世改革宗教,是为了娶第二任妻子,他一直想要一个儿子。 他一直想要一个儿子。 谢平川蹙起了眉头。 徐白的父亲也在打量谢平川,他注意到谢平川戴着伯爵机械手表,拿着保时捷的车钥匙,总而言之,他看起来像是一个成功人士。 徐白的父亲低下头,教训儿子道:“宏宏,爸爸和你说了多少次,对长辈要有礼貌。” 他摸了摸儿子的头:“来,宏宏,和哥哥姐姐打个招呼。” 徐宏贴在父亲的身后,徐白站在谢平川的背后,他们这对所谓的姐弟,没有任何交谈的意思。 但是这一次,徐白开口道:“我还有公事要忙,先失陪了。” 周围陆陆续续走过不少人,他们或多或少投来了目光。这也让徐白觉得,她像是一只大街上的猴子,要是在这个时候炸毛了,那就是茶余饭后的笑谈。 29 徐白的父亲挽留道:“小白,这么多年没见了,你没别的话和爸爸说?” 父亲抬手摸了头发,斑白的两鬓被阳光一照,在树荫下亮的反光。 “我也老了,”父亲没看女儿,视线落在别处,“有什么话,咱们坐下来谈吧,爸爸真的很想你。” 念及十年前的琐事,徐白终归回答道:“我们坐下来的结果,就是我一句话也不会说。” 她不顾谢平川在场,毫无旧情地挑明道:“还有,请别叫我小白,我的抚养权在妈妈手里,您这一边只有存款和房子。” 有的时候,明知某些话不能说,明知要把它憋在心里,可就是忍不住说出来——或许是为了激怒对方,或许是为了开脱自己,总之徐白说出口了。 她的父亲缓慢抬手,随后抹了一把脸,他似乎想解释什么,最后也只是叹息。 “你妈妈怎么样了?”父亲默认了女儿的指控,在当年的离婚官司中,他的确占了最大便宜——房子车子和存款,无一例外,都是他的。 一分钱也没留给徐白的母亲。 但他又能怎么办,难道他不是逼不得已?他还有一个未出世的儿子要养啊。 他握紧了徐宏胖胖的小手。 虽然他对徐白的母亲依然心存愧疚。 可是徐白并不想和父亲谈论母亲。十五岁那年不分昼夜的争吵,大概是她一辈子忘不掉的阴影,她说:“对不起,我今天还有事,我先走了。” 父亲再次喊住她:“小白,你奶奶也很惦记你,她年纪大了,身体不好,经常看着你小时候照片哭,眼睛哭得更不好了。” 父亲从口袋里掏出烟,左手摸着打火机的浮雕,右手拿着点燃的烟卷道:“你有空回趟家吧,咱们家也从四合院里搬出来了,现在住的是高楼,家里变得更亮堂了,你奶奶也给你留了房间……” 他尚未说完,拿出一个便签本,草草写下地址,把纸条交给了徐白。 这一下,旁边的儿子终于怒了。 作为一个九岁的孩子,徐宏的世界说复杂不复杂,说简单也不简单。 无论善恶亦或喜好,徐宏都有最直接的判断,像是看动画片的时候,他常要粗暴地问一句:“谁是好人?谁是坏人?” 在徐宏的眼里,徐白就是坏人。 徐白身边那个高高的哥哥,是和她一伙的坏人。 而他自己,则是智勇双全的喜羊羊,是奋不顾身的迪迦奥特曼,他记着母亲再三强调过,家里曾经有一个姐姐,一个叫徐白的姐姐,总是要抢他们的钱和房子,想让他们没钱吃饭,流落街头。 徐白的父亲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儿子如初生牛犊般,一个猛子撞向了对面的徐白。 徐宏是学校的小霸王,素有“班级乱不乱,徐宏说了算”之称。他擅长辱骂脏话,也从不输打架,从未吃过亏,从未怕过谁。 他刚开始学跆拳道,但他比同龄人高,也比同龄人壮,想跟徐白硬来,简直轻而易举。 可是徐宏尚未靠近,谢平川竟然将他提了起来。 说提也不是提,谢平川只是握住了他的腰,然后往上一抬,致使徐宏悬空了。 “啊——”徐宏挣扎不动,哭叫出声。 小拳头恰如雨点一般,狠狠落在谢平川的胳膊上,谢平川便把徐宏放了下来,握住了他的两只胖手。 小孩子的骨头软,谢平川并不敢使劲,语气倒是格外冷硬:“你九岁了,打女孩子长本事么?” 路人纷纷驻足,徐宏一边哭号,一边打嗝,还能一边说话:“放屁!你丫他妈放开老子!” 徐宏怒吼道:“你丫和徐白一样!贱货,抢我家的房子……”话中哭到呜咽,仍然大声喊道:“操你大爷,老子不让你抢!” 谢平川年轻时做过支教,教育过调皮的男孩子,也和很多小孩子讲道理,但他没见过这么无赖的。 谢平川看了一眼徐白的父亲,仍然没有松开徐宏,他和徐宏说:“我小的时候,说一句脏话,要打一百次手心。换做是你,手心都被打烂了。” 徐宏听出谢平川话里的恐吓,想他一介班级小霸王,哪里吃过这种大亏。他马上抬起一条腿,狠狠踹向谢平川。 谢平川却将他翻过来,让他仅仅踹了个空。 徐宏猛捶谢平川胳膊的时候,徐白就心疼的不行了。眼下她发现徐宏竟然还踹人,她当场气急,直接和父亲说:“我对不起奶奶,更不敢回家,我不想被打,也不想被踹。” 徐白的父亲回过神来,气到脸色都变青了。 路人也指指点点,只因孩子大声的叫骂。 小孩的模仿能力很强,倘若“喊脏话”是一种力量的体现,他们没有理由不去效仿,尤其是这个年龄的男孩子。 没有成熟的是非观,没有基准的道德感,只有武力和怒骂占据最高点——这或许也是校园暴力的来源。 因此徐白认为,这个男孩子需要严加管教。 她忽略了男孩子的母亲是什么样的人,也没细想一个孩子心底厌恶的来源。 徐白的父亲怒不可遏,直呼儿子的名字:“徐宏,你有完没完?我怎么教育你的,老师怎么教育你的?” 徐宏自认是在保护家庭,保护母亲,他答不上来父亲的问题,世界也在刹那崩塌,他选择嚎啕大哭。 徐白拉着谢平川走了。 这一次,父亲没再追上来。 谢平川和徐白一路无话,直到他们进了车内,徐白依然一言不发。她的脸色并不好,眼神也有点疲惫,坐上副驾驶位置后,她偏头看向了窗外。 他们各自沉默一阵,徐白的心情便缓和了。 她听见谢平川问道:“当年我出国以后,你父母离婚了么?” 因为那个孩子九岁,算来刚好是那一年。 树叶伏在窗外,影子随风摇动,徐白靠近车窗道:“离婚了,然后我也出国了。” 谢平川谈及往事:“你从没和我说过,也没在电话里提过。” 徐白振振有词道:“因为这不是值得宣扬的家事。” 她还没吃午饭,此刻却并不饿,她抬手理了理头发,含糊不清道:“而且有很多事,需要一个人承担,不会有人陪着我。” 世上没人不孤独,独立是一条必经之路,徐白作如是想。 她本以为这样的回答,会得到谢平川的赞同,却不料谢平川总结道:“原来你不把我当人。” 他语声低沉,像是生气了。 徐白完全把控不了谢平川的反应。 她讶然看着他,双眼一眨不眨:“你怎么会这样想?” 谢平川扩展延伸道:“我的地位,可能还不如虾饺。虾饺还有猫玩具。” 徐白连忙摇头。 谢平川仍然在无理取闹:“你不用解释,我暂时不想听。” 他猜想分隔的这些年,意料之外的事,恐怕不止这一件。徐白知道,而他不知道。 谢平川心道,那么这一次,即便是用绑的,也要把徐白拴紧了。 徐白却以为他还在生气。她不知道要说什么,仔细想了想之后,徐白竟然靠近他,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她没有经验,只知道用力,遂亲出“啵”的一声响。 响声落后,徐白观察着神色微变的谢平川,终于理解了法国小说家左拉的那句话——吻是用嘴唇诉说着,原本向耳朵倾吐的秘密。 第20章 周围的店铺门庭若市, 透过前方的挡风玻璃, 能看到络绎不绝的人群。 谢平川坐在驾驶位上,左手握紧了方向盘。但他并不准备开车,他凝视徐白的双眼:“你刚才亲了我。” 他这样陈述事实, 徐白也不能辩驳。 徐白点了点头:“是的。” 谢平川俯身靠近:“既然你承认了, 听说过投桃报李吗?”他挨在徐白的脸颊边, 差一点就能亲上她。且因为当前视角, 他能看见她的衣领,脖颈往下一片雪嫩,莫名让人口干舌燥,继而联想到软糯的甜品,比如酥酪, 比如奶糕。 30 徐白很快偏过了脑袋, 指着窗外的人山人海:“我们现在回公司吧, 这条街快要堵了。”言罢,她又想起来什么:“可惜今天没吃到凉皮……” 谢平川看了一眼手表, 发现还有时间。他起身下车, 同时和徐白说:“现在还不到一点, 你在车里等我。” 徐白知道他要去排队。但是八月盛夏, 酷暑难熬, 那家凉皮店的门口,又站着那么多的人……她并不想浪费谢平川的时间。 谢平川尚未走远,徐白便跟着下车,她拉住他的手:“附近还有一家饭店, 我回北京以后也没吃过,你想去那里吗?” 那家饭店坐落在小巷里。虽然巷子外有门牌,但仍需要绕两个弯,生意算得上兴隆,却不及凉皮店火爆。 徐白心想,这样就不用排队了。 除了不用排队,也有别的优点。 恰如她猜测的那样,十几年都没关门的饭店,必然有它的过人之处。那家店的招牌菜一如当年,色香俱全,口感浓郁,好吃的不得了。 饭后回程的路上,徐白的心情也很好,她多要了一份猪蹄打包,准备晚上回家啃掉。不过因为害怕漏油,她双手捧着那个饭盒,没有直接装进包里。 等他们抵达公司,已将近下午两点。 从车库到电梯入口,最多百十来步的距离,徐白端着那一盒猪蹄,与谢平川并排行走。不久之后,徐白便问道:“我们被别人看到怎么办?” 谢平川道:“没关系,我们什么也没做。” 他话中有话:“手都没牵,你怕什么。” 徐白听出他的意思,她就解释了一句:“我要抱着猪蹄,没办法牵着你。” 谢平川乐于助人道:“不如这样,我帮你拿猪蹄。” 徐白马上摇头:“不,我要自己拿。” 话音未落,他们已经走到电梯门口。谢平川按下开门键,徐白首先走了进去,虽说电梯里没有别人,他们依然本本分分地站着,并未做出任何亲密的举动。 徐白站在电梯角落,感受到通风口的冷气。 她侧过半张脸,打了一个喷嚏,又听到谢平川说:“明晚是迎新会,你们项目组招收了二十个员工,技术部门有十个,岗位培训刚刚结束,我也会参加迎新活动。” 徐白仔细斟酌他的话,豁然开朗道:“明天晚上的迎新会,你要和我一起去吗?” 谢平川发现她其实很聪明。也是,如果她不够聪明,不可能读完翻译双学位。 谢平川道:“明天下午,我来接你。” 他刚说完这句话,电梯便到达三楼,门开之后,进来两个员工——其中一人好巧不巧,竟是徐白的同事赵安然。 因为还没到工作时间,赵安然不想干正事,就在公司里瞎晃悠。 前脚才踏进电梯,赵安然目光一瞥,见到了谢平川,他连忙道:“谢总监下午好!” 谢平川打量他一眼,发现他握着手抓饼,衣领上沾着饭粒,袖口蹭了点油垢,仍是一副只知道吃的样子——谢平川的双标愈发严重,他完全没有想起来,此刻的徐白,还抱着一盒红烧猪蹄。 不过在表面上,谢平川温和回应:“下午好。” 赵安然轻笑两声,一边吃东西,一边和徐白说话:“咦,小白?” 赵安然兴致盎然道:“小白,你从哪儿回来啊?” 徐白笑道:“从饭店回来。” 赵安然接着问:“你带了什么好吃的?”他弯下腰,靠近徐白的袋子:“我猜是红烧排骨,你初中就喜欢吃排骨吧,我记得特别清楚。” 由于赵安然倾身,他如今的位置,距离徐白极近。如果脑袋再偏一点,或者鼻子再高一点,就能碰到徐白的胳膊。 炎炎夏日,骄阳似火,徐白也穿得不多。她拎包往后退了一步,恰好撞进谢平川怀里。 谢平川扶了一下她的腰。 徐白重新站直,她和赵安然说:“我们说话的时候,能不能别离太近?我不习惯。” 徐白在某些场合,讲话十分直接,丝毫不懂委婉——比如现在,周围不仅有谢平川和赵安然,还有另一个七楼技术组的同事。 念及方才闻到的属于食物的香味,还有徐白身上近在咫尺的香气,赵安然脸色微红,摸了摸后脑勺:“抱歉,我没注意,下次不会了。” 他感到不好意思,依然开口解释:“我读研究生的时候,周围蛮多女同学,大家都玩闹惯了。” 谢平川笑了一声道:“是吗?这么说来,公司和学校差别不小。” 赵安然并不是傻子,听出了他的话外音。 五楼很快就到了,徐白和赵安然一同出门,踩上了大理石的地板。虽说室外高温蒸腾,走廊上却冷气充足,徐白抱在怀里的猪蹄,没过一会儿就凉透了。 她停在一株盆栽边,侧影被几片绿叶遮挡,而赵安然立在她的面前,手心躺着两颗草莓糖:“给你的,吃吧。” 赵安然心胸宽广,并不在意刚才的事情,俊秀的脸上笑意如初:“据我观察,你每天都要吃糖,你是不是有一个抽屉,专门用来放这种东西?” 是啊,徐白心道。 但那不是普通的零食,是谢平川送给她的。 徐白措辞含蓄道:“这种糖果挺不错,你也尝尝看。” 语言是一门艺术,徐白略有造诣。按她话中的意思,她不准备收下糖,不仅不收,还让赵安然自己吃。 赵安然把糖果放回口袋,接着为徐白让开了一条路。 等到徐白走后,他也没有返回办公室。 八月的京城,蓝天白云,阳光灿烂,公司露台风景独好,可以俯瞰远处街区。 赵安然拿着打火机,站在露台上抽烟,视野一霎变得开阔,囊括了附近的街巷。他把烟灰抖在半空,侧着身子吞云吐雾,见到不远处抽烟的同事,不忘和人家打个招呼。 烟雾使他放松。 他特意站在阴影中,避开了阳光的直射。 因他靠着栏杆,面容藏在隐蔽处,五官也半明半暗。沿着赵安然此时的视线,能够看到公司大门外,来了一辆福特牌商务车。 车轮停稳,走下来一行人。 为首那人西装革履,在三十八度的高温中,变得格外引人注意。 但他很快脱下外套,并把外套交给同事,穿着一件短袖衬衫,立在了商务车旁边。他看起来年纪轻轻,左右不超过三十岁,且因外貌出色,堪称鹤立鸡群。 帮他拿外套的同事清了清嗓子,出声道:“魏文泽,咱们和谢总约好了下午三点见面,现在来这么早,见不到他的人吧。” 魏文泽不说话,先点了一根烟。 烈日当空,他的头发被照得发亮,额头渗着一点细汗,眼神倒是清明得很。 旁边的同事正欲说话,魏文泽便打断了他:“卡着点来恒夏,你不怕路上堵车?让他多等几分钟,谈判希望就更小,你说呢?” 魏文泽手里拿着烟,但他只吸了两口,便掐灭了烟头,扔进一旁的垃圾桶:“对了,我还听说,谢平川这人不抽烟。” 他们的商务车停了一会儿,公司大楼里走出两个保安。 得知魏文泽这一行人,都是外包公司的合作商,保安的态度也很亲和:“车库在这边,您把车放那儿吧,门口不让停车,还请多担待些。” 下午两点多钟,正值温度高峰。 烈日炙烤着大地,空气被灼成热浪,保安指了指天上,与他们攀谈道:“这天儿见的,忒热了,大家伙儿都盼着下雨,您把车放外面,回来一摸,保管发烫。” 魏文泽听他口音,和蔼道:“你是北京本地人?” 那位穿着制服的保安回答道:“是啊,打小儿就在京城长大。” 魏文泽偏头笑了,没有多说别的话。他让司机去停车,别的同事跟保安上楼,而他自己,却走向了恒夏集团的写字楼外。 他的同事一扭头,发现人不见了,连忙扯着嗓子,大声喊道:“魏文泽,你上哪儿去啊?” 31 “我去买包子,”魏文泽道,“我忙了一中午,还没吃上午饭。” 在这一条街上,包子店不多不少,恰好只有一家。 卖包子的老板娘是简云。 简云今日也盘着头发,发尾扎了个浅蓝布巾,恰如她十八九岁的装扮。但她今年已满二十六,眉眼不及当年细润,性格也与从前不同。 没有顾客的时候,她就在屋内看电视。电视是黑白的,接收天线,约莫十寸大小,但在二零一七年,这种落伍的电器,可以算是一件古董。 她大约还是一个念旧的人。 魏文泽站在店门口,端详了简云良久。 他的喉结微微滚动,身上还残留着烟味,简云起身时,他的眸色也加深,终究抵不过一句:“你最近还好吗?” 简云早就看到他了。 她回望他的脸,答话道:“我忙着开店,做包子,没有什么好不好。” 魏文泽道:“女儿还好吗?” 简云的女儿今年七岁。 简云十九岁那年未婚先孕,到了合法年龄之后,她也顺理成章,和孩子的父亲结婚,但是婚后不久,两人感情破裂,在民政局办理了离婚手续。 她初时是很难过的。难过到心肝俱颤,人生灰暗,以为自己这一辈子,都迈不过这道坎。 她的历程恰如她的名字,云翳不散,又好像很简单——她的父亲体弱多病,全靠母亲维持家计,学生时代没有朋友,唯一和她谈得来的徐白,在高二那年便留学英国。 简云曾经一心盼着结婚,她那时希望有一个新家。假如生活发生改变,它也许能变好一点。 再然后,她就遇到了丈夫。 她的丈夫是外地人,彼时他刚来北京打工,性格也偏内敛,他对简云的好,恰如润物无声。 他们刚认识的时候,简云才满十九岁。她一向胆怯又自卑,哪里经得住魏文泽的架势,很快怀上了魏文泽的女儿。 往后简云就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如今这一步……北京的离婚率高达百分之三十九,于是她安慰自己,这并非突然的霉运,亦或老天爷不眷顾,她只是众人中的一员。 她也仅仅是一个普通人。 简云隔着一道木桌,看向门口的魏文泽:“你要是想来买包子,包子一块五一个。你要是想和我说话,我无话可说。” 第21章 魏文泽不是为了买包子, 他是想趁机会探望前妻。 离婚以后, 朋友难做。简云的生活一波三折,魏文泽也没有一帆风顺, 他自认不是绝情的人,经常惦念着前妻简云,可惜简云不怎么领情。 魏文泽道:“我今天来恒夏集团, 和他们的技术总监谈判。” 他的时间不多, 只能长话短说:“我想拿更多的业务,跟他们建立长期合作。” 烈日灼灼, 杂声喧闹, 魏文泽侧身站着,倚靠包子店的台面, 回头望向这条长街。 他看到各种各样的路人, 或风尘仆仆,或行色匆匆,有背着书包的学生,也有拎着皮包的成年人。 魏文泽明白,他只是这批人中的一员。 他摸着口袋里的打火机, 抬头望向了恒夏写字楼,瞧见公司楼顶的银色标志, 在太阳下闪着耀眼的光。 店铺里的简云开口道:“我没做过业务合作,不懂你们公司的事。” 她垂着头,发丝落在耳际,从侧面看, 容貌依然秀美。 魏文泽收回视线,转而打量起简云,他似笑非笑道:“不懂就不懂吧。” 他没再询问女儿的近况,走之前只落下一句话:“你等着我,总有一天,我能在北京这座城市里,找到合适的位置。” 这不是简云第一次听到这句话。她没当真。 谁都有年少轻狂的时候,胸腔中涌着一股热血,自以为能无往不利,摧坚破冰。 再往后,却发现这个世界总在捧高踩低,对上奴颜媚色,卑躬屈膝,对下横眉冷目,精于算计。美满的人生多半千篇一律,各不相同的只有糟糕的境遇。 魏文泽自认境遇不好,机会也不多,他盼着能好好把握,趁着现在还年轻。 魏文泽没顾上吃午饭,和几位同事一起坐在恒夏集团的会客厅里,等了至少半个多小时,前台小姐才姗姗来迟。 前台小姐把他们带入电梯,引到了写字楼的二十七层。 二十七层的小型会议室里,谢平川和几位经理已经落座。 窗帘严丝合缝,空调温度正好,茶水飘香,皮椅微凉——这是适合谈话的氛围,桌上还准备了纸和笔,像是免费提供给魏文泽一行人。 双方人员分别握手后,貌似友好地各就各位。 谢平川坐在长桌中央,显然这里是他的主场。他穿着一件深色衬衫,外表和着装无可挑剔,话也说得滴水不漏:“我们的部门会议刚结束,正好赶上了三点见面。” 他打开笔记本电脑,目光落在魏文泽身上:“今天的天气很热,有劳你们过来一趟。” 魏文泽端起纸杯,报以一笑:“谢总监客气了。” 谢总监的助理拿出一沓文件,分发给了在场的所有人,其上记录了他们的合作状况,以及上一次业务的考核结果。 谢平川道:“这是邮件里写过的内容,假如有什么异议,可以现在告诉我。” 谢平川话音刚落,坐在他左边的技术经理俯身,小声与他耳语几句,谢平川却不甚在意地笑了。 这一边的魏文泽,并不清楚他们的盘算。 魏文泽带来的业务经理道:“谢总监,按咱们合同里说的,评价系统交由甲方完成……” 谢总监的助理接话道:“我们是按合同做的评价。” 魏文泽拿起那张纸,笑道:“升级和维护方面,我们公司想做,恐怕能力还不够。” 他从座位上站起身,打开随身的公文包,翻出项目需求的复印件:“但是甲方写明的需求,我们超量完成了。所以这一次来,没有别的目的,只想请问谢总监……” 谢总监没有说话,他看向了魏文泽,好像在洗耳恭听。 魏文泽与他对视,放下了手上的公文包。他站在谢平川对面,嘴边露出更深的笑意。 与谢平川不同,魏文泽并非科班出身。或者坦白地说,他其实没有上过大学。 他高中毕业的那一年,查过成绩便放弃复读,背着一个塑料旅行包,独自一人离开县城,来到了他心中的圣地——首都北京市。 山清水秀的地方,他已经看厌了。他想看摩天大楼,车水马龙。 北京并未辜负他的期望,这里有很多机会,也有很多享乐之处。夜店酒吧里坐着漂亮的女人,稍微靠近几步就能闻到香水味,他和她们搭话,聊到天南地北,带来的钱很快花光,他才发现找一份工作,要比想象中更难。 没技术,没文凭,没关系,更没背景。 于是他一贫如洗,一事无成,同样一无是处。 全靠父母的经济支持——虽然微薄却很有用,魏文泽买了一个假证,混进小公司学编程。起初是从java干起,月薪远不够衣食住行,后来他不断地学习,不断地跳槽,终于走到如今这一步。 魏文泽对技术不感兴趣,几年前就转向做管理,积攒了冗长的简历。待到今天,他凭借资历和业绩,成为了本公司的要员。 他今天来恒夏集团,是为了和恒夏续约。按照老板的要求,最好能拿更多的业务,毕竟恒夏实力不菲,作为友商,他们也想分一杯羹。 魏文泽道:“上一次的谈判里,咱们没敲定新业务,谢总监,您看今天合不合适,我把技术组长带了过来。” 谢平川却笑道:“我以为今天的主题,是上一次业务的验收。” 他侧目看向助理:“邮件是昨天发的吗?” 总监助理尚未开口,魏文泽已经出声道:“是的,我们交付了代码,也给您发了一封邮件。” 谢平川便道:“我个人很想和你们继续合作,可惜业务划分不在我的职责范围内,具体的情况,还要等工程部门审核。” 32 恒夏集团的高管构成,与普通互联网公司几乎无异。不过大家都知道的一点是,谢平川不仅是技术总监,也是股东和公司合伙人。 谢平川的话语权,怕是比他表现出来的,还要重要的多。 魏文泽平心静气,端起纸杯子,喝了一口茶,继续道:“等我们谈完验收,也能有下一步的合作。谢总监,和您说实话,我们公司正在转型,不会一直走软件外包的路。” 谢平川表示他很理解。 然而一个小时后,会议结束,魏文泽一方却发现,谢平川逐条确认了需求,当场审核完项目,没再提起一句合作关系。 谢平川送他们出门,直到他们迈进电梯。 电梯门关上的那一刻,魏文泽评价了一句:“老油条。” 他的同事听见了,笑道:“别说人家谢总监老,谢总监和你同一年的,你们都是1988年出生。” 另一位同事道:“怎么着,你还笑得出来,咱们今天没谈好,这个月绩效怎么办?” 关心完绩效问题,他依然疑惑不解:“没道理啊,为什么不合作了?” 脑子里灵光一闪,他看向了魏文泽:“魏经理,你说会不会是因为,四月份你拉来的那个项目?” 电梯里通风顺畅,大理石地板光可鉴人。门框刷了一层金漆,清晰地反射了光影,不像是一栋写字楼,倒像是一家五星级酒店。 电梯里镶着一面镜子,镜子并非单层,细看还有重影。魏文泽面对镜子,整理自己的衣领:“不可能,他们恒夏根本没有渠道,知道我们手头有什么项目。” 他侧过脸,瞥了同事一眼:“我们不是没机会了,恒夏的总裁是蒋正寒,那小子还挺年轻,回去找业务部看看,能不能和蒋总接上话。” 言罢,他又道:“除了蒋总,还有卫董事长,条条大路通罗马。” 在这方面,魏文泽颇有经验。正因为此,一行人不再吱声。 不多时,电梯停靠在五楼,门开以后,他们瞧见一个美人。那姑娘穿一条连衣裙,眉眼极其精致,皮肤白嫩如雪,脖子上挂着工牌,手里拿着一沓报表,似乎正准备下楼。 魏文泽看了她的工牌——原来是一名翻译,名叫徐白。 徐白踏进了电梯。 魏文泽笑道:“徐翻译?” 徐翻译瞧他一眼,礼貌地笑,但没说话。 魏文泽信口雌黄,笑得温文尔雅:“我大学辅修的专业是日语,以前在微软做日语拼音输入法,没想到能在恒夏见到同行。” 徐白资历尚浅,果然掉坑:“微软日语输入法吗?我也用过。” 魏文泽点了点头,继而询问:“你也是学日语的?” “不是,”徐白否认道,“我的日语水平比较差。” 她也没说自己是什么语种的翻译。 魏文泽拿出了手机,打开他的社交软件:“徐小姐,能不能加个微信?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大家都在互联网公司做翻译,我遇见同行很高兴。” 话音未落,电梯抵达二楼。 人事部就在二楼,徐白打算去交材料。她扭头看了一眼魏文泽,回应道:“对不起啊,我不用微信,今天也没带手机。” 言罢,她就走了。 魏文泽身后的同事憋不住笑,拍了拍魏文泽的肩膀:“算上谢总监和这个姑娘,今天一连碰壁两次,这可不是你的作风啊,魏经理。” 魏经理也笑,似乎并不在意。 徐白没听见他们的对话。她从人事部出来之后,确认自己的职位,已经从实习期转正了,她其实有点开心。 次日便是为他们这批新员工举办的迎新会。 迎新会按照计划,在公司旁边的酒店举行,恒夏包场了一个大厅,提前做好了布置,参与的部门人员多达上百。 徐白和谢平川到场较早,彼时大厅里只有十几个同事。 而在这十几个同事之中,也有人瞧见徐白和谢总监是一起出现的,但是他们没有多想,只以为徐白和谢总监刚好顺路。 更何况,到场之后,谢平川要去高管那一边,而徐白要去他们的项目组。 分别以前,谢平川和徐白说了一声:“想走的时候,给我打电话,我送你回家。” 徐白蹙眉,摇了一下头:“今天的人很多,会让别的同事知道。” 谢平川笑着反问:“就算知道了,又能怎么样?” 他道:“我送你回家而已。” 谢平川没等徐白同意,就当她是默认了。 当晚六点左右,迎新会正式开始,各部门职工基本来齐——当然在场最多的,要数技术部的码农,还有人负责抽奖代码,并将代码开源在了github上。 徐白所在的项目组,和对应的技术部联谊了。她的座位左边坐着赵安然,右边是一个会写代码的妹子,徐白没和赵安然说话,她和那个妹子聊了起来。 赵安然忍不住插话:“小白,我敬你一杯酒。” 徐白扭头看他:“我不会喝酒。” 赵安然不依不饶,往她的杯子里倒白酒:“我就倒一点,不碍事,酒精度数很低,你不喝也行。” 随后他端着玻璃杯,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大家好,我是翻译组的赵安然,在岗位上工作一个月了,认识了很多新朋友,新同事,感谢公司给了我这个机会。” 其他人也笑着回应,陆续和赵安然干杯。 赵安然广泛撒网后,弯腰和徐白碰了一下杯:“我还见到了初中同学,我们同在一个组工作,任务量都差不多,我每天早上起床,就盼着能快点上班。” 他们这一桌的职员偏年轻,年轻男生心里有什么想法,大多数人都心知肚明。再看徐白那么漂亮,和赵安然十分登对,就有人笑着起哄,声音不大,却闹热了氛围。 徐白不知道要怎么回答。因为赵安然意思不明显,话也说得模棱两可。 她端起酒杯,仰头闷干了。 趁着领导不在,徐白带着酒气道:“我和赵安然刚好相反,每天尽全力做完工作后,只盼着能下班回家。” 徐白在英国念书期间,很少有机会去酒吧。 她出门也不带brp卡,在超市买酒的时候,常被认为未成年,又掏不出身份证件,所以她没怎么喝过酒,酒量堪称微乎其微。 徐白喝了那杯酒,只因信了赵安然的“酒精度数很低”。除此以外,在场的所有同事都是一口闷干,徐白觉得别人能做到的事,她也能十分轻松地做到。 不过一杯下肚,几分钟以后,徐白开始晕了。 服务员为他们端来新菜,大厅的台上还有司仪,抽奖活动即将开始,徐白旁边搞it的妹子兴奋道:“徐白你看,他们要抽奖了。” 那妹子为徐白夹菜:“你喜欢吃京酱肉丝吗,我觉得味道非常香。” 徐白侧过身,看向台上,坦诚道:“我想吃烤鸭,可是烤鸭还没来。” 她盯紧了正前方的屏幕,看到抽奖程序正在运行——徐白心里很想中奖,原因无他,只是因为颁奖的人,是公司的技术总监谢平川。 或许是徐白的诚意感天动地,特等奖摇号结束后,显示在屏幕上方的,赫然是徐白的工号。 徐白有点不敢相信,不过几秒之后,她听到司仪喊道“徐白”,她立刻高高兴兴地上台了。 出席正式场合,可能要穿高跟鞋。徐白踩着七厘米的高跟,走路倒是依然平稳,可她上台阶的时候,稍微晃了一下,好在被谢平川扶住了。 大厅内人语喧闹,光影璀璨,徐白眯起了眼睛,复又站直身体。 谢平川低声道:“你喝酒了?” 徐白道:“我就喝了半杯。” 谢平川并不放心,他接着问:“白酒么,谁给你倒的?” 徐白这会儿,变得格外诚实:“是赵安然啊。” 谢平川笑了笑,没有继续接话。 颁奖不过走个流程,徐白还能站得很稳,不过在下台之后,谢平川离开了大厅,他把徐白带出走廊,领着她去阳台上吹风。 33 他们身处酒店最高层,极目远眺,看到的都是城市的夜景。 远处的街灯交相辉映,照出一片橙红色的光芒,把漆黑的幕布染成暖色调,连带着首尾交接的汽车车灯,共同合成一副色彩繁华的画面。 徐白无心赏景,她没有任何负担,直接坐在谢平川身边,还把头枕在他的肩膀上,然后打了一个哈欠。 微风迎面吹来,四下再无人声,谢平川还不说话。 徐白便拿起小包,掏出自己的手机,接着刷起了微博。 手机屏幕明暗不定,谢平川微微侧过脸,瞧见徐白正在玩手机,遂问道:“你微博叫什么名字?” 徐白如实道:“叫徐小白d。” 谢平川又问:“d是什么意思?” 徐白带着酒气道:“我的胸围啊,就是d。” 她抬眸看他:“哥哥,你喜欢吗?” 谢平川喉结微动,讲出口的话却是:“我不知道什么是d。” 徐白睁大双眼:“那你摸一下就知道了。” 这里是酒店的顶层,为客人准备的观景区域,虽然附近没有别的人,但还是要注意分寸,更何况徐白喝醉了,她不知道自己在讲什么——谢平川这样正经地想着。 于是谢平川丧失了求知欲,他心口不一道:“我不在乎这些。” 顶楼的花园长椅很宽,徐白稍微往前一点,就趴进了他的怀里:“你骗我,你根本就是喜欢极了……哥哥,你不能诚实一点吗?” 夜晚的风缓缓吹来,带来夏天的花草浅芬,还有徐白身上的香气。 谢平川垂首看她,她的身后是万家灯火,她的眼中有繁星闪烁。 他终于妥协,一句一顿道:“是的,我很喜欢,你全身上下,从头到脚,没有一个地方,是我不喜欢的。” 言罢,他伸手抱住了她。 第22章 徐白伏在谢平川的怀中,下巴刚好抵着他的肩膀, 她没觉得气氛旖旎, 只是深吸了一口气, 感受到抱着她的人是谢平川,心中油然而生一股信任感。 “我听到了,”徐白道, “你刚才说喜欢我。” 夜幕深广,她看向顶楼花园的后方,花草树木繁茂成堆, 玻璃墙中透着白光。 她偏过了头, 像撒娇使性子的小猫,用脸磨蹭谢平川的肩膀, 强词夺理地要求他:“你再说一遍嘛, 我还想听。” 谢平川反问道:“你真的想听?” 徐白没听清,脑子又晕,她稍微抬起头, 耳朵蹭过谢平川的脖颈, 发丝拂过他的侧脸, 勾得他也无法思考。 谢平川抬起手,重新抱住了她:“你没有回应我, 我还要再说一遍,不是死缠烂打么?” 徐白总算理解了他的意思。 她很大方地敞开心扉:“我也非常喜欢你……像达芬奇说的那样,一颗鸡蛋可以画无数次,一场爱情只有一次, 我从小到大,只有那么一次,全部都给了你。” 徐白贴着他的耳朵说话,话语间的停顿处,带着醉酒后的喘息。 谢平川不知道她从哪里学来的这些甜言蜜语。 他忍不住揣摩她的话。尤其是“只有那么一次,全部都给了你”,听完没有别的感受,只有一种宁静的喜悦。 仿佛躁动的海水被抚平,带来了月夜下的浪潮声。 谢平川终于意识到,此刻的徐白有问必答,毫无保留。 他把怀中的徐白扶正,看着她那一双水波荡漾的眼睛,缓声询问她:“你十八岁那年,打电话和我告白,说好了要等我,为什么后来……” 徐白低下头,好像很难过:“因为你那个时候有女朋友啊。” 她不知想起了什么,竟然说着说着就哭了。 眼泪啪嗒啪嗒掉下来,落在谢平川的手臂上。他起初用手指擦,后来靠近她的脸,轻轻吻她,沿着一道水痕,吻到她的下巴:“你真的喝多了。” 谢平川低声道:“我没交过女朋友。” 徐白使劲摇头,奋力辩驳道:“你有,她还给我打过电话。” 谢平川依然不信,只当她胡言乱语:“什么时候的事?” 徐白记不清具体的时间,毕竟那发生在很久以前。彼时她接完电话就哭了,如今想起来又哭一次,她还记得那个女生是华裔,说一口流利的美音,知道谢平川的很多习惯,多到连徐白都不确定。 父母离婚是因为什么,徐白从没有忘记过。她害怕自己处于同样境地,十八岁那年过得异常煎熬。 她不是没有想过,谢平川这样的人,放在哪里不显眼?她没有资格要求他,最好也别挡他的路。 她脑子里闪过千种杂绪,偏偏嘴巴好像打了结。 徐白说不出话,嗓子也开始疼。她就这样低着头,像被遗弃的小狗。 谢平川见状,开始回忆当初: “我念本科的时候,在公司里带队,参加了实验室,还要兼顾学业。” 他抬起徐白的下巴,强迫她和自己对视:“所有的空闲时间里,我不是在想你,就是在想工作。哪怕你喝多了,想法也要符合实际……” 后一句话的语气,类似于批评下属。谢平川很快察觉,立刻压低了声音:“还有,小白,别哭了。” 他放开了徐白,吻过她的额头,继续哄了一声:“你想回家吗?我送你。” 他声音低沉又好听,鼻梁抵在她的耳后,举动说不出的亲昵。 徐白非但没有服软,还和谢平川翻起旧账:“我十五岁的时候,你曾经和父母说过,只把我当做亲生妹妹。” 她小声道:“我一直都记着的。” 然后时刻提醒自己的位置。 想起曾经受过的委屈,徐白忍不住抬头看天。她瞧见夜幕中挂着无数星星,一闪一闪像是银河的眼睛。 在过去的十年岁月里,她学会了一种安慰自己的方法——那就是抬头望天。和宏大的宇宙相比,人类只是渺小如浮尘的存在,哪怕百年光阴,亦不过眨眼一瞬,她理当学会看开。 可是这一次,她看不破红尘,她庸人自扰:“你把我当妹妹,还亲我的额头,还说喜欢我……” 谢平川僵硬了一瞬。 徐白赌气道:“我要回英国。” 谢平川一言不发,徐白便准备起身。 她的人生规划很完整:“我要去英国做中文老师,宣扬我国传统文化,教大家听民乐,吃八大菜系,你不要拦我。” 谢平川反而失笑。 “你以为邮箱里的招聘广告,是自己飞过去的吗?”谢平川按住了徐白的腰,把她重新固定到自己的腿上,“我在领英上找到了你的联系方式,定时定点给你发送邮件,你回国应聘的前一周,我就知道了你的航班号……我在等你毕业。” 徐白没反应过来,听得有点懵。 她沉思了一会儿,遥望远处的立交桥、闪烁不定的红绿灯、川流不息的车辆,她的愤怒也仿佛跟着车流,随风而散了。 可是徐白还没忘记:“你确实说过,你对待我,就像对待亲妹妹。” 谢平川仔细回忆,依稀记起了这件事。 他立刻退让:“我当时说错了话。” 他靠近徐白的侧脸,语声和夜风一起,传进徐白的耳朵:“应该这么说……”话中一顿,嗓音更低:“我把你当成小公主。” 徐白被他苏得腿软。 她不再闹别扭,复又变得乖巧。 但她因为神志不清,没过多久,便和谢平川说起了英文,这时谢平川还能与她流畅对话,两人谈天说地,聊到古往今来。 然而好景不长,谢平川不知碰了徐白哪个地方,她便开始讲起了法语,无论谢平川如何打断,徐白都像是法语节目主持人,搂着他的脖子说一些……他一点也听不懂的句子。 谢平川颓废了一会儿。 徐白却觉得累了,她趴在他的肩头,安静了好一阵,再到后来,只有均匀的呼吸声。 夜色如墨,远处车来车往,近旁风动,只有草木摇影。谢平川抬起一只手,摸到徐白的脑袋,讲出他会的一句法语:“je n''aime que toi.” 34 意为“我只爱你”。 可惜徐白没有听到。 她睡的像一头猪。 谢平川不知道徐白的家门钥匙在哪里,他试着叫了徐白几次,但是徐白被他叫醒后,竟然还有起床气,她只回答了一句:“好困,别吵我。”然后又靠着他睡了。 好在她说的是中文。 谢平川再三斟酌之后,将徐白打横抱起,通过电梯来到一楼。他把徐白抱进了车里,顺利将她带回了家。 谢平川的家离酒店不远,是一所设施完善的高级公寓。他常年独自居住,又不喜欢客人来访,房子里可能缺少活力——这是季衡的评价。 作为谢平川多年的好友,季衡曾经上门拜访过一次。拜访完毕,季衡试探道:“你是不是有强迫症?” 谢平川承认了。 有别于一些单身男性,谢平川的家十分干净。 虽然没有什么客人,客房也被收拾整齐——正好今晚派上用场。谢平川走进家门后,就把徐白放到了客房,他脱掉了她的高跟鞋,又给她盖了一床薄被。 卧室里开着中央空调,气温保持在二十五度。谢平川担心她着凉,没过多久,他拿来一床羽绒被。 徐白在床上翻了个身,半张脸埋在枕头里,发丝也挡住了脸颊。皮肤就像雪白的糯米糕,隐隐泛着珠光般的粉色。 谢平川低头审视片刻,终归忍不住伸出手,揉了一下她的脸——反正她今晚也不会醒。 却不料徐白小声道:“哥哥……” 谢平川回答道:“我在。” 徐白贴紧枕头,受到现实的诱导,在梦中和他对话:“你别走。” 她喝了高度数的白酒,晚上又哭了好一会儿,困乏到半梦半醒,听见谢平川和她说:“不走,我一直在。” 徐白斩钉截铁道:“骗子。” 她顺着床单,往下一滑,躲进了羽绒被里,只露出小半张脸。 谢平川惦记着徐白全身上下,表面仍是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样。他走到门边,关上了卧室灯光:“你继续睡吧,有事叫我。” 这一觉睡到了午夜。 徐白是饿醒的。 她总算恢复了理智,抱着被子坐在床上,可能是因为脑子好使,回顾今天晚上的对话,她全部记得清清楚楚。 包括她向谢平川解释“徐小白d”这个微博名的意思,还有各种掉眼泪撒娇耍赖,这些记忆仿佛烙铁一般,深深烫印在脑海里。 以及那一句,谢平川那一句:“我把你当成小公主。” 这句话就像罂粟花,开得热烈而繁茂,在刹那之间疯长,长满了徐白的心房。 她走下床,光着脚踩在地毯上。 才刚踏进正厅,书房就传来人声:“你醒了?” 徐白转身,面朝书房:“是啊,我刚醒。” 谢平川拉开书房的木门,在光影交界处和她对视。 他穿着居家的衣服,衣领也比平常低,而且似乎刚洗过澡——因为徐白靠近几步,就闻到了沐浴露的味道。 徐白望向房间内部,发现台灯还亮着:“你在看书吗?” 谢平川让她进门,同时回答道:“正准备睡觉,快十二点了。” 他随手整理书桌,问起了徐白的状况:“你想吃饭吗,还是想洗澡,不过没有你的衣服,你只能穿……” 谢平川尚未说完,徐白捧起一本书,抬头看向了他:“我穿你的衣服吗?”她羞涩的时间很短,短到可能根本没有,接下来的话就是:“好啊,我去洗澡了。” 谢平川闻言一顿。 他把徐白带到卧室,打开一个立式衣柜,从中拿了许多衣服,让徐白自己选一件。 徐白挑了一件纯棉的t恤,比划了一下刚好遮住臀部,她拎着这件衣服,貌似随意地问道:“哥哥,你没有女朋友吧?” 谢平川关上了衣柜的门。 卧室里的灯光也是冷色调,床单和被罩一片深灰,谢平川站在衣柜门前,猜想徐白酒后睡了一觉,恐怕不记得晚上发生了什么。 他漫不经心道:“没有。” 出乎他意料的是,徐白踮起脚尖,偷亲了他的脸:“那你现在有了。” 她说完就跑了。 谢平川一个人站在原地,听到浴室传来哗啦的水声,他没有继续归纳衣服,收拾房间,虽然他有这方面的强迫症。 谢平川返回了书房。 他觉得卧室的床不够大,当年只考虑了单人床,是他的失策。 等到徐白洗完澡,穿着谢平川的衣服,溜到书房找他的时候,她就见到谢平川正在浏览网页,好像是打算换一张双人床。 徐白没有凑近,她坐到了钢琴边。 她大概明白“欲得周郎顾,时时误拂弦”的道理。 片刻之后,书房响起一阵钢琴声。 徐白弹的这一首曲子,还是初中那年参加校庆,谢平川曾经一小节一小节带她练过的曲子。可她弹得断断续续,并不流畅。 直到谢平川坐在了她的身旁。 徐白仍然在弹奏钢琴曲,她故意弹错了几个音节,谢平川便像从前一样,伸出左手抚上琴键,为她纠正犯下的错误。 两人指尖相碰,琴声不曾停歇。 徐白道:“你喜欢我吗?” “专心弹你的琴。”谢平川回答。 徐白却笑了:“你一点也没变。” 他们并排坐在钢琴凳上,徐白侧着身子偏向了他:“哥哥,我好想你。” 琴音一顿。 徐白继续问:“你有没有梦见过我?我总是梦到你。” 谢平川微微抬头,左手仍然在弹钢琴。 “最多的一个晚上,可能梦到了四次,因为睡了会醒,醒了又睡……”徐白回顾以往,几乎毫无保留,“我刚醒来的时候,分不清什么才是现实。弗洛伊德说梦是压抑的欲望,你觉得他的话有道理吗?” 她的表情达意,似乎委婉又直接。 徐白的话还没有说完,谢平川就搂住了她的腰。他的手指缓慢上移,好像在等待徐白的回应——但她并没有给出任何反馈。 谢平川的手摸到了她的后颈,指尖深入她柔软的发丝,她顺从地抬起了下巴,注意到谢平川低头了。 琴声戛然而止。 钢琴凳长约一米,徐白一动不敢动。她感受到了他的呼吸,交缠抵入唇齿之间,诱发接吻时不知深浅的悸动——她第一次发现原来他也可以这样温柔,心脏好像化成了一汪潭水,水中波纹荡漾,倒映着窗外的月光。 第23章 徐白也不知道这个吻持续了多久。等她回过神来,谢平川已经放开了她, 徐白呼吸微喘, 脸颊发烫, 自认为是酒劲没消,可是脑子又很清醒。 后来徐白才想通,和醉酒没关系, 是她太兴奋了。 她忍不住问道:“我可以每天都亲你一次吗?” 谢平川立刻答应:“随你喜欢,不限次数。” 他挑起徐白的一缕头发,绕在指间把玩了两下, 想问她什么时候搬过来。既然已经挑明了关系, 最好能住在一起,这样相处的时间, 也能变得更长了。 谢平川站起身, 拿了一把钥匙,递到徐白手中:“这是我家的钥匙。” 他没有直接询问。因为问题的回复有两种,同意或者不同意, 与其让徐白做决定, 不如让他提前准备。 徐白接到钥匙, 怔了一怔:“好快啊。” 谢平川会意,低声答道:“我已经等了十年。” 他站在钢琴边, 身形依然笔挺,像硬笔构成的线,话却说得宛转:“你觉得人生能有几个十年?” 徐白抬头看他,竟不知为何, 听出一点落寞。 谢平川见她犹豫,改口道:“也不在乎这几个月。” 他自认急躁冒进,不比平常饱含耐心。哪怕心中渴望,表面也要克制,这是成人世界的法则。所以他停顿了片刻,重新捡起自己的规矩。 “今晚你睡客房吧,”谢平川道,“明天早上,我送你回家。” 35 他略微弯腰,靠近徐白,摸了一下她的脸,也闻到徐白身上……有他家里的沐浴露的香味。 但他没有顺从本能,继续和徐白亲热,他往后退了一步:“你睡得很早,错过了晚饭,现在想吃什么?” 徐白坐在钢琴凳上,转了个身,伸直一双雪白的长腿。 她首先回答:“明天是礼拜日,搬家比较方便吧……”然后又说:“我可以把虾饺带过来吗?它才四个月大,新换一个环境,可能会很害怕,我还要给它买猫罐头,家里的罐头要吃完了。” 书房里灯光通透,台灯就摆在书桌上,再往旁边一点,便是乌木的书柜。柜子里列满了书册,大部分都是英文技术类,剩余的一些,也是名著或者杂谈。 谢平川的兴趣偏好,挑选书籍的品位,依然和十年前一样。徐白看着那个书柜,心情愈加安定下来。 她说完搬家的话,接着坦白道:“肚子好饿……” 徐白望着谢平川,眼中有明光闪动:“好想吃小龙虾啊,要是还有冰可乐,我会高兴到飞起来。” 谢平川没有回答。 他花了一段时间,回溯徐白刚才的话,确认她的意思,是要搬来同居。今天的进展过于理想化,以至于谢平川也要缓一缓。 谢平川缓了几秒,跳过同居的话题,问道:“这么想吃小龙虾?” 徐白低下头,轻声回答:“特别想吃。” 她晃了一下腿,接着说:“我知道你睡觉时间早,我吃完就去休息,一定不会吵到你。” 谢平川没有什么交往的经验,只觉得徐白想要的,他应该尽力满足。但看现在,她仅仅是想吃小龙虾而已,谢平川没想过不答应,于是很快拿出手机,打开一个外卖软件。 徐白毫无自知,马上凑了过去。她离谢平川很近,脸颊贴着他的手臂,无意识地蹭了他,而且还蹭了好几下。 谢平川把自己的手机给了她。 “你来点吧。”谢平川道。 徐白连忙捧住手机,选了她喜欢的口味,还加了一瓶可乐。她没忘记谢平川,开口问了一句:“哥哥,你想吃什么?” 谢平川实话实说道:“我没有吃夜宵的习惯。” 他不仅没有吃夜宵的习惯,也没有熬夜的习惯。每天晚上十二点睡,早上六点四十起床,先跑步,后洗澡,吃过早餐,就去上班。 如此规律的作息,他保持了很多年。 除了日常作息以外,谢平川对饮食也很挑剔。他口味偏向清淡,反感油腻,讨厌辣椒,每当出去应酬吃饭,都是随便对付两下。 徐白却和他不同。她热衷于辛辣,而且很少挑食。 订过外卖之后,徐白格外雀跃。她跟在谢平川身后,参观每一个房间,从书房到卧室,还有餐厅和厨房,以及储藏室和健身房。 储藏室里有一个五斗柜,其上放着一座保险箱。徐白见状,禁不住问道:“保险箱里有什么?” 谢平川打开储藏室的壁灯,他走到保险箱的旁边,输入了一段八位密码,徐白恍然注意到,密码是她的生日——19920716。 她站在谢平川身侧,看着保险箱被打开,视野中出现了一个罐子……等她终于瞧清楚了,眼睛就被水雾蒙上。 回忆在瞬间涌来,一霎如流水浮灯,灯火茫茫,飘摇不定,却穿透了十载光阴。 徐白原地站了一会儿,主动去牵谢平川的手。 放在保险柜里的,是十五岁的徐白,折给他的九百九十九只千纸鹤。她不知他用什么方法保存,这些年来跨国携带,只觉得心脏空了一块,却被他轻易补好了。 谢平川道:“我出国的时候,你让我珍惜罐子……” 他的话还没说完,徐白打断道:“我看出来了,你是一诺千金的人。” 谢平川否认道:“你看错了,我也会食言。” 他搂住徐白的腰:“你刚才说,吃完小龙虾就睡觉,我好像答应了你。”他俯身靠近,亲吻她的耳朵:“现在我反悔了,我不想让你睡觉。” 储藏室空间狭小,甚至没有窗户,四周唯有墙壁,铺着浅灰色的壁纸,且因房门半掩,灯光晦暗,两人低语之际,带来密室般的刺激感。 谢平川把徐白抵在了墙上。 徐白不知反抗,引火烧身道:“哥哥……”她嗓音很软,叫了不止一声。 或许是因为没有窗户,房间里才会如此燥热。理智的弦早已崩断,因为忍耐有限度,压抑也有阈值,谢平川正处于临界点。 他不曾间断地吻着她,手也伸进她的衣服里。 “原来这就是d吗?”谢平川哑声道,“果然很合适。” 徐白被他揉得站不稳。 她后背紧贴着墙壁,手指攀上他的肩膀,因他贴在她的脖颈处细吻,她看不见谢平川的脸,眼中倒映着的,唯有明灭的灯光。 “所以你喜欢吗?”徐白道,“我在英国的时候,可能牛奶喝多了。” 她在这方面是个新手,说话仅仅凭借直觉,她和谢平川相识多年,重逢之后感情再度升温,即便是在亲密接触,信任感也融入了本能。 她不知道自己的话,听起来天真又轻佻。 谢平川却双手抱住徐白,亲吻也渐渐停了下来,他告诫自己务必冷静,因此不再说话,只有低浅的喘息。 徐白没有自知之明,四下气氛异常安静,她再一次坦诚道:“你亲我的时候,我觉得好开心。” 谢平川许下承诺道:“等你搬过来,我会让你更开心。” 言罢,他放开了她。 不久之后,徐白的小龙虾来了。 彼时已是深夜,窗外乌云蔽月,天幕愈加暗沉,室内却灯火通明。 谢平川刚把外卖拿进门,徐白就颠颠跑向了餐厅。她从凌晨一点多,一直吃到两点半,期间谢平川始终陪着她,甚至耐心帮她剥小龙虾。 等徐白终于吃完,和谢平川一起收拾完残局,就到了凌晨三点左右。 谢平川关上餐厅的灯,和徐白说:“去睡觉吧,晚安。” 作为一个习惯十二点就寝的人,此时此刻,谢平川也想躺在他的床上。他径直走向了卧室,原本以为徐白会去客房,却没料到徐白一路跟着他,最后也上了他的单人床。 天幕漆黑,流云飘散,卧室窗户半开,照进熹微的月光,也传来夏夜的蝉鸣。 在他们的童年时光里,徐白就是谢平川的小尾巴。只要谢平川还在院子里,无论他走到什么地方,徐白必然要跟着他。 但是今晚不同,谢平川躺在床上,和徐白讲道理:“你不回客房睡觉吗?” 徐白把脸埋在他的枕头里,说出的话让人心软了一半,她说:“这张床上有你的味道。” 她自觉钻进他的怀里,他才发现徐白黏人的很。 谢平川将她抱紧,又给她掖好被子。他明明求之不得,幻想了无数次,搂紧徐白的腰,防止她此时跑掉,表面上还要正直道: “这是单人床,你不嫌挤吗?” 徐白贴着他的胸口,倾听着他的心跳。她很有心机地数着节拍,最终满意地发现,谢平川并不像他表现得那样平静。 徐白打了一个哈欠:“假如你抱着我,我就不会掉下床了。” 自十五岁那年到今天,她从未觉得如此满足,她知道自己仍是一个人,却好像在今晚拥有了世界。 徐白道:“晚安哥哥。” 谢平川摸着她的头发,跟着回答道:“晚安。” 夏夜静朗,一夜好梦。 第24章 次日上午,徐白起床以后, 就一心想着搬家了。 她刚来北京一个月, 手头的钱也不多, 不曾添置大件家具,没有任何贵重物品。 在她租下的那间房子里,徐白珍视的东西只有猫咪、猫咪的玩具、一箱漂亮的衣服、以及从英国带回来的书。 她花了一个小时收拾东西, 整理出两个行李箱,再加上怀中抱着的虾饺,就是徐白的全部家当。 36 虾饺一晚没见到主人, 这会儿正忙着撒娇。 它立着一双猫耳朵, 轻轻地舔徐白的手指,但它还没有舔多久, 谢平川就拎起了虾饺, 把它从徐白怀里拿出来,然后放到了客厅的地上。 虾饺瞬间懵了。 这只猫仰起脑袋,望向徐白, 软软叫了一声:“喵……” 徐白却忽视了她的猫, 只顾着和谢平川道:“我收拾完了, 一共两个箱子。” 谢平川没有想到,徐白的东西这么少。 正因为此, 这一趟搬家很轻松,仅仅运了两件大箱行李,外加一只姜黄色的小猫。 而谢平川预定的实木床,也在当天下午送了过来。 彼时徐白还在叠衣服。她把自己的衣服叠整齐, 放在卧室衣柜的空闲处,听到谢平川和她说:“我订的床来了,电梯空间不够大,他们走楼梯送货。” 徐白闻言,讶然抬头。 谢平川的执行力让她吃惊。 徐白感慨道:“所以今天晚上,我也能和你一起睡觉了。” 她大约猜到会发生什么。 两情相悦,水到渠成,这是司空见惯的事,徐白没有任何异议。何况她都搬过来了,早一天晚一天,似乎也没多大差别。 她的直觉很准。当晚七点左右,他们吃完晚饭,谢平川就去洗澡了。 家里共有两个卫生间,其中一个被分给了徐白。她在客厅和猫咪玩了一会儿,也拿起一条睡裙去了浴室——这是她最短的一条裙子,衣领同样开得很低。 谢平川并不知道徐白如此懂事。他从浴室出来以后,带了一本书上床,然后打开床头壁灯,一边安静地看书,一边耐心等待徐白。 十几分钟后,徐白出现了。 她首先拉开卧室门,发现虾饺还在客厅。它趴在猫窝里,沉迷猫玩具,对外界毫无感知,也不惧怕新环境。 徐白感到放心,遂关上了房门。 她转身走向谢平川,谢平川也在凝视她。 他的目光扫过她的全身,没有放过一个角落,等徐白终于来到他的怀里,他翻身便把徐白压在了床上。 “啪”的一声,是谢平川的那本书,掉落在地上的声音。 徐白与他对视,眼中光影绰绰,说话声音也轻:“有什么东西掉了。” 谢平川没有关灯,他任由壁灯开着。冷色调的明辉落下,照在了徐白的身上,徐白没等到谢平川的回答,又开口问了一句:“哥哥,你在想什么?” 谢平川格外诚实:“想亲你的脸。” 徐白搂住他的脖子,一副任他宰割的样子:“好呀,给你亲。” 灯光柔和似水,倾泻而下,而她近在咫尺,对他毫不设防。 谢平川拉开旁边的柜子,找到了准备好的杜蕾斯。他一边拆开包装纸,一边开门见山道:“不止是亲吻,我还想做别的事。” 徐白瞄了一眼,发现是大号的,她就有点怯场了。 她小声叫道:“哥哥……” 谢平川以为她害怕。 他抬手关上壁灯,让卧室处于黑暗,又将徐白抱进怀中,低声安抚道:“我在。” 卧室门窗紧闭,今夜却无月色。阴云遮过天际,带来夏夜的骤雨,雨水敲打在窗户上,发出一阵“簌簌”的响声。 徐白旁听着落雨,靠在谢平川的怀里。然后她凑近几分,像荷塘蜻蜓点水,轻啄他的唇角,窗外雨声渐急,她也亲得卖力,手指从他的脖颈往下,摸索到了他的后背。 在欧洲做翻译的时候,徐白见过法国人调情,她学东西极快,如今付诸实践,很快就小有所成。 然而谢平川定力惊人。 念在徐白是第一次,他保持耐心,温和缓慢地回应她。 直到徐白把手伸到了某个地方。 她的声音轻不可闻:“碰到了……” 尾音渐低,带着几分不确定,不知道自己是对是错。 徐白之所以会这么做,是因为想起了《洛丽塔》 的句子:“我以一种准备把一切——我的心,我的喉咙,我的内脏——都献给她的慷慨气魄,让她用一双笨拙的手,握住了我情欲的权杖。” 让她用一双笨拙的手,握住了他情欲的权杖。 谢平川也不说话,他亲吻她的嘴唇,反复辗转,像鼓励,更像回馈。 恰逢窗外雨势转大,疾风渐起,一阵紧似一阵,谢平川按着她的肩膀,吻也蔓延到她的全身。 风狂雨骤,细细密密敲在窗上,掩盖了室内的喘息。 前奏漫长,徐白已经没劲了,她被谢平川抬高了腰,体会到缓慢的进入,听见他哑着声音问她:“疼吗?” 徐白有点疼,可是好开心。她应该怎么回答呢,她想了想,撒谎道:“不疼。” 谢平川信以为真。 他忍耐多时,终于不再克制,从心所欲,力道也越发重。 徐白不会说别的话,只在情到浓时之际,贴在他耳边叫哥哥,嗓音极轻,也极软,发丝还会拂过他的手,像柔软的藻类,缠得谢平川无法脱身。 从晚上八点,到夜里十一点,短短三个小时,徐白累得不行。 事后她根本直不起腰,困乏和兴奋两相融合,她黏在谢平川的怀里,被他紧紧抱了一会儿,他还问了徐白一句:“你有什么感觉?” 徐白回忆方才,诚实道:“高兴又舒服。” 她其实也知道害羞,所以下一句话是法语——这是她不希望谢平川听见,但又很想说出口的话,表扬了他的尺寸和技术。 可惜谢平川一无所知。 他想去学法语。 没过多久,他把徐白抱到了浴室。浴室里灯光通明,他也毫不避讳,明面上说是帮她洗澡,其实又做了什么事,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 第二天是礼拜一,按照惯例,恒夏集团有高管会议。 谢平川恰如往常,在九点之前,已经准备完全。徐白顺应他的作息,和他一起吃过早餐,跟着他下楼出门了。 谢平川今日没开保时捷,他换了一辆路虎越野。 徐白没心思关注他的车。她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拿出一面小镜子,照了照自己的脖子,其上有两块吻痕,显眼的红印,衣领是盖不住的。 徐白翻遍皮包,找出遮瑕膏,抹在了脖子上。 她的肤质很好,白皙剔透有光泽,几乎不需要粉底——但她有先见之明,昨天搬过来以后,就去附近的柜台买了遮瑕膏,今天刚好派上用场。 谢平川见状,握着方向盘道:“下次我会注意,不在脖子上留痕迹。” 徐白思索片刻,却道:“你亲我的时候,明明没有用劲,为什么会有印记。” 谢平川心想,这当然是因为,你的皮肤太嫩了。 但他表面上说的是:“我也不太清楚,或许技术还要提高。” 徐白相当好骗,立刻跳坑道:“多练几次就好了。” 谢平川没有说话,他勾唇笑了。 礼拜一的早上,总是异常繁忙。一周工作规划,各种会议概要,还有项目总结和推进,堆在邮箱里的邮件,都在等待谢平川的阅览。 但是今天又和往常不同,谢平川的心情非常明朗。 周助理是第一个发现的人,他陪着谢平川去开会,路上忍不住问了一句:“谢总监,今天有什么高兴事啊?” 走廊上还有别的高管,甚至包括公司大股东之一,某投资集团的卫董事长。 门廊边立着珐琅瓷器,瓷器高约一米六,其上工笔画法细致,描出一副江边垂钓图。卫董事长就站在瓷器边,手扶着瓶口和恒夏的总裁说话。 眼见谢平川走近,卫董事长笑道:“谢总监,你也来了。” 谢平川仍然先回答了助理的话:“没什么高兴事,不过我想到了女朋友。” 周助理闻言,惊讶地走不动路。 众所周知,谢总监的兴趣只在工作上。 他平常的娱乐项目,仅限于和认识的高管打网球,有时也会玩桌球和高尔夫,除此以外,几乎不参加没有必要的应酬,也总是拒绝向他表示好感的姑娘。 37 周助理曾经以为,这是注定孤独一生的表现。 他却没有考虑过,这可能也是眼光太高的结果。 周助理连忙道:“恭喜恭喜,总监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谢平川却没有听到,他已经走进了门口。 他和卫董事长握了个手,寒暄几句之后,聊起了公司的正事:“上次提到的新项目,最近完成了测试,产品预计在本月中旬上线。” 八月气温依旧炎热,上午九点半的时候,太阳已经相当耀眼。 谢平川背对着窗户站立,他的左边是集团总裁蒋正寒,右边是大股东卫董事长,三人讨论了片刻的新项目,卫董事长便笑道:“蒋总,谢总监,新项目先放在一边,我相信恒夏团队的能力。” 蒋正寒看向一旁会议室,和他的秘书打了个手势,随后接话道:“团队能力是一方面,技术部和翻译组也筹备了半年。” 卫董事长点了一下头,目光却落在谢平川的身上:“有一件事,还得拜托你们。” 言罢,他朝着另一间会客厅招了招手。 九点的阳光洒满走廊,高跟鞋踩在大理石地板上,发出一阵“哒哒哒”的轻响。谢平川循着声音望去,瞧见一个穿着棕色格子连衣裙的女生。 她的头发也染成了深棕色,妆容精致,举止得体,还没走到近前,就先露出一个笑。 “我叫宋佳琪。”她向他们问好。 卫董事长面带骄傲,两鬓的白发也泛着光,他看向宋佳琪,诚实地笑道:“这是我女儿,我就这么一个孩子。” 蒋正寒笑了一声,和宋佳琪握手:“宋小姐好。” 他念出那个“宋”字,卫董事长便明白了,自然而然道:“我姓卫,我夫人姓宋,女儿和我夫人一个姓。” 宋佳琪含笑应了一句:“像爸爸说的,女孩子姓宋更好听。” 她特意上前一步,凝视谢平川,礼貌地伸出手:“谢总监您好,久仰大名。我在美国留学那几年,认识加州理工的同学……” 在这个世界上,优秀的人有很多。但更让人瞩目的是,在一群优秀的人里,你仍然显得出类拔萃。 谢平川就是这种人。 宋佳琪耐心等待他的回答。 谢平川和她握手,说了一句:“你好。” 除此之外,别无他话。 一旁的卫董事长道:“佳琪是在宾州大学念英国文学的,本科毕业就开始环球旅游,都二十五岁了,还没想过工作。” 他搭上女儿的肩膀,温和道:“前几天,佳琪和我说,咱们恒夏的翻译软件很好用,她想来公司尽一份薄力。” 第25章 在恒夏集团的创业阶段,卫董事长赞助了第一桶金, 承担了二轮融资的大头。 彼时的恒夏初出茅庐, 遇到几家公司恶性竞争, 在他们举步维艰的时候,卫董事长也帮了不少忙。 而今,他推荐自己的女儿进入公司——他的女儿履历出众, 毕业于美国常春藤名校,在校表现可圈可点,算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 于情于理, 都很难推辞。 即便如此, 宋佳琪仍然担心总裁不同意。 她面对蒋正寒,诚意十足道:“蒋总, 听说你们招聘标准高, 有些研究组只要博士,翻译组也不再招收新人……” 宋佳琪站姿笔直,眼中笑意盈盈:“您要是愿意让我尝试一次, 我会尽我所能, 发挥最大的能力。” 高管会议在上午九点半举行, 运营总监和财务总监相继出现,会议室门口不再是谈话的地方, 蒋正寒便只回答了一句:“宋小姐的简历很优秀,项目组的经理会有他的安排。” 宋佳琪心领神会,笑而不语。 她略略偏过视线,端详旁边的谢平川。 谢平川身材很好, 几乎挑不出缺点,他的脸也很英俊,三百六十度没有死角。 不过最让宋佳琪注意的,莫过于他出众的气质。说不上来什么感觉,她只想静静地观察他。 谢平川站在另一边,正在和卫董事长谈工作。他想利用卫董事长的人脉,扩展新项目的客户公司,话里话外离不开营销推广。 如果放在平常,卫董事长早就答应了。 但是今天,卫董笑了笑,目光慈爱,和女儿交汇。 宋佳琪扶着一尊瓷瓶,微微弯曲左腿,缓解心中紧张。她本科毕业后,周游世界,足迹踏遍欧洲,交过不少男朋友,无论视野或者经验,都远超过普通的女孩子。 她是很优秀的人,谢平川亦然。 宋佳琪少有紧张感,今日算是破天荒。 她平复两秒,迈向谢平川,面带微笑道:“谢总监,新项目上线以后,相信不管有什么问题,爸爸都会鼎力支持,我们恒夏也能发展壮大。公司里的人常说,谢总监才学兼备……” 谢总监闻言,终于看向宋佳琪,也正视了她一次。 但他礼貌地打断了宋佳琪的话:“宋小姐客气了,借你的吉言。” 宋小姐笑逐颜开:“谢总监才是和我客气呢。” 她穿着格子连衣裙,衣领半开,露出瘦削的锁骨,和一条钻石项链。 项链形状为桃心,而她抬起一只手,把玩那一颗桃心,指尖微挑,红唇轻启道:“我加入恒夏,是被这里的氛围吸引。” 距离九点半还有五分钟,蒋正寒已经进入会议室,谢平川也打算动身了。 他和宋佳琪告别道:“会议即将开始,我先失陪。” 他知道宋佳琪要去翻译组,看在她父亲的面子上,也说了一句客套话:“恒夏不会让你失望,祝你工作愉快。” 宋佳琪抬头,声音微扬道:“谢谢,我会和同事一起进步。” 然后她目送谢平川进门。 会议室大门敞开,众多高管分坐两侧。 蒋正寒的位置在最中间,谢平川则在他的旁边。他们两个作为最高负责人,合作关系堪比金坚,各自的眼光都很独到,迄今为止,一直把持着市场风向标。 可惜宋佳琪没有参会的资格。 她见不到谢平川的风采,也听不到恒夏的商业秘密。 蒋正寒的秘书把她带到了工程部,和几位主管打过招呼之后,项目组的经理也露了个面。当天下午,宋佳琪便被引荐到了翻译组。 下午两点左右,午休才刚结束。 翻译组的付经理双手合十,站在办公室的中央,看向面前的众多职员:“今天是个好日子,我们又有了新伙伴。” 众人闻言抬头。 徐白还在剥橘子。 如今正值盛夏,北京的橘子刚刚上市,表皮都是青绿色,摸起来也有点硬。 所以徐白先把橘子揉了揉。 等她揉完橘子,剥好橘皮,咬了一口以后,才发现果肉好酸,酸的她眼泪都出来了。 一旁的赵安然笑道:“很酸吗?我这里有蜂蜜。” 他盯着她的脸:“你吃个橘子都很讨人喜欢。” 他的分寸把握恰当,说完这句话,他就站直了身体,拉开和徐白的距离。 徐白却道:“不酸,很甜,不需要蜂蜜。” 徐白话音刚落,前方的付经理开口道:“这一位就是我们团队的新伙伴,宋佳琪,宋小姐。” 翻译组的办公室隶属于一块独立区域,左边是玻璃门,右边是落地窗,四角放着盆栽,内部空间敞亮,还有若干格子间。 徐白就坐在她的格子间里,望向了正前方的宋小姐。 宋小姐背对着落地窗,逆光站立,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付经理说话的时候,宋佳琪缓慢抬起手,整理了一下头发,偏过头的那一刻,恰好与徐白对视。 宋佳琪朝着徐白露出一个笑。 她自我介绍道:“大家好,我是宋佳琪,毕业于美国宾州大学英国文学专业,能加入咱们这个团队,我感到非常荣幸。” 在场不少同事为她鼓掌。 只因宋佳琪出现以后,工程部的主管、蒋正寒的秘书,都在办公室露了面。 38 翻译组人员饱和,已经停止招新,再不接受实习生。而他们招聘新员工的时候,学历要求也是研究生以上,宋佳琪本科毕业,又能空降翻译组,虽然没有明说,想必也是背景了得。 付经理还把她的座位安排在了徐白对面。 旁边有个年轻的男同事打趣道:“徐白是牛津大学毕业的吧,你们这个座位,算是英美高级联合啊。” 宋佳琪闻言,挑眉道:“你叫徐白?” 她似乎不喜欢“高级联合”的说法,主动纠正道:“美国常春藤和英国牛剑,根本不是一个概念,美国学校更难申请。” 诚如留学圈里的鄙视链,美国的好学校,多半瞧不起英国的学校。 徐白从座位上站起来,和她握手道:“你好,我是徐白,双人徐,白色的白。” 宋佳琪收回手,含笑评价道:“应该是白皙的白,人如其名。” 她讲完这一句话,就不再和徐白交谈。 近期新项目即将上线,翻译组领到了新任务,在场的所有同事们,各有各的工作要忙。宋佳琪因为刚来,任务量相对较小,付经理让她熟悉流程,也派了赵安然指导她。 刚好徐白坐在对面,听到了他们的谈话。 首先是赵安然说:“周一和周四,我们要和技术组交接,去五楼会议室开会,主要面向技术部的产品经理……” 赵安然还没说完,宋佳琪便笑着问:“技术部联合会议吗?那技术总监有没有参加过?” 她意图昭彰,并不掩饰。 赵安然敲了敲桌子。 他略微站直身体,目光落在徐白身上。 “参加过一次,”赵安然如实回答,笑意盎然道,“我记得那是礼拜四吧,总监亲自出席会议,而且他为人低调,就坐在职员中间。” 赵安然不经意地提起:“徐白就坐在他旁边。” 他好像是要徐白给他作证,所以接着问了一句:“是吧?小白。” 徐白正在敲键盘。 他们的app里,有一个“写作精炼”的功能,用以练习长句表达。为了增加趣味性,这一款外语学习软件,被设计的像一个游戏,而所有出现过的句子,都需要翻译人员的校准和扩展。 徐白分到了部分模块,眼下正沉浸于工作。 她分神听着赵安然说话,不假思索道:“是啊,因为我旁边有空位。” 她按下回车键,接着刨根问底:“你有什么意见吗?” 话还没问完,徐白就抬头看他。 办公室里,混杂着低浅交谈声,键盘敲击声,还有翻弄纸张的声音。唯有徐白这一块,陷入了片刻的冷场。 宋佳琪误以为徐白和赵安然之间存在芥蒂,她连忙打圆场:“好了,我明白了,谢谢你们啊。” 她也给自己找了一个台阶:“我只是想知道谢总监的事,越多越好,我很好奇。” 宋佳琪摇了摇手机,并不介意别人发现她有谢平川的联系方式:“谢总监工作太忙,我发送的消息,他还没回。” 赵安然耸了一下肩,笑道:“谢总监认真负责,技术高超,长得也帅,我就知道这些,咱们接着讲工作吗?” 宋佳琪却没答话。 她看向了对面的徐白。 徐白拉开抽屉,挑了一个最青的橘子。 “给你的,新上市的橘子,你喜欢吃水果吗?”徐白把橘子递给宋佳琪,分外友好道,“没事的话,我继续工作了。” 宋佳琪接过橘子,回了个笑,又像话中有话:“我喜欢水果,非常喜欢。” 这一出谈话结束之后,他们各自安静工作,持续到了傍晚五点半。 五点半左右,正值下班高峰。 徐白整理完东西,就接到了谢平川的电话。她一边和他说话,一边走向地下车库,刚好在楼梯转角处,见到了谢平川本人。 负一楼灯光昏暗,楼梯也是水泥地,排气孔通风顺畅,炎炎夏日,格外清凉。 谢平川向她伸手,问了一句:“你脖子上的红印消了么?” 徐白牵住谢平川的手,跟着他走向停车场:“还没有消,明天继续用遮瑕膏。” 停车场并不是谢平川一个人的。傍晚五点半,不少职员下班,还有几位同事路过。谢平川和徐白如此显眼,很快就有人打了个招呼:“谢总监?” 谢平川寒暄一句,并未停留,拉着徐白上车了。 徐白目送同事,关上车门后,她掏出自己的手机,有意无意地提起:“今天我们组新来了一个姑娘,她叫宋佳琪,你认识她吗?” 徐白正在使用恒夏的翻译软件——不过是他们的内部测试款,她装作关心工作的样子,其实对那个姑娘十分在意。 宋佳琪是蒋总的秘书送来的,那么依照蒋总和谢平川的关系,谢平川不可能不认识她。再往前推一步,宋佳琪不是和股东有关系,就是与合作公司有关系,徐白作如是想。 徐白十四岁的时候,谢平川的女同学和他说话亲密一点,徐白都会心存芥蒂,如今她二十五岁了,仿佛没有任何长进。 果不其然,谢平川道:“她是卫董事长的女儿。” 他给徐白系上安全带,接着道:“你问她做什么?” 徐白蹙眉,默不作声。 谢平川把手伸进公文包,却发现今天忘记带糖了。 那要怎么哄徐白,他想了片刻,拿起徐白的手机。 恒夏集团的翻译软件上,每日都有文章推送,他记得哪里有情诗,因此随手点开了。 地下车库灯光微弱,手机屏幕光线偏暗,其上清楚地显示道:“and, if i were a king, my , my kingdom and regality were naught but rascals rags to me, when you design to frown.” 谢平川翻译道:“假如我是国王,当你皱眉的时候,我的王冠,我的领土,我的权位,都将沦为流浪汉的破布。” 他放开手机,抬起她的下巴,附在她的耳边,自己加了一句:“只要你皱眉,我的小公主。” 第26章 徐白听完谢平川的话,怔了半晌, 没想到他能这样哄她。 她果然不再生气, 也不再皱眉。 但也没有善罢甘休:“宋佳琪是不是给你发了消息, 她给你发了什么?” 这句话咄咄逼人,气势汹汹,不是请教问题的态度, 徐白自己当然清楚。 所以她刚问完,就倾斜了身体,靠着谢平川的肩膀, 仰头亲他的脖颈, 断断续续,有一下没一下——好比拂堤杨柳, 三月春烟, 隔岸撩拨湖面。 谢平川刚准备开车,徐白便投怀送抱。 他坐着不动,乐在其中。 然而好景不长, 谢平川从车镜中瞧见, 不远处人影交织, 走来几位熟悉的同事。 想到回家以后,他们有的是时间, 谢平川便拿起公文包,掏出自己的手机,然后把它交给了徐白。 徐白接过手机,立刻坐正。 她打开短信的收件箱, 看到来自“宋佳琪”的消息:“谢总监,今天晚上有空吗,我和爸爸想请你吃一顿饭,如果你同意,王总和张总也会来。” 不止一条,下面还有:“地点选在hibiscus酒店,订好了香槟,静候佳音。” 宋佳琪彬彬有礼,却可惜了“静候佳音”——谢平川没有回复。 他正在开车,顺利出库,驶向机动车道,并不关心手机。 徐白不仅查了他的短信,还查了微信、微博和邮件,甚至点开了微信里的所有女性联系人,一旦发现头像漂亮的,就要翻人家的朋友圈。 结果还真让徐白找到一个非常漂亮的姑娘,朋友圈里尽是一些数学算法,谢平川给她点了好几个赞,貌似还是清华毕业的高材生。 徐白安静地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把谢平川的手机放回了公文包。 “看完了?”谢平川问道。 徐白“嗯”了一声,答非所问:“晚上你想吃什么?” 他们快要到家了。思及今晚的安排,谢平川心情很好,笑着回应道:“这个问题应该是我问你,你想吃什么?” 39 徐白略微仰头,看着车前挡板,诚实道:“想吃胡萝卜,胖头鱼,西红柿鸡蛋汤。” 谢平川心想,她可真好养。 他调转方向盘,在路口处拐了个弯,开向附近的大型超市。 逛超市原本是一件无聊的事,不过因为有徐白陪着,它竟然也变得有趣起来。 或许是因为今天礼拜一,超市里的顾客算不上多。徐白推着一辆购物车,走走停停,看到什么都想买一点,除了吃的东西,她还看中了毛绒玩具。 谢平川独自去了水产区,等他拎着胖头鱼回来,就见到徐白抱着几盒饼干,面朝一只玩具兔子发呆。 那兔子是粉红色的,毛绒绒,长耳朵,有半人高,被封在透明的塑料袋里,双眼是笑眯眯的一条线。 徐白显然喜欢极了,喜欢到走不动路。 她对着兔子发呆,又看了一眼价钱——5999元人民币,她疑心自己看错了,所以弯下腰凑近,再次审视了标价牌。 标价牌没有骗她,确实将近六千块。 徐白觉得自己是一个穷人。 买是可以买的,可惜她舍不得。 徐白转身想走,并且告诫自己,区区一个儿童玩具,只是做工精致了点,并不是生活必需品。 谢平川在她离开之前,一手将兔子扛了起来,接着说了一句:“还好家里的床够大,你是想放在床上吧。” 徐白脚步一顿,再抬头时,眼中光彩明亮。 她没有直接推辞,拉住谢平川的手:“你要把它送给我吗?” 徐白拨弄了一下吊牌:“可是它坐地起价,比一般的玩具都贵。” 谢平川已经很久没有在意过价钱。 他道:“六千而已,翻十倍也能买,走吧。” 这句话是一剂强心针。徐白琢磨了一会儿,如果拒绝谢平川,他大概不会高兴,自己也不会高兴,毕竟她真的很想要这只兔子。 所以她开开心心地接受了。 傍晚六点半,徐白和谢平川回到家。 虾饺冲出了猫窝,第一个扑向徐白,但是今天的徐白另有新欢,她没有立刻回应虾饺,她抱着毛绒兔子走向了沙发。 虾饺一贯喜欢撒娇,得不到主人的宠爱,便转向了谢平川。 玄关处铺着羊毛地毯,一旁放着深色鞋柜,虾饺就坐在鞋柜边,脑袋轻轻蹭过地毯,伸了一个可爱的懒腰 。 然而谢平川无视了它。 他望着沙发上的徐白,见她裙摆被勾起一半,露出一双雪白的腿,以及浑圆挺翘的臀部,他便不自觉地走过去,手也揽住了她的纤腰。 徐白想到了什么,放下兔子道:“我去做饭,你等我。” 谢平川却没有等她的打算。 他把徐白按在沙发上,左手伸进她的裙子里,从她的腿根摸到了腰侧。 她的皮肤白嫩柔滑,手感好到掌心发痒。 谢平川低声问道:“能不能晚一个小时吃饭?” 他倾身正准备吻她,徐白却捂住自己的脸:“不给亲。” 徐白衣衫凌乱,裙摆也被撩高,脸颊白里透红,头发散在沙发上,可她现在不给亲。 谢平川箭在弦上,只能吻她的耳根。他想了她一天,依然没有缓解,还要刨根问底:“不给亲的理由是什么?” 徐白没忘记他的微信,虽然被他禁锢了,话还说得很硬气:“你经常点赞的那个……清华数学系的,很漂亮的姑娘是谁?” 谢平川这才领会,徐白又有了新的醋劲。 但在谢平川朋友圈里,他点赞从不看人,凡是有含金量的技术类文章,谢平川都会表示赞许,他想,如果徐白打开技术组长的微信,那么她就会发现,他从头到尾都点赞了。 “她叫夏林希,是恒夏的总裁夫人,”谢平川拉开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道,“你应该见过她。” 徐白仔细想了想,记起她来恒夏的那一天,面试官之一便是夏林希。 夏林希的微信名是一串数字,谢平川也没有修改备注,不过因为她头像好看,徐白的醋缸就翻了。 她自知无理取闹,主动要求去做饭,还让谢平川等着她,见证她厨艺的进步。 徐白从谢平川的怀里溜走,却把毛绒兔子落在了沙发上。 谢平川拎起兔子,诱导了一句:“你的兔子不要了吗?”如果徐白返回沙发,他就能再次推倒她。 他声音低沉,极为好听,像住在深渊里的恶魔,用苹果勾引无知的少女。 却不料徐白系上了围裙,抱着一塑料的西红柿,从餐厅露出小半张脸:“哥哥,你把它放在床上好不好?晚上我想抱着它睡觉。” 谢平川只好拎着兔子走了。 根据谢平川的强迫症,非要把这个兔子洗干净,才能让它上床。 他把兔子扔进了洗衣机。家里的洗衣机很大,塞个玩具不在话下,谢平川调整了模式,改成温柔缓慢地洗刷。 然后他去了厨房。 徐白正在准备食材。她打开自己的手机,放在厨房的窗台上,根据标准菜谱的步骤,熬制一锅胖头鱼炖豆腐。 她深谙谢平川的口味,辣椒一点没敢放——其实不止这一道菜,今晚她做出来的所有菜,都迎合了谢平川的喜好。 谢平川却和她说:“我把兔子放进了洗衣机。” 徐白捧着一个瓷碗,用筷子搅碎鸡蛋,听见谢平川的话,她怔然抬头看他:“放进洗衣机里,会不会洗坏掉?” 谢平川不甚在意:“坏了就再买一个。” 厨房窗户开了一半,细网的纱窗像宣纸一样,浸在明亮的灯光里,反射出细碎的银辉。 夜风透窗而过,不带半点声音,四处安逸又宁静,徐白也没有说话。 谢平川伸手抱紧徐白,趁她端着一个瓷碗,没办法反抗的时候,他低头吻她的脸颊,含住她的耳朵,如此持续十几秒,才终于放开了她。 徐白以为他还要做什么。结果他拿起一根胡萝卜,深藏功与名地在一旁削皮,没再对徐白动手动脚,沉稳冷静的像是他在公司里的样子。 徐白握着一个汤勺,换位思考,忍不住问道:“哥哥,你白天见不到我的时候,是不是非常想我?” 谢平川言不由衷道:“上午开会,下午检查进度,中途去了技术组,忙到没时间想你。” 这是假话。 他中午休息的时候,甚至想把徐白叫进总监办公室,然后关上办公室的正门,从内反锁,解开领带和衬衫扣子,就地对徐白进行潜规则。 可惜徐白听不见他的心声。 她一边炖鱼,一边坦诚道:“可能因为我不够忙,我很想你,见到你才觉得……今天没有浪费。” 谢平川削好了胡萝卜,随即走到徐白身后:“今天还没有结束,晚上也别浪费了,做事要有始有终,你觉得呢?” 他的暗示格外明显,徐白也毫无迟疑道:“吃完晚饭,我就去洗澡,然后上床等你。” 她把汤勺交给谢平川,跑出了厨房:“我现在想去看看洗衣机里的兔子。” 徐白担心洗衣机功力强大,把她的毛绒玩具绞坏了。索性那只兔子物有所值,从洗衣机里拿出来时,成功保持了原来的样子。 然而没过多久,谢平川又把兔子放进了烘干机。等他们晚上九点吃过饭,洗完澡,那只兔子也变得干干净净。 徐白却没空玩它。 她被谢平川按在床上,试了一些新姿势。徐白大概天生悟性高,很快学会要怎么配合,只是她很少会叫出声,多半是轻轻浅浅的喘息。 卧室里关了灯,黑暗中情海翻滚。她好比一叶孤舟,不断被巨浪顶撞,而且撞的太深了,她忍不住抓紧床单。 可是又好舒服,根本不想停下。 这一晚不知折腾到什么时候,等他们结束的那一刻,正值深夜万籁俱静。徐白扶着墙从浴室出来,倒头栽在柔软的大床上,她听见谢平川说话,因此回了一句:“晚安哥哥。” 40 谢平川重温昨夜,当下神清气爽,他不像徐白浑身无力,他还能将她抱过来:“本月中旬,公司的新产品会上线。” 他道:“加班应该免不了,也许会待到很晚。” 徐白缓慢爬起来,打开了床头灯,她摸到床边的手机,看了一眼时间——晚上十一点四十。 徐白放下手机道:“我听说技术组辛苦,翻译组很少加班……不如这样好不好,我先坐地铁回家,然后做好饭等你。” “保时捷给你?”谢平川的重点在“地铁”上,他另起话题,“你喜欢什么车?” 言外之意,竟是要再买一辆。 徐白困乏无力地想,谢平川现在到底多有钱,他们之间的经济差距,是不是一个倍数关系。 她轻声回答:“我就喜欢地铁。” 这句话让谢平川失笑。 他吻了她的额头,温和道:“等你醒来再说吧,晚安。” 午夜将近,月明星稀。 卧室里也不再有声音。 徐白昨晚睡觉时,贴在谢平川怀里,被他抱了一整晚。但是今天晚上,徐白换了一个方向,她去抱毛绒兔子了。 谢平川沉默片刻,把兔子拽过来,起床了。 徐白的腰很酸,腿有点并不拢,今天试了新姿势,在床上跪了太久,所以膝盖也麻了。 但是谢平川走后,她立刻光脚下床,扶墙跟在他旁边:“哥哥,你要把兔子放到哪里?” “放到沙发上,”谢平川心口不一道,“晚上睡觉太占地方。” 徐白点头,没有反对。 谢平川偏过脸看她,意有所指道:“你就这么喜欢这只玩具?” “本来没有那么喜欢,”徐白双手背后,“因为是你送给我的……” 她解释道:“我们在一起了以后,你送给我的第一件礼物。” 第27章 或许是因为徐白喜欢糖果,所以她有时候说话很甜。 谢平川心中宽慰, 但他还是把毛绒兔子扔在了沙发上。返回卧室的途中, 他将徐白打横抱了起来, 抱上了主卧的大床。 徐白没了兔子,只能倚在他怀里,没过多久, 便安静地睡着了。谢平川揽着她的后背,手指抚弄她的发丝,不知不觉也沉入睡眠。 此后的一周, 由于新产品上线, 谢平川的工作变得繁忙。他到家的时候,多半是晚上八九点, 徐白经常做好了饭等他——常言道熟能生巧, 徐白的厨艺有了飞跃般的进步。 她回国才两个月,就学会了做饭。 办公室里有几位结了婚的同事。在午间休息的空档,他们会讨论各自的生活, 以及做饭带孩子的问题。 徐白偶尔也去搭话。 某位女同事便笑道:“小徐, 你谈男朋友了吗?我们说的这些, 你结完婚才懂啊。” 他们交谈的声音很轻,如果不仔细听, 根本听不出聊天内容。 即便如此,仍然吸引了赵安然。 赵安然拿着一个刚洗过的苹果,站在近旁一张办公桌的左侧,听见徐白认真开口道:“我已经有男朋友了……” 赵安然略微抬头, 视线不在徐白身上。 他听着她的声音,咬了一口苹果。今天的苹果有点涩,他的咀嚼也变缓慢了。 吃不到甜味,他还不想放手。 周围没人注意他,大家都关心起了徐白,八卦之火熊熊燃烧,一位女同事惊叹道:“小徐,你真是沉得住气,什么时候的事啊?” 今日天气阴凉,窗外浮云蔽日,灰色的苍穹覆盖城市,室内的吊灯异常明亮,徐白就站在饮水机旁边,脖子上的项链熠熠反光。 徐白弯腰靠近,端着杯子倒水,回答得模棱两可:“我和男朋友认识了很多年,前段时间才在一起。” 赵安然咽下一口苹果,笑道:“你的项链是他送的吗?” 他的观察力细致入微,别的同事都没发现,徐白从前不戴首饰,最近却多了一条项链。 的确是谢平川送的项链。 因为徐白和谢平川说,毛绒兔子是他给的第一个礼物,所以她才会那么喜欢。 然而谢平川觉得,区区一个玩具,毫无纪念意义。他在公司附近的珠宝店里,另外买了一条钻石项链——他没时间挑选款式,就捡了一个最贵的。 于是这一条项链,成为了谢平川送给徐白的第二件礼物。 徐白一手端着水杯,另一只手按住衣领,岔开话题道:“对了,赵安然,上个月我借你的那本书,你是不是没有还给我?” 赵安然叼着苹果,走回他的座位。 他翻了翻书架,找到那本法语小说,双手将书抽出来,又拿纸巾擦了封面。 “是这本书吗?”他问。 徐白走向他的办公桌:“是的……”又顺口问了一句:“你看的怎么样?” 办公室的另一边,几位同事在商量奶粉代购,没人继续盘问徐白的状况——徐白对此感到满意,公司里人多口杂,她和谢平川又是上下级,在这种背景条件下,她不想谈论男朋友。 徐白的思路被赵安然打断:“我念大学那会儿,选的二外是法语,不过我的法语……肯定没有你学得好。” 他把手里的苹果放进了座位旁边的垃圾桶:“那时候吧,家里出了点事,我没心思念书,各科都考了不及格,差点被学校劝退。” 谈及这一段坎坷遭遇,他没来由地笑了起来。 徐白也想到了什么,并未接话。 赵安然把书摊开,指着一页句子问她:“我法语不好,能请教你吗?” 他手指修长,抵着白纸黑字,力道却很轻。 徐白的这本法语小说,落在赵安然手里一个月,期间他翻看了很多次,仍然保持了页面崭新的样子。 徐白低头看书,恰如一台机器,实时翻译道:“因为有你的存在,拔高了我对人生的期待,以至于所有快乐的事,对我而言都是失落。” 她翻译完这个句子,才想起这本借出去的小说,是法国作家安德烈·纪德的《窄门》。 赵安然笑道:“是这个意思吗?说得真准。” 他仿佛第一次听说,缓慢合上书本,递到徐白手中:“谢谢你的小说,我非常喜欢,尤其是刚才那句话,你还帮我翻译了。” 办公室里坐着零星几位同事,左侧角落里,也只有徐白和赵安然。 徐白和赵安然对视一阵,念及他说的“我法语不好”,徐白又放宽期限道:“你看到哪里了……如果没有看完,不用急着还我。” 赵安然表示,他确实没有看完。 他还想和徐白说几句话,恰在此时,徐白的手机开始震动。 赵安然笑道:“是你男朋友的电话吗?” 徐白掏出手机,扫了一眼屏幕。 来电显示的人并不是谢平川,而是许久未曾联系的奶奶。 徐白接通电话,走出翻译组的办公室,来到了走廊尽头的露台。 天阴风凉,乌云遮住了太阳,她站在栏杆之前,听着奶奶说话:“宝贝啊,你啥时候回家一趟 ……” 五楼的露台宽广,风声呼啸而过,从高处向下望,汽车衔接如流水,行人也络绎不绝。 徐白手扶着栏杆,应了一句:“奶奶,我最近工作有点忙。” “你每次都说工作忙,奶奶知道,年轻人忙点好,”老人家在电话里叹气,“忙到回家都没空吗?” 徐白不知道如何回复。 因此她默不作声。 奶奶继续道:“我七十多岁了,不指望再活几年,见你一面,就少一面。” 或许是因为近来降温,徐白的奶奶年老体弱,受了风寒,跟着咳嗽了几声,嗓音较之以往,越发显得苍老。 徐白松口道:“再过几天,我抽空……” 奶奶却说:“别等了,今天回来吃饭吧,你爸爸,还有你继母,两个人都不在家。” 她碎碎念道:“昨晚奶奶梦到你了,梦到你小时候啊,像个小粉团儿,我抱着你去邻居家唠嗑,大家就都问我,怎么你家孙女儿,长得这么水灵……” 41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徐白四岁以前,还没搬到北京,在老家大院生活,记忆也十分模糊。 那时父亲工作繁忙,母亲还没上手家务,奶奶和他们住在一起,帮忙照顾年幼的徐白。 奶奶会把徐白抱在腿上,教她唱儿歌,给她讲故事,跟她说农民如何种地,麦子如何结穗,秋天的田野被风吹过时,会有一片金色的波浪。 徐白趴在栏杆上,稀里糊涂地答应了。 她答应了今晚去看奶奶,因为父亲和继母都不在家。 当天傍晚五点半,徐白离开了公司。 谢平川今天也要加班,无法和徐白一起回去。徐白给他发了一条微信,换了个方向坐地铁,在对街转角的位置,她瞧见了一家包子店。 包子店门铺很窄,老板娘站在外面,拿着一只扳手,修一块掉落的门牌。 没过多久,两人视线交汇。 徐白愣了一瞬,有些不确定:“简云?” 简云报以一笑,用纸巾擦了擦手:“是我。” 她没有徐白的惊讶,好像早就知道了,徐白在附近上班。 重逢在人来人往的长街路上,喧哗热闹都在别处,她们的区域被隔离开。简云端起一笼屉的包子,扶着竹木的蒸笼,招呼一句:“你要不要尝一尝我做的包子?”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也没什么别的东西。” 徐白应道:“好啊。” 包子是新出炉的,不仅有三鲜馅,还有猪肉白菜馅。徐白不敢多吃,随便拿了两个,用油纸袋子装好,放进了自己的包里。 再然后,她开始纠结,要不要付钱。 简云戴着塑料手套,合上了笼屉盖子:“我请你吃,不要给钱了。” 她已经走回了门店内,徐白站在外面看她:“这些年来,你过得怎么样?” 曾经的朋友多年不见,问候的话也不可避免。 因为时间和距离而拉远的朋友关系,却是不可能再次恢复了。原因很简单,她们不再是朝夕相对的同学,也没有藕断丝连的利益牵扯,彼此说话都很注意,像是熟悉的陌生人。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简云忍不住坦诚道:“我高中没有念完,就辍学了。后来生了一个女儿,和老公离婚,妈妈帮我带孩子,我在这里开包子店。” 简云用干净的抹布,擦拭店面的门台:“我女儿七岁了,在上小学一年级……”她笑着问:“你呢?小白。” 徐白心中惊讶,面上未曾表露。 她对“离婚”二字很敏感。 单身抚养孩子,是她另一个注意点。 徐白料想简云过得辛苦,措辞也更加谨慎:“我念完书,就回来上班了。今天打算去一趟奶奶家,所以走到这边坐地铁。” 简云点了一下头,又和她说了两句,便开口告别了。 徐白也和简云挥手,继续走向地铁站。期间她回了一次头,发现简云还在看她,目光有些茫然,好像能从昔日同学的背影里,瞧出一点青葱年少的痕迹。 过往的青春、回忆、和憧憬,像一阵拂过的风,你能感觉得到,却永远抓不到。 徐白迎风向前走,搭了一班地铁,绕了一个街区,在当晚六点整,到达了奶奶家——又或者说,是徐白父亲现在的家。 徐白这才知道,原来他们现在的家,离她的公司那么近。 奶奶没有欺骗孙女,家里确实只有她一个老人。 徐白的父亲、继母、和弟弟,此时此刻都不在家,问及他们,奶奶的回答是:“你也知道吧,你弟弟叫徐宏,宏远的宏,你爸爸希望啊,他志向宏远,将来能成材。” 她把徐白带到餐桌边,接着说:“宏宏不像你,他太顽皮了,今天在学校里,打了一年级的女孩子,把人家牙齿打掉了,你爸爸和继母,都被老师找了过去。” 言罢,奶奶也不想提孙子了。 奶奶准备了晚饭,依据徐白小时候的口味,包括了红烧排骨、糖醋鲫鱼、爆炒牛肉,和一盘油淋辣椒。 她亲手给孙女盛饭。 徐白就坐在客厅里,抬头环视四周。 父亲一家四口的房子,居住面积算不上大,装修风格偏向简洁,墙边贴着日历和壁画,窗台上没有盆栽,只有发暗的烟灰缸。 徐白端起饭碗,但没有动筷子。 她和奶奶聊天,讲到了留学的事,奶奶给她夹菜,顺便问了一句:“小白啊,奶奶都不敢问,你妈妈现在怎么样?” 餐桌就放在客厅,不远处便是沙发。沙发是深红色的,布料略有破损,旁边还有小刀刻痕——大约是调皮的男孩子,无聊时犯下的错事。 徐白扫眼看过,实话实说道:“我妈妈定居意大利了。” 徐白的奶奶上了年纪,耳朵有些听不清,因此老人家“啊”了一声,再次开口问了一遍。 “我妈妈定居了意大利,”徐白抬起头,扬起了声音,和奶奶重复道,“她嫁给了一个香港人,他们都是画家,现在生活得很好。” 没错,母亲也重组了家庭。 父亲这一边,徐白无意联系。母亲那一边,徐白话题渐少。 她没想过游走在别人的家庭中,她早就习惯了一个人生活。 徐白还没拿起筷子,客厅传来开钥匙的声音,她偏过脸看向玄关处,只见正门打开一半,传来男孩子撕心裂肺的嚎哭,以及父亲和继母的大声争吵。 这里不是四合院,是门户独立的高楼,在走廊上发生争执,很容易闹得人尽皆知。 父亲已经顾不上颜面,他心中有怒,几乎是吼声道:“陶娟,你根本不会教育孩子,你看看你把儿子教成了什么样?” 第28章 门廊之外,继母的声音格外刺耳:“教育儿子全怪当妈的?他不是你的儿子吗?” 她拎着手里的徐宏, 不顾儿子撒泼耍赖, 将他拖进了房门内。 徐宏还在哭叫。作为一个年仅九岁的男孩子, 他可以发出尖利的喊声,伴随着哇哇的哭腔,嘴里说着听不清的话, 嗓子也带了撕裂的破音。 父亲大概听得烦了,狠狠拍着儿子的后背:“一天到晚不是骂人,就是哭, 你长大了能干什么事?” 徐宏被父亲斥责, 自尊更是崩塌,他索性瘫在地上, 一边哭一边打滚, 鼻涕和眼泪抹在脸上,凸显一股可怜劲儿——终于触动了徐白的奶奶。 奶奶扶着餐桌,缓慢站起了身, 她踉跄几步, 走向玄关处。 “行了行了, 别再吵架了,”奶奶腰间系着围裙, 还没来得及解开,她捏起裙布的一角,擦拭孙子的脸蛋,“打也打了, 骂也骂了,宏宏知错了。” 此时此刻,奶奶便是救世主,是夜晚的灯塔,是迷途的归路。徐宏猛地扎进她怀中,哭到自己打起了嗝。 徐白隔岸观火,恰如冷漠的路人。 父亲撇眼,见到了女儿。 他本有一肚子的火,却突然发不出来。 愤怒让人丧失理智,也让面容变得狰狞,但在徐白的面前,他仍想做个慈父。 耳畔就是儿子的哭声、妻子的咒骂声、老人的安抚声,杂声混音,不绝于耳,吵得他头疼。 父亲站了一会儿,缓缓开口道:“小白?你回家了。” 徐白的继母抬起头,绕过遮挡视线的衣架,这才看到端坐的徐白。 今日多云转阴,气温偏低,徐白仍然穿着连衣裙,加了一件单薄的外套,她的侧脸被长发遮挡一半,精致漂亮的眉眼像极了母亲。 仿佛见到了久别的仇人,室内的氛围陡然低沉。 继母解开脖子上的丝巾,前一秒还骂骂咧咧,这一刻就能笑容满面:“呦,你们家小白回来吃饭了。” 话音未落,儿子的啼哭也停止了。 他抽抽搭搭地扭头,瞧见餐桌旁的徐白。她的面前摆着红烧排骨,草莓味的酸奶,还有两条糖醋鱼——人在处于窘状的时候,常常见不得厌恶的对象,过得比自己还要好。这大概算是一种天性。 42 徐宏并非例外,眼神愈加憎毒。 他的父亲却放下书包,径直走向了客厅:“小白,上次在街边见到你,爸爸都没和你说上话。” 父亲拉开一把椅子,坐到了徐白的对面:“你在英国这么多年,过得还习惯吗?现在回来工作了,住在公司旁边吗,要不要爸爸帮你找房子?” 他隐约猜到徐白和谢平川在一起了,毕竟上一次会面的时候,谢平川紧紧牵着徐白的手。到底是看着徐白长大,父亲对此并不意外,但仍然保留了关心。 他一直想要一个儿子,和谢平川也有点关系——邻居家的儿子那样优秀,无论学业亦或日常起居,完全用不着父母操心。而且谢平川目标明确,稳扎稳打,轻而易举就获得了成功。 谁不盼望人生美满,儿女双全?他自问只是一个普通人,无法免俗。 徐白却道:“我在英国很习惯,不过更想回国,房子也不用找了,我没有露宿街头。” 她语气和缓,神色平静,但是话里的刺,谁都能听出来。 父亲把手伸进口袋,打算摸一根烟。 不过想到徐白讨厌烟味,父亲的动作一顿,最终什么也没拿。 客厅里陷入冷场,风从窗口吹进来,扬起浅杏色的窗帘。天边一排云影浮动,倒映在洁白的瓷砖上,墙角和窗帘交接之处,隐隐藏着一幅画框。 徐白偏头望着,心中有些好笑。 她的左边还有一个空位,继母便不客气地坐过来。 “小白啊,来,吃菜,”继母拿着筷子,为她夹起鱼肉,“英国过得苦吧,没国内好吧?我也想让宏宏深造,要去就去美国。” 她随口说完这句话,又抬眸审视徐白一番:“上次见到你,你才十五岁,现在都是大姑娘了。” 其实继母的年龄,只比徐白大十岁。她能傍上徐白的父亲,也胜在当时年轻,中年男子知好色而慕少艾,她不是不懂这个道理。 她看向了徐白的父亲,无可奈何叹了口气,意思近乎于:我在热情招待你的女儿,可她一点儿也不领情。 徐白的父亲道:“小白,好了,咱们一家人难得吃顿饭。” 他伸向餐桌底下,拎起了一瓶啤酒,开盖以后,自斟半杯:“爸爸没想到你会回来,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不管怎么说,我是你爸爸。” 父亲说了两句话,徐白也如他料想,一个字都没有应。 这和她小时候不同。 那时的徐白更活泼,假如受了父母批评,她先要仔细想一想,然后会立刻认错,或者和父母辩驳。极少的情况下,她才会默不作声。 倘若徐白真的受了委屈,她便要扑进母亲怀里撒娇,或者去邻居家找谢平川。谢平川会和她并排坐在台阶上,耐着性子听完徐白所有的话。 徐白的父亲就站在书房,观望院子里一年四季,各不相同的景色,还有他乖巧可爱的女儿,和隔壁家的那个小子。 他端起玻璃杯,喝了一点啤酒。 徐白适时出声道:“我是来看奶奶的,没有别的想法,过去的事我也不想提,提了对大家都没好处 。” 徐白根本没注意,此刻的徐宏不见了。她从座位上站起,走到了沙发角落,然后侧身半蹲,捡起了地上的画框。 而在这一边的餐桌上,继母自身的注意力,到底还是在儿子那里:“老徐,你别光顾着女儿了,宏宏那件事怎么办,你给个准信儿?” 她不想让徐白听见,因此压低了嗓音:“本来就是学校搞的暑期兴趣班,一年级和三年级混在一起,咱们儿子没做错什么,不就打了女孩子一巴掌?” 咱们儿子没做错什么,不就打了女孩子一巴掌。 这话听在耳边,是难言的扎心。 “你还有脸说,”徐白的父亲道,“人家小女孩才七岁,还是单亲家庭,平常就一个外婆……” 他讲话的时候,带着烟味和酒气,如果离得近了,就会有些呛鼻。 梦想和现实隔着一条沟渠,贪欲无法被满足,妄念亦如是。二十五岁的陶娟只想飞上枝头变凤凰,自从和徐白的父亲好上,向来一心一意对待他,但看如今,十年过去了,她自认再好的脾气也磨光了。 更何况,她现在所追求的,丈夫已经给不了。 陶娟禁不住高声道:“你怕什么?她妈不就是一个开包子店的,老师都不敢给她妈打电话,怕那个女的承受不了。” 她夹起一筷子的牛肉,连带着米饭扒了两口,一边咀嚼一边讲道:“而且呢,一年级的小孩子,正在换牙吧?你怎么知道她吐出来的牙齿,是我们儿子打掉的,还是她本来就要换掉的。” 凡事最难将心比心,更难感同身受。陶娟在这一块上,向来有些缺失,说话也毫无顾忌 :“你没听老师说吗?那女孩子智力有问题,都一年级了,一句话还讲不全。” 徐白的父亲心烦意乱。 他掏出一根烟,点燃以后,抽了起来:“她叫什么名字来着?” “她叫简真,姓简,”陶娟记得清楚,“她妈叫简云……老师不是说了吗?你这就忘了?” 她的丈夫吐出一口烟,应声回答道:“我五十多岁了,记性不好,人之常情。” 他厌烦在餐桌上争吵,没有继续挑开话题。 视线偏移,再次看向了女儿。 徐白站在沙发边,手上拿了一幅画。她揭开蒙着的塑料纸,看清楚了细腻的笔触,柔和的色彩,勾描精致的山水风景。 坦白的说,这并不是一幅好画。虽然整体构图出色,但是左侧有一小部分,线条凌乱,色调幼稚,破坏了和谐的美感。 原因很简单——这一幅画,是年幼的徐白和她妈妈一起完成的。 而在画面的左下角,有着徐白和母亲的共同落款。 徐白略微低头,摸了一下她们的名字。 她的父亲“刷”的一声站起来,大步走向了沙发边:“小白,你别碰……” 一句话尚未说完,徐白出声打断道:“什么意思,我不能碰妈妈的画?” 她抱着那一幅画,恰如打劫的强盗,路过父亲的身旁:“爸爸,当年你们离婚,家里的财产都归你了,后来我出国留学,未满十八周岁,你也没有给过钱……” 徐白道:“我不要你补偿,这幅画赔给我。” 她刻意强调“赔给我”,落在父亲的耳边,宛如诛心。 这是他们重逢以来,父亲第一次惊动:“有话好好讲,爸爸知道亏待了你。” 他后悔把画放在了沙发边。 只因沙发旁边,就是窗台,站在那里,能看见高广的蓝天白云,还有室外的绿树成荫。 他习惯一边抽烟,一边扫一眼画,仅此而已。 徐白却没留下商量的余地。 她抱着那幅画,打算拎包走人。 但是,她找不到自己的包了。 父亲的新家是一厅三室,客厅修建在正中央,徐白站在吊灯之下,侧目看向一旁卧室——就见到了她的东西。 奶奶在厨房抹眼泪,没看住自己的孙子,就连她也不知道,此时的徐宏在做什么。 徐白站着不动,眼神也变了。 她瞧见徐宏把包里的东西抖落一地,用小刀刻划着皮包的表面,她回国以后买的那三管口红,全部被折成了两段,用来涂画干净的木地板。 不止这样,还有谢平川送她的草莓糖,都被泡进了颜料盒子。 而她的手机正在震动。 徐宏专注于划坏皮包,发现手机震动之后,他又有了新奇的注意。 还没来得及动手,他的姐姐乍然出现。 “你真厉害,”徐白面无表情,夸赞道,“年仅九岁,就能这么狠辣,前途不可限量。” 她话还没说完,徐宏感到害怕了。 他用小刀往前划了划,想吓退怒气冲天的徐白,可是徐白站得很近,刀子刚往前伸一点,就划破了她的皮肤。 43 她穿着漂亮的连衣裙,裙摆带着素色蕾丝边,雪白的脚踝像玉石雕成,不过现在,浸出了一点鲜艳的血迹。 伤口很浅,徐白不觉得疼,她扔掉手里的画,反扣着徐宏的两只手,将他狠狠按在地板上。极度生气的时候,力气比平常大两倍,她拉过一旁的鱼缸,将鱼缸扣在了徐宏的头上。 鱼缸里只有泛黄的水,没有一条活鱼,想来也是,家里养着这种少爷,什么动物活得成。 徐宏被浇了满头水,惊大于怒,哭都哭不出来。 好在他的母亲赶来救场。 徐白的继母一把推开徐白,拉起地上惊惧的儿子,连忙把他抱进怀里。 继母一边哄着孩子,一边也哭出了声。 她高声抽泣道:“日子没法过了……老徐你管管!有没有王法,上门来欺负人……” 徐白没有说话,她捡起地上的手机,看见八个未接来电,全部出自谢平川。 手机再次响起时,徐白立刻接通,听见电话另一头,谢平川问道:“你在哪里?” 徐白诚实道:“在父亲和继母的家里。” “怎么了?”谢平川察觉她声音不对,他站在恒夏写字楼外,独自走向地下停车场。 徐白心中委屈,她也哭了:“我的脚踝被小刀割了,流血了。” 第29章 徐白念大学的时候,因为手头缺钱, 接过翻译兼职。她精通中英法三种语言, 对德语也有研究, 在会场做陪同翻译,一天能挣上不少钱。 她常常奔波于学校和会场,可是鬼天气说来就来, 尤其在严冬季节,冒着寒风冷雨,横穿几条大街——当街风狂雨骤, 打伞没有用, 她干脆不打了,好不容易回到寝室, 能喝一碗热牛奶就很幸福。 徐白心想, 如果那个时候,谢平川在她身旁,她一定会扑进他的怀里, 倾诉自己有多寂寞辛苦。 可惜他当时不在, 她也就说不出来。 但是今天, 谢平川离她很近。 徐白和盘托出道:“我的包也被划坏了,你送给我的那些糖……” 她的话还没说完, 谢平川问了一句:“详细地址是什么?我来接你。” 徐白将地址告诉了谢平川,听他在电话里安抚她,又询问她脚踝的情况。她眼中含着水雾,原原本本地回答了, 不过因为心情低落,话也说得断断续续。 挂电话之前,徐白道:“哥哥,我想回家……” 谢平川并不是脾气好的人,他只是善于克制——比如现在,他听说徐白的脚踝被割伤,包也被划坏,且都是徐宏所为,他便想代替徐宏的父母管教孩子。 他一边开车,一边缓声道:“回家之前,我们先去医院。” 徐白抱着一幅画,站在客厅玄关处:“刀口不深,贴个创可贴……” 谢平川却道:“你还没止血,刀口不深?”他今日开车超速,途径拍照路口,也不在乎罚款扣分。 “如果将来我有这样的儿子,”谢平川意有所指,指向明确,“我会带他去看心理医生,治不好就送进精神病院。” 他怒火滔天,口不择言,措辞十分冒犯。不过出于习惯,嗓音倒是冷静。 徐白下意识地反驳:“我们不会生出那样的孩子。” 她的想法很简单,谢平川要求严格,毫无溺爱之心,但他并非一贯冷硬,也会温柔和体恤,将来要是有了儿子,至少父亲是个榜样。 谢平川的思维与她不同。 他以为徐白眼光长远,已经考虑到了他们的孩子。 即便心中仍有怒火,火势也减少了些许。谢平川停在红灯路口,听见徐白匆匆说了再见,然后挂掉了他的电话。 此时此刻,徐白的父亲站在她身后,欲言又止道:“小白?” 父亲抬起一只手,抹了抹自己的头发——唯有压力很大的时候,他才会做这个动作,卧室里的儿子还在哭喊,年轻的妻子不依不饶,老母亲捂着自个儿的心口,坐在沙发上一声不吭。 作为一家之主,他竟然无话可说。 餐桌上的饭菜都凉了。徐白的奶奶准备了一个下午,摆在桌子上的家常盛宴,没等来一个人动筷子。 父亲走到餐桌边,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小白,你脚踝还疼吗?我去给你找碘酒,擦一下止血吧。” 徐白道:“谢谢,不用了,我要回家了。” 她打开客厅的正门,抱着那一幅画,走向不远处的电梯。 徐白的皮包里没有贵重物品,只有三管口红,一百多块现金,七八块草莓软糖,没来得及吃的两个包子。 她的工作卡在裙子口袋里,正好左手拿着手机,右手抱着那幅画,除此以外,她什么都不想要了。 徐白的父亲见她要走,连忙追了出来,还想和女儿说话。他仍然惦记着徐白的母亲,但也找不到合适的契机,开口询问前妻的现状。 恰在此时,他的手机也响了。 他看了一眼屏幕,是个陌生号码,来自北京移动。考虑几秒后,他按下了接通。 电话里头,有人低声道:“您好,我是简真的母亲,请问您是徐宏的父亲吗?” 这位父亲正烦在心头上,没有心思处理简真的事,因此一句话都没说,直接挂断了电话。 手机里传来“嘟嘟”的忙音。 简云还待在医院,独自照看她的女儿。 从老师那里要来的,属于徐宏父亲的电话号码,没有为他们的协商做出贡献。 简云抱着自己的女儿,轻声细语地安慰她:“真真别怕,有妈妈呢。” 医院里弥漫一股消毒水的味道,身穿白大褂的医生走来走去,无论是坐着轮椅的老人、推车的护士、举着吊瓶的病人,都让年幼的简真分外紧张。 她像个软弱的小兽,倚靠在母亲的肩头。 “真真?”母亲叫她的名字。 简真抽了一下鼻子,鼻涕冒出来,打了一个水泡。 她羞愧地低头,用纸巾去擦。 母亲问了一句:“今天小朋友们一起做游戏的时候,为什么三年级的同学……” 简云的话尚未说完,她的女儿就开口道:“因、因为……他、他们说我、智、智、智……” 智障。 最后那一个字,简真说不出来。不是因为她不懂,而是因为她口吃,讲话太辛苦,常常要放弃。 但是年幼的简真也知道,哪怕讲话再辛苦,母亲也比她更辛苦。她很心疼妈妈,伸出一只白胖的小手,轻轻擦过简云的脸颊。 简云没哭。 她只是在出神。 她的女儿被人打掉了牙齿,肇事方的父母避而不见,老师也没有万全之策。 简云不想要赔偿,她只想讨个说法——徐宏的父母,连一句道歉都没有。 “真真,脸还疼吗?”简云低头,接着问道,“想吃什么,和妈妈说。” 怀中的女儿摇了摇头,结结巴巴道:“不、不、不吃。”言罢,垂着小脑袋,揪紧简云的衣服。 简云记起自己的学生时代,也是唯唯诺诺,自卑谨慎,青春年少时的飞扬洒脱,她从来都不曾拥有过。出于私心,她并不希望女儿和她一样。 她摸了女儿的额头:“等真真的牙齿不疼了,妈妈给你做花朵形状的小包子,白菜猪肉馅,好不好?” 简真的脸其实很疼,而且肿起来一块,短时间内消不掉。 所幸经过检查,简真没有大碍。以她幼小的年纪,怕疼怕打针,更怕母亲担心,她便忍着不哭,努力回答道:“好、好。” 简真说话的时候,头上的两只羊角辫,也跟着晃了一晃。 她算是惹人怜爱的孩子,远比三年级的徐宏懂事。 简云不知哪来的倔强,再次掏出自己的手机,又给徐宏的父亲打电话——她今天无论如何,也要听到那一句:“对不起,我们的儿子错了,向您的女儿道歉。” 电话“滴滴”地拨出去,拨到了徐白父亲的手机上。 44 他正站在自家的楼下,旁观来接女儿的谢平川。 前方不仅有徐白和谢平川,还有闻讯赶来、找徐白算账的陶娟。 小区绿化设施完善,近旁一片花丛繁生,青竹茂密,远方天色暗沉,阳光熹微,高耸的楼房鳞次栉比,投映下庞大而整齐的阴影。 谢平川的那辆路虎越野,正好停在一块阴影之中。他和徐白说了两句话,竟然就单膝跪地,抬起她受伤的那只脚,查看她被割伤的脚踝。 “哥哥,”徐白催促道,“我们走吧。” 徐白私心觉得,谢平川现在的样子,很像在和她求婚。 她光是假想一下,就觉得腿要软了,越发的站不稳。 谢平川很快起身,低头亲了她的脸,随后打开车门,毫不拖泥带水,当即要带她走。 他计划先去一趟医院——伤口不深,但是很长,他也不知道那把小刀脏不脏,割过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而在几米之外,陶娟牵着徐宏,想追上去讨说法。 徐宏被鱼缸扣住脑袋,呛了几口水,也要去医院做检查。他还没缓过劲来,任由母亲牵着手,脑子里却有一股恨意,恨死了已经上车的徐白。 徐白坐上了副驾驶的位置,而谢平川还要绕到另一边,去坐他自己的驾驶位。 他路过陶娟的面前,仿佛路过一阵空气,既无意与她多说,更不想和她交流。 陶娟不知道他心中所想,她喊住了谢平川:“你是徐白的男朋友吧,她虐待完了我儿子,这就要走了?一分钱都不赔,有没有王法?” 傍晚六七点,白领陆续下班。楼道的门口还有几位路人,他们多多少少看了过来,抱着一种凑热闹的心态。 谢平川侧过脸,和陶娟说了一句:“你有意见?” 陶娟笑道:“不能有意见?你以为你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谢平川随手拿出一张名片,交到了陶娟的手里,“这是我的律师,谈不拢的事情,不如上法院解决,关于赔偿金额,我们也能详细探讨。” 陶娟手指一抖,名片掉在了地上。 谢平川反而笑道:“你不是想要王法么?” 他讲话的时候,习惯与人对视,如此一来,陶娟细致地打量了他。 他穿着一件西装外套,领带拉得有些松散,衬衫扣子严丝合缝,腕上手表大概是名牌……他的身材也很好,远远强于徐白的父亲。 年轻英俊,气质拔群,身价不菲,体贴又护短。 陶娟以为,徐白是走了狗屎运。 她不由得嫉愤交加,想拉住谢平川的手,不过还没接近,徐白的父亲就来了。他拦住自己的妻子,怒声道:“有完没完!邻居都在看着我们!” 陶娟推了他一把,不知自己在气什么。 她终于想起来,自己比起徐白,也不过大了十岁。 仅仅十岁而已。 儿子被她牵在手心,又叫又骂,哭哭啼啼。陶娟总算回过神,喊道:“快去医院检查儿子,宏宏要是有什么内伤,我闹到他们公司去。” 她的丈夫是私企中层管理,负责对外的面子工程,虽然公司近来效益不好,起码保持了一定的素养。 他从不开口讲脏话。 不过今天,可能因为受到儿子影响,他也狠狠骂道:“滚你的,什么闹到公司去,你把自己当泼妇吗?” 在他们争吵的时候,谢平川的车已经开远了。 徐白在父亲家软硬不吃,默不作声,而在谢平川的车上,她明显放松了很多。 她坦诚相告道:“我的包丢在他们家……口红也被折断了。” “没关系,正好换新的,”谢平川问道,“原来是什么样?” 徐白想了想,略过手提包,只考虑了口红。 她微微抬起头,掰着指头数道:“珊瑚红,玫瑰红,和正红色。” 谢平川完全分不清楚,这些颜色有什么区别。 因此他折中回答道:“我买完所有颜色,你再挑喜欢的吧。” 第30章 谢平川说完要买所有颜色,徐白就跟着问了一句:“你觉得口红一共有多少种颜色?” “十二种?”谢平川不太确定, 又给出一个答案, “二十四种。” 徐白忍不住笑了。 她料想在谢平川的世界里, 经常和他打交道的人便是技术组的那批直男。而在这一批直男的眼中,口红或许相当于彩色铅笔,不是十二色, 就是二十四色。 徐白模仿直男的语气,嘱咐道:“你送我一支就够了,我是专一的人。” 谢平川举一反三:“那我送你九十九支, 你就是长长久久的人了。” 徐白摇了一下头, 开始欺骗谢平川:“口红一共只有二十四种颜色,你买九十九个, 好多都重复了, 这样会很浪费。” 谢平川竟然信以为真。 他顺水推舟道:“改天有时间,我送你一支最好看的。” 徐白郑重地点头。 没过多久,他们抵达了医院门口。 谢平川停好了车, 带着徐白走进正门。他看向大厅的前方, 没注意旁边有熟人, 左手拿着挂号单,右手牵紧了徐白, 身影消失在电梯之外。 距离电梯十几米的地方,魏文泽握着自己的手机,站在原地挑起了眉毛。 他确信刚才见到了谢平川。 谢平川还牵着一个姑娘。 医院大厅人来人往,交谈声也格外嘈杂, 电梯已经开始上行,魏文泽退而求其次,踏上一旁的楼梯。 他心不在焉,搭着走廊扶手,前往六楼儿科。 是谁呢?谢平川身边的女孩子,似乎曾在哪里见过——魏文泽的记忆力很好,思索片刻之后,他想起那天拜访恒夏集团,遇到了一个漂亮的翻译。 大概是叫徐白。 魏文泽之所以会来医院,是因为接到了简云的电话。在电话里,简云告诉魏文泽,女儿被人打了一顿,牙齿也脱落了两颗,希望他能过来看看情况。 他知道女儿就在六楼的儿科医务室。 可是途径二楼时,瞧见了内科招牌,魏文泽的脚步一停,终归还是进了二楼。 作为一个软件公司的部门经理,魏文泽的技术水平并不出色,但他的交际圈子十分广泛,几乎覆盖了各大it企业。 在此之前,魏文泽就知道,恒夏集团的大股东之一,投资部门的卫董事长,常在每月的某一个周五,前往这家医院做内科检查——因他和这里的主任是故交。 今日刚好是礼拜五,魏文泽想碰碰运气。 或许是老天爷体恤他,魏文泽闲逛了一会儿,没见到卫董事长,却撞上了卫董事长的女儿——宋佳琪小姐。 宋佳琪用手包遮脸,笑着和身边的人说话。 她下午刚做完头发,染成了柔顺的栗色,发尾烫出大波浪,倒映着健康的光泽。当然不仅是头发,她的指甲也很精致,衣着配饰格外得体,合衬高跟鞋的款式。 魏文泽和她打招呼:“宋小姐,你陪卫董事长来做检查吗?” 宋小姐并拢双膝,仰头看他。 她斟酌了几秒,笑道:“魏文泽?” 魏文泽和宋佳琪两个人,曾在几次聚会时打过照面。圈子里的人看似热情,实则分得很清楚,魏文泽能参加酒会,却无法和他们做朋友。 魏文泽并没有料到,宋佳琪还记得他的名字。 他坐在了宋佳琪的身边。 “你还记得我,我很高兴,”魏文泽目视前方,理了理衣服袖子,“自从上一次见到你,不知不觉就过了一个月。” 他外貌俊朗,风流倜傥,说话又诚恳,哪怕讨不到喜欢,也不会滋生反感。 可惜宋佳琪是一个例外。 宋佳琪翘起二郎腿,略微绷直了脚背。她用高跟鞋的鞋尖,轻擦了一下前排椅子,语气没有刚才友善:“你来医院干什么?找我爸爸?” 等候厅内坐着几位家属,宋佳琪只是其中的一个。 卫董事长喜欢来这里,多半是为了趁机访友。而宋佳琪之所以陪同,也是因为今晚没事。 45 哪怕宋佳琪没有正事,她也不想和熟人聊天。 她一向讨厌汲汲营营的人,更不喜欢自来熟的魏文泽。 魏文泽却道:“我的女儿受伤了,我来医院照顾她。” 魏文泽没有隐瞒情史,实话实说:“她是我和前妻的女儿,今年七岁,小名真真,是很可爱的孩子。”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面上表情微动:“今天真真在学校,被一个男孩子欺负,男孩子扇了她一巴掌……还好真真没事。” 魏文泽措辞微妙,减轻了事态的严重程度,又撒了一个不痛不痒的谎:“我刚刚从六楼儿科下来,准备去超市买点小玩具,哄她开心。” 他编造了合理的前因后果:“正好下楼的时候,一眼瞥见宋小姐。我就在想,既然大家都是熟人,应该过来打个招呼。” 言罢,他富有涵养地笑了笑。 近旁的护士推车走过,带来一阵消毒水的气味。 宋佳琪咳嗽一声,重新坐正,有点不好意思:“抱歉,魏先生,我刚才语气不好。” 她拨弄了一下头发,客套道:“没想到你这么年轻,女儿都已经七岁了。” 地面铺着白色瓷砖,光可鉴人,整洁发亮。魏文泽踩着地砖,以讲故事的口吻,耐心叙述道:“刚来北京的那段时间,我很想有一个家。” 坐在这一排座位上的,不仅有宋佳琪和魏文泽,还有宋佳琪的朋友——另一位二十多岁的姑娘。 她们二人都没说话,旁听魏文泽的口述:“不过那时候太年轻,一点小事也要吵架,和前妻离婚以后,感觉对不起女儿。” 他惜字如金,没多评价。 讲完这些,魏文泽站起来道:“我准备去超市买东西,然后上楼照顾真真。” 他和宋佳琪告别。 宋佳琪向他挥手,多加了一句:“小女孩心思敏感,你作为她的父亲,最好能多关注她,陪她聊天……” 魏文泽打断她的话,笑道:“我的直觉告诉我,你也照顾过小孩子。” 宋佳琪笑而不语。 坐在宋佳琪旁边的姑娘开口道:“你不知道,我们佳琪在美国的时候,经常做义工,去孤儿院陪伴儿童。” 魏文泽兴致盎然。 他重新落座,假称自己也是义工,和宋佳琪聊了起来。两人交换了微信号码,探讨了教育问题,双方各执己见,谈了十多分钟。 随后,魏文泽缓步上楼。 直到这一刻,他才想起无助的前妻,年幼的女儿。 魏文泽其实也听说过,宋佳琪在恒夏集团工作,是为了恒夏的技术总监。不过据他亲眼所见,谢平川已经有了女朋友。 他好心帮谢平川保守秘密,在楼梯上走着走着,不自觉地笑了一声。 此时此刻,谢平川带着徐白回家了。 谢平川近期工作繁忙,路上他的手机一直响,但他没有接,任由手机振动。 等他们到达家门口,谢平川就摸出手机,回拨了过去。他在书房待了很久,和加班的技术组长沟通,期间徐白待在客厅,和虾饺玩了一会儿。 虾饺年纪小,容易好奇,区区一个逗猫棒,都能让它不亦乐乎。 徐白开口道:“我原来也养过一只猫,它叫汤圆。” 因为现在的谢平川很忙,徐白把虾饺当做倾诉对象:“汤圆和你一样可爱,比你更会撒娇。” 虾饺伸直一双猫爪,露出了粉色的肉垫。 它轻轻“喵”了一声,倚在徐白的脚边,一边磨蹭一边撒娇。 “后来我念寄宿学校,汤圆被爸爸送人了,它病得很严重,可是没人在意……”徐白声音渐低,不再摇逗猫棒,“我有些想不通,小的时候,爸爸对我很好,家里也很温馨,为什么说变就变……” 她抚摸虾饺的耳朵:“每次看到你,我都会想起汤圆。” 虾饺用脑袋抵着她,感受猫耳朵被抚弄,它一动不动,头顶却有水滴落下。 虾饺略微歪头,像是在思考。 徐白却站起了身,没有继续哭了。 她走到书房门口,瞧见门缝半掩,室内极其安静,不再有谈话声。 徐白径直入门,叫了一声:“哥哥……” 谢平川看着屏幕,并未回头,但他应了一句:“我在。” 徐白拖了一把椅子,放到他座位旁边,又随便挑了一本书。 谢平川面对台式电脑,徐白就在他身边看书——那是一本德语回忆录,她阅读时极其安静,只在翻页时有声音。 谢平川侧过脸,见她神情专注。 “你还会德语吗?”谢平川问道,“除了英语和法语。” 徐白按住了书页,谦虚道:“我的德语……比法语差一点,没有系统地学习,只上过选修课。” 谢平川便道:“你在英国八年,学了不少东西。” 他伸手搂上她的腰,徐白就挪动了几寸,他们的距离变得更小。 “这把椅子该换了,”谢平川找了个借口,“我看椅子腿一直在晃。” 书房铺着柔软的地毯,徐白觉得椅子很稳,不过下一刻,她听见谢平川说:“你坐我腿上吧。” 徐白怔了一怔,拒绝道:“你不是在工作吗?” “更准确地说,是义务加班。”谢平川打开两台电脑,满屏都是远程监控。 徐白听完以后,仍然没有反应,也没坐他腿上,让他如愿以偿。 谢平川另辟蹊径:“最近产品上线,为了给总裁打工,不能按时回家,日子过得很苦。” 果不其然,他话音刚落,徐白便安慰道:“忙完了就好了,你不要难过。” 谢平川依然在难过,他还低头看着自己的那一双长腿。 徐白立刻会意,终于坐到他腿上。 谢平川左手搂紧徐白的腰,垂首吻她的脖颈,右手伸进她的衣服里,漫无目的地抚摸和揉弄。 今天的徐白格外坚贞:“哥哥,我还想……想看书。” 谢平川按住了她,以防她跑掉,他还主动提议:“你继续看,我不打扰你。”言罢,他拿起那本德语书,放进徐白的手中,然后接着亲吻她。 徐白把书扔到了地上。 她道:“哥哥,你的手机又响了。” 谢平川停止亲热,叹了一口气。 第31章 书房灯光柔和,窗帘拉开了一半, 天外繁星点点, 也有一轮明月。 徐白打了一个哈欠, 伏在谢平川的肩上。 眼角余光瞄到窗口,她瞧见夜幕中的高楼大厦——此前她曾经有过的,那种独自一人身在繁华城市中, 被巨大的孤独感深深笼罩的错觉,好像也逐渐烟消云散了。 这大概是因为,谢平川近在咫尺。 谢平川依然在打电话:“后天产品正式上线, 安卓和苹果版本都完成了监测, 今晚你们结束试运行,再把情况分析的报告发给我。” 技术组长连忙应道:“好的, 总监。” 他和十几位职员仍在加班。 今天的任务即将完成, 有人开始收拾东西,还有人摇着可乐,高声欢呼道:“等到咱们上线了, 就去搞个聚会, 庆祝一下怎么样?” 组长拍了一下桌子, 转头问起了谢平川:“谢总监,风险评估更新了, 跟进内容添入了1.1版本……” 谢平川道:“我看过了,没有大问题。” 此时此刻,徐白还坐在他的腿上,脸颊贴着他的脖颈, 用手指玩他的衣服——她恃宠而骄,相当调皮,将他后背的衣服往上提,绕在指间打了一个卷,然后又放下了。 谢平川在她腰间捏了一把。 徐白十分怕痒,谢平川捏得到位。她趴在他的肩头,眯着双眼嘤咛一声,又突然想起来,谢平川还没挂电话。 徐白浑身一僵。 僵硬的不止徐白,还有公司里的技术组长。 他疑心自己听错了——谢总监的身边,怎么会有那种声音。 像谢平川这样的工作狂,在产品上线之前,脑子里除了公司和代码,不可能存在别的事情。 46 技术组长暗暗点头,百分百相信谢平川,又听谢平川坦然道:“我听见组员说,产品上线以后,要去聚餐庆祝。” 他全然不在乎刚才的状况,说话的语气都和平常一样:“这段时间连续加班,大家都辛苦了。” 言罢,他又提到了绩效和奖金考评,给技术组打了一针鸡血——毕竟谈感情太廉价,发钱才是硬道理。 技术组长和谢平川最后沟通了一次,确认今天的复查和测试进展顺利,便圆满地结束了此次通话。 谢平川挂上电话,把手机放到一边。 徐白扶着椅子,打算站起来。 谢平川却道:“别走,再让我抱几分钟。” 想起刚才叫出了声,徐白感到些许羞耻:“你把我捏出声了,让技术组长听到,他会怎么想你啊……” 谢平川安然自若道:“你在意这个?技术组长跟了我两年,他觉得我只喜欢工作,会认为自己听错了。” 徐白沉默,表示不信。 她跨坐在他的腿上,两只手搭着他的肩,与他面对面交流道:“我之前好像没跟你说过,我不想让同事知道我们的关系……” 原因很简单,谢平川是顶头上司,徐白是新入职的员工,办公室恋情十分微妙,她无意影响双方工作。 虽然他们曾在停车场牵手,也被几位路过的同事瞧见,大家的嘴风却很紧,没有人添油加醋,大肆宣扬。 徐白自认为通晓事理,点到即止。 谢平川却思维跳跃,不按套路出牌。 他听完徐白的话,第一反应竟然是:“怎么,你觉得我带不出手吗?” 徐白连忙否认:“没有啊。” 她由衷称赞道:“你不仅外表出色,还有丰富的内涵,和你聊天的时候,不用顾忌话题,可以谈天说地。” 徐白捶了捶他的心口,感受到硬实的胸肌:“你最优秀了,你是全公司最帅的人。” 她碰完他的胸肌,想起他的八块腹肌,因此低下了脑袋——向美色低头,然后隔着一件衣服,按住了谢平川的腰部。 谢平川无动于衷,思维飘向了远方,钻进一条死胡同:“再过几天,我就去买戒指,然后向你求婚。” 他不喜欢拖泥带水,倾向于快刀斩乱麻。 假如他会有一个妻子,那么这个人,只可能是徐白。假如他会有一个孩子,那么孩子的母亲,也只能是徐白。 谢平川仿佛在用数学归纳法解题,逆推的答案呼之欲出,他抬手摸上徐白的头发,让柔软的发丝穿过指间,而他略微俯身,吻上她红润的唇瓣。 风吹帘幕,灯光微动。 交叠的人影重合良久,终于分开了些许。 谢平川侧过脸,继续和徐白说:“等我们关系稳定,再向别人介绍你,我就可以承认,你是我的妻子。” 他没有求婚的经验,顺遂本心道:“你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认了。” 谢平川给属下分配任务时,也用过“不说话就是默认”的威压,比起一贯的和颜悦色,适度的鞭策更有效果。 可是徐白不听话。 她沉吟片刻,委婉拒绝道:“难道你不觉得……发展太快了吗?结婚不是简单的事,我们还需要更多的了解。” 不,不止是这样。 徐白脑子很乱。 她对婚姻有一种排斥感。 父母曾经有多恩爱,散场后就有多失败。虽然大家都会说,这是人之常情,你要学会看开。 人之常情,人之常情——是常情,而不是长情。 她学会了独立生活,剥离情感依赖,从不与人倾诉,日常交往平淡如水。凡是向她表白的男生,收到的回答全部是:“我不想找男朋友。” 虽然她也会寂寞,但更会习惯生活。 她知道自己算是幸运的人。实现了职业规划,坚持做喜欢的事,谢平川也陪在身边……老天爷仁慈宽厚,待她不薄。 徐白也不知道,为什么她转不过一个弯。 谢平川伸出双手,把徐白圈进怀里:“我想起十八岁那年,在后院和你道别,只能抱你一下,没有多余的时间。” 他问:“朝夕相对了十年,你还想了解我什么?” 徐白答不上来。 夏夜蝉声不息,月光盈室,恍然如许多年前——那时他们还小,不会搂搂抱抱,最多只是并排坐着,讨论无关紧要的事。 徐白思及从前,谨慎地反问道:“根据你平常的观察,现在的我和十五岁相比,有什么相同点和不同点?” 谢平川仔细考量了她的问题。 他合上笔记本电脑,关掉了台式机,望着星辉月色,坦诚相告道:“五岁、十五岁、二十五岁的你,可能是相互联系,又完全不同的三个人。” 徐白怔了一怔,没理解他的意思。 谢平川见她发呆,继续解释道:“你从前很活泼,现在变得安静了。” 他记得徐白的很多习惯,其中或多或少发生改变,也有一些依然保留:“你小时候喜欢毛绒玩具,到了今天还是喜欢。” 徐白记起她的毛绒兔子,想到自己年满二十五岁,还和小时候一样,她羞愧地扭过了脸。 谢平川笑道:“还有一些我原来不知道,现在知道了的事。” 他低头和徐白说话,紧挨她莹润的耳朵,呼吸时的暧昧气流,缓慢擦过她的耳尖:“比如你晚上做梦,经常喊我的名字。你夜里怕打雷,最好让人抱着。你习惯侧着睡,很适合被搂进怀里……” 徐白心尖一颤。 她的回应只有两个字:“哥哥……” 她垂首思考,试探地问道:“你十九岁的时候,喜欢十五岁的我,现在二十九岁,就喜欢二十五岁的我吗?” 谢平川道:“性格和习惯都会改变,容貌也是,你的经验和阅历在增长,处事方法也和从前不同,不管你多少岁……” 谢平川话还没说完,徐白捂上了他的心口,他便顺利按住她的手,审时度势道:“这里也不会变。” 他把一句“我的心意不会动摇”,说得如此百转千回,而且目光长远,设想将来:“当你八十五岁,白发苍苍,我就拄着拐杖陪你。” 话音落后,书房陷入沉静。 徐白趴在谢平川身上,深吸了一口气,她感受着他的体温,说话的声音,充满杂绪的脑子渐臻安定。 她考虑到什么,咬了一下嘴唇:“等我八十五岁,我就不漂亮了……” 谢平川笑了笑,顺着她的意思,开始自嘲:“那我八十九岁,也会驼背弯腰,满脸皱纹,希望你到时候网开一面,看在今天的情分上,不要嫌弃我。” 徐白没料到他说话这么好听。 她作为一个语言专业的人,看过很多小说和戏剧,以及数不清的情诗——然而最能打动她的,却是谢平川今晚的话。 文字带来的感同身受,远不及她的切身体会。 徐白不知道说什么,就给他背了一首英语情诗,诉说当爱人老了的时候,夫妻愈加鹣鲽情深。 谢平川在这方面的阅读量,其实比不上徐白。他没听过这首情诗,徐白的发音又很好听,他索性将徐白抱了起来,放在书房一米宽的卧榻上。 谢平川冠冕堂皇道:“趁我们还年轻,多做喜欢的事。”他解开她的衣服扣子,动作虽然缓慢,却没有最初的生涩。 徐白也分外配合。 这个周末,谢平川虽然忙,生活倒是蜜里调油,以至于周一上班时,他依然心情很好,整个人如沐春风。 就像平常一样,谢平川按时抵达公司,他的助理来得更早,正在隔间整理文件。 休息室里坐着他的老朋友——时任高级项目经理的季衡。 季衡端着一杯咖啡,吹了吹热气,瞧见风度翩翩的谢平川,季衡露出一个笑:“你最近心情不错啊,工作这么忙,还能兴高采烈的,全公司上下也就只有你了。” 前段时间,为了追赶进度,确认产品质量,季衡连续加班,几乎无法休息。 47 眼下各方面进展完善,季衡总算松了一口气,瘫在沙发上喝咖啡,坐姿类似于葛优躺。 谢平川走到他身旁道:“当年我在加州,比现在更忙的状况,不是没遇到过。”言罢,他拍了一下季衡的肩膀,权当一种兄弟的安慰。 季衡却道:“哎,我知道,你这个工作狂,最喜欢加班了。” 他接着询问:“话说回来,你和徐白怎么样了?总监工作那么忙,你哪有空去约会,我真心疼你。” 谢平川笑而不语。 第32章 今日天气不错, 晨光明朗, 休息室内没有别人,只有季衡和谢平川。 季衡半躺在沙发上,随手拉上了窗帘。 他陷入一片暗影, 略带探究地询问:“谢总监,你笑什么啊……” 谢平川讳莫如深:“没什么, 单纯的心情好。” 浓咖啡冒着热气,蒸腾出一阵余香,季衡端稳了咖啡杯, 喝了一口又道:“是因为咱们的产品能按时上线吗?还是因为工程部的进展很顺利?” 季衡话音刚落, 休息室外走过两个人——正是公司的总裁蒋正寒, 以及他的新婚妻子夏林希。 由于门廊铺着地毯,高跟鞋踏过也没有声音。夏林希脚步极轻, 走在蒋正寒的身边,还被他牵住了手。 她的视线被蒋正寒阻挡, 误以为周围没有别人。 路过转角处的时候, 夏林希和蒋正寒说了什么。蒋正寒俯身去听,夏林希趁机抬头,刚好亲到他的脸。 这一幕不出意外, 全然落进季衡的眼中。 “哎, 人比人不如人, ”季衡不禁感叹道, “蒋总比我年轻, 老婆都找好了, 等我有了女朋友,他的孩子都会打酱油了吧。” 他放下咖啡杯,盯住了谢平川,目光惺惺相惜:“还好有你陪着我,忙得只剩工作了……” 谢平川看他一眼,不知出于什么心态,竟然沉声安慰道:“上线筹备都做完了,只要运维不出问题,就能轻松一段时间。” 季衡倒吸一口气,和他吐起了苦水:“我跟你说,前天我妈打来电话,非要让我去相亲,还说等我工作不忙了,每天都要安排相亲……” 毕竟他今年三十岁了,感情的空窗期又很长。老一辈的父母观念不同,认为结婚是一种安定,眼看儿子没个着落,会着急也是人之常情。 谢平川不熟悉“相亲”的流程,也从来没有亲身经历过,他比较敷衍地回答道:“哦,你要去相亲了么?也许能遇到合适的。” 季衡马上摇头道:“不不不,你误会了,我不可能去的,我要工作。” 谢平川惋惜道:“为了工作,牺牲你的个人时间……” 季衡伸出一只手,打断了谢平川的话:“没关系,我扛得住,我被你感染了。” 谢平川侧过了脸,没再应声。 隔着一面光洁的玻璃墙,谢平川向墙外投去了目光,没过多久,他离开了休息室,来到走廊和蒋正寒说话。 窗帘遮住了太阳,光线半明半暗,走廊上站着三个人,影子都落在地毯上。 出于好奇,季衡也跟了过去。 他便听见谢平川说:“挑选戒指有什么诀窍?” 作为一名已婚人士,蒋正寒的反应很快:“你准备结婚了?” 谢平川承认道:“等了太久,不想再等了,正好忙完手头的项目,能有一段空闲时间。” 他接着问起了夏林希:“一般而言,什么款式的戒指,更受女孩子喜欢?” 谢平川与蒋正寒他们算是熟识,他单身这么多年,夏林希当然知道。 但是在夏林希看来,谢平川一贯高冷,而且不食人间烟火。她其实不太清楚,为什么谢平川突然就结婚了。 夏林希提议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偏好……不过有几种类型的戒指,一个人只能订做一次,女孩子大概会喜欢,因为这样饱含深意。” 蒋正寒笑道:“唯一的意思吗?”他拉起夏林希的左手,看她无名指上的婚戒:“还是一生一世一双人。” 谢平川表示受教。 一旁的季衡看呆了。 他没想过蒋正寒会当面撩妹,全然不顾他和谢平川还在场。 一时之间,周围充满了刺眼的光芒,他这条单身狗,怕是没有活路了。 他绕到谢平川身侧,抬手扶上他的肩膀:“如果不是你问起婚戒,我都不知道你要结婚了,效率未免太高了点,徐白已经拐到手了?” 谢平川纠正道:“这不是拐到手,应该是顺理成章,水到渠成。” 他说得轻描淡写,表情也不动声色,偏偏话里充满了急着结婚、迫不及待的意思,真是浪费了那一张英俊的脸。 季衡明白谢平川的办事效率——谢平川这种人,不仅没有拖延症,还很会挑选时机。 他知道拿喜糖是迟早的事,不过也确实没有料到,在新产品上线的档口,谢平川还能分出心思。 墙上的挂钟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秒针依然在往前行走,谢平川瞧见了当前时间,便打算返回办公室,开始他一天的工作。 他和在场其他人告别,邀请他们届时参加婚宴。 每周的礼拜一都格外繁忙,还好新产品上线平稳过渡。谢平川在办公室处理文件,又连着开了两场会,不知不觉就待到了傍晚。 傍晚时分,城市融进晚霞,从落地窗向外看,天光远景皆是一色。 夕阳如画,渲染一片柔和色彩,高楼大厦却棱角分明,像钢笔勾勒的线条……谢平川站在窗前,目视远方,他忽然想起来,徐白很喜欢画画。 而且偏爱城市的晚景。 他低头笑了。 只觉得她处处都可爱。 恰逢此时,徐白给他打了电话。 手机的另一头,徐白问道:“哥哥,你今天加班吗?” “不加班,今天的任务结束了,”谢平川收拾东西,走出了办公室,锁上房间的木门,“你在五楼等我,我去接你。” 徐白应了一声好,语气欢快,很高兴的样子——因为谢平川可以按时回家。 她乖巧地待在五楼。 电梯从二十七楼开始,一路缓慢地下行,谢平川站在门口,身边是碰巧遇上的季衡,以及其他相熟的同事。 今天难得忙里偷闲,季衡想出去下馆子。 当然一个人很没意思,他便邀请谢平川:“咱们出去喝顿酒,吃点饭吧,权当放松一下。” 若是放在平常,谢平川或许会答应。 然而时至今日,他是有家室的人,每天下班之后,只想陪着徐白,谢平川就推拒道:“不如改天吧,我请你吃饭。” 他话音未落,电梯停在五楼。 徐白一眼看见谢平川,立刻进来了。 她站在谢平川身边,也没有和他打招呼——表面上看起来,只是普通的同事关系,不过季衡却知道,他们其实好事将近。 有什么好遮掩的,明明都快发喜糖了。 碍于电梯里人多口杂,还有其他几位同事,季衡并不方便说话。 等到电梯抵达一楼,人们陆陆续续地走开,季衡再次提议道:“谢平川,你不想吃烧烤吗?还有街边的小龙虾……夏天就该吃麻辣小龙虾,喝冰镇啤酒,在路边摊上撸串,我跟你说啊,不撸串的人生,不是圆满的人生。” 他略微偏过脑袋,和徐白四目对视:“小白,哦不,谢夫人……” 季衡换了个称谓,调侃道:“要不要一起去?你们都快结婚了,我们也要叙叙旧吧。” 徐白在听到“麻辣小龙虾”的时候,就抬起了头,双眼一眨不眨望着谢平川。 她是在征求他的意见。 但当她这么看着他,他根本不可能拒绝。 谢平川妥协道:“走吧。” 由季衡带路,他们沿街出发,来到了公司对面。 傍晚正值下班高峰,路口排满了拥堵的车辆。 街角都是行人,小吃铺生意红火,凉风带着喧闹的气息,从发丝和耳侧相继拂过。 48 季衡悠哉悠哉,晃着走路,没走多久,他脚步一顿。 前方不远处,有个包子店,店铺正要关门。 老板娘站在店门前,左手牵着她的女儿,右手锁上了铁网,肩头背着女儿的书包——书包有些旧了,但洗得很干净。 季衡喊了一声:“简云?” 简云扭过头,回他一个笑:“你们好,下班了吗?” 她弯腰和简真说:“真真,来,别害羞,和大家打招呼。” 真真约莫七八岁,扎着两个羊角辫,脸颊像个小包子。她没有继承父母的高鼻梁,鼻子稍微有点塌,脸型也是圆滚滚的,不过正因为此,她看起来很萌。 简真被母亲牵着手,视线挪到了一旁,她首先看见了徐白,想了个称谓,便努力叫道:“姐、姐姐好。” 然后是谢平川:“大哥、哥哥好。” 最后轮到季衡。 但她想了一下,竟然改口道:“叔、叔叔……” 季衡的心被刺了一箭。 他摸了摸自己的头:“怎么到我就是叔叔了呢。” 季衡和谢平川勾肩搭背:“我就比这个哥哥大三个月。”他扭过半张脸,模仿徐白的口气,撒了个娇:“对吧,哥哥?” 徐白听得心尖一抖。 谢平川冷漠道:“所以你比我大,别叫我哥哥。” 季衡闷声笑了,又看向简真。 他倒是很喜欢孩子,不过第一次见到简真。一直听说简云有女儿,却从没有亲眼看过。 他忍不住想,哪个做父亲的,会舍得抛弃这样的孩子。 季衡和谢平川都以为,简真只是见到陌生人,有些紧张,说话才会断断续续,毕竟她年纪这么小,门牙还漏缝——估计是在换牙吧。 他们都没思考过,简真可能是个结巴。 简云其实带她看了不少医生,但是治疗的过程不能一蹴而就,她只好保持一颗母亲的耐心,不断引导自己的女儿,并且给予鼓励与期待。 她笑着道:“真真?” 简真听完季衡的话,方知自己称呼不对,但是比哥哥年纪大,要叫什么好呢?她踌躇几秒,再次开口道:“伯、伯伯好。” 季衡面上带笑,心头已经放弃了。 他低下脑袋,掏出手机,借用黑色的屏幕,照了照自己的脸。 季衡十分怅然地想着,许是最近熬夜加班,他的青春和美貌都在流逝。 谢平川却笑了一声,和简真打招呼道:“你喜欢吃糖吗?”他随身携带草莓糖,分了一块给简真。 简真不好意思要,抬头看向了母亲。 徐白也弯腰凑近:“我还有巧克力。” 简云引导道:“真真,要不要说谢谢?” 真真便伸出手,收下糖和巧克力,有些腼腆地笑了:“谢、谢谢。” 她虽然年仅七岁,倒是懂得投桃报李,礼尚往来。她踮起脚尖,从母亲手里接过书包,打开自己的书包拉链,掏出一个不锈钢小饭盒。 简真扒开饭盒,里面有几块饼干。 “妈、妈妈做的,”简真把饭盒递出去,“给姐、姐姐。” 这些饼干都是手工饼干,全部由简云亲手制作,而且套用了模具,做成小熊的形状,火候掌握得正好,卖相堪称十分精致。 徐白见她热情,拿了一块塞进嘴里。 谢平川不喜欢甜食,也就没有弯腰拿饼干。季衡原本以为没他的份,结果简真还是走到他腿边,捧着饭盒仰头将他望着。 徐白见状,只觉得简真讨人喜欢,比起继母家的徐宏,不知好到哪里去了——说起来,简真的年纪,其实比徐宏还小。 谢平川却退后一步,在徐白耳边说:“你想不想要个女儿,或者儿子?”他压低嗓音,分外真诚道:“我很想和你生孩子。” 徐白咬着饼干,耳根有点软。 而在另一边,季衡也拿起一块,尝了一口便道:“哇,你的饼干也做得很好吃,完全可以和包子一起卖啊……” 简云拨了一下额前碎发,应话道:“我也准备做饺子和其他的面点……旁边的店铺在招租,我想着能扩大门面。”她拉着女儿软嫩的小手,和他客气道:“开张以后,请你来捧场。” 季衡点头:“一定一定,你放心。” 第33章 日落西山, 斜影拉长。 简云和季衡告别道:“你们还有事吧, 我和真真先回家了。”她拉起女儿的手,最后说了一句:“真真, 和大家说再见。” 简真捧着不锈钢饭盒,一字一顿地开口:“再、再、再见。” 这一句的嗓音细小,淹没在汽车喇叭声中。 季衡也没察觉异状,更不知道孩子结巴,他只是莞尔一笑:“你的女儿真可爱。” 霞云收尽暮色,他们在路口处分别。 简云推出一辆自行车, 后位是一个儿童专座。她把女儿抱到车上,弯腰讲了两句话,眼中就有了笑意。 她的女儿也咧嘴笑了。 简云便道:“晚上回家了, 妈妈给你做饭, 讲故事,念童话书,今天咱们早点睡觉,明天太阳升起来,又是新的一天。” 其实她最近很辛苦。为了扩张店面, 花光所有积蓄,母亲身体不好, 女儿需要照顾——家里的重担都在她的肩上。 但在孩子面前,简云只字不提。 她骑车载着女儿,单薄的身影渐行渐远。 人行道上铺着红绿两色的地砖,像是两条纵横交错的线段, 季衡低头看着地砖花纹,迟迟没有要走的意思。 谢平川拍了他的后背:“你在想什么,不吃小龙虾了吗?” 季衡双手插进裤子口袋,话中竟然有难得的低沉:“我觉得她过得挺不容易,这么年轻,一个人开店带孩子,还要兼顾年迈的父母。” 他感慨完毕,又指向前方:“好了,走走走,我带你们去吃这条街上,最好吃的小龙虾。” 季衡常在附近闲逛,所以轻车熟路,十分钟之后,他就来到了店铺门口。这家店生意兴隆,老板忙得转不过来,室内座位都满了,室外还摆着两张空桌。 门店开在巷子内,桌旁就是一堵围墙,其上支起了塑料棚,权当遮风挡雨之用。 桌上没摆碗筷,只有一盒牙签,以及一张菜单,左右都是塑料椅子,不多不少刚好三把——季衡兴致勃勃地落座,徐白也坐在了对面,双手托腮看向了菜单。 徐白道:“这里的小龙虾很好吃吗?” “对啊,”季衡笑道,“他们开店好几年了,我刚回国的时候,同事带我来吃的,我一下就记住了。” 他招呼来服务员,继续和徐白说:“不止是小龙虾,烧烤也特别香,尤其是烤鱿鱼,一定要点几串……” 他们热火朝天地讨论着,谢平川却安静地坐在一旁。 徐白偏过头,叫了一声:“哥哥?” 她眨了眨眼睛,和他四目相对。 谢平川道:“你们点菜就好,我没有任何意见。” 他从来都是百般挑剔的人,今天变得这么接地气,季衡还有些不习惯,禁不住调侃道:“谢总监,你是什么星座来着?” 徐白代替谢平川回答:“处女座啊。” 季衡“哈哈哈”地笑了起来:“行了,你想吃什么,和我说吧,我帮你点单,今天我请客。” 谢平川尚未回答,季衡又说:“喝啤酒吗?我要三瓶。” “我不喝了,”谢平川拒绝道,“待会儿还要开车。” 薄暮的凉风吹进小巷,带来烧烤的烟火气息,徐白深吸一口气,再次喊来服务员。 服务员是个年轻的小伙子,飞快跑向他们这一桌,拿着记录的小本子问道:“你们好,还要什么呀?” 徐白抬头看他:“除了小龙虾和烧烤,你们有什么清淡一点的……” 服务员笑道:“小姐,你喜欢喝粥吗?我们也卖早餐,还有包子、馒头、发糕和烧麦。” 他握紧小本子,等待徐白回音。 徐白略微想了想,跟着答话道:“请问你们有小米粥吗?还有早餐面点各拿一份……吃不完我就打包。” 49 她强调了一句:“不能有辣椒,一点辣椒都不要,甜食也不用上了,谢谢。” 服务员连声应好,转头走近店铺内。 这位服务员以为,小姑娘偏爱清淡,不吃甜不吃辣,陪着两个男人来吃小龙虾——他却没有料到,徐白是在照顾谢平川。 徐白深谙谢平川的口味,在家做饭的时候,她一向都是顺从他。家里没有辣椒储备,葱姜蒜都用得少,调味多用白醋和料酒,契合谢平川的习惯。 与谢平川不同,徐白很少挑食,给什么吃什么,所以她不在意。 她没等多久,菜都上来了。 小龙虾足有两盆,辣椒铺了厚厚一层,徐白心花怒放,专注于低头剥虾,季衡又给她倒了冰镇啤酒,在盛夏的夜晚,冒着丝丝凉气。 徐白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冰啤,双眼都眯了起来,觉得格外畅快。 谢平川提醒道:“你的酒量有进步吗?” 徐白和他撒娇:“这个呢,要喝过了才知道。” 过了大概几分钟,服务员端来小米粥,以及若干早餐面点,自然而然摆在徐白面前。 就连季衡也说:“徐白,你解决了小龙虾,还有空吃这些吗?” 徐白擦干净双手,把碗和盘子挪向一旁,推到了谢平川那里:“我不想吃小米粥了,哥哥你帮我吃。” 出乎季衡意料的是,谢平川欣然接受了。 季衡这才想起来,谢平川爱吃的东西,其实都没什么滋味。他原本以为所有人都会拜服于小龙虾的爽辣口感,却不料谢平川依然特立独行。 季衡咬了一块鱿鱼串,拎着啤酒瓶喝了一口:“哎,川川,你可以尝试一下,小龙虾真的好吃,我不骗你的。” 谢平川的重点在于:“你刚才叫我什么?” “川川,”季衡喝了半瓶啤酒,比起平常更放得开,“徐白叫你哥哥,声音太甜了,我不能输,就叫你川川吧。” 谢平川低笑一声,嘲讽道:“半瓶下肚,你就喝多了。”话中一顿,作出总结:“我看小白的酒量也比你好。” 季衡听完他的话,正欲和他辩驳,谢平川却说了一句:“饭后我送你回家。” 季衡没了脾气,继续喝酒撸串。 这般和谐的景象,持续了一个小时,彼时天幕黑透,近旁亮起灯盏,引发飞蛾扑火,草丛中还混着蝉鸣。 星光渐亮,皎月高悬,巷子里人声嘈杂,依旧热闹。 徐白独自吃完半盆龙虾,又喝掉了一瓶啤酒,她实在是吃不下了,而且还有点喝醉了。 季衡的状况和她一样,他开启了话唠模式,一边剥虾一边说话:“我和川川在美国的时候,小白,我跟你说,老是有女孩子追他,你们结婚以后,一定要把他看紧……” 徐白蹙紧双眉:“有多少女生追他?他答应过吗?” “没有,你也知道嘛,谢平川是处女座,又有强迫症,眼光高到天上去了,”季衡抬手指了指天,话里话外都是酒气,“他大概是等了你……好多年了。” 起初谢平川听到季衡谈论别的女生,还想打断季衡的话,以防徐白听了吃醋。毕竟徐白吃醋的时候,既不给亲,也不给摸,而且还要哄上很久。 结果季衡是在助攻:“小白,我虽然有不少朋友,感情最深的,也就谢平川一个……” 他打了一个饱嗝,又说:“我跟你打包票,他是真心喜欢你,可惜他没经验,当初没有追到英国,还怕招你讨厌。” 徐白听得茫然,转头去看谢平川:“你为什么会有前女友呢?” “哪儿来的前女友,他只有左右手啊。”对面的季衡插话道。 徐白想不通,干脆就不想了。谢平川以为她喝醉了,也没有放在心上——在徐白清醒的时候,她从未提过这个问题。 片刻之后,谢平川起身去结账,等他回到座位边,就要照顾两个醉鬼。 夜幕深沉,路灯照亮前路,洒下橙黄的光影,谢平川右手牵着徐白 ,领着季衡走向停车场。 季衡比较憨厚,自己就爬上了车,徐白却耍起脾气,站在几步开外处,和谢平川撒娇道:“哥哥背我。” 她娇气的不行:“走了好远,我腿好酸。” 停车场坐落在公司负一楼,随时可能有加班的同事经过。 谢平川思忖片刻,依旧认命地蹲下了。 可是徐白趴在他背上也不老实,她的两条长腿一晃一晃的,谢平川便威胁道:“你再晃,我就把你放下来。” 徐白立刻道:“我不晃了,你别扔掉我。” “哥哥,哥哥,”徐白一连叫了他两声,嗓音变得很小,“我好喜欢你啊。” 谢平川见缝插针:“那我明天求婚,你会答应吗?” “不结婚,”徐白道,“现在这样不好吗?” 她想出一个借口:“你比我有钱多了,我们不是门当户对了。” 谢平川信以为真,故意拉低自己的档次:“我只是一个普通的中产阶级,每天都在给老板打工,想休假,没有假期,今年二十九岁,尚未成家立业 ……” 停车场内通风畅达,凉风迎面吹过来,吹散了一点酒气。 徐白声音渐低:“我知道你也辛苦……如果我们结婚了,你又不喜欢我了,我会非常难过的。人这一生除了爱情,还有事业,亲戚,朋友,利益,不是所有事都会按照你的计划进行。” 谢平川自我安慰道:“你比从前成熟了,我应该高兴才对。” 徐白往他脖子里吹气:“你不生我的气吗?” “我有气,一肚子的气,”谢平川道,“对你发不出来。” 他说:“回家我想写程序。” 徐白兴致勃勃:“什么程序?” 谢平川坦言道:“网页爬虫,看看你在英国八年,都干了些什么。” 徐白问心无愧:“学习,考试,做翻译,写论文……我知道时间宝贵,既然不能把时间花在你身上,就只能花在正事上。” 徐白说得断断续续,直到谢平川走近车门,他把徐白放了下来,抱到副驾驶位置上,给她系好了安全带。 而在停车场之外,刚刚加完班的赵安然,恰好从公司门口经过。他并不急着回家,手中拎着一袋猫粮,坐在墙角的绿化带边,投喂一群流浪猫。 他不是第一次喂野猫,猫咪们多半都认识它,甚至有一只凑到近前,翻出肚皮向他示好。 “哎,你最近瘦了。”赵安然摸了摸猫耳,又添了一把猫粮。 路灯照出他的侧面,投下细碎的光晕,半张脸明亮,半张脸阴暗。他其实相貌出众,鼻梁提拔,五官轮廓也好,不过隐在墙角,并不惹人注意。 可是面前还是来了人,那人笑道:“赵安然?你什么时候这么善良了,还有心情喂猫,因为徐白喜欢猫么?” 赵安然没抬头,回了一句:“魏经理,这是公司门口,你和我说话,不怕被人看见?” 魏文泽错开一步,点燃一根烟,他拿着智能手机,正在用支付宝转账。 “你又在悄悄给前妻打钱了?”赵安然道,“她不是不想和你联系吗。” 他笑了一声:“魏经理,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你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有选择的吗?你没挣扎过,也没后悔过?”魏文泽倾身,也拿了几粒猫粮,喂给街边的流浪猫,“听说过那个故事么,只有无罪的人,才能向小偷扔出第一颗石子。” 他复又站直身体:“如果我站在审判庭上,那么你,赵安然,你也没资格做法官。” 赵安然不说话。 魏文泽解开袖扣,笑道:“赵公子,词穷了?” 赵安然耸肩道:“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言者无二三。” 他抬起头,笑着问:“你那边怎么样了,他们的新产品已经上线,要动手吗?” 绿化带边枝叶茂密,丛生的灌木近半人高,魏文泽看向四周,理了理衣袖道:“再等等吧,确保万无一失。” 50 第34章 近旁的猫粮被吃光了, 一只小猫窝在树根处, 奶声奶气地“喵喵”叫。 赵安然撕开塑料袋,单独给小猫倒了一点, 别的大猫来抢食,他还会把它们拨开。 树叶的枝杈挡住了他的侧颜,他半垂着头,抚摸消瘦的小猫:“真可怜。” 赵安然道:“你看,有些小动物,不被保护就活不下去。” 他语气低缓, 动作轻柔,安抚着幼弱的猫咪,像一个心肠很好的路人。 夜色微凉, 附近唯有昏黄的灯光, 白天的燥热不复存在,他平静如一汪潭水,旁观低头抽烟的魏文泽。 魏文泽瞥他一眼,递过来一支烟:“赵安然,抽烟么?” 赵安然不接:“猫的嗅觉比人敏感吧?我担心呛到它们, 麻烦你站远一点。” 魏文泽闻言,反而坐在他旁边。 他一身的西装革履, 黑皮鞋油光锃亮,夹着星火明灭的烟头,笑道:“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闻不惯烟味,抢不到食物,这说明了什么呢?赵公子。” 魏文泽叼着烟卷,吸了一口,一副痞里痞气的样子,再无平日的温文尔雅——他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风向标,就连赵安然也不清楚,魏文泽本身的性格如何。 他听见魏文泽盖棺定论:“说明你手上这只猫,命中注定活不长。” 今夜月圆,恰似一轮银盘高悬,兴许能千里共婵娟。赵安然抬头望天,漫不经心道:“你太武断了,我就想证明你错了。” 他拎起那只小猫,从公文包里找出报纸,把整只猫包了起来,揣进自己的怀里。 到底还是嫌弃野猫脏,不过他干脆利落道:“好了,魏经理,明天再见喽,我要把它带回家养。” 他从路旁站起来,左手拎包,右手抱猫,颀长的身形落下长影,映在了灯柱边上。 魏文泽坐在原地,嗤嗤发笑道:“我说呢,难怪你能混进恒夏,如果我第一天认识你,会被你的淳朴善良折服。” “过奖了,你赏识我吗?可我只会装蠢,”赵安然回敬道,“我更敬佩你的八面玲珑。” 他和魏文泽利益相关,同乘一条船,彼此不做假脸,却也没有真心——可是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比共同利益更稳固的关系了。 感情是虚假的,道义是伪善的,夫妻可以同床异梦,朋友可以反目成仇,但利益不会背叛你,它乘风而至,如影随形。 这是赵安然的处世观。 魏文泽大约认同。 从某种程度上说来,他们也算合作愉快。 魏文泽目送赵安然,瞧见他越走越远,隐入夜归的人群中,也不过是个普通人。 手机屏幕亮了两下,显示出新消息提示。魏文泽再次低头,解锁自己的手机,入目即是简云的短信:“你给我打钱了?” 打了五万。 魏文泽答话道:“没别的意思,你要开店了,想让你轻松点。” 简云不回复。 魏文泽又发了一条:“也是真真的抚养费,你用不着还我。” 他接着问:“真真睡了吗?” 简云言简意赅道:“睡着了。” 睡着了,三个字,他看了良久。 他坐在夜晚的街边,拇指抚摸着按键,想起刚来北京时,自己不过是个毛头小子。 像是他高中看过的小说——美国作家西奥多·德莱赛在《天才》里描写的那样,来自乡下的男主角初入城市,郁郁不得志,对财富和地位的渴望支配了他的思想,致使他头脑一热,误入歧途,从而寥落终生。 魏文泽十八岁的时候,会嘲笑这样的主人公,但当他二十八岁,心中唯有难言的共鸣。 不是每走一步路都有选择。 也不是每一个人都能避开纷争。 所以尼采才会说:“当你凝视深渊的时候,深渊也正在凝视着你。” 魏文泽掐灭烟头,站起身来,把香烟扔进垃圾桶。 路边的野猫跟在他的身后,“喵呜喵呜”地叫唤两声,又用脑袋蹭上他的西装裤。 “我可不会养你们,”他不知是在和猫说话,还是在和自己说话,“幸运的只有少数人。” 他走出这一块墙角,重新迈入康庄大道,站在恒夏写字楼外,百无聊赖地等待着。为了祛除烟味,他还嚼了一块口香糖。 此时是夜里八点,周遭喧嚣,夏风凉爽,路旁停着一辆宾利,里面坐了一位司机,他和魏文泽在等同一个人。 那人正是宋佳琪。 宋佳琪初入职场,格外卖力,甚至主动加班,待到了晚上八点。 她等电梯的那一会儿,还盼着能碰见谢平川,所以电梯门开了三次,她都没有进去——因为谢平川不在。 可惜宋佳琪不知道,谢平川早就回家了。 她遇到不少技术组的员工,唯独不包括技术总监。 到了后来,她终于屈服现实,踏进某一班电梯,抵达写字楼一层。 快出门的时候,宋佳琪和魏文泽有一场巧遇。 魏文泽拎着一个公文包,从恒夏的正门外经过,手里拿着一串车钥匙,宋佳琪便喊了他:“魏先生,好巧啊。” 她穿着七厘米高跟鞋,拎着一个铂金包,腕上是卡地亚的手表……怎么说呢,她和简云是完全不同的。 从小在优渥环境中长大,被父母严格保护着的、几乎没有吃过苦头的大小姐。 魏先生笑得斯文:“哦,佳琪?” 他在不经意间这样称呼她,但很快就改口道:“宋佳琪。” 宋佳琪尚未询问,魏文泽主动解释:“我和另一家公司谈生意,谈到晚上七点多,刚刚从那里出来,准备回家了。” 他面上坦诚道:“恰好路过恒夏集团。” 宋佳琪撇眼,见到他手中的猫粮袋子。 那并非魏文泽的猫粮袋子,而是赵安然忘在地上的——他只顾抱走流浪猫,没有带上那一袋猫粮。 于是现在,这一袋猫粮,成为了魏文泽的道具。 他自然而然地说:“附近有几只流浪猫,我有空过来,就会喂它们。” 宋佳琪挑眉道:“你还蛮有善心的。” “没办法,有些猫太瘦了,看着很可怜,”魏文泽卷起猫粮,放进了公文包中,“正好我有空,力所能及的事,为什么不做呢?” 宋佳琪好像很赞同,笑了一声道:“上一次的慈善晚会,你也做了宣讲吧?我还记得你。” 魏文泽含笑偏过脸。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没有直视宋佳琪。 但他的声音极其悦耳:“是啊,也算不上宣讲吧,只是我的心里话。我们都是社会的一份子,从社会中得到了多少,就有义务回报多少。” 因为塞了半袋猫粮,他的公文包鼓鼓囊囊,可不像那些上班白领,刻意理得平平整整——瞧在眼中,煞是可爱。 魏文泽还说:“不过我其实很穷,也做不了什么贡献。” 他换了一只手拎包,不再微笑,反而腼腆道:“和你说起了这些,好像在讲大话。让宋小姐见笑了。” “我不认为是大话,”宋佳琪理了理头发,“我和你观点一致。” 她抬起头,盯着魏文泽。 魏文泽生得一副好相貌,比起气质出众的谢平川,又是另一种赏心悦目。他和宋佳琪谈话注意分寸,见识广博,语言幽默——在宋佳琪的眼中,他是表里如一的正人君子。 “你今天和我说话……”宋佳琪问道,“怎么老是看旁边呢?” 魏文泽其实在观望那一辆宾利,担心那一位司机会下车催促。 好在他多虑了。 宋佳琪的司机富有耐心,并不敢下车催促大小姐。 魏文泽站在夜风中,嗓音沙哑道:“因为和你对视的时候,总觉得心脏跳的有点快。” 宋佳琪报以一笑。 魏文泽把车钥匙放回口袋,似是斟酌了良久,才谨慎地询问:“你吃过晚饭了吗?”他看向公司旁边的酒店:“我听说那家店的牛排外焦里嫩。” 51 他的措辞相当含蓄。 宋佳琪给司机打了个手势,回应魏文泽道:“正好呢,我也饿了,加班到现在,我只吃了一个香蕉。” 宋佳琪走在前面,魏文泽跟在她身后,晚风吹来她身上的香水味——魏文泽并不喜欢,可他依然深吸一口气。 仿佛是很紧张。 宋佳琪轻轻地笑了。 她接着问道:“对了,你认识谢平川吧?你们公司和恒夏有长期合约,我听爸爸提起过。” “我和谢总监开过几次会,”魏文泽由衷称赞道,“谢总监是顾全大局,考虑全面的人,我私下很想和他做朋友。” 宋佳琪道:“我爸爸也欣赏他,说他性格冷静,反应迅速,挑得起大梁。” 她的交际圈子里,多半是一些富二代,少有混迹it业的,也不认识谢平川。 因为魏文泽明白,且是一个好听众,宋佳琪便直言道:“谢平川当年从美国回来,先去了xv公司……你知道xv公司吧?” “xv网络科技公司,是曾经的国内三巨头,”魏文泽与她并排,略感惋惜道,“不过现在没落了,比不上两年前辉煌。” 宋佳琪笑意盈盈:“因为恒夏集团突然崛起,占领了它的主体客户。我爸爸就是伯乐,三年前发现恒夏这一匹千里马,他立刻出钱投资了。” 所以呢? xv公司一蹶不振。 商场如战场,火拼没有硝烟,死伤却很惨重。 魏文泽隐瞒真实想法,顺着宋佳琪的话说:“这给我一种感觉,好像谢总监在哪里,哪个公司就能蓬勃发展。” 他刚讲完,便自嘲道:“我开玩笑的,公司要靠团队,只是谢平川很优秀,让我忍不住这么说。” 可他的玩笑话,落到了宋佳琪的心坎上。 她继续与他闲聊,甚至共进晚餐。 而她口中的谢平川,这一晚忙于照顾醉鬼。 谢平川起初以为,把徐白背进车里,再把季衡送回家,麻烦就都解决了。但当他开车出库,平稳行驶上路,徐白就撒起了酒疯。 车窗开了半条缝,疾风吹乱她的头发,她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信口雌黄道:“哥哥,我可以像小蝴蝶一样飞起来。” 谢平川正在开车,遂敷衍道:“是吗?那你回家表演给我看。” 徐白低下脑袋,用额头抵着前台:“我还能像小金鱼一样摇尾巴。” 她偏过半张脸,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想和小兔子一起吃苹果。” “这个需求不难实现,”谢平川觉得徐白喝醉时,可能沉迷于卖萌,因此耐心配合道,“回家以后,我削一个苹果给你,你的小兔子就在沙发上,你可以把它抱到怀里。” 当然了,晚上睡觉不许抱。 徐白蛮不讲理:“我不吃,我要哥哥喂我。” 谢平川低声提醒:“季衡还在后面。” 徐白幡然醒悟,立刻闭口不言。 季衡被谢平川点名,当即说了一句话,来证明自己的存在感:“我最好的兄弟要结婚了,我还没有女朋友……” 他平躺在宽敞的后座上,怀中揣着一只小枕头,模样十分孤独可怜:“也许我会单身一辈子。” 谢平川专注于开车,没有回答季衡的话。 徐白便接应道:“你不要这么悲观。” 她歪倒在座位上,脸颊贴着车窗,皮肤白里透粉,瞧着很好欺负,眼神倒是严肃:“等你七十岁了,再这么说也不迟。” 季衡原本以为徐白要安慰他,哪知听到的句子又是一把重剑。 他忍不住敞开心扉:“小白啊,你不知道,我谈过六个女朋友,最喜欢第三个,那时候我念本科,和她住在一起,但是……” 徐白扭头看他:“那个姑娘怎么了?” “她背着我劈腿了,”季衡抱紧枕头,回顾以往道,“我消沉了一个月,什么作业都没写,我们的作业是按百分制算入最后成绩,再不写,我就要退学了……” “退学”二字,他用了重音。 当时有多焦虑,多抑郁,经历过才懂,语言难以表达。 徐白蹙眉道:“那怎么办呢,你退学了吗?” “没有啊,”季衡缩进座位里,“我哭着给川川打电话……” 徐白恍然大悟:“我知道了。” 她仰起脑袋,猜测道:“哥哥安慰了你,你振作起来,奋发图强,一下子头脑清醒,把作业都写完了。” 季衡否认道:“你经历过情伤吗,三言两语是哄不好的。” 他抽了一下鼻子,继续说:“而且吧,川川的性格呢,是不会安慰人的。” 徐白却反驳道:“不对,他最会安慰人了。” 谢平川任他们扯皮,也没有出声打断,他一心一意地开车,即将抵达季衡的家。 季衡道:“我跟你说啊,川川他熬了三个晚上,帮我把作业全部写了,还辅导我的功课,虽然他一边写作业,一边生气地骂我,但是我那个心里啊,贼他妈温暖的。” 徐白与他惺惺相惜:“我懂你,我和哥哥在一起的时候,心里也很温暖的。” 第35章 季衡将徐白引为知音。 他重新坐直身体, 放开了小枕头, 有理有据道:“对啊,多跟川川接触一段时间, 就会发现他是一个外表冰冷,内心温暖的人。” 徐白闻言,暗暗记下了。 几分钟以后,他们到达季衡的小区。谢平川把季衡扶下车,看着他走回楼栋,等到季衡的身影完全消失, 谢平川也回到了驾驶位上。 徐白侧身坐着,双手紧扶靠背,眼中水色闪烁, 目光追随他不放。 谢平川问:“怎么了, 不舒服么?” 徐白摇了一下头,应道:“你不止是内心温暖,你是温柔又善良的人。”话中带着醉意,语气却很诚恳。 谢平川抬起一只手,摸了摸徐白的脸颊:“你十五岁的时候, 也这么夸过我。” 言罢,他大概想起什么, 应景地笑了一声。 当晚他们回家之后,将近夜里九点整。徐白的酒劲还没消,她去浴室洗了个澡,洗完就坐在沙发上, 怀抱着粉色的毛绒兔子,缓慢地啃一个削好的苹果。 她和谢平川说:“哥哥,苹果好甜……” 谢平川坐在她身旁,正在用手机翻阅邮件,邮件尚未看完,徐白身体一歪,枕在了他的腿上。 她面朝谢平川仰躺,一双长腿伸得笔直。 徐白穿着纯棉t恤,衣摆只能遮到大腿,且因双腿并拢,斜放在了一边,被此时的灯光一照,就像白皙剔透的冷玉。 她不知自己在做什么,心里话也讲了出来:“苹果这么好吃,是因为它本身就甜,还是因为它是你给我的?” 谢平川放下手机,为她答疑解惑:“因为这一批苹果的含糖量高。”他倾身靠近,摸上她的腰部:“我很好奇,你还吃得下吗?我记得你今天晚上,解决了一瓶啤酒和半盆龙虾。” 以谢平川对徐白的了解,这几乎是她食量的极限。 果不其然,徐白握着苹果道:“吃不掉了,已经饱了。” 她以仰视的角度,凝望谢平川的脸——无论怎么观察,他依然很好看。 徐白把苹果立在茶几上,视线触及谢平川的衣扣,脱口而出道:“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 谢平川回答:“我也有一个不成熟的小建议。” 他说:“你上床睡觉吧,我十一点来陪你,明天早晨还要开会。”显而易见,他要去处理公务了。 徐白舍不得他走,扔开毛绒兔子,抱住谢平川的腰:“我一点也不困,我想要你衬衣上的第二颗扣子。” 谢平川高中毕业的那一天,曾有女生向他提出同样的要求。彼时他不理解,询问了原因,对方的回答充满了少女心——因为第二颗扣子靠近心脏,所以要被送给最爱的人。 当年的谢平川义正言辞地拒绝了。 今天的谢平川竟然也不例外:“你随口问我,我就给了你,等你明天醒了酒,会觉得我很随便吧。” 52 客厅里灯光透亮,恍如白昼,徐白凝视着吊灯,有些转不过弯:“那怎么办呢?我好想要啊。” 谢平川为她指出一条明路:“你还可以求我。” 徐白跪坐在沙发上,虔诚地亲了他一口:“求你了,哥哥。”像是庙宇里的少女,在等待神明的垂青。 然而谢平川是苛刻的神明,他吹毛求疵:“不够诚恳。” 徐白想了想,捉起谢平川的手,穿过衣领,直接捂上胸口:“你摸这里,我的心脏砰砰跳,我很诚恳的。” 谢平川侧过了脸,没有和徐白对视。但是手头触感太好,他缓慢地握住那一团柔软,手指稍微用了点力,就听见徐白指责道:“你占我便宜。” “我是在感受你的胸襟,”谢平川收回了手道,“你喝多了,我抱你上床。” 话音落罢,他把徐白打横抱起来,送到了卧室的大床上,也不忘给她盖上被子。她撒了一会儿娇,抱着他的手臂不放,闹了大概几分钟,就打了一个哈欠。 再然后,因为被子柔软又舒服,徐白稀里糊涂地睡着了。 她侧躺在床边,头发散乱地铺着,眼睫浓密且卷翘,嘴唇红润而柔嫩,仿佛童话里的睡美人——与睡美人不同的是,王子俯身亲吻她,她也睡得像一头猪。 谢平川找了一把剪刀,剪下第二颗纽扣,放到了旁边的柜子上。 他关掉卧室的壁灯,在寂静的暗夜中,声音轻不可闻: “给我最爱的人,晚安。” 谢平川没有做无用功。 次日一早,徐白醒来后,第一眼就看见了扣子。 天色大亮,穿透了卧室的窗帘。徐白捧起那一颗扣子,对着此时的天光,仔仔细细研究一阵,终于想起昨晚的对话,还有她如何向谢平川证明自己的诚恳。 谢平川躺在她身边,饶有兴致地笑了:“你昨天诚意十足,我不忍心拒绝你。” 此时还不到七点,他伸出一只手,把徐白搂进怀里:“不过我剪扣子时,你已经睡着了。” 徐白和他温存片刻,不管不顾道:“你把它给了我,那就说明你最喜欢我了。” 谢平川抚上她的后背,轻吻她的额头:“你明白就好。” 工作日的早晨一成不变,但是今天的徐白格外欢快。 当徐白抵达办公室,组内还没有几个人,落地窗浸在阳光中,拉开新一天的序幕,她站在窗边赏景,手持一个花洒,义务给盆栽浇水。 口袋里揣着谢平川的纽扣,想起他今早承认的话,徐白不知不觉地笑了。 赵安然的声音从她背后传来:“小白,我养了一只猫,不知道怎么照顾……听说你也养猫,能请教你吗?” 他拿出自己的手机,打开相册,找出昨晚拍摄的视频。 幼小的流浪猫睁着双眼,目光纯澈,卧在一个纸壳箱里,箱子中铺了新床单,收拾得整洁而暖和。 那只猫的毛打结了,身上也脏兮兮的,徐白见状,问了一句:“这是你领养的小猫吗?” “街上捡来的,”赵安然坦诚回答道,“昨天离开公司以后,我在绿化带里发现了它,看它长得太瘦了,想把它带回家照顾。” 说起来,徐白那只名叫“汤圆”的猫,也是在大街上捡到的。 徐白推己及人道:“它现在还很小,需要耐心照顾,定期梳理猫毛,看医生,剪指甲……对了,你还要买猫砂、罐头、粮食和猫玩具。” 她叮嘱得仔细,语气也很真挚。 赵安然由衷笑道:“谢谢。” 他总算找到了共同话题。 窗边景色优美,霞云覆盖朝阳,就连那几株绿色的盆栽,也被镀上了一层金光。 赵安然走到徐白身边,拨弄滴水观音的叶子,接着问道:“那只小猫还没有名字,能麻烦你帮我取名吗?” 他笑得纯良:“我第一次养猫,没什么想法。” 徐白反问道:“它是什么颜色的猫?” “棕灰色的,虽然有点脏,”赵安然伸手比划,描述这只猫的体形,“等它再大一点,身强体壮了,我再给它洗澡。” 徐白赞成地点头,给出一个建议:“那不如叫烧麦吧……因为是棕灰色的。” 不如叫烧麦吧。 她说得顺理成章,由于表情认真,所以显得很可爱。 赵安然忍不住笑了:“烧麦是吧,好名字,我非常喜欢。” 他立在窗边,双手插进裤子裤袋,右腿站得笔直,左腿略微弯曲,而且笑容纯善可欺,形如十几岁的少年:“我想起来了,你的猫叫虾饺,对不对?我听你和同事说过。” 徐白承认道:“对啊,它叫虾饺。” 赵安然状似无意地询问:“你男朋友会嫌弃虾饺掉毛吗?我在家给烧麦梳毛,猫毛黏在了衬衣上,我准备回家手洗。” 表面上听起来,好像是在问猫。 徐白绕开他的问题:“我给你一个淘宝链接,你可以买那种粘毛的滚筒,只要用它一滚,就能去掉衣服上的猫毛。” 赵安然点头说好。 他从魏文泽那里得知,徐白的男朋友是谢平川,然而整个翻译组之内,几乎没人知道这件事。 就连宋佳琪也不知道。 宋佳琪来得较晚——但是说实在话,哪怕她当天旷工,也不会被严厉责怪。同事们都知道她背景强硬,只要宋佳琪愿意干活,经理便没有别的要求。 可她偏偏还很努力。 今日要和技术组开一场交流会,谢平川很有可能会出席,宋佳琪出门前精心打扮过,只盼着开会的时候,能引起谢平川的注意。 她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打开玻璃杯,喝了一口现磨咖啡。 翻译组的付经理拿着一沓文件,匆匆路过宋佳琪的身边,眼角瞥见她,还问了一句:“你昨晚加班了吗,佳琪?” “是啊,”宋佳琪道,“任务没做完,就想多待一会儿。” 付经理招呼来徐白,和蔼一笑道:“上午十点要和技术组开会,让小徐帮你浏览文档吧,带你进一步熟悉流程。” 这只是付经理的场面话。 比起宋佳琪大小姐,付经理更信赖徐白。 徐白端着一杯橙汁走过来,弯腰靠近宋佳琪的电脑屏幕。 宋佳琪笑道:“麻烦你了,我大学毕业之后,就没怎么碰过电脑。” 徐白一边审视她的文档,一边接话道:“笔记本电脑也不用吗?” 宋佳琪坐姿端正,并不避讳地坦诚道:“没错,我一直在欧洲旅游,带着几个关系好的朋友。光是南欧那几个国家,我就待了一年。” 徐白滑动光标的手指一停。 她指着屏幕,纠正道:“ten items or less?这句话不对,应该写fewer,而不是less吧?” 宋佳琪一愣,竟然脸红了:“对不起,我心不在焉,出现了手误。” 出乎徐白的意料的是,她本以为这样的大小姐,应该会盛气凌人,恼羞成怒,结果宋佳琪和她说:“多谢你,我下次不会再犯了。” 第36章 宋佳琪诚心诚意地道歉, 徐白反而愣了一会儿,才道:“没关系, 每个文档都是由两位以上的翻译进行校正。” 她站在电脑屏幕前,不消片刻功夫,宋佳琪拎来一把椅子,放到了徐白的身后。 “你坐下来吧,”宋佳琪拿着调羹棒, 搅弄她的咖啡杯, “站着不累吗?” 宋佳琪的语气和平常一样,听不出任何温情, 但她能主动帮人搬椅子, 也让徐白感到惊讶。 徐白从善如流地落座,继续帮她检阅文档,翻查之前的补充内容,提出了几点修改意见。 宋佳琪拿出笔记本,把徐白的话记了下来。 她道:“上次赵安然给我讲解流程, 我就有几个地方听不懂。” 宋佳琪握着钢笔,笔尖抵住了纸页——她写一手漂亮的英文斜体字,而且字迹工工整整,内容涵盖方方面面,徐白定睛一看, 才发现这是宋佳琪的工作笔记。 53 徐白认真对待道:“你有什么地方不懂呢?” “参加技术组会议的时候,他们说翻译组的任务,就是尽量扩大样本, 保证翻译的精确度……”宋佳琪抚平了纸张,手指敲打桌面道,“可是哪怕我们人再多,也不可能写完所有翻译文件吧?” 她皱着眉头,表达疑惑:“技术组反馈的翻译数据,和我们给出的不一样,我们还要纠正他们的错误,这是为什么?” 宋佳琪主修英国文学专业,对编程算法没有一点兴趣。 虽然宋佳琪尽力理解了,但她的尝试以失败告终。 可她还是充满自信的人,不在乎同事如何看待她,所以当徐白来到身边,宋佳琪想问什么就问了。 办公室内一片嘈杂,大家都在为会议做准备,而在徐白这一块,却没有丝毫交谈声。 格子间里的沉默在延长。 徐白组织了语言,描述道:“我们的翻译内容被作为样本,通过数据库供给技术部,他们要用人工智能算法,就是自然语言处理和深度增强学习结合……” 她拿出一张草稿纸,画出神经网络的图,把词组作为输入,模拟了一次输出:“大概就是这样吧。” 平心而论,徐白也不是很懂。 她只能理解一个框架——框架的建设、开发、升级则是技术部的任务,并且从始至终,都由谢平川亲自监督。 徐白的本职是翻译,她的工作内容也是翻译,至于技术部要如何实现,徐白从来没有询问过。 但她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技术部的每一次反馈,都是训练机器学习的结果,我们翻译组的作用之一,是帮助他们调整算法和参数。样本越大,精确度越高,可是机器依然比不上人,所以产品上线之前,我们要做最后一轮检阅。” 古语云“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徐白对编程一知半解,不敢妄加评论,因此她粗略讲完,就不再说一个字。 宋佳琪的神情却变了。 桌上咖啡半凉,冒着些许白气。 她顾不上喝咖啡,由衷赞许道:“我明白一点了,你说得很简单,方便理解。赵安然只讲了一句话,没有你形容的详细。” 电脑屏幕光标闪烁,缓慢进入休眠模式。 宋佳琪的休眠壁纸是恒夏集团的广告图片,她抬眸瞧见屏幕,竟然轻笑一声:“啊,我想和你说,在来公司之前,我不知道这个工作还挺有意思的。” 她说的是真心话。 听在徐白耳边,却是另一种意思。 可能是徐白心胸狭隘,她知道宋佳琪为谢平川而来,心里总有一道坎。 徐白敷衍道:“是挺有意思的。” 言罢,她端着自己的杯子,回到了她的座位。 约莫三分钟以后,翻译组的付经理出现了。 她给每个人一张表,让他们写近期总结,发到徐白这一桌时,宋佳琪恰好站起身——她先是绕到了另一边,然后才走出格子间。 宋佳琪道:“付经理,最近工作忙吗?” 这口吻,就像领导视察。 付经理扶着腰,站在桌边,笑道:“还好,比平时忙一点,身体也吃得消。” 付经理是三十多岁的职场女性,做事雷厉风行,管理赏罚分明,她在职场上风生水起,家庭生活却不尽如意。 她半挺着肚子,只因她怀孕四个月了。 恒夏的翻译组离不开她,丈夫的工作却比她更忙。 她把表单递给徐白,顺口问了一句:“小徐,你知道英国有什么婴幼儿奶粉比较好吗?我准备找几个代购。” 徐白点头:“我知道几个。” 她撕掉一页便签纸,把牌子写在了上面。 “你还没结婚吧?”对面的宋佳琪问道,“怎么会懂这些?” 徐白笑道:“因为家里有长辈让我帮忙推荐过。” 徐白没有说出口——这个长辈,是她的母亲。 母亲重组家庭后,又有了一个儿子,他们一家三口,是真的蜜里调油。 继父来自于书香门第,母亲在业内小有名气……按理来说,母亲过得好,徐白应该高兴。 但她有悖常理,她自觉被抛弃。 母亲忙着照顾年幼的弟弟,而且因为定居意大利,顾不上早已成年的徐白。 付经理当然不知道这些,拿到徐白手写的便签纸,她笑道:“谢谢小徐,改明儿我就找代购,为将来做好准备。” 她轻咳一声,接着说:“好了,大家注意,到点了,咱们去会议室,等待技术组联会吧。” 话音未落,同事们纷纷起身。 五楼会议室内,幻灯片早已打开,项目经理坐在最中间,坐姿都比平常端正。 只因今天旁听的人,包括了技术总监。 技术总监带着助理,坐在长桌的旁边,两人正在低声交谈,手头还有一沓文件。 徐白一眼瞧见谢平川,却只敢在路过的时候,悄悄说一声:“谢总监好。” 谢平川微侧过脸,应道:“你好,徐翻译。” 徐白早晨起床时,还被他抱在怀里,如今倒是格外客气:“谢总监亲自来开会,辛苦了。” “职责所在而已,”谢平川放下文件,视线和她交汇,“谈不上辛不辛苦。” 他以普通同事的态度,对待眼前的徐白:“翻译组的任务量更重了,项目的推进离不开你们。” 徐白点了一下头,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 谢平川今日换了黑衬衫,领带的颜色也偏暗沉,配上他一贯的行事作风,果然有一种高冷的感觉。 徐白折服于他的高冷,顺着他的话说:“我们会做到最好,总监放心。” 语毕,她抱着笔记本,坐到了同事身边。 谢平川的左边是助理,右边还有一个空位。他原本以为徐白会落座,没想到她竟然跑了。 他表面不动声色,心里却在盘算着,晚上如何捉住徐白,看她到时候能往哪里跑。 总监身旁的座位不可能无人问津,宋佳琪很快出现。她惊叹于自己的运气,拉开皮椅的那一瞬,话便说出口了:“谢总监,这里没人坐吧?” 谢平川看了一眼周助理。 周助理深谙谢平川的性格,为了保护上司,不惜得罪股东的女儿:“对不起,宋小姐,这是技术组长的位置,他马上就来了。” 周助理合上文件,继续解释道:“组长和总监在一起,更方便讨论项目。宋小姐觉得呢?” 宋小姐无话可说。 她环顾附近,没几个熟人,无奈之下,坐到了徐白身侧。 徐白正在剥芦柑——她只带了一个芦柑,适合在角落里吃掉,会议尚未正式开始,没人注意她的举动。 偏偏宋佳琪凑近了。 徐白问道:“你喜欢吃芦柑吗?” 她不可能喜欢的,徐白心想。 偏偏宋佳琪回答:“喜欢啊,在这个季节里,我最爱吃北京的芦柑和柿子。” 徐白“嗯”了一声,无动于衷。 宋佳琪翘起二郎腿,左手放在膝盖上,露出百达翡丽的表盘,纤细的手腕,匀称的手指,以及染成玫瑰红的指甲。 她轻吸一口气,笑道:“你能理解我吧?人在异乡时,哪怕吃到同样的东西,感觉也是不一样的。” 徐白确实能理解她。 正因为此,徐白忍痛分了她一半果肉。 然后还剩下另一半。 “好甜呀,”徐白咬了一口,评价道,“在公司楼下买的,今晚再去买两斤。” 宋佳琪爽朗一笑:“等我们家果园的柿子成熟了,我也请你吃。” 她们这一边其乐融融,另一块的赵安然却在蹙眉。 赵安然穿着纯白色t恤,和一条深蓝牛仔裤,坐在技术组的职员中,竟然丝毫不显得突兀。 会议正式开始。 今天的会议是为了总结进度,各组的经理轮番上台,面对面交流疑问。改版后的界面被公布,功能优化也提上日程……赵安然拿出手机,给ppt拍了一个照。 54 他身边一个写代码的同事问道:“哎,你拍界面干啥?” “因为界面好看,”赵安然笑得温和,“我只是一个小翻译,你们讨论代码,说得那么厉害,我一点都听不懂。” 那名同事便说:“哎,代码有啥难的,难的是算法。我们技术组的所有人,都佩服谢总监的脑子,他才是真的厉害。” 赵安然十分赞成:“对啊,他什么都有了。” 他语气散漫,但意有所指。 大约指向谢平川。 一个小时一晃而过,会议落幕之前,由谢平川收尾。他既能理解技术组,也能照顾翻译组,仿佛一台统筹机器,总之让人很佩服。 会议结束的时候,各组员工也散场了。赵安然缓步出门,背后就是宋佳琪,他回头一望,眼见宋大小姐,颇为玩味道:“今天开完会,有什么收获吗?” 宋佳琪耸肩,没有答话。 赵安然却笑出了声,站在门口,迟迟不走。 宋佳琪问道:“你有话告诉我?” 赵安然指了指会议室。 室内职员寥寥无几,但是包括了谢平川。 以及弯腰拿东西的徐白。 徐白不慎将果皮掉到了地上,因此离开座位之前,她把果皮捡了起来,用一张餐巾纸包着,放进了垃圾桶里。 谢平川经过她面前,抬手摸了摸她的头。 这一连串的动作,发生在三秒以内,除了宋佳琪和赵安然,可能没有别人注意。 宋佳琪有一瞬的怔愣。 她半低着头,赵安然看不清她的表情,他理所当然地觉得,有什么东西碎掉了吧。 赵安然一手插进裤子口袋,转头迈向走廊的深处,距离露台越来越近。天光近在咫尺,太阳明媚耀眼,他心情舒畅,有空欣赏蓝天白云。 两情相悦的人,哪怕再克制,免不了举动亲密,宋佳琪能当场见到,就不用赵安然再开口说了。 他也不忘火上浇油:“徐白工作负责,态度认真,能力出众,漂亮清纯,她和谢总监,真是一对天作之合。” 宋佳琪跟在他身侧,失声良久之后,接应他说出口的话:“所以我祝福他们。” 露台上空无一人,赵安然缓慢转身。 他点了一根烟,叼着烟笑道:“我也祝福他们。” 宋佳琪信以为真。 她甚至误解了赵安然的原意,向他道谢:“谢谢你提醒我,我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开始的,我会适可而止。” 她拿出手机,删掉了谢平川的联系方式。 并非宋佳琪不难过,她只当这是一场暗恋,对方没有任何表示——无疾而终的结束,好过乱七八糟的收场。 但她心绪繁杂,需要冷静一下。 可是赵安然唇角一挑,勾出另一个笑:“你为什么来恒夏,大家都知道了,谢总监这种冷处理,让我很不理解。” “为什么不理解?”宋佳琪紧皱眉头,纠正赵安然的话,“你向别人示好,别人拒不接受,这是很正常的一件事。” 宋佳琪指着街外,给赵安然举例子:“如果有一个蓬头垢面,胸无点墨的乞丐欣赏我,我也要和他结婚吗?哪来的霸王条款。” 露台上凉风正盛,吹散香烟的云雾。 赵安然抬头,终于引导道:“你不嫉妒?你不愤慨?” 他像是在质问她,也像是在责问自己。 远处有鸟雀飞过,在广阔苍穹中徜徉,宋佳琪望着天幕,沉默几秒,竟然回答道:“有什么好嫉妒的,人类是群居动物,没必要故步自封,你错失了一个机会,还有下一个机会,只有一无是处的人,才会觉得愤慨吧。” 她说完这句话,就离开了露台。 没有哭泣,没有抱怨,也没有上蹿下跳,她言行理智,与设想中不同。 赵安然终于想明白,宋佳琪和他不一样。 她是备受着父母关爱长大,被灌输了强烈的是非观,说一不二,眼里容不下沙子的人。 换言之,她从未濒临绝境,她的身边,大多是体恤和善意。 神创的七宗罪里,她只有傲慢自负。 她不需要贪婪、嫉妒、暴怒,因为别人渴求的,她几乎都得到了。 赵安然露出一个笑,笑容渐渐加深:“宋佳琪,我真羡慕你。” 第37章 宋佳琪知道谢平川的感情状况后, 依然待在恒夏集团的项目翻译组。 她没有要走的打算。 或许是因为理解了工作内容, 她对目前的投入产出很满意。 他们的产品受到了客户青睐, 市场占有率节节攀升,改版不到两个月, 便跻身同类软件的前三名。 此时的北京早已入秋。在霜浓风盛,层林尽染的秋日里, 窗边的盆栽却枯萎了。 付经理买来新的盆栽, 代替了死去的那一盆。与此同时,她也提交了报告,隔日便要回家休息——她怀孕六个多月,肚子逐渐鼓起来,是时候安心养胎了。 接任付经理职位的人, 是组内资历最老的前辈,全名叶景博, 现在被称为“叶经理”。 叶景博今年三十五岁,翻译经验丰富,堪称年轻有为。 在接替正职之前, 他一直担任副经理,行事作风更为宽和,因此深受同事爱戴。 但是叶景博上任以后,管理风格有所改变,还向人事部提出申请,要求招聘新的实习生。 他在开会时指出:“我们翻译组有一个空缺的位置,正好留给新来的员工。” 叶景博坐在前方, 戴着一副金边眼镜,他的目光穿透镜片,落在了徐白和赵安然身上:“小徐来了三个多月,近期工作考评都是extraordinary,超过了不少老员工,非常优秀。” 他接着点评赵安然:“小赵和小徐同时进组,也保持了outstanding的成绩,付经理走之前还和我说,赵安然认真负责,帮忙做交接工作,省了不少麻烦。” 赵安然适时一笑,谦虚道:“谢谢领导表扬。” 赵安然给人的印象,一贯是有什么说什么,没有任何城府。付经理离职当天,就属赵安然最热情——他当着众人的面,说自己舍不得付经理,十分感谢她的栽培,盼着她能早点回来。 彼时叶景博也在场。 同事们都知道,付经理回来的那一天,叶景博就要做回副职,但是把话讲出口的,也就赵安然一个人。 徐白觉得有点不对劲,可她又说不上来,究竟是哪里不对劲。 她右手拿着签字笔,左手按着草稿纸,散漫地写下笔记,又听叶景博说道:“等实习生进组,就让徐白带一带吧,英语这一块饱和了,法语词汇还差人。” 徐白闻言一愣,抬头看向经理。 叶景博却道:“徐白的能力,我是百分百相信的,咱们把多语种的项目做好,尽力配合技术组工作,相信在不久的将来,不仅能占领国内市场,还能开放到亚太领域。” 言罢,他做了个手势,大家便散会了。 徐白站在原位,等会议室没人了,她才开口道:“叶经理,我从没带过实习生。” 深秋天寒,阳光熹微,街边的树杈结了白霜,窗户也凝了一层薄雾。叶经理站在窗边,抬手敲了敲玻璃:“我也是第一次做正职,凡事都有第一次。” 他推了一下眼镜,笑道:“你不要有心理负担,按你平常的工作来。” 徐白和他对视,斟酌道:“我缺乏耐心,也不擅长沟通……” 这并非她的心里话。 她觉得自己没经验,带不好实习生,假如拖累了翻译组,岂不是非常丢脸。 然而叶经理耐心鼓励道:“我会甄选资质好的实习生,减轻你的负担,主要现在缺人,我们不得不招新。” 他面朝徐白,苦口婆心道:“你看,付经理刚走,管理层还在交接,法语项目的考评里,就属你的得分最高,把实习生交给你,我们大家都放心。” 叶景博的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徐白也不知道如何辩驳了。 55 她只好答应。 “我会做好准备,”徐白交待完毕,又仿佛顺口一般,提及自己的工作,“在下一轮软件更新之前,我还有十五个模块的任务。” 叶景博明白她话里有话。 他摊开双手,和蔼笑道:“实习生只是实习生,你自己的工作,肯定要放在第一位。” 碰巧这个时候,会议室没有别人。 叶景博手头有一沓文件,都是新出的反馈报告,盖上了翻译组的印章。 他原本打算让秘书送到技术部,不过秘书今天请了病假,他就把文件给了徐白:“我待会儿要去项目组,技术部问我要反馈,你能不能去一趟技术部,帮我送个报告?” 徐白双手接过文件。 她看了一下标题,随手翻了两页纸。 通篇都是数字,她什么也看不懂。 “这是加密文件,内容并不重要,”叶景博解释道,“不过技术部要存档,还要备份。” 徐白应了一声好。 她抱着文件出门了。 技术部坐落在九楼,和翻译组只差四层。可是徐白很懒惰,她依然选择了电梯。 电梯门打开之后,她见到了一个熟人。 那人正是谢平川的助理。 周助理抬起头,刚好瞧见徐白,立刻笑道:“徐翻译?” 徐翻译和他打招呼:“周助理好。” 周助理把手伸向楼层按钮:“你要去几楼啊?” 徐白偏头一看,九楼的灯刚好亮着,于是她回答道:“我想去九楼,已经按过了,谢谢。” 在他们公司内部,知道谢平川和徐白是什么关系的人,可谓少之又少,周助理却是其中一个。 他每天都跟着谢总监,下班时间也差不多,所以曾有那么几次,他在停车场遇到了谢平川,以及被谢平川牵着手的徐白。 但他守口如瓶,从不和人提起。 毕竟是上司的私事,当然没什么好说的。 不过今天,周助理提醒了一句:“好巧啊,我也准备去九楼。我刚从二楼人事部出来,拿了一份报表,要交到总监的手里。” 徐白道:“谢总监也在技术部吗?” “对,”周助理面上带笑,“今天技术部遇到了难题,组长找来了总监。” 话音未落,九楼就到了。 徐白明明是去送文件的,却心生一种微妙的感觉。 九楼的走廊与众不同,有一块设计巧妙的休息室,放置着几座红沙发,其上悬挂着各色吊灯,整体搭配十分突兀——给人一种直男审美的冲击感。 不愧是技术部的地盘,徐白心想道。 周助理没有立刻奔向谢平川,他首先去了休息室,拿起纸杯,然后倒了一杯水。 “我太渴了,嗓子正在冒烟,”周助理感叹道,“忙了一上午,一口水都没喝上。” 他左手拿着文件袋,另一只手端着杯子,就以这样一种姿态,走向了技术部办公室。 徐白跟在他身边问道:“你们今天很忙吗?” “忙得不行,”周助理实话实说,“测试组上报了一个bug,让技术组长感到头疼,具体是什么问题,我也不知道……” 他看向走廊前方,目光平视,语气和缓道:“技术组长是很厉害的,如果他觉得头疼,就要找高级经理,或者总监和总裁了。” 徐白偏移了视线,看向一旁的办公室,同时接话道:“我听说过技术组长,他的学历很高,项目经验非常丰富……” 当前时间是中午十二点,不过因为光线微弱,所以室内开了吊灯。走廊上的瓷砖微微反光,徐白的高跟鞋踩在地上,还有细碎的“哒哒”声响。 徐白放缓了脚步,站在办公室门口。 恒夏集团的业务广泛,除了新近推广的翻译软件,他们还主营云服务、数据分析、以及第三方平台。而他们翻译项目的技术组,办公室坐落于长廊的左侧。 徐白面朝内部一看,很快找到了谢平川。 谢平川站在技术组长旁边,旁听组长和他形容:“这是mac电脑版的问题,苹果、安卓和windows版本还没出现……” 徐白来到了组长身后。 谢平川第一个侧身,撇眼瞧见了徐白,他竟然问道:“你找我吗?” 徐白摇头否认。 她把文件递给技术组长:“组长好,这是经理让我送到技术组的。” 技术组长接到文件,随手翻了两页,便交由秘书,让她拿去存档。 组长没吃早饭,忙了一个上午,他刚刚站起身,肚子就叫起来了。 谢平川看了一眼手表,发现已经过了十二点,他拍了技术组长的肩膀,话里听不出紧张感:“你先去吃午饭,回来继续工作,mac客户端投入占比少,维护没有windows齐全。” 技术组长只是翻译软件的组长,谢平川却是整个技术部的总监。他认为客户端问题不大,测试组给的条件不全,因此写了一封邮件,直达测试组长,让他们按照另一套流程,再做一段测试反馈。 技术组长便道:“谢总监,mac客户端软件假死的问题,我们做第一版本测试时,是没有见过的。” 谢平川回答:“等测试组的报告出来,我们再开一场组内会议。”言罢,他接过助理给的文件,逆光扫了两眼,又和组长说:“我先回一趟办公室,下午要是有事,给我发邮件。” 组长连忙说好,随后关掉了屏幕,退出管理层的工程浏览。 谢平川带着助理出门了,徐白也跟在他身后,一路迈进了电梯——不过直到进入电梯,徐白才发现,他们正在上行。 电梯里却只有他们三个人。 偏偏到了十楼时,周助理就下来了。 “总监放心,”周助理和谢平川挥手,“我会找到测试组长,让他根据您的意思,上交一份单独的报告。” 测试部坐落于十楼,周助理一去不复返。 谢平川按下“二十七楼”的按钮,满意地看着电梯继续上升。 徐白抬头盯着他:“谢总监,我要下电梯,去五楼翻译组……” “是吗?”谢平川靠近一步,语气如常道,“我以为你进电梯的意思,是想跟着我回办公室。” 徐白急于反驳:“怎么可能呢?我们在公司呀。” 谢平川却道:“现在不是午休时间么。” 电梯随时有可能停下来,他还抬起一只手,帮徐白拨了头发,指尖掠过长发时,略微绕了个圈,态度尤其暧昧不明。 徐白指了指摄像头:“保安室的人,都能看见你在做什么。” 第38章 徐白原本以为, 她明示了谢平川, 对方就会停下来。 但是谢平川并不在意:“停车场也有摄像头。” 他好心提醒道:“每次去停车场, 我都会牵你的手,他们应该习惯了。” 徐白折服于谢平川的逻辑:“听你这么一说, 好像还挺有道理。”话虽如此,她依然谨守分寸, 和他保持距离。 直到电梯抵达二十七楼。 谢平川走在前方, 徐白跟在他身后,她抬头打量四周,没瞧见任何人——谢平川很会挑选时机,也许别的同事都在吃饭。 徐白仿佛做贼一样,刻意加快了脚步, 紧紧跟着谢平川。 谢平川从口袋里摸出钥匙,打开了总监办公室的房门。 他的办公室充斥了个人风格, 文件档案整整齐齐,桌面干净到反光,沙发座椅一尘不染, 地面还铺了灰色的地毯。 徐白悄无声息地进门,却听到一阵响动——原来是谢平川关上了门,还顺便反锁了。 徐白后知后觉:“谢总监,你为什么锁门?” “不想被人打扰,”谢平川解开领带道,“午休时间,让我松口气。” 他的着装原本很规整, 衬衫扣子严丝合缝,领带也是一丝不苟,契合他的西装外套。但是如今,他先是扯下了领带,随后又走到窗户前,拉上了厚重的窗帘。 室内光线被遮挡,视野一刹那黯淡。 56 无人说话,隔音又好,沉默不断延长。 徐白镇定了一会儿,走到沙发边上,抱起一个小枕头,刚准备坐下来,就听谢平川道:“沙发刚擦过,你别坐。” 小气,洁癖,强迫症。徐白在心中腹诽。 她表面上还很有骨气:“不用你告诉我,我也不想坐沙发。” 距离沙发的不远处,放着一把黑色老板椅。前方还有一张茶几,茶几上摆着瓷杯,以及一盒茶叶,如果仔细观察,紫砂壶的气孔处,还冒着袅袅香雾。 徐白站在老板椅旁边,伸手把靠背向后拉,扶手蹭过她的裙摆,她还没有入座,旁边的谢平川又道:“这是蒋总的椅子,也是他的位置。” 言外之意,还是不能坐。 徐白终于偏过头,用质问的眼神看他。 谢平川坐在办公桌之后,面前有三个电脑屏幕,从徐白的视角望过去,仍能瞧见他的侧脸。 此时此刻,他正端着一个玻璃杯,杯中装着纯净水,他低头喝了一口,并没有注视徐白。 徐白蹙眉道:“没有可以坐的地方,我不想一直站着,我要回五楼了。” 谢平川放下杯子,伸直了一双长腿:“你适合坐这里。”他把椅子往后退了一尺,空出一段宽敞的间隙。 他向她招呼道:“过来,小白。” 徐白这才明白,谢平川就想让她坐大腿。 她是一个正直的人,怎么能轻易顺从,思及此,徐白站立不动。 谢平川拉开抽屉,拿出一袋橘子——橘子出现在桌面,徐白就走过来了。她坐到谢平川的腿上,被他自然而然搂住了腰。 “我对你而言,”谢平川责问道,“没有橘子有吸引力么?” 徐白谨慎地扒开橘子,以防汁液溅到他的桌子,她当他明知故问,因此回答道:“橘子很好吃,又酸又甜,方便携带,而且很容易剥开 ……” 谢平川得到这样的答案,非但不气馁不沮丧,还凑近她的耳根:“我也可以剥开,你要不要试试?” 想起他扔在桌上的领带,徐白摇头,坚持原则道:“回家再试。” 谢平川默不作声。 他的鼻梁蹭到了徐白的耳根,莫名让她想起撒娇的虾饺,打滚的汤圆……诸如此类的胡搅蛮缠。 他还撩起她的长发,轻轻吻她的后颈,像柔软的羽毛拂过,间杂着温热的呼吸——徐白绷直了身体,脊背都麻了一片,橘子也吃不下了。 偏偏谢平川在此时破坏气氛:“橘子好还是我好?”他双手抱住徐白的腰,竟然和她斤斤计较:“你再重复一遍刚才的话。” 徐白在心中笑得打滚,脸上还冷漠无情道:“橘子很好吃,又酸又甜,方便携带……” 她的话尚未说完,谢平川低声问道:“你是不是不爱我了?” 言辞中多有颓废,隐含控诉,但又骄矜自持,谨守分寸,格外惹人怜惜。 可是徐白在忍笑,她缄默不言。 谢平川妄下定论:“你果然不爱我了。” 言罢,他等着徐白主动。 他深谙徐白的脾气,没等多久,果不其然,徐白轻笑一声,回头亲了他一口。 徐白还附赠了一句:“怎么会呢,你一直在我心里。” 话音刚落,冷不防被他按住,下巴也被扣紧了,嘴唇被吻的有点疼,徐白就嘤了一声,他又温柔了很多。 约莫过了几分钟,谢平川将她放开。他转移自己的目光,看了一会儿天花板,随后拽过了外接键盘,打开仅有管理层可见的工程源代码。 徐白什么也看不懂,她打了一个哈欠。 然后趴在了桌子上。 她和谢平川说:“我们的付经理怀孕了,请假去生孩子,新上任的叶经理……让我去带实习生,可我念研究生的时候,导师带学生好辛苦,我的工作经验又少……” 谢平川一心二用,旁听徐白的话,还在修改工程:“你们的新任经理,指定你一个人吗?” “对啊,”徐白承认道,“怎么了?” 她没等谢平川回答,又接着说:“叶经理向我解释了原因,他说因为上次kpi考核,我的法语模块分数高。” 谢平川没做评价。 徐白以为他忙,她不愿意打扰,趴在桌上有些困,不久竟然睡着了。 她做了一个梦。 梦到喧哗的大街,络绎不绝的行人,周遭吵吵闹闹,却又听不清声音。 车流呼啸而过,带起一阵疾风,徐白走街串巷,到处寻找谢平川,可她找不到他,只瞧见一帮同事。 他们叽叽喳喳道:“做什么技术总监,恒夏迟早要倒闭……” 还有人说:“记得当年的事吗?谢平川被xv公司扫地出门,好不容易才成了恒夏创始人。但是呢,xv可是国内三巨头,他得罪了大公司,以为自己下场好?” 徐白在梦里脚步飘忽,不知身在何处,她拉了一下同事,那人便道:“别拽,别拽,早点辞职吧。” 徐白便是做梦,也要维护谢平川:“什么叫‘被xv公司扫地出门’,根本就是那个公司诬陷他,如果xv足够好,为什么效益越来越差,它早就不是三巨头了……” 谢平川回国之后经历的事,徐白并不是没有听说过。 她知道谢平川在美国一帆风顺,但是当他回国进入xv公司,任职于data analysis组的副组长之后,他深陷一场数据泄露风波,名声一度差到了极点。 他的收入不依靠公司,他是玩股票的一把好手,当年还身兼技术顾问,钱的事情,他大概不会在乎,可是清白和声誉呢,他自尊心那么强,不可能不要的。 梦里的人却不理解徐白,非要和徐白争执:“这次又不是数据泄露……” “不是泄露是什么?”徐白格外茫然,蹲在街边。她知道自己心思敏感,可惜脑子不够用,她什么也想不出来。 那人并不回答,一个劲地劝道:“早点辞职吧。” “我不想辞职。”徐白愤然道。 然后就醒了。 梦境中没有谢平川,现实里他就在眼前。 徐白扶着桌子坐正,双手勾住了他的脖子。 他的衬衫扣子解开了三个,明显算是低领了,徐白却没有仔细观察。她黏了他一会儿,好像一只树懒,紧抱着不放,耳朵贴着他的胸口,听到他的心跳,节拍和平时一样。 谢平川道:“一点了,我带你去吃午饭。” 徐白接话道:“好的。” 她又说:“我刚刚做梦了。” 徐白如此温情,谢平川却不受感染,他竟然还捏她的脸:“我知道,你说梦话了。” 捏徐白的脸,就像捏米糕一样,稍微一使力,还有一丝红印。谢平川留了印子,不敢再动手,言辞正经道:“你一直在说,我不想辞职。” 他关切道:“工作压力太大了吗?我找项目主管,让他和你们的叶经理……” “不用,”徐白道,“压力不大,我扛得住。” 她拍了谢平川的肩膀,好像在和兄弟说话:“请你相信我,谢总监。” 谢平川顺着她的意思道:“我相信你,徐翻译。” 徐白便亲了他:“谢谢哥哥。” 谢平川依从习惯道:“不客气。” 当天中午,他们吃完午饭后,就在电梯前分别了。谈笑之间,遇到了翻译组的同事。 写字楼里的公共场合,与谢平川的私人办公室不同。 电梯前人影寥落,同事们眼神探究。 徐白和他们打招呼,站在大理石瓷砖上,落落大方道:“总监的意思我明白了,我们会继续和技术组保持沟通。” 她目送谢平川进入电梯:“总监再见。” 谢平川的转场能力没有徐白快,于是他没理她。 正好,这一幕落在同事眼中,就是徐白和上司打招呼,上司对她爱答不理的表现。 谢平川走后,另一位女同事道:“徐白,谢总监好说话吗?” 57 “不好评价,”徐白道,“领导们都忙。” 她的衣服口袋里,还揣着从谢平川办公室顺来的橘子,鼓鼓囊囊地突出来一块。她却不想提及谢平川,故意把话题引到别处:“你们知道实习生什么时候来吗?” “招聘已经发出去了,”同事回答道,“以恒夏的名气,估计很快就来了吧。” 一语中的。 约莫一个礼拜之后,叶景博领着一位男子,来到了翻译组办公室。 那名男子相貌年轻,外表平凡,戴着一副框架眼镜,裤腰带扎得很高,他刚一进门,就主动开口道:“大家好,我叫何兴怀,何以解忧的何,触物兴怀的兴怀。” 他和近旁几位同事握手:“你们好,叫我小何就行。” 赵安然恰巧在何兴怀身边。 “你好,很高兴认识你,”赵安然笑道,“我叫赵安然,赵钱孙李的赵,安然无恙的安然。” 何兴怀点头,重复道:“安然无恙。” 像是在念他的名字。 何兴怀挨个打招呼,在宋佳琪那里,却不幸碰壁了。彼时宋佳琪还在查文件——熟悉宋佳琪的人都知道,她忙于工作的时候,千万不可以打扰,否则…… 就像现在这样。 何兴怀敲了她的桌子,要和宋佳琪打个照面,宋佳琪头也不抬,冷声道:“我来的那一天,站在中间讲句话就完了,为什么你到处走一圈,不够招摇吗?” 她的脾气如此,直言直语,从不收敛。 偏偏从上到下,无人反驳。 叶景博笑着打圆场:“何兴怀刚从法国回来,还不熟悉我们的规则。”他拍着何兴怀的后背,将他介绍给徐白。 “这是徐白,她负责在实习期指导你,”叶景博谈及徐白的背景,“徐白学了双专业,精通英语和法语,德语也说得很溜,你们都是从欧洲回来的,可以交流交流。” 何兴怀便用法语和她说话:“徐小姐好,见到你很高兴。” 徐白指向了对面:“你的座位在另一边,我给你讲解文档。” 何兴怀抿唇而笑,再次用法语道:“好好好,谢谢徐小姐。” 第39章 何兴怀加入翻译组之后, 叶景博请大家吃了一顿饭。地点选在公司旁边的酒店, 预定了最好的包厢, 荤素菜品一应俱全,可见叶景博的用心。 席间, 何兴怀举杯,面对徐白道:“我刚来, 啥也不懂, 得亏你指点。” 徐白与他碰杯:“指点谈不上,希望能一起进步。” 她倒了半杯啤酒,但只喝了一小口。 何兴怀比徐白诚恳,闷干了一瓶二锅头,酒后吐真言, 话也变多了:“我今年二十四岁,在巴黎工作两年, 经人介绍,回国来了恒夏。” 他夹起一支螃蟹腿,用后槽牙咬断了蟹壳, 拿牙签剔出肉来,嘴里还在说话:“本来想做口译的,那样挣得更多,但是口译要门路,我交际圈子窄……” 周围几人连声附和。 赵安然微微抬头,先瞥了徐白一眼,随后才看何兴怀。 手中端着茶色玻璃杯, 赵安然透过杯中酒水,观察何兴怀被灯光拉得扭曲的脸,他意味不明地暗暗发笑,话却说得热情周到:“你来了恒夏,我们就是同事。” 赵安然道:“咱们工作氛围好,任务轻松,偶尔加个班,都没什么压力……啊对了,食堂特别好吃,我推荐鸡汁包。” 徐白接起话题,开始讨论食堂。 这一顿饭吃到晚上八点,同事们三五成群离开了。 恰巧技术组又在加班。徐白准备走的时候,接到了谢平川的电话,他让她站在酒店门口,等他开车过来,和她一起回家。 徐白道:“可是今天……我们同事聚餐啊。” 即便是隔着一个手机,谢平川的声音也很好听:“刚好我下班了,顺路来接你。”他拿着车钥匙,宽慰徐白道:“让同事看见也没关系,我们迟早要发喜帖,你怕什么呢?” 徐白咬唇,答不上来。 她犹豫片刻,终归顺从,听话地站在酒店外,安静地等候谢平川。 酒店距离公司很近,没过几分钟,谢平川就出现了。他把车停在徐白面前,看着她坐上副驾驶——他疑心徐白妥协,正是一个机会。 “今天是十一月七号,”谢平川道,“你回国五个月了。” 他打开车上的暗格,从中取出一个红盒。 想到刚才的“发喜帖”,徐白似有预感。但她不敢看他,她刻意去看窗外,夜深露重,灯光撩开人影,月色稀稀落落。 若要她讲,那么北京的晚上,和伦敦的晚上,其实相差无几。一样的大城市,一样的行色匆匆。 城市中有车马纷纷同白昼,也有万家灯火暖夜风,谁不想要一方居室,琴瑟和鸣……可惜生活充满变数,未来难以预知。 哪怕听了很多情话,做了很多亲密事,她仍然担心风花雪月,只是一场浮光掠影。 无人给她忠告。她唯一知道的是,从年少开始,自己就被拴牢了。 徐白倚着车窗,神情迷茫。 酒足饭饱之后,容易胡思乱想——她这样自我调侃。左手就被牵了起来,被谢平川握在掌中。 他先是恭维了一句:“你的手指很好看。”然后,单独挑起无名指:“这里还缺点什么。” 徐白回眸看他。 秋夜凉气袭人,玻璃窗挡不住。谢平川半低着头,眉眼浸在灯光中,唇边也带着笑——凝视的时间久了,心底便多了暖意。 徐白挪不开目光。 她道:“哥哥……” “戴个戒指怎么样?”谢平川打开盒子 ,露出天鹅绒的里垫,以及一枚精巧的钻戒。 他一定是筹谋已久,想好了措辞,照顾她的情绪,丝毫不隆重。他把戒指拿出来,戴在徐白的无名指上,然后俯身亲吻她的手背。 小心翼翼,生怕她不答应。 他把姿态放得很低。有生以来,大概是第一次。 徐白沉默半晌。 她收回了手,把戒指拔下来,放进盒子里,重新塞回暗格。 当然还需要借口,徐白编造了一个:“钻戒太贵重了,你帮我保管吧。” 思维绕成了麻绳,没有起点,也没有尽头,她自己解不开,身陷囹圄,还想留下退路:“也许将来……” 徐白的话尚未说完,谢平川便打断道:“我理解。”他此地无银三百两:“没关系,我很高兴,说明你认真对待,不会敷衍了事。” 谢平川的神情,可不像高兴的样子。 他启动汽车,握着方向盘,开上回家的路。而且开得很平稳,不过一路无话——并非谢平川故意冷场,事已至此,闲聊也显得尴尬。 到家之后,谢平川去了书房,继续忙他的工作,忙到夜里十一点。 期间徐白心怀忐忑,洗完澡在床上等他。 徐白擅长换位思考,她假设自己是个男子,策划了很长时间,谨慎地向女友求婚,结果被当场拒绝,毫无余地……怎么可能不生气呢? 可她并不想让谢平川生气。 她沮丧地趴进被子里,心情低落到了极点。 所以当谢平川来到卧室,徐白拉住了他的袖子,灯光与人影重合,落在衣柜的木门上,谢平川略微靠近,像在含蓄观赏她。 他的影子是笔直的,目光也没有偏移,他和徐白说:“你的嘴唇没有血色,是身体不舒服,还是遇到了烦心事?” 徐白觉得他明知故问。 她道:“心里堵了一块,你亲亲我,我才能高兴起来。” 谢平川没有关灯,他当着她的面脱衣服,像他这种外表没有缺点的人,大概不怕在灯光下袒露,但是放在今日,又有了别的意思。 徐白坐在雪白的被子中,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他倾身压下来的那一刻,徐白就主动躺倒了,双腿绷直又张开,缓慢地蹭过床单。 她顾盼生姿,他却心如止水。 58 谢平川亲了她的额头,关掉卧室的台灯,恰如往常一样,将她抱在怀里:“睡吧,晚安。” 徐白放松的心弦,倏而重新绷紧,她小声应道:“晚安哥哥。” 这一夜她睡得不太好。 半梦半醒时,总觉得谢平川要走——假如不在乎,就不会失态,可是她最在乎的人,只有谢平川一个了。 她不知自己害怕什么,极度困乏,有些心悸,睡不着的时候,就紧紧抱着他。谢平川换一个睡姿,徐白就以为影响了他,她识趣地拉开距离,心里又空落落的。 到了最后,徐白光脚下地,从沙发上抱来毛绒兔子,躺在了大床的另一边。她还拿出一颗珍藏的纽扣,摆到了一旁的床头柜上。 终于勉强入梦。 这夜下了一场雨,水色空濛,映照秋末初冬。 谢平川醒的比徐白早。他拉开被子,余光不见徐白,侧过脸一瞧,发现她在角落。 他穿着拖鞋起床,走近落地窗前,从帘幕的缝隙里,看到雨水浸染的清晨。铅灰色的云朵蔓延至地平线,一轮朝阳被云翳兜头盖脸。 谢平川把窗户关得更紧,然后走回床边,给徐白盖好了被子。她抱着毛绒玩具,呼吸均匀,闭着眼睛,并未留意他的接近。 徐白之所以醒来,是因为电话铃声。 每周四的早晨七点半,家里的固定电话都会响。谢平川不让徐白接听,每次都是自己接了,徐白之前毫不在意,今天却是倍加关心。 谢平川如她料想,站在客厅,拿着听筒,低声答话道:“工作很忙,暂时没有假期。” 电话另一头,是谢平川的父母。 他的母亲想念儿子——她定居美国加州,儿子却执意回国,算来算去,还是为了一个小丫头。 谢平川的母亲道:“既然你抽不出空,我和你爸去看你呢?你们前几年忙创业,春节都不回家,今年再不回来,你姑姑、堂哥,你那一帮朋友……” 母亲话语一顿,叹气道:“还有我们老两口,都很想你啊。” 说起来,谢平川的父母、关系近的亲戚、大学时代的人脉,几乎都扎根于加州。他当年只身回国,基本没有人支持。 可他的少年经历,又与普通人不同。 那时候,父母常年在外,留他一人在家。 每晚放学回来,与他作伴的人,也只有徐白一个。偏偏他自尊心极强,不可能和外人倾诉,假如没有徐白,生活会相当煎熬——毕竟他当时年纪不大。 徐白岁数也小,可是活泼开朗。她围着他绕圈,一口一个哥哥,一会儿是:“哥哥,你会写程序吗?那种小黑框,可以画出爱心。” 一会儿又是:“哥哥,我看到你就好开心呀。” 她还经常说:“哥哥是我的榜样,我要向他学习。” 她说过不少类似的话。日久天长,蚕食鲸吞,占据了他的潜意识。 谢平川回国之后,最顺遂心意的日子,莫过于同居的四个月。他在电话里和父母说:“明年春节要是有空,我带她去加州见你们。” 谢平川说的是“去加州”,而不是“回老家”。其中的差别,一听便知道。 他的母亲心中有怒,脸上还笑道:“好啊,是小白吧?” 谢平川道:“是她。” 后面跟了一句:“只可能是她。” 话筒沉寂两秒,母亲试探道:“你们快结婚了吧,将来要是有了孩子,在北京准备好学区房……” 徐白不答应求婚,谢平川无计可施。但他依然回应道:“我找好了幼儿园。” 谢平川说的是实情。 不过他的母亲却听出,儿子再也没有打算,要定居于美国了。 谢平川的父母注重养生,保养得当,虽然他们年过五十,但从表面上看起来,远比实际岁数年轻。可是到了这个年纪,心态却与从前不同,总盼着一个圆满——比如一家三口团聚。 母亲叮嘱道:“你在国内要是累了,别忘了回加州,你的家在这,爸妈都在呢。” 谢平川笑道:“好的。” 言罢,通话结束。 谢平川回过头,刚好看见徐白。 徐白站在地毯上,叫了一声:“哥哥……”许是夜里受风,嗓子有点哑了,十分惹人心疼。 她问:“你在和爸爸妈妈打电话吗?” “他们让我去加州,”谢平川实话实说,“不过最近工作忙,我打算春节抽空。” 他见徐白穿着睡裙,衣领又低,裙摆又短,担心她真的感冒,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了她的身上。 徐白忽而抬头,攥紧了他的手指。 谢平川表明心迹道:“我想带你见父母亲戚,虽然他们早就认识你。” 徐白轻轻“嗯”了一声,主动贴近谢平川怀中。 随后几天,风平浪静。 只除了在办公室里,徐白要指导新职员,帮助他在实习期转正。 何兴怀与别的同事不一样,他是一个很讲究的人,待了不到两天,从家带来铁艺笔筒——法式设计,镂空艺术品。 他把笔筒放在桌上,又添了两个花篮,一左一右,悬空于办公桌边,盛满了香根鸢尾。 虽是假花,却别有情调。众所周知,香根鸢尾是法兰西的国花。 何兴怀和徐白闲聊:“恒夏的企业文化是什么样?我巴黎的那家公司,大家都喜欢在桌子上啊,墙壁上啊,做些个人风格的装饰。” 徐白道:“你装饰自己的桌子,经理一定没有意见。” 言罢,她拿出准备好的材料。 “这是法语规范文档,”徐白把文件递给他,“技术部的新要求,我给你打印出来了,今天下午之前,请你阅读全文,按要求翻译完三十条句子。” 徐白公事公办,没有闲扯的意思。 何兴怀推了一下眼镜,应承道:“下班之前吗?没问题的,我的法语很熟练。” 此话不假。 徐白走后,何兴怀翻查文件,潜心尽力,始终保持安静。 直到午休时间。 同事们陆续出门,偌大的办公室里,宽敞明亮,吊灯晃眼,赵安然立在灯下,拉紧外套的拉链,邀约道:“何兴怀,能和你一起吃午饭吗?” “不急,”何兴怀指着文件道,“我把工作弄完。” 赵安然垂眸看他,笑逐颜开:“徐白给你的文件吗?”他落座在何兴怀身边,以前辈的态度指点道:“其实在我们组,就像念书一样,要想拿到distin,最好能超额完成任务。” 何兴怀不解其意:“这话怎么说?” “哎,我才工作四个月,”赵安然笑着偏过脸,勾上何兴怀的肩膀,“一点微小的经验,对你有帮助就好。” 何兴怀抚着文件,试探性地询问:“你最近的kpi考核……” “大部分是outstanding,也有extraordinary,”赵安然摆了摆手道,“当然了,比起徐白,我还是差得远了。” 何兴怀便忍不住请教:“那要怎么超额完成任务?我法语很好,很熟练。” 桌上的文件正摊开着,电脑屏幕光影闪烁,风从窗户吹进来,铁艺花篮轻轻晃动,赵安然拨弄了一下塑料鸢尾,笑道:“这样吧,我教你几招。” 他们在办公室待到一点。 下午开工时,天色阴沉,云霭浮动,站在落地窗前一望,能见到亮蓝色的闪电。 徐白端着一杯苹果汁,自言自语道:“晚上回家会下大雨。”她低头喝果汁,忽然被呛到,咳嗽了一声,有人拍了她的后背。 那人正是何兴怀。 何兴怀道:“徐白,咱们能不能加快进度?你要我做的句子翻译,我都搞好了。” 徐白果汁没喝完,就去检查他的成果,检查不到一页,徐白便说:“你的翻译方法,不符合文件规范,我们不是在做传统笔译,必须配合技术组。” 何兴怀用手撑着桌子,中指微微抬起,有一拍没一拍,缓缓敲打桌面。 59 他道:“技术组要求的那种翻译,我也做了,我搞了两份,但是徐白……” 徐白听他叫自己,抬眼看他。 何兴怀没来由地想表现,想一展宏图,想一飞冲天,他指着屏幕道:“我给技术组长发了邮件,按照我们法语的构词格式,让他们修改目前的文件规范。” 徐白乍一听闻,只觉得头大。 凉风吹过她的发丝,她理了一下头发,勉为其难审视邮件,眼神越发冷了下去,到了后来,说话也没有温度:“何兴怀,我们需要谈一谈,关于技术组的工作……” 附近还有别的同事,何兴怀反而像导师,耐心给徐白讲解:“法语的构词模式,你不会不懂吧?关于副代词这一块,难道我写的不对吗?” 徐白一声不吭,努力组织语言。 何兴怀以为她认同,振振有词道:“如果技术组不能理解我们,我会约见技术总监。总监叫谢平川吗?我听说过他,斯坦福毕业的,视野大一些……” 徐白打断道:“你工作不到一个礼拜,还不熟悉业务流程,提的意见都没帮助,我这么说,希望你能接受。” 她站直了身体,拿起桌上的文件。 诚然何兴怀法语水平高,思路也很清晰。但他有一股倔劲,脑子也犟,如果措辞委婉,徐白怕他听不懂。 她直言道:“你在巴黎工作过,知道越级是职场大忌吧,如果你真的有意见,每周一和周四的组会上,一定有你发言的机会。” 今日天凉,室外正在下雨。 雷声倏而响动,雨水刮上窗扉,好在办公室有空调。女同事多半年轻,仍然坚持穿裙子,徐白就是其中之一。 她穿着一条连衣裙,外套一件羊绒风衣,裙摆比膝盖高一寸,腰间系着米色缎带,搭配妥当,赏心悦目。 何兴怀冷眼旁观徐白,竟然说出口道:“你和谢平川的关系,我们也不是不知道,年纪轻轻的,就学会了靠领导上位。” 他声音不大不小,周围也有人听到。 徐白脑中“嗡”了一声,反问道:“你从哪里听说的?你进翻译组不到一周,为什么对工作不了解,对风言风语这么上心?” 风言风语,她用了这种词。 虽然她和谢平川同居是事实。 她不擅长撒谎,脸色微变,语气也急促,正中别人下怀。 徐白的话中有指责意味,何兴怀便不甘示弱道:“我关心工作,你根本没看到,我的翻译结果,你就扫了一眼,算什么导师呢?” 旁边有人窃窃私语,却无人开口插话。 徐白盯着他的屏幕道:“我刚才告诉你了,你不能为技术组指定规则,我们应该服从规范。” “像你服从技术总监那样?”何兴怀压低声音,因为工作被全盘否定,他话中带气道,“我说你啊,徐白,张开双腿挣钱吗?我在法国的时候,见多了你这种婊子。” 最后一句话,嗓音很小,窗外又是哗然雨声,周围怕是没人听到。 徐白却听得清楚,她当场撕了文件。 第40章 纸张碎成几片, 散落在了地上。 何兴怀道:“恼羞成怒?” 他并不觉得失言。午间休息时, 听赵安然谈起徐白, 周围几名同事也说,见过徐白和谢总监走得近——说者无意, 听者有心。 他不会背后说人坏话,有什么意见, 必然要直接表达。话糙理不糙, 他作如是想。 徐白扶着桌子道:“我认识的人里,会当面说脏字的,只有一个九岁的男孩子。” 她拔高了音调:“你不按要求做工作,用下流话侮辱我的人格,除了报告给主管, 没有别的解决方法。” 徐白话音未落,几个同事围了过来。 有交往就有争端, 何兴怀不怕惹事。他从座位上站起来,回复道:“好,走啊, 去找主管。” 徐白扭头便走,要去主管办公室。 有人及时拉住了她。 徐白挣脱道:“今天的事不解决,我明天就辞职。” 拉她的人是赵安然,他挡住了徐白的路,劝慰道:“发生了什么?别冲动。” 赵安然抬起手,指向大门外:“叶经理还在开会,你们有什么事, 等他回来再说吧,直接去见主管,过于莽撞了。” 何兴怀也道:“等叶经理回来?没问题,我本来就想找他。” 徐白站定两秒,绕过赵安然,走向办公室正门。她省略了发邮件的步骤,心中只有滔天的怒火——别人遇到这种事怎么办,她不想问,当她自己遇到了,一定要讨说法。 可是还有女同事说:“小徐,我知道你受了委屈,但是工作嘛,哪有事事如意的?”她想劝徐白镇定,不过没有劝到位。 徐白其实理解她的话。 诸如国内te那样的大企业,也会在年会活动上,强迫几位年轻的女员工跪在男人面前,用嘴一点点咬开对方夹在胯下的矿泉水瓶。 这样的真人真事,并非石破天惊,为什么有那样的领导?为什么有那样的同事?为什么会发生在it业大公司?世界不按你的理想国运转,它远比奇思异想更光怪陆离。 走出象牙塔,除了彼此扶持,还有弹冠相庆。 何兴怀仅仅是语言上的“荡妇羞辱”,尚不及跪在胯间咬瓶子来得猛烈,别人可以忍,徐白为什么不忍? 她偏偏就是不想忍。 工作没了还能换,尊严碎了,很难再站起来。 徐白冷静片刻,没有走出办公室,反而回到了座位。大家以为没事了,又安慰她几句,何兴怀嗤笑一声,只觉得自己占理,也没把她当一回事。 徐白却在写邮件。 她抄送了叶经理,hr,部门主管,阐述刚刚发生的事,并且附加了一句:“何兴怀进组不到一周,表现不像一位新人。我做不了他的mentor,请辞。” 发完邮件之后,徐白洗了一个苹果,在座位上安静地啃着,腮帮子也有点鼓,像正在进食的小仓鼠。 徐白的苹果吃到一半,对面的宋佳琪抬起头,问道:“刚刚有什么事?把你惹毛了。” 宋佳琪今日盘起了头发,耳侧别着精致的发卡,左右各一个珍珠耳环,与徐白对视的时候,她一只手撑着脸蛋,发饰在灯下尽显珠光宝气。 徐白却没细看,她低着头道:“何兴怀的话太难听了,我不想转述给你。” 宋佳琪性格耿直,听完徐白的话,更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她说:“能有多难听?都是受过教育的人。” 徐白咬了一口苹果,一边咀嚼,一边听宋佳琪道:“我家上个月辞退的保姆,虽然调查了她的家庭,但她刚来不久,满嘴都是脏话,我妈妈就辞了她。” 宋佳琪的结论是:“要是她念过书,起码知道点分寸。” 徐白摇头道:“你听说过议会暴力吗?议会上,精英们扭打在一起。” 宋佳琪莞尔一笑。 “我们受教育,就像做技工,看书学本领,也没有学做人。成年之后,除非亲身经历,价值观不容易改变……”徐白打开她的邮箱,瞧见了主管的回复。 当然不止是主管。 hr助理把邮件转发给了谢平川。 徐白在邮件中提到,何兴怀听了办公室闲话,用充满侮辱性的语言咒骂同事,比如“张开双腿”、“你这种婊子”这样的词,而且牵连了公司的技术总监。 她不得不提到谢平川——何兴怀注定被约谈,与其等他添油加醋,不如自己主动说出。 但是徐白没想到,谢平川的手伸得这么长,和他有一点关系的事,都被转发进了邮箱。 谢平川看过邮件,回答的言简意赅:“我在办公室等你,下午三点以后,我有半个小时的空闲。” 徐白掐表等到三点,独自一人进了电梯。彼时何兴怀被主管叫走了,叶经理还不知道这件事。 电梯直达二十七楼,徐白走向谢平川的办公室,推开正门的那一刻,徐白惊讶地发现,集团总裁也在谢平川这里。 60 总裁名叫蒋正寒,一般被称为蒋总。他年轻有为,管理有方,深受股东信赖,而且和谢平川私交很好,两人几乎都是恒夏的顶梁柱。 谢平川的办公室专门为蒋正寒准备了一个座位——就是徐白上一次参观时,没资格坐的那一把椅子。 徐白这一次为正事而来,当然不能坐谢平川腿上。她反应了半秒钟,走到沙发旁边,端正地坐下了。 “翻译组的徐小姐?”另一边的蒋正寒道,“很高兴认识你。” 他待人亲和,彬彬有礼,外加形貌俊朗,气质卓越,和楼下的何兴怀相比,大约就是完全相反的两个人。 蒋正寒道:“听说你和谢总监好事将近,我先恭喜你们。” 谢总监坐在老板椅上,右手合上了一沓文件,他的助理打印了何兴怀的简历,但他看完以后,只觉得没什么可取之处。 “实习期不满一周,还没有转正的员工,”谢平川揉皱了简历,扔进桌下的垃圾桶,“就学会了指责技术组长,不带脑子侮辱同事。” 他问:“我更想知道,一个中途辍学两年,住在巴黎十一区的人,为什么能过五关斩六将,突破重围,进入翻译组?” 蒋正寒端起茶杯,看向了谢平川:“hr的执行流程有问题?决策权不在工程部。” 他似乎还有别的话,不过因为徐白在场,蒋正寒就没说出来。 谢平川跳过了hr的失误,谈起上一次的软件报错:“你还记得一周前的事吗?翻译部的技术组遇到麻烦,mac版本的软件会假死,更改后的版本你看到了,测试没有任何问题。” “我看了报告,根据客户线上反馈,仍然有部分错误,”蒋正寒接话道,“不过比例很小,业务部正在沟通。你很担心吗?” 谢平川话中有话道:“你明白我的意思。” 蒋正寒点了一下头。 徐白完全听不懂。 蒋正寒看了一眼挂钟,从座位上站起来,和谢平川告别道:“我约了iion公司的运营总监,五点半下班之后,我来办公室找你。” 恒夏集团在创业期,曾遭受过重大打击。彼时iion公司慷慨解囊,投入了五千万美元的资金,加上一系列后续支持,最终成为恒夏的大股东。 恒夏之所以和iion结伴,其实还有另一个原因——他们共同的敌人,都是处处争锋的xv公司。 谢平川担心之处在于,恒夏集团扩展太快,技术部有几个组,都是直接挖过来的。 虽说公司占领了市场,保持着巨额利润,光是收纳广告的钱,就能支撑自给自足,他们做到了高薪养廉,定期合作慈善机构……但是商场之中,防不胜防。 蒋正寒离开办公室时,推己及人,很贴心地关上了门,还把门关严实了,嘱咐谢平川的助理,总监有重要的客人。 总监助理的办公室,刚好紧靠在一旁。周助理端着咖啡,站在门口喝着,听见蒋总的叮嘱,连忙应好道:“明白,我不会让人打扰总监。” 走廊之外,就是洁净如新的落地窗。 冷风吹拂着窗台,雨水带来薄薄雾影,蒋正寒脚步一顿,没来由地说道:“多事之秋。” 周助理听得云里雾里。 他喝光了咖啡,看向总监办公室。 一扇木门紧锁,也不知里面有谁。 此时此刻,徐白坐在沙发上,抱着一个小枕头,和盘托出道:“你要相信我,我没有到处乱讲话,也没有借用你的名义……” “你应该放心,我当然相信你,”谢平川打断道,“你比谁都懂事。” 他似乎想起了什么,没过半晌就低声笑了。 他轻描淡写道:“说实话,我宁愿你任性。” 第41章 徐白揣摩谢平川的意思, 十足十地诚恳道:“话是这么说, 可我明白分寸的。” 她表现得通情达理, 不需要谢平川操心。 谢平川离开了老板椅,走近那一张沙发, 在紧挨徐白的地方,从容淡定坐了下来。 沙发长约两米五, 坐垫为黑色纯皮, 底盘刻着镂空花纹,和谢平川家里的很像。再加上谢平川就在身旁,徐白一时放松警惕,仿佛回到了家中,脑袋靠上他的肩膀。 在写字楼里, 徐白因公忘私,但在家时, 她总是很黏人。 好比现在这样。 谢平川侧目看她,见她刻意抿唇,唇色柔嫩, 亟待抚慰的模样,他垂首靠近徐白,轻轻吻了她一下。 徐白先是一怔,随后离他更近:“你刚才偷亲我……” “这不算偷,”谢平川道,“是正大光明。” 别的女孩子听完这种话,大约是要害羞一会儿, 但是徐白的反应与众不同——她指着自己的脸颊,按住了莹白的皮肤,像是戳上软嫩的米糕:“那你再亲我一次。” 谢平川从善如流。 他拉开徐白的手,又亲了她好几次。 明明是在办公室。 徐白自知不对,心中却很欣慰。 “我和你们主管打了招呼,”谢平川话语一顿,谈起了正事,“何兴怀的条件不够进组,今天下午,他就该走了。” 似乎是在秉公办理。 徐白实话实说:“他的法语水平还可以,就是脾气和态度……” “他在法国待了五年,”谢平川也直言不讳,“因为成绩太差,中途退学,换了一所学校。” 人们总是更能理解,和自己具有相同经历的人。 反过来,也会更排斥对立面。 谢平川并非例外。他念大学的时候,常年保持全科优秀,所以一点也不理解,差到退学是什么概念。 而且何兴怀用词粗鄙,欺负到了徐白头上,谢平川以有色眼镜审视,评价越发不留情面:“根据hr的保留档案,五十多个人参加应聘,何兴怀只能算中等。” “中等”过于褒奖,谢平川改口道:“中等偏下。” 徐白蹙着眉头,疑惑不解:“他为什么会进组呢?” “这要问你们叶经理。”谢平川道。 他背靠沙发,联系前因后果。 现状并不明朗,他想得心烦,集团日渐壮大,根基却不稳定。作为股东与创业合伙人,谢平川的职责不仅在于技术部。 徐白猜不到他在想什么,她陷入沉默,好像在和他一起思考。 “谢总监……”徐白叫道。 谢平川无动于衷,仿佛没有听见。 徐白了然道:“哥哥?” 谢平川回应道:“我在。” 徐白凝视着他,眼神纯澈,恰如一汪清泉。她捂住谢平川的心口,谨小慎微地询问:“哥哥,你没有生我的气吧?” 谢平川反问道:“我对你哪有脾气?” 他捉起徐白的手,与她十指相扣,因她的手很软,他并不敢用力,语气也堪称温和:“始作俑者不是你,你在担心什么?” 答案呼之欲出。 职场恋情举步维艰,更遑论上下级之间。 为了避免闲言碎语,徐白格外注意分寸,她认为公司是办公的地方,同事是团队的合作伙伴,大家都有个人隐私,务必做到相互尊重。 事无巨细,不应宣扬。 可是除此以外,她不敢想的是,和谢平川的关系,是否真的牢靠? 徐白开口道:“何兴怀才待了一个礼拜,按理来说,不会观察到我们的事……但我猜不出来,谁做了传话筒。” 她低头看着地毯,还有踩在地毯上的鞋子:“不是我想在公司遮掩,假如我是总经理,或者部门总监,或者待了好几年,我一定会光明正大。” 徐白的话点到即止。 谢平川却深谙她的意思。 他道:“无论你公不公布,都会有人说闲话。” 谢平川的回答出乎徐白的预料。 她双手搭上他的肩膀,继续剖析道:“谢总监,你不在乎别人说你的八卦吗?” 徐白印象中的谢平川,从小到大站在云端,和普通人不太一样。 但是今天,谢平川退掉了光环,表现得像个宽容的商人:“如果讨论八卦,算是一种错误,我们至少要开除一半的员工。” 61 他坐在黑色的沙发上,面前还有一个玻璃杯。杯中只有纯净水,符合他多年来的习惯。 谢平川端起杯子道:“每个人的想法都不同,怎么堵住别人的嘴?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我认同这句话。” 他毫无保留地兜售经验:“对于公司而言,你的能力更重要,在正常的工作环境里,如果你不可替代,保持合理的交际圈,没必要关注所有人的评价。” 徐白郑重地“嗯”了一声。 她的确听了进去。 也不知道为什么,好像更喜欢谢平川了,毕竟他这么善解人意,可不就是惹人欢喜?徐白不过脑子问了一句:“哥哥,何兴怀骂我的话,也是表达自己的意见吗?” “他不一样,”谢平川放下杯子,竟然立刻改口,人身攻击道,“他没有存在的意义。” 这话说得扎心。 徐白却认为何兴怀受之无愧。 当天下午三点半,徐白从谢平川办公室出来,心底好像松了一块石头。谢平川一路跟进电梯,亲自把徐白送到五楼——虽然他的时间很紧张,下午还要去董事会。 他们在办公室外分别。 约等于变相承认了。 谢平川的身影消失后,等待已久的叶经理出现了。 “徐白,我看过你的邮件,也接到主管通知了。”叶经理一如既往,戴着一副金框眼镜,他站在办公室的门口,一只手放进外套兜里,另一只手用来推门,好让徐白在此时进来。 室内的氛围与平常不同。 窗外的大雨依然在下,雨点淅淅沥沥,带着冷风刮过的轻响,还有写字楼外的大街上,那些汽车的车轮碾过水沟的呼啦声。 组内的同事们,大部分还在专注工作——比如赵安然和宋佳琪,还有一小部分,不知所谓地四处张望,旁观今天的戏剧场面。 何兴怀站在他的位置上,低头收拾着自己的东西。 他们部门的主管十分客气,下午约谈了何兴怀之后,还给他泡了一杯热咖啡,表面上也是客客气气,让何兴怀不要有心理负担。 何兴怀满心以为,主管要听他解释。 如果现实的残酷有声音,那他当时已经振聋发聩。主管根本不听过程,谈来谈去,只有一个言外之意:你不适合公司文化,也不胜任现在的工作,请你离开,祝你好运。 原本就在实习期,连转正的机会都没有。 主管连时间都不想浪费,能给何兴怀泡一杯咖啡,自觉已是仁至义尽。 何兴怀最后听到的一句话是:“明天你不用来上班了,我通知了叶经理,你回去收拾一下东西吧。” 那句“收拾一下东西”,基本就等于“你早点滚吧”。 早前何兴怀也听说过it企业,比如偷偷刷几盒月饼,当天就被开除的公司。他本以为恒夏倡导“以人为本”,会和那些公司不同,结果天下乌鸦一般黑。 他越想越气。 办公桌边,还摆着铁艺花篮,里面装满香根鸢尾。 对面的同事道:“这花蛮好看的,你都带走吗?” 那名同事出于感怀,还安慰了一句:“走出恒夏集团,天地仍然广阔,你法语那么好,祝你前途似锦。” 另一边有人接话道:“是啊,再回巴黎也行呢。” 何兴怀进组没几日,口头禅就是——“我在法国巴黎的时候。” 别人眼中的法国巴黎,是馆藏万千的卢浮宫,是纸醉金迷的红磨坊,是塞纳河畔的圣母院,是繁华如锦的香榭丽舍大街。 但对何兴怀而言,巴黎也是与人合租的、十几平方米的小公寓,是贫民区里拦路打劫的阿拉伯人,是一贯纵容犯罪的宽松法律,是表面不明显、内心深藏着的种族歧视。 出国就像围城,有些事,只有出去了才知道。言辞难以形容,除非亲身体会。 他在巴黎的公司混不下去,拜托了一圈熟人,苦苦等待了很久,才得到了恒夏的机会。 何兴怀没有继续收拾,他转过头看向了徐白。 不远处,赵安然起身,抱着文件走近:“我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没想到是这种结果。”他仿佛很了解何兴怀的性格,手里拿了一张超市购物卡。 赵安然把购物卡给他:“兴怀,就当饯别礼了。” 有些时候,小恩小惠比想象中更有用。 何兴怀接了购物卡,嘴上还说:“干嘛这么客气?我走了,又不是因为你。” 声音嚷嚷有点大,故意说给别人听。 他本来只有五分怒气——直到徐白和一个男人站在门口,而那人西装革履,风度翩翩,极其引人注目,女同事红着脸小声道:“是谢总监。” 几位女同事相视而笑,仿佛能瞧见谢平川,就是一件饱眼福的事。 再看徐白,虽然拉开距离,仍然态度亲近,用脚趾头想都知道,她八成是去打报告了。 职场小人——何兴怀作如是想。 他终于理通,为何主管不听解释,直接将他扫地出门。 赵安然还小声安慰道:“有些事,不是人力能改变的,我们都知道你有水平……” 讲到这里,赵安然笑得纯善,他效仿何兴怀的交流方法,也即喜欢用外语和人说话,来彰显自己的不平凡——赵安然也用英语祝福道:“i am sure you will find a role where you make a good tribution.” 何兴怀听完以后,和赵安然拥抱了一次。 再然后,他拎着包,从徐白面前经过。 “徐白,我有话留给你,”何兴怀敲了敲她的桌子,“你靠着领导,挤走了同事,算你有本事。我是第一个,不会是最后一个。” 徐白坐在格子间里,没有马上发表评论。 等到何兴怀走出一步,她也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向了人多的地方——这里更有安全感。 她再次转身,同时开口道:“你被主管辞退的原因,不仅是因为用脏话骂人,更是因为你发邮件给技术组长,非要更改技术组的规范……” 徐白转移重点道:“你有没有想过,技术组的工作原理是什么?为什么大家要依照你的思路?你上班不到一个礼拜,没结束半个模块的任务。” 她态度坚决而冷硬,和平常大不相同。 第42章 何兴怀之所以会进组, 和叶景博脱不了干系。徐白就事论事, 避免把战火殃及叶景博, 毕竟何兴怀只是一个实习生,而叶景博工作多年, 还是现任的组长。 然而徐白话音落后,叶景博便来打圆场:“小何刚进组, 不了解工作, 人人都会犯错,小徐,你也别太生气了。” 他处事非常圆滑,两边各打一棒,接着教育何兴怀:“小何, 我们工作的时候,要尽量服从技术组, 你的出发点不错,但是用错了方式。” 何兴怀冷嗤一声,不做应答。 叶景博却笑道:“你还年轻, 又有本领,去哪儿都能吃饭。” 称赞完何兴怀,他又来夸徐白:“小徐工作认真,也很负责,这次的事,过去了就算了。” 经理的话说到这个份上,同事们大多心知肚明, 他们各自回到座位,继续未完成的工作。 徐白仍然站在原地。 她其实想说,何兴怀的简历写得清清楚楚,他的条件和资历不及别的应聘者,他其实根本不应该被招进来——虽然他的法语水平过关了。 但是纠结于这个问题,势必要牵连叶景博,而作为叶景博的下属,她没有盘问的优势。 何况叶景博温文尔雅,态度体恤:“小徐啊,你是我们组的好员工,进组这段时间,重心一直在工作上,我没做经理那会儿,都看在眼里。” 徐白敷衍道:“别的同事也和我一样。” 她走回自己的座位,重新打开了台式电脑。 在此之前,徐白从没有考虑过升职。但是这一刻,她面对着显示屏,余光瞧见叶景博,脑海里冒出一个想法——既然叶景博可以做经理,那么她也应该有机会。 62 至少在招聘时,她能严格把关。 她掌握的语言种类比叶景博多,学历和专业履历也比他好,欠缺之处在于从业年长,管理经验……还有入组时间。 叶景博并不知道徐白在思忖什么。 他不想让何兴怀闹出事。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何兴怀是个暴脾气,如果在公司点炸了,那叶景博身为组长,必然逃不脱干系。 于是叶景博耐着性子,陪在办公桌旁边,目睹何兴怀收拾东西,独自走出了办公室。 他还给保安室通了个信,让保安看着何兴怀滚蛋。 此时的室外还在下雨,何兴怀却没有带伞。暗沉的天空如一方墨砚,乌云染了墨色,顺着地平线逐渐蔓延,从五楼的落地窗向下看,何兴怀拎着一袋东西,一个人行走在雨中,身影被风雨吞噬,发丝都黏在了头上。 好不狼狈。 北京的十一月,算是天寒地冻,何兴怀恰如一朵浮萍,冷得直打哆嗦,双脚沉如灌铅,在凄风苦雨中走向地铁站。 他可以去公司借伞,甚至等到雨停。但他桀骜不驯,宁可冻死在大街上,绝不会重返恒夏。 赵安然立在走廊尽头,旁观何兴怀的惨状,给魏文泽发了一条短信:“他走了。” 魏文泽秒回道:“这么快?” “xv挑选的人非常合适,”赵安然继续发送消息,“他脾气差,爱占便宜,自以为是,交浅言深,看不起女人。” 赵安然做出总结:“你说他能待多久?” 魏文泽没有回复。 赵安然接着说:“老板这周六要见你。” “周六不行,换成周日吧,”魏文泽道,“宋佳琪约我去打高尔夫球。” 赵安然耸肩,关上手机,揣回了口袋。 与这一天不同的是,周六是个阳光明媚的好日子,风力不强,万里无云,很适合户外运动。 整洁的草场一望无际,覆盖平缓的丘陵地形,人工水塘清澈见底,倒映着天光盛景。 魏文泽陪在宋佳琪身边,周围还有她的朋友——他们都是高尔夫好手,不过大家的目光,落在了另一个地方。 宋佳琪并非独自打球,事实上,她不太喜欢高尔夫,但是她父亲很喜欢。宋佳琪的父亲,也即恒夏的卫董事长,不仅拉来了自己的女儿,也叫上了几位合作伙伴。 谢平川正是其中之一。 他的球技……怎么说呢,平淡无奇。 即便握着昂贵的球杆,他也玩不出任何技巧,吸引别人注意的原因,仅仅是因为他外表出色 。 不过谢平川有自知之明,他遥望被自己打偏的球,拎起球杆道:“见笑了,我的水平没有进步。” 卫董事长宽慰道:“你精通的东西不少了,哪能事事都有天赋?” 微风和畅,他的笑声如洪钟:“你主要是没时间跟着教练,达到一般水平,就没再继续了,勤能补拙,你看我一把年纪了,还不是在坚持打球?” 谢平川旁观他挥杆,由衷称赞道:“卫董事长的技术,已经不需要教练了。” 一旁的季衡也说:“不愧是咱们的卫董。” 他搂着谢平川的肩膀:“谢平川,你也不要气馁,你的网球不是打得很好嘛,明天有空吗?咱们两个去体育馆,打几场网球吧,搞到大汗淋漓,燃烧一下激昂的岁月。” 谢平川闻言,看向了徐白。 恰好徐白想跟着他,他就把她带到了球场,介绍给了在场各位——身边有女伴的不止他一人,但是谢平川收到的关注最多,只因他一贯特立独行,此前总是一副孤身到老的样子。 徐白正在和另一个姑娘说话。 那姑娘和徐白打招呼:“你好,我叫苏乔,这是我的名片。” 徐白接过名片,定睛一看,只见总经理二字,再看苏乔本人,年纪轻轻,竟然就身居高位了。 苏乔笑道:“我爸的公司,我就是代管。” 她表现得像个普通的富二代,手中还握着高尔夫球杆,与谢平川相同的是——苏乔也不是一个人,她带上了自己的男朋友。 苏乔的男友比较低调,安静地坐在凉棚里,桌上放着两个橙黄的柚子,他也不像是要吃的样子。 徐白是乐于助人的人,她想帮他把柚子吃了。 苏乔对徐白很有好感,还向她介绍男朋友:“我男朋友是画画的,他不懂电子商务,卫董事长聊的话题,他可能插不进去。” “我也插不进去,”徐白坦诚道,“我是翻译。” 苏乔抬起一把高尔夫球杆,饶有兴致地询问:“刚刚听谢平川说了,你是英语和法语翻译,法语难学吗?” 常言道会者不难,难者不会,徐白其实想说不难,但是保守起见,她选择回答:“入门之后学得就快了。” 徐白做了一个类比:“我一点也不会高尔夫,所以在我看来……这项运动很不容易。” 今天的徐白扎了马尾辫,外表堪称非常清纯,而且她眼神明亮,与人对视的时候,目中光彩斐然,这就让苏乔格外中意。 苏乔道:“我教你打高尔夫,你不用再找教练。” 徐白欢快地应了。 初学者要调整姿势,苏乔找了一个空位,握着徐白的双手,指导她如何挥杆。徐白的手柔若无骨,苏乔多摸了两把,出于本能,瞥了一眼谢平川。 果不其然,谢平川正在盯着她们。 苏乔有所收敛。 “谢总监还在看你,”苏乔和徐白耳语道,“他把女朋友看得真紧。” 苏乔在她耳边轻轻发笑:“要是我的女朋友这么漂亮,我也不放心。” 苏乔身上的香水味很特别,徐白深吸了一口气,联想到太阳晒过的玫瑰花瓣。 徐白转移视线,望着远处的谢平川,怔了一怔道:“他不是在和iion公司的主管谈话吗?” 诚然那位主管有事,拉着谢平川步入了正题。 草场上有不少人,大致分成了三拨,最左边是宋佳琪为首的一帮年轻人,最右边则是徐白和苏乔,而站在他们之间的,则是谢平川、卫董事长、以及几位业界伙伴。 谢平川和他们谈完工作,寒暄一番,就拿起了球杆,走向这一边的徐白。 偏偏季衡不识时务,紧紧跟上了谢平川:“哎,谢平川,我约你打网球呢,你刚才还没答应我。” 谢平川道:“周日吗?我周日没空,要做后台审核。” 他绕过起伏的草地,身影笔直如青松,侧目和季衡说话时,不经意间,扫过了对面的魏文泽。 魏文泽与他对视,展颜而笑。 谢平川脚步一停。 他想起魏文泽是软件外包公司的经理,不止一次地与恒夏集团合作过。 秋日阳光放晴,天色湛蓝如碧,魏文泽一身休闲装,戴着一块运动手表,站在宋佳琪身侧。 宋佳琪和他讲话时,他抬起了一只手,帮她整理了碎发,宋佳琪起初一愣,随后会心一笑道:“谢谢。” 魏文泽压低声音,明明在看谢平川,还能分出神来,格外诚恳道:“你不用和我说谢谢……佳琪。” 他问:“我能这么叫你吗?佳琪,你的名字很好听。” 宋佳琪落落大方:“随你喜欢。” 魏文泽收回目光,凝视着宋佳琪,似乎在酝酿措辞——虽然他其实早就想好了句子。但他依然沉吟良久,试探又小心翼翼道:“我喜欢的不止是你的名字。” 宋佳琪避而不谈,但她脸色微红,笑道:“别和我开玩笑。” 魏文泽握着球杆,缓声否认道:“我从不开玩笑,上次去孤儿院看小朋友,他们让我讲个笑话,逗小孩子开心,我竟然想不出来。” “孤儿院”三个字,他故意说得很慢。 宋佳琪果然道:“你耿直又诚实,讲不出笑话,是很正常的。” 几个月之前,宋佳琪还对谢平川念念不忘,但是今天,谢平川和她同在一个球场,她却连看他的心思都没有。 63 她已经完全不在意。 此时此刻,谢平川走到了别处,不顾公共场合,就搂住了徐白的腰。 徐白没有回头,叫了一声:“哥哥……” “你在学高尔夫球吗?”谢平川明知故问。 徐白道:“是呀。” 她拉着苏乔的袖子:“谢谢苏总教我。” “哪里的话,客气什么,”苏总握着徐白的手,不吝言辞夸奖她,“小白好聪明,一教就会。” 谢平川把徐白的手从苏乔那里抽了回来,和苏乔客套了几句,聊到将来的合作,转而又同徐白道:“入门了吗?你想学的话,我来教你。” 苏乔后退一步,为他们留出相处空间,而后望向一旁的凉棚——她收好球杆,也去找男朋友了。 徐白当然更喜欢谢平川教她,苏乔刚走,徐白便兴致勃勃地问:“那我要怎么感谢你呢?” 谢平川没有说话,他俯身放好了球,站起来的时候,徐白挨近他耳侧,一点也不害羞道:“哥哥,我新买了一件内衣,脖子后面的衣带是个蝴蝶结,你可以把带子扯开,就像拆礼物那样……” “今晚穿给我看吗?”谢平川想起自己平凡无奇的球技,竟然也问心无愧地接受谢礼,“我们晚上早点回家。” 第43章 当日傍晚, 谢平川和卫董他们分别后, 带着徐白直接回家了。他心中惦念着礼物,嘴上却没有催促——不仅没有催促,他还故作姿态去了客厅, 罕见地打开电视机,看起了纪录片频道。 电视里正在播放bbc纪录片《地球脉动》,并且讲到了富饶的丛林,剖析着鸟类的习性。谢平川斜坐在沙发上,一手撑腮,一副全神贯注的样子。 虾饺就趴在沙发边,猫尾巴偶尔甩一下。它用爪子去按谢平川的鞋子, 又打了一个可爱的滚,然而任凭它如何卖萌, 谢平川也只看《地球脉动》。 直到徐白叫了一声:“哥哥?” 她换好了衣服, 拉开卧室的门, 客气地询问道:“你要继续看电视吗?” 谢平川按下遥控器, 直接关掉了电视。 他说出实话:“不看了, 我更想拆礼物。” 徐白满心雀跃:“好呀,给你拆。”她拧着墙上的旋钮,调整了卧室的灯光,让白光演变为暗色, 像夏季燥热的夜晚,月亮穿透了云层,在路边投映的冷辉。 而她自己呢, 就是月色下的蔷薇。 那件衣服是纱红色的,布料轻薄,设计别出心裁,也果然如徐白所说,衣带绕在脖子后面,系成了一个蝴蝶结。 她趴在床上,主动撩开头发。 发丝乌黑如鸦,衣带朱红似锦,再加上雪白的肤色,昏暗不明的灯光——红与黑,光与影,仿佛游走在现实与梦境。 谢平川拉住带子,解得很慢,打开的那一刻,他嗓音微哑道:“以后逢年过节,就这么庆祝吧。” 徐白贴着枕头,小声问他:“哥哥喜欢吗?” 谢平川并未否认。他低头亲吻她,又道:“很喜欢。”他摸过徐白的脸,手指抚上她的长发:“今晚别叫哥哥了……” 徐白大约猜到,谢平川想让她叫老公之类的。 她其实很聪明,但有时会装傻:“称呼你谢总监吗?” 蝴蝶结不复存在,为了防止衣衫滑落,徐白左手按着领口,微微撑起身道:“还是老板呢?” 谢平川扯过被子,盖在徐白的身上,他躺在她的旁边,轻吻她的耳根,温存道:“没有别的答案?” 徐白思忖片刻,竟然道:“宝贝。” 她伸手碰到谢平川的脸,指尖沿着他的侧颜轮廓,一寸一寸地滑了下来,再次重申道:“宝贝,心肝……我最喜欢的人。” 做人要讲究知足,谢平川不再强求。他白天打高尔夫球时,并没有如何费力,正好到了晚上,精力都留给了徐白。 临睡之前,徐白十分困乏,她还拉住谢平川的手,提出邀约道:“最近有一部动作片上映了,我想和你一起看电影……” 谢平川答应道:“明晚怎么样?” “好的,晚安。”徐白牵起了他的手,让手心贴着她的脸,这些举动由她做来,愈发显得直率可爱。 谢平川低声笑了。 他此时还不知道,次日傍晚他食言了。 第二天是礼拜日,天气没有周六晴朗,苍穹之上,乌云飘浮,铅灰色的云朵聚结,凝成了半透明的块状。 傍晚时分,谢平川和徐白去了影院。电影在七点开场,但他们五点就来了——附近有条商业街,徐白想随便逛逛。 十一月深秋,街上阴风飒飒,室内却很暖和。正好他们路过肯德基,徐白就扯着谢平川的衣袖道:“哥哥,我想吃冰淇淋。” 她振振有词:“双色冰淇淋的口感最好。” 谢平川并不同意:“天冷的时候,你吃完就会胃疼。” 徐白从小就是这样。每逢秋冬季节,她总想吃冰砖奶糕,解馋之后,必然胃痛,还会和谢平川保证:“以后再也不吃了。” 谢平川知道她的保证不能当真。 徐白没得到他的首肯,另辟蹊径道:“我只吃两口。”言罢,她掏出十块钱,走进了肯德基。 谢平川站在门口等她,还帮徐白拎了包,恰在此时,他的手机铃声响了。 是公司的紧急致电。 各部门总监到齐,股东也听闻风声,公关部决意封锁消息,为高管们创造时间。此前他们给谢平川发了邮件——依据谢平川的习惯,他总是每小时查看一次邮箱,不过今天,他一时懒散,没有查阅手机。 电话接通后,谢平川站在楼梯处,侧倚扶手,听着助理语无伦次。 周助理道:“蒋总下午就来了,卫董事长也出面了,周二还有一场商务晚会,请了德国和美国的专家……总监,咱们现在不是打脸吗?” 晚会由苏乔的公司承办,广邀媒体,特邀恒夏集团,以及iion的高管。苏乔与卫董事长交好,也和恒夏副总裁走得近,她专营电子商务,控股房地产公司,还承包服装品牌,旗下家大业大,根本不在乎得罪人。 所以,苏乔为恒夏的新科技造势,却没邀请业内的xv公司。 但是恒夏融合新科技的翻译软件出了问题。 谢平川压低声音道:“我马上来公司,你通知部门主管,高级项目经理,还有翻译组的技术管理,让他们在会议室等我。” 徐白端着冰淇淋出来时,听到了谢平川的这句话。 她咬了一下蛋筒,粉嫩的唇角沾了奶渍,因为有点紧张,又低头舔了三口,违背了刚才的誓言。 “哥哥,”徐白心有灵犀道,“公司出事了吗?” 谢平川摸她的头:“我送你回家,没空看电影了,改天有时间……” 徐白立刻拒绝:“不,你不用送我回家。”她比平时更乖巧:“你先去公司吧,我可以自己坐地铁。” 手机响个没完没了,谢平川专断道:“走吧,去停车场。” 傍晚五六点,路况时常拥堵。徐白在心中预计,回家要半个多小时,去公司要二十分钟,但听谢平川的语气,事态恐怕刻不容缓。 徐白便道:“我还是想看电影,等我看完了,我打车回家。” 徐白坚持如此,谢平川不再争执。 他独自去了停车场。 这一次约会宣告结束。 徐白坐在商场一楼,低头舔她的冰淇淋。现在无论她怎么吃,都不会有人来管了。 因她实在肤白貌美,又是一个人来玩,期间就有人搭讪,调侃着笑道:“嘿,你好啊,能交个朋友吗?” 对方是几位年轻男子,穿着球鞋和运动衣,充满了青春的气息,他们谨慎而友好道:“我们在附近上大学,大家都是一个宿舍的……” 徐白却当场拒绝:“我不方便交朋友。” 冰淇淋没吃完,她把蛋筒扔了。 搭讪的年轻人在她背后叹气。 64 有一人劝解道:“妹子,你有男朋友吗?你勇敢迈出一步,和我们认识一下……” 徐白不再应答。 她不是第一次被搭讪,经验之谈,就是先一口拒绝,然后一句话都别说。对方自讨没趣,也不会继续纠缠。 商场里格外热闹,徐白漫无目的地闲逛,被火锅的气味吸引,独自去了一家餐厅。她点了一口鸳鸯锅,假装谢平川坐在对面,把豆腐加进了清汤锅里。 手机屏幕亮了一下,徐白打开一看,只见谢平川的消息:“今天我不能回家,你早点睡。” 自从他们同居以来,谢平川每晚都在家,这是他第一次,需要留宿公司。 徐白认识到严重性,用网页检索恒夏的信息。可是恒夏因为吃过亏,斥巨资打造公关部,消息被捂得严实,她什么也查不到。 纸包不住火,公关能拖多久,还是未解之谜。 徐白回了一条短信:“你忙你的,我会早点休息。” 她其实忐忑不安。 麻辣火锅很烫,她吃了小半碗,隐约有些胃痛。蒸汽如雾色缭绕,她捧着杯子喝水,屏息止住痛意,后悔没听谢平川的话。 这一晚,徐白吃完火锅,一个人回到家中。她盼着一觉睡醒,公司能挺过难关。 然而第二天早上,谢平川也没回来。 徐白还要上班。 翻译组与技术组不同,只有几个人听闻风声,叶经理召开早会,稳定人心道:“公司现状很好,发展稳定,咱们的软件广受欢迎,市场占有率位居第二……” 他略微侧着脸,面朝徐白道:“我们也应该相信,有技术总监坐镇,没有迈不过的槛。” 技术总监和徐白是什么关系,大家基本都心知肚明了。 看破而不说破,这是基准守则。 叶景博秉持守则,继续安排工作:“我刚刚接到通知,这个礼拜,我们和技术组的交接取消,所以啊……” 他推了推眼镜,垂眸道:“主要任务呢,就是查漏补缺。” 技术组忙得昏天暗地,翻译组却变得清闲。叶景博话中的“查漏补缺”,在徐白这里,就等于无事可做——因她几乎没犯过错,凡是经手的模块,正确率高得吓人。 当日下午,组内还做了交互评价。赵安然抽到了徐白的标签,他在自己的电脑上,浏览徐白的工作文档,笑着和她说:“你的基本功太扎实了。” 他问:“你怎么不去做口译呢?口译一天能挣好几千,几天下来,就抵得上恒夏的工资了。” 徐白道:“我做过陪同翻译……” 她面对着台式机,还有笔记本电脑,正在管理硬盘——硬盘之中,装着她翻译的小说,涵盖英德法三种语言。 “比起口译,我更喜欢笔译,”徐白好像在自言自语,“被作者用语言传达感情。” 工作做完了,谢平川又在忙,公司前途未卜,徐白心不在焉,不慎按到了delete和shift键,永久删除了硬盘文档。 她原本端起了保温杯,反应过来自己干了什么,杯子“啪”的一声,摔落在大理石地面。 “你怎么了,还好吗?”赵安然见状,凑到徐白近前。 她身上好香,气息却很清浅,仔细一品,使人心旷神怡。赵安然低头靠近几分,低声道:“电脑出事了?我帮你啊。” 一百万字的工作量——从研究生时代动笔,才积攒到了今天,而徐白格外愚蠢,没有做什么备份。 徐白脑子发懵,格外茫然道:“我把翻译的小说永久删除了。” 她补充道:“一百多万字,英语法语德语,写了好几年……” 赵安然不以为意,反而笑道:“你真可爱。”他熟练地输入cmd,直接从dos窗口调整命令,又利用windows10的linux支持本领,不知道下载了什么包,以极快的速度,帮徐白恢复了误删的文档。 整个过程,可能不到三分钟。 他还帮忙做了云端备份。 “别难过了,”赵安然道,“这不是好了吗。” 他垂首看她,眉眼依然俊秀,脸上神情与平时不同,盼着能听到一声谢谢。本能克服了理智,在徐白的面前,他确实想表现自己,也无法坐视不理。 徐白蹙眉思考片刻,果然和他说了一句:“谢谢你呀。” 她压下了心头疑问,打算上报主管。 第44章 在此之前, 徐白曾听赵安然说过, 他说自己只会英语,搞不懂技术。一个不懂技术的翻译,为什么对这种操作如此熟悉……云端上传, 本地恢复,加上命令行,与他平日里的表现大有出入。 即便是一个擅长撒谎的人,偶尔也会有那么一两次,说出前后矛盾的话——因为谎言不是事实,你需时时铭记着,曾经编造的假相。 徐白低头思考, 一言不发。 赵安然尚不知引火烧身。他装作胸无城府,而徐白是真的单纯, 赵安然帮她恢复文件, 没想过她会看出端倪。 他道:“小白, 你还有别的问题吗?” 徐白拔下硬盘, 诚恳道:“没有了……谢谢。” 赵安然好心帮忙, 她却要举报他。徐白其实知道,她这样做,很像农夫与蛇,很不符合道义——但她深思熟虑之后, 依然坚定地认为,应当以公司利益为重。 可她没有证据。 徐白踌躇几秒,放弃了上报主管的打算。 放眼整个公司内部, 不讲证据,不求因果,无条件相信她的人,或许只有谢平川。 可惜谢平川忙的不见人影,徐白给他打电话,多半都是占线状态。她早晨发出去的微信,晚上九点才收到回复,因此电话铃声响起时,徐白雀跃地跑向了卧室。 她没看屏幕,立刻按了接听。 电话里的声音疲惫而苍老——这不是谢平川,而是徐白的父亲。 徐白的热情被冷水泼灭,毫无波澜道:“你好,请问有事吗?” “小白……”父亲仿佛在斟酌,半晌后欲言又止。 他站在医院的大门外,抽着一根点燃的香烟,火光明灭,他闷声咳嗽,哑着嗓子道:“小白,你奶奶病了,昨天确诊了肝癌,今天住进了医院。” 徐白闻言有点懵,一瞬没反应过来。 徐白四岁以前,基本由奶奶抚育,彼时母亲不擅家务,也不会带孩子,老人家溺爱孙女,付出了诸多心血。 在那个时候,奶奶的身体很好。她能手拎煤气罐,搬运一整袋煤球,抱着徐白四处走动……事隔经年,她也老了。 父亲继续说道:“当年我对不起你们,你妈妈吃了不少苦,你也吃了不少苦,爸爸知道,爸爸很后悔。” 秋末初冬之际,夜里寒风刺骨,他的声音被凉风吹散,融进愈加深广的夜幕。 他捋直身上的大衣,像个入城的民工,站在墙壁的拐角,吸了一口香烟:“你奶奶生病了,我没告诉她是什么病,只说是普通的感冒,她没念别人,念的都是你,小白啊,你要是有空……” “哪一家医院?”徐白回应道,“我明天去看她。” 父亲告知了医院地址。 徐白就挂断了电话。 这一晚,徐白入睡之前,谢平川也没回来。但她半夜做噩梦,梦到狰狞的鬼怪,当即被吓醒,委屈地抱紧了兔子,身后便有人搂住了她。 “别怕,”谢平川道,“做噩梦了?” 徐白放开毛绒兔子,转身靠近谢平川。他穿着格子衬衫,领带都没解开,手指还有些凉,可能是吹了风——徐白意识到,谢平川刚回来。 她拉起谢平川的手,贴着自己的脸,意在帮他取暖。 “哥哥……”她轻轻地叫他。 谢平川的心软了一半。他的时间不多,还是很想回家,原因只有一个——家里有徐白,她一定在等他。 他上床躺了一会儿,在徐白的唇边亲了又亲,随后埋首在她的脖颈处,深切地体会温香软玉……公司的事情尚未解决,如果追究下去,怕是要牵连两个技术组。 65 徐白道:“你困吗?睡觉吧,我陪你。” 她伸出一只手,拉掉了谢平川的领带,沿着他的锁骨向下,一颗一颗解开扣子。衬衫紧绷在身上,想来也睡不踏实。 做完这些,她把被子往上提,盖住谢平川的肩膀,然后碰到他的后背。 徐白竟然像哄小孩子一样,很轻地拍着他的背部,她将所有的耐心和温情,体贴与柔软,毫无保留地呈给了他。 谢平川确实疲惫。 他逐渐睡着了。 等他醒来,已是第二天八点。 谢平川洗了个澡,换好衣服,走出卧室,却找不到徐白。 她给他做了早饭。桌上摆着燕麦粥,煎好的英式薄饼,以及烤过的香肠,和一杯温热的牛奶——玻璃杯的底下,压着一张字条,谢平川拿起来一看,徐白说是去上班了。 徐白其实去了医院。 她赶上早班地铁,迎着深秋的冷风,步行到了那一家医院。路旁的草坪枯黄,结了一层浅淡白霜,褐色的麻雀在其中扎堆,像是掉落在草丛里的绒球。 徐白偏头看麻雀,想到了英国的鸽子。有些鸽子会跟在人的身后,不管不顾,讨要食物。 她私下认为还是麻雀好,自力更生,抱团取暖。 进入医院大门时,将近早上七点,护士们还在忙碌。徐白四处逡巡,没过多久,找到了住院的奶奶。 老年人睡眠时间短,且因身体不适,凌晨四点多就醒了。周围无人看护,她独自坐在床上,手腕插着针,还在打吊水。 “奶奶?”徐白出声喊她。 奶奶推了一下老花镜,见是徐白,马上笑道:“小白啊,你来了?”她拉开被子,似乎想下床,可是因为在打点滴,她不得不静坐原位。 明明很想念孙女,眼下真的见到了,奶奶还要说一句:“我没什么大事,就是感冒了,秋天干燥,我流了鼻血,还总发烧……你工作忙,要专心工作。” 徐白搬了一把椅子,放到老人家病床前。 她拎着包坐下来,和奶奶说话:“最近工作不忙了。” 这间病房有三张床,另外两个床位上,坐着别的老太太。其中一个瞧见徐白,只觉得她模样讨喜,便搭话道:“哎,是你孙女啊?这姑娘真水灵。” “可不是么,”徐白的奶奶笑逐颜开,介绍道,“我亲孙女,懂事又聪明。” 徐白应声看向另一边,和那一位老太太打招呼——她的病床前,有家人照顾,而徐白奶奶这里,连个椅子都没有。 可见无人久坐,更无人陪侍。 徐白道:“爸爸他们……没有来看你吗?” “你爸工作忙,要挣钱养家,”奶奶背靠床头,安抚孙女道,“你继母啊,前几年就辞职了,家里的担子,都得你爸爸来扛。” 倘若细算,医药费、教育费、伙食费,一家人的开销,哪一项不要钱? 可是徐白的父亲,丝毫没有提到钱。 不过他就算要了,徐白也不会给。 她更在意的问题是:“奶奶,你上厕所,洗澡,吃饭方便吗?” 徐白不是医生,无法扭转乾坤。她寄希望于手术,并且在日常生活上,尽量照顾好老人。 但是徐白才刚问完,隔壁床的老太太便道:“哎,你们家的人啊,太忙了。” 这话说得委婉,徐白却理解了情况。 她九点要上班,不能停留太久,况且肝癌中期患者,总是提不起精神。徐白和奶奶聊了半刻,出门找到咨询处,预定了医院的护工。 徐白还小的时候,奶奶虽然节省,每逢给孙女花钱,都要挑选最贵的。无论是衣服鞋子,亦或者玩具娃娃——今日轮到徐白,她也选了高级护理。 唯一的问题在于,付过钱之后,她捉襟见肘。 发工资要等到下个月,徐白没想过求助谢平川,毕竟他现在忙着处理公司,她无意转告自己的家事 。 徐白联系了几位猎头,接下陪同翻译的任务,一场商务会议,至少能赚几千——她在英国时,就靠这个糊口。 恰逢猎头人脉广,手上有单子,指明是一场商务晚会,由苏氏集团独立承办,意在弘扬国产新科技,邀请了美国和德国方面的外商。 于是会议需要陪同翻译,熟练掌握英语和德语,最好也会一点法语,因为还有几位法籍友人。 徐白缺钱,她应下了。 晚会举行的那一日,徐白到场很早。苏氏集团财大气粗,包下了五星酒店,将会场布置得焕然一新,处处可见觥筹交错。 徐白混在人群里,也是格外的显眼。 隔着几张会客桌,苏氏集团的总经理举起高脚杯,晃了晃杯中香槟,面上含笑道:“那是不是徐白啊?” 总经理名为苏乔,不久之前,曾在高尔夫球场上,与徐白近距离接触,还教她打高尔夫球。 苏乔念及那天,笑得更加灿烂:“你说啊,小白是来找我的,还是来找你的呢,谢总监?” 谢平川喝了一口酒,站在灯下的暗影处:“看到她的工作牌了么?” 他放下酒杯,接话道:“感谢贵公司请了这一批翻译,方便国内外交流。有几个法国人不喜欢说英语,徐白应该能帮上忙。” 谢平川一身黑色西装,领带依据喜好,还是深灰色的,他的穿着中规中矩,可是气质格外出众,哪怕不说话,也是成功人士的模样。 今天的商务晚会,虽然由苏氏集团筹办,却是为了给恒夏造势。但是他们运营之前,并不知道恒夏出了问题。 哪怕公司再忙,汇聚各方精英的会场,谢平川也不得不出席。 苏乔听出他的言外之意,笑道:“你要是不放心,去亲口问问小白啊,现在还没开场,距离谢总监的发言时间,还有二十分钟。” 谢平川却道:“算了,她见到我,一定会紧张。” 他没说出口的话是,徐白不喜欢做陪同翻译,当下却出现在这里,恐怕是缺钱了,却没有告诉他。 第45章 香槟酒冒着气泡, 回味悠长, 齿颊留香,苏乔细细品酒,视线仍在徐白身上:“你们家徐白年纪轻轻, 会好几种语言吧,学外语有天赋吗?还是从小受到栽培……” “她小时候贪玩好动,和寻常的孩子一样,”谢平川回顾从前,表扬徐白道,“不过理解力强,如果想学, 短时间内,就学会了。” 谢平川话音未落, 侍者端着一架托盘, 从他们的面前经过, 托盘上放着点心, 还有十几杯饮料。 那是特制的鸡尾酒。 灯光照出分层的色泽, 恰如液化的彩绘玻璃,从外观上看来,竟比蛋糕更可口。 苏乔见状,叫住了侍者。 她拿起两杯酒, 并把其中一杯,递给了谢平川。 “这是我最喜欢的鸡尾酒,我和调酒师一起发明的, ”苏乔举着杯子,话中有话道,“调酒师给它起名叫好运,大俗大雅的名字……” 她和谢平川碰杯:“借这个酒的名字,祝你事随人愿,心想事成,也祝恒夏扭转乾坤,蒸蒸日上。” 苏乔此时还不知道,谢平川酒量很浅——浅到不像是交际场上的人。 而苏乔本人呢,嗜酒成瘾,这一杯鸡尾酒对她而言,可以忽略不计。她推己及人,但看谢平川一贯冷静,猜想他喝一点酒,也是不误正事的。 谢平川尝了几口“好运”鸡尾酒,意外发现口感醇厚,甘澈清甜,但他依然放下了杯子,颇有深意地看向苏乔。 他掂量那一句“扭转乾坤”,笑道:“借苏总的吉言。” 谢平川起了疑心。 苏乔门路繁多,恐怕已经知道,恒夏处于被动地位,新产品制造了麻烦。 两人说话点到即止,并没有注意不远处,徐白正在观望他们。 她瞧见了谢平川。 和参加晚会的姑娘们不同,徐白作为工作人员出场,着装要求为衬衫和长裤。她的视线来回游荡,最终停在苏乔身上。 66 苏乔穿着高定礼服,裙摆薄纱叠层,遮不住一双长腿。她盘起了头发,戴着宝石耳钉,哪怕一个侧面,也是花容月貌。 她和谢平川说话,堪称谈笑风生。两人聊起了什么,彼此眼神交汇,又碰了一个杯。 “我和蒋总也说过啊,”苏乔搭上谢平川的肩膀,像在对待一位兄弟——这是她的个人习惯,“我们苏氏集团,和恒夏在一条船上,电商平台的运营,一直托付给了恒夏。” 她喝光了鸡尾酒,反而愈加清醒道:“如今的时代趋势,和五年前完全不同,快递飞速发展,网店畅行无阻,我再坚守实体店,恐怕要开到欧洲区,才能赚回本钱。” 谢平川已经确认,苏乔知道恒夏发生了什么。 他扔出一颗定心丸:“合作平台是电商,恒夏的运营更成熟,苏氏集团的根基稳固,即便还在转型,也不会有过度阻力。” 苏乔笑道:“能不能跻身互联网产业,还要靠你们帮忙。” “苏总客气了,我们也要借光。”谢平川回应道。 谢平川没在意,苏乔搭他肩膀。且因谈及商业合作,他说出口的话,远比平常多,一时之间,显得关系更近。 四周还有其他人,围成了一个交际圈——大多是公司总监,或者首席执行官,也有交好的权贵,正在合作的投资商。 总而言之,那不是徐白能进的地方。 她站在墙角,就像站在外围。 偏偏她还要工作。 面前的法国人见她发呆,友善地提醒了一声,脸上露出一点笑容。 徐白连忙道歉。 她恪尽职守,忙着现场口译。 徐白将法语翻成中文,讲给一位投资商听——投资商是个中年贵妇,一向偏爱甜食,正好拿着一块蛋糕,偶尔用勺子舀一口,塞进嘴里津津有味。 她还和徐白说:“草莓夹心的,不错。” 徐白心如猫抓。 她表面镇定,谈吐得体,心中却藏着事。 法国人也兴致缺缺,似乎无意合作,他随便寒暄几句,静坐在一旁喝酒。徐白点头致意,陪着那一位投资商,继续找下一位外宾。 投资商结婚很早,家里有一个女儿,和徐白差不多年纪,眼见徐白总盯着蛋糕,她干脆拿了一块,递给徐白道:“哎,小徐,想吃就吃吧,晚会没规定,工作人员不能吃吧?” “有规定的,”徐白道,“我们不能吃。” 投资商便询问侍者,要来一个纸袋子。她把蛋糕放进去,重新交给了徐白:“回家尝尝吧。” 徐白接到手里,由衷道:“谢谢钱总。” 钱总见她漂亮乖巧,讨人喜欢,忍不住夸了她一句。 不久之后,钱总的手机响了。她瞧见是秘书,立刻接通电话,同时和徐白说:“小徐啊,我出去打个电话,时间久一点,至少十几分钟,你找个地方坐着。” 徐白应了一声好。 她捧着纸袋蛋糕,坐在一旁的软椅上。 就在这一刻,有人摸了她的头。 徐白仰起脸,果然瞧见了谢平川。 “还有十三分钟,”徐白指了指大屏幕,“就轮到你上台演讲了。” 谢平川反而道:“十分钟也够了,你跟我来。” 徐白从座位上起身,跟在谢平川的身后,绕过装修精致的走廊,来到了室外的露台。 凉风疏狂,四下无人,谢平川侧身站立,似乎在酝酿措辞。 徐白靠近一步,茫然地问道:“你喝了多少酒?” 她抬头看着他,脸颊微红。只因初冬夜寒,而她皮肤娇嫩,很快就冻红了。 这里没有暖气,徐白仅穿着衬衫长裤,并未带上羽绒外套。她实在有点冷,抱紧了纸袋蛋糕,委婉道:“你和苏乔,很谈得来啊。” “我只喝了一杯酒,”谢平川回答完上一个问题,接着盘问,“你遇到什么事了么?今天做会场翻译,是为了挣钱?” 他原本打算回家之后,再问清楚来龙去脉。但是徐白近在咫尺,他用光耐心,等不及了。 徐白贴近谢平川,倚在他胸口取暖,像幼弱的小动物,寻求着一方庇护:“我奶奶生病了,爸爸没有照顾好她……” 酒店的露台上,冬夜风声飒飒,寒气从四面八方涌来,呼吸时有浅淡白雾。徐白打了一个喷嚏,谢平川就脱下外套,盖在了她的身上。 他的外套很暖和,徐白一点也不冷了。 可她听见谢平川说:“你怀疑赵安然的身份,还能发信息告诉我,怎么家里出了事,反倒对我绝口不提……我以为我们之间,是坦诚相待的关系。” 他的体质远强于徐白,即便没了外套,衣衫单薄,也丝毫不觉得冷。 诚然他心中有怒,哪怕喝多了酒,吹过寒风之后,脑子还是清醒的。不过有些话,无论处于什么境地,他都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徐白回答道:“因为……因为你在忙。” 她意识到谢平川发火了。 他的脾气并不好,徐白从小就知道——可是因为喜欢,不完美也是完美。 谢平川没猜到徐白的奶奶得了什么病。徐白讲不出口,他也没往癌症考虑,只当是老人家积劳成疾,需要静养,毕竟徐白说了,她爸爸没有照顾好奶奶。 因此,他的心思都在算账上。 谢平川道:“因为我忙?”他笑道:“好理由。” 笑声比寒风更冷。 徐白一言不发。 隔了片刻,她压抑的醋劲迸裂:“我并不是扛不住,分开的十年里,我就习惯了一个人。” 徐白转移视线,不再看谢平川。近来琐事繁多,她不知为什么,变得躁动不安,当下找到宣泄口,她索性和盘托出:“今天的晚会上,你和苏总聊天高兴吗,她的手一直搭在你身上……” 徐白的醋劲有多大,谢平川不是没感受过。 他道:“我和苏乔是生意伙伴,你也看到了,她有男朋友。” 徐白不听解释,眼眶含泪道:“你瞒着我的事,十件都不止,我有事不想告诉你,你还要对我发火。” 她想到卧床的奶奶、死去的汤圆、生死分隔与时间跨度、淡如白水的亲情、分崩离析的家庭,终于弄清楚一个道理—— 快要将她生吞活剥了的,并不是对苏乔的强烈嫉妒心,而是根植了十年之久的,盘根错节的不安全感。 谢平川不该和她理论。他最好能缄默其口,把徐白抱进怀里,吻到她不能说话。 但他今天想讲道理:“这就算发火了么?你没见过我真的发火。”话中带着酒气,还有意兴阑珊。 谢平川直奔主题:“你还缺多少钱?晚会结束以后,我带你回家。”他掏出一张信用卡,放进徐白上衣口袋,又在她胸口按了按,低声道:“陪同翻译的时薪怎么算,我能买下你,单独陪我么?” 徐白睁大双眼,听不懂他的企图。 谢平川笑了一声:“哦,我忘了,你已经陪过我了。” 他是字面意思,她有深度理解。 距离谢平川上台演讲的时间,仅有不到三分钟,他转身走进室内,径直前往最高礼堂。 徐白一路小跑,终于跟上了他。她脱下西装外套,交到谢平川手里,因为穿着高跟鞋,还要这样跑步,中途扭到了脚,蛋糕也掉在地上。 谢平川回头看了她一眼。 徐白道:“你去演讲吧,我来收拾。”语气正常,和平时一样。 谢平川就真的走了。 徐白蹲在地上,把碎掉的草莓蛋糕放进袋子里,想到谢平川刚才那句“你陪过我了”,以及她那么快就和他同居,第二天就和他上床,她依然安静地清理残渣,只是眼泪不停地掉下来。 像干性溺水。 起初只是恍神而已,随后肺部越发难受,连带着牵累了呼吸。但她不能继续哭,因为还要工作,如果现在退场,就砸了自己的招牌。 第46章 67 徐白返回会场时, 谢平川正在演讲。 他站在新技术的角度,介绍恒夏集团的产品,侃侃而谈,深入浅出,才刚讲完一段话, 台下便掌声雷动。 苏乔邀请的媒体也在。记者提前准备了问题,谢平川也策划过回答——他们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运营和宣传。 由于筹办到位, 谢平川的这一场演讲, 堪称完美无瑕,天衣无缝。单从表面上看来,几乎没有纰漏。 退幕之后,他来到了台下。几位美国人被吸引,分别和谢平川握手,谈到了上市企划与外资合作, 谢平川一口美式英语,沟通极其顺利,完全不需要翻译。 而在徐白这一边,她身旁的钱总也说:“谢总监年轻有为, 恒夏集团的发展势头不错。” 钱总穿着毛领长裙, 衣领镶嵌着高级合成纤维——她不穿动物毛皮。她把手搭在脖子上,和徐白开玩笑道:“今天的这场商务晚会,就像是一条项链,我看恒夏集团呢, 就是他们要突出的宝石。” 徐白点头,但没说话。 钱总看向徐白,见她两手空空,禁不住问道:“哎,我给你的蛋糕呢,吃掉了?” “是的,很好吃,”徐白笑着撒谎道,“谢谢钱总。” 钱总留意到了蛋糕,却没关注别的地方。 然而不久之前,徐白追谢平川时,不幸崴到了脚。眼下脚踝肿了起来,她还保持着站姿。 各行各业,都有他们的不易。遵守规则,秉持逻辑,有付出,也有索取,在徐白看来,正当职业没有高低贵贱,不需要叫苦连天,更不需要摇旗呐喊……她能坚持,也是为了钱。 谢平川的那一张信用卡,紧贴着徐白的上衣口袋。她格外谨慎地保存,只打算晚上还给他。 她一直等到夜里十点。 说遍了英法德三语,嗓子有细微的沙哑。她站在会场的角落里,望着一小块阴影发呆,不同于灯光聚集的地方,被众人包围着的谢平川。 会场经理向翻译们道谢,同时表示,按照合同规定,他们可以离开了。 人群散后,经理表扬徐白:“钱总提到了你,徐翻译,感谢你的加入,促成了两笔合作。” 徐白道:“这是我应该做的。” 经理笑意盎然:“咱们苏氏集团,下个礼拜还有商会,徐翻译,你要是方便,我让策划部再联系你……” “好的,下次我也会尽力,”徐白和他握手,告别道,“时候不早了,我先走了。” 大厅内依旧嘈杂,钢琴师仍在奏乐,乐声柔和悠远,一路飘到了门外。 门前立着几座瓷瓶,瓶中装满了蝴蝶兰。徐白穿好羽绒外套,拿起自己的背包,从紧簇的花团旁经过。 走路不稳,她险些碰翻了花瓶。 脚踝还是很痛,而且肿得更高,她不得不正视问题,尽早去医院处理。 除此以外,她还想和谢平川谈一谈。 哭泣不是办法,即便她越想越难过,心中仍有侥幸期盼——是她误解了他的意思。 徐白来到酒店大厅,选了一个僻静的地方,偷偷给谢平川打电话。她一共打了五次,没有一次接通,手机的发声孔,总是传来“滴滴”的长音。 如芒在背,患得患失。 最后一次,谢平川似乎看到了,却直接挂了她的电话。 徐白指尖一凉。 她重新拿好手机,打开微信,希望能收到消息。可惜微信风平浪静,半点波澜都没有。 当徐白刷新朋友圈,就见到了苏乔的动态——九宫格的照片,五张都有谢平川,他风姿俊逸,光鲜亮丽,身旁精英云集,而苏乔挽着他的手臂,同他拍了两张合照。 其中一张,苏乔踮起脚尖,与谢平川耳语。 苏乔的评语是:“期待今天的晚会,感谢恒夏集团,希望能圆满收场。” 谢平川给苏乔点了一个赞。 徐白思维混沌,做不出表情,半晌后,她竟然破涕而笑。 心脏塌下去一块,攻防失守。所谓“七年之痒”,可能只有四个月,联想谢平川那句“你陪过我了”,她感到胸闷心慌,脉搏跳得很快。 她最怕突然被抛弃。因为当年家变,也发生在一夜之间。 换位思考,如果是另一个男人,搂着徐白的肩膀,贴着她的耳朵说话,谢平川会不会在意呢?别说徐白气量小,谢平川也管得严。 她忽然觉得很累。 手机便掉在了地上。 屏幕应声而裂,徐白捡起手机,将它关掉了。 夜里十点多,她来到了医院,踩了一路高跟鞋,脚底也开始肿胀。值班医生“嘶”了一声,问道:“你的家属呢?” “我没有家属,”徐白道,“一个人来的。” 医生蹙起眉头,查看她的病例,又道:“先去拍个x光吧,等我拿到结果,看看有没有伤到骨头。” 他在病例上写字,随口交谈:“一个人在北京生活,挺不容易吧,待会儿拍过x光,要是骨头没事,我给你开点药,你按时吃药,半个月就好得差不多了……” 徐白笑道:“好的。” 她的笑容不真诚,眼睛里没有情绪。 医生语重心长:“你回家的时候,腿脚不方便,找个朋友来接吧,别又扭了脚,恢复不好就麻烦了。” 徐白再三道谢。 可她随后又想到,她好像……并没有朋友。 自从回国之后,她的生活,便以谢平川为中心。每逢有空闲,她会收集菜谱,在家中整理房间,徐白起初不擅长做饭,但是现在,她掌握了多种菜系,还能做精致的面点。 她变着花样展示厨艺,处处以谢平川的口味优先。她研究他喜欢的书,揣摩他的日常习惯,契合他的生活起居,百般讨他的欢心——徐白理所当然地认为,凡事她想做,就能做到最好。 现实却扇了她一巴掌。 所幸脚踝的骨头没事,只是一次普通的扭伤。她带着自己的x光片,还有从医院开的药,坐出租车抵达谢平川的家。 夜里十一点,他仍然没回来。 徐白换了拖鞋,涂好药膏,在卧室收拾东西。几个月前,她搬进谢平川的家,就没有多少行李,如今再看,她依旧身无长物。 谢平川送她的钻石项链,被徐白放在盒子里,置于床头,没打算带走。还有那一只毛绒兔子,她也不准备要了。 连他衬衣上的第二颗纽扣,也被徐白用针线缝了回去。 拎着箱子下楼时,怀里只抱了虾饺。 虾饺尚不知发生了什么,极其不安地“喵喵”叫着,徐白便轻声哄道:“虾饺乖,姐姐带你回家。” 她七月刚来北京,租下了一室一厅,合约签了半年,从没想过退房——或许那个时候,她就留下了退路。她还保存了钥匙。 午夜时分,徐白回到那个小区。房间里没有人气,桌子积了一层灰,她忙于打扫卫生,清理地板,还不忘给虾饺搭建猫窝。 “睡觉吧,”徐白抚摸它的脑袋,“等你睡一觉醒来,什么都过去了。” 虾饺倒是乖巧,蹭了徐白几下,趴进绵软的窝里,软软“喵”了一声。 睡不着的人是徐白。 她收拾好了床铺,已是沉寂深夜 。窗外风声骇人,满室黑暗之中,压抑感倾泻而下,她呼吸困顿,心脏抽疼,无法平躺,只能侧身蜷缩——情绪真的能影响身体,她早就知道这一点了。 谢平川还不知道,徐白睡在了哪里。 这一晚,他忙于应酬。凌晨两点,才从酒店出来。 他的司机在外等候,准备代替总监开车。苏乔一路相送,临到门口处,还问了一句:“你们家徐白呢,先回去了吗?” 谢平川“嗯”了一声,应道:“我看见她出门了。” 再然后,她致电给了谢平川,共计六次。但是他上台演讲之前,把公文包给了助理,手机也在公文包中,助理发现手机振动,又见备注是“小公主”,不明白什么来历,心中一个紧张,指尖按错地方,不幸把电话挂掉了。 68 徐白打电话的那会儿,谢平川正在和外商交流,谈到了公司上市合作,助理不敢上前打扰。 等谢平川知道以后,再回拨过去,电话就无人接听了。 酒劲上涌,他有些疲惫,但是拿起手机,操作依然熟练。他站在会场旁边,用绑定的gps系统——他自己做的植入程序,查询徐白当前的定位。 发现徐白到家了,却不愿意接电话,只当她在闹脾气。 谢平川并没有想到,徐白在家待了一个小时,便拖着行李离开了他。 今夜的北风格外冷,月色黯淡,如笼霜华。 谢平川回家以后,自觉满身酒味,于是洗了个澡。为了不吵醒徐白,他没开卧室的灯,等他洗完澡上床,如往常一样,想将徐白抱进怀里,却发现床边空无一人。 因这般刺激,困意全消,酒醒了一半。 他大约在凌晨四点,敲响了徐白的家门。 徐白根本没睡。她穿着拖鞋下床,扶墙来到门口,从猫眼里见到谢平川,越发不懂他的用意。 “请开门,”谢平川倚门而立,“你做决定之前,没有商量的余地么?” 他拎着一件外套,只穿了单薄的衣服,出门前走得急,没心思收拾自己。他如今这个样子,颇有颓废的意味,很像他十八岁那年,感冒发烧,卧病在床时。 然而徐白无动于衷。 她道:“你的信用卡,我还给你了……我不想继续陪你了。” 隔着一道门,谢平川哑声问:“什么叫做,你不想继续陪我了?”他从口袋里拿出钥匙,插进了徐白家的门锁。 早在四个月前,他便做了钥匙备份。 徐白没料到他如此工于心计。 房门被打开,冷风灌进来。 谢平川拔出钥匙,关上正门。他神色冷淡,抬步走向徐白,但他每靠近一点,徐白都会后退,反而是家里的虾饺,从睡梦中惊醒,见到了久违的谢平川,毫无芥蒂地扑向了他。 谢平川道:“今天的虾饺比你可爱。” 他脱下风衣外套,放在旁边的架子上,没有不速之客的自觉。 徐白心中委屈,水光模糊了视线,但她偏偏倔强,眼泪没有掉下来:“你还来找我干什么,好聚好散不行吗 ……” 念及谢平川挂电话,和苏乔过分亲密,意味不明地调侃她,居高临下赏赐信用卡,她满心都是极大的愤怒,还有一种压抑的颓丧。 只有最亲近的人,才能把刀锋,插得最准。 “你是不是觉得,十年不见,我很好得手,是很随便的人,”徐白坐在沙发上,嗓音比平时更轻,“所以无论你说什么,做什么,只要给两块糖,我第二天就忘了。” 谢平川在她身旁落座。 他道:“你低估了自己,你不容易得手,费时又费力。”他略微偏过脸,想和徐白亲近,但她很快避开了,他退而求其次,挑起徐白的头发。 谢平川把玩她的发丝,柔软如黑缎一般,方便缠绕在指间。他反省今日的言行,只觉晚上喝酒之后,说出的话,不分轻重,恐怕伤了她的心。 “先睡觉吧,”谢平川提议道,“凌晨四点了,你想和我说什么,不如明天继续。”——那时候他也清醒了。 徐白却道:“我家只有一张床。” 谢平川哑然失笑:“正好,我抱你睡。”他凑近她耳侧,语声低缓:“我喝多了酒,累得头疼,能不能借宿一晚?” 言罢,他审时度势,亲了亲她的耳尖。 徐白推开了他。 她质问道:“你是不是上床以后,发现我不在,觉得床上少了什么,特意过来找我?”她的双眼清澈见底,在明亮的灯色下,晃着细碎的流光。 徐白就这样看着他。 谢平川无法撒谎。 他道:“你是枕边人,也是心上人。” 徐白却不相信。她觉得他一贯甜言蜜语,一点也不像理工科的人,何况他避重就轻,答非所问,仿佛十里洋场的老油条。 她从沙发上站起来,留下一个背影:“我去睡觉了,您请自便。” 自从确定关系,谢平川还是第一次,遭受徐白的冷遇。她天真又轻佻,热情却含蓄,像个矛盾的集合体,无论哪一面,都让人沉溺。 谢平川不可能睡沙发。徐白近在隔壁,他等卧室没了声音,便悄声上了她的床——床铺坚硬而窄小,仅有学生宿舍的尺寸,他倒是觉得放松,还伸手将徐白抱住。 徐白没有睡着。 谢平川和她认错:“我错了。” 徐白反问道:“错在哪里?” 谢平川喝醉之后,道德感也下降了,他说:“我犯了几十个错,你让我亲一次,我告诉你一个。” 徐白斩钉截铁道:“不给亲。”随即放缓了语气:“你不用这样,如果你厌烦我了,或者移情别恋,我们好聚好散,给彼此留点尊严。” “你家没有避孕套吧,”谢平川在她耳边低语,既像是在威胁,又像是在阐述,“小白,再说这种话,明天可能会怀孕。” 第47章 谢平川的话音落后, 徐白越发怒火中烧。 她翻了个身,背对着谢平川,因为脚踝的伤,疼到轻抽一口气。她攥紧了床单,讽刺道:“你还在想这些吗?你根本不懂我的意思。” 谢平川搂着她的腰, 说话声音渐低:“你想告诉我什么?假如你生气,我会认错。”他态度良好,语气诚恳, 胸膛紧贴着徐白的后背, 左手缓慢向上移动,摸到她的心口处。 “你不愿意和我结婚,半夜离家出走……”谢平川嗓音低哑,“你可能不知道,我也会害怕。” 徐白蹭了一下枕头,听信了谢平川的话。 她辩解道:“现在结婚太快了, 你不能等一等吗?” 谢平川清醒的时候,说出这些话的概率,基本上等于零。但他如今沉吟片刻,便和徐白推心置腹:“你再让我等十年, 也不是不可以, 但你最好告诉我一个期限,毕竟我的寿命只有一百岁。” 徐白不置可否道:“你怎么能确定,你的寿命有一百岁?” 当下这间卧室,不同于谢平川家的主卧, 相较而言,这里的面积小得多,床铺远不及那边舒服,谢平川却如释重负,把徐白抱得更紧了。 他在睡着之前,回答了一句:“因为,小白,我想和你百年好合。”他在黑暗中沉默,半晌后,讲出隐秘的愿望:“下辈子也想娶你,再接着百年好合。” 徐白喉咙哽咽,心情大起大落,她不知要说什么,就问了一声:“真的吗?” “真的,”谢平川越发坦诚,“我九岁的时候,就这么想了。” 九岁的谢平川,是经常爬树钻草丛的男孩子。他那时候还喜欢打架,在沙坑里和同学动手,被双方的父母责骂,脸上挂了彩,回到家挨训,被扣光零花钱。 谢平川的母亲就在院子里骂他:“这个月的零花钱,一分都没有,你什么时候反思完,什么时候进屋吃饭。” 俗话说“三岁看到老”,谢平川的性格,自小就不太好。他也不懂认怂,立刻回了一句:“那我不吃饭了。” 他的态度很明显——饭可以不吃,架不能不打。 这是小学生的世界,幼稚、粗暴、无理取闹,谢平川的母亲,自然无法理解。 母亲便道:“哦,你饿着吧。” 谢平川坐在院子里的台阶上,顺应母亲的话,独自忍饥挨饿。 徐白那时才五岁,懵懂地抱着一袋面包,走到院子里找他。她不仅把面包递给他,还从家里偷香肠和牛奶,最后想起他没有零花钱,又交出了自己的小猪存钱罐。 彼时阳光明媚,院中树影浮动,绿意盎然,徐白蹲在台阶边,转让小猪存钱罐,口齿不清地安慰他:“哥哥,你不要难过……” 谢平川一边吃面包,一边摸她的头。 那时他想,徐白是要长大的,长大以后,八成还要嫁人,就像电影里演的那样,也像现实中的父母一样—— 69 她要是嫁给别人,他一定会不高兴。 谢平川回顾经年琐事,悄然无声地勾唇笑了。 此时此刻,徐白却评价道:“你有点早熟。” 谢平川否认道:“不是早熟,只是喜欢你。” 徐白依然背对着他,但她不再开口说话。 她实在是脚疼,困乏交加,累得不行,渐渐睡着了。谢平川见她安静,且知她一贯睡眠浅,他动作缓慢地起身,随后又俯身靠近,轻吻徐白的脸颊。 总算得偿所愿,今日圆满。 第二天阳光放晴,风和日丽,徐白醒来的时候,谢平川不在身边。 她看了一下挂钟——上午十点半。今天是礼拜三。 脚踝肿痛,头晕脑涨,她似乎还感冒了,只能向主管请假。由于技术部在重整,翻译组最近没有任务,同事们整天百无聊赖,徐白发出邮件之后,很快收到了回复。 主管准假两天,嘱咐她好好休息。 徐白放下笔记本电脑,拉开被子,打算走去客厅,给虾饺喂猫粮。 谢平川与她不同,身兼重任,不可或缺,想必去了公司——徐白这样想着,可当她来到客厅,却见谢平川坐在猫窝旁边,为虾饺开罐头。 他就是用这种方法,赢得了虾饺的信赖。 谢平川去了一趟超市,买回来一堆早饭,也买了虾饺深爱的猫罐头,他一声不吭地坐着,比小猫更安静乖巧。 徐白轻声问他:“你不上班吗?十点半了。” “我请了半天假,”谢平川顿了顿,补充道,“我醒酒了。” 他有些难以面对昨晚的自己。 徐白却道:“酒后吐真言。” 她扶着墙一瘸一拐地走路,由于脚部肿胀,穿不进兔子拖鞋,伤处还有紫色的淤血。但她连“疼”都不喊一声,径直路过一旁的谢平川。 谢平川回头,瞥见她的脚。 他摸到了徐白的左腿,徐白只能坐上沙发,任凭他握住她的小腿,观察她肿起的脚踝。没过多久,谢平川理清了前因后果。 “你昨晚给我打电话,是因为崴脚了么?”谢平川解释道,“手机给了助理,我没有及时接到。” 徐白道:“没关系。” 她语气和缓,似是不在意。 徐白坐在沙发的扶手上,略微伸直了一双长腿,而谢平川坐在地板上,没有丝毫起身的意思。 他或许是故意的。 居高临下的人,变成了徐白。她想离开沙发,却听谢平川问道:“你一个人去了医院?” “不值一提吧,”徐白简略道,“我们都是成年人。” 她不比平常热情,更没有撒娇亲昵,显然尚未缓过劲。而且从昨晚开始,她连一声“哥哥”也没叫过,依据谢平川的经验,这是相当生气的表现。 谢平川放开她的脚,去卧室找到了药膏,还看了一眼x光片,可惜他看不太懂,只能带着药膏回来。 他亲手给她上药,极尽温柔之能事。能见到他这一面的人,长久以来,也只有徐白一个。 徐白心不在焉道:“谢谢。” 她没听到那句公式化的“不客气”,谢平川缓慢放开了她的腿,依旧坐在冰冷的地板上,他问:“除了没接电话,还有哪一件事,让你感到失望?” 以至于忍着脚痛,也要半夜离家出走。 谢平川盘腿而坐,抬头看着徐白,充满了求知欲:“你不说,我可能猜不准。” 徐白弯腰靠近他,和他近距离对视,冷不防被搂住脖子,被迫与他接吻。他用另一只手扶着她的腰,好让徐白保持平衡,然后从心所欲,吻了不止一分钟。 今非昔比,他的技术越发精进。在他停下来之后,徐白便道:“你塞给我一张卡,说是要买下我……” 她半低着头,向他坦诚:“你说我陪过你了,这又是什么意思?”气氛陡然尴尬,她继续挑明道:“还有啊,你靠近一点,我再告诉你。” 谢平川不疑有他,十分听话地靠近。 徐白凑近他耳根,缓缓吹气。 她道:“有个成年男子,和我聊天的时候,距离有这么近。他还挽着我的手,踮脚和我讲悄悄话,但是我知道,大家都是朋友,你心胸宽广,气量宏大,不会在意的。对吧,哥哥?” 即便“哥哥”叫得很甜,谢平川依然醋意勃发,刨根究底地问了一句:“是谁?” 他随后回忆昨晚,想起一贯毫无界限的苏乔——她对待男人和女人,都是一样的标准,便领会了徐白的意思。 谢平川言简意赅道:“对不起。”接着又说:“我很抱歉,以后一定注意。” 他换了个坐姿,略微屈膝。恰逢虾饺吃完罐头,欢快地跑了过来,爬上谢平川的腿,放翻肚皮给他看,一副求抚摸的样子。 虾饺虽然一身黄毛,毛中泛白,颜色接近真正的虾饺,但它的爪子肉垫,都是干净的粉红色。 这只猫亮出爪子,摆出可爱的形态,谢平川却不摸它,转而握住徐白的手。 他问:“除了刚才那几件,还有没有别的事?” 谢平川接下来就想问,徐白什么时候搬回家。她有些东西没带走,比如几条裙子,还有毛绒兔子——徐白很喜欢这个兔子,谢平川心想,这必然代表了,她迟早要回来。 徐白和他十指相扣,反问道:“我讲完了……你呢,哥哥,你有话告诉我吗?” 谢平川点了一下头。 他站起身,状似无意道:“上午还有时间,我帮你搬东西。”他的理由相当充分:“你扭伤了脚,和我住在一起,更方便照顾你。” 言罢,出乎谢平川的意料,徐白并未马上答应。 她斟酌良久,竟然说:“让我自己待几天,我再回去找你。” 谢平川陷入沉默。因为他不能拒绝。 徐白约莫知道,情侣之间相处融洽,多半有一方家庭和睦,自小受到耳濡目染,因此不用摸索,很快就渐臻佳境。又或者是谈过几场恋爱,经验丰富,懂得退让与自我开解——以上两种情况,都不适用于她。 其实也不适用于谢平川。对于谢平川而言,徐白也是初恋。 她把话题转移到职场:“最近翻译组没事,你们技术部,好像特别忙。” 徐白意有所指:“那天给你发微信,说到了赵安然……我是认真的,他的言行有矛盾。” 在整个翻译组之内,注意到这一点的人,唯独警戒心高的徐白。 谢平川回应道:“在你发消息之前,我们调查了整个翻译组。”他向徐白透露:“那时候就有人发现,赵安然的本科专业是计算机,擅长安全信息和逆编译。” 第48章 所谓“逆编译”, 指的是反向分析软件,推导出相似源代码。徐白听不太懂,她只能猜个大概。 她垂首沉思,问道:“根据你们的调查,赵安然是商业间谍吗?” 谢平川表示肯定:“他受到了重点栽培。” 即便赵安然身份隐蔽, 仍然被扒了个底朝天。信息时代,对于网络高手而言,个人隐私很容易挖掘。 根据谢平川收到的线报, 赵安然高中接触编程, 展现了一定的天赋。但是在他大二那年,父亲的公司经营不善,面临倒闭,赵家便欠了高利贷,以至于走投无路。 家财散尽,债台高筑, 亲友形同陌路——人们都爱锦上添花,鲜少有人雪中送炭。 那个时候的赵安然,还在xv公司的北京总部实习,可惜不到一个月, 他便办理了退学手续, 转移至xv公司的上海研发中心。 上海研发中心的工资更高,但是工作强度更大,通常被称为“797”,意味早晨七点上班, 晚上九点下班,一周工作七天,没有空闲时间。 作为一个螺丝钉程序员,赵安然的状态,比起富士康流水线上的工人,可能好不到哪里去。 再然后,他销声匿迹了。 xv公司启用赵安然,可谓付出了血本,他们与恒夏不仅有生意争端,还有数不清的新仇旧恨。 70 如果恨意的最高点,放着一把剑,那么剑尖的指向,必然是谢平川。 谢平川回国之后,就在xv公司打工。但是因为薪水倒挂,地位与声望不符,危及当时的组长,就被泼了一盆脏水,一时之间,闹得人尽皆知。 他离开xv公司,转而加入恒夏,事隔经年,恒夏抢占了xv的业务。曾经落井下石的那一位组长,如今也升任xv公司的副总经理。 谢平川并不担心他自己,他担心的人,只有徐白。 他道:“当年我之所以回国,是因为接到了xv公司的电话。我们谈到了新产品构架……” 当年的那一通电话,让谢平川想起十八岁出国前,和徐白拉钩约定的事。彼时他还在谷歌总部——那里从来不缺天才,即便待遇格外优厚,他依然选择了辞职。 那时他想,他能在国内一边工作,一边等徐白毕业,朝九晚五,日复一日,像修行一样生活。 徐白抬起手,搭上了他的肩膀:“我其实听说过,你们和xv公司竞争激烈,刚开始创业,就受到了他们的打压。” 她捧住谢平川的脸:“我不知道怎么帮你,只能给你加油了。” 徐白和他说话时,往往格外专注,眼睛里有他的倒影,偶尔还带着笑意,潜移默化,撩动人心。 谢平川反握徐白的手,摩挲她的指尖,周遭气氛趋于温馨,徐白又轻声开口道:“你昨晚睡了多久,现在累吗?” 她依旧很体贴:“你再躺一会儿吧,到点了,我叫你。” 谢平川松开徐白的手,得寸进尺道:“一个人睡不着。” 徐白想了想,体谅他近来忙碌,无法放松,还是去陪他了。 在卧室的那张小床上,谢平川侧身而卧,搂住了徐白的腰,因为惦念她的脚伤,他不敢动作剧烈,轻吻徐白的脸颊,像是慢镜头回放。 窗户没有关严,深红色的帐帘垂下,却被过往的流风吹到鼓了起来。徐白紧贴着谢平川,视线飘向了窗外,她漫不经心,小声提醒道:“我现在陪着你,不可以用钱算,都是因为喜欢你……” 徐白拉高了被子,帮谢平川解扣子,她调整了睡姿,黏他更近道:“你下次喝醉了,也不能说气话,我听了会难过。” “thanks for apanyiside, ”谢平川回答道,“当时的想法,更接近这句话,喝醉了,词不达意……我很抱歉。” 当他讲出这段话,徐白正盯着他的脖子。她想起昨晚夜凉霜寒,还和谢平川站在外面,站在露台上吹冷风,终归宽容道:“好吧,我原谅你了。” 而后,她凑近了几寸距离,吮吻他的肩胛骨,比平时更加用力,最终埋下一个红印,就像盖了一个章。 谢平川略微抬头,方便她的蹂躏,在她轻轻舔舐时,他缓缓问了一句:“你消气了吗?” 徐白尚未回答,谢平川又搂紧她,低声道:“不消气也没关系,你下次离家出走,麻烦通知一声,我和你一起走。” 窗外风过无痕,帘账不再晃动,一尺阳光倾泻而下,昭示冬日里的晴天。 谢平川在徐白家补了觉,吃过午饭,便去公司上班了。出门之前,他路过一面镜子,瞧见徐白给他印了几处吻痕,不过她很注意分寸,谢平川系好衣服扣子,外观也看不出来。 总监办公室门外,周助理抱着一沓文件,跟在谢平川的身后,有条不紊道:“总监,证据我备份过了,包括小赵在内的那些人,他们使用过的电脑,所有的操作日志,也被技术组分析了。这是第三份报告……” 周助理所说的“小赵”,正是翻译组的赵安然。 再加上技术组的几位嫌疑人,几乎都侵犯了合同规定,恒夏的法务部正在收集材料,打算于近日起诉他们。证据繁琐,多罪合一,意在让他们受到应有的制裁。 周助理也明白,谢平川的意思是,不仅要争取定罪,而且要判处重罪,杀一儆百,没有宽容的余地。 他道:“对了,谢总监,刚刚蒋总来电话,说是下午会来找你。” 谢平川拿出钥匙,打开办公室的门,回头看他一眼:“蒋总大概几点来?” “蒋总没提,他最近太忙了,行程千变万化,”周助理抱紧文件道,“我和他的秘书沟通过,就是张秘书嘛,张秘书说,董事会正在给蒋总施压。” 谢平川走进办公室,把公文包扔在沙发上,解开了西装的扣子。他从助理手中,接过那一沓文件,同时又说:“他们不是第一次施压,撇清关系的邮件,也发到了我的电脑上。” 周助理不由垂首,为公司感到焦虑。 他和普通员工不一样,刚进公司,就被谢平川相中了,跟着总监做助理,一做就是好几年。 恒夏近来发展飞快,别人都当他们运气好,不过作为总监助理,他明白背后的汗水,绝非“运气”二字可以概括。 周助理感到心情沉重,又想起昨天晚上,他给谢平川惹了麻烦,忍不住开口道:“啊,谢总监,昨天那位‘小公主’……就是打了六次电话的小公主,我还没道歉。” 他叹了一口气道:“对不起,总监,我不是故意挂电话,当时特别紧张,我的手就抖了。” 如今想来,依旧紧张。 谢平川这样循规蹈矩的人,怎么会起“小公主”那种备注——世界的规则仿佛坍塌了。 谢平川拿起一份文件,坐上他的老板椅,打开三个显示屏,坐姿依旧端正:“没关系,她原谅我了。” 周助理约莫猜到,那个姑娘就是徐白了。 他听见谢平川询问:“赵安然今天上班了吗?” “他来上班了,”周助理应道,“翻译组下午开会,赵安然也准时到场了。他所有的数据和电脑操作,都被实时传送到了我们手上。” 下午举办例行会议的,不止是恒夏的翻译组。在距离他们这条商业街,不远处的一栋办公楼内,某个楼层的挂牌公司,正门外甚至没贴名字。 魏文泽却在室内。 他并未穿正装,反而一身休闲服,背对着一面ppt,笑着解释道:“赵安然今天上班,没办法到场,他想说的话,托我转告给大家。” xv公司的副总经理也在场。 他两鬓斑白,指尖夹着一根烟,看着手头的报表,嗤嗤一笑道:“好啊,小魏,你也帮我转告,辛苦小赵了。” 副总的身旁,另外坐着一个年轻男子。 那人五官较为扁平,鼻梁略塌,眼睛也小,不过表情冷漠,倒让人无法忽视。他从口袋里拿出烟盒,盒子包装极其精致,其上印着一个“秦”字,似乎是订做的产品。 xv公司的副总见状,拿出刻着浮雕的打火机,为那名年轻男子点火:“秦总,你忙你的,恒夏的事,不用浪费你的时间。” 魏文泽也笑道:“咱们的秦总费心了。” 秦总名为秦越,若说他和恒夏有什么过节,那过节也是相当之大。正因为此,他不惜代价帮助xv公司——人只要有钱了,难免欲望膨胀,曾经落在脚底的杂碎,忽然之间一飞冲天,他秦越第一个看不顺眼。 魏文泽察言观色,为秦越倒了一杯水,宽慰道:“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秦总还可以考虑,等恒夏倒闭了,咱们要怎么庆祝?” 言罢,他沉声笑了,笑得恰到好处。 秦越端过杯子,一手夹着烟卷:“我呢,也没别的想法,恒夏的副总经理,是叫夏林希吧,她长得不错,合我的眼缘。我就想在恒夏倒闭后,抱一抱他们的夏副总。” 魏文泽笑道:“我曾经听说,秦总和夏副总,是高中同学。” “从前的事,不用你提了,”秦越抬起头,指着屏幕道,“我看这个翻译组的女孩,也挺合我眼缘的,她叫什么名字?” 魏文泽说出实情:“好像姓徐,叫徐白。” “哦,那这样吧,”秦越喝了一口茶,晃了晃杯中茶水,“等恒夏倒闭了,我左手搂着夏林希,右手抱着徐白,和大家一起庆祝,看着他们的总裁和总监坐穿牢底,不是挺快活的吗?” 71 第49章 四处窗明几净, 唯独近旁桌面上, 落了一层烟灰。 秦越找不到烟灰缸,便把烟尘抖在了桌上。他唇边噙着几分笑,目光中意味悠长,默默盘算着计划。 魏文泽颔首, 奉承道:“秦总放心, 等恒夏山穷水尽, 他们的那些人,肯定不愿坐以待毙, 就会来求我们了,到时候, 无论是夏总, 还是别的人, 都没法翻身。” 秦越似笑非笑道:“我呢,想让恒夏遭受的,不仅是没法翻身,还有遗臭万年。” 他拿起一支笔, 用笔尖敲了敲桌子:“对了,那个徐白,是谢平川的人吧?吴永福,你知道吗?” 吴永福正是xv公司的副总经理。 他的年纪, 比秦越的父亲还大,秦越对他直呼其名,他也没有任何怒意, 反倒还觉得,秦越与他开诚布公,不走虚路。 每当提起谢平川,在座几位都有怨言。尤其是这一位吴永福,人称“吴老”或“吴总”,他和谢平川积怨已久——当年谢平川刚进公司,便受到上层的器重,空降数据分析的技术组,一跃成为副组长。 谢平川不过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即便学历和经验都很出色,他也不应该藐视上级,更不应该接受那样丰厚的待遇。 他没有家庭的困扰,也不愿意谈情说爱,所有时间都给了工作,交际圈极度功利化——由此可见,狼子野心。 更不用说谢平川辞职之后,悄无声息加入了恒夏,在业务上处处与xv作对,抢占市场资源,丝毫不念旧情。 吴永福道:“我听小魏说了,谢平川也会享受了,找了个小姑娘。”他面带微笑,看了一眼秘书。 秘书上前一步,递出一本文件。 吴永福拿起文件,随便翻了翻,对面的秦越便说道:“当年微软的高管,叫艾洛普的那个,他离开微软,去了诺基亚。” 秦越叼着烟卷,靠上椅背:“艾洛普在诺基亚胡搞,让他们的市值蒸发了千亿,诺基亚被贱卖给了微软,就连艾洛普本人,也回到了微软公司。” 他笑得畅快:“你们知道吧,微软在诺基亚裁员,一裁就是两万六,诺基亚时代过去了,血脉不保,工程师和设计师都丢掉了饭碗,现在这个世界,就是苹果和安卓的市场。” 魏文泽心领神会,笑着接话道:“恒夏还没有上市,现阶段收购,咱们也不亏。” “恒夏比起诺基亚,屁都不是,”秦越骂了一句脏话,复又敲响了桌子,“名不见经传的小公司,踩了几次狗屎运,赶上了好时代。” 他捻着香烟,看向吴永福:“我没记错的话,是今晚吧?今晚咱们要正式开工吧?” 吴永福收好文件,气定神闲。 眼角皱纹堆积,笑起来沟壑更深,吴永福依旧欣然:“我认识谢平川几年了,还没见他崩溃过,我特别期待。” 他摊开双手,眉目满含温情,话却恣睢暴戾:“呦,我们秦总知道微软和诺基亚的事,那也知道国内有个杀毒软件吧?就是那个小狮子软件,他们怎么把竞争对手送进监狱,谢平川也要亲身体会一次。” 秦越闻言畅快,心中憋笑,胸腔都在震动。 他端起茶杯,面对吴永福道:“好好好,吴总,我等着看好戏。” 亲眼旁观谢平川那样的天之骄子,落到锒铛入狱,身败名裂的境地,光是这般假想一下,都让秦越感到扬眉吐气。 他和吴永福说话时,魏文泽便在一旁赔笑。 直到秦越问起了他:“魏文泽,你和宋佳琪怎么样了?上次开聚会,你不是和她出双入对么,有进展吗?” 进展很大。 魏文泽自己也不知道,他算是什么性格的人。宋佳琪喜欢什么样的,他便装出那种样子,处处逢迎,处处顺意。 他没有一味骄纵,偶尔也要拿捏,在原则性问题上——当然了,那都是宋佳琪的原则,他总是表现得不容退让。 魏文泽彬彬有礼道:“托秦总的福,明天晚上,宋佳琪小姐会把我介绍给她的父亲,也就是恒夏的大股东,卫董事长。” 秦越拍手称快,赞叹道:“你啊你,魏文泽,不得了,我都服了。” 魏文泽谦虚道:“秦总过奖了。” 他在心中自嘲。 散会之后,大人物们先走了,魏文泽落在后面,刷新了他的朋友圈。他的微信好友数不胜数,圈中各有千姿百态,人世间的“贪嗔痴”,几乎都要占全了。 魏文泽百无聊赖地往下拉,偶然翻到了简云的动态。 简云配图道:“今日特价,韭菜饼1元一个,炸鸡翅4元一对,牛肉粉7元一碗,外卖加5元,同街区送货上门。” 他的手指一顿。 刚刚在会议室里,秦越他们喝的茶,是五千元一小盒。 宋佳琪用的限量版香水,是五万元一小瓶。 即便他已经见惯了,两相对比之下,依旧会蓦然一笑。也不知道是笑别人,还是笑他自己,时至今日,都无法过上那种生活。 他走出这一间办公楼,穿过一条长街,状似不经意般地,路过了简云的店面。 魏文泽穿着休闲服,仍然显得风度潇洒。老天爷没给他富贵荣华,却给了一副好皮囊,他停步站在小店门口,颀长的影子一晃,就照进了室内。 简云扩张了店面,不再是那个小包子铺,如今有了门牌、桌椅、雇佣的服务员,竟然也有模有样了。 当前时间,乃是下午两点半。 店里没什么人,倒是有个年轻男子,正在扒拉一碗牛肉粉。 那人道:“简云,简云,你的牛肉粉怎么做的,为什么这么好吃呀?” 简云还在擦桌子,她没看见魏文泽,低声接话道:“我女儿也喜欢吃牛肉粉,我做了很多年,熟能生巧吧。” 喜欢吃牛肉粉的,除了她的女儿,其实还有魏文泽。 魏文泽站立不动。 他想起和简云结婚当晚,她跑去了厨房——他们住在一栋老式楼房里,抽油烟机是改装的电风扇,扇子发出“嗡嗡”的声音,吵得他有些心烦。 但是魏文泽没等多久,简云便做了一碗牛肉粉,端到了魏文泽的面前,又点燃了一根蜡烛。 蜡烛的光芒通透,照亮了狭小厅堂。 那时的简云道:“我……我嘴笨,不会说话,脑子也不灵光,我就想说一句,今天和你结了婚,是我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她含羞带怯地笑了,眼眸在烛光的映衬下,仿佛仲夏的银河,星星点点,全是柔情在闪烁。 魏文泽没吃那碗牛肉粉,他调侃简云:“哪有什么上辈子、这辈子,把握现在才是真理,等我将来有钱了,带你去北京最好的饭店,吃他们做的牛肉粉。” 他一手撑着腮帮说话,呼吸时的气息,引得火苗晃动。 简云便伸出手,围住蜡烛的四周。 她道:“新婚晚上,蜡烛不能熄灭,要烧到半夜,夫妻才能长长久久。” 魏文泽根本不信这些。他凑近几分,亲了简云的额头,趁她不注意,漠然吹灭了蜡烛。 他和简云笑着说:“新婚夜里,小云,为什么要管蜡烛?春宵一刻值千金。” 魏文泽也没想到,蜡烛熄灭,不能长久便应验了。 他讲话的习惯,性格的特征,待人处事的方式,都和当年大不相同。 店里的简云抬头时,终于注意到了魏文泽,她放下抹布,问了一句:“你来干什么?” 正在吃牛肉粉的季衡扭头,刚好和魏文泽的视线对上。 “魏经理?”季衡想了想,记起魏文泽是谁——是他们恒夏曾经合作过的,某个软件外包公司的经理。 魏文泽言笑自若:“季经理好。” 他左手插进衣服口袋,走进了店铺之内:“我恰好路过这里,没吃午饭,想来吃点东西,季经理呢?” “啊,巧了,我也很忙,”季衡吸溜了粉丝,又夹起一块牛肉,“忙到现在,才有空来吃饭。” 72 魏文泽坐在季衡的对桌,并未和简云说一句话,反而关注起了季衡。他想当然地认为,这是为了工作,没有任何私心。 是的,他没有任何私心。 魏文泽笑道:“我们公司最近接手了安卓客户端,大家都在忙前忙后,我们组还负责招新,可惜招不到合适的人……现在的大学生,哪怕是念计算机的,基本功也不扎实,进组都要先培训,找人带,才能干活。” 他习惯性地撒谎。 他们公司近来,并没有招新计划。一直坚持招新的,是恒夏这种大企业。 和人聊天的时候,抛出相同的问题,往往能引起共鸣。这个技巧,魏文泽几乎用烂了。 可惜季衡看上去粗枝大叶,却是一个职场老油条,他笑着回答道:“是吗?那你们好忙啊。” 除此之外,什么也没讲。 季衡匆匆吃完饭,付了二十块钱,也不让简云找钱,就和他们告别,然后回公司了。 除了吃光的牛肉粉,还有四个韭菜饼,季衡没来得及吃,因此用塑料袋包着,一路拎上了二十七楼。 二十七楼的休息区,谢平川正在倒水。他一如既往,只喝白开水——之所以不在办公室安装饮水机,是因为不喜欢水滴溅到他整洁的地毯上。 季衡瞧见谢平川,高兴地走向了他:“嘿,川川,倒水呢?” 周围没有其他职员,因此季衡有意调侃。 谢平川左手端着杯子,右手还拿着手机,他新收了一组表情,全部转发给了徐白。 手机屏幕亮度偏暗,不过图片很大,易于观察。 季衡略微一瞥,就瞧见了什么“老婆,我错了”,“一个人默默地想老婆”,以及一句“没有老婆,我一个人不行”,甚至还有“老婆你可以打我骂我,就是不能不理我”。 偏偏徐白还回复道:“我暂时不想搬回来,你先自己待几天,要独立。” 谢平川乖巧地答应:“好的。” 季衡惊讶的下巴都快掉了。 他拍着谢平川的肩膀道:“川川,你真是能屈能伸,必成大器。” 谢平川略微低头。 他咳了一声,反问道:“嗯,你认错的时候,不会这样么?”谢平川思维发散,他还懂得类比:“当属下犯了错误,难道你不希望,他们端正态度?” “所以在你们家,徐白是领导,你是下属么?”季衡乐不可支,与他勾肩搭背,“啧,我说谢总监,真没想到,你也有今天。” 谢平川笑了一声,反击道:“季衡,我和你说件事。” 季衡爽快道:“好啊,啥事?” “你的牙缝里,塞了韭菜,”谢平川好心提醒他,“你能不能刷个牙?马上就要开会了。” 季衡闻言一怔,飞快跑向洗手间。 谢平川端着玻璃杯,走进一旁的会议室。 室内坐了几位高管,除了刚来的集团总裁蒋正寒,还有副总经理夏林希,公关总监、法务总监、和高级经理等等。 谢平川留了个门,坐在蒋正寒的旁边。 不到一分钟,季衡也出现了。他反手关门,还记得上锁。 室内门窗紧闭,灯盏通明,某位经理交握双手,坦诚道:“恐怕翻译组的问题,不止出在赵安然身上,赵安然给他们组里,一个叫徐白的职员,写过很多邮件……” 谢平川眉梢微挑。 那名经理接着说:“翻译组曾经有一份加密文件,被组长委托给徐白,转交到九楼技术组,这份文件,在赵安然的网盘里,也有一个备份。” 他拿起一沓纸:“我检查了徐白的资料,她的学历、背景都没问题,但是作为普通职员,有些屈才。” 法务总监笑道:“赵安然的罪名,是板上钉钉啊,与其怀疑别人,不如解决大头。”他侧过半张脸,看向蒋正寒和谢平川——这两位在场高管中,地位最重要的人物。 谢平川的话,也说得不容辩驳:“起诉的名单拟好了,比起你的推测,那些证据更充分。赵安然给徐白发的邮件,她回复了么?如果光凭口述,就能做出裁判,恒夏还剩多少人,你觉得呢?” 虽然是疑问的语气,却没有商量的余地。 那名经理只能道:“好的,谢总监,听您的,我们先起诉。” 第50章 对于领导的观点, 一般只有两种选择, 一个是服从,一个是保留意见。那位经理深谙此道,不再发言,直到会议结束, 还坐在椅子上。 等同事们都走了, 会议室里只剩下蒋正寒, 这位经理又忽然站起来,面对蒋正寒道:“蒋总, 我有一些话,不知道该不该说。” 房门紧闭, 室内安静, 窗帘遮挡了外物, 水晶灯落下柔光,蒋正寒就坐在灯下,笑得格外温和:“唐经理,你有什么话, 要留到现在?” 唐经理听出他的深意,不由得绷直了身体,指尖却点在文件上,敲得桌面“哒哒”响。 “蒋总, 您看谢总监的态度,”唐经理咽下一口唾沫,喉咙反而更加干燥, 他尽量平心静气,语重心长,“蒋总,事关重大,如果决策失误,我真的担心……恒夏会进死胡同。” 最后一句话,他讲得相当坦诚,像是以死直谏的忠臣,在奉劝即位不久的新君。 新君似乎听了进去,接着问道:“在唐经理看来,谢总监的态度,和决策失误有关系么?” 唐经理欲言又止:“自从问题出现,谢总监就在整顿技术部,不过呢,咱们公司有两个技术组,都是从xv公司直接挖来的……公司出于谨慎考虑,没让他们接触核心业务,清洗还没结束,牵连的人就超过了十个,殃及到各个部门,闹得人心惶惶。” 他停顿半秒,低声道:“谢总监习惯快刀斩乱麻,但是,蒋总,您也知道,谢平川的职责……” 唐经理直视蒋正寒,讲出了心中的不满:“是技术总监,不是首席执行官。” 蒋正寒闻言,开解道:“他也是公司创始人。没有谢平川,就没有技术部,你应该明白吧。” 言下之意,不再深谈。 他从座位上站起来,由于身高一米八六,比唐经理高了十公分,路过这一边的时候,唐经理不得不抬头:“蒋总,谢总监和徐白的关系,我有所耳闻,如果换做别人,恐怕都被总监开除了,但是放到徐白身上……” 唐经理点到即止,最终失笑道:“我明白蒋总的意思。但是这一次,公司面临麻烦,公关部力排众难,说到底,都是技术部的错误,如果不是软件出了问题,我们不会这么被动。” 他诚恳地低下头,表情被阴影遮住。 “技术部的最高领导,就是谢总监本人,错误的本身,出在谢总监身上,”唐经理百无禁忌道,“蒋总,我说了这么多,您也许会怀疑,我不是为了公司考虑。” 蒋正寒站在门口处,身形颀长,背影挺直,和谢平川有些相似。 一山难容二虎。 唐经理凛然道:“我进公司不久,就被蒋总提拔,除了为公司考虑,再没有别的想法。” 蒋正寒的新婚妻子,就是副总经理夏林希。夏林希毕业于清华大学,而唐经理正是她的同门师兄,同样毕业于清华工程系。 他受到提拔,一路晋升,不仅是因为个人能力,更是因为在公司内部,有不少盘踞一方的校友。 蒋正寒沉默片刻,拍了唐经理的肩膀:“你刚才提到了,公司现在面临麻烦。”他侧目看着他,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话中有话道:“在解决麻烦之前,你的考虑……” “是我多虑了,对不起,蒋总。”唐经理回应道。 话音未落,会议室正门被打开。 距离门口不远处,谢平川还在接水。 他端着玻璃杯子,身旁站着周助理——说来奇怪,上至衣食住行,下至端茶倒水,谢平川从没拜托过助理,他交给周助理的任务,一向只和工作相关。 73 唐经理失笑,缓慢抬步。 他目视前方,视线和谢平川交汇。出于礼貌,唐经理点了一下头。 谢平川无动于衷。 谢平川的社交活动,绝大部分,都带有功利性质。如果只是间接利益关系,他的态度会不冷不热。 这也没办法,逢迎他的人,实在太多了。普通人依靠社交,才能获取的东西,他多半已经不需要。 在这一点上,蒋正寒就比他好得多,待人接物更温和,甚至于如沐春风。 倘若放在平常,蒋正寒会走到近前,和谢平川打一个招呼。但是今天,蒋正寒径直离开,前往总裁办公室。 而在休息区,周助理道:“咦,蒋总走了。” 他转移了目光,凝视着唐经理:“他们刚才在聊什么?” “聊了什么,无关紧要,”谢平川端着杯子,走出了休息室,“怎么把xv连根拔起,才是我们要关心的。” 周助理交握双手,郑重点头:“谢总监说得对。” 几天之后,恒夏风平浪静。但在世界各地,勒索病毒一再爆发,侵蚀了大量用户,此次病毒不同以往,来势凶猛,攻占比例更高。 恒夏的安防系统顽强,并未受到病毒的影响,技术组的工作恢复,翻译组又忙了起来。 表面上看,好像度过了风波。 徐白毫无评价,心里却很高兴,她洗了一个苹果,还没来得及吃,手机便震动了一声。 午休时间,同事们休息的休息,聊天的聊天,徐白低头打开手机,瞧见谢平川的消息,便像做贼一样起身,出门踏上电梯,直达二十七楼。 谢平川就在办公室等她。 徐白尚未搬回来,这几天晚上,谢平川独守空房,竟然抱起了毛绒兔子——兔子的身上有徐白的香气,他辗转反侧,拉过兔子,才不至于失眠。 但是香味在变淡。 思念就更强烈。 谢平川坐在办公室的沙发上,缓慢撤下了自己的领带,徐白推门而入时,谢平川的第一句话是:“请帮我关上门。” 徐白依言照做。 谢平川却道:“还要反锁。” 徐白提出异议:“为什么要反锁,我们是光明正大的。” 谢平川见她不同意,便从沙发上站起来,亲自走到了门后,抬手将门紧紧反锁。 如今是十二月初,全北京开放了暖气,公司还有中央空调,置身其中,堪称温暖如春——可是徐白还穿着外套。 在徐白上楼之前,谢平川调高了室温。当下接近25度,徐白有些燥热,她还天真地认为,楼顶光照充足,气温就会升高。 “你这里好热,”徐白道,“没有五楼凉快。” 谢平川给她倒水。他穿着一件衬衫,衣扣解开了三颗——竟然将一身正装,穿出了暗示的意味。 他的神情如常,还和徐白聊天:“是有些热,你喝杯水吧。” 徐白眨了眨眼睛,凝视谢平川的脸。她不是沉迷美色,只是没想到,本以为谢平川会让她脱衣服,结果他只是倒了一杯水。 徐白蹙眉思考,不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她低头喝了一口水,自觉脱掉了外套,并把衣服置于膝头,接着和谢平川说:“技术部没事了吗?我们又要开会了,好像正常了。” 谢平川道:“距离正常,还早得很。” 他放下手中的玻璃壶,修长的手指按在壶盖上,指甲就像打磨过的贝壳。他的双手很好看,也很有力气,徐白却没有心思观赏。 她拉住谢平川的手,酝酿了一会儿,便安慰道:“一帆风顺不可能,没有人从不出错,我知道你有计划……万事小心,我支持你。” 沙发坐垫柔软,徐白的手更软。 她的指尖像羽毛,抚摸谢平川的手背,偶尔停驻一瞬,引得掌心微痒。明明饱含了温情,谢平川还侧目看她,毫不知足道:“你支持的态度,不是特别明显。” 徐白闻言,沉思了两秒。 她很快扭过头,亲了谢平川一下,亲得用力,动作和缓。没有嬉闹的轻佻,只有郑重的表情达意。 谢平川却按着她的肩膀,把她整个人压在沙发上,徐白立刻反应过来,义正言辞道:“你放开我,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在庄重的办公室,对女性下属做这种事。” 她躺在长达两米的沙发上,脚尖伸直,也碰不到另一端。头发散乱的铺开,挨近旁边的抱枕,谢平川就把枕头扔到地上,似乎忘了自己有洁癖。 “你说的话,很有道理。”谢平川表达赞同。 徐白也点头:“对呀,我知道你一向讲道理。” 谢平川却抬起左手,捂上了徐白的眼睛。他咬着她的耳尖说:“这样捂着,你就不会看到了。” 他含住她的耳垂,不断向下摸索,注意到徐白被捂住眼睛时,下巴的线条更加惹人怜爱。他从她的耳根后方,索取回报一般,一路吻到了锁骨,不过没有解开扣子——他似乎坚守了底线。 徐白反抗了一下,可惜没他劲大,毫无逃脱的可能。她干脆一动不动,直接问道:“你是不是很想我?” “想到快疯了,”谢平川反问道,“你呢?” 徐白抿嘴,却没说话。 谢平川放开双手,直视她的双眼,见她目光澄澈,瞳仁水汪汪的,好比初生的小鹿——或者诸如此类的小动物,他又冒不出半分脾气,低声道:“你一点都不想我么?” 他有些消沉,伏在她的发间:“我去你们家,虾饺都比你热情。” “虾饺性格友善,它对谁都热情,”徐白认真地解释,“我和虾饺不一样,我只喜欢你。” 第51章 谢平川听了徐白的话, 仍然没有起身的意思。 他侧卧在徐白的旁边, 用手理了理她的长发。徐白也翻了个身,和他面对面躺着,谢平川执起她的手,在掌中握了一会儿, 察觉徐白手心发烫, 终于诚实道:“我把空调的温度, 调到了二十九度。” 徐白质问道:“哥哥,你不怕热吗?” 她撑起另一只手, 用来托住腮帮,若有所思道:“还是故意的, 想让我脱衣服。” 如果徐白更笨一点, 谢平川就不会词穷。他摸着徐白的头顶, 思索片刻,方才开口道:“你误会了,我怕你着凉。” 他拉开沙发的抽屉,找到空调遥控器, 按下了电源按钮:“既然你不喜欢,还是关掉吧。” 徐白一言不发,只将他望着。不到半晌,她捂住他的额头, 后知后觉地询问:“是因为感冒了吗,所以你才会怕冷?” 中央空调关闭之后,室内有暖气供应, 闷热一如既往,唯独沙发的皮垫,触感依旧冰凉。谢平川挪开抱枕,靠着坐垫,入戏道:“最近天气忽冷忽热,你也要注意防寒保暖。” 言罢,他咳嗽了一声。 徐白叫了一句:“哥哥?” “我没事,”谢平川道,“快两点了,下午还要开会,晚上我送你回家。” 一句话还没说完,谢平川就站了起来。他系上衣领的扣子,拎起一旁的领带。 就在他俯身之际,衬衣的腰线紧贴身体,勾勒出美好的轮廓,整个人看起来,既像是禁欲系,又有十八禁的气质。 谢平川惯用玻璃杯,但是现在,他拿出一个保温杯,似乎准备喝热水——感冒之后,多喝热水,是他一贯的认知。 徐白观察入微,见状之后,有些心疼。 她道:“你工作忙,我百分百理解,但是你感冒了,也需要休息。” 话音未落,徐白离开沙发,走近了谢平川,关怀道:“我打算回办公室了,今晚不用送我回家,我自己坐地铁……你早点休息,有事给我打电话。” 谢平川之所以装病,是为了让徐白心软。如今目的达成,他牵住了徐白的手:“你不让我送你回家,今天晚上,我可能会失眠。” 徐白站在门后,拧开了反锁按钮,回头看了他一眼,耐心和他讲道理。但是谢平川油盐不进,还将徐白抵在了墙上。 74 恰好唐经理有事——虽然今天上午,他在蒋正寒的面前,说了谢平川的缺点,但是在公司的技术问题上,他不得不遵循制度,汇报给技术总监。 门缝半掩,他听见室内有声音。 但是推开正门,只有谢平川一人。 “唐峰?”谢平川对他直呼其名,又温和地笑道,“唐经理。” 他坐在办公桌的后面,衣着整齐,领带规整,一如平日里风度翩翩。 唐峰做梦也不会想到,谢平川的办公桌底下,藏了一个衣衫不整的女职员——正是来不及逃跑的徐白。 徐白顾不上姿态,想要盘腿而坐。偏偏左脚的脚踝,前些日子受了扭伤,还没有彻底恢复,她不得不弯曲右腿,谨慎地伸直了左腿。 谢平川稍微低头,就能瞧见徐白修长的小腿,雪白的脚踝,以及松开带子的运动鞋。 他报以一笑。 唐峰向他道歉:“抱歉,谢总监,我刚才想敲门,手一用力,就把门推开了。” “没关系,你都进来了,”谢平川状似不经意,话中还带着笑,“敲门是过程,进门是结果,唐经理是注重结果的人,我当然明白。” 唐峰抬起头,和谢平川对视。 “不会有第二次了,谢总监。”唐峰道。 他站在原位,没准备坐下。即便黑皮沙发,就在几步之外。 谢平川依然道:“请坐,唐经理。” 唐峰反而走近办公桌,把文件放在了他的桌上。 “谢总监,”唐峰开门见山道,“老职员离开公司前,按照规矩,是应该和接手的人,做一个交接吧?” 他不卑不亢,气势非同寻常。 谢平川根本没看文件,猜到了他要说什么:“技术部离职的几位员工,还没有做完交接任务,如果你想上报错误……” 他打开显示屏,并未正视唐峰:“那么,有劳你亲自跑一趟,我已经知道了。” 谢平川的办公室里,设置了一个专座,隶属于蒋正寒。不过蒋正寒的总裁办公室,却没有给谢平川安排专座。 唐峰望着那一把椅子,笑道:“咱们有两个技术组,是直接从xv公司挖来的,出于各方面的考虑,没让他们接触核心业务。但是,谢总监,我说句不恰当的话……” 空调关闭不久,窗户尚未打开,室内保暖又好,多少有些闷热。唐峰的额头沁出汗滴,脸上的表情却不动声色:“我想说……” 谢平川坦然道:“请直接说,不用拐弯抹角。” 唐峰点头,再次开口:“谢总监,您本人,也曾经是xv公司的副组长,您不信任新的技术组,我们这些项目经理,夹在中间,也很难做。” 他有意无意道:“当初在xv公司,您是组长,也有组员,如今在恒夏,您是技术总监,还有蒋总带队,虽然面临难关,但我相信咱们的领导团体,打扰了。” 语毕,他告辞出门。 唐峰的话,乍一听寻常,仔细思索,却别有深意。 当初在xv公司,谢平川的属下,其实包括了蒋正寒。彼时的蒋正寒,甚至不是正式员工,只是一名实习生。 谢平川作为副组长,爱才惜才,不遗余力栽培他。虽然那个时候,无论技术水准,人脉视野,亦或者管理经验,谢平川都在蒋正寒之上。 如今,他的职位,反而在其下。 唐峰出门之前,关上了办公室的房门。徐白听见声音,缓慢爬了出来,她的头发散乱,衬衫扣子开了,因此坐在地上,认真打理衣服。 谢平川拉开抽屉,找到了一把木梳。他似乎早有准备,把梳子递给徐白,然后单膝跪地,帮徐白系上了鞋带。 徐白道:“唐经理的话,是什么意思?向你表态吗?” 谢平川引用例子,为她解释:“二战的时候,除了同盟国和轴心国,也有前期不参战,后期才表态的既得利益者。” 徐白豁然开朗。 她低头思考:“唐经理这个人,我接触的不多。不过我相信你和蒋总,就像二战时期的英美联军。” 徐白收拾好衣服,梳完了头发,依然坐在地毯上。 谢平川陪她坐着,随口调侃道:“阿拉曼战役之前,英军从未打过胜仗,阿拉曼战役之后,从未打过败仗。” “总比法国好,”徐白感叹道,“法国参与二战……还是很快投降了,不过也不怪他们,德国绕开了马奇诺防线,意大利又在背后夹击。” 言罢,她无意识地脱口而出,说了一句应景的法语——谢平川根本听不懂。但他喜欢徐白的原因之一,就在于他提到的例子,徐白总能飞快理解,举一反三。 谢平川询问道:“换做是你,四面树敌,国内动荡,会投降吗?” “不,”徐白斩钉截铁,“留一口气在,就要负隅顽抗。” 谢平川被她严肃的表情逗笑了。 徐白继续说:“初中的历史课本上,1945年二战结束,就没有继续介绍了。其实战后的世界并不和平,苏联和德国受到重创,荷兰在闹大饥荒,反而是尽早投降的法国……恢复得很快。强奸、虐待、烧杀掳掠,这也是战胜国的士兵,对战败国平民所做的事。” 她并拢了双腿,下巴抵在膝头。 谢平川接话道:“利益角逐,人性难改。” 他握住了徐白的手腕:“起来吧,地上凉。” 徐白被他牵着手,又看了一眼挂钟——时针缓慢移动,将近下午两点。她便抽出了手,同他告别道:“我要回去上班了……明天见。” 谢平川一路相送,直到徐白进了电梯。 他不知想起什么,当场说了一句:“我不会让公司的事,牵连到你的身上。” 徐白心存疑惑,还没有细问,电梯门便合上了。 她状若往常,回到了五楼。 叶景博站在办公区域之外,和一位高级主管谈笑风生,而在他们的不远处,透过一面玻璃墙,就能瞧见忙碌的赵安然。 徐白一直记得谢平川的话——谢平川告诉过她,赵安然的大学专业,是计算机技术,他精通信息安全,甚至还有逆编译。 但他混在一堆文科生里,竟然也做到了怡然自得。 徐白进门以后,赵安然便笑道:“小白,你来的正好。” “怎么了,你有事找我吗?”徐白反问道。 她原本就是戒心很高的人,由于确认了赵安然的身份,对他的戒心增强了十倍。但她不能打草惊蛇。 徐白就站在同事的身边,隔岸观火。 “也没什么,小白,我不知道怎么说,我不能照顾烧麦了,”赵安然把手机屏幕打开,放出了烧麦的视频,“你方便再养一只猫吗?” 屏幕里的小猫“喵喵”叫着,一双湿漉漉的大眼睛,像是海港孕育的黑珍珠。它长着棕灰色的毛皮,被照顾得十分周到,毛色发亮,耳朵粉嫩,看起来活泼又可爱。 赵安然没有任何养猫经验。所以烧麦的玩具、粮食、猫爬架,都是徐白挑选的,快递寄到公司,收件人是赵安然。 烧麦能茁壮生长,徐白有一半功劳。 可她今天,保持了沉默。 反倒是另一位女同事,瞧见烧麦的那个样子,当下被击中了萌点,跑到赵安然的跟前:“哇,好可爱啊!天哪,你家的烧麦吗?” “是啊,我家的小烧麦,”赵安然喜不自胜,“你能养猫吗?” “必须能呀!我家也有猫,刚好再养一只,给它作伴,”女同事扒着他的手机,爱不释手道,“这么讨喜的小猫,你怎么不要了啊,赵安然?” 赵安然失神,松开了手机。 恰逢女同事手滑,点了一个按钮,返回上级菜单,预览了整个相册——徐白就站在后方,她的视力很好,于是清楚地看到了,几张鲜血淋漓的照片。 还有切断的手指头,放在厨房案板上。 女同事惊叫出声。 “啊——!”她面色大变,爆起了粗口,“什么玩意儿?吓死老子了!” 75 徐白也吓了一跳。 她静观其变,听见赵安然道:“太抱歉了,吓到你了吗?” 整个办公室的人,都将目光投了过来。赵安然抢到了手机,也不忘安抚同事:“你们听我说,我从前看恐怖片,喜欢用手机看,害怕的时候,还会截屏保存。” 女同事信以为真。 她捶了赵安然一拳:“得了吧你,赶紧删了,血丝糊拉的,恶不恶心啊?” 赵安然笑道:“好,现在就删。” 他把话题引向烧麦:“等咱们下班了,我回家一趟,把烧麦带过来。它有点怕生,但是不挠人,也不咬人,爱吃金枪鱼罐头,每晚十一点睡觉,清晨六点起床,生活比我健康多了。” 赵安然和女同事描述一番,约好了晚上见面的时间,便返回了自己的办公桌。期间他路过徐白,又问了一句:“假如别的同事……想把猫咪送给你,你会接受吗,小白?” 徐白倒了一杯果汁,还没来得及喝,听见赵安然的话,她回答道:“我家面积不大,养两只小猫,不知道会不会打架。” “没错,我明白,你肯定要为虾饺考虑,”赵安然压低了嗓音,垂首盯着办公桌,“你看,猫的世界,和人挺相似的,有飞来横祸,也有鸿运当头。” 他侧身站立,靠近落地窗,沐浴着冬季凉薄的阳光,一时之间,竟然显得哀思如潮。 赵安然偏着脸,自言自语道:“如果时间能倒退,该有多好呢。” 徐白下意识地接话:“你想让时间……退到哪一天?” “初中吧,天真无邪,无忧无虑的,”赵安然自觉幼稚,付之一笑道,“那时候我拉小提琴,你弹钢琴,班上同学喜欢起哄,老让我们表演合奏,你还记得吗,小白?” 他不等徐白回答,就斩断了绮念:“过去的事,都过去了。” 赵安然对即将发生的事,似乎抱有一种预感。因为没过几天,恒夏集团就以“侵犯商业秘密罪”为由,将包括赵安然在内的几个人,全部告上了法庭。 根据取证结果,赵安然受雇于xv公司,但是他提供的证词,却与证据大相径庭——赵安然一再坚持,不断指使着他,又承诺了回报的人,是恒夏的技术总监。 有人以此做文章,发布了深度分析报告。 技术总监身负巨额股份,又是恒夏的创业合伙人,在董事会里的威望,比不上总裁蒋正寒。 蒋正寒比谢平川年轻,资历更浅,无论学历、背景、经验,无一处胜过他,试问长此以往,怎么忍受得了呢? 何况当年在xv公司,蒋正寒还是谢平川的下级,亲兄弟一起开公司,尚且会反目成仇,更遑论一对曾经的上下级。 舆论哗然。 恰逢“勒索病毒”肆虐,又不知从哪里冒出消息,恒夏的新款翻译软件,采用了盗版xcode编译器,所以它的mac和苹果客户端,都被植入了二代病毒。但凡使用恒夏软件的客户,都要小心自己的信息被曝光。 即便几个星期前,恒夏就加班加点,整顿技术部,连夜更新软件,处理了这个错误——但是证据被人截屏,如今又被大面积披露。 有记者想深入调查,可是恒夏经历了清洗,员工的口风都很紧。记者们怅然若失,却有人牵线搭桥。 那人正是魏文泽。 魏文泽认识一批新媒体,他联系了这些朋友,客气道:“恒夏的事情,我都听说了,我自己所在的公司,前几个月,都和恒夏有软件合作……” 对方便问:“什么合作呢,方便透露吗?” 魏文泽略微沉吟,装出思考的语气,方才谨慎道:“案件涉及到病毒传播,是网络安全的重罪,我们公司为恒夏集团做外包服务,有些代码,也不知道什么意思,调用了恒夏的数据库。不过验收的那一天,我们所有的项目,都获得了谢平川的肯定。” 他站在写字楼里,遥望远处的恒夏,看着他们巨大的金漆标志,在夕阳的余晖中黯淡无光。 魏文泽勾唇笑道:“我们把所有代码,提交到了物证中心。至于是什么数据库,相信不久之后,就能见分晓了。” 他还补了一刀:“我认识一个被恒夏开除的员工,因为恒夏对他的评价,至今没找到工作……不瞒你说,他叫何兴怀,是法国留学回来的精英。” 魏文泽的人脉圈,为何兴怀的破茧,提供了丰沃的土壤。 何兴怀受到邀请,拍了一个视频短片。而他们背后的赞助商,正是秦氏集团的总裁——与恒夏结仇的秦越。 秦越拍手称快。 视频公布的那一日,秦越在豪华会所里,订了一个大包间。 他邀请了魏文泽、xv公司的副总经理、还有一帮狐朋狗友,在包间里相谈甚欢。周围有不少美女作伴,她们多半浓妆艳抹,穿着一件小礼服,领口开得很低,露出丰满的胸部。 一扇屏风相隔,美人花影绰绰。 四周灯火鼎盛,宛如琼楼玉宇,纱帐飘浮,薄似蝉翼,秦越斜躺在软椅上,左拥右抱两位姑娘,透过帐幔和屏风,看向对面的魏文泽。 “你干得好极了,魏文泽,”秦越隐有醉意,笑着表扬道,“喝酒吗?那瓶龙舌兰,送你了。” 他把手伸进姑娘的衣服里,下流又恶劣地搓弄着,姑娘们娇笑一声,发出些微的浅吟,闻声便让人酥了骨头。 房间内一股烟酒交杂的味道,还有极其昂贵的香水味——或浓烈,或清新,让人想要纸醉金迷。 魏文泽也搂着一个小姐。但他中规中矩,坐怀不乱,只是翘着二郎腿,还端了一个酒杯。 “秦总,”魏文泽提议道,“要看视频吗?” 秦越欣然应允。 液晶电视被打开,连接了魏文泽的手机,屏幕的正中央,何兴怀并膝而坐,显然还有点紧张。 秦越抬头,笑骂道:“孬种。” 自从秦越接手了家族企业,他再不像从前那般,克己复礼,约束自己,反而纵情声色,雷厉风行。 因为他认识到,奉承、谄媚、逢迎他的人,是从前的许多倍。 人生在世,不过短短几十年,既然有条件享受,为什么不享受?既然能报仇雪恨,为什么要忍气吞声? 恒夏的总裁蒋正寒,曾经让秦越咽下恶气,还有技术总监谢平川,曾经让秦越丢过面子……这些新仇旧账,他都要尽数讨还回来。 前方的屏幕里,何兴怀正襟危坐,终于开口道:“我受到内部推荐,进入了恒夏集团,在翻译组工作,做一个法语翻译。” 他说了几句法语,发音标准,吐词清晰。 而后,何兴怀视线下移,神情变得凄怆。他近日里找工作,屡次碰壁,心中的愤怒和酸楚,全然做不了假。 他说:“恒夏的翻译软件有很大的问题,他们不愿意进步,不听取意见,喜欢做恶性竞争,搞垮同行……技术总监谢平川,为人专断又独裁,潜规则办公室美女,整个公司内部,乌烟瘴气,我忍不下去,提出了意见,当天就被辞退。” 何兴怀回忆当天,挺直了腰杆,嗓音却沙哑:“那一天,下着大雨,我没带伞,主管让我立刻走,根本没有……没有辩解的机会。可是我想啊,恒夏集团一手遮天,如果我不发声,谁来发声呢?我不抗议职场性骚扰,谁来抗议呢?我不拒绝流氓软件,谁来拒绝呢?!” 话音落罢,掷地有声。 他说了很多,包括工作流程,内心控诉等等。他的发言,并非即兴,而是被策划过,因此从头到尾,感情张力十足。 秦越喜上眉梢,忍不住道:“瞧他这幅样子,演得不错。” “何兴怀没有演戏。他觉得自己呢,说的都是实话。”魏文泽搭了一腔。 怀中的小姐给魏文泽倒酒,转过脸的那一刻,唇边还有欲拒还迎的笑。 魏文泽垂首,轻吻她的额角。 76 她含羞带怯,钦慕道:“您真温柔。” “谢谢夸奖,”魏文泽有些醉了,他附在她耳边,善意提醒道,“我看了名册,你刚来吧?欢场里,再温柔,也别当真。” 言罢,又是一个吻。 秦越调侃道:“呦,魏文泽,你说说看,是你怀里这个比较好,还是宋大小姐比较好?” “她们两位加在一起,”魏文泽莞尔一笑,“也比不上秦总您,怀里抱着的那两个。” 秦越抬高了腿,架在面前茶几上,和他开玩笑:“你听过一首诗么,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 魏文泽立刻会意。 他祝福道:“等到尘埃落定,夏林希作为副总经理,也许会来谈判,您想做什么,都能做了。” 秦越摇头道:“强迫没意思,我喜欢自愿的,就像收购公司。恒夏倒台的那一天,我会让我们的公司,吞并他们的每一份心血。” 第52章 徐白在医院病房里, 看到了何兴怀的视频。 北风清冷, 天干物燥,苍穹如同生了尘灰,映得阳光格外寡淡。徐白凝望窗外,没等视频放完, 就关掉了手机。 她默默在心里, 骂了一句脏话。 奶奶的手术就在近日。趁着今天是礼拜六, 徐白来医院看她——护工也算尽心尽力,老人的状态好了一点, 不过因为疾病缠身,她说了一会儿话, 又变得无精打采。 这般安静了几分钟, 护工拿起杯子, 出门打水。 “小白,”奶奶忽然道,“你的对象……今天还来吗?” 徐白连忙道:“他在开车,路上有点堵, 他很快就来了。” 地砖是青灰色的,花纹纵横交错,瞧着很干净。徐白走路无声,站在病床前, 低头和奶奶说话,目光却落在了地板上。 “他最近,工作上遇到一点事, ”徐白故作轻松,讳莫如深,“反而没有平常忙了。” 奶奶闷声咳嗽,蹙紧花白的眉毛。 想她年轻时,必是姣好的美人,鼻梁秀挺,脸型柔和,双眼形状标致。不过因为岁数大了,眉梢眼角生了皱纹,肌肉塌陷,肤色泛黄。 她和徐白讲起了,早前去世的丈夫:“你爷爷还在的时候……他那会儿才二十多岁,在工厂里做工,忙得很……我经常和他吵架。” 徐白宽慰道:“说开了就好了。” 奶奶闻言,倒是笑了。 人一上了年纪,总喜欢回顾过往。父母亲戚,朋友至交,竟也驾鹤西去,谈及死亡,多半怆然,谈及往生,多半敬畏,倘若黄泉有灵,即便溘然长辞,也不是什么惊俗骇事。 徐白的奶奶卧床已久,早已猜到这不是小病。手术有没有用,她不寄希望,心中挂念的人,竟然只有儿子和孙女了。 “忙也好,闲也好,”奶奶拉住徐白的手,“做了夫妻,要互相体谅。” 她还有很多话想说,可惜力倦神疲,身体乏累。奶奶便拉着徐白的手,拍了拍她细嫩的手背。 徐白却结结巴巴:“我……我还没有和他结婚。” 此话一出,病房里进来一个人。 谢平川并非空手而来,他还带了一捧花束。恰巧窗台上有个瓶子,瓶中装着凋谢的鲜花,他就走到了窗前,把花束放到了一边。 时值清晨,淡薄的日头一照,他的侧脸也不分明,光用“好看”形容也不够,只是左右挑不出瑕疵。 他不仅模样生的俊,性格也安分守常,很快就来到病床前,和躺在床上的老人打招呼,而且开口就是:“奶奶好,身体感觉怎么样?” 老人家对谢平川有些印象。彼时还在四合院里,她去儿子家中探望,稍微待个几天,便要打道回府。 她的孙女年纪轻轻,整天跟着邻居家的小子,像个甩不掉的小尾巴。 而那个小男孩呢,刚开始是很调皮的,后来就渐渐懂事了。他常在窗前看书,身高如拔苗一般,长成了青葱少年。 今非昔比,两个孩子都长大了。想起徐白刚才的话,奶奶一如守旧的长辈,匆匆寒暄几句,就迫不及待地问道:“我的身体没事,我关心你们啊,你们两个,什么时候结婚呢?” 恰逢护工返回病房,听到老人的问题,护工也应承道:“您有福了,您孙女和她对象,多般配呀。” “是吧,他们俩啊,打小儿一起长大,”奶奶左手牵着徐白,右手拉住谢平川,把他们的手叠在一起,圆满道,“你们要是结婚了,我就没什么挂念了,去见你爷爷,还能和他讲讲。” 奶奶有撒手的意思,徐白不知如何接话。 她斟酌道:“爷爷想知道的,一定不止我的婚事。” “你弟弟不成器,”奶奶主动提及,“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不长心眼和脑子。我老了,狠不下心,你爸也不想管他,你继母……” 老人叹气道:“唉,不提她了。” 她在心中想着,所谓“老来儿女绕膝,就能安享晚年”,大约是个骗局。 谢平川在奶奶的促成下,如愿握住了徐白的手。他一直没有松开,甚至牵得更紧:“您放心,我和小白快结婚了。认识了这么多年,我的心里只有她,结婚的事,晚一天,不如早一天。” 他道:“所以,等您出院,刚好能参加婚礼。” 徐白并未反驳。 什么话该讲,什么话不该讲,在病床前要拎清。 谢平川哄人的功夫,在今日大显神通。他待了不到十分钟,就让奶奶的眼睛里,充满了慈祥的笑意。 老人问道:“你们呐,想过要孩子没?” 谢平川承认道:“嗯,想要一个孩子。” 他微微低下头,神情温柔,唇角上扬些许,应该是笑了:“儿子或者女儿,我和小白,都会喜欢。” 徐白盯着谢平川,被美色所迷,神思有些恍然。 她禁不住暗暗地想——如果谢平川做了父亲,他必然是很好的父亲。既不会过分严厉,也不会疏于管教,宠爱和指引,他都能给。 奶奶接下来的话,又把徐白拉回现实:“我盼着能……再活一两年,见到你们的孩子。” “手术会很顺利,”谢平川预祝道,“到时候,请您给孩子起名。” 卧病在床,百感交集,仍要抱有憧憬。老人微笑点头,拍了一下谢平川的手背,改口称呼道:“孙女婿。” 谢平川得到了首肯。 他在整洁的病房里,向徐白的长辈许诺:“我会好好照顾她,比小时候更仔细。” “唉,小白对你呢,真心实意的,她小时候一提到你,眼睛都会发光,”奶奶也说道,“你们俩啊,我都是看着长大的,我放心你们。” 心情舒畅起来,难免更加疲乏。徐白察言观色,及时止住话题,零零总总讲了几句,便和她的奶奶告别了。 再然后,她和谢平川一同出门,来到了医院的正门之外。 朝阳东升,日头正盛,洗净阴云铅华,视野也越发开阔。 谢平川稍一停步,拿出了车钥匙。不过他想了想,又提议道:“你早上吃饭了么?如果没有,我请你吃饭。” 医院门外的对街,有一排开张的店铺,包含了各类面点小吃。再往前一段距离,又是一家星级酒店,院前停了不少豪车,总之有很多选择。 朔风刮得正紧,徐白的头发被吹乱。她从口袋里拿出皮筋,把长发扎成了马尾——可惜没有镜子,她就是胡乱扎的。 她抬头望着谢平川:“我没吃饭,起床迟了。我们一起去吧。” 整条长街上,行人疏落,谈话声浅,徐白问了一句:“我的头发乱不乱?” 以谢平川的直男审美,他只觉得,无论徐白怎么弄头发,她都是很漂亮的。因此谢平川回答道:“不乱,符合你的气质。” 正巧,他们路过了一扇橱窗。徐白对着玻璃照了一下,马上质问道:“我的气质这么凌乱吗?” 谢平川摸了摸她的头,把几缕头发拨到了耳后。他顺便抚弄了她的耳朵,像是徐白经常对猫咪做的那样——冬日天冷,他不戴手套,指尖很凉,冻得有些红了。 77 徐白拉了一下围巾,主动牵住谢平川的手:“你不冷吗,哥哥?” “冷,”谢平川道,“膝盖麻了。” 他没有心理负担,倾诉自己的现状:“昨晚睡得迟,早上醒不来,没空准备衣服,披了外套就出门了。” 徐白听了这句话,解开脖子上的围巾,要挂到谢平川的身上。不仅如此,她还凛然道:“待会儿我把外套脱给你。” “我们的角色,是不是反了?”谢平川调侃道,“不应该是我照顾你么?” 话中一顿,他提及刚才的话:“我在长辈的面前,说了……” “你没来的时候,奶奶告诉我,夫妻之间,要相互体谅,”徐白打断道,“等她做完手术,病好了,可以出院,还要……” 还要参加婚礼。 徐白没有讲下去,谢平川揪住不放:“还要什么?我在等下文。”他站在路灯旁边,掂量着徐白的喜好,选中了一家饭馆——他今天没带银行卡,当着徐白的面,从口袋里拿出现金。 而且不是面额一百的现金,是零零碎碎的几十块钱,甚至还有几张毛票。他用冻得微红的手指,将毛票捋得平整,谨慎地打了个对折,又重新揣回了口袋。 徐白感到不可思议。 她整个人都懵了。 谢平川见她发愣,竟然问道:“你有没有听说我的事?” 不同于徐白惹了麻烦后的遮遮掩掩,谢平川格外坦诚:“公司高层怀疑我,警察也来取证。我的律师费用很高,不巧最近,股票被套牢了……” 他倒是没提,今天之所以迟到,是因为去了缴费处,在徐白奶奶的医户账号上,充了一笔不菲的巨款。 谢平川笑了笑,聊以解嘲:“董事会要罢免我,蒋正寒也同意了。” 他握紧徐白的手,牵着她过马路。中途有一块地方,正在修路,他就像从前一样,走在徐白的外侧,即便只是过马路,也想着要关照她。 等他们走近饭店,徐白拿起桌上菜单,开始盘查它的价钱,还好不是特别贵,她松了一口气。 在此之前,这种情况,从未发生过。 徐白甚至在考虑,谢平川送她的钻石项链,是不是可以拿去卖掉,为他换钱——紧要关头,哪怕律师再贵,吃着连续的官司,也绝不能放手。 她缓声安慰道:“事情突如其来,你们没想到xv公司会这么做,一定措手不及,等到查清楚真相,清白就回来了……你别怕。” 谢平川低头审视菜单,表现得相当低调,仍然吸引了女服务员的目光。两位服务员先后走近,脸颊绯红,绕在谢平川身边,婉转又温柔地问道:“这位先生,请问你们想吃什么?” 徐白接话道:“今天这顿饭,我请你吃。”随后又说:“我一直请你吃。” 谢平川勾选了几道菜,完全迎合徐白的口味,有意无意道:“今天早上,我在你奶奶的面前,说了大话。” 他等着徐白点餐,也不顾别人在场,就自说自话:“我想哄她高兴。我问了主任医生,手术成功率百分之七十,如果病人状态好,比例还能升高。” 徐白点了清淡的菜,多要了一杯白开水,方才回答道:“你没有说大话,哥哥。” 时光仿佛在一瞬间倒退,退回了谢平川十八岁那年,遭到几所大学拒绝时,那个异常寒冷的冬夜。 彼时少不更事的徐白,也像今天这样,郑重地鼓励道:“你会事业有成,婚姻美满的,我永远相信你,哥哥。” 第53章 谢平川和徐白吃完饭, 心情好了不少。 但在结账的时候, 徐白抢先一步,冲动地付了钱,而谢平川捧起饭碗,遥望着徐白的背影, 又注意到服务员饱含深意的打量——他便有了一种, 近乎于吃软饭的感觉。 等徐白回了座位, 她垂首没再说话,只是拎起了皮包, 将手机放了进去。 谢平川扫了一眼菜单,在心中算出了总价。他把手伸进衣兜, 清点出一沓纸钞, 连带着发皱的五块、十块, 交到了徐白的手里。 他道:“怎么能让你请客?” 徐白接到了钱,只觉分量颇重,她轻咳一声,道:“你别和我客气啊。” 话虽如此, 为了照顾他的面子,那一沓钱,徐白还是接受了。 饭店之外,冬风“簌簌”地吹, 太阳被云层遮挡,街头巷尾晦涩阴凉。 他们并排行走,走向了停车场。谢平川拎着一串钥匙, 在一排汽车中逡巡,最终停在一辆普通的轿车面前,站定良久,缓缓拉开了前门。 饶是徐白有心理准备,在当下的这一刻,她也忍不住问道:“你的保时捷……和路虎越野呢?” 谢平川蹲在轮胎前,没有回答徐白的话。 因他默不作声,显然受了委屈,徐白心疼不已,安抚道:“我觉得不同车型,其实也差不多……就像伦敦的双层巴士,无论坐在第一层,还是第二层,都能到达目的地。” 她顾及他的自尊,温和道:“我们回家吧。” “我没有工作了,”谢平川忽然道,“夜里经常失眠,你也不在身边。” 停车场光线晦暗,墙角幽深逼仄,谢平川蹲在这里,半张脸被阴影埋没,仿佛失去了从前的光环。又因为衣裳单薄,能看出脊背挺直,仍有风度出尘之感。 徐白瞧不清他的表情,她便陪他一起蹲着:“工作没有了,还能再找。你的学历那么好,大不了我们跳槽。” 最后一句话,她说得义愤填膺。 这是能力给予的底气。凭借她的知识和经验,无论如何,都不至于一事无成,流离失所——谢平川亦然。 人生在世,首要的一点,是安身立命。家庭构筑在事业之上,因为日常的衣食住行,都要倚仗金钱的供养。 徐白不清楚谢平川的经济状况。她搭上谢平川的肩膀,正准备再说两句,又听谢平川开口道:“这次官司打不好,名声亏损,跳槽也很难了。案件涉及病毒库,牵扯范围太广,稍有不慎,还有进监狱的可能。” 停车场内,氛围相当安静。 谢平川不知从哪里,摸出了一根小树枝。 他拿着那根树枝,在地上画了一个圈,恍然如年少时,被母亲责骂的样子。 徐白小时候偷懒,偶尔会缺一次作业,到了检查作业的前一天,慌不择路,就跑去找谢平川,问哥哥应该怎么办。 谢平川根本没说,有什么解决方法。 他直接动笔,帮她写完了作业。 他那时就会模仿字迹,而且一边写字,一边给徐白讲题,他擅长把复杂的问题简单化,果然是一位天资聪颖的人。 长此以往,徐白遇到难题,第一个跑来找他。谢平川的母亲见状,并不怎么高兴,旁敲侧击地告诉儿子,你不是免费的家庭教师。 谢平川受了批评,就会像现在这样,用树枝在地上画圈——这是很早以前的事了,徐白回想起来,心中唯有万千感慨。 “你不会进监狱的,你为人正直,光明磊落,”徐白一本正经,又大义凛然,“那些栽赃你的人,他们才要吃牢饭。” 她有一肚子的火气。 常言道“爱屋及乌”,反过来也是一样。你喜欢的人所讨厌的,所受到羞辱和责备的,也能滋长几分恨意。 谢平川道:“律师正在筹备,我不用上班了,每天在家里,无所事事。同事们相互猜忌,交际圈不方便出面……我有点寂寞。” 说话的声音渐低,临到最后,竟然有些听不清。 谢平川今年二十九岁,徐白认识他这么多年,从没听他说过“我有点寂寞”这种话,他给人的印象,一贯是天之骄子,坚不可摧。 他惯用的口头禅,大多是“没关系”,或者“我并不在意”,眼下有了微妙的落差,足够让徐白心疼不已。 徐白脱口而出:“等我搬回来,我和你一起住。” 谢平川绕了一个大弯,总算听到了想要的话。 78 他看着徐白,隔了半晌,才道:“小白,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谢平川扔掉树枝,终于站了起来,而且弯腰伸手,拉了徐白一把。 徐白果然言出必行,说话算话。当天下午,她就带着虾饺搬了回来——虾饺比徐白更高兴,因为谢平川的家很大,是一个探索不尽的区域。 虾饺想念门口的羊毛垫子,也想念铺满了鹅卵石的阳台。 这只猫四处奔跑,翻滚撒欢,实在像极了狗。最后跳到谢平川的脚边,仰起毛绒绒的脑袋,把爪子搭在了他的拖鞋上。 谢平川却一如既往,忽视了它。 “你喜欢的毛绒兔子,被我放在了床上,”谢平川往前走了一步,虾饺还扒着他,他总算低下头,注意到了这只猫,“虾饺的猫爬架还在客厅,我给它买了新玩具。” “新玩具吗?”徐白想了想,代替虾饺回答,“谢谢哥哥。” 她跑去了卧室,忙着收拾东西。 谢平川望着她的背影,心生一种难言的愉悦感。 徐白离开的这段时间,他还改良了自己的厨艺,正好今天晚上,他等来了展示机会。 晚饭过后,谢平川一边洗碗,一边询问道:“怎么样,合你的口味么?” 厨房空间宽敞,天花板吊着环形灯,冰箱也是双开门。徐白倚在冰箱边上,从中拿出一小块果冻,听见谢平川的话,她连果冻也不吃了,走过来站到他身后,抱住了谢平川的腰。 “好吃的不行,你进步飞速,”徐白不吝言辞,诚恳表扬道,“不对,应该这么说,你学什么东西都飞速。” 她还讲出了今昔对比:“你从前做饭,只是能吃的水平,现在色香味俱全了。” 谢平川志得意满,沾沾自喜:“哦,是么,因为我请教了恒夏的总……” “总裁”两个没说完,谢平川改口道:“恒夏食堂的总厨师长。” 自来水哗啦啦地响着,充满了不锈钢的洗碗池,洗洁精激起了泡沫,又被谢平川认真地洗掉。 他一副居家的样子,相当讨人喜欢。 徐白摸到了他的腹部,手感十分硬实,她忍不住抱得更紧,继续肯定道:“要我说呢,厨师长做饭,也没有你做的好吃,你最棒。” 恒夏的厨师团队,也算是精挑细选,因为公司不缺钱,为了照顾职工,食堂改进过几次,统一由企划部负责。 而谢平川的厨艺,当然比不上厨师长,徐白之所以这般夸赞,完全是为了鼓励他。 当夜九点,上床之后,谢平川还很正直。 冬夜严寒刺骨,门窗因而紧闭,致使万籁无声。 谢平川侧卧在床,左手搂紧徐白,除了轻吻她的额头,没有任何出格举动,即便他食髓知味,又旷了大半个月,当下依然很谨慎。 反而是徐白问道:“公司的事,你打算怎么办呢?” 她为他分析:“三人成虎,即便你没有做,蒋总态度不明,董事会釜底抽薪……”说到这里,徐白撑身而起,眼神也变得复杂:“还是你们有别的计划?” 此话一出,她自己又摇头:“什么垃圾计划,要让你来背锅。” 谢平川并未忘记,他是靠着什么,才把徐白骗回来。 他模棱两可道:“清者自清,你别着急。” 话音未落,手机铃声响了。 谢平川偏过脸一看——是他的助理。 他把手伸向床头,拿起手机,接通电话,助理的声音响起:“谢总监,我和你说一件,十万火急的事,根据物证中心的资料,软件外包公司提交的代码里,修改了我们数据库的路径。” 谢平川反应很快:“他们自己做了一个数据库?” 他没穿上衣,坐在床头,灯辉倾泻而下,肌理紧实又有光泽,好像意大利的美人雕塑。 徐白明明看在了眼中,却连半点旖旎心思都没有。 她的耳朵很灵光,清楚地听见了助理的话。 周助理万般焦躁道:“可不是么,他们自己做的数据库里,不知道有什么东西,因为我们没有路径访问权限……调查的人带走了几个经理,他们要是不说实话……” “至少有一两个人,不会实话实说,”谢平川讳莫如深道,“没有路径访问权限,我可以造一个。” 第54章 谢平川和助理说了不少话, 等他们通话结束, 徐白一激灵爬了起来。 她跪坐在床上,面对着谢平川,眼中光芒陡盛,带着质询的意味道:“什么叫更改数据库?我们公司的产品, 交给外包公司做服务……” 徐白尚未问完, 谢平川心有灵犀道:“外包公司交给我们的代码, 没有任何问题,但是交给物证中心的代码, 恐怕被篡改过。” 他用简单的语言,通俗地解释道:“或者说, 他们提供了伪证。” 徐白的身后, 正是那只毛绒兔子。她心中忐忑不安, 两手抓紧兔子耳朵,将耳朵分开,抖了抖,又再次合上。 谢平川瞧见这一幕, 暗想徐白真是可爱。 他不知“情人眼里出西施”的道理,只当她天真敏锐,却不谙世事——这也难怪,徐白今年才刚毕业, 她修习了双学位,进入恒夏工作之前,徐白一直待在学校。 学校好比一座围城, 进来的人想出去,出去的人想回来。 大学时代的徐白,常用小号发twitter。内容多半为—— “今天的论文必须写完。” “谁都不许打扰我背书。” “读了一首很美的小诗,姑且……胡乱翻译一下。” 或者诸如此类的话。 谢平川查到她的账号,不敢如何打扰,只能每日刷新,实时掌握她的动态。有那么一阵,徐白学习压力很大,担心自己毕不了业,几乎封锁了交际圈。 谢平川却无法封锁自己。无论吹来什么大浪,都要拍在他的身上。 他拉起了被子,重新躺平,神情没有波澜,话却说得不耐烦:“xv公司的竞争手段,让我大开眼界。” 室内灯光被调亮了,加之窗帘盖得严实,那一盏床头灯,就好像一轮弯月,悬在他的眼前,明晃晃地惹人厌。 谢平川抬起手,捂上自己的眼睛,低声道:“明天早晨,我去一趟公司。经过审核的外包项目,没有出错的可能。” 他手指修长,此时用来捂眼,竟也分外合适。 徐白双手托腮,趴在一旁观赏他。 谢平川的手指开了一条缝,他透过缝隙,瞧见了徐白的半张脸,又听徐白道:“哥哥,你不要烦躁了。” 徐白哄他开心:“我变个魔术给你看。” 她捂住了自己的脸:“叶子,叶子,花。” 念完这五个字,徐白分开双手,重新托上腮帮——谢平川这才反应过来,两只手是绿叶,她的那张脸是花——这竟然算一个魔术,他又开了一次眼界。 虽说徐白粉雕玉琢,秀色可餐,的确是花容月貌,谢平川依然笑了,调侃道:“你多大了?” 徐白不仅没生气,还故意曲解道:“我不小了……有d那么大。” “嗯,口说无凭,”谢平川明明验证过,此刻又来了兴致,他握上徐白的腰,复又靠近几分,贴着她的耳朵,很下流地调戏道,“实践出真知,你觉得呢。” 徐白没有反对。 她还主动亲了他。 谢平川拉开她的衣服,就着明亮的灯光,亲吻她粉嫩的唇瓣。吻到后来,顺理成章地翻云覆雨。 一连旷了半个月,他刚开始还很温柔,到了后来,全然控制不住分寸,只见徐白水润的眼睛里,目色越发迷离,他就克制不了心中邪火。 徐白被折腾得够呛。 她断断续续道:“你最近……工作这么忙,为什么精力,还那么充沛?” “再忙也要锻炼身体,”谢平川指点一二,又鼓励道,“兴许下一次,你能坚持更久。” 徐白没劲生气,小声说了一句:“斯文败类。” 79 “衣冠禽兽,精虫上脑。”谢平川体谅徐白劳累,就帮她责备了自己。 徐白闻言,先是一愣,随后忍不住笑了。可是一笑就腰酸,她藏进了被子里,撒娇道:“都怪你,我的腰好酸。” “哪里酸,让我看看?”谢平川拉高了被子,在柔软的床垫上,和徐白玩闹了一阵。 这半年来的经历,让他明白了一句古诗——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但是第二天清晨,他依旧需要早起。 谢平川六点半醒来,恢复了前段时间的习惯——首先亲一亲徐白,可她的起床气很大,所以他的动作要轻。 结束这一件事之后,谢平川披上了衣服。他走出卧室,来到客厅,给虾饺喂早饭。 冬季的日出变迟,天空蒙蒙一片暗色,凉风吸起了窗帘,刮出“哗啦哗啦”的轻响,虾饺连早饭都顾不上,趴在阳台的边缘,用爪子拨弄着窗帘。 疾风乍起,阴云密布,大约是要下雨。 恒夏的董事会十分尽责,哪怕今天是礼拜日,还有暴雨冰雹预警,他们也执意要开会。 除了管理层不休息,技术组也在加班。正巧,当谢平川开着那一辆普通的轿车,抵达停车场的时候,就遇到了几位技术组的员工。 他们客气地打了招呼:“谢总监。” 谢平川道:“早上好。” 其中一名员工走近,关切道:“谢总,公司的事,咱们都了解……” 那名员工戴着眼镜,脖子上挂了工作牌。他伸出中指,推一推眼镜,又说:“别的部门,我不敢说,咱们技术部,还是相信您的。” 谢平川脚步一顿,停在原地,笑道:“整个技术部都相信我吗?” 当然不可能。 谢平川今日来公司,并非是为了技术部,他的确被停薪留职,办公室都上了锁。公司里的传言甚嚣尘上,还有几拨人混杂其中,嫌热闹不够大,多方散布消息。 他依然如旧,穿一身规整的西装,领带是深色条纹款,打扮和平日里比较,并没有什么不同。 然而谢平川尚未走远,背后的员工就开始议论他。 其中一人道:“嘿,谢总监被革职了,没见他憔悴,还能精神十足。” 另一人道:“保不齐是找好了下家吧,你说啊,正常人被误会了,不得着急,不得上火?” 这一句反问的话,听起来理由充足,另外几人不再搭腔。 须臾之后,便有同事惋惜道:“谢平川连车都换了,不开保时捷,也不开路虎了,哎,他在想什么呢?” 谢平川在想什么——就连董事会的人,也搞不清这个问题。 会议的时间,被定在早上八点半。谢平川踩点进门,环视了四周,由于他是最后一人,他还顺手关上了门。 卫董事长就坐在门边。眼见谢平川本人,他笑道:“小谢,早上好啊。” 谢平川道:“卫董好。” 卫董事长的独生女儿——宋佳琪大小姐,眼下还在翻译组工作。宋佳琪得知谢平川出事,随便问了两句话,也没有继续关心他。 人的心思有限,宋佳琪目前的注意力,都在魏文泽的身上。 魏文泽使尽了浑身解数,成功夺得宋佳琪的青睐,即便她固守了矜持,看待魏文泽的眼光,也和从前大不相同。 她把魏文泽介绍给了父亲。 卫董事长年过半百,又是专营投资公司的人,他不像女儿那般涉世未深——宋佳琪被他保护得很好。 宋佳琪在美国念书,上最好的学校,和朋友一起旅游,交际圈狭窄,是非观分明。 她交往过的男人,非富即贵,门当户对,早先她看上谢平川时,卫董事长也是极其支持的。 以卫董事长看人的眼光,谢平川天纵奇才,责任感强烈,苛刻又不失细心,扶持了恒夏的慈善业务……而且是个很帅的小伙子,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讲,都和宋佳琪十分般配。 魏文泽却不一样。 倒不是说,魏文泽犯了什么错—— 他半点错都没有。 魏文泽待人接物,细致圆滑,天衣无缝。 这才是问题所在。 一个人的外在表现,应当与他的出身、阅历、兴趣相符合。 像是恒夏的总裁蒋正寒,出身于名门世家,哪怕他家道中落,自身的底气还在。又好比技术总监谢平川,肩负精英的傲气,哪怕开玩笑自嘲,也不会放低身段。 如果规律被打破,那么就要思考——他是不是别有用心。 魏文泽在话里话外,暗示了自己经历坎坷,就是这样一种“身在泥泞,仰望明月”的落差性,格外吸引了宋佳琪。 但是呢,一个人饱经风霜之后,可能乐天达观,超脱红尘;也可能心无敬畏,破罐破摔。 卫董事长觉得魏文泽很麻烦。 但他一向纵容女儿,没有一棒子打散鸳鸯。 他年纪大了,力不从心。好比睿智一辈子的明君,到了英雄暮年时,不再忧愁他的政绩,他像是一位普通的老人,只盼着孩子幸福,阖家美满。 可惜事与愿违。 谢平川拒绝了宋佳琪,流水无情,百般冷淡,让魏文泽插了一个空——卫董事长自己都没意识到,他对这件事,其实相当介怀。 他对谢平川的称谓,也从“谢总监”,换成了“小谢”。 事实上,这并非拉近了关系。 卫董事长笑道:“小谢,那边有一个空位。” 他伸了手,指出方向。 空位在蒋正寒旁边。 和谢平川一样,蒋正寒西装革履,领带也是条纹款。他们这两位高管,品位与观念契合,平日里形影不离,总是谈笑有加,相处融洽。 但是今天,气氛有所不同。 谢平川绕过了蒋正寒身边的空位,坐到了某一位董事的左边。 那一位董事来自iion公司。 他道:“蒋总,谢总监,恒夏和iion公司的关系,是相依相存,互利共生的……” 一句话尚未说完,蒋正寒便打断道:“如果不是iion公司,当年刚起步的恒夏,走出困境的概率为零。” 他笑了一声,如实道:“因为有iion公司的三轮投资,恒夏才能起死回生。当年的xv公司缺乏创新,抄袭我们的软件,现在的xv公司改革了竞争手段,这一次,关键点不在融资上。” 诚然,蒋正寒的意思,约等于“花钱也没用”。 恒夏集团最大的股东,就是国内it三巨头之一的iion公司,这一家公司对恒夏集团绝对控股,被业内人士戏称为“恒夏母公司”。 在恒夏的创业期,iion负担了大批投资,如今的恒夏走上正轨,iion的手也越伸越长。 但他们仍然和恒夏统一战线,视xv公司为最大的竞争对手。 谢平川接话道:“xv公司蛰伏了三年,恐怕也策划了三年,除了安排人手,进入我们的技术组……” 蒋正寒略微抬头,看向了谢平川——与谢平川相同的一点是,蒋正寒也有一张好看的脸,他完全可以靠脸吃饭,而不是做一位操心的总裁。 但他面上似笑非笑的神色,让人莫名感到不寒而栗。 他提点道:“谢总监,今天的董事会议,不是为了讨论技术组。” 虽说谢平川被停薪留职了,当前证据也对他不利,但他曾经是公司的顶梁柱,一个人力挽狂澜,也效过犬马之劳,在场的各位董事,依旧对他客气有加。 所有人都没想到,当面和他起冲突的,竟然会是蒋正寒。 谢平川一贯心高气傲,被蒋正寒打断话题之后,他也笑道:“蒋总,我已经被革职了,今天的董事会议上,不用称呼我谢总监。” 一旁的董事见状,温声相劝道:“谢总监,咱们冷静,对你做出停薪留职的裁判,是咱们走投无路的下下策,你被卷入了几场官司,检察机关还在调查,这才过了几天啊?结果哪有那么快呢?这又不是拍电影,对吧,咱们要符合实际。” 80 他年约四十来岁,自认见惯了风雨,安慰谢平川的时候,能做到心平气和。 “无论是我们iion公司,还是别的几位董事,谁不希望恒夏好好发展?”董事继续说,“你是在恒夏挑大梁的人,xv公司把炮火对准了你……” 蒋正寒没有说话,他看向了卫董事长。 两人视线交汇,卫董事长摇了摇头。 这几年来,他的身体状况,不如当初健朗——人不服老不行,他咳嗽了一声,缓缓开口道:“调查结果,还没出来,现在做的结论,都早了。公事公办,眼见为实。” 卫董事长莞尔一笑,和谢平川对视道:“小谢的意思呢?” 谢平川原本在喝水。 闻言,他把玻璃杯放在了桌上。 杯子是他自带的。玻璃的杯身上,印着一排红字,他抬起手指,点着那一行字,读出声道:“恒夏一周年纪念杯。” “创业一周年的那天,给我打电话的猎头,能从北京排到洛杉矶,”谢平川推开了杯子,靠着椅背,环视在座的各位,“你们想公事公办,眼见为实,恕我直言,是一场信任危机。” 他的目光越过众人,落在了蒋正寒身上:“还是你们认为,我是xv公司的人,即便牺牲自己,也要里应外合。” 卫董事长摆了摆手,安抚道:“谢平川,你的技术水平、用人能力、管理风格,我们都十分熟悉了吧,一直以来,你做的非常优秀……不止是优秀,在我见过的所有人里,你都能脱颖而出。” 卫董事长的话,显然是为了承上启下。 他话音刚落,蒋正寒便道:“谢平川的功劳,我们有目共睹。” 蒋正寒通情达理,没再叫他谢总监,而是跟随卫董事长,干脆利落,直呼其名。 可他笑里藏刀:“我只有一个问题。谢平川,你每一次决策都是对的吗?” 他问得云淡风轻,也不念旧情。 蒋正寒作为集团总裁,管理风格自成一派。他一向赏罚分明,也懂得平衡权术,多方制定公司规则,为了让恒夏集团上市,自从今年的年初开始,他一直在未雨绸缪。 无法否认的是,比起苛刻挑剔的谢平川,蒋正寒更适合总裁的位置。他更加谨慎,能力杰出,且有战略眼光。 谢平川初遇蒋正寒,就很欣赏他,当下的这一刻,他也一如往日:“几年前,蒋正寒,你还是实习生,刚进组的第一天,我和你说过,没有人会不犯错。” 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蒋正寒从前在xv公司实习,是谢平川的手下。 谢平川任职副组长,对蒋正寒大力栽培——他从没提过这件事,今天却不知为何,简直撕破了脸面。 “也许谢总监认为,你自己是例外,至今没犯过错,”蒋正寒旧事重提,挑明道,“当初公司回暖,开始做云直播,各大平台找恒夏合作,价格压得很低,我签下了合同,你吵了一个礼拜。” 这是真事。 第三方的云直播服务,也是恒夏核心业务之一。 他们公司之所以进账丰厚,也有一部分原因在于,如今的直播平台火爆,而恒夏几乎垄断了服务。 可是三年前,云直播无人问津,蒋正寒贱卖产品,谢平川极力反对。 蒋正寒是为了日后提高价格,不过当时的恒夏濒临绝境,谢平川就指着这个翻盘——他在总经理办公室,和蒋正寒各执己见,互不退让,不少高管都知道这一件事。 事实证明,蒋正寒决策正确。 谢平川并未回应,他转移了视线。 礼拜日的恒夏写字楼,没有多少工作的职员,整栋大楼都很安静,走廊上也悄然无声。 会议室的窗帘被卷起,濛濛细雨罩上玻璃,透过窗户向外看,偌大的城市半明半暗,像是添了一笔水墨色。 谢平川遥望远景,忽然笑道:“下雨了。” 他端着杯子起身,走到了窗台前,背影修长,风姿卓越。他将杯子放在台上,回顾以往道:“云直播的事,是我考虑不周全。” 窗台镶嵌了鹅卵石,触感凹凸不平,杯子没有立稳,不过片刻的功夫,就从高处摔了下来。 会议室没铺地毯,只有坚硬的瓷砖。 纪念杯应声而碎。 凉白开溅出来,立马撒了一地。 满地都是玻璃碴,无人吱声,谢平川视若无睹:“我刚进恒夏,就做了技术总监,但凡能做的项目,基本都尽力了。” 他踢了一脚玻璃的碎渣,笑道:“相不相信我,由你们选择。今天的这一场会议,我没有出席的资格,对各位董事而言,我并不是恒夏的一员,大家说话拐弯抹角,还要相互顾忌,我想体谅你们。” 蒋正寒依然高居上位,但他放缓了口气:“谢总监……” 谢平川侧身,看了他一眼。 他们两个在公司里,都有一批员工拥簇。虽说有一部分女职员,被他们的脸和身材吸引了,但是剩下的那一部分,总归怀抱着欣赏态度。 蒋正寒和谢平川的关系,也是公认的亲密无间。 但是今天,蒋正寒一再直呼其名:“谢平川,如果这么说,你觉得合适……” “适可而止,我下午有约,”谢平川走到门口,拉开会议室正门,“各位,再见。” 言罢,他摔门而出。 这一举动,很符合他的性格。 先摔杯子,再摔门——谢平川一旦发火,相当可怕。 蒋正寒的秘书站在一旁,“嘶”了一声,小心翼翼道:“蒋总,要不然我出去,把谢总监追回来……谢总这段时间,从公司出事开始,他压力就很大……三年多了,也没有休过假,人工智能都扛不住,何况肉体凡胎呢……” 不同于蒋正寒的冷漠,这位姓张的秘书,倒是生了一幅热心肠。 张秘书抱着一沓文件,由于近日感冒,还抽了一下鼻子,格外应景道:“前一个月,谢总监带着技术组加班,两天两夜没睡觉,才赶在更新之前,彻底解决了bug,技术组的人,不是谢总监招进来的,hr的流程亟待改进,才被xv公司钻了空。” 显而易见,张秘书佩服蒋正寒,也敬重谢平川,他道:“发生这么多事,谢总监压力更大……我出门一趟,把他找回来吧。” 在座几位董事,全都缄默不言。 “辛苦你了,张秘书,”蒋正寒理了理文件,袖手旁观道,“即使能追回来,对于公司的现状,也没有任何帮助。” 他波澜不惊,从容淡定,凝视卫董事长,笑道:“卫董以为呢?” 卫董事长笑而不语。 张秘书心力交瘁,一整天都愁眉苦脸。 中午在食堂吃饭时,张秘书遇到了季衡——今天是礼拜日,季衡只加班一个上午,他下午就要出去玩,因此心情很好。 见到张秘书,季衡立刻打招呼:“哎呀,张秘书,你也来吃饭啊?” 他很关心谢平川,多要了一份鸡汁包,放进张秘书的托盘里,然后旁敲侧击,问起了谢平川的事情。 张秘书倒是信任他,实话实说道:“哎,季经理,你和谢总监关系最好,能不能帮着蒋总,劝一劝谢总监?” 季衡叼着包子,不解其意:“劝啥?蒋总和谢平川的关系,不是也挺好的吗?上个月我想和谢平川打网球,他抛弃了我,去和蒋总打网球了。” 话语之中,颇有正宫让位,贵妃上台的不满。 张秘书没听出来,只唉声叹气:“今天的董事会上,谢总监和各位董事们……”他的话没说完,季衡却理解了。 食堂里寥落无人,季衡有些怔愣。 依照张秘书的意思,怕不是各位董事合起伙来……一个劲地欺负谢平川。 谢平川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吃软不吃硬,脾气倔得很。季衡可以料想到,董事会必然不欢而散。 他还听张秘书说:“十点多的时候,食堂刚开门,我下来了一趟,想和谢总监聊聊,安慰他一下。谢总监是什么样的人,我们和他打多了交道,心里都很清楚的,他尽职尽责,考虑员工福利……” 81 季衡道:“是啊,他其实蛮善良,虽然看着冷淡。我认识他十几年了,也跟个明镜似的。” 他端着一碗西红柿鸡蛋面,心不在焉地添加一把作料。 季衡不爱吃香菜,可是因为走神,他撒了一大把,不禁有些慌张。 几秒之后,季衡屈服于现实,面无表情地拿起筷子,搅拌了一下面条。 他问:“你十点多下来,见到谢平川了吗?” “见到了。”张秘书诚实道。 再然后,他欲言又止。 张秘书遇见谢平川时,谢平川路过食堂,似乎打算买点东西——他好像没吃早饭。 最令人心酸的是,谢平川买了一个饼,在饼里夹了一个蛋,刷卡结账的时候,他才后知后觉——工作卡已经被销号了。 服务台上,刷卡机发出“嘀嘀”的响声。 食堂的大叔拍了拍机器,困惑道:“怎么搞的,坏了吗?” “没坏,”谢平川道,“我又被开除了。” 他用了一个“又”字。 张秘书站在不远处,旁边还有几位董事。 食堂里人影稀疏,只开了两个窗口,谢平川收好了卡,手里抓着饼,问道:“现金或者银行卡付款……” “不行啊,谢总监,”食堂大叔抬起了头,望着身量高挺的谢平川,解释道,“按照咱们公司的规定,您知道的,饭菜只对员工开放,只能用工作卡付钱。” 谢平川笑了一声。 格外落寞。 他还放不下手里的卷饼。 恒夏集团的员工食堂,是谢平川提议建造的。 张秘书旁观了全程,实在于心不忍,冲到了窗台前,为谢平川买下了饼。 谢平川向他道谢,随后拿起了卷饼,当着各位董事的面,一边走一边吃,直到背影完全消失。 光用一个“失意”,完全无法形容他。 此时此刻,张秘书对着季衡,复述了谢平川的遭遇,分外真挚道:“我怕谢总监寒心,季经理,请你劝一劝他。” 季衡吃了一口香菜。 他笑道:“张秘书,该听劝的人,是你们蒋总,不是我们谢总监吧。” 张秘书默不作声。 季衡伸了一个懒腰,活动筋骨道:“高处不胜寒呐,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他一贯大大咧咧,在公司里很受欢迎,偏偏发起怒来,便让人无话可说。 “这个食堂能建起来,不是谢平川提议的吗?”季衡略一思索,想起了细节,“啊,当时董事会也反对,他们说附近有很多饭店……啧,不知民间疾苦。” 张秘书含蓄道:“最高管理层的事,咱们也不懂。” 季衡笑了一声,没做应答。 中午十一点,他开车回家,给谢平川打了电话——结果还占线,占了半个多小时,季衡其实不清楚,在这个节骨眼上,谁会叨扰谢平川。 兴许是律师吧,他心想。 季衡便打开微信,联系了徐白——谢平川最信任的人,大约就是徐白了。 徐白正躺在沙发上,百无聊赖地看书,她伸直了一双长腿,紧靠着柔软的沙发垫。谢平川在书房打电话,她偷听了两句,全是技术问题,根本听不明白。 虾饺趴在徐白的胸前,猫脑袋紧紧贴着她,徐白翻了个身,虾饺便滑落了。这只猫并不甘心,重新贴上她的身体,使劲撒娇。 徐白摸了摸虾饺,评价道:“一天到晚,净会撒娇。” 恰逢谢平川走出书房,听到这句话,他问:“你在形容自己吗?” 徐白注意到手机亮了,没有理会谢平川。她拽过了手机,瞧见季衡的微信:“谢平川在家吗?我给他打电话,占线了。” 窗外雨过天晴,此时阳光正好。 室内光线通透,徐白侧目一望,叫住了谢平川:“哥哥,季衡找你。” 她一边用手机回复道:“他在家,我叫他了。” 季衡打出了一串字:“我听蒋总的秘书说,谢平川在今天的董事会上,被一帮人合起伙来欺负,气到摔碎了最喜欢的杯子……川川离开公司之前,想在食堂买饼吃,结果工作卡被注销,一张饼都吃不了,太可怜了。” 后面跟着一个,躺平哭泣的表情。 徐白大概知道,“感同身受”是一个虚假的词。一把刀没有插在你身上,你永远也不会知道有多痛,而对于路过的人来说,只要他不幸灾乐祸,那就是福祉与恩泽。 她只能设身处地,稍微假想一下——尽管如此,也心疼的不行。 若说她昨天晚上,对谢平川的惨状,还有一丝怀疑,那么今日,怀疑也消失殆尽。 徐白把虾饺放到旁边,翻身爬起来,跑去哄谢平川:“哥哥,你在干什么?” 谢平川蹲在垃圾桶旁边,手里拿着一个苹果:“在削苹果。” 徐白陪他蹲着,也陪他削苹果:“你想吃水果吗?家里有石榴,我剥给你吃吧,还有芒果,甜而不腻,我都留给你了……” 谢平川却道:“苹果是削给你的。” 徐白亲了他一口:“谢谢哥哥。” 谢平川只被亲了左脸,他手中的苹果还没削完,便换了一个方向,露出自己的另一边脸。 徐白会意,乖巧地凑近,又亲了他一次。 谢平川表扬道:“你越来越懂事了。” 徐白蹭了他一下,又提醒了一句:“对了,季衡找你什么事,要不要给他打电话?” 季衡今日下午,其实做好了准备,要去野生动物园玩。可是谢平川遭逢不幸,又被整个公司高层排挤,季衡十分心疼他,想带着谢平川出去放松。 半个月之前,测试部上报错误,技术组通宵达旦,疯狂地改进版本。那时候,全公司最累的人,莫过于技术总监谢平川。 眼下又让他绷紧一根弦,实在分外残忍,季衡站在老朋友的角度,想把他约出来……当然了,也要带上徐白。 谢平川听了季衡的话,想起今天下午没事,问过了徐白的意思,便欣然赴约了。 季衡开着越野车,在小区门口接他们——车上只有季衡一人,他关掉了车载音乐,拍了拍副驾驶的位置:“来,谢平川,让你坐这里。” 谢平川头也不回地去了后排:“我想和徐白坐在一起。” 季衡笑道:“感情这么好,什么时候发喜帖啊?” “这个问题很及时,”谢平川道,“不过近期不可能了。” 他侧过脸,望着车窗玻璃。 越野车在向前行驶,转眼进了主干道,谢平川拎着一个背包,又把包放在了腿上——徐白小时候踏青,总喜欢带一包吃的,水果零食,应有尽有。 他没忘记她的习惯,主动帮她做了准备。 可他的话,听在耳边,有些消沉:“我现在,一穷二白了。” 语气饱含落差,怎么说呢……像是被供奉在宫殿里的神明,一夕之间被贬为牧羊青年。 莫说徐白,便是一贯粗枝大叶的季衡,听见了这样一番话,也经不住温声道:“哎,川川,振作点。当年前女友甩了我,我每天都给你打电话,哭着诉苦,你是怎么安慰我的?” 徐白接话道:“他帮你写完了作业。” “对,但作业只是一部分,”季衡手握方向盘,讲出了一锅鸡汤,“世界是所有人的世界,不会按照你的意愿运转。麻烦无法避免,要努力克服它,分个轻重缓急,等待柳暗花明。” 当年的谢平川振振有词,今天的谢平川一声不吭。 徐白观察他的侧脸。 她无法从他那张好看的脸上,捕捉到任何细微的表情,这让她想起一个词——叫做“哀莫大于心死”。 心中经历一番天人交战,越过了很多个路口,窗外景象连翻变换,在谢平川也不抱希望时,徐白道:“我想和你结婚。” 她说话的嗓音很轻,被街上的汽车鸣笛声淹没。 谢平川以为自己幻听。 82 他道:“小白,你刚才说什么?” 徐白坐直了身体,重复道:“我想和你结婚,我不在乎你穷途末路,有什么麻烦……虽然我很害怕,你也会变心……你知道的,没什么会一成不变。” “我今年二十九岁,”谢平川靠近她,诱导式地询问,“你觉得和十八岁相比,我的变化很大么?” 徐白摇头:“你和从前,还是很像。” 碍于季衡在场,谢平川并未亲近她,但他说话的语气,分外温和:“那么,你应该相信我,哪怕到了一百岁,我还是一样的脾气。” 他低声道:“一样喜欢你。” 徐白心跳渐快。 谢平川从口袋里拿出盒子——求婚戒指上的钻石依然很大,极其亮眼,徐白凝视着戒指,问道:“要不把这个卖了,换个小的?” “不换,”谢平川把婚戒套在徐白的无名指上,拉起她的手背亲了一口,“你小时候说过,将来结婚了,想要椭圆形的钻石,这不是椭圆形吗?” 徐白没摘戒指,她接受了。 前排负责开车的季衡,不由得抽了一下鼻子——想必是中午吃饭时,被张秘书传染了感冒,他自欺欺人地想着。 虽然谢平川求婚成功了,可是想到他在公司的困境,季衡依然觉得……他很可怜。 第55章 季衡和谢平川交好, 私下里聊天时, 总喜欢相互抬杠,但是今天,季衡非常照顾他。 他们一路驶向动物园, 到达目的地之后, 季衡欢快地扭头, 兴致勃勃道:“听说场馆改造了,新增了好几个景点, 我就想来看看……” 季衡富有童心,喜欢小动物——谢平川与他不同, 见到了斑马、考拉、小袋鼠, 心情也没有什么起伏。 动物园的开放区之外,站了一批观光游客。由于近日场馆改造,门票也限时打折, 不少人慕名而来, 即使天气算不上太好。 云朵流散, 苍穹放晴, 阳光却朦朦胧胧, 像是被雨后的雾气, 打了一个淡薄底色。 谢平川遥望远方,总觉得还要下雨。他便拿出了一把伞, 站在徐白的身侧,陪她一起看着鸵鸟,还有不停拍照的季衡。 “我想喂鸵鸟, ”徐白雀跃道,“我去那边买吃的。” 她有理有据:“你看鸵鸟的眼睛好大,黑亮亮的,好可爱。” 谢平川见缝插针:“你比鸵鸟更可爱。” “不,”徐白拒不承认,“你别一直夸我。” 或许是认识谢平川的时间太长,徐白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害羞的次数屈指可数——她几乎没有羞耻心,不过今天是一个例外。 无名指上戴了戒指——这让徐白时刻警醒,她必须开解自己,她是一位已婚人士。再听谢平川的甜言蜜语,她竟然感到了一丝娇羞。 谢平川听不见徐白的心声。他还郑重地解释:“这就算夸你了?说实话而已。”言罢又缓声道:“走吧,我们去买食物,喂鸵鸟。” 官方提供的喂食区域,在栅栏园子的另一边。谢平川用手机结账时,徐白偷偷瞄了一眼——她瞧见谢平川的账户余额,竟然只有六十七块三毛钱。 徐白最穷的时候,也没穷到这个地步,除了心疼之外,她不再有别的感受。 工作人员给了她一根竿子,其上安插着削好的胡萝卜,徐白举着竹竿喂鸵鸟——那是一只温柔的鸵鸟,进食的姿态十分秀气。 “一根胡萝卜,卖了三十块……”思及谢平川的余额,徐白有些茫然,接着嘱咐鸵鸟,“请你珍惜地吃。” 恰巧此时,有一位小姑娘,站在徐白的身边,轻轻拽她的风衣。 “姐、姐姐……”小姑娘叫道。 徐白低头,见到了一个熟人。 她依稀记起来,这是简云的女儿,名唤真真。 简真今日扎了马尾辫,头上戴着一顶绒帽,又穿了一件小棉袄……显而易见的是,简云怕女儿着凉,给简真加了不少衣服。 徐白喂完那一只鸵鸟,把竹竿还给了工作人员。她弯下腰来,和简真说话:“真真,你妈妈呢?” 简真仰起脑袋,指了一个方向。 徐白往那边一望,看见了简云和季衡。简云虽然在和季衡聊天,目光却在徐白这里,大约是不放心女儿,也无法转移注意力。 季衡笑道:“真真还记得徐白呢,她还管徐白叫姐姐吗?” 按照辈分来说,应该叫“阿姨”才对。 季衡经常光顾简云的饭店,偶尔有那么一两次,会遇到趴桌写作业的真真。但是没有一次例外,小姑娘开口闭口,都称呼季衡为“叔叔”。 这不公平,季衡心想。 他认为自己看起来,算得上相貌年轻,至少不逊色于谢平川——不过谢平川在简真这里,也是一位“大哥哥”的形象。 季衡在和什么心思较劲,连他自己都想不出所以然。 简云解释道:“真真挺喜欢小白,那天见到了她,回家还和我说了。” 提起女儿,简云眼中带笑。 她几乎不化妆,但因五官清秀,给人温婉之感。她的衣着打扮也很平凡,手上拎着一个帆布挎包,似乎只是一个普通人。 但她的生活并不普通。独自抚养女儿,照顾老人,做买卖开店,每天凌晨五点起床,去批发市场运货,日复一日,鲜少休息。 她的性格里有一种韧劲——比不上磐石的强硬,大概是一根蒲草,拧也拧不断,不趋炎附势,不显山露水,一贯顽强地生长。 季衡其实有些佩服她。 北京城内景点扎堆,能在动物园巧遇,想来也是一种缘分。思及此,季衡道:“咱们都碰见了,又都认识,不如一块儿玩吧?” 言罢又说:“对了,简云,你今天怎么想起来,带着真真来动物园?我要是提前知道了,还能和你们顺路。” 简云如实回答:“他们的家庭作业,有一个周记……” 记录《动物园一日游》,或者《植物园一日游》。 孩子对家长的辛苦,其实有朦胧的认知。简真刚开始没和妈妈说,老师让他们出去玩,直到简云收拾她的书包,才看到了老师发下来的作业纸。 于是今天下午,简云关掉了饭店,带着女儿来动物园。 此时此刻,真真还在和徐白说话。 她的年纪太小,身高太矮,看鸵鸟费劲,只能努力昂着头,结结巴巴道:“好、好高……” 徐白轻笑一声,把简真抱了起来。 “这样呢,”徐白道,“还高吗?” 简真不用再昂头,高兴地晃了晃手,看清楚鸵鸟的眼睛后,她转过脸,腼腆地垂首道:“不、不高了。” 简真的体重不到四十斤,但是对徐白而言,这个数字还有点重,她坚持不了太久,正准备放下小姑娘,谢平川却来到了旁边。 徐白便道:“真真,他能把你举得更高。” 结果简真扒住徐白的肩膀,含糊不清地表态:“要姐、姐姐抱。” 因为简真才七岁,脸蛋也相当细嫩,带着显眼的婴儿肥,好像刚出锅的糯米团子,让徐白觉得十分讨喜,她忍不住说了一句:“那你要夸姐姐一句,我才有动力,继续抱着你。” 简真缺失父爱,加上魏文泽对她的态度,一向都是不温不火,而她一旦犯了错误,魏文泽甚至会严厉批评,一改往日的温文尔雅,致使简真在潜意识里,排斥所有的成年男子。 可她很喜欢徐白。 徐白话音落后,简真就开口道:“姐……姐姐漂亮。” 此话一出,徐白心花怒放。 谢平川接了一句:“真真,你的眼光很好,和我一样好。” 简真愣了愣,不解其意。 冬风偏冷,视野开阔,草地枯黄而柔软,不远处有人走了过来,正是同行的季衡与简云。 徐白将真真放了下来,看着她跑去找妈妈,简云半蹲着摸了摸她的脸,又抬起头和季衡说话。 而在谢平川这一边,他观察徐白半晌,做出了一个结论:“我才发现,原来你这么喜欢孩子……” 83 谢平川思维发散,计划未来道:“你更喜欢小女孩吗?那我们要女儿吧。” 徐白站在科学的角度,礼貌地指出:“这是你能决定的吗?x染色体和y染色体的事情。” 谢平川思考几秒,依旧坚持道:“的确是由我决定的。” 他站在离她很近的位置,以一种性冷淡的口吻——就是他在别人面前的样子,和她探讨科学问题:“性染色体x或y的决定权,在于精子吧,当我们的受精卵形成,胚胎开始分裂细胞……” “啊,等一下,不要讲了,我们回家再说,”徐白及时打断道,“简云他们要过来了。” 这话不假。 季衡冲着谢平川挥手,一边和简云介绍道:“我和小白、谢平川他们一起来的,大家认识这么久了,正好来动物园散散心。” 简云瞧见谢平川,想起网上沸沸扬扬的视频,还有多方征战的讨伐,她不假思索地接话道:“我也听说了你们公司的事。” 季衡对此颇有怨言:“做大了的互联网公司,经历一些风风雨雨,都是常事。不过我真的没想到,愿意趟浑水的乱七八糟的人会有那么多,别说一部分大企业,就连什么同客软件外包公司,都敢来踩我们一脚。” 简云看着女儿,直言道:“同客软件外包公司……是我前夫的那家公司。” 她虽然和魏文泽离婚了,而且离婚后彻底寒心,很少与魏文泽联系,但他毕竟是简真的亲生父亲,简云不可能毫不在意。 她试着询问道:“魏文泽他们,给你们造成了麻烦吗?” “是啊,他们公司……”季衡道,“做的好绝啊。” 简云沉默不语。 季衡和简云认识久了,清楚她的原则和为人,倒是没怎么设防,继续坦诚道:“他们干的那些事,全部栽到了谢平川头上,没办法,谢平川是技术总监,审核项目的时候,他签字通过了。” 季衡说到这里,低头略有叹息。 简云牵着女儿的小手,只感觉她的手指好细,骨头也好细。真真比同龄人都矮,体重也更轻,她不挑食,但也不喜欢吃饭,加上口吃的问题,理当更让人怜惜。 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家里只有她和女儿了。 她还记得简真两岁时,有一次和魏文泽上街,路上谈到了经济问题,就忽然吵了起来。那也是一个冬夜,街灯像是暖色的火炬,照亮了一条回家的路。 简云抱着女儿走在前面,魏文泽跟在她们的后面,简云和他说话,始终等不来回音,她忍不住回头—— 身后空无一人。 灯影落寞而寂寥,呼啸的夜风格外寒冷。 原来他早就不耐烦,也早就走了。 从那时起,她恍然明白,背后空无一人,凡事必须靠自己。 简云忽然开口道:“我和魏文泽提过,要挣钱,也要挣良心钱。” 她似有所想:“我不清楚他为什么会在同客软件公司,因为他有一段时间,每天都去xv公司报到。” 谢平川刚好听见了这一句话。 第56章 近旁有一把长椅, 其上落满了水滴。 波纹溅开, 微光浮动,天边又开始下雨。 谢平川握着一把黑色长柄雨伞,风衣被吹起了一角, 略显凌乱, 像是七八十年代被印在伦敦明信片上的年轻人。 不过他的现状很落魄。 他感慨道:“好手段。” 季衡失笑:“我说呢, 谁给他们的胆子。” 谢平川道:“胆大包天,也不怕坐牢。” 他和季衡谈起了魏文泽, 但是没有指名道姓。话题中涉及到了钱、圈套、和负担,简云没听见这些话, 简真反倒听了个清楚。 她的脸色变得不好。 人们通常认为, 小孩子记忆力差,生活中的琐事,过几天就忘了。 对简真而言, 却不是这样。 她想起不久之前, 妈妈忙着开店, 家中只有外婆, 恰巧爸爸来探望她……那是周六的傍晚, 魏文泽例行公事, 登门拜访。 他返回昔日的家,故地重游, 没见到往日的妻子,只见到了年幼的女儿,和没有好脸色的前丈母娘。 简真的外婆在客厅里一边摘菜, 一边看电视,而简真在卧室中写作业。她大着胆子,想让魏文泽在她的某一项作业上签字。 她做了一百以内加减法。没有检查,可能包含几处错误。 铅笔递出去,迟迟没有人接。 简真害怕父亲动怒。她便费力地说,会找妈妈签字。 便是在那个时候,魏文泽蹲下来,看着简真道:“你就是你妈妈的负担。” “如果不是因为你,”魏文泽的脸上毫无表情,嗓音保持了一贯冷清,“你妈妈不会这么辛苦。你愚钝、口吃、脑子不开窍。倘若没有你,真真,倘若你不存在,你妈妈就有了足够的时间,可以扩大饭店,一旦她挣到了钱,就有了资本地位和名声。这是笑贫不笑娼的年代。但她现在,命如草芥,软弱无能。” 简真听得不太明白。 也不知道什么叫“笑贫不笑娼”。 她张大了嘴,想说话,字蹦不出来。 “妈、妈妈……”她的辩驳格外苍白,“开、开饭店。” 魏文泽理解她的意思。简云在开饭店,日子会好起来。 但是,那又如何呢。 他站了起来,居高临下道:“你是个废物。你妈妈也是。 ” 谁能忍受自己的母亲被羞辱?哪怕是一个七岁的孩子。 泪水盈满了眼眶。 简真快要哭了。 想到冬天的妈妈为她盖被子,夏天的妈妈为她打扇子;想到自己不吃饭,妈妈抱她去医院;想到妈妈生病的时候,总是骗她说不难受。 她难受到撕心裂肺。 “爸、爸、爸爸……”她哭着叫魏文泽。 那是她的亲生父亲。 魏文泽的回应,却只有一个字:“呵。” 带着轻嘲的语气。不知在嘲笑谁,或许是他自己。 他每个月都会回来一趟。但是那一次,他离开得格外早。 简真心里压了事,终于在睡觉前爆发。彼时简云守在床头,给她念故事,她自己不争气,眼泪像断了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我是废物……” 她把头埋在妈妈怀里,不仅没有平复心情,反而嚎啕大哭道:“死了就好……” 这是简真第一次不结巴。 她不结巴的第一句话是——死了就好。 她竟然难过到这种程度。 蜗居在一线城市的楼房里,门外就是喧闹街巷,囊括了五样十色的繁华。而他们家装修朴素,没有半点奢靡气息。 简云搂紧了女儿,过了好半晌,她才问:“你和谁学的这些话?” 简真说不出口。 她也忘了母亲如何联系老师,询问她的在校情况。她只记得哭着入睡前,母亲疲惫的神色,和嗓音沙哑的一句话:“你怎么会是废物呢?你是上天给我的礼物……” 回想到这里,简真抱住了母亲的腿。 季衡注意到她的举动,笑着问了一句:“哎,真真,你是不是玩累了?” 简真一声不吭。 接下来的时间里,季衡格外照顾她。 看长颈鹿的时候,季衡帮她占了一个好位置,每当路过一个园区,他都会讲各种动物的渊源,还在鸟园里千方百计逗孔雀,成功吸引几只孔雀开屏。 徐白分外诧异,匪夷所思道:“我第一次见到有人能刺激孔雀开屏……” 季衡笑了笑,道:“哎,这群孔雀大概是觉得,我是势均力敌的对手。” 徐白抬头,觉得他话中有话。 当日傍晚,他们各回各家。 在徐白看来,谢平川的表现和往常一样。 夜里上床之前,他还和她讨论了受精卵的问题,秉持着科学的态度,从染色体谈到了胚胎发育。徐白作为一个文科生,听得云里雾里,但她十分好学,转头就去查论文,又听谢平川开口道:“明天礼拜一,我还要去一趟公司。” 84 “去公司干什么?”徐白问道。 谢平川合上笔记本电脑,道:“收拾东西。我有一部分资料,放在了周助理的办公室。” 技术总监被停薪留职,这在公司内部,早已不是新闻。 总监助理要何去何从——就变成了一个谜团。 谜团在第二天揭晓。 周助理被委派到了总裁办公室,需要收拾东西的不止是谢平川,也有他曾经的助理周勤。 恒夏写字楼的二十七层,周勤闷头整理文件,门外还有几位同事路过。 按照恒夏的惯例,礼拜一的早上十点,要召开一次高管会议。 周勤敞开了办公室的门。他坐在地上,抱着一个纸壳箱,和谢平川说:“谢总监……” 谢平川和他一起坐在地上,西装裤微微绷紧,越发显得双腿修长。在此之前,他们从未这样交流过。 走廊上传来脚步声,还有低沉的谈笑声,谢平川听了几句,也开口道:“叫我全名吧,我已经不是总监了。” 周勤垂下头,没说话,晃了晃纸壳箱。 他帮着谢平川整理材料,因为东西太多,只好放进了纸壳箱里。箱子中不仅有一沓纸,还有一个相框,玻璃片夹着千纸鹤——那是徐白折给谢平川的。 “办公室上锁那天,你把相框放在了我这里,”周勤揉了揉鼻子道,“我知道谢总监……”他下意识地改口,“知道你很喜欢这个相框,我把玻璃擦了一遍。” 谢平川笑道:“有劳了,谢谢。” 周勤穿着格子衬衫,头发蓬乱,与一贯的作风不符。 作为技术总监的助理,他要辅佐日常工作,也要帮忙完成决策。 一个礼拜上班五天,周六偶尔加个班,从早到晚,和他打交道最多的人,莫过于谢平川。 男儿有泪不轻弹,可他眼眶泛红。 “谢总监……”周勤坦诚道,“我做出了申请,申请转组,离开总裁办公室。” “未免有些轻率,”谢平川帮他分析,“总裁办公室的工作,对你的升职更有利。” 周勤却道:“辅佐蒋正寒的助理,不差我一个。” 他一直低着头说话,眼镜框挡住了视线。 而谢平川背对着门口,也不清楚门外有谁走过,直到周勤话音落后,有人敲响了房门。 谢平川侧过脸,见到了意气风发的唐峰,以及站在唐峰身边的蒋正寒。 唐峰笑道:“几天不见,谢总监还好吗?” 他拿着一个黑色档案夹,西装和领带也是纯黑色,衬衫亮的发白,头发梳得齐整,观望谢平川的眼神,就像在看一条丧家之犬。 好像谢平川下一秒,就会发出“汪汪汪”的叫声。 谢平川却不看他,目光与蒋正寒对上。 蒋正寒当然不会独行,他的左侧是唐峰,右侧是iion公司的投资人以及另一位总裁助理。 不同于谢平川的无人问津,蒋正寒依旧是众星拱月的代表。 谢平川微微抬头,话中带刺道:“托蒋总的福,我过得还算不错。” 蒋正寒走近一步,把房门推得更开,助理跟着进门,唐峰也紧随其后。iion公司的投资人见状,不知不觉走进了办公室。 助理顺手把木门关上,并且反锁了。 蒋正寒倚门而立,身形依然笔挺。 他看了一眼那位助理,助理便以第三方的口吻,奉劝道:“周勤,蒋总希望你去总裁办公室,是想让你发挥你的能力,公司仍然器重你,不会因为病毒事件,或者技术部的错误,就一味地责怪你。” 周勤咽下一口唾沫,避开了他的话题。 蒋正寒的手搭在领带上,和谢平川一样,他的手也修长好看。两人平常没事时,还会勾肩搭背,可惜往日有多亲近,今天就有多淡漠疏离。 他笑着打招呼:“谢总监。” 很快又称呼他的全名:“谢平川。” 蒋正寒字字诛心:“听秘书说,你今天来做交接。我们相识多年,感谢你对公司做出的贡献,如果可以,我仍然想送你一程。” 谢平川依旧坐在地上,将那个纸壳箱放在胯间。 他的西装外套敞开,衬衫格外齐整,扣子解了两颗,露出分明的锁骨。其实和一贯的打扮不同,他总喜欢把所有扣子都系上。 谢平川垂首,似笑非笑:“你还想做什么,蒋总?” 他道:“我的身家都用在了打官司上,两台车卖了,房子也快卖了,想和女朋友结婚,掏不出钱,每天还要接受公检的调查。” 办公室里关了空调,窗户大开,冷风呼啸而过,卷起一块窗帘,刚好蒙在他的身上。 他拨开窗帘,继续道:“我已经放权了,你可以高枕无忧。假如你记得我们相识多年,就给我留一条退路。” 在场所有人都没有想到,蒋正寒和谢平川的关系,竟然僵到了这种地步。想来也是,利益关系最直接的两个人,为什么要让对方分一杯羹呢? 风雨欲来,你死我活。 蒋正寒却道:“谢平川,你言重了。” 语毕,他又看向了助理。 那位助理走近时,周勤坐在地上,先他一步,拦住去路:“蒋总,你们要干什么?有话不能好好说吗?” 现实赏赐了一个答案。也赏赐了他一巴掌。 蒋正寒的那位助理,拎起谢平川的纸壳箱,当着他们的面,把所有东西倒空,全部扔在了地上。 “啪啦啪啦”的声音,恍如隔世,不绝于耳。 再然后,那位助理居高临下,站在地面,用脚拨开了文件,才略微弯下腰来,做出一番审视。 唐峰起初还惊讶,后来就笑出声道:“是啊,谢总监,你从公司带走东西,能不让我们检查检查吗?万一又搞出什么乱用xcode编译器的笑话,不是会让全行业的同事笑话吗?” 他第一次见到谢平川抱膝而坐的样子。 周勤抬起头来,眼中满是泪光——从蒋正寒一进门,周勤便是这种状态,而眼下,他捏紧了拳头道:“蒋总,做人要留底线,是你教我的。” 话音未落,泪水滚了出来,沾湿了他的衣领。而且越滚越多。 想起谢平川往日所作所为,对整个技术部门的负责,他终于忍受不住巨大的屈辱,趴在地上,挡住了整张脸。 他大概没被欺负过,从进了公司开始,就仰仗谢平川的地位,哪有人敢给他脸色? “那我今天再教你一句话。”蒋正寒暗示助理带走文件,只留下了一个相框,可惜相框玻璃碎裂,只有千纸鹤夹在其中。 蒋正寒没有看他,背影一如往日挺拔:“周助理,做人也要向前看。” 第57章 蒋正寒离开之后, 办公室内只剩下三个人——谢平川、周助理、以及iion公司的投资人。 那位投资人现年四十多岁。在十几年的从业经历中, 他见过一批撕破脸的合作伙伴,蒋正寒和谢平川不是第一对,也不可能是最后一对。 他本想安慰两句, 不过话到了嘴边, 终归咽了回去。 于是周助理再抬头时, 发现iion公司的投资人也不见了。 谢平川将纸巾递给周勤:“他们都走了。” 言罢,谢平川站了起来, 走到门边,捡起他的相框, 把千纸鹤拿了出来。 当年徐白折了九百九十九只千纸鹤给他, 他把九百九十八只存进保险箱,剩余的那一个,镶嵌在相框里, 放在了办公桌上。 周勤作为谢平川的助理, 当然明白相框对他的意义。 然而如今, 纸壳箱被扔在地上, 颓败地倒扣着, 窗帘随风飘荡, 偶尔遮挡了视线。冷风呼啸,凶猛地灌进来, 阵阵寒意陡然而生。 周勤用纸巾捂住鼻子,打了一个哆嗦,道:“谢总监……” 他摘下了眼镜, 攥着塑料眼镜框,尚未从打击中恢复:“事情怎么到了这一步?蒋总……蒋总是那样的人吗?” 彻底失望不是一瞬间的事。无数次点滴,汇聚在一起,凝成了江河湖海。 85 周勤想到公司出事以来,蒋正寒对待谢平川的态度,手指就使不出力气。眼镜框一寸一寸地滑落,他的心也一分一分地下沉。 失望的不止是周勤,还有iion公司的总部。 不久之后,总部约了蒋正寒,几位董事匆匆赶来,召开了一次小型会议。恒夏深陷危机,不仅没有立刻解决,反而裁决了技术总监,还有重洗管理层的倾向——这让iion公司十分担心。 他们是恒夏最大的股东,对恒夏集团绝对控股,器重蒋正寒的领导能力,但也容不下他胡作非为。 蒋正寒的助理却在会议上介绍了谢平川的现状,以及董事会开出的罢免理由。助理站在了恒夏和iion公司的利益角度,一番分析显得有条有理。 某一位董事赞成道:“谢平川官司缠身,用心不纯,声誉受损,还在公司内部拉帮结派,严重影响了恒夏与iion公司的合作。” 他端起桌上的咖啡杯,吹了吹热气,又笑道:“当初谢平川回国,加入了xv公司,我们的hr一直想把他挖过来,谢平川都拒绝了。” 放下杯子,他便一语双关道:“谢平川总是有他自己的考量。” 蒋正寒坐在侧边座位上。他没有说话,也没有表态。 直到另一位董事开口:“蒋总,我看了你们的财务一览表,还有技术部的月度总结。我说句实话,情况真不乐观,我也反映给了ceo,你们的利润下滑太厉害,技术部还闹个不停,管理模式需不需要改进?” 蒋正寒靠着椅背,斟酌片刻,方才回答道:“在公司的过渡期,盈利亏损难以避免。xv公司潜伏三年,卯足了火力,准备了很多伪证,也洞悉了恒夏的弱点。调查取证的过程漫长繁琐……” 他话音一顿,转而道:“为了等待公正的裁决,需要花费时间、精力和金钱。因为对手不是一个人,是倾尽全力的xv公司。” 当下正值十二月。北京城连天下雪,使得落雪纷飞,铅云昏沉。 岁暮天寒,窗户仿佛被冻住。蒋正寒话音落后,室内也冷场了。 这一场会议结束后,董事们低声讨论,秘书却客气地鞠躬,把蒋正寒请出了门外。 蒋正寒和她寒暄几句,带着自己的助理与秘书,返回了恒夏的写字楼。 不出意外,iion公司的动作很快。由于苏氏集团高价出资,iion转让了部分股权,致使他们的份额一路下滑,失去了所谓“母公司”的地位。 这也不能怪他们。 恒夏面临困境,风评恶劣,又发展太快。蒋正寒作为创始者,技术天赋令人惊叹,且能洞察产品风向,掌握公司内部详情,他和谢平川起了冲突,iion公司也只能放弃谢平川。 但是这样一来,技术部就失去了顶梁柱。谢平川对恒夏而言,意义重大,技术水平位列第一,哪怕高薪外招,短时间内,找不到完美替补。 由于蒋正寒的态度,谢平川不可能复职,碍于他们的管理模式,技术部的未来令人担忧。 除此以外,恒夏与xv公司的矛盾由来已久,就像一个脓包,迟早要被挑开。 他们是正面战场上互相拼杀的敌人,眼下战斗到了白热化,谁也不知道恒夏还能撑多久,也许会变成一个赔钱的窟窿。 归根结底,他们只是一个新兴企业。 生意场上,利益优先。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恒夏的股份被重新洗牌,得知这个消息,员工们大多惶恐不安——除了恒夏的总裁蒋正寒。 他终于松了一口气。 傍晚时分,高管会议结束。蒋正寒带着秘书,走在整洁的长廊上,唐峰跟在他的身后,笑意逢迎道:“蒋总,您找我有事?” 张秘书回答:“是的,唐经理。本来呢,应该由主管,或者董事会决议,但是蒋总希望……能和你先谈一谈。” 他说得暧昧不明。 唐经理心花怒放。 近半个月来,蒋正寒倚重他,是大家有目共睹的。 技术总监的位置始终空着,蒋正寒代劳了这个职位,想必非常辛苦。思及此,唐经理不由道:“蒋总,我进了恒夏之后,兴趣仍然在技术管理上。” 蒋正寒反问道:“业余的时间,都被你用作提高技术吗?” 唐峰连忙应道:“是啊,蒋总,我大学养成的习惯,活到老,学到老。” 蒋正寒只是随口一问,唐峰却有别样理解——总裁看重他的技术能力。 再沉稳的人,发现预期达成时,都会感到欣慰。而在唐峰这里,欣慰被扩大了。 可是当总裁办公室的正门被打开,坐在老板椅上的那个人,就让唐峰瞬间沉入了谷底。 那人正是谢平川。 谢平川在总裁办公室里如入无人之境。三位助理将他环绕,一个为他端水,一个帮他翻文件,另一个在和他低声说话。 蒋正寒笑道:“我的邮件你看了吗?” “刚刚看完,准备写回复,”谢平川的手从键盘上挪开,漫不经心地敲了敲桌子,“恰好你回来了。” 他今日没穿西装,反而一身休闲服,深色毛衣有些宽松,像个在校的大学生。 蒋正寒搬了一把椅子,抬到了谢平川的身侧,又拍了谢平川的肩膀。 谢平川便侧过脸,和蒋正寒说笑,两人心照不宣地聊天,全然不顾唐峰还在场。 总裁办公室的木门被关闭,张秘书拿出两份文件,分别递到了唐峰的手里。 唐峰的脸色由白转青:“蒋总……这是什么意思?” “一份是辞职报告,一份是起诉声明,”谢平川为他答疑解惑,“唐经理,做人留一线,我想让你自己选。” 唐峰忽然想起谢平川是什么人。 谢平川从不谨慎。他处事坚决,极少犹豫。 说是让唐峰自己选,留给他的路,必然只有一条。 唐峰思忖几秒,反应过来,就点明道:“我说这是怎么回事,你们合起伙来,把董事会骗的团团转,是为了公司的股份吧?” 他愤怒地抖手,纸张发出“哗啦”的响声。 “不止是为了股份,”谢平川道,“也是为了你。” 他从助理的手中接过杯子,唐峰定睛一看——居然还是“恒夏一周年纪念杯”。这杯子恐怕不止一个,谢平川当天摔得毫无心理负担,却骗住了整个董事会的人,还在公司内部疯传。 蒋正寒与谢平川一唱一和:“软件外包公司提供虚假代码,你选择了作伪证,唐峰。刚才在办公室外,我问你业余的时间,是否都被用作提高技术……” 唐峰屏住了呼吸。 却听谢平川笑道:“怎么?他给了肯定回答?” 蒋正寒点了一下头。 谢平川便道:“我猜唐经理作伪证的时候,也是这么理直气壮。” 他往后滑了几寸距离,坐在总裁的椅子上,面朝站在门口的唐峰:“难怪玩弄不正当心思的水平,远远超过了你的技术涵养。” 蒋正寒为谢平川补刀:“唐经理,你可以立刻辞职,然后主动自首,承认说了谎话,法务部会为你解释。” 这位总裁就像平日里一样温和:“当然,我们不是胁迫你,你还有另一条路。” 谢平川抽出了一沓文件。 他把那个东西递给了助理。 通篇都是唐峰的邮件记录、账务情况和交易往来,几乎被扒了个底朝天,零零总总,涵盖了近三年。唐峰没敢接,心脏提到了嗓子眼,他一个普通的员工,无意和恒夏法务部抗衡。 身在项目经理的位置上,必然要和多方交接,小贪小污无伤大雅——就连最上层也知道,过于苛责和严厉,不利于团队的管理。 可是一旦要开刀,数罪并罚,就不是开玩笑了。 他果然只有一条路可以选,因为另一条路通向深渊。走出总裁办公室时,唐峰整个人失魂落魄。 同样思维混沌的,其实还有周助理。 86 周助理虽然进了总裁办公室,却只做端茶倒水的活,一是因为他怀疑人生,无心工作,二是因为蒋正寒没事让他干。 而今,谢平川安慰周助理:“恒夏准备在近两年上市,你想做iion公司的提款机吗?之前的谈判都不欢而散,最快的方法,只有我先离职。” 蒋正寒表扬周勤道:“摔文件的那场戏,你竟然哭出了声,非常有状态,我很欣赏。” 他赞不绝口:“我当时有些出戏,因为谢平川叉开腿坐在地上,我从没见过他这样。多亏了你,周助理,你眼中都是泪水,传染了情绪。” 周助理抬头,用中指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诚实道:“我没有演。” “忘记和周助理说了,”谢平川看向了周助理,“本来打算向你解释,不过我相信你,无论如何,你都有自己的判断。” 周勤自己判断了一会儿,更关心另一个问题:“谢总监,您什么时候复职呢?” 第58章 民政局登记日 谢平川复职的问题, 也是蒋正寒所关心的。 苏氏集团与他们串通好, 起到了第三方媒介的作用,接手iion公司抛售的股份,又将一部分转回了恒夏。 经过这一次重组与变更, 谢平川和蒋正寒夫妇联合持有大量股权, 再加上技术部离不开谢平川, 他迟早要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蒋正寒近期也不轻松。 多方压力倾泻,仿佛陨石坠落一般, 重重砸落在了身上——逃避是不可能的,必须沉默地接受, 他和谢平川都是承受人。 为了保全整个公司, 不得不用旁门左道……说到底,还是他们的实力不足,如果坚持正面冲突, 多年的心血, 必将要毁于一旦。 蒋正寒道:“辛苦各位, 这段时间比起艰难的创业期, 有过之无不及。” “董事会那边, 倒是挺好交待……”谢平川缓缓前倾, 扶住了办公桌,“明天是二十七号吧, 我有事,想去一趟民政局。” 有什么大事,非要去民政局?答案不言而喻。 他还特意挑了日子。二七, 二七,谐音就是爱妻。 蒋正寒格外理解,由衷为他高兴:“恭喜你们。祝百年好合,白头偕老。” 百年好合,白头偕老——这也是谢平川所期盼的。 公司的问题被他放在了一边。他想趁着官复原职之前,板上钉钉,等了这么多年,实在是不想等了。 当日傍晚,谢平川回家之后,就在斟酌措辞了。 彼时夕阳落幕,霞光万丈,云朵色彩浓烈,恍然有盛夏的假象。窗台上落雪堆积,不过无人清扫,徐白将窗户开了一条缝,那雪块就扑簌簌地往下落。 她做好了晚饭。清蒸鱼、鸡丝卷、蚝油双菇、和一道虾仁玉米,都被摆在了桌上。 或许是饭菜的香味飘散,吸引了嗅觉灵敏的虾饺。这只猫安静地趴在餐桌边,用一双黑亮的眼睛望着主人。 徐白还在端汤——豆腐白菜汤,清汤寡水,卖相却很好看。 谢平川帮了她一把,接着又说:“明天是礼拜三。早上八点,民政局开门……” 徐白拿起筷子,夹了一个鸡丝卷。听到谢平川的话,她连鸡丝卷都不吃了,茫然地看了他一眼。 谢平川只觉得她可爱。他双手捧住徐白的脸,在她白嫩的脸颊上,左右各揉了一把,弄得徐白生气道:“不许你揉我的脸。” 她给他留了一条退路:“我同意你亲我。” 常言道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谢平川摸着她的颈项,低头吻了她的侧脸,她就趁机偏过头,在他的耳边说:“我也同意明天去民政局。” 谢平川沉默片刻,竟然道:“嗯,小白,我不是在做梦吧。” 他没料想到徐白答应的这么快。他原本以为,至少要旁敲侧击一晚上。 “前段时间,我拿了你的戒指,也陪你做了婚检……那一天我就答应了。我喜欢你很多年,我不说,你应该也知道。”徐白拉住谢平川的手,搭上了自己的左胸口。 她的心跳怦然作响,比正常状态都快,她想让谢平川明白。 谢平川深陷困境,官司缠身。她如何表达支持呢?她什么都不考虑,一心想嫁给他,无论前路多曲折,她愿意和他一起走。 不过这一番无声告白,没有立刻传达给他。 谢平川没心思吃饭。他把徐白按在墙上,亲了又亲,和她商量道:“叫一声老公,让我听听。” 徐白没有答应。 谢平川哑声道:“宝贝。” 他亲她的耳朵,耐心哄道:“小公主。” 徐白并非不想叫,而是被他苏的腿软。 可惜谢平川不知道。 他深吸了一口气,闻到的都是她身上的香味,如兰草一般,很淡又很勾人。他轻轻拨开徐白的头发,看着她的双眼,岔开话题道:“我八岁那一年见到你,第一次和你说话时,竟然没有想到,你是我将来的妻子。” 气氛如此浪漫,充满了温馨的回忆,徐白却选择拆台:“你那时候才八岁,我们又是第一次见面……假如你想到了,才是不合逻辑。” 她也记得清楚:“那天中午,我举着洋娃娃,想要送给你,你都不理我。还把两只蚕放在洋娃娃身上,骗我说它长虫了,你从小就好调皮。” 谢平川不做解释,在她的腰上摸了一把。 他道:“放在哪里?我想不起来了。” 手指不断游移,每新到一处地方,谢平川便要问:“是放在这里么?”最后停在她的后背,像是在给小猫顺毛。 徐白道:“你又占我便宜。” 话虽这么说,她的脸颊染了绯红。 因为她一贯坦诚,这偶然的害羞,越发让人心生欢喜。就像一朵沾了露珠的水芙蓉,应了那一句“不胜凉风的娇羞”。 谢平川见状,依旧坐怀不乱:“你听我解释,我没有占你便宜。我在和你一起回忆过去。” 徐白信以为真。 她仔细思考,如实道:“还有啊,你小时候喜欢打架。因为你长得比较好看,三年级的班上,就有男孩子叫你小白脸……你也不吵架,直接和人动手。你还坚持长跑,仰卧起坐,引体向上,都是为了不输打架……” 徐白捶了一下墙壁:“暴力不能解决问题,要改正。后来你长大了,就不再和人动手了。” 谢平川闻言,忍不住笑了一声。 他说:“你连这些都记得。” 谢平川有意无意,接着问道:“和我有关的事,你都记得很清楚么?” “对啊,”徐白没察觉有坑,立刻跳了进去,“我在国外那几年,夜深人静的时候,躺在床上,不知道为什么,总是会想到你。从你二年级开始,凡是我听过的、见过的事,就像电影回放一样……” 讲到这里,她自觉失言,停住了嘴。 夕阳逐渐下沉,收尽了冬日余温。他们站在餐厅的墙边,被余光照出一双落影,影子交叠,像是别样的剪纸贺礼。 徐白到底乖巧,小声叫了一句:“老公。” 谢平川正在盛饭。他还端着一个小碟子,给徐白夹鸡丝卷。此时察觉徐白的话,他抬起头来,承认道:“我听见了。” 他将碟子放下,像是闲扯一般,和她谈起一个国家:“爱尔兰的婚姻制度很特殊,结婚相当于合约,期间不可以离婚……” 谢平川道:“最短的合约期限是一年,最长是一百年。明天我们去领结婚证,我当它没有期限。” 就像他曾经说过的话。下辈子也想娶你,再接着百年好合。 徐白微怔,半晌后,她应了一句:“好呀。” 第二天清晨,天公作美,阳光和煦。 谢平川早前就做好了预约。他的确是预谋已久,表单和证件都带全了,出门的那一刻,他还发了一条朋友圈,只对分组好友可见,但也算是昭告天下:今天领证,好高兴。 季衡回复得最快,他一连打了好几个“啊”,来表达自己的惊叹,又写了挺长一段话:“恭喜你啊,川川,你终于要结婚了。婚后做一个好老公,爱老婆,疼孩子,因为你是有家室的人。” 87 他这一条留言下方,又跟了好几条恭喜恭喜。 谢平川甚少发朋友圈。基本每一次,都是石破天惊。 他和徐白在八点左右,到达了民政局所在地。一番流程极其顺利,徐白还有些紧张,她在填表的时候,和谢平川说话:“这样就算结婚了?” 谢平川看过攻略,即便没拿范本,他也填得飞快,同时回应道:“今天是二十七号,适合结婚。” 言罢,他刚好填完表,就合上了笔帽。 徐白问道:“为什么二十七号适合结婚呢?” 对面的工作人员见怪不怪,笑道:“谐音嘛。” 在日期的那一栏上,清楚地显示出:二零一七年,十二月二十七日。 徐白恍然大悟。 她悄悄低下头,含笑勾起唇角。 “原来是这个意思,”徐白一手撑腮,看向谢平川道,“你好有心计。” 谢平川的心计不止用在了这一处,当然他不可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坦白。所有的事情都顺应计划发展,xv公司硬塞给谢平川的黑锅,反而促成了他的事业和家庭。 领证已经不需要手工费,工作人员的动作比想象中更快。钢印盖上之后,谢平川的心头尘埃落定。 还没走出民政局,他就拉住徐白的手,在她的手背上亲了一下。 室外天寒风大,他给她戴上手套,口袋里揣着结婚证,似乎心意都被握在手里,世界都被呈现在眼前。 徐白应景道:“我没有男朋友了。” 谢平川心有灵犀,回了一句:“嗯,你没有了。” 徐白拍了拍他的衣服口袋,两个结婚证晃荡了一下,她便继续说:“因为我有老公了。” 恍然如梦。 冬季的天空渺远,路边积雪尚未化开,等到来年春天,想必又是绿草如茵。徐白这样想着,仍然牵着谢平川的手,听他说了一些发喜糖、度蜜月、宴请亲朋好友的事,总之都是直男的反应,他大概也很开心,话都比平常多了一倍。 在领取结婚证之前,谢平川和父母打了电话,告知他们,自己要去民政局。作为一个将近三十岁的成年人,他完全有自己的判断力和决策心,在人生大事上,早已不需要父母的关切与指导。 谢平川的父亲非常高兴——他一直以为,自己的儿子要孤独终老,没想到谢平川转了性。又或者说,谢平川太固执,只认徐白一个。 谢平川的母亲沉默了一会儿,道:“明年过年之前,你们要是不忙啊,一起回加州吧。” 想到这里,谢平川和徐白说:“明年的年假期间,我带你去一趟加州。” 徐白踌躇着答应了,又问:“你的事情怎么办呢?网上还沸沸扬扬的。” 第59章 事态不容乐观, 徐白分外牵挂。 谢平川宽慰徐白, 水落石出需要过程,让她务必放宽心。 他拉着徐白去了饭店,带她吃美食, 给她买礼物, 足足享乐半日, 花掉了不少钱。 徐白委婉道:“哥哥,我想和你说一件事, 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谢平川左手提着一堆东西,右手揣进了衣服口袋。摸到两本结婚证, 谢平川神情未改, 缓缓问道:“什么事?忽然这么严肃。” “这件事本身就是严肃的。”话虽这么说,徐白却靠近几分,主动牵起他的手。 他的掌心很热, 指尖微凉, 握住了徐白的手指, 抚摸她的骨节。 态度暧昧, 力度让人心痒。 调情是一门学问。甚至能在牵手时见真章。 徐白浮想联翩, 反而站得笔直, 以新婚妻子的立场,和他打起商量:“今天结婚, 我也特别高兴,但是我们处在特殊时期,困难年代, 要勒紧裤腰带……” 她说:“我前些年翻译的小说,前几天都交给出版社了,等我拿到稿费,再带你出来玩。” 徐白的想法很简单,谢平川要解决官司,他存在卡里的那些钱,最好花在自己身上。 谢平川立刻会意。 在徐白的眼中,谢平川身陷囹圄,穷困潦倒——这也是他感情无阻,结婚顺利的原因。 今天他挥金如土,似乎有些浪费。假如徐白细想,还可能发现端倪,但他已经订好了高级酒店,此时正走在通往酒店的路上。 长街人来人往,鸣笛声从四面八方涌来,暮色就在人间灯火中沉淀。 谢平川拉住徐白,解释道:“我太高兴了。” 他略微偏过头,侧脸的弧线清晰,也惹人垂涎。 “人生漫长,一辈子只有这一次,”谢平川走向酒店,心思昭然若揭,“而且,小白,我不能在今天委屈你。” 徐白跟上他的脚步,手腕还被他紧握着。 她很少和他在外开房,一时有些紧张。 房间很大,装修奢华。就连镜子和墙角的花纹,都被设计得相当精致,徐白在浴室洗澡时,借着朦胧的灯光,端详雕漆的镜框,再回神的那一刻,谢平川就进门了。 蒸汽笼罩如薄雾,浴池的水位上涨。 大理石地板坚硬如冰,徐白扶着洗手台,喷头还在洒水,“哗啦”的声音此起彼伏,谢平川左手按住她的腰,右手触及她的后背。 他的指腹有茧,轻微摩挲时,像千万只蚂蚁爬过,撩起钻心的痒。 徐白抬高了下巴,从镜子中观察他。 “你怎么现在就进来了……”她开口道,“还是你太心急了,二十分钟也等不了。” 谢平川没有承认。他心知肚明,他确实等不及。 他只能实话实说:“硬的难受。” 徐白心头一软,嘴上还倔强道:“我问你一个问题,你别生气。” 谢平川坦然道:“你问。” “我不在的时候,你硬的难受,怎么办呢?”她使坏转过了花洒,温热的水流溅开,落在了他们身上。 谢平川沉默地看着她。手指掌在她的胸口,忽而用力,激得她深呼吸,挣扎着要跑:“唔,我知道了,你有左右手……” 今天的徐白有些调皮。 谢平川道:“现在不一样了。”他的薄唇贴近,顶礼膜拜一般,碰触她的耳尖:“我有了你。” 灯光被水雾渲染,视野变得模糊,镜中景色影影绰绰,仍能看见他的肩膀,手臂和胸膛。水珠顺着他的脖颈下滑,停驻在好看的锁骨上。 徐白受到蛊惑。 她放任自流,在他抬手之际,轻舔他的手指。不久之后,浴室里就不止有水声了。 徐白需要扶稳洗手台,才不至于失足滑到。头发半干半湿,尽数贴在身上,她从镜中望见当前场景,呼吸不由自主地加快。 心头灼热感渐盛,参与这一场狂欢。 等她被谢平川抱回床上,已经是夜里八九点。成了法定意义上的夫妻,再做夫妻间的亲密事,感觉和从前并没有不同,但是徐白依旧拉过谢平川,攥着他的手腕,诚实道:“我想和你说,今天也是高兴又舒服。” 谢平川凝视她的脸,很快敲定了打算:“家里的浴室缺一面落地镜。” 徐白头脑空白,随口应道:“嗯,好的。” 然后才反应过来,他要在家中的浴室……安装更大的镜子。 啧,不怀好意。 她翻了个身,背对着他,但被捞了回来,逃无可逃。 谢平川叫她的名字,连叫了几次“小白”,像是自言自语,唤起了徐白的认知。 徐白角度客观,说话的声音很轻:“小白已经是你的老婆了。她和你领了结婚证,从今以后,你不要欺负她。” 谢平川笑了,紧紧抱住她:“我怎么会欺负你?从小到大,我欺负过你么?” 明明有好多次。比如用一盒子的蚕宝宝吓她,骗她说作业本子有脾气,长时间不碰,就会自己爆炸,又或者诱拐她长跑,让她每天陪他跑三千米。 可是还有……他教她怎么练钢琴,走很远的路,为她买桑叶,好脾气地帮她补作业,下雨天共打一把伞,伞沿总是朝着她倾斜。 88 于是他们在不知不觉中,看到了一年四季交替轮转。 心脏越发柔软,回忆令她珍惜。徐白埋首在他的胸前,郑重地说了一句:“是呀,你没有欺负过我。你对我很好。” 一室温情。 甜蜜短暂,欢愉也仅有一夜,次日便是周四,适合工作的日子。 徐白昨天请假,领了个结婚证,今天来上班时,她就带了一包喜糖。毕竟再过一段时间,她还要请一次婚假,和谢平川出门度蜜月。 同事们纷纷道贺,也有女同事询问:“小白,你这就结婚了啊,新郎是谢平川吗?” 谢平川被停薪留职,早已不算是公司高管,脱离了这一层联系,徐白就无心隐瞒:“是的,我昨天和他去了民政局。” 她的左手戴了戒指——不是谢平川的求婚戒指,是另一款朴素的对戒。 翻译组的组长叶景博道:“恭喜你们。对了,徐白,你什么时候办喜酒,我们都去。” 近期还没有时间。因为谢平川正在准备证据,处理xv公司的事,人际交往暂放一边,徐白也不觉得着急。 她随便找了个理由:“要等我们的亲戚有空……还要安排一段时间。到时候一定发喜帖,希望大家都能来。” 叶景博笑道:“很好,徐白,我们替你高兴。” 喜糖被发给众人,没人提起赵安然。 虽然他的座位还空着。 都说互联网公司气氛轻松,众人平等。但是无论如何,领导依然是领导,规则依旧是规则,哪怕你能随口称呼上司的英文名,也不代表他就是和你们一条心,在职场交朋友,或许弊大于利。 往日的叶景博,总是很器重赵安然。但是现在的叶组长,几乎不讲赵安然三个字,翻译组的员工都不知道案件审理情况,徐白从谢平川那里问到的,也只是模糊不清的回答。 她过了几天婚后生活,总之如胶似漆,如鱼得水。 转折就发生在礼拜一。 董事会重新裁决,让谢平川官复原职,不仅担当技术总监,更升任公司副总经理。 技术部离不开谢平川,他的回归刻不容缓。 徐白摸不准状况。 谢平川就像往常一样,开车和徐白一起上班——他仍然选择遵循设定,开着一辆普通的轿车,和现阶段的收入严重不符。 红灯路口处,徐白问道:“你的职位复原了,你没有骗我吧?” 谢平川握着方向盘,许是因为猛然用劲,手指关节有些泛白。 他道:“你觉得我骗了你什么?” 徐白歪头,讲不出话。像是一只侧耳倾听的小猫。 “xv公司的针对,董事会的不信任,还有高昂的律师费……”谢平川说出部分实情,良心仍有一丝愧疚。但是让他再选一次,他还是要装穷,把徐白骗进民政局。 除了他自己,他不可能让徐白嫁给别人。 徐白本就是倒戈的立场。她根本不做细想,便道:“董事会相信你了吗?你的证据终于有用了,我也好开心。” 她接着问:“网上的视频怎么办?就是何兴怀的那个视频,点击量真的好高。” 红灯转为绿灯,谢平川缓速前行。 徐白没再纠缠“官复原职”的问题,谢平川多少放宽了心,他把话题引向何兴怀,最后做出了总结:“何兴怀能拍视频,别人也能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这一项任务说得简单,其实被交给了恒夏公关部。 谢平川只是一个人。他还要兼顾工作,采集别的证据,他并非三头六臂,不可能忙得过来。 公关部没有让谢平川失望。几天之后,各大网站与“何兴怀”关联的标签上,最热视频都成了一段剪辑——那是一段记者对何兴怀的专访。 说是专访,其实是探查。深度挖掘何兴怀的背景,工作经历,以及日常交际圈。 他的家庭条件较差,父亲早年去世,母亲抚养兄弟三人,唯独何兴怀成绩好。当年他执意出国,迫使家中四处借债,至今没有还完,两位兄长年过三十,尚不敢娶妻。 与之相反的是,何兴怀自己并不节约。他和记者谈起奢侈品,无意露出腕间的手表,举手投足之间,都是所谓海归的骄傲。 他轻视女人,看不起普通人,谈吐全是槽点,引发一阵公愤。 不到一周,何兴怀的账号被深挖,曾经做过的动态和评论,都被曝光在公众视野之下——至于之前对恒夏的控诉,再无一人响应。他代替了恒夏,成为新的宣泄点。 恒夏对此喜闻乐见,xv公司却气急败坏。 就连闻讯赶来的秦越,也愤怒地摔了一个手机。 “玩的一手好公关,”秦越笑道,“借着我们这次发力,任凭恒夏的名声跌到谷底,结果趁我们不注意,找了个小报记者,塞给何兴怀一笔钱,就让他接受了采访。” 秦越不耐烦地抽烟,烟管黏在他的嘴上,他的声音愈加沉重:“恒夏的声誉回来了,谢平川也成功复职了,赵安然那边进展不顺利,这计划必须改一改。” xv公司的副总经理吴永福问道:“秦总,您说说,应该怎么改?” “叶景博告诉我,徐白和谢平川结婚了,”秦越咧嘴而笑,带出淡淡的烟味,“谢平川准备的证据,肯定只和他自己有关,再不济也是恒夏那些高管,把矛头对准徐白怎么样?我不信他能玩出什么新花样。” 吴永福颔首。 他双手搭在腿上,坐稳了一把老板椅,称赞道:“秦总思维缜密。” 第60章 西伯利亚的寒潮在近日来袭, 气温骤降了几度, 不得不增添衣物。 天冷风大,导致人们出行不便,但是因为奶奶的病情, 徐白常常要跑去医院——老人家的手术即将开展, 徐白不知道为什么, 隐隐觉得不放心。 谢平川在百忙中抽空,陪同徐白去了一趟医院。 奶奶的状态还算不错。她牵起了徐白的手, 搭在谢平川的手上,叮嘱道:“你们两个已经成家了, 做一对恩爱夫妻, 好好过日子……” 她躺在整洁的病床上,面容带着疲惫神色,眼中却有和蔼笑意:“我去见你爷爷, 他也能放心了。” 徐白怔了一怔, 连忙道:“奶奶, 等你病好了, 我接你出院。手术休养几个月, 出院的时候, 刚好是春天或者夏天,花都开了, 天气也很好。” 奶奶的手术在即,各项指标符合规定,主刀医生富有经验, 是享誉国内外的专家,每年都有一批病人,从全国各地慕名而来。 正因为此,徐白做了乐观预计。 奶奶的心理状态,反而起伏不定。她嘱咐了谢平川,这次来医院,带上两本结婚证,让她仔细看一看——哪怕重病卧床,她仍然心存挂念。 病床边放了两把椅子,徐白和谢平川分别落座。谢平川仿佛接受领导视察,将结婚证上交,同时汇报道:“最近工作比较忙,我们计划在六月份举行婚礼。” “好啊,六月份好,不冷不热……”奶奶翻着结婚证,盯着徐白和谢平川的合照,笑道,“你们俩的孩子啊,肯定特别好看。” 她的话里话外,只谈论徐白和谢平川的将来。 虽然她心中惦念的,并不止这一个孙女。 还有她的儿子——徐白的父亲。 说来也巧,第二天早晨,徐白的父亲便来了。他还带上了徐宏与现任妻子。 住院部是需要保持安静的地方,不过徐宏刚来,便吵吵闹闹道:“我要回家!回家!” 父亲拍了拍徐宏的后背,疲乏地教育他:“今天是礼拜六,来医院看你奶奶,她快要做手术了。百善孝为先,记住了吗?” 徐宏摇头晃脑,玩他自己的东西,把父亲的叮嘱,当做了一阵耳旁风。 徐宏的母亲也反驳道:“什么孝顺啊,孝道啊,都是古人的那一套。徐立辉,这都二十一世纪了,你还学古人干什么?” 89 她直接称呼丈夫的全名,叫他“徐立辉”,言辞中满含着不耐烦,以及对老人的不在乎。 徐立辉道:“陶娟,这里是医院,你们别大声嚷嚷。” 陶娟用小拇指勾起刘海,上挑了眼角看他。她左手牵着儿子,也拎着一个皮包,包里装着充满电的ipad,专门供儿子打游戏。两相对比之下,她觉得自己才是真正关心儿子的人。 “行哦,我不吵了,”陶娟道,“赶紧走,去看你妈。” 徐立辉原本不想带她。然而临出门前,陶娟仿佛转了性,好说歹说,非要跟过来。 她今日好像换了个人。面对卧病在床的老人,陶娟一改往日态度,温声道:“妈,我和立辉,宏宏来看您啦。您安安心心地养病,家里的大事小事,您别操心。” 徐宏没去看奶奶。 他站在窗边,玩弄花瓶里的一支康乃馨。 康乃馨是徐白送的——如果徐宏知道,必然要撕碎它。 在徐宏看来,徐白不仅影响了他的家,也影响了他的奶奶, 他们家的房子类型,被俗称为“一厅三室”——其中的三室,包含了一间主卧和两间次卧。原本按照陶娟的打算,她和丈夫住在主卧,而那两间次卧,就分给孩子和老人。 结果呢,老人家有心病,锁了一间次卧,说是要留给徐白。 她每天睡在客厅,惯用一张折叠床。白天就把床立起来,放进客厅的柜子里,晚上再拿出来,摆在沙发的旁边。 冥顽不灵,固执己见。 因此引发了陶娟的怨言。 但是陶娟今天来医院,却不是为了吵架。她一把拉过自己的儿子,笑靥如花道:“妈,宏宏在家总和我说,他好想您呐,您早点出院,咱们一家团团圆圆。” 陶娟拉着儿子的手,催促了一句:“来呀,宏宏,和奶奶说话。” 徐宏很久没来过了。 他是小孩子心性,非常讨厌医院。 奶奶也道:“你们都忙,早点回家吧。” 陶娟不依不饶,拍了儿子的脑袋,终于听见徐宏开口——很小声的嘟囔:“我要玩游戏。” 他从妈妈的包里翻出ipad,坐到窗边的椅子上玩了起来。阳光照亮他那张稚嫩的脸,偶尔还会绽开一个笑容。 徐宏沉迷于游戏世界,没注意父亲的神色改变。 他的父亲站在老人的病床前,才刚说了一会儿话,陶娟便忽然道:“我把钱包和咱家钥匙,都落在车里了。” 她看向了自己的丈夫:“立辉啊,你下车以前,没关窗户吧?最近看新闻了吗,好多停车场小偷,专门偷车里的东西……不行呐,我非得下去一趟。” 同居十年之久,陶娟也算理解丈夫。她这样说话,又拉紧了衣裳,果不其然,丈夫便道:“丢在哪儿了?算了,我下去吧,顺便买一包烟。” 话音落后,他就走了。 病房里只剩下徐宏,徐宏的奶奶,以及陶娟三个人。 近旁两个床位上的老太太,基本都在月前去世了。她们病得更重,发现得迟,再加上年纪大了,医生也无力回天。 生老病死是人间常事。陶娟心中这么想,说话就毫无负担:“妈,您看啊,宏宏快上三年级了,我给他报了奥数、英语、跆拳道的兴趣班。咱们家孩子的培养,不能落后别人啊,您说是不是这个理?他将来还要出国呢,不得多花点钱。” 话音及时停止,房间里无人出声。 陶娟刚染了指甲,颜色偏向艳红,搭在洁白的床单上,红白相映,倒也好看。 她一下一下地敲打床单,笑意渐深:“徐白来看过您了吧,还给您请了护工,付了医药费,真孝顺,您有好福气……徐白是您的孙女,宏宏不也是孙子么,手心手背都是肉。” 十年婚姻蹉跎,磨光了陶娟的谨慎。 柴米油盐,生活琐事,抚养孩子的麻烦,夫妻生活的缺失,都让她心生不满。而她最大的愤慨在于——丈夫公司的效益越来越差,拿回家的薪水也越来越少。 而躺在病床上的婆婆,手头还有一栋房子。虽然房子坐落在他们老家,但也是个二线城市,万一婆婆把房子留给徐白,对于徐宏来说,可就太不公平了。 陶娟再接再厉道:“您前一阵子,和立辉说的话,我都听见了。徐白结婚了是吧?她结婚也不告诉立辉,还要让您来传消息。” 婆婆听不下去,摆了摆手。 她面容憔悴,声音苍老:“你啊……别老打算盘了,好好过日子吧。” 陶娟闻言气闷。 “久病床前无孝子,”陶娟喃喃自语,“您要依靠的人,算来算去,不还是我和立辉?” 她压低了声音,状似关切道:“咱们家什么条件?您心里啊,门清儿似的,哪儿都要开销,我找立辉没用,只能来找您了。” 陶娟和北京本地人学习,平常和别人说话时,喜欢用“您”做代称——这并非尊敬,只是一种习惯。在北京本土司空见惯。 她的意图也显而易见。 病床上的老人闭目养神。她疲于应付,终于忍不住,讲出了实情:“老家的房子……我卖了,准备留给小白……当嫁妆。” 准备留给小白当嫁妆。 此话一出,恰如惊雷乍响,晴天霹雳。 老人家继续说道:“她也是我……亲手带大的孙女,在国外那么些年……她爸爸都没管过她。我老了,人没用……小白在国外,我帮不上忙……” 因为上了年纪而凹陷的眼眶,在这一刻溢出了泪痕。可惜左手还在打吊水,右手又提不起劲,无法将眼泪抹去。老人轻抽了一口气,又道:“眼下好了,小白结婚了,别说她没有嫁妆……我这心里,长着一个疙瘩。我不疼她,还有几个长辈疼她?” 陶娟面如土色。 难怪婆婆提起老家的房子,总是支支吾吾,左右搪塞。 原来早就做好了打算,要卖掉房子当嫁妆——他们这一辈的老人,还把结婚当成头等大事,看重所谓“女孩子的嫁妆”,这都什么年代了? 陶娟怒上心头,责备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您别怪我说话直,您就在这医院问问,哪儿有人顾着孙女,不管孙子的?别说立辉了,徐宏的爷爷都会生气吧。” 她竟然提到了徐宏的爷爷。 这种说法,恰如陶娟所愿,引得婆婆胸口绞痛。 “你没见过他,”婆婆有气无力道,“他是个直脾气……他要是还在……” 肯定会更偏心。 陶娟在心中骂了一句“老不死的”,又吵吵嚷嚷了几句,非要看到房子的账款。 再加上徐宏抽离世外,时不时地发出一阵笑声,乐呵呵的小模样,与整个病房格格不入……连一声“奶奶”都没叫过。徐宏的奶奶叹息一声,在这一刹那觉得很累。 累到无话可说。 她忽然觉得生无牵挂,孙女成家立业,孙女婿又是靠得住的男人。儿子年过五十,还想让当妈的操心多久呢?儿孙自有儿孙福,她操心了一辈子,就此撒手人寰,也算求得一个圆满。 胸口重担被卸下,好像一直以来,她都在拼着一口气。要等儿子家庭和睦,要等孙子变得懂事,要等孙女的孩子出生。 可是到了这个年纪,半截身子入了土,不信鬼神,却希望世上有鬼神——如此一来,也能弥补多年前的生死阔别。陶娟提起了徐宏的爷爷,而作为徐宏的奶奶,她也很想念那个先走一步的人。 她阖上了眼帘。 距离医院很远的公司内部,徐白还在格子间里工作。 技术部重整之后,规章制度也调整了,翻译组忙了起来,积累的任务足有一堆。早前因为怀孕离职的付娇,也在近期重返了岗位。 付娇便是之前的“付经理”,但因她请假之后,位置便由叶景博代替,而在她回来之时,留给她的空位便只有副经理。 90 付娇待徐白一如往常,听说徐白结婚,也替她觉得高兴,两人谈了没多久,付娇顺便问起了工作,还有最近的翻译组筹备。 徐白却道:“这段时间我请了两次假,错过了一次技术组晨会,很不好意思。大后天奶奶做手术,我打算请公休假。” “我看了你的绩效,全组第三,”付娇宽慰道,“你的工作成果很好,压力别太大了。老人家做手术,这是家里的大事,主管会批假的。” 徐白点头,应了一声“嗯”。 当天傍晚,下班时间,徐白给谢平川发了微信,得知他今天不加班,能和徐白一起回家,她立刻心花怒放,回复道:“我在五楼等你。” 谢平川发了一个揉脸的表情,还有一句:“出来吧,我已经在五楼了。” 徐白很快拎包出门。 远远就望见了谢平川。 谢平川没有回头,不过伸出了一只手,徐白自觉地牵住他,和他一起进了电梯。这一班电梯十分碰巧,只有他们两个人,谢平川仗着自己的身高,竟然用手捂住了监控器。 然后他缓慢俯身,在徐白的脸上亲了几次。 徐白道:“电梯门要是开了,你的形象就没有了。” 谢平川不甚在意:“我毕竟是新婚。” 徐白轻笑一声,抬头看他。 似是斟酌良久,徐白才用商量的语气,格外温柔道:“昨天见了奶奶,她让我们做恩爱夫妻,好好过日子。我也是这么想的,你要答应我,以后有什么事,我们一起分担,你不可以骗我,也不可以欺负我……” “你不可以骗我”这六个字,让谢平川转移了视线。 徐白双眼水亮,定定将他望着。 她是他的妻子,每当想到这里,心就柔软了一半。 谢平川思考片刻,开口道:“小白,你听我说……” 徐白回答道:“怎么了,你有什么事吗?” 仿佛考量了很久,谢平川终于坦诚:“我没有山穷水尽。”他摸了徐白的头,之后的话,就说不出来了。 徐白误解了他的意思,反而宽慰道:“对呀,你没有山穷水尽,事情都在渐渐变好……” 恰逢电梯到了一楼,她像是玩闹一般,跑出了电梯内部。 谢平川跟着出门。 大厅内的保安将谢平川拦下,似乎有事要说,谢平川与他们谈了几句,问不出个所以然,再看向大厅的外部,却发现——门口的徐白不见了。 第61章 徐白不见了。这是谢平川唯一的念头。 他的脸色十分阴沉, 完全丧失了耐心,旁边的保安踉跄一步,和盘托出道:“公安分局的人来了, 出示了传唤证,我们打了110,确认是……” 谢平川没听他说完,身影消失在大厅之内。 徐白怎么会被传唤?可能的解释只有一个——商业间谍的纠纷案, 亦或者网络病毒的传播案,终归牵扯到了她的身上。 如果她有什么三长两短……谢平川发现,他无法保持冷静。倘若徐白出了状况,他的理智也要崩坏。 徐白的手机被他植入了定位, 显示出的地点,正是同一片区的公安分局。但他没有权利进驻, 只能依法守在门口。 审讯时间最长十二个小时, 他清楚地知道这一点,就像一座站立的雕塑,扎根于入夜的长街上。 车来车往,杂声喧闹。 偶尔有人路过, 停步看他一眼,见他目光如寒冰,连忙错开视线。无人知他度秒如年,被沉重的煎熬感压制——他这一辈子,从未体会过这种感觉。 谢平川不敢猜测,徐白会有多恐惧。想象力如一把匕首, 切碎他的心头之好。他深知徐白胆子很小,怕黑又怕鬼,向来行事谨慎,对陌生人充满戒备。 而他措手不及,竟然帮不了她。 他打了很多个电话,涉及复杂的关系网,除了确定徐白在接受审问,再没有任何价值信息。交好的权贵们一再阐述,徐白会毫发无损地出来,谢平川只需要等待。 但他等得快疯了。 夜色更浓,凉风更盛,路边灯盏通明,拉长了他的影子。 蒋正寒听闻风声,给谢平川打了电话,开口第一句就是:“你在公安局门口吗?” “三个小时了,”谢平川道,“审讯还没结束。” 他无意和人聊天,讲了几句,便要挂断电话。 蒋正寒及时止住,如实道:“赵安然指认徐白是他的同伙,辩护律师提供了证据,包括上一次的加密文件。这是我刚收到的消息。” 他很擅长换位思考,明白在同样境地下,自己也会心急如焚。尤其这一次争端牵连了无辜的人,他向谢平川许诺道:“我联系了法务部,为徐白准备了律师,熬过今晚,你尽量冷静。” 谢平川把控不好“尽量”的程度。 和蒋正寒通话结束后,谢平川不再站立,而是坐到了街边——在冬夜的大街上,手指冻得僵硬,虽然揣在口袋里,骨节却泛着浅红。 手机铃声再次响起。 他没看号码,按下了接通:“你好,我是谢平川。” 电话的另一头,护工的声音传来:“谢先生你好。徐小姐的手机,我没打通,只好打到你这里。” 夜深人未静,整座城市灯火阑珊。 那名护工身处医院,面朝一扇窗户,瞧见黑黢黢的天幕,和一轮惨淡的上弦月。她一句一顿地说道:“老太太今天上午胸闷,状况不好,下午医生急诊抢救,好不容易缓了过来。到了晚上,老太太还说了几句话,现在……现在……” 谢平川看了一眼手表——夜里十点零五分。 他听到了完整的句子:“谢先生,徐家人都来了……哎,请节哀顺变。” “节哀顺变。”他重复这四个字。恰好一阵凉风袭来,送至一片刺骨的冷。 徐白的奶奶就在当晚去世。 她今年七十多岁,老态龙钟,消瘦而憔悴。行将就木之际,回光返照,一会儿像是活在年轻时,往自家墙壁上贴“囍”字,一会儿像是住在大院里,牵着孙女的手,带她饭后散步。 那时候的徐白像个粉团,离不开大人。她用沙子堆城堡,只堆出一个山包,于是就委屈地哭了,想让大人们帮忙。 她赖在奶奶的怀里,无理取闹道:“奶奶,你别出门,要一直陪我……” 要一直陪她。 奶奶也清楚地记得,当时答应了徐白。 可惜大限将至,可惜生活疲惫,姑且食言一回。 现实世界的医院渐渐消失,突发的病痛感在恍惚中消退,她佝偻着身躯,走马观灯一般,路过数不清的人生场景,脊背竟然缓慢挺直。 她还看到高楼大厦越缩越小,四处只有青砖红瓦的房子,屋檐挂满了竹篾灯笼,在微风中轻轻晃动。 而她的丈夫,多年未见的丈夫,就站在灯火鼎盛处。 于是她一路奔跑,什么也顾不得了,耳边杂音趋于平静,她执起丈夫的手,同他道:“我能走了吗?” 他道:“走吧,孩子们都长大了。” 于是她也无牵无挂。 更不知道梦境之外,年过五十的儿子哭成了泪人。病房走廊被男人的痛哭声淹没,极度的哀恸攻破了心防,他跪在医院冰冷的角落里,面目又在一瞬间苍老。 人到五十,怆然至此,不叫成长,叫顿悟。 初时他鬼迷心窍,贪慕年轻美色——在商人的圈子里,大家对此习以为常。出轨是大概率事件,只是人们都记得“家丑不外扬”,男人的思维永远和女人不同,性与爱能够全然分开。 诗经《卫风·氓》里传唱: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或许从那时候起,人们就知道深情譬如朝露,男子容易变心。 作为徐白的父亲,他不是没考虑过家庭,当年的妻子不留退路,他便只想到了自己。让老母亲跟着蹉跎,无法安享晚年,死前也见不到孙女。 91 他打不通徐白的手机,没有谢平川的联系方式,只能求助于护工。 护工和谢平川说:“老太太走的时候,脸上带笑的。” 这位护工受人所托,谨慎地询问:“谢先生,你知道徐小姐她……她很关心老太太,每天都和我们沟通……” “她暂时有事,”谢平川嗓音低哑,如同被砂纸打磨过,“等她有空,我带她去医院。” 天际月色晦暗,街上行人渐少。 谢平川沉默地站立,理清思绪,走向了一旁的商店。 他买了一包烟。 打火机在街边亮起,烟头被点燃,雾气于寒夜中挥发,火光在一刹那明灭。 他一贯自律甚严,规则的限制范围,囊括了饮食和日常作息。 但他现今的思维,全被徐白的事侵占,他第一次尝试抽烟——不是大学时代,浅尝辄止,随手扔掉的烟头。是缓缓吸一口气,连续吐出的烟雾。 徐白走出公安分局时,就见到谢平川站在路边。 她扑进他的怀里,闻到陌生的烟草味,低头垂眸一看,他的手里还有一根烟。短短一截,快要烧到他的指尖。 “哥哥……”徐白小声叫他。 她拉住了他的衣服:“我们回家好不好?” 谢平川把打火机、熄灭的烟卷、没抽完的那一包烟,全部放进了垃圾桶。他刚牵起徐白的手,徐白就被他冰冷的掌心刺激得一哆嗦。 她猜到他一直站在外面。 等他们返回车上,徐白捧起谢平川的双手,贴在了自己的脸上。这样捂了一会儿,她实话实说道:“你不要担心我,就像记者采访一样,他们安排了女警察,问了很多的问题,做了一些笔录,并没有为难我。” “对不起,”谢平川没来由地道歉,“这件事牵扯到了你。” 他的双手逐渐回暖,心头却有疯长的愤怒——此前还想做一场拉锯战,如今倒是希望,始作俑者自食恶果,这一生都出不了监狱。 他们的手段如此老练,压得公司疲于应付,若不是庞大的资金链支持,恐怕早已处境艰险。由此推断,他们不可能只针对过恒夏,再进一步挖掘,违法乱纪的事情,必然一桩牵着一件。 谢平川和徐白说:“明天会有律师联系你,这段时间,你可以不上班,在家休息。” 长街寂寥,偶尔有人经过,徐白望着车窗外,放下了手提包。她环住谢平川的脖子,额头贴着他的颈项,轻声道:“我想上班,我什么事都没做,等他们调查清楚,就知道我是局外人。” 谢平川却道:“还有一件事。” 他尚未提起老人的溘然长逝。 为了安抚徐白,他搭上她的后背。比起接下来的惊涛骇浪,这一份温情微不足道,因为谢平川开门见山:“我接到了护工的电话,回拨给了医院,以及值班医生……” 他尚未讲完,徐白已有预感。 车顶的照明灯开了。灯色流映在她眼中,像是碎开的晶石。 “她走了?”徐白哑然问他。 谢平川与她对视,徐白眨了眨眼睛。 她沉默地低下头,泪水一点一滴地滑轮,想听到谢平川否认,想听到他阐述乐观的现状,还有即将到来的那一场,本可以力挽狂澜的手术。 可是谢平川一言不发。 车里没有纸巾,他用手指擦她的眼泪。见她始终不抬头,发丝遮挡了半张脸,只觉心疼的极致莫过于此。 第62章 由于突如其来的公安审讯, 徐白错过了和奶奶的最后一面。 赵安然提供的证据庞大而繁杂,还涉及到了恒夏的资产损失评定——这方面的判定结果,不能听信恒夏的一面之词, 而是要交给相关专家。 根据赵安然的供述,徐白是他的同伙,窃取商业机密,竞价贩卖给各大公司。如此一来, 也摘清了xv公司的罪责。 又因为徐白和谢平川是婚姻关系,此前的一批指向谢平川的证据,也要再做定论,这场官司不知要拖到何时——正如业界的一些纠纷案, 兴许会调查三年五载。 祸不单行,麻烦接踵而至, 徐白如坠云雾, 整个人混沌了几天。 直到葬礼的那一日。 追悼会在殡仪馆举行,徐白和谢平川一同出席。作为逝者的孙女婿,谢平川算是男性家属。他陪着徐白站在门口,见到了老家赶来的亲戚。 天寒地冻, 四处哀声一片。 徐白的父亲眼眶泛红,为亲戚介绍道:“这是我女婿,没来得及办婚礼。” 谢平川点头致意,气氛压抑。 他没注意徐白离开了礼堂。 素色花圈排成一列,往来探望的众人中,不乏父亲的同事。徐白有些胸闷, 出门透气,陶娟紧随其后,甚至顾不上儿子。 “徐白,”陶娟直呼其名,语气还算温和,“哎,老人去世了,你也很难过吧。” 她穿着一身黑衣,戴了黑珍珠耳坠,头发盘成一团,罩了一层纱网。或许是因为今天开追悼会,宾客纷至沓来,她特意画了精致的妆容,很有几分秀丽风姿。 徐白却没看她。 陶娟靠近一步,搭话道:“徐白啊,当年的事,都这么久了,老人都去了。你爸年纪也不小了,五十多岁,越来越老。你和父亲记什么仇呢?难不成,你还要恨他一辈子?” 风水之事,并非无中生有。徐白去过的殡仪馆,一般都比别处阴凉,空气死寂而沉闷,她依然站得笔直,良久,终于回答一句:“我当年只有十五岁。你十五岁的时候,在做什么?” 陶娟还没回答,徐白便道:“十五岁,初中三年级,没有经济负担能力,一直活在温室里……” 她略微偏过脸,目光和陶娟对上:“与其说是记仇,不如说是心寒。我恨的人也不只有他,还有你。” 近旁立着一座花圈,系着两条垂帘,凉风乍起,迎合一片哀乐。 天色阴沉,不见阳光,墙角无人路过,气氛却剑拔弩张。 陶娟笑道:“呦,追悼会上,你不要脸了,还想和我闹呢?” 她抚了抚头发,发丝别致而整齐,眼角向上挑起,十分光鲜亮丽。 徐白的父亲本就心力交瘁,再和现今的陶娟对比,两人仿佛差了三十岁。老夫少妻的婚姻结构,让妻子做出了牺牲,必然需要丈夫的弥补。 于是,陶娟卸下心理负担,开口道:“我不是来和你吵架的,徐白。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家里经济条件不行,你弟弟要上学,你爸爸工资低。你呢,都结婚了,老公人帅又有钱……” 她话音一顿,想起谢平川,心头不是滋味。 只比徐白大了十岁,境遇却是天壤之别。 陶娟拉拢了外套,自嘲地笑道:“你奶奶卖完老房子剩下的钱,让给我们吧,徐白。不就几百万吗?对你老公来说,不痛不痒,对我们家就是救命钱。” 她倚靠着墙根。说话的时候,耳畔黑珍珠晃动,陶娟似有察觉,抬手摸了一瞬,接着道:“假的耳环,我买不起真的。” 却不料徐白回答道:“想买真耳环吗?你应该找徐立辉,而不是找我。” 在此之前,她提起父亲,从没叫过全名。 奶奶的去世恰如一把钢刀,划破了表面维持的冷静。徐白从她面前绕过,留下一句话道:“卖完老房子留下的钱,被中介打到了我的银行卡上。我昨天收到了汇款,没有给你们的打算,这是奶奶的遗嘱,是她的财产,我为什么要送给你?” 她穿着一双朴素的平底靴,依旧比穿了高跟鞋的陶娟要高。 陶娟忍不住抬眸:“唉,徐白,你这是不想好好谈?在你奶奶的追悼会上,你非要丢脸,非要和长辈吵架?” “想吵架的人是你,”徐白驻足,回头看她一眼,“我和亲戚十年没有联系,也不认识徐立辉的同事,如果你想丢脸,跟我来。” 缅怀活动快要开始,司仪站在台前,准备好了致辞,等待直系家属入场。 92 徐白从入口处进门,陶娟跟在她身后。周围杂音吵闹,间杂着悲切哭声——与陶娟的设想不同,徐白没掉一滴眼泪,表现得相当冷血,相当丧尽天良。 徐白甚至没看棺椁。 视线触及透明的棺材,她便要偏过脸,不敢面对,也不敢瞻仰。 脚步是虚浮的,走路仿佛飘着。哀伤的表达不是只有哭泣,还有怀疑现实,云里雾里。 按照医生的说法,老人情况急转直下,死因并非肝癌,而是突发性疾病。导致全身脏器衰竭,也丧失了求生意念。 思及此,徐白又望向了陶娟。 陶娟抽动嘴角,不以为然。 她看着徐白上台,立在谢平川身侧,明明穿着平底鞋,徐白还有些站不稳,脚下一个踉跄时,被谢平川牵住了。自此,到仪式结束,他再没松开手。 人走茶凉,宾客陆续退场。 亲戚们围坐在一起,安慰徐白的父亲,年幼的徐宏坐在座位上,捧着一个ipad低头玩弄,他也不是不害怕,或者一点悲伤都没有,只是不知道如何应对,干脆玩起了游戏。 他的母亲抚摸他的头,定定道:“宏宏,你没有的东西,妈妈会帮你争过来。” 徐家人都在为了老人而哭丧,陶娟却抱紧了儿子,为母子的处境而悲凉。在北京这个地方,没有钱,日子怎么过得下去呢,她的孩子还不到十岁。 她真心实意,落下了一滴眼泪。 再往后,就是泣不成声。 陶娟抽泣道:“宏宏,你别想奶奶了,奶奶已经回不来了……房子都被你姐姐拿走了,我们一家三口要怎么办?” 徐宏的父亲徐立辉就站在不远处。陶娟用纸巾擦脸,瞬间便泪如雨下:“徐白,算我求你了,今天是追悼会,后天你奶奶就下葬了,你不把话说明白,我干脆什么也别管了,现在去找她老人家……” 某位长辈出面,走到近前,询问道:“你这是做什么,起来吧,别瘫在地上了。” 陶娟不听。她喊道:“徐白,徐白……” 仿佛催命魔咒。 徐白被她召唤,穿过几位亲戚,如期而至。 但她夺走了徐宏手里的ipad,“啪”的一声摔在了地上,地面是木地板,苹果的屏幕却不经砸,碎开一条细小的缝,点炸了原本安静的徐宏。 “致辞的时候,你在玩游戏,从头到尾,你都在玩游戏,”徐白问起了同父异母的弟弟,“奶奶照顾了你九年,无微不至,她生病住院,去世下葬,你一点感情都没有,你是人么?” 她觉得很不值。 暴力无法解决问题。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人们总喜欢说“打爆你”,然而武力触犯法律,如果人人都能动用私刑,升斗小民将是最惨烈的阶级。 徐白理解这个道理。她无法教育这个孩子,很想把他扔出殡仪馆。 这位同父异母的弟弟罕见地没有骂脏话。他失声痛哭,哀嚎道:“奶奶不把房子给妈妈……妈妈一直问她……她就死了……” 声音洪亮,穿透礼堂。 陶娟的脸色一刹煞白。 她捂住儿子的嘴,骂道:“荒唐!你胡说啥?!” 九岁的孩子压不住心事。他之所以常说脏话,就是因为对脏话印象深刻,明白“死”是一种诅咒,一种可怕的梦靥。 他没想过奶奶会死,生病再出院——这很正常。 如今终于把积压的想法讲出,他哭天抢地打起滚,看不清父亲面如菜色。 谢平川就站在岳父的身边,推波助澜道:“您还记得主治医生的话么?如期进行手术,成功率在百分之七十以上,在此之前,要保证病人心态平和。” 他说:“奶奶去世以后,小白整夜失眠。我猜您也心如刀割,血脉至亲,几十年的养育之恩……” 近旁的亲戚听闻,已不能用震惊形容。在他们老家,徐家也算有头有脸,虽然不是大富大贵,但也没出过伤天害理的事。 谢平川明知自己的话,会伤害到岳父的心境,他还是讲出了口。他没有站在徐白父亲的角度考虑,而是想起了躺在棺材里的老人。 一杆天秤,做不到平衡,顾全不了所有人,总有善恶之分。 老一辈的亲戚搭住徐白的父亲,痛斥道:“立辉啊,像话吗?咱家的事情,弄成了这样,你爸要是还在,会多伤心?还好他先去了!” 徐立辉抬步,浑身颤抖。 父亲去世的早,他是母亲拉扯大的。 他走到陶娟的面前,想起谢平川的话,扬起自己的右手——陶娟以为他要打自己,她立马哭诉道:“你干脆杀了我,让我去见你妈!你也进监狱,赔掉下半辈子……” 结果丈夫没打她。他扇了自己一巴掌。 喉头腥甜,他气得咳嗽。哀乐还在奏鸣,像是讽刺的长音,往昔的回忆如刀枪剑戟,戳的他全身鲜血淋漓,如果世上有后悔药——可惜没有如果。 徐白奶奶下葬的第三日,她的父亲与继母离婚。 继母没有正当工作和收入,孩子的抚养权被判给了父亲。历史仿佛在重演,因为这一次,继母也没分到婚后财产,房子和存款都在父亲的名下,他卖掉了三室一厅,换了套一室一厅,就在学校的旁边。 至亲去世,终于开始思考人生,愧疚感与日俱增,他再没联系过徐白。偶尔有几次,和女儿在路上相见,竟也只是寒暄几句,像是熟悉的陌生人。 他找过谢平川,只是为了叮嘱:“我对不起小白,她出国那么多年,我没尽到父亲的责任。交给你,我也放心。” 那是冬日雨后的黄昏,长天一色,北风寒冷,谢平川听他说话,应道:“我会好好照顾她。我也答应了奶奶。” 徐白的父亲看着他长大,看着他从矮小的男孩子,长成如今身形高挺的青年,恍惚间像是回到了当年的四合院,女儿绕墙奔跑,玩笑一般说道:“爸爸,我喜欢隔壁的哥哥,以后也不想和他分开。” 那时作为父亲,他笑道:“哦,我看他也挺合适的。” 如今,他拍了谢平川的肩膀,跨越了十年间隔,生分不可避免。他自知今后如非必要,不需联系,最好至此不相往来,因为他老了,无颜面对。 谢平川目送他离开。 第63章 开春已是二月, 气温稍有回暖。 年假将至,工作放松,同事们喜气洋洋。与其同时, 也有人准备离岗。 那位计划辞职的女同事,恰巧和徐白在一个小组。此前她收养了赵安然家的小猫,递交辞呈的那一天,她便和徐白说:“小白, 我打算辞职了,男朋友要去上海发展,我想跟着他。” 言罢,女同事接着问:“你家里还能养猫吗?赵安然给我的那只猫……你记得吗, 它的名字叫烧麦,它很乖的。等我去了上海, 要住在男朋友的家里, 他父母不让养猫。” 徐白正在伏案工作。听见女同事的话,徐白开口道:“烧麦?” 她记起那一只棕灰色的小猫。 女同事点头。 徐白愣了几秒,又道:“烧麦有多大了?” “它还没满一岁,体形很小, 做过绝育手术了,”女同事向她介绍道,“身体健康,性格也温和,你要是能养,我晚上抱给你。” 女同事展示了很多照片和视频。 依她之见, 徐白温柔体贴,富有耐心,把烧麦交给徐白,她去了上海也能释怀。 考虑到家中面积大,烧麦也不算淘气,徐白给谢平川发了短信。得到谢平川的赞成之后,徐白就答应了接手烧麦。 当天晚上,徐白把烧麦抱回了家。 虾饺趴在门口,饶有兴致。它没什么嫉妒心,用爪子拨弄烧麦,拨了一会儿,就带着烧麦玩耍,甚至共享了猫窝。 谢平川买了新的猫粮和塑料盆。他一副居家的样子,蹲在阳台铲猫砂,徐白走过去陪他,向他保证道:“我最多只养两只猫。你看烧麦这么小,乖巧又听话,刚刚去了宠物医院,医生也说它很健康……” 93 “随你喜欢。你想养几只,就养几只,”谢平川铲完猫砂,系上塑料袋,打开水龙头洗手,“我的愿望只有一个,那就是养你。” 自从徐白的奶奶去世,她夜里经常失眠。谢平川对她有求必应,细致照顾了一个多月,她终于又能睡着,晚上被他抱在怀里,一切都像从前一样。 谢平川略感宽心。 今天下午,徐白说要再养一只猫,谢平川也没怎么斟酌。当晚睡觉之前,他还和徐白一起站在猫窝边观察烧麦。 虾饺有了新玩伴,显然兴高采烈。它花了不到一个小时,就和烧麦相互熟悉,两只猫共同趴在窝里,似乎都没什么领地意识。 徐白弯腰抚摸它们,教育道:“你们要好好相处,在家也要乖,不可以打架……”她抬起了左右手,搭住它们的耳朵,粉嫩又毛绒绒,各有各的爽感。 徐白正在兴头上,谢平川又忽然道:“把烧麦送给你的那位同事,今天离职了吗?” “对,她递交了辞呈,”徐白据实回答,“叶经理,就是叶景博,他应该同意了。主管也给出了回复……你有什么事想告诉我吗?” 谢平川靠墙而立,笑道:“没什么。” 他转移了话题:“今天找到那件衣服,我才发现,你把扣子缝了回去。” 墙边挂着一盏壁灯,灯色昏黄。谢平川关掉了电源,在幽暗的视野中,仿佛秋后算账一般,慢条斯理地说话:“如果我没记错,去年八九月份,你问我要第二颗扣子,我剪掉扣子送给了你。说好了要珍惜,原来是玩笑话。” 他穿着一件衬衫,领口解开了一半,显得衣衫不整,偏偏能诱人神往。 徐白却熟视无睹。 她回到了卧室,然后洗了一个澡。 房门半掩,窗帘飘荡,夜色浓如黑墨。 从浴室出来之后,徐白打开手机,翻查朋友圈,见到离职女同事的状态:年终奖泡汤了,绩效也变了,今天正式辞职,过年只能吃土。唯一庆幸,给烧麦找了个好人家。 这一条状态之下,也有几位同事点赞。 徐白松开手机,低头沉思,恰逢谢平川进门。 想起他说了那颗扣子,徐白伸出一只手,攥紧了他的裤子,一口咬定道:“对了,你不提我都忘记了。那天我在商务晚会上做陪同翻译,你喝多了酒,还不好好说话,我回家就把扣子……” 徐白尚未讲完,谢平川坐到了她的旁边。 他揽住她的后背,将她按向了自己,然后轻吻她的唇角。因她不反抗,他越发贪心,索性缓慢往下压,最终将徐白禁锢在了床上。 “原来是那天的事,”谢平川道,“我要引以为戒。” 他碰到了徐白的腿,雪嫩而光滑,乳酪一般的触感,就像她喜欢摸猫,他更喜欢摸她。思及此,手指滑入她的浴衣里,不断向上探索,如愿钳住她的细腰:“能不能让我将功补过?” 徐白喘息声轻微。她疑心他是故意的。 “不能。”徐白拒绝道。 她钻进了被子里,像一条白皙的美人鱼,在谢平川的手中逃脱。她还和他谈起了正事:“我那个离职的女同事,她说自己的绩效被改了,拿不到年终奖,这是翻译组的问题,还是财务办公室的问题?” 谢平川道:“工程部引用了末位淘汰制,离职的员工,多半要负担名额。” 他向徐白解释:“在不少公司里,辞职员工的绩效,会成为本组的末位。这是为了保护在岗的职员。” 徐白反问道:“我们公司也是这样吗?” “不是,”谢平川似乎格外了解,“财务部没有扣发年终奖。” 徐白这才想起来,如今的谢平川不仅是技术总监,还是恒夏集团的副总经理。外界疯传他手持大额股份,如果恒夏成功上市,他将会获得亿万身家。 然而这些事情,他都没有提过。 作为谢平川的妻子,徐白绞尽脑汁,察觉一丝不对劲。她盘腿坐在床上,表情也变得严肃,质问道:“我们领结婚证之前,你真的有那么穷吗?” 她道:“哥哥,你答应过我,不可以骗我。” 此话不假。 谢平川被她注视着,不由自主握住她的肩。 她的浴衣十分宽松,只要稍微往下一拉,就能看到无限风光。谢平川反而不矜不躁,终归承认道:“我没有那么穷,也不应该卖车。股票没被套牢,存款还有……八位数。” 徐白低下了头,不再与他四目相对。 她涨红了脸,自觉上当受骗。 “我很担心你……”徐白直言不讳道,“你总是非常骄傲,我担心你突然没钱,脑子会转不过弯,还被一帮同事排挤,你怎么受得了?结果都是你骗我的。” 她像是被抽掉了力气。指责的话说到这里,也没再继续了。 “骄傲么?”谢平川重复道。 他咬住她的耳尖,不过一瞬,又放开了:“我不敢骄傲,还想让你可怜我。” 室内依然沉静。 谢平川拉拢徐白的衣服,随后讲出了实情:“同事们的排挤,也并非我作假。董事会的决议自有道理,调查取证的过程繁琐,你见过哪一场官司,几天就能出结果?” 徐白总算抬起了头。 “这一次我不和你计较。”她道。 假如没有谢平川的困境,徐白不会斩钉截铁地结婚。其实婚后生活,和之前没什么区别,但她明显能感到,谢平川的心情更好了。 她还是忍不住为他考虑。 谢平川拉开床头的抽屉,拿出来一个厚重的盒子,将它交到了徐白的手里:“我的钱,都归你管。” 徐白摇头,和他客气:“我的理财能力没有你强,你还是自己管吧。”但她又强调道:“当然了,你整个人都是我的。” 谢平川这一晚坦诚了错误,徐白也没有那么快消气。她自己思忖了一会儿,理顺近期发生的事,想到半夜,终于睡着了。 次日早晨,徐白照常上班。 叶景博来得最早,瞧见徐白,便和她打了一个招呼:“早上好啊,徐白。” 徐白也礼貌道:“叶经理,早上好。” 办公室内,总共空了四个位置,翻译组又开始招新,待遇也一如既往地优厚。按照从前的惯例,招新流程应该交由叶景博,但是主管不知得到了什么命令,把hr的报告都给了付娇。 付娇名为副经理,却更受到公司的重用。 徐白感到几分玩味。 翻译组的年终奖依据绩效评定,徐白属于最高一层的档次,她在午休时间被付娇找到,对方和她说:“徐白,你工作了半年,态度和水平都很好,我向主管推荐了你,参加年末的优秀员工评选。” 徐白和付娇站在饮水机的旁边,附近也没有别的同事。徐白闻言,倒是相当雀跃:“谢谢付经理,我今年也会努力。” 随后,她忍不住询问:“对了,付经理,你知道年终奖的事情吗?如果绩效没问题……” 付娇笑道:“绩效没问题,奖金也没问题。无论在不在职。” 第64章 徐白和付经理谈过绩效与年终奖, 越发觉得叶景博有问题。 按理来说,她不应该管这种闲事,离职员工背锅是一条职场定律, 绩效的评定也掺杂了水分……但是徐白思考了半日,依旧联系了财务总监的助理。 恒夏集团的财务总监全名顾晓曼,毕业于中央财经大学,也是初创团队的合伙人。她收到助理汇报之后, 竟然约见了徐白。 徐白还有些忐忑,讲出了自己的困惑:“我只是觉得……我们组的绩效和奖金挂钩,很大程度上由经理评定,中间的流程有问题, 财务部可能不知道。” 财务总监的办公室,和谢平川的有些相似。 顾晓曼就坐在桌前, 查阅翻译组的记录。 她一身职业装, 看起来很干练,办事速度也很快。徐白没等多久,顾晓曼便和她说:“我们正在改革绩效评定的方法,年假结束以后, 要在工程部试行。” 94 这种和钱挂钩的事,很容易传遍公司——徐白已经听说过了。 所以她表现得很平静。 但是接下来,顾晓曼又说:“叶景博的事情,我已经上报给了高层,根据浏览记录,总经理办公室调查过他。” 办公室里异常安静。因此敲击键盘的声音, 就变得分外明显。 顾晓曼和徐白分属两个部门,从前也没打过照面,和她说起话来却不设防:“徐白,你们组还有什么奖金问题,现在告诉我吧,我转交给他们。” 徐白先是一愣,然后才和盘托出。 谈话结束后,她和顾晓曼告别,临出门之际,又听见这一位总监问道:“对了,如果你不介意,我还想多问一句,你和谢总监什么时候举行婚礼?” 她笑着解释:“我和夏副总计划准备一份大礼。” 徐白这才恍然大悟。难怪,顾晓曼作为财务总监,又是公司的元老之一,肯定和谢平川认识,也听说了自己的事。 门口铺着地毯,羊毛一般柔软,徐白就站在这里,和顾晓曼讨论私事:“大概今年六月吧,谢谢你们。” 她在心中暗想,时间过得可真快。从去年七月回国,到今年二月的安定,似乎都发生在一瞬间。她还有一个不切实际的愿望——那就是在六月婚礼之前,公司的这些糟粕事情,都能被他们顺利解决。 徐白大约看到了曙光,叶景博却遭逢了不测。 年假之前,他被总裁的秘书通知,蒋正寒和谢平川在办公室等他。秘书还特意强调:“他们为你预留了两个小时的谈话时间。” 换作另一位女职员,怕是要兴奋大于紧张。但叶景博毕竟是个直男,他清楚自己做过了什么,也知道当下的艰难处境。 他硬着头皮来到了总裁办公室。 而总裁和技术总监——似乎都是气定神闲。 为了探清虚实,叶景博盯住蒋正寒,率先开口道:“翻译组做出了成果,主管也知道我们的进步。今天总裁秘书联系了我,我就先做了一次检查,暂时没发现大问题。” 叶景博戴着金框眼镜,衣冠楚楚。单从表面上看来,似乎与平日无异,但他说话的语气稍快,不同于正常时的和缓。 谢平川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但他没和叶景博说话,而是走到了房门之后,按下了一个反锁键。 叶景博笑道:“这是要做什么?” “防止有人打扰我们。”谢平川回答道。 他拎着一个文件袋,其上系了一根白绳,密封如同高考试卷,给人一种莫名的压迫感。 谢平川当着叶景博的面,打开了这个文件袋。 他一边拆封,一边说话:“叶经理,我原本想在两个月前联系你,但你工作尽职尽责,也没有泄露翻译机密。只是和秦氏集团的总裁交好,私下承了几个人情。” 秦氏集团的总裁,正是一贯与恒夏作对的秦越。 他和叶景博在一次商务会议上认识。因为秦越为人仗义,能力和交际圈都很强,帮助叶景博解决了燃眉之急,叶景博便和秦越有了不远不近的关系。 说到底,作为一个中产阶级,认识这样的上层名流——他还经常帮助自己,总免不了一丝窃喜。 翻译组的机密文件,叶景博倒是不敢透露。认识秦越是一件好事,但叶景博签署了保密协议,一旦东窗事发,糟践了自己,实在得不偿失。 叶景博的底线就在这里。 蒋正寒拿出一个纸杯,站在饮水机之前,为叶景博倒了一杯水。 他端着杯子走过来,以闲谈的语气说道:“翻译组有一位员工,离职前的绩效是三档,离职后就降成了五档。财务部三个月发放的奖金,和你们的实际情况,也有一部分出入。” 他温和地表态:“叶经理,如果我说错了,欢迎你纠正我。” 谢平川却抖开了文件,与蒋正寒遥相呼应道:“你说出了事实,怎么纠正?” 文件都是奖金记录,还有一张财务审核表,叶景博虽然有动作,但只是小打小闹。直到近期的年终奖——这是他吞下的第一笔五位数款项。 在叶景博原来的公司里,辞职员工无人过问,年终奖很容易泡汤。他遵循惯例,自认为稳妥,却不料证据列齐,揭发他的人还是公司高管。 窗外阳光普照,室内空气凝结。 叶景博缓了几秒,才出声道:“我修改她的绩效,扣下她的年终奖,是为了把钱均分,分给翻译组的所有员工。辞职了的职员,也不是我们公司的人。无论如何,我把组员放在第一位。” 他站在房间中央处,端着一杯纯净水,脊背挺得笔直,好像折不断一样。 谢平川表扬了一句:“这倒是个好理由。” 他和蒋正寒并排坐在沙发上,两个人的发言也默契十足。谢平川的话音刚落,蒋正寒便抽出一张a4纸:“叶经理的习惯很特别。把均分的年终奖,存在了自己的卡上。” 光线充足,清楚地映出收支记录。 叶景博见状,倒吸一口凉气。 刚要为自己辩解,又被谢平川捷足先登:“动用技术手段,探查叶经理的账户,并非我的本意。” 这一句话,他说得冠冕堂皇,但是下一句,却是真心实意:“那一位辞职的员工,也在过去一年为公司做了贡献。年终奖是为了认同她去年的付出,而不是像你所说,禁锢她将来的位置。” 恒夏的管理团队,算是与众不同,独树一帜。叶景博第一次亲身体会,但他仍然摸不清高层的意思,他索性直接道:“谢总监,麻烦你再说明白点。” 回答叶景博的人,并非谢平川,而是总裁蒋正寒。 蒋正寒道:“侵占职务罪,贪污数额在两万以上,算是大额……” 叶景博的杯子没端稳,水滴也猛地溅了出来。 他咽下一口唾沫,诚恳道:“蒋总,水至清则无鱼,咱们恒夏的风气很好,但也不能事事法庭见吧。年终奖的钱,我一分都没动,会完全返还给职工。”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这话说得很有道理,”谢平川忽然笑了一声,“如果我们想杀鸡儆猴呢?叶经理。” 如果我们想杀鸡儆猴呢? 谢平川说话声音好听,非常适合脑内循环。谢平川讲完这一句,叶景博就再三掂量,他依稀感觉到,蒋正寒和谢平川擅长话术,而且两人一唱一和,完全带偏了他的方向。 不可否认的是,叶景博有些触动。 他没做过大奸大恶,就连唯一一笔两万以上的公款吞并,也是效仿前东家的行径——在那里,这种 行事方法相当安全。 谢平川不再说话,手指点在茶几上,状似无意地敲了两下。 外面的风声呼啸而过,巨大的压抑感一触即发。 谢平川重新站起身,道:“叶经理,你工作尽职,能力出色,前途无量。这批文件只有一份,我还没交到法务部。” 叶景博屏息,试探道:“您的意思是什么?” 谢平川笑而不语。 叶景博终于领会,便向他投诚。 或许是提供的情报及时,叶景博没被公司开除,也没有被法务部状告——那笔不翼而飞的年终奖,被他返还给了女职工,他向那名女孩子道歉,说是之前的系统出了问题。 那位女孩子相当高兴,再三感谢组内同事——她什么也不知道,仍然相信人间有真情。 她兴高采烈地做出最后一次告别:“我要去上海啦,大家再见。大学毕业以后,爸妈都不让我留在大城市,想叫我回家,可是大城市机会多,世上也是好人多,和你们相处了一年半,非常开心,有缘咱们再见。” 徐白和她挥手:“好的,祝你一路顺风。” 叶景博握着玻璃杯,良久之后,竟也露出一个释然的笑。 虽然他心中明白,年假之后,管理层会做一场调整,翻译组带队经理的位置,肯定要还给付娇。而他叶景博呢,要做回副经理一职——这样也好,那个职位更适合他。 95 人无完人,他有职场污点。 叶景博曾经和秦越有所联系。他把自己的邮箱账号,微信记录,全部交托给了谢平川,介绍了秦越的人脉往来。 他也坦诚了赵安然的问题:“赵安然的英语水平高,我以为他是北外毕业的,秦越也证实过。我有一次上街,在网吧门口见到了赵安然,他和别人打电话,讨论的都是计算机技术。” 谢平川捕捉到了“网吧”关键词,追根问底道:“你还记得是什么技术吗?” “真不记得了,”叶景博摇头,诚实回答,“平常做翻译组管理,我和技术组的同事交接,真的听不懂他们的术语。我是文科出身。” 谢平川不再追究,拍了他的后背。 第二日,他指派两位助理,去了那一间网吧。 赵安然不愧是专营技术的人,隐藏地址的手段,囊括了vpn、tor和虚拟机。 他行事缜密,但也并非滴水不漏,谢平川调查监控记录,在他用过的一台电脑上,找到了一个误删的文件。 所有日志都被谢平川记录了,当做呈堂证供上缴。由于文件包括了和xv高管的直接沟通内容,算是一份难以撼动的铁证。 再加上之前做资产损失评估的专家敲定了最终结果——认定恒夏的损失高达一百万元,赵安然罪责难逃,已被认为是犯罪嫌疑人。除此以外,一同落网的,还有三位xv公司的高管。 第65章 赵安然锒铛入狱的消息传来, 第一个倒下的人是他的父亲。 他们家就在北京本地。赵安然的父亲住院后,他的母亲委托了律师,前来探望被关押的儿子。 赵安然面色不佳, 手上戴着镣铐。见到母亲之后,他说了一句暗话:“我给公司造成了损失,要是能弥补就好了。” 他的母亲佯装听不懂,还偷偷给赵安然塞钱——判决书已下, 赵安然需要服刑,他的母亲四处打听,得知在监狱也要用钱。 因此母亲心想,只要儿子手头宽裕, 生活便不至于太苦。 赵安然却推拒道:“这钱你们留着。爸爸生病了,家里哪有收入呢?” 他再一次强调:“是我对不起公司。” 赵安然反复提起“公司”, 所指的并非恒夏集团, 而是他的幕后老板xv高管。按照之前约定的协议,如果赵安然进了监狱,xv公司要帮忙善后,给他的父母百万补偿。 可是今天, 在冰冷潮湿的监狱里,他的母亲唯唯诺诺道:“我找过你们公司了,领导不愿意见我。你在监狱好好表现,争取减刑,我和你爸等你回来……” 说到这里,母亲声泪俱下:“当年要不是你爸欠了高利贷, 怎么会让你沦落到这一步?” 她喉咙哽咽,目色发红。垂首说话的时候,头顶一片灰白发丝,显得格外扎眼。 六年前还不是这样。那时父亲的公司经营顺利,母亲算得上风华正茂,家中生活顺风顺水,赵安然整天无忧无虑。 他想不通问题出在哪里。 原本以为xv公司能把他拽出绝境,结果前方的路,反而是一道更深的悬崖。他没有选择的余地,闭上双眼跳了下去。 母亲拉住赵安然的手,劝慰道:“我和你爸爸,都活了大半辈子。你还年轻,要为自己考虑,判决书下来了,咱们不指望上诉,就盼着你能减刑……” 话音未落,眼泪滴在他的指尖。 赵安然手指一颤。 他的父母都老了。小时候见不到母亲哭泣,成年之后才知道,父母扛不起的重担,可以交由他代劳。可惜他走错了方向,悬崖勒马也来不及。 他缓慢地抬起头,窃窃私语道:“让律师帮我带一句话,带给恒夏的技术总监谢平川。” 赵安然的母亲依言照做。 谢平川隔天收到了消息。他没有瞒着徐白,如实相告道:“赵安然有一只猫,叫做烧麦。他的律师告诉我,烧麦脖子上的铭牌,是赵安然通过谷歌搜索,精挑细选的。” 徐白还没有听完,就把烧麦捉了过来。 这只猫不清楚发生了什么。这段时间以来,它整天和虾饺厮混,别的东西没领悟,就学会了如何撒娇。 烧麦卧在徐白的脚边,小心翼翼地“喵”了一声。那一双黑亮的大眼睛,像是富有光泽的玻璃珠。 徐白把烧麦抱到了腿上,抚摸猫咪脖子上的软毛。她轻轻地拉起猫项圈,翻过那一块坠着的铭牌,只见铭牌的正面写着“烧麦”,而反面——是一个奇怪的字符串。 “哥哥?”徐白叫住谢平川。 她坐在沙发上,神色有些茫然。 谢平川走到她身边,研究那一块铭牌。 联系赵安然所说的“通过谷歌搜索”,谢平川做出了几个大胆的猜测。他当场打开笔记本电脑,在谷歌云存储的网盘上,测试了不同类型的字符串。 徐白旁观了全程,疑惑不解地问道:“不能把那一串东西,直接输进去吗?” “它不是原码,还需要解密。”谢平川回答。 徐白凑近了一点,脑袋靠在他的肩上。 她接着自言自语:“我对计算机一窍不通,没办法伸出援手,帮你的忙……” “烧麦被你带回家了,”谢平川输入最后一串字符,成功破获了账号的密码,“说实话,在我看来,你帮了一个最大的忙。” 徐白没有领情。 她为自己辩解道:“我是无心插柳柳成荫。” 言罢,徐白怀抱着烧麦,继续观察谢平川。 谢平川飞快地敲击键盘,手速无法用语言形容。徐白亲眼见证他破解密码,随之而来的,就是网盘里备份的证据。 其中包括xv公司副总经理的谈话录音,详细地交待了xv公司的战略计划。他们复制恒夏的翻译软件界面,然后通过逆编译手段,收集部分源代码,仿造了一个低等的伪劣版,在其中根植勒索病毒,发放到各大软件分享网站。 除此以外,还有几位技术部的员工参与——虽然他们现在都被革职了。 恒夏集团为mac开发组的每一个员工配备一台苹果笔记本电脑,提供正版的xcode编译器。但是xv公司安插的职员,却装载了非正式的版本,因此造成了部分漏洞。 即便谢平川带领队员修复了软件,恒夏的名声也受到了损害。但凡涉及“网络病毒”的问题,都不是简单的商业纠纷,而是不折不扣的刑事犯罪。 在此之前,这个罪名,都由赵安然独自承担。 谢平川不知道赵安然悔悟的原因,料想大概是监狱生活十分困苦,于是他交出更多的证据,盼着能换来减刑。 合上笔记本电脑后,谢平川道:“今晚我整理材料,发给我的律师。” 徐白点头,随即说道:“我刚才看了屏幕,那个叫吴永福的人,是不是xv公司的副总经理?你在xv公司上班的时候,他是你的顶头上司吧。” 谢平川背靠沙发,笑着回答:“嗯,你连这个都知道。” 她当然知道。 和谢平川有关的事情,她怎么可能不重视呢。 徐白道:“当年他泼你脏水,我很生气。终于能让他自食恶果,蹲在监狱里,每天反省自己。” 谢平川搂住她的腰:“可惜那时候,你不在国内。假如有你安慰我,日子也好过一点。” 徐白搭上他的手,补充了迟来的安慰:“你要是遇到了什么事,不用一个人扛着,我会一直陪着你……” 她的语气相当温柔,听得谢平川心猿意马。 徐白曾经祝福他“事业有成,婚姻美满”,如今看来,似乎都实现了。 xv公司的副总经理吴永福,却没有谢平川此刻的幸运。 不久之后,他被法院批准逮捕,成为了赵安然的同伙。新闻一出,震惊了不少人,还有人写深度扒皮文,揭秘吴永福的动机与作案手法。 xv公司因此股价大跌,遭受了新一轮的重创。 而业界闻名的iion公司,又很凑巧地出现了。他们挖走了xv公司的技术骨干,几乎斩断了xv的核心血脉——那一批it精英十分好用,iion公司为他们开了一场盛大的欢迎会。 96 恒夏集团度过了破冰期,旁观xv公司濒临绝境。内部高层为了庆祝,竟也举办了一场晚会,邀请了不少商业伙伴,意图趁机加深合作。 谢平川受邀出席。 他带上了徐白。 三月回暖,依然有春寒料峭。夜晚凉风袭来,吹过了徐白的裙角,她穿着一双细高跟鞋,被谢平川牵着手领入会场。 场内有不少熟人。 蒋正寒和他们打招呼。他端着一个酒杯,闲聊一般地谈话:“做电商的王总来了一趟。他自称中断了xv公司的合约,打算跟恒夏继续合作。” 谢平川与他碰杯,道:“好消息。” 他们站在一处角落里,谢平川便接着调侃:“去年的十二月,王总放弃了我们,转投xv的服务。现在xv即将倒台,他选择了回归。市场被恒夏垄断了么?” “利益优先,”蒋正寒笑道,“王总也这么想。” 参与聚会的不乏年轻人,大家三五成群,谈笑风生。蒋正寒有很多单子要谈,但他依旧抽空,站在谢平川这里,询问道:“还差一个魏文泽,一个秦氏集团,你有什么打算?” 徐白原本挽着谢平川的手臂。听到这里,她自觉地松开手,分外懂事道:“我去那边……找夏总和苏乔聊天。” 她今日穿着一条高定纱织长裙,衣领呈现v字形,开到了锁骨之下。腰肢也收得很紧,系着一条浅色缎带,再加上双腿笔直修长,充分显示了何为曼妙绰约。 谢平川不想让她走。老婆这么漂亮,和苏乔待在一起,他有些不放心。 徐白却道:“你们在谈商业机密,我不能听。” 谢平川没有承认:“这不是商业机密。秦越和魏文泽的事,你应该也听说过,秦氏集团和xv公司不同,秦越负责运营企业,行事非常小心。” “他没有直接动过手,”蒋正寒补充道,“总是作为幕后推手,充当旁观者的角色。” 徐白想了想,试着抽丝剥茧:“可是入狱的吴永福……就是xv公司的副总经理,他没有举报过秦越吗?” “他不敢,”谢平川如实道,“秦越背景深厚,吴永福也无能为力。” 第66章 秦越的背景有多深?徐白当然猜不出来。 她只知道, 秦越是恒夏的死对头——如果恒夏经营不善,秦越会第一个鼓掌。 徐白道:“秦氏集团家大业大,和赵安然他们不一样……” 提起正在服刑的赵安然, 徐白为他感到一丝惋惜。十年前的初中同学,每天在一个教室里听课,时至今日,境遇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她默不作声地思考, 谢平川便靠近一步,重新握住了她的手。 谢平川左手端着酒杯,右手牵着徐白,形影不离的模样, 果然是新婚不久。 他和蒋正寒说了几句话,就在角落处分开了。恰巧一个服务生路过, 端着一托盘的曲奇饼干, 徐白拿来一小碟,询问谢平川:“你吃不吃饼干?” 她咬了一口,评价道:“很好吃,烤的比较脆, 也不是很甜。” 谢平川把酒杯放在旁边,拉着徐白走近墙边的窗帘——这一块的灯光偏暗,像是渐变的颜色,越往前走,距离窗外的夜幕越近。 帘幕挂在拐角,空出一段间隙, 遮挡了宾客的视线。 徐白猜不到谢平川要做什么。她又捻起一块饼干,不过叼在嘴里时,谢平川就弯腰了。 他尝了那一块饼干。从中间断开,还有清脆的声响,手扶在徐白的腰上,缓慢一握,感受到柔软的弹性,再往前亲近一点,就能碰到娇润的唇瓣…… 谢平川食髓知味,又浅尝辄止。 徐白端着小碟子,仰头盯住他,有些严肃道:“你也不怕被人看见。你是想吃饼干,还是想亲我?” 谢平川道:“你刚才邀请我品尝,很有诚意。” 他观赏她的侧脸,像是在调戏她:“你说的没错,的确很好吃。” 从谢平川的视角来看,能俯视徐白的衣领处。他还注意到,这条长裙名为纱织,行走时裙摆飘逸,无风也会扬起,一双长腿若隐若现,很容易引人注意。 谢平川最终说了一句:“今晚我们早点回家。” 徐白没有体会到他的深意。趁着附近无人路过,她勾住谢平川的脖子,在他的脸上亲了亲。 等他们从这里出来,晚会依然在照常运行。 凑巧的是,苏乔就在不远处,和宋佳琪并排聊天。魏文泽站在她们的身边,时不时赔笑两句,倒也能兼顾双方,活跃气氛。 偏偏苏乔有意无意地忽略魏文泽,和他说话的时候,总带着一点漫不经心。她端着一杯鸡尾酒,往旁边瞥了一眼——便瞧见了盛装出席的徐白。 苏乔热情地招呼道:“小白,好久不见,最近工作忙不忙?” 徐白听见苏乔的话,下意识地走了过去。苏乔便挽住徐白的手,丝毫不顾忌谢平川,给宋佳琪介绍道:“佳琪,你们应该是同事吧?” 宋佳琪点头,彬彬有礼地笑道:“是啊,我和徐白在一个翻译组工作。” 她面对着徐白,举高了玻璃杯,衷心祝愿道:“正巧,忘记和你们说一声,新婚快乐。祝你们永结同心,琴瑟和鸣。” 谢平川代替徐白和她碰杯。他喝了一口酒,同时回答道:“谢谢,也祝你一切顺利。” 话虽这么说,谢平川的目光,却和魏文泽对上了。 魏文泽不动声色地笑了。 谢平川率先开口,道:“因为前段时间的纠纷,牵连了你们的公司。听说你们有了新发展,可喜可贺。” 他嗓音低沉,语气和缓,听不出恶意。 魏文泽依然谦虚道:“都是xv公司的设计和构陷,让我们给恒夏造成了麻烦……谢总监,说真的,我感到十分愧疚。假如去年做验收时,我多留几个心眼,也许到了后来,就不会闹出风波。” 他用两指托着一樽高脚杯,杯中装着高度数的酒水,说完这一番悔悟的告白,他仰头把一整杯酒喝光了。 宋佳琪立刻圆场道:“魏文泽已经不在那家软件公司工作了。他跳槽到了秦氏集团,现在的职位是总裁助理。” 换言之,就是秦越总裁的助理。 总裁助理的职位,不同于普通的秘书,一般会当做管理者培养,可能要进驻公司高层。 诚然比起魏文泽从前的岗位,他现在的职业前景,确实要好上不少。 魏文泽原本不想提,结果宋佳琪说出来了。 他心中有薄怒。当然,他绝不能发火。 在宋佳琪的面前,所有感情都要收敛。如果不是宋佳琪这一张底牌,秦越不可能答应帮忙。 xv公司即将倒台,核心技术人员都被iion挖走,股票价格仿佛瀑布一般下跌——虽然还能再撑两年,被收购也是迟早的事情。 而另一方面,凡是xv公司牵涉的勾当,魏文泽都没少参与。可他是一条漏网之鱼,至今尚未引火烧身。 除了谨慎小心之外,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就是秦越帮他洗脱了罪名。魏文泽和赵安然不一样,他没被当做弃子。他还有一定的利用价值。 即便魏文泽知道,秦越和他攀交情,和他称兄道弟,都是为了榨取利益。 他和谢平川说:“我是第一次做助理,不足之处数不胜数。” 今日的魏文泽和往常一样,西装加身,衣着齐整,看起来文质彬彬,斯文有礼。 他偏头和谢平川说话时,宋佳琪便挽住他的胳膊,笑道:“每一位总裁助理,都是从第一次开始的。你用心做工作,听从秦越的安排,我相信他不会为难你。我也和秦越打过交道。” 魏文泽在心头嗤笑。 秦越对待宋大小姐的态度,怎么可能和对待普通人一样? 就像秦越明明恨死了蒋正寒与谢平川,但是在正式场合进行会晤时,秦越仍然能保证滴水不漏。 魏文泽换了一杯酒。但他没喝,只是举着杯子。 97 他继续说:“以前做的都是业务,我不怎么擅长管理。能得到一个新的机会,也让我跃跃欲试,谢谢你,佳琪,你总是支持我。” 魏文泽笑得坦诚,宋佳琪两颊微红。 他原本准备,等今天晚会结束之后,再陪宋佳琪一段时间。然而夜里九点多钟,他接到了一个紧急电话——来自一位说话有口音的年轻姑娘。 那位姑娘道:“你好啊,你是简真的爸爸吗?” 周围谈话声嘈杂,魏文泽捂住了手机,应道:“请问你是哪位?” “我、我是简云饭馆的服务员,”那个姑娘一边介绍自己,一边转述现状,“咱们老板娘晕倒喽!在医院里哦,医生让家属来一趟,翻了老板娘的手机,就找着你了。” 魏文泽终于想起来,在简云的手机里,他的名字叫做“简真的爸爸”。 他问:“简云怎么了?” “不知道啊,检查结果还没出来,”姑娘咳嗽了一声,又抽了一下鼻子,“老板,咱们老板娘太辛苦了,早晨五点起床哦,夜里回去的最迟,挣钱是蛮要紧的,但不能不要命吧?” 她讲出自己的所见所闻:“今天老板娘都晕倒了,流鼻血哦,脸色惨白,我们都以为她不行了,你俩的孩子才那么小,你劝劝她可好?” 劝简云什么呢。 魏文泽没有正确的立场。 他站在窗帘的旁边,远望和苏乔说笑的徐白,和投资商聊天的谢平川——这里人才济济,机会繁多,按理来说,他绝不能离开。 但是念及那一句“流鼻血,脸色惨白,快不行了”,魏文泽最终放下手机,跟宋佳琪告别道:“佳琪,我忽然有急事,不能再陪你了。” 众目睽睽之下,他轻吻宋佳琪的额头,温和地邀约道:“明天见。” 宋佳琪很识大体,当即和他说了一句:“好,你去忙你的事情,我们明天见。” 她并不知道魏文泽奔向了医院。 夜里十点多,医院大厅空空荡荡,走廊上也没多少人。等魏文泽来到病床前,简云已经转醒了。 那个姑娘没有说假话,简云确实脸色惨白,护士还在一旁叮嘱道:“简小姐,你要注意调养身体,这次没有大碍,不代表以后没有。保证睡眠和一日三餐,坚持锻炼……你的几项指标都不合格。” 比起前几个月,简云又瘦了不少。乍一眼看上去,下颌尖俏,楚楚可怜。 她其实也算美人,眼睛尤其好看。在她十八九岁的时候,双目明亮而灵动,像是摘了天上星星,藏在自己的眼眸里。 她明明没什么钱,心态倒是好得很,不争不抢不嫉妒,像一个优等的废物——这是那些年里,魏文泽对她的评价。 然而今天,护士走后,简云和她的服务员讲话,话里话外全都是钱:“我给你加工资,一个月六千五,加班费另算。” 她侧躺在床上,接着道:“利润涨了,年底要是收成好,我在对街开个分店,那里上班的人多,饭店更少……” 魏文泽打断道:“简云?” 简云抬起脑袋,视线与他交汇。 “你来了。”她毫无波澜道。 旁边的服务员小姑娘走开了,一时之间,室内只剩下简云和魏文泽。 他们也不是没有同室共处过——最亲密的事情都做过,然而离婚以后,就成了一对熟悉的陌生人。 魏文泽坐在床边,如同探视的普通朋友。说出口的话,却非同凡响:“如果没有简真,你也不用这么辛苦。” “你没尽过做父亲的义务,”简云看也不看他,只是问了一句,“怎么知道为人父母的快乐?” 第67章 病房里的气氛冷得像冰。 魏文泽垂首,笑道:“为人父母的快乐?” 他没有说别的话, 单单这样重复一句, 就充满了讽刺意味。 早前魏文泽和简云吵架的时候, 便很擅长用这种方法挑起争端。漠视、嘲笑、冷暴力……除此之外,他也不怎么关心孩子。 简云逐渐想通, 他之所以会跟自己结婚, 就是为了一本北京户口——她找不出别的理由。 于是, 简云换了一边侧躺,和他的距离拉得更远。 “你来做什么, 见我最后一面?”简云打开自己的手机,查看错过的短信,“你见到了,可以走了。” 魏文泽穿着出席宴会的西装,身量笔挺像是立直的苍竹。他的左手搭在领口处,缓慢整理了衣领,说话的语气不温不火:“你的服务员给我打电话,说你快要不行了。我们认识了九年, 结过一次婚, 你出了事, 我至少要来看一眼。” 他道:“简云,何必总是跟我针锋相对?” 柔情蜜意都在昨日。今朝相见, 免不了唇枪舌战。 可是谁喜欢吵架呢?魏文泽并不喜欢,他倾向于友好地沟通。 简云却道:“我没和你针锋相对。我就是不想说话,也不想见到你, 你跟真真讲了什么,你心里应该清楚。” 提到受委屈的女儿,简云的火气一下冒了上来。 “那天你来我们家,骂她是个废物,”简云忽而直起身,与魏文泽四目相对,“你觉得她口吃、脑子笨、不配活着。好啊,你把想法压在心里,我不管你……” 她的脸色愈发惨白,映得一双眼睛更亮。 “可是你呢,你为什么要告诉她?她才七岁,你是她的父亲。”简云质问道。 魏文泽面无表情。 他放弃了晚会,连夜赶往医院,不是为了一场控诉。 “我是她的父亲,我没有否认过这一点,”魏文泽回应道,“你最好能站在另一方面考虑。我也想给她更好的未来……你仔细回忆,我少过一笔抚养费吗?” 他默默靠上了椅背,翘起二郎腿,整个人在灯光照耀下,一如当年英俊潇洒:“我认识一对夫妻,结婚多年,至今没有孩子。他们家开着连锁店,住在郊区别墅里……” 一番话听到这里,简云的嘴唇也变白了。 她双手撑在床上,直愣愣地看着他。 魏文泽顿了顿,依然继续道:“他们想领养孩子,找不到合适的。那个夫人告诉我,太小了难养,太大了没感情。他们夫妻商讨之后,认为领养的孩子,最好是六七岁的长相可爱的小女孩。” 他笑了一声:“简真刚好合适。我没跟你商量,是因为我知道,你不会同意。” 简云抬起手,抚上自己的眼睛。 她其实没劲哭了。 下一秒,她就扬起手掌,扇了魏文泽一耳光。 “啪”的一声,响彻房间。 魏文泽的侧脸涨红,浮现一处清晰的指印。 “畜生,”简云咬字清晰道,“你是想送女儿,还是要攀交情?” 魏文泽被她打了一巴掌,回了一个不痛不痒的笑:“我是为她好。你非要这么说,我也没办法。” 话音刚落,他的手机又响了。 魏文泽不再与简云谈话。他拿起手机,走出了病房。 来到医院门口时,恍然间又想起当年他刚来北京,胡吃海塞,吃坏了肠胃,半夜被送进急诊室——他那时没什么朋友,更没有可靠的亲戚,彻夜守在身边的人,只有简云一个。 病床很高,床边有一把椅子。简云坐在椅子上,趴在病床前睡了一夜。 魏文泽次日醒来,只见她埋着半张脸,头发也乱了。他的心颤动了一瞬,又渐渐恢复平静。 因为想起了往年旧事,接电话便迟了一分钟。再看手机那头,魏文泽错过了秦越的电话。 他立刻回拨了过去。 秦越倒是没生气,笑着问道:“魏文泽,你今天很忙吗?” “秦总,我家里出了事,我赶来医院了,”魏文泽也赔笑,随便找了个借口,“刚刚在咨询医生,错过了您的电话。” “你家是北京本地的吗?”秦越反问道,“还是你那个前妻?” 秦越的反应这么快,出乎魏文泽意料之外。 98 他叹息自己没有编造一个更加脱离现实的好理由。 果不其然,秦越接下来就说:“今晚恒夏举办的那场商业晚会,还没有结束。你提前退场了,宋佳琪会怎么想?我让你联系的投资商,你也抛到九霄云外了吧?” 秦越敲响了桌子,道:“魏文泽,我没想到啊,你还是一个情种呢?” 魏文泽不再前行,停驻在人行道上。 夜色深重,汽车驰骋而过,他背靠着树干,笑道:“我拿到了投资商的联系方式,约好了明天见面。秦总放心,我是知恩图报的人,秦总洗脱了我的罪名,把我捞出了监狱……” “我把你当成兄弟,”秦越打断道,“你呢,进了我们公司,我器重你,培养你,和你坐在一条船上。你懂我在说什么,魏文泽。” 显而易见,他对魏文泽的退场感到愤怒。 但他话锋一转,又道:“我希望你前妻没事,假如经济上有问题,你和我说一声。大家都是朋友。” 魏文泽道:“她病情危急,听说快不行了。我来看了看,没什么大碍。下次不会再相信她,今天也算长了记性。” 他说出的这番话,恰巧是秦越想听到的。两人又聊了几句,没再牵扯到简云。 事实上,魏文泽没有告诉秦越,他们看重的那一位投资商,一整晚都在和谢平川聊天。 不过谢平川也提前退场了。 谢平川和蒋正寒打过招呼,牵着徐白离开了酒店。初春天冷,夜里凉风袭人,徐白穿着一条长裙,披着谢平川的外套,沿街走了几步路,忽然问道:“哥哥,你现在就想回家吗?” 她指向酒店的对面,说出了一个提议:“不如我们去公园散步吧……” 谢平川今晚喝了酒,没办法亲自开车。蒋正寒便让自己的司机送他——司机赶过来,至少需要二十分钟,思及此,谢平川道:“走吧,去公园。” 他虽然同意了散步,却还是礼貌地指出:“你穿着这么高的鞋,走路方便么?” 徐白尚未回答,谢平川就接话道:“等你走不动了,让我抱你吧。” 他说话还带着酒气——他分明是酒量很浅的人,徐白却分不清他到底是喝多了呢,还是没有喝多。 徐白道:“高跟鞋穿习惯了。不过走路的时候,我会比平常慢一点。”他们穿过地下通道,直达对面的公园,在青砖小路上同行,走近一片陷入夜幕的树林。 公园里有几只野猫,一副生人勿进的模样,懒懒散散躺在路边。徐白提着裙摆蹲下来,倒是不敢真的摸猫,只能以旁观者的态度欣赏。 谢平川站在一旁,摸了徐白的头顶。 随后他半弯着腰,抚弄徐白的下巴,接着抬起她的脸,随口提问道:“今天晚上,我看你和苏乔很投机,你们都聊了些什么?” 薄云遮月,夜风吹散了酒气,隔岸远眺高楼大厦,仍是一派灯火阑珊。 徐白仰着脸,开口道:“我听苏乔说,秦越想要并购xv公司……魏文泽是简云的前夫吧,我听你们说过他,他还在那个出了事的外包公司做过经理,现在又跟了秦越,嫌疑好大。” 她垂首想了想,没再继续说话。 谢平川松开了手,陪她一起蹲了下来。 他其实不喜欢半蹲,不喜欢岔开腿,更不喜欢坐在地上。平日里的站姿一贯笔直,几乎是多年来的习惯——谢平川小的时候,父亲嫌他顽皮,各种板正,以至于矫枉过正。 但是徐白蹲着的时候,谢平川总是想陪她,这样一来,也更方便深入沟通。 他道:“魏文泽今晚刚来,就找到了投资商。但是他提前退场了,你猜是什么原因?” 徐白分析道:“秦越找他有事吗?” 她一手托住了腮帮:“他和宋佳琪在一起了……宋佳琪的爸爸,是恒夏的股东,还是投资集团的董事长。你们要不要提醒那一位董事?” 谢平川看着她思考的模样,忍不住笑了一声。他道:“提醒什么?我们知道的,他也能想到。” 手机屏幕亮了一下——原来是司机快到了。谢平川站起身,向徐白伸出手,道:“回家吧,司机来了。” 徐白被他拉了一把,他还亲了她的手背。 风吹得裙摆扬起,几层透明嫁接的薄纱,像是铺开的云朵,盛放在夜间的小路上。 灯火照亮视野,晚风也变得柔和。徐白一边行走,一边说话:“我觉得赵安然应该认识魏文泽,判决书下来了,是不是可以探望犯人?哥哥,你要是有空,找律师去一趟监狱吧。” 谢平川认为她的话很有道理。 事实上,他已经派出了律师。 在此之前,律师就带回了赵安然的话:“我想见徐白。只要见到了徐白,你们问我的问题,我都会如实回答。” 谢平川把赵安然的意思,完整地转述给了徐白。要不要去探视犯人,理当由徐白来选择——虽然谢平川潜意识里,并不希望徐白答应。 可是徐白立刻同意了:“好啊,我有空,我和你一起去。” 因此又过了几日,一切安排妥当之后,谢平川带着徐白去探望赵安然。 赵安然和徐白同龄,作为一个风华正茂的年轻人,他的面相却有些憔悴。眼见徐白坐在对面,他先是咧嘴笑了,随后才开口道:“徐白,我跟你说过,我想让时间倒退……” 他没有继续讲下去。 “前段时间,我栽赃了你,很愧疚,”赵安然戴着镣铐,隔着一道玻璃,不再直视徐白,“xv公司给我的证据,我没有全部上缴。他们让我在你的电脑上安装病毒库,我也没有动手……” 周遭寒冷又潮湿,即便身处白天,光线依然黯淡逼仄。铁栏隔开了半尺距离,也制造了压抑的空间。 稍微待久了点,便觉得格外胸闷。要是长年累月地被关押,确实是一种剥夺自由的惩罚。 赵安然正在被惩处。他晃了一下手臂,镣铐响起声音:“我很想见你,也想说一声对不起。你有什么问题,尽管问吧。” 他的态度堪称谦和,不过忽视了谢平川。 谢平川无声地笑了,但是他也没插话。 徐白试探地问道:“从前在公司里,你的手机上,有一个被砍断手指的照片,那是恐怖片里截取的吗?” “不是,”赵安然果然据实回答,“是我爸当年被黑社会威胁,砍断了一根手指。我保存着照片,不断提醒自己。” 他苦笑了一声,当做自嘲。 想起赵安然曾经说过的,他家中遭逢巨变,差点因此退学——徐白恍然明白,赵安然可能真的退学了。她对黑社会一无所知,也从来没有想过,原来这种事情,会发生在认识的人身上。 她感到难以言状。 然而监狱里时间宝贵,无法用作闲谈或开解。徐白略微低头,语气没有改变:“原来是这样,我很抱歉。还有一个问题,你认识魏文泽吗?” 第68章 赵安然和魏文泽算是一对熟识的老朋友——但是光用“老朋友”来形容,也并不准确。他们的关系一度很近, 从前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如今却是分道扬镳的两个人。 自从进了监狱, 赵安然再没和魏文泽联系过。又或者说,魏文泽早就切断了往来——对他而言, 赵安然是已经废掉的人。 时至今日, 赵安然却抖出了他的底细:“魏文泽和xv公司高层认识得很早, 为秦氏集团的总裁秦越牵线搭桥,有一段时间, 秦越去哪里都会带上他,比起xv公司的副总经理,秦越更加倚重魏文泽……” 徐白闻言诧异。 在她的认知里,这件事不合逻辑。魏文泽的权势和影响力,肯定比不上xv公司的副总经理。 赵安然继续说:“魏文泽接近宋佳琪,是为了留一手底牌。宋佳琪的父亲是谁,我想你们都知道……她的父亲也确实帮过魏文泽。” 99 徐白身体略微前倾,追问道:“你知道宋佳琪的爸爸, 是怎么帮助魏文泽的吗?” “带他出席社交场合, 结识各种权贵, ”赵安然轻吸一口气,又道, “还借钱给他,让他好好做人。” 他并拢了双腿,脚踩在地面上, 视线也逐渐下移,看向了自己的鞋子。穿着一件囚犯的衣服,以这种姿态面对徐白和谢平川——赵安然其实有本能的排斥。 想笑,笑不出来。想哭,又太做作。 他陷入一阵沉默。 谢平川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意味不明地做出总结:“魏文泽和他们的相处细节,你也知道得挺清楚,谢谢你的转告。” 赵安然辩解道:“这不是魏文泽告诉我的。xv公司的副总经理不信任他,让我监控他的手机。” 原来是窃取的消息。 徐白这才反应过来,赵安然的资料有多宝贵。 她也为赵安然感到可惜。他明明是个出众的人才。 徐白接着问道:“那你知道魏文泽和秦越的沟通内容吗,秦越他……” 这一句还没有讲完,赵安然便打断道:“魏文泽有不止一部手机。每次他联系秦越,一般都会用另一部,我当时监控不到,现在……” 他失笑道:“现在我也不清楚,外面发生了什么。” 周遭一片阴冷,他抽了一下鼻子。 徐白递给他一张纸巾。 赵安然接了纸巾,鼻子依然难受,他却不想处理——倘若他抬起手,那么腕上的镣铐,就会变得很明显了。 说来惭愧,他今日的羞耻心,比往日都更浓厚。 他轻声笑道:“谢谢。” 凡是徐白和谢平川提出的问题,赵安然都一一做出了解答。探视时间快要结束的时候,赵安然忍不住自己发问:“烧麦……烧麦还好吗?” 他挂念那只棕灰色的小猫。 当初把烧麦从路边捡回来,它还只有巴掌大小,瘦骨嶙峋,毛发稀疏。后来它慢慢恢复了健康,有时调皮,有时安静,黏在赵安然身边,仿佛一块橡皮糖。 他有些想念它。 徐白回答道:“烧麦长胖了一点,性格还是很乖。它越来越会撒娇了,每天下班回家的时候,烧麦还会和虾饺一起蹲在门口,只要我一进门,烧麦就要来蹭腿……” 赵安然唇角微勾,应了一声“嗯”。 却不料徐白又说:“你的服刑期是六年,也有减刑的机会。等你出狱了,我把烧麦还给你。” 她和赵安然对视,格外诚恳道:“烧麦应该也在想你。它有时候会趴在阳台上……我和谢平川都在家,烧麦还是要面对窗户,不知道在等什么……” 徐白站在烧麦的角度,思考了片刻,道:“烧麦以前是流浪猫,你是带它回家的人。它应该还在等你。” 赵安然垂首,忽而笑了一声。 他道:“小白,我很希望时光能倒退。如果可以回到初中,我会让父亲及时撤资,我也要脱离xv公司,说不好,能在恒夏集团做程序员……” 讲到这里,又是一个停顿。 良久后,赵安然才说:“那样的话,我也能以另一种面目和你重遇。” 他抬起头,由衷道:“祝你和谢平川新婚快乐,白头偕老。” 赵安然话音落后,探视时间恰好截止。 谢平川和他告别,带着徐白出门了。 回家的路上,谢平川专心开车,没有和徐白说话。快到家的时候,徐白才问了一句:“假如我们要举报魏文泽,是不是跳不过秦越那道坎?” 谢平川打开车门,牵住了她的手腕。 他道:“法务部有魏文泽的证据,但是对秦越把握不大。” 谢平川自认为只是一个中产阶级。倘若非要和秦越比,他其实算是更穷的一方。 秦氏集团坐拥电商、投资、房地产开发业务,从往年的历次纠纷来看,秦氏集团一般都是赔钱了事。几百万的数字,对秦越来说,根本算不上什么。 所以谢平川另有打算。 徐白不知他心中所想,自顾自地分析道:“秦越和魏文泽关系近,或许有一些证据,就在魏文泽的手里……” 她叹了一口气:“可惜魏文泽不会投案自首。” 谢平川没有反驳。 第二天是工作日,所有员工照常上班。 谢平川来得很早,助理还没出现,他就到了办公室。由于他提前预约了卫启成,因此刚刚放下公文包,卫启成便敲响了房门。 卫启成正是俗称的“卫董事长”,作为某投资集团的董事长兼总经理,他也是恒夏的创业投资人,自己的女儿宋佳琪,还在恒夏的翻译组工作。 他很忙,预留给谢平川的时间,只有早晨的半个小时。 卫启成开门见山道:“你在邮件上说,有重要的事,想请我帮忙,是什么事呢?谢总监,要是能帮得上,我一定伸手。” 谢平川为他倒了一杯茶水。 茶叶是明前龙井,泡开有浅淡清香,热气缭绕间,卫启成端起了杯子。 他的头发堪称花白——从前还喜欢染黑发,近来他却看开了。既然年纪大了,没必要遮遮掩掩。 谢平川是他儿女辈的同龄人,他对谢平川依然客气:“我看恒夏的运行状况,比去年下半年好上不少,你和蒋正寒两个人……” “我约您见面,不是为了业务,”谢平川站在沙发边,放下了紫砂茶壶,道,“魏文泽加入了秦氏集团。” 他只说了这一句。 卫启成已经理解了。 谢平川身形笔直,也没有落座。 就在不久之前,法务部整理了新一批的证据。卫启成作为董事会的重要成员,自然有权利将文件浏览一遍——他早知魏文泽有猫腻,但也没想到,猫腻如此之大。 而今,谢平川又找上了门。 “宋佳琪和魏文泽的关系,董事会有所耳闻,”谢平川看向了别处,似乎并不想提及,“秦越的处事方法,我们不是不了解,卫董事长……” 卫启成笑道:“你和我说话,就不用拐弯抹角了。” 他坐在柔软的沙发上,肘部紧挨着沙发的扶手,掌心半托着自己的脸。颜色苍白的发丝,在光线的投射下,也变得无所遁形。 比谢平川大了二十多岁,又见惯了风风雨雨,谢平川在想什么,卫启成不会猜不出来。 他含蓄道:“你想解决魏文泽和秦越,绕不开秦氏集团。” “这是另一方面,”谢平川道,“请您帮一个忙。” 卫启成并未拒绝,反问道:“什么忙?” 谢平川笑了。 他依然站在沙发边,不过略微低头,与卫启成四目相对:“魏文泽目的不纯,我们想斩草除根。” 卫启成放下了茶杯。 谢平川给他分析了局势,提到和魏文泽交好的那一帮人,已经蹲守在监狱里了,后期审问还在继续,不知道会牵扯到谁。 何况魏文泽不再是一个软件公司的经理,而是摇身一变,成为了秦越总裁的首席助理——这个位置上,能做多少事,没人比卫启成更了解。 谢平川最后拿出了一沓文件。 多亏了赵安然的坦诚,谢平川才能整理完善。 卫启成看过了资料,终于有所松动。 他想到女儿单纯无知,家教严格,倘若一再纵容,恐怕难以收场。 当天中午,卫启成推掉了所有行程安排,来到了恒夏的翻译部办公室,亲自找上了自己的女儿。 宋佳琪还在打电话,也开口叫了两句“文泽”,一幅心心相印的模样——宛如一位深陷爱情的少女。 卫启成抬了一下手,示意秘书暂时离开。 他站在宽敞的走廊里,即将做一位棒打鸳鸯的父亲。 宋佳琪瞧见了他,先在电话里说了一声:“我爸找我有事,回头再聊。”然后才走过来,问道:“爸爸,你怎么了?” 她穿着七厘米的ysl高跟鞋,鞋跟便是ysl的字母,从头到脚的每一件衣服,都是大有来历的名牌。 100 只是因为她喜欢,又能买得起。 今日的宋佳琪也做了静心打扮,眼影的上妆手法很巧妙,愈发凸显她的好气色——与之相反的是,她的父亲似乎一脸愁容。 卫启成拄着一根拐杖。 他倚在拐杖上,道:“佳琪,爸爸想和你聊一聊,魏文泽的事。” 第69章 在宋佳琪的印象里,父亲很少有这么严肃的时候。父亲与她谈话时, 多半心平气和, 面上带笑, 而不是如今这样——双眉紧锁,神色颓然。 她道:“爸爸, 魏文泽发生什么事了?” 卫启成拿出手帕, 擦了擦额头的汗, 方才回答道:“你从小没受过什么苦,身边交往的朋友, 都是一个圈子里的人……” 宋佳琪明白,父亲在做铺垫。 她耐心等待着下文。 便听父亲继续说:“魏文泽这个人,比你想象中复杂得多。你还记得咱们公司的吴经理吗?” 卫启成握着拐杖向前走——他这两天脚踝关节疼,用拐杖拄着,行走更方便一些。关节的痛症是老毛病,源于年轻时的一场车祸,宋佳琪作为他的女儿,当然对此一清二楚。 她跟在父亲的身后, 心思都纠结在一起。 宋佳琪道:“吴经理和魏文泽有关系吗?魏文泽没和我说过。” “不是, 佳琪, 你听爸爸说,我不清楚他们的关系, ”卫启成回答道,“但是吴经理交际广泛,经常出入高级会所……你没去过那些地方, 也应该听说过吧。” 诚然到了这个时候,卫启成即便选择摊牌,也使用了委婉的说法。 宋佳琪反应机敏,立刻会意。 他们总公司的吴经理,是个相当风流的人。因为他业绩突出,收入丰厚,还持有公司股份,算得上富足的中产阶级,偶尔混迹于上流的圈子。 吴经理常常出入各种会所,指明一些年轻漂亮的小姑娘,做点男人都喜欢的事情……有时还会发朋友圈,表达一下自己的感想。 每当宋佳琪瞧见,多半都是嗤之以鼻。 她的是非观很分明,认为错就是错,对就是对,没有中间地带,更不存在分水岭。虽然她忽视了一点——并不是所有人,都像她这么幸运。 宋佳琪扶着栏杆,道:“高级会所里,又发生了什么?” 她听见父亲一句一顿道:“吴经理见到了魏文泽。魏文泽和秦越在一起,秦越平常的爱好……跟吴经理类似吧。” “然后呢,我派人去调查魏文泽。”卫启成拿出手机,打开自己的相册。 相册中有几张模糊的图。依稀可以辨认出,魏文泽搂着一个姑娘,低头和她亲密说话,最终吻了她的脸颊。 卫启成继续道:“爸爸觉得,他没有对你用真心。你说他喜欢做慈善,我调查了全北京的福利机构……他做慈善的时间,只有不到两年。他刚来北京那阵子,靠的都是他前妻。” 他站在窗户边,旁观外面的景色。看着车辆川流不息,行人络绎不绝,他最终叹气道:“而且,虽然这是魏文泽的家务事,爸爸不应该评论。但是你有知情权,爸爸应该告诉你。” 宋佳琪自从看了照片,就一言不发,遥望着公司的对街。留意到那一句“家务事”,宋佳琪开口道:“你告诉我吧,我听着。” 卫启成换了一只手握拐杖。 阳光灿烂,天气晴朗,行道树泛着绿意,枝叶都在风中婆娑,总之一派生机勃勃。 卫启成的语气,却沉到了谷底:“魏文泽和你提过他的女儿吗?他的女儿先天口吃,身体瘦弱,曾经在学校被人欺负,一巴掌打肿了脸。” 拐杖捶了一下地,卫启成又说:“他看望女儿的次数,也屈指可数。不提他的前妻,孩子是他的骨肉,他一样的冷血,你指望他有多善良?” 你指望他有多善良? 宋佳琪答不上来。 北京的三月份,乍暖还寒,气候开春。她沐浴在明媚的阳光里,心脏好像浸入了冰窖……父亲刚才的那一番话,有几个地方,都跟魏文泽的言辞冲突了。 相信谁呢? 宋佳琪不用想也知道,她一定会相信父亲。 他们身处翻译部的走廊,背后就可能有同事经过。宋佳琪一贯高傲,很少在人前示弱,但是如今,她垂下了头,没过多久,眼泪就落在了地上。 她起初还能站定。再后来,她的思维逐渐抽离,觉得魏文泽的温柔体贴,恐怕都是虚情假意——还有他在夜晚的路边,喃喃自语时的温情;和她讨论文学的时候,那种发自肺腑的欣赏;共同计划未来的日子里,他讲出口的,多半是假话。 他对宋佳琪百依百顺,极其擅长察言观色。可他的谄媚并不明显,他总有一套微妙的原则。 宋佳琪付出的是真心。 可惜真心不值一提。 她的父亲拍着女儿的后背,安慰道:“没关系的,佳琪,别哭了,你还有爸爸妈妈。那些和咱们家门当户对的青年才俊,还排着队等你呢……这也不全是坏事,你有了阅历,又长了一个心眼,将来再遇到相同的人,你就不会重蹈覆辙了。” 宋佳琪抬起手背,挡住汹涌的泪水。 她平常再怎么骄傲,说到底,也是个心软的女孩子。 父亲把手帕递给她,道:“好了,今天别上班了,爸爸让司机送你回家。回到家里啊,再让张阿姨给你做一顿好吃的,你吃完饭,什么也别想,去卧室睡一觉。” 这个提议,正中宋佳琪的下怀。 于是她当天旷工了。 魏文泽的联系方式,也被宋佳琪删得干净。 她向主管请了长假,为期两个月,打算去旅游散心,父母都很支持她。 抛开了恒夏工作的联系,以及通讯方式的交流,对魏文泽而言,宋佳琪就仿佛人间蒸发。他四处寻找了几天,最后收到了卫启成的通牒。 魏文泽方才明白,自己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而他的顶头上司秦越,很快也收到了消息——秦越是惊大于怒,觉得魏文泽的价值,瞬间下降了一半。 秦越曾经寄希望于宋佳琪的父亲。他原本想着,只要牵上这一条线,就有一个丰厚的筹码,然而如今,煮熟的鸭子飞远了,卫启成的态度也改变了。 不久之后的一场商务交流会上,业界有许多资深人士纷纷出席。恒夏作为被邀请方,派出了技术总监谢平川。 谢平川和卫启成一同出现。路过秦越的时候,两人都没和他打招呼。 会议场所金碧辉煌,灯光折射了缤纷色彩,每张桌子上都放着木盒,其中装有主办方准备的名册,还有一些代表诚意的小礼物。看得出来,东道主花费了不少心思。 谢平川就坐在某张桌子的旁边。 他没和别人交流,而是径自打开手机,给徐白发了一条短信,问她在做什么。 徐白秒回道:“我在给虾饺洗澡,它该洗澡了。” 谢平川唇角微勾,又问:“烧麦呢?” 仿佛他们是一家四口。每一个成员都要关心一下。 “烧麦在窝里舔爪子,”徐白如实回答,“等我给虾饺洗完,就轮到烧麦了。” 谢平川拿起手机,在背光的地方,打完了一句话:“我回家之前,你也可以洗完澡,躺在床上等我。” 徐白回了一个字:“喵。” “喵”是什么意思,谢平川需要掂量。 他只觉得徐白说什么话,都很讨人喜欢。 就是在这个时候,面前的光影微暗,有人挡在他的面前,忽而笑道:“谢总监,别来无恙?” 谢平川抬头,瞧见了秦越。 “秦总,”谢平川也笑道,“请坐。” 秦越闻言,施然落座。就坐在谢平川的身边。 分明是两个恨不得对方立刻进监狱的人,在这种社交场合下,依然要谈笑有加。 而且秦越的功力更胜一筹,他对谢平川赞不绝口:“我看了恒夏的新产品,很不错。尤其是翻译软件,运用了人工智能,结合了自然语言处理与深度增强学习算法,你们的实验室还发表了论文……” 101 秦越拉过木桌上的盒子,从中拿出一个精致的名册。 他道:“英国伦敦那一家公司,叫什么来着……deepmind是吧,被谷歌收购了,也是alphago的创作者。我看恒夏的将来,是想往这个方向发展?” “人工智能是大势所趋。”谢平川放下手机,揣回了口袋里。 和秦越交谈的时候,谢平川必然有所保留。他意味不明,混淆视听道:“秦总,你看过他们的论文么?有些方法很简单,只是不容易想到。” 最后一句话,他似乎别有深意。 偏偏秦越就和他讲起了论文:“哦,前不久我看过一篇,方法是挺简单的,不过成效很好。我记得作者是个华人,英属哥伦比亚和牛津培养的博士生……” 秦越随口提了一句:“我听说你的妻子,也毕业于牛津大学。是吗?” 谢平川没有接话。 他向后靠上了椅背,与秦越的视线交汇。 徐白被泼脏水的事,让谢平川耿耿于怀。始作俑者就在旁边,谢平川却不能动手。 秦越继续笑道:“你们真是门当户对……” 话音到此,戛然而止。 秦越关上了名册,放回木盒子里,又道:“我希望你,谢总监,你能一直春风得意。” 第七十章 秦越祝福谢平川春风得意, 谢平川却没有当真。他相信秦越的心里话,必然是相反的意思。 谢平川因此笑了一声。 他正准备说话,又见另一个人走近, 站在秦越的身后, 垂眸看向了秦越——原来是魏文泽。 作为秦越的新助理,魏文泽陪他出席交流会, 倒也是一件正常的事。但是两人的关系不同于往日, 因为宋佳琪的不辞而别, 秦越和魏文泽一度僵持。 秦越留下了总裁助理的位置,是想拉魏文泽一把。根据秦越平日里的观察, 宋佳琪对魏文泽真心实意,宋佳琪的父亲也有意栽培……这么好的一手底牌,竟然被魏文泽打烂了。 但是在谢平川的面前,秦越拍了魏文泽的后背,笑道:“哎, 你来啦?坐吧, 我这儿还有一个空位。” 魏文泽依言照做。 他穿着深灰色的西装,里面一件白衬衫, 领带是纵条纹款式, 着装相当正式妥帖。且因他一贯文质彬彬, 给人留下了极好的印象, 从不远处走过来时,和许多人都搭上了话。 当下,他也和谢平川攀谈:“我们真是有缘分。前一次的商务晚会上, 我遇到了谢总监,今天的交流会议上,碰巧又遇见了谢总监,还能同坐一张桌子。” 谢平川同样觉得,这是一个天赐良机。 他略微侧过身体,刚好和魏文泽对视。就像之前秦越提起了徐白,谢平川也将话题转移到了别处:“你看到卫启成了么?投资集团的卫董事长。” 卫启成的女儿,正是宋佳琪。魏文泽其实不想谈论。 然而谢平川丝毫不照顾他的情绪:“卫董事长近来有不少烦心事。你的事情,我大致了解一些。” 虽说谢平川没讲出“宋佳琪”三个字,但是他的意思,已经不能更明显了。 他握着一个玻璃杯,手指抵在杯口处,指尖轻点了一下,像是在把玩什么,话也说得轻松:“去年下半年,你们公司还和恒夏有合作。卫董事长也向我推荐过你……” 谢平川话中有话,秦越和魏文泽都明白。 交流会上出现了很多业界大佬。这个时候出去交际,总能收获有效信息。他们三个人却非要坐在这里,言谈和措辞中都带着钩子。 谢平川讲完前一句,又及时改正了自己:“抱歉,我说错了,你的公司是秦氏集团,不再是同客软件公司。xv的病毒库事件,牵涉到了同客,他们最近的发展,比不上原来的一半。” 他的手从杯沿挪开,搭在木桌的边角上,语气低沉道:“看完他们的现状,我感到十分惋惜。” 由于秦越的纵容和幕后动作,魏文泽在同客软件公司做了手脚。去年上半年,同客与恒夏签订了外包单子,随后提交了完整项目的代码——该项目经过谢平川审查,得到了一个不错的评价。 魏文泽却构陷同客软件公司,私自链接了带病毒的数据库。谎称是恒夏集团的授意,因此将两家公司推上风口浪尖。可惜病毒数据库被恒夏用暴力手段破解,洗脱了自身的罪名——到头来,背锅的公司,就成了同客软件。 他们花了很大的代价,证明本公司没有作案动机。但是由于取证困难,这件事一拖再拖,直到最后xv高层伏法,才算换来一个清白。 别人可能不清楚来龙去脉,秦越确实最了解的那个人。 他也相当透彻地明白,谢平川刚才那三言两语,全都是为了挑拨离间——说明魏文泽是一根墙头草,会反手诬赖原公司,而且失去了卫董事长这个靠山,魏文泽就没有了利用价值。 对于魏文泽而言,同科软件公司其实有知遇之恩。他在这里成长,备受高层的器重,和同事们打成一片,促进了业务部的蓬勃发展。 即便存在这样的感情纽带,魏文泽依然能翻脸不认人。 秦越翘起了二郎腿,假装没听懂谢平川的话:“魏文泽是我的助理。他能力出众,有目共睹,上任几个月来,兢兢业业,任劳任怨,我没把他当成属下,我觉得他是一位朋友。” 魏文泽笑着插了一句,来展现他们情比金坚:“谢谢秦总,让我学到了很多东西。咱们公司的氛围也很好,不愧是大企业。” 他抬起下巴,故意看向某一位大佬。对方出于礼貌,笑着向他点头——因为双方是熟人。 魏文泽便道:“王总好像找我有事。我失陪一会儿,马上就回来。” 言罢,他站起身,走向了王总。 如此一来,似乎是为了暗示,魏文泽的交际圈广泛。 谢平川不做置评。他只是看着秦越,又笑了一次。 诚然谢平川外貌出色,笑起来尤其好看。秦越却没有半点高兴的感觉……他勉强与谢平川闲聊了两句,同样起身离开了这里。 直到会议结束,秦越再没和谢平川说过一句话。 他的思绪愈发复杂,总有一种不妙的预感,谨慎地思考着将来的计划。而谢平川与他相反,认为即将柳暗花明,对未来抱有乐观估计。 当晚谢平川回家时,路过小区门口的水果摊,顺道买了一箱柚子,打算带回去给徐白吃。 今晚会议谢幕之后,谢平川的心情就更好了。想到徐白可能洗完了澡,躺在床上乖巧地等他,回家的步伐,也在不知不觉中加快。 他拎着那一整箱的柚子,打开自己家的房门,第一眼就瞧见了徐白。 徐白坐在地板上,用梳子给烧麦梳毛,由于谢平川进了门,她抬起下巴看向他,开口道:“你回来啦。” 她略微歪了头,盯着他手中的柚子箱,高兴道:“还给我买了水果。” 烧麦也跟着歪头,目光凝在谢平川身上。谢平川一连接受两个歪头杀,还能拎稳那一箱水果,状似平常地问了一句:“你吃过晚饭了吗?” “没有啊。”徐白抱紧了烧麦。她任由虾饺走到门口,扑在谢平川脚边撒娇。 她从地上站起来,接过谢平川手里的箱子,温声道:“我在等你回来吃饭。我猜你也没有吃,我想陪着你。” 第七十一章 诚如徐白所说, 谢平川的确错过了晚饭。 他和徐白一起去了餐厅,两只猫跟在他们的身后。阳台的正门敞开了一半,只要向外一看, 就能瞧见漆黑深广的夜幕, 还有对面公寓楼里亮着的灯盏。 徐白拉上了窗帘,出声问道:“今天晚上, 你们开会开得顺利吗?” “还好, ”谢平川实话实说, “几家公司都有明确的合作意向。” 他反问徐白:“你呢,给两只猫洗澡, 顺利么?” 窗帘被风吹得飘起,蹭过了徐白的脚踝。她站在阳台边上,端着一瓶果汁,认真回答道:“很顺利,虾饺和烧麦都很乖。它们从头到尾没有挣扎, 非常配合我。” 102 而后, 她忽然提了一句:“对了,你没回家的时候, 我接了一个电话……是阿姨打过来的。” 在徐白尚未成年的岁月里, 她和谢平川做了十一年的邻居。在此期间, 她总是称呼谢平川的母亲为“阿姨”, 但是如今,她和谢平川结婚了,再这样称呼, 似乎显得不妥当。 于是她很快改口:“我是说,婆婆打来的电话。” 谢平川原本在盛饭。听见徐白这么说,他侧身看向徐白:“她和你说了什么?” 徐白道:“她让我抽空,跟你回一趟加州。” 谢平川脱下外套,搭在旁边的衣架上。他走到了徐白身边,抬手揽住她的肩膀,还没有做出回复,徐白就再次补充道:“我们去年好像说过,今年春节的时候,要回去看他们。但是二月份的事情太多了,还打了一场官司……” 所以就没去成。 谢平川陷入各种风波,一时半会抽不开身。他的父母并非闭目塞听,也知道儿子遭遇了什么,除了理解和体谅之外,其实还有一些愤懑——他们认为,谢平川现在的工作,总是给他带来麻烦。 不过这些肺腑之言,没有在电话里坦白。 谢平川不清楚父母的心思。但他很明白的一点是,父母希望他能留在美国,最好在加州找一份工作,陪伴在亲戚的身边,算是一家人的团圆。 他道:“解决了秦越,我就带你去加州。”——当做一次正式的拜会。 徐白不怕见家长,她的关注点在于:“你确定能解决秦越吗?他是很有背景的人……” 谢平川“嗯”了一声,表示赞成。 事实上,他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当下最好的选择,大约是静观其变。 魏文泽和谢平川持有同样的想法。 当天夜里,他从会场出来,就和秦越上车了。那是一辆阿斯顿马丁,司机在驾驶位上等候良久,终于等来了秦总和魏助理,他就打了一个招呼:“秦总,咱们去哪儿?” 秦越没有指示。他点了一根烟:“先让我抽根烟。” 魏文泽建议道:“到现在为止,我们还不确定他们的打算,不如等到……” 他一句话尚未说完,就被秦越打断了:“你这话,我听不明白,你想等到什么时候?再不先发制人,就去监狱里陪赵安然和吴永福吧。” 谈话时烟味飘散,将空气染成灰色。像是滴落在水中的墨汁,悄然无声,一路蔓延,呈现了一种层级感。 魏文泽偏过半张脸,防止自己呼吸尘烟。 秦越叼着烟卷,含糊不清道:“魏文泽,我真把你当朋友。咱们下一步要怎么做,我有个初步的计划,我希望你能配合我。” 魏文泽除了一个“好”字,不做别的回答。当然了,他也只有这一个选择。 夜里十点多钟,他下了秦越的车,独自一人游荡在熙来攘往的大街上。从一开始魏文泽就明白,秦越并非信任他,只是他能带来更多的利益,所以才会被看重。 反过来,他也不相信秦越。他们彼此猜忌,却装作一对知己。 剖开现实之后,真相往往残酷,了解的越多,人会越痛苦——尤其在饿肚子的时候,更容易胡思乱想。 魏文泽正处于这种状态。他不知出于什么心理,鬼使神差地乘坐公交车,来到了恒夏对面的街上,站在简云的饭店门口,探视着饭店里面的情况。 手表指向了十一点,这是夜晚的时间,店里没什么客人。 吊灯挂在天花板上,投射了圈状的光芒,灯下坐了一个男人,喋喋不休地说话:“哎,昨天我妈逼我相亲去了,可把我尴尬死了,那姑娘对我也没意思,我和她枯坐了一个小时,最后不欢而散……” 发言的人,正是季衡。他一向聒噪,今天也没收敛。 “我妈还说,人家的孩子都在美国,就我混不下去,一个人回国了……”季衡捧着一碗面,用筷子敲响了瓷碗,“这都是什么歪理?我从小在这里长大,就在这待得舒服,你说父母辈的人啊,天天担心孩子的工作、婚姻、家庭……” 简云打断道:“等你成家立业,有了孩子,你也会懂这种感觉。” 季衡笑道:“我不准备草率结婚。一辈子的事,不能急于求成。” 他吃完最后一口面,拿出钱包打算结账:“我想明白了,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活法,不是别人走了这一条路,你就必须走。也不是走过了那一条路,就不能再走了……” 季衡一贯快人快语,直来直往。他这么委婉的表达,似乎还是第一次。 可惜简云无动于衷。 她道:“我们十一点打烊。” 季衡放下碗,踌躇片刻,又道:“恒夏要在上海开分公司了……就是一个上海研究所,我可能要接受外派,去上海做项目经理。” 简云立在柜台边,清点今日的账单,服务员在厨房收拾垃圾,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声。她放下一沓发票,开口道:“上海也挺不错的,冬天比北京暖和。” 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话。 季衡垂头,不做应答。过了半晌,他干脆告别道:“那我……明天就答应主管了。下个月去上海,那边比较缺人手。” 简云就像普通朋友一样,说了几句寒暄的话。事情至此尘埃落定,季衡不由得笑道:“你和真真以后要是想来上海,可以找我玩。” 言罢,他付了钱,独自离开。 季衡有些出神,没留意门口的魏文泽。但他刚一走远,魏文泽便进了正门。 简云收好了账单,准备打烊。她给抽屉落上一把锁,人影便照在她的脸上,抬头的瞬间,魏文泽开口道:“才十一点,你们就不营业了吗?夜半时分,不少人来吃夜宵,这钱你们不挣了?” 他说话时带着烟味和酒气。 可他的脸依然标致,五官和眉眼一样俊朗,与人对视的刹那,如果还有一点笑容,就更让人心猿意马。 他靠近了一点,道:“我在大街上走路,想到了刚结婚那会儿……”他没说自己究竟想了什么,快速跳过这个话题,凝视着简云的脸,复又提了一句:“我说话的时候,你总是很安静。” 无人应答。店内一派沉默。 魏文泽敲了敲桌子,笑着问道:“你没话和我讲么?” 他好像忘记了上次在医院里,被简云扇过一巴掌。旧事不再提,他作如是想。 简云站在台子上,其实比他高一截。她得以居高临下,俯视他整个人,过了十几秒,她才低头说道:“我一直想问你,你是不是犯法了?” 第七十二章 (大结局) 饭店厨房的门开了一条缝, 展示了服务员忙碌的身影。用过的餐具都被泡进消毒水里——水面泛着浅色的泡沫,在偌大的瓷缸中,激荡出透明的光晕。 地上残留着水迹, 服务员拿起一根拖把, 弯腰打扫卫生。两位厨师就蹲在地上,默默洗起了盘子, 没人注意他们的老板娘在说什么。 简云一再逼问道:“别瞒我, 是刑事犯罪吗?你想挣钱, 凭自己的本事,没人管你。但你是简真的爸爸, 最差也要在表面上,给她做个好榜样。” 她扬眉看着他,目色盈盈有光。 大概八九年前吧,那时候的简云稚气未脱,唯唯诺诺。她和魏文泽在一起, 从没这般色厉内荏。 岁月将她打磨成了新的样子。 这也难怪, 她是做生意的人,一味地退让, 会被欺负的很惨。她不得不习惯坚强——作为母亲和女儿的依靠。 魏文泽觉得自己看人很准。但他分不清简云的态度。 他笑着问她:“这么急干什么, 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还是说, 你在担心我?” 魏文泽气定神闲, 还能揶揄她两句。 他穿着一套正式西装,袖口和衣领做工精致,腕表与戒指都价值不菲。他和简云的饭店格格不入, 更应该出现在豪华酒楼里。 103 简云绷紧唇角,双手撑上了桌子。 她道:“你就是违法了吧,挣了很多昧心钱么?你打给我的八万块,我还到了你的卡上……” “我今天来,不是想吵架,”魏文泽忽然说了实话,“你跟我说这些,徒劳无功。” 他知道简云最看重女儿。因此转移了话题:“真真怎么样了,学习跟得上吗?” “她很好,”简云捏着抹布,刨根问底道,“你究竟做了什么?” 脑中飘过一个词——不胜其扰。 魏文泽抬起头,深吸了一口气。 自从离婚以来,他并非不念旧情。 尤其是这个饭店,他一边倍感讨厌,一边备受吸引。厨房里的饭菜气息,像极了刚来北京时的家——那时候,他和简云住在一起。 一日三餐,热茶热饭。 在外奔波劳累一整天,切身体会“狗眼看人低”,回到家的那一刻,唯有简云在等他。吃饱了饭,洗个热水澡,他一边看报纸,一边和简云说话。 他一度对这个世界爱恨交加。 以至于后来,他逢迎宋佳琪,心中总有疙瘩。 那不是花街柳巷中的风流游戏,他不能自主地选择抽身而退。必须长久地、专一地表达,不存在的喜爱和欣赏。 凭什么呢?他聊以自嘲地想。 许是酒劲上头,回忆如虫蚁,噬咬他的身躯。 他起初把左手搭在桌面。后来,修长的手指往前伸,挪动了几寸距离,碰到了简云的指尖。 “我做了什么,我说了你也听不懂。”魏文泽抬起另一只手,端过旁边的啤酒罐,单手拆开易拉罐,气泡便“滋滋”地冒了出来。 白沫一涌而出,沾湿他的手背。 他喝了一口酒,没有付钱的意思。 简云提醒道:“雪花牌啤酒,四块钱一罐。” 不知是发了什么酒疯。魏文泽拆下手表,放在桌面上:“劳力士黑水鬼,我拿这个抵债。” 简云把手表推给他:“表我不要,你拿走吧。这一罐酒,我送你了。”她惜字如金,态度刚硬,与印象中大不相同。 魏文泽后退一步,面朝灯光,与她对视。 他一言不发。左手拿着机械表,右手端着一罐酒,喝了两口,含糊不清道:“行了,我回家了,你也早点回去吧。” 说完这句话,他独自进入夜幕。不多时,身影便彻底消失。 魏文泽无法概述自己的性格。但是有一天,他恍然发现,自己最真实的一面,只在简云的面前出现。 ——听起来像一种讽刺。 他自认为这一晚只是一个小插曲。回家之后,生活还要照旧。 然而他怎么也想不到,秦越派人跟踪他,将他的行程记录上交,报告到了秦越那里。 秦越疑心深重,当晚又听信了谢平川的话——谢平川是毋庸置疑的敌人,但是他说出口的话好像一颗种子,破土而出,生根发芽,长成了参天大树。 知人知面不知心,何况秦越看不穿魏文泽。 收到的消息也令他失望。 魏文泽又跑去探望前妻,而且特意挑了一个点,挑在没有顾客的时候。宋佳琪的下落不明,魏文泽还有这等闲心——联系几段前因后果,秦越不得不怀疑,魏文泽故意切断了宋佳琪这一条线。 当初他们如胶似漆,形影不离,卫董事长亲自搭桥,替魏文泽拓展人脉。如今靠山轰然倒塌,魏文泽倒是乐得轻松,回头还能和前妻叙旧,逍遥快活。 这就是秦越的新助理。 当面一套,背面一套,叫人防不胜防。 秦越把烟头掐灭在玻璃缸中。他无论如何,也忍不下这一口气。 几天之后,秦越指使了一伙人,在夜里九点左右,去简云的饭店闹事。秦氏集团的经营范围很广,认识一批拉帮结派的无业游民,想要收拾一个开饭店的小老板,简直易如反掌。 他们在店内挑刺,扔了筷子和饭碗,吓跑了寻常顾客。 碰巧那天是周日,简真也坐在店里。她没见过这种阵仗——立刻就嚎啕大哭。 “真真……”简云将她搂在怀中,让服务员去厨房报警。 可惜警察来迟了一步。 那帮无业游民已经跑了。他们砸坏了桌椅板凳,造成了一笔损失,又在饭店招牌上喷漆,画了一些奇怪的形状,引得路人指指点点。 简云被气得手抖,胸腔也很疼。明明一天没吃饭,却丝毫不觉得饿——为什么会有人不按规矩行事?尺度一再突破下限,逍遥法外,心安理得。 她去警察局做了笔录。 这并非一桩小事。服务员偷偷打电话,打给了简云的前夫。 彼时的魏文泽还坐在家里,研究谢平川近期的行程安排,电话刚一接通,服务员便说:“简真爸爸,今天有好几个人来店里,又砸又骂,警察都来了,混混们都跑了……” 她刚从农村出来,满意目前的工作,老板包吃包住,还让他们加餐。之前的经历一帆风顺,于是突然的挫折,就让她蒙头转向了。 这名服务员哭泣道:“我都吓破胆了,真真也哭哑了……可是咱们饭菜不好,惹上什么大人物了?” 她没有等来任何指示。 因为电话被挂断了。 这样的大人物,魏文泽只认识一个。 他致电给了秦越。 对方恭候多时,开口第一句就是:“魏文泽,咱们是应该好好谈谈了。你跟我耍把戏,暗地里私会前妻,把宋佳琪放在什么位置?我说她怎么失踪了……” 秦越不厌其烦地敲打他:“宋佳琪是卫氏公司的下一任接班人,你也知道,她那个性格,管理不了公司的,只能靠你。煮熟的鸭子飞了,你说我气不气?” 发泄完毕,他也不忘安抚。 话里话外,都是软硬兼施,威胁与利诱共存。 魏文泽像往常一样,哪有什么硬骨头,喜笑颜开地答应了。可是电话刚挂上,他便狠狠砸了手机。 手机屏幕磕在桌角,须臾就裂开——苹果真是不经用。 他刚来北京那会儿,也想要一个手机。可是手机多贵啊,他怎么买得起。简云便和他一起攒钱,不知攒了多久,买了一个诺基亚,两人竟然合伙用。 还一起打过诺基亚上的贪吃蛇游戏。 彻底通关的那一天,他们去南锣鼓巷转圈。穿梭于交错的老胡同,像是两条寻宝的游蛇。 魏文泽觉得,他最近回忆从前的次数,莫名其妙变多了不少。过分沉浸于往日,就是今天失败的证明——当然,他不会承认。 得知简云遭遇的人,不止魏文泽一个。徐白第二天上班,便听说了这件事。 在新一轮的升迁变动中,徐白被提拔为副经理,负责的事务比从前更多。她在办公室整理文件时,听到几位女同事闲聊:“公司对面的街上,不是有一家小饭店吗?昨儿个晚上,好像有一帮人闹事,据说搞得特别严重,老板都报警了。” 另一位女同事惊讶道:“谁的胆子这么大?” 徐白手指一顿,问了一句:“是那个家常饭店吗?” “对呀,”女同事点头回答,“你也去过吗?” 何止去过。徐白还和老板娘是旧相识。 当天中午,趁着午休时间,为了探望简云,徐白离开了公司。等她走到目的地,就瞧见一块木牌,上面写着:“店内整顿,暂不营业。” 四月正值仲春,满城杨絮飞舞,纷纷落落,恍然如大雪将至。 几团杨絮被风一吹,溜进了门缝之内,徐白站定了一会儿,忽而发现有人出来。 那人正是简云。 简云披着一件外套,头发盘得很高。她关上饭店的门,抬头看向了徐白,脱口而出道:“小白?” “你还好吗?”徐白凝视着她,斟酌措辞道,“如果有什么地方,我能帮得上忙,你可以告诉我。” 今日天气晴朗,碧空如洗,微风如水波荡漾,吹得树叶沙沙作响。 104 简云面朝阳光,展颜笑道:“没事的,你不用担心。我们正在等结果。” 她说出了自己的打算:“我想重新装修一次,原来的环境不够好。菜谱改了一遍,又加了几道菜,你有空过来,我请你吃饭。” 徐白点头,继续和简云聊天。 她没看手机,不知道谢平川发了消息,约她一起吃午饭。 徐白和谢平川的喜帖已经印好,而且设计别出心裁,封面十分精美,写明了婚期定在六月份。喜帖发出去以后,全公司都知道他们好事将近。 谢平川越发光明正大。 今天中午,他谢绝了季衡的邀约,选择和徐白一起吃饭。可是徐白没有回复,他就准备打电话了。 季衡还在一旁念叨:“哎,你有了老婆,就忘了兄弟。等我去了上海研究所,你是不是要把我忘干净啊?” 谢平川按键的手指一停。 他的拇指差一点,就要按上通讯录里置顶的“小公主”。 “你想去上海?”谢平川问道,“前段时间,你不是告诉我,死也不离开北京么?” 没错。前一个月的季衡,扑在谢平川的办公室,扒着他的办公桌倾诉,声称自己离不开北京,离开北京之后,他就像生长在淮北的橘子,会变成一颗苦涩的枳。形单影只,逐渐枯萎,最后香消玉殒。 彼时的谢平川神色复杂地看着他。 今天的谢平川也提醒道:“你不怕香消玉殒吗?” 季衡转了性子,错开他的目光,铁骨铮铮道:“不怕。公司需要我,我在所不辞。思乡之情,我会尽力克服。” 他拍了谢平川的肩膀,道:“我会想你的,我给你发微信,你别装作看不见。以后的每个双休日,我不能和你去打网球了,虽然我很早就发现,你更喜欢和蒋正寒打网球。” 谢平川闻言失笑。 他道:“假如你做好了准备,我也支持人事调动。上海研究所刚开始发展,你去助阵,我很放心。” 季衡就站在窗前,眺望对面的长街。他明白人生在世,难以圆满,知足常乐,切莫贪心。 思维一霎飘得很远,飘到了十八岁的夏天。那个在公园里被人欺负,豆浆洒了满地的女孩子,如今也成为了负责任的母亲,经营有方的饭店老板。 他最好的朋友即将结婚,他应邀出任伴郎。公司再一次度过难关,计划在明年上市,未来的发展欣欣向荣,前程恰如繁花似锦。 于是他忽然笑了,像平常一样豁达,出声和谢平川告别。 季衡去上海研究所,其实是接受升职。年薪比现在更高,还有股份加持,恒夏一向待他不薄,他心里很清楚,就是舍不得北京。 也舍不得这里的朋友。 谢平川目送他走出办公室。片刻之后,他查了徐白的定位,亲自下楼去找她。 徐白坐在简云的饭店里——今日他们不开张,清理了桌椅板凳,厨师和服务员都不在,简云亲自下厨,做了两碗番茄牛肉面。 一碗给徐白,一碗给她自己。 两人分坐对面。高汤的热气蒸腾,浮起光亮的油点,牛肉融入番茄汁,口感变得更鲜嫩,衍化出绝妙的风味。 简云给徐白拿了一瓶辣椒。徐白欢快地接到手中,舀了一勺,放进自己的面碗里。 汤汁越发醇厚,香气也更浓郁。 谢平川进门时,徐白正在吃面。 她叼着一根面条,扭头看向了谢平川……她其实有些奇怪,为什么每一次,无论跑到哪里,谢平川都能找到她。 徐白想当然地认为,这是谢平川和她的心灵感应。 她觉得甜蜜又开心,分外热情道:“好巧啊,你也来啦。” 谢平川把手机揣进口袋里,和简云打了一声招呼。他没怎么客套,直接走到旁边,坐在了徐白的身侧。 简云多下了一碗面,刚好能分给谢平川。与此同时,徐白还不忘挑明:“这是老板娘亲手做的,非常好吃。” 谢平川尝了一口,客气地称赞道:“确实很不错。胜过了公司的食堂。” 徐白点头,表示赞同。 她用筷子搅拌面条,顺便问了一句:“你有扩张店面的打算吗?” 简云抿唇而笑,道:“分店快要开张了。要是有机会,这家店我也想扩张,再搞大一些,换一块牌子……” 她的门店处于好地段,周围有不少上班族,会来这里解决三餐。生意最红火的时候,店内人手和座位都不够。 谢平川则有另外的考量:“我们公司的食堂不负责晚饭。技术部经常加班,习惯了零食和外卖。” 这只是理由之一。 谢平川没有提魏文泽。他道:“假如你有合作的想法……” 简云闻言诧异。 谢平川却笑了。他和魏文泽气质不同,举手投足之间,都有一种精英感。再加上外表出色,谈吐得体,就事论事的时候,很容易惹人关注,完全认同他的话。 简云却是个罕见的例外。 她用围裙擦了擦手,委婉拒绝道:“合作这一块儿,要讲分工,要谈合同,我最近太忙了。” 徐白是唯一专心吃面的人。她只觉得真好吃呀,辣椒配牛肉,快活似神仙。 当然她没有只顾着吃。旁听了谢平川和简云的对话,徐白忍不住劝说了一句:“这个你不用担心,可以交给谢平川的秘书,不是恒夏的投资,算我们的合作。” 徐白有理有据道:“等你们发展得更大了,也能提供更多的选择……虽然街上还有别的饭店,但是我相信你的选材、口感、备料,都是这一块儿最好的。” 她还和初中时一样,双眼清澈而明亮,莫名给人以信任感。 简云在当天同意了接受投资。她并不清楚谢平川有多少钱——秘书发给她的邮件里,合同条款被清晰罗列,兼顾了双方的利益。 这样一份完美的合同,不像是一个草率定论,更像是筹备了很久。 由于得到了充足资金,简云的饭店发展很快——她对恒夏员工打九折,而且免费送餐上门,凭借一张工作卡,就能享受特殊优待。 这种微妙的消息,不胫而走,很快传给了秦越。 那几日,秦越心烦意乱。 他们公司的业务谈判,不幸被人泄露了底价,这是商场大忌中的大忌,瞬间让集团损失了几千万。 然而知道秦氏集团底牌的人,算来算去,十个手指也掰得过来。 魏文泽算是其中之一。 他具有最大的嫌疑。 秦越坐在总裁办公室里,旁观魏文泽的一举一动,觉得自己养了一只白眼狼。他当初让魏文泽成为助理,承受了来自长辈的压力。 他们秦家这一代,不止秦越一个男人。只是他一贯优秀,备受期许和青睐。 他绝不容许自己犯错。 更不容许自己从云端跌落。 魏文泽在专心归纳档案时,秦越便坐在总裁椅子上,含沙射影道:“马经理啊马经理,说好了马到成功,结果他落马了。七千万的大单子,因为透露了底价,全部打了水漂。” 表面上听起来,似乎是在责怪……业务部的马经理。 然而魏文泽心知肚明,老板正在怀疑他。他无法自证清白,只能委曲求全。 秦越的桌上放了一尊地球仪。那是欧洲订做的纯手工款式,倾斜的横木被打磨光滑,经纬线的脉络十分清晰,他用指尖划过球体,忽而冷笑道:“抢我们业务的那伙人,来自苏氏集团。不得不夸一句,苏乔好手笔,现在八成在庆祝吧?” 他抬高了音调,重复一句道:“八成在庆祝吧,你说呢,魏文泽?” 言罢,秦越面无表情,推倒了地球仪。 球体由玻璃制成,掉落的那一瞬,砸到了桌子边角,碎出一道裂痕。 魏文泽默不吭声。 他试图圆场:“苏乔上任不久,人脉广泛,手段高明……” 秦越发出一阵笑声,反讽道:“什么人脉和手段,能伸进咱们公司里?” 105 整个圈子里的人都知道,恒夏与苏氏集团沆瀣一气,交往甚密。再分析魏文泽近来的表现,简云饭店对恒夏员工的优待,秦越就被愤怒冲昏了头脑。 他无法理智地思考。 但他仍旧保留一丝清醒,不断地催促秘书,尽快调查出真相。 没过几日,秦越就收到了匿名举报的邮件。 邮件的内容和魏文泽有关。 这些邮件并非捏造,全部发生在前两年,魏文泽窃取秦氏集团的消息,上报给了xv公司。 如今的xv处于穷途末流,再过一段时间,就要被inflection公司收购。秦越以为,这都是他们xv活该。 他看完了邮件,怒火中烧,简直想杀人。 魏文泽擅长交际,精通于察言观色,他和秦越相处时,能让秦越悠然自得。或许是出于这个原因,秦越对魏文泽的戒心,也没有对旁人那么高。 秦越思绪复杂,因此尚未想到——这些邮件证据和底价泄露,全是恒夏从中作梗的结果。 他把魏文泽叫到了办公室。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道理,已经不适用于秦越。他面对着魏文泽,直呼其名,奔向主题:“关于这一次商业泄密,你能不能解释两句?” 你能不能解释两句? 解释什么呢。 没有做过的事情,实在想不出措辞。 魏文泽开诚布公道:“秦总,我在这个位置上,只想给公司效力……” “得了,你这些话,吴永福会相信,我不信,”秦越从老板椅上站起来,双手插进裤子口袋,嗤嗤笑道,“所以吴永福在监狱里,而我处于秦氏大厦的顶层。” 他拉开窗帘,观赏远景。 秦越的背影笔挺,措辞却很曲折:“你还记得上一次,我派人去砸简云的饭店吗?警察找不到那帮混混,这件事情呢,就不了了之了。” 他站在五月的阳光里,周身明媚,话语晦涩:“你要是一个念旧的人,就别轻举妄动。七千万的单子,足够你坐牢了。谢平川不动手,我会亲自送你。” 最后一句话,算是撕破了脸。 按理来说,魏文泽应该忍耐。 他要镇定,诉苦,伏低做小,等待水落石出。 可他连日受到冷嘲热讽,早已积压了一股怨气——他虽然擅长阿谀奉承,却最憎恨捧高踩低——尤其被踩的人,变成了他自己。 魏文泽解释道:“秦总,我绝对没有向任何一个人,提过这次竞价的底线。” 秦越讪笑,忽然道:“你还有一个女儿吧?七岁还是八岁,小学二年级了?” 话音落后,室内一度沉寂。 偌大的落地窗外面,有不知名的鸟类飞过,半空落下一朵棉絮,便被那只鸟啄住,衔在嘴中,像是要带回去筑巢。 五月暮春,白云染尽了蓝天,晚霞又浸润了云朵。 魏文泽望向对面的高楼,还有更远处的天空,不以为然地笑了:“秦总,我的女儿呢,全名简真,是个天生的结巴,智力还有些障碍。我一直想把她送人。” “送给谁,我这样的富人么?”秦越按下打火机,点起了一根烟,“那不是正中你的下怀?你不是很想过好日子么,你过不上,让简真过上了,你多开心啊。” 魏文泽笑得无奈:“秦总很了解我。” 秦越不予置评,下达最后通牒。 他道:“你在秦氏集团里,有没有别的同伙?你要是交代出来,我再宽容一次,给你一天的时间考虑。” 秦越说得诚恳,还拍了他的肩膀,提及一些陈年往事。 可惜魏文泽清楚地知道,无论他交代不交代,最终的下场都只有一个。稍有不慎,还会牵连简云和简真。 伴君如伴虎,其怒不可测。 他忽然怀念起很久以前,在一家小公司工作的日子——领导们都是技术出身,总体性格单纯,也对他信赖有加。 遇上谈不成的单子,魏文泽回来垂着头,还会被领导安慰。 那时候,他的上级和蔼道:“别难过啊,魏文泽,还有下一次嘛。我们平常写程序,也很少直接成功的。” 如今的魏文泽有点想笑——他没有下一次了。 当日入夜,他去找了简云。 依旧是晚上十一点,依旧是月明星稀,简云的饭店即将关门。今时不同于往日,她的饭店装潢精致,灯具华美,各式餐点一应俱全。 服务员统一着装,训练有素,显然不是新上岗,而是从别的地方硬生生挖过来的。 其中一位服务员就面带微笑道:“请问先生一个人吗?我们快要打烊了,您要是想……” “我找你们老板,”魏文泽打断道,“她叫简云吧。” 服务员面露难色:“对不起,这位先生,不知道您有什么事?” 没事就不可以找了吗。魏文泽想了想,如实告诉一句:“我是她孩子的爸爸。” 借着这个理由,魏文泽见到了简云——他才发现,简云也有独立办公室了。 墙面被改成巨大的幕布,其上贴满了各类货单。简云拿着自己的手机,翻查顾客留下的意见,听到魏文泽进门,她只问了一声:“这么晚了,你又来了?” “没事,”魏文泽道,“就想和你谈谈。” 他自觉坐在沙发上,既有着难言的熟稔,又有着做客的疏离。 简云头也不抬,一句一顿道:“这些年里,你打给我的钱,我全部还给了你。以后没什么事,咱俩别再见面。” 魏文泽不怒反笑:“简老板,一个月不见,这么绝情了?” “你上次说过,你犯法了,”简云毫无征兆道,“你不去投案自首吗?” 她的办公桌上只放了一个相框,里面是年幼的简真的照片。看得出来,这是近期拍摄的照片——简真换了新书包,穿着一条新裙子,在公园里腼腆地笑着。 注意到魏文泽的目光,简云拿起了相框,如实道:“我忘记告诉你了,真真不结巴了。带她看了这么多医生,终于矫正了口吃。” 魏文泽翘起二郎腿,斜倚着沙发扶手,道:“你在和我说笑?” 简云不反驳。她放出了一段录音。 来自于简真的录音。 手机扬声器中,女儿咬字清晰道:“我有一个家,家里有外婆,还有妈妈。饭店里的哥哥姐姐对我很好,有几天,能见到小白姐姐……哥哥说,小白姐姐是妈妈的朋友,应该叫阿姨,可是小白姐姐很漂亮,很温柔……” 简云道:“她在朗读自己的作文,写一位哥哥或者姐姐。” 魏文泽笑道:“小白姐姐是谁,徐白吗?” 他状似不经意道:“你真有靠山了。” 办公室内部灯光柔和,他脸部的线条反而绷紧:“口口声声让我自首,是不是连你也觉得,我一无是处,是个废物?” “你会嫁给一个你看不起的人吗?”简云和他对视,又道,“我不会的。” 魏文泽站起身,无所适从。 他握着手机,摸到了手机发烫。 机身正在震动,来电的人,很可能是秦越。 想到简云那一句“简真治好了口吃”,以及秦越那一句“你还有一个女儿吧”,甚至于前段时间砸店的流氓,他忽然露出一个奇怪的笑容:“所以呢,你恨过我吗?” “恰恰相反,”简云竟然回答道,“我爱过你。” 她垂首不再看他。秀丽的脸映在阴影处,像是覆盖了一层面纱,她在此时追溯往事:“你才刚来北京,就喜欢稻香村的糕点,我买不起的……在街上收废品,偷偷换钱,要好多个空瓶子,才能换一箱糕点……” 原来忘不掉的人,不止魏文泽一个。 简云又说:“我妈告诉我,女孩子太主动,要吃大亏,但我想着,我对你好,你都记得的,你怎么会让我吃亏呢?” 她也笑了一声。 明明是在发笑,眼泪却夺眶而出。 她讨厌在人前示弱。很久以前就讨厌了。卖惨是最卑微的事,谁活着容易呢?非要把伤口暴露,让路过的人观赏,那样只会再疼一次。 106 简云很快稳定了情绪。 很奇怪的,魏文泽想起了宋佳琪说过的故事——亚瑟传奇里的兰斯洛骑士,对桂妮薇王后宣誓效忠。即便如此,他依然会与伊莱恩——另一位美丽的少女风流快活,据说是受了魔法的迷障。 魏文泽没再和简云说话。 他不打招呼,一个人走了。 没过几天,谢平川收到了警方的消息。魏文泽前往警局,实名举报秦氏集团的总裁涉嫌严重的偷税漏税,地下洗钱,行贿受贿,以及数起不正当商业竞争。 作为秦越的助理,合作几年的伙伴,他有海量的证据备份,加上广泛的人脉圈——这一次,为了让秦越坐牢,他倾尽了全力,不惜赔上了自己。 恒夏作为被害公司之一,也接受了调查和审讯。 由于案件涉及面广泛,秦越很快被批准逮捕。这一则消息轰动一时,直到当年六月,方才尘埃落定。 秦越锒铛入狱,缓不过来劲。父母对他失望至极,甚至谢绝了探视,判决书下达后,第一个来探监的人,竟然是谢平川。 谢平川还给他带了水果。 “苹果,橘子,和香蕉,”谢平川道,“都是在路边摊买的。” 谢平川仍然和从前一样,英俊潇洒,气质过人。显而易见,他的日子很顺心,整张脸依旧年轻,再换一身t恤牛仔裤,就可以去大学城里骗人了。 秦越的岁数比谢平川小。但他如今看来,远比谢平川沧桑。 他问:“耀武扬威来了?” 落井下石的是谢平川,雪中送炭的也是谢平川。 秦越做惯了天之骄子,猛然跌下了神坛,再看对面的谢平川,心中更有暗流汹涌。 却不料谢平川回答:“我只是刚好路过监狱。”他留下了那一袋水果,意有所指道:“或许你觉得,坐牢的人,应该是我,或者蒋正寒……但是你做的偷税漏税,行贿受贿,我们都没胆子沾手。” 秦越沉默不语。 良久后,他道:“你有什么资格放马后炮呢,谢平川?” 谢平川并未回应。 他站起身,走出了正门。 门外是自由的天地,鸟雀高飞,草木繁盛。 秦越目送谢平川,多想跟着一起出去。他记得自己从小到大,都受到众人的追捧,从没有现在这般,凝视别人背影的时刻。 高中时代,他还是一张白纸,对年级最优秀的女生有好感,为了班级活动而忙前忙后,吃力又不讨好,竟然乐得自在。 后来他进入大学,同学们各有所长,家族放权给他,逐渐尝到了甜头。他好大喜功又孤高自傲,忽略了虎视眈眈的叔伯兄弟,轻视了白手起家的恒夏集团。 ——竟然有些后悔。 那些回不去的少年时光,好像冥冥之中黄粱梦一场。 他不知道谢平川所说的“路过”,其实是一句假话。谢平川单纯地想看一看,秦越在监狱里的景象。 探视完毕,他还给蒋正寒打了电话。 秦越的话题没持续多久,蒋正寒就提到了一个喜讯:“我刚才确定了,恒夏明年九月份上市。” 如此一来,谢平川就成了亿万富豪。 谢平川的反应倒是冷静:“嗯,还有一年多的时间。” 他算起了自己的公务:“语音软件的3.7版本即将上线……” “下个礼拜,你要去加州,”蒋正寒忽然打断,接着说了一句,“从加州回来,应该是六月底,你举行完婚礼……” 谢平川不假思索道:“举行完婚礼,仍然需要假期。” 因为他想度蜜月。 但是这样一来,相当于整整一个半月,技术部要脱离谢平川。 谢平川再三斟酌,决定在假期,也抽空工作。 自从他担任恒夏的技术总监,没有请过一次公休假,一年到头任劳任怨,直叫董事会啧啧称奇。时至今日,风水轮流转,他也要去享受生活了。 三天之后,谢平川带着徐白飞往加州。 他的父母住在洛杉矶富人区,派遣了一帮亲戚前来接机——宛如一条豪车的队伍,在机场外的街道上开天辟地。 街边的树木郁郁葱葱,建筑风格大同小异——徐白专注地打量四周,恍然想起了她更熟悉的英国。 他们这一辆车是最新款的s级奔驰,开车的人,则是谢平川的一位堂弟。堂弟比谢平川小三岁,是个土生土长的华裔,不怎么会说中文,费力地和徐白交流。 “嫂子好,”堂弟热情开口,发音磕磕绊绊,“我中文名叫杰润……” 徐白体谅他的语言水平,干脆和他说起了英语。她一口标准的伦敦腔,引得堂弟回头,瞥了徐白一眼,又和谢平川说:“姨妈一定会喜欢她。” 谢平川笑了笑,没做评价。 再然后,他们抵达了目的地。 车辆停稳,徐白第一个开门。她瞧见一栋靠海的豪华别墅,附带着露天的游泳池,类似于悉尼歌剧院的蛋形遮阳棚,以及那精巧的棚子下面,分坐对面的谢平川的父母。 谢平川的母亲带着墨镜,面朝徐白挥了一下手。 空荡的海风吹来,吹得徐白有些发蒙。 谢平川当着众人的面,搂住了徐白的肩膀,低声问道:“怎么了,是不是晕车?” 不,她不是晕车。 她晕钱。 从没有想过,谢平川家在洛杉矶,是这样一种境况。 谢平川握紧她的手,丝毫不避讳亲戚,向所有人介绍的时候,措辞都是:这是我的妻子。 于是当徐白面见婆婆时,她的婆婆也只能说:“好久不见了,我好想你,小白,终于成了我的儿媳妇了。” 周围众人谈笑风生,中英文偶尔交杂,像是热闹的会场。 谢平川的母亲摘下墨镜,露出一张保养得当的脸,她略微眯起了双眼,眼角皱纹浅不可见——徐白终于想通,为什么谢平川换一身衣服,就可以装成大学生,因为他们家的基因,存在某种优越性。 “你们坐了那么久的飞机,一定很累了吧,到家就是放松的,我和你爸爸准备了晚餐,”谢平川的母亲站起身,挽住了徐白的胳膊,笑道,“我听小川说,你还是喜欢吃海鲜……你真和小时候一模一样。” 穿过高高支起的凉棚,路过湛蓝色的游泳池,在欧式风格的走廊上,徐白停下脚步,观赏彩虹色的花篮。 “喜欢吗?”谢平川的母亲问她,“都是我挑选的款式。” 徐白由衷评价道:“很好看。颜色是渐变的。” 谢平川的母亲便笑道:“每天住在这儿,你就总能看见了。” 海风吹过徐白的裙子,撩起纱织的浅绿裙摆,她还戴了一顶帽子——不过是寻常的草帽,偏偏她戴了就很好看。 她一手扶住了帽子,察觉到了婆婆的用意。 婆婆的意思是让她“每天住在这儿”。 这当然是不行的,她和谢平川的家在北京。为了这一趟来加州,虾饺和烧麦那两只猫,都被谢平川托付给了蒋正寒。 临走之前,虾饺还好,情绪比较稳定。 烧麦可能是流浪过,又被人几次转手,展现了巨大不安,“喵喵”地连声叫唤,一度让徐白想起了汤圆。 她就蹲在地上,和烧麦讲道理:“我要去见公公婆婆,最多一个礼拜,就回家了。你乖一点,等我回来。” 烧麦歪头将她望着,最终舔了舔她的手指,乖巧地趴在了别人家。 徐白不能把心里话告诉婆婆。她含糊其辞道:“好啊,我都听哥哥的。” 诚然谢平川态度坚决,没有丝毫动摇的意思。 当天晚上,他们在餐厅共进晚饭。徐白好久没吃辣椒,又见到了一桌子的海鲜,鲍鱼比她家的猫还大,她整个人都很欢快,话也比白天更多了。 谢平川坐在徐白身边,拿着一个特制的锤子,帮她敲碎螃蟹的外壳。 他一点也没掩饰自己有多喜欢徐白。 107 “婚礼是在月底吧?”谢平川的父亲端起酒杯,笑道,“正好我有事,要飞回北京谈生意,顺路参加你们的婚礼。” 谢平川放下锤子,用湿巾擦了擦手,道:“我给你们订机票。” 父亲喝了一口葡萄酒,腕上挂着一块新手表——那是谢平川送他的东西。这一趟加州探亲,谢平川带了两箱见面礼,对外却一再宣称,全都是徐白准备的。 他当然知道,母亲不喜欢徐白。如何化解矛盾,是他的职责所在。 饭后将近九点,亲戚们纷纷散去,徐白在门口送客——她很讨小孩子喜欢,有个年纪最小的堂妹,拉住了徐白的裙摆。 徐白弯腰,和小女孩说话,小孩子仰起脸,“叭”地亲了她一下。 谢平川在远处望见,不经意地笑了。他觉得将来有了孩子,也会是差不多的情景。 晚上十点多钟,夜幕黑透,星盏明亮,月下浪潮声拍岸。在沙滩上用灯光一照,能瞧见各种形状的贝壳。 徐白牵着谢平川,光脚在海边散步。 “哥哥,你看这个,”她忽然蹲了下来,捡起一块贝壳,捧给了谢平川,“颜色很漂亮,像是渐变的。” 她又走了几米远,倏然停住了脚步,捡了更多的贝壳,双手已经捧不住了。 谢平川身着一件短袖,里面还有一件背心。他干脆脱掉了短袖,当做一个布兜,专门用来给徐白装贝壳。 但他表面上还要说一句:“只有小孩子,才喜欢玩贝壳。” 海水漫过沙滩,温柔地潮起潮落,风中夹杂着水汽,皎月就映在海底。 徐白站在他身边,任凭水泽不断起伏,冲刷着她的脚踝。她忽然轻笑出声,认真道:“你有没有思考过,也许我会捡到一块贝壳,在这里待了很多年……我们分开的时候,它比我离你更近……” “只要想到这里,”徐白斩钉截铁道,“我就想要好多贝壳。” 谢平川会意道:“原来你捡贝壳,是为了我。” 他掂了掂自己的衣服,估算了贝壳的重量,道:“捡光这一片海滩也没关系,我多跑几趟。” 徐白只当他说笑,抱住他的手臂:“也不全是为了你,我想给猫带点玩具。你看这个形状,虾饺一定会喜欢。” 谢平川低头审视,笑道:“太丑了,会吓到它。” “哪里丑了,这叫特立独行,你不要太苛刻,用一双眼睛发现美……”徐白指正了一句,又撒腿狂奔起来,“我要去那边捡新的。” 海风吹乱她的头发,浅茶色的裙摆飘荡,空中留存了半丝香气,谢平川看着她的背影,仍是苛刻的眼光,却喃喃自语道:“确实很美。” 徐白听不见他的话。她回头望他一眼,道:“你要是能捉住我,今天晚上,你想做什么,我都陪着你。” 于是谢平川弯腰了。 他将包着贝壳的衣服放在了沙滩上。 再然后,他很快追到了徐白,两人在海边说话,沐浴在月光中,仿佛一对璧人。站在阳台上观望的谢平川的母亲,也在这个时候返回了卧室里。 她拉上了房间的窗帘。 随后静坐了良久。 丈夫劝慰道:“哎,你见过儿子那么高兴吗?我是没见过。很久没见过了。” 木地板明亮而整洁,窗帘镶嵌着蕾丝,墙边挂着一幅油画——画的是一张全家福。 全家福里,谢平川年仅九岁,站在父母的身边……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谢平川的父亲继续说:“小白也算有心了。她送你的这条项链,不是蛮好看的么?我们对她知根知底,儿子又那么喜欢她,你有什么不满意呢?” “我没有对她不满意,”谢平川的母亲回答,“她是个好孩子,但是她要留在国内。” 她的丈夫咳嗽一声,提起另一个问题:“你当年的事情,还没告诉他们吧。孩子们都结婚了,心存芥蒂怎么办?” 卧室的软椅铺着绒垫,谢平川的母亲坐在上面,半晌之后,才回答了一句:“按你这么说,徐白接了那一通电话,当真了,几年没和小川联系。我现在告诉她真相,当年的前女友是我找来的人,你让徐白怎么想?让小川怎么想?” 她面朝着梳妆镜,根本没注意到,丈夫的视线,游离在卧室的门外。 她只听见丈夫说:“我们儿子也不容易。十几年了,就等一个姑娘,好日子才过了一年,你不心疼儿子吗?我很心疼。” 话音未落,门口传来一阵轻响。 ——那是贝壳掉地的声音。 谢平川的母亲去开门,只见到一块螺旋贝壳,很漂亮的渐变彩虹色。 她回头望向卧室,丈夫却拿起一本书,挡住了自己的脸:“我看到小白在门口,她可能是想送你贝壳吧……哎,年纪不小了,还是小孩子心性。” 谢平川的母亲握紧贝壳,没再说什么。 徐白却情绪激动,猛然跑回了卧室。 谢平川刚洗完澡。他裸着上身走出浴室,回想徐白所说的“今晚你想做什么,我都陪着你”,他便觉得没必要穿衣服了,反正待会儿就要脱下来。 恰在此时,徐白进门了。 呼吸不定,满脸泪痕。 谢平川第一次见她这样。 旖旎心思烟消云散。他伸手把徐白抱进怀里,指尖搭在她的后背上:“发生了什么?别怕。” 窗帘被风吹动,远望夜色中的大海,像是黑沉的广宇,无边孤寂。 徐白忍不住心想,或许在无数个夜晚,谢平川也和她一样,沉浸在共有的回忆中,找不到排解的方法。 她忽然很难过,为这一直的误会,提都不敢提,错失了几年光阴。 “我听到了,”徐白复述道,“原来你真的没有前女友……我以为你在美国有一段过去……” 联系徐白的酒后失言,谢平川的眼神有些复杂。他关紧了房门,顺手反锁,想通了前因后果:“你听见了我父母的聊天内容么?” 他和徐白都知道的事,却没有人直接说出来。 谢平川走到窗边,关紧了窗户,拉上了帘子。徐白便跟了过来,开口道:“我现在还有点懵……你等我睡一觉,明天醒来,我再和你好好聊。” 话虽这么说,等他们躺在床上,绮念无法克制,情不自禁地接吻,发展也水到渠成。只是这张床的垫子偏软,和他们北京的家不同,徐白总觉得整张床都在震动,她只能攀紧了谢平川,任凭他握着她的腰肢,一边希望他更加宣泄,一边又担心自己坏掉。 她还听见谢平川说:“我在这张床上,做过关于你的梦……”他详细地解释:“梦里的情景,和现在差不多。” 徐白“嗯”了一声,仰头去亲他的脸。 他道:“美梦成真。” 这便是徐白拜访谢家的第一晚。 此后一连七天的休闲时光,徐白和谢平川逛遍了景区。抽空去了一趟迪士尼,买回来一堆东西——徐白为关系亲近的朋友们,分别准备了不同的礼物。 尤其是夏林希。 虾饺和烧麦寄养在蒋正寒家里,多亏了他的妻子夏林希照顾。据夏林希反馈,虾饺最乖,精神也很好,烧麦比较消沉,一定要有人陪,才愿意吃猫粮。 于是,夏林希百忙中抽空,每天盯着烧麦吃饭。 徐白道:“等我回家了,一定好好教育它。” 但她不知道如何与婆婆告别。 谢平川的母亲找来一个女孩子,谎称是谢平川的女朋友,打了一通挑衅的电话,把当年的徐白骗到崩溃——她那时候才十八岁,涉世未深,又心高气傲,只想一刀两断,再不联系才好。 后来再遇到谢平川,他又恢复了单身。徐白明面上不说,心中是介意的,却没想到这一趟探亲,解决了她深藏十年的怨气。 临行之前,出乎意料的是,谢平川的母亲没来劝阻。 不仅没有劝阻,还送了徐白礼物。 108 那是一个精致的首饰盒,打开一看,装着一条铂金手链,镶嵌了细碎的钻石。石头的颜色不一样,呈现了渐变的彩色。 显然价格不菲。 徐白捧着盒子,略感茫然。 “对了,还没和你说,谢谢你的贝壳和项链,”谢平川的母亲道,“你和小川工作都忙,往后有空,别忘了回家看看。” 谢平川的父亲也和他们笑道:“最好下一次来啊,带着你们的孩子一起。我不是催你们,别有压力,你们还年轻……” 谢平川闻言,笑着应了一声好。 他也没有质问母亲,有关于当年的事情。不是不想问,而是他已经猜到了。 直到谢平川和徐白离开,谢平川的母亲都没主动开口,解释当年的来龙去脉。她站立在大理石台阶上,目送儿子和儿媳妇远去,又听到丈夫提醒:“你不是说了,要和小白道歉吗?” “我那时候也冲动,不想让小川去英国,更不想让他回国,”谢平川的母亲道,“我不知道他和徐白在一起,性格都变得不一样。他十几岁的时候,也没这么严重吧。” “严重”一词,常用来称呼病患。 可不是么,相思成疾。 谢平川的父亲却道:“咱们儿子十几岁的时候,小白才多大岁数?有些事情,就差一个时机。行了,你不道歉就算了,随他们去吧。再过几天,我们也要飞北京。” 谢平川的父母来北京,一是为了国内的一笔生意单,二是为了参加儿子的婚礼。 婚礼在月底举行,排场并不是很大,因为徐白不喜欢麻烦,只宴请了熟悉的亲友。即便如此,酒店门口依然停满了豪车,乍一眼望上去,仿佛一场百万车展。 徐白坐在床边眺望,她今日实在是漂亮极了,婚纱长裙拖地,裙摆钩织着纹理,让人挪不开眼睛。 “你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新娘子,”苏乔作为伴娘,总和徐白在一起,“待会儿他们要是给你敬酒,我一定帮你挡。” 徐白坐相端正,膝盖和苏乔相抵,她们对视了一会儿,徐白便忽然说:“我有点紧张……” “有什么好紧张的呢?”苏乔拉住徐白的手,宽慰道,“婚礼流程一切从简,你不要担心,客人都是亲戚朋友,你们只是走个过场……你和谢平川已经是夫妻了。” 苏乔话音落后,房门被人敲响。 她走去开门,见到了季衡。 “婚礼快开始了,他们让我过来问,新娘子准备好了么?”季衡道。 徐白的声音从室内传来:“快要举行了吗,谢平川在哪里?” 季衡侧身让开一条道,指了指走廊外的大厅:“我们的新郎官在大厅里,我刚刚上来的时候,他在和爸妈聊天。” 酒店铺满了红色软毯,走廊一片精致的壁画。季衡系好了袖口,见到徐白出门,捧花也拿在手里,他不由得笑道:“走吧,新郎在等你呢。” 十几分钟之后,婚礼正式开始。来宾多半是亲朋好友,没有什么商业伙伴,等到挨桌敬酒的时候,宴席也才开始不久。 徐白挽着谢平川的手臂,走向了不远处的第一桌。 桌边坐着谢平川的父母,以及徐白的母亲——母亲从意大利赶来,瞧见女儿的模样,她禁不住热泪盈眶。 她对谢平川说:“把小白交给你了……” 谢平川道:“请您放心。” 徐白的母亲抿唇而笑,眼泪倒是滚了下来,她想说的那些话,反而说不出来了。她如今婚姻美满,更希望女儿比她幸福一百倍。 谢平川的母亲为亲家递上纸巾。 她只嘱咐自己的儿子:“成家有成家的责任,我不和你详说。过去我有不对的地方……”讲到这里,艰难地停顿。 在如此正式的场合,同桌还有亲朋好友,她心浮气盛半辈子,在这一刻选择低头:“妈妈和你们道歉。你们往后好好生活,比什么都重要。” 谢平川的父亲搂住了妻子的肩膀,笑道:“还有啊,放假就回家,你们俩的房间,我和你妈妈一直都留着。” 言罢,他给了徐白一个红包。 从外观看来,只有薄薄的一张纸。 下午休息的时候,徐白再拆开红包,却发现那里面……是一张签名支票。 当天夜里酒席结束,差不多是十一点,司机送他们回家了。 徐白和谢平川刚进门,虾饺就扑过来迎接,酒气呛了它一下,它打了一个喷嚏。烧麦紧随其后,撞在了谢平川的腿上。 谢平川被灌了不少酒。他的酒量还是不行,喝多了以后,说话变得更直白:“你再过来一点,让我好好抱一抱。”手还在徐白身上摩挲,无名指的婚戒有点凉,磨得她愈发清醒。 徐白道:“你是有家室的人了,这一次婚礼,算是广而告之。” 谢平川伏在她肩上发笑。 徐白把他带进卧室,推倒在了床上。室内灯光明亮,她长舒一口气,觉得结婚很累,她其实只想休息。不过除了充斥全身的疲惫感,她还有一些压制不住的放松。 “我好高兴。”谢平川给她盖上被子,换了一个姿势躺着,这样躺着离她远了,他又挨近了一点。双手无处安放,他只想抱住她。 光是拥抱并不满足,他带着酒气询问道:“我能亲你么?” 徐白没有回答,谢平川自接自话:“当然可以,你嫁给我了。大家都知道了。” 徐白点了一下头,有心哄他睡觉:“对呀,老公。” 谢平川被她叫得心花怒放。 他抱着她在床上滚了一圈,幸好他们的床尺寸很大,他这样闹着玩也没有滚下去。他的脑子并不清醒,说话只剩潜意识:“你再叫一声,我还想听。” 徐白没有顺从:“你先睡觉,明天醒来以后,你想听多少遍,我都叫给你听。”说完还贴近他的怀里:“我知道你喝多了,我现在和你说的话,你明天不一定会记得。” “其实我很开心,”她轻声道,“能和你在一起。” 谢平川抚摸她的头发,下巴抵着她的额头,回应道:“我也是。从过去到现在,每一刻都是。” 他从始至终一直觉得,不一定要得到所有的好东西,人生短暂,只有数十载光阴,明白孰轻孰重,对他而言必不可少。他最珍视的宝贝,不仅藏在了回忆里,也被他抱进了怀里。 从今往后,每一日都有她,余生的每一天,都是风月无边,两情相悦。 谢平川或许不会想到,自从十年前分开的那一秒,徐白就盼着将来有一天,能和他共筑一个家,然后相互扶持,携手到老。 她耐心等待,也曾经受挫;一度茫然,又拨云见日——再后来,终于见证了一场花好月圆。 青梅竹马,终成眷属。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