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茗悠短篇集》 爱殇 [一] 活动顺利行进到第三天,夏诺还是不负众望出了状况。 全校进行为期十天的学农旅行,说得动听叫“社会实践”,其实和春游并无区别。原则上是自愿参加,但夏诺却是属于那种被全班期待“千万别参加”的人。想来也颇为可怜,连最好的朋友艾晓沫也在班主任的反复暗示下作起说客:“像你这种‘弱质女流’就不要硬和‘农业生产’套近乎啦,免得大家这十天全忙着照顾你了。” 本来并没有强烈的参加意愿的夏诺却反被这话惹恼了,妄想十天后能作为闪亮的骄傲的反例重新崛起于二年二班,现在看来似乎是徒劳的挣扎。 而眼下这种状况,是该用“结果却”还是“果然还是”来开头呢? 女生像没头苍蝇一样在树林里转了半天,找不到通往自己住宿地的正确路线。两步后传来男生略带嘲讽的懒散声音:“该不会又迷路了吧?”直到女生哭丧着脸摊开手转头看向男生点头承认时,对方才真正跟上了她崩溃的步调:“哈啊?真的迷路了?可是你说你做了记号,我就也完全没打听过路线呢。” 苍郁的树木间弥漫着终年不化的水汽,如同手心里蒙着淡薄的雾。清冷的月光切着锐角斜进来,照透群叶细密的脉络。女生带着委屈仰起鼓鼓的小脸:“记号不见了。” 男女生们分宿树林两边的寨子,傍晚时夏诺被艾晓沫硬拽着来男生这边玩,天色晚了也没觉察,等到困得眼皮打架了才发现树林黑漆漆一片,三更半夜要回去并不是件易事。艾晓沫是极随便的女生,胡乱在外屋打了个地铺就睡下。但夏诺不行,性格一贯谨慎小心,内向相加,别别扭扭地说什么也要回去,不肯和男生住一起。 月光下夏诺信誓旦旦说来时作了记号,一副绝不肯给人添麻烦的声势。高安对她太了解,不放心,坚持要送她回去。眼下,结果却、果然还是、迷了路。 平时就是那么在意的人,现在换成彼此不到半米的距离,清晰得可以轻易捕捉的呼吸声在静谧的黑暗的树林里被缓慢放大。并行在一起,却需要加快脚步。毕竟腿的长度不同,跨出的每一步距离也有些差距,只能双腿不停运行,好让自己赶上他。每一步踩到的草发出清脆的折断声。冥冥中,感知他一直在自己身边,没有走快。手指紧张地搭在随身的挎包上,每一步都走得很小心,生怕发生摔跤之类出糗的事。心思全部落定在这些细枝末节上,记号什么的早就飞到九霄云外。 夏诺懊恼得想揪自己的头发。树林里没信号,手机不通。但,高安似乎并没有动怒,只顾着寻正途。 女生由于走神,脚下一个不注意,趔趄下去。 “哎,没事吧你?”男生的声音像弦被绷紧。 女生支吾着:“唔,还好。” 片刻后视界被微弱的淡蓝色灯光打亮,男生把手机盖翻开察看女生伤势,方才腿顺着锋利的石块急速滑出一段距离,脚踝处拉开了一道口子。“你自己感觉筋骨有没有受伤?” “应该没有吧,只是外伤,没事的。”女生自己按着伤口压迫止血。 男生松了口气,仅仅一瞬间又重新皱起眉:“你这种神经大条的家伙感觉多半不准。十有八九也扭伤了。” “什么神经大条啊,你才是咧,连路都没问还自告奋勇说什么送我回去!”于是,又掀起了与以往无数次如出一辙的绊嘴场面,未免有点不合时宜。 “还不是因为你声称记了路?神经大条么,你敢说上次学校体检时医生没有把你领去神经内科?”男生直起身摆出即将甩手不管的姿态。 “那是因为……喂你这个人有没有同情心啊?”女生的声调也拔高了不少,一字一顿地强调到,“我、现、在、受、伤、了、啊!你还这种态度。” 手机的荧光灭下去,一瞬间的视觉空白里,男生用鞋轻轻踢了踢女生的鞋:“你这样到底还能不能走了?” “不能走又怎样?难道你会背我么?”女生没好气地硬撑着站起来。 缓慢恢复过来的视线中,夏诺看见对方转过身背对自己,以奇怪的姿势一句话不说地撑着膝盖。“你在干嘛?”女生不辞辛苦一瘸一拐绕到他的面前质疑,却得到男生盛怒的一张脸和分贝超标的一句“笨蛋!上来啊,背你嘛!” 头侧靠在后脑柔软的头发上,仿佛每一寸都沾满甘霖。身体跟着男生走路的幅度而轻微晃动,双手不敢大胆地交绕着对方的脖子,只能胆怯地放在肩上。白色衬衣,单薄的质感混淆在女生缓慢的呼吸间。微垂眼帘,体温颤颤巍巍地上升了几个刻度,不稳定地停在了某个温热且惬意的临界。 感到背上的她很安静,高安压着下巴斜过眼睛向后看了看。视线刚触及女生的侧脸便迅速转回了头。 寂静柔软的月光里,女生犹豫的声线渐渐洇开:“呐,有件事想告诉你。” “嗯,说。” 不知为什么,气氛突然变得不同,难道只是因为两人在一起少有地停了战? “……听清楚哦,我只说一遍。” “嗯。” “……是认真的哦,不骗你。” “嗯。” 原本就深植于心涧的声音,像藤蔓一样破土而出迅速生长,攀附上心室壁的每一个角落,最终温柔又沉静地覆盖了整幢心房。 ——呐,我喜欢你。 [二] 无数层薄纱般的浅粉红色叠加在一起,变成了最终映入眼帘的夕色。各处不均匀的色彩看上去像海浪沿袭,以缓慢的速度从远处的天边沉浮而来,一脉又一脉。 远距离时还是浓重的,晕至眼前却迅速褪色,沉淀下轻得像雾的云,被染了淡淡的暧昧的色泽。仿佛风一吹便会化。 红色是从某一点爆发的星云,用绵延的方式逐渐由深渐淡洇向瞳仁中皮肤下。 直到空气中涨开一股咸腥的气息,哀愁侵蚀进了心脏里。 日光漫不经心地退着潮。 夏诺始终预感自己生命中的某些事情与夕阳吻合,犹如一场苍凉却美丽的闭幕式,东升于阴影下的群山罅隙,西落时必定弥漫光亮。 夏诺是典型的南方女孩,杏眼柳眉,迷糊,爱笑,颇有少女漫画主角的风范。看上去过于柔弱,再加上冒失粗心的个性,总给人不太放心的感觉。除了最好的同性朋友艾晓沫外,充当保护者的总是高安,即使平日吵吵闹闹不得安宁,但在黑暗树林迷路受伤的关键时刻,还是值得将自己完全托付的朋友。 高安的本名不是高安,这又是夏诺读书热衷于对号入座的结果,执拗地在心里默默这样称呼。看过一篇叫《奇迹》的文章,为它哭了四五遍,认定了身边的这个男生分明是翻版小说中的高安,人缘好、品行好、学业好。一个男生,具有了这样的优点,似乎是无可挑剔了。可惜的是,高安从不知道同桌那个时常找茬的小女生背地里是这样高度评价他的。是的,他们是同桌,否则凭夏诺忸怩的性格怎么会和男生有故事? 夏诺喜欢张爱玲的故事,淡淡的,白描一般,一点不张扬,却流露着苍凉而又丰厚的美丽。她喜欢她的那篇《爱》,她甚至背得出—— 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要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唯有轻轻的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 这,是爱么?这份神秘的意蕴因为难以捕捉而更撩人深思,夏诺这样想。 是。 即使不说,眼神里也分明能感受不同寻常的温度。 不是。 似乎每天也只是象普通朋友一样吵吵嚷嚷度过。 是。 外人眼里的文静型芭蕾少女和面瘫型美少年也只有在彼此面前相互挑刺全无伪装。 不是。 但至今也没有相互给过任何承诺,也许吵架也仅仅是相互看不顺眼而已呢。 鹅黄色的花瓣留下最后一片。夏诺微怔。用花瓣占卜心意之类的,灵验么? “喂,在发什么呆?” 冰冷的铝罐触碰过来,原本拿着笔僵住的手指条件反射地抽了一下。利趣拿铁?目光游移,已被拉开的拉环后面是男生带着突兀却好看骨节的修长手指,往上,午后温暖的光线中,被点上亚麻色光泽的男生的黑发与微微仰起的眉毛逐渐清晰,延伸进瞳仁里。 自然地顺手接过,女生抿了一口咖啡:“没有发呆啊,在做物理题。” “呵,别假用功啦。”男生嗤笑一声在一旁坐下,开了手中的另一罐咖啡,继续毫无知觉地说下去,“午休时间不休息一下的话,下午可是……” “当”的一声巨响,咖啡罐底敲击在桌面上,几滴液体飞溅出来,生硬地截断了前面那句话的尾音。男生诧异地转过头,正撞上女生盛怒的表情。 “别以为你上次月考第一就有什么了不起,哼,我一定会超过你超过你!” 男生眉头微蹙:“干嘛这么激动,你最近甲状腺素亢进吧?” 又是“哐当”一声,椅子倒地。女生飞奔出教室。内心的懊恼无法再压抑。为什么在他面前情不自禁表现得那么不可爱?为什么总觉得每走一步都错得无可挽回?为什么不能成为志趣相投举止默契的那类朋友? 想起自己第一次在高安的身边坐下,轻声问了一句:“你也坐在这里么?我就是夏诺。”她说“我就是夏诺”,而不是“我叫夏诺”或者别的什么,仿佛高安早该认识她。语气中有足够的自信与从容。 也的确如此,高安早在军训文艺汇演晚会上注意到了那只单纯而略显胆怯的天鹅,目光连连躲闪,更轻的一声“我叫高安”,当然他不是这个名字。 每天一个点头一声问候,除此之外,起初并没有很深的交往。可按照透视原理,两条平行线有时也会相交。 夏诺写得一手好字,而高安是个准画家。每个月有那么几天在一起出黑板报。开始时谁也不开口说话。面对着黑板,夏诺的目光常常瞥到画的那边去,诧异:高安的心灵受过什么创伤,为什么画的颜色总那么灰暗?高安的心里却也在寻思:这不像她的性格啊,她不该用这么多深深浅浅的红色,红应该是热烈的图腾。 他不会了解她的世界,不会明白这世上有种红是凄美萧瑟的,每天随着那个巨大的光源在天的尽头消失,从不在意夕阳的高安不会明白。高安也不会了解自己画的隐隐绰绰的烟雨蒙蒙中的江南的乌篷船和深巷,在身边女生的气质里曾经渗透了些什么。 明明是相敬如宾的起点,后来为什么会生长出放纵交错杂草般的延长线? 以“只是认生,其实外向”为借口换出他喜欢的开朗性格,自己也找不到缘由。实际上心知肚明,沉静的因子与生嵌在骨髓里,活泼的一面仅仅是在高安面前的伪装,可是他不明就里。伪装也好,勉强也好,无论如何,只要能成为亲密的朋友。 其实,心声分明是“想和你一样成绩优异,考同样的分数,让名字并列”,话到嘴边却变成了赌气的“超过你”。“讨厌你”的表面下静静地潜流着不为人知的“喜欢你”,却越来越失控地在他面前表现得差劲。到底是为什么? 夏末的午后,在教学楼红砖墙的映衬下,白色的柳絮轻扬而下,像包裹着心绪的羽翎自由地剥落飘散,露出最真实的内心。墙角前不知何时盛开出一圈鹅黄色的无名小花。奔跑着的夏诺突然在花丛旁停下了脚步。怅然若失地站在原地,许久许久。 为什么呢? 早晨做操排队无聊时折下的那朵小黄花,它说,这是爱。 [三] “呐。夏诺你又去图书馆么。帮我还了这本书吧。”随着高安的召唤,夏诺迈出的步子又收了回来,转身站在高安座位边等着男生在抽屉里翻找。 “你还真是孤僻啊。晚自修不可以待在教室里说会儿话么?天天去图书馆。”高安一边找一边还不忘数落夏诺。 “你才孤僻诶。教室里……太吵了啦。”接过男生递过来的书后,翻过来看了一眼,“佐藤良美的《错落车》。看这么柔情的小说你显然不像男生嘛!”小小的打击,作为对“孤僻评价”的报复。 “挺感人的呀。像你这种没体会过真挚之情的脑残宅女当然没法理解!” “喂!适可而止啊。自己拿去还。”书被扔回男生桌上。女生抱着“不合作”的态度白了男生一眼。 “好啦。快拿去吧。放课后请你吃可爱多。” …… 喧嚣过后。是更久更漫长的安静。 高安抬头望向窗外。对面教学楼更高一层的同一个靠窗位置,夏诺正低着头认真地做功课。女孩的侧影陷在含混的背景光中被镶上了一圈毛茸茸的轮廓。每一次低头,就有长长的头发倾泻下来遮住侧脸。分明记得刚进校时夏诺的头发是齐肩的长度,性格似乎也大不一样。 从沉默寡言到开朗活泼,好像是一夜之间的变化。不明所以。 晚自修的课间,夏诺趴在图书馆的窗台上漫不经心向外眺望,人影漫过来,斜斜地躺在女生肩上。抬起头,艾晓沫正带着“若有所悟”的微笑与自己眺望同一个方向。 “你怎么也来图书馆自习啦?” “难怪你每天都来呢,原来这里有得天独厚的视觉优势。” “什、什么啊!”夏诺的神经紧绷起来。 “正对着他的座位哦,这个窗户。”女生转过身,手肘倚着窗框,“可是,坐在他身边的话不是能看得更清楚么?” “哎,说什么呢。不要乱八卦啦。” 对方终于吃惊地正色:“嗯?难道不是么?” “笨蛋,当然不是啦。我和他有什么关系。” “还以为你会喜欢他呢。毕竟是那么般配的两个人,斗嘴也总是很有爱。”艾晓沫摊着手笑起来,“在大家眼里,就像是王子与公主,注定从‘longlongago’走向‘foreverlove’的那种。” “嘁,还王子公主,是冤家还差不多。”心里汹涌泛起一阵懊恼,自己还真是差劲,明明喜欢却连对最好的朋友都不敢承认。 艾晓沫凝视夏诺半晌,突然重新“扑哧”一声笑出来。“那就好。” “哈啊?” “如果你也喜欢他的话,我还真不知该怎么办了。” “什、什么意思?”夏诺忽然感到思维变得费劲。 艾晓沫笑得更轻松了一些,坦然地脱口说出:“喜欢他哦,我。” “你,喜欢,他?”夏诺的舌头几乎绕不过弯,心脏像被锥子狠狠地戳了一下,感到自己先前的矜持和否认忸怩得可笑,连懊恼都显得幼稚。为什么他那么受欢迎?为什么她能那么轻而易举说出“喜欢”二字?都超越了自己思考的极限,一瞬间乱了方寸,丧失了做出正常反应的能力。 只能笨拙地重复着对方的意思,最后硬生生将要哭的表情扯成了嘴角上扬的“鼓励”神色,多么滑稽。 …… “再见啦。” “唔,明天见。” 勉强完成看似平淡的道别。夏诺张皇地跌跌撞撞从图书馆奔回来,立刻背起书包转身跑出教室。高安往外瞥一眼,夜幕低沉,昏黄的壁灯因为电压不稳跳了两下。 夏诺冲出教室的时候撞到班里的一个男生,往后趔趄一下,却冒失得有些反常地碎念着“对不起”飞快地消失在楼梯转角。 “诶。夏诺!外面快下雨啦!”男生愣了半秒后朝外嚷道,女生没听见,便转头面向高安,“夏诺家不是挺远吗?怕是现在骑车过去会淋雨呀。” 深夜。女生。骑车。淋雨。 重要的是,夏诺家住在和自己家同一个小区,平常都是一起回去,今天为什么偏偏反常?高安抓起雨伞掀开零星的雨帘朝外跑去。 不一会儿大雨便瓢泼下来。风咆哮着把雨伞粗暴地翻了过去,逆着风雨骑车举步维艰,雨水的密集程度足以让眼睑投降,雨水落不进的那一小条窄窄的视野里,红灯。 这样等下去绝对追不到。 高安掉转车头右拐。稍稍绕点远路也许要比在原地等待变换绿灯要快。只需骑得更快些。 男生在下一个路口停住往回望着。涨了水的地面反射着汽车呼啸而过时的白色灯光,雨幕随着风向推移。五分钟有余,仍不见女生的身影。 不会是,已经骑过这个路口了吧。高安回头往前眺望,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只能再骑快点去赶上。 继而又是红灯,又绕了远路,又站在路口等待。循环往复。直到小区的通明灯光映入眼帘。 是错过了,还是没追上? 夏诺听到门铃响了三下,拉开时差点惊呆。门外的男生,水滴沿额发下滑,“啪哒”落下一朵,顺势晃过眼前,攀附上棱角分明的脸颊,在脸上蜿蜒成细流,淌进校服的立领衬衫里。那衬衫已经变得透明,浅浅地贴在身上。脚下,短短几秒钟便积了水。 “唷。你没有淋雨么?” “……唔。看见快下雨所以打车回来的。” 打车回来的呢。 一点雨也没有淋上。 暖黄的壁灯下,浑身滴着雨水的男生,嘴角一点点上扬,欢喜的表情,清晰一些,再清晰一些,小心翼翼地从茫然无措的气氛中脱颖而出,被错落的光线描出温暖的色彩。 “那就好。” 女生愣愣地杵在家门口聆听男生沉重的喘息,许久才逐渐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一根丝线穿进心里,细微却存在感鲜明。填满无数个“为什么”的巨大伤口被轻柔地缝合,剩下酸楚的知觉藏身血液迅速流向全身,只用手背揉揉鼻子,眼泪就怎么也止不住了。 究竟是伤心还是感动,说不清,也不需要说清。这场初秋的雨,夹杂着惊心动魄的速度和忐忑不安的追寻,彻彻底底地冲刷了夏日浮躁喧嚣的气息。 炎炎烈日下,食堂前的黑板尘埃飞扬,近了看才分清是粉笔灰。 “阿——嚏”因为鼻塞只能张口呼吸,粉尘却趁机大量涌进肺里,“你擦黑板的动作幅度不要那么大嘛!” “明明是你自己昨晚淋雨感冒了。怪我?”夏诺扮了个鬼脸更加大了擦黑板的动作幅度。 躁热的风停止了流动,蝉鸣也突然息了声,耳廓里聚敛的所有噪声喧哗骤然间像被黑洞收起的光线,杳无踪迹。绿的树,白的花,所有的色彩也都模糊了,只剩下逆光站在凳子上的少女微笑的模样越来越鲜明。 高安低下头无声地笑笑。不怪你怪谁? 夏诺。高安。一旦被加上“字体娟秀”和“擅长绘画”的定语,还是难逃大中午被抓来出板报的命运。 “诶诶。那边不要写字。留给我做个花边。” “你可真够‘花边’的。已经写了这么多又要擦掉。本来就应该先画个版式给我看嘛!” “也是……夏诺你,带笔了吗?”男生朝站在凳子上的女生仰起“抱歉”的表情。 “服了你了。每次都要借我的!自己在我笔袋里找你那只‘专署用笔’吧。” “可是……”歉意的表情再次被扬起,“没有笔油了。”晃了晃手中的笔。 金属的笔盖折射阳光,夏诺一瞬间晃了眼睛。恢复正常后很快从凳子上下来,“看呀!你都用掉我整整一支笔了!” “小气什么,下次买一支新的还你。” “又是下次!你什么时候还过我?!!” “你好聒噪。” “乌鸦与麻雀嘛!彼此彼此。” “……” 沾满粉笔灰的手,夏诺的,和高安的,相握的时候,许多洁白的粉花像小小的精灵“簌簌”地落下来,手心依旧是凉的。凳子被踩得“吱呀吱呀”。 “你当心一点唷——阿——嚏!” 女生轻笑着从凳子上跳下来,“大叔,还是照顾好你自己吧。” 愣了两秒,回过头去看见的已经是女生拖着凳子走在校园小径边的背影,宽大校服上收放自如的线条勾勒出瘦削的脊背,裙摆被微风牵起,满地都是破碎的树影。 身边黑板右下角的署名,彼此的名字被放在一起。一笔一划。长长短短。耀目不已。 特别特别的般配,不是么? [四] 上海是个缺少雪的城市,可是高二的平安夜突然降下一场无声的大雪,毫无征兆并且迅急。倘若那个节日像往常一样没有雪,没有高安,它会像往常一样平淡的过。下午的语文课上,高安用手肘碰了碰夏诺,“下雪了”他说。 “神经,怎么可能。”女生一面笑着一面听课,头也不侧。 “是真的!不信你看呀。”男生执拗起来。 “今天又不是愚人节。”虽然这么说,她还是转头看窗外,满足一下他耍人的鬼点有何不可?却不曾想到,窗外真的有雪,好大的一片又一片,不慌不忙,缓缓地落,天是沉重的铅灰色,衬得出雪花醉心的纯白。但那雪并不稠密,对于生在江南渴望了数年的女孩来说,显然是杯水车薪。她于是不再听讲,一直面朝窗外,心里默默地喊,大一点啊,下得再大一点啊。 “我想起了一首诗。”。 夏诺抿嘴笑,“背诗你还背得过我么?” 男生得意万分:“我知道你这方面比我强,但这一首你绝对没听过。” “说说呀。”女生把头偏了回来。 “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出门一啊呵,天下大一统。怎样?” 夏诺一愣,笑意牵扯着眉眼眯起:“你这是什么歪诗?” 这时候老师突然点名:“夏诺,这个问题你来答。” 夏诺腾地一下站起来,却不知回答什么,本来沉默着假装不会也就罢了,偏偏眼角余光瞥见了窗外越下越大的雪,偏偏又想起了“白狗身上肿”,所以竟忍不住笑出声来。老师一头雾水,赶紧让她坐下。 接下去也还是没有听课,继续为窗外的大雪默默在心力呐喊助威,眼角余光突然瞥见自己抽屉里摆着的精美礼盒。夏诺满腹狐疑地抽出来拆开,cd盒里装着cd状的巧克力,不知用什么技术烫印上了彩照,是自己在军训文艺晚会上芭蕾演出的照片。心里汹涌泛滥起一股暖流。 下课后,高安坐在走廊的栏杆上,夏诺倚着教室门有些不好意思:“我可没准备礼物。” 男生一副“早有预料”的神色耸耸肩:“本来就没指望,你能记得今天过节就已经是奇迹了。” “哎,没那么夸张吧。”女生睨了对方一眼,继而换出潇洒的挥手动作,“唉算了算了,作为补偿,可以满足你一个愿望。” “无论多任性的愿望也可以么?”男生的笑意给人不好的预感。 可是话已出口,现在就反悔未免显得小气。女生硬着头皮点点头。 “再任性也可以么?”还是笑,又重复一遍,不祥的预感又加深一点。 差一点就忍不住要问出“任性到什么程度”,犹豫着要不要沉住气。 “坐在我身边吧。” 出乎意料得犹闪电从头顶打下,击中了脑神经。 “哈啊?” “我想你在我身边。”男生拍了拍身旁的栏杆,缓慢地眨着眼睛等女生撑着跳上去。 “切,这算什么任性的愿望。” “可我觉得已经够任性了啊。” “无聊。” 温馨的气氛在大雪的营造下勉强延续了几秒,却又变成了另一场绊嘴的前奏。 一群男生在楼下空地上打雪仗,上窜下跳。夏诺回头往热闹的人群看,觉得自己好像也浑身冒着热气,校服的裙裾被寒风摆动,雪花飘落身上,顷刻就融化掉。她想,如果永远这样多好,这些雪永远不退,这些冰霜永远不融化,所有只属于夏季的烦闷和呻吟,都永远不来到才好。 “喂,你冷不冷?” 规规矩矩的穿单薄校服裙,怎么能不冷呢?搞不懂高安话的含义,夏诺愣着没反应。 男生跳下栏杆,干脆地脱下制服外套罩在女生身上,“我下去和他们玩一会儿。”眼神微妙地变化,眉毛稍稍抬了一下,在夏诺的脑海里迅速勾出一副素描。线条干净利落的五官,像曙光破云而出,深深照进了记忆里。 其实也许没有那么暧昧。但瞬间充斥进血液的暖意几乎要像起伏的呼吸蒸腾起雾气,压不下去。 像触电一样,外套上传来温度,脊梁的温度急速上升。以后很多个冬天,夏诺穿棉衣烤火炉,炉火通红,把手和脸都烤得发烫了,却一直没有办法像这个冬天一样把脊背暖和过来。 男生走出几步,又回过头来,似乎想说什么,话语卡在临界,无法脱口而出却也无力吞咽。夏诺歪着头等他的下文。许久,男生兀自笑了起来。“圣诞快乐。”说完转身就走。女生凝望背影,总觉得错了错了,一定不是这句。 感动只有一瞬间,余下的留恋和依赖都是奇妙的延续。整个高中的时光,夏诺习惯于保持同一个姿势坐在走廊的栏杆上,看叶子们怎样落,校园里的每一落叶有着完全不同的轨迹,可是最终都难免坠落于尘埃,一阵风过,几个旋转,几个飘零。有时她想,这莫非是命运的某种隐喻? 每天骑车一起回家时,多半以相互鄙视嘲笑为话题,实际上却打心眼里佩服对方,是如此这般矛盾的朋友,距离拿捏得刚好。 “下周就要去学农啦,好期待啊。” 男生怀疑地看过来:“你也去么?” “我怎么就不能去?”似乎是已经在别人面前重复无数次的反问,对他问出来,却还是感到少许泄气。 “在学校呆了两年还总是迷路,去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走丢了怎么办?”合理的担忧。 “……在学校会迷路只能说明学校建筑设计太差!” 男生斜眼瞥她,又冷笑两声:“学农基地的设计只会更差。” 绿灯闪烁着,男生加大力度飞快地在它变成红灯之前冲到马路对面,却因为女生老老实实地被黄灯卡住而不得不停下来等待。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高安和夏诺脚撑地扶住单车,隔着一条马路相望。视线有时被驶过的公交车截断,拉长的距离让男生终于注意到女生身后宽广的背景,因此在对方余怒未消骑车跟上来的时候没能成功续起之前的话题,而是以一句“天空真美啊”的由衷感叹收紧了断点。 “诶?”女生因意外而茫然。 几秒之后终于反应过来,抬头看去,才感到心被什么重重地撞击了一下的钝痛。这次更像是真正的海潮,带着层层叠叠的凄凉扑面而来。 轻薄的蓝色交错重叠,以缓慢的速度从远处的天边沉浮而来,一脉又一脉。 远距离时还是浓重的,晕至眼前却迅速褪色,沉淀下轻得像雾的云,被染了淡淡的暧昧的色泽。仿佛风一吹便会化。 蓝色是从某一点爆发的星云,用绵延的方式逐渐由深渐淡洇向瞳仁中皮肤下。 直到空气中涨开一股咸腥的气息,哀愁渗透进了心脏里。 日光漫不经心地退潮之后,暗红色的余晖被翻滚云层完全吞噬,夕阳变成了恍惚的蓝色,海岸线蜿蜒而逐渐清晰,混合着滚烫咸湿的雾气,这又是另一种涨潮了。 一直以来,以为夕阳只属于自己的世界,却从没想过要再等一会儿,看一看那红色的背后究竟暗藏了什么。 只单纯地认为自己已经等得太久太久,久得几乎忘记初衷。插科打诨地度过每一天,以为这样就能幸福快乐,其实早该明白,自己是无法和他成为朋友的。不可以,也不愿意,不想和他只是朋友而已。 [五] 已经被分在两幢教学楼,平时也尽量不往人多的地方凑,羽毛球馆这类人群密集的公共场所几乎不去,却还是无法避免万分之一的偶遇可能性。不过幸好,只是单方面的,对方并没有看见自己。 站在打饭窗口前长队里的夏诺往前挤了挤,埋下头。 高安牵着艾晓沫的手从她的身后穿过,又继续横穿了两条队伍,最终消失在夏诺余光间的狭窄视角里。 心痛到了底。为什么过去这么久,还无法坦然说再见? 无数埋葬在悄无声息里的心绪销声匿迹,永无展露,从夏诺在“分科意向书”上写下与高安毫无交集的“历史”那一刻起。 原先的那么多迁就,为他改变的个性,为他蓄的长发,许多风起云涌的记忆,也终于因这最后的放弃化为泡影,一点一滴飘散,轻浅得埋没了痕迹。 真的。假的。情绪。 明白的。误解的。争执。 清晰的。模糊的。表意。 处心积虑的。茫然无措的。追寻。 斑斓的。失色的。字迹。 两个人的名字又被摆在一起。如果不是分别加上了“历史”和“物理”的注脚,就如同每个青春电影最唯美的片尾。 其实真正的疏离并不是由于分科,而是高二末的那次学农旅行。 由于找不到回住宿地,两个人在深夜的树林里乱转。夏诺的脚踝受了伤,男生背着她,依旧延续着平时习以为常的吵闹。却不知是否受了环境影响,争吵的声音终于底气不足地逐渐暗淡下去。与此同时,希望也在逐渐熄灭光芒。 寂静柔软的月光里,女生犹豫的声线渐渐洇开:“呐,有件事想告诉你。” “嗯,说。” “……听清楚哦,我只说一遍。” “嗯。” “……是认真的哦,不骗你。” “嗯。” 原本就深植于心涧的声音,像藤蔓一样破土而出迅速生长,攀附上心室壁的每一个角落,最终温柔又沉静地覆盖了整幢心房。 ——呐,我喜欢你。 可是,话到嘴边却完全变了样。 “那个,艾晓沫喜欢你。” 男生急躁的步伐突然停住,静谧的空气中只剩下尴尬的呼吸声在渐渐扩散。白驹过隙,似乎已经斗转星移。 “还是到我们男生这边先住下吧。”像是刻意岔开话题。 “什么?”思绪凝固在前几秒的懊悔中,还没回过神来。 “别任性,”男生的声音漫进耳廓,怎么听都找不到情绪的轨迹,“不可能找到回去的路了。” “嗯,好。”心沉下去,从此再也没有浮起来。 并不是每一个故事都具备齐全且美好的开始和结局。 漫长得贯穿了730个日夜的喜欢,关于名叫高安和夏诺的少年少女,由一朵小黄花的判断揭开谜局,最终却永远迷失在了仲夏夜的一片树林里。 ——已经不可能找到回去的路了。 [六] 毕业前最后一天在学校,全年级都忙着写同学录。趁着拍毕业照的空隙,夏诺一年来第一次踏足理科楼,想留下以前班上一些同学的通讯方式,却被卡在了走廊里。 已经走到了中间,往前后楼梯逃逸的距离一样,高安却突然从离自己最近的教室里冒了出来,并且一眼就彼此看见,无处可逃。 夏诺被施了定身术,动弹不了,只能任由对方一步步走近。 男生将愣住的女生揽进怀里,把她的脸贴在自己胸口,使她能听见自己心跳的鼓点,起伏的节律吻合上耳语的告白“夏诺,我喜欢你”。 如果所有的错重来一次,能否改变结局? 有那么多机会应该说的。 在磅礴大雨的家门外面对被感动得号啕大哭的她;在平安夜处心积虑送出礼物后面对满心期盼的她;在深蓝色夕阳下面对佯装生气却非常可爱的她。 也的确曾经说过,只是她没有注意而已。 如果非要许下什么任性的愿望的话,那么就说“我想你在我身边”吧,并不是“坐在我身边”,而是“在我身边”,重复一遍,仅仅一字之差,却有着天壤之别的含义,虽然我知道你终有一天注定会离开。所以,在我看来,已经足够任性了。 根本就没有得到那种完美结局的可能性。那么,真正的结局究竟会怎样呢? 夏诺看着高安走近,想逃开,却不得不等着宣判。彼此心知肚明,是做不到无言以对形同陌路那个地步的。 整个校园被暗红色的落日余晖泡胀了,光线一点一滴,渗延进冗长的走廊中。周身披着苍凉,灰暗的影子斜斜地平摊在脚下,像心中被涂开一小块冰冷的温度。血液流不回心脏,快要窒息,生命的长度仿佛在随着距离的变化而压缩。 近了,似乎是近了。 就在擦肩的一瞬,夏诺眼角的余光瞥见高安的唇型动了动。分针搭上“十二”,路灯骤然亮起,光线补充着漫进来,刨光了先前夕阳渲染的萧瑟。暖意的晚风送来了女生最最熟悉的声音——“噢,你也在这里吗?” 那一刻,夏诺真的流泪了。 『end』 绿光 如果在我的心里,有一个黑暗潮湿的洞穴。 如果存在光的轨迹。 如果我瞬间忘了呼吸。 狭窄的车厢被暖黄的灯光泡涨,电压不稳,光亮闪烁让人担心下一秒周遭就会突降黑暗。大雪攀附着车窗缓慢下落,可以想象车顶在靠站时迅速积满白色尘埃。车窗外的世界陷落在夜幕里,虽然看不见,但闭上眼依然能毫不费力地将白天的景象重现——长着高大白杨树的土地像毛毯在迅速向后席卷。 所有的光聚焦在少年的侧脸上。 列车已经在沉闷的气氛中开了两天两夜,像驶向一个悲剧。 无论过去多久,都可以凭借清晰的记忆轻易补全每个细节。他挺直脊背坐在靠走道的座位上,微微压低帽檐儿,手撑着头打瞌睡,列车每一次靠站都能让他惊醒。他转过头看向窗外,顺便看见少女不那么友好的半垂眼睑。白昼时会有明晃晃的阳光穿过沉重的大雪打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他的笑很耀眼。 然后…… 烈日在眼睑背面画下怪异的红色图案,耳畔的声浪逐渐往远方飘摇,还听得见教官气急败坏的责备“第二排第四名!不要闭眼睛!”全身的筋骨松软下去。没有了知觉。 重新醒来时,眼前钻开白色的墙面,女生勉强支撑着坐起来,身旁好友敬亭的脸上露出释然的神色:“哎,你总算醒了。吓死我了。”说的同时笑着拍拍胸口。 医务室的护士表情冷漠地取过登记簿用笔“刷刷”地写着,边问道:“是七连的?” 女生缓慢松开紧锁的眉头:“七连六班,游离。” 眼角余光瞥见纸面上潦草的“中暑”二字。那护士扔给游离两只软包装的棕色药剂:“喝了。”游离刚喝下去,胃里就一阵翻江倒海,但只是干呕几下。护士看看时间,临近中午,料想是空胃喝药伤了胃,取来一杯糖水扶过游离灌下去,安慰道:“没关系,想吐是好事。吐出来就好了。” 绿光一图至三图 “那倒是。”敬亭插进被召集起来的小队人马里。游离跟在她后面。刚学了齐步走,游离在小队列中尽量保持姿势的标准。 四班副自发地喊起“一二一”的口号。三班副走在游离身后轻声笑起来,游离茫然地回过头去看她,三班副说:“你走路姿势好可爱呀。” 仅仅一句话,就让游离泄了气,恢复成平时走路随随便便的姿态。 站在寝室门口,连长叫到:“六班副?” “嗯?”女生惊觉地抬起头。 “六班副?”声音不明所以地放轻一点。 “嗯?” “六班副?” 别班的副班长和寝室长都纷纷掩嘴笑起来。 游离这才反应过来,答:“到!” “我觉得进步很大呀。你觉得呢?”连长看着整齐的被褥笑着说。 “嗯……我也觉得。”游离有些不知所措地附和。 “都学会‘嗯’了。进步不是很大么?” “唉?”说的原来是这么回事。女生绷紧的脸终于松下来。 午后阳光投射进寝室,光线的通路中,升腾起无数细微的灰尘颗粒。幻象穿过时空,来到自己眼前坐落成真实。 列车员要求登记身份证。少女从包里掏出自己的证件递过去,途经少年的眼前。 “游离?” 视力很不错。女生点点头。 “我叫京翔。”见女生的眉形微微弯曲上扬,少年进一步解释道,“北京的京,飞翔的翔。” “京翔?”语气中带有一点迟疑。 “到!” 牟行到第三天,少年的脸上露出孩子气的笑,下颌敛出利落的曲线,栖息在颧骨上的阳光顺势下滑。稀薄的雪花无声地从窗外飞过。 少女的瞳人微妙地改变一些,深色中泛起晶莹的光泽。“京翔。” “到。” 列车一个大幅度地摇晃,所有人往前栽了一下。稍许惊慌的女生抓住身边少年的袖口,很快轻易地稳住了重心。 被子是同寝室的小诗帮忙叠的,如果换作自己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把棉絮压成豆腐那个地步。不能拆了来之不易的背包,所以,只能盖多余的床单。熄灯号吹响,灯光一盏一盏灭下去。已经不是属于自己的世界。 从来不清楚那些所谓的灿然星光是什么样。一旦没有灯光,对自己来说就是千篇一律的漆黑。 即使把眼睛睁到很大很大,也依旧什么也看不见。 游离凭空瞪着上铺的床板,眼前其实只是虚空。明知道它的存在。 听见水房里传来女生们摸黑洗衣服的水声和说话声,明知道她们的存在。 就连自己寝室里也还不时响起手机发短信时的按键声,明知道它们的存在。 ——但是,你看不见。 以及你见过的,爱过的,留恋过的,想念过的,依依不舍的人,明明知道他的存在,却同样命令自己刻意隐瞒。 甚至会订阅他所在城市的短信天气预报,却不敢提到他的名字不敢回忆他的容貌。知道那里的天气,是证明你感知到他曾存在的唯一线索。 一直以来都是最受照顾的那一个,人群中最温柔又本分的女孩,即使稍显胆怯也可以忽略不计,像只晃晃然的慢船。安静的心思中沉眠了太多“明知道”的航道,一切都可以凭借别人的帮助找到经验的范本,只需沿着那些方向行驶,无须有任何改变。 所以,才会失去。 从小到大连春游的乐趣都没有体会过的女生失去了多少该怎样计量?父母的第一个孩子因为医疗事故死亡,所以游离是绝不能出现任何意外的女儿。每当同班同学兴高采烈地挤在大巴士里集体出行,母亲就会以病假的借口把游离领回家。而真正的失落会出现在春游归来的次日。同学们余兴未减地扎堆讨论昨天发生的趣事,游离被排除在每一个小圈子之外插不进话题。但是,久而久之,也会习惯。 习惯在兴奋的话题圈外无所谓地做自己该做的事。 习惯在别人过度的关怀和帮助下度过每一个日子。 即使和女生们玩在一起,也常常成为受到庇护的柔弱少女。理所应当地对做不到的事坦然放弃,因为——明知道自己做不到。 就这样波澜不惊地生活着。安然驶过日光喧嚣的午后和漆黑的深夜,哪怕平静的海面没有一分一毫的起伏,微风也能送船到港湾。 直到有一天,那个神情清淡的少年转向自己:“夜盲症?” 少女缓慢地眨眨眼睛,露出些许无可奈何的神色:“嗯。” 他的眼里也就染上一点无奈,然而却马上换出释然的笑来:“可是,你有没有尝试过努力去看呢?” “唉?” 就像平地汹涌起一阵狂风。黄沙被舞得在视野里旋转成漏斗状,连接着天与地。 从来就没有人问过,也没有问过自己。 ——你有没有尝试过努力呢? 也许,就是从此开始不同。可为什么后来刻意忘记? 游离不愿再想,用力地扯开被安放在一旁行李箱上的被子,捂住脸无声地哭起来。为什么明明那么无奈却会重新想起?那个寂静落寞的冬天,那场肃杀无声的大雪,那个有一点无奈却有更多真实笑容的少年,那列仿佛永远开不到尽头的火车,以及那些封存在回忆中被上锁了泛黄了的言语。 军训过半,承训的教官们组织了一场盛大的拉练,去靶场打靶,十公里路步行来回。在城市里待惯了的学生对十公里路没有感性的概念,以为是轻松的一场踏青。 学校的辅导员老师倒是没跟着头脑发热,晚点名时说了一通,大意是只要有一点点身体不适都别去。潜台词是别给大家添麻烦。 照惯例,游离肯定第一个报名缺席,但这次有点犹豫。反正被辅导员分配了任务统计自己院系不去拉练的人数,所以就看情况吧。如果不去的人多就混在里面凑个数,如果少了就还是勉强去参加。把选择权推给别人,也是从小到大谙熟的心理。 结果是,即使游离反复强调着拉练的难度和艰苦,全院系还是没有一个人不去。将全勤的统计表上交的时候,特别想苦笑。这次是被逼上梁山了。 “唉,如果早知道十公里的路程这么长昨天一定踊跃报名。”刚随着大部队一阵狂奔才气喘吁吁停下来的敬亭转过头冲游离说道。 身后的女生面无表情:“如果早知道——这种假设还是最好不要提出,以免遭打。” “我不来的话,游离一定也不会来吧?” “哈?”为什么要用“一定”这个词? “以前每次都是这样啊。就连课间休息的时候,如果我不去,你也从来不会去上厕所,宁可等到下一个课间。” “是么?”其实自己也心知肚明。游离略带尴尬地看了敬亭几秒钟,突然兀自冒出一句:“……去哪里了?” “啊?”怀疑是耳朵出问题漏听了什么,其实没想到是游离并没有说出来。 ——我的勇气,去哪里了? 甚至连问出这个问题的勇气都不具备。 敬亭茫然地看着游离泄气的表情,险些撞上前面同学的背。转身往前才发现,因为火车就要来了,长得望不到头的拉练队伍终于在离自己不远的前方被截成两段。 停了下来。 之前走过的每个十字路口都因为教官会拦下两旁的汽车而畅通无阻没有停下过。 游离拧开水壶喝了口水,由于队伍停止,得到宝贵的休息时间,聒噪的女生们七嘴八舌起来。班长站在铁轨上愣头愣脑地问连长:“要拦么?”连长翻了翻白眼:“你拦得住你就拦。”男孩知趣地退后几步远离了铁轨,女生们嘻嘻哈哈地笑起来。队列里只有一个人不仅没笑,而且似乎紧张得脸色苍白。 游离捏紧了水壶,右手指甲不自觉地掐进左手食指,然后听见了远处传来火车的声音。 哐当——哐当——哐当—— 好像是非常缓慢,可是行至面前却分明是一边轰鸣一边疾驰飞奔。 不可能拦住。不会为任何人停下。如果,你错过了的话。 十七岁时,游离第一次一个人出门远行,从北京坐火车去新疆探望身为军人的父亲,遇见了刚回家探完亲返回部队的京翔。那个把一点一滴每个细节都铭刻在游离记忆里的少年,就是因为这样的前提,坐在了她身边的位置。 倘若母亲没有请不到假,倘若游离没有早早放寒假,倘若父亲不是刚刚胃出血,那么,这段旅行就不会存在。也不可能听命运这样安排,与他这样相遇。 如果错过了,着实也没有什么好抱怨的。 哐当——哐当——哐当—— 火车驶来,火车驶去,每一分每一秒,月台上,车厢里,有无数人相遇,错过或分离。为什么,我遇见了你? 为什么,我遇见你,却又如同列车一般借着惯性朝原有的轨迹疾驰而去? 据说爱因斯坦的相对论不排除时光倒流的可能性,他说你可以试试看超越光速。 据说天体黑洞、星核辐射都是超过相对论光速的。在辐射弯曲处携带的粒子,处于衰竭而成为自由落体,因此质量为零,时间为零。 据说…… 晚上全团组织的演讲比赛,在漆黑的夜幕里,游离想着自己的事。但想以上这些也太无厘头了吧!其实,最终的问题是,如果时光可以倒流……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希望不要和你分离。 如果注定分离,那么我希望不要与你相遇。 敬亭拍拍游离的肩,女生转过去看见她刻意用手机打亮的自己的蓝色的脸。虽然比看不见还吓人,但游离还是领情地笑了笑。 “台上这个人的后面再后面再后面就要轮到我们班的夏树。她们——”用手指了指身后,“问班副你想搞点什么花头?” “我看前面几个人出场时都冷冷清清,效果不太好,不如我们喊个连号造造势?” “不知道别班的同学会不会配合。” “应该……会吧。毕竟现在大家是一个连的啊。” “你可能太理想化了。”蓝脸的敬亭瘪瘪嘴,一副任重道远的无奈,“不过如果真的要喊,现在就要跟她们说好了。” ——13号出场时请帮我们连同学喊个连号,到时候会有人起个头。 对于这条迅速朝四面传播开来的请求,大多数别班学生都点头答应配合。但问题又来了:“谁起头?” 游离犹豫了一下:“宁安吧。每次合唱都是她起调。她坐在后面么?” 敬亭点点头。 “往后传,说让宁安待会儿起个头喊连号。” 过了一会儿,话被传回来:“宁安不喊。” “为什么?”游离的脸上有点挂不住。 “不为什么,什么也没说,就说不喊。”敬亭“果然被我料到”的口气。 “那,就让季向葵喊?她嗓子很亮的。” 这次是往前传,然而结果却同样让人失望:“她说她嗓子疼,喊不了。” 游离顿时泄了气,浑身血液都凉下来。然而接下去前面同学问来的一句话,让游离的反应立刻从失望变成了不知所措:“游离你怎么不喊?你才是班副啊。” “我,我我夜盲。” 听着完全像是借口。 导致自己和对方同时愣住无语了。可是,此时蔓延在游离胸腔里的情绪绝不是心虚,而是,悔恨。 在无尽的黑暗里,我害怕,我宁愿向一切可能性求助,却不敢自己发出任何声音。 如果出场后没有掌声,没有响应,没有声音,面对的是和我一样无尽的黑暗,夏树,应该会很难过吧?为什么我要这么怯懦? 第十二号选手完成了他并不算出色的演讲,台下响起零星的掌声。应该是这个时候。 游离张开嘴,声音哽在喉咙里,只差一点点。 七连的方阵出现了不小的一阵骚乱:“不是说要喊连号么?不是说会有人起头么?还要不要喊了?” 只差一点点。 令人吃惊的是,“迷彩七连,士气冲天,爱军习武,巾帼当先”的连号居然从八班的队列里最先响起来,接着其他班都犹豫着跟了上去。声音到最后四个字汇成了一股暖流。 终于松了口气,接下去,是该感动还是绝望? 游离怔着,脸上一阵痒,用于去蹭,手背就湿了一片。似曾相识的场景,怎么会依然发不出任何声音?从过去到现在。 ——你有没有尝试过努力。 一切又开始毫无波折地继续发展。白天军训,晚上几乎虚脱在床上,却还要夜聊。上铺的敬亭义愤填膺:“今天居然连续训练三小时没给休息,参谋长全无人性!” “他素质差,别跟他计较。”有女生劝说想开。 “他还说咱们素质差呢。没听见他今天训话时发飙?”有人记仇。 游离插嘴道:“他是心理不平衡了。” “嗯?”上面传来敬亭不明白的短促叹词。 “军训没几天就要结束,到那一天,我们又变成大学生,而他依然要留在这里。”一切归零,各就各位。除了徒增一段记忆,没有任何改变。 话说到此,醒悟过来的女生们很快释然,话题转向其他方向。 “话说检阅彩排时我被宁安逗得笑死了。军训总领队那个娘娘腔,大家给起的外号不是人妖吗?” “嗯。”有人对下文感兴趣,答应道。 “等他的车开过方队时,说‘同学们好’。大家喊‘首长好’。可是他喊‘同学们辛苦了’的时候,宁安答的是‘为人妖服务’。” 沉重的气氛终于活跃起来,笑过之后大家七嘴八舌地说起各种八卦。游离只管听,有时跟在里面笑笑。直到敬亭突然搬出和自己有关的话题:“连长好像特别喜欢和游离‘纠结’啊。整天六班副六班副的。” “哪有。我又不怎么特别。我很低调的啊。” “当然特别啦,你还不特别?” 游离没来得及回答,夏树便抢着补充:“在班副‘战斗机群’里,很低调所以很特别啊。” “哎,对对对,班副全是战斗机啊!四班副,那个最猛,前天早上整队时听见她说‘七连听令!大家把手上的工作先放一下’。还‘听令’呢,她以为她足太上老君么?” “还有二班副,导弹型战斗机。”敬亭一边笑一边说,“每次检查内务时,连长习惯性问‘明白了么’。那导弹型战斗机大喊‘明白’!就连连长都经常被吓一跳。” “一个个细数下来,游离还真的非常特别呢!” “嗯,发现了。” “……” 最后,除游离本人没发表意见外,全寝室达成了共识。可这共识让游离有些沮丧。 从小就因为学业优异担任学生干部,总被老师评价为乖巧懂事又能干的得力助手。但是未免太缺乏魄力,按敬亭善意的恭维是“春风化雨般的领导”,而说到底,依旧是缺乏勇气。其实特别羡慕那些所谓的“班副中的战斗机”。 有些人的能力,我是怎么也比不上的。 虽然在军训时学会了在狭长的水池前排队洗碗,学会了用鞋刷刷洗自己沾满泥土的迷彩服,学会做许多在父母身边不会伸手的事。就在第一次和敬亭一起去抬饮用桶装水时,游离还是难免发出这样无能为力的感慨。 “不会啊,在我眼里你还是无所不能的。” “别胡乱恭维。” “至少,在寝室,除了小诗,只有你是每天叠被子的。已经很不容易啦。” “可还是离小诗的水平差了很远。” “唉——人家是‘军嫂’嘛!” “嗯?军嫂?” “是啊,小诗的男友在读军校,你不知道么?” 游离愣了两秒,突然颇为怪异地笑了起来。“那我也算军嫂。” “唉?” “我曾经也喜欢过一个军人。可是啊,他死了。”看到身边女生随自己慢条斯理的语气而陡变的脸色,游离掩嘴笑出声来,“骗你的啦。” “喂!不要那么过分啊开这种玩笑!吓死人了!”敬亭冲游离扬着拳头。 现实生活中哪有那么多韩剧的桥段?哪有那么多白血病患者或车祸受害者?哪有那么多死于非命的人?可是,难道你不觉得有时生离比死别更让人心碎么? 你在他转身时无奈地松开了手,从此不忍触碰任何关于他的美好记忆。 你在心里挖开一个黑暗潮湿的洞穴,把那段时光埋葬在一层层土壤之下,虚构出一个坟冢,称它做过往。以为只要看不见,听不见,就不曾经历。以为只要笑到内心空虚就会快乐,只要依赖别人的关怀就能幸福。 你死死的不肯承认,是因为自己的犹豫错过了他。 错失甚于死亡。 那个凌晨,游离从梦境中惊醒,火车依旧缓慢地摇晃着前行,原本两个人的硬座座位变成了自己一个人的床铺。身边的少年不见了,心里横生一丝不安。 大多数乘客还面带倦色地靠着座位后背打盹。虽然车厢里光线微弱,对于夜盲症患者来说不是良好的闲逛环境,女生还是决定去找找他。 在后来的无数日子里,她依然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回忆起当时场景的每个细枝末节。她只是故意忘记罢了。 少年站在两节车厢中间的过道处,寒风从半密封的橡胶接口处灌进来。感觉到温度不同的少女的目光,他缓慢地转过脸来,晨曦扫过侧脸,把眼眸一厘一厘打亮。没有任何邪气从容的孩子气的笑容,让那女生有一瞬间的错觉,以为自己借着他温柔的勇气走了出来,从此不再畏惧不再依赖。 军训的倒数第二天,游离扭伤了脚,肿得像个包子,领了病假条无所事事地在寝室里待了一天,终于逃离了炎炎烈日。 晚上有庆祝军训临近尾声的文艺晚会。敬亭反复问游离要不要一起去看:“我扶你去。” 坐在床上看书的女生领情地笑了笑:“你去吧。不用管我。” “唉,真倒霉啊,你这样连明大最后的检阅仪式都没法参加了耶。” 游离也遗憾地耸耸肩。 女生们陆陆续续离开,寝室只剩下自己孤单的身影。晚会开场后的—系列军旅歌曲,游离躺在床上也听得清晰,而接下去居然听到一些不同的歌声。 忽然想起前天在校广播台工作的同学说的“通过审核的节目大多是爱国歌曲,老师和教管都排斥小情小爱的流行歌曲,我可是好不容易才保全了那么一两个有点温情的节目”。 那有点温情的歌声跳跃过宿舍楼的窗棂,穿梭在游离的寝室里,使得女生情不自禁放下了手里的书。 当我还是一个懵懂的女孩/遇到爱不懂爱/从过去到现在/直到他也离开,留我在云海徘徊/明白没人能取代他曾给我的信赖/seemefly/i’mproudtoflyuphigh/不能一直依赖,别人给我拥戴/believemeicanfly/i’msinginginthesky/你曾经对我说/做勇敢的女孩。 即使算是流行歌曲,也明显是过了时的流行。窒息感压断了最后一线冷漠的心弦,游离很难再把注意力集中在无关紧要的小说情节上。 女生稍稍迟疑,不知出于什么初衷,扶着墙壁一瘸一拐地走出了寝室门。走廊尽头的窗户,应该是可以看见舞台的。虽然明知患病的自己不可能看见什么,却中了邪似的往那个方向艰难走去。 可是肿了的脚不听使唤,还没走到窗口,歌声就结束了。游离有些失落地愣在原地一动不动。“直到他也离开,留我在云海徘徊”的旋律一遍又一遍久久地回荡在脑海里挥之不去。女生像是忽然被从喧嚣的晚会气氛剥离,再也听不见任何杂音。 在自己十七岁那年,落下一场无声的大雪,把一切都无情地掩埋了。 少年露出最后一个令人终生难忘的温柔笑容,拖着行李箱转身离开。“那么,再见吧。”落寞的背影渐行渐远渐渐不见。 游离伫立在原地不知所措,张了张口,却终于没有勇气发出任何声音。冬日里,女生呵出的白色雾气迅速揉散在冰冷的空气中。她做了个口型,但没有发出声音。早已转身的少年永远不会知道,在那个站台,形成在自己身后的口型是——我喜欢你,你喜欢我么? ——我喜欢你,可是我连你的联系方式也不敢开口问,从此相忘于人海。 ——我喜欢你,我在这辆列车上喜欢过你。它在落满大雪的昼夜中穿行了五天五夜,可是,我忽略了它最终会到站。 ——我喜欢你,可是,我不敢对你说。 曾以为因为你在,我会从此不同,可到最后,我依然在永无乡的美好梦境中沉眠,任你渐渐走远。 十八岁的游离呆立在一个人的走廊里,半晌,从迷彩服的口袋里掏出次日的病假条,撕了个粉碎。 军训晚会达到了高xdx潮,也许是某个好笑的相声节目,掌声如海浪涨潮。宿舍楼的走廊里出现了奇怪的景象。在掌声响起时,声控灯一下亮起,掌声平息时,光线又突然熄灭,反反复复。 在暖黄色壁灯灯光的一会儿明一会儿暗中,女生扶着墙壁原地蹲下,用手捂住双眼,抑制不住地呜咽起来。 军训结束的前一夜,季向葵对什么所谓的文艺会演没兴趣,缩在寝室里发短信。听见敲门声,打开一看是游离。 女生抬起眼:“向葵,陪我去医务室上点药好么?” “啊——好呀。不过你这个样子明天难道还想参加检阅?” 游离笑了笑没有回答。季向葵带上手机搀扶着游离朝医务室所在的楼走去。 走到一半时,手机响了,季向葵看了一眼来电显示,对游离说:“等等,我接个重要电话。”女生迁就地点了点头。漆黑的环境中,什么也看不见,可是游离居然松开了季向葵的手。 季向葵背过身去,通话内容听不太清,但有一句“我对未来没有信心”飘进耳朵里。 看来又是和男友闹别扭了吧。 游离在夜色中站着,低声说了句“可是,我却有呢”。像是完全不搭界的自言自语。 ——可是,我却有呢。 ——即使你不在。 漆黑一片的视界中突然像钻开一个光亮的小洞,然后,这光线以旋转的姿势越变越大。不是冰冷的白色的月光,不是散射而来的炫色的舞台灯光。是绿色。 军训基地无处不有的垂柳在晚风中摆出了异样的光线。视线就这样慢慢被液体濡湿。 在失去刻度的时光里,忘了有多久多远的一个寒假,第一次出门远行的女生被悲惨地告知:“受大雪影响,火车将晚点四小时。”就这样,明明是下午的起程被延迟到了从小最惧怕的时段,孤单单被抛在冰冷的始发站台。 到了该上车的时候才知道行动的难度。从检票口到列车的那段楼梯加长廊居然没有灯光。女生的脚步停滞在了楼梯的最上面一级台阶处。旅客们零零散散地从自己身边走过,却没有谁注意到这女生的异常。 有人走过,身后的声控灯亮起。 过了一会儿,又自动熄灭。 又几个人经过,亮了。 隔一会儿,灭了。 如此反复。 离火车开出的时间越来越近,女生却心急如焚地站在明暗的交界处,不敢向前迈出一步。 直到那个神情清淡的少年经过身边,已经毫无知觉地走下两个台阶,却又突然发觉什么似的站定在下面两级台阶上,转过身,穿的是橄榄绿色的军大衣,英俊如早期苏联电影里帅气的男主角。他抬起头看向女孩,自己身后涌来的光线爬上他的眼睛,形成瞳孔里明亮的高光。他的眼神里恍然浮现一丝孩子般的迷惑不解,身边甬道的玻璃窗外落下白寥寥的雪片。 慢镜被打上柔光,幻化成黑暗潮湿洞穴里一道漫长的光的轨迹,不知延伸向什么地方。 那天,少年仰起脸:“你没事吧?” “我是……”少女犹豫了一下,立刻在心里做出他不是坏人的判断,“夜盲症。” “夜盲症?” 少女缓慢地眨眨眼睛,露出些许无可奈何的神色:“嗯。” “那可真是不方便啊。”他的眼里就也染上一点无奈,然而却马上换出释然的笑来,“可是,你有没有尝试过努力去看呢?” “唉?” 就像平地汹涌起一阵狂风。黄沙被舞得在视野里旋转成漏斗状,连接着天与地。 从来就没有人问过,也没有问过自己。 ——你有没有尝试过努力呢? 少年右手替她拎起行李箱,左手牵起她的右手,几个冰凉的触点,让她瞬间忘了呼吸。以至于他接下去的那句“不是用眼而是用心”像是从海市蜃楼中长出的藤蔓,仿佛带有一点虚无的幻觉。 夜是黑色,雪是白色。这些是凭借经验知道的。 可是,方寸的黑与白之间,一向看什么都是含混的自己,居然看见了另一种颜色——橄榄绿。少女被穿着橄榄绿色军大衣的少年牵着,毫无畏惧地走下楼梯,走向了一列最终驶进悲剧的列车。 故事的最后,你转过身,我却丧失勇气。从此我重新弄丢了自己。刻意忘记我们曾经相遇。 『end』 翡翠森林 ——闭上眼睛,我看不见自己,却看见了你。 [一] 雨刚停,天空是杏白色的,地面上的水迹在迅速蒸发。四月的阴天,光线被隔绝在厚重的云层之上。整个世界带了些微苍白的凉意。 瑜野抱着篮球从体育馆避雨的屋檐下跑出来,往教学楼的方向心无旁骛地急行,却在距离小卖部不远处开始放慢脚步。 风过,少年的白色衬衫的衣角和云层一起被掀开毫厘,光线一寸一寸地爬过瞳仁,最初在地上形成浅灰色一小块的人影,在与缓慢亮起来的世界的对比中,逐渐加深一些,又加深一些,最终变成了浓郁的深黑,坚定地静止在白色的球鞋边。流云在动。 仅仅轻瞥一眼背影,就能确定是他的,无比熟悉的存在。 瑜野嬉皮笑脸地奔过去,把篮球换到左手,用右手大力勾过对方的颈部。少年果然又被吓得不轻,但迅速朝左边转过来的脸,神色从惊恐到无奈的变化也只在一瞬间。 “一身臭汗,离我远点啊。”韩俊不由分说地甩开瑜野鳗鱼般的胳膊,冷着脸耸耸自己的衣领把脑袋转回去,语气却不是无情的冷漠。 瑜野笑得露出牙,因为皮肤黑,显得牙更白。往窗口里望了一眼:“在买麻辣烫啊?”锅里水还没沸腾,只有些细小的微澜在摆动表面漂浮的一层辣椒。 “还不是那丫头嘴馋?待会儿还给她送去。” “那丫头”的默认所指是两人都挺头疼的韩俊的妹妹,韩瑛。并非亲生妹妹,只是与韩俊母亲再婚的男人的女儿。也许是这个缘故,也许是因为外向者的物以类聚,两个“哥哥”相比起来,韩瑛和瑜野的关系反倒好些。所以下一刻瑜野的回答才显得不怎么越俎代庖。 “我去吧。你忙你的竞赛集训。”瑜野在左手食指上转起了篮球,一副闲得无聊的状态。 隔着玻璃张望,终于看清锅里的水才冒些小泡,韩俊只好再次朝左转过头:“明天傍晚的火车去北京比赛,集训到今天就结束了。不过还确实得再去趟物理办公室,看老师还有没有要交待的。” “啊?明天就走啊?怎么这么快?” 韩俊摆出内心无力的表情:“你在做梦啊?” “你才做梦!”男生有点怒气,皱着眉吼道,“明天是我生日啊!” 韩俊“诶?”了声,半晌没说出话来,连窗口里伴着“好了”扔出的盛麻辣烫的碟子也没注意到。 “唉,你啊……”瑜野把篮球塞给韩俊,取过碟子和调料。“优等生的面目真是可憎。眼里没人。丫头还送我礼物来着。” 韩俊的脸色缓过来:“什么礼物?” “一个玻璃的烛台,”男生又开始义愤填膺,“不过你说她送我那种风花雪月的东西干吗?寝室里都没处放。还说什么‘哥你一定要继续照(罩)着我”的深刻寓意……“ 韩俊忍不住,终于“扑哧”一声笑出来,用手掩过嘴,眼睛弯了起来。本就是被称为“比女生更漂亮的清秀少年”,这动作让瑜野看得心烦。 “别笑了,娘里娘气。还是冷酷路线适合你。” 平生最讨厌别人说自己像女生,却始终拿瑜野没辙,韩俊愤怒的拳头砸在瑜野被晒得黝黑的胳膊上,对方毫无反应,自己的手却被震痛反弹回来。 小时候两人意见不合打起架总是两败俱伤的结局,但不知不觉自己好像成长得不够瑜野迅猛,变得力不足。真是恼人。 瑜野把装着麻辣烫的塑料袋系紧,朝龇着牙强忍手痛的韩俊得意地咧开嘴笑。 身后吵吵嚷嚷,似乎是后面排队的人不明白两条队中的哪条才正对着窗口。 瑜野从韩俊手里接过篮球,两人离开窗口分道扬镳。韩俊刚走出几步又想起什么倒回来,叫住对方:“哎,闭上眼睛,”瑜野乖乖照做,“看见了什么?” 瑜野不安分地把眼睛睁开:“什么看见什么?” “就是眼前有什么啊?” “红色的一片。能有什么?”对方莫名其妙。 “就是嘛!能有什么!丫头说‘闭上眼还能看见的人是生命中最重要的’,我就说我什么也没看到嘛!”韩俊在得证自己属于正常人类后露出如释重负的轻松神色。 这回换瑜野无奈:“也只有你会相信那种小女生的把戏。”说罢拔腿就往高二所在的教学楼跑。 可怜韩俊虽成绩万年第一,但论起小聪明总比瑜野逊色,经过无数次锻炼也没缩短的几秒钟反应时间每次都给了瑜野逃脱盛怒报复的机会。 韩俊回过头,麻辣烫摊前的两股长队吵得不可开交。男生一口气堵在喉咙口,咽了下去。有种像自己跟自己闹别扭的古怪感觉。 是怎样的存在呢? 总是浑身臭汗的,嘴上无德的,打架一流的,风流倜傥的,不想承认但确实比自己帅气的,标准男生。 对于自己来说,是让“朋友”这个定义显得苍白无力的存在。 [二] “……总之,按照正常水平发挥,绝对没有问题。”一番长篇大论后,物理老师信任地拍拍韩俊的肩,以鼓励作结。 男生礼貌地微微颔首,似乎还有点少见的笑意。在学业方面,他永远胸有成竹,足够从容。 已经退到了门边,却又被犹豫的一句“那个……”绊住步伐。韩俊诧异地重新向老师的办公桌靠近两步。 “你和郑瑜野是住对门吧?” 韩俊点头,笑容阴了。 “你说,这同在一个屋檐下的人怎么差别这么大?”老师叹了口气,招手示意男生走近看,桌上摊着一叠材料,粗短的手指在“郑瑜野”三个字后的数据上点点戳戳。韩俊的眉头不易觉察地微蹙。 “一周内旷课十二节,总共才几节啊?” 物理老师同时也任教导主任,掌管“生杀大权”,韩俊寻思着是否有必要帮瑜野解释一下。 “听说是……最近身体不大好。”韩俊话语声弱,显得底气不足。 “你别替他说话!他身体不好?他那叫身体不好的话那全世界的人都要进太平间了!”物理老师的“相对论”用得不怎么高明。 韩俊听着,没再插话。 “今天上午碰到你们化学李老师,也被他气得够呛,上课用酒精灯烤龙虾这种事也做得出?真是无法无天了!”声调拔高了些,情绪更激动了。 没在韩俊脸上找到强烈共鸣,老师的激动有些落空,稍微平静了点。“暂且不说逃课的事,他哪个礼拜不去外面打架滋事我就烧高香。这样下去怎么得了?”见韩俊依旧没附和,不甘心,还在后面加了个语气词——“嗯?” 韩俊勉强微微点了点头。这态度让老师满意。一鼓作气地说下去。 “我也搞不清他家长究竟在想些什么?电话也打不通,人也没影,这种只管生不管养的父母能叫父母么?小孩差成这副样子也从来不跟学校联系!你回去如果碰到他爸妈,就说学校让好好管管郑瑜野,我这里管不了,最好他们领回家去。我可不是开玩笑的,下次月考他再给我考一个全面红灯,就不要学了,直接退学回家。不要以为高三了我不敢批退学!你就帮我跟他爸妈这么去说。” 完全理想化的要求,韩俊只有苦笑着应下。 瑜野的父母都是没什么文化的生意人,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六十天都不在家,要么去越南缅甸跑货,要么在朋友家通宵搓麻将。连瑜野自己都难得见上几面,韩俊哪能有幸跟他们说上话? 按说出身高级知识分子家庭,自身又异常优秀的韩俊和瑜野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但小时候并没有什么“阶级观念”,男生和男生,因为性格互补肝胆相照,一起上墙爬树,一起经历过几次在小团体斗殴事件中的团结作战,便成了要好的哥们儿。 两个男孩的房间也正好隔壁,窗户紧挨着。有时作业做到一半,探出头去压低声音聊聊天,后来觉得费劲,还特地用易拉罐和铁丝创造了滑轮装置传纸条,让小区物业的工作人员仰着头考虑了好长一段时间该不该取缔。 这种偷偷摸摸的行为其实也完全是因为韩俊母亲对邻居极为仇视,坚信“近墨者黑”的道理,甚至为此多次计划“孟母三迁”。即使只是从厨房不经意瞥见韩俊和瑜野站在单元门口说几句话,都会大动肝火地把自己儿子吼回来,另一个无情地关在门外。 韩俊很清楚,每当此时,瑜野就会摇着头笑笑,露出一个与自己年龄不匹配的神色,插着口袋踱回自己家去,轻声关上门。那种玩世不恭的冷笑,是郑瑜野的招牌表情,刀枪不入百毒不侵。 瑜野从小就会熟练地笑对全世界的敌意。那笑太常见,以至于韩俊隔着门都想像得出。 就如同韩俊的招牌式苦笑一样常见。每当在学校听老师抱怨瑜野的时候,就会露出的苦涩笑容。 要瑜野停下酣畅淋漓的奔跑、像自己这样在既定框架中做规矩的简谐运动,韩俊深知,那是无用功——不得不做又无实用价值——物理老师应该最能理解。 [三] 总觉得瑜野每次造访都像天兵天将降临一样夸张,教室里兴奋和强忍兴奋的两股情绪对抗得异常激烈,比校长、年级主任、班主任中任何一个的出现更有轰动效应。对于低年级女生来说,帅气的、笑容秒杀的、个性张扬的、打架时毫不含糊却对女生异常温柔的高年级学长无疑是最致命的。 但韩瑛例外。因为太了解。 了解他前段时间跷了很长时间的课并不是由于个性张扬,而是在之前的一次打架中落败,又死要面子非要等脸上的伤痊愈了才肯现身学校。也了解对待好心帮他包扎的韩瑛时鬼哭狼嚎毫无温柔可言。 所以,在教室外朝自己笑着招手的那位,难道不就是只有帅气可勉强承认的普普通通的邻家哥哥么?韩瑛匪夷所思地环顾四周方寸大乱的女生们,拉开椅子迎了出去。 “怎么是你给送来?我哥呢?”虽这么问,但好像并不在意来源,韩瑛没等回答就打开袋子吃起来。 瑜野手插在口袋里靠在走廊边缘看着她吃:“去物理办公室了。”那随意的姿势引来教室里一阵沸腾,两个当事人却没觉察。 “果然是老师的乖宝宝啊。”韩瑛忙着吃,潦草地感叹了句。 “呐,韩瑛啊,”瑜野的语气有点犹豫,得到对方头也没抬的“嗯?”后,才继续说下去,“你们女生是怎么看待绯闻的呀?” “看待绯闻?”韩瑛飞速抬眼瞥了下瑜野。 “啊……怎么说呢?就是,会不会绯闻传着传着,两个人就成真了?” “哈!你和谁被传绯闻了?”韩瑛饶有兴趣地八卦道。 “不是我。你回答问题就够了,管那么多!” “这种事情当然是因人而异咯。和你这种换女朋友比换衣服勤快的人传绯闻,任何女生都不会信以为真……”女生正说得起劲,无意间瞥见教室里探头探脑的那群“反例”,立刻因自己观点的漏洞百出而底气不足地截断了尾音。 “那,韩俊呢?” 韩瑛愣了半秒,明白过来,配合更劲爆八卦的挖掘工作提高了语调:“哈啊?那家伙?和谁传啊?” “我们年级,6班的那个,安滢瞳。” “级花啊?我哥是‘上帝的肋骨’啊?怎么事事完美?”连女生都感到有点心理不平衡了。 “你说安滢瞳会真的喜欢你哥么?” 女生换出狡猾的表情:“你想知道么?你那么想知道么?” “……”男生微怔,明白了女生的意思之后无奈起来,“说吧,这次又想要什么?” “这次什么都不要。”韩瑛放下麻辣烫把手交叉在胸前,“周五你过来电影社就可以了。” “干嘛啊?”男生有种即将落入陷阱的不祥预感。 “因为和跆拳道社活动时间撞车,最近女社员流失得异常严重,身为社长的哥哥……”被男生插进一句“又不是亲哥哥”,女生立刻果断地抬脚将噪音踢飞,继续道,“身为社长的哥哥,你难道可以对电影社的萧条现状袖手旁观无动于衷吗?” 望着对方的女王样,瑜野深知立即说“不”会有什么下场。“我去能干什么?” “什么也不用干,你过来看电影就好。” 歪着嘴看了女生半天,最后只好无奈地长吁口气,“好吧好吧,”就算怎么看也像是有阴谋的样子,但至少快告诉我,“你觉得安滢瞳会喜欢你哥么?” 飞机发着“隆隆”的声音超低空地从校园上方划过,男生和女生不约而同地抬头去看,胖胖的笨拙身影已经消失在了蘑菇般大朵大朵的云层里,空留下一道清晰的白色尾线。天空好像变了形被撕开一个豁然的裂口,遗失了浑然如玉的本质。 韩瑛重新望向瑜野,用无比确定的语气一字一顿地答道:“如果对方是我哥的话,任何人都会喜欢上的。” 虽然听着令人沮丧,但并非意料之外的答案。在各方面近乎完美的少年,普通人拿什么去和他相比呢? “那么……” 还有什么话可说? [四] 苍穹湛蓝得仿佛能渗出水来,辽阔草场上,少年饮尽青稞酒,掀开灰色的帐篷策马奔腾。远看是渺小的一点,沿着碧色的线条横向疾驰而过,途经的青草纷纷服帖地朝两边弯下腰。 帐篷前的七彩风马旗随风猎猎抖动,日光斑斓。 更远的天际边,雪线上的冰峰反射出耀眼的光,雪水蜿蜒而下,潺潺源源,浸润了一大片又一大片的草甸。 韩俊伸出手,却看不见手的存在。靠近盛水的容器,也看不见自己的存在。仿佛一双虚无的眼凭空而生,目睹那少年飞驰过自己眼前,又勒住缰绳,停在不远处朝自己回首。 犹如慢镜一般,少年的脸缓缓转出来。 黑的皮肤上跃动着明媚的笑意。 是怎样爽朗的笑?雨过天晴一样没有半点阴霾。年轻的脸无限生气,满满当当,化作浓稠的蜜糖,粘粘的即将溢出来。略微挑起桀骜的眉,一点点惊讶的神色微妙地搅乱人内心的平静,俯下身,亚棕色的头发上有大半圈弧形光泽。 连时间经过也忍不住放慢脚步在他身边多停留一点。 那是自己打出生起,除父母外,最最熟悉的一张脸孔。 郑瑜野。 三个字覆盖在心室壁上,暖暖的。 他对自己笑,在骏马上俯下身把手伸到自己面前,在天堂般的境地里对自己说:“上来,韩俊。”可是,自己在哪里?韩俊看不见自己,心里涌起一阵翻天覆地的紧张,脚下的地面突然变成沼泽,感觉自己陷下去,很快被泥沼覆住了头,静止了呼吸。 至此,才终于从奇怪的、美好与恐惧共存的梦境中解脱了出来。周遭的寂静里透出零星的从遥远处传来的鼾声,身体随着车厢轻微晃动,韩俊翻了个身,从枕下掏出手表,零点五分。 瑜野的生日刚过,而自己踏上旅途忘了祝福。 [五] “你。走开。”韩瑛把餐盘放在安滢瞳面前冷冷地说。 安滢瞳停下筷子,看看表情有点恐怖的韩瑛,又转而把求助的眼光投向对面的瑜野,却迎来埋头苦吃者的头顶心。知道韩瑛是招惹不起的主儿,女生忍住气起身端着自己的餐盘坐到了两排开外。 韩瑛就势坐在了安滢瞳的位置上低头吃饭。对面的男生这才笑咪咪地抬起头:“怎么啦大小姐?社团活动也奉陪到底了,动画片也认真看了,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韩瑛直接打断:“为什么和安滢瞳在一起?” “唔——这个问题嘛!你去问安滢瞳啊。反正有相貌身材都出众的女生追求我的话,我从来都不懂得拒绝的。” “说谎!”女生用筷子另一端狠狠地朝男生的脑袋敲过去,“我明明听说是你追安滢瞳的。” “你消息挺灵嘛。在高年级也安插了眼线?”男生继续嬉皮笑脸。 韩瑛一副拒绝玩笑的表情:“你脑子生锈了还是怎样?我哥回来怎么办?” “小瑛啊……比起我你还是跟你哥更亲么?”故作受伤的表情,明显想岔开话题的企图。 “你又不是真心的!又不是不知道她和我哥的关系!女人那么多,你要玩为什么非要和她玩?就这么几天时间你也能生事!……唉……你说你……”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真心的?”瑜野逐渐板起面孔,“为什么我就不能喜欢你哥喜欢的人?” 韩瑛的话噎在喉咙口,半天没缓过神来。 “从小到大,我和他总被身边的人放在一起比较,他永远是优胜者,我一直为他骄傲。因为在我的世界里,从没有人像他一样对我。所有他想要的,我也可以无条件付出。可是现在,我突然很在意这种比较。” 从瑜野的眼神里一点一点,韩瑛读出了已经扩散成浓雾的迷惘。女生覆住他放在餐桌上的手背:“……我知道的。如果你自己将来不后悔……” 将来,是指多少年?多少月?还是短短一周后? 如所有人期待的那样,韩俊抱着一等奖的奖杯回来,在周一早晨的升旗仪式后受到了校长的大力赞扬。瑜野站在班级队尾,眯起眼艰难地踮起脚尖朝观礼台张望,无奈前排同学实在太胖,角度切过去,恰好将韩俊挡住,只听见自己熟悉的那个冷冷的声音带着官腔感谢着所有能记得起数得出的人。索然寡味。 比平时更冷些,显得陌生了。又或者只是错觉。 瑜野迎着阳光仰起头,太过耀眼,只盯着看了一会儿就受不了。用手挡,温暖的光线从指缝里筛下来,像簌簌散落的花瓣。 少年逆着光,连面孔都看不清了,灰灰的一片,从灰灰的一大片阴影中零散地漏出几声冷笑。“为了证明自己,非得这样么?” 瑜野玩世不恭地把手插在口袋里倚着墙:“是啊。恭喜你获奖哦。不过,连自己的女人也罩不住,啧啧,也许更值得同情吧?” 韩俊沉默半晌,最后微微压低头转身就走。身后传来瑜野的话,音调低得像是自言自语:“韩俊,你总是太自以为是。” 韩俊猛地停住脚步,像离弦的箭失去控制,一个拳头朝瑜野挥来。风以凌厉的速度掠过。 瑜野被打得跌倒在地,太过震惊,左手撑着地面半天没站起来。即使站了起来,也依然还觉得恍恍惚惚,扶着墙壁喘了两口气,转头看了依旧捏紧拳头的韩俊一眼,嘲讽似的笑了笑,平生第一次被打后没还手而是转身离开,令韩俊的敌意有点落空。 绕过两个转角才停下,瑜野左手撑墙,右手背抵着左脸,皮肤相触的地方火烧火燎地疼。往后确认了韩俊没跟来,有点失望,嘴里嘟囔了句“还真下得了手”。也不像生气的样子,又恢复惯常的嘴脸若无其事地往教室走去,甚至还更像什么诡计得逞了一般。 [六] 如果温暖的光线是幻觉,就彻底当作梦境吧。醒来之后细细体悟,也会是无法消散的记忆。为什么要后悔呢? 瑜野只是把未来想象得太过美好了。 安滢瞳很快甩开了瑜野,和韩俊出双入对起来。其实并不用那么刻意地制造对立,就从韩俊狠狠地给了瑜野一拳那天开始,两个人已经几乎形同陌路,如果不是放学回同一个小区上学在同一间教室,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交集。 像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役。 虽然一直以来不是兄长们身边乖巧的妹妹,也没有血脉相连的至亲感,但韩瑛还是决定做点什么。所以在周五时暂停了一次社团活动,分别把瑜野和韩俊约出来,抱着化解矛盾的目的在必胜客聚餐。 可是结果却不尽如人意,不速之客安滢瞳和韩俊一起出现了。韩瑛气得牙根痒痒,又不便当着哥哥发作。 气氛不可挽回地败坏下去。 而安滢瞳又是给瑜野取沙拉又是给瑜野端饮料的明显示好举动,让韩俊铁青着一张脸,自始至终没怎么开口说话。 “那女人有病啊?”韩俊刚一进家门,韩瑛就忍不住朝他嚷嚷起来。 韩俊明白韩瑛的所指,平静地换好鞋走进自己房间放下书包。韩瑛火冒三丈地跟了进去,看见韩俊朝自己扬扬下巴示意她坐床边。 “是我不好。上午她才大发一通脾气,觉得我对她太冷淡。但我的个性生来就这样,并不是一朝一夕能改的。” “再怎么不好,也不能当着自己男朋友的面对别的男人那么献殷勤啊!” 韩俊无奈地笑笑,没答话。 “我总觉得那女人心机很重,哥,”韩瑛拉过韩俊的手,“跟她分手好么?” 韩俊垂下眼睑。韩瑛的手比自己的暖热很多,皮肤之间热量的传递让男生心里涌起一阵莫名的感动。像轻柔的羽毛在阳光下从眼前飘过,不着痕迹地影响了情绪。 “丫头,你不明白……” 即时最亲密的人也不可能明白,我是在以怎样的心境与自己艰难地较劲。绝望像一块化石,生硬地横亘在我的心里,即使厚重的尘埃将它覆盖起来,但必然会有暴露于世的那天。 你不会明白。 男生无声地张了张唇,却说不下去了。 韩瑛会错了意,赌气地把手从韩俊手中抽出,站起身信誓旦旦:“我一定会找到证据,那绝对是个女妖!”说罢斗志昂扬地转身走了。 韩俊茫然若失地望着被“砰”一声大力关上的房门,孤独感渗进了骨髓里。 过了几天,韩瑛很快就找到了她所谓的证据,“啪”地将一叠照片摔在正在温课的韩俊面前:“看吧!” 男生莫名其妙地翻过照片,一张张看过去,是安滢瞳和不同男生亲密的合照。韩俊一声不吭。 “脚踩好几条船的事她经常干,这只是近期的一小部分而已,滥交滥到一定境界了!这种女人就是变态,希望全世界都绕着她转,我看啊,你和瑜野哥都是被她利用在抬高自己的身价。你以为这种人会喜欢你么?……” 发现韩俊近乎机械地顺次看着照片,面无表情,韩瑛终于觉得不对劲了,停止自己的说服工作,摇了摇韩俊的肩:“哥……你……其实不喜欢安滢瞳么?” 韩俊推开照片抬起头,眼里没有半点惊慌或悲伤的神色,如一贯的从容:“你不明白,是男人都会有占有欲。” 韩瑛哑口无言,五分钟内脑袋都是麻木的,缓不过神来。 才彻底明了,这场战役,其实与爱情无关。 [七] 有没有那样的地方呢? 就像生活在真空里,听不见所有喧嚣的嘈杂的世故的俗气的噪音,也没有言语,只剩下干净的澄澈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彼此身上。 如果有,即使在世界尽头,也在所不惜要去寻找。 如果有…… 其实,看似无穷无尽的索求重叠相加,最终一定之融会成同一个心愿,想留住一段时光。仅仅是这样,仅仅是这些而已。 提前一个小时完成月考答卷,剩下的时间让韩俊烦闷地开始胡思乱想。余光往旁边的座位瞥去,瑜野正一如既往地抓耳挠腮无从下笔。 “下次月考他再给我考一个全面红灯,就不要学了,直接退学回家。” 耳畔突然回响起老师的话。韩俊无奈地叹了口气。 比预定时间提前了半小时交卷,韩俊起身时不动声色地把压在试卷下的一张草稿纸扔到了旁边的课桌上。 走出教室路过窗口时还是忍不住往里面确认,果然已经在奋笔疾书了。 怎么办?“原则”这两个字在“郑瑜野”这三个字面前永远落荒而逃。 无论在什么情况下,这是从小到大,彼此捻熟的习惯。 没有任何一方正式道歉,月考过后两个人非正式恢复邦交。韩瑛没细究原因,只当是自己功德圆满皆大欢喜。 可是,大团圆结局是不是太理想化? 当被一群混混堵在离校门不远的小巷时,韩瑛突然意识到大团圆的出现也许需要有人为之付出代价。为首的那个在照片上看过一眼,却也有印象,不可否认是张帅气的脸,但此刻这张帅气的脸已经变得扭曲了。 “你就是韩瑛吧?你知不知道自己得罪了谁啊?” 本来就不算乖学生,韩瑛也是见过场面的角色,知道自己逃不过,镇定地冷笑:“你以为自己是谁?安滢瞳的护花使者?别忘了你只不过是她众多玩物中的一个。” “老子不想打女人!怪只怪你他妈太贱!”男生恼羞成怒,扬起手,却被突如其来的力量牵制住。 两人同时顺着那只手往后看。 见到熟悉面孔的韩瑛大惊失色:“哥?你怎么没回家?” [八] 事后韩瑛曾无数次设想,如果当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不是韩俊而是瑜野,会怎样?随手摆平七八个混混对他来说不费吹灰之力,那么,韩俊就不会受伤,也就不会出现第二天轰动了整个学区的那起群架斗殴事件。 可是,没有如果。 站在苍白的阳光下,韩瑛看着贴在玻璃后那张白纸,“郑瑜野严重违反校纪校规,被勒令退学”的黑色字体在强烈的色彩反差下异常鲜明,而照片里那个少年,明明是最熟悉的人,却显得那样的不真实。 像通缉令。 晚饭时母亲还在喋喋不休:“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你那么聪明怎么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和那种流氓样的小孩混在一起,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了吧?倒霉了不是?幸好骨折的是左手,要是右手的话连高考都参加不了。你给我消停点好好在家呆着,别的事高考后再想知道伐?”仍觉得不解气,又加上一句,“高考完也不准和那种人来往。” 韩俊第一次没听完母亲的话就不耐烦地扔下筷子回了房间,把母亲噎了个半死。见韩瑛要进屋,母亲无奈地跟进一句:“你好好说说他。” 如果真像母亲想象的那样,应该就不会这么内疚了吧? 郑瑜野,那么无敌的你,跟我这种人混在一起,倒霉了不是? 韩瑛推门进屋,见男生独自坐在黑暗里,就也没开灯,借着月光走到他身边坐下。 “前天模拟考完就再没在学校见过他了。也没回家,估计他爸饶不了他。你要去见他么?”女生补充道,“我知道他在哪里。”把写着地址的纸条放在男生面前。 男生没作声,也没动。 女生犹豫半晌终于决定开口:“……你知道他模拟考的成绩么?” 男生依旧没答话,但把脸转向女生这边。 月光下,韩瑛看着男生清秀的五官一字一顿地说道:“你们年级第一。” “什么?”不受控制的反问。 终于接近了被嬉笑打闹埋葬在无尽的年少岁月里的真相,一瞬间,韩俊感到难以呼吸,攥紧了摊放在桌上的那张纸条。 不是没有想过,拥有绝非寻常的头脑,怎么会七门功课全线红灯?即使在考场上夸张地比划手势得到我递去的纸条,也只能得到及格线边游走的分数。怎么会蠢到连抄都抄错?平时成绩那么差,却能在初中和高中的升学考试中总能与我保持相同的步调,怎么能以每次都运气好来解释? 总是以“他根本没心思学习”的借口搪塞过去,其实是我潜意识根本不愿承认那个事实吧? 这样的你,永远以陪衬者的身份出现在我的身边,给了我想要的整个世界。安全并且安心。 这样的我,永远以佼佼者的身份出现在你的身边,享受着整个世界的目光。安心并且安全。 可是,你考虑过么?这样的世界有一天会坍驰。 濒临崩溃的韩俊从那个烟雾缭绕的酒吧里把瑜野拖出来,却说不出一句责备的话。对峙半晌,两个人沉默着在门口的台阶上坐下。 瑜野第一次把烟递到韩俊面前。 即使不习惯抽烟,也强忍着咳嗽,被瑜野看出来,忍不住笑。韩俊没理会,目光落在远处兀自说:“你知道吧?筷子放在水里,看上去就像折断了。那两节筷子成天用怜悯的目光相互打量对方,认为自己完整而对方是残缺的,拼命要把一切都施舍给对方,可是,很可笑吧。” 瑜野吐了口烟圈,一反常态地认真起来:“直到真正被折断的那天,他们会醒悟的。” 韩俊微怔,立刻听出弦外之音:“你要离开?” “那个家我已经回不去了,回去又能怎样?韩俊,我和你其实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我们想要的东西不会一样。” “要去哪里?” “……翡翠森林。”这种时候还是改不了嬉皮笑脸的本性。 韩俊绷着脸:“我说真的……” “青海吧。我累了,想走远一点。” “去多久?” “不知道,”瑜野站起身往酒吧里走去,“不要告诉任何人。” 韩俊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推拉门的另一侧。那扇陈旧的门发出嘈杂刺耳的噪音,转眼又恢复平静。就像不曾被拉开过一样。 男生被痛彻心肺的悲痛淹没,无法自拔。眼泪忍不住,抬手去擦。“娘里娘气!”听见了亦真亦幻的嘲笑。只能仰起头去看天空让泪水倒流回去。黑色的巨大云层不断翻滚着,模糊散射的月光在云层的间隙中幻现。那道横向的白色光线将天空分割成了两个世界。 两个世界丧失了颜色和声音,单调寂静下去,没有止境。 一直是好朋友,是胜过亲人的朋友。 那么漫长的时间跨度,却没有可能延长成永远。 从什么时候开始成为孤单年华里唯一完整的温暖记忆,却飞不过隐忧的海洋。 就像在宇宙深处回望这颗我们生存的布满蔚蓝色褶皱的星球,依恋却再也无法靠近。 零零碎碎,我所做过的一切,无论符不符合情理,最终都袒露出同一个初衷,哪怕相互伤害也在所不惜。 那是从心脏里无意滑落的绝望啜泣。 日落时的火箭烟痕,流星与极光出现在同一片天空,月出西雅图,阿拉斯加上空的彗星与极光,新月抱旧月,加拿大育空地区的极光,不在星系里的恒星,黑极光以及乞力马扎罗山上的星光…… 即使我遇见这个世界所有的不平凡,恐怕,我都无法找到那样一个平凡的容身之所。 [九] 韩瑛结束高考的那天,韩俊已经回家休大一的暑假。女生难忍兴奋,和同学们簇拥着叽叽喳喳从考场跳出来,远远地望见男生清秀颀长的身影,用炫耀的口吻说道:“唉,我先回去啦,我哥亲自来接我咯!” 女生们顺着目光寻过去,即使一年不见也还是驾轻就熟地找回了当年的花痴感:“啊!韩俊诶!” “好像又变帅了呢!” “小瑛啊,你可要盯紧你哥别找女朋友啊!” 韩瑛乐颠颠:“现在暂时还没有啦,不过你们再不抓紧就很难说了哦。” 女生们立刻会意地簇拥过来,讨好地拉拉扯扯:“小瑛啊,我们明天去你家玩哈!” “好啊,”韩瑛得意地抬起下巴,走出几步,潇洒地朝后摆摆手,“明天见。” 男生迎上来接过书包:“还是和以前一样么,人缘挺好。” “那当然!”还不是托你的福。 只不过一年时光,连女生们对英俊学长的热情都还没来得及降温,一切似乎都照原有的轨道运行着。可是,还是有些什么微妙地改变了,因为某种痕迹的消失。 女生靠上哥哥的胳膊,用近似撒娇的口吻转述学校里的各种近况,教导主任退休了,上届四班的英语老师结婚了,等等等等。男生倾听,有时跟着笑笑。 只有一个名字,都不曾提及。 与其说是因为消失得彻底,无任何素材可提及,不如说那是彼此默认的禁语。像是曾经破裂过的血管,温热的血液每次流经这里,都必然会触动伤痕。 小心翼翼,避开得彻底。 但饭桌上母亲突然不经意开始的话题,还是让韩俊盛汤的手抖了一下。 “对门那家人也够可怜的。” 韩瑛停下咀嚼,紧张地抬头看看母亲,又立刻去看韩俊的表情。 “自从去年儿子失踪,好像平均每两个月就被公安局通知去认尸,这不,今天又去了。也不知道这次是不是真的,就算不是的话,多折腾几次人的精神也要崩溃。我看那家女的这一年老了十几岁。你们两个都去北京读书,相互也多照应,妈妈不求你们飞黄腾达,只要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就好……”一唠叨起来就没完了。 男生停住筷子,眼睑半垂,盯着碗里的饭一动不动。 韩瑛担心地用手肘轻轻捅捅他,还是无效。 “韩俊啊,韩俊?” 男生听到母亲明确的点名才勉强回过神来。“啊?” “听到没有啊?” “什么?” “噢哟你这孩子!我说你帮妹妹整理一下房间,把不要的书清出来当废纸卖掉。” “哦。” 看见男生完全是心不在焉地搬动着书籍,几乎把所有有用的都扔掉了,韩瑛敢怒不敢言,只好偷偷又把废品堆的部分搬回来。 “你在干嘛?”男生终于发现了女生的反作用。 “这些都还有用的!”埋怨的语气。 “我看看……根本就是没用的嘛。”男生拒不承认错误,一边还随手将一堆草稿纸似的东西扔向废品堆。 女生激动地跨过散落满地的书堆:“喂!那个绝对不能丢!是我电影社的所有资料!” 男生瞥了一眼女生抱回来的东西,“这留着有什么用?” “留作纪念,像你这种人生没有乐趣的家伙是不会理解的!”女生理直气壮。 “这是什么?”男生被夹在中间的一张幅面大又花花绿绿的东西吸引了注意,抽出来翻开,原来是一张海报。 新片热映!《翡翠森林狼与羊》 郑瑜野将出席现场担当推介嘉宾 “哦,当年贴在食堂门口的广告。”女生还没注意到这张海报的意义,随口说道。 ——要去哪里? ——翡翠森林。 郑瑜野。 韩俊艰难地开口,声音微颤:“这个电影,是讲什么的?” “是个动画片啦,应该不是你喜欢的类型。” “是、讲、什、么、的?”一字一顿地重复一遍。 女生忙着收拾书籍,头也没回地答道:“就是狼和羊啊。狼和羊是好朋友,狼群与羊群就发现他们犯了族群的忌讳,所以追捕他们。为了维护这段友情,他们一边逃,一边查找羊与狼可以和平共处的乐园——翡翠森林。想当年电影社放这片子的时候,几乎所有的女生都哭了,不过男生就是天生比较麻木,瑜野……瑜野……”突然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的韩瑛猛然回头,低声唤“哥……”,在男生身边蹲了下来。 “丫头,是你曾经告诉我的吧?闭上眼还能看见的人是生命中最重要的。” “……嗯。” 午后绵软的日光下,坐在地上的男生仰起头望向窗外杏白色的天空,然后缓慢地闭上了眼睛。 [十] 现在的你变成了什么样呢? 找到了希冀中的翡翠森林吗? 十年,二十年以后,你会变成什么样呢? 我知道,一定是帅气得令时光都停滞的男子,在我的印象中永远是少年模样,又单纯又爽朗,大笑时露出洁白的牙齿像个孩子。会在雪山下草场上潇洒地扬鞭策马。我知道,一定是那样的。 因为在年月久远却无比清晰的梦境里,我看见过你。 我看不见自己,却看见了你。 两张迥异的面孔,在空无一物的视界里终于重叠在一起。 ——就为了这么点微不足道的理由。 空 【3°c,多云】 入冬后,不到放学时间,天空就早早地长久地失去了光泽。 周五最后一节班会课,全校都在进行大讨论。 三班的一个男生殴打同班的一个女生,整个过程被拍下来上传到互联网上。拜这事件所赐,莘川高中作为一个小小区重点转眼名噪一时,只不过是恶名罢了。 由于两个当事人都被拍得异常清晰,很快就确定了身份,打人的男生叫陈介,被处以留校察看处分,被打的女生叫纪夏衍,因软组织大面积挫伤至今还在家里修养。校长受此牵连,被调去了别的学校。新校长被调来后第一件事就是组织全校开班会讨论。 至少在林落所在的九班,讨论的重点在那个隐形的拍摄者身上。 “我认为那个拍摄者比打人者更可恶。世界上怎么有这么冷漠的人啊!长达三分钟的时间里,他一直目击着暴力事件,却不采取任何阻止暴力的措施,而仅仅是拍摄,这种行为简直太令人发指了。” “就是!这种人更应该被揪出来处分,毫无人品、毫无公德、毫无正义感。说不定他把视频上传到网络上还是怀着玩乐的心态呢!太无耻了!” “我觉得我们绝对不能容忍这样的人和我们同在一个校园里,就应该发动"人肉搜索"把他给查出来,让学校把他开除!对!就是开除。” 同学们七嘴八舌、同仇敌忾。 班主任虽然比较冷静,但基本观点是与大家一致的:“拍摄视频的同学的行为不仅严重影响了学校的声誉,而且本身就有严重的道德沦丧倾向。我们应该的确应该将他找出来进行教育,如果谁有线索可以向校方反映。” 林落没有发言,而是转头看向窗外。 天空中铁锈色的云团在逐渐疏散,仓皇流离,灰蒙蒙的淡泊的微光往陆地下沉,整个校园像被松脂包裹住、就快要凝固的琥珀。这景象看起来让人感到寒冷,因此,虽然坐在开了暖气的教室里,林落还是不由的地紧了紧校服外套。 近在眼前的走廊有几块暗沉印记,像自己手心里溃烂后又愈合的疮疤。林落认识那个打人的男生,陈介。 总觉得有种和电视里的通缉犯是亲戚的别扭感。林落没有介入班会课的大讨论,部分原因也是由于自己这种微妙的处境。 虽然认识的时间很短,但就在这轻薄的认识中,林落觉得陈介并不像是会对女生使用暴力的人。因此对他动手的原因稍微有点好奇,不过也就仅止于暗自好奇的程度,没必要特地去深究,毕竟在这所学校里,暴力的存在大多数情况下是不需要理由的。 同桌的许莎莎就总嘲弄欺侮林落,没有任何理由。 除了微妙的处境、迥异的关注点之外,林落没参加讨论的另一原因是,许莎莎长期以来的暴力和冷暴力行径导致自己已经根本没有可能融入这个班级了。 【7°c,晴】 如果非要说林落这女生有什么特色的话,在周五穿校服这点大概还能算得上。 莘川高中规定学生每周从周一到周四必须穿校服,周五这天可以穿便装。唯一能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灰头土脸的一天,所有女生都不会放弃这个奇装异服的机会。 高一入学没多久的一个周末,林落的着装惹出了是非。 和大多数高中女生不同,林落还是乖乖地穿着妈妈买的大号童装,做个循规蹈矩的女孩。可谁知这世上的流行风是怎么吹的,居然把林落撵到了“时尚前沿”。作为一个平常其貌不扬沉默寡言的女生,林落在这天吸引的目光有点超负荷。许莎莎不高兴了。 “明明就是丑八怪一个,有什么资本扮"萝莉"啊!恶心死了。”起初只是音量有限的嘟嚷。林落虽然听见,却没打算把那当回事,哪想到这嘟嚷竟像病毒扩散,迅速纠集了一大片的附和。 “哼,是嘛,真恶心。也不自己照照镜子,萝莉装也是她穿的?真是丑人多作怪。” “……也不怕别人看了想吐。” “……” 因为有了同盟者,许莎莎更加肆无忌惮了,暗地嘲讽很快升级为当面侮辱。虽然林落早就不敢再穿便装,但却对事态好转没有任何帮助。“丑人多作怪”被简称“丑怪”,变成外号上身,再也摆脱不了。甚至随着时间的推移,不仅被以许莎莎为首的女生们孤立欺负,而且连男生也产生了“的确是个恶女”的想法,像躲避瘟疫一样离她远远的。 班里每天会安排一个女生一个男生作小值日,女生负责擦黑板,男生负责搬桶装饮用水。通常是按学号轮,不过全班人数是奇数,女生恰好比男生多一个。 劳动委员是许莎莎,所以脚指头也能想到结果。林落的学号在女生中间位置,却总被跳过,安排到最后一天一个人单独当值。每二十二天就有这么一次,林落从早到晚要忙于擦黑板,中午和下午大课间还得去一楼把桶装水搬上三楼。 明明是被逼无奈很吃力的把水连拽带拖弄上楼,却又被冠以“怪力女”的绰号。 进校后的第二个深秋,林落在领水处门口认识了林介。 男生从一开始就在观察自己,林落觉察了,这也是常事。不过他追上了这点令女生始料未及。 水桶被滚到楼梯口,林落做了两次深呼吸,正准备一鼓作气把它搬起来,却被从斜后方伸过的胳膊吓得岔了气。 收当时满脑子乱窜的电波干扰,事后已经回忆不出太多回过头那一瞬间所见的细节了。还留有印象的只剩下男生因逆光而深藏在额发阴影里的冷冽眼神,以及他身后与此对比的一大片没有半点云的暖色晴空。 “几班的?” “二、二年9班。” 男生稍一用力,提起桶装水往楼上走去。林落不知所措的跟着,隔了一会儿,有缺乏温度的声音从上面落下来:“你们班怎么叫个女生来领水?” “因为没人愿意和我一起值日。”实话实说。 男生把水桶隔在台阶上停下来,回过头,眼神复杂地看着也同样在几级台阶下停住的女生,过了长长的几秒,什么没说又转过身提起水桶继续上楼,一直帮忙送到教室门口,再也没有停。 那个时候,忘了问对方的班级姓名,林落以为就到此为止了。 【3°c,多云】 据说,那个“冷漠者”很有可能就是他们3班的学生。 有好事者根据视频的拍摄角度推算过镜头的大致方位,发现最有可能的位置就是3班教室的最后一个窗户。由于事发时间是某天放学后两小时,校园基本上是空的,谁都有可能挑开3班的窗户潜入教室进行拍摄,但最有可能的还是本班的学生留下来“作案”。 拍摄工具一看就知道是几乎每个学生都有的手机,没法根据画质之类的因素精确到品牌和型号,所以提供不了太多帮助。 线索到这里就断了。 大概有一周左右时间,外班的人看每个3班的人都觉得像犯人,怎么看怎么觉得可疑。因为殴打事件的当事人和偷拍事件的当事人都可能是3班的,所以整体给人一种“变态班”的感觉。3班的无辜者大概也觉得挺委屈。 中午在食堂吃饭时,林落旁边坐的是两个3班的女生。 “到底是谁啊?好烦哪。老被别班的人用奇怪的眼神看待,想想我的心里就堵。” “诶,你觉得有没有可能是xx?我看挺像是她,她平时就老和纪夏衍较劲掐架。” “怎么可能!你想啊,‘冷漠者’的立场明显是针对陈介不是针对纪夏衍。毕竟纪夏衍在视频里是受害者嘛,谁都看了都会同情她啦。” “要这么说的话,更有可能是男生吧。陈介太拉风,招人嫉妒也是难免的。” “要真是个男的那就坏上加坏了,身为一个男的……” “陈介不也是一男的?还打女生。” “哎哎,别再说他了,他也够可怜了,说不定是被谁算计的,谁知道呢。” “不过也说不定是被陈介无视的女生?” “……不知道啦,头痛。唉,赶快结束吧,怎么搞得嘛,我们班这学期一直很晦气,大事不多小事不断。” “该不会是……” “别说了别说了。”坐对面的那个女生大概已经注意到林落停下已久的筷子,就此收住了话题。 看来连3班内部都在相互怀疑。 除了陈介,林落只认识一个3班的学生,是个女生,曾经和自己上同一个周六补习班,有着和自己谐音相似的名字。有一次上课时老师点到“林落”,结果两个人同时站起来回答问题,事后有过简短的交谈,发现对方居然和自己同校。 如果继续上同一个补习班,林落说不定可以从她那儿获得点额外的线索,不过那女生升上高二后就不参加那个补习班了,林落在学校也没怎么碰到她。 虽然也好奇,但不可能去问陈介。 好奇被搁置太久,就彻底搁浅了。 【2°c,多云】 其实林落每天和陈介乘同一路公交车回家,只要两个班同时放学,碰到他的概率倒是很大。不出所料,在3班被“冷漠者疑云”笼罩的第二周,这天放学,女生急急忙忙地最后冲上将要开走的公交,还没平静喘息,抬头就迎上陈介自上而下的目光。 男生很高。半垂眼睑,一副缺乏神采的模样,不过倒不是因为受处分打击,而是他一如既往的本色,一般女生都管这叫“酷”。 林落冲他微微笑了一下,一边刷交通卡一边随口寒暄到:“好久不见哈。……快期中考试呢,每天都会拖课,真讨厌哪。” 男生愣了半秒,目光还落在女生左手的纱布上。“嗯,天都黑了。对了,你回家会不会比较不安全?” “感觉是有点害怕,因为下车后还要走一段区间路,没什么人。” 这之后又有几句断断续续、浅尝辄止的对话,继而一直沉默到女生到站下车。 双方都刻意避开了谈及关键事件。林落不想戳人痛处,毕竟是相当不光彩的行为,而且料想他那样本质不坏的人大概早就为那一时的冲动后悔了。 还不知道他名字的时候,第二次遇见他是在车上。给老人让座的男生和自己穿同校校服,再多看一会儿,觉得有点面熟,还没完全认出,对方却已经向自己点了下头算是打招呼。 “下次再轮到你值日就到3班来找我帮忙吧。” 马上就想起是谁了。 那天下午放学前刚在班里受了许莎莎的冷嘲热讽,走去车站的路上偷偷抹了眼泪,林落眼睛肿肿的,情绪高涨不起来,所以并没有对男生表达出太多感激,只是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 过了一会儿,自己也觉得有点失礼,只好打起精神重新展开话题:“上次都没问你名字。我叫林落,你叫什么?” 男生的瞳孔突然有个瞬间明显地收紧了:“什么?” “我问你叫什么。” “不是,前面那一句,你叫什么来着?”还是神经紧绷的模样,让女生摸不着头脑。 不过林落只微怔了一小会儿就明白过来:“噢,你们班有个叫李缨络的是吧。我是姓那个树林的林。”淡然笑笑,“读快了挺像的。” 男生没再失神了,恢复到面无表情的状态。“嗯,是挺像。” 那之后又在车上碰见过几次,短暂交谈过几次。还有一次,英语书被许莎莎“失手”扔进拖地用的水桶里,湿透了,课前没能晒干,林落只好去3班求助,男生很爽快的借了书。事后林落回想起来,好歹自己也算在别的班有朋友了,有点高兴。 交情就这么点,已经足以让人觉得他是个好人。 为什么他会打女生呢? 林落想不通。 不管有什么原因,男生打女生总是不对的。其实林落还是有点介意。 【2°c,雨】 林落想不通的事还有很多。更加令人费解的是,许莎莎在“冷漠者事件”中表现出的义愤填膺比一般人更甚,完全有“查出来后一定要和他同归于尽”的觉悟。可是,林落不明之处在于,在对待自己时,她的同情心,她的正义感,她的温柔与良善又去了哪里。 想来自己从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她的事,也搞不懂自己穿错一次衣服她的人生会有什么损失,这敌意出现的没有半点合理性,但它就是存在了,而且也带来了实质性的伤害。 林落望着横贯自己微微蜷起的手掌像蜈蚣一样丑陋的两厘米宽的疤痕,觉得左边座位上传来的女生尖利的一声声感慨“真是太令人发指了,那种人还在‘逍遥法外’”怎么听都觉得是反讽。 不久前的一堂劳动技术课,练习焊电元件,本来是同桌两人合作,但许莎莎照例像任何一次实验课那样把所有的都一股脑推给林落,只顾和另一边相隔一个过道的女生聊天。 林落独自练习,唯一的疏忽在于当许莎莎给自己递来工具时自己没意识到反常,头也没抬毫无防备地伸手去接。 电烙铁金属的一端是朝向林落递来的,而且电源被许莎莎接通至少有五分钟了。 女生惨叫着想丢开电烙铁,可皮肤已经被滚烫的金属黏着烫坏,痛感叫人生不如死。 带着歉意的笑容说“真不好意思,你自己也太不小心了一点”的许莎莎,为什么能一直那么心安理得? 为什么她的“疏忽”很快就能被所有人淡忘? 为什么坐在这个被自己残害到“一度灼伤”的女生身边毫无愧疚地感叹别人“令人发指”? 虽然已经拆了纱布,但手掌已经没有办法伸开,林落觉得现在自己可以算残疾人了。已经无论怎样勉强,都无法接住体育课上许莎莎一次又一次故意传给自己的排球了。从一个健全人变成残疾人,林落的心理没法一下子转换过来,因此在别人的目光落在自己手上时总觉得不自在。 陈介的目光当时落在自己手上,却很快又移开,并没有追问缘由。林落很感激,也因此对对方的痛处绝口不提。 那个晚上,车行至一半路程时突然变了天,下起雨。大颗大颗的水滴砸在两人面前的车窗上,再顺着下行,流成无数道细小曲折的河道。大街上亮起的霓虹灯光被这水幕隔绝在外,晕染成光怪陆离的色块,不断晃过男生的脸,男生的眼睛。 他的瞳孔,从林落的角度望过去,各色奇异的光线在那里汇聚,折射点不断游弋,一闪一闪,就像流泪一样。 虽然之后都没有再说话,但林落下车后,男生突然脱下自己校服外套从车窗扔出来,在缓慢加速向前的公交车上对她做了个挡雨的动作。 莘川高中校服的材质是种特殊尼龙布,少量水沾上去可以直接用抹布擦掉,大量的雨水下也能顶一段时间,所以林落顶着它跑到自己家楼道里时全身还没有湿透。 转身仰头望向筛下密集雨水的天空,暖热的液体却怎么也倒流不回体内,而是从眼睛里像泉水一样不停地涌出来。 【3°c,多云】 3班的班主任没少挨批,对“冷漠者”的怨恨日渐加深,既憋屈又烦躁,把班里每个学生都找出来谈话好几遍,还让他们互相检举揭发。“冷漠者事件”追查进展神速,听说已经锁定了几个“嫌疑犯”,不过造成的负面影响就是整个高二年级——特别是高二3班——整天都鸡犬不宁人心惶惶,没几个学生能静下心学习。 新校长怕期中考试成绩一败涂地,干脆大笔一挥特许高二年级自己组织期中考试,退出区统考。 如此一来,老师和学生们的追查活动好像得到了官方认可,越发如火如荼了。 班会课是早就结束了,而大讨论却从没有偃旗息鼓,亢奋如许莎莎者已经开始发表关于人性黑暗面的看法,有很快就能升格为哲学家的趋势。 林落被她堵在座位上出不去,直接叫她让开肯定会引来麻烦,不能动不能说,急于想把校服还给陈介却无计可施。一直拖到放学时,许莎莎总算慢吞吞理好书包回家了,林落才抱起衣服急匆匆跑去二年3班。 教室里已经不剩几个人了,林落低声问第一排的一个女生:“打扰,请问陈介已经回去了么?” 没回答。 反倒被白了一眼。 虽然感到窘迫,但林落对此却没感到意外,毕竟不久前才发生那样的事,陈介现在肯定人气大滑坡,成了女生公敌。 失望地转身走出几步,林落又停住了。每个人都只有两套冬季校服,如果今天不把这件还给陈介,他肯定没有换洗的了。才被处分过,又违反校规,会有大麻烦。林落咬着下唇,重新挪到3班前门。 “再打扰一下,那个……那么李缨络回去了么?” 这次是被皱着眉白了一眼。 林落再也不好死皮赖脸的问下去了。正打算离开,突然听见身后传来刚才那个女生的叫声,“夏衍,我抄完了。我们回家吧。” 林落按耐不住好奇心,回头望教室里张望,第四排只有一个扎马尾辫的女生从座位上应声站了起来,开始收拾摊在桌上的水笔和作业本。 没有绷带,没有纱布,也没看出她还有什么受过伤的迹象。 但就在这一瞥间,林落心里原本因情感亲疏失衡了的天平迅速倒向了正确的方向。在胸前抱着校服的手,也变成了拎着衣服无力下垂的状态。 左手心已经愈合的伤口忽然又生长出另一种难以界定的痛感。 难以界定的情绪,在与陈介相处的过程中并不算少。 虽然在第二次见面时男生是以“下次再轮到你值日就到3班来找我帮忙吧”展开话题,但又一次轮到林落值日时,女生却依然靠自己勉强把水桶搬上了楼,没有去求助。 那个时候,还没有发生“殴打女生事件”,和他扯上关系不会有任何负面作用。 同样连自己都无法解释的,还有在那个事件发生后,对观看视频的抗拒。 林落根本没看过那个视频,无法承认也无法直面他的行为,当周围所以舆论都在指责他的时候,女生甚至抗拒到想捂起耳朵,好像被指责的是自己。 在这天晚上,写完作业的林落却开机拨号,在搜索引擎里输入“莘川校园暴力”的关键词,很快就找到了那个视频。 其实非常短暂,林落都没回过神来,一遍就播放完毕了。 第二遍观后感:很失望,找不出任何他被算计被陷害被冤枉的证据,的确是结结实实、一下不虚的打了纪夏衍。 第三遍观后感:原来他们三班的教室和自己九班的教室离那么近,什么都拍得清清楚楚,的确是他们俩,任何一个认识这两位当事人的人都不会相信还有别的可能性。 第四遍时,林落还是感到似乎有哪里不对劲。 第五遍播放完毕后女生找到了问题的关键所在。在殴打纪夏衍的过程中,陈介口中一直念念有词,然而录音效果和画面效果成反比,一个字也听不清。就难免让人更加生疑了。 似乎是有什么原因的。可究竟是什么原因使陈介这么一个本质不坏的男生竟然对女生动手? 每当这个问题稍微呈现在面前,总被人用“不管什么原因打女人就是不应该”一带而过。大家似乎更加关心那个“道德沦丧”的“冷漠拍摄者”,其他的一概不重要。可是林落却对原因异常在意,哪怕是借口也好,至少得有一个。 不知道那视频自动重播到第十几遍还是第二十几遍的时候,林落突然想起,自己并不是第一次见到纪夏衍。 其实陈介从没有告诉过林落自己的名字。 只是有一次林落听见别人叫他。放学时,随着人流走出校门的林落恰好跟在陈介身后几步之遥,当时有个女生从林落后面一边叫着他的名字一边跑上前去拉他的胳膊。于是林落记住了。 那个女生,现在回想起来,就是纪夏衍。 当时的纪夏衍就顺势挽着男生的胳膊没再放开。林落只捕捉到前面顺风飘来的一些支离破碎的句子“其实……也觉得他很烦吧”、“烦死人……特讨厌……”、“清静了……总算……”听语气没有半点隔阂,这么想来,后来没请陈介帮忙搬水大概是这个原因。林落以此推测他们一定是情侣。 可谁又能肯定他们现在不是呢? 原本混沌的某些东西突然变得清晰了,但与此同时,原本清晰的另一些东西却反而丧失了新鲜感。 面对不断自动播放的视频,林落独自坐在黑暗里,长久地发起了呆。 【2°c,多云】 校服还是必须得还,但林落好像失去了积极性。过去了两天。虽然每天放学后许莎莎一让道林落就跑去3班走廊里转悠张望,不过没敢再开口问,也一直没碰到陈介。 又一个从3班失望而归的晚上,林落顺着路灯依次亮起的方向往车站慢吞吞地走去,离站台还有一段距离时早就在那边停了一会儿的公交车已经启动了。林落感到疲惫,本没打算加快步伐,想着“走就走吧,等下一辆就是了”,却偏偏只在这一秒眼尖,看见了一晃而过的车厢中穿秋季校服的男生的身影。 没有任何砝码,心中天平的一端却沉沉地落了下去。什么理性,什么是非对错,全都灰飞烟灭。 女生思维不经大脑,也不管自己的体育成绩有多差,拔腿就往公交车的方向追去。 “等——等一下!你的校服!”一边不顾形象的大喊一边还挥动着手里的校服,“等一下——!喂——” 明明拼尽全力去追,自己和公交车的距离却不容忽视的越来越大。 “等一下!陈介——!”又一次出乎自己的意料,女生没想到最后一句的尾音会拖出长长的哭腔。 这一秒,公交车却奇迹般的停住了。 女生愣在原地反应不过来,直到车尾玻璃后出现了熟悉的男生的脸才慌慌张张地捡起掉在地上的校服,快速跑上车去。 “追车是很危险的晓得伐啦?哦——哟——,现在的小姑娘真是一点都不知道轻重。” 被司机阿姨数落了,林落只好站在一边带着感激讪讪地笑。 “那么疯狂干嘛啊?”男生也好像很有意见。 “因,因为如果不把校服还给你的话,你明天就又要穿秋季校服了。”女生一边刷公交卡一边答道。 男生感到有点内心无力:“多穿一天秋季校服冻不死人,再说,明天是星期五。” “诶?”手僵在半空,“星期五么?” 星期五。黑色星期五。突然也觉得刚才干了件毫无意义的蠢事,无比懊恼。自己还在纠结,却听见男生继续说了下去。 “更何况,根本用不着……” “诶?”脑筋还没转过弯。 “……在意我这么差劲的人。” 隔了好一会儿,才领悟对方指的是什么事。终于主动提及了。 “唔,是有点差劲。再怎么说,打女生总是不好的。” 男生短暂的笑了一下:“这段时间,这句话听得我耳朵都生茧了。的确,打女生的我是错的离谱……” 女生还在琢磨对方刚才那一笑是什么类别,冷笑还是苦笑,突然听见对方接下去的“可是”,不禁诧异得挑起了眉。 “难道身为女生,就可以仗着自己是女生肆无忌惮地欺侮别人么?” “诶?” “难道身为女生,就可以仗着自己是女生无所顾及地践踏别人么?” “……” “难道身为女生,就可以仗着自己是女生无视别人生命的重量么?” “……” “那个时候,我反复问她的就是这么几句。纪夏衍却道最后也没回答。” “可可可,究竟是,”林落几乎已经组织不好语言了,“为什么打她呢?” “因为我们班那个叫李缨络的女生。你也认识的吧?” “认识……倒是认识。” “可是已经很久没见到她了对么?” “说起来,高二就完全没有……” 男生这次是很明显的苦笑了起来:“就是因为那个连死了都没人在意、甚至不知道的女生。” “死、死了?”林落忍不住抬手捂着嘴惊呼出来。 “高二刚开学不久就从自己家阳台跳了下去。” “……” “因为不堪忍受纪夏衍她们长期的欺负,最终怯懦地选择了结束自己的生命。即使这样还不够,死后还被她说是‘活该、太烦了、总算清静了’什么的。甚至,由于是在家里自杀的,学校不可能把校园暴力、学习压力这类见不得光的原因搬上台面,于是就采取含糊遮掩,把这件事蒙混过去。连同年级的学生,也没有几个知道有一个班消失了一个女生。她的存在,被那些冷漠的人彻底抹杀了。” 林落长吁了一口气,心缓慢地沉下去,好半天才整理好思绪重新开口,可声音却出人意料的平静。 “是你喜欢的女生么?” 男生点了点头。 “纪夏衍是喜欢你的女生么?” 四五秒后,男生微微点了下头。 “……就为了这么点微不足道的理由?” “就为了这么点微不足道的理由。”重复一遍,“微不足道”四个字被男生加上了重音。 “其实在打她以前,你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准备了,对么?” “大不了就是被开除。” “其实你很期待自己打她的原因被追究,进而挖掘出缨络的死因。对么?” “结果,却没有任何人在乎。没有任何人在乎缨络,甚至连纪夏衍也没有人在乎。他们关注的只有那个‘冷漠者’,只顾着尽情彰显自己虚伪的正义感。遮掩那件事的班主任尽管受到了批评,却依然担任着班主任,校长也不过是换了所学校当校长。而这所学校里,暴力和冷暴力都在继续。不是缨络,就是你,不是你,就是别的女生……没有休止停息。什么都无力改变,这大概就是所谓的一场空。” 林落的目光失去焦点落向远方。明明没有下雨,车窗外的霓虹灯光却在夜幕中越来越含混,最后氤氲成混沌的一大片。 看不惯李缨络的纪夏衍和看不惯自己的许莎莎,两张迥异的面孔,在空无一物的视界里终于重叠在一起。 ——就为了这么点微不足道的理由。 【2°c,晴】 结果,陈介在林落家这一站就跟着下了车。 “感觉是有点害怕,因为下车后还要走一段区间路,没什么人。” 等对方已经下了车往前走出几步,林落才突然想起自己不久前曾无意中说过这样的话。 女生站在原地,眼前的世界突然被奇异的光线分割成碎裂的棱镜,在镜面中央,有男生不成形却坚定的背影。酸胀的情绪撑得胸腔发痛。 男生觉察到,折回来,问:“怎么了?” 女生低着头,像要甩掉脑袋中的某种想法,狠狠地摇摇头:“没事。我是在想,明天轮到我值日,你能来帮我搬水么?” “嗯。” 跟上几步,又忍不住追加一句:“那么,以后能一直来帮我搬水么。” 男生停顿了一下。“对不起。总是只能在这种程度的小事上帮上你。” 林落忽然就不受控制地红了眼眶。 月光从厚重的云层上一寸一寸钻出来,光线很细很长,在林落的瞳孔表面折了个弯,义无反顾的往前奔去。男生的背影在视界里缓慢地清晰。 已经清晰了。 林落快走两步到男生身边,用掌心贯穿着丑陋疤痕的左手拉住了对方的右手。 男生岁虽愣了一下,但既没有把手挣脱开也没有停住脚步。无限接近的距离间,只听见彼此的呼吸声温柔而绵长。 男生的手非常温暖,不寻常的温度经由那块凹凸不平的皮肤流向了全身每一处神经末梢。 “呐,陈介,我喜欢你。” “嗯。” “就算你打过女生,我也喜欢你。” “嗯。” “就算大家都指责你,我也喜欢你。” “嗯。” “就算你没有办法忘记别的女生,我也还是喜欢你。” “嗯。” “就算这件事听起来没有任何根据非常不切实际令人难以置信,可是,我还是喜欢上了你。” “嗯。谢谢你。” 握着女生的手的力度,在瞬间加重。之后的一路,都没有再松开。那一直持续向外扩散痛楚的伤口,也似乎消失了。 林落的步伐很软,感觉像走在梦里。 【0°,阴】 周五上午第四节课,二年9班的林落在想起“带会吃完午饭要和陈介一起去搬水”的同时,下意识地转头朝上看向了二年3班的教室。 在迎上那个少年自上而下的目光的一瞬间,整个世界被按下了暂停。 所有吵吵嚷嚷的噪声全部被删除,不留一片弦音,一如头顶那没有半点云彩的阴霾天空。短短几分钟的对视,在时空错位的拉扯下无限延长,长过了几个世纪。 那个让人痛心疾首的真相,就在这几个世纪之后“哗啦”一声,毫不犹豫一股脑倒在了措手不及的林落面前。 没有人注意到,可是你早该发现的。 殴打女生事件发生在自己身边的走廊并不是巧合。 因为那是陈介最有把握的地点。如果是在这里,一定能拍的清晰。因为坐在这里的你,每天每天的遭遇,他都看得清晰。 多么可笑,这一切都是陈介自演自导。 所有人心心念念的那个“冷漠者”,其实根本就不存在。 把手机放在窗台上按下录制键朝向自己的视线每天所及的方向,接着把纪夏衍叫到自己的视线每天落定的地点,最后再把视频上传引发话题,对于陈介来说几乎不费周折。 以在领水处第一次开始对她的观察为起点—— 从几级台阶上递下来的复杂眼神、听见她名字时神色的凛然一变、从车窗里扔出的校服、央求司机停下的公交车、一起走过的夜路以及最终紧紧握住的手。 ——比永恒更漫长的注视,一点一滴日积月累的目光,始终定格在她的身上。 迫使他出此下策的,何止是四个月前就已经辞世的同班女生? 时间是唯一的冷漠目击者。 在轰动全市的校园暴力事件发生前四小时,同一个地点,发生了另一起不为人知的“意外事件”。劳动技术课上,坐在窗边的一个女生误接过了同桌恶意递来的电烙铁。 ——这所学校里,暴力和冷暴力都在继续。 ——不是缨络,就是你。 ——不是你,就是别的女生…… ——没有休止停息。 ——什么都无力改变,这大概就是所谓的一场空- end- 仙蒂瑞拉的妒意 二零零七年十二月二十九日晚八点三十五分,当下川市采堇高中的新年晚会彩排进行到芭蕾舞剧演出这一环节时,二年级的藤堂夜正倒在寝室的床上睡得不省人事,以至于错过了一次直面凶杀案现场的机会。甚至当整个学校响彻着警笛,而且看热闹的宿舍管理员已经拉亮整栋楼所有电灯的时候,藤堂依然睡得像尊蜡像。 事实上,并不是这位十六岁的少女是睡神转世,平时她的睡眠质量也不是特别好,但是,在自虐性地跑完一万米并且没有吃晚饭的情况下,很难说她是睡着了还是晕倒了。总之,第二天起床时,除了接受自己已经十七岁这个现实之外,等待她的还有一桩爆炸性新闻。 可首先的问题是,为什么好端端的女生要自虐呢? 如果说“自己最好的朋友不久前自杀身亡导致自己伤心欲绝”这个理由还很牵强的话,那么在这个前提下加上”事后发现她不是自杀“,“真正导致她死亡的原因恰恰是自己”,应该算是自虐的充分条件了吧。 藤堂夜的死党简妮在一个月前从教学楼天台跳下“自杀身亡”——那仅仅是警方的判断。这个判断的依据是,简妮留下了所谓的“遗书”。“与其这么压抑的活在世界上还不如死掉算了”———乍看之下的确是相当厌世的一封遗书。但藤堂夜知道那不是。 藤堂夜和简妮是从小一起长大——非要用一件事来证明的话,那么就可以说是——”要好到连日记都会交换看“的朋友。也就是这个原因,让藤堂知道那张放在简妮口袋里的纸并不是遗书。而是简妮三个月前发牢骚的一段日记。当毛骨悚然的藤堂去简妮的遗物里翻找那本日记时,发现它不见了。 本来存在的东西消失了。藤堂当然知道这是一个阴谋,问题是自己口说无凭找不到证据。其实还有更加令藤堂坚信简妮并非自杀的迹象,但也更加充当不了证据。而且,虽然藤堂不愿承认,但完全无法否认简妮的完美,,永远的年级第一、从国小一年级就担任班长、死前不久还和全校女生心中的白马王子郑松行确定恋爱关系,享受着这样的人生,怎么可能因为日记中所描写的”对未来暂时疑虑“而去自杀?因此,即使身为警视厅厅长的千金,藤堂还是眼睁睁地看着简妮被一纸”遗书“判了死刑”。 这里还不得不说说郑松行。与其说他是简妮青梅竹马的恋人,不如说是藤堂夜的。藤堂夜与简妮成为朋友开始于小学二年级时简妮转学与藤堂同班并且成为邻居,而藤堂与松行的熟识则在更早,大概是六岁的时候,两家就在同一个小区。至于松行同学最终怎么会选择简妮而不是藤堂,这是个复杂的问题,此处暂且不论。 总之,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性,藤堂是因为不满简妮抢走了松行犯下了那个不可饶恕的致命错误,而导致简妮的死亡。这个并不是一个可以轻描淡写糊弄过去的失误,或者说潜意识里藤堂很可能是故意的,所以这失误的影响一直延续了整整一个月,可怜的女生还是没能把自己从罪恶中解脱出来。但现在,在藤堂面前出现了更加恐怖的事件。 沉睡中的藤堂夜此时还没有半点觉悟,自己将成为目前为止暂且被外界称为“采堇新年彩排杀人事件”、不久后在整个下川市家喻户晓的的“仙蒂瑞拉杀人事件”中的女主角。于是,在被害人被杀的翌日,二零零七年十二月三十日早晨七点二十分,咬着包子走进教室准备上课的藤堂夜一头雾水的反问面前的松行:“哈啊?绘里莎被杀?”正式被卷入了这起杀人事件。 首先,来回顾一下采堇高中新年彩排杀人事件的经过。 死者是名叫绘里莎的女生,十六岁,采堇学园二年级学生,由于出众的舞蹈才能,刚刚获得了全国舞蹈类最高荣誉金莎赏的新人赏,可是却被谋杀于学校的新年晚会彩排舞台上。当时至少有五十名老师学生舞台工作人员和演出演员目击,却没有一个人看见凶手。因为翩翩起舞的绘里莎在一分钟断电事故后,灯光重新亮起时,已经倒在了血泊中。 身为男主持的郑松行在距离舞台的位置上镇定地指挥大家报警,并第一时间拍下了案发现场的照片。 “就是这些、”男生讲数码相机递给藤堂夜。 “给我看干吗?没看见我正吃早饭么?”女生鼓着腮帮子没有接。 “我觉得可能和简妮被害有联系,毕竟,一个学校一个月内连续的发生两起案件。” “被害?”女生的动作突然停止,血液仿佛骤然凉了下去,“你怎么,也这么认为?" 男生笑了笑,“可惜只是猜测,没什么证据。” 女生满腹狐疑地看了看他,没再说话,接过了相机。 “死得可真惨呐” 死者,也就是绘里莎,当胸一刀横躺在地上,半个舞台血流成海,白纱裙染得鲜红。似乎是故意摆放成“大”字的姿势,然而两只手臂却弯曲上折,再仔细看点,它们已经脱离了身躯主体。 “警方这次又怎么判断不是自杀了?”女生略带嘲讽地问道。 “废话,如果她先用匕首砍断自己的左手,那要用哪只手去砍断自己右手,再在胸前补上一刀?”松行摊着手耸耸肩,“白痴也知道。” “他们也只有在这种‘白痴也知道’的问题上才能这么干脆地给出正确答案。” “喂喂,你是警视厅厅长的女儿好吧?” 藤堂冷哼一声,继续移动着相机里的图像,“身边这个黑点是什么?” “哦,是个巫毒娃娃。” “巫毒娃娃?” 也就是现在网络上风靡的那种用来诅咒的娃娃?十几块钱一个,用来满足大家那点恶毒的小小心愿? 本来也很普遍,偏偏又和简妮的北海连接上了确切的关系。简妮北海时携带的钥匙串上,和藤堂一起买的可爱的布娃娃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巫毒娃娃,藤堂以前没有见过,这件事也非常蹊跷,却同样不能作为证明,因为无法印证那巫毒娃娃不是简妮新买的。 如今巫毒娃娃更显而易见地出现在了另一件凶案的现场,应该没有任何一个舞蹈演员会携带这种东西上台演出吧。 简妮的事虽然被掩藏地很好,但果然没那么简单。 到这一秒,藤堂已经下定决心要插手案件揪出杀害简妮和绘里莎的凶手了。 “觉得是同一个人么?”男生问道。 “啊?” “杀害简妮和绘里莎的凶手是同一个人么?” “应该是吧。” “我不那么认为。” 松行这样自负的语气让藤堂夜恼火,显然是摆了套让自己钻,借机炫耀他思维的缜密。 女生没好气,“为什么” “杀简妮的人用尽一切办法伪装她自杀,事实上他已经达到了这个目的混淆了人们的视听。但是杀绘里莎的人好像非常想让人知道绘里莎是被他杀的,而且他也不惧怕被人发现。居然在众目睽睽之下动手。” “说有联系的人是你,说不是一个人的也是你。”利用好奇心把我卷进这桩案件么?恭喜你,你的目的达到了。 “而且,据我所知,绘里莎在白天收到过莫名其妙的匿名信件,我想着里面一定有凶手的寓意。” 男生说着从背包里掏出一封信放在文件夹上,信封里面是一张乐谱。 “你说她收到的是这个?”准备工作还挺充分,毕竟现在距离案发才十几个小时。 “没错,《灰姑娘》的钢琴配乐谱。” “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么?抱歉我是音乐白痴无法欣赏这个。” 松行拿出另一张乐谱,“这是我问文艺部长陆茜要来的这个乐谱的正确版。” “嗯?那这份不是正确的么?”藤堂扬了扬自己手中的文件夹。 “是错的,中间漏了一段。” “那是什么意思?” “如果仔细核对的话,正是在这段乐曲期间,绘里莎被杀害了。” “什么?你是说……这是杀人预告?”女生沉不住气,惊呼出来。 松行在全班反应过来之前将她扯出了门外,“没错。” “太可恶了。这人真是肆无忌惮。任何一个正常人收到这个信件都不可能引起注意吧?事先寄出这种不可能到达预告目的的预告显然是变态的炫耀。” “那绘里莎就肯定不是正常人了?” “难道,他注意到了。” “而且因为觉得蹊跷还拿给奈月看,所以这份乐谱才会在奈月哪里。” “奈月?” “永远的女二号。绘里莎最好的朋友。连这个也不知道,你是这个学校的学生么?” “哦,想起来了。” 采堇舞蹈社最知名的三个“台柱”,绘里莎、奈月、萌。其中绘里莎和萌都是骄傲的大小姐脾气,而奈月却截然相反,一直温柔又低调地在绘里莎身边充当着“陪衬者”的角色,被称为“永远的女二号”。最好的朋友?这称呼有点可笑。藤堂想起了自己,一直以来也经常被介绍成“简妮最好的朋友”。令人不由得苦笑,再低调,再温柔,谁能保证在纯粹的友谊之外,对她没有一丝妒意呢? “我想去见见奈月。” “暂时不要。早上去找她要乐谱的时,发现她情绪很不稳定,整个人都快崩溃了,目光涣散、一直念念有词。最好的朋友惨死,这种打击谁都受不了,你也不是这样么?让她静一静吧。” 藤堂愣了一下,随即露出诡异的笑容,心想,松行你实在太不了解女生,如果不是做了亏心事,怎么会濒临崩溃?我也一样。 松行没有迟疑,又搬出了新的证据,“今天还有件怪事。” “怎么了?” “绘里莎所在的二年二班的黑板上离奇地出现了这个……”松行又递过了数码相机。 在画面中,除了昨天放学前写好的课程表和值日生,就是中间赫然呈现的怪异等式: 5+5+2=2 “不是吧?如果是凶手写的,那也太变态了。真挑战人的智商啊。”藤堂变换了一下相机的方向,还是没看出所以然来。看来奥妙就藏在这个式子上,“不过现在研究这个有什么用?凶手总不会借此把自己的身份公之于众吧?” “你不觉得,这个反常的东西,和某些反常的东西,可能是一个用途。” “你是指……钢琴乐谱?”女生惊讶地捂住自己不自觉张大的嘴,“难道是杀人预告?” “像他的一贯风格。” “一贯?风格?” “只有连续杀人犯,才会这么肆无忌惮吧。” 因为发生命案,采堇中学的演艺厅被封锁了。不过郑松行的老爸可是下川首富、这所学校最大的董事,而藤堂夜又是警视厅厅长的女儿,所以偷偷溜进来即使被发现也应该不会被当作嫌疑犯。 只不过,在这种散发着浓郁血腥气的地方寻找郑松行所谓的“被遗漏的细节”真的确定不会是徒劳么?松行的理由是“凶手不可能只给一个莫名其妙的等式而不留下任何解谜线索”,藤堂的反驳是“等式本来就是线索,况且前一个杀人预告不也没有留下任何额外线索么”。 “呐,夜,如果你是凶手的话,会怎么杀了她。” “你才是凶手。“女生白了他一眼,”这个么,不可能啊,怎么可能有人强大到在几秒钟内杀人又碎尸?” 连奥特曼也做不到嘛! “先不管这个。我们总是被这个谜题绊住手脚的话就永远不能冷静地思考问题。不妨暂且假设她被杀在时间上完全可行。如果你是凶手,嗯?” “当然是先一刀捅死她然后再慢慢处理尸体,如果时间允许的话。” “那么凶器呢?” “当然是刀啊!” “可是这把刀,并没有被扔尸体在旁边。凶手先杀人,然后碎尸,最后又不厌其烦地多做了一个动作——把刀插回去。为什么?” “……” 变态人的心理果然是没法理解。 “再换个角度考虑,如果没有这把刀的存在,它被凶手带走或丢弃,看到尸体后你第一个想法是什么?” “……绘里莎是怎么死的。” “正确。那样的话我们根本就不能当场推断绘里莎是因为被割去双臂失血过多而死,还是因为胸口的这道致命伤。” “你是说,凶手在可以强调她的死亡原因?” “没错。凶手是在暗示:看,这一刀是为了杀死她才不得不多出来的,其他没有一样是多余的。” “看来你很了解他嘛!” 松行对藤堂没营养的话不予理会。 “嗯。也就是无意义的东西并不存在,存在的一切都有寓意。尸体的摆放方法、手臂的位置、被割掉的脚趾,都是凶手刻意而为的。” “等等,什么被割掉的脚趾?” “昨天在现场看见的,绘里莎的脚趾被割掉了。” “果然残忍,不过,哎,你是怎么看见她的脚趾被割掉的?绘里莎当时没有穿鞋吗?芭蕾舞鞋应该是不会露出脚趾的啊?” 松行微怔,继而笑起来,“你还挺细心。这点我居然没想起来。凶手又故意多做了一个动作,为她穿上鞋。在割掉她的脚趾后又特别为她穿上了鞋。我之所以会看到是因为现场勘察结束处理尸体时她的鞋从脚上掉下来。两只同时,所以引了我的注意。” “你是说,两只鞋同时掉下来?怎么可能?” “废话,两只脚的拇指被割掉,脚短了一截,鞋子当然会穿不住。” “这么说来。大概连这个也在凶手的计划之内。唉?不过松行,你脚上的拇指会比食指长很多吗?” 男生愣住两秒。 “那不是绘里莎的鞋!” 两个总算是异口同声了一次。 “凶手为了放大效果特地用大一号的鞋替代了绘里莎原本合适的舞鞋。不过他这么煞费苦心到底想干什么?” “像下川市这么低能的警察队伍,还不如拿着广播喇叭面对面与他们宣战来得直接。” “……你老爸会为有你这样的女儿感到欣慰的。” “你老爸也会为有你这样的儿子感到欣慰的。”只有从小一起长大的藤堂知道松行身为首富之子以外的另一重身份——全国势力最大的黑帮少东。如今这位将来很有可能继承父业的男生正在协助警察调查案件,着实很为家族争光。 “嗯?” 男生发出的奇怪声音吸引了女生的注意。 “发现什么了?” “刮痕。” “唉?哪里?” “很多。” 藤堂顺着松行指的方向一路用手触摸过来,果然地板上有不少凹凸不平的刮痕。可是…… “这又能说明什么?舞台的地板有划痕是很正常的啊。” “它们很新。” 藤堂出其不意地凑到放大镜的正上方,与躲闪不及的松行的脑袋默契地配合成“彗星撞地球”。 “呜哇——痛痛痛痛痛!” 一阵极端失态的叫喊声过后,他才发现女生似乎毫无反应,甚至索性趁机捡起男生因为伸手去捂脑袋而掉在地上的放大镜观察起来、 非人类。松行在心理强调一遍。像是石头碰鸡蛋一样。 “果然,刮痕不仅很新,而且极细。” “这一定是凶手留下的印记!” 藤堂非常肯定的断论让被撞后严重走神的松行为之一振。 “为什么啊?” “你不就想得到这种答案么?” -_-|||||||||| 无话可说。男生从背包中掏出一瓶溶液,无情地把这个不可理喻的外外星女挤开:“让一下。” “这是什么?” “3-氨基邻苯二甲酰肼” “我化学不太好,能告诉我是干什么用的么?” “如果你不打算回去上课的话,马上就可以看到了。”男生把溶液倒在刮痕附近的地板上,又将放大镜直接放在了刮痕处,抬头对女生说,“去把灯关一下。” 什么嘛!先是炫耀似的道出那么亢长的一个化学名词,继而又使用这种打发下人办事的轻率口气。 十足的“纳西索斯”! 不过是人都有好奇心,即使需要跷课,女生还是乖乖地跑上二楼控制台把灯关掉。一蹦一跳的回程刚到舞台边缘,突然“啊——”的尖叫一声。 如果不是此时正值上课时间,说不定外面路过的学生会以为这里继昨天之后又发生了一场命案。 “你没事吧?”男生面无表情地回过头看向她。 “喂,你早说是鲁米诺溶液我也不会被突然吓倒了,难道就为了显示你化学有多好?”女生恶狠狠地冲男生咆哮道。 “我以为你不知道鲁米诺。”依旧面无表情。 “身为警察的女儿我连这种用以检测血液的荧光剂都不知道也好早点去自我了结了。” “那最好……果然不出我所料。” “唉?什么?” “凶手也有失算的时候。” 藤堂被刚才那么一惊,腿有点发软,于是干脆以爬的方式回到男生身边。 “怎么了?” “你觉得这些刮痕是什么?” 松行顾左右而言他。 “凶手不小心留下的咯。倘若它们有意义的话。” “错。昨天鉴定科的人发现凶手不仅把刀柄的指纹,而且把附近地面上所有的痕迹都仔仔细细擦过一遍——这种可怕的完美主义者,怎么会因为不小心而留下痕迹?另外如果是失手,为什么只有这里有,尸体周围的别处却没有?为什么刮痕这么多却又这么集中?” “你的意思是……他故意留下?” “事实上,这应该是凶手用某种工具写下的字迹。但是很不幸,这位谨小慎微的凶手也有失算的时候。刚才的鲁米诺实验证明,血液漫过了这些字迹。” “也就是说,凶手曾写下过字迹,但因为对血流的范围估计不足,这些字迹被血液漫没根本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就消失了。在清洗时它们和血液一起被打扫干净。是这样么?” “嗯,可能性很大。而且我怀疑他不会那么大费周章地另寻工具,也许只是直接用杀人的那把刀沾血迹写下的。 “对呢!这么一来被血液漫过的话就更加不可能被发现了。唉,可怜的凶手!” 这家伙在想什么啊?竟然为凶手百密一疏的犯罪首发惋惜。 真是…… 松行顿时觉得自己额头上布满了黑色竖线。 “这个给你。” 男生递来一支铅笔,同时自己手里也拿了一支。 “干什么?”藤堂有点郁闷。 “涂这些刮痕,看他写了什么。” 哈啊? 这是不可能事件嘛! 这么多呢! 但是看见松行已经不吭声埋头苦干,她也只好跟着做起来。 “天才。我们为什么只能用这样枯燥沉闷又低效率的方法来解决事件?” “不要叫我什么天才!” 天才这个词,从你这种连自己老爸都不放过的毒舌女嘴里吐出来,怎么听都像是“天生蠢材”的缩略版。 …… 虽然过程漫长,但这浩大的工程还是在藤堂不间断的满腹牢骚和松行针对麦芒的回敬中圆满结束。事实证明,郑松行和凶手,这两个家伙绝对是宇宙超级无敌精神病患者!干了整整一上午得到的结果几乎要使藤堂当场晕厥送进医院抢救。、 凶手那个终极大变态,他写的是: 鞋太小不是为她做的 xxx ——哈,这就是他换鞋的原因? 连松行都无可奈何地苦笑着说:“这凶手还真……幽默。” “我崩裂了。”藤堂无力地坐在地上。 “不过这个叉叉叉又是什么意思呢?” “不清楚。通常来说有一下这几种含义,第一种可能,是某某某的意思,如果从便条落款这个角度来说只能判断凶手的名字或者至少是自称的三个字。” “第二种可能,是信件结尾常用的‘kisskisskiss的意思,不过他没必要kiss警察吧?” “现在这两种解释都非常牵强,更加表明,凶手绝非正常的地球人。” “不用这么悲愤,跟他过招似乎还更能增加你的娱乐精神。” “算了吧。我宁愿回去吃没有任何娱乐性的午饭。” “在那之前,用相机取证。然后把铅笔印擦掉。” “能不能用个请字?从小到大就习惯对我呼来喝去。就算你是王子,难道我是灰姑娘吗?我在我们家也是公主呢!” 这是哪个版本的偶像剧台词? “唉———你这样随便篡改,朴素熙老师会不高兴的。” 松行内心无力地叹了口气,任由女生在一旁指手画脚,颇具牺牲精神地完成了上述一系列扫尾工作。 两位敬业的侦探整个午饭时间也被杀人事件占据了,用以讨论凶手的杀人动机。虽然松行日后一向的态度来看,他是丝毫对杀人动机不感兴趣的人,用以其本人的原话就是“怎么说都是犯罪,难道用一句情有可原就能开脱”?不过在“仙蒂瑞拉杀人事件”中,由于绘里莎本人的性格缺陷,实在给本案带来了太大的阻碍。因为每个人都像是有杀人动机,可见此人人品之匮乏。如此议论死者显然不太好,就此打住。 但一切有动机的人之间,身为舞蹈社成员奈月和萌的嫌疑最大。这三个人从同一初中毕业,以艺术特长生的身份直升全国排名第一的高校采堇高中。可是,因为绘里莎的存在,另两个人永远只有做配角的份,包括这次校园游园祭晚会,在芭蕾舞剧《灰姑娘》中,饰演主角仙蒂瑞拉的是绘里莎,奈月和萌分别饰演了两个坏姐姐,依旧是配角。 平时奈月是绘里莎最好的朋友,而性格又随和,但萌就不同了,就在案发当晚,萌和绘里莎还曾在众人面前发生过口角。正因为这次口角,绘里莎一怒之下冲出门外,知道轮到自己彩排时才上台,大家还差点以为她会罢演,现在想来,罢演了才是幸运吧。如果凶案不是发生在那段乐曲中,就不能显示凶手的智慧,那个心理扭曲的家伙应该就不会动手了, 可是,世界上你没有如果。 “你手机有秒表功能么?” “有啊,怎么?” “我想试验一下凶手是怎么做到的。” 两个人在互掐秒表在后台与舞台上狂奔了一下午显然毫无成效。 “该死,无论怎么测试计算,从离舞台中心绘里莎的位置至少有40米的侧台冲上台杀了她、截肢、再将自己掩藏起来,这些在一分钟之内是不可能完成的事吧?”男生瘫坐在地上。 “等等!” 松行一脸诧异地抬头看向仿佛明白了什么而大吼一声的藤堂。 “你说……隐匿?” “唔。是,是啊。” 藤堂顿时露出——总是被松行形容为“诡异”的——笑容。 “我知道凶手是怎么做的了。” “哈?” “真是被她骗得团团转。” “怎么做的?” “为了看彩排的走台,所有的老师和演员都会坐在很高的地方而不是前几排吧?” 男生仔细想想,“嗯,这么说来,的确是的。” 藤堂从地板上弹了起来,眼睛发光。 “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啊!” “哈阿?可是,它的确发生了啊!难道你要说是我们所有人的幻觉吗?” “是……错觉。“ 之前一直把注意力集中在时间的不合理因素上,但是世界上没有鬼怪,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就是不可能发生。 顺着这个思路走下去,那个方法,是完全可行的。终于,明白了凶手的骗局。 而如此一来,嫌疑人也就大大减少了。因为,这是只有凶手才可以做到的。 “昨天断电后的详细情形你能告诉我么?” “唔,这个,断电后现场立刻有点混乱,不过身为文艺部部长的陆茜让大家都别慌,大概是跳闸,她去二楼查看。灯亮起来的时候,所有人同时看见绘里莎死了。” “那么音乐呢?” “哦,还有,此间音乐倒是没有断过。因为演艺厅的灯光和音乐是不同的线路。” 果然! “那么昨天断电期间,奈月和萌在哪里?” “和我站在一起啊,绘里莎的独舞之后就轮到她们一起出场了。” “也就是说,这个芭蕾舞剧是从绘里莎独舞开始,然后其他演员才上场?” 松行点点头。 “只差一点点,又出现不合理因素了。” 接下来的时间被大量浪费在对着“5+5+2=2”这个不成立等式上。直到夜深人静,两人依旧坐在发生命案的现场,对松行来说也许没什么,不过对从小就怕鬼的藤堂来说就不太妙了。 “到底是什么意思嘛。“”而且,刚开始你神神叨叨说完全知道犯罪手法也没有成立的可能性。“”你不也一样毫无进展?” “那也没办法,‘鞋太小’那句话根本就不是解谜提示。” “你就那么相信凶手会给出提示?” “要不然留那种预告干什么?如果不是希望有人解出来的话。” “可是他究竟是出于什么心理呢?希望有人解出来阻止他疯狂的行为?” “……也许是,绘里莎曾经做过什么不可告人的坏事,凶手潜意识中不仅想惩罚她,还想有人能深入追究,查出绘里莎的过往。”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昨天晚上萌和绘里莎吵架时曾说:‘别忘了你曾经做过的事。’我清楚地记得绘里莎的答案是:‘还轮不到你来威胁我,你以为我会怕你么,你自己难道就什么也没做错?’不过因为奈月和陆茜及时过来劝架,两人没有继续吵下去。” “萌肯定知道些什么。”藤堂从地上“噌”地爬起来,又一把拽起松行,“走,去问萌。” “喂喂,已经熄灯了啊,说不定都睡觉了,不太好吧。我们又没有什么有价值的发现,这样莽撞地跑去问她估计也问不出来什么。何况听绘里莎的意思是萌好像也有做错的事哦。怎么可能随便说出来?” “真是的,”藤堂泄气地重新坐下来,“是哦,折腾了整整一天也没有什么有价值的发现,困都困死了,还在为这个‘不等式’头疼。” “如果能像前一次那样知道时间和人物就好了。” “知道时间和人物?那根本就不是能确定凶案的存在啊。谁会想到在那一段钢琴曲的时候会停电呢。” “对凶手来说,用冰块或者什么定时装置很容易做到,而且刚才去确认,电闸上的确有奇怪的痕迹。” “不过,对于……等等。那是钢琴曲?” “是啊.” “松行,再给我看一下照片,案发现场的照片。” 男生满腹狐疑地讲相机拿出来。 “跳独舞的时候绘里莎应该在舞台中间吧。” “当然啊。” “那么凶手连地点也预告了哦。” “什么?” “你不觉得绘里莎尸体的位置很不对劲么?” “唔,这么说来,的确是,太靠左了。” “这个位置,平时不是空着的吧?” “啊……放钢琴的位置!” “时间,地点,人物。全都齐了。如果当事人事先提高警惕的话,也许案件就不会发生了。” “还没有人会因为收到一张漏了片段的钢琴谱而取消演出。尤其是绘里莎。” “难道她那天的演出就没有丝毫因为心理受到影响而不对劲么?” “没有,甚至比平时跳地更好。” “真是个自信又骄傲的人哪,都不知道该怎么批评她。” “那么这次呢,5+5+2=2。” “呃,又回到这个问题上来了。” “会不会也和乐谱有关?数字的话?” “有可能。等等……你不觉得5+5+2这个形式很眼熟么?” “这么说的话倒是……秒表!”男生惊呼一声。 “对啊。会不会是小时、分钟、秒?” “音乐一个音程有七个音符,如果要完全用音符表示就必须用七换算,5的话可能是5点、12点、19点。后面的5和2也有太多可能性、这样的组合有很多种啊,没法确定。” “那么,会不会是年月日呢?因为年月都是确定的。被七除余五,是二零零七年,被七初余五的是十二月没错,被七初余二的是,三十号!今天。那么……等号的意思是以此类推?可是被七除余二的两点、九点、十六点和二十三点没法确定啊。唔……如果是今天的话就太悲惨了,无论这四个中的哪一个时间都过了,说不定该杀的人早被杀了。” “而且,这人也太差劲了。这次只预告了一个无法确定的时间,人物和地点都没出现。”松行有点泄气。 藤堂突然想起什么抓过松行的数码相机一阵乱按,之后像真正崩溃了一样瘫倒在地上。 “怎么了?” “松行,能告诉我现在几点了么?” “十一点四十,怎么了?” “如果现在去奈月的寝室的话,一定能看见惨不忍睹的尸体。我心脏受不了那个刺激,你去吧,顺便报警。” 作为两件案件的目击证人,松行被警方反复盘问了好几遍才被释放。远远看见沮丧的女生正坐在演艺厅的门口的草坪上,走了过去。 “咳咳,简直把我当成嫌疑犯了。” 见女生有点痴呆毫无反应,男生手撑地旁边坐下,“怎么了?” “如果早一点发现了的话,就不会死了。” “这种事也是没办法的啊。不过,我到现在还是没想清楚你是怎么知道奈月被杀的预告的。” “其实,简直一目了然。黑板上除了不成立等式并不是空无一物啊。” “你是说……”松行慌张地从口袋里掏出相机,果然,在值日生一栏写的名字是——奈月,“可是地点和时间都无法确定。说到底还是凶手没有遵守规则。” 藤堂苦笑着摇了摇头,“正因为无法确定才被确定。” “什、什么意思?” “早晨5点、中午12点、晚上7点以及晚上11点,这四个时间里,哪一个是奈月唯一确定的地点?” “……十一点。熄灯了啊。” “如果奈月不在寝室的话,一定会在熄灯前被点名的值周班发现。所以,正常情况下,奈月在熄灯时没有理由不在寝室。况且,现在两人间完全变成了被害人所在的单人间,因为奈月的室友是前一天晚上被凶手亲手杀害的绘里莎啊。” “的确是同一人所为。又出现了巫毒娃娃。而且连尸体的摆放形状都一模一样,凶手还刻意给她穿上了芭蕾舞裙和大小不合适的舞鞋。只不过这次被割掉的是脚后跟。” 藤堂听到这里突然悲惨地笑了起来:“在那个可恶的家伙心里,还把这仅仅当成一场童话呢。” “什么?” “松行,你不记得童话《灰姑娘》的结尾了吧。” “唉?” “有一个版本的结局是这样的,继母为了让自己的大女儿穿上水晶鞋,砍断了她的脚趾,结果和王子一同回家的路上,有小鸟在唱‘鞋太小/不是为她做的/这不是你的新娘’。王子一看,血流出了鞋子,于是把大女儿送了回去,继母为了让自己的二女儿穿上鞋,砍掉了她的脚跟,结果和王子一同回家的路上又有小鸟在唱‘鞋太小/不是为她做的/这不是你的新娘’。王子又把二女儿送了回去,最后才找到了穿的下水晶鞋的灰姑娘。” “我大概已经能推断出一些线索了。松行,如果绘里莎和奈月都死了的话,出演灰姑娘的将会是萌吧。” “嗯,没错。” “今天分头行动吧。” “啊?” “你去一趟绘里莎、奈月和萌所在的国中安清中学,而我留在学校办点事。” 中午午休时分,藤堂接到了跷课外出的松行的电话。 “果然如你所料,安清中学的舞蹈社,三年前果然发生了事件——一场大火,把舞蹈社都烧成了废墟,现在这座楼都重建了。当时在舞蹈社的绘里莎、奈月和萌都不是最好的演员,真正的第一,叫做凉日夏的女孩在这次大火中丧生。另外凉日夏最好的朋友寺美也在这次事件中离奇失踪,至今没有音讯。” “所以,在那次事件之后,绘里莎自动成为了第一台柱,并获得全国大赏直接报送采堇?” “没错。你那边有什么进展么?” “暂时还没有。翻了半天,除了一堆星座贺卡之外好像没收到什么多余的东西。” “星座贺卡么?哦,是游园祭组织委员会每天在食堂门前派送的那种吧。很多人都拿来送人啊。” “嗯,所以没什么有价值的发现,啊,不对,萌是什么星座的?” “我想想,这个倒是记不清了。不过好像是春季学期期末考期间。” “双子座。那么,如果不是这位匿名赠卡人脑子通电了,就是这张射手座的贺卡的出现另有寓意。松行,你回来吧。” “啊?” “我已经完全解开谜题了。” “什么嘛!又来了。” 尽管连续发生两起凶杀案,但是学生们热情不减,依旧把通宵游园祭办得热火朝天,而重中之重的全校文艺汇演也如期拉开了序幕。藤堂望着台上和陆茜与另外一男一女主持的松行,露出了自信的微笑,“既然你很忙的话,这里就先交给我吧。今晚的仙蒂瑞拉,将会是萌吧。”说着转向了身边神情大为不满的萌。 “把我叫这里干吗啊?我还要准备演出呢。” “嗯,那就去准备吧。反正我也没有绑你。只要你不怕死的话。” “喂喂,不会你就是凶手吧?” 藤堂笑而不答。 与此同时,走下侧台的松行转头对陆茜说:“萌这家伙从刚才就一直不见人影,恐怕是怕出演灰姑娘受到不好的诅咒也死与非命躲起来了。” “哈啊?这、这怎么行?”文艺部长慌了,“我去找她。”说着冲除了后台。一出门就被站在黑暗中的藤堂和萌吓了一跳:“什……什么啊,这不是在这里么。” “是啊,在等你呢,陆茜。” “等我?” “预告什么的,”藤堂扬了扬手里的贺卡,“我已经全都明白了。真是劳您费心,双子座的萌收到了射手座的星座贺年卡。我一开始还以为是日期暗示,但,无论那个星座都会跨越两个月份的几十天。根本就无法确定。无法确定的提示你是不会给出的,所以,这是时间暗示。表盘上射手座的箭所指的位置,十点,案发时间。而案发地点,其实就是贺卡背面印着的‘游园祭组织委员会’中的‘游园祭’提示。十点钟,游园祭正好进行到文艺汇演时芭蕾舞剧这个环节,这一点,身为文艺部长的你随便找个借口就可以调换节目次序达成目的,而恰恰你今天也这么做了。” “你在说什么啊?什么提示?今天节目次序调换是因为……” “阿,我以为你会坦然承认呢。”藤堂打断陆茜的争辩,“根本就不像你的作风。看来不是别的原因,而是站在我身边的这位同学还没有如你愿死去吧。” “呵,你在说什么啊?” 松行的声音从后面传来:“陆茜。忘了我嗅觉一向很灵敏么?站在你身边主持快要被汽油味熏死了。”陆茜脸色难看地回过头,松行正靠在门边。 “开什么玩笑。什么害人,凶手?我怎么可能杀绘里莎?当时那种情况下,没有谁能做到杀人分尸吧,何况我是女生啊,绘里莎怎么可能蠢到不发出任何声音就被我杀掉了呢?” “问得好。绘里莎怎么会不发出任何声音呢?”藤堂冷笑道,“因为她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了。早在节目开演之前她就已经被杀,藏在人们看不见的地方。就像现在浇满汽油的舞台也被藏在了人们看不见的地方一样。采堇中学一直引以为傲的四层式舞台啊,居然被连续杀人犯利用了。可惜,却没有好好利用,舞台转换时的速度让尚未凝固的血液流淌大大超出了你的预计。以至辛苦写下的字迹被掩盖了。” “可笑!开演前就被杀,那舞台上跳舞的是什么?幽灵么?” “是你,陆茜,哦不,凉日夏。”说出这句话的同时,陆茜的眼中终于晃过一丝慌张,而反应更加强烈的萌则是腿软得瘫坐在地,“与火灾有关。你让被害人摆出的姿势,是”火“字,不是么?在未完成全部犯罪前不能暴露,潜意识却希望更多人发现真相,你还真是可悲啊。” “三年前安清中学火灾事件的受害人,凉日夏,其实没有死,而时候被找到的那句骸骨应该是无辜被卷入的寺美吧。如果我的推测没错的话,三年前的一天晚上,知道一向只有你夜里会在舞蹈房练功的绘里莎和萌锁紧了门往舞蹈房内灌如汽油制造了这场火灾。仅仅因为忌妒,忌妒你一直比他们强,而她们因为你的存在永无出头之日。可是没想到那天舞蹈房还有另一个人,那就是怕你饿了给你送便当去的寺美。最终你逃了出来,可是寺美却葬身火海。你发誓要报仇,可是经过这场大火,昔日貌美的自己毁容了,要怎么报仇呢?” 陆茜的脸色变了。 藤堂从包里掏出一张陈旧的《下川中学生报》照着念起来:“安清中学发生大火,一名女生葬身火海……被这条消息的背面,刊载着被评为全市优秀学生干部的陆茜同学的大幅照片。整容的话,这是再好不过的范本,因为这种人,是必定会升入全国最好的采堇学院深造的,也就必然能与取代你的那三个人相遇。” “你很聪明,也不枉为采堇的学生。”凉夏日抬起头来,“不过,有一点猜错。坐在你身后的这个人其实并不是那场火灾的肇事者,而是没有良心的目击者。她目睹了一切,甚至在窗口看见了呼救的我,可是居然冷漠地走掉。这种人,和凶手有什么两样?” 藤堂的手颤抖起来,还是努力镇定地问:“所以,想在游园祭的舞台上让她葬身浇满汽油的火海。观众们一看到火第一反应一定是站起来往外跑保护自己,被困火海的萌在最后的时刻看见所有人冷漠地抛弃了自己只顾逃命,你是想这样以牙还牙地报复吧。那么,真正的陆茜呢?你杀了她?” 凉日夏仰头大笑一阵,“她倒不是我杀的,要怪她自己太蠢找死,如果你们要追查真凶的话我祝你们好运。我只管报自己的仇,说到底是绘里莎和奈月她们罪有应得,直到现在我也没有后悔,我,很高兴能亲手杀死她们。我没有对不起任何人。” “错了。”藤堂抬起头平静地望向凉日夏,“最对不起的人,是你自己。” “哦?”凉日夏困惑地皱了下眉。 “我从进入采堇的第一天起就非常羡慕“陆茜”你呢,相貌好性格也好,无论是做文艺部长还是主持人,从小练舞蹈的女生实在是有与众不同的气质。知道最后一刻我也不忍心相信你会是凶手。要知道,绘里莎也好,奈月也好,无论怎么努力都不可能与你相提并论,即使是杀人后的独舞也难能跳得,松行说那一夜绘里莎跳得比以往都好。其实,那个人是绘里莎一生都无法比拟的你吧。”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如果不是她们忌妒我,怎么会到这步田地?”凉日夏脆弱地用手捂起脸蹲下去。 “可是,整容之后,明明有机会好好生活重新开始。” 凉日夏重新站起来,面露惨然的笑容摇着头,“你不会懂得,仙蒂瑞拉也会忌妒,为什么她们夺走我的一切,却能够幸福的生活?”话一说完便倒了下去。 藤堂和松行惊慌地跨到她身边,发先已经断了气。 “苦杏味。氰化物,又是趁我们不注意吸入的,看来是没得救了。”松行说。 至此,仙蒂瑞拉杀人事件匆匆以凶手的自尽而而终,虽然经过媒体大肆吹捧,藤堂夜和郑松行变成了所谓的“高中生侦探无敌组合”,但结果却叫人轻松不起来。藤堂夜似乎又恢复了杀人事件前浑浑噩噩的低迷状态。 其实真正在意的是凉日夏直指人心的那句“她目睹了一切,甚至在窗口看见了呼救的我,可是居然冷漠地走掉。这种人,和凶手有什么两样?” 明明自己可以救简妮,却因为忌妒放了手。 和凶手有什么两样? 最好的朋友,到底是弃你而去的冷漠凶手,还是火海中将你奋力推出窗口的角色? 松行和藤堂录完口供从警视厅出来,男生叹了一句:“看来是没完没了。” “怎么?” “没听见凉日夏说么,“她倒不是我杀的,要怪她自己太蠢找死,如果你们要追查真凶的话我祝你们好运。’我看她那种怀着必死决心的人不会去推托一桩多余的罪行。” “兴许杀陆茜的凶手才和简妮的是同一个人呢。”女生顿了顿,在台阶上站定,“话说回来,你是怎么认定简妮是他杀的?” “星期天晚上一个人跑到天台去跳楼,她不是那种人,况且,自杀的人一般都很注意形象,以简妮一贯的个性就更加不可能戴着眼睛去跳楼。”松行站定在比藤堂低两级的台阶上转过身平视女生,“那么,你能告诉我,简妮在死前五分钟给你发出的那条短信是什么内容?” 藤堂夜全身的血液的凝固了。其实,早该想到,以松行的能力要查到简妮曾发过的那条短信根本就不费吹灰之力。 女生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神色疲惫地半垂着眼睑不敢正视男生,然后一字一顿地说道:“她说‘晚安’,仅此而已。” 我也无法摆脱,仙蒂瑞拉的妒意。 完 世上的这一半与另一半 陈络与梁好的相遇,在三四月间学校的樱花河畔。缘分与浪漫一样都不缺。柔弱的樱花,一瓣一瓣随风轻扬,缓慢地旋转、曼舞、飘零、尘埃落定。斜射入眼的和熙阳光下,深粉色,蔷薇色,樱色,粉色,粉白,继而淡白色,深白,光线寂寞地在樱枝间轻微摇曳,令人恍惚。迎面走来的女生裙裾款摆眼敛低垂,宁静得仿若一株植物飘行,美好与樱花匹配相衬。陈络只觉目光像藤蔓,在凝滞的空气中相互纠结,身体被拖累牵绊,被涣散的光影定格在擦肩的一瞬,再也无法动弹。“梁。好。”不费脑筋地唤出她的名字,却又略带迟疑,声调一抖横生阻梗。在这所全国闻名的高校,没有人不认识梁好——美到极致冷若冰霜的梁好。真正做到了娴静好似花照水,行动好比风拂柳的境界,然而却永远面无表情,倨傲地拒人千里,言谈间语调凉入骨髓不带任何感情。理智之外,感性毫无残存。无论多少追求者前赴后继,总在一句冷傲地“不信爱情”中败下阵来。于是,人尽皆知的良好,宛如神明,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生命干净清白从不见任何异性的彩绘。陈络在满天花瓣中唤她的名字,并不带任何期待,只是感随景生情不自禁,刚想转身继续前行,却见女生蓦然回首。眼中水光潋滟,脸上却依旧是礼貌的默然,一阵疾风不期而至,女生的及腰长发翩跹起来。妖媚的肩线上落满柔软的粉色樱花。缎面银色连衣长裙折射出华光将所有路人的瞳仁刺痛了。身体朝扭转的一侧塌下去。陈络眼疾手快,跨前两步恰扶住她。高跟鞋纤巧细长的酒杯跟“咔嗒”一声折断。陈络知道这就是命中注定。即使她是神明般孤傲的女子,即使她不会为任何人转身回头,即使她冷漠凛然从无笑颜,上帝也终有一天会在某个人唤她的那一瞬恰好让她的鞋跟折断。 一个月后,遥轩点开电子邮箱里陈络的信件——梁好现在是我的女友,彼此相敬如宾。她是宁静安好的女子,言语不多,长于聆听,倾听时面无表情却懂得点头示意。其实,我很想见她在樱树下转过头来略带微笑哪怕一丝也好。可惜没有,她不同于清扬。不怕你嘲笑,若让我遇见清扬,必定执子之手一生不妨,绝不像这样扶住即将跌倒的她之后立即松手并生分地道歉。面对电脑屏幕,遥轩苦笑一下,眼前漫起一层白色薄雾。樱树下纯真灿烂的笑颜,任谁也会永生难忘,即使像陈络这样只听转述脑海中也会永存幻像。 因为父辈间生意伙伴关系,陈络与遥轩是自幼年便在一起打弹珠拍纸牌的哥儿们,中考之前的时光是一并在贵族私立学校里厮混聊度的。遥轩成绩优异,陈络个性不羁,两人同是有着英俊眉眼的少年。中考那年,遥轩父亲生意受挫,懂事的男生主动要求参加统考,然后每周坐两小时校车穿越半个城市去公立重点高中过住宿生活。陈络则继续在私立高中不知忧惧地开心过活,偶尔打架滋事。遥轩父亲的生意很快恢复规模,但介于优秀的遥轩无论在哪里都如鱼得水过得释然,就没有转学回私立高中。只在周末别墅区会馆打篮球时,遥轩与陈络的生活轨迹才又会无痕交叠,那时,遥轩便会对陈络提起清扬。 十五岁的清扬是我行我素的孩子,一头柔软的短发有时会倔犟地东翻西翘,远远小脸稚气未脱,五官还没长开但已初见美貌雏形。穿着明显改短的校裙,帆布板鞋,膝盖白皙小腿匀称。未曾修眉却已是标准的柳眉,杏眼是樱花花瓣状无需修饰便已流光溢彩,笑容尤其灿烂,笑起来眼睛会弯成美好的月牙,手腕上颈上都干净利索,通常没有半点挂件累赘,偶尔穿大领口运动装,雪白的颈上会多出一条鲜艳的红绳,运动过于剧烈才会被人发现挂的其实是寝室的钥匙,走路时跑两步跳一步,新鲜得像刚刚采摘还依稀带着晨露的水果。 对于一向因优秀而骄傲的遥轩,清扬算得上是命中劫数。喜静的遥轩每日中午会受不了教室的喧闹,一个人逃到学校小花园里靠着树坐在石凳上看书,总是课本,只有一日夹着本上周末经陈络吐血推荐的玄幻闲书前往。刚坐定不多时,就听见女生清泉般的声音:“没想到书呆子优等生尹遥轩还会看这种书诶!” 男生被吓了一跳,从石凳上弹起来,警觉地东张西望,却不见对方身影。“这里这里!”女生一边自得地叫一边发出风铃一样的笑声。声音在夏日空气中荡开层层涟漪。男生循音抬头,自己方才倚着的树上,女生消瘦白皙的小腿正荡来荡去凭空画着圈。 再往上,是一张笑眯眯写着“恶作剧好开心”的小脸。青翠的树叶被她哗啦哗啦地摇落一地,从遥轩的角度向上仰望,被树叶割得支离破碎的午后阳光纷纷扬扬地泼洒在眼眸,刺得眼中泛起一层水色,女生的轮廓在逆光的朦胧间清晰一点,又清晰一点。“真该去减肥。”半响终于回过神的男生艰难地耸耸制服衣领,刻薄地反击道:“树枝都被你压弯了。”话毕便面无表情佯装镇定地转身走开。其实,在转身前一秒,或见到清扬后的任何一秒,他都没法控制心脏异常的律动。女生神色间的每一个细微变化,都像那日的阳光,纷纷扬扬地一同洒下,占满了他脑中每一个细胞。早操跳跃运动那一节队列中段那个会比前后任何人跳得更高,头顶几撮前黄色短发在阳光下雀跃。课间被同学要求顺念10遍“老鼠”再倒念10遍,然后被突然问“猫怕什么?”居然会钝到思考了30秒还回答“老鼠”。班里唯一一个会翻墙爬树的女生,跃过学校围墙出去买零食的时候,只需手轻轻一撑就像鸟儿一样飞了过去。成天玩玩闹闹,学业却一直很好。只是传考卷时看见她唯一的扣分点:因为三角形acd时直角三角形,所以曲线c1是椭圆。被老师打了一个大大的问号。思维也同样跳跃,可以想象老师无语的表情。放学时倘若老师执意拖课,她便在最后一排自己座位上撑着头哼歌,最终总是老师妥协。………都是遥轩目光追踪的可爱事件,关于清扬。这个精灵一样的女生对于遥轩,像落进幽深空井的一块大石头,从此四面都是回声,经久不息。一起打球的时候,陈络不停地听着平日少言寡语的遥轩絮絮叨叨地说着“清扬……”“清扬……”的轶事,突然冒出一句回应:“你该不会是喜欢她吧?”遥轩顿时住了口,一直只会在她又做出什么精灵古怪的举动混在人群里潦草地笑笑,明明时时关注却总装作不在意,自己的生活轨迹已经不知不觉被扭曲变了形却还想可以维持原状。没想到,第二个问类似问题的是清扬自己。和往日一样照例被目光追随的女生那天突然立定,没等身边女伴和后面的男生回过神来,已经愤愤地倒着大退几步转过身,冲着三米外的男生大声问:“一天到晚盯着我,喜欢我干嘛不说?” 遥轩只觉全身每一块骨骼被钢钉死死地钉在原处,女生的目光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罩,铺天盖地地覆盖过来,呼吸困难,将要窒息。按照骄傲的惯性,遇到这种事情,定会轻描淡写一句:“谁喜欢你了”反驳回去。如今却一个字也吐不出,全无平日淡定自若,而是瞠目结舌怔怔站在原地目送对方气呼呼走远。终于放下防线对陈络的追问点头承认。 “既然喜欢她干吗不说出来?”陈络不解。“我总不安,觉得她是本该不属于我的幸福。” 陈络和梁好在一起的消息也给波澜不惊的校园平添几分声色,一时间整所大学都对此谈资津津乐道,用以形容也不外乎“天造地设”“天作之合”这类俗词。陈络望着狭长西餐桌对面的梁好。略施淡妆,五官精致。她的瞳仁仿佛总是罩着一层琥珀色的迷雾,惹人怜爱。嘴唇紧抿,上了玫瑰色的莹亮唇彩。左手腕套着一大串耀眼的镯子,取食物时环佩清脆叮当作响。依旧没有笑颜,眉宇间永远刻着隐隐忧伤。她qq的签名档始终写着:“现世安稳,岁月静好,夫复何求?”梁好是最好的女孩,无数男生的暗恋对象梦中情人,“才貌双全”也好,“德才兼备”也好,用来形容她都还不过分。不好好珍惜犹如暴殄天物。可是,为什么陈络总是无法释怀? 从彼时的顽劣少年蜕变至今,时常身着笔挺西装一脸整齐地出席高档宴会与商界精英们交流,也有穿运动系列染炫色头发带着邪气微笑和女生搭讪的偶尔。一切分寸都拿捏的刚好,一切场合都出入自如,火候恰当。内心最深处,却永远携藏着“清扬情结”。 求一个清扬一样的女孩出现,一万个才貌双全的梁好的比不上。不光是梁好,以前的每个女生,都被陈络不自觉地拿来与清扬作比,比较过后总是沮丧,甚至有时会怀疑像清扬这般完美的女孩是否是遥轩杜撰的人物,但立刻又将这样可笑的猜想从脑海中抹去,执迷不悟期待“清扬”的出现。 和遥轩通电话时常常会说:“今天遇到一个女生,挺可爱的,有清扬一样的眼睛。” 遥轩在电话那头笑:“你哪里知道清扬有怎样的眼睛?”“想象中就应该是那样。”陈络一直在想,有没有听闻关于一个人许许多多的描述就爱上一个人的可能呢?哪怕未曾谋面,哪怕全赖想象。 梁好之所以会和陈络在一起,就是看中陈络眼底的冷漠:“我们都不信爱情,也好,这样轻松。”那时陈络心中暗想:“你怎知我不信爱情?”频繁地更换女友是因为太奢望爱情,每一个找寻的目标都是清扬。 陈络之所以会和梁好在一起,理由是永远不能让梁好知晓的。那一日傍晚在游泳馆门口,陈络随意抬头,没有早一秒也没有晚一秒,恰好看见从楼梯上下来的梁好。刚游完泳,素面朝天,真正的柳眉杏眼,纯真良善的容颜,头顶有深蓝与暗红纠缠,脸上映出明媚的流光溢彩,仿佛笑了一般。一瞬间陈络恍然误以为自己是向坐在树枝上的清扬仰望的遥轩。 为什么当时清扬会直截了当地问遥轩是否喜欢自己,陈络不得而知。只记得在一大堆遥轩口中的“清扬这个”“清扬那个”之中,曾有过这样一件小事:班里的某个男生在情人节捧花向清扬表白“我喜欢你”。 清扬一脸阳光地抬起头:“我也喜欢你啊。” 对方内心一阵狂喜。可是女生突然勾过来的胳膊却分明是令人不安的预兆。 果然,后半句是“就像别人一样喜欢!”笑岔了全体围观者。 陈络不明白,“喜欢”这个词,究竟在清扬心里占多大分量? 据说清扬从那以后生了气,整整一个月对遥轩视而不见。视而不见事小,处处作对事大。 “哈?运动会报名1500米?”刚打完球的陈络一边拽过毛巾胡乱擦汗一边拔高语调表示惊讶。遥轩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原因不过是班委讨论运动会报名问题时作为班长的遥轩无意间来了那么一句:“像清扬这样的,就不要勉强她们报长跑项目,尽量动员高大的女生吧。”继而走漏了风声,清扬第一个知道。把“我要报1500米!”喊得让体育委员头上冒汗,然后赌气似的瞪了一眼遥轩。男生顿时觉得自己相当失策,脑子秀逗了为什么非要拿她打比方? 一向蹦蹦跳跳活泼可爱的清扬,第一次那么执着地奔跑。看台上所有的目光都汇聚在她身上。她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精灵,穿着裙子在运动会上奔跑。她的短发和裙裾在风中肆无忌惮地飞扬,她迎着夕阳仰面微笑,她漂亮精致的眉眼令人目不转睛。如果再跑得快一些,她会追上第二名,200米的环形跑到领先整整一圈。冲向终点的时候,她张开双臂闭上眼,像一只自由的鸟儿在蓝天翱翔。那个漫长的镜头,定格在遥轩的视野里,一生无法忘怀。待班级里情绪亢奋的人群涌向长跑终点站,清扬已不知去向,连金牌奖状也由别人代领。 遥轩没费什么周折便在小花园的水池边找到了她,却没有直接叫她。在不远处观察了好一阵,女生把头埋在臂弯里嘤嘤啜泣,不时抬头捡池边较大块的石子狠狠扔进池里拿倒霉的眼泡鱼出气。少有的任性,遥轩抿嘴眯眼遥望她,暗自好笑。男生走到身边,搬过女生的肩。清扬仰起一张哭得灰一块白一块的小脸。 遥轩拥她入怀,下巴抵着她雪白的头顶心,缓慢微笑起来:“笨蛋,喜欢你这件事,我不说不等于不存在。”关于运动会事件唯一合理的解释——无论遥轩还是倾听实况转播的陈络都认为——她不是凡人而是一个精灵。那以后每个中午,遥轩会自然而然坐在小花园的石凳上,等待清扬跳出来翻开便当盒盖。四月樱花开落最绚烂的时候,偶尔会有粉色花瓣飘进便当里。清扬“咯咯”笑着把它们挑出来,再一抬首,坐在对面的遥轩已看得发愣。樱树下灿烂的笑颜,月牙般的眉眼,干净美好的脸,宛似樱花,神采奕奕。直到身边一群麻雀扑腾着翅膀飞过,遥轩才回过神来。 “诶,我想有一天能像鸟一样在空中飞。”女生又横生幻想。“像麻雀一样?”男生毫不在意的煞风景。 “不是,是飞得很高很高,看地面的人群像俯瞰蚂蚁。”“去坐飞机吧。”“最好要感觉得到凉爽的风从耳边‘飕飕’掠过。”“还是去坐热气球吧。” “真讨厌啊你!没情调!” 其实遥轩非常喜欢看她一个人胡乱幻想,脸上浮着单纯的笑。 周末,梁好随陈络回家见过父母。长辈面前,梁好终于不再吝啬动人微笑,令一路上提心吊胆的陈络松了口气。之前一直想的是“她面部神经反应迟钝“这类脱线的借口,原来梁好终究是让人宽心懂得分寸的女子。讨人喜。一进家门就忙着张罗饭菜,厨艺极佳,魔术般变出一桌好菜。母亲一边搓着手说:“有佣人呢,不用你做。”一边眼角眉梢流露喜色。陷在沙发里却无心看电视,不停用遥控器换台的陈络始终竖起耳朵关注着厨房的动静。父亲在身旁满意地点点头:“梁好的确是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的好女孩。”所以无论学国际经济与贸易的陈络和学飞行器设计与工程的梁好多么不般配,富甲一方的陈络和家境平平的梁好多么不门当户对,两人间的这份感情都让人无力反对。可惜两个人没有感情。陈络心中暗暗叹息道。晚上陈络送梁好回家,汽车进不了深巷,陈络只好停妥车陪梁好走进家门。两人沉默的深灰色影子慵懒地躺在地上,缓慢地被路灯缩短又拉长。 梁好突然停下,脸微侧向陈络,“谢谢你包容,我的冷漠。”陈络的脚,停在半步前的地方。回头望向梁好,感觉她的话,像一把锋利的匕首没入他的心脏。剜得人生痛。女生的眼里,泛起一种绝望的悲伤,逐渐地散开。朝温柔的夜色寂寞地徐徐荡漾,推起一层水雾,深蓝色的空气脆成碎片,折射着泛黄的灯光。恍若被击碎的金箔,却又转瞬消散,杳无踪迹。陈络迈前半步,揽她进怀里,“即使没有爱情,我们还是能彼此温暖不是吗?” 陈络轻轻吻她的额,那一秒,脑海中浮现出想象中清扬的容颜。陈络在遥轩的钱夹里见过他与清扬的合照。男生表情怪异,女生只见侧脸。明显是按下快门的一刹那,女生突发奇想侧过头吻在男生脸上,毫无前兆。清扬颈部的曲线很优美,天鹅一样。甩起来的短发把自己的侧脸分成一格一格,中间露出雪白的皮肤。 昏黄的路灯下,陈络的眼睛忽然湿润。梁好亦是令人不忍伤害的女子啊。倘若此时,给陈络一个如假包换的清扬,他一定会进退犹豫,会左右为难。清扬和梁好,两种女子,平分了世界的美与善。两种都同样值得珍惜。 高二那年的情人节,遥轩和清扬一起去了海边。清扬拎着鞋子赤脚在幼沙清水间跑跳,脚尖冻得通红,依然一脸不知忧郁的灿烂。坐在海滩上的遥轩任性地冲她喊:“清扬,我们一辈子不分开。”女孩在遥远的地方高声回喊:“好——” 彼时,遥轩眼中的清扬,真的像一只展翅高飞的水鸟,羽翼在阳光下绽放着最耀目的光芒。 高三时的情人节,清扬和遥轩一起去听某大腕的演唱会。中途一度被疯狂的摇着荧光棒的fans冲散。眼尖的清扬很快又看见不远处焦急找寻着自己的遥轩,“我在这里”一直没有喊出口,只是喜欢看遥轩为自己着急张望的神情。那样深情,那样执着。彼时,怎么也想不到,那是两人在一起度过的最后一个情人节。最后的晚餐。 高考结束返校的那天,所有同学陆陆续续都走了。清扬坐在原位低着头一动不动。遥轩背对她擦黑板。遥轩要赴英留学的消息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但由于可以隐瞒,清扬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人。“真的要走么?” “……”“不可以为我留下么?” “……” “遥轩,没有你,我活不下去。” “……” 遥轩的动作很慢很慢,不知道黑板一擦完,要怎么面对她。时间仿似蜜糖,粘稠得流淌不开。不知过了多久,遥轩鼓起勇气转身,才发现清扬早已倒在座位边冰冷的地上。左手腕有一道4厘米左右的刀伤,刺目的鲜血在地板上肆意蜿蜒。她的右手边躺着一把锋利的瑞士军刀,水泥地与刀刃一同泛着惨白的光。——没有你,我活不下去。清扬还在住院,遥轩已登上飞机。遥轩再没有勇气见清扬。两人最后的留言,是通过同学转交的信件。所以清扬永远看不到遥轩是如何一步一回头地走过安检隔着玻璃与大家挥手告别的。 遥轩坐上航班,拆开清扬的信,里面只有一句话:我等你,无论多久。 字体有明显被眼泪化开的痕迹。八月的数万英尺高空,机舱外的蔚蓝里翻涌着纯白的云朵,阳光太刺目,光与影交织重叠在男生的瞳仁,像针尖,男生以手掩面,指缝间漫出滚烫的泪。曾经很幸福,曾经…… 却不能两人相守到白发苍苍。清扬手中的信无声地滑落,四面白墙的病房里回荡着一个女生的失声恸哭。曾幻想在最为动心的一刻死去,但为了什么终于不能。 清扬,原谅我没有告诉你真相。实在太残忍,怕你又干傻事。可即使残忍,你还是有权利知道。我不是留学,而是移民。大概,不会再回来了。对不起。所以,千万不要等我。如果爱我,请忘记我。遥轩留——如果爱我,请忘记我。 ——据说,刻骨铭心的爱情是这样终结的。 与其说陈络爱上虚无缥缈的清扬,不如说他是在奢望一场刻骨铭心的爱。哪怕无疾而终,也好。可如今,陈络觉得生命中出现梁好,过波澜不惊的日子,也同样好。 餐桌彼端的梁好从包里掏出手机,朝陈络礼貌地一颔首:“不好意思,出去接个电话。”陈络亦礼貌地回礼。他只是不知道,相敬如宾的恋人究竟算不算恋人。 上菜的侍者无意将梁好忘记拉上拉链的手提包碰翻在地,物什落了一地。“抱歉。抱歉。”地蹲下身拾。陈络也蹲下帮忙。慌忙间一眼瞥见照片,如晴天霹雳。照片上,男生表情怪异,女生只见侧脸。明显是按下快门的一刹那,女生突发奇想侧过头吻在男生脸上,毫无前兆。清扬颈部的曲线很优美,天鹅一样。甩起来的短发把自己的侧脸分成一格一格,中间露出雪白的皮肤。照片的背面,赫然写着:“尹遥轩&梁清扬1314” 照片从陈络无力的手中悄然滑落,百转千回。真相永远比想象更残忍。梁好。梁清扬。遥轩,今日,我知晓你所不知的清扬。她改名梁好,宁静安好。她不再对任何人绽放世上最纯真最美丽的笑颜。她的左手腕戴套一大串耀眼的镯子来遮挡爱留给她的伤。 她的专业是飞行器设计与工程,却无法飞跃你与她横亘的广袤海洋。原以为是两种女子平分世界的美与善,其实是你遇见了她阳光灿烂的这一半,我遇见了她宁静安好的另一半。年华伤逝,落樱缤纷,开到荼蘼怎么办?- end- 羞耻 [一] 后来我变得文艺一些,学会了“偷窃时光”、“骗取幸福”之类的说法, 提及这些字眼时才不那么感到羞耻。 小学六年级,我所在的城市称之为初中预备班。 好歹也算是半个初中生了。后来,我考进一所离家很近的中学。 我一直羡慕和我最要好的女生有辆粉红色的女式自行车,每天骑着回家。 放学后,她推着车子陪我从学校沿区间小路一直走到马路上。我们在夕阳的余晖中挥手道别, 我望着她迎风骑车离开,长发被有节律地一下一下撩起来,在光线渲染中像是柔软的栗色绸缎。 那镜头定格在我的大脑皮层里。每个细节我都记得。 我独自走在回家路上,驮着很沉的书包、勾着头、踢着路上的散石子, 尽我所能往前走。我揣测自己蠢死了的姿势侧面看起来大概像只乌龟在做伸颈运动。 过两个红绿灯,我就到家。家住得离学校近,在大人看来有“多方便啊”、“很安全”、 “能按点回家不让父母担心”等等等等诸如此类的有利方面。 可是我一边往家去,我的好朋友骑在自行车上潇洒地回头向我挥手的画面一边浮到眼前来。 [三] 家和学校短短的连线上,对我而言只有一个意义非凡的点。 那家自行车行里有一辆自行车,是成人型的,又是我能够得到的高度。 它被摆在最靠近店门口的位置。 每天我不敢驻足停留,紧张地保持着匀速从它面前经过, 余光不止一遍偷瞄过它从未改变过的价格,心里紧紧地痛。每天看见它之前我感到期待, 看见它之后我感到空虚。 那段时间我所有的心思,完全不在学业里,不在漫画里,也不在美少年身上, 而全在这辆普通的自行车上找到归属。 [四] 渐渐地,一点一滴的细微情绪汇聚向一个“终于”。 终于有一天,我回到家甩下书包和妈妈哭闹起来,我也要一辆自行车,也要骑车上学。 由于是无理取闹,妈妈自然没有理我。 那顿晚饭我吃得异常哽咽。但有个坏念头反复在脑袋里乱窜。 [五] 晚饭后我下定了决心。走进房里,搬出我的储蓄罐,里面是爸妈平时给我的零钱, 最大的面值是10元。我把所有的钱倒出来数了好几遍,失望地发现离那辆自行车的标价还差50元。 第二天我还是把所有钱都揣进书包侧袋里出了门。 中午在外婆家吃饭,我停下筷子,咽着口水:“外婆你借50块钱给我吧,老师要收一套辅导书的钱。” [六] 为了钱,我骗了外婆。 高一时,同班有个女生偷了许多同学的东西,却不是为了钱。 她和他们相处不好,又不敢当面争执。东偷一点西偷一点,据说把偷来的东西全丢进垃圾箱了, 只为欣赏他们那么点着急和困扰。 事发之后,引起轩然大波,这个女生被撤了班委的职务,被处分,差点就被开除。 过了段时间,风波看似已经平静下去,有次晚自修,我看见她站在教室外的走廊上低着头, 班主任站在她面前。 教室里大部分人都和我一样侧目。 不知为什么变成了暗藏心虚的窥视。 那一瞬,我突然感到一股钝痛从胸口急速扩散。 [七] 我用偷来骗来的钱买了自行车的那天,放学时妈妈正好有事路过学校,和我一同回家。 我怀着忐忑和兴奋把她领到自行车边,没想过她会在我学校门口的停车棚当场就暴跳如雷。 同校的学生纷纷往这边看,我不知道里面有没有认识我的人。 周遭安静下来。 只剩下一种声音,像嗡嗡的耳鸣灌进脑袋里。 人惶恐又无处可逃。 的确是偷了钱,但那些钱本来也是我自己的。被斥责时反复听见的“竟敢背着我” 和“无法无天了”其实对认识错误并没有帮助。 只是,那天,那样的场景下,太多的目光让我不堪重负。 低下头,我知道自己在哭,可是却听不见自己的哭声。 夕阳也不像平时那样柔和温暖,无形的风抽得我的脸生痛,砂石擦过我校服裙下的小腿, 刺刺的。我低着头,眼泪垂直落体。可是整个世界没有其他声音。 只剩下一种。 这声音在后来漫长的时光里一直跟着我,不时跳出来刮我的耳膜。 在路人眼里,其实这只是一个小插曲,过目就忘。 在妈妈眼里,这也是女儿成长过程中的一件轶事。 念初二时在妈妈的朋友家做客,闲聊间妈妈提起这自行车事件时,完全是以一种 “别看我家女儿看起来很乖,居然还干过这样的事呢”的口吻来叙述。 而我的脸却突然变得灰白,在沙发上坐如针毡,大人们善意的笑在我看来也显得异常狰狞。 吃过饭,又聊过天,直到天色全暗了,我跟着妈妈回家, 关于买车的话题已经过去了好几个小时。 可是我走出单元门的一瞬间,“哇——”带出了哭腔。 ——为什么要再提起那件事啊! ——为什么总是揪住不放啊! 妈妈被我吓了一大跳,有点茫然和委屈地说:“只是说笑啊,都已经过去那么久了。” ——都已经过去那么久了。 变成了谈资,可我自己却还在耿耿于怀。 [八] 高中的“偷窃事件”发生在秋天。 而女生被叫到门外哭泣的那个晚自修,教室里的温度因众人呵出的二氧化碳而升高, 窗户上蒙着白色雾气,被这层雾气打上柔光的少女穿着深青色的冬季校服,在大家残忍的视 线中不断抬手去揉眼睛。 以为一切都平息了的时候,被偷掉东西的几个女生对如此“轻判”愤愤不平, 于是出现了后来的民意调查。 我翘了周日的晚自修去逛街买围巾和手套,回校时几乎所有女生都已经在那张纸上投了票。 劝她转学。 让她退学。 原谅她。 三个选项中,“劝她转学”下面码着整齐的“正”字。而“原谅她”下面空无一划。 即使从众心理使人做出异于常人的选择时需要勇气加倍,我还是毫不犹豫地做了“原谅她”的唯一。 虽然这个女生在刚进校担任班委时的官腔让我非常讨厌她。 相对的组织“民意调查”的女生是我最好的朋友,她被偷了东西。 可是…… [九] ——别再提起了好么? ——为什么不可以原谅她呢? ——即使你们不去反复指责,她自己也很难过的啊。 [十] 即使是年少时犯的错,羞耻心也会一直纠缠着自己。 也许有一天你也可以笼统地承认“我小时候偷了自己的钱骗了外婆的钱去买我的第一辆自行车, 被我妈狠狠地骂了一通”。 可是当时围观者怎样向你投来好奇和鄙夷的目光(哪怕成分并没有自己想的那么复杂),你 怎样把头低到不能再低,怎样眼睁睁看着自由落体的泪水在水泥地面形成一丁点大的卑微的湿迹— —这所有的细节,哪怕依然历历在目,你也决不会想再去体味回忆。 哪怕妈妈在你上大学后提起这事说“其实最让我生气的是两百四十块钱买了辆那么 难看的车,灰不溜秋的,他们明显就是在骗小孩”。 哪怕那辆杂牌的、普通的、灰不溜秋的自行车早在你初一时就被偷走了。 心室壁还是变不回一片光滑,结成的伤疤依然躺在那里,不能揭。 [十一] 一个人的羞耻心,与生俱来,并不是因为周围人反复责问“你有没有羞耻心”而突然萌发的。 如果她知错了,悔改了,为什么不能宽容点待她? [十二] 校方终于还是没有理会那份民意调查统计。 那女生就领着“留校查看”的处分继续和我们一起生活学习。但直到上了高二, 她仍没有朋友。 盛夏的某一天,我在食堂临着落地窗和朋友面对面一起吃饭,无意地 侧头看见她从教学楼方向走过来拐去服务窗口前充饭卡。灰色树影密密地 落向她白色的校服。 一路上,一个人,始终没有抬起头。 就像看见了自己。我没来由地鼻子发酸。 某个封印已久的容器被打翻,里面流出我包含了向往、紧张、忐忑、兴奋、羞愧以 及耻辱的五味杂陈的记忆。 铁线莲 ——我那么相信你,却为什么无法相信过去? <1> 11月并不是一年中最冷的时节。可它不像拥有圣诞节和春节的那些月份,会自内向外膨胀出微微的热度。11月原本有两个“节日”,往后只剩了比较滑稽的那个。葵色的窗帘外,胡粉色的天空和藤紫色的雾霭笼住视野范围中那小半截弄堂,静谧又梦幻。说这是一个流光溢彩的清晨也不为过。 11月11日。台历旁散着两包头孢拉定胶囊和安酚氯汀伪麻片。隔夜的铁观音贴在茶杯底。 门铃声持续了半分钟,终于让七海无奈地接受了家里没有别人的现实,戴上口罩穿过客厅去开门。手里拿着包裹的男人隐在逼仄走道的阴影中,见到女生这副古怪形象后迟疑了,几秒过去才开口问:“你认识隔壁302的人吗?” 摇摇头。 只见过一次,远远谈不上“认识”。年轻姑娘,半夜来敲门,说回家后才发现断电想借电卡,虽然她第二天准时归还重新充足钱的电卡,但妈妈十分反感她。夸张的眼影,挑染了蓝色的长发,超低的领口和超短的半裙,这些强烈刺激感官的因素反而让人忽略了她本身的样貌,记不起她究竟漂亮不漂亮,但总之,在印象中,她是那种做夜间生意的人,不想有交集。 快递送货员仍不死心:“你能不能帮她签收一下?” 再次摇摇头。这回还故意咳嗽两声,用手势示意自己喉咙哑了没办法说话。 送货员锲而不舍地指着旁边地上的巨型纸箱陈述道:“我昨天来送过一趟家里没人,今天还是没人,打电话又不接,这东西又太沉……”边说边带着歉意笑笑。 被对方憨厚的笑容感染,七海立刻和他同仇敌忾,怨起了不负责任的邻居,眼神中不由自主流露出动摇的意味。 送货员立刻乘胜追击递上快递单和中性笔,女生接过来签了自己的名字,两人把纸箱抬进屋里。比想象的更沉。接着她听见比刚才更清晰一点的声音:“快递费是二百零二块。” 哈啊?这才看清是“到付”的快递,而自己已经签收了。简直是骗子!流氓!无赖!不过这也合理地结识了为什么他宁可连续两天搬来搬去甚至哄骗邻居签单也不肯退单。七海原是决不妥协的个性,但眼下丧失了与人理论的必要条件,对方又堵在门口颇具威胁性的模样,只好乖乖从钱包里掏了四张纸币了事。转眼间整个月的饭钱消失了五分之二。替陌生人支付了高额快递费,收了个内容物不明的甚密纸箱。七海感到这是件连对错都不值得判断的荒唐事,同时也前所未有地盼望起了隔壁那不讨人喜欢的邻居尽早归来,或者更直白一点,是迫切地盼望红红绿绿的人民币尽早归来。 或许是好事。和阿虚分手之后,第一次出现了“盼望着什么”的心情。七海盯着那个因无法独自搬动而变得棘手的箱子发了一小会儿呆,摘下了口罩喝掉了妈妈留在厨房的温牛奶,回到自己房间从两种感冒药的铝板中各抠出一颗放进抽屉里。第37和第38颗。换算成日子,是第七天。七天来,假装感冒,假装嗓子哑,假装按时服药。 <2> 第一次和恋人分手时,七海感到整个人生都几乎至此终结,但到第六次,与其说是年龄增长后变得淡泊达观了,不如说得实在些,好像音乐列表被不断反复,在一曲终了后哪怕不知道下一曲叫什么名字却能很自然地跟着哼出它的调调。“习惯”这个词,有时显得挺没出息。 和阿虚分手的过程在旁人看来可能会觉得相当诡异。从九月开始七海就不断把自己的东西从两人合住的房子里搬走,从衣物、刻录机、台灯。到鞋柜、书桌……有时他也在房间里,却要辛苦地视而不见。很长一段时间,两个人每天既不交谈也不争吵,相通无术,对面无言,最后只好彻底视而不见,虽然都知道这段恋情已经走到了尽头,但却不知道该怎样分手。各自被沉重的现实压得快要窒息。所以,分手之后七海反而感到大大地送了一口气。 唯一的桌子被七海搬回了妈妈家,阿虚生日当天,两人只能坐在床上一起吃简餐,全是叫来的外卖,连个像样的蛋糕都没有。 房间里电压不稳,明灭的灯光洒落在脸上、渗过手指间、蜷进衣服褶皱里,零碎的,纷扬的,从高流向低,汇在阴影边界,变得很淡,勾勒出模糊的轮廓。相隔远远地距离。彼此的影子在中间尽责地分割明暗。 “等到了周六——唔……是后天吧?” 女生想了想纠正道:“大后天。” “大后天,一起回高中去看看吧。以前这个时候要么在准备期中考试,要么在为了考试成绩痛心疾首,从来没注意过这个月份校园的景色,很好奇。”话说得缓慢,带着真切的语气。一瞬间,声音像风拂花海,让人恍惚起来。 没想过他会忽然说出这样的话,目光飞快地转过去,谁知正迎上实现,慌乱了。 “有那么多回忆的地方。一起回去吧。”重复一遍,好像声调更温柔一点,温暖得把什么都融化掉。 七海微微怔住,但很快僵硬的脊背重又松下去,别过头,不太自然地避开了下一秒恐怕会变的暧昧一点的眼神。因为,这是她最熟悉的声息。熟悉到须臾就能清醒过来,不管说得多么诚挚感人,都不是挽留和约定,而是道别语。真狡猾。从十五至今,一直都是这么狡猾的人。一直都是明明心猿意马却故作深情的人。一直都是发来“很想你”的短信却总是率先道晚安的人。一直都是佯装体贴、善解人意、让人丧失戒备心和免疫力却其实心不在焉的人。 ——幸运的是,二十一岁的我终于看透了这个人。 ——不幸的是,我爱这个人。 在毫无氛围的生日庆祝直呼,女生提出回妈妈家住一段时间,住多久,并没有说。于是男生送到门口:“大后天见。” “嗯,大后天见。”她也就微笑着回应。像以往每一次稀松平常的告别。应该心知肚明,其实根本没有什么“大后天的约会”,这是毋庸置疑的最后联系,转身后的第一件事可能就是从手机联络簿中删掉对方的号码。想来有点无情。 可是做完该做的一切之后,七海并无他感,倒真有那么些解脱后的喜悦。 耗费了六年时间,从蛰伏的蚁穴找到通往外界的出口,底面上这个四处流溢光与影的广阔空间于自己而言着实陌生,可是这里又沉眠着另一个熟悉、亲切的宇宙,士人在怅然与兴奋间往来穿梭。心情像被深沉的夜空拼命吮吸进去不能自拔。天际下视线延伸向无穷远,沿途有寂静的路,寂静的店铺,寂静的行道树。但寂静不会永远持续下去,第二天,被搅成一团的幸福与忧伤全部都会云散烟消,整个世界又必然重新喧嚣。 女生没有想到的是,再度喧闹起来的那个世界里,唯独遗落了最重要的一种声音。 翌日黎明,她在毫无睡意的清醒状态下发现自己丧失了语言能力。 <3> 可以开口,但不能说话。不是智力方面的缘故,听到询问后脑海里立刻就会浮现出回答。当然,更不会是咽喉发炎这么简单的解释。早前听说过有些人会在受到强烈刺激下暂时丧失语言能力,但是,发生在自己身上……一点真实感也没有,反而觉得很好笑。没错,既没有惶恐不安也没有不知所措,因为清楚地记得自己没出过车祸也没撞过车门,一定是暂时的,很快就能恢复,所以只是事不关己般的觉得好笑。 上网搜索相关资料,页面切换太快,眼花导致头晕,到最后还是没搞清楚属于失语症还是缄默症。但无论哪一种,都有精神诱因。出现在这个刚刚分手的实际,令人尴尬为难。肯定会被想当然地认为是悲恸过度引起的,接着无数亲朋好友来劝慰,即使一遍又一遍地解释“完全不悲恸,获得自由后太兴奋引起的可能性反而更大”也没人相信。真是乐极生悲。反倒是伪装成感冒、喉咙发炎来得更轻松。七海耍了个小聪明。 暂时丧失语言能力并没有带来多大困扰和不便。似乎是补偿性的,生活中缺掉的这块拼图被其他代替物填充进来。看见了以前不曾注意的风景,听见了细微却动听的声音,体会到久违的幸福。朋友都说这个礼拜的七海突然变得开朗活泼了,眼睛常在口罩上方弯出可爱的弧度,虽然喉咙发炎不能说话,但笑得比以前多。 “多得多!”她们的原话。 本来天生就是这种元气满满的个性,在和阿虚交往之前。变成哑巴造成的麻烦也非绝对没有,好比—— “隔壁那女的寄放在这里的箱子怎么还不拿走,堆在我们家多碍手碍脚!”每隔两三天就会听到妈妈这样的抱怨。 没有把“代收并付钱”的真想告诉她,只会挨骂。七海当时撒的谎是“她回家忘带钥匙,但正好又收到了大件快递搬不走,所以要寄放在我们家。” “哪有扔在别人家大半个月的,人也没影,她真的说了会来拿?” 女生心虚地点点头。 “也不知道里面是些什么东西,该不会是危险物吧。她跟你说过是什么吗?” “无头女尸。”如果可以像以前一样自如地说话,女生肯定会不知轻重地绷起脸压低声音胡乱散布恐怖言论。但这个瞬间却起了反效果,是自己想出的念头,说不出口,反而把自己吓了一跳,感到寒意窜过脊梁。仅隔着前后闪过的自我对话是“啊说不定真的是……被杀掉后尸体又被凶手寄回家。”“别、别扯了,又没有红色液体渗出来。” 和疑似尸体相比更严重的问题是,半个月过去,因为她没钱充学校饭卡了,每天早中晚三餐争取回家蹭一顿,其余的只能饿肚子。倒霉透了,穷到家了。 回溯事件前因后果得出了奇怪的结论——没钱吃饭是因为接了快递,不得不接快递是因为说不了话,语言障碍是因为分手后太高兴受刺激了,分手后那么高兴说明交往时对方总在哄骗,所以,果然是糟糕的要命的不堪回首的恋情。 第一次和阿虚交谈时就应该有明确的不祥预感。第一次交谈,刚进高一,每节语文课安排一个同学朗诵,与大家分享自己喜欢的诗,轮到七海那天,女生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课前急得在教室里抱头鼠窜瞎嚷嚷:“谁有诗集快接给我谁有诗集快接给我,”阿虚被扰的听不了mp3,开口叫住她:“没有诗集,但有喜欢的诗,要不要?” “要要要!在哪里?” “这里。”用手点了点自己的脑袋。 男生背一句,女生写一句。“时间和晚钟埋葬了白天/乌云卷走了太阳/向日葵会转向我们吗?/铁线莲,会纷披下来俯向我们吗?” “什么莲?” “铁——线——莲。钢铁的铁,线段的线,莲花的莲。” 写下来了,可是,“那是个什么东西?” “唔?植物。”阿虚不敢断言,补充说,“猜的,根据上文向日葵猜的。” “你也不知道啊,还说是喜欢的诗,自己都没搞清楚。” “上网查一查?”提议道。 两人求助讲台上的电脑,立刻就得到了答案。七海喃喃念:“别名,山木通、番莲、威灵仙,铁线牡丹,金包银;科属,毛莨科、铁线莲属;花语,欺骗、贫穷……欺骗和贫穷啊……”突然没来由地怅然若失。 ——欺骗和贫穷。不详的开端。最终一语成谶。 ——可笑的是,连你对我的欺骗都是我骗来的。 <4> 高一时前桌的女生叫夏诺,身形瘦瘦的,说话声音小小的,一头长发,给人恬淡的感觉,比七海稍稍安静内敛。入学第二天就很自然地成了朋友,女孩们亲密无间起来不需要什么条件。 第三个周一的晨会,七海和夏诺收拾书本动作慢,等跑道操场全班早已排成队,两个女生就顺势站在女生队的队尾,班里男生少,队列比女生短一截。 七海找了个巡视老师看不见的角度,把下巴搁在夏诺右肩上:”呐,十一点钟方向,有个长的帅的。” 夏诺眯着眼看半天:“阿虚?””不是说他,穿过它,在穿过旁边那条女生队,隔壁班的。” 夏诺反应过来,往后退半步,切合着刚才七海的视角望过去。难以置信:“你光看个后脑勺就知道帅了?””等一下嘛,他会侧过来和旁边女生说话。” “……哦,挺一般啊。” “啥?你居然会认为阿虚帅,他不帅?”更加难以置信。“话说回来,阿虚哪里帅了?” “哪里不帅了?” “……鞋不好看。” “……” “反正,我对那种活跃的万人迷很感冒。就把他留给你吧。” “什么跟什么啊。”夏诺红着脸扭过头,前额被身后早等在那里恶作剧的手指弹了一下。七海在笑。 站在不同位置的人,死角也会不一样。班级里最拉风的男生,谁也没有不喜欢的道理。 夏诺是漂亮姑娘,多才多艺,写的一手好字,每个月有那么几天和擅长画画的阿虚合作出黑板报。后来性格变得越来越开朗,人缘也随之愈发好。互为同桌,又登对,会被加上“金童玉女”的光环一并提起。因此才有足够的底气,和他平起平坐,吵吵闹闹,提一提他的名字就脸红心跳。不是不喜欢,二世七海知道,其烘托气氛作用的背景音在喧嚣,也不会变得美妙。 但是,底气归底气,夏诺可能永远不会知道自己输在哪里。 越优秀的女生越不肯放下身段,男生反而觉得是负担。对“王子公主”冷眼旁观维持到高二,七海决定做个了断,直接向夏诺求证是否喜欢阿虚。 “哎,说什么呢。不要乱八卦啦。”料想中的答案。 七海伪装惊讶:“嗯?难道不是么?” “笨蛋,当然不是啦。我和他有什么关系。” ——你会失去他哦。 “还以为你会喜欢他呢。毕竟是那么般配的两个人,斗嘴也总是很有爱。”七海摊着手笑起来,“在大家眼里,就像是王子也公主,决定从‘longlongago’走向‘foreverlove’的那种。” “嘁,还王子公主,是冤家还差不多。” ——你会失去他。 七海凝视夏诺半晌,最后突然重新“扑哧”一声笑出来。“那就好。如果你也喜欢他的话,我还真不知该怎么办了。” “什、什么意思?” 七海努力笑的更轻松一些,不太自然地脱口说出:“喜欢他哦,我。” 十六岁的心机,长大后再回头看也许会觉得简单幼稚的可笑,内疚了很长一段时间找不回从前在夏诺身边的位置。其实自己一直无法释怀的欺骗,不过是顺势假装相信对方的谎言,利用了她的优柔寡断。但就是这样简单幼稚的心机也轻易得逞,之因为双方实力相差太悬殊,夏诺没有任何还击的余地。 夏诺是文艺少女,一直生活在小说里,总是热衷用现实中的人去对号入座,觉得阿虚像某个小说中的男生,人缘好、品行好、学业好。又觉得七海像某个小说中的女生,活泼、直率、单纯。一厢情愿地认定,全世界只有可爱的人。其实都远没有那么完美。 为了以防万一必须抢在夏诺之前的告白,实际上非常仓促,丝毫不浪漫。可是阿虚好像一点也没有感到意外。几乎米有迟疑地答复:“嗯,我也喜欢你。”语气却听着像是经过了漫长的深思熟虑。 七海抱定了被拒绝的心理准备,一下子全盘落空。“啥?你说什么?” 还稀里糊涂着没回过神,这么轻易就彻底地赢了夏诺。夏诺拥有的不过是不切实际的小说人物,而七海拥有真实的他。太真实,数不清的缺点逐渐清晰,轻率,不认真,玩世不恭,人品有问题……有那么多缺点,却仍然喜欢,即使过于真实缺乏美感,也还是陷了进去,不知不觉,轻飘飘的少女情怀就沉淀成压抑的在意。 <5> 七海和阿虚毫无征兆的交往让所有人大跌眼镜,而另一边夏诺莫名其妙地退出感觉更像是退让,舆论往她那边倾斜过去,七海有点耿耿于怀。但更加介意的是阿虚模棱两可的态度,还有和夏诺之间已经养成习惯的暧昧。 肯定还是有点喜欢的吧?为什么上课时头总是微微侧向对方呢?是在背着我交谈吗?还是有更隐秘一点的眼神交流? 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人已经变得相当敏感、神经质、爱吃醋。恶意也逐渐从稀薄化了的内疚之后流露出来。不计一切代价,不放弃任何机会,打击对手,维护自己。 做值日的时候,在学校“情人墙”旁边的草坪上晒太阳的时候,放学回家一起走向公交站台的时候,用闲谈的语气构筑着一个日渐丰满的人物形象——因为邻居家的猫叫得太频繁而趁人不备喂它老鼠药的夏诺,在学校装的很乖其实在家整天和父母顶嘴吵架脾气很坏的夏诺,在朋友生日时把自己玩的又脏有旧的娃娃送人做礼物的夏诺,为了和外校帅哥搭三搭四加入本校啦啦队的夏诺,以及,在家境不好的同学面前故意秀出新手机炫耀的夏诺。 全是欺骗,没有半句真言。身家清白的当事人做梦也想不到,自己在某个不为人知的阴暗角落身败名裂。 男生蹙着眉不耐烦地把头别向另一边:“干吗老提她?” 女生迎向他的脸前,双手把他的脑袋强行扳回正对自己的方向,咬牙切齿、咄咄逼人地反问:“为什么连提都不能提她?喜欢吗?不喜欢吗?心里还有她对吧?” “女疯子!”男生觉得她不可理喻,也有些生气,掀开她还固定着自己脑袋的手,撑着草坪站起身,拽起书包的动作迅速果断,好多半枯的草屑被带的扬起来。刚走出两三步,后肩部被砸上很沉的力,差点摔倒,眼角余光看到,凶器是女生的书包,“我说,你是神经……”最后一个“病”字,或许本还有个“啊”作为语气词,在回头看到女生的脸的瞬间被吓得咽回肚子里。 哭了。眼泪像落在树上的雨,在枝叶上汇聚又分开,流经处只余下如新翠色与清晰经脉。它带着谁心里的尘埃下落,又涨了谁心里的海,于是终于在某一处水天相接起来。 阿虚没辙地折过身,右手捡起刚砸过自己的凶器,很大男人地用剩下的左手把她揽进怀,揉揉她的头发,叹口气说:“那就再聊会儿夏诺吧。”说的时候忍不住笑。呆了一秒,由于身高差距待在自己胸口的那个脑袋爆出更加嘹亮的嚎啕,但这次只是嚎啕,没有真的大哭,男生知道她其实也在下面偷偷笑。 七海是这样的女生,为芝麻绿豆大的事哭得稀里哗啦,但并不难搞,只言片语就能哄好。像家养的小狗小猫。 好在很快就上高三分了班,夏诺选历史,七海和阿虚选物理,教室在两栋教学楼。不再朝夕相处,似乎已经构不成威胁了。但夏诺是铺马路时不小心混进水泥里的鹅卵石,凝固以后怎么也清除不掉。 中午在食堂看见排在长队里的夏诺,突然心生促狭念头。 “这边这边,吃盖浇饭去。”牵起阿虚的手往那边拽。 持续不断地叽叽喳喳,声音比平时大两倍,阿虚觉得她有点反常,可弄不清楚问题出在哪。穿过一条队伍,又穿过一条,并不是前往盖浇饭窗口的最近路线。但在第三次横穿队伍时,男生发现了前面拼命压低脑袋不想让自己认出的人是夏诺。这样的心机,实在是…… “太过分了。”男生冷着脸挣开了手。 “嗯?怎么……?”女生不太明白地回过头,脸上挂着此刻看起来让人感到非常腻味的笑容。 “你觉得这样有意思么?” “……”被看穿了。 “你能不能什么时候也适当地善良一点,别那么心如蛇蝎啊?” 话说的重了。七海泪水转在眼眶里,拼命忍住不哭,只要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被夏诺看见,就绝对绝对不能哭。阿虚厌倦了哭哭啼啼的这一套,转身就混进了食堂嘈杂的人群。其实七海的初衷非常傻气,还是像家养的小狗小猫,宣布自己的领地地炫耀自己的玩具。但是男生觉得,真是心、如、蛇、蝎。不过就是牵个手现个宝而已,怎么就成了心如蛇蝎,或许在对方心里,一直就这么认为。 伤了心。盖浇饭吃的没滋没味。午自修前,一定要好好和他理论。我怎么就不善良了? 但走到跟前才觉出事情不像自己想象得那么简单,从摆事实讲道理到耍态度闹情绪,自己口若悬河对方一语不发,表面上看是谁占了上风谁深刻反省,只是最后来了那么反转的一击。男生抬起头淡淡地说道:“那么就分手吧。我很烦。”像陈述“地球会绕着太阳转”那么理所当然。 蛋七海却是听见了“太阳从明天起绕着地球转”的反应,像被人狠狠掐住了脖子一般,震惊。 和阿虚在同一个教室学习,却要形同陌路,那感觉仿佛被抽空骨髓。成绩退步了十几名,在冲刺阶段的毕业班,再要好的闺蜜也不能总放下学业陪着失恋者痛苦踌躇。每晚做噩梦,心脏被钻了个洞,日光漏进去,笑声漏进去,温暖的血液漏进去,填不满又出不来。感到异常焦躁,但可能因为是在梦境中什么器官不健全,无法哭。醒来后把手放在胸口,还能感到沉重的黑夜在里面跳。沮丧感在一遍又一遍交高考志愿书草表的阶段达到峰值,以自己的成绩,考不上阿虚的志愿学校。人生好像要随着什么在不远处的某个点戛然而止。甚至想到了自杀,但是拿不出勇气,况且这节骨眼上死都死的不明不白,落下个“不堪学业压力”的死因累及学校家庭。 行尸走肉般的状态持续到上交正式志愿表的当天。放学前最后一节课是自修,七海提前看是做值日,意外地听见身边女士们在讨论关于志愿的最大冷门——阿虚改低了志愿。 “什么?你刚说他第一志愿是哪里?”扔下扫把揪住其中一个女生。 高三才分在同一个班,彼此都不熟络,呗揪住的女生显然吓得不轻:“我我我说他第一志愿上大。” “是叫‘上海大学’的那个‘上大’?” “……否则是哪个?” 但是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身心出问题、家里父母离异、对老师有意见、对目标学校抱怀疑、顿悟道家要义、把机会让给需要的同志、次贷危机和全球金融海啸……在那么多乱七八糟的可能性里,一定有一个原因我不敢说、不敢相信。 重归于好在心绪大幅震动的几天以后。放学后七海奔向公交站台守株待兔,画着康师傅茉莉清茶广告的大车一辆辆在眼前停住又启动离开。 最后那个熟悉的身影,手里卷着高考词汇手册从学校的那个方向慢慢踱过来。男生的目光明白无误地从她脸上扫过,但又像对方是空气一样重新垂下眼睑,面无表情开始背单词。 七海愣了愣。刚想沮丧却又觉得不对,虽然是视而不见的一眼,但似乎有很多含义在里面。女生把鞋尖在地上蹭了蹭,走到他身边,听见背单词的声音。 munication这个词他至少拼了四遍。心思全不在里面。 七海笑着放肆地扯扯他手肘处的制服,用撒娇的声音:“呐,阿虚。” 男生放下书侧过头,弓下肩到和她的身高一样的高度,正对着她的脸,非常近非常近,让女生觉得很难掌控好自己的呼吸。 盯着看了好一会儿。 “长胖了。”说着还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难怪成绩退步,没好好用功。” 七海看不见自己怎样弯起眼,怎样牵起嘴角,笑得犹如在晚风中招摇的花朵,非常耀眼。 更耀眼的是夕阳,漫天的绯红不知是从那个点爆发出来,变成覆盖整个世界的水彩。在被横向拉得极其宽阔的视野里,所有东西都开始含混不清。 站台上并肩而立的两人,女生问男生:“喜欢我么?” “喜欢你。” “真的真的喜欢我?” “真的真的喜欢你。” “比喜欢人民币更喜欢我?” “比喜欢人民币更喜欢你。” 意识到他只是在学舌的女生忿忿得哼了一声:“真没情趣。” “唔,真对不起。” 当时的喜悦盛大到至今铭记于心,因为自作多情要非常漫长的一段时间才能被证明。 大四最后一次分手前终于反复确认,阿虚的视而不见总是显得很深情,对衣物、刻录机、台灯、鞋柜、书桌……都深情。 <6> 连告白都只是单调的重复,也许是因为无情才会无趣。最后一次分手后一个月有余,七海的“感冒”还是没有好转的迹象,天天带着口罩上课回家。隔壁的女孩也一直没有来领她那个大箱子。七海想实在无人认领寄回原址也好,但一看寄件地址是在香港便只好作罢。她可不想在最冷的冬天整个月没钱吃饭。 一个偶然的机会,听见传闻,阿虚有了新的女友。这并没有让七海感到意外。 分手六次,其中有三次是被阿虚甩。因为本是受欢迎的男生,所以除了高三的那次之外,每次他都很快就和别的女生开始交往。辛苦疗伤的只有七海。 第二次和阿虚分手后,七海也考虑过摆脱他开始新的生活,和同专业的学长尝试着交往。但似乎自己没有碰上好男人的运气,最终还是被甩。对方的分手理由是“不好意思,我还是比较喜欢美女”。同寝室的好朋友听后气得带着塑料脸盆去上专业课,在课上砸向他的脸。可是七海,却完全没有体会到和阿虚分手时的那种心痛,反而觉得和场情景喜剧差不多。 “脸盆事件”发生后的第二天是周六,妈妈轮到值白班不在家。七海给阿虚打了个电话:“来我家见我最后一面吧……也不知能不能赶上。”然后割腕自杀,被送去医院抢救,刚醒来就被阿虚在脑门上敲了个响栗。 七海捂住额头:“好痛。” “你也知道痛?被你吓得不知道有没有减寿啊!万一路上堵车呢?万一忘了你家门牌号呢?万一你家门比较坚固撞不开呢?万一晚了一步……”很凶,但好像是激动得哽咽,说不下去。 七海伸出没伤的那只手摸摸他的脸,笑着说:“我只在想万一你不来我怎么办?” 阿虚见她这副安静祥和的表情,有点迷茫。在以往一点一滴的回忆中寻找可以提供解释的蛛丝马迹,几秒后恍然大悟,无奈地笑出声来,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内心无力。“克星,真是克星,我一定要亲手结果你。” “什么啊。”七海笑着躲开对方扔过来的枕头。 七海死不了。阿虚从小了解的七海,会站在窗口等着自己焦急地奔跑进楼道,待在房间屏息听自己高声喊叫,知道门被撞开的瞬间,才浅浅地割伤手腕。 ——再多万一也死不了。 ——只要你来了就绝对死不了。 所以在第三次分手时,阿虚才特地叮嘱她:“别自杀,也别假自杀,我可不会去了。” 七海点点头说:“嗯。” 重复的戏码上演次数太多,到最后连七海也越来越平静成熟。 有一阵,生活总算是上了道,交往了一个比自己大六岁的可靠的人,事业也小有所成,会送花和高档时装给七海,开车带七海去法国餐厅吃饭。七海在贫苦的单亲家庭中长大,妈妈也觉得这次终于找到了一个能够托付的人。日子简直能用幸福来形容了。 可是在某天深夜,接到了阿虚的电话。喝醉了,也许还在娱乐场所,听起来那边闹哄哄的。七海努力从无数噪音中分辨出自己熟悉的那个声音:“你现在有男友了?” “嗯。” “和他分手吧。” “诶?什么?” “你又不幸福。” “谁说……” “和不喜欢的人交往不会幸福的。” 不知道为什么,早在心里肯定了成百上千遍的信念,就因为这句话,产生了动摇。七海惊慌失措答不上话,手机电波间悬着沉默。 听了很久很久的噪音,最后那边传来一句:“我很想你。” 究竟谁才是谁的克星?明明看似这么幸福,但是他说不幸福就真的不幸福了。想要复合,那么轻松的一个电话就把人拽了回去。和不喜欢的人交往不会幸福。和喜欢的人交往更不幸福。仗着对你的喜欢任性妄为,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把人折磨个透,从十五岁到二十一岁,所有的青春都受尽委屈。而你却那么吝啬不肯付出真情。 平安夜,大街小巷都镶着红的绿的金的边,红色的圣诞老人红色歌声,绿色的圣诞树绿色彩灯,金色的铃铛点缀在每一家临街店铺里,门口许许多多奇装异服的吉祥物在派发促销传单。没有人会注意一个古怪的带着口罩的女生穿过了这些大街小巷。 七海从学校回到家,把抽屉里所有的感冒药丸倒出来数了数,有306颗那么多,堆在面前成了小山。她撑着头望着它们发呆。如果七年的时光都换算成药丸,该是多么令人恐惧的景象。 终于到了最后分别的期限,这次分手,七海很清楚和以往每次都不同。大四要面临的现实太多,由不得人嬉皮笑脸。七海要工作,阿虚要出国,已经早就不是一冲动就会为了谁改填志愿的浮花泊草的少年时代。那么优秀的人不可能为谁停下脚步,不配的终究不配。 即使在一起还能得过且过,也终归会变成彼此的拖累,两人分别和别人牵手走剩下的路,会比相守成困兽幸福得多。凭什么去相守?凭什么去相信一路相互欺骗的爱情还能够继续? 七海看见躺在客厅黑暗中的那个快递纸箱,时间像流逝了几个世纪那么漫长。最后心里涌出了一股特殊的感觉。无论那里面放着的是什么,艰难跋涉了那么远才来到这里,最后却变成累赘,成为了碍眼碍手又碍脚的存在。七海把一堆药丸全部拨进垃圾桶,戴上口罩,在纸箱边坐下,觉得好像有了依靠。这依靠最后化成跨越平安夜的那个梦境里唯一的微笑。 【7】 纸箱从此不再是负担,而是同伴。七海每天去隔壁敲一次门,看看邻居有没有回家。 在之后单调乏味的日子里,唯一的波折就是史上最漫长的感冒让妈妈觉出了端倪,七海被拖去医院检查,并没有获得比网上更多的信息。因为家境不好没闲钱治病,再加上医生确实也说只是暂时性的,于是妈妈也坦然接受,把这件事搁置下来。 妈妈、纸箱和七海,一起跨过了新年,过了元宵,直到来年的春天,三月份。 三月的一天,七海清扫着房间,为即将来临的新学期做准备,出门倒垃圾的时候突然看见一个长发的清秀女生站在隔壁302门前。 七海愣住。 女生居然掏出钥匙去开门,转了半圈后毫无障碍地打开进了屋。七海扔下垃圾袋冲到门前,和转身准备关门的女生面面相觑地对上了。“有事么?” 答不上话,第一次感到焦急。“以前的屋主哪去了?”“你是谁?”“能找到她吗?”……无数个问题在脑际穿梭,却一个也滑不向嘴边。最后无奈之下,只好像入室绑架犯一样把对方强行拖进自己家,正想找纸笔写便条跟她对话,却听见大喇喇毫不拘束在屋里晃的女生在身后说道:“啊咧,这不是我的快递吗?” 七海回转身,见她正指着纸箱上的的快递单。是本人?完全不像啊。 “哦,你把我拖过来是为了这个?” 七海点点头。 “谢谢你帮我签收啊,我以为还要半年才能寄来呢。上学期我出国交流学习去了所以没回家。”边说着边想把箱子搬走,可是她大大低估了重量。七海立刻上前帮忙,两人把纸箱搬去隔壁。 女生拍拍手喘口气,再道一次谢谢:“想不到几个娃娃这么重。” “娃娃?” “是啊,新买的bjd娃娃,要看吗?”果然是个行动派,立刻就拿了剪刀拆包装。 七海怔怔地站在一旁,已经发现自己重新能够开口发声了。 还以为会像小时候那样最先学会叫“妈妈”,没想到第一句就是这么随机的一个词。蹲下身看女生拆封,随口问:“和以前见到你变化很大。” “是么?” “当时化着很浓的妆,穿得很……”找不出一个合适的形容词。 “啊——那是半夜吧?肯定是刚从酒吧唱歌回来,一塌糊涂的样子。真不好意思,给你留下过这么糟糕的印象。” “唱歌?”这么说起来,对方的嗓音的确是很有特色的类型。 “就是驻唱啊,也算是兼职吧,毕竟要买这些东西,”指指箱子里露出来的娃娃们,“得花很多钱,我还在读书,有点负担不起。” “很贵吗?”七海好奇,在对方报出价格后瞠目结舌。 娃娃被取出来,只有身体,新生儿一样。女生给它们穿好衣服,非常华丽。但怎么说呢,器还觉得很难界定是否值那价钱。似乎看出了七海的心思,女生淡淡地笑笑。 “没办法,我就是喜欢它们。” 听见这句话的七海仿佛受到了巨大的冲击,在对方归还快递费之后几乎以逃离的方式离开了她家,一路跑下楼,穿过弄堂,直抵嘈杂的马路。在路边喘息了许久才渐渐平息。 拿着失而复得的钱,七海决定去超市买点零食。走在路上回想过去的一切才觉得可笑。为什么在最开始就擅自把化了浓妆的女生随随便便定义成做夜间生意的人? 大三时,和阿虚租房住在一起,小区里的很多人见到这对情侣都神情复杂欲说还休。气七海没有太多漂亮衣服,一直就那么两三套学生校服般的裙装,看起来还像高中生。而阿虚在大企业实习,为了付房租又做了兼职,每天西装革履。这样两个人出双入对,无论怎么看都像在搞不伦之恋。这件事当做玩笑讲给好朋友听,后来又被当做玩笑传得很远。阿虚知道后有点无奈。 “我可不想被冠上‘loli控大叔’的绰号啊。” “只要我不觉得你是大叔,你就不是。”七海当时非常果断地说。 经由这件小事,七海想起了一直不敢回忆的那些时光。 居住的小区是旧公房,非常吵闹,整日充斥着老年人拉二胡的声音,小孩子吹口笛的声音,犬吠声,喊叫声,骂架声,到夏天劣质空调压缩器发出拖拉机一样的声音。房屋隔音效果极差,连隔壁邻居的说话声都含含糊糊地穿墙而过。 午饭和晚饭的时候,总是被楼下和隔壁窜过来的油烟整个儿包围,屋里弥漫着呛人的青椒味儿或者红烧肉味儿。后来七海也试着在厨房开起了锅灶烧点小菜,阿虚说虽然比不上饭店但是稍稍能强过外卖。 晚上空闲时,一起看租来的dvd,有时阿虚把工作带到家里来在电脑前忙碌,七海就安静地背靠着他看书。灯光总是很暗,看得眼睛疼,时不时地抬起头四下张望,眼睛活动来活动去,阿虚总在视界中央。七海觉得,他把衬衫袖子挽到一半不停敲击键盘的样子,比小时候更帅。 那些被柴米油盐的琐事环绕的日子,每一天都在证实靠自己的力量立足于世非常艰难。即便如此,七海却觉得有些真实的很美好的存在藏在里面,只是用语言无法描绘。有快乐也有烦恼,所有的一切都带着浓烈的味道。不是悲伤,也不是解脱,而是觉得自己非常非常幸运。 遇见你,遇见这么优秀的你,少女情怀太强大,突然哪天一不小心就说出了“喜欢你”,接着是情动以后懂事之前手忙脚乱的交往吵架打架耍任性轻言分手,走散以后又三番五次循回原路,分分合合吵吵闹闹就慢慢长大了。你爱我没有我爱你那么深,也许不能明白在我看来,能和你一起长大是多么不可思议的好事。一起长大,一起学会了好好相爱,羁绊日益深远,最后……在最后面对无法抉择无法抗争的现实束手就擒之前,一切都是那么美好。而这种美好,人的一生有没有机会再来一遍呢? 为什么我要那么相信你,从一开始就视你作情圣,相信你说什么都有目的,做什么都自私自利?为什么我不能相信“回学校看冬天的风景”是一句挽留?为什么我从来不相信过去? 七海的手吃不住力,塑料袋掉在地上,刚从超市里买的零食从里面滚出来一些,散落在马路边。她蹲下身捡,不断有更多的漏出去,狼狈地重新收拾起来,手忙脚乱了半天。但是心情被搅乱无法复原。一边走,一边放声大哭。这是分手之后第一次流泪。 没有回家,而是去了和阿虚曾经居住过的小区。拎着两个塑料袋站在楼下仰望那扇熟悉的窗。以前一直弄不清窗外这棵大树是玉兰还是海棠,现在它长满了淡粉与白的花苞。七海看着这样充满生气的东西,又模糊了视线。没有料到的是窗户突然被推开,阿虚探出身朝下喊道:“就站在那儿别动。” 七海脑袋里一切都空了,在他下楼之前只来得及抹去刚才瞬间涌出的眼泪。 阿虚从黑暗的楼道里跑出来。七海看着他的脸,眼睛,手,身形,抓不住重点,但无论哪里,都还和四个月前一样。以为他会变,相比之下才知道,记忆是那么单薄的东西。 “今天要搬回来么?” “诶?不。” “不搬就别搬了。”说话的语气很公事公办。 “什、什么意思?” “我已经找到工作了,住在离我公司近的地方比较方便,这两天正在那边找房子,你要搬的话最好过几天搬到那边去。” “……”果然还是这么自说自话自私自利!但关键是,“不是出国么?” “不出国,没申请。” “为什么啊?” “考虑了各方面的因素,不过总之不是因为你,绝对不是。”他低头瞥了一眼七海手里的零食,“给我的吗?”伸手去接塑料袋。 七海把袋子递给他,安静地微笑起来:“不是,绝对不是。” ——羁绊日渐深远,最后又学会了珍惜。 【8】 我记得我们第一次的对话。你送了我一首艾略特的诗。 因为不知道铁线莲是什么,两人去网上查资料,无意中看见它代表的花语——欺骗和贫穷。我突然没来由地有点怅然若失。看出我的失落,你说了一句话。我总是非常自卑,觉得那只不过是因为同情为了宽慰,不敢相信其中还有什么更深远的含义。但是从那天起,我不计后果地爱上了你。 关于铁线莲的过去,或许早就预示了结局。那个记忆中少年对我说——“可是我觉得很美。” 坚强 分班前后学校频繁地举行“高考动员大会”,每天下午课间都会有不识相的女声在广播里拔高音号召全年级在礼堂集合。 下楼的一路上,走廊里塞满了学生,每个人都面无表情行色匆匆,手里无一例外攥着词汇手册。运动员进行曲停止后,除了衣料摩擦声一片寂静,与高一教室楼方向传来的喧嚣对比鲜明。偶尔有逆流而上的男生桀骜不驯地对着喇叭骂道:“动员个屁啊,高考重要还要你说!” 在炎热的无声世界中,时常突然横空滚过一声雷。 夏暑携着烈日或者阵雨。 你明明知道那个确切日期,却永远觉得它的来临迅疾的令人措手不及。 在某个无聊多余与往常无异的高考动员大会上,校长的一句题外话以外飘进了你的耳廓。 ——毕业生中最优秀的那个班,高三时教室后面黑板报上写的是“为了母亲的微笑”这几个字。 于是在几天后,帮宣传委员出版报的你受了点小小启发。然而,完成后回望一眼亲手写下的“少年壮志不言愁”,乍看起来更显的豪气,仔细斟酌却感到远不如“为了母亲的微笑”有分量。 当时的你,想不通是为什么。 你同样想不通的还有:为什么你以每两天一本教辅书的速度拼命做练习,到右手抽筋内心麻木的地步,却还是换来一次比一次不如意的考试成绩? 而那些天资聪颖的男生,甚至都没有放弃打篮球和打网游的习惯,就能轻轻松松取得在你之前的名次。 初中的一次数学考试只有28分,而第二次100分。 高中第一次数学考试只有57分,而第二次99分。 你天真地以为这次会和以前一样,只要你努力,没有什么战胜不了。可时间飞驰,现实让你越来越迷茫。 年长的老师经验丰富,早下过断言——人的天赋有高低,大部分女孩子都不够聪明,死读书,勤奋苦读也能取得好成绩,可这种好有上限。一旦男孩子懂事了,稍作努力就能赶超。 你听后心里只有一个“哦”字。 原来大部分女孩都和你一样可悲,仅剩的那么点不甘心终于消失殆尽。 考得最差的那次,书包里塞着不到满分二分之一的考卷,在放学路上停下来,你开始思考:我能不能别再这么可悲了。 傍晚的街道逐渐沉淀进黑暗里。空气中一股冷涩而陌生的气息侵入肺腑。车灯光变作流淌自如的弧线,汇成河,但却是泥沙淤积的河。 坐在人行道边缘的你把书包搁在自己鞋子上,无意识地玩弄着拉链上的人偶挂件。 在学校,面不改色地当着好朋友的面把考卷塞进书包,装出“我一点也不在乎成绩”的落拓不羁。 回家后,却又演出另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父母巨大的期望让你缺氧。 也可以不必那么可悲,一走了之不过在一念之间。 你可以学那些吊车尾的个性男生,成天翘课混迹于网吧,学校找家长时就趁机摊牌“反正我做什么都好只要不读书”,不等父母从打击中回过神旧打点行囊偷偷逃去外地,写书或者画画,只做自己喜欢的事,等零用钱继续不足以维持生计时再打电话回家求救。即使恨铁不成钢,爸爸妈妈也会立刻汇钱给你,那是一定的。 这样,你就能真的活的落拓不羁,又自由又洒脱,成为学校里的传奇人物,连你那总考第一的好朋友也会羡慕你。 与离家相比,回家需要的勇气实在太大。 可别不知为什么,畅想进行到此处,你却忆起自己小学二年级时的一件小事。 小学时,每天放学后要坐十一站路的有轨电车回家。 电车又旧又破,冬天赶上下班高峰,你常常挤不上车,或者上去了又被挤下来。在路边用公用电话打给妈妈报平安——“我又被挤下车啦”,然后躲在杂货店门口期期艾艾地望着远方的转弯路口等下一班。 而那天早晨出门时,妈妈特地告诉你出差已久的爸爸今天回家。 为此你在放学前就利用课间做完了所有家庭作业,铃声一响就飞奔出教室。但到了车站却被告知“今天停电,电车不运行了”。 你掏出口袋里所有的零用钱,只有四块几毛,不够打车。 事后大人告诉你,这种情况下也可以打车让司机师傅先送你到家,再叫爸爸妈妈送钱下去接你或者你自己上楼拿。 可你是有点木头木脑的小姑娘,不太灵光,不懂变通,天资平庸。 你咬紧被冻得开裂的嘴唇,望了望家的方向。 十一站路,你步行回家。 一路上不断被三轮车师傅拒绝。书包里疑似藏着雪女,会不断递增重量。校服被汗水浸湿后变得冰凉坚硬。摔跤时手掌根部擦破了皮,奇怪的是你已经什么都感觉不到。 全世界只剩下一个声音——“爸爸会在家等我”。 但是他不在。爸爸妈妈以为你走失了,急得心急火燎沿途寻找,最后你到家时他们都不在家。你是坐下来等他们回家时才赶到脚疼,脱下鞋袜一看,发现打起了许多水泡,左右两边加起来一共七个。 爸爸看见你眼眶立刻就红了,说着“怎么会有这么笨这么木真么一根筋的小孩”之类的话,逐渐梗咽。 其实你一点也不想哭,也并不觉得这一路有多么艰难。 唯一的情绪只是着急。 看见自家小区灯光的一瞬还有点兴奋。 中了邪发了疯着了魔一样。 许多年后,失去了所有的信心、决定放弃的你坐在人行道边响起了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忘了当时的你是过了十八岁生日还是没过十八岁生日,总之是差不多的光景。你在一瞬间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同一首歌里“少年壮志不言愁”比“为了母亲的微笑”逊色不少。 一个人,在遇到艰难险阻时,勇敢面对,勇于战胜,不沮丧,不放弃,不灰心,也许并不是因为志向多伟大,而是因为内心有一种温暖作信仰。 无论多么弱小的人,在“为了xx”这种状语结前,即使未必成功,也一定比曾经的自己强大很多。 何止是“不言愁”,是根本连愁都无法感知了。 十八岁的你抽抽鼻子,深呼吸,撑着地面站起来,没有像作家余华写的那样出门远行,而是和小时候一样,坚定地望了望家的方向。 几个月后从最后一门考试的考场中走出来时,你迎上父母无限期待的目光,像被烈烈的夏日眼光晃了眼,在相似的马路边冷静的缓慢的说“北大有了”,一家人紧紧相拥。你不要成为宇宙英雄奥特曼,只要成为两个人心目中的小英雄就足够,而右手指上那异常难看异常突兀的指节是你唯一的勋章。 被学弟学妹们问到高考经验时,你脑海里空空如也,什么也说不出,只记得当时像……中了邪、发了疯、着了魔一样。过半天木讷的讪笑道:“就是不管失败多少次都只管加油吧。” 许多年后这也变成了小事一桩。 当你在许多年后回想起十八岁时坐在马路边没出息地哭鼻子、企图离家出走的这件小事,最后那小姑娘倔强认真地回望家的方向时的模样还依然清晰,她永远站在记忆里,告诉几年后、十几年后的你—— 你手里紧攥着不止一人份的爱与期待,肩上担负着不止一人份的梦想与愿望。 所以—— 即使天资平庸也要永不放弃,总有人值得你为了他们,变坚强。 未到花开时 谷雨头顶着破草帽牵着牛在小丘上来回乱逛,远远地看见月英穿过风扬起的沙尘一点一点变大,越走越近了,身边多出了一群猪。兴许也看见了谷雨,月英露出洁白的牙齿,因为脸黑,就显得越发白了,她扬了扬鞭子,很神气的模样,算是跟谷雨打过招呼。 “谷雨,今年你还不上学吗?你可比我大一岁呢!” “上学有啥好,天天在外面玩多开心!”嘴里这么说,谷雨心里好像还是给人狠狠地戳了一下似的。看着小伙伴都去上学了,只有她还在外面晃悠,形单影只。 “刚才我从你家门前过,见我们刘老师进去了。说不定开学时你也要来上课了。”月英在平整的小丘上坐下,一群猪都拥到谷雨身边,仿佛认出她,和她很熟似的。 “……”谷雨什么也说不出,只低头揪着猪尾巴。月英家的猪都是黑色的,乍一看像群巨型耗子。 “要上学的话,谷雨你姓啥?”谷雨不说话,月英反倒喋喋不休起来。 “想姓啥姓啥!”谷雨举起鞭子在身边的槐树根上狠狠地抽了一下,地上好一些嫩草被抽断,细碎地扬了起来。她拽着牛,“我要回家了。”语气不容置疑。 说是要回家,却情不自禁地来到小河边,岸边的蒲公英风一吹花絮就落了下来,汹涌成一片,顺流飘下。谷雨看着,觉得自己的烦恼就像这花一样,洋洋洒洒。谷雨摘了片叶子吹起来,可不知怎么吹得没有平时好听了。扔了片叶子就这么坐在岸边,看了很久很久,夕阳渲染开来,谷雨的裤脚管也给河水濡湿了。站起身拍一拍手上的尘土,“阿牛,我们回家吧。”牵着牛就走。 远远望见自己家旧得滑稽的小屋,刘老师从里面出来,像一只鹅黄色的蝴蝶从里面飞出来,相比之下,送客的妈妈就土气多了。谷雨一路注视,年轻的老师走在田埂上,鹅黄的连衣裙在风里飞扬起来,说不出的轻松。那只欢快的蝴蝶渐渐地飞舞啊飞舞,风又在她身后扬起一阵尘土,等尘土终于散开,蝴蝶已经小得看不见了。 栓好牛进了屋,突然心情也变得逼仄起来。 “谷雨啊,去洗个手来吃饭。”漆黑的灶台边传来外婆的声音。两个舅妈也各忙各的。 “妈呢?” “喂鸡去了。” “大舅二舅呢?” “就要回来了。” 正说着,妈进屋了,看了看谷雨,什么也没说。 吃饭的时候,谷雨又朝妈看了好几眼,说点什么吧,说点什么吧,妈。可是妈就当她是空气一样,不停地和二舅讨论地里的事,只不过偶尔给她夹两筷子菜,眼睛也一直没有看她。直到吃完了,也只字未提刘老师来家里的事。谷雨觉得索然寡味,饭也没吃多少,把妹妹小雪抱出来喂了饭,早早地上阁楼睡去了,却始终没有睡着。 黑暗里透过紧挨着屋顶的一扇小木窗往外望,没有星星,只有一棵梧桐,叶子宽厚,遮住了仅有的一小块天。谷雨突然想起,其实春天梧桐也是会开花的,有时粉红色的梧桐花落了一地,像一个个小喇叭,为什么这些小喇叭从来没有飘进木窗里的阁楼? 身边的小雪睡得香极了,有细微的鼾声,可越是这样,谷雨越睡不着。脑海里总有一只鹅黄色的蝴蝶飞来飞去,搅得人心慌。楼梯上传来“咯吱”声,妈妈弓着腰上来,黑咕隆咚的阁楼上,只看见谷雨闪烁着的大眼睛,吓了一跳。 “谷雨,咋还没睡?” “妈,我睡不着。” “咋睡不着呢?睡过来吧。” 谷雨轻轻地猫着腰从“床”的左边跨过中间躺着的小雪爬到妈妈右边。 “妈,今天月英从我们家过,跟我说刘老师来家了。” “……她来叫你上学去。” “那我能去吗?” “去上吧,农村的女孩也要读书的,过两天我领你去报名。” “那,妈,我叫啥名儿呢?姓呢?” “……明天我去你爸爸家问问,看能不能姓张。快睡吧。” 不一会儿就听见妈妈睡着了。谷雨还是来回转着身,楼板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挨着堆积的口粮、化肥和红薯睡,总觉得不舒服,挤得慌。妈妈生小雪的那年,二舅结婚,妈妈就把自己的闺房让出来给二舅当了新房,从此就在这堆杂物的小阁楼上铺了个铺,成了谷雨和小雪的家。妈妈去爸爸家的时候,小雪总说阁楼上有鬼,紧紧地抱住谷雨不肯松手,楼板不停地咔嚓作响,猎猎的风也从小木窗里灌进来,每当这时,谷雨就怜惜地摸摸妹妹的脑袋,“不怕,只是闹耗子而已。” 黑暗中谷雨又看见了那没有星星的一小块天空,起了点风,梧桐树宽厚树叶的叶子摇曳起来。脑海里仿佛一群蝴蝶,匆忙地展着翅摩肩接踵地飞过,月光均匀地洒在这些粼粼的翼上,它们发出了簌簌的声音,扰人心弦。领头的那一只是美丽的鹅黄。 不知过了多久,谷雨终于揽着微笑进入了梦乡。梦里的天空很高很蓝,仿佛轻轻一挤就能拧出水来,梦里的谷雨很神气地挎着崭新的书包被爸爸妈妈领着来到学校。刘老师周围围了许许多多大人和小孩,她低下头面对谷雨,眼睛笑得弯成了美好的月牙:“谷雨,你大名叫什么呀?”“张燕!”谷雨大声回答,自豪的模样连爸妈看了都笑了起来。这是她一直想要的名字,燕子是她一直喜欢的鸟儿,每当春天,它们落满了枝头“啾啾”地叫,或展着像剪刀一样的优雅的翅膀在空中滑翔出优美的弧度。谷雨生在谷雨这一天,而这一天,燕子们从北方快乐地飞回了它们的家。 谷雨醒来,妈妈已经不见了。她爬下阁楼,外婆正在灶边做着一家人的早饭。 “外婆,妈去哪了?” “去你爸爸家了。” 谷雨一边往灶膛里添着柴一边低声地问外婆:“我爸家能让我姓张吗?” “姓张是早晚的事儿。你爸妈当年在乡里一起读书,回来后就怀了你,他老张家还敢不认你?!”外婆的语气很激动,可停顿了一会儿,脸上又恢复了愁容。 “怪只怪你妈肚子不争气,没生儿子又生了个小雪。人家是独子,不生儿子怎么敢娶你妈?如果娶了,计划生育抓这么紧,还不得把你爸家的房子给拆了!” 是啊,有个小伙伴的妈妈就因为生了第三胎还是女儿,乡里罚款罚得连猪都给牵走了。谷雨终于明白,她和小雪都是私生女,不在“计划”之内,只有这样才能保住爸爸家的香火。可是,万一小雪招不来弟弟,妈又生了个女儿怎么办呢?谷雨不敢往下想,赶紧往灶膛又添了一把柴。 忙碌的一天又开始了,洗菜,挑菜,给三岁的小雪洗澡,给大舅二舅家的弟弟们一个挨一个地洗澡,挑满了一大缸水,终于歇下来吃了顿午饭。可刚吃完,谷雨又被舅妈支去给地里干活的舅舅们送饭。 送完了饭,谷雨并没急着回家,而是绕到了村里的小学。教室里一排破房子,窗户上的框子已经没有了,窗台的砖也被人拆掉了不少,看上去像一个边缘参差不齐的岩洞,那是可以当门来出入的。门是一块破旧的木板,上面有久经风雨剥蚀的痕迹,有的地方还长出了霉斑。学生们都放暑假回家了,这排破房子好像寂寞了似的,门口的国旗杆也显得分外孤单。谷雨坐在一个残破的窗台上,想象自己坐在里面上课会是什么样呢?我会举手发言吗?刘老师会表扬我吗?将来我能去乡里读书吗?我能考上大学吗?烈日照下来,谷雨的影子小小的,投射到了教室里的地面上。 突然一间屋子的门开了,刘老师从里面端了个盆儿走出来,穿了另一条连衣裙,也是鹅黄的,不知怎的,她一眼就看见了谷雨。 “谷雨,你在这儿干吗呀?” “老师,你在这儿干吗呀?” 老师咯咯地笑起来,她的眼睛像一潭湖水,笑的时候就会有水纹一圈圈荡漾。 “老师住在这儿呀!瞧瞧你,早晨洗脸没?像只小花猫。” 谷雨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走,跟老师进屋去,外边晒坏了。”谷雨从窗台上跳下来被老师牵着乖乖进了屋。这屋也小,可是不挤,比阁楼上好。老师舀了清水,让谷雨洗脸。谷雨看了她一眼,不好意思地撩起水,胡乱地抹了几把。老师又拿来香皂,谷雨默默地接过来,送到鼻子旁闻了又闻,在手中使劲地搓了搓,搓出了许多泡沫,那泡沫是很香的,涂了满脸,又把它们洗掉,多可惜。 “来,擦擦吧。” 谷雨擦好脸,老师又把她拉过来,乱七八糟的小辫拆了重新梳好。 谷雨扬起脸:“老师你真好!”老师的眼睛真的像梦里面一样弯了起来。 “马上要上学,变成大孩子了。谷雨要加油哦!” 过了许久,盘算着再不回家要挨骂了,谷雨才跟老师道别,走出很远,还留恋地回头看了几眼。 天黑了。也没见妈妈回来。谷雨吃完晚饭就倚在门边张望着。 “谷雨啊,进来吧。” “外婆,妈怎么还不回来?” “唉……兴许是你爸家又不同意吧。” “怎么能又不同意啊?我得上学去。”谷雨执拗地转过头带了哭腔。 "怎么能同意啊。万一给向政府知道你爸已经有了两个女儿,救生不成儿子了。……诶,谷雨,这么晚去哪儿呀!” 外婆的声音已经被谷雨甩在了身后,她发疯似的跑出家门,沿着河岸没命地跑啊跑啊,赤着的脚踩得草丛簌簌作响,岸边的蒲公英像受惊了一样撒下许多花絮,从谷雨脸上拂过。青草馥郁的气息和露珠的清香都不能让她停下来。视线中的灯光越来越少,谷雨敏捷地爬上了一棵粗壮的楸树。 小时候,她常常不用一分钟就能爬到树杈的最高处,像快乐的燕子似的躲在树杈里,晃动着两条赤裸的小腿,眺望不远处的开满油菜花的田野和碧绿碧绿的菜园,甚至还有一条很长很长的山路,长得不知伸向什么地方。 可是今天,她什么也看不见,只是死死地盯着妈妈从爸爸村里回家必经的那座木桥,眼睛一眨不眨。多希望妈妈能生个弟弟,多希望自己能姓张,多希望能赶紧去上大学啊,若是对这星星许愿,能实现吗?天色越来越暗,星星满天地闪,就像谷雨的眼睛一样。耳边什么喧嚣也没有了,她还在等,等啊,等待…… 后记 学校在大别山的学农活动,给了我认识谷雨的契机。这个住在阁楼上有着明媚的大眼睛的女孩,这个舍不得把脸上的香皂洗去的女孩,这个坐在高高的树杈上遥望远方的女孩,这个直到我离开还抱着对上学的憧憬的女孩,在我心里留下了磨灭不去的印记。让我们俩都默默地许愿吧,有朝一日再见,能喊你一声张燕。 奇迹的碎片 一 一直以来,平凡得像水分子一样的女生,具有天然的稳定的令人心安的平衡,同时也有混入人群就再也无法凸显的弊端。 和无数相似结构的分子们不分彼此,每天做着相同的动作,展现相同的表情,运用相同的声音和语调,张一张口,话语像墨滴融进水里顷刻就不见,从没有可能一鸣惊人。呵出的只是空气。 拥有超能力,只在很小的时候幻想过,年龄日积月累直到懂得现实重量的临界,不需要任何人指导,就自己学会用无奈的叹息和苦涩的微笑应对种种不如意。 分寸拿捏得刚好,于是有件名为“一笑而过”的小事时常发生。 前一位同学松开扶住教学楼大门的手,铁门向后反弹,擦过文樱白色校服的衣袖。女生侧俯下头,一点点锈迹停留在了大片的白中间,太醒目。文樱仍只是一笑而过,须臾后就重新汇入去参加升旗仪式的人流中。 当时的文樱,从来没奢望过奇迹发生在自己身上。不能想象,也没有注意到自己身后哗啦一声打开了一道旖旎的天光。 前一天夜里下过雨,气温低得不足以让水汽蒸发,操场保持着潮湿的状态,鞋子踩过时发出簌簌的声音。日光在大朵大朵的浅灰色阴云之上静流嘛,找到不均匀云层稀薄处便哗啦一下倾斜而出。人的精神为之一振。 教导主任喋喋不休地唠叨着如何迎接文明示范学校评估团的到来,无非都是些弄虚作假的程式。学生们无不烦躁得想当即遁地。 文樱毫无目的地东张西望,突然,无意间瞥见观礼台上除了教导主任还站着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 怎么会有小孩出现在这种地方呢? 文樱使劲揉揉眼睛,再往前看,神秘的小男孩还是没有消失。不是错觉,仍让人感到匪夷所思。 接下去的事态就更出人意料了,小男孩跳到教导主任背后搞起了小动作,做着鬼脸,又在他腿边滑稽地绕。 文樱扑哧一声笑出来,可是身边所有人却像什么也没看见似的毫无表情,张张都是冷漠的不耐烦的脸。 与其说是群体缺乏情趣,不如说“压根就没有看见”的解释更具合理性。 到底是怎么回事? 文樱一头雾水,搞不懂是别人集体出了问题还是自己的问题,怎么想都是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不管怎么说,莫名其妙看见了别人看不见的东西都绝对不是能令人泰然处之的事。 台上男孩的动作幅度越来越大。伴随着停不下来的对周围同学的观察,文樱的心逐渐往下沉。哪里滋生出来的一股恐惧,萦绕着每根血管往末梢生长。 也不是不曾听说过具有阴阳眼这种超能力者的存在。但自己打出生起就没有什么异常,一直平平安安波澜不惊地长大。突然拥有某种超能力像是童话,仿佛原本笔直的线段从中间生出一个转折,左右两边弯出了截然不同的路径。 文樱紧张地攥紧拳头,手心里全是汗。也不完全是紧张,不能说没有兴奋。 阴阳眼,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异时空亡灵。毫无征兆地从天而降横亘在自己面前。 听起来像个奇迹。 文樱身处的k班人员稀少,比其他班队列的长度缺了一大截。女生在东张西望的惯性中回过头,目光很快落在一张反常的脸上。 a班队伍最末尾一个瘦高的男生,深的肤色帅的脸都无关紧要。此时最关键的是他的表情——混迹在周围无限扩散的冷漠面孔中间——想笑又强忍着,使劲抿着嘴,过半天只好将目光从观礼台移向脚下的草坪。 距离很近,所以文樱的目光还是捕捉到了他低下头后微微变化脸部线条的动作。 二 想去打听那个男生的名字,可这对于人际关系简单到整个学校熟识的只有看门大叔的文樱来说,比登天还难。 一张极力掩饰的笑脸,就这样变成了模糊虚幻的存在,搁浅在了记忆里。 已经七天过去了。 这天放学后,文樱背着沉重的书包往家的方向步行,突然因路边吵吵嚷嚷的一堆人放慢了脚步。几个二十岁左右的家伙把一个小朋友围在中间来回推搡。文樱探了探头,惊讶地发现中间那小朋友正是上周在观礼台上捉弄教导主任的小鬼头。 女生面对未知世界的生物,胆量反而比平常大些,走近一点,发出细若蚊蚋的声音:“那,你们不要欺负他。” 喧嚣声倏地迅速消散。 在令人窒息的宁静中,几个鬼魂同时回过头看向文樱。 虽然已经竭尽全力挺直腰杆,惨白的脸色却还是露出怯弱的马脚。文樱鼓足勇气定在原地没有后退,即使对方放弃小男孩朝自己围拢过来,即使对方的眼神里怎么也找不到半点友善成分。 目前这种情况,难道马上要从“活见鬼”变成“鬼缠身”了吗? 看不见,过往的行人都看不见他们,连求救也没辙。 女生紧张地咽了口水。为首的鬼好像微笑了一下,终于慢慢吞吞的开口说话:“我们看他不顺眼管你什么事?” 女生想回嘴,却又找不到反驳之词。本来也说得没错,对方和自己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见义勇为什么的,是人类社会的美德,但鬼魂们能够理解吗? 恐惧无助再加上底气不足,少有地做了件勇气可嘉的事,却换来连呼吸都变得困难的结果。 那鬼魂看出破绽,更肆无忌惮地走上前来,重复地追问道:“关你什么事啊?” 都说倒霉的人会一直倒霉下去。这话用在文樱身上一点不假。生活中突然多了一点刺激,能够看见游魂,却没有丝毫自我保护的能力,还不如看不见。 设想当时帮忙的男生若没有及时出现,很难得知自己会被那几个恶鬼折磨到什么下场。 文樱的脸色终于恢复过来,面对方才熟练地念咒施法赶跑游魂的男生,好半天才近乎崇拜地挤出一句:“好厉害!”声音微弱得更像是自言自语。 男生却听得清晰,侧过头朝向女生,被夸赞得不自在。 气氛有点僵。 谁也没注意到的小鬼突然从墙角窜起来,感激地看了文樱一眼,目光转向男生,又惊恐起来,神速地逃出了两人视线。 “他……”男生有点不太明白,指着小男孩消失的地方迟疑。 女生反应过来。“啊,他也是的,”转而立即好奇起来,“你怎么会……” 男生的神经也松弛下来,不太在意地解释道:“我们家,听起来有点可笑,可的确是通灵世族。这点本领还是必要的。” 通灵世族?女生惊讶地瞪大眼睛,找不到别的词,只好又原样感叹一遍:“好厉害!” 直接彻底得让人不好意思,男生下意识挠挠头:“也没有很厉害。我学艺不精,你刚才也看到了,我还分不太清人和鬼。” “可你怎么知道先前那群是鬼呢?” “太明显了吧?”男生内心有点无力,“谁会穿着明朝衣服在大白天逛街?” 经过提醒文樱才突然想起,刚才的确有个奇装异服这混在里面。 女生发着愣,男生已经从她面前走过去:“不过你以后还是少和他们发生摩擦。有些鬼还是很危险的,要不然也不会有通灵师这种角色存在。” 文樱跟上前好奇:“通灵师是不是也有对付考试的魔法?” 男生有点无奈:“你想得太神了。” “因为上次看到你在a班。” 这么说其实是对男生智商的怀疑,不过他好像没怎么在意,反倒笑起来:“你在k班对吗?” 女生一边暗自感叹“真是个随和的人”一边点头答应。 “你叫什么?” “文樱。” “我叫邱翼,你要记住。” “哎?为什么?”女生不自觉停下了脚步。 男生回头看向她。 天依旧是阴霾的,沉沉的运在头顶上空滚动,云朵和云朵交界处偶尔泻下一线光。可是如果你当时的感觉真像被枝叶茂密藤条纵横的植物缠绕,心脏狠狠地疼了起来,就绝不会怀疑那一线光是微弱的臆想。 你一定会记得他回头看向你,微微眯起眼,摆出一丁点温柔的笑意,告诉你:“因为名字是最短的咒语。” 三 即使生活得一小角闪出了幸福温暖的碎光,可大片大片荒芜的区域却还是一如既往地萧瑟冰冷着。 虽然文樱有父亲去世母亲再婚的不幸,但这样内向沉闷不讨人喜欢的女生是很难让人同情的。厌恶她的继父经常用“阴阳怪气”来形容她。其实文樱只是被忽略无视了太久,忘了张开嘴后该以什么方式与人交谈。 因为身边尽是讨厌自己的人,所以必须小心翼翼维持着自己几乎不存在的存在,尽量不去做些什么影响别人的生活。 放学回家,文樱是绝没有可能敲门喊人的,可是今天情况有些特殊,手伸进书包的侧袋里却摸不到钥匙。芒刺顿时从皮肤下往外戳出来,头脑空白地在门口楼梯最后一阶处坐下。 前思后想许久,喊门后如果是继父来开,肯定又要看很长时间的脸色。于是决定倒不如折返回去看掉在路上什么地方,反正就算不按时回家也没有人会在乎。 进入秋天以后,就总是接连好几天雨水不断,女生尽量避开积水,却还是免不了沾湿鞋尖。小小的一块凉随着神经末梢传递向全身。 更大更广阔的凉意来自心里。 路灯的反光映在斜前方的地面上,金色闪亮的一片,可是它保持着和行走一样的速度前移,停留在永远抵达不了的地方。 从什么时候开始,无论是在家还是在学校都成了被人无视的存在。 原先数学老师还偶尔叫自己起来发言。可自己太不争气,说话声根本不足以让全班听见,更多的时候,是因为不知道答案尴尬地杵在座位上低头脸红。 久而久之,老师知道她学力不够脸皮又薄,出于善意也不点名了。 就只有,再也没有任何证据证明自己生存在这个班里。 每天上学、放心、上课、回家,说不上一句话,也没有一个人的目光短暂地停留在她身上。 世界上曾经最疼爱自己的那个人离开了。父亲走的时候在文樱面前拉着母亲的手说一定要好好抚养女儿成人。母亲一边哭一边答应,可是后来她食言了。 她重新结婚,又生了孩子。是个男孩,受尽宠爱。 ——爸爸在天上,他看得见一切,他会为这样的女儿感到难过吗? 文樱蹲下来捡起掉落路边的钥匙。环顾四周才又想起,两个小时前在这里,有个男生对自己微笑,他用有魔力的声音告诉自己他的名字,最安全也最温暖的咒语。只要念一念,他就能够出现保护自己。 而两个小时前的自己,手臂突然吃不住力,让书包跌落进了肮脏的泥水里。 四 体育课老师让两人一组做拉伸恢复练习,却没想过班级人数正好是奇数。文樱必然成为了多出来的那个。 无聊地沿体育馆四处乱逛,最后索性晃出了门外。像个隐形人,失踪了也没人发觉。 “啊,你也在这里啊,体育课吗?”在器材室门口等待归还篮球的男生突然转头向她搭讪,把女生吓了一跳,缓过神才发现是邱翼。 文樱高兴起来:“嗯,快下课了。” “放学后一起回家吧。有一段同路,怕你又碰上什么不好惹的东西。” 文樱脸一阵热:“嗯。有阴阳眼还真不是什么好事。” 男生笑起来:“你知道有些通灵师没有这天赋要后天作多少努力才能看见吗?” “那我不管,谁要谁拿去。”女生直言不讳。 邱翼觉得这女生挺有意思。 等到树上的叶子几乎完全落光的时候,两个人的联系已经远远不只共同有某种超能力这么简单。邱翼的家在文樱家和学校之间,可是文樱回家要一小时,而邱翼回家要一个半小时。 原因全在于男生让人心暖的保护欲。“其实你不用送我回去。”反常的照顾反而让女生有点不习惯。 “这种话你少说几遍我会很感激。” “你是双鱼座的男生吗?”突发奇想。 “不是啊。我是天蝎座。有什么问题?” “那就奇怪了,没理由人这么好的。” “哎。你信这个?” “啊!”女生突然抓住问题的关键,“天蝎座的话不是马上就要过生日了吗?” “已经过掉了。上周。” “啊?你怎么不告诉我?” “你没有问过呀。” 文樱愣住了。 原本认为很重要的事情,就在不知不觉中错过了。和自己太过安静的个性有很大关系。没有问过呢。 邱翼觉察到女生没有及时跟上来,回过头劝慰道:“有什么啊!反正我也很讨厌过生日这种事。” “为什么?”女生不能理解。 “长大了要承担很多责任。除了正常人必须的工作、成家,我们家的男孩还得兼顾应付什么这鬼那怪的。未来全不由自己,所以没什么好期待。” “哎,你想得真多……”文樱不知该怎么评价。 “你是巨蟹座的吧?” “嗯,你怎么知道?” “猜得呀。据说巨蟹座的人和天蝎座绝配哦。我觉得你和我很合拍呀。” “是……是吗?”女生低下头不敢看人,也怕被看到自己已经红到耳根的脸。 男生笑着接过她提得吃力的书包:“一般人听我这么说都会劝什么‘凡事想开’啦,‘要有理想’啦之类的。都是说教。” “……我只是口才不好。”文樱眯起眼睛望向男生。 其实也不是完全能理解这么优秀的人怎么会有“对未来不抱期待”的想法。和邱翼截然相反,文樱是无比希望逃离现在的。 没有人爱,没有人在乎,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存在,这样无助与绝望的局面,谁愿意在这里停留? 可即使逃离,文樱也能预感到将来的自己未必比现在处境好,即使没有变得更糟,也无法释怀——想起高中时的别人享受着怎样的快乐,而高中时的自己怎样度日如年。 不甘心。将来的自己一定会感到不甘心。 秋天即将结束的这天,邱翼分去文樱书包的重量,近乎宠溺的目光落在她身上,轻轻摇了摇头:“你和他们完全不一样。” 五 其实让时间彻底凝固下来的方法有一个,也很简便。可大家却几乎想都不想,即使知道,也不会有勇气去实践。 拥有超能力久了,渐渐也学会大致区分人和鬼。每次见面都和上一次有席位不同的,是人。而形象永远被定格住的,是鬼。 这办法有时在学校行不通,因为学生日复一日穿校服,又不敢搞夸张造型,长着千篇一律的脸,又有着千篇一律的表情。再加上圣华中学没有阴气重到吸引很多鬼魂,致使对文樱的潜能训练大大减少,文樱慢慢明白了邱翼同学至今只是个半吊子通灵师的原因。 也还有其他办法能用来判断,比如人们总是很忙碌而鬼们总是优哉游哉。但准确性值得商榷,人类中也有因被极端忽视而无事可做被动变得优哉游哉者,文樱自己就是个完全充分的反例。 用死亡让时间停下来会感到更快乐吗? 文樱有时很想问一问,可又生怕把人类认错,一直没找到机会,至于唯一确定的那个小鬼头,时常远远在校园里看见,等到跑近就不见了。 应了那个词——神出鬼没。 “你怎么看那些鬼?”在男生家楼下等他同行上学的文樱问。 邱翼把牛奶袋子咬在嘴里系紧鞋带后直起腰:“没什么想法,又不是一个世界的。” “哎?你没有和他们对话交过朋友吗?” “啊哈?和鬼交朋友?”男生嗤笑着,“你想法也太科幻了吧?” “有什么科幻的?鬼也会说话,也有感情,也会高兴也会难过,还不会随便把你的秘密告诉别人,为什么不能和他们做朋友?” 男生突然被女生的反问怔住。 以前从来没考虑过的问题。 最后男生脸部的轮廓稍稍敛出一点弧度:“你想的有道理。” 科幻吗?一点也不。 很多我们不相信的事情,只是因为自己见识浅或能力不够。 当初平庸得近乎可悲的文樱又怎么敢想象自己有朝一日会具有超能力?更别提幻想和鬼交朋友了。 不过这么提起,文樱倒是又想到,既然自己有这样的能力不应该白白浪费。为什么不和鬼做朋友呢? 他们像你一样悠闲,有大片大片的空闲时间。他们大多数和你一样善良,只是不知受了什么前半停在了你的身边。他们看得见你,有时还远远地冲你笑笑算是打招呼,而你也看得见他们。 文樱突然觉得自己的生活被哪里来的光线一寸寸打亮了。 如果再见到小鬼头,一定要和他说说话。 六 “你期待过奇迹吗?”这问题远比“你怎么看那些鬼”来得重要。文樱自然早问过邱翼。 男生迟疑半晌给不出答案:“不知道你所指的奇迹是哪一类的。” “就比如说,具有阴阳眼这一类,不太能用常理解释的事情。” “阴阳眼什么的,也不是我想要的。这么说来的话我应该算没什么期待的吧。” “你也是个奇怪的人。” 什么都没有期待过,却得到一切让人羡慕的东西。良好的家境、出众的头脑、特殊的才能,以及更多更多第一眼无法衡量的优势。 又是放学不能一起回家,是一位男生们喊他去打球,要不就是女生们堵着他献殷勤。文樱逐渐意识到,邱翼到底还是和自己不同的人。 如果不是因为具有相同的超能力。即使在同一个校园同一个年级做操时相邻的两个班,也许到毕业也说不上一句话,也许长大后在街上遇见根本就不会反应过来:“嗯,这人与我高中同校。” 父亲在世时说过,人来到这个世界就是一连串奇迹作用的结果,从每一次万分之一的可能性中脱颖而出最终成为独一无二的个体,那是比中六(和谐)合彩还要值得珍惜的幸运。 父亲辞世以后,文樱总在想也许他说得不对。 也许在这个星球上六十亿人口中找出唯一愿意来爱自己、关系自己的那个,才是比降生更值得珍惜的奇迹。 有一天放学后从教室后门跑出来,看见c班的一个漂亮女生正走向等在教学楼门口的邱翼。文樱迟疑了一下,停住了脚步,静静地望向男生所在的位置。 “你最近怎么回事啊搞得那么孤僻,也不能因为要高考了就六亲不认吧。这周末一起聚一聚吧,就原来班上要好的那几个。遥轩马上就要出国了,算是给他饯行吧。” “……”邱翼没做声,往k班教室张望了一眼。 文樱赶紧往里面缩了回去。 c班的女生也好奇地回过头往文樱这边看:“你张望谁啊?” “没有。最近学业太重,做什么都打不起精神。那就说定了,这周末吧。” “你别弦绷太紧,当心断掉。还有半年,别自己先垮了,”女生冲他摆摆手算是道别,“注意身体啊。” 等文樱快走几步到男生身旁,他问道:“刚才躲什么?” “幸好没被看到。” 男生追问道:“你怕什么?” “对不起。”女生还是自说自话另一套。 “对不起什么?” “因为总和我待在一起,也被传染得孤僻了。” 男生感到好笑:“没听说过孤僻还能传染的。”过半天正色道:“和你没有关系。以前我就不喜欢和他们闹,疲惫而且没意思,朋友都说能两肋插刀可我觉得真心的很少。虽然不喜欢,可是只有这样才算个正常状态,所以硬撑着去应对。我反倒觉得现在很好。” 见女生又发着呆,邱翼侧过头问:“在想什么?” 文樱摇摇头,声音有点生涩:“没什么。” 在想着和自己作个约定。 元旦通宵游园祭,如果能顺利在新年钟声敲响前的茫茫人海里找到邱翼,就一定要鼓起勇气对他告白。因为…… ——遇见你,是我一生最美最好的奇迹。 七 其实文樱到底还是没勇气没魄力,给自己找了个最艰难的挑战。真正到通宵游园祭时要找个人还挺难。晚上十点,文樱好不容易排查完了操场区准备转战教学区,才突然意识到邱翼也是个活人,也会变换方位,又不可能定在一点等自己去找。 想着有些泄气,看来告白就快要变成不可能事件了。 文樱郁闷地在台阶处坐下,不远处一个跳动的人影运动轨迹有点奇怪,女生反复揉眼睛才发现不是自己的问题,是那个小鬼头。 女生有些激动得失控了,完全没有顾及到周围的同学,大声喊道:“喂!喂!你等一下。”等回过神来,才感到羞愧。好在整所学校都泡涨在了节目气氛里,又吵又闹,即使大声喊叫也不会引人注目。 不过小鬼头这次倒是听见了,乐颠颠地跑过来:“啊,是你,上次谢谢你!” “我没帮上什么。”文樱无奈地摊开手,“我自己也很没用。” “嗯,看出来了。”小鬼头倒是直话直说,在她身边坐下。 “你叫什么名字?” “不能告诉你。” “哎?” “我们鬼的名字是不好随便告诉人家的,你总乱叫的话我就会被定在原地动不了的。” “是吗?原来如此。” “什么原来如此?” “邱翼告诉我‘名字是最短的咒语’原来是这个意思。” “嗯。他说的没错。是上次那个男生吧?” “是。” “你们俩挺般配挺好的。你喜欢他吧?” “啊哈?”鬼们都爱这样直指人心地谈话吗?文樱心虚得很,想胡乱掩过去:“哎,你小孩子不要操这份心。说了你也不懂。” “什么小孩子?你别看我这样。我死的时候还没有这学校呢!” 文樱这才反应过来:“啊,忘了!这么说来你比我大十多岁呀。你是怎么死的?” “去海边游泳遇上台风给溺死了。”男孩说得轻描淡写。 “噢,我还以为和这学校有什么关系。” “怎么这样想?” “因为总看到你在学校里晃呀。” 文樱此话一出,小鬼头立刻变了脸色,沉下来拉得老长:“我就恨你们学校!” “为什么?” “把我的坟给压住了。” 文樱被吓了一大跳:“是吗,早前我确实听说学校以前是坟场,不过还以为是谣传。因为每个学校都有类似的传言。” “鬼之所以在人类世界瞎逛不赶去投胎多半是因为心有不甘,有非常强烈的愿望没实现,我的情况有点特殊,也不能算完全特殊,那石头成天压着我,移不走它我也不甘心。” “文樱笑起来:“你的‘强烈愿望’还真容易实现。那就移走它呀。” “你说得容易,我死的时候这么小怎么可能搬得开?” 文樱停住笑好奇:“哪块石头啊?” “就那写了字的一大块呀。” 指了半天,女生还是没想明白是哪块,小鬼头索性扯着她直接往校门走,快到达时文樱才翻然醒悟过来:“噢,是写了‘尊师重道’的那块啊。我帮你吧,我觉得这我应该移得开。” 文樱从来没有高估自己能力的情况,这次也不例外。很轻松地就把石头往旁边的草坪上挪了一些。 小鬼头看上去比先前高兴不少,可还是变得有点奇怪。文樱伸手去拉他,准备带他回去,却扑了个空,从身体里穿了过去。女生吓得不自觉后退了两步:“你怎么了?” 小鬼头倒还是挺开心:“没怎么呀,准备回去了。” “回去?” “我的愿望不是实现了吗?总算松了口气。”一边说一边身体越来越透明。 这倒也是,虽然是好事,可文樱还是免不了伤感。 知道他最后完全不见,消散在黑漆漆的夜空里,女生才从怅然中回过神来。 一定要去找邱翼。 一定要找到他。 我也不想留下遗憾,也不想死后心有不甘。 八 也是无意地往上方一瞥,带了点“郁闷地望天”的意思,在年末的最后五分钟里,文樱看见了在四楼倚着栏杆和同学聊天的邱翼。 一瞬间,整个世界忽然寂静,没有一片弦音。 所有看得见的和看不见的光在空气里流窜。 好像全都是从少年的脸上喷薄而出的暖意。虽然距离很远,可是凭借往常每日每时一点一滴积累起来的对他的了解,深知他说话时的每个神色、每种语气、没出停顿,了解关于他的一切,就像他了解关于自己的一切。 他曾把通灵师最重要的名字告诉自己、意味着自己是他愿意保护的人。他会在认真思考后说“你想得没错”,而不是随便嘲笑自己为另类。他仅仅一个眼神落在自己身上,就让人感到温暖,他想说的话就算不开口,自己也能用心体会。 是这样的人。 是只要和他在一起时间就仿佛停止的人。 是整个世界上唯一在乎自己也是自己最最在乎的人。 是一定不能错过的人。 文樱深吸一口气,穿过教学楼中间的天井跑向甬道,顺着甬道一路奔进教学楼,可是,却在门口处听见了那几句零碎的对话。 “压力大得都想跳楼了,高一、高二的人还玩得这么happy,真是‘商女不知亡国恨’。”与自己擦肩而过的女生大声地感叹道。 “上上届我们学校不就有个人受不了落榜跳楼了吗?” “什么呀,她是被f大录了以后跳楼的,天晓得怎么回事。我看是神经错乱了。” “哎,是吗?不是落榜吗?叫什么名字来着?” “什么樱啊。哦,文樱吧。” “……” 文樱顿时僵在了原地,再也迈不出一步。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感觉不到,整个人陷进麻木里,过很久才逐渐感受到了无情的钝痛。一动也动不了,只剩下冬季呼啸的风声在耳畔回荡。 他说过,他们都说过,名字是最短的咒语。 生前没有得到过任何人的关爱,死后也同样没有。在学校,在家,在哪里都是被漠视地存在。 那纵身一跳的转折作用力太微薄,以至于因为怀着那仅存的一丁点对奇迹的期盼,竟把它彻底忘记了。 如果认真思量,这段温暖的梦境其实漏洞百出。像我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拥有超能力? 如果没有死,如果晚生两年真的和他成为同学,如果当初遇见了与自己灵魂能产生共鸣的人,即使没有超能力,原本也是可以很幸福很快乐没有遗憾的。 如果的事太多。不甘心,非常非常的不甘心。 九 ——我以为,我遇见你,是最美最好的奇迹。 ——其实它只是奇迹的碎片而已。 梦境的结局。 洋溢着节日氛围的校园中,谁也没有看到,而唯一能看到的人也没有注意到——有个女生抱膝蹲在地上,把头埋进了臂弯里。 烟花在天空中开出绚烂却转瞬即逝,庞大的喧嚣声伴随着零点钟声的敲响翻天覆地,彻底湮没了那本来就微小得几乎无法捕捉的啜泣。 纯属印象 题记: 我给你的印象,其实纯属印象。如果没有刻意的伪装,你会不会懂得欣赏? 一段海市蜃楼般的恋爱时光,却在记忆里散发着真实的芬芳。 [一] 第一次见面的情景我还记得很清楚。我在半层楼下喊朋友一起去食堂,她却一直站在原地和半层楼上的某个男生斗嘴。 因为好奇和不耐烦,我上了几个台阶,抬起头,看见你。 平淡地过了两秒,我蹙着眉催促道:“行啦,快走了。” 仅此而已? 校园里脸长得像平面模特或者发蜡多得像顶着钢钉头盔出门的男生也不少,你不属于能让人一见钟情的那种。 就这么简单一瞥,连完整形象都还没复刻在脑海里,转身就只记得含混的轮廓。你高得出众黑得惊人,不娘不秀气,很有男生样。 没错,仅此而已。 初三时我有个男友,我不仅不喜欢而且非常讨厌他。 这位帅得在年级里小有名气的男友,最大的成功与失败就是,在向我告白之前拼命造势,告诉每个人我是“他女人”,以致于最后我没有退路只好接受既成事实。 被强行收作“压寨夫人”的糟糕感觉一直笼罩着我,即使交往后他对我百依百顺,我也很难不以白眼相待。 毕业后我开生日party,请了好些初中同学,里面没有他。 上高中后,身边姹紫嫣红闹得厉害,恋爱分手八卦绯闻满天飞,我却懵懵懂懂沉迷于电影、漫画和小说,混着小儿科的日子。 你的座位在我身后好几排,彼此基本没有交集。 有一次接待法国来的交流生,讲台上一排人中有一个非常英俊的黑人,没见过这么帅气的黑人,估计是混血。轮到他自我介绍时,班里一个男生开玩笑,叫着你的名字说:“来和他pk一下。” 当然不是pk英俊而是比肤色。 我随大部分同学一起转头,看向你。 你正在笑,露出很白的牙齿。比起黑人小帅哥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于是,我也笑了。 后来有类似的另一次,上课时老师突然暂停讲课,点了你和你同桌的女生的名字,让“别说话了站起来”。我前后左右的人都回过头去看你们,而我却低头继续转着手里的笔,纹丝不动。 或许那时心里也有点嫉妒、尴尬或者没来由的难堪吧。 等老师教训了几句让你们坐下,重又开始讲课时,我偎过身拍拍我右侧的同学,指着他右侧的地面轻声说:“帮我捡一下笔。” [二] 既然不能相信一见钟情,也没有条件日久生情,那就得归咎于命运或定数,否则我和你的后来就无法解释了。 [三] 过年之前,我给几乎全班同学发了拜年短信,突然发现手机里竟然唯独没有你的号码。 那就算了吧。 ——这样的偷懒想法出现得理所当然。努力给自己找借口:其实过年时收到的短信,一般人都不会注意谁没给自己发。毕竟我和你,连朋友都还算不上。 可最后,冥冥中还是觉得你不是个应该忽略的人。 我特地问好朋友要来你的号码,又多发了一条,当天并没有收到回信,第二天也没有,第三天我就忘记这回事了。 忘记了,过了几天。 整个年过得昏天黑地,因为家中爷爷病危,气氛非常压抑。长辈们全都守在临终的老人身边,我一直有种无法入境的疏离感,目光呆滞地倚着门。 爷爷把我认成妈妈,说他对不起妈妈,说着很早以前背着爸爸向妈妈借钱去做生意亏本的事,说着说着我就哭了。 曾经觉得死亡是件非常遥远的、缺乏真实感的事,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终有一天,爷爷会死,爸爸妈妈也会,我也会。 心脏像被钻开一个洞,温热的血液一直漏下去,形不成循环。 那天凌晨我肿着眼睛爬上床准备休息,看见手机里躺着你发来拜年的短信,忽然又不明所以地红了眼眶。 也许我本来就有点多愁善感。 特别无助伤怀的时候,总想找个人倾诉,你踩准了节律出现。 给你回过去的短信,全是迷惘而抑郁的微妙心绪。 当时你回过来的短信,安慰我入眠。而今我忘记了你说过的言语,但却清晰地记得那种令我安心的感觉,不是客套话,每一个字都真诚无疑。 事后很久我才感到惊讶,为什么你能够这样耐心地等待着倾听着一个小女生的喋喋不休,尝试去体会那些你可能完全不能理解的情结。 长大了我渐渐发现,这个世界上会在你说话时催促“讲重点”的男生比安静等待的男生多太多了。 [四] 那件事之后,我们成了关系很不错的朋友。入校时和你斗嘴的女生,早和你称兄道弟打成一片,因为这个共同的朋友,后来不可避免的,我们关系又更好一点。 班里传出你和你旁边的女生的绯闻。我当面问你。 你笑着说那姑娘很乖很温柔,确实讨人喜欢,但感情的事还是最好别随便触及,感情都是会伤人的。 哦,你好像很有经验。 因为曾经有过女朋友。 我歪过头偷偷翻着眼睛想我曾经的男友,还是觉得很讨厌,一点都不伤心,那是不是说明根本没有感情呢? 感情会伤人。这句话,我一知半解,将信将疑,谁知你一语成谶。 [五] 我和你的交往,对班级造成的震撼堪比台风过境。 在别人眼里,我们俩实在太不搭。外表方面,身高和肤色的差异很容易引起人关于“跨越种族的爱恋”的联想。个性方面,熟悉我的人都觉得,我不是你心目中的那类女孩。 我也明白我的确不是。不够乖也不够温柔,虽然我努力了。 我会和死党叽叽喳喳大声八卦废话无穷多,从小学一年级就开始经常抄同学作业,从小学四年级就开始热衷于翘课会被老师打电话向家长告状,每天回家时懒得绕去正门会直接踩着铁栏杆从离家最近的墙上翻进小区。 此端,是从小就和淑女分道扬镳、飞檐走壁的我;彼端,是误以为我安静又优秀而和我交往的你。 这份依靠距离来维持的感情要怎样才能走远? 热恋时,放学打不到出租车回家,也没有直达的公交,穿着皮鞋和你一起走过雨后潮湿的街道,也并不觉得疲惫。 途中谈的话题,关于小时候,关于喜欢的电影,关于女生友谊和男生友谊的比较……计算着彼此笑出声的次数。 一群鸟扑棱着翅膀飞进心里。 停在单元门口,两个人还意犹未尽,又在小区里兜了好几圈,后来,你推我荡过秋千。 起落之间,风声夹杂喧嚣。 跟在你身边,因你过马路时下意识环过我的肩,内心温暖又平添一点点。 数学连堂课的课间,老师让你上黑板写解题过程,几个步骤之后你忘了题目,回身要本书。老师就近把我的书递过去,说“不要高兴得忘形哦”,还不忘冲我眨眨眼。 一直以为隐瞒得够好,想不通什么时候曝了光。 也曾经侧坐在你的单车后面,白裙子扬起来,担心走光又担心缠进车轮里,提心吊胆了一路,紧张地揪住铁杆,没好意思揽住你的腰。 以往我以为只存在于童话神话里的好故事,全在现实中找到落点。 忍不住揉眼。 [六] 但,总是这样吧? 在憧憬天涯海角的时候,不慎受阻在歧途。在笑到最美的时候,流下惶惶不安的泪水。 否极泰来或者乐极生悲,循环往复,没有什么情绪能够绵绵无绝期。 [七] 有一种美丽生物,虽然既不生活在爱尔兰也不是麋鹿,却被称为爱尔兰麋鹿的那种生物,是迄今生活过的最大最美的鹿。 它巨大而高贵的角,放射状,长达12英尺,重达90磅,好似象征福祉的火焰。 它灭绝在1万多年前。 万年之后的我们还在追究它灭绝的原因,曾经一度为人信服的答案是: 它死于自然原因,没能在大洪水时期顽强地生存下去。 生物学家以化石的站立姿势得出了以上结论。它们都鼻子朝上,吻合洪水上涨的最后挣扎。 [八] ——我们就走到这里吧。 最后终于说出这样的话。 没有任何外在因素。冠冕堂皇的理由是学业。 然而,学业永远都不会是理由,只会是借口。当一个人以学业或工作为借口提分手,说明爱得不够。 或者,爱太多,多到不知何去何从。 [九] 三年前鬼使神差地打开了长久不用的一个邮箱,看见无数广告中躺着你那名为“一封你也许永远看不见的邮件”的来信。 它默默在世界的这个角落等待了漫长一年,但我终于还是看见了,你留下的最后音讯。 感情会伤人。 说好做朋友的瞬间,我已预感不能如愿。 ——对不起。 一个人为另一个人所能做出的改变,只能到此为止。活在一份毫无说服力的感情里,担心你会发觉真实的自己、会厌倦、会争执、会把曾经所有的美好逐渐消磨殆尽。 就像,我坐在你的单车后,担心这个,担心那个,紧张又别扭,而你全都不知道。 我给你的印象,其实纯属印象。如果没有刻意的伪装,你会不会懂得欣赏? 一段海市蜃楼般的恋爱时光,却在记忆里散发着真实的芬芳。 [十] 后来,上一门关于生物学的通选课,老师提起了爱尔兰麋鹿。 不断被发掘出来的新化石证实,爱尔兰麋鹿在那场诺亚洪水后依然存活。 究竟为什么灭绝了呢? 爱尔兰麋鹿适应了辽阔无边的原野,捱过了随着寒冷期而来的亚北极冰土地带,却死在了随冰面退去而发展起来的茂密森林。 它们的头骨因那巨大而高贵的角而负重弯曲,不断碰到树,陷入泥沼,一直下沉一直下沉,直至绝迹。 或许这也不是最终答案,生物学家还在纠结于用“异速生长”和“适者生存”理论去分析求证。一些说角是有用的,另一些说角是无用的。一些说角的用处是决斗,另一些说角的用处是观赏。一些提出假说,另一些再去反驳。 而我只相信,它们死于完美。 正是为了保持完美的外在,才走到了终点。 讲课声从耳畔渐渐远去,我转头看向窗外。 这颗璀璨星球上,还有无穷无尽的生物在繁荣在繁衍,而我却为上万年以前灭绝的一种湿了眼眶。 此时离与你分手已经五年。 妒意 二零零七年十二月二十九日晚八点三十五分,当下川市采堇高中的新年晚会彩排进行到芭蕾舞剧演出这一环节时,二年级的藤堂夜正倒在寝室的床上睡得不省人事,以至于错过了一次直面凶杀案现场的机会。甚至当整个学校响彻着警笛,而且看热闹的宿舍管理员已经拉亮整栋楼所有电灯的时候,藤堂依然睡得像尊蜡像。 事实上,并不是这位十六岁的少女是睡神转世,平时她的睡眠质量也不是特别好,但是,在自虐性地跑完一万米并且没有吃晚饭的情况下,很难说她是睡着了还是晕倒了。总之,第二天起床时,除了接受自己已经十七岁这个现实之外,等待她的还有一桩爆炸性新闻。 可首先的问题是,为什么好端端的女生要自虐呢? 如果说“自己最好的朋友不久前自杀身亡导致自己伤心欲绝”这个理由还很牵强的话,那么在这个前提下加上”事后发现她不是自杀“,“真正导致她死亡的原因恰恰是自己”,应该算是自虐的充分条件了吧。 藤堂夜的死党简妮在一个月前从教学楼天台跳下“自杀身亡”——那仅仅是警方的判断。这个判断的依据是,简妮留下了所谓的“遗书”。“与其这么压抑的活在世界上还不如死掉算了”———乍看之下的确是相当厌世的一封遗书。但藤堂夜知道那不是。 藤堂夜和简妮是从小一起长大——非要用一件事来证明的话,那么就可以说是——”要好到连日记都会交换看“的朋友。也就是这个原因,让藤堂知道那张放在简妮口袋里的纸并不是遗书。而是简妮三个月前发牢骚的一段日记。当毛骨悚然的藤堂去简妮的遗物里翻找那本日记时,发现它不见了。 本来存在的东西消失了。藤堂当然知道这是一个阴谋,问题是自己口说无凭找不到证据。其实还有更加令藤堂坚信简妮并非自杀的迹象,但也更加充当不了证据。而且,虽然藤堂不愿承认,但完全无法否认简妮的完美,,永远的年级第一、从国小一年级就担任班长、死前不久还和全校女生心中的白马王子郑松行确定恋爱关系,享受着这样的人生,怎么可能因为日记中所描写的”对未来暂时疑虑“而去自杀?因此,即使身为警视厅厅长的千金,藤堂还是眼睁睁地看着简妮被一纸”遗书“判了死刑”。 这里还不得不说说郑松行。与其说他是简妮青梅竹马的恋人,不如说是藤堂夜的。藤堂夜与简妮成为朋友开始于小学二年级时简妮转学与藤堂同班并且成为邻居,而藤堂与松行的熟识则在更早,大概是六岁的时候,两家就在同一个小区。至于松行同学最终怎么会选择简妮而不是藤堂,这是个复杂的问题,此处暂且不论。 总之,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性,藤堂是因为不满简妮抢走了松行犯下了那个不可饶恕的致命错误,而导致简妮的死亡。这个并不是一个可以轻描淡写糊弄过去的失误,或者说潜意识里藤堂很可能是故意的,所以这失误的影响一直延续了整整一个月,可怜的女生还是没能把自己从罪恶中解脱出来。但现在,在藤堂面前出现了更加恐怖的事件。 沉睡中的藤堂夜此时还没有半点觉悟,自己将成为目前为止暂且被外界称为“采堇新年彩排杀人事件”、不久后在整个下川市家喻户晓的的“仙蒂瑞拉杀人事件”中的女主角。于是,在被害人被杀的翌日,二零零七年十二月三十日早晨七点二十分,咬着包子走进教室准备上课的藤堂夜一头雾水的反问面前的松行:“哈啊?绘里莎被杀?”正式被卷入了这起杀人事件。 首先,来回顾一下采堇高中新年彩排杀人事件的经过。 死者是名叫绘里莎的女生,十六岁,采堇学园二年级学生,由于出众的舞蹈才能,刚刚获得了全国舞蹈类最高荣誉金莎赏的新人赏,可是却被谋杀于学校的新年晚会彩排舞台上。当时至少有五十名老师学生舞台工作人员和演出演员目击,却没有一个人看见凶手。因为翩翩起舞的绘里莎在一分钟断电事故后,灯光重新亮起时,已经倒在了血泊中。 身为男主持的郑松行在距离舞台的位置上镇定地指挥大家报警,并第一时间拍下了案发现场的照片。 “就是这些、”男生讲数码相机递给藤堂夜。 “给我看干吗?没看见我正吃早饭么?”女生鼓着腮帮子没有接。 “我觉得可能和简妮被害有联系,毕竟,一个学校一个月内连续的发生两起案件。” “被害?”女生的动作突然停止,血液仿佛骤然凉了下去,“你怎么,也这么认为?" 男生笑了笑,“可惜只是猜测,没什么证据。” 女生满腹狐疑地看了看他,没再说话,接过了相机。 “死得可真惨呐” 死者,也就是绘里莎,当胸一刀横躺在地上,半个舞台血流成海,白纱裙染得鲜红。似乎是故意摆放成“大”字的姿势,然而两只手臂却弯曲上折,再仔细看点,它们已经脱离了身躯主体。 “警方这次又怎么判断不是自杀了?”女生略带嘲讽地问道。 “废话,如果她先用匕首砍断自己的左手,那要用哪只手去砍断自己右手,再在胸前补上一刀?”松行摊着手耸耸肩,“白痴也知道。” “他们也只有在这种‘白痴也知道’的问题上才能这么干脆地给出正确答案。” “喂喂,你是警视厅厅长的女儿好吧?” 藤堂冷哼一声,继续移动着相机里的图像,“身边这个黑点是什么?” “哦,是个巫毒娃娃。” “巫毒娃娃?” 也就是现在网络上风靡的那种用来诅咒的娃娃?十几块钱一个,用来满足大家那点恶毒的小小心愿? 本来也很普遍,偏偏又和简妮的北海连接上了确切的关系。简妮北海时携带的钥匙串上,和藤堂一起买的可爱的布娃娃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巫毒娃娃,藤堂以前没有见过,这件事也非常蹊跷,却同样不能作为证明,因为无法印证那巫毒娃娃不是简妮新买的。 如今巫毒娃娃更显而易见地出现在了另一件凶案的现场,应该没有任何一个舞蹈演员会携带这种东西上台演出吧。 简妮的事虽然被掩藏地很好,但果然没那么简单。 到这一秒,藤堂已经下定决心要插手案件揪出杀害简妮和绘里莎的凶手了。 “觉得是同一个人么?”男生问道。 “啊?” “杀害简妮和绘里莎的凶手是同一个人么?” “应该是吧。” “我不那么认为。” 松行这样自负的语气让藤堂夜恼火,显然是摆了套让自己钻,借机炫耀他思维的缜密。 女生没好气,“为什么” “杀简妮的人用尽一切办法伪装她自杀,事实上他已经达到了这个目的混淆了人们的视听。但是杀绘里莎的人好像非常想让人知道绘里莎是被他杀的,而且他也不惧怕被人发现。居然在众目睽睽之下动手。” “说有联系的人是你,说不是一个人的也是你。”利用好奇心把我卷进这桩案件么?恭喜你,你的目的达到了。 “而且,据我所知,绘里莎在白天收到过莫名其妙的匿名信件,我想着里面一定有凶手的寓意。” 男生说着从背包里掏出一封信放在文件夹上,信封里面是一张乐谱。 “你说她收到的是这个?”准备工作还挺充分,毕竟现在距离案发才十几个小时。 “没错,《灰姑娘》的钢琴配乐谱。” “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么?抱歉我是音乐白痴无法欣赏这个。” 松行拿出另一张乐谱,“这是我问文艺部长陆茜要来的这个乐谱的正确版。” “嗯?那这份不是正确的么?”藤堂扬了扬自己手中的文件夹。 “是错的,中间漏了一段。” “那是什么意思?” “如果仔细核对的话,正是在这段乐曲期间,绘里莎被杀害了。” “什么?你是说……这是杀人预告?”女生沉不住气,惊呼出来。 松行在全班反应过来之前将她扯出了门外,“没错。” “太可恶了。这人真是肆无忌惮。任何一个正常人收到这个信件都不可能引起注意吧?事先寄出这种不可能到达预告目的的预告显然是变态的炫耀。” “那绘里莎就肯定不是正常人了?” “难道,他注意到了。” “而且因为觉得蹊跷还拿给奈月看,所以这份乐谱才会在奈月哪里。” “奈月?” “永远的女二号。绘里莎最好的朋友。连这个也不知道,你是这个学校的学生么?” “哦,想起来了。” 采堇舞蹈社最知名的三个“台柱”,绘里莎、奈月、萌。其中绘里莎和萌都是骄傲的大小姐脾气,而奈月却截然相反,一直温柔又低调地在绘里莎身边充当着“陪衬者”的角色,被称为“永远的女二号”。最好的朋友?这称呼有点可笑。藤堂想起了自己,一直以来也经常被介绍成“简妮最好的朋友”。令人不由得苦笑,再低调,再温柔,谁能保证在纯粹的友谊之外,对她没有一丝妒意呢? “我想去见见奈月。” “暂时不要。早上去找她要乐谱的时,发现她情绪很不稳定,整个人都快崩溃了,目光涣散、一直念念有词。最好的朋友惨死,这种打击谁都受不了,你也不是这样么?让她静一静吧。” 藤堂愣了一下,随即露出诡异的笑容,心想,松行你实在太不了解女生,如果不是做了亏心事,怎么会濒临崩溃?我也一样。 松行没有迟疑,又搬出了新的证据,“今天还有件怪事。” “怎么了?” “绘里莎所在的二年二班的黑板上离奇地出现了这个……”松行又递过了数码相机。 在画面中,除了昨天放学前写好的课程表和值日生,就是中间赫然呈现的怪异等式: 5+5+2=2 “不是吧?如果是凶手写的,那也太变态了。真挑战人的智商啊。”藤堂变换了一下相机的方向,还是没看出所以然来。看来奥妙就藏在这个式子上,“不过现在研究这个有什么用?凶手总不会借此把自己的身份公之于众吧?” “你不觉得,这个反常的东西,和某些反常的东西,可能是一个用途。” “你是指……钢琴乐谱?”女生惊讶地捂住自己不自觉张大的嘴,“难道是杀人预告?” “像他的一贯风格。” “一贯?风格?” “只有连续杀人犯,才会这么肆无忌惮吧。” 因为发生命案,采堇中学的演艺厅被封锁了。不过郑松行的老爸可是下川首富、这所学校最大的董事,而藤堂夜又是警视厅厅长的女儿,所以偷偷溜进来即使被发现也应该不会被当作嫌疑犯。 只不过,在这种散发着浓郁血腥气的地方寻找郑松行所谓的“被遗漏的细节”真的确定不会是徒劳么?松行的理由是“凶手不可能只给一个莫名其妙的等式而不留下任何解谜线索”,藤堂的反驳是“等式本来就是线索,况且前一个杀人预告不也没有留下任何额外线索么”。 “呐,夜,如果你是凶手的话,会怎么杀了她。” “你才是凶手。“女生白了他一眼,”这个么,不可能啊,怎么可能有人强大到在几秒钟内杀人又碎尸?” 连奥特曼也做不到嘛! “先不管这个。我们总是被这个谜题绊住手脚的话就永远不能冷静地思考问题。不妨暂且假设她被杀在时间上完全可行。如果你是凶手,嗯?” “当然是先一刀捅死她然后再慢慢处理尸体,如果时间允许的话。” “那么凶器呢?” “当然是刀啊!” “可是这把刀,并没有被扔尸体在旁边。凶手先杀人,然后碎尸,最后又不厌其烦地多做了一个动作——把刀插回去。为什么?” “……” 变态人的心理果然是没法理解。 “再换个角度考虑,如果没有这把刀的存在,它被凶手带走或丢弃,看到尸体后你第一个想法是什么?” “……绘里莎是怎么死的。” “正确。那样的话我们根本就不能当场推断绘里莎是因为被割去双臂失血过多而死,还是因为胸口的这道致命伤。” “你是说,凶手在可以强调她的死亡原因?” “没错。凶手是在暗示:看,这一刀是为了杀死她才不得不多出来的,其他没有一样是多余的。” “看来你很了解他嘛!” 松行对藤堂没营养的话不予理会。 “嗯。也就是无意义的东西并不存在,存在的一切都有寓意。尸体的摆放方法、手臂的位置、被割掉的脚趾,都是凶手刻意而为的。” “等等,什么被割掉的脚趾?” “昨天在现场看见的,绘里莎的脚趾被割掉了。” “果然残忍,不过,哎,你是怎么看见她的脚趾被割掉的?绘里莎当时没有穿鞋吗?芭蕾舞鞋应该是不会露出脚趾的啊?” 松行微怔,继而笑起来,“你还挺细心。这点我居然没想起来。凶手又故意多做了一个动作,为她穿上鞋。在割掉她的脚趾后又特别为她穿上了鞋。我之所以会看到是因为现场勘察结束处理尸体时她的鞋从脚上掉下来。两只同时,所以引了我的注意。” “你是说,两只鞋同时掉下来?怎么可能?” “废话,两只脚的拇指被割掉,脚短了一截,鞋子当然会穿不住。” “这么说来。大概连这个也在凶手的计划之内。唉?不过松行,你脚上的拇指会比食指长很多吗?” 男生愣住两秒。 “那不是绘里莎的鞋!” 两个总算是异口同声了一次。 “凶手为了放大效果特地用大一号的鞋替代了绘里莎原本合适的舞鞋。不过他这么煞费苦心到底想干什么?” “像下川市这么低能的警察队伍,还不如拿着广播喇叭面对面与他们宣战来得直接。” “……你老爸会为有你这样的女儿感到欣慰的。” “你老爸也会为有你这样的儿子感到欣慰的。”只有从小一起长大的藤堂知道松行身为首富之子以外的另一重身份——全国势力最大的黑帮少东。如今这位将来很有可能继承父业的男生正在协助警察调查案件,着实很为家族争光。 “嗯?” 男生发出的奇怪声音吸引了女生的注意。 “发现什么了?” “刮痕。” “唉?哪里?” “很多。” 藤堂顺着松行指的方向一路用手触摸过来,果然地板上有不少凹凸不平的刮痕。可是…… “这又能说明什么?舞台的地板有划痕是很正常的啊。” “它们很新。” 藤堂出其不意地凑到放大镜的正上方,与躲闪不及的松行的脑袋默契地配合成“彗星撞地球”。 “呜哇——痛痛痛痛痛!” 一阵极端失态的叫喊声过后,他才发现女生似乎毫无反应,甚至索性趁机捡起男生因为伸手去捂脑袋而掉在地上的放大镜观察起来、 非人类。松行在心理强调一遍。像是石头碰鸡蛋一样。 “果然,刮痕不仅很新,而且极细。” “这一定是凶手留下的印记!” 藤堂非常肯定的断论让被撞后严重走神的松行为之一振。 “为什么啊?” “你不就想得到这种答案么?” -_-|||||||||| 无话可说。男生从背包中掏出一瓶溶液,无情地把这个不可理喻的外外星女挤开:“让一下。” “这是什么?” “3-氨基邻苯二甲酰肼” “我化学不太好,能告诉我是干什么用的么?” “如果你不打算回去上课的话,马上就可以看到了。”男生把溶液倒在刮痕附近的地板上,又将放大镜直接放在了刮痕处,抬头对女生说,“去把灯关一下。” 什么嘛!先是炫耀似的道出那么亢长的一个化学名词,继而又使用这种打发下人办事的轻率口气。 十足的“纳西索斯”! 不过是人都有好奇心,即使需要跷课,女生还是乖乖地跑上二楼控制台把灯关掉。一蹦一跳的回程刚到舞台边缘,突然“啊——”的尖叫一声。 如果不是此时正值上课时间,说不定外面路过的学生会以为这里继昨天之后又发生了一场命案。 “你没事吧?”男生面无表情地回过头看向她。 “喂,你早说是鲁米诺溶液我也不会被突然吓倒了,难道就为了显示你化学有多好?”女生恶狠狠地冲男生咆哮道。 “我以为你不知道鲁米诺。”依旧面无表情。 “身为警察的女儿我连这种用以检测血液的荧光剂都不知道也好早点去自我了结了。” “那最好……果然不出我所料。” “唉?什么?” “凶手也有失算的时候。” 藤堂被刚才那么一惊,腿有点发软,于是干脆以爬的方式回到男生身边。 “怎么了?” “你觉得这些刮痕是什么?” 松行顾左右而言他。 “凶手不小心留下的咯。倘若它们有意义的话。” “错。昨天鉴定科的人发现凶手不仅把刀柄的指纹,而且把附近地面上所有的痕迹都仔仔细细擦过一遍——这种可怕的完美主义者,怎么会因为不小心而留下痕迹?另外如果是失手,为什么只有这里有,尸体周围的别处却没有?为什么刮痕这么多却又这么集中?” “你的意思是……他故意留下?” “事实上,这应该是凶手用某种工具写下的字迹。但是很不幸,这位谨小慎微的凶手也有失算的时候。刚才的鲁米诺实验证明,血液漫过了这些字迹。” “也就是说,凶手曾写下过字迹,但因为对血流的范围估计不足,这些字迹被血液漫没根本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就消失了。在清洗时它们和血液一起被打扫干净。是这样么?” “嗯,可能性很大。而且我怀疑他不会那么大费周章地另寻工具,也许只是直接用杀人的那把刀沾血迹写下的。 “对呢!这么一来被血液漫过的话就更加不可能被发现了。唉,可怜的凶手!” 这家伙在想什么啊?竟然为凶手百密一疏的犯罪首发惋惜。 真是…… 松行顿时觉得自己额头上布满了黑色竖线。 “这个给你。” 男生递来一支铅笔,同时自己手里也拿了一支。 “干什么?”藤堂有点郁闷。 “涂这些刮痕,看他写了什么。” 哈啊? 这是不可能事件嘛! 这么多呢! 但是看见松行已经不吭声埋头苦干,她也只好跟着做起来。 “天才。我们为什么只能用这样枯燥沉闷又低效率的方法来解决事件?” “不要叫我什么天才!” 天才这个词,从你这种连自己老爸都不放过的毒舌女嘴里吐出来,怎么听都像是“天生蠢材”的缩略版。 虽然过程漫长,但这浩大的工程还是在藤堂不间断的满腹牢骚和松行针对麦芒的回敬中圆满结束。事实证明,郑松行和凶手,这两个家伙绝对是宇宙超级无敌精神病患者!干了整整一上午得到的结果几乎要使藤堂当场晕厥送进医院抢救。、 凶手那个终极大变态,他写的是: 鞋太小不是为她做的 xxx ——哈,这就是他换鞋的原因? 连松行都无可奈何地苦笑着说:“这凶手还真……幽默。” “我崩裂了。”藤堂无力地坐在地上。 “不过这个叉叉叉又是什么意思呢?” “不清楚。通常来说有一下这几种含义,第一种可能,是某某某的意思,如果从便条落款这个角度来说只能判断凶手的名字或者至少是自称的三个字。” “第二种可能,是信件结尾常用的‘kisskisskiss的意思,不过他没必要kiss警察吧?” “现在这两种解释都非常牵强,更加表明,凶手绝非正常的地球人。” “不用这么悲愤,跟他过招似乎还更能增加你的娱乐精神。” “算了吧。我宁愿回去吃没有任何娱乐性的午饭。” “在那之前,用相机取证。然后把铅笔印擦掉。” “能不能用个请字?从小到大就习惯对我呼来喝去。就算你是王子,难道我是灰姑娘吗?我在我们家也是公主呢!” 这是哪个版本的偶像剧台词? “唉———你这样随便篡改,朴素熙老师会不高兴的。” 松行内心无力地叹了口气,任由女生在一旁指手画脚,颇具牺牲精神地完成了上述一系列扫尾工作。 两位敬业的侦探整个午饭时间也被杀人事件占据了,用以讨论凶手的杀人动机。虽然松行日后一向的态度来看,他是丝毫对杀人动机不感兴趣的人,用以其本人的原话就是“怎么说都是犯罪,难道用一句情有可原就能开脱”?不过在“仙蒂瑞拉杀人事件”中,由于绘里莎本人的性格缺陷,实在给本案带来了太大的阻碍。因为每个人都像是有杀人动机,可见此人人品之匮乏。如此议论死者显然不太好,就此打住。 但一切有动机的人之间,身为舞蹈社成员奈月和萌的嫌疑最大。这三个人从同一初中毕业,以艺术特长生的身份直升全国排名第一的高校采堇高中。可是,因为绘里莎的存在,另两个人永远只有做配角的份,包括这次校园游园祭晚会,在芭蕾舞剧《灰姑娘》中,饰演主角仙蒂瑞拉的是绘里莎,奈月和萌分别饰演了两个坏姐姐,依旧是配角。 平时奈月是绘里莎最好的朋友,而性格又随和,但萌就不同了,就在案发当晚,萌和绘里莎还曾在众人面前发生过口角。正因为这次口角,绘里莎一怒之下冲出门外,知道轮到自己彩排时才上台,大家还差点以为她会罢演,现在想来,罢演了才是幸运吧。如果凶案不是发生在那段乐曲中,就不能显示凶手的智慧,那个心理扭曲的家伙应该就不会动手了, 可是,世界上你没有如果。 “你手机有秒表功能么?” “有啊,怎么?” “我想试验一下凶手是怎么做到的。” 两个人在互掐秒表在后台与舞台上狂奔了一下午显然毫无成效。 “该死,无论怎么测试计算,从离舞台中心绘里莎的位置至少有40米的侧台冲上台杀了她、截肢、再将自己掩藏起来,这些在一分钟之内是不可能完成的事吧?”男生瘫坐在地上。 “等等!” 松行一脸诧异地抬头看向仿佛明白了什么而大吼一声的藤堂。 “你说……隐匿?” “唔。是,是啊。” 藤堂顿时露出——总是被松行形容为“诡异”的——笑容。 “我知道凶手是怎么做的了。” “哈?” “真是被她骗得团团转。” “怎么做的?” “为了看彩排的走台,所有的老师和演员都会坐在很高的地方而不是前几排吧?” 男生仔细想想,“嗯,这么说来,的确是的。” 藤堂从地板上弹了起来,眼睛发光。 “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啊!” “哈阿?可是,它的确发生了啊!难道你要说是我们所有人的幻觉吗?” “是……错觉。“ 之前一直把注意力集中在时间的不合理因素上,但是世界上没有鬼怪,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就是不可能发生。 顺着这个思路走下去,那个方法,是完全可行的。终于,明白了凶手的骗局。 而如此一来,嫌疑人也就大大减少了。因为,这是只有凶手才可以做到的。 “昨天断电后的详细情形你能告诉我么?” “唔,这个,断电后现场立刻有点混乱,不过身为文艺部部长的陆茜让大家都别慌,大概是跳闸,她去二楼查看。灯亮起来的时候,所有人同时看见绘里莎死了。” “那么音乐呢?” “哦,还有,此间音乐倒是没有断过。因为演艺厅的灯光和音乐是不同的线路。” 果然! “那么昨天断电期间,奈月和萌在哪里?” “和我站在一起啊,绘里莎的独舞之后就轮到她们一起出场了。” “也就是说,这个芭蕾舞剧是从绘里莎独舞开始,然后其他演员才上场?” 松行点点头。 “只差一点点,又出现不合理因素了。” 接下来的时间被大量浪费在对着“5+5+2=2”这个不成立等式上。直到夜深人静,两人依旧坐在发生命案的现场,对松行来说也许没什么,不过对从小就怕鬼的藤堂来说就不太妙了。 “到底是什么意思嘛。“”而且,刚开始你神神叨叨说完全知道犯罪手法也没有成立的可能性。“”你不也一样毫无进展?” “那也没办法,‘鞋太小’那句话根本就不是解谜提示。” “你就那么相信凶手会给出提示?” “要不然留那种预告干什么?如果不是希望有人解出来的话。” “可是他究竟是出于什么心理呢?希望有人解出来阻止他疯狂的行为?” “……也许是,绘里莎曾经做过什么不可告人的坏事,凶手潜意识中不仅想惩罚她,还想有人能深入追究,查出绘里莎的过往。”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昨天晚上萌和绘里莎吵架时曾说:‘别忘了你曾经做过的事。’我清楚地记得绘里莎的答案是:‘还轮不到你来威胁我,你以为我会怕你么,你自己难道就什么也没做错?’不过因为奈月和陆茜及时过来劝架,两人没有继续吵下去。” “萌肯定知道些什么。”藤堂从地上“噌”地爬起来,又一把拽起松行,“走,去问萌。” “喂喂,已经熄灯了啊,说不定都睡觉了,不太好吧。我们又没有什么有价值的发现,这样莽撞地跑去问她估计也问不出来什么。何况听绘里莎的意思是萌好像也有做错的事哦。怎么可能随便说出来?” “真是的,”藤堂泄气地重新坐下来,“是哦,折腾了整整一天也没有什么有价值的发现,困都困死了,还在为这个‘不等式’头疼。” “如果能像前一次那样知道时间和人物就好了。” “知道时间和人物?那根本就不是能确定凶案的存在啊。谁会想到在那一段钢琴曲的时候会停电呢。” “对凶手来说,用冰块或者什么定时装置很容易做到,而且刚才去确认,电闸上的确有奇怪的痕迹。” “不过,对于……等等。那是钢琴曲?” “是啊.” “松行,再给我看一下照片,案发现场的照片。” 男生满腹狐疑地讲相机拿出来。 “跳独舞的时候绘里莎应该在舞台中间吧。” “当然啊。” “那么凶手连地点也预告了哦。” “什么?” “你不觉得绘里莎尸体的位置很不对劲么?” “唔,这么说来,的确是,太靠左了。” “这个位置,平时不是空着的吧?” “啊……放钢琴的位置!” “时间,地点,人物。全都齐了。如果当事人事先提高警惕的话,也许案件就不会发生了。” “还没有人会因为收到一张漏了片段的钢琴谱而取消演出。尤其是绘里莎。” “难道她那天的演出就没有丝毫因为心理受到影响而不对劲么?” “没有,甚至比平时跳地更好。” “真是个自信又骄傲的人哪,都不知道该怎么批评她。” “那么这次呢,5+5+2=2。” “呃,又回到这个问题上来了。” “会不会也和乐谱有关?数字的话?” “有可能。等等……你不觉得5+5+2这个形式很眼熟么?” “这么说的话倒是……秒表!”男生惊呼一声。 “对啊。会不会是小时、分钟、秒?” “音乐一个音程有七个音符,如果要完全用音符表示就必须用七换算,5的话可能是5点、12点、19点。后面的5和2也有太多可能性、这样的组合有很多种啊,没法确定。” “那么,会不会是年月日呢?因为年月都是确定的。被七除余五,是二零零七年,被七初余五的是十二月没错,被七初余二的是,三十号!今天。那么……等号的意思是以此类推?可是被七除余二的两点、九点、十六点和二十三点没法确定啊。唔……如果是今天的话就太悲惨了,无论这四个中的哪一个时间都过了,说不定该杀的人早被杀了。” “而且,这人也太差劲了。这次只预告了一个无法确定的时间,人物和地点都没出现。”松行有点泄气。 藤堂突然想起什么抓过松行的数码相机一阵乱按,之后像真正崩溃了一样瘫倒在地上。 “怎么了?” “松行,能告诉我现在几点了么?” “十一点四十,怎么了?” “如果现在去奈月的寝室的话,一定能看见惨不忍睹的尸体。我心脏受不了那个刺激,你去吧,顺便报警。” 作为两件案件的目击证人,松行被警方反复盘问了好几遍才被释放。远远看见沮丧的女生正坐在演艺厅的门口的草坪上,走了过去。 “咳咳,简直把我当成嫌疑犯了。” 见女生有点痴呆毫无反应,男生手撑地旁边坐下,“怎么了?” “如果早一点发现了的话,就不会死了。” “这种事也是没办法的啊。不过,我到现在还是没想清楚你是怎么知道奈月被杀的预告的。” “其实,简直一目了然。黑板上除了不成立等式并不是空无一物啊。” “你是说……”松行慌张地从口袋里掏出相机,果然,在值日生一栏写的名字是——奈月,“可是地点和时间都无法确定。说到底还是凶手没有遵守规则。” 藤堂苦笑着摇了摇头,“正因为无法确定才被确定。” “什、什么意思?” “早晨5点、中午12点、晚上7点以及晚上11点,这四个时间里,哪一个是奈月唯一确定的地点?” “……十一点。熄灯了啊。” “如果奈月不在寝室的话,一定会在熄灯前被点名的值周班发现。所以,正常情况下,奈月在熄灯时没有理由不在寝室。况且,现在两人间完全变成了被害人所在的单人间,因为奈月的室友是前一天晚上被凶手亲手杀害的绘里莎啊。” “的确是同一人所为。又出现了巫毒娃娃。而且连尸体的摆放形状都一模一样,凶手还刻意给她穿上了芭蕾舞裙和大小不合适的舞鞋。只不过这次被割掉的是脚后跟。” 藤堂听到这里突然悲惨地笑了起来:“在那个可恶的家伙心里,还把这仅仅当成一场童话呢。” “什么?” “松行,你不记得童话《灰姑娘》的结尾了吧。” “唉?” “有一个版本的结局是这样的,继母为了让自己的大女儿穿上水晶鞋,砍断了她的脚趾,结果和王子一同回家的路上,有小鸟在唱‘鞋太小/不是为她做的/这不是你的新娘’。王子一看,血流出了鞋子,于是把大女儿送了回去,继母为了让自己的二女儿穿上鞋,砍掉了她的脚跟,结果和王子一同回家的路上又有小鸟在唱‘鞋太小/不是为她做的/这不是你的新娘’。王子又把二女儿送了回去,最后才找到了穿的下水晶鞋的灰姑娘。” “我大概已经能推断出一些线索了。松行,如果绘里莎和奈月都死了的话,出演灰姑娘的将会是萌吧。” “嗯,没错。” “今天分头行动吧。” “啊?” “你去一趟绘里莎、奈月和萌所在的国中安清中学,而我留在学校办点事。” 中午午休时分,藤堂接到了跷课外出的松行的电话。 “果然如你所料,安清中学的舞蹈社,三年前果然发生了事件——一场大火,把舞蹈社都烧成了废墟,现在这座楼都重建了。当时在舞蹈社的绘里莎、奈月和萌都不是最好的演员,真正的第一,叫做凉日夏的女孩在这次大火中丧生。另外凉日夏最好的朋友寺美也在这次事件中离奇失踪,至今没有音讯。” “所以,在那次事件之后,绘里莎自动成为了第一台柱,并获得全国大赏直接报送采堇?” “没错。你那边有什么进展么?” “暂时还没有。翻了半天,除了一堆星座贺卡之外好像没收到什么多余的东西。” “星座贺卡么?哦,是游园祭组织委员会每天在食堂门前派送的那种吧。很多人都拿来送人啊。” “嗯,所以没什么有价值的发现,啊,不对,萌是什么星座的?” “我想想,这个倒是记不清了。不过好像是春季学期期末考期间。” “双子座。那么,如果不是这位匿名赠卡人脑子通电了,就是这张射手座的贺卡的出现另有寓意。松行,你回来吧。” “啊?” “我已经完全解开谜题了。” “什么嘛!又来了。” 尽管连续发生两起凶杀案,但是学生们热情不减,依旧把通宵游园祭办得热火朝天,而重中之重的全校文艺汇演也如期拉开了序幕。藤堂望着台上和陆茜与另外一男一女主持的松行,露出了自信的微笑,“既然你很忙的话,这里就先交给我吧。今晚的仙蒂瑞拉,将会是萌吧。”说着转向了身边神情大为不满的萌。 “把我叫这里干吗啊?我还要准备演出呢。” “嗯,那就去准备吧。反正我也没有绑你。只要你不怕死的话。” “喂喂,不会你就是凶手吧?” 藤堂笑而不答。 与此同时,走下侧台的松行转头对陆茜说:“萌这家伙从刚才就一直不见人影,恐怕是怕出演灰姑娘受到不好的诅咒也死与非命躲起来了。” “哈啊?这、这怎么行?”文艺部长慌了,“我去找她。”说着冲除了后台。一出门就被站在黑暗中的藤堂和萌吓了一跳:“什……什么啊,这不是在这里么。” “是啊,在等你呢,陆茜。” “等我?” “预告什么的,”藤堂扬了扬手里的贺卡,“我已经全都明白了。真是劳您费心,双子座的萌收到了射手座的星座贺年卡。我一开始还以为是日期暗示,但,无论那个星座都会跨越两个月份的几十天。根本就无法确定。无法确定的提示你是不会给出的,所以,这是时间暗示。表盘上射手座的箭所指的位置,十点,案发时间。而案发地点,其实就是贺卡背面印着的‘游园祭组织委员会’中的‘游园祭’提示。十点钟,游园祭正好进行到文艺汇演时芭蕾舞剧这个环节,这一点,身为文艺部长的你随便找个借口就可以调换节目次序达成目的,而恰恰你今天也这么做了。” “你在说什么啊?什么提示?今天节目次序调换是因为……” “阿,我以为你会坦然承认呢。”藤堂打断陆茜的争辩,“根本就不像你的作风。看来不是别的原因,而是站在我身边的这位同学还没有如你愿死去吧。” “呵,你在说什么啊?” 松行的声音从后面传来:“陆茜。忘了我嗅觉一向很灵敏么?站在你身边主持快要被汽油味熏死了。”陆茜脸色难看地回过头,松行正靠在门边。 “开什么玩笑。什么害人,凶手?我怎么可能杀绘里莎?当时那种情况下,没有谁能做到杀人分尸吧,何况我是女生啊,绘里莎怎么可能蠢到不发出任何声音就被我杀掉了呢?” “问得好。绘里莎怎么会不发出任何声音呢?”藤堂冷笑道,“因为她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了。早在节目开演之前她就已经被杀,藏在人们看不见的地方。就像现在浇满汽油的舞台也被藏在了人们看不见的地方一样。采堇中学一直引以为傲的四层式舞台啊,居然被连续杀人犯利用了。可惜,却没有好好利用,舞台转换时的速度让尚未凝固的血液流淌大大超出了你的预计。以至辛苦写下的字迹被掩盖了。” “可笑!开演前就被杀,那舞台上跳舞的是什么?幽灵么?” “是你,陆茜,哦不,凉日夏。”说出这句话的同时,陆茜的眼中终于晃过一丝慌张,而反应更加强烈的萌则是腿软得瘫坐在地,“与火灾有关。你让被害人摆出的姿势,是”火“字,不是么?在未完成全部犯罪前不能暴露,潜意识却希望更多人发现真相,你还真是可悲啊。” “三年前安清中学火灾事件的受害人,凉日夏,其实没有死,而时候被找到的那句骸骨应该是无辜被卷入的寺美吧。如果我的推测没错的话,三年前的一天晚上,知道一向只有你夜里会在舞蹈房练功的绘里莎和萌锁紧了门往舞蹈房内灌如汽油制造了这场火灾。仅仅因为忌妒,忌妒你一直比他们强,而她们因为你的存在永无出头之日。可是没想到那天舞蹈房还有另一个人,那就是怕你饿了给你送便当去的寺美。最终你逃了出来,可是寺美却葬身火海。你发誓要报仇,可是经过这场大火,昔日貌美的自己毁容了,要怎么报仇呢?” 陆茜的脸色变了。 藤堂从包里掏出一张陈旧的《下川中学生报》照着念起来:“安清中学发生大火,一名女生葬身火海……被这条消息的背面,刊载着被评为全市优秀学生干部的陆茜同学的大幅照片。整容的话,这是再好不过的范本,因为这种人,是必定会升入全国最好的采堇学院深造的,也就必然能与取代你的那三个人相遇。” “你很聪明,也不枉为采堇的学生。”凉夏日抬起头来,“不过,有一点猜错。坐在你身后的这个人其实并不是那场火灾的肇事者,而是没有良心的目击者。她目睹了一切,甚至在窗口看见了呼救的我,可是居然冷漠地走掉。这种人,和凶手有什么两样?” 藤堂的手颤抖起来,还是努力镇定地问:“所以,想在游园祭的舞台上让她葬身浇满汽油的火海。观众们一看到火第一反应一定是站起来往外跑保护自己,被困火海的萌在最后的时刻看见所有人冷漠地抛弃了自己只顾逃命,你是想这样以牙还牙地报复吧。那么,真正的陆茜呢?你杀了她?” 凉日夏仰头大笑一阵,“她倒不是我杀的,要怪她自己太蠢找死,如果你们要追查真凶的话我祝你们好运。我只管报自己的仇,说到底是绘里莎和奈月她们罪有应得,直到现在我也没有后悔,我,很高兴能亲手杀死她们。我没有对不起任何人。” “错了。”藤堂抬起头平静地望向凉日夏,“最对不起的人,是你自己。” “哦?”凉日夏困惑地皱了下眉。 “我从进入采堇的第一天起就非常羡慕“陆茜”你呢,相貌好性格也好,无论是做文艺部长还是主持人,从小练舞蹈的女生实在是有与众不同的气质。知道最后一刻我也不忍心相信你会是凶手。要知道,绘里莎也好,奈月也好,无论怎么努力都不可能与你相提并论,即使是杀人后的独舞也难能跳得,松行说那一夜绘里莎跳得比以往都好。其实,那个人是绘里莎一生都无法比拟的你吧。”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如果不是她们忌妒我,怎么会到这步田地?”凉日夏脆弱地用手捂起脸蹲下去。 “可是,整容之后,明明有机会好好生活重新开始。” 凉日夏重新站起来,面露惨然的笑容摇着头,“你不会懂得,仙蒂瑞拉也会忌妒,为什么她们夺走我的一切,却能够幸福的生活?”话一说完便倒了下去。 藤堂和松行惊慌地跨到她身边,发先已经断了气。 “苦杏味。氰化物,又是趁我们不注意吸入的,看来是没得救了。”松行说。 至此,仙蒂瑞拉杀人事件匆匆以凶手的自尽而而终,虽然经过媒体大肆吹捧,藤堂夜和郑松行变成了所谓的“高中生侦探无敌组合”,但结果却叫人轻松不起来。藤堂夜似乎又恢复了杀人事件前浑浑噩噩的低迷状态。 其实真正在意的是凉日夏直指人心的那句“她目睹了一切,甚至在窗口看见了呼救的我,可是居然冷漠地走掉。这种人,和凶手有什么两样?” 明明自己可以救简妮,却因为忌妒放了手。 和凶手有什么两样? 最好的朋友,到底是弃你而去的冷漠凶手,还是火海中将你奋力推出窗口的角色? 松行和藤堂录完口供从警视厅出来,男生叹了一句:“看来是没完没了。” “怎么?” “没听见凉日夏说么,“她倒不是我杀的,要怪她自己太蠢找死,如果你们要追查真凶的话我祝你们好运。’我看她那种怀着必死决心的人不会去推托一桩多余的罪行。” “兴许杀陆茜的凶手才和简妮的是同一个人呢。”女生顿了顿,在台阶上站定,“话说回来,你是怎么认定简妮是他杀的?” “星期天晚上一个人跑到天台去跳楼,她不是那种人,况且,自杀的人一般都很注意形象,以简妮一贯的个性就更加不可能戴着眼睛去跳楼。”松行站定在比藤堂低两级的台阶上转过身平视女生,“那么,你能告诉我,简妮在死前五分钟给你发出的那条短信是什么内容?” 藤堂夜全身的血液的凝固了。其实,早该想到,以松行的能力要查到简妮曾发过的那条短信根本就不费吹灰之力。 女生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神色疲惫地半垂着眼睑不敢正视男生,然后一字一顿地说道:“她说‘晚安’,仅此而已。” 我也无法摆脱,仙蒂瑞拉的妒意。 暧昧 我在等你 狭窄的赤色光晕中心泛着耀眼暖光;银色的蝉媛在海面洒下细碎寒光。再过片刻,着海市蜃楼的景象就会消失。 月亮上升,手机却在外套口袋里不断下沉。沉得我快要负担不起,你发来的短信我一条都舍不得删。舍不得删,却不能反复看。只看了一遍眼睛就已经被灼伤,6条短信像6个正午的小太阳。呵,6个太阳,你给我的温暖居然这么多。 最后一个太阳说:“呵呵,谢谢,说不定我真的会过去哦。”为什么要用“真的”这个词?我没有在开玩笑啊,虽然许诺给你看的“无与伦比的”礼物转瞬即逝,但信誓旦旦地说等你就绝对会一直等下去。准备为你点燃的十七根生日蜡烛,我把它们插在沙地上,一会排成人字,一会排成一字,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不知道究竟怎样的浪漫才配得起你。 那奇异的景色已经消失,但不必遗憾,你尽可把银色月光下的它想象成太阳。 6个太阳里最灿烂的那个,曾在天空写下这样的字:“干嘛和别人比?你不一样,你和她们全都不一样。你是最特别的。” 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和“特别”这字眼有交集,从不惹眼,从不张扬,也没像漫画里那样被漂亮的女生陷害排挤,也同样没有因此被帅气的男生同情垂青。不敢在室友们议论“8班长得像***那个瘦高的美少年叫什么啊”时坦白我早已打听到你的名字,只能强忍优越感不漏声色道“好像是单名,听过一次忘记了”;不敢在运动会上你起跑前学她们跑去观礼台放送“8班加油”的广播稿,只能报名终点计时员假象你是朝我跑来;不敢像同班女生那样在校足球赛时肆无忌惮的叛变到敌方阵营前为你摇旗呐喊,只能倚着自己班门柱把目光变成不干胶粘在你身上。 神赐的勇气只有这么点,我用的谨小慎微。 谁知在你眼里,竟成了特别。 所以,才站在我们班门口叫着坐在老远角落里的我的名字,借每个同学都有的地理课本。才在看见我的瞬间眼睛一亮,笑言“早知道你是计时员我就报比较容易放水的长跑啦”。才单刀直入面对守门员时犹豫的停住,放弃了绝佳的射门机会。是吗? 感恩节收到你的短信:“神说,所谓幸福,是有一颗感恩的心,一个健康的身体,一份称心的工作,一位深爱你的人,一帮信赖的朋友。你收到我的短信后就会拥有这一切。在这个美好的节日里,愿你享有期望中的全部喜悦,每一件微小的事物都能带给你甜美的感受和无穷的快乐。要善待别人,要善待给你发短信的这个人,要经常请他吃饭,常买礼物给他,将你的快乐给他分享。主耶稣爱你。” 虽然知道是群发,我还是把它当做温馨的耳语,我问:“那我干脆把自己打包送给你做礼物行不行?” 坐立不安的忐忑了一下午,最后终于在放学回家的公交车里对着手机释然微笑——“太贵重了,那我就只好把自己打包送给你作为回礼。” 夕阳越过车窗在视界中央洇开,看什么,什么就成暖色调。 你给的温暖让我置换成勇气,它一点一滴积累下去,也许有一天可以多到让我能当面说出“喜欢你”。 可是她们却嘲笑我——“莫非是活在漫画世界中毒太深?现实中有几个女生会傻到对男生当面告白,聪明的都懂得抖机灵搞暧昧,迷得对方神魂颠倒告白就自然水到渠成。不过你这样去过一次夏令营练同校的帅哥都不打听,一心只顾欣赏奇异风景的人也不怎么可能会懂得暧昧。” 黄昏时分,海平面上璀璨的日月双悬,没有见过的人怎能妄下定论它不及帅哥重要? 然而,那时候我顾不上反驳,心里并无其他,只是在想,该不会,一直以来你对我,也仅于搞搞暧昧? 我怕你找不到我,我坐在沿海公路附近的出口,我在夜晚的海风中瑟瑟发抖了将近6小时。你却把郑重其事的约定当成了轻描淡写的玩笑。 也许你早就不记得那次海滨夏令营那点微不足道的关于我的线索。 误了班车的我。辗转搭车赶往营地的时候已经暮色四合,匆忙发短信给唯一同校的你问清地点,却得到这样的回复:“你别乱找了,就在公路出口等着,我过去接你。” 我坐在公路的出口,盯着手机屏幕暗了,又亮了,暗了,又亮了,像看见正午太阳有节奏地散射刺目光线,视界逐渐地模糊。你远远朝我走来,步履踩过沙砾簌簌作响,我抬起头,忽然看见太阳和月亮同时出现在海平面上,赤色与银色辉映着你身后的一大片天空。 这就是平凡了十六余年的我所见过的唯一的奇迹。 一份天赐恩典。可惜时针摆向12,你把我丢在了昨天,如弃草芥。 其实,我并不是误入你的圈套,而是…… 偶尔定格在我身上的眼神,经常也游弋在其他许多女生中间;仿似关切的问候,远比不上献给别人的种种殷勤;你发给我的短信这么少,只占你发过的短信中的千千万万分之几。6条,你给我的温暖远远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多,是我假想能与众不同,假想你话语间的“特殊含义”,用期盼吧丁点光芒无限放大,为了照亮这个平庸晦暗的自己。 ——装作不知道残忍的深情是可卡因,我只想拼命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日月生平,意味着幸福还是悲伤?只有当暖色完全退潮,凉薄占据了整片天幕,我才不得不面对这场较量亘古不变的结局。 我等你,一直一直等你。 我在这里等你,其实只是为了积累足够多的失望,多到能说服自己戒掉对你的暧昧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