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夏茗》 日全食 三星一线,月影戏法,百年难遇的天文盛宴,全世界目光都落向你。 脱去远古时不祥之兆的罩衫,你携着不知虚实的祥云鸟鸣传闻摇曳生姿,而今也成了美景。一旦备受瞩目,盛名缭乱也是顷刻间的事。 而其余那么多坦荡自然的云淡风轻,却从不被青睐于留意。 初亏 尽管已经拉开窗帘,室内依然非常晦暗。 是阴天。 起居室的灯迟迟没有亮起,千晴怔了几秒才想起,昨天爸爸忘了去充电卡。而此时厨房里却传出和往日一样的“噼噼啪啪”炸粢饭的油爆声。千晴往声音源头探了探头,一盏烛光亮在灶边。 温暖的小光源。 “中午不回来吃饭吗?那把这个带上吧。学校平时伙食都不好,补课时肯定更差。天气热当心中暑,来把这个也带上。努力抢占空调附近的座位哦我知道你肯定不行,不过也不要直接坐在冷风口下面,容易感冒。哎呀哎呀跟你说过不要每次都用拔过鞋跟的手抓粢饭!” “唔唔唔唔。”千晴大口咬着粢饭应付,“姐姐,你有没有发现自己老得特别快?” 点点戳戳的手指僵在半空。“诶?” 千晴小心翼翼地退到门外三米的安全区域,才敢道出真相:“简直是小临妈妈的2.0beta3版本。”逃跑的过程中不幸撞上停在楼道里的自行车,女生在单元楼门口气喘吁吁地弯腰揉着膝盖,家里却迟迟没有传来任何爆破之声。 打击太大以致石化了? 千晴兀自“嘿嘿”笑了两声,颇有点恶作剧得逞的得意。 身后传来相里临的声音:“千晴,hurryup!” 女生笑嘻嘻地回过头,一边招手一边朝站在暗色调巷口的男生奔去,像朵从灰色大雾里脱颖而出的亮眼小花在随风款摆。 没有人会为有着这样的家人而苦恼。整天笑呵呵像个弥勒、老实憨厚、但有点小迷糊的爸爸,外表美少女内心欧巴桑、过度乐观热血冲动、不计后果所向披靡的姐姐光咲。 不够聪敏的,却也拥有许许多多数不尽的温馨小幸福的,一家人。 也可说不是一家人,仅从血缘角度而言。 爸爸明知道姐姐不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却在和毫无责任一是的妻子离婚后继续独自抚养姐姐成人。这个家没有妈妈,但姐姐比朋友家的妈妈们勤劳能干两倍,缺点则是爱心泛滥,每次出门总要捡点什么回来,家里快被巷子里的野猫也够踏破门槛。 而说到千晴自己,7岁时父母遇车祸神忙,满门亲戚中没有一个愿意收养孤儿,最后被姐姐以“孤儿母亲的学生”的身份捡回了家。虽然姐姐捡无家可归的活人回来也不是没有先例,不过事关养育一个孩子成人,身为“孤儿母亲的学生的父亲”的爸爸辗转反侧思考了一夜,作了个留下千晴的后补决定。 如此,排除那些乱糟糟的悲苦身世,日子也过得充实美满。 千晴真心地以为,没什么可抱怨。 不过,在男生眼前打开姐姐给自己准备的午餐时,千晴还是难免又怀疑以上结论。 “呃……你姐……她有没有必要喂你整整一桶红烧肉啊?”相里的手违背了他的心,把筷子伸向女生的保温桶。 想抱怨姐姐从来没有把自己当作淑女对待的觉悟,但嘴上还是忍不住为之解释:“如果你仔细品位的话……也能发现,第一层是红烧牛肉、第二层是红烧猪肉、最下面是红烧鸭肉。” “但你不觉得在这种环境里无论吃红烧什么都煞风景么?” “这种环境”的所指是艺术楼一侧阶梯教室旁的小花园。绿树红墙的景致,花瓣顺溪而下,千晴和相里坐在几级台阶的外沿,一两只肥得快要飞不动的胖鸽子不时从头顶扑腾而过。这是千晴勘探出的最佳进餐场所,以前长期进餐的“情人墙”,由于情侣聚集太多目标过大经常被老师和值周生驱逐。 说道情侣,这也是让千晴深感冤屈之处—— “我和小临又不是情侣,为什么连我们也惨遭株连丧失了容身之所?” 但显示却总让人百口莫辩,尤其是身边这位在校内具有超高人气的少年通常会摆张面瘫脸,懒得帮腔,拖着千晴立刻离开是非之地,而如此举动往往被旁人理解为“他们竟然当着学工委主任的面手拉手扬长而去omg!” 留言无根无源的扩散,不久千晴就成了:“相里临本人不承认的绯闻女友。” 不过看在纪千晴同学对学校最优异成绩记录勤奋刷新的份上,学工委主任也勉强包容了这点小小的“桀骜不驯”。 “要不是因为你愚蠢的孤高,我完全可以得到全优的评价。” 每当此时相里就会不屑地翻翻眼睛,冷嘲一声:“完美的通常都是易碎品。” “你们男生,是不是都喜欢有缺陷的女生?要漂亮,不要聪明,聪明的反而会惹人讨厌,尤其是比自己聪明的。”千晴一边往嘴里填红烧肉一边问道。 “正解。” 仅仅两个字,就使千晴受了不小打击。 本质上,还是个平凡的小女生,笨、懒散、娇生惯养,坏毛病一样不少。而理想、抱负、人生规划,那些大道理,千晴打不起精神去负担。 只知道埋头努力,要去回报爸爸和姐姐对自己的珍惜,有一天成为他们的骄傲。 向量数列、唐诗宋词、时态语态、动词变位……这些枯燥乏味的学问,和人心相比,其实足够简单。 千晴不能理解,自己接近全才,却反而因此常被孤立。好朋友一只手就数得完,爱慕者则疑似负数。能够亲密交谈的异性只有住在同一条弄堂的相里,虽然他有着擅结人缘的美型皮囊和冷静果断的优质个性。但用女生自己的心里话来说便是“和小临交往?饶了我吧。我的那些丑事他每一桩都了如指掌。” 千晴初二时暗恋过高年级的学长,相里对此评价:“原来你的审美观如此惊世骇俗。” 千晴初三时赶在毕业前夕寄出了人生第一封情书,相里无奈地拿着那封委婉的拒绝信不辞辛苦地敲开纪家大门:“首先,你把自家地址错写成我家地址了,其次,我再度质疑你看男人的眼光。” 接着是高一那次,千晴谨慎地避开了大魔王相里的雷达区,在姐妹淘的怂恿下当面告白,自以为万无一失,然而很不幸,被告白者的前女友刚刚转投相里亲卫队,于是理所当然,千晴不仅被男生怀着扳回一局的变态得意心理高调拒绝,而且更惨遭相里的二度精神凌迟。 是了。显然再没有人比相里更了解,千晴是史上最缺乏魅力的悲情女主角。而薄情毒舌的相里,也早被千晴赐予“少女情怀碾碎机”的“爱称”。 但奇怪的是,虽然这么多蠢到家的事迹都被相里一览无余,但从没有过“没脸见他了”的正常羞耻心。 原因千晴没留心深究。 眼下女生倾注了全部精力的正经事是练歌。 周末要跟这死党去参加同学会,其实质就是联谊。聚餐后转战k歌房是保留节目,以往每次类似活动,千晴总是仅限于跟着打混蹭顿饭,话筒递到自己面前就推说感冒嗓子疼蒙混过关,关键原因是平时专注血液没有拿手的流行歌曲。 可这次不同,下学期即将升上高三,很可能是高中最后一次娱乐活动,不能留下遗憾。 连“欧巴桑”姐姐听到女生哼着不连贯的小曲之后,好奇追问,都表示赞同,甚至还帮忙挑出适合女生唱的曲目。 相里却照旧唱反调:“反正不管你怎么努力也不会受男生欢迎,希望越大失望越大哦。” “‘哦’你个头!冷水也不是这个泼法吧?做人不好像你这么差劲的啊!真是……人渣!!” 所以这天放学,积怨已久的千晴终于火山爆发,第一次把男生扔在半路,分道扬镳。 相里视线逐渐上移,望着她“绝尘而去”,再低垂了眼。为了避免殊途同归的局面发生,刻意放慢了步伐。 与以往每天撵着她的脚印前行不同。 这才注意到,绯色夕照在此刻已将屋顶染红。 食既 相里的话其实并非毫无根据的打击,缩在餐桌一角再次被孤立的千晴终于认清的现实。 以往每次都活跃外放的那几个中心人物,依然是中心人物。 原本关系亲密的小圈子,也还是原本的构造。 自己早已被贴上“无趣优等生”的标签,变化根本无人在意。 太过喧嚣,五六个漂亮女生围绕这帅气的男生进行拉锯战般的撒娇和玩笑,全是闪闪星人。千晴待不下去打算就此离席,无奈死党坐在对角线的位置,招呼未遂,留不得又走不得,悬在线上,局促不安。 正当此时,闪闪星人的一个突然站起来朝不远处的另一桌热情招呼。 原来遇见了外校熟人。 全上海的同学交际圈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早听姐姐说过,凡是本地一本大学、高中就读于重点中学、三届之内的学生都跳不出这个圈,其中任何两人只需通过各自的熟人就能轻松搭上关系,成为熟人。世界文明的6人交际理论在这里简化成3人交际理论。 因此,被召唤的外校同学很快就熟络地直接搬了过来,小范围聚餐升级成大范围聚餐。不过这变化对闷头吃菜的千晴并没有多非凡的意义。 千晴没想到的是,移驾前来的阳明中学男生那个里最出众的那个,竟然舍近求远一头扎向自己这无人问津的小角落。 “挺巧的嘛,纪千晴。” 千晴含着跟刚放进嘴里的西芹,愣了长长的几秒,才胆敢确定对方是在向自己搭讪,侧过头,震惊得完全答不上话。 “想不到这么快又见面了。”男生跟进一句,他声音动听。 “啊!苏辙!”反应过来,上学期末才在物理竞赛集训班做过两周前后桌,不过…… “呃……是苏澈。我可不想被说成是山寨版文豪。” 连人名都记错是不是太差劲了点?千晴顿时想恰自己的脸。好在看男生的表情,并不十分介意。如果换成相里,想必要被损得七窍生烟。 还以为你成绩好是天天闭门在家搞题海战术的结果,没想到也食人间烟火,真让人很不服气啊。“ “可你不也一样?” “我最后才考了第九,比起第一名的你差了四十多分吧。” “……还不都是一等奖。” “相提并论牵强了点。况且你啊……还是……”能言善道的男生突然词穷般停下,脸上显出古怪的同情之色。 “嗯?”千晴没明白对方在隐喻什么。 苏澈斟酌片刻:“我现在的一个同班同学是你初中时的同班同学,王辰,记得吗?” 3人交际理论立竿见影地发挥了作用。 “噢哦!戴眼镜的对吧?黑黑瘦瘦的,以前是我这组的小组长呢。” “嗯,就是她,不过现在改戴隐形了。王辰不久前有次无意中跟我说起你的家庭……总之,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呵呵……逆境成才,不容易呢……那时我就觉得你是个很了不起的女生了。” 只不过随意闲聊,千晴却突然思绪短路,不知该如何让应对这种不虞之誉。 了不起么? 千晴从来只觉得自己是个普通且幸福的女孩,拥有世界上最善良的家人,同有世界上最贴心(且毒舌)的跟班(相里:“你才跟班!”),受最好的教育,过最惬意的小日子。虽然亲生父母离世让人有充分理由可以愁苦消沉,但千晴总相信,自己阳光灿烂地好好生活一定是他们最大的遗愿。 女生尴尬地笑了笑。苏澈视之为面对夸赞时谦逊的腼腆。 之后,聊天便海阔天空地继续,话题多半是苏澈引导,对不善言辞的千晴是莫大的援助。同席的女生们忍不住投来钦慕嫉妒的目光,千晴不太习惯成为焦点,感到脖子莫名地发痒。 苏澈很快发现女生扭来扭去坐立难安,凑过头压低声音,耳语提议:“我们走吧。”立刻得到热情的响应。 男生先站起来,大方地向在场所有人道别:“我和千晴先走一步。” 诶?千……千晴? 姓呢? 女生脑子一时转不过弯。 “哈哈,真是水深火热呀。”千晴站在店外笑着解嘲。 男生耸耸肩,没接这话茬,过两秒看似随口地问道:“时间还早,要不要换个地方喝点冷饮?” 不经大脑地答应了。 千晴一路还沉浸在方才那么点紧张和虚荣里。等回过神,已经和男生面对面坐在冰品店里了,惊讶之余,脊梁微微发热。苏澈把点单递过来:“你点吧,我请客。” 千晴死盯这饮品单,一眼也不去看他。过半晌咽着喉咙抬起视线,向服务员说:“要冰柠蓝舞。” 男生跟着杨生说:“我一样。” 余光不经意地扫见他的半张侧脸和眉目,利落的弧线与棱角,额发很长。 突然一股温热的血液涌起来,在体内四下窜开。 以前在集训班怎么没留意,他这样英俊。 只记得最初的相识是千晴使坏的结果,如今想来很难不窘迫。 老师讲习题时让前桌帮后桌批改,千晴前桌的女生评判标准过细过严,每次分数都让人脸红。千晴怕出丑,不敢上前跟她理论,心里怀了怨念,恶作剧般要拖个人陪葬,更细致更严格地批改后座的考卷。 终于有一天后座的苏澈笑嘻嘻地在教室门口堵住千晴:“我说,这也太过分了吧?考物理连错别字也扣分啊?” 千晴脸红到耳根,好在没有怯场,理直气壮如此这般地摆扭曲事实讲邪门道理,男生就无奈无语地笑得更深些。 千晴知道自己肯定给对方留下了人性的坏印象,还是有点懊恼。 但苏澈了解的千晴远比她自己想象的多—— 娃娃脸,头发少,笑的时候眼睛弯得厉害,其实蛮漂亮。总是笑总是笑,不太会说话,显得有点傻不啦叽。身世凄苦,乐观坚强,成绩优异,勤奋上进。挑不出坏毛病,也惹不着人嫉妒,是个了不起的好姑娘…… 一个人,到了用“了不起”去形容的地步,在心里的分量必定轻不了。 ——这些千晴都不知道。 饮料起初冰着手指,后来不知不觉见了底,千晴神经太粗,最后吸出了奇怪的响声,苏澈没法假装听不见,包容地笑。 气氛变得尴尬。 千晴想,说点什么来圆场吧,不管什么,什么都好,使劲搜肠刮肚。突然冒出一句:“啊哈……吃过饭又一起散步一起坐在哈根达斯店里,真像情侣约会是吧?” 刚出口就意识到自己脱线了。 男生像没听懂千晴的意思,笑容依然坦然自如,但回答的话却暧昧得让女生心律不齐:“本来就是约会么。” “诶?” 接着是更惊世骇俗直抵死穴的:“千晴,我很喜欢你啊。” 彻底停跳了。 食甚 相里的消息总是灵通,尤其在搜集千晴的情报方面,自己“女友”联谊中和外校校草双双离席——这条重大八卦的传播速度更是史无前例。 周一中午相里在拉面店补餐,落座十几分钟后千晴才掀着帘子毛手毛脚地冲进来,脸红眼放光,男生想不问不行,没做什么铺垫就开门见山地提起,果然女生万全不理会提问者什么心态就一股脑把自己的心事全倒出来。 相里单手撑过头:“别急着花痴。‘我喜欢你’是告白,‘我很喜欢你啊’却并不是。”他照着千晴模仿苏澈的调调刻意拖长了那句暧昧话的尾音,却造不出女生那柔情的效果。 “为什么啊?” 相里不想继续打击她,转换了问题:“先不管这个,那你是怎么回答的?” “为什么啊?”女生卷了一大口拉面,怕相里诧异,口齿含糊不清地补充道,“我脱口而出问他‘为什么啊?’。” 男生哭笑不得,并料想苏澈当时的心情大抵如此。“人家肯定懒得睬你。” 千晴摇摇头:“不,他很认真地阐明了。” 那也是怪人一个。相里心下寻思。“你确定他没什么不良企图?” “钻石级的好人,又高又帅又聪明又温柔。” “那最好。”相里小声地嘟囔一句“他怎么会看上你!” 喊来服务员结账。 千晴端起碗喝汤,目光自然地搁在“咕咚咕咚”的声音之上。相里垂着眼,相里抬起头,相里伸出手。服务员的黑衫红围裙衬着相里很浅的肤色。相里那张脸,大家都说美型地人神共愤,可自己从没觉得。相里的手,倒是纤长秀气,有非常漂亮的凛冽骨节。接着是……等等! “啊喂!干嘛拿我的钱包付账!”女生大叫出声,把已经离开三米之外的服务生都吓得脚下一滞。 相里却依然板着那张常年像在生气的脸,淡定自若地把粉红色的钱包放回女生手边,说得顺理成章:“谁让你迟到。” “你!”千晴败在口才不济,于是直接付诸暴力,突然扔下碗伸出双手敲向男生的脑袋。 男生竟然意外中招,眼镜震下来落进了没喝完的面汤里,然而后续的时间却似乎被冻结了,他低着头,没有动作,放着眼镜不管。 “……小临?” 有什么不对劲。 “……你在生气?” 太明显了。 “……还是在吃醋?” 男生猛地抬起头。 从没见过他这么滑稽搞笑的表情——眼睛瞪得浑圆,瞳孔却紧紧收缩这——和店里的优惠套餐招贴海报相映成趣。 千晴想笑。却不知为什么忽然笑不出来。 那之后一连几天,千晴都情绪低落元气尽失,无论做什么都低眉垂首。 姐姐伸过手柔柔她顶心的细软头发,“你中了什么盅?像只待产的猫。”女生隔了几秒才从择菜的小板凳上跳起来:“哎哎你把面粉弄到我头上了啦。” 刚强装成熟可靠的光咲看看自己手心里残余的白色粉末,以及中间断开抹净的痕迹,朝千晴吐吐舌头:“你这几天都蔫耷耷的。上次聚餐不顺利?可我看你刚回来时挺高兴啊。” “不是那个原因。”千晴潦草地敷衍。 “不过我倒是也听说,像地震啊日食啊这类情况出现时,飞禽走兽都会有反常迹象。该不会你也是受了什么奇怪的场力影响吧?” 千晴思绪在别时别处,把光咲的话听得断断续续,好半天愣头愣脑地反问一句:“唔?什么日食?” “后天的日全食啊。” “日全食?”像个白痴只知道复读。 “诶诶,你不会不知道吧?后天上海能看到日全食,听说是几个世纪以来最壮观的一次。我在出租车里看到触动传媒的宣传,好像说什么‘错过这一次,再等300年’,可难的了……”见千晴还是一脸茫然,光咲疑惑地止住了新闻转述“……诶,怎么说你平时也是半个天文爱好者吧?完全没听说吗?” 身边传遍日全食预告的时候,半个天文爱好者千晴居然充耳不闻,因为心思全在相里对自己的疏远上。粗心的姐姐当然不会注意到,已经有好几个补课的早晨,相里没有在弄堂口等千晴一起去学校了。 和相里插科打诨的日子,像随海面悠悠摇晃的船,荡呀荡,昨天和明天一样,前天和后天一样,没有明确的分别界限,每一天都度得又美又缓。 笑、争执、瞎较劲、追追打打、13厘米的身高差、掌心贴掌心的吻合度、在东方绿舟骑一辆双座单车上坡道的默契度,这些微暖的细节组成了世界。 世界也许只是一条线,她的两端系在彼此的小手指上。 它越来越短…… 某个进餐完毕的午后,坐在小花园里互相抽背词汇手册。相里吹嘘他不仅把单词背得滚瓜烂熟,连单词在词汇手册哪一页哪个位置都了然于胸。千晴不信邪,半开玩笑地要求他挑个此来形容自己。 相里想了想,点到:“107页,倒数第七个。” 认真的翻过去,还真是个形容词。“lovely?好大众性的评价啊。” “本来嘛,每个女生都有可爱的一面,但是你……prettylovely。”也许他只是记错了嘴硬,但千晴却挺满足。 prettylovely,非常普通的我,在你眼里又稍微有点普通的特别。 越来越短…… 千晴在课上被同桌推醒。 女生茫然地揉揉惺忪睡眼挺直了脊背,不知道自己右脸被手臂捂出非常明显的一道又宽又红的痕印,看见老师无可奈何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四周有同学在嗤嗤地笑。 待老师回身面向黑板,怯怯地问同桌:“我刚才打呼噜了?” “何止啊。”同桌用课本掩着嘴笑,“还说梦话了。” “啥?梦话?”光听着就惊出一身冷汗,“什、什、什么内容?” “‘小临’什么什么的……听不清楚,总之是指相里吧?” 原来这笑中有八卦作配料。 千晴条件反射立刻看往相里的方向。男生只留给这边半个冷漠的后脑勺,有一撮头发不协调地厥着,他后座的男生笑得很邪,眼睛看着千晴,手却正隔着衬衫用笔尖戳他。 女生感到无地自容,还不得不强打起精神扮个满不在乎的鬼脸。 整个过程,相里并没有侧过头看她一眼。 让人既难堪又失落。 ……越来越短,可谁知有一天突然断了。 生光 “频率越大,光子的能量……电子初动能越大……一个电子只吸收一个光子……”千晴枕着左手,右手用没摘下笔盖的中性笔沿着字迹走向滑动,嘴里念念有词,却还是没法将精力集中在物理题上。 窗台上的盆栽在书桌和风扇交界处投下一个凸凹的深色阴影,千晴直起身,把风扇移近一些,那阴影就平整了。 扁扁地瘫在木质表面,好普通的形状,近似椭圆。 只不过,在某处拐出一个小尖角。 千晴想起了白天时相里脑后厥起的发梢,忍不住抬眼放长视线去看相里家的窗,当然看不见男生。对这千晴房间的唯一窗口就是他家的起居室,这早就知道。 仅仅一瞥,心就给戳了一下。 视界瞬间模糊了。 亮着橘黄色灯光的窗,像个光源。千晴脑海里窜过的是转自姐姐的那句狗血广告词:“错过这一次,再等300年。” 明明应该和所有正常人那样满怀这喜悦与激动去见证一次奇迹。 千晴下定了决心。 但不知为何,明明凭借文艺少女之情怀下定的决心,转化成实际行动后,却变成了孙二娘扈三娘之流的行径。 女生连衣服也没换,直接冲到相里家门外,满脸戾气(?)地要求女主人“交出她宝贝儿子”,当然她还记得礼貌。但光那其实已经把小临妈妈吓得不轻,以至于她一边动作麻利地从里屋把相里揪来献上,一边还对相里摆出了“谁让你惹怒千晴了?不好好道歉别回来”的大义灭亲神色。 无辜的男生除了茫然就是懵懂,跟着千晴一直走到弄堂口的路灯下才忍不住伸手拉她一把,开口问:“怎么啦?” 女生停下脚步转过身,深吸一口气:“你对我有什么意见?” “……”这现状分明是你对我有意见吧? “你讨厌我?” “没有啊。” “那为什么故意冷淡我?别说‘没有’哦。” 相里终于听明白,“川”字型的眉心缓缓舒展开。可方才拉过女生的手掌心却发起了热,它蜷起也不适,展开也不妥。夏夜的闷热和这种热相比,仿若虚设。 “我们……像以前那样相处好像是不行了。”男生把无奈的目光从女生脸上转开,头别向背光的一侧,屏这最后的倔强,不想让她看清自己的表情,“……既然你已经有了男友。” 总是有这样的转折殿,就连曾经亲历的记忆也因断层而变得含混抽象,压制成一张薄的化石,尽失了血肉只残留骨骼,不见了纷争只剩余美好,其实这不是幸福。你踩着过去的脚印往回去,醉心于旖旎的风风景,但走的却再不是原来的路。 唱的洒脱些,“相聚离开都有时候”——总有这样的转折点,然后, 不是现在。 千晴狠狠地一脚踢向男生的小腿胫骨:“差劲!你就那么看不起我!” 对此突入起来的暴力,沉浸在文艺忧郁中的相里措手不及。 “每次我向别人该白,你就一脸认准了我会失败的臭屁表情,为什么别人向我告白,你就那多笃定我会立刻答应啊!” “嗄?” “我根本就没有接受苏澈。” 千晴的怒气泄走了,尾音直线下落,相里开始分不清这其中的情绪,是沮丧还是惋惜。 所谓“聚餐邂逅告白事件”的结局是,女生听完对方告白的理由后,忽然不再局促紧张,抬起头直视他的眼睛坦然一笑:“真糟糕啊,你喜欢的那个千晴不是我。” 突然响起,和相里在一起,无需任何伪装,彼此的认知也从不出现任何歧义。 笑得露齿也无所谓,大声说话也无所谓,睡觉打呼噜也无所谓,吃掉满满一桶红烧肉也无所谓,傻乎乎地去告白即使可能被无情拒绝也无所谓,统统都不必介意。和家世、成绩、公评无关,和长相、声音也无关。 喜欢的只剩喜欢。 心脏被钻了个洞,名叫相里临的那个男生天衣无缝地契合进来,不再有别的可能。没有那么多深刻道理,说“命中注定”又过于文艺,非要掘出个理由那就是“适宜”。 有句话,姐姐成天挂在嘴上:“人生贵得适宜。”千晴认为世界上再没有道理比这更在理。 某些先前混沌的重要存在,在那个瞬间变得明晰。 它不需要用直白的语言去传递,也依然会有暖热的温度,很微妙,却能够凭着本能感觉到,一个世界被一根细线系起,线的末端与一望无际的未来想来。 ——不想错过。和谁? 澄清误会后,回家路上,千晴提议:“明天武门跷课出去吧?” “要去哪里?”相里似乎没有异议。 “随便哪里,总之是能抬头看见太阳的地方。” 复圆 当然没能看见日全食,那天整个上海都下雨,随便哪里。 预报的时段早已经过了,千晴还死赖着不肯回校去上课。相里把浑身湿透的她从台阶上拖起来好言哄着:“别难过了,要不,不回学校?去逛街?” “不是那个问题……300年后,我和你都变成渣了,这是一件多么令人感伤的事……唉你是不会了解的。“女生低头唉声叹气。 相里觉得好笑,又拿她没辙:“看不到日食也没那么要紧吧?” “当然要紧了!” 可要紧在哪里又说不清,只是有些非凡的事,想和某个人共同经历。总觉得必须一起参加过星球大战,那羁绊才能日久弥坚。 但相里却反驳:“我倒觉得,它只不过身处特殊位置,再加些推测杜撰的传说,就引着那么多人趋之若鹜,但归根结底,也还是平常那个太阳,没有变得更炙热,也没有变得更耀眼。” 穿过人行横道后,他握着女生的手依然没有放开,他的声音被冷漠无情的雨水淋湿一半,另一半犹如云层之上的光源,蒸腾出奇异的暖—— “比起日全食,其实我跟喜欢每一天的太阳。” 总是,用热情洋溢去回应期待仰望,温暖过多少人份的灰心沮丧, 平凡的光与热延留在皮肤表面, 只要你一度感知,对它的眷恋就再也挥之不去。 日复一日,千万天,千万个太阳,千万个太阳相加,等于你毫无阴霾的笑脸。 笑声中夹杂这那么多,坦荡自然的云淡风轻。 尽管普通, 却比贝利珠更值得珍藏于留恋。 ——————————end———————— 六鹢退飞 一年9班的韩一一,人如其名,自入校以来包揽了大大小小所有考试的年级第一,论相貌也是校内数一数二的美女,虽然这类似少女漫画中万年被甩的完美女配的设定放在现实中同样未必能为她增加魅力值。但好在她还有懒散随性又爽快的个性,使女生们在谈及她时能以“不讨厌”去公正地评价。 而同班的丁零,同样按照人如其名的原则,在任何与竞争有关的活动中打混争中游,沉默寡言又容易害羞,是个毫不起眼的弱气场眼镜男。 套用樱桃小丸子的名言,丁零和韩一一比起来,“就像蚂蚁放屁一样渺小”。 也只有韩一一的死党,脱线星人麦芒,在被请客四次之后,才会大言不惭地说:“其实你们还蛮登对的啊。” “是么?” “是啊,因为合起来就是110嘛,世界需要你们。” 丁零为防止“大跌眼镜”这个词演绎为现实,推了推镜架,保持镇定:“只是中国而已,在美国是911。” 麦芒显然还没陈述完所有论据。“而且,如果你们结婚生小孩……” 男生听到这里很难不被饮料呛个半死。 “……不管男女都可以叫丁一,多简洁美好的名字!完全符合一一的期待。” 暂且不谈那个不靠谱的假设,后一句倒是勉强在理。众所周知,韩一一有着“懒惰女王”的别称,具体到最极端的实际行动之一,便是嫌弃自己繁琐(?)的名字,考试经常在密封线里省略姓氏将它写成很长的一横。分考卷时,别班老师已经能非常熟练地挑出它扔给9班老师:“喏,你们班破折号同学。” 虽然勉强在理,但抛开这关于名字拆解的速配歪理,丁零和韩一一不仅远远谈不上登对,而且就连成为朋友,在丁零看来也是非分之想。这并不是妄自菲薄。 现实很残酷。 在高一上学期作为韩一一同班同学的丁零无缘和她互通只言片语,到了第二学期,由于同在围棋社,而韩一一又是该社社长,所以丁零有幸得到过一次纯粹的技术指导—— “这不就是‘六鹢退飞’吗?《玄玄棋经》中的啊。你在这里下子,是一着不容易发现的手筋,对方不得不吃,接着在这里……对方这样……你这样走……然后这样……最后形成变型的‘盘角曲四’,对方就中招咯。” 为什么自己算了半小时的题,韩一一半分钟就顺利解决?丁零惭愧之余刚想表达敬佩,就被女生接下去的话打击得气若游丝:“这类在业余级里也超业余的题,不用浪费太多时间。” 如此,发愣的丁零最终错过了与女生对话的机会。 没搭上话,丁零在韩一一的世界里到底还是个路人甲乙丙丁。暗恋女王级(由于她的气场,不太适合被称为“公主级”)的存在,徒增许多庸人自扰。韩一一对自己说的第一个有意义的词语是“六鹢退飞”,排除它在围棋中的意义,原意指水鸟高飞,遇风而退,预示灾难。颇具象征性。 可眼下麦芒却小手一挥,给出最莫名其妙的建议:“你只管去告白吧,保证成功!” 虽然丁零不理解她是怎样由无聊的名字字面速配冷笑话得出最终结论,但“保证”二字还是使男生少有的热血沸腾。“麦芒总归是最了解韩一一的”,男生怀着忐忑这样说服了自己。 这完全是一种类似于“以‘正面和反面去告白,立起来就作罢’为原则的‘硬币决定’”的行为。 结果用脚趾头都可想而知。 晚自习后的教学区按照惯性喧嚣了十分钟,之后就彻底寂静下去,连站起身造成的椅子吱呀声都显得异常响亮而突兀。 韩一一阖上作业本,迅速从台板里挑出那本要带回寝室去做的教辅题,卷在手里走到门边,刚想拉灭电灯,突然发现教室里靠窗的位置还坐着一个男生。 这一秒他正抬起眼睑从镜片后面望着自己。 女生微怔之后张了张嘴,却没找出合适的措辞,只好尴尬地一笑。幸好男生会意地也站起身出了教室。女生掏出钥匙锁了门,两人一前一后地下楼,也没有人开口说话。丁零盯着在地面上缓慢移动的,她淡淡的影子。 夜变得温柔安逸,柔软的脚步声点缀其中。 行至底层的楼梯口,韩一一朝远离宿舍区的另一边走去,男生觉得奇怪,迟疑着发出“诶”的语气词,女生转回身解释说:“去南门拿我们班的信件。” 男生跟住她。 “你不用陪我。” 男生知道那只是客套,没有女生不怕黑。 看见一堆信件中有自己室友的,想替他顺便带回去,抽出来对女生扬了扬:“这个就给我吧。” “好的。”女生又笑一笑。 她的笑有种魔力,使男生相信回程是一条满是旖旎壮丽风景的路。那其中也许根本不存在的鼓励给了他无端的勇气,于是唐突的告白滑向了嘴边。 “那个……如果有人向你表白的话你怎么想?” “嗯?表白?异性间的?” 这反问真是古怪,难道你性向异常?不过自己的提问也够蠢的,男生停下脚步,转过身面朝她,更加正式直接地:“我的意思是,我喜欢你,对此,你怎么想?” “嗄?我?” “嗯。” “可是我有……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 根据麦芒提供的情报,她现在没有男友,可自己竟忘了多深入想想,在意的人、喜欢的人、暗恋的人……那么多可能性,也并不一定闺蜜就了然于胸。 “而且……” 而且? “之前虽然一直和刘魏你是普通同学,但交集并不是太多,你也没有任何这类的征兆,我觉得非常突然。” 男生在瞬间绷紧了下颌线条,失望中又掺着忡怔,好像在犹豫着怎样作答。 女生自作聪明地揣测到男生这般神情的心里走向,继续道:“对不起……你不用担心,这件事我不会告诉任何人,也请你不要放在心上,一切如常。” 直到要在寝室楼前的路灯下分别,男生的“不善言辞”缺陷都在异常活跃地发挥功效。道别之后,看女生的身影快要融进楼里泛滥的暖黄灯光中,丁零才不得不喊住他:“韩一一!” 女生硬着头皮转过身,看见对方局促地捏紧手中的信封,脸涨得比先前告白时更红。 “我想你弄错了……我不叫刘魏。这是……我室友的信。” 还有什么场面比当面告白被拒绝更令人难堪? 答案是:你喜欢的人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 丁零终于明白平时并不太内向寡言的韩一一为什么那天晚上一路都尴尬为难。 “不过,既然丢脸到底了,以后就只会往好的方向发展,像股市一样,探底反弹!欧耶!”不靠谱军师麦芒倒是依旧乐观,她晃着手中作为答谢礼的饮料,继续畅想着美好的未来。 男生则开始怀疑她未加时间期限的那个“保证成功”结局会发生在自己的这辈子还是下辈子。 总之,丁零有理由相信,以自己一向内敛的个性和韩一一之前一度陷入窘境的局面,两人不会再有交集。 事件过去四天,丁零还是没法把它抛诸脑后。 周六学校想补课,又怕教委抽查,于是租用了离校不远的源深体育中心的场地。对于丁零而言,上课的路程又更远了些。 为了避免迟到,男生拿出了驾驶飞机的决心疾速蹬着踏板,同时还受着“其实她不是也不认识刘魏吗?这么想来我也不是举世无双的丢脸”自我安慰的困扰,所以在“一个熟悉的女生身影以花样滑冰般的优美姿势从人行道上跃起,落向自己前方几步之遥的自行车道”这种突发事件出现的瞬间,男生没来得及做出正确的刹车反应,而是手忙脚乱地把车头拧向一侧,准确无误地摔进了绿化带。 即使上天在想证明机缘巧合的存在,那“熟悉的女生身影”也不会是韩一一。并不是指她有多么成熟稳重,而是,一个平常连路都懒得走的人怎么可能做出这种高难度的极致杂耍。 始作俑者是受了惊吓眼泪汪汪瘫坐在地的人类克星麦芒。丁零怀疑,即使自己刚才直接飞往汽车轮下,这场事故也不会成为这毛手毛脚的姑娘人生中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男生“自强不息”地摸回幸好无恙的眼镜,忍着各处擦伤的疼痛支着身体坐起来。 此时韩一一已经确认完麦芒的毫发未伤,但并没有如所有偶像剧青春电影小说漫画中的温情场面所呈现的,那样,紧张地朝男生奔去,而是站在原地,露出有点困惑的神情,望着他:“……你没事吧?” 丁零叹了口气,暗骂自己“谁让你喜欢上这么个半冷血的超级大懒人。” 刚想回答“没事”,脑海里却突然闪过无数个“反正”。 反正,最落魄沮丧失望的样子已经被她看过。 反正,再怎样强打精神强颜欢笑也不能给她留下“伟人”的印象。 反正,就算变成宇宙英雄奥特曼打败怪兽拯救全人类也无法成为她喜欢的人。 那么……就随便怎样都好了。 男生没有掩饰自己的失落,抱着破罐破摔的心情,用腿支起受伤的手肘,看向几米外的女生,苦笑一下:“当然有事啊。” 无论就哪个方面而言。 在被拒绝的那天已经明了的惨败。即使还想挣扎着说,谁也不知道时间的深处,停留在怎样的未来,但…… 已经不想努力了。 在那之后,丁零和韩一一并没有成为“哥们儿”,还远远谈不上熟络,仅仅是比以往多了些正常同学间的交流。 而且即使在这样的交流中,男生也明显感到对方的小心翼翼,好像生怕伤害了自己。这绝对没什么值得高兴的,相反让人觉得非常屈辱。 可对她的喜欢却一直有增无减。 这份沉重而无力变更的感情压得人无法喘息。 男生只好靠埋头钻研棋艺去排遣,从乐观的角度看,棋技日益精进。即使在同一个社团,双方也不会制造任何机会去对弈,而是各自困在自己的小星球中,小心翼翼并行下去确保着轨道绝不相交。 但在听见关于她的任何议论时,男生还是忍不住会竖起耳朵,努力搜刮多一点与之相关的只言片语。 最在意的当然还是那所谓的“喜欢的人”,究竟真实存在还是委婉借口? 那个幸运的人,如果并非虚构,他是谁? 丁零所听过的最离谱的传闻是“韩一一的男友在东锦职高”,重点中学尖子生与职校帅气少年的巨大反差,虽说老套,但仍有其经久不衰的生命力,因此传得最如火如荼的也是这个。 男生禁不住好奇心的诱惑,在某个周五社团活动结束后,尾随着韩一一离开。如果真有男友,那么结束五天不能出校的住宿生活后应该立刻就会赶赴鹊桥相会吧? 只是好奇,不是猥琐的跟踪。一路都如此这般地强行说服自己。 最后女生拐进了一个小区,跟在后面的男生有点失望,原来乖乖女的课后活动就是直接回家。 想打道回府,突然觉得不对劲。女生并没有进入楼内,而是走到小径尽头踩进草坪面对环绕小区的铁制栅栏停下来,最后驻足的,就是这样一个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地点。 有那么一瞬间,丁零浑身冒出冷汗,以为自己暴露了。 但定下神才发现,女生是在朝栅栏外马路对面的一团嘈杂的人群张望,根本没注意到自己。 男生推了推眼镜,看清那团人统一着黑色制服,再仔细看,还都背着统一的书包。学校?回忆这条路上的学校,只有…… 东锦职高? 怎么可能! 更奇怪的是韩一一现在的所作所为,绝对算是偷窥吧? 丁零彻底迷茫了。“跟踪狂”跟踪了“偷窥狂”?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丁零最大的毛病,是每当思绪电光石火,行动就会变得迟缓。所以截止到韩一一猛然回身,他也没及时找到个藏身之所,毫无保留地暴露在了对方视野中央。 同样的,韩一一落寞得令人揪心的神情也毫无保留地暴露在了丁零的视野中央。 女生困惑地微蹙了眉:“丁零你,你怎么在这里?” 男生面无血色地随口扯谎:“我我我我家住……住这个小区……在……门口看见你,呵呵,觉得你有点怪怪的,就跟来观望。不好意思哈。”不好意思承认是从学校一直到此的跟踪行为。 韩一一没有怀疑,笑了笑:“是啊,是很奇怪吧?” “……” 没等男生发问,她就主动展开了解释,抬手指指自己身后:“我以前的男友在这里读书。” “以前?” “初三时。他不太用功,但人品是绝对的好。我一直,非常非常认真地,喜欢着他。一直到现在也没有改变。” “那为什么……” 女生在花坛外沿坐下,沉默许久。 “中考后他进了东高,我进了阳明,忽然像变成了两个世界的人,中间出现难以逾越的鸿沟,即使搜肠刮肚也无法找出彼此都感兴趣的话题。不知道应该怎样才能维持下去,最后他提出我们暂时分开,等到三年后他实现理想考上一类本科再谈复合,在那之前他不想见我。然而不久,我就知道,他已经放弃了。生活在普遍缺乏高目标的环境中,放弃奋斗是迟早的事,我并不想强迫他为我改变,只想挽回这份感情,可是,他一面死撑着自尊拒我于千里之外,一面沉迷于玩乐越陷越深。” 当初的约定…… ——我不只是为你而去努力,我也有自己的理想。 ——就请等我三年。 ——分开只是暂时的,那之后,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我能理解,一个正常人的惰性。 拼尽全力付出无穷代价争取来的幸福是什么样?不到终局你无法想象。 镜花水月的幸福终究比不过及时行乐的诱惑。雄心壮志也经不起时间的消磨。 “结果,没有被空间分开的我们,被时间分开了。即使这样……依然喜欢着他,失去了希望也喜欢着,无论现在或者将来和其他什么人交往也还是喜欢着。最最喜欢的人……” 初恋。 无法回到从前的亲密。但是我,不甘心,没骨气。 胸口好痛。痛感很快又从胸口蔓延向早已麻木的全身。伴随着的还有泛上来的冲动。男生上前半步拖着女生的胳膊把她从花坛上拎起来:“醒一醒,醒醒吧。” 我喜欢你。 如果对方也同样喜欢你,绝不会这样随随便便地妥协放弃。 为了喜欢的人上天入地,拿出所有的勇气和毅力,像你一样,哪怕绝望,像我一样,哪怕从来无望。 虽然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你得到幸福,但喜欢你的人,只有我。 韩一一抬起头,没有想象中的泪流满面,只是一张消沉的脸。丁零却反而鼻子发酸。 男生被自己上涌的情绪惊住,迅速松开女生的胳膊逃离现场。怕多待一秒,也会丢脸地在她面前哭出来。但最后没有哭,只是跑出很远才逐渐恢复知觉。 握过女生胳膊的手,从掌心开始发烫,那热度像滴进清水的墨汁,肆意洇开,流向哪里,哪里就针刺一般微疼。 假如时光可以倒流。 绝不会听麦芒怂恿去向韩一一告白。应该不动声色地与她渐渐亲近,以朋友的身份去了解她保护她和安慰她,那样也许会顺利得多。 “根本不是这样!”帮倒忙的军事又发话了。“什么‘渐渐’哦,靠你闷骚着‘渐渐’,一年都过去了还没说上话。”说得倒是事实。 “可也总比现在这种近不得身的尴尬感觉要好吧?” “你懂什么呀?现在你应该感到无比幸运才是。最近一一偷瞄你的次数变多了哦。” “真不知你那个次数是怎么统计的。” “观察呗。骗你干嘛?一一虽然有时比较彪悍有时比较冰山,但由始至终心都软得不得了,伤害了别人会一直内疚不安,心系对方一举一动努力寻找弥补机会。有好几次啦,女生们议论到你,一一总是卖力地数你的优点、为缺点辩解。” 原来是被视为弱势群体而备受关怀,丁零不禁苦笑。 不过值得感动,她自己有那么沉重的烦恼,却还在担心着别人的得失与喜忧。外表的冷血和内里的温柔中和,形成一个特殊的存在。 从她那里沾染来的那点悲伤,并不是激烈得刻骨,只像一眼泉,注进心室深处,经年累月地渗出,消磨着人的理智。 也许没那么矫情,也许韩一一只是有那么一丁点惆怅,还谈不上悲伤。 自己作为一介男生比她更敏感脆弱,早已发现。 从没见她哭过,有时真希望她痛快地大哭,像别的女孩一样撒娇,赌气,耍任性,那样倒好。 男生沉浸在数不尽的假设中,起初并没认真听进麦芒第一遍的交待,等到回过神将那些断续的字词连贯起来,惊得连座椅都险些翻倒。 “我下个学期要转学去别的学校了,所以一一就交给你了哦。” 声音在空气中震动。 丁零认为,韩一一之所以还能快乐地生活没有彻底消沉,很大程度上是元气治愈系火星小天使麦芒的功劳。 交给我?怎么可能? 心里翻滚起燥热,仅仅是因为夏天来临了吗。 然而这个夏天并没有积极地以浪漫回应人心的沸腾。 领完期末考试成绩单之后大家都作鸟兽散,没能再遇见韩一一。暑期实践也因为没有人与丁零同一社区而显得索然寡味。 假期临近尾声时,106岁的太祖母寿终正寝,全家忙着筹备大张旗鼓的白喜事,一时间似乎周遭到处都弥散着焚纸燃香的烟味,人像进了闷罐,喘不过气。 丁零第一次体会到,丧葬是折磨生者的仪式。 亲人在世时应该好好珍惜,离世后就应去繁就简,让逝者洒脱轻松地乘风归去。怀着这样的心思,丁零躬身拜了拜,将最后一柱香插进香炉,结束了一个“够呛”的假期。 本应立刻就随浩浩荡荡的亲友大部队离开墓园,却受了冥冥之中某种力量的牵引,故意落在队尾,于是丁零,在人群即将散尽时,听见了身后某处传来的哭腔。 “你走啊——” 丁零转过身眯眼望向一排之前的墓碑,两个女生在推推搡搡的地方。 这么说不准确,应该是面向自己的那个女生在推搡背对自己的那个女生,后者毫无反击。 堂姐注意到丁零没有跟上,退了回来问:“怎么啦?” 男生用下巴点了点喧哗声源:“那边好像有人打起来了。” 与此同时,哭哭啼啼的女生更加歇斯底里。“你有什么资格到这里来——有什么资格——什么立场——来看他——” 丁零有点反感这种哭天呛地的戏码,可奇怪的是围在墓碑边的一群人——也都是中学生模样——竟没有一个去阻止劝架。警报般的高声哭嚷也只有那一个声音,被推搡的人反倒没什么动静,像个布偶。 直至布偶小姐被推得向后一个趔趄,丁零才得以看清哭喊女的容貌。 一张俗气的浓妆脸,泪水纵横,黑色的眼线与睫毛膏在眼圈周围晕开,这时丁零才注意到她一身非主流装束与环境极不协调,周围其余人也多半奇装异服环佩叮当,唯独布偶小姐一袭黑色连衣裙。原来不是一派。不知怎的,丁零觉得主闹者夸张的哭喊显得很假,她的悲伤让人无法产生共鸣。 表姐摇摇头,抖了抖浑身鸡皮疙瘩:“啧啧,真没教养,对逝者多不敬啊。”实在看不下去,先走一步。 与此同时,布偶小姐也低头转过身,准备离开这是非地。等她再抬起头,便与目瞪口呆的丁零形成了面面相觑的对峙。 韩一一。 丁零已经无力在心里打出一个惊叹号。 整个世界被按下静音,日光从面无表情的女生脸上迅速撤离,收进厚重的云层之上。她没有哭,有点呆,脸色被黑裙反衬得惨白,眼睛里空空如也,尽失神采。 多么不可思议,没有询问,也没有回答,丁零已经知道了躺在那墓碑下的人是谁。 ——我曾经无数次幻想有朝一日,你会回头注意到默默紧随的我。 ——但绝不该是在这种场合以这种方式。 哪里的一群鸟儿,从栖息的泽畔展开灰色翅膀腾空一跃,扑啦啦几声,轻易就窜出好远,气度非凡。 可当遭遇迎面而来的大风时,它们却只能无措地虚张羽翼,节节败退。 六鹢退飞。 预示着…… 送韩一一回家时,天空中晕染开大片大片的哀伤,如果非要用明确的颜色去衡量,那么浓的地方是褐返,最淡的地方也是绀青。 钝色的水泥路和参天的梧桐向车后狂奔,女生在某个红灯停滞期终于感到眼睛酸胀,不再看向窗外,而是闭上眼把头靠向了男生的肩。 丁零忘了加速心跳,他只记得她止不住的叹息。 再后来,也许她做了个梦。下出租车前的短暂瞬间,她表情安详,近似微笑。 男生在楼前和她礼节性地道别,在转身的瞬间突然想起麦芒的那句“一一就交给你了”,感到无法释怀,白驹过隙的犹豫,又折返回去,把全身僵硬犹如雕塑的女生揽进怀里。 暖黄的楼灯灯光以及清晰的尘埃,自上而下倾泻。 韩一一将额头抵住男生的胸口,关于声音的描述,它介于“软绵绵”和“有气无力”之间,论效力又比得上化骨绵掌,自下而上的:“谢谢。” 一段单恋就此搁浅。 丁零无法再将那别扭又矫情、害羞又闷骚的爱慕者角色演绎到底。她和她喜欢的人被时空永远地分开,在这样盛大的悲恸面前不应攥着小失意欲说还休。 现在的她需要朋友,他就是朋友。 一周后的开学报到日,进教室第一件事就是望向韩一一。女生校服衬衫敞着衣襟,长袖挽到手肘,内搭常盘色的t恤,使脸色看起来微微泛红。丁零将这些线索潦草地搜罗进眼里的时候,她正枕着左胳膊打瞌睡,不过没睡着,走近了就能看清颤动的眼睫。 男生拖开她前面的空位,反身坐下,推推她。 “……还好吗?” “已经没事了。难过来得快去得也快。毕竟我们已经分手一年了。我只是有点遗憾,如果当初没有分手,至少还多了整整一年的快乐回忆。” 比丁零想象得话多,好像真的已经不在意,可以随意提及,也很愿意与人谈起。 “怎会会出这种事呢?” “具体原因我也不是很清楚。我这人啊,就是有这样的霉运。社区实践,出居民黑板报的人员满了,发公益传单的人员也满了,被分去派出所坐班吹空调,是份美好的差事,只是不吉利,负责为死者注销户口。在第二天还是第三天,就碰见了他妈妈,我认识她她不认识我。反正,等我碰巧得知,告别式也过了,追悼会也过了,火化呀下葬呀全过了。” “以前的同学没有通知你?” “他们对我讨厌着呢。都以为是我考上市重点后瞧不起他所以提出分手。我没想会在墓地碰上他们。那天情绪失控那个女生,曾经是我最好的朋友,我猜她也喜欢他,你说呢?” 丁零一扯嘴角:“应该是吧。”回忆起那女生惊悚的装扮,打了个冷战,“你不说我还以为哪块墓碑下钻上来的。太难看了。” 女生不说话,只板着脸盯住他。 短短几秒,男生就心里发毛:“好吧我承认她本人有那么一丁点好看,但是我发誓,那个鬼脸妆绝对让人吃不消。再加上,再加上还是马氏吼叫派的传人……” 还以为是叹气,几帧之后才发现是笑。女生撑过额角,“嗤”的笑起来,挺到位挺爽朗。 让丁零瞬间产生了朝向天空振臂高呼“麦芒,你可以瞑目了”的冲动。 瞬间之后才记起麦芒没死,麦芒只是转学。 喜欢的人不在人间,麦芒不在身边。但韩一一还是韩一一,有时在食堂远远望见她,依旧是以前那个眼神慵懒、行事傲然、气场强悍的姑娘,甚至她头发越留越长愈发漂亮,即使有改变,也是往好的方向。 虽然丁零知道这不过是表象,从她一视同仁拒绝所有追求者的行为来看,内心的某个角落,她还是死心塌地守着记忆不放。 人总是这样,无论多么糟糕的过去也比现在美好。 但无需急躁,丁零将来会有办法向她证明现实的美好。 其实改变最大的人是丁零,入学时你完全无法想象他临近毕业的此刻开朗阳光的模样。没有了拘谨害羞的个性,因为有了想要守护的人。虽然韩一一时常挂在嘴边:“唉,有什么办法呢,我欠你的,我有责任一直守护着你。” 大概在她心目中,“守护”是“欺压”和“管教”的近义词。 人与人一旦分享了过往与秘密,就会形成羁绊。 麦芒其实说得没错,以最难堪或最心痛为起点的开端,之后再怎样天马行空的发展也不会变得更糟,事实上双方都因没什么可隐瞒而相处得随性自然。 韩一一连招呼也不打一声,半途杀出来跳上丁零的自行车后座,不顾男生吓得一哆嗦,扬声说:“我要去圣华中学看小麦子,打探她的高考志愿。” “什,什么啊,下去下去,我自己得回家了。这又不是计程车。” 女生死死地勒过男生的腰:“不是计程车,是警车。” 好半天男生才反应过来:“唷,她也跟你说过这个啊?”指的是110速配理论。 “当然,她认为这么有笑点的大发现,不四处张扬就不是麦氏作风了。你得感谢她,多亏这条冷笑话,我才记牢了你的名字。” “有那么难记么?” “不难记,但如果不是每天有对话的人的名字,我一般懒得动脑筋去记它。” “原来如此。”太标准的韩氏作风。 “所以你得知恩图报。朝圣华进发吧。” 丁零一向拿她没辙,掉过车头,弓起背用力踩着脚蹬,衬衫被风吹得鼓胀起来,又在女生环住自己的腰际被压制得紧。 明晃晃的日光,在路面被行道树枝叶的剪影裁碎筛落,一直延伸向无际的远方。 大二那年,丁零取得了业余级七段的段位。麦芒虽然搞不懂这到底有多了不起,还是没头没脑地兴高采烈,张罗了一大群亲朋好友来聚餐庆祝。 很不幸,最后人员远远超额,光是男主角的亲卫队就占了半桌,导致男主角不得不站在一旁端着碗拈菜吃。 麦芒歪着头“啧啧啧啧”地看他半晌,男生笑着问“怎么了”,她的表情预示着一句名赋的诞生,但张口就成了花痴得掉渣的“这么有才的帅哥谁不爱”。 丁零倚着墙用下巴点点稍远的地方:“喏,那位不爱。” 桌上几乎所有人都不了解这渊源,齐刷刷把不解的目光投向埋头苦吃的韩一一,女生在几秒后才有反应,抬头面对这一圈目光露出更为困惑的神色,眨眨眼,自以为是大家请她发言:“我才没什么可说,我郁闷着呢。想当初我还是这个菜鸟的社长,要是高二时没为了学业放弃,现在怎么说也至少能比他强点混个八段吧。” 男生没接话,摇着头笑起来,笑得有点邪气。 饭局结束后,美女韩一一总是有人送的。丁零结完账再回到包房,见韩一一刚拿起手袋准备跟着个男生朝门外去。丁零把那男生拦下,塞给他二十块钱:“乖,自己打车回去。”还没等对方从这极端的荒唐中回过神,已经不由分说地把他的女伴拉过来扬长而去。 走出很远一段,韩一一还笑着往回看:“他现在肯定咬舌自尽的心都有了。” “可不是,煮熟的鸭子都飞了。” “你才鸭子。”女生用手袋砸他一记。 “说你是鸭子,禽类都感到屈辱好吧?怀疑你最近智商以1小时为半衰期开始衰变。中国哪来的业余八段?” 已经太久不接触围棋了,连常识也淡忘。“那么,应该以后就是向专业棋士发展了吧?” “用不着,到此为止就够了。我对围棋还是半点兴趣都没有。” “哈啊?”没兴趣? “只不过是为了向你证明,真正喜欢一个人的心能够支撑他在索然寡味的路上走多远。” 女生突然怔住,迈不动脚步。 四年,比某人信誓旦旦的“三年”多一点。 四年,你还以为什么都成过眼云烟。 四年前,你无意中以最残忍地方式拒绝了他,事后满怀歉疚惴惴不安,生怕他受打击太大从此一蹶不振。 曾经的伤痛使你把太多好意拒之门外,可愧疚感让你漏了这唯一的一个。时常把目光落向他,确认他无恙、快乐且健康,不知道日子一长就成了习惯,不知道愧疚这种情绪人负担不起,日久经年就变了质,成了喜欢。 但你以为,他应该已经忘记,也许连最初的告白都未必百分百认真。后来他成为受欢迎的人,你猜想他即使记得,也不再在意了。 可是你揉一揉眼,他正站在你面前,对他这四年的成就一笑而过。只是为了一个无人期待的誓言,一份并不存在的约定,就在索然寡味的路上走了那么远,因为—— 喜欢你。 也许你还记得…… “六鹢退飞?”大脑皮层深处好像有些什么被剥离出来。 女生阖上眼,黑白两色的局面清晰再现。 “你对我说的第一个有意义的词。刚说过第一句话就冒出来的荒诞告白,也许就是那招不易发现的手筋,你措手不及不得不吃,之后一切都开始身不由己……我以前只知道它预示灾异,不知道它也预示局势逆转。” 在此刻重问当初的话,也许得到的是她心里早已更改的答案。 “……喜欢你,一直都喜欢你。” “我也喜欢你呀,刘魏!” “呃……又过了一个半衰期?” 与当时如出一辙的寂静夜里, 路灯的暖光在脚下缓慢而温柔地洇开,一如既往。 终究还是有什么不同了, 不同的那个部分—— 鸟儿的展翅声,水声,风声……它们凭空而起,沸反盈天。 ——————————end———————— 嫉妒 【1】 时隔一个月,逝世女生的课桌上还不断更换着新鲜的百合花。 电视里滚动播送的新闻早不知更新了几个回合,那条“本市阳明高级中学一名女生意外坠楼身亡,据称是因为校舍年久失修窗框腐朽脱落造成的。专家提醒学生请勿坐在窗台上以免类似惨剧再次发生”的消息,迅速湮没在了前赴后继而来的“今日沪市大涨207点”和“预计猪肉价格半年内不会下降”之中。 念念不忘,或是过眼云烟。 纷扰校园的话题总在变换,频率取决于广大女生的新鲜感。 然而,最近的话题总是在“一班那个女孩真是死得可惜”、“连艺术节也受影响,难道她自己没有责任么?凭什么全怪学校”、“本来就不该坐在窗台上”、“唉,算了,不要对死者不满。不是还有体育节吗”之后,经过一阵沉默,指向同一个终点—— “话说回来,那个女生,是前体育部部长吧。” 绕不出循环。总感觉她无时无刻不在身边。 抱着一大堆体育节宣传海报经过走廊的夕夜低下头,假装没有听见那些因自己的出现戛然而止的议论,心里并无其他,倒真有那么点轻松。 明明是自己最好的朋友,却死得让自己感到轻松。 静下来,忍不住责备自己“为什么会是这么阴险恶毒的人”。 也许是表情太自责,在别人眼里就自然而然被理解成为“因为朋友过世而悲痛欲绝”,以至于走进教室的时候在门口撞到同班的季霄,对方迟疑了数秒终于在身后叫住了她。 “呐,夕夜……” 女生慌张地回过头。 “……不要太难过。”人死不能复生——这是下文? 女生苦笑着缓慢眨了眨眼:“没事。”语气里满是疲惫。 颜泽在世时是自己与外界交流的桥梁。和同学一起出去唱歌也好,去拍大头贴也好,那些琐碎的快乐,在颜泽的构建下让自己的世界多彩起来。如今颜泽死了,竟还在起着这种作用。想想这一个月来,几乎所有人对自己说的话都以“逝去的颜泽”为根基。 开始以为自己没有颜泽也可以自然地与人沟通,却越来越发现自己完全无法跨过颜泽。当他们忘记颜泽的时候,也很可能就是自己被遗忘的时候,虽然暂时没这种担忧。身在另一个世界的颜泽对这个世界依然有不可忽视的影响力。 就是这样的存在。 夕夜抬起头看向面露担忧之色的季霄:“如果我说我没有因为颜泽的死而难过呢?” 男生愣了,担忧的神色终于渐渐变成了费解,半晌才勉强找回重新开口说话的气力:“啊——夕夜,你不要这样。”只说不够,经过女生身边时还安慰似的拍了拍她的肩。 剩下夕夜怔怔地抱着海报发呆。自己这样,到头来还是被人认为是“因悲痛欲绝而开始说胡话”了么? 没有人会相信的。 【2】 海报,要代替颜泽贴;传单,要代替颜泽递;报名工作,要代替颜泽组织。 由于未到学生自主管理委员会换届的时候,新的部长没选出,身为体育部干事的夕夜自然代为接管了体育部的所有工作。一时间因为体育节的来临忙得焦头烂额。 代替,是个令人既激动又沮丧的词。 暮秋校园的午后,广播里放着煽情的旋律。踩着音乐的节拍,夕夜穿过漫长的走廊站定在7班的门口,深呼吸定了定神,敲了三下推开门。 离门最近的是一张陌生的脸,夕夜有点胆怯地涨红脸说:“找一下你们班长”,声音是微微颤抖的。出师不利。7班第一排的女生盯着自己看了好一会儿才转过头去叫了一个人的名字。 “什么事?”一个男生从教室里风风火火地跑出来,半带上门。 “你是7班班长?”得到对方点头的答案后夕夜调整语气继续说下去,“我是体育部……干事。请问你们班体育节的报名表什么时候可以上交?别的班都已经交齐了。” “啊……这个,”男生挠了挠头露出不好意思的神色,“我给忘了。对不起啊,我这就统计,下午放学后保证交到你们体育部办公室去。” 什么!这么重要的事怎么能忘记!下午第三节课可是要将结果交到自管会的啊!你居然让我等到放学? 不过,现在不应该这么说。 “啊——这样啊,没事没事,你慢慢统计好了,”夕夜换出可被称为“秒杀”的笑容,语气已经压抑到温柔的程度,“放学后不用送过去,我来拿吧。” “那就辛苦你再跑一趟啦。”男生顿时松了口气,道过谢后冲进门去。等了半天,门外的夕夜也没有听见里面响起诸如“谁要报体育节项目”的征询问话。 怒火必须忍住,否则永远都只是“体育部干事”。 夕夜咬了下嘴唇转身离开,拇指的指甲在不知不觉中掐进拳眼,迟钝的痛感传来,力道放轻一些,血液又回流过来,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除去皮肤上那一道浅得看不清的印记,最后连那也缓慢地蒸发消散,缺乏真实感。 甚至已经开始讨厌自己的虚情假意。碰上这种事的话,颜泽以前都是怎么做的呢?她好像一贯都处理得得心应手,从来没因为类似的事情而抱怨过烦恼过。 学业之外,更大更广阔的那些天空,颜泽可以跑跑跳跳在里面纵情恣意,在那些曼妙的时光中、人与人的交往里、各种抛头露面的场合,进出自如,分寸拿捏得刚好。而自己却拽着她递过来的唯一线索,紧张又局促地跟着她走。 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成了自己存在的证明? 没有颜泽在,坐在图书馆自习一整天也不会有人来跟自己打招呼。 体育课做仰卧起坐练习时,根本没有人会主动跑来要求与自己分在一组。 班级里有许多话题圈,女士们一下课就围在一起,自己却无法像颜泽那样自然地插进话去。甚至,就连成为“体育部干事”也是因她当初一句“部里人手不够啊,忙死啦,夕夜你来帮帮我吧”而起。 【3】 最后一节是自习课,上到一半时住宿生就开始往食堂撤,教室里剩下不到三分之一的走读生零散地分布着。夕夜看了看表,还有十分钟下课,但为了以防万一,还是先去7班门口等着,以免又被那个不负责任的班长溜掉。 可走到7班门口才发现里面居然只有一个学生,难道已经放学了?夕夜感到血压瞬间降下了两个单位的刻度。 “那个……同学,请问一下……”女生笨拙地开口,话还支支吾吾的没讲全,就被对方头也不抬的一句“体育课,去操场找”给顶了回来。有点自讨没趣的感觉。 绕过学校创始人的铜像,夕夜往400米跑道中的足球场张望了一会儿,没有上体育课班级的踪影。女生径直往篮球场方向继续走去。 七班的男生们果然在一边的篮筐下争抢。夕夜沿体育馆台阶的边缘坐下,目光却被另一边正在独自打球的同班男生吸引。 贺新凉。自从他和颜泽确定交往后她就不知该如何与他相处,外出聚会时也尽量避开和他相见。几乎已经忘了当初是谁在黑暗中抱起自己,谁的手骨节突兀,谁的手腕处静脉跳动的节律和血液缓流的温度。夕夜在半昏迷状态中下意识地伸手去拽他的衣领,以为自己探到那个神情一贯凛冽的少年内心截然不同的温柔。您下载的文件由(爱去小说网)免费提供!更多好看小说哦! 最喜欢的女作家曾在小说里写过这样一句诗:曾幻想能在最为动心的那刻死去,但为了什么终于不能。 那个故事的最后,置身童话的女孩回归尘世乘上飞机,把脸贴在机窗玻璃上。她看见西藏的千山万壑、草原牧场和寺庙红墙,看见山谷中的一条公路,看见公路旁边的那片草原和山坡。山顶上,她骑着黄褐色骏马的王子一动不动地立在那儿,她望着他,直到白云遮盖了大地。她与他永不相见。 夕夜伸手去拽新凉的衣领,夜色含混了自己身上温热腥湿的血液气息。 高一的暑假,夕夜被卡车撞伤,险些送命,那个少年丢失了惯常的从容,抱起自己疯狂地往医院跑,就在昏迷前的最后一秒还看见他棱角分明的帅气的脸。夕夜脑海中忽然冒出了那个童话落幕悲伤到死的故事,幻想如果自己在那夜就那样死去多好。 如果死去的话,就不会在后来的漫长时光里背负着巨大的伤口,眼睁睁地看自己最好的朋友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在心里默默给自己判了刑——她与他永不相见。 其实早该知道,他的温柔再丰富再盛大,也只是对一个女生而言,与他人无关。 夕夜曾经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新凉选择的是颜泽而不是自己。任谁看来,顾夕夜也是比颜泽强很多的女生,几乎是个完人,相貌有混血的气质,头发是天生的棕色,进校第一天就开始被同年级或高年级男生议论着。甚至无需动用智慧,只要一点点小聪明就足够让她以中考文科状元的身份进校,之后始终笑傲在年级前三名。 此刻颜泽不在了,她才真正意识到自己欠缺在何处。如果这时坐在体育馆台阶上的是颜泽,她一定会在男生们中场休息时把手边的矿泉水递过去,和他们毫无芥蒂的谈笑。她也会放肆的和他们打会儿篮球,即使动作相当差劲、扔出的球离篮板差好远。他们会像哥们儿一样和她勾肩搭背,在她说出傻话时揉着她的头发开玩笑。 都是自己做不到的事情。 感觉到有人碰了碰自己的肩在身边坐下,夕夜回过神来,转头看见满头大汗的季霄。阳光的男生微微眯起眼笑着打趣:“大美女怎么有空莅临篮球场指导?” 意识到对方除同班同学之外还有自管会主席的身份,女生郑重的直起身:“七班的体育节报名表没交,我在等他们班长下课。放学后我会送去自管会办公室的。” 没想到男生反而对这个“重要工作”没多大兴趣,在意的是另一个话题:“这段时间体育部的工作一直是夕夜你在忙吧?” “欸?”女生有点意外,接着重重地点了下头,发出沉闷的“嗯”声。 “下周改选你当部长吧。” “哈啊?” “怎么?不行么?” “啊……不是。这是……自管会所有人投票决定的吧。我说了又不算。” 男生的下颏敛出一个干练的弧度,眼角有点笑意:“投票么,你也应该没问题的啊。” “是、是么。”女生的回答夹杂在远处喧嚣的尖叫喝彩声中,细微得几乎捕捉不到。即使有点犹豫,但还是不可避免地喜悦起来。 夕夜明白这句话从季霄口中说出有什么意义——毕竟是自管会主席的肯定。 过去,颜泽在班上担任班长,在学校担任体育部部长。平时两个女孩整日黏在一起吵吵嚷嚷倒没有觉得有何不妥,可一旦在午休时响起“请自管会各部部长到中央大楼109室开会”的广播,完好的友谊糖衣就突然融化消散。颜泽有很多自己的事要处理,夕夜则假装有很多自己的事要处理。 埋头做作业,心思却根本没有在书本上,只是一种将孤独感伪装成傲然感的小伎俩罢了。 装作毫不在意甚至不屑在意的时候,其实心里想的是—— 如果自己和颜泽一样是部长, 如果自己也是部长, 如果自己是部长, 那么…… 尘埃状蛰伏在光阴深处的各种情绪,如同溯暖归来的鱼群,蜂拥浮出水面。篮球场上所有活动的人影都变得憧憧难以分辨,混合着咸湿液体的夕阳倒映在女生眼里,云层被大风瞬间吹开,明明是温和的光线,却显得异常刺眼。 实现模糊氤氲,听觉却变得异常灵敏。 无比真切又珍贵的鼓励带着微妙的热度反复回荡在耳畔—— “你也应该没问题的啊。” 【4】 首任班长意外身亡,生活却还在继续,并不因谁的缺陷而凝滞不前。周五的班会,班主任决定重选班长。候选人只有两个,季霄和夕夜。 夕夜望着黑板上自己和季霄的名字并排写在一起,并没有绷紧神经。季霄是自管会主席,精力有限,不会被选为班长,所有人心知肚明。夕夜长期担任班里尽职尽责的文艺委员。结果显而易见。 貌似静谧的教室里充斥着各种声音。呼吸声。撕纸声。写字声。交头接耳声。等候着的老师用手指无意义地在讲桌上敲击节奏奇特的鼓点声。女生修长的指甲犹豫的划过纸面,脆弱的挣扎声。 假如自己写自己名字的话。很可能出现全班48票全投给夕夜。 被人知道自己投自己票的话,会不会看轻自己? 会不会认为自己对争夺权力很有兴趣? 夕夜不敢冒险。 更可况没有可竞争的对手,自己稳操胜券,不在乎这一票两票。可是,投给谁呢?最后在纸上写下的,是“弃权”二字。与世无争且足够安全。 唱票开始,讲台边的同学拆开第一张选票。 夕夜事不关己般半垂下眼睑。白色的鸽群扇动潮湿的翅膀从窗棂“哗啦”一下飞过,瞬间不见了踪影。天气急剧地变冷,女生手脚冰凉却还要假装从容。夕夜从口袋里掏出口香糖塞进嘴里,甚至还分了一半给后桌梳麻花辫的女孩。对方才是真正毫不关心唱票,正在抄当天的回家作业,接过糖后对夕夜还以友善的微笑。 夕夜重新低下头,目光敛出一个独特的角度,让别人以为她正专注于手中的课业,实际上却注视着前边唱票人的一举一动。 即使事后反复回忆——他捡起纸张,他将它展开,他抚平它的褶皱纹理。他凝视片刻,他念出被选人的名字,一切都完美无缺——夕夜依旧不明白究竟错才哪里。 就像光线沿直线传播,却在某个平面镜的突然作用下,决绝又彻底地偏离了预想中理所应当的轨道,朝着截然不同的方向奔去。 “颜泽。” 这个不可能出现的名字准确无误的滑进耳廓,然后像湖心投进石子激起的波纹一圈圈漾开。在无边无际的范围内反复漾出无情的回音。 一发不可收拾。 夕夜的血液几乎凝滞,呆坐在位置上失态的半张着嘴仰头看黑板上冒然出现“颜泽”的名字,继而在那下面一笔一划平静的完成一个又一个“正”字。毫无转还得余地。 “颜泽。” “颜泽。” “颜泽。” …… 像绞刀又像咒语。 怎么会这样? 夕夜脸色苍白,不得不承认自己输得一败涂地。 整块黑板犹如一句辛辣的嘲讽,原定的两个候选人名下空无一票,而不存在的那个人却得到47票的青睐,剩下一票,弃权。 这结果让老师为难。 “呃……这个……班长是……颜泽。”中年男人尴尬地搓了搓手,一些粉笔灰簌簌下落,“那么,副班长就让顾夕夜担任吧。行吗?”说着转过头,询问性的目光定格在夕夜身上。 女生微怔半秒,搁下手里的中性笔,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下课前你帮我把全班同学的家庭住址统计一下……”接下去是履行公务性质的交代事情。夕夜一律认真记录在随身手册上。心里却想着另一些事情——代理。这次换成了这个词。 “放学后我在办公室等你。”老师杂七杂八的琐碎唠叨终于结束。夕夜看着手里的记录,完全理不清头绪,但还是令人放心地点头,不发出任何声音。 十一月的阳光依旧激烈犹如暴雨。无处可逃。夕夜不知所措地站在上了锁的办公室外,女士们喧闹的说笑声在不远处的走廊转弯处久久停留。来晚一步,老师已经去开会了。 想先回家,毕竟不是什么十万火急的事情,但仍在犹豫,因为回家必须经过女生们聚集地那段走廊,她不知该怎样面对大家。刚才班会上发生的一切,最丢脸的人无疑是自己。 夕夜不敢走出去,却也不敢躲在原地。万一哪个人一转弯撞见傻站在这里的自己,该怎么解释?夕夜蹲下来装作众人正把家庭住址统计表塞进门缝里却怎么也塞不进的样子。手心蒙着薄薄的汗。几欲窒息。这样即使有人无意间闯过来,自己也不至于太难堪。 门缝并没有阻力,表格轻轻一推就能进去。万一有人一路走过来目睹整个过程,该如何解释呢? 夕夜把表格往办公室木质地板与水泥地面的缝隙中塞去,自然是塞不进。即使有人来了,即使他一直注视着自己的动作走过来,自己也可以没心没肺地挠挠头,满脸无奈地发现“插错”了缝隙。 做着重复的无用功,并且是明知不可能的事,女生心里突然涌起一阵酸楚的悲哀感。不远处的喧嚣声仍未平息。不是怀疑,不是困顿,不是踌躇,也不是迷茫,而是,悲哀。为自己长久以来沉溺在这种消极的自尊中感到深刻的悲哀。 一大团云朵飘过,暗灰的影子懒散地在纸上缓慢行走。因为故作不得要领的推送,表格间出现了几道明显的褶皱,再用力时,就还从这里折断。不停重复,无法恢复。 番外篇二 饭桌上,父母机械地喊夕夜多吃点菜。尽管进入这个家庭已经三载有余,依然免不了这些程式化的客套。围坐在夕夜身边的,既不是她的母亲也不是她的父亲,而是颜泽的父母。夕夜是颜家领养的孩子。 一如过去的每次晚餐,父母会随便地拍掉颜泽筷子上的大块肉,劝诫她多少吃点蔬菜以免营养不均衡,却从不会这样对待夕夜。自始至终的笑脸相迎使夕夜永远无法融入一个家庭该有的矛盾、隔阂、争执,以及它们本质内的种种温馨。 世界上有种感情,表现为相敬如宾,不是爱。 真正亲密的家人,并不会像这样冷漠的有礼,伸手却无法触及,俯身却无法靠近。 颜泽离开的那天晚上,父母从医院回来。母亲没有开灯,瘫坐在地上,号啕大哭,父亲在一旁安抚。月光经过玻璃窗的折射在地面画出菱形,冷清的色调恰好擦过父亲的眼睛。夕夜从门口往里望,随着父亲的动作,眼中的高光来回旋转,好像流泪。 夕夜靠着门框,进不去,彼此间仿佛有河流阻住一般,以隔岸相望的方式各自孤单放逐。自己顺着河岸走,沿途是荒凉又漫长的孤独,河床里水流湍急无处立足。 整个世界失去声音,母亲的号啕大哭只剩下动作和表情,狭小的房间压抑得犹如黑白默片,寂静茫茫无边。有那么一刻,夕夜非常想靠过去让她倚着自己的肩,对他们说“把我当做你们自己的女儿吧”,可是最终却开不了口。 女生无能为力地注视别人的生离死别,内心渐渐疼痛得麻木,明白那并不是自己的家人,他们彼此间只剩相互怜悯。 直到时间刨光了快乐与伤痛,笑与泪的界限开始含混不清,母亲的情绪日趋稳定,家里的饭桌上依然空摆着颜泽的碗筷。 夕夜记得第一次到颜泽家吃晚餐,两个情同姐妹的女孩兴奋地帮钟点工阿姨端碗端菜。颜泽朝房间里喊了一声“爸爸妈妈开放啦”。见里面毫无反应,料想电视声太大定是没有听见,夕夜又补充了同样的一句。 声音的缓流迎上刚巧走出门来的夫妇,两个人都有些尴尬,女孩子却毫无觉悟地继续忙碌。所有人围着饭桌坐下后,母亲看了父亲一眼,目光间像是有默契,对新来的女生开了口:“那个……夕夜……” “嗯?” “以后你不用叫我们‘爸爸妈妈’。叫‘叔叔阿姨’就可以了。” 女生的筷子僵在半空,沉默半晌,心脏急速被寒冷包裹无法喘息,许久之后,倔强的点了点头,收敛起自己所有的感情。 ——我们不是你的爸爸妈妈。 穿过菜肴上方的腾腾雾气,夕夜看见餐桌对面颜泽的笑容,属于无忧无虑少女的幸福。天真,澄明,单纯。却仿佛在向自己宣战:夕夜,你想取代我么? 夕夜不知道自己的小幸福在什么地方。亲生母亲是个孤傲的女子,极少与自己有相交的轨迹,无从倾诉,无从深谈,直到她最终病逝,依然疏离。亲生父亲从未出现过,因母亲的守口如瓶而终成虚无的幻影。 被送去孤儿院,又继而在各种家庭颠沛流离,每一处都是短暂的靠岸而已。不哭,除非痛彻心扉。更不爱笑,只有清亮眼眸里的倔强逐渐衍化成同母亲如出一辙的孤傲。宿命感在体内形成了不可抗拒的痼疾。这样的痛,颜泽永远无法体会。 带着与生俱来的劣势,夕夜时刻在苛求自己,什么事都必须做到最好,唯有这样才能找到狭窄的出路。以为只要优秀,就能被人爱,就能避免受到伤害,走进了循环往复的误区。 【6】 周一上午第二节课间,做广播操时,全校在红色的塑胶跑道上排队,每班男女各站一路。气温已陡然下降几个单位,夕夜紧了紧校服外套,心事很重。身旁站的是季霄。 男生的声音敲打在耳畔:“夕夜,体育部部长的竞选报名表你忘了交吧?” “欸?”夕夜故意装作意外,但恢复平静的速度有显得有些穿帮,“呵呵,忘记了。算了吧。” 继而露出无所谓的表情。 男生露出一个真诚热情的笑容:“放心吧。我帮你交啦。” 这次才是真正的出乎意料。女生愣着,半晌做不出反应。 以为对方没有理解自己的意思,季霄微微颔首,侧过脸来看向夕夜茫然的眼睛:“我已经在截止期限内帮你填好交上了。你只要好好准备竞选演讲就可以了。” “这、这样啊。”浑身无力的夕夜挤出一个勉强的微笑,“那谢谢你。” 入场式音乐响起,队列前面的女生们相继踩着节律奔上草色淡黄的足球场,轮到夕夜,迟疑须臾跟了上去。再多说一句,也许声音就会哽咽起来。 对方无疑是好意,自己没有不领情的道理。可是,你不明白,我是故意错过截止期限的啊。 周五的事情已经给了我教训,我不想再次将自己逼入绝境。 为了一次竞选,要去讨好身边所有的人,小恩小惠,虚情假意,佯饰宽容,伪装开朗,十八般武艺,应对无数猜疑、妒忌、自我中心、不满、歧视、唯我独尊。太多的事,夕夜不会做,如今却不得不做。仿佛昙花被迫开在烈日下,因夜色晕染而产生的优越感荡然无存。 每时每刻,举步维艰。 夕夜低头失神,没意识到观礼台上喊自己的名字已经三遍。前面的女生拍了拍她:“夕夜,叫你去领奖那。” “哦哦。”女生这才回过神来。穿过队列一路朝前走去,脚踩在早失去水分的草地上,发出干巴巴的“簌簌”声,一些别班的学生侧转头来看。 英语竞赛全校唯一的一等奖。有什么用呢?“学而优则仕”是句3的空话。清冷的秋末日光打在通往观礼台的台阶上,形成一道层次鲜明的光的通路,夕夜从这虚幻般的空间中穿过,身上有一瞬洒满单薄的暖阳,然而丧失的也犹如梦境泯灭。 这个世界应该一分为二。 夕夜这样想着走向观礼台中央,从校长手中接过奖状时无意间扫视到台下的一些眼神,觉得藏在它们中的情绪,并不是友好的祝贺,并不是善意的羡慕,而是另有深意,究竟是什么,夕夜辨不清。 心像不慎滚下悬崖的石块,磕磕绊绊,却是终于无可挽回地坠入深不见底的黑暗里。 在那片黑暗中,有真相的存在,却不敢伸手去触碰。 无能无力,只能任自己无休止地做自由落体。 做操回来。夕夜先把奖状塞进抽屉,稍微迟了些,想去洗手间,刚走到门口便听见预备铃。接下去是眼保健操时间,夕夜迟疑了片刻决定不理睬继续朝外走去。 扣上门闩后听见了熟悉的声音。是同班的肖晴和翟静流。夕夜笨无意偷听别人的谈话,可当听见对话的内容和自己有关时就无法从容地置之度外了。 “不知道为什么,一看到顾夕夜那张精致的脸,我就觉得假。”伴着水流从龙头倾斜而下的声音,听见肖晴的话。夕夜对着门呆立,瞬间僵硬了动作。 “是啊。她总是给人很假的感觉,好像总戴着面具。你看她今天故意拖拖拉拉,还不是想让全校都听清楚她得了奖?”翟静流附和道,“颜泽就不会这样。” “阿泽是很真诚的人,又平易近人,从来不会炫耀什么。” “其实顾夕夜有什么好炫耀的啊?不就是成绩好点、长了张漂亮的脸么?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 议论声随着脚步渐行渐远,夕夜扶着门丧失了表情和动作,像是往心脏上钉入了毒刺,一句又一句反复敲击,伤口就一寸比一寸深入下去。血液凝滞两秒,漫涌上来。 女生无力地推开门,看着镜子中脸色苍白的自己。 这就是她们口中精致的、漂亮的、虚假的容颜。她们说,这是面具。 同样发生在这块巨大镜子前的对话,像在倒带,黑白两色的画面旋转进脑海里。 被形容为“又真诚又亲切”的颜泽开大凉水冲刷自己的胳膊降温,语气接近抱怨:“肖晴那个人真是讨厌死了。” 夕夜的手意外地停住,一些水花溅在周围的大理石台面上:“怎么了?” “每天自修课都换到我旁边的座位来找我说话,她自己不要学习,好像谁都跟她一样不上进似的。” 夕夜一时语塞,好半天才重新续上话题:“看你平时总和她说笑,还以为你们关系很好呢。” “嘁,谁跟她关系好。” “……那……”夕夜突然组织不出合适的回答。 那么,就不要对她笑啊,不要和她上课聊天啊,不要下课时去小卖部帮她带吃的啊。你明明可以对讨厌的人不理不睬,为什么要对她那么好、任她纠缠呢? “……你别理她了。”反复斟酌,最后的答案却似乎是最没说服力的一句。 颜泽关上龙头,皱着眉甩了甩湿的手,留下一句“跟她翻脸不至于”走了出去。 夕夜恍惚觉得镜子里的人变成了自己,那一刻望了一会儿颜泽的背影又把手继续伸向水流体会刺入骨髓的自己,过去和现实重合在了一起。 才华横溢也好,相貌出众也好,难道都反而成了致命伤?为什么她们理所应当地认为长相一般的女生必定心地善良? 夕夜不明白,非常非常地不明白。 可是若她们都像这样想当然,那么自己也该死了心,可以预见所谓的“志在必得的”竞选会出现什么结局。 灰心到了底,有一声呐喊在心中蓄势待发,却逐渐衍化成无声又无力的叹息,糅散在了空气里。 ——伪善的那个人,明明不是我啊。 【7】 如果说女生们的敌意来自天生的嫉妒,那么男生们的疏远又是出于什么原因呢? 夕夜想不通,但即使会被真相伤害还是无法抑制好奇心。所以,下午课外活动时间特地坐在了季霄身边。 “呐,季霄,我很想知道,你喜欢的是颜泽的哪一点?”看篮球赛的间隙,夕夜手撑着头望着操场上奔跑的人群看似不经意的问道。 觉得有些意外,可季霄一直是好脾气的男生,不会傲慢地对这种提问置之不理。思考几秒后,男生说:“很平凡,但是很可爱。有时有些小缺点。” 所以呢?长的并不算漂亮的颜泽反常地被那么多优秀的男生喜欢,季霄、贺新凉,以及别班的更多。才貌双全的顾夕夜却被冠上“冰山公主”的称号,被大家敬而远之。 漂亮得好像混血,成绩名列前茅,英文流利,这样的女生给人太多压力,使人只可远观,无法靠近。 夕夜没有再追问下去,只沉默着看场上自己喜欢的男生挥汗如雨。不必再多此一举去问新凉为什么喜欢颜泽而不是自己。答案多半大同小异。 女生低下头注视自己的静脉,温和的阳光为它描出青蓝色的暧昧走向。自己有独特的血型,不是a、b、o或ab中的任意一种,那些带有某种特质的血液在一次车祸事故后险些流失得低于警戒线。苏醒过来时,夕夜得知了那个少年拥有和自己一样的特殊的血型,是他为自己输的血。 多么温暖的情节,喜欢他,身体里有他的血液安静地流淌。 但那又怎样呢?故事的结局,是连自己原有的血液都一点一滴地消失殆尽。 午后经过身后落地玻璃门反射落在台阶上的光影。操场上因赛事激烈升级而扩大起伏的喧嚣。以及胸腔里“怦怦怦”的恒定节律。全都从眼前耳边消失了。 只剩下身旁架子上放着的男生的外套,被突然呼啸而过的大风吹开了一半前襟,女生被吸引了注意,靠近身去辨认字迹—— 衣服里靠近心脏的位置,写着颜泽的“泽”。 ——清晰得绝不会出现歧义。 早该知道的,好奇会让人受伤。 再抬起头时,所有晃动的影像只剩下含混对轮廓,咸湿的液体在眼眶里转,充斥进鼻腔里的是无比熟悉的凉意,她咬紧嘴唇不动声色,不发出任何声音,没有引起身边任何人的注意。死守着最后一点坚强,可却也心知肚明,自己根本无法再坚持下去。 【8】 早晨背着硕大的书包去赶公交车,跑到楼道口却因满地水迹怔得措手不及。雨天,冬雨淅淅沥沥,空气湿冷。夕夜像个冒失犯错的小孩站在单元屋檐下一小块干燥地面内。 “冲那么快有什么用?老妈在后面喊都喊不住。”是异常熟悉的善意嗔怪。 头顶上突然又辟出一小块干燥的天空,红色的。夕夜转过头,撑伞的是颜泽。被轻轻拽了拽,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前跟去,完全行走在了这片红色的小天空下。 身旁走着的事自己情同姐妹的“最好”的朋友——颜泽。真实得不能再真实,彼此不过10厘米的距离,连呼吸都捕捉得清晰。原本清晰地视线却被突如其来的液体彻底攻陷。心中的感伤却不可名状不能抑制。对方灿烂的笑脸如同静谧星空上忽然爆出的烟花,以璀璨光明的方式鞭打在自己的每根神经上。 再也无法坚持下去。 沉重呜咽的笑声啜泣逐渐放大成失声的恸哭,悲伤如同潮汐泛滥在女生的胸腔,夕夜缓缓地,缓缓地,停了脚步蹲下去。颜泽莫名地转过身跟着蹲下来,一手撑伞另一只手焦急地晃动起夕夜的肩:“怎么啦?夕夜,你怎么啦?” 终于,所有蛛丝马迹汇聚在一起,还是令我一步步接近了黑暗中那唯一的真相。 其实我一直知道,一个多月前学校的确出了一场事故,但死者是另一个女生,你只不过因精神刺激丧失了从初中开始对我们彼此都不算愉快的所有记忆。 而我只是受了启发,不知不觉陷进了幻觉的沼泽里。 幻想你不存在。 幻想在学校在家里在一切场合替代你。 幻想坐在我后座一边嚼口香糖一边抄作业轻松连任班长的人不是你。 自导自演了一个那样冗长又艰涩的梦境,刻意避开你出现的一切可能性,以为梦境是你唯一无法介入的区域。却没想到明明与你无关的每一点每一滴,都暗藏着你的痕迹。 很难理解吧?我竟如此恶毒地希望因意外而丧生的那个人是你,甚至连那场事故都是我亲手造成的,明知你有坐在窗台上的习惯,明知那窗台已经腐朽松动,却没有提醒你。我所想的所做的一切,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这个世界本来就一分为二,光线所及的区域与光线未及的区域。当我走进阴影里去领奖时,你正作为等待发言的体育部长站在楼梯上的阳光里,擦肩的一瞬间我竟愚蠢地以为那些光线是为我存在,纵情享受了片刻温暖。 无论是在真实还是虚构的世界,谁的眼睛都不会发生偏差—— 漂亮的,聪明的,光彩照人的我。 平凡的,普通的,看似单纯的你。 可是…… 夕夜缓慢抬起眼睑,看向颜泽,摇了摇头,丧失血色的嘴唇一张一合:“没事。” 面对你的时候,我的心理,说出来谁也不会相信。 ——————————end———————— 通宵游园祭与遗失的美好 【01】游园祭·大扫除 及笄之年的元旦,游园祭从三十一日傍晚开始。 下午就放了课,全校都忙着大扫除。洗洁精的清浅气息在凛冽的冷空气中氤氲,光线擦过窗角游弋进来,在一张张渐渐干净的课桌上画出十字架。所有人情绪都很high。 “请一年段寒假准备出国交流的学生到中央大楼109室开会。” 通知连续播送了两遍,闹得不可开交的女生们才从漫天的彩色泡沫中抬起头。 秦浅扔下手里的猪鬃毛刷撑着地站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褶皱,低头朝向仰头看自己的真希,指指讲台上方的黑色广播器:“我先去开会啦。” “嗯。”真希点点头,直到对方转身跑出教室才想起关键问题。 ——待会儿游园祭开始了我去哪里找你呢? 指尖滑滑的。 一片灰褐色的抹布切着个锐角从视界里的半空飞过,不知哪个倒霉的男生又惨遭飞来横祸,喧嚣更高涨一些。 真希的目光却依旧停留在门口的一小块阳光上没动。 世界突然静默了,孤单了,消失了节日气氛。寂寞像浩瀚广宇中缓慢漂浮起来的尘埃,渺小得看不见,却又倍感鲜明地存在。 非常无措的,连手都不知该放在哪里,悬空晃过一个弧度,最后顺势做出了抓起毛刷的动作。真希叹了口气站起来,才发现自己已经满身水渍。脚下踩着的两大块瓷砖地面在彻底洗刷后露出了洁白的本色,但分置两侧的课桌还是灰头土脸的模样。 真希朝四周打量一圈,好些人连课桌都擦洗完毕。秦浅离开后自己这边战斗力明显下降。要加快速度了。 真希弯腰在水桶里换过抹布摊在课桌上。浅灰色的课桌被擦出雪白的线条,密密地织成网,好像就要安静地安全地安稳地朝自己覆盖过来。 早前就暗自抱怨过无数遍,为什么教室里要采用白的课桌、白的地面、白的墙?值日的要求还是“还原本色”。如果本来就是黑色,应该可以少却许多工作吧?不过上次值周时被分配去打扫中央大楼长廊的红色地面,物管部的阿姨居然也要求“打扫成白色”,比起那种不可能事件,果然还是“还原本色”更轻松一点。 脑袋里不断冒出胡思乱想,以至于等到擦完整个课桌满意地验收成果时,真希才突然发觉自己刚才擦洗过的课桌是秦浅的。而自己的课桌正依旧灰头土脸地摆在一边作对比系。 女生正望着自己课桌发呆,后排的男生终于看不下去跨上一步来帮忙:“你啊,实在太弱了。等你打扫完,估计新年倒计时都要结束。” 真希忘了说道谢的话,因为当时神思还停留在别的地方。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完完全全地依赖着秦浅,与其说是伙伴,不如说在彼此的关系中对方始终在扮演照顾者的角色。一起做值日之类的,秦浅总是完成大部分工作,真希充其量不过是打打下手,真的轮到自己独立完成,好像很费劲。 因为秦浅不在,所以…… 立刻就非常非常不安。这种感觉,居然还参杂着些微欣喜。 那时候的真希,天真地认为亲密无间就是这么回事。 【02】遗失·好朋友 一个人的一生中总会有几个像这样对自己意义重大的好朋友。少了。黑白。有了。流光溢彩。 由于父母工作频繁调动,真希小学时代的朋友们多半七零八落,共同相处过的时间短,关系也自然变得淡,没有真正要好到并蒂双生那种程度。初中时又因为和学校里最帅气最出色的男生交往而遭致几乎所有女生的冷落敌对,朋友就更加谈不上。 辗转了整整十五年,才终于遇见秦浅。 记忆中的高中校园,白色鸽群倏忽飞过清晨的音乐喷泉。悠长夏季随着小花园里的溪流潺潺源源,绿树衬着红墙。每次小考结束后,两个女生都要跑去85818便利店买冷饮慰劳自己。也曾经在二号寝室楼旁的石桌上比赛吃迷你可爱多直到秦浅以胃痛告败。 入冬后彼此都喜欢的食物变成了1.5元的蛋黄粽和热气腾腾的关东煮。真希没有独当一面的能力,却出奇地怪癖颇多,从不愿把吃的喝的往寝室带。好在秦浅有大大咧咧谙熟迁就的个性,帮真希剥好粽子递给她,陪她站在便利店前的垃圾桶旁一边吃一边喝北风。 “你像我女儿。”秦浅笑着下定义,真希从不反驳。 更多的时候是秦浅自说自话地勾过真希的脖子向人介绍“这是我老婆。”,被真希边无可奈何地笑边卸开她手臂施加过来的力量。 久而久之,真希也不得不接受外界公认的“秦浅的老婆”这个身份,甚至有时也跟着开玩笑。中午往食堂去时远远看见和别班同学走在一起的秦浅,女生说话的同时不断伴有夸张的肢体语言。是光看背影就能感受到活跃个性的人呐。真希突然冒出恶作剧的念头。 站定后用力超前对着秦浅的背影大喊一声“老公”。结果,秦浅倒是没反应,整条路的男生都回过头来。 事后和秦浅说起,女生笑得捂着肚子在真希寝室的地板上滚来滚去:“你偶尔爆发一次还真有魄力。” 那还是十五岁时发生的事。 花了整整十五年四处辗转,终于遇见了秦浅。 却仅用了两三年就彼此疏远。 十五岁。……。十八岁。 像线段的主体被抽空,只剩下两头端点。中间由一分一秒粘合起来的年华的针脚怎么忽然就不存在了?就连最美好的追忆也失了过渡,落寂地悬在了半空。 原以为可以这样形影不离地相携着长大,先找到幸福的一个把花束抛给另一个,十年二十年以后,两家人周末开车去郊游,儿女们在草坪上追跑打闹放风筝……全是曾经出现在梦境中的片断。 真希理解不了,这一切,怎么会忽然不存在了呢? 【03】游园祭·贺年卡 手里捏着一张贺年卡,却找不到要给的人。所有的微笑都无处投递,冷风过耳,猎猎的紧紧地疼。 大扫除很快就结束,夜色逐渐含混的同时,校园里的彩灯逐次亮起,真希站在空荡荡的109室的门外,迷失了方向。 每个教室都有独特的主题活动,人群像春季回溯的鱼,一丛一丛缓慢流移。真希有时顺流有时逆流,穿过喧嚣嘈杂不断向四周环顾。 走进一间教室。放映的是《无间道》,两个黑衣的主角在高耸楼顶的大风中对峙,帅气得一塌糊涂。身边有其他班的女生在窃窃私语“我觉得我们班语文老师长得像梁朝伟。”“见鬼了,他哪里有那么帅?”“可是他们都不高啊。”“瀑布汗。”“本来就是嘛。”…… 真希在黑暗中从后门进前门出,横穿教室的过程中捕捉到这样的对话,想笑,却扯不起嘴角。 下一间主题是脑筋急转弯有奖抢答。真希一边拨开人群一边踮脚扫视。 主持人伸直四指折起拇指:“这用英文说是四,那么”把四指弯下来,“这个用英文怎么说?” 周遭一下子静下来,很多人都在冥思苦想。真希往主持人所在的方向瞥了一眼。心里迅速得出答案:wonderful(弯的four)。明明知道答案却没有停下来去抢答领奖品,而是推开前门重新汇进了拥挤的人群。 大扫除前就用亮紫色的荧光笔涂了满满一整张卡片,抬头“祝小浅”后面密密麻麻写着学业顺利生活幸福爱情甜蜜之类的祝福。措辞幼稚,还在周围加上了不少自以为可爱的图案和符号。真希在教学楼前的台阶坐下,热闹在不远处,却好像不属于自己,怎么也融不进去。 “呐,我在这里。” 一抬头,秦浅正站在绿色的灯光旁朝自己招手,像一株美好的植物。 真希终于笑起来,交换过贺卡后打开收到的,写着:谢谢你帮我擦桌子新年好! 简简单单一句话,墨迹未干。暖意却由心底一点一点涨上来。 游园祭从这里才刚刚开始。 【04】遗失·信任 很多女生从十几岁开始变得可怕。拉帮结派,分成些势不两立小团体,摩拳擦掌勾心斗角。或者结成联盟对某个人搞些不太地道的孤立。总之,乐在其中。 高二时真希因为家住得离学校不太远而选择了走读,午休无法回家,所以自然而然常常跑到秦浅的寝室落脚。 盛夏里茂密的墨绿色剪影在窗前往复摇摆,枝叶相击的哔剥声和空调出风口的呼啦声相映成趣,跳跃成调皮的节奏。真希脱了制服衬衫,单穿一件吊带背心,盘腿坐在秦浅的书桌上,与秦浅同寝室的苏晓则干脆直接坐在地板上吹空调。 两个女生卯着劲比赛吞红豆冰沙,过了不久就同时笑出来。真希从桌上挪到地面,呵着白色雾气说道:“我觉得你是我们班最漂亮的女生啦。” “你也不错啊。”苏晓毫不避讳相互吹捧的嫌疑,咬着冰渣坦然答话。 “其实挺羡慕你们,周末经常一起聚会。” “那你也来啊。” “嗳,还是算了,”真希摆摆手,“我又不是你们那个圈子的。” “哪有什么圈不圈的?你以为是家畜啊?”苏晓满不在乎,“星期五放课后我们先一起去剪头发,然后去做指甲,晚饭一起吃,晚上和几个男生去k歌。你也来嘛。”苏晓顺势毫不见外地拉过真希的手臂,“人多更好玩。” “嗯。好啊。”真希喜形于色。 像苏晓这样既漂亮又活跃的女生,通常总是小团体的核心人物,只需她点个头,的确不存在什么圈里圈外的问题。 升上高年级,真希想作点改变。如果说高一还停留在与初中生活相近的懵懂过渡阶段,那么真希希望,高二时的自己可以变成有模有样的成熟自信的真正的女高中生。毫无疑问,融入班里女生的主流圈,学着样打打扮扮,尝试着和各种人交流,是绝对没错的选择。 但是,有人不这么认为。 真希始终没有注意到自己与苏晓对话的同时,秦浅阴沉着脸在两人中间穿梭了数次。 “她们一直在寝室里排斥我。你没看见我在寝室都不说话么?”靠在校园小路边台阶上的秦浅愤愤地对真希说。头顶的参天大树在秦浅漂亮的棕色瞳仁里投下深绿色的阴影。是苏晓的刻薄让秦浅在寝室住不下去不得不去校外租房,东西全收拾好那天,只有秦浅和苏晓两人在寝室,她得意地说:“乡巴佬,你终于滚蛋啦?” 听秦浅述说至此,真希顿时义愤填膺,在心中毫不犹豫把苏晓的名字从“我的好友”拖进“黑名单”。自然,也缺席了周末的聚会。 “苏晓老在寝室说别人坏话。”秦浅说;“苏晓总在背后嘲笑别人。”秦浅不平;“苏晓长得有什么好看,只会把男生迷得神魂颠倒,她还经常说别人是丑八怪。”秦浅不服气。 真希捏紧拳头,单薄皮肤下深青的静脉凸现,每一根有关憎恨的神经都被秦浅的遭遇挑出来。因为信任。 秦浅说的每一句,真希都坚信不疑。 【05】游园祭·鬼屋 虽说是地位平等的朋友,但性格使然,更多的时候是真希听从秦浅的安排。 游园祭的热闹像瘟疫一样向校园的每一处角落扩散,学生们脸上洋溢着兴奋的神色,秦浅拉着真希穿梭在人群中间,议论声纷纷扰扰飘过耳。 秦浅停下来:“听见了么?都说鬼屋很不错。” “我才不去,我怕。”真希不出意料地反对这项提议。 真希的胆小是出了名的。刚进校时有天在寝室盥洗室里洗脸,突然发现身边有奇怪的大只爬行动物,被吓了一大跳,后退时撞在门上。同寝室的室友也开始觉察到这只体形超常的壁虎的存在,指使真希去报告宿舍管理员阿姨。 真希仓皇地连滚带爬跑下楼去,上气不接下气地冲着管理员嚷嚷:“宿管阿姨,我……我们寝室有……有怪兽!” 宿管一见女生苍白得发青的脸色也跟着对“怪兽”惊恐,慌乱地从抽屉里掏出电筒,拒绝道:“我现在很忙啊要去查房,你们自己处理一下吧哈。”说着从身后取出电蚊拍递给真希,“我可以借给你们武器。” 女生对着所谓的武器愣了一下,等回过神才发现宿管早已金蝉脱壳逃之夭夭。时值晚自习刚下课,寝室楼人来人往,不少女生有幸听到这番让人忍俊不禁的对话,不出一两个小时便早已广为流传。 但当时的真希并不觉得好笑,低着头胆战心惊地爬上楼不知所措,推开寝室门,正巧目睹被喊来的秦浅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套着塑料袋直接用手抓起大壁虎,手轻巧一抖,塑料袋反扣过去,壁虎沉到内里,若无其事地反手一系,壁虎被关在了密闭的塑料袋中。 真希杵在门口,佩服得五体投地。 秦浅看见她,拎着塑料袋晃晃,问:“怎么处置?” 真希下意识地倒退半步后终于确认危险消失,惊魂未定地沿下口水:“扔到宿管室吧。” 秦浅笑起来。 就是这样天不怕地不怕的女生,亲切又可靠。所以在她拍着胸勾过自己说“放心吧我会保护你”的时候,真希想都没想就无条件妥协了。 可结果却是,顺着长长的队伍排到门口,秦浅突然停下来转过头对真希说:“老婆,还是你走前面吧。” 真希微怔,继而笑得按住肚子蹲下去。 原来再勇敢的人也有命门呢。 【06】遗失·嫉妒 流言终于传到苏晓的耳畔,苏晓恬淡一笑:“她不过是嫉妒我罢了。”真希暗想,苏晓实在太自以为是了。 真希比任何人都理解此时此景中的秦浅,因为自己也正陷入了遭人嫉妒的处境中。 在人前装作文静娴淑的雅妍到处散布关于真希的坏话:“真希那么漂亮都是因为化了妆。”尽管每个女孩在十七岁都偷偷搽过妈妈的粉底,尽管每个女孩在步入大学或走进职场后不化淡妆不肯出门,刚上高中的真希却对这莫名而来的谣言盛怒不已,视之为诋毁。 因为雅妍是公认品质优良的淑女,再加上高一时她曾于真希同寝室,似乎很有说话权。没有人认为她会说谎,真希因此走过了整个高中时代最声名狼藉的阶段。 当曾经遭到自己拒绝的男生突然嘲讽唏嘘着凑近轻蔑地说“原来是化妆啦”的时候,转身后的真希也忍不住用手背使劲揉过潮湿的眼睛。 另一个曾经同寝的室友发来短信:“你应该向全班同学澄清这件事,不然大家会一直误会下去的。”真希想了许久才回到:“随那些长舌妇编造。该相信的人会相信。” 作为真希最好的朋友,秦浅理所应当归属应该信任的那类。然而,真希不知道,这论断只不过是自己单纯美好的一厢情愿罢了。 一天晚自习后,动作慢的真希磨磨蹭蹭地收拾书包,风风火火的秦浅早收拾好东西站在她座位旁,一边等待一边聊天。就在真希从抽屉里拿出“小护士防晒隔离霜”准备放进包里时,眼疾手快的秦浅突然一把抢过去,在满是同学的教室里大声嚷嚷:“呀!你真的化妆了啊!这不就是化妆品吗?”仿佛人赃俱获似的。 真希全身的血液凝固了,冷冷地看着秦浅,心凉到底。最亲密无间的朋友,对自己的一切最有发言权,没人会怀疑女生手里的东西究竟是不是化妆品。 夜风从洞开的门外哗啦一下塌方般朝脸色铁青的真希涌来。最好的朋友像个跳梁小丑在面前兴高采烈的“揭发”自己。 不知这究竟是对方的悲哀,还是自己的悲哀? 真希抿嘴不语。 那一刻终于明白,为什么从前自己戴了新发卡大家都说漂亮的时候,秦浅会看上去那么不快。为什么从前自己剪了新的发型大家都跑来打听是哪个店的手艺的时候,秦浅会脸色阴晦地走开。为什么从前关于自己的无中生有的谣言总像苍蝇似的赶也赶不走。 可是,嫉妒是人之常情,真希不想因此与秦浅决裂。 真希有一个为自己辩解的理由,却一直没说出口。因为她知道自己一旦说出这个理由,秦浅将会怎样被人耻笑。多事的女生们会戳着秦浅的脊背说:“就是她,嫉妒和诋毁自己最好的朋友。”真希其实不愿意看到环绕在自己身边的这些乌七八糟的流言蜚语调转方向朝秦浅奔去。 流言蜚语终有一天会冷却。高二末,全班大型演出秦浅没有登台。连一起上健美操课的别班的女生都凑来问:“美女你怎么没有演主角啊?”因为…… 因为芒果过敏、海鲜过敏、青霉素过敏的真希同样没有逃脱一件事——化妆品过敏。但到那时,已经无人记得彼时秦浅的言行了。 最无可辩驳的理由,没说出口,还是为了秦浅。 【07】游园祭·线香花火 远离了教学区喧闹的人群,两个女生坐在观礼台高高的阶梯上。面前是在夜色中深邃如海的足球场草坪。身后那堵墙,这所学校里所有的学生们称它“情人墙”。 秦浅和真希在当时都没有男友,但因为长相出色的缘故,各自都有不少追求者。 “喂。”沉默许久后秦浅转过脸朝向身边的女生。 “唔?” “明年我们都要找到男朋友好不好?” “哈?为什么?”真希有点意外。 “然后明年的游园祭,就可以像她们一样坐在那边和喜欢的人一起点线香花火。”真希顺着秦浅的指尖望去,阶梯遥不可及的另一头,坐着好几对点着线香花火的情侣。无论怎样被冠以“早恋”、“早熟”之类的贬义词,都还是挺令人羡慕的。 “可是,”真希撑起腮,“线香花火这种东西怎么看都有转瞬即逝的意味。不吉利。” “是么?呵呵。” 天气绝佳,头顶上有星空。星星正在以肉眼不见的速度转换位置,银色的光随风四散,映在秦浅的眼眸里,温柔又清澈。空气微凉,却因女生一声憨厚的“呵呵”变得逐渐温暖起来。 “不过,一起坐在那边倒是挺不错。”真希的声音轻柔飘起又软软地落下来,最终像蜜糖一样融化进了夜幕里。 这算是约定了么? 秦浅愣了一秒,笑着捏过对方的脸颊拧了半圈:“要跟上我的进度你可要加油啊。” 【08】遗失·少年 和秦浅一起站在85818超市的冰柜前犹豫该吃哪种棒冰,目光被冰柜里五颜六色的包装纸吸引,忽然面前巨大的落地玻璃窗被什么人敲响了。真希蓦然抬头。阳光自上而下,像细细的面粉散落在少年的眉眼之间,再开朗明媚不过的笑脸,见被女生们注意到了转个弯就把自己的身影隐藏。 女生们还没反应过来,身后就已经响起“想吃什么?我请客”的声音。幻术似的神奇。 夏日。阳光。喜欢自己的少年。最好的朋友。一样都不缺。 真希咬着脆的巧克力外衣吟吟地笑,梦龙浓重的奶香在口中渐渐融化。 喜欢。不喜欢。本来就在摇摆。明明可以好好相待。 太丑。娘派。脾气差。不懂事。又八卦。都是秦浅对请自己吃过冷饮的人的评价。真希疑疑惑惑。可秦浅毕竟是自己最好的朋友呵,孰亲孰疏没有可比性。 所以直截了当地拒绝过去,和他连朋友都没得做,从此老死不相往来。 自己喜欢的人,喜欢自己的人,在似水年华间不断出现又消失,相遇、远离、重逢、永别,从一见钟情到海角天涯,从最初在澄明蔚蓝天空下的抬头,到最终电话那头再也无法修复的忙音。爱总是荆棘丛生路途多艰,即使相爱,也是无望的相爱。再单纯再美好的感情也会在秦浅的一句“不般配”中烟消云散。 实在太傻太傻,一直把秦浅当作毋庸置疑最好的朋友。直到分道扬镳数年后真希才辗转得知,每个被自己伤害过的男生都与秦浅还有联络。 ——那些所谓“太丑、娘派、脾气差、不懂事、又八卦”的少年,你为什么强烈反对我和他们做朋友之后自己却和他们成为朋友? ——一直认为你是为我好,最终我成为孤傲冷漠拒人千里于之外的女孩,你却成了万人迷。 ——为什么,会这样? 真希想不通,究竟哪里出了错。 【9】游园祭·气球 全校新年晚会八点开始,秦浅和真希搬了凳子顺着人流前往中央广场坐定。文艺部的干事们已经开始给每个人发小氢气球,预定在零点一起放飞。 “诶?你不也是文艺部的吗?”秦浅突然反应过来,问真希。 一直是被部长视为接班人的得力助手,勤勤恳恳在部里工作了整个学期,时常忙得焦头烂额。而三十一日这一天,部长早放出话:“今天没来做晚会准备的人统统视为自动退出文艺部。”却只有往日最认真的女生,在广播里反复地近乎难以置信地播送着“请文艺部全体成员到中央大楼……”之后,还留连在喧嚣的游园人群中。 为什么呢? 坐在吵闹中心的真希安静地看向秦浅被彩色灯光打量的脸。 ——就像你是我唯一的最好的朋友,我对你也是这样的存在。 ——如果我不在,谁来陪你呢? ——当你去开会时我的节日变得了无生趣,反之亦然,不是么? 可是,真希笑了笑什么也没说,仅仅低下头把气球的棉线在手指上多绕了两圈。 【10】遗失·复习资料 十七岁,高三。学业压得人喘不过气。 初春的午后,教室里很安静,静静弥漫着咖啡香。真希回头一望,秦浅的座位正临着窗,想都没想就跑到女生身边的走廊外,敲敲窗。 秦浅转过头来推开窗:“什么事?” “前天数学老师发的复习资料我搞丢了,你借我复印一下吧?”真希挠着脑袋不好意思地说。 “不行啊。我的也弄丢了呢。你看,我们俩不愧是死党,连丢三落四的毛病都一样。” 教室里人多,空气暖烘烘,把秦浅漂亮的脸颊捂成桃花——那是比两年前更美丽、更成熟、更迷人的容貌,但,不知为什么却显得前所未有的陌生。 真希站在窗外的冷风中,脊梁一凉,血液在皮肤下以极其缓慢的速度流动,就快要静止。 其实真希并不是为复习资料来找秦浅,只觉得太压抑想和她说说话而已,走出教室时甚至没想好话题。到了窗外,看见女生手里拿着复习资料才随便找这个借口。 时光机往前转一些,真希抬手敲秦浅身旁的窗。 再往前转一些,秦浅随手把复习资料扔进抽屉。 再往前转一些,真希站在走廊里想借口,秦浅手里正拿着那叠复习资料。 ——只不过,以为我没看到。 ——只不过,不想给我。 ——只不过,把我当作竞争对手。罢了。 脑袋空空的回到座位。 后座的苏晓突然抬起拍拍真希的肩:“刚才从走廊里过听见你和秦浅的复习资料都掉了,喏,我的借你们复印吧。” ——怀疑,怀疑你说的每一句话,从这一刻开始。 “怎么了?你看上去不太开心唷。”苏晓纯真的眼睛在真希模糊了的眼前眨。 “哦,今天复习的空间向量还没弄懂,正愁呢。”又是随便编的借口。 “我弄懂了呀!我来给你讲。”对方却当了真,认认真真地从书包里翻出数学书,一步一步讲下去。 不仅眼睛模糊,耳朵也越来越听不见了。苏晓明明是那么善良的女生啊。真诚与不真诚,真希第一次用自己的感官觉察到不同。 许多年后,真希听说,高二时秦浅摔了一跤,磕在学校小花园的木桩上,嘴巴肿了没法吃饭。是苏晓把香肠切成很小很小的块,用牙签扎着喂她吃的。 许多年后,苏晓依然是不时和真希互发短信问候的人。而秦浅,却渐渐和真希疏远,有了新的朋友。 许多年后,为什么秦浅再也不记得两人十五岁时游园祭发生的一切? 世界上总有些事被埋没在丰厚的尘埃之中,需要风天长日久地吹拂,许多年后,才能显露出真实的本质。 【11】结局·倒计时 想起秦浅,是因为某天下课时有个朋友问学电影的真希:知不知道什么电影里有那种镜头——很大的挂在高楼上的倒计时器,围观的人群集体数——三。二。一。零。 真希忙着收拾书籍的动作突然停了下来。脑海中一根银色的细线贯穿了始终。 ——其实在我的电影里就有这样的镜头。 当年只穿了一件很薄的外套却不肯回寝室的秦浅,下定决心非要等到零点倒计时。冷得脸色发白,固执得难以理喻。 操场上的人群随着演出的推进渐渐散去,走掉几个,又走掉几个,最后没剩几个。 “太冷了,这样下去会感冒的。”真希的劝说秦浅听不进。 两个女生只好一同挤在已经愈显荒冷的操场上静静等待。 三。 北风蹭过脸颊,像被小刀刮了一下。秦浅柔软的额发被拂起来。 二。 喊声逐渐一致。舞台上走台步的演员已经定格了,摆出最佳造型。 一。 几个白痴的家伙已经提前放掉了手里的氢气球。 零—— 烟花。气球。欢呼。太喧闹。 一瞬间的错愕。真希像触了电,扭头看向身旁的好友。 ——可为什么我的感官把这些显而易见的喧闹全部屏蔽掉,只感到自己的小指被人钩住了? 一生中最长的一个慢镜头。 秦浅缓缓的,缓缓的转过头,嘴角勾起温柔的弧度,一如既往。原本浅棕色的眼眸被变幻的灯光映出无数色彩。 呐。不管灵不灵,试一下嘛。 白驹过隙。心中却已经历了落潮涨潮。感动像海啸,后退几步席卷过来,漫过大陆架中浅浅掩埋的千百年前动物的白色尸骨,漫过曲折的蜿蜒的锯齿状凹凸不平的海岸线,漫过金黄的沙砾沙堆、停息着的白的水鸟黑的海龟。一切都吞没了,静静的,耳边再没有别的声音。 通宵游园祭之前的几天,女生们聚在一起看时尚杂志,封底前几页的小八卦——新年零点在倒计时钟前相互勾起小指就能做一辈子的好朋友。一贯煞风景的真希摆了摆手说,肯定不灵的。而秦浅什么也没说。 我想和你做一辈子的好朋友——她当时没说。 现在看来果然不灵呵。 二十岁的真希用苦笑结束了短暂的回忆,收起书汇进了放课后下楼的人群。 时光蜂拥进冗长的密闭轨道,以疾行的节拍朝唯一的出口飞奔起来,哪想到那轨道早就被扭曲不知伸向何方。 可是依然得向前。 一年又一年,一个又一个元旦,一次又一次倒计时。烟花,气球,欢呼。我都得一个人渡过去。 ——那个勾起嘴角朝我微笑的人哪里去了? ——那个在倒计时牌前的喧嚣人群中勾住我小指的人哪里去了? ——为什么我站在道路上大声喊,却唯独你没有回头? ——————————end———————— 分手 『顺时针·分手……』 ——呐。分手吧。 电影院的巨幅宽屏上映的是惊悚片。黑暗的观众席的某个角落,上映的却是伤情片。 松泽的眼睑半垂下来。变幻中的黑白射线在他的脸上,睫毛上,瞳仁里涂抹出异样的色彩。 “唔。”许久沉默后的回应。 男生脸部线条僵硬,没有丝毫表情。 在阿瞳一大堆“既然……”、“既然……”、“既然……”之后突然毫无征兆地冒出来那句“分手吧”像一把小尖刀戳向耳膜。 最初还以为是常规性的埋怨,没在意。竟然上升到分手。 怎么会,到“分手”这步田地? 女生的泪水盈在眼眶,拽起自己的小手提包朝电影院门口那唯一的亮光飞奔出去。包上的铃铛挂件发出一串刺耳的声响。 呆坐数十分钟后,松泽长吁一口气,也站起身朝光源走去了。 推开影院沉重大门的那一秒,傍晚的金色阳光犹如密集竹箭蜂拥而至,刺得眼睁不开。萦绕在周身的温湿空气瞬间蒸发得无影无踪。 琥珀色如沉香的记忆张成网从身后铺天盖地席卷过来,把夕阳中低头行走的少年整个儿包裹进去,狠狠撕开他每一寸决裂之伤。 就这样再也没有交集。心紧紧地痛。 太失魂落魄。以至于怎样乘上列车、怎样下车、怎样步行回家、怎样掏出钥匙开锁……都如行尸走肉。以至于在哪个环节中丢失了手机都一无所知。 直到睡前照例要用手机设定闹钟以避免明早上课迟到才发现。 大概是在列车上被小偷顺手摸去了。 『逆时针·你介意吗?』 那大概是正式认识前的序曲,没有什么特别的早晨。 松泽挎着书包悠闲地一摇一晃摆进校门,没有什么特别的迟到。 早已上课,四下已经一个学生都没有了。男生面无表情地晃过操场往教学楼方向走去,却毫无迟到学生该有的窘迫,甚至连赶去上课的兴致都没有。仰头眯起眼,阳光正好。 还想继续前行的时候,面前突然冒出一个记事本。 “同学。你迟到了。请写下你的班级和姓名。”女孩子好听的声音。 松泽略一抬眼。眉目清秀精灵古怪的女生。穿得是最大众最规矩的校服,却显得比任何人都更惑人。直到很久以后,松泽才在对方毫不在意的一句“是因为校裙被我偷偷改短了嘛”之后无奈地恍然大悟。 而在当时,男生嘴角轻扬,笑容有几分邪气。伸手接过本子,以潇洒的笔触签下:三年5班服部松泽。 服部松泽。 英俊美少年。 校学生会主席。 毕业班理科天才。 我行我素无视校规。 如此四条定义,就足以让他的名字在学校里无人不知。如果还要加上什么更重要的注脚,那就是,任何一个有眼光女生心中的白马王子。 这样一个人。怎么会有朝一日因为迟到被女值周生拦下来勒令写下班级姓名?简直是有眼不识泰山嘛!可是松泽,什么也没有说,邪气的笑着,认真地写了,说着“今天值周生很尽职呐”。 这大概就是吸引了那么多女孩的亲和力吧。 再次相见的场合,变成了学生会招新办公室。 松泽“下面请新成员依次作自我介绍”的话音刚落,一直在左边角落里窝着的女孩“腾”一声从座位上弹起来。 ——我是一年3班的登野城瞳。 眼睛弯了起来。 安琪儿。 松泽顺光线往左侧侧头。女孩周身轮廓被镶上金边,又淡淡晕开。整个办公室,他与她之间,被搅出鹅黄色的奇异漩涡。 “也是很尽职的值周生”——在女生琐琐碎碎杂拉拉扯了一大堆自己的特长爱好之后,松泽笑着貌似不经意地补上这一句。旁人听不明白。 这是只有你和我才知道的秘密。不是吗? 想和你拥有秘密。 即使我已经有了女朋友。 松泽的女友。二年3班的伊井绫美。 能成为服部松泽女友的人,不同样为完人何以服众? 其实。伊井财团家的独生女。立樱高中校花。成绩在二年级是一等一的好。……所有这些相加,也不如一个“松泽的女友”来得荣耀。 相形之下。平凡普通的邻家女孩阿瞳在刚认识松泽不久就问出那样的话,是不是有点自不量力呢? ——服部学长。你有女朋友吗? ——有。 ——那么,介不介意换一个呢? ——哈?…… ——那么,介不介意多一个呢? ——? 实在让人无以对答。 『顺时针·我们已经……』 周一一大早就是高木教授的现代经济原理。以前是因为相互喜欢着所以两人选了一样的课,如今刚分手又遇见,出奇的别扭。松泽一低头,从阿瞳的座位边蹭了过去,假装没看见。坐定后才发现身边的人是寺田涉。万万不该。 从高中起就喜欢拿别人的感情问题开涮的损友。并且。最看好的人是服部与登野城。 “松泽,昨天一直打你手机怎么总是被掐断?” “手机掉了。” “掉了?” “可能是在回家的列车上被偷了。总之,不能肯定。” “哎?那么阿瞳不是应该很着急么?忽然联系不上你了。”八卦男说着捅了捅前面女生的脊背。 阿瞳毫无反应,只机械地随着后座男生的动作往前晃了晃。 松泽沉着脸,急忙按住阿涉的手。“呐。我们已经……” “唔?”阿涉止住动作将一张茫然的脸转回来。 我们已经……分手了。 话却梗住半截说不出。 “已经什么?”听力良好的对方偏偏抱定了打破砂锅的决心。 “已经。上课了。”松泽佯装镇定地低下头翻开书。 斜前方的女生始终一动也没有动。 『逆时针·她是可爱的女孩』 即使在鼓足勇气问出“介不介意”得到的答案却仅仅是男生模棱两可的微笑,也没有丝毫泄气之感。登野城瞳在松泽心里轻轻松松地拓出一方可爱的小天地。那之后常常发生的事就是阿瞳的身影在松泽的眼里晃来晃去,说不清是不是刻意。 在“整整一个星期因为学生会无活动而没有见到阿瞳,加之没有任何理由任何借口主动去找她”的时候,松泽甚至会有些不安。但通常,还是能获悉有关她生活的片断。 比如某日放课后,做值日的松泽去倒垃圾时在地上捡到一张神社里求来的“下下签”,求的是爱情。非常不幸。饶有兴趣地翻过来,反面留有阿瞳的“真迹”:哼!都是瞎扯!!! 除了她,不会是其他人。 从什么时候开始,认识了她的字,熟悉了关于她的一切?对大学的向往变成了对高中的留恋,因为她?不断发现看似完美的伊井绫美的各种缺点,直到…… 直到毕业后两人各走一边? “哎哟,松泽,明天又轮到我们班值周呢!烦都烦死啦!” “哎哟,松泽,后座的丑男总是上课时盯着我看,搞得我都没办法认真听讲啦!” “哎哟,松泽,你不能不那么受女生欢迎吗?很讨厌呐!” …… 绫美的每句抱怨激起的反感,像细小的风沙在松泽心中渐累渐高——即使他从不在她面前皱眉——最终也会筑成一座通天的高墙,横亘在两人中间无法逾越。 并不是每个公主都能与王子从“longlongago”走向“foreverlove”。 从千叶不舍地踏上去东京求学的路途前,松泽在校门口被阿瞳轻声叫住。 “呐。学长,就这么走了吗?” “唔?”傍晚霞光中,少年转过身,白色的校服衬衫被映成了温暖的粉红色。 “没有鼓励的话要对我说吗?”女生的眼睛清清亮亮,脸色绯红。“比如说‘学妹要加油和我考上同一所大学啊’之类的嘛!” “如果考上同一所大学……”暖意的笑容在暮色中缓缓清晰出来,“我就……啊。车来了。再见。” 大朵大朵粉红色的云,从头顶飘过,像极了记忆中儿时的棉花糖。 是甜的。 甜的言语却不知飘向了何方。 ——如果考上同一所大学,我就会告诉你,其实我也早就喜欢上你。 之后是无穷无尽的“听说”。 听说他在大学里把所有优秀的延长线描画了下去……直到听说,他有了新的女友。一如既往的好。 “呐。登野城。知道么,那个服部学长。才毕业的服部松泽,帅得一塌糊涂的那个。记得吗?” 怎么可能忘记。“他怎么了?” “以前是伊井学姐的男友,现在一上大学就找了新的女友呢!人真是变得快。帅哥果然不可信任。”在体育课打排球的同时絮絮叨叨扯着八卦的女生,完全没有注意到身边人的情绪一点一点低落了下去。 阿瞳趁着转身的机会,偷偷掉了好些眼泪,再转回来的时候,已迅速用手背抹掉,只剩下红红的眼圈。 放课后刚下过雨,地面湿漉漉的,折射着微小的光线,像地上洒满了珍珠。 虽然停了雨。女生还是浑然不觉地继续撑着伞,“垮叽垮叽”地踩着水从校门里走出来。天阴沉沉的,仿佛要把人压扁。 眼泪还在眼眶里转。 “唷。登野城啊。好巧。” 抬头。面前是每夜梦中闪回的脸。那一秒,少年的身后,阳光从层层乌云后一寸寸钻了出来,像是人渐渐清晰的笑容。 可是女生始终酝酿在眼里的泪水,却大颗大颗临空掉了下来,台风过境似的。 真的,好巧。 “怎,怎么了?”眼泪面前,男生无法不动声色。一瞬的不知所措,双手无意识地搭在女生肩上,手心的温度是微凉却又温暖的。 “为什么……不回来看我……为什么……为什么……不等我……”从喉咙里断断续续呜咽出的委屈。像是落难后又被拯救的公主。 “真傻啊——”终于明白过来怎么回事的男生如释重负地将嘴角轻扬起来,藏匿孤寂的心间忽然开出一片白色的小花,旁若无人地蔓延远去。 天翻地覆地拥抱上来,头埋在胸口,鼻尖萦绕着雨后清香。 悄无声息的许诺。 真傻啊——我这不是——来了吗? 不是——始终在等着你吗? 校园外,云淡风轻,时光流转。白鸽从身边振翅腾起,海市蜃楼在天空幻现。 『顺时针·如何陌路……』 相恋时总是很难相见,总需两个人打着手机在喧嚣又拥挤的校园小径上嚷着:“阿瞳你在哪里啊?我在主楼前的广场。”“喂?松泽你是说你在主楼广场吗?可是我也在呢。怎么没看见你哦?”“怎么会?骗人吧?”“真的呀。我真的在呢。”……然后背靠背相撞,转身后笑得不亦乐乎,很像浪漫爱情剧中的片断。 但分手后,却一次次在走廊、在教室、在校园河边、在广场上、在食堂里不期而遇,一次又一次视而不见地埋下头擦肩而过,每一次心里都紧紧地痛。 时间淙淙流淌。 终于,在午饭时分端着餐盘再一次形同陌路擦肩而过后,男生停在了两步之遥。 “呐。”喉咙里掐挤出一个含混的音节。短而轻得几乎无法察觉。 女生果真毫无察觉地继续走远了去。看不出任何牵挂与犹豫。 怎么会相信呢? 那个英气的,理智的,骄傲的少年,冷漠地穿过一群群人一排排座椅,内心荒芜似的,不动声色似的,毫无留恋似的,在这样平凡普通的少女身后居然转身,想喊住她留住她的脚步。怎么令人相信呢? 站定许久,一直目送她寂寞的背影渐行渐远。心口瑟瑟。特别特别难过。 我不想和你分手。 浊湿的冷空气中无法绵延开去的言语。 脑海中无数美好的过往迅速闪过。 瞳,我是不是一直忘了告诉你,我爱你。 『逆时针·请你同样爱我』 还没有在一起的时候,关于优秀男生的谣言就可用漫天飘舞来形容。在一起之后,更不可能有所收敛。再加上众所周知登野城“是为了高中时就喜欢的学长努力学习才发奋考上东大的”,外人看来怎么都是“女追男”,从一开始心里就悬。 “女追男么!哪会有什么好结果?” “即使现在暂时在一起,也迟早会被甩。” …… 纷纷的议论像一把把带毒的小刀“嗖嗖”地刺了过来。 “松泽。你确定自己也同样,喜欢我吗?”不知为什么忽然犹豫了一下,没能按预想说出“爱”的字眼,只谨慎地使用了“喜欢”,依然生怕对方模棱两可的答案。 结果,果然是没有逃出那样的回答:“你说咧?” 啊哟,这种事怎么能我说了就算? “……请服部直说吧。”女生突然郑重地松开原本牵着的手,转过身扬起婴儿般单纯无邪的脸庞面对面用了“请”和敬语称呼。 四周的路灯一瞬间全都亮了起来,月亮初上。 少年带着微微笑意的眼睛隐没在另一半暗夜中。“这个么,是秘密。不过你可以自己去高中的学生会办公室找找答案。” “什么?” 这算是什么回答嘛! 还没反应过来,男生已经走得很远了。只好匆匆地追了上去。 “虽然这是个对我来说很重要的答案,但是,也不可能为了这个专程从东京跑回千叶去吧?” “那就随便你咯。” 夜晚的高中校园,某个上了锁的办公室里。 那张曾属于某个英俊少年的桌边,青绿苔藓已经爬上的墙壁,任时光荏苒,光线却怎么也找不到的地方,浅浅地写着一个美好童话的结尾。 小兔子说:“我爱你,就像这里到月亮那么长。” 这是我所能想到最长的距离啦。 你怎么可能超过我。 大兔子说:“我爱你,就像这里到月亮,再折回来,那么长。” 三年前的夏夜,憧憧人影中我第一次看见你。 穿着夏衣出席烟火大会的你,仰着脸看星空与花火的样子,像绚烂日光下向日葵一般美好。 安琪儿。我臆想着这样唤你。 仅仅一个月后,迟到的我被你逮了个正着。可是我知道你不是值周生呢。 前一夜,伊井才刚刚向我抱怨过:“哎哟,松泽,明天又轮到我们班值周呢!烦都烦死啦!” 即使我知道你不是值周生。 即使这样…… 写下的“服部松泽”只是我想郑重留在你本子上的我的名字而已。 离开你。想念你。一直等着你。终于和你在一起。 ——所有这一切,都是因为我的腼腆而搁浅在阴影里的真相。 『顺时针·未完待续……』 始料未及。有一天你会说着“既然你那么受欢迎,既然是我一厢情愿,既然我也累了倦了不再爱你……”和我分手。 原来,一些话,如果不说出口,便会消散于空气。 松泽望着阿瞳寂寞远去的背影,视线一点点模糊了。心里疯狂地长出忧伤。 如果你再爱我一次,我定会对你说,我爱你比永远更远,比永恒更漫长。 傍晚沮丧地回到家,门廊前的台阶上居然端正地摆着失踪了一天的手机。 下面竟还压着一张字条:请不要和她分手。 满心的疑惑,呆立很久,终于发现了手机中比原来多出来的五条短讯。 ——求你把手机还给他好不好?那里面有很多我以前发给他的短讯,我们分手了,请留给他作纪念。 ——求求你了。我可以把与手机价值等同的钱打到你帐上。请你还给他。 ——拜托了。请送还到东京xx大街xxx号。我给你两倍的钱。 ——求你。我是真的真的很爱他。 ——我不想和他分手。 ——————————end———————— 阳光沙砾 vol.00 八月的天,阳光太烈了。 秋本悠站在商场门口,手挡在额前。摩天楼的金属窗框折射着一束又一束耀眼的线,眼前的空间被划分成令人窒息的小格。空气里悬浮着一层浅浅的焦味。 女生抬起左手,粉红色的swatch手表显示2:35。一个夸张的大钝角。 脚下深色的影子缩成一团,可怜兮兮地蜷伏在地。 超过5分钟了。莫非所有人都没时间观念?还是自己的swatch对这聚会太兴奋,跳跃得过了头? 待时针与分针张成平角,进进出出的人群里依然没有自己要等的人。 究竟出了什么问题? 昨天电话里明明对每个人都说得清清楚楚: “2:30在八佰伴旁的避风塘见唷!” “好啊,知道啦。” 之所以约在这里也不是秋本悠的原意,只是商量地点的过程中发生了这样的对话—— “那么约在八佰伴右边的必胜客见面吧。” 江寒立刻在qq那头不给面子地反驳道:“站在那样人来人往的地方等人会造成交通阻塞的!不如约在避风塘。”一副考虑周详的自负腔。 “唔。好吧。” 确定是约在避风塘。女生仰着头,视线沿水平方向游弋。八佰伴右边人流不息的必胜客。八佰伴突突地吐着冷气的玻璃大门。八佰伴左边硕大的避风塘广告牌。脸上写着淳朴的姑娘背着草帽,蓝布碎花的小褂,顿时在密闭如罐头的城市里拓出一片海,让人嗅出了凉意。 口袋里的手机突兀地震动起来。秋本悠低下头,屏幕上“我家弟弟”的小字正欢快地跃。 “喂?” “你怎么回事啊?所有人都到了,就差你!”江寒的声音。 “我早就到了呀。还没看到你类!” “你到哪里啦?” “避风塘啊。” “怎么可能!你在1楼还是2楼?” “什么1楼2楼?我在避风塘面前啊。” “面前?”男生思索片刻,“唔,我知道了。站着别动啊,我去找你。” vol.01 仅花了两分钟转了个弯,江寒便顺利在预料中的地方找到了他的傻冒“姐姐”。 “你们怎么这么不讲信用啊。重新约了地方也不通知我。” “没有重新约地方。” “诶?” “我们所有人都准确无误地等在避风塘餐厅,只有你会把避风塘理解为一块牌子!” “……” “你啊!总是让人心很累。” “……” “无话可说了吧?” “……” “这样子怎么一个人去外地读书啊。” “……” “能活到十七岁真奇迹。” “喂!听上去像你是我姐。” “本来我就比你大!” vol.02 你啊!总是让人心很累。 从眼前——让为你举行送别会的同学们因为你的思路不清而苦等一刻钟,追溯到当年——明明比你大一岁的我在你得寸进尺的逼迫下成为了你的弟弟。中间一晃三四年,充实漫长时光的关于你的每一桩琐事都让我无语。 “当我弟弟吧!”后座的女生不知缘何又冒出异想。 “哈?”前座是迷惑不解的男生。“我比你大诶!” “以后我会保护你的,放心吧。” (喂喂!像个女生对男生的说辞吗?) “所以,现在帮我到楼下超市买根梦龙吧。”钱包不由分说地伴着大大的微笑被递过来。 (原来是另有企图。) 男生正犹豫着,手却已经不由自主地接过粉红色的钱包。 “默认了哦!” “什么啊?” “做我弟弟啊。” 男生的心里顿时垮了一大片——被你打败了! 脸上写着“不跟你这种小女子计较”,心中忿忿地将钱包塞进外套口袋,逆着门外涌入的暖流出了教室往超市走去。 倘若早知道“弟弟=受压迫者”这个概念,当时绝对不会接过钱包。 倘若早知道。 其实不知道。 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心甘情愿地一趟趟穿过严寒酷暑去超市帮你买那些“饼干、奶茶、粽子、关东煮”之类并非救急救命的东西。 也许,是我生来这样好心。 vol.03 “大姐!我好心好意去找你过来却反被你控诉,很没天理诶!” “嘁!谁让你昨天没说清楚?谁知道避风塘是一家店还是一块牌子?” 谁知道呢! 众人纷纷摆出“内心无力”的表情——谁都知道。 常常有类似的事,女生像洞悉了国家机密似的凑近耳边:“阿江,知道不?超女冠军是我们学校的学姐诶!” “两个月前就知道了。” …… “阿江,知道不?小说写得超好的xx作家是我们学校的学姐诶!” “去年就知道了。” …… 有时怀疑她是从古墓里爬出来的人,消息永远比别人滞后n世纪。更可怕的是,当被不屑地回答“……就知道了”之后通常会恼羞成怒,抱起课桌上一堆书啊笔啊朝男生砸过去,毫无分寸。无辜的男生饱受摧残后还得忍气吞声地从地上把文具一一拾起。 好心人总是苦命。 于是,在江寒眼中的秋本悠“姐姐”的前面,形容词变得丰富多彩起来。像瘪瘪的气球被充了气,迅速地膨胀到表面单薄。 思维脱线的。与世隔绝的。强词夺理的。重度暴力的。秋本悠。 与别的男生眼里—— 文静的。温柔的。甜美的。可爱的。秋本悠。 完全天差地别! 有那么一天,阳光从窗外斜斜地切进来,课桌上方的细小尘埃游动成圆柱形的通路。女生趴在阳光里睡觉,头顶被打出一圈亮亮的高光。春末的青草气息在空气里氤氲。男生背靠墙侧着身背书,手肘搭在女生的桌子边缘上。 “我说,大姐。为什么我向来看到的都是你最变态的那一面啊?” “废话,你是我弟弟呗!自家人嘛!”女生懒洋洋地手撑着桌面爬起来,抬起头。 那一秒,惺忪睡眼前少年的脸被明媚的阳光一寸寸完全打亮,高度曝光,墨色的眼眸里闪着单纯的笑意。女生微怔,恍然间差点想伸出手去摸摸他的板寸。 视野中的色调太过温暖,让人隐隐有些不安。 vol.04 当然,身为姐姐的秋本悠还是时常会自告奋勇为弟弟分忧的。高二时,男生半夜翻墙出校去网吧,不幸被保安抓住,结果,训导处要求交“深刻反省”的检讨书。 “哈!这个就交给我吧!”女生大包大揽地拍着胸。 男生疑惑的眼神斜过来:“你行不行啊!” “当然行啦!我作文写得那么好。”丝毫不谦虚,“保证声情并茂声泪俱下。” 就是因为声情并茂才让人不放心呐!男生几乎不抱希望地回过头去。 果然不出所料,一节课后,拿到了这样一份检讨书:“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我锦衣夜行,不幸马失前蹄……” “怎么样?不错吧?”盲目自得着。 “大姐。你真是一个能让全人类无语的生物。” 曾经是一个能让全人类无语的生物,如今却轮到自己无话可说。 践行饭吃到一半,包装精致的礼物盒从长长餐桌的另一端被递过来。一抬头,却先看见对面女生手中同样的礼物盒。心里空荡荡的,没半点涟漪。 “啊,原来我和杏久一样有礼物啊。”秋本悠刻意装出欣喜的模样。 目光再不经意地往远处男生那边瞥,正对上眼神。曾经在阳光下眉目清晰的少年的面孔也变得朦胧模糊起来,餐厅里悬浮着的昏黄灯光照不见过往。仿佛一转身就会于人海中相忘。 女生似笑非笑地勉强在嘴角牵出一点弧度,好像是轻声说了句分生的“谢谢”,又或者什么也没说。 心真的累了。无话可说。 甚至,找不到勇气回头看。 如果有勇气倒带,记忆里绝不是没有过兴高采烈的乐章。 十六岁的秋本悠推开男友梁弋送来的巧克力,接过江寒递来的安妮宝贝的《清醒纪》,拍着男生的肩夸张地大笑着:“还是我家弟弟最了解我哇!” 纵使男友虎着脸灰溜溜地走开也无所谓。 纵使家里已经有两本相同的书也无所谓。 你送的永远是好礼物。 vol.05 总是挂在嘴边,却没有人知道永远究竟有多远。 校园里寂静的风穿堂而过,轻轻牵起女生们的校服百褶裙摆,日复一日。 时间踩着恒定的节拍走过漫长甬道,朝唯一的出口无穷无尽地延伸下去。原以为永不变质的东西却在无声无息地被氧化。 “没必要和他走那么近吧?”梁弋紧紧地绷着脸。 “你什么意思啊!”秋本悠理直气壮。 “什么意思你清楚!” “我怎么会清楚!人家是我弟弟好不好!拜托你不要像个女人一样东想西想。” “我像个女人?!就你弟弟好!不过,他又不是你亲弟弟,你不可以避讳一点啊!” “我为什么要避讳!我不心虚,用不着!” “那你去喜欢他好了!” “我就是喜欢他超过喜欢你!讨厌!” …… 伴着半赌气的话,声调被渐渐拔高。不欢而散的次数越来越多。 直到不可挽回的三个字从两人嘴里脱口而出。 ——分手吧。 ——分就分。 年少时的爱总是可以像阳光下的肥皂泡那样绚烂,却又同样不堪一击。 教室里日日叠加的流言像年久生锈的水管,让所有流过的澄静如水的情感都沾染上锈色。 自习课,女生恹恹地保持一贯姿态趴在课桌上。 “没事吧?”男生转过头来。 沉默。 许久之后冒出一句:“帮我去看看梁弋。拜托了。” 男生站起来看看后排后排再后排那唯一的空位,出了门。那一瞬,从张开的门缝里倾泄进来的阳光像是瀑布,惊天动地的哗啦一声冲走了满心的尘埃。 须臾回来,“一个人在操场上打篮球,看上去心情很不好。” “唔。”半晌,重新坐直了,手豪迈地一挥:“算了,不用理他。”笑起来依旧明眸皓齿。 vol.06 不用理他。 不用理他们。 原以为自己可以做到。 缩在ktv包厢角落里的秋本悠沉默着不停咬着插在罐装饮料里的吸管,眼角的余光睨到同样沉默的江寒。想起一年前在同样场合发生的一切,心立刻像迎风扬起的帆,被吹鼓得满满胀胀。 为什么那个时候,能在所有人都不怀好意地以各种借口溜走、包厢里只剩彼此两人的情况下,无所顾忌地坦然唱完那一曲《童话》。 唱到间奏时甚至转过脸等待表扬。 男生很宽容地笑笑:“继续。”下巴一扬。 领了旨似的继续唱,毫不理会门缝外八卦的一双双眼。 而现在,为了什么,终于不能。 其实心里始终很明白是为了什么。 为了身边这个叫沙杏久的女孩。 不是她不好。是太好了,找不到任何不好。 足球场泛起夏日的色泽,周一晨会站在碧绿翡翠中央的男生往后靠了靠:“这边往右数10列,第七行的那个。”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 一二三四五六七。 哦,是她呀。 光线脱离秋本悠纤长的指尖沿直线向前奔去。阳光下队列被照得惨白惨白。国旗下的讲话荡漾在澄明的半空。广播里的噪音微微地刺痛了耳膜。 那个被自己强迫做弟弟的男生不可避免的长大了。 “喜欢的人么?” “唔。” “蛮……好看的。”搜肠刮肚地寻觅修辞。 其实好看是中性的评价,完全不能理解为褒义。可是男生还是很满意,眼睛眯起来,活泼的阳光在眉间跳跃。 女生把手指收回来,怯怯地搁在下巴上,怅然若失。 vol.07 记忆像蚕茧把自己包裹起来。 ——我会保护你的。 你知道么?许多年前,也有人对我说过这样的话。 “你怎么老是跟大地这么亲热啊?”哥哥转过身拽起跌倒在地的秋本悠。 膝盖处已经一个伤疤累着一个伤疤。小学生秋本悠不知是不是平衡能力尚未发育完全,几乎每天都要摔个几跤。 “我会不会死掉啊?”仰起的小脸上被眼泪涂得灰一块白一块。 “不会的。”哥哥的手把小悠的手包在中间,手心叠手心,很坚定的声音。 “因为——,我会保护你的呀!”男孩站在阳光底下,被勾勒出带着光晕的身形轮廓,笑起来露出洁白的牙齿。 父母忙于生意,小悠总是耐不住寂寞往姨妈家跑。自己家空荡的大房间里找不到感情的落点,于是一起玩大的表哥变成了亲情辗转迁徙的最终嘱托。 “会保护我?” “是啊,会保护你。” “会保护多久呢?” “直到你死掉咯。” “你不是说我不会死掉吗?” “那就直到我死掉咯。” ——我会保护你,直到我死的那一天。 没想到这一天竟近在眼前。 十六岁的,头戴白绫身着肃杀黑衣的,泪水磅礴的少女抬起头。黑白照片里那个眉目清晰的英气的年轻男生是说过“我会保护你”的人呐!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从超速的车轮前救下喜欢的女生而不考虑自己安危的那一秒,为什么你脑海里没有闪过你曾信誓旦旦说要保护的那个人呢? 自私鬼。 你以为生命是你一个人的吗? 秋本悠狠狠地骂。膝盖无力的着地,眼睁睁地看着棺木阖上。手捂住脸,泪水却从指缝里蜂拥而出。 为什么,亲情和友情总是在爱情面前不战自败? 我真的不明白。 阳光明媚的下午,校服外别着黑袖章、眼睛肿肿的女生拍拍前座的男生。 “当我弟弟吧!” “哈?我比你大诶!” “以后我会保护你的,放心吧。” “所以,现在帮我到楼下超市买根梦龙吧。”钱包不由分说地伴着大大的微笑被递过来。 男生正犹豫着,手却已经不由自主地接过粉红色的钱包。为什么会不由自主,自己也不能想通。是因为看见你勉强的微笑背后,心中的泪正漫过尘埃,缓缓的席卷过来,心脏在苦涩的溶液中浸泡得微微膨胀开。 你眼底的温暖与伤痛打起了架。 vol.08 秋本悠踏进家门,妈妈正躺在沙发里看电视。 “回来啦?” “唔。” “和同学玩得开心么?” “还好。” 电视机里韩国肥皂剧的对白跑出来打岔——女的说:“不能离开你啊。我爱你。”男的说:“我也是,没有什么可以把我们分开。”然后抱在一起哭哭啼啼。 又是爱情。 秋本悠坐在客厅地上整理明天要带上火车的东西,突然想起包包里江寒送的礼物。翻出来拆开一看,是男生暑假去日本旅游带回的hellokitty的粉红色闹钟。笑得裂开了嘴。一旁的妈妈却皱起了眉。 “哪有送钟的呀,多不吉利!” “诶?”女生诧异地抬起头,之前根本没往那方面想。 “按风俗应该给他一块钱。” “哦。”其实怀疑男生是故意的,因为太了解女生没有那根迷信的神经。她的神经在这种细节面前是粗得用来开坦克的。 不管按不按风俗,都再也见不到了。 明早的火车,一个人去北京读书。 忽然想起两年前男生代表学校去北京做交流。走之前,秋本悠固执地要在对方的手上用圆珠笔画下手表。 手指在男生挣扎的手臂上印下几个冰凉的触点,笔尖缓慢地贴着皮肤滑。鼻端萦绕着淡淡的油墨香。 表面。时针。 秋本悠看看自己的手表。 分针。秒针。 表带。 完成了。 “大姐,你又搞什么邪教啊!” “不许洗掉哦。你回来的那天要让我看到!” 想让时间永远停在那一秒。不要长大才好。 其实早有预感,对方在自己脑海里刻下的最后一个镜头,是从出租车后窗望去,男生牵着自己喜欢的女生走过斑马线。星光下,年轻的脸上漾满笑意。 夏日的夜色中弥漫起一层微凉的薄雾。 眼前朦胧了。秋本悠告诉自己,一定是雾气太大模糊了他的背影。 仿佛是一生中最长的一个慢镜头。 渐渐不见。 爱情,总是能比友情给人更多幸福。 即使活到八九十岁。 也定会一直一直记得你的生命里曾有这样一个男生, 不是男友,更不是陌路人。 他包容你所有的缺点,傻气以及暴力。 替你日复一日翻着花样买粽子和关东煮。 安慰那些被你的没心没肺伤害的男朋友们。 并且深知该在哪里找你,该送什么给你。 曾经最相信纯友谊。可是有一天他有了喜欢的人,于是从此, 她是天上星。 而你,是阳光下闪烁的沙砾。 ——————————end———————— 岐道 <1> 是怎样开始的一点也不重要。 进入冬季后,街道变得萧瑟,行道树的叶子早已落光。陈戈拉过永幸的手,放进自己校服外套的口袋里。暖意像电流一样乱窜着,自指尖遍布全身。女生扬起鼓鼓的小脸望向心事重重的男生。 “怎么了?一路都不说话。” 陈戈朝侧面低下头,也呵出一小团可爱的白雾:“今天听里佳她们说跟天蝎座最般配的星座是双鱼和巨蟹。” “嗯。”女生微点下头示意他说下去。 “你是天蝎座的。” “嗯。有什么问题么?” “可是,”男生孩子气地恼怒着,“我是狮子座的!”边说还边下意识地在口袋里捏了捏女生的手。 永幸愣过两秒,“噗嗤”一声没忍住笑:“暧暧,你是男生好吧!怎么还信这个?” “你不信么?” “不信。比起几千几万光年外那些没有真实感的东西,我宁可相信身边的人。”手心紧贴手心,在看不见却能够感知的地方,十指交握,传递着真实的温暖,然后彼此就不露声色不着痕迹地改变了内心的热度。 “说的也是。”男生很快就释怀,抬头看向前方,方才额发在脸上投下的小片阴影一扫而光。“啊,这么快就到了。” 民生路走到了尽头,陈戈家在锦绣路东边,而永幸家在西边。每周五一起回家时必须在这里道别。 “周一见。”永幸挥了手,走出几步又转回来喊住尚未走远的男生,“呐,陈戈!” “唔?”男生回过头。 永幸站在丁字路口,白寥寥的日光柔化了脸部线条,只剩下干得近乎透明的微,以及落在眉宇间的些微隐忧。 陈戈站在几米开外,听见女生用缓慢的语速,犹豫的语气,一字一顿地问自己:“我可以相信你吗?” 那声音非常轻,捕捉不住。 即使攥住尾巴,它也会扭扭身子然后从指缝里蒸发。 <2> 星座,血型占卜宿命奇迹生命线,机缘巧合因果报应我全都不相信。 星座书上总说水瓶座和水瓶座的人在一起最幸福。 我妈妈是水瓶座,爸爸也是。 <3> 周日堂姐要结婚,伯父在周五傍晚就上门来拜访,希望堂姐能从永幸家出嫁,显得体面一些。父系家族兄弟姐妹众多,永幸家条件较好。这次伯父提出这样的请求,爸爸自然毫不犹豫地应下。 “您就放心吧,我们会像嫁自己女儿一样来准备。”妈妈一边在茶几上摆上茶水一边说道。 妹妹竖起耳朵偷听客厅里大人们的谈话:“嘁!我们家本来女儿就够多了,他们好意思的!” 永幸点点她面前的作业本:“做你的功课,快期末考了还管大人闲事。” 妹妹扮了个鬼脸。 永幸放下笔穿过客厅走进厨房,见妈妈正在切水果,便洗了手上前帮忙:“会很辛苦吧?” 妈妈微笑了一下:“辛苦倒没什么,主要是没经验不太清楚该怎么办。我和你爸爸结婚那时候根本没怎么操办” “妈,你太好说话了。他们如果去求叔叔,婶婶肯定绝不答应的。” 妈妈微怔。 “也没什么,以后你和你妹妹结婚时我们有经验就不会手忙脚乱了。” 果然第一次会手忙脚乱。 周六整整一天,妈妈带伴娘去买衣服,又领伴郎去理发,接着置办各种婚礼用品。晚饭约好和爸爸家的亲戚们在酒店聚餐。永幸等了很久也不见妈妈回来,伯父又催得紧,只好先领着妹妹锁好门往酒店去。 刚走到楼下正巧碰到买“喜”字回来的妈妈。 在酒店门口见着爸爸时,他已经等得气急败坏,斜着眼睨了妈妈一下:“你就穿成这样啊!” 永幸侧头看向妈妈,由于一直在外面购置东西,方便所需只穿着很随意的t恤,再加上劳累一天脸色不大好。不过,这也没什么吧。“不是家人聚餐么?”永幸反问了爸爸一句。 爸爸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转身走开,妈妈跟过去。 爸爸转头吼道:“我去旁边店里擦皮鞋你跟来干嘛?赶快去点菜吧!磨磨蹭蹭的!” 妈妈强打起精神带着两个女儿跟迎宾小姐上了楼。 头天晚上四叔就咋咋呼呼嚷着要请客,但妈妈从没指望过他能兑现承诺。以往每次他事先说要请客都姗姗来迟。 四叔的电话“如期而至”时,永幸爸爸已经擦好皮鞋到场了。 “堵车?”妈妈一边接听手机一边过目服务生用黑色塑料带拎进来的鲜鱼。“你请客,让你哥点菜?”服务生退出去后妈妈用玩笑的语气说,“那还不要点到你的穴啊?” 正无聊拨弄着餐巾纸的永幸听出妈妈的弦外之意,想笑。 突然,一直没吭声的爸爸板着脸冲妈妈凶道:“你闭嘴!我们兄弟的事不要你管!” 一瞬间,整个桌上的气氛凝固起来。 几个亲戚面面相觑,目光在对面而坐的夫妻间游弋。 妈妈抿着嘴把目光从爸爸脸上移开,什么也没说。 四叔和四婶终于在半小时后匆匆到场。穿着晚礼服花了精致妆容的四婶进门的一刹那,永幸注意到爸爸又用嫌弃的眼神斜了妈妈一眼。 那顿饭最后果然还是妈妈埋单。 四婶是四叔离婚后新娶的妻子,比永幸妈妈小八岁,而且什么家务都不做。 除了四叔之外,亲戚中间,姨妈、舅舅、姑姑都离了婚。永幸的父母没有离婚,在外人眼里已经是相当幸福的一对。 但是,仅仅不离婚就算幸福吗? 永幸坐在大厅的一角,远远望着人群中洋溢着幸福微笑的身着美丽婚纱的堂姐,目光中没有半分羡慕的涟漪。 <4> “好羡慕你爸妈。”里佳一边翻看婚宴照片一边得出结论。 永幸一头雾水:“唉?” “你看啊。无论在哪张照片里,总是站在一起。”里佳随便抽出几张照片扔给永幸。 女生一张张仔细看过,果然像里佳说得那样。 但是,只有永幸知道,这并不是什么“他们总是站在一起”,而是妈妈总是安静的微笑着站在爸爸身边。 永幸把照片收拢起来。“是呢。我爸爸妈妈一直感情很好。” “看到你爸妈才知道原来爱情是可以天长地久的。跟我说说你爸妈以前的浪漫往事嘛。” 永幸笑笑:“没什么浪漫的吧。我爸爸家特别穷,出身农村。可是妈妈家境却非常好。所以妈妈是不顾家人反对和爸爸结婚的。为此外婆生了气,十几年不和妈妈来往,近两年才有了些走动。” “果然呐!”里佳一惊一乍,“我一直都觉得你妈气质特高贵!第一次到你家蹭饭吃我还吓了一跳,端上来的菜全都和五星饭店一个规格。” 永幸的脸上稍稍敛出弧度,“我妈妈炒青菜都会选雕花玻璃盘来装。” “要命的是厨艺无敌!”里佳做出夸张的表情,“你爸当年哪来那么好的福气?” “年轻时妈妈很漂亮” 里佳插嘴:“现在也很漂亮。” “追求者超级多,爸爸只是其中一个。本来妈妈也不会注意到他,但我爸爸有个大学同学也在追求我妈,在妈妈面前说爸爸坏话,说他家穷得锅底朝天。本来想挑拨离间,结果弄巧成拙。他说我爸爸读书时过年没有钱买车票回家过年,自尊心又特别强,本地的同学喊他回家一起过年他都不去,年三十买了两个馒头一个人缩在寝室里。北方天气冷,大年初一那两个馒头早冻得像石头一样硬,咬都咬不动。‘搞笑伐?’那个人用嘲笑的语气问我妈妈,可是,妈妈却感动得哭了。” “好感动。灰少年的故事嘛!” “据说,就是这样开始交往的。” 里佳突然想到什么,脸上露出古怪的笑意。永幸好奇,再三催促下,里佳才八卦地说开:“从某种程度上说有点像你和陈戈哦,你们,说不定以后也会像你爸妈那样幸福的呀。” 是么? 永幸没答话,笑容里融混一点苦涩。 <5> 结束了物理科月考,松了半口气。女生们一堆堆地聚在一起堵在教室门口对答案,永幸从人群中挤出来,一回头就看见陈弋。 “考得怎么样?” “别提了。”女生泄气地两手一摊。“选择题错了一半。” “怎么会?连我都不觉得难!”男生惊呼道。 “确实不难,可我就是对选择题没辙。感觉abcd都在热情地朝我招手恳求着说‘拜托选我吧’。” “什么啊?”男生光顾着笑,没看路,要不是永幸拽住他,铁定已经撞上墙。“你想法还真科幻。” “接下去还有最不擅长的数学,想想都头痛。”女生苦着脸,伤脑筋地按按太阳穴。 校园里溜旱冰的低年级男生拉风地从身边疾驰而过。陈弋揽过永幸的肩,换位到她左边:"下午自修课一起复习数学好了。” “唔。”永幸高兴地往前蹦跳了两步,转过身朝向男生倒退着走,“有你在我就不怕啦。” “我成绩比你烂多了好吧?更别提对付不了你脑袋里那些会招手的选择题。仔细回想起来,似乎你每次吃饭都不自己选菜,直接要和我一样的种类。” 选择并不可怕。 可怕的是一旦选错而需要承担的后果。 物理考试或者数学考试或者午饭,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面前的岐道。 陈弋看看手表,寻思交个作业花去三十分钟是不是时间太长,掏出手机拨出永幸的号码:“又迷路了么?” 另一头果然传来女生苦恼的闷声:“嗯。” 在学校待了近三年,眼看半年后就要毕业,居然还不断迷路。 “说说身边都有些什么标志吧。”陈弋拉开座椅坐下,将手机换到另一边。 “唔……身后是‘大白馒头’,左边有‘米奇’。” 男生自动在脑海中换成便于理解的育秧。大白馒头,中央大楼顶端的半圆形天文台。米奇,三国圆形路标构成的组合。大致了解了她的方位。 “你左转,往前走到第一个楼梯口,上三楼,然后不要转弯直接往前走,看见女厕所后左转再上楼梯。” “然后呢?” “然后就可以看见我了。”男生一边说一边推门走出教室,靠在走廊的扶手上。 阖上手机后,出了点小意外。三班的凉景正巧路过,看见陈弋后不仅打招呼并且停了下来:“啊呀,好久没见着你了。” 面对前女友,陈弋的表情有点尴尬,判断永幸马上就要出现,不仅可以看见自己,而且还会看见凉景。想及早结束对话,敷衍地“嗯”了一声,潦草地笑了笑。 可是越期待什么越无法如愿,凉景并没有结束对话的任何意思。总之,当永幸按照场外知道成功找到正确的路线,踏上最后一级台阶时,看见的是凉景拉着陈弋冬季制服衣袖的画面。 一瞬间,三个人同时僵在原地。 凉景和陈弋的关系,永幸是知道的。在陈弋之前,永幸也有交往的男友,不过他又傲慢又粗心,所有人公认,他对永幸差劲极了。 当时的陈弋问永幸:“你到底看上他哪点啊?” 女生搜肠刮肚地想了半天:“汤帮我占座啊。”关怀只有这么点,少得可怜。 很多选修课都需要占座,可是这构不成交往的理由吧?陈弋露出“彻底被你打败了”的表情,过了片刻悄悄永幸的可住重新引起她的注意。 永幸抬起头。泛滥的日光擦着窗棂漫过男生的瞳仁。 陈弋郑重其事地说道:“跟他分手和我交往吧。” “诶?”一瞬间的错愕。 “我帮你占座。” 一点也不浪漫的告白 其实,是怎样开始的一点也不重要。在漫长缓流的时光中,陈弋对自己的好,一点一滴无声地累积起来,不可能感受不到。 他从不嘲笑女生童话般的精神世界,认真地对待她的每句话每种想象。 为她暖手,分给她大半雨伞,习惯走在她的左边。 懂得她每一个眼神每一种语调背后的涵义。 但永幸记得最清楚的却是最初的那句“我帮你占座”,毫不花哨,可每当想起,温暖就像夏日的爬山虎安静又迅速地覆过心脏。 “你你很介意吧?干嘛不质问我呢?”陈弋终于忍不住,阖起数学书,重新提起中午意外发生的事件。 永幸看向较真的男生,微笑着摇摇头:“不介意。我真的不介意。” “啊?”反而有点失落的神色。 “因为,你说过,我可以相信你。” <6> 永幸的的妈妈在大学时有感情很好的恋人,因缺乏信任和年少气盛而分手。永幸从妈妈同学口中听到不少他们的故事,在心理描描画画勾勒出那个人的形象。 虽然情感亲疏让永幸无条件热爱,,但不得不承认,那样温柔的人才是真正适合妈妈的存在。 妈妈没有出席学校的二十年同学聚会。永幸非常不解,好歹也会期待见一面吧? 可是妈妈说:“再去见他是对你爸爸的不尊重。” 而爸爸那边的版本则是,当年祖父祖母也反对他和妈妈的婚事,农村人并不觉得女人漂亮是桩好事,而且嫌弃永幸的妈妈“病怏怏,一看就活不长”,家里做主给爸爸重新介绍对象,可是爸爸死活连面都不愿见。 两个人相爱,就是目光仅仅对方对方身上,并且相信对方的目光仅仅停留在自己身上。 然而,守着信任就可以得到幸福吗? 聚餐是永幸父母差点吵起来。 应为爸爸强迫妹妹给四叔敬酒,妹妹不愿意。妈妈阻拦道:“嗳,算了啦。小学生喝酒会喝坏脑袋。” 爸爸的的眼神横过来:“你懂个屁!哪有你这样教小孩的?不尊重长辈再聪明也没用!” 妈妈忍着气给妹妹多搛了几筷子菜。 回家的路上,妈妈牵着妹妹走在后面,永幸和爸爸保持的的步幅和速度。 永幸挽过爸爸的手肘:“爸,你不要老在外人面前凶妈妈,她又不是你的晚辈。只有素质低的人才要靠贬低女人抬高自己来树立威信。你这样做之火衬托妈妈的涵养,显露自己的差劲。” 永幸仰头看看爸爸的侧脸,他紧抿着嘴毫无表情,好像是听进去一些。永幸继续说:“前几天去给妈妈买车,明明是家里经济条件不允许,可是爸爸却对外人说‘买高档车她配得上么’这种过分的话。这样的爸爸,让我觉得很失望……” 爸爸突然抬起胳膊甩开女儿的动作让女生的话戛然而止。 “又是你妈教你说的吧?” 永幸愣住,抬不起脚步。 眼见着爸爸赌资气急败坏地踩过积雪走远,道路上留下两串脚印。 二十年前,有人女人决心让自己的足迹和一个男人的完全吻合起来,她留在这个充满温暖的世界里,她选择期待幸福,她和这个男人一起许下承诺,无论环境是好是坏,是富贵是贫贱,是健康是疾病,他们都会彼此相爱,彼此尊敬并彼此珍惜,直到死亡将他们分开。 尽管没有得到过任何亲友的祝福,但后来他们的女儿慢慢长大,翻出他们泛黄的结婚照,还是看见了当时他们幸福的微笑。 为什么二十年以后,一切变成了这样? ——你闭嘴! ——你懂个屁! ——你配得上么? 没来由的呵斥聚聚中级在心脏最柔软的部分。当初那么多那么多的的话语,怎么都变成了电话里无尽的忙音? <7> 爸爸在外面应酬过了午夜,妈妈怎么打他电话也不接,听筒里一直传出忙音,让人心急火燎,生怕他喝多酒出什么意外。安排妹妹睡下后,永幸和妈妈分头去找爸爸。 “真要喝多了就直接拉他去医院洗胃,你要保持手机开着,方便联系。”临分别前妈妈嘱咐道。 永兴在寒冬的夜幕里一个人走了很远,路上一个行人都没有,无助感涌上心头,特别想找人说说话,可是朋友们都不行。 因为永幸一直对大家说自己的父母恩爱得像模范夫妻。 明明很难过,却总是装作幸福。 与其说是向大家描述事实,不如说是在描述奢望幻想。 永幸坐在冰冷的人行道的边缘,拨出陈戈的号码,不想对他说什么,只想听听他的声音,尽管已经是深更半夜了。 陈弋在自己号码簿里的称呼是“阿弋”,因为早前发现自己在对方手机通讯录里的称呼是“阿幸”。 “太土了,你从来不会这样叫我的。”永幸破不满意这个昵称。 男生无奈的耸耸肩:“没办法啊,我的手机没有特别联系人、快捷拨号那些功能。” “和这有什么关系?” “因为如果第一个字是‘阿’,就可以排在第一个了。” 排在第一个啊。 永幸看着自己手机屏幕中央跳动出来的“阿弋”两个字,忽然湿了眼眶。 料想他可能已经关机睡觉,没想到根本连一声忙音都没响就听见了男生的声音:“永幸么?出什么事了?……你说话啊……你这样很吓人呐,说话啊。” 女生的确想说句话来着,可是张开口却突然拉出一声哭腔,之后就怎么也不受自己控制了。 午夜的寒冷街道上,周围一个人也没有,女生抱着手机低下头拼命掩住嘴,最后却终于号啕大哭起来。 在很远很远的将来,你还会爱我吗? 你还会尊重我珍惜我吗? 你能够告诉我,幸福到底值不值得期待吗? 你能够帮我判断,我选择的道路是否正确吗? 还是你也不知道答案呢? <8> 吹了冷风,加上心情糟糕,永幸大病一场,刚开始时持续的发烧,后来变成漫长得好像永远痊愈不了的咳嗽。陈弋一直在身边,每天送来梨汤。 永幸诧异他是给宿管下了什么魔咒,每天都特许他进女生楼。陈弋笑着故弄玄虚:“反正我是有办法的。” 女生大口大口灌下梨汤,刚想说话,咳嗽又猛烈地占了上风。 陈弋拍着女生的脊背:“你少说话啊。” 可是劝阻无效,永幸是拼了命也要给出那句评价:“什么都有办法,感觉就算人类滥用核武器最终倒退到史前文明,你也死不掉。” “你这算夸奖么?” 校园里四处可见的肥胖的白鸽“哗啦”一声擦着窗户飞过,吓人一跳。 “我就喜欢你这些。” 男生的深色制服下露出衬衫领子,白色的。光线从背后的窗外涌进来,白色的。被照亮的浅浅的微笑,明晃晃的白色的。“喜欢我,光是因为命长?” “诶。你不要断章取……”女生着急着解释,却被男生毫无征兆靠上来的唇截断了尾音。思绪瞬间被从大脑里抽离,轻柔的,飘向无穷远。 没有办法呼吸。心跳变成了毫无章法的节律。体温顾不上周围冷空气的悉心安抚,陡然上升几个刻度。血管里温热的液体四下乱窜。一切的生命体征,都变的不像是自己的。 世界安静下来,没有一片弦音。 只不过轻轻碰了一下而已,脸却不受控制地红到耳根。 男生的表情像是恶作剧得逞,但说出的话却是温柔的:“呐。如果我有办法活下去,也不会让你死掉。” 核武器现在控制得很好啊,搞什么世界末日的戏码。 女生忍不住,伴着轻微的咳嗽笑起来。 “怎么?”明明说出的是抒情要命的告白,却惹来对方的“嘲笑”?难上有点泄气,不知道错在哪里。 永幸笑着微眯起眼:“叫你不要抽烟了。” 陈弋走出英语办公室,满不在乎地把没及格的考卷揉成团塞进口袋,单肩挎着书包四下望,远处有几个别班经常一起厮混的男生正朝这边招手。 “等下去网吧吧。”为首的一个男生说道。 陈弋看了眼手表:“我要送永幸回去,晚上再说。” 对方露出无奈的神色:“你小子被老婆催眠了吧!”光说不解气,深处拳来打了一记。陈弋笑着把他挡开。一团人在办公室门口闹嚷起来。 英语老师从老花镜后朝窗外走廊打量,认出刚从自己这里离开的男生后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 被指责多了,也就麻木了。听班导这么喋喋不休地贬低自己,男生倒是没什么不习惯,他所有的担心,不过是永幸被说教、感到为难。 “你看看这次月考你们俩的成绩。” 不用看,陈弋也知道是班级第一和倒数第一的差距。 “他有什么好啊?你还是太单纯,怎么会跟这种人搅在一起!” 班导越说越激动,骤然拔高了音调。 “……没有。”一直没吭声的女生突然冒出两个微弱且莫名其妙的音节。 男生往办公室里看。永幸正低头背对自己这边,看不见表情。 “他没有整天坑蒙拐骗打家劫舍。”终于顺利把意思表达完整。 男生看着班导突然变掉的神色感到有点好笑,一点点温暖翻上心来。 “陈戈是温柔善良的人。”永幸忽然猛地抬起头,直视着班导用逐渐放大的声调说道。 这下连男生都觉得意外,离开倚着的墙,手撑着窗沿,探头努力想找个能看见永幸正面或侧面的角度。 女生兀自说下去:“他很单纯,讲义气守信用,他能力有限可是他愿意帮助别人,他比任何人都直率真诚,他把我放在心里最重要的位置不擅长甜言蜜语可是我知道我就是最最重要他只是有点不爱读书而已,可是那又怎样?”说着说着喉咙就哽咽了起来,“他的好你们全看不到。” 你们全看不到。 十二月的天黑得特别早,陈戈站在色调浓重的背景里,头顶上云朵像一团团浓墨把整个天空漆得泄不出光。 没有任何光亮的世界。 消失了温度,继而归于彻底的安静。也没有任何声息。 永兴从办公室出来,在门口倔强地抹掉眼泪,抽抽鼻子后毫不迟疑地往教室去,走得很快,几乎半是在跑。那一瞬间,陈戈觉得她浑身从里到外都散发着淡薄的光线。 虽然淡薄,却是明媚温暖的光。 陈戈眼睛里涨满浓重的白雾,差一点就要凝结成水滴淌出来。追上去扣住女生的手腕,稍稍用力就把她拉进怀里,两个人自始至终都没有说话。 被黑暗吞没的世界在身后重新显现出柔和的轮廓。 两个世界么?根本就不对。 我们遇见的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自己的同类。 你不是在听到对方说“我身后是大白馒头”的时候说“你脑子有问题啊”的人,你说“你左转” 我不是在听到对方说“我帮你占座”的时候说“开什么玩笑”的人,我说:“好。” ——如果我有办法活下去,也不会让你死掉。 <9> 大四那年的平安夜,永幸和几个要好的女孩子一起去看电影,出影院时忽觉恍如隔世,短短一个半小时里,整个世界被白色大雪覆盖了。女生们兴致上来,嚷着不想回学校要去教堂。 永幸摇着头说太冷了,要先回去。目送她们蹦蹦跳跳走远后,永幸想起该给家人打个电话,是爸爸接的。 “爸爸升到快乐!” “嗯,你这么晚还在外面?”听出了街道上的杂音。 “我和几个女同学出来看电影,马上就回去了。” “怎么老是和女同学一起玩?这么大了也不交个男朋友,读书都读傻了。” 永幸笑着没有回答,转而问:“过节爸爸给妈妈买礼物了吗?” “礼物?”与其仿佛是谈论非常可笑的事,“干吗给她买礼物?耶稣过生日又不是她过生日!” 永幸还想笑,却牵不动嘴角,无意识地又接了几句,阖上手机盖。仰头望向纷扬大雪中通体明亮的教堂,安静地度过漫长的几秒,然后转身离开了。 还没被踩实的雪道上,只留下自己一个人的脚印。孤单的,长长的,一直延伸向看不见的远方。 绚烂的烟花在身后的深沉夜幕中不断绽放,发出雷鸣般的巨响。 其实你所知道的故事曾是多么浪漫,浪漫得如同虚构,估计说出来也不会有人相信,所以你没有告诉过任何人。 年轻时的妈妈曾经患上胰腺肿瘤引起的糖尿病。转了四五次院,都给家人下了病危通知单。爸爸却不放弃希望,就算她一直昏迷十几天醒不过来,也一直守在她的病床旁。 上苍真的是可以被感动的。 妈妈睁开眼睛,白色病房中央站着世界上最爱她的人,他对她勾起嘴角,紧紧拥抱失而复得的她,说出奇迹面前的第一句话—— “我们结婚吧。” 是怎样开始的一点也不重要。 过程中有无数大同小异的岐道。 但是,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到永远,这是一切童话的结局。 只是做出选择的公主不知道自己是无法一直生活在童话里的,终有一天,她要明白现实的重量。 总有些人,无法直面那残忍的“终有一天”。 总有些结局是,王子和公主混在喧嚣人群中,在教堂中央祈祷。 女生望向男生,他的侧脸深邃而美好,长长的睫毛在年轻的脸孔上洒下细长的阴影。他自己看过来,瞳孔里映着自己的身影,满满当当快要溢出来。他的承诺温柔地自“longlongago”开始,至“forever”终结,足够跨越彼此短暂的一生。 永幸明知陈戈就是最爱自己,也是自己最爱的人,是每天对自己微笑,也是能够让自己每天微笑的人。 可是,她对他最后一次勾起了嘴角。 她对他说的道别语,让全世界最美好的爱情在一瞬间失去光泽,变得苍白无力,搁浅在了寒入骨髓的平安夜。 <10> ——我可以相信你,可是我不能相信未来。 ——————————end———————— 冥王星 【壹】声音 那个声音是从四月份开始出现的。 什么也看不见的黑暗里,它像平静海面涌起的潮汐,带着微薄的凉意没过皮肤,渗入血液,最终刺进骨髓,由表及里把人整个吞噬进去。抬起头,看见视野上方一点点光线被隔绝在粼粼波澜之外。 在别人听不见的地方响起的可怕声音。 ——顾旻,你也很孤单吧? 响起时脑袋嗡嗡作响,连地表也颤栗起来。 第一次出现时,顾旻惊恐地回头四下看,身后没有人,汗毛顿时逆立。同学们却会错意,以为自己是因为“愚人节事件”受刺激了。 “向葵啊,顾旻最近越来越神经兮兮啦。” “老是见她那种吓得要命的眼神,有毛病的!你小心受影响啊。” 季向葵往斜前方顾旻的身影瞥了一眼,“是呢,神经病嘛。真可怜。” “就快要高考了诶,只有你才会和那么晦气的人呆在一起。” “向葵是一向都最好心啦,从高中第一天就是,对吧?”说着用手肘捅了捅身边的女伴寻求认同,换来对方笃米似的点头。 “没办法,我天生是看不得别人可怜的。”颇受欢迎的女孩摆出无奈的神态耸耸肩把手一摊,脸上随即换出夏花般绚烂的美好笑容。 听见了。都听见了。 其实,在那个庞大骇人的声音不出现的时候,周围还是有无数琐碎得像小刀片一样飞来的其他声响。“神经兮兮”、“吓得要命”、“晦气”、“可怜”的自己全都听得清晰。从最初肌肤龟裂似的锥心刺痛到现在麻木的钝痛。人像被吸进了不见光的黑洞。这些不怀好意的声响在那次“愚人节事件”中涨到□,搅得整个世界都旋转了起来。 “十七岁都没有被男生喜欢过啊,太搞笑了吧?” “这一次还是假的,很失望吧?” “太可笑了。” “太可怜了。” …… 原来三月底全班都神神秘秘地策划着“毕业前的愚人节一定要搞个大行动否则太遗憾”结果竟是这样,一向对班级活动置身事外的顾旻彻底傻了。不能怪别人,只怪自己忘记愚人节这个饱含恶毒的日子了。 昨天收到情书的时候还误以为自己变成了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居然被那样的人喜欢着,现在想想果然是不现实的。太忘形了不会有好下场啊。 “喂,你从来没收到过情书吧?”眼前晃起了同班最受欢迎的男生程樊戏虐的表情。 顾旻心里一堵,张了张嘴想反驳,却找不到说辞。 女生搜肠刮肚的心理活动立刻被男生丢过来的一封信样的东西打断了,“拿去啦。” 沉重的鼓槌敲响心脏,被拆开的信中赫然写着“顾旻:其实我是喜欢你。——程樊”这样寥寥数语倒是和男生凶巴巴的语气很成正比,但顾旻用手指触上去却似乎探到截然相反的温度,暖得毛孔都撑开。已经搞不清这时候是应该笑还是哭,欣喜还是难过。 仿佛是溺水已久的人好不容易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十七年来第一次,被那样优秀的人喜欢。 所以,才会在这最后一根稻草被夺走时泻走了最后一点气力与希望。 “你不会当真了吧?昨天是愚人节啊哈哈。” 眼前突然腾起的雾气像微缩的云阻挡了视线。连呼吸也把胸腔压抑得胀痛。然后那声音就像潮汐一样浩瀚地从头顶漫了过来。 ——顾旻,你也很孤单吧? 【贰】发卡 周一早晨四肢无力地站在操场上听国旗下讲话,身后一小堆女生不安分地讨论起明星的八卦,被巡查的老师低声训斥了两次,依然没有收敛的意思。 顾旻的右肩被人点了点,侧头去看,是一张称不上熟悉或陌生的脸。虽然从来没打过交道,但站在自己边上三年也知道在心里暗下定义“哦,是你啊”。女生扬了扬眉毛,“你,有事么?” 隔壁班的女生往后望,确定了一下巡查老师的方位,然后朝顾旻所在的四班挪近了一些,先一笑,而后低声问道:“头上的发卡是哪里买的呀?” “诶?我吗?”反应了两秒才意识到今天的确换了新的发卡,“是在海运学院对面的小店里买的。” “真好看,我想起《斗鱼》里的安以轩也戴过个一样的。” 顾旻微怔,刚想友好地笑笑,却听见后面季向葵发出的一声:“嘁——” 回过头,季向葵的脸色难看,目光已经抛远向别处,却还分明敛着不屑。顾旻有点尴尬,没作声。 随着人流往教室走时,照例跟在季向葵的侧后方。白驹过隙的时间,就听见她忍不住说:“你头发又细又少,扎那种发型难看死了。” “……哦。” “而且那发卡又那么俗,你是不是不知道品味为何物啊?”嘲讽似的停下来转身面向没反应的顾旻,下巴往上扬一点,“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啊?” 顾旻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发卡摘下来放进口袋里,柔软的棕色长发泻下来,恢复到披肩的状态。 季向葵满意地转回去继续往前走,再没有别的话。 顾旻咬了下嘴唇,又无声地跟了上去。 不管怎么说,那还是自己唯一的朋友。即使那友谊既轻又薄,在对方心里更是毫无份量。 从一开始,对季向葵来说,顾旻就只是用来“陪衬自己、显示自己同情心”的最佳道具而已。从一开始,顾旻就心知肚明。但这明显带有利用性质的友谊还是因贴上“唯一”的标签而变得可贵起来。 班里最漂亮开朗的女生,和最傻气内向的女生,这种很奇特的朋友组合本身就有利于让受欢迎者更受欢迎,受排挤者更受排挤。 那么,季向葵你何苦要多此一举地处处打压呢? 顾旻跟随的脚步渐渐慢了下去,与此同时,脚下的地面再一次颤抖起来,脑海里混沌一片,那个声音从极其遥远的地方涌来,充斥进模糊的意识里。 ——顾旻,你也很想摆脱她吧? 顾旻停下步子目送着季向葵毫无察觉地走远。手伸进校服口袋里,缓缓地用力下去,发卡的尖锐硌痛了食指。 是。很想很想摆脱她。却不得不和她有交集,因为这是我仅有的出路。 【叁】车票 下午眼保健操音乐响起时,半空滚过几声雷,到放学,噼哩啪啦地砸下雨来。顾旻一个人“咵叽咵叽”踩着水往车站走。 光线因为雨天的缘故又散去几分,只有水面上漫漫地散射着明黄色的车灯。车站上仅有的几个人变得鬼影憧憧。走近点,能分辨出靠在潮湿护栏上的那个“鬼影”是自己认识的人。正迟疑着要不要打招呼,年轻男生的脸在黯淡的光线中突然转向这边,目光浮游了一会儿定格在自己脸上,女生慌张起来,有种无处遁形的感觉。 定定地维持了一秒。随后,被湿气渲染得毛了边的轮廓上,脸部的位置逐渐改变了一点。下巴上紧绷的线条松了下来,推开一些,好像在笑。 “呐,是你啊。” “唔。你们班也刚放?” 一辆庞大的卡车呼啸而过,恰巧打亮了男生变作饱受苦难的委屈面孔:“是啊,老师拖课,可真没人性啊。” “可不是。……上次,谢谢你。” “哎,还提那个干嘛?” “你乘几路车回家?” “775。你咧?” “130。” “那也很快就来了。最悲惨的就是乘794的人哪,好像要二十分钟才一辆。……对了,整天和你粘在一起的那位呢?” “你说……季向葵?” 看不见,但能感觉到对方点了点头。 “她啊,就住在桃林一区。出门左拐就到,不用乘车的。” “哦。那你路上一个人注意安全啊。” “嗯。呵呵,也才两站。”这回换女生的脸被缓慢驶来的130车的车灯打亮,“呀。我车来了。”说完低下头掏出钱包翻找起来。不幸疏忽了,早上出门时没备齐零钱,乘无人售票车会挺麻烦。一股紧张的燥热涌上来。 “哈,没零钱了?……给” 什么伸到眼前,恍惚间没有看清就下意识地抬手去接了。 等辨别出是公交预售票,想还回去已经没机会了。女生颇有悔色地说:“我,我下次还给你。” “算了。”男生在湿漉漉的灯光中摆了摆手,笑着,“你还真是个有趣的人。” 还想说什么,但车门已经哗啦一声开在面前,忙不迭地跳上去,还想回过头道谢,见男生已经往车后走去,775也停在了后面距离两个车位的地方。 伸向投票口的左手突然僵在半空,转而攥紧了那张预售票收回来,换成用右手中的五元钱在司机面前扬了扬:“我没带零钱。”扔了进去。 “那你在这边等四个人上车吧。”也不太在意地答了句,将车子启动了。 跟着上车的几个人往里面挤了挤。顾旻费劲地抓住栏杆把自己固定在门口没动。 林森。顾旻知道他叫林森。可是不确定对方也同样知道自己。 年级里几个稀有的成绩好又拉风的男生之一。是这一届的学生会主席。在上面一层楼的七班。从高一起就和自己成为点头之交。没说过几句话,但在校外偶尔碰见时不需要依靠校服来辨认是与自己一个学校的。 可就是这样的“点头之交”,在半个月前,从走廊的尽头逆着光走过来为自己拨开喧嚣的人群,用一句“程樊,无聊得够可以啊”结束了一场闹剧,牵起那时候因为听见奇怪声音而发愣的顾旻往楼梯转弯处走去。顾旻从茫然中缓过神,被触碰过的手腕忽的灼热起来。 少年凛冽的眉眼缓慢地淡漠含糊了。阳光下的转弯口,两人的影子斜斜地摊在地上。哪里来的一点笑意,不偏不倚降落在明暗分明的男生的脸上,微妙地改变了神情。 好像熟识许久似的,没有称呼,他说,“没事了。”又指指身后人群散尽的地方,“你别那么好,让他们欺负。” 因为站在树边,男生的校服衬衫被染上好看的深绿色树影,一晃一晃地摇曳。比起他背后晃眼的白色日光,自己这边是灰色的阴影。换个合适的视角,应该是相当鲜明的反差。就这样,顾旻的情绪从受惊后的茫然变成难过,沉重的酸楚在胸腔里翻腾起来。 环绕在四周的声音并没有散去,脑袋里重新响起的悲伤字句,不再是“你也很孤单吧”,而是…… ——顾旻,你也很想被人喜欢吧? 【肆】电话 十五岁以前的顾旻,有着和所有少女无异的天真面孔。迷糊爱笑,放学时和同班同学——男孩和女孩们——举着关东煮在车站等二十分钟来一辆的那路公交车。因为其他同学的车都是几分钟来一辆,大家都自愿陪她直到上车,同时也以此来延长聊天的时间。 之后顺顺利利考进市重点高中。父亲在那年夏天还晋升了一级。家里搬到离高中的学校更近的地方。可谓三喜临门。但是接下去的记忆便暗陈模糊起来。 父亲升了官,整天在外面应酬,每日醉醺醺回家,对顾旻和母亲又打又骂。在外他是有身份有地位的领导,在家则换成暴君的嘴脸。醉酒时发酒疯,醒酒时耍威风。不止一次地随手抡起身边的物件就朝人砸来。一个新家也变得千疮百孔。 母亲走的那天,顾旻毫无意识,见母亲欲言又止的神色倒有些奇怪,没有太过在意地挥手告别了。 那天晚上父亲照样喝了酒,顾旻躲在自己房间不敢出去。房门差点被捶烂,顾旻这才意识到,妈妈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第二天上学前,顾旻战战兢兢地打开门,父亲烂醉如泥地睡着,发出很大的鼾声。 鼻子不争气地酸起来。底板上被水杯砸出的大坑咧着嘴像是在嘲笑。女生缓慢地蹲下去摸了摸锯齿般凹陷的锋利边缘,终于把头埋在臂弯里哭了。 心里像火车碾过一样绝望。 从那以后三个月,一句话也没有说过。 没有语言,没有表情,就像小时候玩的“我们都是木头人”的游戏。起初同学们还好心地追问着顾旻怎么了?在反复确认“家人没有过世”之后终于失去了耐心,“神经病”“神经病”的叫起来。顾旻的世界至此四分五裂,破碎得再也无法缝合。 顾旻所在的四班并没有老师拖课,只是她自己不愿那么早回家。 到家时已经七点半。父亲还没回家。屋里弥漫的一股令人作呕的酒气让顾旻不得不先放下课本起身开窗通风。穿过父亲房间时踩到异物一个趔趄,手撑在床头柜边才没有摔倒,低头看原来是电视遥控器里滚出的电池,而被摔坏的遥控器和电池盖正散落在更远一点的地方。木地板上有一道不算长的深痕,可以判断昨天遥控器在这里落地。 但顾旻在捡起遥控器的同时发觉这判断很不准确。因为地上有太多相似的痕迹争先恐后地认领着遥控器的落地点。顾旻伸手去摸凹凸不平的地面,一点微小的刺痛,手猛地缩回来,在自己漠然的注视下,过了半天,一颗小血珠战战兢兢地冒出来。地板里镶着很久前摔破杯子的碎玻璃渣。 一个可怕的假设突然在脑海中清晰起来:如果哪次摔掉的东西不是向地板而是向自己砸来,结果会怎样? 伴随着顾旻已经渐渐习惯的巨大动静,那个声音仿佛从遥远传来,却又像在耳畔低语。 ——顾旻,你也不想有一天这样默默无闻的死去吧。 深感过去的两年多时间自己能躲过每一次的飞来横祸是多么幸运的事。然而,也不知道未来能再躲过几次。 死去。默默无闻。 顾旻忽然很想找人说说话,掏出手机后把联系薄从头翻到尾,光标从一个名字移向另一个名字。却感觉没有一个人适合倾诉。 有病吧?都高三了不好好复习功课聊什么天?应该会这么想吧。 视线中的一点亮光在“季向葵”的名字上停了两秒,手一用力,向下的键被按出“嘀嗒”的声响,跳了过去。 “季”字以“j”开头,顾旻没有社交广到再认识一个姓“康”或者其他稀少的以“k”开头的人。所以在那之后,光标停在“林森”的名字上,动不了了。 在屏幕熄灭的瞬间,不知从哪里借来了勇气,又或者只是失手按错,等到反应过来,已经听见男生清晰的话语传出听筒,刺穿了安静的黑暗。 “喂?” 女生慌忙地把手机移到耳边。 短暂的迟疑使对方又追问了一句:“谁?” “我是……我是季向葵的朋友。” 后悔得差点咬舌自尽。觉得说出自己的名字只会造成对方的困惑,但是明明还有别的表达方式,比如“我是四班的”或者“我是刚才和你在车站见过面的”。潜意识作祟,连自己也没有料到,最后脱口而出的竟是“我是季向葵的朋友”。 季向葵这种校花级的人物,应该是年级里任何人都认识的吧。恨自己不能摆脱她而存在。 那边沉默了两秒,才开口说,“哦,是顾旻吧?” 他说, 是顾旻吧? 手突然吃不住力,手机掉了下去,翻盖在坠地的瞬间合上,“啪——”一声。电话挂断了。 就像顾旻在林森视野不及的时间和空间里得知了他的手机号一样,林森在顾旻同样不曾知晓的时候和地点记住了她的名字。 无尽的黑暗里,什么被种在了空气里,又像藤蔓一样迅速地生长起来,把自己安全地缠绕。 顾旻用手捂住脸,冰凉的什么从指缝里流出来,像突然挣脱了束缚似的肆虐。喉咙里再也压制不住哽咽:“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死。” 【伍】名字 一半真实一半虚幻的梦境,顾旻费了好大劲才把那真与假的临界点找准。 男生站在三楼朝下面喊道:“柳溪川学姐,学姐!” 正在教学楼间的天井里准备往寝室走去的学姐朝上仰起头,神色迷茫地转了半圈,终于在男生挥手叫到“这里这里”的巨大动作幅度中准确定了位。 “拜托让新旬学长等下给我个电话,我是手机号是13817717xxx。” “等一下,”学姐在包里翻了翻掏出手机,“再报一遍。” “13817717xxx” 这些都是发生在两年前的现实。但接下去…… 男生停了半天,等到学姐重复一遍挥手道别后,脸缓慢地转向远处同样拿着手机记下号码的顾旻。目光停在她脸上没有移开,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让顾旻收回手机的手僵在了半空。 他张了张口。 现实中这样的距离应该是听不见的,可顾旻却清晰地捕捉到那响在耳畔的声音:“你会打给我的吧?”周身涌上一阵带着刺痛感的燥热,仿佛被揭穿了什么似的,于是,吓醒了。 那不是真的。 事后回忆起电话事件,太唐突。顾旻想,毕业前应该再见他一次解释解释。没想到再次的见面更加唐突更加意外地发生,比计划中更快。 周五放学,顾旻和往常一样在教室里复习到天黑,顺着学校临近篮球场的一排铁栏杆往车站走,远远望见黑暗中有什么拧成了不寻常的形状。大概是在黑暗中呆久习惯了,顾旻一点害怕的心理都没有,只是靠近了栏杆,贴着墙面走近过去。 近了才明白,是两个男生在打架。 从急促的呼吸和“噗嗤噗嗤”的拳脚声中,顾旻一下就悟了出来。这天没有月亮,借着十分微薄的星光,分辨出面朝这边的那个并不是自己学校的男生,穿的校服,虽然也是白衬衫,但看上去就是挺别扭。而背向自己的这个,应该才是阳明的学生。 “别打了。”本想喝一声,话到嘴边又退缩成好言相劝,没有任何力度,所以也不会有任何作用吧。听没听见都不一定,顾旻感到自己有点螳臂当车的可笑。 可是面向自己的男生却停下了动作,抬头看过来。一定是自己的脸因为方向的缘故驻留了更多的星光,男生突然后退两步,转身跑了,在民生路和灵山路交界的路口拐向一边消失了。“啪哒啪哒”的脚步声回荡在整条空旷的街道上。 莫名其妙啊。顾旻意识到那大概是什么认识自己的人。初中同学吗?怕自己看清他的面貌所以逃走了?虽然打架不是什么光荣事但对于男生来说也不至于羞愧到落荒而逃的地步啊? 还觉得有蹊跷,正琢磨着,却被一旁靠在栏杆上喘气的男生叫住:“顾旻?” “哈?”吓了一跳,仔细看才认出,是林森。 在走廊,在操场,在教室门口,在办公室里,或者,在高考的考场。顾旻设想过无数与林森再见面的场合,却唯独没预料到这一种。 “还好你家近啊,要不然我还真得把你扔在马路上。”顾旻端来热水拧了把毛巾。 男生笑起来,“你忍心?”因为牵动了伤口,话说完抽了口冷气。 “被打成这样还贫嘴。别动了。”擦下的血迹在水里一圈圈淡去。 “我也打他了!” 女生一时还没反应过来男生话语里何故冒出那么多愤慨,过了半晌才明白,想笑,嗔怪着:“打人是什么好事啊?学生会主席还打架,什么榜样?” “是他先莫名其妙冲出来动手的。” “诶?不知道原因?” “认都不认识。” “……你也真倒霉。”伤口处理得差不多,女生端着盛满淡红色液体的脸盆站起来,“一个人住?” “家太远了,高三跑来跑去不方便,所以租在了附近。” 女生想不到什么评价,停着愣了好一会儿,才说着“你也很不容易”转身去了厨房。 男生站起来靠在厨房门边,想找出什么论据来证明自己能力强一点问题也没有,但看看四下到处散落着衣物的客厅终觉得底气不足没话了。 女生把水倒了盆洗干净,再转过头来,“你饿不饿?” “没什么吃的。” 打开冰箱,果然。 “要不然就下点面条吧。你该不会讨厌吃?” “啊。不会不会。我这种人最好打发。”男生连忙摆了摆手。 趁着女生忙着煮面,男生一瘸一拐缓慢得挪动,在客厅里转了两圈,把所有衣服卷起来塞进了衣橱里。看得见的地方都迅速整洁起来。等到女生端着面条出来,还愣了一下。“动作挺利索啊。” 男生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拖开饭桌边的椅子把女生让过去。 “前几天是你打电话给我?”男生在她对面坐下,咬着面条问道。 “嗯。 “有事吗?什么也没说就挂了?” “……”女生不知该怎么回答,隔了五六秒才说,“也没什么事。想找人帮忙,后来觉得和你也不是很熟就算了。” “干吗那么想?以后有事你尽管说啊。”男生咽了口汤急急地说。很孩子气。 “……好。” 林森没问顾旻是怎么知道他电话的,所以顾旻也没问林森是什么时候知道她名字的。 但两个人没什么交集,话题转来转去,好像很容易穷尽的样子。 林森问:“你是冥王星的‘冥’?” “哈?”女生用筷子拽起面条的手停住了。 “不是吗?我一直以为是啊。” 顾旻释怀地笑起来,原来意料外的确切中终于还是有那么些意料中的不确切。“不是,是前鼻音,旻天的‘旻’。” 见男生还是一副不明白的表情,料想他大概只是理科强。想用筷子蘸着面汤写,却突然又打消了这种念头。 女生摊开男生的手,在手心里一笔一划地写下。 竖。横折。横。横。点。横。撇。捺。 八画。 “旻。旻天的旻。” 【陆】行星 “哈,原来是这样。因为‘冥’字很少用,所以我还猜是不是你的守护星是冥王星才这么叫。” 过去好多日子了,林森的话却总还在心里扰。顾旻忽然对那颗星星产生了一些好奇,决定中午吃完饭去图书馆查查看。 “公转轨道:离太阳平均距离5,913,520,000千米(39.5天文单位)” 那么远。 “直径:2274千米” 那么小。 怎么觉得和自己有点相像? “这颗行星得到这个名字(而不采纳其他的建议)是由于他离太阳太远以致于一直沉默在无尽的黑暗之中”。 无尽的黑暗。 “冥王星是一颗很特殊的行星。它与海王星的轨道有部分重叠。” 有部分重叠。 “九大行星中离太阳最远、质量最小的要算冥王星了。它在远离太阳59亿千米的寒冷阴暗的太空中蹒跚前行,这情形和罗马神话中住在阴森森的地下宫殿里的冥王普鲁托非常相似。” 在寒冷阴暗的太空中蹒跚前行。 顾旻突然感到连呼吸都急促起来,血液像是凝固,手脚冰凉。自从上次和林森见面就没有再听见过的可怕声音在脑海中一次次倒带。 ——顾旻,你也很孤单吧? 我也是这样孤单。 ——顾旻,你也很想被人喜欢吧? 我也从没有被人喜欢。 ——顾旻,你也很想摆脱她吧? 我也很想摆脱和海王星重叠的那段轨道。 ——顾旻,你也不想有一天这样默默无闻的死去吧。 我也同你一样,想快乐而坚定地活着,永远永远不要死去。 …… ——顾旻,我是冥王星,我是和你命运相似的冥王星,我在对你说话啊。 觉察到接近了真相的顾旻艰难地抑制住悲伤挪向窗边,天空是碧蓝无云的怡人。那颗星星,即使在晚上也看不见,白天又怎会有半分踪影? 但是,即使看不见。 顾旻仍可以用心感觉到,在广袤的太阳系中,有一颗很小很小的行星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一刻不停地悲伤旋转,它的命运和自己相连。 午后人烟稀少的图书馆里,管理员阿姨似乎听见了某些一样的声响,进到里间时才看见,有个规规矩矩穿着校服的女学生正蹲在地上掩面而泣。 无数小尘埃形成通路在书架边飞扬,阳光在她的周围画着圈。 她说着旁人无法理解的言语。 ——冥王星,我听见了。我听见了你的声音。 【柒】天文 高考完毕业旅行的清晨,顾旻急急忙忙地拖着行李奔进学校,却发现自己班级的大巴已经开走了。傻傻地在校门边呆立了一会儿听见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抬起头,看到林森挥着手一路“顾旻顾旻”地喊过来。 “干吗站在这里?” “他们已经走了,”顾旻苦笑着耸耸肩,“我在我们班就是这种不上车也没人发现的人。” 男生的表情却一下严肃起来,“别笑。”拉过女生的行李,“上我们班的车吧。” “不用了。不用了。”这么一来,顾旻反而慌张了。 两个人执拗了半天,林森想想顾旻也不是开朗到可以和别班同学打成一片的女生,勉强不得。 他想了一会儿说,“你等我一下。” 顾旻站在原地茫然地目送他走到七班的车边说了些什么又走回来。 “走吧。”男生重新提过女生的行李。 “去哪儿?” “到学生会办公室把行李放下再说。” “诶?” 树荫下男生侧过头来冲顾旻笑了笑,“我跟他们说了我也不去了。” “那怎么行?” “那怎么不行?” 正绕着,七班的大巴“突突突”地驶过身边,车上的男生女生们不整齐地“嘘——”起来。某个看上去和林森关系很不错的男生探出头来叫到:“重色轻友啊你小子!”目光转向顾旻后又补充了一句,“眼光还不错啊。” “要你管!”林森笑着反驳回去。站在一旁的女生却红了脸。等到所有的噪音都安静下来,看见他转过头对自己说:“走吧。”无限温柔的声音,快要沉溺其中爬不出来。 “林森。” “嗯?”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吧?” “嗯,怎么会忘记哦。我那时候真傻啊,晚上做值日的时候错跑到楼下你们班的教室去拖地。” “哪里是拖地,只不过胡乱弄了两下,连灯都懒得开。” 男生不好意思地笑起来,“是嘛,我急着回寝室睡觉哩。倒是你,怎么坐在教室里连灯都不开,也不吭声。” “我吭声啦。” “是啊,等到我把地都拖完了才冷冷地来了句‘同学,这不是你们班教室’。可真吓得我魂飞魄散啊。” 顾旻笑着,肩膀剧烈的耸动,笑着笑着,眼睛里就湿了一片。 林森永远也不会知道的是,那个夜晚吓得自己魂飞魄散的女生已经整整三个月都没有说过一句话。把自己默默地封闭在无尽的黑暗里,呆滞地坐着,什么也不要看见,什么也不想听见。却在男生冒冒失失冲进教室的瞬间,视野里拓出了一小块沾染着银色月光的空间。 那是顾旻的世界里,唯一的光线。 林森问:“你最后志愿填的是什么专业?” “天文系。” “天文?”任何一个正常的都市女生都不会做出的选择。有点让人大跌眼镜的效果。“为什么啊?” “不为什么,只想用望远镜去看看它。” “谁?” “一个总是和我说话的朋友。” 冥王星。 在肉眼看不见的地方默默运行的小行星,我想用望远镜看看它的模样。 尽管这决定被无数人嘲笑,甚至连老师都说“以你的成绩想考南大是很危险的啊”,自己还是坚持了下来。 “呐,林森,你会记得我的吧?” “嗯?干吗这么问?” “我没有报上海的学校。以后可能见不到了。” “哈?我也没有啊。我报的是南大。” 心猛然漏跳一拍,“是,是吗?” 仰起脸去看林森的顾旻,突然有种身在童话的错觉。男生墨色的头发有点挡眼睛,眉宇间一点少年们独有的凛冽,轮廓分明的脸,再退后一些,颀长瘦削的身材。眼里快要盛不下。 是自己的世界里,唯一的光线。 那光线在耳边缠绕,轻柔地结成茧,声音贮藏心间成为退不去的化石:“即使离得远,也会记得。一直一直地,记得。” 【捌】再见 2007年八月二十四日。阳明中学建校十周年。 即将升入高二的男生顾鸢混在人群里忙着张罗校庆。数不清的校友从门口涌进来,大多还都是年轻稚气的脸。 “前辈,签个到吧。” 一本签到本送到林森面前,使他不得不松开季向葵的手拿起笔,写下工整的“06级林森南京大学”的字迹。把本子递给身边的季向葵后,转头恰遇上小学弟欲言又止的脸。 “怎么了?” “学长是去年毕业的四班的学生吗?” “不是啊,”好脾气的男生用手指指埋头签字的季向葵,“她才是。怎么你见过我吗?” “不不不,那大概是我搞错了。我是在堂姐那里见过这个名字,应该不是你啦。” “在哪里?” “堂姐写在一张公交预售票的背面。我还曾经嘲笑她‘是不是暗恋的男生的名字’哩。” “你的堂姐叫?” “叫顾旻。那……是你吗?” “哦。”男生沉吟半晌,“可能是我。顾旻最后考去哪里了?” “考上了南京大学天文系。” “呀?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 “应该的啦。她从去年……哦,就是去年的今天开始患上了奇怪的耳鸣病症,所以一直在休学中。” “耳鸣?难怪也一直没和我联系啊。”签好名的季向葵将手中的纸笔还给顾鸢,脸上甚至还有几分不屑,“她这个人啊,以前是神经病,现在是耳鸣,反正是和怪病耗上了。” 两个男生的眉头同时蹙了一下。 “这样啊。……待会儿结束后我和向葵去看看她吧。”林森接过话茬打破僵局。 “……不用了,”顾鸢脸色有些不快,“两个月前,她因为那个病,彻底听不见了。所以,伯父送她去美国医治。” 在我们看不见听不见的地方,我宁愿相信你一个人幸福地生活着,不再是那个坐在黑暗中一声不吭的女生,那个被同班同学堵在走廊上欺负的女生,那个在自己家煮面告诉自己她的名字的女生。 而同样,我也祈祷你不要看见听见那些残忍的真相。这世界里的每个人都在幸福地生活着,没有一个需要你想念你,只有在偶尔的会面中提及你,叫顾旻的姐姐或者叫顾旻的昔日同窗,也就这样隔岸观火地谈论着你的病情一笑而过。 我宁可你永远不要回来。 可是其实,去年今日,去学校拿毕业照的顾旻已经触摸到这场残忍幻觉的落幕。 因为全年级站在一起拍照,大家在操场上站成半圆形,然后等待看上去技术含量很高的相机转上半圈,光线扫过自己的眼。顾旻正忙着在人群里寻找林森的身影,想急着告诉他自己已经拿到南大天文系的录取通知书了。因此错过了看向镜头的最佳时机。 而最终在那张全年级的毕业照上,顾旻失魂落魄地发现,自己看着林森那边的同时,林森在往季向葵所在的另一边张望,一样的错过了看向镜头的时机。真正的记忆像潮水般破了决口朝自己涌来,那个夜晚和林森扭打在一起的并不是顾旻的初中同学小学同学,而是与顾旻见过几面的季向葵在圣华中学的男朋友。真相原来是这样的啊。 也是在那天晚上,从新闻里得知了消息:根据2006年8月24日国际天文学联合会大会的决议:冥王星被视为是太阳系的“矮行星”,不再被视为行星。从此它将失去名字,定义小行星序列号为134340。 以为是自己这个世界唯一的微薄的光线,却在朝自己奔来的途中突然折转了方向,朝着永远不再相遇的轨迹疾驰而去。 又或者,从一开始就不是朝自己而来,只是我会错了意。 你很快就会把我忘记。你很快就把我忘记了。 从那天起,顾旻就永远地被散不尽的耳鸣淹没了。那种近似绝望的声音贯穿在女生活着的每一天里,无论什么方法都不能治愈。只有自己知道,那是哪里传来的悲伤的声音—— 【玖】冥王星 ——你记起了吗?曾经有一颗行星因为弱小得看不见而被踢出了九大行星。 ——那颗灰色的小星球至今还在某个被人遗忘的角落默默地旋转着。 ——看不见呢。可是我却听得见。 ——宇宙中传来的哭泣经久不息。 ——————————end———————— 世上只有 vol.00今。分裂。 你说你出差来北京顺便看我。 电话这头不断地抱怨“马上要期末考试啦,忙也忙死啦,过来做啥啦。”直到电话那头沉默了。寂静像塌方,桥的彼端沉没下去激起千层浪,此端许久才受到余震有点意识。 “……唔。好吧。到了给我打电话。” 学不会怎样把生硬的语气在瞬间扭转过来,只好尽力而又蹩脚地略加缓和。 在所有人眼中那个温柔乖巧的女孩子在你这里总是违心的全然不同,人格分裂似的,不知道究竟为什么。 vol.01忆。岔路。 挂上电话就露出了本相,兴高采烈地在寝室里跳来跳去,对每个人说“我老爸要来看我顺便出差咯。” ——是这样吗? 传说我们是这样相遇的。 冬日晨曦微现,细碎的光线点点滴滴在你期待的脸上勾画着棱角,你披着军大衣站在产房外漫着薄雾的回廊里焦急地等待徘徊。医生抱着我走出来说“恭喜啊是个千金”,你失望得差点没站稳。 这个不知真假的桥段,作为当事人的我也是从作为当事人的医生阿姨(妈妈的同事)那里听来的。 即使不知真假。仅因为最初占据脑海的那一个直接且幼稚的判断,就从此耿耿于怀。 你是军人,常年不在家。我们聚少散多。 有一次回家探亲。开着玩笑和妻子拌嘴突然后脑勺被两岁半的女儿用榔头猛敲一下——这种离奇的事情也只有身为军人的爸爸才有幸经历。 我已经不认识你。竟然。 莫名地,恼怒地,诧异地,伤心地,回过头。 小丫头皱起眉头,圆鼓鼓的脸上写满了“干吗欺负我妈妈!”。 从那个岔路口开始分道扬镳。 你工作在荒芜深山或者荒凉海边的时候,你的女儿从娇气的丫头长成精明的小资的时尚的女生。周末和一般大的女孩子去逛街,做发型,讨论某品牌新出的化妆品。 纵然相见时仍可以貌似亲密,但不可否认,世界上的确有这样的无论怎样忽视也依然存在的河流,横亘在我们之间奔腾不息,漫起朦胧的水雾模糊清澈的双眼,倒灌入年华的血管,堵住了温热血液的所有出路。 vol.02今。单纯。 ——哈。长胖了呀。 完全不了解小女生心理的爸爸乐呵呵说出的话。 司机叔叔在一边不停地忙活着,从车后箱搬出什物一堆又一堆。 ——呐,这是什么? 我手指一大纸箱。 ——蜜橘。 ——汗死我了。带这个干什么?北京也有卖呀。 ——哈哈,这个你就不懂了,北京卖的不是这种。品种不一样的。我特地在机场买了带过来。三十块钱一斤,老好老好的。 ——好贵。 ——这个你就不懂了,贵的才是好的。 唔,这是你一贯的思维。 贵的才是好的。你的女儿永远用的是最贵最好的东西,笔记本,手机,mp3,相机,衣服,化妆品。是从奶奶那里学来的“贱养儿,贵养女”的道理。 只有一件事你最清楚——我要对你好。 我对你好。把最贵最好的东西给你就是对你好。单纯得让人心疼的直念成为我从小到大虚荣的来源,你的爱抽丝成茧,包裹起我用自私和冷漠筑就的心脏。 吃完饭后又陪我去超市买了好多零食,可是我居然很不领情地指着高悬头顶的“蜜橘3元/斤”的黑板,眼睛放肆得网罗你的尴尬和无奈。 对不起,我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 vol.03忆。怎么了。 是怎么了呢?从最初对你的敬仰和依赖,到今天变态的疏离,中间十几年岁月的广袤地带,仿佛遭遇地震,又台风过境,再冰雹降临,最后只剩下萧瑟的尘土飞扬。 记忆中有一个镜头是永远抹不去的。 瘦弱的女孩子仰着脏兮兮的小脸追在尘土飞扬的汽车后面一边哭一边奔跑,年轻的父亲故作轻松的在车厢里回过头微笑着隔着车后窗挥手。 一次又一次的离家。一遍又一遍的挥手。 现在的我可以开心地向往自己即将抵达的每一个地方而忘记离别的哀伤,可以轻笑着摆摆手——好咧,不要送了。然后看着你的脸在月台上迅速向后飞奔,立刻就恢复兴奋给同学发起了短信。 即使一个人拖着行李到北京读书,报名的时候身边全是别人的家长,也没有觉得不妥。你在电话里反复内疚,因为出差没法送你啊,真遗憾。我很潇洒地在这边笑,没事没事,你女儿本来就很强的咯。 却没想过,也许你会失落。 当年那个把一小团白白软软的手放进你宽阔掌心的丫头,已经不再是迫切需要你的人;那个一整天坐在电话旁等你的丫头,已经在接你电话时学会说,在写东西老忙的,挂了哈;那个坐在幼稚园板凳上巴望着你快来接她的丫头,已经学会在夜幕降临时发你短信,我今晚有事不回去吃饭了。 是怎么了? vol.04忆。争执。 小时侯的争执总是因电视而起。看着《医家兄弟》、《女主播的故事》之类肥皂剧的女儿显然不能符合你的要求。 常常哭哭啼啼跑到厨房里妈妈身边指着不远处靠在沙发里把持着遥控器的爸爸嘟嘟囔囔:“看哪看哪,他又欺负我呢。”最后也往往是以忙碌的妈妈朝沙发那边随意喊出的一句“不要聊猫逗狗!”而告终。 长大以后,每次我在饭桌上说起学校的八卦,妈妈总能听得津津有味,而你却不能忍受。结局总是以我的一句:“是是是,就你阳春白雪,我是下里巴人,不过你那些都曲高和寡,不要在我们这种俗人面前对牛弹琴”而告终。 有时会瞠目结舌。 不知惊讶的是当年那个以“猫狗”自诩的丫头突然学会这么多成语,还是能一口气说这么长一句话。 在我眼里,你同样变了许多。 疏远的,对面无言的,军阀似的,总是摆出领导威严的爸爸。 一回家就常常嚷着“看新闻联播!你这样会变流氓”的爸爸。 时不时会愤怒地冒出一句“我小时候从来就不会像你这样……”的爸爸。 争执得最激烈的那次,我穿着睡衣从床上跳起来离家出走。 过分如此,让你看我的学生手册中老师们一致评价:“人缘好性格好,从不大声与人争执”时纳闷这结论是怎么来的。 vol.05今。目光。 下午课上到一半收到短信:“出来老爸请你吃饭。打打牙祭。” 圆桌上一圈都是你的同事,你体面地坐我左边,我不体面地在你右边狼吞虎咽。 ——你午饭没吃吧? ——唔。 ——早饭也没吃吧? ——唔。 半晌无语了。 我有点奇怪地抬起头。听见你说——吃完了打包带一点回去哈。 慈爱的宽容的目光顺着凝固了的空气滑进我的眼睛里,糅进眼眸,硌得生痛,高光在瞳孔中央,迅速膨胀扩张。 妈妈最爱你了——这样的话妈妈经常说。 你却从不曾说过。你能给的,只有目光,可惜我从来看不到。 vol.06忆。偶像。 每个小学生都写过的作文题——《我的偶像》。 那时候,我写的是你。 小时候脑子里时常轻易冒出“世界上最”这样的定语。世界在我眼里不过就是家里住的小区和学校周边有小摊的方圆一百米。 期中考试居然考了第二名。——小学日记中,世界上最痛苦的失败。 学校右边第二家店的关东煮。——小学日记中,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 …… 而你,是世界上最让我崇拜的人。 几乎不认识什么人。但比起看上去不够强壮、平时又爱管东管西的弱弱的妈妈,你实在太令人崇拜了。 而这一切可爱的过往,很快就如尘埃无声无息地淹没在漫长久远的时光流年中。只有在许多年后因为搬家而大扫除,整理出了小学时的作文本,才又伸手接住了这一颗寂静安于逝水的尘埃。像听见了从遥远海浪里鼓出的海螺鸣响,心忽然寂寂的忧伤起来。 去姨妈家做客时,无心的闲聊中夹杂着那样一件小事。 “诶。你爸爸平时看上去特严肃其实有时候还挺逗的。上次在我家一起看电视转播世界小姐评比。他突然说‘其实我家女儿也完全有实力去参加比赛的嘛!’等发现大家超级无话可说的表情以后又尴尬地挠了挠头说‘不过她就是矮了点啦’。” 在场的所有人都笑了起来。我也跟着笑,直到笑着,喉咙哽咽再也发不出声音,埋下头,在别人视野不及的额发后面泪如雨下。 vol.07今。怨恨。 “我明天飞机回去。你赶稿子很忙就不用来送了。”你抢先替我找借口。伸手搓了搓我的头顶柔软的头发,转身上车。 在你的眼里,我已经是冷血的女儿,无法挽回。 背影,隐没在失去声响的暗夜里。思维一瞬间跳了闸,世界只剩下方寸间眼睛里黑白交织的画面。惨淡的黑,哀伤的白。 路灯像烛火,用卑微的气力将蜷缩在地上的我的影子缓缓缩短,缓缓拉长,突然,变成了飞快的牵引。奔跑。眼泪。摔倒。眼睁睁看着车后窗朝我招手的爸爸以我无法企及的速度远去。号啕大哭。 渐渐不见。 自私与体谅,愤怒与懊恼,像一头头焦躁不安的小兽,在你看不见的,我的心里,大声地叫嚣。 为什么每次离别,都隔着玻璃? 大家都喜欢的好孩子。可我是冷血的人。唯独对你。 爸爸,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像强迫症患者那样逼自己把每一件事都做到最好做到最好,不管自己快不快乐能不能做到。 因为这样。 只有这样。 才能成为你的骄傲。 成为你的骄傲。是我一辈子,最大的唯一的奢望。 最激烈的那次争执,起因是你脱口而出的一句:“如果是男孩肯定更有出息咯。”迄今为止,你说的唯一一句伤害我的话,即使是无意的。 已经换了睡衣准备道晚安的我满怀愤恨地从床上跳起来,偷偷摸走妈妈的车钥匙。 我哪也没去,哪也不敢去,舍不得。如果我丢了,死了,就再也见不到爸爸。——脑海里只有这样近似白痴的简单念头。 我躲在车壁冰凉的狭小空间里,没发动车,冷得把自己抱成一团,怀着忐忑的心情盯着单元门,看见你慌慌张张地从里面跑出来,在小区里大喊我的名字。 眼泪怎么也止不住。才知道,我是你最爱的女儿,谁也替代不了。可我就是不走出去,想看爸爸为我着急的样子。 深蓝色的夜空下的无边黑暗里,父亲在近在咫尺的车窗外往复找寻,眼里被月光打出一点点明亮的高光,随着匆匆的步伐闪烁着,像在流泪一样。 我蜷缩在车厢后座,轻轻地对你在我眼前渐渐朦胧起来的身影说着:“爸爸,对不起。父亲节快乐。”用你无法听见的声音。 别人的称赞再多都无意义,只想成为你的骄傲,你却从没说过以我为傲。所有温暖而美好的初衷因为无处投递而被扭曲成尖锐而恶毒的怨气,积堵胸口无处消散。 怨恨和爱,矛盾的双方在我心里水天相接融为一体。像黑的白的琴键可以一起弹出动听旋律。不用分清,也分不清,哪个是真,哪个是假,因为它们本来就都真实和鲜明的存在,也都清晰地意识到世上的另一个自己。 vol.08最爱 我总在伤害最爱我的人。 那是因为其实我太在乎你,即使心知肚明却依然想反复求证——在这个世界上,被伤害以后能继续爱我胜过一切的人,只有你。 ——————————end———————— 对焦 [一] 相机里许多照片没来得及储存进电脑。 柠檬茶,菠萝面包,白色窗纱,逆光的风扇和盆栽,摞满旧小说的书架,折射高光的眼镜架,晨辉在中央教学落地玻璃窗上投下的奇幻光晕……等等等等。 还在继续抓拍新的小奇观。 下午三点的教室,光线切着一个锐角漫进来,在木质课桌上描画出窗棂的形状,十字架。 对焦,定格。 在乎着,记录着。一点一滴。 [二] 离年级大会开始还差七分钟,几位老师还在台上张罗着移动桌椅。亚弥收到乔绮的短信。 “我在南门等快递,要迟到会儿。帮我占个座,等下我偷偷溜进去。” 亚弥回完“好哒~”就收起了手机。 礼堂里乱糟糟,站着的人比坐着的人多。亚弥把放在右边座位的单词手册换到左边。 还是觉得不妥,伸起头四下张望,锁定了本班方阵最靠近侧门位置上的两个女生。 “佀秔、连娜,跟我和乔绮换一下行不行?她要迟到偷偷溜进来,那边离门太远了。” “可是我想中途溜出……”佀秔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连娜打断了:“行啊。” 女生冲亚弥弯起眼睛果断地点了点头,丝毫没顾及身边小声嘟囔了一句的朋友。 等到乔绮根据短信指示方位气喘吁吁地钻到亚弥身边,话题自然从“连娜真是个有求必应的好人”展开。 乔绮微怔,翻开座椅。 “刚才和我们换靠门的座位了。”亚弥补充说。 “哦……”乔绮压着椅子坐下去。 亚弥见自己的感慨没有引起很大反响,有点失望,但注意力很快被乔绮手里的东西转移了:“你又在淘宝上买了什么?” “新款棒球帽。”乔绮边说边拆,“洋基队的,顺便给你买了个白袜队的。喏——” “唉?我也有吗?”惊喜,但非常自然地接过来,把身体俯到低于前排椅背的地方,把马尾辫从帽子里顺出来,扶正了帽檐,从下往上转过头,“好看么?” 笑容像温暖的蒸气冒上来。 “很合你的脸型啊。我帮你拍下来吧。”说着从校服口袋里掏出便携数码相机。 亚弥很配合地摆出“v型”手势和灿烂表情。 花一样的笑容在画面中央。 焦点移过去。 不易觉察的微澜漾开,形成了一片涟漪。 乔绮按下快门的同时问道:“周五社团活动时间球队有赛事,一起去看吗? [三] 乔绮是学校棒球队的经理,几乎每周五都泡在球队。 相比起来,连场上有几个垒包都从没搞清过的亚弥对棒球队的兴趣仅仅局限在那么几个好看的男生身上。 明明已经开始显著转暖的天气,骤然降临的冷空气却又把温度拉下好几个刻度。 亚弥凭着强大的意志力将校服拉链始终只拉到三分之二处,露出里面漂亮的鹅黄色春装衬衫。但很不幸,只两天就感冒了。 女生抽着被纸巾擦红的鼻子,凑近乔绮,用嗡嗡的鼻音哼道:“周五我就不去了。感冒——啊——太难受,球赛又在室外。” 乔绮从自己书包里掏出一包新的纸巾给她,狡黠地笑着用手肘捅捅她:“真的不去吗?9班的某君,会上场哦。” “谁?”连擤鼻涕的动作都停在了一半处。 用胜券在握的语气说得更明白一点:“藤迁会上场。” 过几秒咬咬牙,“我去!” 经常被来球队“观摩”的女生们簇拥在中间,被各种各样清甜的声音包围着。这样的人,在自己眼里不过是连汗味都很熟悉的亲人般的存在,最多是明白他的帅气长相和亲和力有时可以用来充当球队聚敛人气的王牌,直到…… 最好的朋友有一天佯装不经意地提起:“你们球队有个叫许藤迁的男生吧?” “嗯。”等反问回去“他怎么了?”时却换来欲盖弥彰的答案“没,没怎么,听他们班人说他打球很棒。”以及明显变得绯红的脸颊。 才突然觉到他的不同。 [四] 就好像虽然一连几日都刮着大风,天空阴霾,身边的女生个个都因为要风度不要温度而冻得脸色发黄。 但真的一觉醒来看见窗外整个世界银装素裹白雪皑皑,还是会感到,突然。 [五] 乔绮在单元门口踌躇了片刻,“咚咚”的声音从身后黑洞洞的楼梯传来。知道他下楼总是有一跨三步的习惯,女生转头的同时迅速往旁边让了让。 被藤迁发现了,咧嘴笑道:“放心,撞不到你。在这里等我?” “死开。自恋狂。我是在犹豫要不要回楼上拿伞。”女生摊着手,大咧咧地耸起一侧肩,“下雪应该撑伞么?” “唉——?居然还在下啊?”男生往外探头看一眼,从书包侧袋抽出折叠伞递给乔绮,“给。临出门我奶奶非要塞过来的。” “给我岂不是辜负了奶奶的心!”您下载的文件由(爱去小说网)免费提供!更多好看小说哦! “奶奶是怕你忘带,真的,她说男孩撑伞太娇气了让我锻炼意志。” 乔绮知道他贫嘴,笑着推了把他的脑袋,撑开伞说“一起吧”。迫不及待地跳出去,没料到路上的积雪被自行车压实了结成冰,险些滑倒。 幸亏藤迁扶了一下她的手肘。 “看来今天的球赛要取消了啊。”男生仰头看从空中筛下的细密雪花,想了想,提议说,“放学后一起回家吧。风大路滑,你一个人挺不安全的。” “唉?今天没有约会吗?” “下大雪还约会?” 笑的时候,露出白牙齿。只有一颗虎牙,在他的右边,在自己的左边。 细心的队友曾经开玩笑说乔绮和藤迁是失散的龙凤胎姐弟。两个人笑起来的神态,眉眼弯过的角度,酒窝的位置,以及小虎牙,都是对称的。 行道上的积雪被踩得发出“格叽格叽”的声音。 乔绮沉默了好一会儿。像是自言自语地感叹:“四月飞雪算不上奇迹,你不和女生出去才是奇迹。” [六] 悄无声息中默默滋长的某种存在。 一回首,已经庞大得铺天盖地,模糊了世界的原貌。 [七] 中午,亚弥忘带饭卡,用乔绮的卡先买了饭找位置等着,片刻后乔绮端着餐盘在她面前坐下。 亚弥似乎还没从“球赛因大雪取消”的打击中恢复过来,又或者由于失去精神支柱感冒病毒又卷土重来,整个人看起来蔫蔫的,下巴抵住左手小臂趴在餐桌上,右手竖着筷子拨弄饭粒,根本没有吃。 “干嘛这副如丧考妣的样子?某君又不是活不过今天。比赛也只不过延期而已。”乔绮帮亚弥从她餐盘中的例菜里挑出她不爱吃的芹菜。 “谁让某君是那种年兽般的生物嘛!平时训练都不怎么能看到他。”亚弥勉强坐直,咬着筷子怨念地问,“为什么他就可以总缺席练习?教练没意见吗?” “本来就是社团,不像足球队是校队,教练只管指导技术,我只负责外联和后勤。活动都是队员们自觉参加的,你要是把某君归进自觉性很差的范畴里我会举双手双脚赞成。” “可听说上个学期他除了上课时间几乎整天在场地里练习啊。” “上学期刚刚加入,还有新鲜感,这个学期很多队员都变懒散了。下学期开始,活跃的又变成新加入的高一生。球队总是这样新陈代谢。” 乔绮答到这里,结束了话题。把挑光芹菜的“芹菜炒肉丝”推回亚弥面前。“快吃吧,马上就要冷掉了。” 亚弥象征性地就着菜扒进两口饭,口齿变得含糊:“都怪我太后知后觉,错过了近水楼台的绝佳时机,早知道球队有这种极品美少年,我绝对要每周跟你去社团!” 近水楼台的机会么? 一直都存在。 虽然是自己最好的朋友,却从没有透露过自己和他的关系如此近,并不止靠棒球队活动这点联系维系着。 一直忍着没说。 心里有杂音。 [八] 乔绮家和藤迁的奶奶住对门。父母平时对这位独居老人多有照顾,应了“远亲不如近邻”那句话,老人几次生病都是被乔绮的母亲及时发现送去医院。 身体好的时候,老人会做好吃的端来乔绮家。帮着打扫打扫卫生也是常事。 乔绮和老人也像亲祖孙。 回家忘带钥匙就去敲奶奶的门,奶奶有乔绮家的钥匙,但大部分时间,乔绮会直接在奶奶家写作业直到父母回来。 藤迁的父母离异后各自成家,男生的处境变得尴尬,再加上离学校近的便利条件,于是搬来和奶奶同住,和乔绮成了邻居。 以两家的关系,自然少不了交集。 起初并不是刻意在学校装作不认识。 不同班。 乔绮在学校虽然被评价为非常“女王样”,但有些方面过于“有个性”,并不是作为女生意义上的万人迷。 相反,藤迁无论在什么圈子里都极受欢迎,绯闻女友和暧昧对象一大堆,哥们儿也不少,即使总被奶奶唠叨也从没有一天放学按时回家。 上学放学路也没有同行的可能性。 种种因素相加造成连闺蜜也不知道这层关系。 互不熟识的表象下,其实藏匿着—— 一个说“上周末死哪去了,打电话也不接”另一个会厚着脸皮嬉皮笑脸地反问“想我想得这么心急火燎么?” ——这种程度的亲密。 时间久了,总还是会有些蛛丝马迹。 所以他们说,像龙凤胎姐弟。 [九] 午休时女生的闲聊涉及到棒球。跑来请教乔绮:“什么叫做‘三杀’啊?” “简而言之就是一系列连贯防守动作造成对方三名进攻球员同时出局。”乔绮知道这话题是从藤迁身上衍生的。因为藤迁有被队友冠以的称号“三杀王”。 女生们想要了解的绝不是棒球术语。于是乔绮继续补充说,“其实藤迁也只策动过三四次。” 一群女生听了乔绮的话,兴奋和期待的神色顿时有些暗淡。如同因偶像没有自己想象中那般光辉耀目而略有失望。 “不过他经常策动双杀……这对业余球员来说也很了不起了。三杀在职业比赛中一整个赛季出现的次数也屈指可数。” “哦——是这样啊。”终于集体释怀了,还有个别追问道,“那么叫藤迁作‘三杀王’是带点夸张的意思咯?” 乔绮无意识转笔的动作停住了,迟疑两秒,转开眼睛。 “不完全是。三杀——还有另一层意思。” [十] 乔绮和亚弥所在的3班在四楼,藤迁所在的9班在二楼,由于在教学楼的同侧,平时看不见。 但这天放学后轮到两个女生值日,一起去教学楼对角线的另一端点倒垃圾,回来的路上,眼尖的亚弥发现了侧下方男生的身影。 “那是某君吧?”向乔绮求证,声音不知缘何略显情绪低落。 近视的乔绮顺手扶上走廊边缘。 两个模糊的身影像剪纸画,平面的。 男生和女生。 说什么一点也听不清,但明显是开心的气氛,过一会儿,女生伸过手推了下男生的肩。男生退后半步,脸朝外侧过来。 微眯起眼睛。 看清了,是张笑颜。 又说俏皮话了吧? 又对人毫无保留地伸出援手了吧? 比如大雪天塞过来的雨伞,手肘处的着力点,以及仰着头说“风大路滑,你一个人挺不安全的。” 只有最熟悉的人才会习以为常,而别人,都会受宠若惊。 乔绮转过头看向身边的朋友,幸好,那种失落的神色已经不存在了。“走吧?” “等等,乔绮你相机借我一下。” “唉?”随身携带超薄数码相机喜欢东拍西拍的女生愣了半秒,虽然不知道对方目的何在,但立刻就从校服口袋掏了出来。 相机竖摆,镜头拉近向男生,旁边的女生被彻底切在画框外。 亚弥孩子气的举动把乔绮惹笑了:“你花痴啊?” 亚弥对此评价并不反驳,偷丨拍下藤迁的照片后满意地把相机交还给乔绮,嘱咐说:“回家后在qq上传给我哦。” “受不了你。” “还有还有,帮我打听一下某君的手机号吧。” “哈啊?你要干嘛?”乔绮脚下趔趄一步,“告白?” “现在还不会,以后说不定,反正有总比没有好。” 乔绮重新跟上她,“等到周五社团活动时再说吧,看他会不会现身。” [十一] 大雪之后,春天迅速崭露头角。 人行道上的杨树,蓄足了沉甸甸的花种。 校园里一种廉价植物的蔓延速度惊人,是一层夹杂白花的浓厚绿荫,既可以长在地面又可以像常青藤一样攀附上墙。 眨眼间,风景变了样。 课间,教室里照常有人吵吵嚷嚷追追打打,却因为某个人的身影在前门闪了一下,大半个教室就凝滞了。 乔绮在饮水机边冲了咖啡转过身,正好奇这种突然安静,就听见右边第一排的女生用一种不太自然的声音在叫自己的名字:“乔绮,有、有人找。” 目光晃过去,血液倏忽涌上脑袋。 是藤迁。 “什么事啊?”语气中有些嗔怪的成分,但情况紧急,男生并没有觉察这种细节。 一把扯过乔绮手臂处的校服,咖啡差点洒出来,女生微蹙了眉。 “带了政治书吗?我们下面一节政治课。老师会查,我忘带了。” “我没带,我帮你问下住宿生。”乔绮转身向教室里,对前几排探头探脑的女生问道,“你们谁有政治书?” 一阵稀里哗啦翻书包的声音争先恐后地响在各个角落里。 乔绮往更远一点的地方看。 借到书的男生踩着预备铃退着道谢,下了楼。 乔绮在门口呆了长长的两秒。 余光定格在手臂处校服被抓起的那点褶皱上。 转身进了教室,还有不少注目礼跟着自己往座位去。中途乔绮没有停,只像漫不经心地又朝某个方向瞥了眼,正迎上亚弥起了微妙变化的眼神。 [十二] 沿着楼梯往下走。 一步一步节律固定。 却在二楼转角处忽然放慢速度。 亚弥往楼梯上方空间中层层叠叠的台阶回望一眼。 借书。以他的人气在邻班完全能够一呼百应,为什么要上这多余的两层楼? [十三] 朋友间的某种默契一直在。亚弥和乔绮事后都没再提起“借书事件”。 因此,两人并没有像班里好几对友人那样出现明显的矛盾。 “是因为金融海啸吗?最近好像风波不断啊。”与乔绮同桌的女生打趣着。“就连佀秔和连娜都闹翻了。” “唉?连娜?”抱着薯片蹭在乔绮座位边的亚弥感到意外。 “没听说吗?你消息也太闭塞了!” “我又不像你们坐在她们后面!” “可是两个人都不说话了呀,这么明显的。” “为什么事啊?” 同桌的女生看向乔绮。乔绮接过话头:“周一,佀秔留了本物理竞赛资料在影印社复印,下午没空,让连娜帮她去取。结果老板给了连娜含原件在内的三本,连娜以为佀秔是帮竞赛班别的同学多印了一份,付过两份钱然后全拿回来了。后来向佀秔要钱的时候,佀秔说她只印了一份。” “那就回去找店老板啊。”亚弥插嘴。 “我们也是这样说嘛。但两个人就是不肯下楼去,光是在这里互问‘怎么办呀’、‘那怎么办呀’、‘这下怎么办呀’就磨蹭了二十多分钟。都希望对方妥协,多付这11块钱。最后乔绮实在看不下去就插话说‘那把多的那本给我,我来付这11块钱吧。’” “她们什么反应?” 乔绮自己接口,“佀秔还很不解地问我‘你又不在竞赛班买这个有什么用’?” “那你怎么说?” “乔绮面无表情地说,”同桌模仿乔绮的强调一本正经地学道,“没用。我就是觉得你们这么好的朋友为了11块钱僵持下去很难看。” “佀秔当场就变了脸色,气得跑出了教室。连娜却反倒转过头说我‘乔绮你也太耿直了,这样会伤佀秔自尊的啊’。 亚弥小女生的怒气立刻摆在了脸上:“她怎么能反倒怪你啊?” “还不止呢。连娜马上说,不过佀秔这丫头是不太好,寒假她去我家玩白吃白喝就住了一星期。我们说‘哦’,心想那又怎样,你们是朋友呗。大概是看我们反应平淡觉得无趣,连娜又控诉道,有一次去超市买包薯片,佀秔就在她前面结账,却没有帮她顺便一起付了薯片钱。” “那又怎样?”亚弥困惑地眨着眼。 “连娜说‘她也要吃的呀,而且她之前在我家白吃了那么久!’。” 亚弥和当时乔绮的反应如出一辙:“可是按常理,排在后面的人应该顺便帮前面的佀秔结账吧?” [十四] 表面上,有求必应,滥好人。 本质里,圆滑世故,斤斤计较。 从不当面与人翻脸,当有人为自己出头时却反过来各打五十大板,贬低了别人来衬托自己的温柔体贴和善解人意,哪怕是朋友也不例外。 对所有人没有区别,面面俱到。得到全世界的好评,未必就是发自内心的真诚善良。 空气里悬浮着饭菜的气息。乔绮接过亚弥递来饭卡的动作突然停在了半中间。 “干嘛?”诧异地顺着扫她一眼。 乔绮笑了笑,接过去:“我在想,要是像连娜那样,我们之间的糊涂帐大概永远扯不清。” 亚弥也笑起来。 一方迷糊病发作,太长一段时间忘带饭卡,下个月就直接把钱充进对方饭卡里去。谁也没有仔细算过。 “真是大幻灭啊。我一直以为我们班最好的女生就是连娜了。没想到她的好并不是天然好,只是她想得多做得圆而已,居然对最好的朋友都那样。”亚弥感慨。 说话间乔绮的手机在口袋里震动,女生的心思没在手机上,直接掏了出来。 而说着话的亚弥的目光也是不经意地往屏幕上扫去。 两人同时愣住了。 屏幕中央闪着“藤迁”名字的手机还在震动。 亚弥突然从买饭窗口前的长队退出来,不发一言,掉头就走。 乔绮没接电话,迅速把手机揣回口袋,追过去,在食堂侧门外截住了她。 ——帮我打听一下某君的手机号吧。 ——等到周五社团活动时再说吧,看他会不会现身。 “亚弥你听我解释……” 亚弥满脸怨怒劈头斥道:“不是最好的朋友吗?用得着这样吗?我在你眼里是那么小心眼小肚鸡肠的人吗?难道我会为了个根本不怎么熟的男生和你反目成仇吗?早知道你喜欢他,我才不会跟你抢!何必遮遮掩掩!这样……也很难看啊!” “不是,不是那样的。”乔绮松开手,“不想你和他接触另有原因。” 亚弥冷静下来,板着面孔抬眼看向乔绮。 “三杀,还有一种贬义。知道么?像连娜那类人,就会被称作‘三杀王’,不管她会不会打棒球。” [十五] 藤迁下了体育课,从操场走向教学区的一路都看见乔绮背向自己一动不动地蹲在墙角边,终于忍不住好奇走过去。 借着高度差揉了揉她的头发:“原来在照相啊。” 因为藤迁突然的动作而在按下快门时晃动了镜头,乔绮抬起张写着“你想死吗”的脸。 藤迁在她身边蹲下:“拍照有这么复杂吗?我看你一直一动不动。” “我在对焦啊,对焦!笨蛋!都被你搞砸了!” “对焦?”藤迁从乔绮手里取走相机,翻看前面的照片。 “镜头里当然有主角和陪衬之分,照相和做人一样,你这种笨蛋当然不会懂,反正你对任何人都只有一种态度。” “照相就照相,扯什么人生哲理?” “本来就是……嘛。对所有人都一样好,没有焦点,根本没有意义。对所有女生都温柔暧昧、来者不拒,其实是最残忍的。” 藤迁向左翻看照片的动作停止了,安静地听乔绮说。 “对真心认为重要的人真心的好,对无关紧要的人婉言拒绝比让她们受宠若惊心存幻想更好。” 男生没有抬起头,继续半垂眼睑注视着相机显示屏中一朵清晰的白色小花和它周围含混的绿意。 “周五比赛我会带朋友来看。” “男朋友?” “女的。就是上次借给你政治书的那个。” “没劲……你是经理,这种事干嘛请示我?” “如果不喜欢她就请直接拒绝。” “唉?” “她是我最好的朋友。” “嗯……哦。” [十六] 最好的朋友,无意识地在手中把饭卡来回拗来拗去。 “谢谢你为我担心。我也知道许藤迁是什么样的人。这样很傻……我都知道,但总觉得也许自己能成为例外……抱着点侥幸。” [十七] 被最亲的人“抛弃”后,自信心消失殆尽,急迫地想在周围所有人那里找回被重视、被需要的感觉。 藤迁用挽到一半的袖口擦着汗,舔舔嘴唇,把硬币一个一个塞进自动贩卖机投币口。 “嗵——” 很响的一声,可乐掉出来。 像句末的标点符号。 可以换行了。 球赛以微弱的优势赢了外校,更值得庆祝的是藤迁策动了今年以来第一个漂亮的三杀守备,虽然不是三杀打。 全员以此为借口外出聚餐。亚弥也跟着去。 她凭着随和性格很快和队里几个活跃分子打成一片。因为有新鲜女生出现,男生们的情绪也比往日高涨。 “亚弥是白袜队的球迷吗?”虽然乔绮只介绍了一遍,藤迁还是立刻就记住了对方的名字。 女生欣喜之余迟疑了一秒,应道:“是……啊。”没等藤迁再延续这话题,立刻抓过救星乔绮,“乔绮乔绮,我们还没有戴着新帽子合过影唉,把相机拿来让藤迁给我们拍吧。” 相机从走在前面的乔绮手里经由亚弥向藤迁递来。 男生伸手接。 金属外壳折射出一个高光点,连贯的动作滞在中间,两人各拿着相机的一边。 藤迁不解地看向亚弥。 女生在视界里涨红脸,紧张地咬着下唇,咽着喉咙轻声问:“拍完这张,我能和藤迁你也照一张吗?我、我也是你的球迷呢。” 瞳孔迅速收紧。 目光不由自主地扫向站在一旁的乔绮。 ——真心认为重要的人。 ——对她真心的好。 三个人,面对面站着。 乔绮的目光在拿相机的男女生间游弋了一个来回,最后落在男生脸上。 呼吸突然变得急促。会是例外吗? 看见他微微点头,将相机接了过去,应道:“好的。” 没有拒绝。 终于可以松口气。 可为什么还是有某种东西堵在自己胸口?不上不下的胀痛。 如鲠在喉。 [十八] “一、二……等一下,我不太会弄这相机。” “搞什么啦,浪费人表情!”乔绮嚷出声来,“不是还有自动对焦的功能吗?” 温暖的午后阳光把她的脸一寸寸打亮。 勉强的笑。 挤出的酒窝。 为了藏起小虎牙紧抿的嘴。 每个细节都在镜头中变得越来越清晰。除她之外的一切都是模糊的。 显示焦点的小红点怎么也移不向应该成为主角的另一张笑颜。 咔嚓。形成定格。 男生看了看手里的液晶显示屏,抬起头抱歉地微笑:“对不起,得重拍一张。” ——————————end———————— 木藤蓼 〔一〕 大雪之后,春天迅速崭露头角。人行道上的杨树,蓄足了沉甸甸的花种。 校园里一种廉价植物的蔓延速度惊人,是一层夹杂白花的浓厚绿荫,既可以长在地面上又可以像常青藤一样攀附上墙。 〔二〕 藤迁和女生停在单元门口。 “那我就只送到这里啦,你到了楼上给我发条‘平安短信’哦。”嘱咐道。 女生乖巧地点点头:“知道了,谢谢你。” “回家吧。” 女生走出几步,又回过头,看见男生仍站在原地目光追随着自己,瞳孔里的善意使眼睛弯了一点。 心忽然陡增重量沉下去。 “呐,藤迁,你喜欢的人是乔绮吧?我不是白袜队的球迷。”亚弥摘下头上的棒球帽,把缭乱了的发丝重新顺好,“对棒球我也一窍不通。帽子是乔绮送给我的,因为我喜欢的动漫形象戴着和白袜队相似的帽子。同样,我也不是你的球迷,对不起,我说了谎。”女生低头垂着眼睛笑了笑,“说谎的原因么,应该是显而易见吧。我喜欢你。” 亚弥重新下台阶,从光亮的楼道里走回夜色中,不太自然地笑笑。 “乔绮是我最好的朋友,对我来说,虽然你也很重要,但乔绮更重要,总是在这份友情里照顾我,包容我、迁就我。最喜欢的人和最好的朋友,我怎么能看着他们因为我而不幸福?所以——” 〔三〕 “和乔绮在一起吧。” 〔四〕 两周前亚弥和藤迁通过共同的朋友乔绮正式认识,在此之前,亚弥已经暗恋藤迁好几个月了,但身为“大众情人”的藤迁却没有注意过她。随着相处的机会增多,也了解到一些不曾知晓的事实:原来藤迁和乔绮不仅是同学和同社团的好友关系,居然还自从上高中起就是邻居。 起先亚弥由于独处的紧张,硬拉乔绮去当电灯泡,但逐渐看出了端倪。 藤迁对待所有女生都是同样友善却保持距离的态度。抱着侥幸、奢望与众不同的亚弥发现例外的那个不会是自己,而早就是乔绮。 就像歌里唱的“你总是用右手牵着我,但是心却跳动在左边”,这种细节敏感的女生可以很轻易地察觉。相比起来,作出抉择要比认清事实艰难得多。 一天翘了体育活动课拉上藤迁去逛街、打电玩,最后累了在咖啡店歇脚,窗外是阴沉空旷的广场。乔绮不在。 亚弥以玩笑的口吻试探:“为什么没有想过和朝夕相处的乔绮交往?” 藤迁同样以不太严肃的语气说:“没听说过那个生物学研究么?从小在同一屋檐下成长的孩子互相间吸引力很小。” 虽然手里还捧着满满一杯馨香,但某些柔软的思绪却已经穿过落地玻璃窗,消失在市中心灰色调的建筑群里。 藤迁没有解释“没有想过”的原因,种种迹象都表明他在意着乔绮。 不是没有想过。而且,高一才认识,不能算是“从小”。避重就轻模棱两可的答案,只不过不想伤亚弥的心。 因为外放的个性,所以藤迁对乔绮的喜欢和亚弥对藤迁的喜欢一样显而易见,但乔绮的想法,作为最亲密的朋友的亚弥也不能确定。 一头热地希望她能开心,可是 〔五〕 昏暗路灯的照射下,女生的脸上显出如释重负的光泽,是一种年轻女孩才有的自信并带着期望的生动微笑。 在弧线末端微微上扬的眼角,不藏半点抑郁。 藤迁觉得她像一朵颜色鲜艳的花在摇动,有点想摸摸她可爱的圆额头,但为了不再引起误解没有那么做。 对比着亚弥的小轻松,藤迁只感到血管中那一脉隐忧愈发鲜明,一反常态地叹口气说:“两个人在一起并不是你想得那么简单。乔绮有解不开的心结。” “诶?你指的是那个传闻带来的负面评价?” 答案出乎亚弥预料,但其实事后的反思也并不唐突。 〔六〕 体育课时,女生们两人一组练习即将考核的垫球。 亚弥夹着排球迅速飞奔向羽毛球场边的一块空地,然后又蹦又跳兴高采烈地朝乔绮招手。从远处看,像只刚刚霸占了地盘的小狗。 乔绮想象了一下亚弥摇尾巴的画面,忍住笑加快了步伐。 比起抢夺地盘的长项,亚弥在球技方面就不太让人满意了。平均来回垫三次排球必然从亚弥胳膊上飞去不明方向。每次都是运动神经极佳的乔绮去把球追回来。 “我说,你要朝前朝上发力啊,两只手力道要平均,不要经常乱发怪力!”乔绮再一次抱着球跑回来时,终于忍不住“指导”她。 "我哪有乱发怪力!”女生不服气。 这种程度的狡辩早在乔绮的意料中,所以没再继续苛责。无非是等考试时,自己要左右跑动频繁一些,不是不具备让她过关的实力。这样想着,重新向上抛起了球。 很快,球又飞了出去,在近处弹跳了几下,迅速滚向更远的地方。 乔绮刚想追出去,亚弥突然伸出手大喝一声“等一下!”把对方吓了一跳。 “干嘛?” “这回我自己去捡。” 转身跑了。乔绮望着那个笨拙地追堵着排球却总是被球溜掉的身影,不禁弯起了嘴角。 注意到乔绮的气喘吁吁了呢。 亚弥虽然不擅长运动,但她的优点在别的许多方面。 很快,乔绮意识到这样的美好想法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因为那个追堵排球的身影突然扑倒在羽毛球场边。 没有人碰到她。 乔绮虽然没带眼镜,但因为目光一直追随还是捕捉到了女生面朝下嚎啕大哭这件事完整的前因后果。 自己的左脚绊到右脚。 体育课被迫中止,连平时总立着眉毛显得凶神恶煞的老师也紧张地拜托着乔绮:“你赶紧送她去医务室吧。” 下巴和膝盖都磕破了,渗出血。乔绮一手搀着她另一手从校服口袋里掏出纸巾,撕开包装后抽出一张捂在她下巴上。 虽然只是第一次发生的意外,但类似的不少,因此乔绮的一系列连贯动作显得驾轻就熟。 〔七〕 是我最好的朋友。 对我来说,乔绮更重要。 总是在这份友情中照顾我、包容我、迁就我。 亚弥从乔绮手中接过纸巾。 “和我这种废材做朋友很烦人吧?” “下巴都破了,说那么多废话不怕漏口水吗?”毒舌的回答,但语气中却并没有实质性的鄙夷和不屑。 在自己的了解中,从来没有超出过这般善良的人。 为什么要听信传闻? “嗯,乔绮,那个传闻,我一直不相信。” “什么传闻?”当事者微蹙过眉头,没有立刻反应过来。 “就是初中时把爱慕者的情书交给老师的传闻。”亚弥小心翼翼地提醒道。 两个女生同时放慢了脚步。 亚弥在对方递过来的疑惑视线中坚定地反问道:“是假的吧?” 〔八〕 “不是负面评价,而是那个传闻本身。” 藤迁的话,亚弥没搞明白。但中心语是传闻是肯定没错了。 〔九〕 还是刚进高中两个月的事情。藤迁无意中听两个女生谈及乔绮。那时候,乔绮在藤迁心目中还只是新邻居的角色,但听见熟悉的名字总还是会特别留意。 “在我们初中还是蛮受欢迎的。还曾经有男生给她写情书。”和乔绮同在3班又是她初中同校同学的女生说。 和藤迁同在9班、与乔绮有过几面之交的女生问道:“对方是什么样的人?” “她同班同学,长得高高瘦瘦,很帅的。不过我不太熟啦。” “那就是金童玉女的组合咯?后来没有交往吗?” “怎么可能交往?乔绮那种人!” “她人不是挺好的么?” “某些方面是挺好啦,就是太那个什么了。她成绩好,又扛着三根杠,被老师宠坏啦。”“怎么坏了?” “她啊,直接把那封情书交给班主任了。” “哎呀怎么能这样!”连局外人都开始愤愤不平。 “就是啊,这样让人家多难堪呐。喜欢她又不是什么大错。她瞧不上人家的原因可能是因为那男生成绩不好吧。” “真是最讨厌这种一本正经的优等生了。成绩好有那么了不起吗?不过,乔绮现在看起来真不像那样的人啦。” “当时没掀起什么轩然大波,好像仅仅是老师找那男生谈了一次话。我只听当时她们班的人无意中说起过,了解的不是太清楚,进了高中时发现乔绮就是传闻女主角,所以好奇地当面问她。她自己都承认了,绝对不是谣传。” 3班的女生言之凿凿。 9班女生转过头捅捅低头系鞋带的藤迁,“她和你一个社团的吧?” “嗯。”男生直起身,没什么表情。 “是平时一直很骄傲冷血到让人讨厌的那种人么?” 什么样的人呢? 明明和她同年,甚至比她还大87天,却总是不知不觉中受她照顾和关心。 连同棒球队的队友在说起乔绮和藤迁关系好的时候,都会用“像姐弟”而不是“像兄妹”去形容。 是那种骄傲冷血到会把真诚的情书交给老师的人么? 藤迁答道:“恰恰相反。” 却引起女生们的唏嘘:“因为现在她伪装的挺好了吧。其实你没觉得吗?她还是很女王样的啊。” 〔十〕 亚弥咽着口水问:“是假的吧?” 乔绮想起三星期之前的一天,自己蹲在墙角拍摄学校里的植物。藤迁像背后灵一样突然冒出来恶作剧,揉乱乔绮的头发、弄晃了镜头。 谈话间男生把相机接过去翻看之前的照片,看到衬在绿意中的白色花朵那张时停住了。过后他用炫耀的口气问:“知道这是什么植物么?” “诶?”只顾着拍摄,没研究过。乔绮面不改色地胡诌道,“是常青藤吧。” “你见过的常青藤都开花哦?” “好像你知道一样。” “我是知道啊。叫木藤蓼。” “知道一种奇异植物的名字有那么得意吗?”不满于男生欠抽的表情,乔绮把相机抢回来,顺手戳过他的脑袋,“小鬼。” “因为自己的无知恼羞成怒了吧,哈哈,”藤迁自顾自说下去,“斑驳的墙壁或者坑洼的路面,如果有什么不堪见人的东西,用木藤蓼来遮蔽是最合适不过的了。它会覆盖一切,但是” 〔十一〕 乔绮咬着下唇,避开亚弥的目光,视线垂向她淌着一条蜿蜒血迹的小腿,再抽出张纸巾蹲下去。 “很遗憾,不是假的。我就是那样的人。” 夹杂着白色花朵的浓厚绿阴。可以遮蔽斑驳和坑洼的不堪入目的东西。 它会覆盖一切。 〔十二〕 放学时,藤迁和几个同班同学一起上了公交车。车厢里没空位,男生们站着继续谈论某个网游里那套顶级装备怎样才能拿到,吵吵嚷嚷间,藤迁无意从面前的车窗中看见幻象。 静下来揉揉眼睛,那身影反而散发出真实的微光。藤迁转身顺着光线走向寻过去,看见校门口的乔绮。 没错,是乔绮。好像很艰难地搀扶着一拐一瘸的某个人。 藤迁没顾得上和同伴解释一句,匆匆赶在车门关闭前跳下去。 被搀扶的那个如预料是亚弥,浑身好几处擦伤,十分狼狈的样子。 “这是怎么了?” “上体育课练排球摔的。”乔绮解释道,“我正打算送她回家。” “你也是女生,这样要磨蹭到什么时候?我来送亚弥回家。”说着从乔绮手里接过亚弥的胳膊,乔绮却仍没有放开手。 藤迁嗔怪说:“怎么连体育课都那么卖力啊?我们比赛还不像这样拼命呢。你太逞强了吧。” 亚弥脸有点不自然的抽搐,坦白说:“其实是捡球摔得。” 愣了一秒,男生很不给面子的大笑起来。亚弥又羞又恼,撅起嘴,对方之后的反应却大大让她感动了。 藤迁松开她的胳膊,反身蹲下去:“我背你去对面车站吧。” 亚弥不知所措地看了眼乔绮。乔绮用一直扶着她的右手把她向前推了推:“那就让藤迁送你吧。我背不动你。”临走,朝亚弥眨了眨眼。 “我今天问过她,她说传闻是真的。可我还是想不通。没错,乔绮对人的态度是有亲疏差别,可也不至于做这样伤害别人的事啊。太不能理解了!” 在公交车最后一排找到座位后,亚弥立刻打开话匣。 “想不通就不要想了啊。”藤迁象征性的宽慰根本算不上宽慰。 “不过,自从高中以来,只看见我不断喜欢上这样的男生那样的男生?”突然一直到自己的口不择言,在男生转过来的惊异目光中补充声明道,“放心啦,你是被喜欢的时间最长的一个!” “深感荣幸。” “哎呀不要在这种小事上介意啦。我是说,一个高中女生,有那么一两个爱慕对象才是正常的吧?可以,乔绮却从来没有!和你也只是哥们儿,该不会” 藤迁挑起眉毛,露出“你想发表什么高见”的神色。 “乔绮根本不爱男生!是拉拉吧!” 果然是和预想中一样不靠谱的答案。 女生滔滔不绝地遐想下去:“完了完了,乔绮喜欢的人肯定是我,可是我喜欢藤迁,藤迁却喜欢乔绮”说着还自己信以为真,懊恼地抱住头,“这算是标准的三角关系吧,哎呀这下完蛋了” 藤迁心很累地扯扯她的衣袖示意“到站了”才得以打断。 “你那疯狂的脑内剧场真叫人领教了。”下车后总结性评价道。 “那还有什么别的原因嘛?” 〔十三〕 藤迁说,当然有别的原因。 快要期中考试了。乔绮和亚弥坐在教学楼天台上边晒太阳边互相抽背单词。 休息时亚弥掏出随身的小镜子照照下巴:“要是留下疤可就破相啦。” 乔绮笑着:“也很有个性啊。包公的月牙在脑门上,你的在下巴上,我给你照下来留念吧。”说着在口袋里摸起数码相机。 “stop!你这拍照狂!”虽然嘴上反对,却做出了剪刀手摆出笑脸。 乔绮看见女生在画面中央笑嘻嘻地问道:“乔绮你喜欢我么?” “当然了。” “如果我是男生的话,你是喜欢我还是喜欢藤迁?” “藤迁。” “喂!有必要回答的那么斩钉截铁么?好歹你也犹豫一下啊。” “这是你必须面对的现实,捡个球都会摔倒的男生哪个女的会喜欢啊?你会吗?” “哦,也是。” “这么说乔绮不是拉拉,也没有过‘如果乔绮是男生就好了’之类的设想咯?” 乔绮按下快门,懒得跟她废话。 “那为什么乔绮从来不想和男生谈恋爱呢?我真的很好奇啊。” “为什么要恋爱呢?无非是玩玩罢了,最后总要分手。都是浪费时间和精力。” “因为你没有喜欢的人才会这么说。阿——嚏——阿,貌似我又感冒了啊。” “所以说,捡球摔跤者和感冒多发者就别幻想自己魅力无穷可以男女通杀啦。” 亚弥揉着鼻子,含糊地说道:“其实,阿嚏——以前的乔绮是——阿——嚏!怎样的我一点都会在意——阿嚏——不管以前是冷血——还是——阿——还是拉拉,现在——都是我最重要的,阿嚏——最重要的朋友。” 女生红了眼眶,还埋怨地说道:“都感冒了还不快回教室啊,在这里扯些有的没的。冷血变态拉拉之类的,要让我幻想成表扬来听么?” 在对方止不住的喷嚏中,背单词活动终于中断。 乔绮敏感地觉察出不对劲:“你确定这是感冒?” 〔十四〕 周三的生物实验课,3班在9班之前上。用的是一间实验室。 藤迁夹着书和同桌一边说话一边抵达的时候,几乎全班都挤在走廊里。 男生下意识地看看表,离预备铃还差一分钟。为什么不进去呢? 探头往窗里望。 还有三班的两个女生在里面。其中一个是乔绮,另一个不是亚弥,以前没见过。 局面显然是那个不认识的女生在手忙脚乱地完成实验的最后步骤。而乔绮在一旁指点她。 乔绮的头发是深棕色,发尾微微自然卷曲,非常衬她白皙的肤色。 上学时,在脑后偏左的位置高高扎成蓬松的马尾。一贯的发饰是个很小的黑色蝴蝶结,几乎难以察觉。 “那是三班的乔绮吧?”同桌突然被实验室里出挑的女生吸引了注意。 藤迁“嗯”了一声。 “其实三班的女生也就她比较好看了。”男生撑着头想入非非。 “恩”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其实藤迁在家时不止一次见过放学后把刘海编成束在耳后得细三股辫、露出光洁的额头、长发披肩的乔绮,觉得那样的乔绮更好看。除此之外,还知道她虽然有时显得太过干练泼辣,但其实很单纯善良,善解人意,只是做事一根筋,非常要强。 藤迁并不以“知道乔绮不为人知得另一面”为傲,只是单纯地认为自己眼中的乔绮和任何人眼中的都不一样。 看着微俯下身认真指导同学,又不时在稿纸上写写划划帮忙记下数据的乔绮,有人发现了她外表的美,而另一些人却在心里下着无关外表的定义。 玻璃窗映着自己的淡淡影像。 在因反射而失去色泽的瞳孔中央,有乔绮背对这边的身影。 身边的朋友又扯着与乔绮无关的话题,可藤迁忘了回应。 〔十五〕 望着镜中自己的脸。 雾气模糊了神情。 为什么要隐藏起真实的自己,扮成这样独当一面又刻薄冷血的人?连自己也不明白。 白天从生物实验室逆着人流出了门,抬头看见藤迁。 男生笑嘻嘻地指着从自己身边经过走远的女生对乔绮说:“你人挺好的嘛。”指的是留下来指导同学这件事。 乔绮愣了几秒,拿出不耐烦的态度:“那家伙太笨了啦。同桌一起做实验,完成不好就会连我的分数一起拖垮的。” 半秒的忡怔。 乔绮没等藤迁对这话做出反应就低头走了过去。知道对方的目光还跟着自己,乔绮走出很远后伸出手摆了摆,“快进去上课吧。” 没有回头去看他的表情。 或许,是失望吧? 抱歉,让你看到这样的我。为了圆一个谎言,要不断说新的谎言。 像塑料袋破了洞,里面的水果咕噜噜一个劲地滚出来。 身不由己。 〔十六〕 喜欢的人? 怎么会没有。只是他也说过—— 木藤蓼会覆盖一切,但是 因为蔓延速度快,需要大量养分,它对其他植物是种强大威胁。有它的存在,其他植物都无法生长了。 〔十七〕 午休时间,藤迁去四楼的图书馆,特地选择了会经过三班的教室的那条路。 这次换成没看见乔绮,但晃悠在走廊里的女生,即使戴着粉色的hellokitty口罩也能认出是亚弥。 “你和乔绮究竟哪个是真身啊?总是只能单独出现。”女生的眼睛在可爱的口罩上面弯起来:“当然我是啦。乔绮去语文老师办公室搬练习册了。你找她?” “不,只是路过。对了,上周五社团活动乔绮都没有来,说是去你家看你……”男生刚想问外伤有没有痊愈,看起来又觉得不是这个原因,“没事吧?” “没事,春天得花粉症很正常啦,我妈妈说是美少女才会得的病。” 凭她眼神中的辉芒,藤迁完全可以想象出口罩后面那张脸上的神情。 “嗯,我终于知道你的个性是怎么造就的了。”开句玩笑又正色关心道,“没落下功课吧?” “当然由乔绮搞定咯。笔记抄的像印刷体一样的,连生物课实验都做了两种帮我交了实验报告……” “欸?为什么要做两遍?正确数据应该差不多啊。” “不是两遍,是两种。” “两种?”没太明白女生的意思。 “我们班老师比较变态。分单双号,考核两种实验。乔绮是双号,做还原糖、脂肪、蛋白质的鉴定和植物细胞质壁分离和复原的观察。但我是单号,得做叶绿体中色素的提取和分离和有丝分裂的观察。她的实验数据帮不到我啦。” “不是和同桌一起做实验,两人算同一种分数么?” “我们班更严格,是分开做的。老师认为好差搭配,中间会有人浑水摸鱼。” “哦。不是啊。”藤迁如早有预料般会心一笑。 〔十八〕 整个校园铺展着随处可见的木藤蓼,葱郁的绿色中点缀着清晰的白。 这里涂开一点,那里涂开一点。 闲散的焦点突然聚向一处。 自上而下看,女生的白色校服衬衫像一小块修正液的痕迹,在浅色的校园背景中依然显得突兀,鲜明地缓慢移动着。 藤迁突然有那么点心痛。 不顾女生在身后不知情的召唤着“欸欸,图书馆在那边”,便从来路下了楼。 乔绮听见逼近的急促脚步,视线扬起一点,才看到他的鞋知道是他,手里的重量已经不由分说的被卸去了大半。 藤迁好像和谁堵着气,什么也不解释,也不打招呼,掉头就走。 乔绮在后面嚷:“欸!这死孩子从哪儿窜出来的!你是打家劫舍的暴动分子么?”隔了一会儿,发现对方没有像平时那样和自己插科打诨。 脚步慢下来,怯声问道:“怎么了?” 男生在原地立定。 “你才是笨蛋。” “哈啊?” “明明自己才是受害者,却为了面子承认是恶人。没错,我知道你是那‘情书事件’的女主角,但却不是把情书交给老师的那个。事实恰恰相反,不是么?” 男生转过身看向对方。 女生怔了长长的数秒,别过头,声音哽在喉咙里:“别瞎猜了。” 看到她的反应,男生松了口气,露出了一如既往的笑容:“谁说我瞎猜,证据确凿啊。” 把练习册的重量集中在右手上,伸出左手食指数道:“第一,这年头已经没有男生会给女生写情书了。” 中指。 “第二,通常只有写情书的是优等生,老师们才会仅仅谈次话就算了结。” 无名指。 “第三,既然我自己能看得见你,为什么还要相信别人说的你?” 最后一条证据,精准地直接揪紧了女生心脏。 乔绮在低五级的台阶上抬头仰望藤迁,逐渐湿了眼眶。 心犹如在晴天晾晒过一整日的被褥,蓄满软绵绵的棉絮,倘若不是压得紧,立刻就化作花种乘风飘向无穷远。 在这个长久寂静无声的世界里,是谁的话语引一腔喧嚣,沸反盈天。 在这个长久失去温度的视界里,是谁的微笑像雨夜里唯一的灯? 那温暖的黄色光线喷薄而出罩在自己身上,产生了某种物理效应。 〔十九〕 木藤蓼。 虽然会覆盖一切,但覆盖的时间却不过短暂一季。 ——————————end———————— 后记 大家好,找是猪妞。 这是我的第六本单行本,就短篇精选合集而言是第一本。无论是从《三年k班》就开始注视着我的读者,还是初次见面的读者,真的非常谢谢大家。 一直觉得自己笔下这些关于小幸福和小忧伤、带点小清新与小文艺的故事应该会非常小众,却意外地获得了大人气,真像是做了个好梦。 给我发e-mail和短信,在qq和博客上给我留言,寄手写信、漂亮本子和麦当劳优惠券(tellmewhy?)到我学校或宿舍的读者与日俱增。大家因为我的文字关注我,像朋友们一样陪伴着、鼓励着、督促着我,把“想看到这种故事、想看到那个人物的故事”这类想法直接传递给我,对作者来说这是最大的幸福。我在感到高兴的同时也有了更多干劲,强烈地希望自己能创作出不辜负大家期待的新作品。 日全食 作为长篇《以你为名的光芒》的番外篇,这个短篇的出现完全在计划外,因2009年的日全食大事件而生,属于“赶时髦”的创作,连出租车上的广告都是就地取材。 主角千晴和长篇主角姐姐光苦咲——没错,就是在《再见,冥王星》中客串过的纪光咲——都有积极的好性格,虽然千晴在行动力方面较姐姐略逊一筹,但感情归属也相对单纯、阳光一些,所以都是描写起来没有任何阻力的角色,让我也保持着快乐喜悦的心情一气呵成。 我的这些小故事,隐约还是有个共同主题:感激曾经,珍惜现今。《日全食》也没有例外。 我们不能够每天见到日全食,但是我们每天都有太阳。有太阳,不仅足矣,而且这才是真正值得珍惜的光芒。因为,再伟大的瞬间奇迹也会败给这些普通平庸却温馨幸福的琐碎日常。 六鹢退飞 虽然韩一一是我一贯偏爱的“多快好省”的强势女主,但弱气场的男主写起来彻底没把握,根据以往的经验,读者们还是偏爱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男主,这点从大家对新凉的爱和对季霄的怨可见一斑。再加上,一直在犹豫究竟要不要写出“前男友死了”这种“桥段”。虽然在现实中是感动过我的故事,不过由于已经被各种言情小说和影视剧集用滥了,所以极有可能会令人感到虚假。 因此,可以说《六鹚退飞》是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写出的小说。非要坚持这样写的理由是——我果然还是喜欢好事多磨的风格。 《公主志》杂志为我做访谈,附带刊载了这个短篇,没想到却遇上了预留页数不足的困境,最后在责任编辑的帮助下,删减得主人公们都险些要说文言文了,才得以过关。真让人捏了一把冷汗。 同样是长篇的番外,本篇的全称是《陪你到世界终结》。主人公之一是麦芒,另一位主人公是长篇《三年k班》中的谢井原。如此说来,《陪你》算是《三k》的续篇了,也同样延续了《三k》的活泼文风,这个带有悬疑色彩、逗趣又深情的故事,将会在不久的将来与大家相遇。 …… 所谓“是日夏茗” 原本应该是“是日春茗”,意思为春天品茶的日子。是一种风俗习惯,多半在女儿节这一天,人们要去踏青、品茶,所以停业一天,在店铺外悬挂写有“是日春茗”的牌子。因为我是夏茗悠嘛,所以改为“在夏天品茶”,而且在炎热的天气品茶的确会更加使心绪宁静悠远。 希望读到我这些小故事的人们,都能获得和“在夏天品茶”相似的、清新恬淡的感触。 最后借用吉川英治先生的一段话来传达我的写作信念——“即使是一本微不足道的小说,有时也会影响读者的一生。我文学创作的态度,不在于划分作品是文学性或非文学性,而在于将着眼点放在对读者产生的影响上。除了作者对读者的影响,读者对作家也会有所影响。或许可以说,我在不知不觉中亦曾受到读者的影响。”能够借文字和大家分享生命机遇和生活体悟,我感到自己属于世界上运气最好的那一小撮人。再次谢谢大家给我这种幸运。 2009年10月15日于北大燕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