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K班》 第1章 good-byeinjuly 男生一向被认为面神经瘫痪了的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笑,像极了早晨看到的从云层里一寸寸渗出来的阳光,“加油。” 1 “三年k班?!!” 四个简单干脆的音符,毫无置疑的可能。 果然是一个噩耗。恰好用于回应两天前在庙里求到的下下签。当时的想法是“既然有下下签这种东西存在,就总有被人抽中的概率”,但现在看来,迷信有时不可不信。 如果测量的话,血压计的最上层水银面正顺着心中默念的字母表下滑,数到k,已经无可挽回地降下11个单位。 往年学校都只分十个班,摊到物、化、历、政四门选课就会有四个最差班,理科班又有可能稍强于文科班,于是,剩下的两个班总在竞争末名的比赛中获得平分秋色的成绩。 今年为什么多了一个班? 无疑,就是最差的了。 所谓市重点高中里的最差班,不太会发生群殴老师的恶性事故,不太会打群架出刀伤人,但依然逃不掉最差的限定词。每个人都散漫得如同海浪冲击后四处奔逃的沙粒,不能对他们提“组织”“纪律”之类的词语,以免自讨没趣。 空调刚被打开,冷空气还没来得及氤氲就被热浪滚滚地淹没,历史教研室还弥漫着一股沁心的西瓜汁的清香。窗外空调主机箱渗出一线细流,蜿蜒过了略带铁锈的挡板,顺着窗框的路线“吧嗒”落下一朵又一朵水滴。 时间凝固在年轻女老师听到“噩耗”的那一秒。 年级主任诚恳的脸,“邵茹老师,新三年k班的班导就拜托您了。” 脑海里出现的是一面黑屏,上书“gameover”。 “为什么?”想着总该给个理由吧?辛苦了一年又一年,暑假里可怜巴巴地缩在家里的电话机前祈祷它不要响,生怕会来那么一个法院传票似的通知—您今年将继续留教高三。没想到的是,居然还是k班。 “是学校对邵老师您的信任。”年级主任表情木然地扶扶眼镜,“谁让您把上届的h班带出高考升学率年级第二的好成绩呐!所以,k班班导这个重任非您莫属。” “可是……可是,可是,我已经连续带了四年高三。这样下去,就连体力也会不支。” “怎么会呢!你那么年轻,根本不用担心身体的问题,不像我,唉,老啦老啦……过两年要退休咯……”边说边慢悠悠地踱着方步出了历史教研组。 教研组的其他老师都慷慨地献出无比同情的目光。 许杨与出门的年级主任打了个照面擦身而过,踏进了历史教研组,“邵茹,听说又留在毕业班啦?” 邵茹白了他一眼,“少幸灾乐祸!” “怎么会幸灾乐祸呢!”一沓材料“啪”地丢在了办公桌上。 邵茹低头一看—任教通知:“……任三年k班数学教师……”其余的客套话勉励话都被眼睛忽略了,第一时间刻入眼球的只有“三年k班”四个大黑字—像极了死刑宣判书。 “原来,你也这么倒霉啊。” 男教师倚着窗。夏日的阳光从铝合金窗框的边缘拐了个弯折射入目,有些刺眼。邵茹很缓慢地,微笑起来,“倒霉?我倒不这么认为。” “呵!真是服了你,对什么都那么有信心。” 2 “啊~~我被分到e班了!够惨!” “你还叫惨啊!我都被分去i班了。55555~~” …… 分班榜前一片怨声载道,除了a班那群佼佼者以外,恐怕没有人对自己的班级满意,但是—沮丧归沮丧,应该没有谁会像云萱那样站在大红榜单前全身僵硬瑟瑟发抖几欲窒息。 “云萱三年k班。”扭过头看向另一边,“钟季柏……三年k班!!” “不会这么惨吧—” 混乱的人群中,谁也没注意到一个女生正目光呆滞地缓缓下滑瘫倒在地。 暑期补习结束前的糗事又一次不可避免地在脑海里倒带。 略显燥热的夏日午后,男生应狐朋狗友之邀穿过荒无人烟的操场,脚踩在翠绿的球场上,扑哧扑哧,鞋面上沾了些新鲜的草汁,心情不错。手里捏着“午休时请到操场对面右数第十二棵树下会面,有惊喜”这样的字条,心中轻笑,“梁涉这家伙又在搞什么鬼,故弄玄虚!” “一、二、三……十、十一、十二……会发生什么事呢?”居然有点兴奋,事先想了百遍,是儿童节么?是七夕么?是某人生日么?一一否定的同时,对未为可知的事情有了更多的期待。 突然。 横空冒出一个女生。 真是个诡异的出场方式!事后反复回忆,依然搞不清这家伙是从哪个方向冒出来的。毫无过程,只有突如其来的结果。总之,她就是这样神奇地突然出现在钟季柏的面前了。 “我,我我,我是二年f班的云萱,我,我已经喜欢你很久了。请请请,请和我交往。”女生的手臂和身体成标准直角,脑袋埋进两臂之间,不敢抬头,像向皇帝呈交奏折一样把信举过头顶,伸到男生的鼻尖下面。手在哆嗦,现在手臂和身体已经变成了135度角,男生很高,很高很高。 同学,有点创意好不好。男生心中暗嘲道。这种在我至今短暂的生命中已经重复了成千上万次的经典模式的场景一定会导致我未老先衰。 从她颤抖的手中抽出那封情书,心里忽然冒出一个恶劣的念头,“好啊,那就交往吧。” 什么? 女生猛地抬头,真的么?是真的么?怎么会这么顺利,他应该会像对待其他女生那样当着人家的面把信送进路边的果壳箱吧!真的不像他的做派。 难道说…… 难道说,我也是他暗恋已久的女生吗? 说到暗恋的话,已经整整五年了不是么?从初中第一次见他到高二的暑期补习结束,真的整整五年了呀。那张脸的轮廓早在心中描摹千百万遍,墨色的发,疏离时而又狡黠的眼神。制服衬衫外面总是罩一件阿迪或者耐克的外套,走路的时候手喜欢插在口袋里。篮球打得很好,花边新闻多,成绩很糟糕。从上高中起就一直待在最后一班,但本人好像也没有想要努力学习走出差班的愿望…… 真的可以,交往吗? “不过。”男生平淡的语气。 “啊?” “要等到一百年以后。” —好啊,那就交往吧。不过,要等到一百年以后。 暗恋了整整五年,居然换来这样的话。 其实,早该想到会是这种结局。都说了帅哥不是谁都爱得起。 因为糟糕的情绪影响了分班考,居然又那么悲惨地被分到三年k班—和他同班的几率是99。99999%—当然啦,就像生科老师曾经说过的那样:“当一件事的发生概率小于0。001%时,就可以被称为不可能事件了。” 祈祷是无用功,因为,和他不同班是不可能事件。 明亮的灯光一瞬间全部熄灭。开场了,三年k班。 3 怯怯地在最后一排找到位置坐下,离上课还有五分钟,打量一下新同窗。立刻跌破了眼镜—京芷卉! xx杯英语竞赛特等奖。 xx杯作文竞赛一等奖。 这样的东西对她来说就如女生的情书对钟季柏那样习以为常吧。 “你,你你,你怎么会出现在k班呢?”云萱情不自禁地大喊出声。 坐在斜前方正面朝自己的那个女生耸耸肩,用满不在乎的语气说道:“因为考试迟到一个半小时,导致最强的英语挂掉了。” “迟到?”心中佩服得五体投地,分班考这样重要的事情,恐怕连钟季柏都不敢迟到吧。 看着眼前女生五官错位的表情,京芷卉满头虚汗,千万别把我看成什么个性张扬的牛人了,迟到么,我也不想啊。 胶片咯吱咯吱倒回分班考的早晨。 还有十分钟,呼呼,总算赶上公交车了。就算迟到一会儿也不会误事。京芷卉正想着,突然一个急刹车,她顺势倒地。 “怎么搞的嘛!”从地上爬起来,正在抱怨,却得到了更加令人郁闷的答案:“不好意思,车坏了,请大家坐其他的车吧。” “该死的130!”一片怨声载道。 周一诶,又要迟到了。 可是最惨的莫过于急着赶去参加分班考的京芷卉同学了。得赶紧想办法。第一个冲下车。 “哐—”一声巨响。 倒地的女生和男生。已经变形的单车,飞速旋转的车轮。 京芷卉硬撑着地面坐起来,膝盖剧痛,鲜红的血从校服的裙摆下渗出,在雪白的小腿上蜿蜒。“呃—搞什么!” 抬眼去看这位骑车过快的肇事者,“你?” 没错,就是谢井原。 a班两年的同学,理科天才谢井原,26次大考八门总分稳坐年级第一的不败纪录保持者。同时,又是出了名的“宇宙无敌超级大冰箱”,虽然人的外形十分漫画少年,但表情冷漠又不苟言笑,除了学业从来不关心任何事情,拒人于千里之外。在这所书呆子不太受欢迎的学校,是几乎没有人缘可言的。除了每次考试后在大红榜单的顶上让人羡慕一番之外,其余的时光就只剩下靠窗的座位上那个总是用左手撑着头做题的无言少年的模糊轮廓了。京芷卉敢肯定,班里其他同学的名字他绝对一个也不知道。 “不好意思。”男生也挣扎着坐了起来。 今天已经是第二次听见这倒霉的四个字了。京芷卉想翻白眼,结果视线却抛得高了点,越过了像白胖的棉花糖似的云层,接住了悄然泄漏的晨曦。心绪怪怪的,气氛变得暧昧。 “你现在打算怎么去学校?”反应过来时,男生已经站起来了,逆着阳光。眼睑起初是顺势垂下来,目光触及女生时立刻便像触电似的飞快地甩向别处。耳根潮红。 “啊……等下一班130。” “该死。”男生小声地骂了句,“车已经完全不能骑了……只好跟你一起等130。”说着便把车三下五除二锁在路边。 “叮咚”一声,“全家”便利店的门嚯地打开,男生以极快的速度闪了进去,发着愣的女生这才反应过来。 不是说要一起等130吗?怎么又进便利店去了? 膝盖上传来阵阵剧痛。血还在流。 唉,怎么搞得像流产似的。幸好,对方是谢井原,尽管对那些粒子啊元素的了如指掌,但对歪门邪道应该没有常识,所以,也就不会像其他男生那样胡乱联想了。这么说来,书呆子还是有些优点的。 脑子里正胡思乱想着,突然感觉裙子被掀了起来。 芷卉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地大后退一步。 往下看是男生面无表情的脸,“不需要处理一下伤口么?”手里是刚从便利店买来的酒精棉球和纱布胶布之类的东西。 哦,这样啊。吓人嘛! 把腿放回原处任凭处置,提醒自己,对方是谢井原,什么也不懂的。 “血一直流,像什么似的。”被认为什么也不懂的人说出的话。 啊?像什么似的。像什么似的? 耳朵突然红了。 像什么呢? 想歪了。 应该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吧。心中疑疑惑惑。 男生动作很轻,疼痛倒是减轻了不少,可是,心里怦怦乱跳,觉得时间过得超级慢,有如被放在平底锅上煎熬。 怀疑他的正直,却又不好意思说出“不要往裙子下瞎看”这样露骨的话。左右为难,好像行走于针尖。 “好了。” 咦?低头一看,被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小腿,手艺还很不错啊。—单纯得有点冒傻气的女生就是这样,刚才还证据确凿地在心中把人家宣判为“色狼”,现在受了点小恩小惠就感激得快要以身相许了。 “可以走了吗?” “嗯?” 男生手朝远处指了指,“130车站还有大约472。75米的距离。” “哈啊?”472。75米?还大约?这家伙的脑子是什么做的? 男生无言以对。 总不能告诉人家自己的车上装了计速器吧?虽然理科再不行的女生都应该能领悟“路程=平均速度x时间”这种儿童数学公式,但问题的侧重点是,怎么让人家理解你用这种方式每天在上学放学路上训练速算能力这样怪异的行为呢? 被不理睬了,女生赌气似的大走了几步,但是腿上的疼痛还是让她从牙缝里“咝咝”地抽气。 “上来吧。”男生体谅地蹲在面前。 “啊?” “我背你过去。”坚定得不容置疑。 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和男生发生如此亲密的身体接触,虽然,是和一块木头似的男生。 但是,能用什么证明自己不是木头似的女生呢?为了不让敏感部位碰到男生消瘦的脊背而始终让上身保持直挺挺的姿态。 “你这样我很累诶。”满头是汗的男生终于忍不住说道。差一点就气急败坏地直接告诉她“你那样的身材实在让人想犯罪都没冲动”。 女生只好乖乖地软下去,把下巴搁到他的肩上。在心里强迫自己相信—谢井原是个正直的好男生。 两个人别别扭扭了一路,终于走到了车站。 老天好像玩兴大发,偏要让人走投无路。等了整整半小时也不见一辆130,平时每五分钟来一辆的车难道统统抛锚在路上了吗? 好不容易来了一辆,却又挤得像塞满沙丁鱼的铁皮罐头。 腿受伤的女生知道自己没法挤上去,犹豫了一下,偏头对男生说:“你先去吧。虽然迟了一点,但以你的实力,用剩下的时间做完考卷应该没有问题。” “嗯。”男生不怎么谦虚地应着,走出两步,又停住了,“那你咧?” “我放弃了。”满不在乎地摆摆手,心痛得发紧,这可是最有把握拿分的英语啊! 男生愣了三秒,疾步返回,重新把她背了起来。女生又吓了一跳。 “虽然知道12米/秒x900秒这样的大致距离换成步行速度来完成未必能赶上考试,但是……” “……但是什么?” “没什么。” “但是我不想丢下你”这样的话怎么可能从大冰箱谢井原的口中说出呐! 把女生放在了考场门外,一看手表,还有半小时。 芷卉抬起头,却发现男生的左手肘竟有血迹,“你,你的手……” “哦,没关系,只是左手而已。” 管不了那么多了,女生急匆匆转身,一瘸一拐地扶着走廊的栏杆跳过去,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了一句:“……芷卉。” 惊异地回头—居然知道自己的名字。称呼的时候,还亲昵地去掉了姓氏。 男生一向被认为面神经瘫痪了的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笑,像极了早晨看到的从云层里一寸寸渗出来的阳光,“加油。” 然后故作潇洒地转了身,心中却在懊恼。说不出“还想和你做同班同学”的话来,更何况,之前同班的时日都白白浪费掉了,居然忘了人家姓什么。日后再同班的话凭自己这种性格估计也不会更加熟识。 如果你不曾对她说什么“芷卉,加油”,英语科的传奇少女京芷卉是一定会加油的。可是— 可是你居然边施展你那让所有女生都没法抵抗的迷人笑容边说了这样的话。那么必然的,剩下三十分钟,京芷卉会在花痴兮兮地发了二十分钟呆后才顿悟:“哎呀,还没答题!” 浪漫的邂逅在现实生活中通常都是没有续集的。 站在分班榜单前的京芷卉沮丧地这样告诉自己。头往左转,“谢井原三年a班”和头往右转看见的“京芷卉三年k班”形成了鲜明对比。 身边有好多议论。 —咦?谢井原这次居然不是年级第一!好像是以中下成绩险进a班的嘛! —消息不灵了吧!据说是因为英语那科迟到一个半小时,只勉强答了70分的题目。 —天哪!英语单科70分都能进a班!是人不是啊! —好像数理化三门满分吧。弥补了连英语在内的其他三门功课不太正常的发挥。 —还有别的功课发挥失常? —当然啦!否则英语一门课的失误会让他从第一名上跌下来?听说英语之后的两门也只拿了130分左右的成绩。 —汗!那叫不正常的发挥啊? —对他这种跌下140分就要深刻反省的人来说的确是很大的失常。 —那又是什么原因呢? —不知道,大概英语没考好影响情绪了吧。 不可能!他的情绪从来不会受任何事的影响。这也就是无论考试题出得多么刁钻他都能保持全胜纪录的原因啊。同班两年的京芷卉实在太清楚这家伙的可怕之处了。 那,是什么原因导致他发挥失常了呢? 脑海中突然闪现出别人想穿脑袋也想不出的正确答案— 左手肘的伤。 做题时习惯用那里抵着桌面手撑着头的谢井原肯定被自己不间断的下意识举动带来的疼痛搞得毫无思路吧。 说到底,一切都是冒冒失失地突然跳下车的京芷卉的错。 活该去k班。 4 虽然情节已经被简化到“车坏了,又被路人甲撞了,又等不到车,步行来学校,所以误了考试”这样的地步,转述给云萱以后还是换来了欷歔不已的同情。 “so可怜~~!” 作为全国英语竞赛特等奖获得者的京芷卉当然会听着有点牙疼之类的生理反应,但是必须习惯,因为,这是k班。 陆陆续续走进来的同窗们,没有一张好脸色。最好的不过无所谓。比如嘴里叼着外烟、一边耳朵穿了六个洞的沙杏久和常年缩在她身后畏首畏尾脸色苍白的文樱,就是习以为常没所谓的典型。如果没有被分到k班恐怕反而会不适应。 事到如今,除了以今年全校最大冷门的姿态意外出现在这个教室里的京芷卉,大家虽然心里不快活但也都乐得其所了。所以,京芷卉有些比别人更多的生理反应也不足为怪。比方说,看到沙杏久的耳洞,耳朵会疼;看到文樱的脸色,会觉得自己患了绝症。等等等等。 墙面被涂得光怪陆离的教室,常年缩在教学楼最北端这个小小的角落里,到冬天应该会很冷吧。想着想着,居然真的在九月天打了个寒战。 没理由啊。怎么会觉得冷呢? “哪头猪把空调设得这么冷!”沙杏久已经抢在京芷卉之前暴怒地骂开了。 抬头看出风口的白雾的确奔涌得有悖常理。 “不满意可以滚出去。”说话的同时,角落里的男生正慢条斯理地完成安放篮球喝水坐下一系列动作,没有任何不妥帖,让人怀疑那带有挑衅色彩的傲慢话不是他说的。 看见老师进门,沙杏久不好再发作,暴了个粗口就坐下了。 “啊,同学们都到齐了啊。那我们就开始上课吧。”讲台上的美女搓着手把空调重新设置好,笑容可掬。 京芷卉终于明白什么叫“视而不见”,明明是三十三人的班级,眼下零零散散最多十来人,就叫到齐了。老师可真宽心呵,难怪青春永驻呢。 “上课!” 在与一班怒目而视的学生大眼瞪小眼之后,邵茹才想起没有班长这回事,抢在众怒之前自己大喊了一声:“起立。” 无精打采地拖拉椅子的声音响彻在教室的每个角落。 “啊,老师,不好意思迟到了!”门口冒出一个人头。 “哦,是梁涉啊。快进来吧,下次不要再迟到咯。”美女老师好像是怎么也没法激怒的样子,笑得像朵花。 梁涉?? 云萱蓦然抬头,果然是他,头皮株连性发麻。这么说另一个和他总是成对出现的家伙应该就在门外吧。 果然,下一秒就看到了钟季柏那张帅得一塌糊涂的脸。 怎么办?怎么办?手,手放在哪里?梳头,对对对,梳头,头发肯定很乱。第一印象很重要。虽然已经不是第一印象了。 以钟季柏的个性自然是不会为迟到而道歉的。倒也好,省却了不少令人恶心的客套话。 只听见老师温柔地嘱咐了一句:“快进来吧,对号入座哦。” 云萱眼睁睁地看着他表情木然地穿过一排排桌椅步步走近,心里大喊,不要啊,不要啊,不要啊。最后还是听见“嗵”的一声,在自己身边的空位坐下了。尘埃落定。死刑! 呃—克星啊! “云萱同学,云萱同学?”美女老师亲切的声音把她从水深火热的回忆中唤回人间。 “啊?” “可以坐下了。” 全班都在用诧异的目光看着她,只有她在用绝望的目光俯视一脸无辜的钟季柏。 5 世事难预料。 如果时光倒流回一个月前,能成为钟季柏的同桌这种事一定能让云萱激动得失眠至少一年。 可是现在…… 只能叹一句“人生多劫难”了。真不知道日后的一整年要怎么过。如果说世界上真的有“度日如年”这回事的话,岂不是长达三个半世纪有余了吗? 感觉到身边的女生持续半节课的左扭右摆坐立不安,钟季柏也被搅得心烦意乱。早知道真应该求老师给安排一个雄性同桌。 “诶,同学。”轻敲了一下课桌,“stop!” 不安分的动作终于停了下来。 咦?叫我同学?用那种“什么事也没发生过”的口吻! 欧耶!居然不记得我了!哈!一定是向他告白的女生成千上万,所以对其中的千万分之一当然没有丝毫印象啦!此刻的云萱就差欢呼雀跃了。 也就是说,可以重新开始,重新建立印象,重新发展感情,重新…… 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了花痴表情。 “云萱,看到你脸上露出知道答案后的会心笑容老师真高兴。这个问题就你来回答吧。” “啊?我吗?”手指着自己的鼻尖。 “是啊。” “……”连问题都不知道,怎么可能“因为知道答案所以露出会心的笑容”嘛! “问‘楚汉战争中项羽失败的原因’。”身边居然传来钟季柏的声音! “啊?是楚汉战争?” “是啊。”身边的男生和讲台上的老师同时应答。 “啊……是项羽?” “是啊。”再一次异口同声。 老师有点纳闷—这孩子还真是少见地谨慎!每个词都要确认一遍。 身边的男生却顿悟了,无奈地用手在她的书上该回答的地方虚画一条线。 “哦~是因为自‘矛’功罚、刚‘腹’自用啊!”让老师无比汗颜的回答。 京芷卉在一旁笑得胃疼,自矜功罚刚愎自用总共才八个字!突然觉得教室里是不是太安静了,所有人都神色呆滞毫无生机—不会吧?难道大家都认为这个字念“矛”、那个字念“腹”吗? 再抬头,老师的表情,好尴尬。 6 笃笃笃— 连京芷卉都替老师松了口气,真不知这个情况下如果没有人来敲门该怎么解决。 门被拉开,年级主任踏前一步,手在胸前反复搓着,犹豫了好半天才开口:“这个,邵老师,有个学生想从a班转到你的班,你看……行不行啊?” “什么?”随着老师的一声惊呼,全班哗然,立刻乱成了一锅粥。 —脑子秀逗了吧!从a班转到k班耶! —绝对是心理有缺陷。 —恐怕是a班学习压力太大了吧!唉,咱们傻人有傻福。 邵茹老师的脑海里不知怎的出现了这样一个念头:“不会是来砸场捣乱的吧?”虽说应该充分尊重学生的选择权,从好班往差班转的也不是没有先例,可是…… 如果是因为压力太大,应该从a班转去b班。 如果是想理转文,应该从a班转去c班(c班为历史最强班)。 从a班转到k班,物理最强班转到历史最差班,完全不合逻辑,再加上年级主任那副欲言又止痛失至爱的便秘表情,有不祥的预感实在不为过。 年级主任终于在一片狐疑的眼神中移开了挡在转班生前的身体。 为什么要转来呢? 为什么呢? 所有人都在心里追问。 7 通常来说,惊悚片远比悬疑片更刺激。 (导演神情严肃地在一旁举着喇叭大喊:“各部门请注意男主角出场时的—”)发型、眼神、表情、神态、手势、站位……(一切都要趋于完美)一切都不重要。(哐叽—倒地) 一切都不重要。 因为她只看见了他左手肘处缠绕着的醒目的白色纱布。 为什么呢?因为—我? 手突然吃不住力,水笔“叮—”的一声掉在地上,造成了这一刻教室里唯一的声音。 “谢,井,原?”邵茹老师感到舌头在嘴里绕不过弯。 全班的眼球都几乎弹出。 想着是谁也不应该是他啊! 压力么?明显是他在压着全年级同学。大家一致朝上看,终究是每次超过第二名50多分的万年第一。 文理喜好问题么?身为数理化全国奥赛一等奖的强人,没理由会因为兴趣原因弃理从文。 至于其他,还有学业之外令他感兴趣的东西么? 哦,看大家的表情,应该都认识我吧。那就不需要什么繁文缛节的自我介绍开场白了。男生心中暗想。 朝大家微微颔首,目光淡定地走进了教室。 “那,你就坐那边最后排吧。”虽然喜悦之情没有直接表现在脸上,但老师的语调中分明有了活跃的色彩。绝对优等生,谁会拒绝呢? 走过目瞪口呆的京芷卉的身边时,谢井原突然出其不意地俯下身去,从地上捡起那支水笔,却没有如预期的那样放在她的课桌上。 而是,牵过她的手,直接放进了蒙着一层薄薄汗水的手心。 然后过客似的走到她身后,坐定了。 “啊,好了好了。云萱也坐下来吧。我们继续上课。讲到……哦……自矜功罚刚愎自用……” “呀,我念错别字了吗?”女生这才反应过来。 “嗯。错了两个。”身边的男生一点面子也不给。 脸又红了。重新开始的第一印象也不咋地。 京芷卉往后靠了靠,贴着座椅没回头,脸朝着黑板说:“对不起。” 听见身后的男生稍稍动了动位置,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是我撞了你。” “可是,为什么要转班呐?” “因为……把受害者一个人留在朝北的教室,坐在朝南教室的肇事者无法心安理得地静心学习啊。” 的确是好说辞。 所以,即使坐在朝北的教室,也会一直一直觉得心有暖意吧。 “你的……那个……手……” 我的那个手?男生一头雾水,看看自己的左手,又看看自己的右手,没什么异常啊。哦,难道说是刚才捡笔的手?呃—不会帮她捡支笔就误解了吧? “哦,这个,没什么。顺手而已。别多想了。” 顺手而已?明明受了伤却勉强自己一路背着女生走到学校,伤口肯定加深了。做出这么感人的举动居然只用轻描淡写的“顺手而已”一笔带过。真的好令人感动啊。 “其实,都是我的错。” 啊?都是你的错?啊,女生真是麻烦哪!只不过掉了支笔却用这种语调忏悔,搞得像罪恶滔天似的,受不了! “嗯,也没有什么。说了不必多想。” 前面轻轻地笑了起来,带点羞涩的声音:“其实我还在担心你呢。” 后面也笑了起来,“我?我有什么好担心的?倒是你的笔没有摔坏吧?” “啊?” “啊?摔坏了吗?” “……” 哐叽—女生扑倒在课桌上的声音。 理科的思维和文科的思维似乎完全不对路啊。男生注重的是现实,女生注重的是联想。一个指眼下,一个指回忆。 第2章 但是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你已经转科了不是么?谢井原,要赶快转变思维方式啊。 8 “今天的课就到这里。哦,还有一件事。学校为了照顾高三学生,中午会把盒饭送到教室门口,这样大家就可以在教室里吃饭节省时间咯。” “那不就没法选菜了吗?” “呃,这个,原则上是这样的。” “天哪!死囚般的毕业生!” “没有发现吃饭的时候大家都不见了吗?”京芷卉侧过身背靠着墙,左手放在自己桌上端着饭盒,右手架在谢井原的桌上。 “嗯?有吗?只发现饭菜特别难吃。” “真是的!再难吃也不能不吃啊。” “宁缺毋滥么。” “人真的少了好多呐!你看,云萱刚才还在座位上,现在也不见了。外面的盒饭都堆着没怎么动。”话题又循环回去了。 “都各有解决方法。”见女生满脸茫然,追加了一句补充,“以抵制学校供应的恶难吃的午餐。” 9 “号外号外!传说中的人物就要出现了!”下午课间,众人昏昏欲睡之时突然冲进兴奋至极的梁涉。 “什么呀?”一片不屑之声。 “被称为‘高校界的传奇’的才貌双全美少女、阳明中学建校以来公众认可度最高的校花、曾获得无数国际艺术节奖项的—” 被鄙视声无情地切断了,“搞什么!哪来那么多头衔,直接说重点!说重点!” “—的柳溪川同学正式转会圣华!”伴着“锵锵锵”的模拟音,居然展开了印有美女头像的大幅海报。上书“柳溪川粉丝团泪洒阳明”,仔细看看,倒真是毋庸置疑的美少女。 只是— “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啊?” “终于说到了事件的重点!介于柳溪川同学对班级好差程度没有要求又没有参加公正的分班考,因此,从明日起,将正式转入圣华高中三年k班!” “哇!美女啊!流口水中……” “最为神奇的是—这位柳溪川同学正是阳明四次大考中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榜首占据者—本区争夺全市高考文科状元的头号种子选手!” “啊~~!不敢流口水了。” “神经病啊!跑我们班来!这年头人都怎么了?……瞪什么瞪!没说你。” 谢井原无话可说,低头看书。 “我倒是很期待呢!”前座的女生慢条斯理地翻着书,“想看看究竟是阳明的第一厉害,还是圣华的第一厉害。” “没有可比性好不好。”男生有点胸闷,“文科又不是我的强项。” “这就认输啦?” “……” 10 历史教研组。 “呼……终于来了两个救场的。嘿嘿,这下,不管怎样,年级第一都在我班上了。”邵茹小范围地得意了一下。 “唉,就算这两个很厉害,其他三十三个人不是照样考不上大学么。” “谁说的!我的目标就是—让每一个同学都考上大学—嗯,一个也不能少!”踌躇满志的模样。 “切—不可能的啦,以他们那种基础,再学三年都不一定补得回来。” “我说可能,就是可能,不不不,不是可能,是必然结果。一定要考上大学,一个也不能少!” “切—被许杨给传染了。” 几个老师对这种毫无意义的拉锯战似的辩论失去了兴趣,同时转过头不再开口了。邵茹本想继续发表一大通励志性言论,突然间搞得无处投递略显颓败。 坐下来静心想一想,的确是有很大困难啊。一天的接触已经让自己身心疲惫了。 “行啦,我知道你在郁闷什么。相信他们。因为—你当年不也是创造过奇迹的人吗?”电话那头是许杨温暖的鼓励。 当年— 是指什么时候呢? 是指自己七年前的高考,还是指自己带的上届学生呢? 少女时代的邵茹同样也有过玩物丧志的荒唐作为啊,高三之前从来没有一次考试全线及格过。可是高三的一年付出了真实的努力,于是学会了书写奇迹。 “我要你们每一个都考上大学,每一个。一个也不能少。”讲台上白发苍苍的老师那坚定的神态至今犹记。 我也要做这样的老师。一个也不能少。 11 “啊,大家早上好哦。”白天的邵茹老师又是精神焕发笑容满面的模样,“今天我们班要来一位新同学哟。”停顿两秒向门外望去,“可以进来啦。” 尽管对各方面极优的天人般的美少女没什么兴趣,但大家还是有意无意地朝门口瞥了两眼。以为会是优雅的姿势,华丽的转身,清浅的声音,完美的开场—感觉就应该是这么虚假,却没想到是这样的场面— 女生像被发射的炮弹一样急速地跌了进来,头磕在讲桌的边缘,之后就一直维持捂着脑门的姿势过了数秒,齐肩的发垂在耳旁遮住了整个脸,勉强能见到一小块颈后的雪白皮肤。 教室里爆发出一阵骚乱。 —呵,这就是传说中阳明的白痴校花啊? —看上去也不过就是个花瓶嘛! 但很快,随着讲台上的女生的脸慢慢转出来,身体慢慢站直,教室里再没有人发出声音。一瞬间,定格成黑白默片。僵持。 深黑的瞳仁犹如夜色中的大海,波澜汹涌,流光四溢,含在眼眶里的一点点令人怜惜的泪水在阳光的魔术般的照耀下折射出惊心动魄的美感。 手稍稍用力把身体推正,校服的裙摆立刻荡出一脉,微微地被风牵起了。 好像是先轻轻地叹息了一声再说出的“对不起”。 纯净的声音,剥离了任何喧嚣,虽然只是说话,说着最普通的“对不起”三个字,但依然能让闻者毫不费力地想象出她山泉一般的歌声。 “我叫,柳溪川。请多指教。”像叹息一样,轻柔地说出每一个字。 深深地鞠躬,九十度。 全班静默。 谢井原有点想不通。 这样的惯性,速度,姿态,判断出受到阻力导致她跌倒的地方对理科天才来说完全不是什么难事。可是,令人想不通的却是,那里,是一块平地啊。 “真冒失啊,进校第一天就以被门槛绊得摔跤而开始。不过,看上去像天使一样,很孩子气呢!是吧井原?”前座的女生回过头笑着说。 “呃。嗯。”男生无心地应着。 像京芷卉这样疑似患有神经大条综合症的女生当然不会察觉到,毕业班所在的远翔楼和高二所在的济美楼有许许多多微小的差异,比如门槛。 济美楼的每间教室门口都有一条突起的类似门槛的东西,所以高二的时候从来不会出现早上一开教室门发现地上有一堆补课广告的情况。 而远翔楼,明明没有门槛。 是什么使她跌倒的呢? 男生好像被冰冻的心里突然冒出些唧唧喳喳不安分的好奇。 况且,那么完美的优等生,如果不是像自己这样头脑发热,那么,会有什么原因来到这个无可救药的差班呢? 感觉她的出现从头到尾都是谜。 其实没必要告诉我这些。像某个“再续前缘”的蹩脚小说。为什么现实和过往反差如此之大?从万人景仰到举世恶嘲只有一步的距离,因为一场意外,什么都改变了。我也不明白,为什么我一点都不像我了。 1 “啊,好啦。”女老师貌似兴奋地搓搓手,“就坐在京芷卉身边的空位吧。” 女生微微颔首,迈着柔软的步伐走了过去,可是就快要走到座位边的时候,却又一次趔趄了一下膝盖着地。 “哈哈哈……”教室里爆发出一阵略带残忍的笑声。 刚刚建立起的那一点美感就这样化为乌有了。 说什么的都有。 女生低着头,半天没有站起身来的意思,最后不禁让讲台上的老师也疑惑起来,不管是成绩多好的学生,第一天来上课就把全班搅成一锅粥怎么说也是不好的现象。 “你……”老师刚想开口,话语却被另一个女生的暴怒生生地截断了— “啪—”一声巨响,京芷卉几乎是从座位上跳起来的,“很开心么?看到别人出糗你们就很开心么?想想看,如果摔倒的是你们自己呢?呵,原来这个班的人还不止差在成绩上!” 全班怔住。 之前好像都没有听说过“嘲笑别人是不对的”这回事,可是静下心仔细想想,如果此刻摔倒的是自己,恐怕心里会很难受吧。 所以,虽然被莫名其妙地吼叫了,虽然班级里不乏沙杏久这样脾气暴烈的人物,但终于还是没有谁跳起来反驳。 连老师都愣住了。 “起来吧。”京芷卉把手伸到了坐在地上的柳溪川面前。 一只细白的手放在了另一只手的掌心中,“谢谢。” “有点时运不济啊,总是摔跤,是因为紧张吗?”京芷卉转过头问候她的新同桌。 “嗯。”对方的头在垂直方向轻微地晃动了一下,发出含糊不清的一声。并没有丝毫要转过头以正面示人的意思。 唉,京芷卉想,还真是腼腆到了难相处的地步啊。 “哈,今天我们正好要选班委。既然大家都还不认识,投票也没什么意义。京芷卉同学。”邵茹老师终于从某同学的摔倒和某同学的怒吼中回过神来。 “诶?” “你这么有正义感,很适合做班委。那么,班长就由你来担任吧。” “哈?”女生微怔。 “听说柳溪川同学在原来的学校一直担任文艺部副部长,所以应该很有经验,就做副班长吧。” 老师的尾音已消失很久,柳溪川却低着头没有任何反应,刘海垂在额前,看不清表情。 “柳溪川同学?” 最终还是轻微地点了点头,老师也便不再追究。 “至于团支书呢?就由……” 很想说出“谢井原”的名字,但想起年级主任的劝告还是不免迟疑。 “那个孩子哪方面都不错,就是有点自私。” “自私?” “嗯。高一时任命班委,想要他做班长。结果却被他断然拒绝。” “什么理由啊?” “‘不要浪费我的时间。’” “哈?” “冷冰冰地站起来说‘不要浪费我的时间’,全班都吓了一跳,连我也不免打了个寒战。我说‘既然是班级的一员就应该关心集体啊’。他回答‘与我无关’。说实话,我都有点怕他。” “真是……够冷的。最后呢?” “既丢脸又无趣,重新选了别的同学。毕竟,学校的声誉、升学率等等都少不了他的贡献。” “……” “怎么了?” “这么自私的学生还不如开除算了!”邵茹老师不禁义愤填膺。 这样回忆起来,还是不要招惹那个自私自利的学生好了,免得自讨没趣。 “团支书就由钟季柏同学来担任吧。” “啊?”当事人本来一晃一晃的椅子砰然落地。 “有什么问题么?” “可我连团员都不是啊。” “啊?”这回,大吃一惊的变成了老师。 真是汗颜!不愧是k班,居然到了高三还有没入团的学生。 “那么,有没有别的同学自告奋勇来担任这个职务呢?” 静默。 京芷卉微微侧头,眼角余光恰好能扫到后座的男生。笔在演算纸上滑动,沙沙作响。又在埋头做数学了吧?真是的!看他那么不费力地做题,毫不停顿流畅地一气呵成,就好像在抄题似的。不过,现在是做题的时间吗? 受不了他! 突然想起了当年他那句超冷的“不要浪费我的时间”。 虽然明知不可能,但还是在脑海中勾画—如果谢井原当了团支书,而自己是班长,那么应该有更多的机会在一起吧。 —对不起,借过。 —同学,请给我一张报纸。 两年时光,谢井原就对自己说过这么两句话。一句发生在晨练时间的教室门口,另一句发生在大扫除时,隔着脏兮兮的玻璃窗。 如果都做了班委,至少能多谈论一些“关于运动会,你有什么想法”或者“这个月的月考成绩请帮忙统计一下”这类的话题。 唉,自己在想什么呢! “老师。既然没人愿意当,就让我来好了。” 身后传来淡定的好听的男声。芷卉一惊。 老师的脑子好像骤然被抽成真空,手胡乱一晃,打翻了一盒白色粉笔。坐在第一排的学生走出去帮忙拾,老师一着急,高跟鞋又崴了脚。教案滑下来砸了学生的头,刚把收拾好的白粉笔放上去,旁边的彩色粉笔又被撞翻。讲台上人越来越多,乱成一团。 但总之,最后,团支书就是谢井原了。 2 越来越不正常,感觉自己从分班考那天开始就有些不对劲了。做出的事,连自己也理解不了。 谢井原显得有些苦恼。 心里似乎有一只不安分的小兽,真实地鲜明地存在着,常年察言观色,偶尔瞅准时机探出头来轻轻叫嚣,迫使自己做出些既令他人诧异又令自己事后有悔意的事。 不知究竟是想讨谁欢喜让谁满意,反正,在用余光瞥见前座女生频频微侧的头时,突然觉得很可爱。如果自己主动要求做团支书,那么作为班长的女生会有什么反应呢?想知道,于是就说出了那句怪别扭的“老师。既然没人愿意当,就让我来好了”。好像自己是收废品的老伯似的。 结果前座的女生一动也没动,讲台上的老师倒是手忙脚乱得让人无语了。 3 四天了。 已经四天都找不到理由和他说上一句话。只能听见身后各种各样细细碎碎的声音,知道—哦,现在他在写作业,现在他在背单词。 始终希望像高一高二时那样,教室前那黑黝黝不招人喜爱的长方形音箱突然传出“请各班班长、团支书到xx楼xxx教室开会”,于是便可以顺利成章地转身起立对坐在后座却说不上话的他说道:“一起去开会吧。” 哪怕就这样一句,也好。 可是高三毕竟不同,班委形同虚设,既没有什么事要管,也没有什么需要做。 既然这样,要那个箱子做什么!每次走过都有敲碎它泄愤的冲动,如果不是看在学校的三大禁令包括“恶意破坏公物”的份上早就付诸行动了。 严禁偷窃! 严禁作弊! 严禁恶意破坏公物! 虽然都是面目可憎的条条框框,但京芷卉一直觉得最后一条和前两条比起来有点无力,显得不协调。前两条让人需要克制,至于破坏公物,谁会无聊到去那么做嘛!还恶意?切! 可是现在却真实地体会到学校不无道理。 因为音箱里说不出想要的话,所以想砸了它。这是什么白痴少女的逻辑! “下面播送一则通知:请各班班长、团支书到中央大楼109教室开会。再播送一遍……” “诶?”女生有点脑子转不过弯来。究竟是幻觉还是现实? 笃笃。 课桌被人轻敲了两下,“去开会了。” 等到反应过来时,已经只能看见男生冷淡的背影了。走过时带起一阵风,女生的额发微扬。 站在走廊上等了半天也不见女生出来,谢井原朝门口移了移。 看到的景象却是—女生正在对着音箱做出各种稀奇古怪的动作,很开心的模样。在搞什么?男生脑海中一片茫然。 见井原在盯着自己,起初有些不好意思,毕竟抱着音箱又笑又跳绝不是正常人的行为,但很快就又恢复了好心情,谁都说过:“京芷卉绝对患有神经大条综合症!” “走吧走吧。”扯着男生的衣袖就跳出了门。 4 “看哪!那不是沙杏久和江寒吗?” 男生几乎想掏出纸巾来擦汗了—这已经是一路上第几个“看哪”了!这女生似乎根本就没有想在会议结束前赶到109教室的企图。不停嚷嚷着“看这个”、“看那个”。 不过这一次倒是让男生有了点兴趣,以前a班的同学江寒(当然现在也在a班)和现在k班的同学沙杏久并肩从操场上走过,没有任何顾忌,倒叫人有几分佩服了。因此,即使是全校都知道的一对,也没有哪个好事份子去老师那里揭发。 “就不怕被老师看到!” “看到又怎样?” “学校不是不允许早恋的嘛!”女生觉得有点古怪,男生好像在明知故问。 “谁说他们在早恋?”带着恶意追问下去,纯粹地想逗她玩玩。 有点哑然,“……因为走在一起啊。”觉得很无说服力,又补充了一句:“大家不是都知道的吗?” “那你干吗和我走在一起?” “诶?” “就不怕被老师看到?” 这次真的语塞了,还伴着脸色微红。 “真啰唆啊。”看到期待中的结果,得意的男生极力敛住嘴角扬起的笑意,把手插进口袋随便嘟囔了一句,不紧不慢地朝前走去了。 5 刚踏进会议室,就迎来意料之中的一阵欷歔。想来,像谢井原和京芷卉这样的学生怎么能代言k班呐? 当然,有些人的惊异和其他人略有不同,他们的重点都放在“谢井原怎么会当班委”这个问题上了。 比如,a班班长秋本悠、团支书林森,c班班长杨晓枫、团支书韩棕,都是见识过“不要浪费我的时间”的前同班同学,其诧异程度自然可想而知。 京芷卉见到旧相识自然毫不见外地坐了过去,谢井原无奈也就跟着坐在了最靠走廊的空座上。 “芷卉,那个家伙貌似和以前有点不同了啊。”秋本悠熟络地靠过来悄声说。 “嗯,有点。” “现在年级里盛传他是因为你才去k班的哦,真的么?” “……怎么可能!”见学生工作委员会的老师已经开讲了,芷卉正好扯开话题,“你不要记笔记吗?” “放心吧!有林森呢!” 往奋笔疾书的人那边望了望,顿生感慨:“感觉他像你的苦力似的。” “谢井原还不是么!” “诶?”回头一看,那家伙居然也在认真地做会议记录!刚才明明看见他手里夹了一本词汇手册,以为他要过来背单词呢! “噢,我等下开完会要找谢井原说说今年数学竞赛的事,你们k班肯定不会做这方面的通知吧?” “嗯,是没通知。不过,告诉我干吗?” “怕别的女生跟他说话让你生气了啊!” “喂喂喂!” “你脸红什么?” “我哪有!” 两个小女生之间的话题永远没法正经,甚至连煞有介事都做不到。 仰头看天,一团白白胖胖的可爱云朵,像猪的形状,却一点不笨拙,反倒活跃得很,一会儿在这边,一会儿又飞奔去那边。和初识时的云层好相像,芷卉顿时觉得神清气爽。 “诶,可以走了。”耳边终于响起了井原的声音。 “嗯。刚才学工委老师讲了什么?” “没听么?” “开始在和秋本悠聊天,后来睡着了。” “关于整个学期的活动安排。唔,我看看,”谢井原翻开手中的笔记本,“最近的应该是运动会。” “估计k班很难组织起来。” “嗯,看他们一到午饭时间就各奔东西就知道了。” “似乎是每个人必须参加的吧?” “按照惯例,应该是。” “可是,柳溪川怎么办?” “她怎么了?” “完全不擅长任何体育活动。下次上体育课你过来看看就知道了。” “……” “你带这个来干什么?好像用不上啊。”京芷卉指了指男生手里的词汇手册。 “背单词。” “你背了吗?” “嗯。一边听老师说话一边背。” “……” 沉默半晌。最后还是男生忍不住问:“怎么了?” “你是人么?” “怎么搞的!”沙杏久朝柳溪川狠狠地瞪了一眼,从远处的地上捡回了球。 下一个球一定要接住。柳溪川在心中暗下决心。虽然被告知“那是不可能的”也要尽力争取不是么? “溪川,接球。”篮球从远处抛过来,在空中画出一道优美的抛物线。 手伸出去,就快要接住了。一瞬间,风声四起。 加油啊,溪川。 默默地为自己加油。像以前每次一样,对自己说,没有我做不到的事情。 可是…… 明明感觉是接住了,却还是脱手,球直朝自己的脑门飞来。 女生沮丧地蹲在地上,手捂住被撞疼的脑袋,球远远地落在了一边。 咚—咚—咚—咚咚咚咚— 刺耳的,篮球击地的声音响彻整个体育馆。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女生低头蹲着,眼里漾满了泪水。 “你在搞什么!拜托投入一点好不好?像这样怎么参加运动会啊!”沙杏久气急败坏地冲过来将她推倒在地。 “对不起。”声音已经哽咽。从地上爬起来掉头就跑。 一个人拼命地跑,不知去哪儿。 “呃—”撞在了什么障碍物上,女生轻巧的身体重重地反弹出去,跌倒在地。抬起头,是谢井原? 直接印象是那个自愿当团支书的男生,脑海里也拼凑出一些关于他的八卦:圣华的万年第一、人称“冷面贵公子”、主动要求从a班转到k班的奇人……即使如此,依然是和自己没什么交集的人。 手撑着地站起来,刚想继续跑开,却听见对方开了口。 “应该是小脑的问题吧?” “诶?” “身体无法保持平衡,总是摔跤;无法判断物体的位置,接不住球。这些应该都是因为小脑的问题不是么?” 女生眼里闪过的一丝惊慌证明了猜测的毫无偏差。 “至于转校,进k班,这些,是因为不想让熟识的人看到完人般的自己变成现在这样吧?”男生神情平静,看着目瞪口呆的女生继续说下去,“究竟是什么原因使全市闻名的从小包揽各种第一、各种奖项的天才少女变成这样,应该可以告诉我了吧?” “因为……绞手架倒塌。” 6 夏天刚刚开始的一天。 从补课的老师家里出来,在小区门口的小卖部逗留了片刻,一人举着一根盐水棒冰回家。 溪川仰望着明媚的天空呆了好一会儿,“就要上高三了,新旬,你会不会害怕呢?” “嗯?你会吗?”男生有些惊讶,“以为你从来不会有这种感觉呢!” “虽然从来就没有失败过,可依然会时常想象万一失败了怎么办。我是说,万一高考发挥失常,那么之前做的一切不就都白费了吗?” “大小姐,你想得太多啦。就算高考落榜又怎样?钢琴家、小提琴家、作家……哪一样你不能胜任呢?”男生体贴地用手臂环过女生的肩。 路边的杨柳款款飘舞着,空气中充满幸福的气息。目光所及处是正干得热火朝天的施工工地。 “就算失败,对于你来说一切也不会有什么改变。” “那么,新旬呢?” “诶?” “新旬对我的态度会变吗?” 男生的嘴角敛着谨慎而优美的弧度,轻轻的吻,印在女生的刘海上。 温柔的声音仿佛从天边传来— “无论发生什么,会一直在你身边。鼓励你,羡慕你。” 盐水棒冰的味道在口中氤氲,淡淡的咸,淡淡的甜。 如果视野是一幅画面,那么背景就是柳条的翠绿,绿得那么纯粹啊。女生以45度角扬起脸来,看见连深深喜欢的人的瞳孔外都罩着一层淡青色。 纯真地、无邪地笑起来,在那个似乎永不离去的夏天。 女生站在马路的拐角处开心地招着手,“拜拜。” “明天见。” 新旬,你应该知道“折柳送别”是什么意思吧? 若真的失败,我要拿什么面对你的怜悯你的同情? 无论发生什么,你说你一直在我身边,可是抱歉,我必须离开。真的,对不起。 男生微笑着转过身,背后正施工的建筑物上的绞手架轰然倒地。 夏季戛然而止。 7 “夏新旬?”谢井原在脑海里疯狂地搜索这个有点印象的名字。哦,原来是他。 高二时的高中数学联赛,那个男生啊。满脸礼貌的冷漠。井原一见,心里便有了三分敌意,似乎是棋逢对手。 另一次见面则是在全国物理奥赛的颁奖式上,两个一等奖得主比肩站着拍照,虽然站得很近但依然十分疏远。一句话也没说过,但肯定已经相互认识。 “嗯。你应该认识他的。”坐在体育馆门口台阶上的溪川低着头轻声回应。 “见过。那么他不是应该知道关于你的一切吗?何必要躲呢?” “他不知道。他所知的只是:我左手骨折了。仅此而已,别的没告诉他。” “……真的大可不必。他现在肯定……” “肯定又疑惑又伤心。这我知道。可是知道以后一定会更伤心,而且,用那种怜惜的眼神看着我。我不要。”女生把头扭向一边,颇任性的模样。 体育课是下午最后一节,原本放学就可以回家,却被眼前这个喜欢故作聪明的男生硬扯到保健室处理伤口,溪川不知道究竟是该感激还是该抱怨。 “唔—好痛好痛—呜哇—”一阵鬼哭狼嚎声让校医阿姨不得不停下手中的动作。 “才刚开始消毒,忍一忍就好了。” “哇—好—痛—” 从保健室出来,已经暮色四合。 男生扶了扶单肩书包,表情十分无语,“听见这样的叫声,我真怀疑你有没有传说中那么淑女!” 女生无所谓地耸耸肩,“我本来就不是。世界上本没有淑女,装的人多了也便有了。” 男生轻笑了两声,“我怎么还听说什么‘才情西施’之类的称号?‘西施’给人感觉不是很弱很淑女吗?” “咳咳……那个称号很瞎好不好!你不是也被叫成什么‘冷面贵公子’吗?哇塞—真是寒死我了。难道这个意思是专门吃价格昂贵的冷面的公子吗?” “……我终于见识传说中的人物了。” “幸会。”停顿了片刻,用自嘲的口吻继续道,“不过,我已经是个残废了。” 男生的心哆嗦了一下,觉得“残废”这个词恶毒得过了分。转过身,双手扶住女生的肩,正色道:“不能再自暴自弃作践自己。夏新旬不在的这一年,我替他保管你。” 女生蓦然抬头,隐藏在瞳仁深处的柔情溢了出来。相比起来,井原虽然嘴上说着略带暖意的话,眼眸中的色调却依然又暗又冷。 “那个,谢井原,有没有人告诉过你……” “什么?” “你很漂亮。” “诶?”男生有些茫然。 虽然用漂亮形容男生显得既不敬又不专业,但男生终究还是在夕阳下红了脸。 第3章 溪川嗤笑着在校门口和他分道扬镳。不为什么,只为那“保管”二字,既然你把我当成东西,那么我也要让你难为情一下,互相扯平。 8 类似“你很漂亮”这样的事只要有一个人察觉就立刻会有更多人产生同感。 早晨刚进学校,拉开鞋柜门,劈头盖脸掉出了一堆花花绿绿的信封,哗啦啦散了一地。谢井原感到内心有些无力。对钟季柏而言习以为常的事对井原来说多少有些不适应。怎么会一夜之间变得受欢迎了呢? 原本就是正印金签的美少年,又做了件超有个性、令举世震惊的转班行动,虽说性格依然冷冷的,但从担任班委来看又绝非拒人千里外的漠然,应该是冷酷里敛着温暖的那一型,再加上成绩优异前途无量—完全有超过钟季柏、挑战校草之势,就算鞋柜里的情书堆积如山也不为过了。 “……操场对面顺数第三棵树下见。”季柏凑过来偷看井原手中拆开的那一封,“呃—又是大树!学校里的那些树都变成告白专用地了吗?”脑海中忽然想起了某人。 “好无聊。”井原面无表情地锁上鞋柜门,背起书包就走。 “诶!不收拾了吗?”季柏在后面替他着急。 “没空。” “又来了!” 永远是以时间为借口,时间对于黄金帅哥谢井原来说永远比女生重要。 往日踏进教室,谢井原首先看见的是最后的黑板上写的“离高考还有xx天”,今天最先入眼的却是刚买了圣华的衬衫和校服裙的转校生。目光游走在白色的短袖,灰黑色的长飘带,灰黑色的百褶裙,黑色的皮鞋上。和所有女生穿着相同,却怎么看怎么不一样。 大概阳明的女生和圣华的女生因为学校不同而气质有差异。 又或者,毕竟是有共同秘密的人,感觉总有些微妙的变化。 女生也恰好抬头看门口,两个敞着衬衫领口斜挎书包的男生先后走了进来,教室突然亮堂不少。 “为什么觉得谢井原越来越帅了……”同桌的两人突然说出了相同的话。惊异之后都笑了。 溪川在芷卉的肩上狠狠地拍了一下。 “诶?” “你要走桃花运了。” “为什么?” “如果异口同声一定要拍一下,被拍的人走桃花运,拍的人走财运。” 芷卉的眼睛顿时变成咸鱼状,“真是小女生啊!你还信这个?” “信信也未尝不可。” 正在这时,早操的音乐响了起来。 “我请假,不出操了。”溪川扑通一声坐回到椅子上。 芷卉叹了口气,汇入人流,在走廊上和井原打了个照面。 “她又不下去?” “嗯。”女生无奈地应着,和男生擦肩而过。 “下去做操吧。” 溪川低着头一声不吭。 “虽然会丢脸,但在将来的日子也迟早是要面对的。” 依然倔犟地赖在座位上一动不动。 “一点都不像你了。” “嗯?” “一点都不像那个时候的你了。回过头对紧张得拿不住讲稿的我说‘有什么好怕,把他们想象成青菜萝卜就好啦’。虽然结果是我在演讲的时候忍不住笑了场,可还是很感激。那个女生应该是你没错吧?” “诶?”一瞬间的错愕。想起来了,高一刚进校时参加的重点中学演讲比赛。 又怎会得知后一号的男生在比赛结束后还在人群中穿梭拼命找过她呢? 男生说完要说的话就踩着入场式的音乐下了楼。 一点也不像你了。 其实没必要告诉我这些。像某个“再续前缘”的蹩脚小说。为什么现实和过往反差如此之大?从万人景仰到举世恶嘲只有一步的距离,因为一场意外,什么都改变了。我也不明白,为什么我一点都不像我了。 溪川依旧呆坐着,头顶的空调咝咝地不断吐出白色的雾气,冷空气在教室的上半截往复盘旋。 当“时代在召唤”的话音刚落,站在k班队末的钟季柏突然感觉身后多出了个人,回头一看,这操做得实在糟糕,所有的动作都手脚不协调。刚想笑,却被对方脸上的坚定怔住了。 9 因为第一次月考的缘故,教室里的紧张气氛很长一段时间都没能缓过来。 月考的当天,柳溪川是踩着开考铃声进的教室,风尘仆仆,校服的裙摆上沾了些新鲜的泥土,看得出一路上又摔了好几跤。 拖椅子、整理文具发出了很大的声音,和着沉沉的喘息,把整个考场的气氛搅得很乱。监考老师不满地横了她两眼,她却好像完全没注意到。 总是把人搞得很无奈。自己还浑然不觉。 考试时坐在柳溪川前座的不是别人,正是谢井原。这位被奉为“冷面贵公子”的优等生居然还反常地笑了几声。 交卷时,井原从溪川手中接过理得整整齐齐的试卷,忍不住看了两眼—这里答案选a,那里选c,然后是,作文,写得比我长。 很多字写得东倒西歪,整个卷面看上去不太雅观,不怎么像女生的考卷。以她理试卷的态度来看,应该不是固有风格,大概又是事故的后遗症。 为什么会不由自主地打量别人的试卷呢?井原记得自己以前分明没有这个坏习惯。 “诶,‘苟利国家生死已’的下句是什么?我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女生看似颇为懊恼。 “岂因祸福避趋之。”男生平静地答道。平静得不带任何涟漪。 “啊呀呀,原来是这句!”懊悔地拍起了自己的脑袋。 “反正五句中选填四句就够了。”话刚出口就觉得有些不妥。但究竟不妥在哪里又说不清。 放学回家时再回想起这段情景才发现,柳溪川好像从头到尾都没有把这当成考试,没有把井原当成竞争对手。大概是不妥在此。 10 大红色的榜单高悬于远翔楼一层的走廊拐角处,虽然令人厌恶,但每个走过的人还是无法自制地抬起头来观望对比。 谢井原人生中第一次对排名的结果略带期盼,当看到“文科班第一谢井原第二柳溪川”的黑色小字时终于莫名地松了口气。但神经立刻又紧绷起来。 那个麻烦的女生不知会有什么反应,气愤?暴怒?羞愧?自卑?设想了各种可能,井原忐忑地走进教室,第一束目光就投向转学生的座位。 没有什么反常,依然和身边的芷卉又说又笑,倒让井原的忐忑无处投递落空了。 大概是还不知道排名结果吧。 可又分明听见前面零零散散飘来的话— “这次你文科班第六我第二,应该是最佳拍挡同桌了。” “嗯嗯。” 大概是强颜欢笑吧。 却又看不出任何端倪。 原以为她是很在乎成绩的优等生,现在看来一直在乎“是阳明的第一更强还是圣华的第一更强”的始终只有自己一个人。想来有点卑鄙。谢井原感到索然寡味。 如果对方反应强烈,反而能激起战斗的兴奋度,可是对手分明是不把这当回事儿,那么必然的,再怎么努力也是拳拳击空。 直到美女班导铁青着脸进了教室,井原还在万分不爽着。 “这次月考……咳咳……让老师高兴的是我们班有六位同学进了文科班前二十名,应该说是非常好的成绩了。照这个趋势下去,考进国内一流大学不是什么难事。但是……另外二十九位同学居然全部都在年级六百名之后,在文科班也是垫底。这样的成绩……总之,任务很艰巨,大家在剩下的日子里要更加努力啊!”邵茹稍作犹豫,还是把那句话说出了口,“我们一定要全班都考上大学呀!” 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海中,激起千层浪。 “怎么可能!” “什么任务艰巨!根本就不可能完成嘛!” 还有更加直接的,“老师,少做梦了。” …… “我最讨厌没志气的学生了!”班导终于怒火冲天地抛下这样一句孩子气的话摔门而出。 京芷卉转过头对带头起哄的梁涉说:“恭喜你,终于成功地把她激怒了。”随后站起身想去办公室找老师回来。 手突然被后座的男生扯住,“让她一个人冷静一下吧。毕竟她也得面对现实,可能之前把事情想得太容易了。” 11 月考之后照例是又一次“高三年级动员大会”。演播厅里副校长口若悬河,嘴里不断蹦出“升学率”“重点率”“一本率”“二本率”之类的饶舌字样。年级主任坐在旁边面带微笑频频点头。 学校曾经创造过这样的辉煌啊!几乎每个学生心里都冒出诸如此类的畸形自豪感,也没想过不论过去怎样辉煌都跟自己没有直接关系。少数头脑清醒者,比如谢井原,当然在想别的事情。 演播厅的舞台以深青色幕布为背景,一般人都以为那从来不拉开的两块布后面是结结实实的墙面,也许还不太美观,由于粉刷得粗制滥造导致留下了一些形状各异的鼓起的凸包。所以才要用幕布遮起来。 这是正常人的逻辑。 真相往往出乎常人意料。高二值周时负责打扫演播厅和艺术楼卫生的谢井原知道,幕布的后面其实是一块巨大的玻璃,被6x10的木格均匀分割,玻璃外面的世界,是幽静的小花园,有矮小却葱郁的绿色植物和怪石堆砌的叫做假山的东西,往外,是厚实的褐红色砖墙,与学校建筑的整体风格相一致。再往外,就成了学校旁边住宅区里白色的楼房了。 谢井原盯着舞台上煽动力可以力拼希特勒的副校长,思绪却已经飘向了她身后那一方世外桃源似的天地。校园里的死角总是比姿态庸常的宿舍楼教学楼更具有吸引力。 老老实实地坐着听老师们吹牛实在是件无聊的事。谢井原瞅准了一个时机偷偷溜出了演播厅。要去的地方自然是背面的花园。只是有些事预料不到。 一脚踩进小花园,就看见同样穿着三年级校服的女生坐在红砖墙梅花形内凹的墙饰里背单词。 “京芷卉?” “谢井原?” 两个人都不小地吃了一惊。本来以为是无人知晓的“私人属地”,现在变成了两人的“共有财产”。 “你是怎么知道这里的?”女生率先发问。 “高二时分到这边打扫卫生。你呢?” “推测的。” “推测?” “学校的建筑奉行‘绝对对称’的原理。和演播厅对称的音乐教室后面有花园,所以这边应该也有。” “……呵,好聪明。”由衷地感慨,“我一直觉得京芷卉没在年级第一是在隐藏实力。” “少取笑了!” “……进展还顺利吗,运动会的事?”果然,当双方身为班委时就会多出不少公共话题。 “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一个人自愿报名参加项目。”愁眉苦脸得五官都不清晰了。 “应该找个机会正式跟全班说一声。” “是。” 短暂的对话后是长久的沉默,半晌,两人突然同时笑起来。 “笑什么?” “你先说。” “我在笑优等生谢井原自从来了k班之后竟然学会翘年级大会了。” “以前我没有翘过吗?” “没有。”回答得比本人还肯定,“那么,你在笑什么?” “我突然想,如果这时候副校长出于某种原因突然拉开幕布会怎样。全年级学生一定会目瞪口呆吧。” “诶?”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女生有些转不过弯。 “现代校园版西厢记上映中。” 爱情这种东西,本来就能在日常琐碎生活中被隐匿得滴水不漏。就好像,台前是豪情万丈地做着考前动员的副校长,幕后是风花雪月的校园版西厢记,中间薄薄一层幕布而已。全年级师生600余人却没有谁看得穿。 1 西厢记,有不少关键词,后花园,才子才女,红娘之类。当然,其中最关键的,谁能说不是“爱情”呢? 爱情这种东西,本来就能在日常琐碎生活中被隐匿得滴水不漏。就好像,台前是豪情万丈地做着考前动员的副校长,幕后是风花雪月的校园版西厢记,中间薄薄一层幕布而已。全年级师生600余人却没有谁看得穿。 “这么说来,他是在承认喜欢你了。” —晚上辗转反侧睡不着,打了个电话给云萱说白天的事,那个躲在被窝里打手电看少女漫画的家伙立刻被勾起了八卦欲,抱着电话分析了整整一小时,最后终于得出了令人欣喜的结论。 “哇咧?”芷卉还是完全不明白对方的思维是怎么跳跃的。 “……唔。想起来,谢井原这个家伙还是不错的。要不是我早已名花有主说不定也会为他着迷哦。” “嗯?名花有主?对方是钟季柏吗?” “哎呀,不要说出来,人家会不好意思滴。” 于是话题成功地从京芷卉和谢井原这边转移到了云萱和钟季柏那边,又毫不费力地进行了一个小时。 放下话筒,京芷卉还是满脑混沌,无法疏通。 2 班会课上。 芷卉踌躇了好久,最后终于站起来上了讲台,“下面我想借用十分钟和大家讨论一下运动会的事情。” 台下愣了三秒钟,又恢复成混乱一片。 “安静!”大可比拼沙杏久的怒吼。 教室里终于彻底安静下来。但每个人的脸上依然写着不耐烦。 “虽然是高三,我也知道大家的时间都很紧张,可是,这毕竟是我们在高中的最后一次运动会。”把“最后一次”说得很重。 芷卉见没人吭声,继续说了下去。 “等到我们毕业,有些人可以考上大学,有些人要出去工作,想回来过纯真幸福的学生生活却再也没机会了。高中三年,给我们留下深刻印象的并不是某个老师的某堂课,并不是某次考试获得的某个名次,更不是某位校领导做的某次报告。而恰恰是,全班同学参与的每一次集体活动,从高一时的军训、大合唱、集体舞、运动会、学农实践,到高二时的艺术节、运动会、赛诗大会,再到高三时的运动会、成人礼。 “在我们三十岁、五十岁、七八十岁的某一天,想起高中时代的每一次全心投入,每一次和同学们并肩作战,每一次领取对自己的前途没有多大帮助的奖牌时那种无私的自豪,绝不会感到遗憾的。 “虽然,我们是k班,被贴上‘没前途’的标签,很多人都对将来感到迷茫,认为我们是最差的,就算努力也得不到几块奖牌几个第一。可是…… “可是,我们不可以不努力。如果从一开始就放弃,那么将来会可悲到连回忆也没有!” 大约三十秒,教室里静谧得近乎诡异。 “班头!要我们做什么尽管讲!”梁涉第一个叫出来,气势直冲云霄。 “对!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 虽然喊出的口号都听着匪气十足,但讲台上的女生终于缓缓地微笑了起来,松了口气。 谢井原手撑着头,心想,这群头脑简单的家伙还真是容易冲动!不过,以前没看出来,京芷卉这丫头还挺有煽动力号召力的。 “第一次觉得k班的学生好可爱。”前排的柳溪川笑着回过头来。 3 “请给我两根北极翅!” “我要章鱼小丸子!” “香菇贡丸。” 三个女生挤在校门口罗森的关东煮前兴奋地唧唧喳喳。拿到食物以后嘴巴还停歇不了。 “诶,今天你说得好棒哦。”云萱一边咬着滚烫的章鱼丸一边对芷卉说。 “哪里哪里。”芷卉胡乱谦虚着,其实心思都在北极翅上。 “最后,大家都报了项目吧?” “嗯。除了溪川。诶,你想报什么?” “我不想报。” “怎么可能!所有人都报了呀!虽然我知道你在体育方面很不擅长,但是,象征性地报一个吧。比如,50米,就算跑一半弃权也是可以的。” “说了不想报。” “可是,多一个学生参加班级的总分就会增加。我们班本来就比别的班人少,如果你参加的话……” 话语被生硬地拦腰截断,“我不想成为全校同学的笑柄。”柳溪川撇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什么嘛!这种态度!”没想到最后还是不欢而散。 京芷卉气得把手中的一次性塑料杯捏成了团。 “那个,芷卉。”云萱怯怯的声音,“我觉得……” “嗯?” “如果她参加的话,肯定真的会成为全校的笑柄。” “诶?” 4 白昼里混乱的经历会让夜晚的梦境变得纷芜繁杂并且冗长。 其实,从京芷卉站起来的那一刻就明白自己是在做梦了。这种感觉挺奇怪,明知道是在做梦却不知怎样才能醒过来。 她站起来,关上家门,走向公交车站。一路上杳无人烟。蓝白相间的130正好开过来,空荡荡的车厢,只有京芷卉一个人摸着冰冷的铁制扶手走上去,投下一张浅灰色的预售票,摸到靠窗的位置坐下来。 车窗的玻璃不干净,外面有薄薄的雾,远处的东西全都只有轮廓没有形状,很虚空很寒冷的感觉。不太清楚是什么季节,总之,打量自己,白色衬衫外还罩了黑色的制服,应该不是夏天。再次抬头的时候就看见了自行车道上飞速骑着单车的男生,穿同样的黑色制服,领口敞着,因为周身笼着白雾而看不清脸,但芷卉知道,那不会是别人。 原来他的单车已经修好了啊。明知道是做梦的芷卉还是思路不清晰,终于把梦境和现实搅在了一起,流光般交织相错。 井原在以自己不能及的速度远去。130不是出租车,无法让司机快点开。芷卉只好眼睁睁地看着他渐渐变成模糊的一团黑,被淹没在浓浓的白雾中。 从车站下来,一切和平常没有什么不同。白色的鸽群从南门口的音乐喷泉上空飞过,正对着自己的是褐红色墙面的宽宽扁扁的中央大楼,顶上是白色的略显搞笑的天文台,像头上肿起一个大包。两侧展开对称的教学楼敞着温情的怀抱。所不同的是,芷卉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穿过铺红色地砖竖灰白色方柱的长廊向教室走去,而是,在演播厅前顺势一拐,终点指向秘密花园。 行走着,顺理成章地看见谢井原。 男生抬起头,周遭的景物像受了渲染似的抖擞了一下,草种轻扬。“呵,你来啦。”仿佛是约好了等在那里似的。 站起身,“我还有点别的事,运动会的安排表在电脑里,自己看吧。” 芷卉懵懂地接过井原递来的手提电脑,开机。 一切都很诡异。无法解释男生是怎么凭空消失在清晨的雾气中的,就像无法解释他的单车怎么能骑得比公交车还快一样。 本来进展得还顺利,虽然诡异的地方太多,但都蒙混过关了。可是,现在是芷卉怔怔地盯着windows密码茫然的时候,为什么井原认定我会知道他电脑的密码呢? 莫非,是我名字的缩写么? jzh 错。 是生日么? 0531 错。 是“ilu”么? 错。 很茫然。究竟是什么? 下意识地输入了三个字母。通过。 最终答案可怕得令人惊出冷汗一身。醒过来后,每个细节都清楚,却全然不记得关键性的密码究竟是什么。线索尽失,留下一个永无答案的悬念,更不可能去问现实中的井原,他不会知道她的梦。 5 度过了思绪混乱的一个周末。 之前和柳溪川不太正式地翻了脸,理应是最该烦恼的事,却一点也没在意。 周一的早晨,京芷卉像梦境中一样背着显得幼稚的双肩书包朝车站走去。人潮却汹涌得超乎想象。呵,周一,总是拥挤又无序。 想起很久以前的那个周一早晨,恍如隔世,其实并没有过很久,只将近两个月而已。 两个月在芷卉看来已经是不短的长度,认识了,互通姓名了,再次同班了,成为前后桌了,同任班委了,发现共同的秘密花园了,等等等等。 但是,两个月是不足以让他懂得她的梦境的。 脑子里乱糟糟的事太多,目光在四处游离。突然,看见了那只不太光彩的手,在不为人知的情况下伸进别人的包里。 想都没想,大吼一声:“小偷啊!” 四周投来惊异的目光,源头在每一张冷漠麻木的上班族的脸上。没有任何动作,只是冷冷地看着大喊大叫的女生。这样的目光让她想起谢井原。 那贼肆无忌惮地狠狠瞪了她一眼,借着到站的机会下了车。 京芷卉反应过来,这也是自己学校的站台,想都没想就跟着下了车。于是就有了后来的险境。 手腕突然被一种强有力的力量扣住,被拖着一阵狂奔,堵在了无人的小巷,几秒前在公交车上那张有恃无恐的脸又一次出现在眼前,这时,已经狰狞得五官都变了形。 水果刀在早晨的阳光下闪着银色的寒光,顶着女生最下面一根肋骨微微用力。 一声断喝响彻在冗长的巷子里,“住手!” 贼愣了一下,到底心虚,连来者面目都没敢回头打量就转身跑得无影无踪了。 有惊无险。 芷卉嘴唇发白地抬起头来,梦境中的人,晴朗的脸从清晨含混的阴天中脱颖而出,黑色领带松松地系着,干净的白色衬衫敞着领口,里面微微鼓了些风,想涨起来,却被斜挎书包的背带勒住,止了下去。 被吓坏了的女生嘴唇还在不住地哆嗦,惊恐的眼神褪不去,想哭,却发不出声。无力地靠着身后的墙滑下去,瘫坐在地上。 男生冰霜覆盖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轻轻地,跪了下去,在石缝里嵌着青苔的深巷里,把身形单薄的女孩子拥入怀中,左手抚住她后脑细细茸茸的短发,让她把下颌搁在自己的肩线上,渐渐用力,深深抱紧。耳畔一句低语:“没事了。” 告诉我这不是梦境。 白驹过隙。 周一,照例是升旗仪式。 三年k班班长京芷卉站在队伍的最前面端着班牌,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国旗下的讲话,脸涨得通红。 拥抱时男生身上清新的肥皂味,眼帘下衬衫肩线处细密的针脚。明明是夏末秋初,却感到周遭花香四溢,草种飞扬。时间和空间的齿轮错了位,卡在了定格的一瞬。身体被井原紧紧贴在胸口。心脏被温暖的血液包裹起来。思绪抽丝剥茧延伸向无限远。 都是可以反复咀嚼的美好细节。 宽容的,温和的,真实的,清晰的声音— 没事了…… 6 真的,没事了? 为什么懊恼像潮水一浪高过一浪?心里默念着“谢谢你谢谢你谢谢你”可就是和你说不上一句话。一节课一节课又一节课地过去。什么也做不了。眼角的余光瞥来瞥去。 “昨天……夏新旬……”男生正对着柳溪川欲言又止,“我在学校附近看见他,是因为你吧?” —说的完全是京芷卉听不懂,也插不上嘴的事。 原来你同别人也有秘密。 “唔,我也看见了。”声音压得很低,让京芷卉没来由地厌恶。 “还是不打算跟他说?” “……”即使沉默,也让人厌恶。 “我说,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 听不下去了。京芷卉收起神思专心应付起面前的数学题来,可无论怎样做,总有根纤细的神经牵系在对话的那头。 他们之间,怎么就能有那么多话题呢? 稍一分神,对话已完全变了调。 “……为什么不能在一起?”边聊天边做题的男生突然停下笔,沙沙声消失了,“他不会在意的。” 斜前方的女生往前欠了欠身,“别说了。”决绝地结束了对话。 哈?京芷卉手微微抖了一下,差点没拿稳笔。 —为什么不能在一起,他不会在意的。 这是,什么意思? 也许是别的意思。是别的意思?你以为是什么意思?在心里堵着气跟自己绕,找不到出路。心情泛起褐色的暗陈,原来,一直是自己自作多情。 “柳溪川。”强压怒火的声音。甚至叫出这一句的同时还没想清自己叫人要干什么。 “诶?”女生挑着秀气的眉毛略略转头。 “你到底报什么项目?运动会。” “我说过了,不报。”脸上表情立刻僵硬了。 好像故意生事似的,又好像想要求证什么,京芷卉转过身体,表情冷冷地对感激了一早上的人说:“你说怎么办?她不参加?” “哈?”男生莫名其妙,完全没意识到空气里弥漫开的火药味,仅仅是有些茫然,运动会的事向来是班长在弄,怎么要问到团支书的意见?迟疑了一下,立刻在心里断定这是件小事,并没有认真严肃地考虑就随便作答了:“那就算了吧,反正缺一个人也没什么大碍。”不在乎的态度,甚至连头也没抬,手里的笔还在不间断地继续着动作。 “有没有集体荣誉感啊你!”女生忍无可忍的愤怒,狠狠地撞在四周墙壁上,反射出无法阻挡的冰冷回声。 全班都回了头。 不知道是对谢井原吼的,还是对柳溪川。 事件的扫尾性目击者所看见的只是班委间出了矛盾。 而坐在附近稍知前因后果的目击者,也仅仅多知道矛盾的导火索是运动会。 更多阴暗的心理活动像冰山的山腰山麓潜藏深蓝色的海底,看不见也摸不着。 只有恼羞成怒冲出门去的京芷卉本人明白,所谓运动会,所谓报项目,所谓集体荣誉,都不过是说辞,是借口而已。 可剩下的另两位当事人却还在不明所以,面面相觑。 7 “怎么了?芷卉?”身后传来云萱的声音(期待是谢井原,明知道不可能),“为这点小事动怒,多不值啊。” 沉沉地出了一口气,如果动怒后没有人来安慰会显得多么没面子,可是又完全不是心里盼望的那个人。 “……你?”云萱的声音有点变调,不知身后发生了什么事情。 “不用来管我,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就好。”芷卉的手重重地捏着走廊上的钢管。 “算是给我面子,别气了。” “诶?”猛回头,真的变成他了。 “只这一次,”男生认真地扳过女生的肩,“她身体有特殊原因不适合做运动。以后不管什么,我一定力挺你,怎么样?”谦逊的微笑浅浅地扬在嘴角,让人无法拒绝。 “你是说……”女生眼珠转了转,也笑起来,“不管什么?” 下巴的曲线紧紧敛起来,微微颔首。 “成交!” “那你,可不要再生气咯。”男生如释重负地收起笑容转过身,却发现更大的麻烦才刚出现— 三年k班朝向走廊的一排窗户前挤满了小小的脑袋…… “喂喂,不用那么八卦啦。”男生无可奈何地侧过头汗颜。 “喂喂,可以把手收起来啦。”不知教室里哪位眼尖的高人一语中的,井原这才发现自己的手似乎真的在京芷卉肩上停留得太久了。 从第一次在马路上把她撞倒,就仿佛倒霉得再也脱不了干系,背她上学,为她转班,当上团支书,许下挺她到底的承诺,到现在,目光已经没法从她身上移开。究竟是怎么了? 一瞬间尴尬得后退数步,之间立刻横亘了一条宽阔的河流,奔腾不息。 男生压低头满脸严肃地从旁边走了过去,进了教室。 可是擦肩的那一秒,芷卉分明听见那么轻声的一句— 呐,下次见到小偷不要那么冲动,我可不想你…… 我可不想你……怎样呢?答案被风吹走了。 还是没有说出来, 即使没有说出来, 温暖已经从地表破土而出,顺着脚尖,胫骨,肌肤,攀爬上来,混入血液,迅速弥漫全身。 —以后不管什么,我一定力挺你,怎么样? 这话,在柳溪川听来,为什么觉得那么耳熟? 女生的指甲不知不觉掐入皮肤,钝痛缓缓扩散。记忆播放的顺序又被意外打乱。 “我反对。”一直沉默的柳溪川终于拍案而起,会议桌前一大圈人都惊呆了,想着虽然这结论有点过分,但大家为人为己实在都不好多说什么,更何况,是谁也不该是她—公认的乖乖女。 气氛顿时僵了。 “溪川,不要感情用事啦。”身为部长的姐姐一看局面不利,立刻出来打圆场,一边把冲动的女孩按回座位里一边在耳边低语,“不要跟权势作对。” 这就是你的答案?溪川转过脸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盯着姐姐。两个学生打架而已,因为一个是校长的亲戚而另一个是普通人家的孩子就区别对待,未免太市侩。 你想怎么样?姐姐无可奈何地把怨愤的眼神抛了回去。即使平日再出风头,你也不过是个小小的文艺部副部长,校长诶,连我都得罪不起。 “大家都已经投票表决了嘛!溪川,这事,还是应该尊重民意。再说,最终作决定的还有学生会主席不是吗?”纪律仲裁部部长用献媚似的口吻,转向夏新旬,“我说新旬,没什么问题的话,你就作个最终决定咯。” 一秒,两秒,三秒…… 有点不对劲。学生会全体部长都诧异地抬起头观望椭圆形会议桌那一头主席的神态。 面无表情。 “反对有效。” “哈?”不止一个声音失了控。 “反对有效。”夏新荀为了确定结论又坚定地说了一遍,把事先精心做好的处理报告推向会议桌另一头,“请纪律仲裁委员会重新商定处理办法。散会。” 惊愕得完全忘记了作出反应,一圈人面面相觑。 男生长长地嘘了口气,“如果连象牙塔都不能纯洁……”解下校服胸前“学生会主席”的徽章反扣在桌上。 短暂沉默。 所有的部长解下了胸前的徽章反扣在会议桌上。 低着头的纪律仲裁部部长,刘海直直地垂在眼前,在脸上投下大片阴影,看不见表情。许久,抬起头,原来竟是在笑。年轻的女孩语调轻扬,“知道了。大不了,就是本届学生会的最后一次例会咯。新旬,你真的是我们最好的主席。还有,溪川,我敬佩你。” 直到大家陆续走光,溪川依然不太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狭长的椭圆形会议桌上白色的徽章整齐如队列。不得不感动。 “为什么?”喃喃低语道。 正欲走出门去的学生会主席放缓了几步,“因为你是对的,所以,不管怎样,都一定力挺你。” “是因为我是对的?还是因为,我是柳溪川?”不知怎么会问出这样的话,身为全校男生偶像的大众情人柳溪川似乎从来都没有在意过别人对自己的感觉。 “诶?”男生有点意外,抱着资料的手臂忽然吃不住力,松了松,几页纸滑落在地。弯下腰去捡,却越来越忍不住想笑,重新站起来,“两者皆有吧。” 女生抬头朝门边望过去,午后的阳光撞上窗棂,断成几截折线,擦过少年明媚的眉眼。年华,繁花似锦,被真诚的春风宠爱得无以为继。 京芷卉平静了心情走回教室,同桌的女孩抬起头来,嘴角敛着优美的弧度,“虽然我很笨,但还不至于连长绳都摇不了。” “哈?”出乎意料。 “咳咳……想了很久才想到可以做这件事呢。” 8 放学后。 梁涉迫不及待地从座位上跳起来,“开路!去练长绳!”人潮迅速聚拢朝操场涌去。 这届的差班似乎跟往届有些不一样呢。还没来得及回办公室的邵茹老师怀里抱着教案微微笑了笑。 “就这样,慢一点,不要断就好。溪川,绳子再甩得稳一点。” “云萱,你今天失误貌似有点多呐。” “哈?哪有哦。”当然有。想着身后的人是钟季柏,精力就怎么也无法集中。从十三岁到十八岁一直喜欢的人,第一次靠得这么近。脚下完全不听使唤了。 “喂!我说,你究竟会不会跳长绳啊!”在连贯的跳跃第n次被打断的时候,钟季柏终于忍无可忍地吼了出来。 “……对不起。”女生把头压得极低。 四周顿时安静了。一阵秋风刮过,脸都生疼。 “嗨……季柏,不用那么激动啦,云萱也不是故意的嘛!来来来,接着练吧。”梁涉反应最快,连忙出来打圆场。 男生头微侧,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句:“浪费时间。”挎上书包转身就走。 “云萱,”京芷卉担心地勾过女生的肩,“没事吧?” “……没事。” “没想到最后竟然因为我又不欢而散。”坐在台阶上女生咬了一口章鱼丸,却怎么也咽不下去。 “这倒是其次,”京芷卉忧心忡忡地侧过头,“你和钟季柏……” “没错,是我一相情愿。因为不时地想起身后跟着他就难免紧张。” “……单恋啊。” “哈。也没什么不好,反正我都习惯了。” “习惯了?”柳溪川诧异地嘴里含着贡丸口齿不清地重复道。 “从初一开始。他就一直那么受欢迎,而我始终都只配缩在角落里。我,根本就配不上他对吧?” “哈?哪有这种事情!是他配不上你,不要瞎想啦。”京芷卉连忙摆手。 柳溪川私下瘪了瘪嘴—这么违背现实的话亏你说得出。 任何一个有眼睛的人都不会认为帅得完美的钟季柏配不上大众脸水桶腰的云萱吧? 因为说的话与现实正好相反,所以唯恐别人不信,京芷卉甚至信誓旦旦地补充道:“放心啦,你这么可爱,他一定会哭着喊着要和你交往的啦!” 另两个人不言不语从两侧用内心无力的眼神看着京芷卉。 芷卉明明心虚还继续硬撑,“或者,找个比他更帅的男朋友嘛……咦?马路对面冰店里的那个帅哥好像一直在盯着你诶。” “唔?”两个女生同时抬头。 “不是我们学校的人呐,穿的是阳明的校服。”云萱眼神迷茫。 “那个……我先回家了。”柳溪川慌慌张张地站起来。 “诶?怎么那么急?吃完再走啦!” 第4章 “吃饱了!”转眼就不见人影。 “奇怪。溪川是不是认识那家伙呀?”京芷卉转回头对云萱说。 “溪川是从阳明转来的嘛!”沮丧的表情立刻被兴奋的八卦状取代,“瞎子都看得出关系不一般。” “喂喂,看看你现在的状态像是刚被喜欢的人吼过吗?” “这个是这个,那个是那个。” “你这家伙,只要有八卦就能活下去。懒得管你啦,回家。” 9 虽然人前装作豁达,可是转身背对人群依然忍不住垂头丧气。走在路上,刮向脸颊的风也越来越招摇,像被皮带抽。衣衫显得单薄了。云萱急急地加快两步,真是诸事不顺呐。 诸事不顺?听着有些耳熟。 “真是诸事不顺,才大洗了床单被罩晾出去,电视里就发出了今晚的台风预警。烦人哦,都秋天了刮什么台风!” 早上妈妈在耳畔嘟嘟囔囔唠叨的牢骚话此刻异常清晰地从脑海里泄漏出来。一个冷战。台风?? 真的假的啊? 还没来得及看见缓缓沉入地平线的太阳,就被大团大团的乌云遮住了视线。参天的梧桐被狂风刮得东倒西歪,空气迅速下沉,满耳的呼号咆哮。看来是真的。 风卷着沙石粗暴地砸在脸上,睁不开眼睛,女生蹲下来蜷缩成一团不知所措。 先前刻意含混的思绪在狂风暴雨的绝境中渐渐清晰— 十三岁。我在楼梯拐角处第一次见到因为不穿制服而被训导主任大声呵斥的你。迷彩衬衫被风吹得鼓鼓涨涨,你桀骜不驯地昂着头,满眼满身的侠气。当英语课代表的我搬着一堆作业本与你擦肩。 十四岁。我偷偷打听你的生日,折了一个月幸运星想要送给你,却意外发现垃圾桶中躺着别的女生为你做的巧克力。 十五岁。我站在硕大的体育特长生公告栏前看着你的名字,下决心一定要考上圣华。 十六岁。我和你再次在走廊上擦肩而过,夏日晴好。大片大片的绿染碧了你的眼眸。手里捏着统一奶茶走过的你满脸云淡风清,却照例不曾侧目。 十七岁。我想成败在此一举。校园。情书。告白。一切都完美得像童话。最终却招来你的嘲笑。其实早知结果如此。 十八岁。我成为你的同桌。忐忑不安左右为难,却换来你的怒吼—“浪费时间”。 浪费时间。 奢望哪怕得到你的一个微笑也好。可现在看来果然是在浪费时间。 10 “请假?” “嗯。说是昨天回家时遇到台风,淋雨生病了。”京芷卉手中握着手机,低头又看了一遍好友发来的请假短信。 “那,好吧。让她多注意身体啊。”老师宽容地笑笑,出了教室。 “真是……她家住那么远啊!刮台风的时候我早就到家了。”柳溪川在一旁慢吞吞地收起上节课的课本。 “唔。是很远。不过……生病的原因可能不止淋雨吧。”京芷卉说着朝斜后方的钟季柏瞥了一眼,“某些人昨天的话也说得太过分了,居然还扬长而去,有没有气量啊!” 柳溪川收到京芷卉的眼神立刻会了意,“就是就是,不像个男人嘛!这么容易动怒!” “对啊,最讨厌欺负女生的男生呐!没品!” “没风度!” “没水准!” “好啦,两位,批斗会到此结束,”谢井原从讲台边的饮水机旁走回来,把手里两杯冲好的咖啡搁在了女生们面前,“人家早就走掉了诶。” “哈?”回头,果然,钟季柏的座位上已经空空如也。 11 炙热的秋阳下,三年k班的方阵中只有零零星星几个人而已。京芷卉头上顶着一本大开本数学书遮阳,身边的柳溪川倒是很有先见之明地撑着一把遮阳小蕾丝伞。 “班长,一点钟时接力跑要检录了,可是沙杏久和文樱两个人全无踪影,不知道跑哪去了。”梁涉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地跑过来。 “啊?怎么会失踪呢?刚才还看见她们在教学楼旁边转悠。” “可能翻墙出去玩了吧。” “翻墙?” “原来圣华的学生也爱好翻墙啊,还以为是阳明的特色呢!”柳溪川转过头来搭话。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赶快找两个人去顶她们才对。” “两个人?”京芷卉为难地四下张望,整个班级方阵中剩余的女生也只有自己和柳溪川两个,“可是,溪川不能跑步诶。” “那怎么办?”梁涉吐了口气,“只好弃权了。” “再等等,”柳溪川的眼瞳里写着坚信,“说不定她们会回来。” “但愿能赶在检录之前。” “真是节外生枝。圣华的人果然没有责任心,像我们学校就不可能出现这种事情。”柳溪川将伞斜靠在肩上,若有所思地望着远处跑跳的人群嘟囔道。 “喂喂,你到底是哪个学校的人?怎么感觉像混入我方的奸细?”京芷卉的眼神睨过来。 “是圣华,现在。”柳溪川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 “感觉你穿圣华校服就是不协调。别扭!” “你这是打击报复。” 云萱撑着头握紧手机,脑海里重复刚才那番荒诞开始的对话。 “喂?” “你好……那个……你是圣华毕业的吗?我我我的运动员号码上写着你的手手机号,所以……我打打看……”紧张得出了一身汗。 像石块“咕咚”一声沉下海,电话那头半天没有后续的声音。 许久,“呃……请问你的号码是?” “啊?15901033xxx” “不不不。我是问运动员号码。” “哦。是43012。” “……哦。我知道了。谢谢你。我是你的学长,严峻,现在在理工大。” “哦,这……这样啊。那学长你忙吧,我不打扰了。” 慌慌张张地挂上手机。总是如此。眼里,耳畔,所有触觉所及,除了钟季柏再容不下别人。即使有艳遇又能怎样? mp3里传来轻快的歌声: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一相情愿是种烦恼;全世界的人不知道,我不在乎付出多少…… 13 结果,接力跑还是没有拿到任何名次。 沙杏久从书包里拽出毛巾擦擦湿漉漉的短发,坐在看台后草地上,接过江寒递来的维体饮料,“蛮丢脸的吧?” “怎么会这么想?”男生有些难以理解。 “输得这么傻。早知道不用那么拼命地跑。要是根本没回来就更好了。”女生咕咚咕咚大口咽下饮料,“你千万别说什么‘尽力就好’之类的蠢话哦。”她斜了欲言又止的男生一眼,“光听京芷卉虚情假意的一遍又一遍我就想呕吐了。” “既然那么不情愿干吗要参加?” “还不是为了文樱。” “就是那个整天缩在你后面的女生?” “唔。蛮可怜的。初中时老爸病故了,家里还算有钱,有工厂。不过老妈前不久改嫁现在又怀孩子了,想叫她不读大学直接回家工作。反正有第二个孩子就不再会尽心尽力培养老大了。” “这和运动会有什么关系?”更加难以理解。 一眼横过去,“懒得跟你说。”重新站起身放下裤腿,“要去准备跳长绳了。放学后在校门口等我。” 望着女生奔跑远去的背影,男生瘪了瘪嘴,“还说不愿参加……” 14 “请各班参赛者各就各位。” …… 一百四十。一百四十一。一百四十二。 —你究竟会不会跳长绳啊! 一百五十。一百五十一。一百五十二。 —浪费时间。 就要轮到自己了。怎么做才能不想他? …… 一百四十三。一百四十四。 —对不起。 一百五十…… —生病的原因可能不止淋雨吧。 …… 闭上眼睛。心里暗暗下决心,一定要跳过去。可是在那一秒还是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脚绊住了什么东西。 “诶!”长绳的一端从柳溪川的手中挣脱出来。所有机械紧绷着的神经松弛下来,看那条褐色的蚯蚓似的东西在半空画出扭曲的线条,无数细小的尘埃被顺带扬了起来。 一瞬间。却又好像被加上慢镜头。 是朝自己抛来的暴烈。—即使心知肚明,也来不及作出任何反应,镇压,或闪躲。—云萱感到神经有点钝钝的。 闭上眼睛。 耳畔“啪”的一声短促的响声。想象中应该抽打在自己脸上的绳索却不知去向。 “好啦好啦。大家继续。不要再断了哦。”重新睁开眼睛时只看到击掌吆喝的京芷卉从面前晃过。所有人重新各就各位。 一百五十三。一百五十四……三百二十…… 再没有间断过。 第一名。 欢呼。跳跃。群情激昂。 混乱中思绪依旧不顺畅,时间总在结束之后回想才显得不合情理。绳子明明是向自己的脸颊飞来,怎么会在半途折转了方向? “季柏好灵哦,刚才。”柳溪川拍拍云萱的肩,笑容暧昧地走了过去。 季柏? 目光在人群中飞快地穿梭。男生的白色校服,肩膀位置有一道鲜明的泥印,直延伸向胳膊,变成了一道红色的痕迹,从皮肤间突兀出来。 思维溃不成军。原来那一刻是他挡在了面前。 绯闻另一端的男生,无论旁人怎样评价他,在你心里永远占据最特别的位置,有不受干扰的形容词属于他—聪明。用功。安静。冷血。以及其他。 1 女生有时实在理解不了男生的思路—总是那副“遇事不求人”的痒痒挠拽腔调,说话冷言冷语不讲情面,时不时还会满不耐烦地恶语相加,可是关键时刻却为你挺身而出。更气人的是,过后又立即恢复原状不理不睬,不给你任何道谢的机会。 像如今,这种状况就让云萱头疼不已。运动会结束三天有余,每天抬头转头看见的依然是钟季柏那张“什么事也没发生过”的面神经瘫痪脸。 “笃笃。”课桌面被敲击了,女生才回过神。 “走了。回家啦。真是的,自从那天英雄救美以后你就变成这副花痴样了,有没有骨气啊!”京芷卉没好气地拽过云萱的书包往里面收拾文具。 “不过,他还是那样寒冷吗?”柳溪川拖着自己刚收拾好的沉沉的书包东倒西歪地走过来。 “唔。我一直有主动跟他说话啊,可是他好像还是跟原来一样爱理不理随便应付两句。” “是不是有别的喜欢的女生啦?” “不会啊。每天还是看他大部分时间都扑在训练上,没有什么花痴迹象。”云萱无奈地歪过脑袋。 “好了啦。还在什么迹象不迹象的!明天要月考咯,你这种胡思乱幻想的状态怎么考试啊!”京芷卉满脸不屑地将书包推到云萱怀里。 “什么叫‘胡思乱幻想’啊?”无语的表情。 柳溪川立刻心领神会地配合道:“明天第一门貌似是考语文吧?” “嗯哪。京芷卉同学,你这种造词水准怎么考试啊?”轮到云萱嘲笑京芷卉了。 “喂喂。稍微正经点吧你们!笑!还笑!哎呀,懒得睬你们,回家!” 2 翌日。 “诶?”刚进教室的谢井原怔了一下,“你今天怎么到得这么早?” 柳溪川知道是在对自己说话,头也没抬地应着,“嗯,提早了一个小时起床。我可不想像上次那样急迫得半路摔进水沟里。” “摔进水沟里?”男生嗤笑着,怎么也幻想不出美少女的狼狈相。 “切,有什么好嘲笑!考你个问题,要是连这个都回答不出就不用来考试了。” 男生笑而不答,心想着哪里还有我回答不出的问题。 “请问:语文课本里最倒霉的作者是谁?” “哈?”哪里料到是这种脱线的问题。挠了挠头回答不出。 “我说吧,他绝对答不出的啦。”京芷卉笑着转过头来掺合。 “是谁啊?你说咯。” “我啊,知道也不告诉你!” “喂,这么没人情啊。” “嗯嗯,我们串通好了的哦。慢慢想吧您。开考咯。” “喂喂,你们这样影响我考试心情!” “谁叫你那么没想象力!” 布告栏前。 “怎么样?服了吧井原?这次溪川排在你前面哦。”京芷卉双手交叉胸前得意洋洋。 “你们这是不正当竞争好不好!不过,明明大家都是第一,为什么溪川排在我前面?” “谁叫你姓‘谢’咧?头文字x嘛!人家是头文字l,当然排在你前面啊!” “真是……没天理。干吗突然串通好来设计我?”男生一副无奈表情。 旁边一直没有说话的柳溪川突然开了口,“因为觉得你太在乎成绩了。” “诶?” 太在乎成绩了。其实自己从上次月考开始也意识到的确太过在乎。比起把学习当乐趣的柳溪川,实在太不洒脱。 “感觉虽然井原一直成绩很好,可是却没有真正喜欢读书,只是非常在乎成绩和排名而已,让身边人看着也很累呢!”京芷卉敛起笑容正经起来。 “玩的时候无法畅怀,学的时候效率也不高。像苦行僧一样每天24小时学习,也未必比我这样快快乐乐的领先到哪儿去吧?” “你这样的人才稀有咧。在这之前还没有见过哪个学生这么热爱读书的。”男生反驳道。 “现在不是见过了吗?已经三年级了,井原你难道不觉得自己错过了一大截正常的高中生活吗?怎样和同学相处,怎样关心别人,怎样参加活动,都是进k班后才学会的。” “够了吧。不用一唱一和批斗我了,我不是一直有在学吗?”男生微笑着俯下身凑到京芷卉耳边,“可以告诉我了吧?” “诶?告诉什么?” “那个呀……那个……课本里最倒霉的人啊。” “喂!你居然还没想通啊?当然是李密啦!笨!” “哈?为什么?”男生瞪大眼睛。 柳溪川装出娱乐主持人的腔调颇为夸张地揭晓答案,“因为全家都死光光了嘛!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啊。” 被瞪大的眼睛立刻翻成了白眼,“真是……史上最扯的题目和答案……” “不觉得很有创意吗?喂,干吗走掉啊,很没情趣诶你这人!” 3 午饭时分。教室里的同学又像往常一样离奇地全部失踪。 云萱犹豫了一下还是神神秘秘地凑到埋头吃饭的京芷卉和柳溪川跟前。“诶,不觉得学校的午饭很难吃吗?” “当然觉得啦。任何一个品味正常的少年少女都不会认为这是美味佳肴吧?” “不过也没办法啊,学校食堂嘛!能做出什么来?” “不如和我一起叫外卖吧?” 云萱试探性的建议果然引发了芷卉的大呼小叫,“啊?学校不是不让叫外卖吗?被抓到可能要罚款、写检查、处分或者开除诶!” 惹得窗外路过的学生纷纷侧目。 “哪有那么恐怖?大家不都是这样的吗?呃,我就说不能跟你们这些好学生说嘛!干吗那么激动!” 不料还有更加激动的一位—溪川,扑上来死死抓住云萱的衣袖,“快快快,帮我叫一份。哎呀,这个饭实在是太难以忍受啦!以前我还一直抱怨阳明的伙食差,来了圣华才知道什么叫‘没有最差,只有更差’。” 云萱讪讪地笑着,“其实我觉得现在应该是‘没有更差,已经最差’。” “云萱真是不够朋友诶!开学这么久了才告诉我们可以叫外卖这回事。”溪川一边狼吞虎咽叫来的米粉一边忿忿不满着。 “不能怪我啊,想着你们这些乖宝宝应该不屑于和我们一起违犯校纪校规吧。” “什么你们我们的。既然都在k班还顾忌什么?即使违犯校纪校规,合理的事情也应该啊。食堂的饭本来就难吃嘛!还硬逼着我们吃,分明就是垄断。” “说的……也是。”芷卉犹犹豫豫地不断四处张望,生怕被值周生发现。 “好了啦,赶快吃。这时候大家都在吃饭,谁会那么闲来管你啊?说不定,值周生自己也叫外卖呢。” “真的还蛮多人像我们这样叫了外卖从栏杆逢里塞进来躲在小树林吃的嘛!”发现自己其实是大多数,芷卉的表情终于稍微轻松了一些。 溪川内心无力地拍拍她的肩,“你在这学校待了两年多才终于来了个‘地理大发现’,真是够瞎!我看,你也没比谢井原强到哪去。” 听到敏感的名字,芷卉佯装若无其事地大口喝了几口汤,“哎哟,烫烫烫!” 溪川转过头疑惑地问云萱:“诶?为什么我每次提到谢井原,这家伙的反应就这么大呀?该不会这两人有什么吧?” “哈?这么明显你都看不出?你也够瞎!……哦,不过也不能怪你,人家的浪漫都发生在你转来的前一天啦,无幸目睹咯。” 芷卉异常激动地转身来打岔,“吃饭时说那么多话小心食道堵塞胃痉挛!” “不要吵,云萱快说啦!我要听八卦嘛!” “井原从a班转来k班是因为芷卉哦。” “真的吗?哇,好神奇诶!像他这种人……好难想象噢。” “不是啦不是啦!溪川不要听她瞎说,是有特殊原因……”芷卉害羞得脸涨得通红。 “不是因为你是因为谁啊?克星。”男生突然面无表情地从树林后闪出来把三个女生同时吓了一跳,“真的要小心胃痉挛。”继而不动声色地端着吃完的便当盒走远了。 “他怎么会在后面啊?神出鬼没哦。”芷卉懊恼不已地不停往树林后面看。什么时候开始在后面的呢?该不会全部都听到了吧? “谁说他瞎啦?我看比你强多了,人家早就会叫外卖了。”溪川向芷卉抛去嘲讽加同情的目光。 “承认了哦,当事人。”只有云萱抓住了井原话里的关键。 “诶?”脸更红了。 4 是又羞又喜又忐忑的感觉—被传绯闻的时候。 学生时代的绯闻百分之八十都是谣传,起初大概只是因为享受关注,当事人通常不太会过于恼怒。不知不觉,其实已经陷入了众人挖掘的壕沟,身边堡垒迭起阻塞不畅,唯一的出路就是弄假成真,从享受关注到享受暧昧。 绯闻另一端的男生,无论旁人怎样评价他,在你心里永远占据最特别的位置,有不受干扰的形容词属于他—聪明。用功。安静。冷血。以及其他。 进教室的一声“嗨”和放学时的那句“拜拜”成为每天不可或缺不被摇撼的期盼。在家里,想着快点去学校领那句招呼。在学校,又无比盼望早点放学领那句道别。于是浑浑噩噩每一天,不知道自己究竟喜欢上学还是喜欢放学。终于有一天会找到症结,喜欢的,其实是他。与日子无关。与天气无关。与上学放学无关。 至于忐忑,更是因为在乎他的感觉。爱慕止不住,又生怕自己是一相情愿。对方每一句平平淡淡的话,都能在心中被加油添醋,在反复回味和反复琢磨中被标上冰冷或温暖的感情色彩,每一次标记都能影响自己许许多多日子的情绪。无论是欢喜,还是沮丧,都是小儿科的海市蜃楼,归于平静后才知道更漫长更广阔的惯常情绪,依旧还是忐忑。 芷卉仰着头站在成绩布告栏前,把对方的名字在心里点折竖横地描了又描。目光顺势下滑,平稳跃过数重障碍,落定在自己的名字上。不知为什么,就感觉说不出的和谐。 “还没看够么?万年第六。自我陶醉有什么意思,偶尔你也像柳溪川一样和谢井原并驾齐驱一下嘛!” 恼怒地回头,是玩世不恭的钟季柏。刚想搜肠刮肚找些恶语反驳回去,发现对方的表情陡变。 “怎么啦?” “柳柳柳溪川的名字怎么……?”说话都有点口吃了,“不会是你心里不平衡干的吧?” “诶?”诧异地转过身去。排在第一的名字不知所踪,一张大红色公告上突然醒目地被开了天窗。“怎怎怎怎么可能是我!”女生也变得结巴了。 “名字被挖掉?”云萱惊异地转过头面向溪川,“喂!你惹到谁了?” 女生满脸茫然,摇摇头。 “按理说,溪川才转过来不久,认识的人本来就没几个,哪有莫名其妙结了仇的可能性?”芷卉手撑着下巴,字字笃定地分析着。 “该不会是谢井原吧?”云萱大声朝着埋头做题的井原半开玩笑,“毕竟,万年第一的地位首次受到挑战嘛!” 男生翻着咸鱼眼抬起头来,“看我像那么闲的人么?”比任何“无聊”“变态”这类的反驳都奏效,所有人心里立刻讪讪地把“谢井原”这三个字从“嫌疑犯”名单中划去。 本来就不认识什么人,唯一有动机的井原也绝不可能无聊到那种地步,究竟是谁?是恶作剧,还是真正的怨恨?都说不清。放学后一个人走在回家路上的芷卉越想越惶恐—事情也许远没有那样简单。 看榜单时,并没有发现不妥,听见季柏说话,于是回头,再回头时就看见榜单上豁然的黑洞。 抬头。低头。回头。再回头。 几个再简单不过的动作构成的蒙太奇,为什么显得异常灵异? 潜意识作祟。 觉得布告栏非常和谐,难道不是因为只有谢井原和京芷卉而没有柳溪川吗? 表面上是分享快乐忧愁的死党,潜意识却把对方当做假想敌。人做到如此虚伪,芷卉几乎有点佩服自己。颈上一阵凉。藏在人群里跟着大家去追查“嫌疑犯”,表现得又认真又卖力,实际上谁能想到她别无其他,倒真希望出点事情。甚至,这恶作剧本就是自己在无意识的情况下做的也未为可知。 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在心底最深处为自己亲密的好友刨下了一个恶毒的坑洞? 许久之前的梦的灵感骤然闪现:悬浮微雾的清晨,秘密花园,谢井原带着歉意的微笑,递过来的笔记本电脑,运动会的计划,密码,原来答案是lxc—柳,溪,川。 这谜底曾转瞬即逝,尘封进哑然的瓦罐,阖上罐口,数层油纸去密封,最后埋进绵软温厚的泥土。足够安全,足够隐蔽,甚至连自己也觉察不到,只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里蓄势待发。 终于这一天,伪装的质朴与平静分崩离析。 5 吃饭时,芷卉仍心不在焉。 妈妈用筷子敲敲碗边,“诶。筷子小心被咬断哦。” “嗯?”这才回过神来。 “楼下冷老师的儿子,在阳明中学的那个,已经拿到t大的推荐表了。你咧?” “我们还早。推荐表没开始发。”闷头扒了几口白米饭。 爸爸小心翼翼地插进嘴来,“是不是按成绩拿不到啊?拿不到的话一定要跟爸爸说。爸爸就算拿钱砸也要搞到的—” 尾音被女孩不耐烦地打断,“说了还没发。要等到期中考以后嘛!” “哦。”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诶!注意一下跟爸爸说话的语气好吧!要不是你平时整天木瞪瞪发呆不灵活,我们哪里会一天到晚操心呐?”妈妈不高兴地劈手夺过女孩手里吃空的饭碗,转身去厨房盛汤。 “我成绩才没烂到需要你们走后门。”闷声闷气地憋出一句。 “这怎么叫走后门呢?反正现在你不挤别人,别人挤你!不是否定你,是疏通疏通关系确保你不被别人挤。” “切—”女生没好气地把筷子一扔转身进了房间。脸上写满了“为什么我会有这么庸俗的老爸老妈”。 翌日。 做操回来顺着人流往教室走,溪川远远望见人群中耷拉着脑袋情绪低落的芷卉,趔趄了几步跟了上去,“诶,怎么啦?没精打采的?” “唔,没没什么。”女生的思绪被人突然打断吓了一跳,“诶溪川我问你,听说阳明已经发自主招生推荐表啦?” “是啊。以前的同学昨天还打电话跟我说气死了,被找关系的人挤掉了。” “哈?真的有这么不公平的事啊?” “当然啦。现在高中学校的老师不要太看重钱哦,什么加分、推荐,简直是浑水一潭。想来想去,除了明年的大学提前面试招考,最公平的就是高考了。像我们这样家境普通的学生根本别想在高中学校得到什么照顾。” 芷卉听着心绪有些乱,所谓“找关系的人”不就是自己爸妈这样的吗? 目光没重点地乱扫,突然有骇人景象映入眼帘,“喂!溪川!你背后怎么全是蓝墨水?!” “蓝墨水?”女生着急地扭过身体想看身后,“不会啊,我从来不用蓝色钢笔。” “是甩上去的,看来你是招惹什么人了。” 极快地下出定论,心里真真实实松了口气—憎恶你的还大有人在。比暗自嫉妒更险恶的心理逐渐抽丝剥茧,长成蔓藤覆盖了整座心房。如此,既能使你受到伤害,又遥遥与我无关。不亦乐乎。 但表面,依然得装作若无其事,甚至虚情假意地帮忙追查真凶。 “到底是谁嘛!讨厌死了!洗都洗不掉!”溪川站在平常洗拖把的龙头前歇斯底里地搓着衣服。 “当然洗不掉。”双手插在口袋里的井原满脸无语地转过头去,“文科天才少女,你化学有学过清水可以洗掉墨水?” “那怎么办?”女生抬起头气愤地指着自己身上借来的男生制服外套,“就这样过一天?” “我还没抱怨咧!”男生边说还边打了个寒战,“外套给你,我只剩衬衫,比你更冷好不好。真是,你究竟得罪什么人了?” 男生刚忍不住发了点牢骚就被女生抢白回来,“还不是你们圣华的某个变态!” 无语了。 6 故作无辜的女生。 谈笑风生的男生。 —待在教室里冷眼旁观的京芷卉眼中的柳溪川和谢井原。明明是自己喜欢的人。和别人谈得来也就罢了,为什么偏偏对我冷淡又倨傲,无话可说? 在柳溪川的眼里,不过是帅气的,聪明的,少言的男生。 而在我眼里,不仅帅气,而且有腔调;不仅聪明,而且有理性;不仅少言,而且有涵养。 可是为什么,不多看我一眼? 像钢钉敲进眼眸,浑身上下每一寸都株连性被震得疼痛。却仍能装作若无其事,表情平静地转过脸去,眼睫缓慢地眨,作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恨意始终伴着内心巨大的疼痛,无需言表。脑海里突然冒出些怪念头—那家伙不会是想博得井原的同情而自残吧? 越怀疑就越肯定。 完全忽略了事情如此发展的可能性。 柳溪川是如何在大庭广众之下把蓝墨水甩到自己背后,同时不引起别人注意的。 —不必考虑。 精致如玉器的女生的脸,藏在单纯又美好的笑容之后,藏在故作孱弱的病体之下,博得了所有人的同情。是你故意的。不是么? 7 随着时间推移,学业越来越紧。不要说挑战柳溪川的强悍地位,就连保持自己年级第六的名次也显得十分吃力。几次小测验,走成正弦曲线的排名示意图,内心的荒芜感愈发显山露水。 睡觉的时间从长久以来习惯的十二点推迟到一点、两点,甚至到天色微微泛白。陪伴自己的是大杯大杯的咖啡。 往往感到才躺下闭上眼闹钟就响了。离冬季渐渐近了,醒来时周遭常是一片漆黑,在被子上摸索半天找不到校服,恍然发觉昨夜根本就没有换睡衣。 穿着皱皱巴巴的紫色冬季校服,吞咽着直径10公分的包子,顶着两个显而易见的熊猫眼踩着预备铃冲进教室,就又和早已坐在教室惨白灯光下那位出水芙蓉般的、身着干净挺括的黑色秋季制服百褶裙的、周身萦绕着摩卡幽香的同桌形成了鲜明对比。 鲜明得令人想哭。 更揪心的是,后座那个自己最在乎的人恰在此时抬起头来,一脸礼貌的冷漠,面无表情地重新低下头去,手中的笔发出“沙沙”的声响。 不奢望印在心里,却连映在眼里都不够格。 拖开椅子坐下前骤然发现男生正在抄的笔记,竟是柳溪川的。四种颜色的字体,工工整整。 转身的时候,仿佛是被冷空气刺激得,睫毛猛眨了几下,眼底泛起一阵潮湿。 非要这样天壤之别么? 其实自己也并不算差劲。从过去至今依旧是许多人羡慕崇拜的对象。那种让人加上核燃料都赶不上的优秀,足以让她们在做“如果可以,你想成为谁”之类的心理测试时毫不犹豫地写下京芷卉的大名。 问题到底出在哪里?不知不觉在三个人的世界里,沦落成青春电影中让人同情的那种丑小鸭角色,连自己都可怜自己。 课间时,身边的女生会把上课时速记的笔记重新誊写,但自己却怎么也静不下心做同样的事。每本本子都写了三四页就荒废。最终为了节约时间还是不得不借了她漂亮的一大本笔记去复印室复印。 在明亮的光线滚过机器中间的缝隙的时候,整颗心都被咸涩的羞耻感泡涨了。 可不可以也像柳溪川那样有把笔记什么的借给他的实力呢?—紧张的学业之外思考得最多的事,甚至在溺水般的梦境里,也还是无法释怀。醒来时泪水终于泛滥。 “呀!怎么了?压力太大了吧?”把前来催促起床的爸爸吓了一跳。 芷卉先是摇摇头,又点了点头,最后目光呆滞地从被子里爬了出来。 8 难得托糟糕梦境的福早早起床,在家里吃早饭了。芷卉机械地把妈妈精心准备的早餐往喉咙里塞,味觉好像已经失灵。 在升上毕业班之前,一家人的早餐都是钟点工赶来做的。自从上了高三,妈妈非要兴师动众地在早上五点爬起来特别给女儿一个人做早餐,虽然总是被旋风一样抱着书包冲出门说“来不及吃啦”的芷卉浪费,也从不抱怨被辜负。 而身为一家几千员工大企业董事长的爸爸,居然也放弃睡懒觉的特权,早早起床等在女儿门外以防她没听见闹钟声迟到。 生活似乎改变了很多。 “慢点啊不急,别噎着。从今天起我叫李叔叔每天早上开车来接你,放心好了。” 惊诧地抬头,正遇上爸爸慈爱的目光。不知应该怎么回答。 “这样就好了。到了冬天早上太凉很容易感冒。我们可输不起生场病的时间呐。”妈妈接话道。 就这样告别了乘坐了近两年半的130。 特别不识好歹的,心里突然涌起一种自己被温情逼入了绝境的错觉。看似后勤完备到极致,却陷入更惨烈的孤军奋战。 在乘私家车上学的第一天早晨,路遇红灯停下来。一直在背单词的芷卉感到有点头昏,忘了坐车时不能看书的忠告而引来了不适。 偏偏世上总有这样让人郁闷的缘分。 抬起头东张西望喘气的芷卉,第一个看见的人,是站在停在旁边的130靠窗位置的少年。 时间的齿轮突然逆流旋转。 一个月前,他曾紧拥吓得快要虚脱的你,在你的耳畔低声安慰:“没事了。” 两个月前,他为了你从最强班转到最差班,以一个“肇事者不忍独享朝南教室的温暖”的蹩脚理由。 三个月前,他和你乘过同一辆车,并且笑着鼓励你:“芷卉,加油!” 同一辆车…… 如今却变成这种格局。 公交车玻璃上蒙着薄薄的水汽,男生的脸也因之含混不清。芷卉知道因为自己乘的这辆奔驰车窗贴了墨色遮阳纸,所以任他怎样好视力也看不见自己。于是在这等待的数分钟,女生始终保持仰视的姿态望着他。 交通灯变为绿灯之后,奔驰“刷”地飞奔出去把老迈的公交车远远地甩在了后面。 只是一次单方面的邂逅。 9 早自修结束后,许杨走进教室发三天前期中考试的数学卷子。整个空间弥漫着紧张压抑的沉默。偏偏许杨这家伙一点顾及学生面子的觉悟都没有,用的是最省事的把考卷按列往下传的方式。 这么一来,坐在最后排人的考卷就会被前面每个同学过目,成绩一览无余,成了最倒霉的人。 谢井原这排却恰恰相反,之前的六个人最倒霉,全都在自惭形秽。 传到芷卉这里更是只剩下130和150的巨大差距。 芷卉咬了咬下唇,没有转身也没有回头,直接把手伸到后面将试卷传过去,仿佛多看一秒都会崩溃。 万万不该在此时被隔壁列传下的考卷吸引注意,只瞥了一眼就足够后悔半年,148分。 “这次考得不是很好啊,平均分100都没到,130分以上只有三个。大家订正好总结完经验,中午我在办公室,你们一个个过来分析考卷。” 许杨的声音在沉闷的默然中分外清晰,唯有芷卉一个字都听不见。 失魂落魄地默坐了30秒,既没有动笔订正也没有做什么经验总结,一声不吭一动不动,最后用尽全身力气把考卷揉成团塞到了书包的最深处。 之后的历史课,发了狠似的拼命抄着笔记。 “诶?今天怎么这么反常地誊起笔记来了?”终于在课间时被溪川发觉了异常。 “嗯!从今天开始都要认真地总结笔记!”芷卉一边用高于正常的声调回答一边用眼角余光向后扫。 身后毫无动静。 “我看一下。啊……比我认真呢。用了很多种颜色,好清晰啊。” 不知道溪川是否言不由衷,芷卉还是很单纯地高兴着继续炫耀,“而且我的字本来就比你好。” “那当然咯!” 看不出有任何不快。好像把自己的字难看当成了理直气壮的骄傲,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 芷卉微微侧头,以佯装看向溪川的姿势看向了后排。 依旧毫无反应。 “以后找溪川借笔记的同学就都会来找我借哦?”用玩笑似的语调拔高声音下了战书。 “没问题没问题。”对方好像有点没心没肺。 怎么会还是没听见哪?做题不用这么专心吧? 正考虑着下一句还要说些什么,许杨很不合时宜地出现在门外喊道:“谢井原!谢井原!……出来一下。” 预备铃同时响起。男生放下笔逆着进教室上课的人流出去。 这下,什么都不用再说了。 “芷卉芷卉。” 随着女生毫无热情的脸转过去,中间相隔一条走廊的云萱递来大大的笑容,“历史笔记借一下。” 无话可说地把那本精心准备的笔记双手奉上。 眼保健操做到第三节的时候听见越来越近的脚步声,芷卉闭着眼也知道是谁回来了。 第5章 到自己身边时停下了,“诶。许杨让我问你要不要参加数学竞赛,发给我们班的准考证有两张,他不想浪费。” 显然不是在对自己说话。 “没兴趣。”身边果然很快传来回应的声音。 在等待下文。却没有了下文。男生拖开椅子安静地坐回了位置。 完全没有想过问一问京芷卉吗? 这就是130分和148分的差距吗? 即使浪费也不能多问一个人吗? 心里涌起一阵酸涩。 数学课,当老师在黑板上写下一道习题时,会留下十来分钟无声的空白。一些人在奋笔疾书,另一些人在茫然地发呆,直接等待老师公布答案,哦不,是直接等待老师叫柳溪川或谢井原来公布答案。 普通的问题不会轮到谢井原来回答,仅仅靠溪川就可以随便应对,但那只是对溪川而言的“普通问题”,对京芷卉的话,就是拿完基础分后要考虑考虑尽力而为的压轴题。 很不甘心,可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如果老师想要的是完完整整的正确答案,就不会叫起除了溪川和井原外的第三人。京芷卉讨厌这种默契。 “谁因为谁转到k班”这种话题已经成为过去。现在越来越惯常的情况是听见“柳溪川”和“谢井原”的名字被相提并论。 所以当芷卉从期中考排行榜前走过看见又一次出现的醒目黑洞时,心中翻腾的是恼人的平衡被打破的快感。 排在文科班第一的名字再次被挖掉。不用想也知道原本存在的是总与谢井原相提并论的那个名字。特别特别讨人厌的名字。 即使自己的排名下滑了一位,京芷卉还是不被人察觉地扬起了嘴角。 然而这种好心情并没有维持多久。 “溪川,你的名字又……” 带着不被人察觉的愉悦的声音突然卡在了喉咙口,因为看见后座男生正抄着的笔记。 明明远没有自己的笔记漂亮和工整。 芷卉突然意识到这其实根本就不是130分和148分的差距。那一秒,好像只身迷失在了漆黑的森林,抓不住任何光亮。 “哈?又怎么了?”同桌的女生已经被她的呼唤吸引着抬起头来。 “被挖~掉~了。”声音降下了几个八度,咬牙切齿般地一个字一个字吐出。 “噢,不用管它啦。以前阳明也有第一名被嫉妒者或者崇拜者挖掉名字的现象。”溪川似乎并不在意地摆了摆手。 “嫉妒么?”芷卉勉强地挤出一个颇为难看的笑容坐下了。 嫉妒和崇拜。 我对你的感情,显然不属于后者呢。 在柳溪川尚未出现的年月里,谢井原也只在每次考试过后偶尔被人提起,那个时候,京芷卉是这个校园中最风光的奇迹。 活泼开朗是天性,也能在一切场合出入自如,身为每次校内大型活动风趣幽默的女主持,既能和一般男生互称“哥们儿”,也能在被传和年级里所有帅哥都有绯闻的情况下骄傲得目不斜视。学习名列前茅,体育更是强项。如果有正规评选的话,铁定她就是圣华中学的校花了。 而现在,这位毋庸置疑的校花天天随便套一件宽大的校服啃着包子冲往学校,为成绩和排名斤斤计较,考了令很多人羡慕的130分却还是郁闷得想要撞墙,最后,还沦为嫉妒别人的人。 真是可笑。 站在老师办公室门口拼命展开、抚平上午被自己揉作一团的考卷的京芷卉觉得这变化实在太可笑了。 世界上有什么事情能让人像重新投胎一样发生这么大的变化呢? 那无疑第一件就是高三。 “怎么,没有订正?”许杨看着这张褶皱异常的试卷疑惑地问。 “唔,不会做。” 明显是搪塞似的答案,老师却不依不饶地继续,“不会做可以借谢井原的试卷看啊……” 当头一棒。 “……谢井原……呃……如果不那么友好的话……”原来他在老师心里也还是逃脱不了累累“前科”的人,心里稍微好受一点,“那借柳溪川的试卷也可以啊。” 当头又一棒。 不要说“溪川啊,考卷借我订正一下”这种话绝不可能从京芷卉的嘴里说出,就连数学考试这回事都小心翼翼地完全不能提及,生怕说着说着就被对方不经意的一句“啊芷卉,你几分哪?”给堵得哑口无言。 在目睹了京芷卉几乎要哭出来的痛苦表情之后,深感莫名其妙的老师终于掏出红笔开始教授题目。 “这个立体几何啊,其实我觉得用空间向量做还比较方便,像你这样到处设未知数很容易弄错……” 京芷卉其实并没有认真听讲的心思。 明明已经做到了基本上“善解人意”的老师,偏偏在女生将要迈出办公室的前一秒不识相地又追加一句教育:“虽然你已经很优秀,但以后还是要多向成绩比自己好的同学学习啊。” 从办公室到教室的走廊顿时变成了一条灌满水的管道,每一步都仿佛在与窒息作抵抗。连光线也纷纷避祸似的逃走了,导致行尸走肉一样的女生在台阶处趔趄了数次。 走进教室的时候,语文历史和英语老师都在。整个教室飞扬着各科考卷以及数不清的惊喜与哀叹。 京芷卉埋头走过讲台回到座位,柳溪川在前面和语文老师争一道题的答案,谢井原往前看的目光好像有些失焦。 直到走到座位边才意识到,好像这一路走来,谢井原的目光都没有离开过一个地方,那就是自己手中那张皱巴巴的数学考卷。突然血气上涌,应该是看见了吧,分数。 被不断传下的考卷全部堵在了京芷卉的桌上,女生像被施了定身术一样低着头一动不动。导致后座的男生不得不一边诧异一边上前一步从桌上分开芷卉和自己的考卷。 被怎样看见分数,都无所谓了吧。 过了一会儿,身体被来自后面的力量轻推两下,一句低沉的话语被旁边传来的铅笔盒落地的声音遮得严严实实。芷卉再也忍不住猛地从座位上跳起来踢开凳子转身冲男生怒吼。 “想嘲笑就大声一点啊!你不是万年第一天之骄子吗?何必在乎别人怎么想我怎么想?反正除了某个人你也不会把任何人放在眼里!早就想嘲讽了吧?那又何必一直忍到现在!反正我就是这么差劲的人真应该向你们好好学习呢!” 声音响到让教室里的一切动作都停止了。该传下去的试卷全都停在半空,所有的目光都递向教室后方,连喋喋不休着的三个老师都哑然失声。 随便吧,反正都无所谓了。 长达30秒的沉默。 不过,为什么男生仰视自己的眼神这样茫然又无辜?有点不对劲呐。 芷卉不自在地把音调降下来,但语气中分明还带着怒气,“你刚才跟我说什么?” “我说借我一下英语考卷。” “哈?” 完全没有预料到的答案。 还以为是对方没听懂自己的话,男生进一步解释道:“我是说把你的英语考卷借我订正一下。” 女生的目光转向自己桌上那张得到满分的英语考卷,又一次哑口无言。完全没注意到呢,心思都放在了什么地方? 深秋午后的明亮光线终于在卷土重来的传考卷的嘈杂声中缓慢地氤氲开来。 这场“在沉默中爆发”风波,也在无数目击者事后跑来关切地询问“那个没人品的谢井原对你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啊”之后,被京芷卉尴尬的“误会,呵呵,误会”平息了。 冬日沉闷失色的空气里,拥挤得像沙丁鱼罐头的公交车上,某些真实又细微的感情在酝酿,浓重的呼吸被实体化成看得见的白色雾气,悬浮在清晰度所剩无几的视野里。 那些字连成句,那些语气与音调起伏成潮汐,暖入骨髓的温柔声音无边无际地朝自己蔓延过来,微微刺痛了耳膜。 1 初冬的早晨,教室里弥漫着一层白雾似的水蒸气,室内温度明显比屋外高很多,窗户上蒙着半透明的薄纱。 因为期中考试的历史成绩非常糟糕,所以历史早自修理所当然变成了邵茹的自我检讨会和批斗大会。让人有些昏昏欲睡。 第一节课是数学,许杨比预备铃早来了两分钟等在前门边,踏进教室时正逢邵茹激动地说着“你们要把上厕所的时间都用来背历史”,于是很迁就地跟了一句“那你们就把上厕所以外的时间都用来做数学吧”。 换来了邵茹的白眼和讲台下几声零散的笑声。 气氛总算是缓和了一点。 可是正当此时,年级主任铁青着脸出现在了窗外,示意邵茹出去。没过多久,邵茹站在门边朝里面招了招手,“沙杏久,出来一下。” “好像不是什么好事呢。” 八卦的溪川捅了捅芷卉。 “唔。表情不太好。” 果然,教室外不一会儿就传来了嘈杂的争执声。但是听不清具体什么内容。正想继续关注的时候,却被许杨一句“柳溪川,上来做题,脖子不要伸那么长”打断。 可以用“须臾”来形容吧。在极为短暂的时间里,沙杏久摔着门进来,眼睛隐没在刘海后的阴影里,光线进不去。教室里所有学生都看向她,当事人像是被按下“delete”键删除了表情,看不出所以然。 年纪主任从窗口一晃而过的脸阴沉得好似台风过境。抓向心脏的好奇心溶解在一片静谧中。柳溪川不间断的粉笔触黑板的“笃笃”声在这无边的沉寂中显得尖厉刺耳起来。 应该是发生了什么吧? 应该有什么改变了吧? 纷纷议论随着下课铃的骤响而闹腾起来。 “好像哭了,我看见的。” “可能么?她那种人会哭?月球发光了吧。” “别那么损。谁没有难过的时候。” “他们说是因为江寒啊。” “江寒?高二时‘锦衣夜行’的那个?” “嗯,a班的,传说长得像仙道彰嘛。” “沙杏久的bf啦。” “我听到的版本怎么是‘长得像藤真健司’咧?” “拜托,传说也要有点敬业精神,那两人差太多了好不好。” “哎呀,不管不管了,快说江寒怎么了?” “他啊—我也不知道。” 他怎么了? 话题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突然戛然而止变成断点,好令人索然寡味。知道谢井原和a班的人一向老死不相往来,所有人的期望都寄托在了京芷卉身上。众望所归者自己心里的好奇也像藤蔓一样往上长,终于在第二节课间做完广播操后跑去了a班以借书为名打探消息。 “阿江么?早上生着气走掉了到现在都没回来。”在走廊扎堆的女生中好不容易找到秋本悠,语气间却也犹犹豫豫不敢断言。 “哈啊?果然和他有关啊!” “……说来我也知道一点。” 嗯,果然没找错人,如果连她都不知道那就彻底没戏了。 “他们俩出去玩拍了大头贴啦,然后沙杏久的那一套当天就在公交车上掉了。” “啊?和这个有关系?” “被校长捡到了。” “……哈?有没有搞错啊!这么衰的事情都能发生!” “更糟的是就前不久阿江还因为模拟联合国竞赛得奖在校会上接受校长的颁奖。而且大头贴上阿江和沙杏久都穿着圣华校服,他一下就想起阿江了呀。” “那校长什么态度?”芷卉急急地追问道。 “唉,他能有什么态度?他一点态度也没有。” “那是什么意思?”芷卉有点一头雾水。 “校长既不赞成也不反对,他是不太注重这些东西啦。只不过大概昨天说漏了嘴让我们班主任知道了,他是最反对这事的,而且从一开始就说得特别难听,什么‘k班的不良少女自己不学好也就算了,还勾引带坏了我们a班的优秀男生’。昨天下午放学后我去办公室交作业时就看见他在向你们班主任嚷嚷。” “……怎么能那样说!太过分了。” “所以阿江才生气咧。何况……” 见秋本悠欲言又止,芷卉着急地用手肘捅了捅她,示意继续。 “我也不知道该不该跟你说,虽然是我的推测,但并不是没有根据,现在其实是‘司马昭之心’……” “喂,你有完没完啦?自己人搞那么多铺垫!” “哦。总之就是,我们班主任想让阿江和颜悦学姐在一起。” “哈啊?什么跟什么啊?阿江和颜悦学姐啊?” “你别忘了颜悦学姐上学早,比我们还小一岁咧。” “可是可是为自己女儿找bf那也太不靠谱了吧?” “在班主任看来那可是很靠谱。阿江又聪明,家境又好,比颜悦大,人又帅。所以他才总是动员阿江上p大。” “呃—原来是因为学姐在p大啊?”语气在句末微微扬起,芷卉一副“心生悲哀”的恍然大悟。 虽然秋本悠始终吞吞吐吐说一句留半句,但事情已经相当明朗。高中生恋爱这种事本来很正常,被老师家长阻止也很正常,可是眼下这件似乎脱离了正常轨迹,朝光线涌来的反向疾驰而去。 年级主任,也就是a班的班主任之所以极力阻止这事,完全是因为沙杏久的出现搅乱了他招江寒为女婿的计划。 怎么看都像是阴谋。 至少是不怎么磊落。 复杂得让人心烦,感觉就像歌里唱的“成人世界的背后难免总有残缺”。京芷卉像生吞一只苍蝇般地恶心,决定不再去想这事。但明明下定的决心又在踏进k班教室的那一秒被击得粉碎。 沙杏久是真的哭了。没有看见眼泪,可是趴在课桌上的女生的肩膀明显在抽动。年级主任居然还站在讲台上自上而下指着她埋在臂弯里的脑袋骂:“叫你家长来,我倒要问问像你这样不要脸的女孩是怎么养出来的!” 站在教室门口的芷卉顿时一股怒火涌进胸腔,蔓延至各神经末梢,快要暴涨出来。 冰冷的气息像海水从身后缓缓漫过头顶。 是声音。 “老师,请注意你的言辞。” 一瞬间,芷卉还以为站在自己身后的是谢井原,回过头才看见江寒。和往常有什么不同了。 记忆中的这个男生简直就应该改名叫“矛盾”。理科强到可以和谢井原比肩,文科弱到每篇作文都要用“啊,光明—”来凑字数。眉目清秀非常帅,也常常拽拽地四下看,可是要命的是一笑就出来两个酒窝,可爱得让无数为之倾倒的少女心彻底粉碎。所以连传言也分叉出“像仙道”和“像藤真”两个南辕北辙的版本。 虽然表面上很拉风,但在极端熟识的芷卉的眼里完全是没长大的模样。再加上这可怜的男生被秋本悠强行认作“弟弟”,那么,就可以理解芷卉此时在他眼里看见谢井原式的凛冽是多么震惊。 不是孩子气的顶撞,不是火冒三丈的咒骂,而是冷静得好似寒意渗入骨髓的“请求”。 —请,注意你的言辞。 用“请”这种字眼和“不要脸”对比,老师和学生的地位仿佛倒置,对不入流行为的尊重也是对它最大的讽刺与不屑。 脑海里突然浮现出江寒高二时“一鸣惊人”的另一件事。身为住宿生的江寒因为半夜翻墙出校去网吧被学校保安抓住所以被要求在升旗仪式后读检讨书,结果“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我锦衣夜行,不幸马失前蹄”的“严肃”检讨把整齐的队列笑得像水蛇一样扭起来。虽然事后知道那是秋本悠起草的,不过在全校集会上真的把它朗诵出来也是够脱线的行径吧?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在周围所有人都熟视无睹的年岁里,从“锦衣夜行马失前蹄”的男孩长成“请注意你的言辞”的男生。像是一棵水杉在眨眼间从树苗被拔高直上云霄,过渡都不知道哪儿去了。 芷卉被镇住了,呆到忘了把挡在男生前面的自己的身体移开。 同样被镇住的还有年级主任,用了整整三十秒的目瞪口呆来表现完全没想到自己的得意门生会如此冷静表达不屑的震惊,连说话都底气不足地结巴起来,“江,江寒,你你你给我回a班去!” 男生对此置若罔闻,径直走到沙杏久身边拽起女生的胳膊,在抬头的一秒,清晰地看见她脸上的泪痕。看惯了她倔强表情的同班同学都有点不习惯。 江寒把她的手攥在自己手心里拉着她往外走。 “江寒!你放开她!” 年级主任受到忤逆,不依不饶地追上来。 沙杏久停下来用仿佛要把他看穿的眼神盯着他,k班在场的所有学生都听清了从她嘴里说出的那句话:“你这样,颜学姐也不会高兴!” 老师一呆,好似心里最阴暗的部分“嚯”地一下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无处遁形,顿时恼羞成怒起来,已什么都顾不得,扬手向沙杏久的脸扇去。 江寒正好转过身来,条件反射地扳过女生的肩往后推了一步,险险地躲过。年级主任用力过猛没找到着陆点,一下子重心不稳向侧面倒去,恰好摔在讲台上,手臂被讲台边缘刮花了。 十分大快人心的场面。 但是芷卉意识到:糟了。 2 果然,预感没错。 事情到第二天已经发展到无可挽回的状态。一早就传出风声,学校要开除沙杏久。 本来成绩就不好,对师长也不尊敬,再加上早恋,以及,年级主任生造出的一条致命的罪状:殴打老师。 听说了的柳溪川不屑地转头说:“我太怀疑了。到底是学校要开除沙杏久还是年级主任要开除沙杏久。” “没区别吧。” “切。学校又不是他一个人的。” “不过现在话语权在他那儿,我们背后嘀咕什么都没用。” “这个世界实在太不合理了!” “芷卉,昨天你在场吧?”身后的男生反常地插嘴进来。 “嗯,我在啊。” “你认识年级主任吧?” “废话!” “你认识江寒和沙杏久吧?” “……”女生虚张声势地推了下男生手里的书。 “你视力还好吧?”没完没了了。连自己都笑了起来。 “够啦。你就是欺负我们这种有正义感的目击者。”芷卉明白他的意思。 “我借你纸和笔。” “我一掌拍死你。” 溪川看着这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完全茫然,一头雾水。不一会儿,芷卉便递来“呈情表”让溪川签字。 “啊,原来如此,可是我担心k班的同学这种‘联名上书’的举动并不能让校长信服。” “为什么?”芷卉不解。 “因为是k班。” 溪川此话一出,三个人都沉默下来。 一直都处在“天之骄子”的地位上,却忽略了最关键的问题,年级里最差的班级,在别人眼里根本就是缺乏说话权的。 可是事情发生在k班,虽然以交情而言,a班的同学应该也很愿意帮忙,但并非亲眼所见,仅凭“我们相信她”的理由联名上书,是更没有说服力的吧? 芷卉回头看向谢井原,男生头发覆着眼,少见地神采漠漠,冬日不稳定的光线在他的脸上明灭。以前都不可想象的,这世界上居然有让谢井原无能为力的事。 太痛心疾首,太现实。 在年少时的岁月里,你有一小块自己的天地,你满心欢喜为它添上色彩,蓝天白云,空间中塞满了简单的友谊、爱恋、课业。可是突然有一天,你发现这块天地间的完美并不能扩展到整个世界。在更大更广阔的别处,晴朗不是唯一的天气。 世界的每个角落,都落有灰暗的尘埃。 然而要让倔强的少年们就这样认输,也不是件易事。 令谢井原大吃一惊的是,到中午吃饭时,已经有大半同学在这张呈情表上签了自己的名字。 “虽然我也是挺感动,不过在不可能起作用的事情上下赌注不如想想怎么用其他办法补救。”谢井原微皱着眉头。 “诶,你干吗那么悲观?也许校长会认真考虑呢?” “我不是悲观,柳溪川说得没错,这摆明了行不通。” 被提及的女生眼下不在座位上,听见谢井原称她为“柳溪川”,京芷卉举起彩旗在心中暗自欢呼了一番。 柳溪川。芷卉。 细致如微的对比。仅仅是这样略胜一筹,甚至即使说者无意,也分外令人惊喜。 “喂,你发什么呆?” 忽略了对方对自己的称呼似乎不是“芷卉”而是“喂”,女生心情大好,胆量也骤增。 “那么,打赌么?” “……” “不要用省略号糊弄我。”颇为不屑地朝男生摆了摆手,“你敢打赌么?”迫切想得到肯定回答的女生又一字一顿重复了一遍。 男生用观察一只小动物般饶有兴趣的眼神看着她,“好啊,你说,赌什么?” “如果你输了就请我吃哈根达斯吧!” “你怎么不用‘如果我赢了’这种可能性更大的假设?” “切。我有必胜的决心。” “我是没问题啦,不过,你确定你自己在这种天气吃哈根达斯是种奖励吗?” “诶?”漫天要价时完全没有考虑到天气因素。 刚想重新开口,对话就被教室门口出现的d班一位同学的喊话打断了,“京芷卉,谢井原,柳溪川同学。高老师找。” 女生一愣神,被井原的起身和“走吧,我们先过去”呼唤回人间时,整个人已经快被实体化的怨念压死。为什么每次和他说两句话就会被人半路杀出横插一脚! 3 k班和d班有共同的语文老师。所以每次d班的“灾难传唤者”一出现,就意味着k班某人作业又没交了、默写又不合格了、背书又不过关了。但这次不可能是以上几种情况。“京芷卉”“谢井原”“柳溪川”这三个名字被放在一起的组合,一看就让人心里充满安定感。 —自己怎么会冒出这种想法? 等反应过来,芷卉气得直想逆时针拧自己的脸。 “我说,为什么……”男生转过身停在半步之遥。 “诶?” “你总是会做些奇怪的动作啊?”看着女生茫然的神色,只好继续补充道,“上次是对着音箱跳舞,这次是拧自己的脸。” “哈?”立刻发现自己的手真的在不由自主地拧着脸。 无力地意识到自己还真是“想出必行”啊,看见男生“你真是奇怪得可爱”的笑容,立刻严肃地几乎是大叫出来:“谢井原!不许笑!” “哈啊?” “……杀伤力太大了。” 还没等男生反应过来,便绕过他面前进了语文办公室。 现在,不仅仅是“会做奇怪的动作”,还加了一条“会莫名其妙发火”。 其实,也不是真的发火了。之前相处的所有年月,就像谢井原记不清京芷卉姓什么一样,京芷卉也同样只对他有模糊轮廓的印象。有种让自己发笑的比喻,好像—公安机关用白粉笔在地上给死者勾出一个造型那样,嗯,很不幸的谢井原在京芷卉心里维持了整整两年那样的存在方式。 靠窗的座位上那个总是用左手撑着头做题的无言少年的模糊轮廓。没有言语,没有表情。 所以也从来不曾知道对方会有这种“展示一下楼房都会垮塌”的笑容。也不完全是笑。是心情落在眼眸里,轻轻地氤氲摆荡。不用刻意地去牵动眉梢眼角,脸上没有一分一毫的夸张。 杀伤力太大了。 让自己感到螳臂当车般地渺小。所以,你不许笑。不许再对我笑。 女生的缱绻心思男生无暇理喻,又或许是真的没有听见,总之走出办公室时,没看出半点疑问。 “作文竞赛这种事怎么会找上我。”这才是令谢井原更加不解的事。 “你不是语文挺好么?” “但是我根本就对文科不感兴趣啊。” “……那为什么转到k班?”察觉自己有点明知故问的芷卉忙补充,“也不是完全因为撞到我吧?” “……”事情已经过去了数不清的时日,以至于再提起时有种“在彼岸”的感觉,谢井原盯着芷卉看了几秒,张了张口却没说什么,一转身钻进了教室。 “喂!不要总是用省略号打发我!”后面跟进来的女生语气中有明显的不满。 “什么省略号?”柳溪川仰起脸问。 “你的参赛稿纸,下周一交。”芷卉说的完全是另一回事。 “诶,这是什么?” “高老师叫你和我和谢井原参加作文竞赛。” “诶?井原也参加?” 无意间的再次对比,柳溪川对他的称呼,井原。自己对他的称呼,谢井原。被追成了一比一平。在感叹“阳明的女生真是开放”的同时,还在幻想“井原这种称呼从自己嘴里冒出恐怕会比较肉麻”。 “喂。”溪川毫不留情地打断她的思绪,又问了一遍,“他也参加么?” “没,他又无情地把老师拒了。” 就算自己没在场,用脚趾也能想象拒人的谢井原冰箱一样的嘴脸,和被拒的老师脸部微微抽搐的无奈。溪川“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后排的男生无动于衷地埋下头去做题。 芷卉跟着乐,一转身,文樱正欲言又止地站在旁边。 4 “找老师?” “说服校长的可能性会更大些。总之,不管用什么方法,一定要把杏久留下。拜托了。” 面对朝自己深深鞠躬的女生,芷卉有点心很累的感觉。无奈地看看旁边的溪川和谢井原。拉着文樱朝教室外走去了。 班主任邵茹不在办公室,英语老师说她昨天没在场不了解情况不肯签,语文老师在两个女生说明来意之后推说有急事要外出离开了。只有许杨毫不犹豫地签了名。 从办公室出来,经过长长的走廊,起初两人都不做声。 “他人真好。” “唔。好得少见。”芷卉垂下眼,“她们大概都怕得罪年级主任。” “……我们现在就拿去给校长吧。该签的差不多都签了。” “你等我会儿,我叫上谢井原和杏久。” “嗯。” 校长室里,所有人对峙着。 裁决人捧着那张“呈情表”坐在办公桌后一语不发,仿佛在仔细研读。 芷卉在太过凝重的气氛中走了神,想起高一时跟着a班的同学“大闹校长室”的那件事。起因不过是最喜欢的老师以“工作需要”为名被调去别班,就惹来学生们异常过激的抗议示威行径,宣称要“上天入地踏平校长室”把老师留下来。任性如此,现在想着还有点可笑,特别像小孩子的胡闹。最后还是让校长大人笑眯眯地安抚了两句打发了。 所以说,联名上书这种事,即使在a班身先士卒的情况下,也从没有成功的先例。 芷卉担忧地回头看看身后的杏久,目光却被什么吸引直愣愣地掉了下去,落在女生被男生牵着的手上。 室内冰冷的地面上好似忽然长出温暖的花,叫人内心柔软起来。 在不同寻常的温度蔓延的同时,校长抬起头慢吞吞地对年级主任说道:“老颜啊,都高三了,就不要开除学生了,影响不好。让他们都顺顺利利毕业吧。” “啊?可是……” 大多数人心中石块落地,松了口气。芷卉立刻侧头去看谢井原,揣测着他现在是什么心情。出于同学情份该高兴起来,但这怎么说也是谢井原的第一次完败纪录啊。 男生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连侧脸都散发着冷峻,线条锐利又决绝地断在下巴上。 想在这种“冰箱”脸上看出什么内心活动完全是徒劳。 “不过江寒,”老校长重新响起的声音让人再次紧张起来,“目前学业是最重要的,不管怎样,要给我考个好大学。沙杏久也是一样,听见没?” 从上高中起就一直蜗居k班,听惯了“你这样怎么高考”“你干脆别读了”“你考这么差有没有羞耻心哪”“大学你想都别想了”……这些话,所有的幻想早被埋葬在水泥地面下,贫瘠一片生长不出。就连和江寒在一起,也会被指责“不要勾引优秀男生”。 现在却突然被校长要求“和他一样考上好大学”。可以么?真的可以么? 女生愣了两秒,重重地点了点头。鼻子不争气地一酸,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拼命忍着才没掉下来。 江寒如释重负地笑起来,脸上仍有孩子气的两个酒窝。 至于谢井原,在踏出办公室的同时被人从身后揪住碎碎念着“哈根达斯哈根达斯”,顿时有种溺水般的错觉。 5 和在乎的人并肩而行,会不由自主变得像猫一样对细节敏感。冬日天黑得早,到放学时已经四下昏暗。 街道呈现出一派丧失光泽的灰色调,玻璃上蒙着雾气的公交车庞大的身躯拥堵在学校门口。学校里各式各样的小轿车再往外一挤,很快校门口被来自各方的黄色车灯织成一张席。 芷卉扯了扯勒得很紧的书包。跟着男生在车缝里穿行。用“刚从风箱里出逃的老鼠”来形容这些车辆也不为过,突然插针般往自己身后窜来的一辆把女生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揪住男生的衣袖。 谢井原很诧异地回过头看了一眼,也没挣脱。保持这种姿势直到过了马路,女生顺势腾出手拍拍胸口。 “呼呼,好险。”女生笑着抓向自己呼出的一小团白气。 “我真服了你,这么大人不会单独过马路。” “哼。算你是过马路的能手。”很不屑地朝旁边抛开视线,不一会儿又转回来,“你觉得吧?江寒和以前不大一样了。” “嗯?是啊,长高了。” 芷卉翻着白眼,“谁跟你说这个!我是说性格!” “有吗?” “有啊有啊,因为有喜欢的女生所以感觉变了好多。” “……” “以前他根本就不是这样啊,又傻,又可爱,又幼稚,又脾气好,又……哎—” 白驹过隙的时间,被一股力量强行后拉的女生正想抱怨,便看见一辆别克从刚才自己脚踩的地方呼啸而过。冒出一身冷汗。 “说话时要看路啊。” “……” 男生惯性般地往前迈了好几步才发现脸色苍白的女生被落在原地。折转回来推了推她。 “没事吧?” “……” “怎么了?” “……” “……书包太重我帮你拿吧。” 原本被吓得不轻快要哭出来的女生突然感到含了一口血就快要吐出来,把停在原地的行为理解为“书包太重”这根本就不是个正常人的思维吧?怎么开始怀疑对他说什么都会是对牛弹琴。 芷卉几乎在用怨愤的眼神回报好心把自己书包接过去的人,甚至想直接抡起书包向对方砸过去。 “呐,我不想去了。” “哈?” “就是突然不想去了。” “……” “回家吧。” “我真是搞不懂你。” “留到夏天吧。今天真的好冷。” “嗯。” 虽然课业优异,在感情方面谢井原这家伙简直迟钝得比一块花岗岩好不到哪儿去。所以,也没有必要勉强自己大冬天去“享受”他请客那个别有深意的冰淇淋了吧,反正什么深意到他那里都变成无意义。所以,也没有必要问出那些在自己心里蠢蠢欲动的问题。 —如果我是沙杏久,你会像江寒一样坚定吗? 没有丝毫理由的,胡思乱想着。 在毕业班掀起的这场巨大风波虽然平息,但不可预计的,似乎在每个人心里还涌动着无法平复的波澜,谢井原除外。 6 暖烘烘的车厢里,女生的脸被熏得又红又烫,仰头向男生望去,谢井原正无动于衷地注视着车窗外,视线几乎没有焦点,散漫地在马路上游弋。芷卉很奇怪为什么他就不觉得热?好像那些热腾腾的蒸汽碰上他便立刻结成了霜。 为自己的古怪想象感到可笑。 心里却同时溢出无法理喻的难过。 天空已经从浅灰完全过渡到深黑,特别恰好的,自己所在的这辆车所经过的地方,暖黄的路灯正顺次亮起来。像是安静在向喧嚣间延伸推进。神经末梢的血液忽地沸腾起来。 觉察到身边女生动了动的谢井原收回视线,发现她的手没抓住任何东西,原本拽住了一旁的扶手,在挡在面前的女的死死地挤过来几次之后只好松手作罢。不像身高足够的男生右手拉着的是头顶的吊环。 正赶上下班高峰,虽然车厢里现在挤得已经塞不下再多一个人,前后左右都在与别人反复验证牛三定律的存在,动弹不得,但如果什么都不抓着的话一旦刹车就会摔倒。 “呐,你拉住我或者书包吧。”男生说着抬了抬拎着女生书包的左手。 芷卉一呆,心里面某一块松动下去,被四周泛滥的噪音泡涨了。 “嗯。”也就是在低头的那一瞬,不知道从哪里借来了勇气。 伸出的手并不是扶住男生的手臂,也不是自己的书包带,而是穿过与他人的间隙,向更远的地方伸去,在视野不及之处双手交叠,环成圈。完全脱离了正常的范围。 继而,把脸贴在了他挺括的藏青色制服上,和自己身上相同的布料,却是完全不同的气息,在很久以前曾熟悉过,后来险些忘了,就消融在当时与现在如出一辙的镜头里。 不同的是这次,身高的差异让女生明显听见了鼓点一样的心跳。 如同被设计般的,四面被堵得死死的,没有任何出路。无法往后躲开,也不可能将她推开,不知所措的男生只好怔怔地被圈在女生突如其来的拥抱里。 听见她对自己说— “井原。我……” —这样叫出来,也不是很肉麻吧? —怀着特别自私的心,在高三时把前途后途都忘掉了。 —只是想留你在我身边。 —只是想留在你身边。 —我…… 7 懊恼得事后直想揪自己头发。 在那么浪漫的场景中,女主角突发性地撞进男主角的怀里,死死地抱住他,在拥挤的公交车上形成定格,然后缓缓抬起头直视他的眼睛,对他说:“井原,我喜欢你。”那样就完美了完美了啊! 偏偏,担负女主角重任的是自己这种白痴,真不知道应该算女主角还是女猪脚!在五个字都已经说出了三个的情况下居然转而怯场。所谓想象中浪漫的告白于是变成了— “井原。我……好冷。” 意识到自己说出了什么的女生立刻当场石化。 从勇气像电流一样突然蹿出到莫名其妙地流失,一系列动作的属性从脱轨变成了脱线。那么,接下去,被寄托了众望的两个人的状态也只能用“脱线加瀑布汗二人组”来形容了。 懊恼的视线中,自下而上地看见男生利落的脸部线条松了下来,极力想保持“冷面”的常态却再次失败,笑意从隐约在头发后的瞳仁里漾开,跳跃过光线栖息的颧骨,这次连嘴角也被牵动起来,甚至笑出了声音,下巴上原本断面锐利的线条也一起被拉出了柔和的弧度。 懊恼的女生呆呆地望着他这种“连商店的老板娘看了都会给他打对折”的必杀笑容,自己脸上的表情大概只能用“茫然若失”来描述。 像等待宣判般的,笑过之后总该回答些什么吧? “可不是嘛,你真的很冷诶。” 女生在短短几秒间第二次石化,连眉毛都要抽搐起来。哈啊?我看上去像个冷笑话吗? 是什么种了下去,又在心里当即爆炸开,形成像宇宙里的星云一样退散不了的瑰丽。 是什么? 是接下去的那句— “那么,就不要松手吧。” 冬日沉闷失色的空气里,拥挤得像沙丁鱼罐头的公交车上,某些真实又细微的感情在酝酿,浓重的呼吸被实体化成看得见的白色雾气,悬浮在清晰度所剩无几的视野里。 那些字连成句,那些语气与音调起伏成潮汐,暖入骨髓的温柔声音无边无际地朝自己蔓延过来,微微刺痛了耳膜。 在大笑之后,男生的脸上换出了宠溺般的微笑。女生看见自己的影子挂在他墨黑的眼眸里,成为唯一的亮光。 无限温柔的声音。 —那么,就不要松手吧。 那些年代无从说起的事情,王子踏过玫瑰花的荆棘在床榻边弯下腰吻醒沉睡的你;执意请求打开水晶棺看一眼你早已被封印的容颜;在午夜十二点挽留仓皇逃开的你,辞楼下殿捡起你遗落的鞋。 即使在童话里,那样温暖而美好的场景也只以奇迹的姿态灿然一现。所以无法奢求自己的王子第二次为自己走下台阶。 第6章 1 像是被哪只无形的手撕开了决口,苍白寂寥的冬天“哗啦—”一声从某一点爆发出来。弄得人有点措手不及。 每天早上从校门口走向教学楼的那段路也变得灰蒙蒙,艰涩冷硬。脚趾被冻得僵直,所以芷卉讨厌走路。天没亮透的大街上缓缓移动的灰白色小点近了看全是学生,一个个埋头垂手挪动步伐的神情好像都还没睡醒,叫人同情着。 更值得同情的是不幸在冬季轮到值周的二年级学弟学妹,硬梆梆直挺挺地伫立于寒风中,勇气固然可嘉,但实际效果可是非常差。好几个只穿了校服上装而没穿校裤的大摇大摆走了进去。值周生们咬咬牙还是没能下定决心追上去纠缠。动一动,在原地储蓄已久的热量就要散尽了。 每次换季没多久的那段时间,校园里的校服品种就会花色增多。就连坐在同一教室的学生,也似乎在证明着冬天也可以丰富多彩。 谢井原和大多数男生一样穿的是藏青色的一套立领制服,瘦高的男生们穿起来显帅气,矮胖的穿起来就没希望了。 这套藏青色制服的女生版,下身是百褶裙,因此在女生间倒不是那么普遍。毕竟腿粗和怕冷是大多数女生的结症,尤其是在“健康比形象更重要”的毕业班所在的楼层,放眼望去都是和芷卉一样穿着罩毛衣的宽大运动装匆匆跑过的女孩子。 至于柳溪川,那绝对是另类。穿了袜套还比很多女生细的小腿,加上非凡的抗寒能力使她能够面色红润地穿着短靴、百褶裙和所有男生形成般配的服装组合。 简直不是人嘛!芷卉怀着既羡慕又怨愤的心匆匆地转弯绕过街角,看看身边的井原,再看看自己,活像是一棵杉树搭配了一棵松树。在离学校200米的地方看见喜欢的人然后对司机谎称要走走路锻炼身体下了车追上去,根本就不是想要这种滑稽的反差啊! 距离在公交车上“一同回家”的事件,已经两周过去了,两人的关系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上学途中“巧遇”,交谈的话题也多了起来,虽然大多数都是围绕着“二次世界大战爆发的原因”和“国共合作的前提”等等诸如此类的展开,也有偶尔冒出的可贵的关心。 “上次的作文比赛怎么样了?” “咳,还不就那样么,可供选择的几个题目都恶心地很。” “不过据说得奖的话会有加分啊,所以即便恶心也忍耐着发挥一下嘛。” “是啊,如果没有加分我妈根本就不会让我去参加这个。” “嗯?为什么?” “她觉得高三除了对高考有帮助的事情其他全是浪费时间。太变态了。” “……”脸色像是变了。 “哦,不不不是说你。” “……我本来没那么想。”男生的无奈表情突然换成了狡黠。 “……” “呀,你也学会用省略号了嘛。” “……我说啊,”女生说着突然停下来,用怀疑的眼神看向男生,“别看你长了张禁欲主义的脸,其实分明是比钟季柏还要恶劣的家伙。” 男生欲笑未笑,似乎快要忍不住,急急地转过头去。脚步并没有放慢,女生跟了上去。 “快要拿推荐表了,准备拿哪个学校的?” “嗯?我我我是很想拿f大的啦,但是也许排名会够不上。你咧?” “看情况吧。” “你这人怎么一点追求都没有。” 这回换男生突然停住转身,女生来不及刹车像炮弹一样一头撞了上去,捂着脑袋退开几步,“怎么啦?” 井原站着没动,眼睛里像是有个答案要弥漫出来。清晨散着白雾的街道,风偶尔钻进衣领冷得人打颤,芷卉头仰得颈酸,静下了呼吸愣愣地等他开口。半晌,又追问一句,“怎么了?” “我……”男生的手抬起,似乎要向女生伸过来,女生下意识又往后退开半步,却看见对方忽然折转了轨迹方向,手捂住了刚才被自己撞过的锁骨。 装作非常痛苦的模样。 非常恶劣的痛苦模样。 听见他说:“骨裂了。” 2 谢。井。原。 在被《阿房宫赋》和圆锥曲线、动词不定式和十一届三中全会塞得满满当当的心里,早已不知不觉拨开一小块空间让这三个字容纳进去。即使看不见的时候脑海里也能轻松浮现出他的模样,灯光下垂着眼,或者车厢里温柔的笑,深色的头发,和大多数时间蒙着冰霜似的脸。 学业之外的整颗心也就这样被挤满了。 即使听见他说被自己撞了一下所以骨裂了,也会紧张地凑上去,慌张地问:“没事吧?要不要紧啊?”直到发现对方极力敛住的笑意才恼怒地抡起书包砸过去。 原本虚无缥缈的某些情怀,因为他而突然有了实质,变成了可以看见,可以听见,可以触碰的真实又鲜明的存在。 对于自己来说,就是这样重要的人。 可是,在他的心里,自己是不是也有那么一丁点重要呢? 想上f大明明90%是因为他。像他那么优秀的人理所当然会上f大。就芷卉自己的特长而言,显然更适合上外语学院。 在“你呢?”这样的问号下,对方顺理成章地说出“想考f大”,也可以自欺欺人地理解为是为了自己做出这样的选择。但是,他的回答是“看情况吧”。 —看情况吧。 3 “最近恢复得很快啊。” 听见井原的声音,芷卉的思绪才被打断。话语指向的女生在冬日清晨的上学路上,从暗沉沉的雾霭中缓慢地转身,右手松开提着的书包捋了一下长发。 芷卉虽然微怔,但立刻看清了,是溪川。还没想好如何在三个人意外相遇的场合做出什么动作,脸上已条件反射地露出了笑容,“呐,是溪川啊。” 溪川朝井原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可是准备向芷卉伸来的手却停在了半空,弄得左也不是右也不是。 芷卉和井原两个当事人完全没有意识到,从许久前过一条马路开始,女生的手一直不自觉地拉着男生的衣摆没有松开。 这是,什么局面? 溪川迷惑半秒,到底是冰雪聪明,立刻会意地笑笑转身继续往学校的方向快步走去了。 芷卉有点不解,“她今天干吗那么冷漠?随便笑笑就跑了。还有啊,你说恢复是什么意思?” “你不觉得她已经至少一礼拜没摔跤了吗?” “嗯?对哦。我说最近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怎么老觉得奇怪,又说不出哪里奇怪……那什么叫恢复?她怎么了?” “她……中了巫蛊了。” “哈?巫蛊?” “中了巫蛊所以……一直摔跤,就这样。” “怎么……” “好了不要再嚼舌了,”井原在校门边停下微微朝芷卉侧了侧头,“眼下你应该对另外一件更重要的事有所觉悟才对。” “诶?”芷卉不明白。 男生像卖关子似的眨了下眼叹了口气,然后指着已经关闭的学校大门,佯装悲痛地说道:“我们又迟到了。” “哈???” 4 其实没必要搞那么多辅助的煽情效果,只那一个“又”字就够让人沮丧了。 芷卉基本上已经对头顶上那些神仙失去了信心,真想对天大吼一句:难道我每次和井原一起上学都要付出这种代价吗? 上次是错过分班考试,这次难保没有更加震撼的结局。 偏偏谢井原这个家伙不知道脑袋都东想西想在搞什么,这种时候还有心情半开玩笑地观察女生的反应。果然是完全没有集体意识,班级被扣分这种事他根本才是半点觉悟都没有吧? 声泪俱下却还是被值周生记下班级姓名之后,芷卉一把抓起井原的衣袖拖着他往教学楼一路狂奔。 “我说,你这是干吗?” “迟到啦迟到啦你怎么一点都不紧张啊!” “可是,名字都已经被记过啦,现在跑有什么用?” “还有老师,一定要赶在老师上早读之前进教室!” “可是……” “谢井原你不要可是了我跟你简直没共同语言!” 井原果然闭嘴不再说任何话由着她扯着自己跑,只不过已经完全预见到比上次更为悲惨的结局。 在面对一教室表情错愕的同学和讲台上明显被吓坏的英语老师时,男生才终于在一片瞬间石化的凝重气息中重新开口:“我想说的是,可是,你要想想他们看见我们俩在上课十分钟之后手拉手来撞门会是什么反应。” 男生垂着眼摆出一副他最擅长的事不关己神态从芷卉面前晃过去,从冰川级寒冷的教室里穿过,走到自己座位上坐下,继而以完全是隔岸观火的眼神往门口的女生望去。 如果现在还可以脱线到五体投地,那么芷卉是一定会用以表示敬佩的。不过眼下,女生显然还没有脑袋秀逗到那种地步,所以最好的做法也就是像他一样装作事不关己却一脸黑线地走近座位去了。 5 “你怎么还坐在这里没反应啊?”云萱从教室外进门,直奔芷卉的座位。 女生迷茫地抬起头,“我该有什么反应?” “现在,‘京芷卉和谢井原手拉手来上课且双双迟到’这种八卦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传遍了三年级的每一寸土地,连女厕所这种地方都普及了!” “我早就劝过你不会用成语不要乱用,什么叫‘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 “哎,现在不是这个问题好不好。” “现在的问题是,”芷卉两手一摊,“我就算去广播台发官方澄清词也不会有人相信。对吧?” “那……倒是。” “何况这个家伙还从不配合,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芷卉手指着后座正埋头做题的男生。 下一秒,手指的部位已经从男生墨色的头发变成了茫然的脸,“我吗?我以为有八卦你会比较开心。” “什么?” 这种时候京芷卉的表情是应该用失语?错乱?石化?还是裂变来形容呢? “你你你你的大脑能不能和正常男生长成一样啊?” “我的大脑不和男生长成一样难道和女生长成一样?” “不是男生不男生的问题,而是正常不正常,懂了吧?” “我觉得我很正常。” “……” “……” “遇到这种绯闻,正常的男生应该比女生更早站出来说明真相才对!这种事凭什么要我来做!” “这哪里是绯闻?而且,哪里还有真相?” “哈?这哪里不是绯闻?” “她们,”男生搁下笔扬起下巴示意了一下站在旁边正不知所措的云萱,“说的不都是事实吗?” “可是……”芷卉突然有种心很累的感觉。若不是看在对方是自己喜欢的人的份上早就会把“你是猪啊”这句心声骂出来。 “啊……我想起来,我还要去找邵茹要推荐表。今天自主招生开始了哦。先走了。”云萱见事态发展完全脱离了自己的想象立刻抽身离开。 “哎,等一下。”芷卉伸手却抓空了云萱的衣服。 再转过身,就连同桌的溪川也“唉—”一声叹着气,一副“我就知道你们关系非同寻常”的表情低下头去看书了。 6 幸好恰逢自主招生报名日,所谓“美少年和美少女谈恋爱”这种八卦的关注度立刻下降了几十个百分点,尤其在高三年级。 比如早上还乐颠颠关注着“迅雷不及掩耳盗铃”的云萱同学,此时的神态已经完全可以用“不幸被迅雷击中”来形容。 “怎么了啊?”芷卉把椅子往斜后方挪了挪。 “邵茹说按照排名我是不可能拿到师大表格的。差远了。” “那怎么办?就没机会参加自主招生考试了吗?” “也不是。她建议我拿水产大学的表,因为报名的人少所以说不定是可以拿到的。” “那不就行了吗?不管是什么学校有总比没有好,自主招生可是被称为‘第一次高考’啊。” “可是……” 溪川抱着咖啡杯暖手,拉开云萱前座的椅子坐下,“可是,水产大学这个名字听上去太难听了是吧?” 云萱立刻“顿遇钟子期”般地点点头。 “这……倒是,说到水产我怎么都会立刻想到菜市场卖海鲜的那些摊。”芷卉若有所悟地说。 “被你这么一说我是更不想拿水产的表了。” “不过云萱啊。你可要考虑清楚,以你现在这样的成绩如果不拿水产的表,很可能就会从二本掉下去呢。” “所以说正在苦恼嘛。”女生瘪了瘪嘴,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 溪川和芷卉对视一眼,也默然起来。 7 经过早上t大和师大推荐表的几番激烈角逐,整个高三被搅得人心惶惶,可谓几家欢喜几家愁。 中午课间,年级组长来通知“请要申报f大自主招生名额的同学到班主任处报名”,这下连优等生们也开始惶恐起来,不停计算着自己和别人几次月考的排名。也有些人急着往老师办公室冲,仿佛先到便能先得似的。 像井原、芷卉和溪川这类年级前十的同学倒不太担心。见拥堵在历史教研组门口的人群渐渐散了,芷卉才转头问溪川:“我们去要f大的推荐表吧?” “嗯?等下。你先去吧。我把这题做完。”溪川头也没抬,应付似的扬了扬手。 芷卉回头,井原也正和数学题搏斗着,看情形也不会急着去拿推荐表。女生起身自己先往办公室去了。 8 “什么?按班级分配?”芷卉脸色“刷”地白下去,好似被刀削成薄薄的一片。 “啊,是啊,可真是不合理。而且我们k班,就只有两张f大的推荐表。”邵茹面露难色,支支吾吾了半天才把意思表达清楚。 因为是年级里最差的班级,所以连推荐表都只发两张。据说f大总共发来了五十张推荐表,那么大部分应该集中在了abcd班,其他班级只不过是象征性地发了一两张而已。 可是,这显然不合理啊! “我的文科排名怎么算都有前十,年级排名怎么算都有前三十的!”芷卉忍了半天,一张口却还是带出了哭腔。 邵茹叹了口气,摸了摸女生的脑袋,“芷卉啊,其实……唉,我也不知道现在怎么安慰你……都怪老师我太无能了,不能多争取到一张……不要难过了,算了,以后还会有加分保送的机会啊……” 偌大的办公室里,其他班级的老师学生都往这边投来同情的眼神,无声无形的情绪暴涨起来,即使空间空旷也拥挤得令人压抑。 在那些人里,有熟识和不熟识的,有刚拿到推荐表正在为即将迎来的考试忐忑着的,也有和芷卉一样因为各种原因拿不到表沮丧着的。而现在那些目光的焦距中心,身为当事人,甚至可以说是受害人的自己,应该是怎样的情绪呢? 安慰却没有任何意义的话一针针刺进皮肤,深植进骨髓,所有温热的流淌着的血液被迫断成一截又一截,因为无法回流而冰冷下去。 连魂魄都好像在蒸发。 芷卉没法再理会别人怎么说别人怎么看,只是蹲在地上把头埋进臂弯里,痛哭到发不出声音。邵茹从座位上站起来弯下腰,却已经不知所措,不知该怎么劝解怎么安慰。 原来自己一直在无心地看书,眼角余光不停往办公室瞥,却迟迟不愿过来报名,并不是自信满满的表现,恰恰相反,是生怕受伤的证明。 在自己心里,从极深处生长出来的恐惧,在哪怕万分之一可能性的培育下,也居然能长出参天大树,遮天蔽日沙尘飞扬。 那万分之一的可能性就在眼前— 意外拿不到f大的推荐表。 而从至深内心生长出来的恐惧,是熟识的、不熟识的人完全无法理解,自己也不可能对任何人诉说的,即使是身边深怀内疚与同情的自己的老师,也完全被隔离在这种恐惧之外。承受的,只有自己一个人而已,那就是— 我不能和井原在一起。 9 以后还会有加分和保送的机会。 我知道。 我清楚地知道我还有很多机会。 可是老师,你明白吗?理性的反面是感性,他们背靠背相依相偎地存在。其实在高三这种被要求只剩理性的时候,指导我一切努力的恰恰是感性的那一面。 喜欢的人。想和他呼吸一个教室里的空气,想和他走进同一个考场,想将来和他考进同一所大学,也许还会有延续的篇章,两个人真的手牵手,在蔷薇花园里走。 但现在突然地表断层,自己往下掉了一个台阶的距离,也许就怎么也攀不回去。根本就不是理智在对比的师大与水产的差距,或者f大和t大的差距,而是,和喜欢的人之间突然裂出了沟壑,再也填不回去。 一直以为和他是比肩而立。其实真正与他比肩而立的是那位和他一起拿到推荐表,考到加分,上了同一所大学的女生。 特别讽刺的是,推荐表只有两张。 自己才是多余。 自己的世界熄灭了。 10 放学时分,井原在校门口看见形单影只的溪川,正犹豫着要不要打招呼,对方不知是受了什么心灵感应突然朝自己这方向看过来。男生愣了一秒才略带尴尬地寒暄到:“怎么今天没见她们俩?” “云萱心情不好让我先走。芷卉……怎么没跟你一起?” “诶?为什么要跟我一起?” “你们不是都一直一同上学、回家了吗?而且,这种时候你更应该在她身边才对啊。” 男生刚想为前半句加上“我们只是巧遇”的注解,却立刻被后半句勾起了好奇。“为什么?这种时候是什么特别的时候?” “嗯?你怎么连这都不知道啊?” “这—你指的是什么?” “就是,自己女朋友没有拿到推荐表,难道关心安慰这种举动还要我来教?” “什、什么?为什么会拿不到推荐表?” “哈?你是隐居桃花源了还是怎么的?我们班分配到的推荐名额只有两个,你一个我一个,芷卉就没有了啊!你以为谁都能像你一样冲进办公室抓起推荐表塞进书包半句话不说掉头就走啊?” “……你好像对我很不满嘛。”男生的神色沉下去。 “嗯?现在不是这个问题吧。” “推荐这种可有可无的东西也不是什么关键问题吧。” “对你来说是可有可无,可是拿不到也会很难过的啊。听说芷卉今天在办公室都哭起来了。你懂不懂啊,真的会很难过的啊!” 慷慨激昂的女生和面无表情的男生显然在校门口堵了路,放学的人流从这里分开,不少学生绕过去,为多走了几步路而暗暗骂着。 溪川见井原没什么反应的神态,在指手画脚了将近五分钟之后终于自觉无趣地瞪了他一眼,掉头就走。大概是气愤过度,一个趔趄差点摔倒,背影显得有些狼狈。 一些女生看上去柔弱,内心却很坚强。另一些看上去坚强,内心却非常柔弱。因为拿不到推荐表而哭起来,这种事发生在芷卉身上,谢井原绝对相信。不过这个时候,安慰应该没有任何作用吧? 11 晚饭时芷卉异样的神态立刻被母亲察觉了。 “出什么事了?魂不守舍的。” 女生只是一味地咬着筷子,现在眼泪又流下来。父母也慌了神,“怎么回事啊?芷卉?不要吓爸爸妈妈哦。” “我没有拿到f大的推荐表。” “……怎么到这种时候才说?我早跟你说过成绩不好拿不到要提早跟家里讲。” “我不是成绩不好。” “人家都是找关系拿的?” “没有。” “那怎么人家拿得到你拿不到?” “……” 正迟疑着,电话铃响了。母亲起身去接,应了两句后转过头向芷卉,“找你的。” 女生犹豫地往电话边走的过程中,母亲又补充了一句:“是男生啊。” 芷卉高中时虽一向开朗,和男生们关系都不错,但很少有人把电话打到家里来。在睁大眼迷惑了须臾之后,听见接过的话筒里传来很不习惯的声音:“我是谢井原。” 逝水流年中一点一滴累积起来的了解,面对面说话时再熟悉不过的声线,甚至在遥远的某处,隔过门或窗,墙壁或栏杆,百转千回绕过来,也能辨出那特质属于他。可声音穿过悠长的电话线,沉重地敲击心上,却忽然变得陌生,不知是空间不对,还是时间错位。 你张开口,声音还犹犹豫豫悬在喉咙里,对方的声音却已经在耳畔荡开了。他只说— 我是谢井原。 那一句却比任何话更令人难过。 12 夏天时京芷卉还没升上高三,在二年a班那个令人骄傲的班级轻松学习。自己在准备期末考试的同时,得知在六月那场战役中有一个人落败。 是以前和自己很要好的一位学姐。 发挥得很糟糕,离第一志愿相差一大截,后面的志愿又填得不好,没什么分数差。于是一路狂跌,在志愿表上七零八落地摔下去,到了底才被个填志愿时乱填上凑数的专科录取。 同样是骄傲惯了的女生,在六月二十六号早晨,穿过廊腰蔓回的甬道,从远翔楼的三年a班到济美楼的二年a班门口,抱着芷卉哭起来,一脸愤愤地说:“我不甘心。” 后来据说是放弃了志愿,选择去阳明复读。芷卉除了觉得惋惜,同时又佩服她的勇气,别的倒别无他感。 也许悲剧只有发生在自己身上才叫真正的悲剧。 芷卉也许不会像她那样一败涂地,但对于芷卉来说,只要比谢井原低下一个阶梯,那就叫一败涂地。 那些年代无从说起的事情,王子踏过玫瑰花的荆棘在床榻边弯下腰吻醒沉睡的你;执意请求打开水晶棺看一眼你早已被封印的容颜;在午夜十二点挽留仓皇逃开的你,辞楼下殿捡起你遗落的鞋。 以及近在自己记忆里的,他眉目淡定地现身门边,穿过落遍惊异目光的教室径直走到你身边,为你捡起落地的笔。 即使在童话里,那样温暖而美好的场景也只以奇迹的姿态灿然一现。所以无法奢求自己的王子第二次为自己走下台阶。 谢井原。 令人难过却也是理所当然,不可能第二次为自己走下一个台阶。 13 可是谢井原为什么要突然兴师动众地打电话到家里来问“你喜欢什么专业呢?” 自己之前从没有考虑过的问题,混沌的脑海里完全是“井原以后填什么我就填什么只要不分开就好”这种单纯到近乎白痴的执念。现在已经无法说出口了吧。 “大概是新闻传播吧。” 芷卉想起昨晚自己随口的回答,突然脸红。搞不清初衷和目的,莫名其妙打来的电话,以及“你喜欢什么专业”这种明明可以在高考前漫长的无聊时光里慢慢了解的问题。 母亲追问是谁。芷卉照实回答“后座的同学”。又问为什么打电话。回答“问我喜欢什么专业”的芷卉自己也觉得底气不足。 母亲将信将疑地把注意力移回“没拿到推荐表”的重大事件。 明明没有撒谎,却又因底气不足而脸红。 这事有点无厘头了。 但现在更在乎的不是这个。教室里到现在这个阶段已经没有几个人在认真看书做题。即使是k班的学生也都是行色匆匆在教室和办公室之间穿行。回家与家长商量了对策的学生们似乎在重整旗鼓又开始新一轮为前途奔波的努力。 剩下乖乖坐着的学生,也大多都在填写表格。 只有京芷卉一人端着书一本正经地看着,却没有一个字飘进脑海里。耳朵变得灵敏,在乎起别人提到自己名字的每一次。 除了谢井原会报考的f大,根本就没有其他感兴趣的学校。昨晚在借来的去年的报考目录中挑了又挑,最终也没有决定自己去向哪里。只能再等两天,也许就只有一天,很快,不耐烦的父亲就会冲到学校以不知什么手段“解决”这件事情。 “爸爸一定要帮你搞到张f大的表!”如此这般信誓旦旦。 芷卉知道,他也许会成功,多半是用钱去换。 脑子里混沌成一团。人好像悬浮起来。 大半生命在单纯的校园里度过的女生,听到“钱”这个字眼都会脸红着避开,更不用说在成人世界里早习以为常的利益筹码。用钱去换推荐表,去换轻松升学的机会,去换取和喜欢的人在一起。 14 眼前的这个世界,能不能给自己留一点洁净的空气? 15 思绪像棉絮,轻得不着地。正悲哀地胡思乱想着,突然被邵茹冲天的怒火吼断,“谢井原!京芷卉!你们俩出来!” 一向温柔可人的班主任发起威来吓人。芷卉差点被吓得从椅子上翻倒。用了几秒钟勉强回过神,跟在淡定的男生身后忐忑地走出教室。所有的同学都在行注目礼。 “你搞什么鬼!” 一小沓红色封面的文件被丢在男生身上反弹落地。 “唉,这个么……我本来就考得上,要这个做什么?” 男生把手从裤子口袋里抽出来,严肃了一些。 “这不是考得上考不上的问题!你被学校寄托了这么大的希望,万一高考时……” 男生居然不顾怒发冲冠的老师,轻笑着摆了摆手,“我不会让学校失望。倒是她呀,”手指指身边一头雾水的芷卉,“一不小心就从a班掉到k班,说不定要让学校失望。” 邵茹还想说什么,却气得一口气接不上,无端地喘了起来。 文件下落时散了一地,芷卉听了半天也没明白过来,只好默然地弯下身去捡被邵茹丢了一地的东西。手指刚要触碰到,血液却猛然涌上大脑。 第一志愿—广播电视新闻? 井原?学这个?因为自己喜欢,所以这么填? 动作明显慢下来,脑子在飞快地转,不明白。拾起几页。感想无非是再多加几条“谢井原连申请作文都写那么认真”“连奖项都填那么满”“快赶上高考报名的重视程度了”。 渐渐预感到不对劲。 “xx届海x杯全国英语竞赛一等奖、xx届上海市重点中学英语竞赛一等奖……”分明是自己得过的奖项啊。 谢井原他…… 立刻反应过来翻到第一页去证实。那三个字像银针般瞬间刺进眼眸。 在原本该写着“谢井原”的地方,像什么植物一样茂盛地生长出来,丝线一样的笔迹,带着男生特有的大气。是她的名字。 京芷卉。 16 接下去,顺理成章。在井原和芷卉被拖去办公室继续接受年级主任的“教导”将近一节课的时间后,这件震惊整个高三年级的事总算告一段落。 除了被扣上“没有分寸”“不知轻重”的巨大罪名,“肇事者”谢井原不仅没什么额外损失,而且还被硬塞了一份“年级主任专程去高招办要来的”f大推荐表。 “……别以为是高三就可以为所欲为!你们俩去隔壁小办公室一人写一份检讨!” 滔滔不绝的年级主任欧吉桑的演说终于告一段落。有种头裂的感觉。连邵茹也从最早的暴跳如雷渐渐变成了深刻同情。 “真是的,明明你干了坏事,为什么连我也要写检讨。”女生对着面前的白纸一张嘟嘟囔囔,发泄不满。 “你是受益者。”男生左手撑腮,依然是冻土级神情。 “又不是我指使你干的。” “咳。对于恩人你难道没有一句好话可说?” “真感谢啊~” “……感觉不到诚意。” “谢谢你。”女生的脸突然严肃下来。 “诶?”男生反倒不自在了。 “你……是怎么知道的?” “什么?” “我的生日、身份证号、奖项、小学初中学校的名字、高考报名号……那些。” “呃……这个……我是过目不忘啦。”坏笑着用手指指自己脑袋,“这里面塞了不少无用信息。” “无用信息?”顿时泄了气。 “怎么,你以为我刻意记下的吗?” “诶?我哪有—你这种人!干吗连这种问题都问出来!”有点恼羞成怒的样子。 男生轻笑着埋下头去动笔写那张该死的检讨,不再说话。 你为什么要对我好? 一个问题在心中反复困扰,可是芷卉没有问出来的勇气。又或者只是害怕得到与自己的期待截然相反的答案,某种原本暧昧的温柔在一瞬间被打击得溃不成军。 却想不透,这世界上许多真相多与自己听见看见的截然相反。 有这样一个男生,像突然启动了开关,亮在你灰暗的毕业班生活里。温暖又忧伤的气息在灼热的空气里慢慢交错相触,逐渐融为一体。因为他某一个表情,你欢呼雀跃,血液沸腾。又因为他某一个词汇,你冰冻三尺,呵气成霜。 于是,就从最初的懵懂中缓慢地苏醒过来,弃茧成蝶,长成内心细密的少女模样。却依然探不出对方的种种反常。 为什么总说时间宝贵,又浪费那么多时间为自己写申请作文? 为什么记得与自己有关的一切? 为什么要把推荐表让给我,为什么要写下我的名字? 为什么你要对我这样好? 芷卉不自觉地停下笔,往办公桌对面的男生定定地看去。 半晌,听见一字一字不知从哪里传来的声音,模糊的方位让人觉得恍惚,“因为想和你上同一所大学。” 什、什么? 女生左右旁顾,办公室里确实没有其他人。还在茫然中,对面的男生缓缓地抬起头来,毫无波澜的眼神径直看向芷卉。 像是比一生更漫长的慢镜头。 最后定格在一方坚定一方迷茫的对视中。 带着异样温度的声音在空气里绵延荡开。心里留下一点淡色的墨迹,却因为重复一遍而终于加深更多,消散不去。 “因为我想和你上同一所大学。” 以前,都是心无城府白衣胜雪的精灵。现在一切的喜怒哀乐都维系在分数考卷排名榜上。 沙漠里风沙肆虐,沙浪往不见边际的远处翻腾,露出斑驳枯木与动物的残骸。 所以,一切的美好都在记忆里模糊了。 第7章 1 笔尖冲着地面跌落下去,那一刻已经知道无可挽回。触地后又滚过一段距离,恰巧碰到男生的鞋,停下来。 对方弯腰下去,几秒后换上一张冲着自己的面孔,带着歉意的浅笑。 朝自己扬了扬笔,“圆芯掉了,不能用了。” 太浅了。几乎捕捉不到。可分明不再是冰霜冻结的表情。像是被打上了青春电影里常用的柔光,干净又明媚地在眼里清晰了。少年的脸。 视野里的镜头总像是倒着带,前进的齿轮转动一些,又立刻不甘心地返回一点。在不太久远的记忆里,也是像这样弯下腰为自己捡起一支笔。镜头如出一辙,却似有什么在悄然改变。 说不清是什么在心里生根发芽,坚定地长成遮天蔽日的模样。 冬日的暖阳顺着窗框的边缘斜斜地切进视线里,光束里悬浮着无数细小的懵懂的尘埃。陈旧的办公桌上被画出一个个躺倒的十字,从自己面前一直延伸向男生的周围。像极了舞台上打下来的一束追光。 在初识的漫长时光里,女生混在喧嚣的人群中,耀眼地鹤立鸡群。节日庆典上风趣幽默的主持人,迷幻的彩色光线映在脸上。以及各种英语竞赛上口生莲花的佼佼者,笑傲了每一场激烈的角逐。就连在图书馆里找本书,也要忙于应付接二连三的各种熟人的招呼。就是那样叫人生羡的光源。 而线段的另一端,男生则沉默脱身于每一场繁盛的花事之外。穿着干净的白色校服衬衫,任树影怎样涂抹鲜绿深绿的色彩。目光缺乏焦距,泛泛地冷冷地打量过所有喧嚣的尘埃。有着棱角分明的脸廓和冷冽清秀的眉眼,喜欢左手撑腮心无旁骛地看书做题,叫满心神往的女孩们怯怯地不敢靠近。 终于因为一场交通事故,相互打量起来,目光穿过冗长的线段,落定在对方身上却又不敢再多看一眼。 坐下来,对于自己瞳孔里缓缓氤氲着的人影心知肚明。 沉默寡言的男生终于伸手拨开单薄青春的屏障,一句“因为我想和你上同一所大学”已经足矣。 2 推荐表的风波还没退潮。f大之后,各种大学的自主招生都拉开序幕。 云萱那颗在“师大”和“水产大”间摇摆的心还没有平衡过来。出操时被左右两个准f大的高才生夹着商量反而让心情愈发低落。 “师大的确比水产大好,可是以云萱的成绩没有推荐加分硬去考……估计是差一点。” “何止一点哦。”当事人嘴一瘪手一摊摆明了一副很有自知之明的态度。 反倒叫人不知说什么好了。 三个人慢吞吞地走到教学楼前,溪川向芷卉使了个眼色,一起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 “啊—我们去上厕所。” “诶?远翔楼不也有厕所么?你们这是去哪儿?” “嗯—济美楼人少一些,不用等。云萱你先自己回去吧。” “可是……喂……” 留下来的女生茫然地望着另两个人跑开的背影,又站了一会儿才转身上楼。 落荒而逃者则直到跑进教学楼,确定对方已经看不见自己才气喘吁吁地停下。 “真失败啊。连去图书馆借书都要偷偷摸摸。” “不然呢?对她说我们因为要参加自主招生考试去借几本参考书?” “她应该没那么敏感吧?” “都这种时候了,再神经大条的人也会有所觉悟,”溪川说着突然顿住,视线收回来推向芷卉,又加了半句,“你除外。” “我哪有神经大条啊?”芷卉不服气地跟上溪川往借阅室走的速度。 “没有么?那么,芷卉,”溪川回头摆出一副欣赏喜剧的脸,“说说你想借什么书吧。” “诶?这个啊—这个嘛—《大学语文》?” “……你自己觉得像话么?” “……” “这还不神经大条?”溪川像责备自家妹妹似的口吻。从书架上取下一本厚度可观的书递给芷卉。 “《哲学简史》?” “我向前辈们打听过了。300分中有200分是文科综合,f大的官方解释是包含了语文、历史、政治三门功课。其实题目很灵活,考的都是各科常识。而课本外的知识却考得不少,哲学史占了很大分量。” “我一直都觉得自主招生的题目很脱线的。没想到还要考哲学。” “不止呢。上届的学长面试的时候还被问到‘一棵树的价值’这种题目。” “诶?我记得初中理科综合课学过啊。” “不过现在我们倒不需要准备这些。我那里有语文历史政治的常识列表,等下借你复印吧。” “……谢谢。”溪川听见这样微弱的声音愣了半拍,随即轻轻一笑往书架的反面移去了。于是,没有听见紧接着的更微弱的一声叹息。 为什么你要这么优秀呢? 让从小就在光环下长大的我都相形见绌。 不过,井原说的“中了巫蛊”到底是怎么回事?似乎是被什么人诅咒,所以总是摔跤那个意思吧?然后又是用什么方法这么灵验呢?貌似在电视里曾经看到过,身上写着生辰八字的娃娃被扎了好多针的那种,或者是把各种各样的毒虫丢进罐子里等七七四十九天还是九九八十一天放出来变成怪兽咬人魂魄的那种? 脑袋里突然冒出莫名其妙的各种怪念头,手还在不自觉地划过书架。等到反应过来自己过分晃动了面前的庞然大物,已经来不及。 头顶斜上方的一整排书“噼里啪啦”地掉了下来。衰败至极。 “呜—哇!”芷卉捂住被砸痛的头蹲下来。 “没事吧芷卉?”溪川匆忙地从另一边跑过来扶住芷卉也蹲下。 泪花在眼眶里打转,视线里却斜切进一只骨骼清晰的男生的手。 溪川也诧异地抬起头,忙着把散落一地的书一本本捡起的人不是谢井原又能是谁? “同样的错误犯太多次了吧?”男生的话让溪川反应了好几秒。 “嗯?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吗?”溪川问。 借阅室的其他角落渐渐传来几声嗤笑。芷卉扭头去看,几乎都是自己认识的人。 井原抿着嘴没答话,但溪川很快在听见巨响冲进来的图书管理员阿姨那张“怎么又是你”的脸上找到了答案。 3 “在校三年弄倒过五次?” 谢井原稍作忍耐后勉强地点了点头。 “那么就是说—每个学期肇事一次?” “显然是保守估计。”男生补充道。 “芷卉你是恶意破坏?”溪川难以置信地看向半层楼之上磨磨蹭蹭往下走着的女生,“圣华三大禁令不是包括‘恶意破坏公物’么?” “是、是他们自己的摆放方式有问题。” 男生嗤笑一声不置可否地加快了步伐。 溪川和井原走在前面。芷卉因为干了坏事不好意思磨蹭在后。路过楼梯转弯处的布告栏时,同时慢下步调。昨天下午刚结束的月考,老师批考卷的速度也在高三过半时得到了明显提高。 文科班榜单上“柳溪川589分”下面紧跟着的是“谢井原589分”。 “啧啧。我看你永远没有出头之日咧。”溪川带着嘲讽的语气摇着头继续往楼下走去。 男生笑得满不在乎地跟下去,没搭腔,有点“就让你自得片刻”的大度。 融洽的气氛还没维持半分钟就被身后传来的一声大吼“好哇!原来是你搞鬼啊!”破坏。听着像是芷卉的声音,可转身往上望却又不见人影。溪川先反应过来,急忙往楼上跑去。 “溪川,就是她,”手指着一个没见过的胖女生,“每次都挖掉你的名字诅咒你!” “诅咒我?”溪川再一次在脑海中肯定不曾见过这位拿着小刀被吓呆的女生,“我认识你吗?” “你、你不配和我并列。” “诶?”溪川一时没反应过来。 对方却好像因溪川的迟疑而状起胆来,话越说越流畅,“在这个学校只有谢井原可以和我相提并论。你,根本就不配。” “蒋璃你有毛病吧?干坏事还那么理直气壮!”芷卉气不打一处出地推搡了一下胖女生。 溪川视线转向身边的排行榜,文科班,已经被挖掉的自己的名字,下面紧跟着“谢井原”,再下去……一直看到“京芷卉”也没有看到什么“蒋璃”。难道是— 猛然反应过来的溪川扭头看向理科班的榜单。 果然,第一个名字是“蒋璃”。 “你不配和我并列”原来是这个意思。 心理变态吧? “怎么回事?” 身后传来谢井原迟迟的声音。 溪川回过头耸了下肩,无奈地露出“圣华果然变态多”的表情。 而另一边,原本还在和芷卉唧唧歪歪的那个叫蒋璃的女生突然因男主角的出现而慌了神,气短三分,低下头去。 一切都被芷卉看在眼里,“啊哈,蒋璃,你不会是—暗、恋(重音)谢井原吧?” 胖女生红起脸拼命挣脱开芷卉扣住她的手,飞快地往a班跑回去,消失在走廊另一头楼梯转弯处。“啪啪”的脚步声久久地回荡在长廊中。 剩下的三人茫然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 “呼,真是够变态啊。”许久,溪川才回过神打破了僵局。 “嗯。”芷卉心情大好地勾过溪川的手臂,“这样,以后你就不会再摔跤啦。” “哈?”溪川诧异得重新停下。 “嗯?不是巫蛊解除了吗?” “巫蛊?” “你你你不是因为这个中了巫蛊么?” “谁谁说的啊?” 指尖所向的男生正加快了步伐逃下楼去。后面两个女生同时河东狮吼:“谢!井!原!你乱说什么啊!” 4 三个人踏着预备铃声匆匆进教室。许杨已经抄了一黑板的题目。讲台下的同学却都还在打闹着。 刚回到座位,柳溪川就被许杨叫起来,以为是要被叫上讲台做什么题目,却被告知:“你今天不用回答问题。” 正一头雾水,听见许杨又接着叫了谢井原:“谢井原,你今天也不用回答问题。” 教室里顿时安静下来,想着这老师今天该不是哪根神经搭错了吧? “别看着我。我只是想知道究竟为什么每次周练我们班成绩都不差,而全年级单人单桌分开考试的月考却总是一败涂地。” 溪川在心里暗暗咂舌。每次周练都是自己、井原和芷卉提早一个小时做完继而全班传抄。这件事让许杨查出来不知会引发什么爆炸性后果。 全班性作弊?全班都心虚,纷纷埋下头。 许杨叫了一列同学上去做黑板上的题目,每个人踌躇半晌,捏着白色粉笔在手中不停地转,却都无从下笔。 压抑的气氛迅速在教室里扩散开。讲台下坐着的同学也大气不敢出。 再叫一列,依然是同样的结果。 许杨强压怒火把手中的书扔回讲桌,“每个人把《精练》拿出来放在面前,我检查作业。” 大部分同学由于较有先见之明,一大早就抄好躲过一劫。还有些人因自主招生分了心,连抄都没抄,云萱便是其中之一。 “怎么回事?”老师忍着尚未发作,但语气中已有明显的威严。 随手从右边拿过一本京芷卉的练习,密集又工整的字迹填满了每两道题之间的空当,与云萱空白一片的练习册形成鲜明对比。旁人看着都着急,女生终于忍不住掉下眼泪来。 拿不到想要的推荐表。 考预期的大学希望渺茫。 眼下又因没做作业被老师责备。 好像全世界的倒霉事都“噼里啪啦”一齐落到自己头上。 许杨见云萱哭起来反倒有些不忍,把两本书各归其位丢下,只叹了口气便回去继续上课去了。云萱始终低着头,也知道还有很多同学以欣赏歌剧般幸灾乐祸的眼神朝自己看,可实际上最在乎的人还是身边那位。 脸丢尽了。 凉的液体“吧嗒”掉在自己面前空白的练习册上,积蓄多日的悲伤终于找到了决口,肆无忌惮地泛滥出来。 5 邵茹的办公桌正对着门,一抬眼便看见风风火火带进一阵凉风冲进来的许杨。“耶?你不是说上班时间不踏进我办公室么?约法三章就结束使命啦?” “我可是以k班数学老师的身份认真严肃地来找k班班主任的你商量大事。”许杨信誓旦旦地放下手中一摞文件,却立刻在办公室其他老师“别有深意”的笑容中心累起来。 “怎么了?”好在邵茹终于也严肃了。 文件中最上面一张被递过去伸到面前,“看看吧。作业不做,考试一塌糊涂。越来越完蛋了。” “及格人数,七个?……是少了点。” “像话么?” “你打算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我刚才下课前跟他们说,除了柳溪川谢井原京芷卉其余人放学全部留下来,我义务给他们补课。” “哈啊?不会吧?”邵茹刚想反对,眼角余光瞥见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的文樱,招手示意她进来,转头对许杨说,“这个问题我们等下再讨论,文樱是我叫来的。” 许杨知趣地退到一边。 “文樱啊,这个自主招生考试你应该知道吧?全班同学都来找我谈过,唯独你毫无反应。是没想好要拿哪所学校的推荐表,还是觉得没把握?” 女生低着头,半天没有反应。 “其实啊,你的成绩在我们班还是中上水平,只要要求不是那么不切实际,应该还是拿得上的。” “……老师……我不要。” “不要?”许杨忍不住在一旁插嘴,被邵茹狠狠瞪了回去。 邵茹又恢复到和颜悦色,“告诉老师,怎么会有这种想法。是不是对自己没有信心?还是谈不上特别喜欢哪所学校?” “老师……我……不可以考大学的。” “啊?为、为什么?”这出乎意料的答案连邵茹也无法从容下去。 “……我妈就是叫我高中毕业去接管家里的厂,然后,我也不想占了别的同学的名额……” 话没说完就被许杨打断,“那怎么行!简直是胡闹!” 文樱抬起头定定地看着眼前激动过度的数学老师。 许杨沉吟片刻,重新开口道:“这件事我打电话和你妈妈再商量一下。你先回去,不要随便放弃继续努力学习。好吧?” 文樱点点头,转身离开了办公室。只剩下邵茹莫名其妙的眼神,“我说,你是班主任我是班主任啊?” “那个,邵茹,云萱拿了哪里的推荐?” “云萱,我看看。哦,她是报了师大,但我估计她拿不到,正在动员她拿水产的。怎么了?” “唉—云萱这种连作业都不做的学生,不知天高地厚地报师大。文樱那么认真刻苦的学生却反倒连上大学的权利也要被剥夺。这个世界太不合理了吧。” “切—你又在感慨什么!不要岔开话题!我告诉你,我可不准你每天下午留下来补课。如果那样,你说我是留下来等你还是一个人回家?” “哎,为了你们班的学生你怎么这点奉献精神都没有!k班可是你的班级诶!” “我不管。” “你刚才不还郑重地申明着你才是k班的班主任么?” “这个是这个那个是那个!” 6 邵茹规定了要上午自习,连k班的大部分学生都循规蹈矩地在教室里坐下,整幢楼格外安静。溪川并非故意翘了自修在外闲逛,只是在小树林睡过头。眼下急匆匆地往教室跑,转过英语办公室旁的楼梯时却突然放慢脚步,不由自主地听起来。 空荡荡的走廊里,人声显得尤为突兀,而自己熟悉的人声就更加明显。 “你究竟是要进去还是要出来?”男生的声音。 “唔……”没有回答,但清晰地听见了衣料摩擦声,想是移动了一下。 前者是钟季柏的声音肯定没错,后者……不太确定。 溪川往墙边小挪一步,心里骂着自己简直是窃听狂,又忍不住。正矛盾着,近在咫尺的声音又不负众望地响了起来。 “呐,你现在这个样子怎么参加高考?” 女生仍不说话。 “我要是你,我才不拿什么水产大学的推荐。” “嗯?” 这么听来确定那女生是云萱无疑。 “考自己喜欢的吧。” “可是……” “告白的时候你不是挺有勇气么?” “哈啊?什、什么?你还记得?” “我最大的优点就是—对我告白过的女人我统统记得。” “啥?” “什么啥?如果你考上师大么,说不定我可以把这件事忘掉。” “忘掉?” “一百年这个期限,我说不定会忘掉哦。到时候麻烦你再告白一次吧。” 脚步声朝自己这边响起,溪川忙背过身,大气不敢出。好在男生朝楼梯的另一边走去。总算松了口气。 想起今天是英语老师雷打不动的背书日,才无意间让自己听见了这么重要的对话哦! 当初在阳明,置身年级最强的奥赛班,周围的同学仿佛铜墙铁壁,成天埋头于练习测试,让人透不过气。更令人寒心的是甚至有时自己辛辛苦苦抄的笔记突然不知所踪,过了两个礼拜在同窗那儿看见,却已被撕去封面署上了他人姓名。 这么看来,差班其实有差班的好,像井原和芷卉,钟季柏和云萱这样的,在a班铁定变成“视对方为竞争对手明争暗斗”的角色,哪还有什么温情好商量? 爬上四楼,越走近自己班级的教室越怀疑自己的结论下得过早。所谓差班就是— 午自修完全没有午自修的样子。噪音甚至高过下课时。 由于前一天的英语默写不太理想,不少人被英语老师勒令去办公室当面重背课文,于是现在,这乱糟糟的空间完全可以用“怨声载道”来形容。 溪川走得小心,以免被实体化的怨念压死。 不过貌似不经意地瞥了瞥比自己早一步回到座位上的云萱,果然印证了那句“爱情的力量是伟大的”。女生不仅一扫前两日跌至谷底的灰头土脸,而且明显神采飞扬起来。 钟季柏倒不在座位上,估计又借口训练懒得在正犯花痴的小女生身边待。 溪川低下头暗自笑笑。 刚在位置上坐下,就听见身旁的芷卉捧着砖块一样的《哲学简史》长叹一声:“唉—还是死了。” “哈啊?什么还是死了?”溪川有几分莫名。 芷卉半晌才从“如丧考妣”的沉重与悲痛中回过神来,“苏格拉底。” “……”突然感到心很累,“喂喂喂,你这是……在看哲学家的生平啊?” “嗯。是啊。我只看了生平啊。” “大姐,考试一定是考观点不是考生平的啊!” “诶?有这回事?” “我被你打败了。” 7 正被溪川鄙视得眼冒金星,芷卉突然听见身后喧嚣的噪声中传出两声自己的名字,回头去看,秋本悠正笑吟吟地倚在后门边朝自己招手。 “有事?” “过来通知你们开会。” “嗯?谁啊?” “还能有谁,当然是你和谢井原,还有那个什么川来着?” “柳溪川。” “拿到f大推荐的都得到第三会议室开会。” “哦。”芷卉刚想转身,见秋本悠没有离开的意思,想必是还有话说。等到对方一个暧昧的笑容浮上脸颊来,芷卉对她将要说出口的话已猜出个八九不离十,立刻头大起来。 果然,“嘿嘿,别装了呀。你和谢井原的事情,连我们班都传遍了哦。” “什么什么啊。我们有什么事情。” “啧啧啧,还否认哪?连推荐表这么重要的东西都让给你哦—” 芷卉答不上话,只好佯装生气地捅了捅女生的肋骨,“不要八卦。” “这哪里还是八卦?当初谢井原转班过去我们就掐出点苗头来了。江寒说你们两个现在完全是‘神仙眷侣、双宿双飞’的状态啊。” “哪有啊!我看哪,谣言八成就是从江寒那家伙这里扩散的。” “耶?你怎么知道?” “切—脚指头都知道!他不是在我们班安插了间谍么?亏我上次还那么帮他。” 秋本悠笑起来,推推芷卉,“上次帮他也是你和谢井原一起帮的吧?” 芷卉一时语塞,扬手朝秋本悠拍去。 女生笑着轻松躲过,“好了啦。一点也没冤枉你。快去准备开会了。” 高中时期的每一场会没有一次能做到风趣幽默又诲人不倦。无非是领导讲讲话,老师们接着布置布置任务。一个考场风纪问题都能年年讲月月讲推陈出新翻出花来。而此刻,也仅仅是自主招生考前动员会,给各位尖子生鼓劲加警示,没任何实际内容。听得人转眼就困意袭来。 一向我行我素惯了的柳溪川已经嚣张地趴在桌上阖起了眼。 谢井原像个停不下来的机器似的持续做题,对年级主任的讲话声自动屏蔽。 没有人注意到京芷卉在四下环顾怒火中烧。 明明说f大是发来了50张推荐表,可现在光在场的学生保守估计就至少有八十个。那么那剩下的30张是怎么回事呢? 又或者说,原本就发来80张,只是被现在台上坐着的那些家伙中饱私囊“转卖”了30张? 人群中有熟悉的面孔。坐在自己后面的后面的女生,齐佳,原是有些交情的。跟随父母在饭局上照过面,又同在一所学校同住一个小区,两家熟得很。清清楚楚地知道她前几次年级排名都没进过前一百五十。 某些东西,见不得光。 芷卉的气愤就在于,谢井原这么出色的学生差点被排在将近第两百名的人挤掉。而进一步假设,如果井原没有把推荐表大方地出让,恐怕被第两百名的人挤掉的是自己才对。 事情扯上了自己,气愤就更加浓烈些。 果然溪川早先说得没错,不公平的事情处处存在。 下意识地往溪川看去。女生纤长的眼睫一动不动,睡得安详。无意间瞥见被她压在肘下的报名表,专业一栏赫然写着“广播电视新闻”。京芷卉不由得战栗一下。 去年f大这个专业可是只招了四个人。 都说高考是没有硝烟的战争。芷卉到目前仍未体会到其中利害,大概是因为没有见到实体具象的对手,有些遥遥事不关己的从容。 却从来没有考虑过,自己身边的人可能正是对手。要怎么去面对呢? 再瞥向另一侧被奋笔疾书的谢井原扔在一边的报名表。专业填的是“数学”。这才好好地松了口气。 不知在担心什么。 8 虽说是竞争对手—比自己心细的柳溪川大概早已注意到,却没有表现出任何端倪,甚至可以上升到无私—柳溪川完全已成为京芷卉参加自主招生考试的辅导老师。 涨在心脏里的血液遍布着感激的因子。除此之外,还有些说不清是羡慕还是嫉妒的情绪。那条界限着实很难划定。 无私地把所有参考材料给对手分享。 这种事芷卉做不到。 实力不及人也就罢了,连心理上也矮下去三分。 屋外斑驳的树影映在桌上,屋里一派靡靡不振的景象。第三会议室外的空地放了架三角钢琴,钢琴上放着的牌子一面写着“欢迎弹奏”,另一面写着“会议时间请勿弹奏”。平时少不了被学生们叮叮咚咚敲敲打打,只是眼下不断飘进来的音符显得有些不太和谐。 台上喋喋不休的年级主任终于忍耐不住,停下来干咳一声。话筒里传来:“最后一排的同学帮忙跟外面的人说一声别弹了。” 芷卉甚至懒得回头去看,只换了只手撑头。心想着:弹得还真是烂,在家没练熟的曲子也好意思跑到学校来弹。 多半是高二那群无忧无虑的少女。 想着想着,声音就截断了。继而又听见会议室大门“吱呀”响了一下。很大的声响。反倒让芷卉回过头去看。果然是刚才所谓的“最后排同学”回来了。 台上的唠叨又卷土重来。芷卉索然寡味地回过头。溪川已经醒了。 仔细看却是在发愣。芷卉抬手在她面前晃了两下,才把神游虚境者拉回来。 不知是不是错觉,觉得此时溪川的笑容有些勉强。 眼底盛满的东西说不清是什么。 芷卉无法理解。 从会议室出来,溪川和芷卉磨磨蹭蹭落在最后。谢井原这种视时间为生命的人自然是忍受不了,一个人先往教室里去了。 可是,刚走到二楼就听见三角钢琴犹犹豫豫地响出几个音符。 缓慢的,迟钝的,几个重音。 却让人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 再普通不过的琴声,却让鱼贯前行的所有尖子生放慢了脚步。 脚步慢下来,乐曲却逐渐加快。音符连贯跳跃起来。 是将毛孔全部撑开的那种优美。所有人停在了台阶上,连谢井原也不例外。 试探性的目光全都停在前校乐队主唱秋本悠身上。 “《canon》。这是—柳溪川!” 记忆像翻滚的云海在反复的和弦中汹涌。 天际镶着明晃晃的烈日,光线从茂密的枝叶间透射下来,树根的周围还开着一圈不知名的可爱小白花。即使每一场繁盛的花事都注定消失在微凉的夏末,那依旧是个美丽的时节。身穿阳明中学制服的女生,长发垂腰,短裙及膝。带着恬淡的笑容在同一架钢琴前坐下。音符从指尖流泻,让所有人认识了这个出众的少女。 可为什么后来…… 穿越了几十里花海,却找到一片令人绝望的无垠沙漠。 那个精灵古怪却总是摔跤的女生,那个拍着自己的肩问“苟利国家生死已”下句的女生,那个指尖修长奏出动人曲调的女生,那个在夕阳下扬起脸对自己说“你很漂亮”的女生……就在一个多小时前正对着同桌说:“考试一定是考观点不是考生平的啊!” 不止她,还有她们。以前是kasa乐队主唱的女生、以前是全市大型文艺活动主持的女生、以前是笑傲了一切英语科竞赛的女生、以前是豪爽地跟男孩们在篮球场抢球的女生、以前是放学逗留在门口的罗森超市唧唧喳喳嚷着要关东煮的女生,以前,都是心无城府白衣胜雪的精灵。现在一切的喜怒哀乐都维系在分数考卷排名榜上。 沙漠里风沙肆虐,沙浪往不见边际的远处翻腾,露出斑驳枯木与动物的残骸。 所以,一切的美好都在记忆里模糊了。 通知开自主招生会的女生称被通知者“那个什么川”。 完全忘记了。对方曾是多么让自己崇拜的女孩。 只在相似的琴音中才恍然记起。 她是柳溪川啊。 “……溪川。” 钢琴边的芷卉怔怔地叫出她的名字。 我们的第一次见面并不是你从教室外冒冒失失地一个跟头栽进来啊。两年前高一,全市中学生艺术节的主会场设在圣华中学。我用清晰明亮的声音报出:“下面的节目是钢琴曲《canon》,演奏者柳溪川,来自阳明高级中学。” 彼时与此时,竟由同一架钢琴同一首乐曲维系起来。为什么会突然心生悲哀? 琴音由激烈转为轻柔,逐渐缓慢,最后止住。女生的眼泪“吧嗒”一声落下去,没有激起半分涟漪,水迹顺着琴键间的缝隙走,转眼就不见踪影。 一根神经跳断在太阳穴里。 看见才华横溢的女生扬起脸来面向自己,听见静谧的空间里漾开她的声音:“芷卉,我们以后还会变成什么样?” 9 将来会怎样? 谁知道将来怎样? 深陷在记忆的泥泞沼泽,千丝万缕地牵绊着,爬不上来。 阴影从年轻的容颜上缓慢地恍过,深浅明暗便着了颜色。 我们以后还会变成什么样? 京芷卉在走廊里被d班的语文课代表叫住。告别了溪川折向办公室那边。 “这次如果得了奖不仅为学校争光,更重要的是高考可以加分。而且是原始分加分。所以一定要全力以赴,明白么?” 芷卉点点头接起老师摆在办公桌边缘的参赛证。 “切记不要写太出格的文章,主旋律主基调还是要把握住。特别是不能写成记叙文、小说。” 又点点头。 “上次初赛你写成小说了?” “啊……是。” “毕竟是教委主办的官方作文竞赛,又不是新概念作文大赛。你可以去网站上看看往届的获奖范文嘛。” “获奖范文我看了,都是很肉麻的八股文。” “不是肉麻不肉麻的问题,官方的作文竞赛其实还是要走高考作文的路线。搞创新搞煽情没什么用,那些老评委也看不上眼。” “哦。” 对话朝着无聊的方向发展。“八股”这两个字不要说芷卉不愿写,就算听一遍也浑身起鸡皮疙瘩。 平时作文以“在漫漫(或者滚滚)的历史长河中”开头,以“诗意地栖居”或者“品一杯香茗”“寻一方精神净土”为结尾也就算了。 偏偏现在连作文竞赛也要来恶心人。 竞赛这种东西,尤其是文科,一旦加上“官方”二字就玩完了。 作文纸摊开,一般来说每列各分四段,最好中间有一句话独立成段,一篇文章分为十三段。开头要短,第二段要排比造势。抒情式议论文。 很变态很扭曲的规则,在高考中却是制胜法宝。重点中学的老师们大多这样教。 在芷卉看来不过是“如何克服阅卷人视觉疲劳”的歪招罢了。 印象中有一次云萱的作文得到表扬,据说是独立段过渡用得好。芷卉好奇地拽来一看,差点笑喷。 —我认为,反之亦然。 当事者本人无奈地耸耸肩,“我也是实在想不出哪句话够得上单独成段的分量。” 总之,“官方”的作文竞赛和高考作文无异。号称参加人数七十万,也不知全市作文能写够一千字的高中生总共有没有七十万。 芷卉接了参赛证,其实内心对周六的这场“硬仗”根本不抱什么期望。 刚想转身,才突然觉得不对劲。 “老师。柳溪川呢?” “啊,这个。她初赛没发挥好吧。她没有参赛资格。” “哦,这样啊。” 记不清哪部青春电影中有这样的镜头。 一家两个女儿,妹妹一直生活在头顶耀眼光环的姐姐的阴影下。 当初在电影院,芷卉就因处于劣势的女孩的内心独白而流下泪来。 —呐。姐姐。我也想强到自己保护自己顺便也保护你。 —呐。姐姐。我也想像你一样优秀不再为怎么藏匿成绩单不让妈妈发现而绞尽脑汁。 —呐。姐姐。我也希望我能和你一起顺利长大不知忧惧出人头地至少平平安安遇到美少年。 可是。我做不到啊。我一点都不想,却还是样样都输给你。 我甚至祈求过很多次,让我一夜之间拥有超能力,让大家都喜欢我。 镜头溶进虚边的回忆。初中毕业的那个暑假,一家人去大山里旅游。唯一一个大清早就找不见平凡女孩的日子,日出非常漂亮,熟睡的姐姐没看到,熟睡的爸爸妈妈也没看到。当然也就没听到十六岁的女生站在洒满熹微的高高山崖上一遍遍向着远方的大喊,回声一圈圈荡漾而来。 凌晨三点的习习凉风中,没有人听见那些被拖长的带着哭腔的尾音: “姐—姐—我想变成你—” “我想—变成你—” “变—成—你—” 现在,走出老师办公室的京芷卉心里涨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只是鼻子没骨气地发酸,脸上痒痒的,用手背去蹭,就湿了一片。 某些看不见听不见的动静从心涧生长出来。 京芷卉掩上办公室的门。顺着墙面蹲下去。把头深深地埋进臂弯里。 —柳溪川,我想超过你。 —我超过了你。 谁都知道,世界上有一种自然现象叫海市蜃楼。 挂在遥远天边的美景。你朝它伸出手。其实是虚无的幻象。 即使是我们每日看见听见的这个世界,还是与真实隔开了一段真空的距离。潜伏在大脑皮层呼之即出的谎言一旦加上善意的定语,就会变得像海市蜃楼一样美好,让人心安定下来。 第8章 1 转眼就到周日。 写八股文的作文竞赛不仅让自己的神经激奋起来,就连父亲的司机都惊动了。大冬天的,天没亮透就在楼下等着,直接送到赛场—阳明高中门口。 出门时被母亲硬塞了一个煮鸡蛋。 芷卉最讨厌的食物。 无论怎样说“好不容易”“特地托人”“从乡下的农家”“一户户收过来”的“纯正土鸡蛋”,还是被任性的女生转身扔进垃圾桶去。 不喜欢吃对味觉没有刺激的东西。 但是面对摊在桌上的那道“黑格尔说……请你以此为话题写一篇文章,题目自拟,字数1000左右”时,肚子还是不可避免地“咕噜咕噜”叫起来。 非常难为情地四下看看,好在座位都隔得很远,周围的人又都在专注于面前的作文题,没注意。 怀着“被淘汰事小,饿死了不值”的心理萌生出“不管了不管了,赶快写好提早交卷,去外面买点吃的充饥才是王道”的念头。飞速将作文写好,晦涩程度可与黑格尔本人的学说相媲美。 说到底京芷卉也不算心机重的女生。 虽然平时没少嫉妒柳溪川,超过了人家也没少幸灾乐祸不亦乐乎。 但是真到了比赛时却因为肚子饿这种不靠谱的原因变相放弃。 要不怎么会经常被柳溪川说成“神经大条综合症患者”? 在周日早晨提早两个小时交掉考卷然后坐在校门边超市前的台阶上大啃干的方便面,这根本就不是一个正常的优等生的所作所为吧。 以至于当男生意外出现时,终于在如此更加意外的情境中愣了三秒,笑起来。 “我说,你还真是心宽啊。” 仰头去望。大逆光的画面,晨曦从男生毛边的轮廓外擦过,漫上自己的瞳仁。 只有一瞬间,看不清脸,但听见了声音,再熟悉不过,也知道是谁。 嘴里塞满坚硬的面饼、没形象地坐在地上、由于昨晚过于激动严重失眠留下明显的熊猫眼……一切的铺垫指向一个结局—“巧遇”喜欢的人。 真不知此时上天的态度是“极力撮合的善意”还是“拼命拆台的恶作剧”。 不过看看谢井原的形象,心就顿时松了下来。 两手各拎着两桶农夫山泉纯净水。白色塑料包装,一加仑的那种。 不是吧? 脑袋里偏不给面子地冒出小学时候跟着乱唱的儿歌“星期天的早晨雾茫茫,捡破烂的老头排成行”。 一直笑得捂住肚子,一口气差点喘不上来。 俯视自己的男生脸色终于变得难看,“喂,你够了吧?” 芷卉站起来拍拍屁股后的灰尘,以“我就是那种看见老师买菜也要笑掉大牙的人怎么地”的眼神看向男生,“干吗拎这么多水啊?” 造成男生如此毁形象后果的始作俑者原来是井原的老妈。 “她不相信送货上门的桶装水。说都是假的。” “这还有假?” “她亲眼见过送货站把自来水灌进桶里再包装起来。” “是么……真黑心啊。” “直接导致我家经常断饮用水。要不停地来买,麻烦。” “呵呵。书读傻了,锻炼筋骨也不错啊。”女生的眉眼舒展开一些,话题转了弯,“以前没听你说过家住在阳明旁边。” “你不也没说过你家住哪?” 理由十分充分的绝对公平原则,显得有道理,堵得人说不上话来。 “那么为什么高中没考阳明啊?” “……我妈不相信……” “哈啊?”不太明白。 男生手指了指身后阳明高中的教学楼,“说是新学校,太漂亮,感觉浮躁,不可靠。” 作为全市唯一一所台商出资建造的市重点中学,阳明有足够的骄傲。 被称为“阳明馆”的这座校园,总因为太美丽被外行人误以为是贵族学园。再加上阳明中学不到十年的建校历史,遭到质疑也是难免的事。 可每年还是有不少学生反而因校园美观而填报志愿来到阳明馆。 芷卉也曾有过这样的念头,但最终由于父亲的强烈反对只好作罢。当时阳明中学为扩大生源,特地组织每个初中的前五十名学生和家长到引以为豪的校园参观。不曾想这一参观倒让芷卉父亲痛下决心坚决不让报阳明。理由是— 阴气太重。 阳明馆设计上唯一的败笔便是图书馆采光不好,大白天也需要开灯。颇信此道的京父由此得到阴气太重的结论。 就和芷卉家因父亲坚信“红色楼房离婚率高”而辗转搬家是一个原理。 其实最终敲定让芷卉报考圣华中学的是母亲。 由于加班错过了集体组织的参观活动不甘心,在第二天自己一人开着车去学校看看。没想到门口的保安态度出奇的恶劣,不仅不让将车开进去,而且连门口都不让停。 “保安素质都这么差,学校一定好不到哪儿去!”什么逻辑? 于是,京芷卉的命运就这样由“采光差的图书馆”和“态度差的门卫”决定了。 成人们也常会被最幼稚的思维左右。 京芷卉朝沉默不语的谢井原仰起脸,“如果……” “什么?”男生诧异地侧过来。 “……没事。” 如果,阳明馆不那么漂亮,或者图书馆设计得更好一些、门卫再彬彬有礼一些,我们是不是就错过了? 人和人的遇见是种奇迹。 想起前些日子看见有个同学作文里引用的名言“我用前世的五百次回眸换今生与你一次擦肩而过”。 用在当下显然增添了搞笑成份。 “怎么了?”男生对女生在一旁兀自傻笑的行径不能理解。 “呵呵,我上辈子肯定死于颈椎骨折。” “哈啊?”莫名其妙。 下一秒,换成女生因男生的一句话而瞪圆了双眼— “要来我家么?” 2 “父母都不在家?” 男生先是认真地点头,须臾变出揶揄的笑,“嗯,原来你担心这个……”重音放在最后,显得有点怪腔怪调。 女生微怔,突然反应过来,脸“刷”地红了,抡起背包朝男生砸去,“你……恶劣啊!” 很轻松地躲开,继续笑着,“不过有一个人在—你一定会去的。” “哈?谁啊?”该不会是柳溪川? “你的绯闻男友。” “啊?我的绯闻?男友?”那不是你么。 “钟季柏。” 这次免不了被猛砸一下了。 像京芷卉这样既漂亮又神经大条的女生,和年级里漂亮的男生不传绯闻才见鬼。 所谓“钟季柏是京芷卉的绯闻男友”早在高一时就奠定了坚实的基础。进校时同学间相互打量,外貌出众者首先被捉弄嘲笑。 有几对后来倒真的弄假成真。 不过反应迟钝如京芷卉者居然毫无知觉地和钟季柏一起打球称兄道弟,实在有负众望。 所以此事不久就不了了之。 已经解释到“他老爸拜托我周日辅导他功课”“身为邻居的我只好勉为其难”的地步,芷卉还是在“于是他就和你同居了”这种脱线的结论上纠缠不清。 “他父母出差了没饭吃暂时住在我家。” “于是,他还是和你同居了?” 男生表情漠然地急走两步,“你们女生现在风靡这个?” “天下大同么。” “无聊吧。” “才不呢。”女生得意地跟在身边,“高考压力太大,偶尔有‘美少年和美少年谈恋爱’的余兴节目看看也不错。” “哼哼。是么?”冷笑一下。 “是啊。我说么,难怪最近感觉你的个性有被那恶劣分子传染的倾向!” “还有传染一说?” “那当然。啊—每天朝夕相伴……” “啊什么啊,当心台阶!”男生冷着脸白过一眼,语气毫无波澜。女生果然如预料中一样冒失地被楼道口的台阶绊了个趔趄。 刚想回头对那无生命的水泥块状物怒骂一句,男生冰凉的声音往耳畔绕来,“你也是,被柳溪川传染了吧?” 被气得心里一堵,“哼。” 零比一败北。 见谢井原回家,钟季柏无所谓地朝门边瞥了一眼,却发现身后还有个人。吓得立刻从沙发上弹跳起来,飞速关掉眼前的电视。继而,京芷卉走了进来。 “呵,原来是你啊,吓死我了,还以为谢井原的老妈回来了。” 芷卉没直接答话,转过头问正在给自己拿拖鞋的井原,“你就是这么辅导他的?” 男生抬起头,干脆利落地从女生手里抢下正要继续往嘴里塞的方便面,搁在一旁的桌上,转身进了厨房,“再吃这个要变木乃伊。” “好饿啊。”钟季柏又往厨房里追加了一句。 芷卉自在地往沙发上坐下,“你们这幢楼还真是风水好。一口气出了两个帅哥。” “那是。”钟季柏毫不谦虚。 “可惜就是自产自销了,好遗憾。”指了指厨房那边,“你什么时候把他娶了去?” “哈啊?” “这种在学校‘内向到揪心,乖巧到自虐’,在家里又‘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的家伙可挺难得。” “呵呵,我倒是很有这种想法啊,可是,”钟季柏不怀好意地笑着靠过来,手臂环过女生的颈,耳语般地补充道,“你和云萱怎么处理咧?” 零比二完败。 即使同样长得帅气,即使同样受女生欢迎,即使同样有令人喜爱的个性,以及同样斗嘴不输诡辩强劲。说到底,还是不一样。 谢井原显然是高枕无忧睡进f大的才子。 而据说钟季柏是体育特长生会直升师大。 十年后。 一个变成穿西装打领带一表人才的家伙。 另一个吹着哨在操场上和学生们东跑西跑,回家时路过菜场拎点菜,进了门鞋一扔往沙发上一躺,呼喝着老婆赶紧弄饭。 不知道怎么会突然冒出这样的想象,但芷卉真心希望那个人不要是云萱。 王子会变青蛙。 3 不可抗拒。 分水岭很快就出现了。 如果不在上课时特地回头去看,几乎已经很难和钟季柏、云萱再有照面。 从周一起,每天下午放学后,参加自主招生考试的优等生们被集中在礼堂上大课,而k班其余的差生则在许杨的带领下复习数学搞题海战术。 日子过得苦了。 讲台上的老师在做一道题的第四种解法,听得让人有些不耐烦。溪川照例睡觉,井原照例做题。没个人说话。 后排两个别班的女生在讨论,声音压得极低,但难免听见细细碎碎的声响。 “去年考了那样的题目呢,问容闳在洋务运动中的贡献。” 另一个反问一句:“容闳是谁?” 也正是芷卉的疑问。再下去听见翻书的声音,人声就被湮没了。 芷卉本不想理睬,但疑惑挠得人心里痒。忍了半天还是掏出历史书跟着翻起来。 把洋务运动一节大略扫了一遍,没找到。 再仔细一字一句读过去,终于在背景材料的贼小的字里行间搜索到“容闳”这两个字。 仅仅是一笔带过,而且并非教学大纲范围之内。 题出到如此刁钻的地步,教授们也颇有本事。 只是芷卉情不自禁冒出一身冷汗,背后似有芒刺在身,在了解到“自己有多无知考题有多过分”的前提下,终于不安了起来。 察觉到芷卉这边的异样动静,谢井原停下笔,略微抬起眼帘,“怎么了?” “我……我是……我在想……” 男生抬了一下眉毛,似乎在鼓励她把话说完整。 “考试,我容易怯场。” “诶?”有点懵了。 “自主招生考就要到了呀,特别紧张。” “你还有这个毛病?” “遇到大考我就怯场,从小就这样。”女生为了强调陈述的真实性还特地点了点头,十分认真的模样。 “那你以前……”男生还想往下说,语句却被老师突然朝这边瞥来的眼光截断。 两个人同时低下头装作看平铺面前的考卷。对话就此搁浅。 谁都知道,世界上有一种自然现象叫海市蜃楼。 挂在遥远天边的美景。你朝它伸出手。其实是虚无的幻象。 即使是我们每日看见听见的这个世界,还是与真实隔开一段真空的距离。潜伏在大脑皮层呼之即出的谎言一旦加上善意的定语,就会变得像海市蜃楼一样美好,让人心安定下来。 像我这样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女生,哪会有怯场这么娇贵的习惯? 只是你的帮助太沉重,压得人透不过气。 这场考试于我而言不再是“因为肚子饿所以提早交卷的作文竞赛”那般简单。变成一场决战。 这样对你说,只是为预防在最后失败时没有任何挽回颜面的余地。 我是怯场,我不是不用功辜负了你。 4 以及另一种海市蜃楼— 伪装成一味的退让和付出。其实只是为了逃避最终不可避免的宣判。 其实从头到尾在无私相信他们帮助他们的,只有许杨一个人而已。 自己是最伪善的人。 全班都考上大学这种事,对a班来说尚不可能,对k班就更是天方夜谭。 早就能预见最终断送在自己“教育”下的学生们用怨恨的眼神回望一眼,消失在茫茫人海再也不会回来。 为了躲开他们的怨恨,从一开始就抛出这种遥不可及的目标,一切都证实着自己是个不切实际傻努力的老师。傻努力,就显得像用尽全力。 老师的宏伟目标彻底破灭也就显得比某个个体的沦落更加可悲。于是最后的结局将会是他们暂时忘了自己的痛彻心扉,反过来用歉疚的语气对她说:“老师对不起,我辜负了你。” 就是在用这种方式逃避么? 邵茹内心有愧地站在教室窗外,注视着里面在黑板上奋笔疾书的自己的男友。最后低下头什么也没说地回家了。 —我害怕对不起你。 —我害怕对不起你们。 5 圣华不是没有补过课,只是每次补了不到一天就被人告到区教委去。 作罢了不说,还总吃批评。 所以,圣华的学生可说是散漫惯了。无论高一高三都雷打不动四点半放学。像这次痛下决心天天补课到六点,是相当稀罕的事。 在散漫惯了的圣华补课,实施到第四天就到处出乱子。学生们受不了,怨声载道。 “只不过是自主招生那帮优等生受罪而已,凭什么连我们班也要扯进来。” 课间时一个女生终于小声地嘟囔起来。 “就是啊,别的班级也没有一个像k班这么惨,(头往窗外望去)好像该回家的还是回家了。”另一个紧跟着附和上来。 前一个好像受了鼓励似的,声音略微放大了一些,“还不是许杨瞎积极!不知道能有什么好处!” “想在邵茹和校领导面前表现一下吧。”事实的陈述变成了恶意的猜度。 “他表现得还不够啊……” 正抱着一大摞书从旁边经过走向教室后储物柜的文樱脚步一滞,听见那女孩继续说道:“原先带a班的人,非要自告奋勇跑来带什么k班,在校领导面前可出尽了风头。现在倒好,眼看就要穿帮,死命来逼我们—啊—” 看都没看清是哪个方向飞来的一大摞书,噼里啪啦砸在自己头上。女生捂住额角,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只看见平常班里最畏首畏尾的那个女生正脸色苍白地站在一边,懵了的女生终于反应过来,大叫道:“不长眼睛啊你!好好的路不走往人身上撞!这么多书抱来干吗!要砸死人的不知道啊?” 察觉到指尖有些异样,捂住额头的手放下来伸到眼前,蜿蜒在指缝里的一道细长的血迹在白皙皮肤的衬托下大大刺激了神经,“血……贱x!要破相了你赔啊!” 谁料到原本应该惊慌失措靠近来道歉安慰的肇事者突然将手里仅剩的一本书再次朝自己的脑袋丢过来。被砸的女生这次是彻底懵了,瞪大眼睛呆在原位动也不动,只看见对方扬起一个略带嘲讽的诡异笑容,一字一顿地说道:“贱x要破相了啊?那就闭嘴吧。” 6 脆弱的心脏被冰冷恶毒的血液包裹起来。 任何和我有关和我无关的事情,我都可以置身度外。 可以假装看不见,可以假装听不见,可以假装没感觉。 可是你偏偏刺痛了我最敏感最纤弱的那根神经。 气球飘摇到一定高度,就会“啪”一声毫不犹豫地爆裂。不像风筝,还要忍耐断线那一瞬间的剧痛。自由说白了,其实是没有任何再可以失去。我仅有的,也是我最后的底线。 那么。 —就请你闭嘴吧。 7 与此同时的小礼堂。精英班也正值课间。 芷卉和秋本悠隔着个空位正聊天,肚子突然咕咕叫起来,尴尬地笑了一下,刚一抬头就见江寒大包小包地跑进来,佯装嫉妒地说:“哟—整天把我们的小帅哥当小奴隶使唤,你现在不得了了嘛。” 秋本悠毫不在乎地揽过一堆零食开吃,答话都顾不上。江寒笑着把一个面包塞到芷卉手里,又指指秋本悠,“何止现在?她以前不也这样?暴力女发起威来鬼都怕。帅哥哪能幸免?” “哟哟哟,你还自称起帅哥来啦?害不害臊?”秋本悠扯过江寒的脸,“你看人家真正的帅哥,会被我使唤么?”指的是不远处毫无知觉的谢井原。 “唉,如果不是我这么善良的人会受你压迫么?”江寒顺势钩过秋本悠的肩。 “哼哼,还善良咧。”秋本悠往外推他脑袋,“是有受虐天性才对。” 见这两人一唱一和演戏似的,芷卉咬着面包笑起来,“你们俩天天这样,杏久不会气死啊?” 江寒钩得更紧一些,抢先说:“她不会那么小心眼的。我们是兄妹嘛!” 秋本悠一脚踢上来,“是姐弟!” “是—兄妹。” “你要造反了不是!” 不是亲兄妹,也不是亲姐弟。与自己和钟季柏的关系相同,靠绯闻建立起来的友谊。却又因活脱脱的“虐待狂”加“受虐狂”的特色,变成更加引人注目的组合。男生和女生不知忧惧玩闹着长大,芷卉很羡慕。 礼堂外好像爆发出一阵骚乱。一些人往外跑去。芷卉坐着没动,懒得去凑热闹。溪川睡醒了蹭过来,缺乏焦距的目光定在前排两人身上半晌,才终于“扑哧”一声笑出来,扯扯芷卉的衣袖指过去,“好可爱。” 天气冷得厉害,坐久了脚尖都会麻木。由于穿得多,视线里的男生和女生变成了“一只小熊在暴打另一只小熊”的状态。还不时飘来被打的那“一只小熊”惨兮兮的“姐弟就姐弟嘛我又没说不是”的屈服声。 芷卉愣了两秒,继而笑得肚子都抽了。 外面跑回来的同学朝这边嚷着:“江寒你老婆受伤了。” “小熊”捂着脑袋扬起脸,随口说着:“我被打她受伤?你编得让我很开心啊。” 对方急了,“真的啊,你去看看嘛!我骗你干吗?” “刷”一下直起身来,“小熊”立刻恢复成挺拔的男生,神色绷紧,“在哪里?”周围所有人的脸色也跟着压抑下来。 “三年k班。” 8 等江寒赶到时,k班一群人正傻傻地僵持着,门口挤满了精英班来看热闹的学生。 教室中间对峙着的两个女生各自捂着头,血从指缝里渗出来。但明显是沙杏久受的伤更严重,另一个女生只是磕破点皮流了点血,而杏久头上却是血液不断喷涌出来,校服上灰一块白一块不知怎的沾上了好些尘土,又被血液浸湿了一大片。 江寒和随后赶来的芷卉等人全都吓了一跳。 男生急急地冲过去,拉住女生的胳膊,“怎么会这样?” “在那里磕了一下。”手指的是旁边的桌角,果然沾了血迹。声音却听不出半点波澜。 “让我看!”用力将女生的手扳开。 连围观者都倒抽了一口冷气。虽然血流如注,但幸好没伤着眼睛,伤口斜过眉际。江寒悬紧的心沉寂下来。 男生绷着脸不由分说地横抱起女生,往教室外跑去。 芷卉这才反应过来,跟在后面揪住朝保健室狂奔的男生,“老师下班了,直接送医院缝针去。” 几乎所有的老师都下班回家了。除了给k班补课的许杨和给精英班补课的a班英语老师庄秦。 事故发生在k班。不知是哪个惊慌失措的学生冲到楼上办公室把许杨给找了来。 到教室时,杏久已经被江寒抱走,另一个负伤的女生正被身为班长的京芷卉搀着往外去。 “怎么回事?”见了一地血迹,许杨抓过距离最近的学生问。 文樱被迫看向他,原本犀利冷漠的眼神瞬间柔软下去,张了张口,没发出声音。是什么,堵在了喉咙里? 9 “也就是说—文樱不小心撞伤柯晓琳,柯晓琳出言不逊激怒了文樱,文樱把书往她头上扔激化了矛盾,最后柯晓琳出手推搡文樱时误伤了前来阻挡的沙杏久—是这样么?”邵茹的温柔语气将一场惊心动魄的矛盾概括得波澜不惊。 京芷卉有点索然寡味,犹豫地点点头。怎么感觉自己像二手摊贩,从同学那里听来各种小道消息,也不知是真是假,揉捏融合一下便仓促来应对邵茹的询问,结果前言不搭后语废话连篇。好在邵茹是教历史的,总结归纳能力强,竟然也领悟了。 邵茹示意芷卉可以了,女生转身出门。在门口遇见文樱,想必也是被邵茹叫来的,微微颔首算打过了招呼,谁知道对方像没看见似的擦肩过去,目光冷冽,颇不识好歹。芷卉莫名其妙地耸耸肩,没太在意。 “你一向是乖巧懂事的好学生,怎么昨天这么沉不住气?”邵茹的话让人听不出是褒奖还是批评。 文樱朝老师脸上冷冷地扫过一眼,没开口说话。 “柯晓琳出口伤人是不对。可是你出手打人就大错特错了。” 女生低着头毫无反应。 邵茹叹了口气,只好转移话题,“沙杏久现在伤势怎样?” “缝了六针,昨晚打电话让我帮忙请个假。” “是应该,让她好好休息一下吧。”邵茹见文樱重新垂下眼去,估摸着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挥挥手对她说:“你先上课去吧。我回头再找柯晓琳谈。” 转身倒是挺快。文樱没什么迟疑地出了办公室。 有点怪怪的。邵茹想。 不过也不值得细究,因为这事被校长和年级主任好好地“教育”了一顿,到此也就算是个了结。 10 芷卉回教室坐下看书,过了半天,突然觉得哪里不对劲,仔细推敲才发觉,照溪川的个性早该挤过来问东问西八卦一番,可今天却出奇的安静。 芷卉用手肘捅捅左边的人,“怎么了?不开心么?” 溪川抬起头,和文樱如出一辙的冷冽目光从芷卉脸上扫过。没说话,却弄得人心里发毛。 “嘿。你们今天这一个个是干吗?” 溪川盯着芷卉看了半晌,叹了口气从书包里掏出一本杂志摊在桌上,“这个,看来你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吧?” “诶?这是什么啊?”芷卉把杂志翻开。手却猛地僵住。 —x文xx杯作文竞赛初赛前五名佳作选登 第四个名字,是自己再熟悉不过的—柳溪川。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行将溺死的人,会伸手去抓住身边一切看得见看不见的东西,有时是藤蔓,有时是荆棘,有时,只是一根漂在水面的水草而已。 错以为已经得救,其实只不过多了个陪葬之物。 甚至比从没有出现过希望还要可悲。 几天前还在因“终于超过了你”而欢呼雀跃。结果却是— 老师说,我搞错了。 初赛就被淘汰的人不是你而是我。 怎么可能是“搞错”这么简单? 芷卉“啪”一声将杂志丢在饭桌上,碗被震得颤动两下。父母面面相觑,过半天仰起头来看向显然是火冒三丈的女儿。 “发什么神经啊?”母亲终于有了反应。 “这是怎么回事?是你们俩谁做的?!” “怎么跟父母讲话的?想死了你这小孩!”母亲皱着眉厉声喝道。 一旁的父亲沉默地拿起杂志看,片刻后把书重新放在桌上,语调满不在意,“噢,原来是作文竞赛的事啊。” 母亲一愣,也抓过杂志看了一眼,理直气壮地说道:“哦哟,我当什么事咧。你不是说这个有加分么?是我去找的老师。” “你们怎么可以这样做!”女生情绪失控,泪水在眼眶里转。 “你不要那么死脑筋!就是因为你这样上次才差点拿不到推荐表!你不搞这套别人照样会搞这套!”母亲动了气,用力一推,正好把女生眼眶里的泪水震下来。 父亲叹了口气,“囡囡,我们也不想这样。但是为了你的前途着想……” 芷卉完全没有听进去,只喃喃地低头重复道:“……你们怎么可以这样。” “要是你像谢井原那样,我们用得着去找关系送钱?还不是你不用功!少在这里哭死号丧!看得人烦!要吃就吃不吃进去读书!”母亲赌气般地往嘴里塞进一大口饭。父亲一边使眼色一边在桌下踢来一脚。这么一下不但没让母亲制怒,反倒跟进一句:“我就不知道你有什么好哭的!给了你这么好的机会你不也还是没得奖么?” 女生眼神失焦地木然看过来,使劲咬着下唇。 “眼睛斜什么斜?怪你自己!成绩没人家好,初赛就被淘汰,给你机会复赛都拿不到奖,你还怪父母。父母给你铺的路还少?自己去反省!好意思斜眼!哼。” 父亲忙在一旁打圆场,“囡囡,快坐下来,吃饭。过去就过去了,不说了。”说罢扯着女儿的衣袖往下拽。 芷卉一转身,进了房间把门反锁起来。 11 情节该怎么继续? 屋外凌乱的敲门声瞬间变得疏离而遥远。一切声音和光线都断裂成碎屑。守卫自己的只有这一片透明的微咸的水域。 酝酿已久的怨恨咬破一个决口爆发出来,却又羞赧得无法发出任何声音。嘴唇被咬得发白,隐忍到寂静如入眠。 像一只被瞬间翻转的容器,情绪哗啦哗啦流泻出来。在那沉积已久的繁密的感觉里,我不喜欢你,我讨厌你,我嫉妒你…… 最终指向了一个最高级别的终点—我恨你。 从来没有人比我更恨你。 从来没有人比你更让我恨。 从来没有人让我变得因怨恨而可悲。 —还不是你不用功? —成绩没人家好。 —初赛就被淘汰。 —给你机会复赛都拿不到奖。 连我最亲的人都说出这样令我无法承载的言语。 因为你的存在,让我变得不是我。灵魂抽丝剥茧,只剩下身体里带毒的血液。微妙地触发了我每一寸的敏感与纤弱,抛弃一切初衷,付出一切代价,想要超过你。 幻境破灭那一秒,恨不得你死去的念想在我心里疯狂地肆虐。 我所有的挣扎所有的努力,原来只不过是一场往绝路上的无谓的堆叠。 情节该怎么继续?我唯有继续朝你微笑,与你谈笑,扮演一位同窗密友应有的表情。而在只属于我的黑暗洞穴里,碾碎每一寸骨骼,打湿每一寸肌肤,放纵每一份致命的恨意。 是的。打从心底,我恨你。 恨不得你死去。 12 如果那佳作只是篇没价值的八股文,芷卉也许可以稍微释怀。可偏偏却是精彩得令人不得不颔首臣服的杂文。 那么必然的,恨意又累叠一点。 13 f大的自主招生考试这一天恰好是芷卉的生日。可以变得很隆重也可以轻描淡写一笔带过。原本倘若在学校里,凭着好人缘倒是可以收到一大堆礼物。 但是非常不巧地撞上了考试,且是如此重要的考试。生日那回事就变得又轻又薄,随便一阵风就吹走了。 考场设在f大附中,与f大校园仅一街之隔。是母亲特地请了假开车陪同到达考场的。算算时间尚早,去f大里面逛了一圈。 由于天气里那股浓重的凉,大多数树上的叶子都落光了,深灰色背景下张扬着枯枝的剪影。 新闻学院的楼挺漂亮,学校最中心处又新造起一幢,不特别高,结结实实的四方体,却很有味道。有些欧式风格,威严里流露大气。面前是广阔的空地,不知是不是被阻拦了,总之没看见横七竖八乱停的车。 芷卉的脸贴着车窗,高大的树木和楼房沿着宽阔的路迅速向后席卷而去。 后来兴致起了,横穿过f大,再往郊区开了一段,新校区就展开在眼前。非常壮观。 一望无际的草坪上,几栋方方正正的欧式建筑像积木一样散落。 据说p大百年校庆时造了个大讲堂,颇引以为豪了好几年,全校上至领导下至学生不厌其烦地向外界吹嘘“真正的建筑”“经典中的经典”什么的。如今f大新校区悄无声息埋头苦干地一口气造起七八幢类似的,不知p大的人做何感想。 母亲伸手往建筑群一指,“听说马上完工了,新一届的外语学院就要搬进来。我劝你还是不要学什么新闻,好好学一门外语才实在。” 芷卉未置可否,脑子里其实在想别的事。 记得高二时一位毕业前关系不错的学长回学校看老师,在走廊里碰见。芷卉打趣道:“不把女朋友也一起带回来么?” “哪有女朋友?” “上大学都快一年了连个女朋友都混不到,不行啊你。” “那可怪不得我。我们那整个校区只有软件一个学院。出门一天,不要说女的,就是连人都难得碰见半个。” 想到这不禁笑出声来。莫非f大想把几个分校区全部发展成和尚校区和尼姑校区不成? 母亲听见笑声奇怪地扫过一眼。芷卉立刻收敛了表情。 14 考完英语后突然困倦,也许是因为题目没什么难度,至少对芷卉来说是的。 先前各式各样的紧张—铅笔削了七只、橡皮带了三块、中性笔特地去买7元一支的日本货—终于失去了着陆点,轻飘飘地散尽飞远。 芷卉趴在桌上打起盹。过了一会又再次紧张起来,下面还有自己不太擅长的一门。 文具已经不需要重新准备,不搞出点动作来心里又悬得慌。去上厕所吧—这也算一种表现紧张和缓解紧张的方式。 只可惜和自己有相同反应的人太多了。 女厕所的队伍已经排到楼梯口,芷卉在不前不后的位置,卡在门框里,半天动不了一下。有几个等不及已经奔向对面的男厕所去解决,反锁起门,任凭后来的男生们怎么在外面“哭喊”也死守着刚夺取的阵地。 芷卉看着发笑。优秀的男女生比例已经达到这样不均衡的地步,相当的阴盛阳衰啊。 忽然身边发起一阵骚动,几个站在门外的女生无一例外昂首挺胸起来做淑女状,让人好生奇怪。芷卉好奇地往门外移动了一小步,探出头去。 楼梯上逆光往下走来的男生,视线散漫地游弋在别的地方,却不自觉地让这边所有的女生都脊背僵直了起来。 像谢井原这样的男生,头脑好得无懈可击,少言寡语不爱与人交往,即使外出考试也会把圣华的深色立领制服穿得整齐挺括,眼神总是冷的并且失焦,很少让人感到是在注视着自己。时常莫名其妙就背上了一个尖锐冷漠的评语。 但是,这样的人,却走到哪里都是人群的焦点,这样的存在,让他无论再怎样刻意与他人保持距离,也总会让女生们在他经过时心事沉重得连神色都不自然起来。 芷卉正犹豫着要不要开口打个招呼,毕竟排队等厕所的行为比较猥琐。视线却猛地折过来,不知是受了什么感召。 一瞬间,芷卉情不自禁往后退一步,往门里缩去,甚至还想举起手挡在面前。但终究是躲不过了。 “原来你在这里啊。”男生奇怪的表情像是松了口气。 “诶?你在找我么?” “我,没、没有啊。”更奇怪的不从容。 “你在哪个考场?” “我么?在205。你呢?” “我在307。”走出一个女生,芷卉前面空出了一段距离。 男生察觉到周围目光有些异样,露了一点浅笑,“你是要进去,还是换个地方说话?” 芷卉窘了片刻,答:“走吧。” 双方都在心里暗自纳闷。 井原无法理解的是,不想上厕所的女生却居然有排队等厕所的嗜好? 芷卉无法理解的是,考场明明在下面一层楼的男生为什么从楼上走了下来? 各怀心事地走出一段后,先听见男生的声音:“其实,我是在找你啊。” “哈?” “呐,”男生郑重地转过身,换出了与平常的清冷凛冽相反的温暖表情,“生日快乐。” “呀?你知道啊?” “我可是能代替你填个人资料报名表的人哪,什么不知道?”语调颇为自得。 “嗯,想起来了。呵呵,有点感动啊。居然还记得。” “别感动得太早,”男生笑着将手一摊,“我可没准备礼物。”好像有几分歉意。 “哼,也没指望。”女生佯装大度地挥了挥手,“就欠着吧。” “哈啊?”歉意瞬间蒸发。 “反正你欠我的多了去了。还有一顿哈根达斯吧?” “呵,有你这种女生!居然还脸皮厚到要礼物。” “你才知道我脸皮厚啊?被敲诈了不是?”愈发放肆地摆出夸张的无赖表情。 虽然谢井原很想继续维持自己高山冻土层的冷漠威严,但终于还是在女生可爱的表演中笑出声来。不自觉地伸出手揉了揉女生头顶柔软的短发,直到感到周围的空气已经冷到结了冰,才在对方早已换成错愕茫然的表情中意识到,这是从来没有过的动作吧? 敢断言自打谢井原出生起就没有拉拉女生胳膊摸摸女生头发这种暧昧的动作。那么,现在这叫—神经错乱了么? “呃—不早了,考试就要开始了。回去吧。”男生尴尬地出了声。 芷卉头一低,飞快地朝考场的方向逃走了。脸红的瞬间剪影遗留在男生眼里。 星星只有和星星相聚,才能照亮夜空。 无法期待星星与沙砾会有交汇的轨迹。一个在天,一个却深潜水底。 墨色头发眼神冷冽的少年和长发短裙笑颜纯善的少女牵着手,在冬日含混灰暗的背景中浓烈地脱颖而出,人潮湮没不了。像一幅童话的插图。甚至让人不忍心就此翻过。 第9章 1 文科综合的题目有些难。笔摔断两支,鼻尖冒出微小的汗珠。 最后一题是根据大段的《海国图志》原文节选回答问题。看了三遍,芷卉依旧是茫然的。交卷前匆忙写下答案,刚一交卷就骂自己猪脑,居然写出“外国列强只是虚张声势外强中干不足为惧”。魏源爷爷泉下有知也会号啕大哭。 顺人流机械地走到校门口时,才开始安慰自己,英语考得很不错,应该也算“师夷长技以制夷”活学活用了。所以,魏源老爷爷您可以瞑目了。 换出轻松的表情,来接她的母亲问情况如何,也答着:“不错啊。”轻松的语气让母亲顿时安下心来,气氛也愉快了不少。 说是在家烧了一桌好菜要好好慰劳一下,有点过于隆重了。因为“不错才有鬼”,所以受到优待也觉得有愧。芷卉讪笑着上了车。 有那么一瞬间想起井原应该也考完了。在汹涌的人潮里搜寻半天,连母亲说话都漏听了好几句,终于是没再看到。自己这个考场放得较晚,踩着人浪的最末点回沙滩。 如果就这样放弃了,埋下头,侧过脸回应母亲的喋喋不休,就不会在后来受到意外的伤害。冥冥中在车辆转弯时受了什么指引朝路边抛去目光,也许是许久以前就在宿命里写明的意外。就像从130车上跳下被谁撞倒,就像被小偷堵在巷口又被谁拯救,就像在楼梯口一抬头看见谁的眼神在四处寻找。 不想看到。 却又看到。 除此之外,别无他法。这一定是写在宿命里的意外。 逐渐模糊的视线里,井原和溪川牵着手走过街角。 2 星星只有和星星相聚,才能照亮夜空。 无法期待星星与沙砾会有交汇的轨迹。一个在天,一个却深潜水底。 墨色头发眼神冷冽的少年和长发短裙笑颜纯善的少女牵着手,在冬日含混灰暗的背景中浓烈地脱颖而出,人潮湮没不了。像一幅童话的插图。甚至让人不忍心就此翻过。 那么,这就是所谓的“看着她走向你,那幅画面多美丽”么? 那么,“还不够温柔优雅成熟懂事”的我在你心里的什么位置呢? 伸出手摸摸头,只是类似对晚辈的爱怜。 而手牵手,才是适合于情侣的亲密。 这点我早该知道。我早该想到啊。 彼此之间,一寸距离。我只记得了满怀的温暖,却忘记冬日整个世界泛滥的冷空气。以至于从幻境抽身的一刻,被冻僵得连哭泣都做不到,连泪都流不下来。 这个黄昏在我的脸上蒙上久远无法逝去的尘埃,而你们在落日的余晖中行走成漫长的空镜。 我心里唱着《很爱很爱你》的挽歌。 —如果吹蜡烛前许愿能灵验,那么,你还能把喜欢我作为生日礼物吗? 3 “唉。有必要么?”弯过街角,远离泛滥的人潮,男生抽出手回过身面朝女生。 “……” “你啊,死要面子。”语气中有点无奈的责怪,“还想在以前同学面前维持完美?” “……” “其实也用不着。他们,”指了指远处喧嚣的人群,“也许很快就不记得你了。谁会维持那么久的关注?谁会在意在校门口跌倒的人是不是你?谁会怀疑身穿圣华校服的人—” “新旬。”女生闷声一句低语截断了男生的排比,“刚才新旬在后面。” “啊?夏新旬么?”出乎意料。其实也只怪自己智商没运用到那个范畴。f大的自主招生夏新旬没参加才是不正常吧? “不知道有没有认出我。” “不太可能吧。就你这样—早改变了刘海发型,穿着圣华校服衰得扑街,又(伪装成)有圣华的男友。就算他敢想也不敢认。” 女生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拼命点头认同。 “只可惜我啊—” “哈?怎么?” “你怎么不想想刚才那一路有多少圣华的学生啊?还多半是a班的同僚。” “那又怎样?”脸上换出“难道你还想叫我为你的声誉负责”的不屑。 “不怎样,和你那么在乎夏新旬的原因一样。” 对话间白气飘浮起来。沉默的时间长到足够它们一点点化开散尽。 “可我,是喜欢新旬啊。” 女生一字一顿地咬清整句话,似有些落寞,却又坚定得不可逆转。 那的确是有必要了。 “我知道。” 所以呢? 没有半点起伏的声音在空气中氤氲。男生的脸转向马路,被一晃而过的车灯打出梦幻般的色彩,一瞬间后又归于沉寂,湮没在浅灰的暮色里。 没了下文。 许久,溪川才终于会意,“扑哧”一声笑出来,“说话真不怕绕断肠子么?你这种腼腆到自虐的家伙还不如咬舌自尽算了。” “哼哼。彼此彼此。”男生视线仍没转回来,冷笑两声,扬手招下了出租车。 “追女生你还是多向我家新旬学习吧。呵呵。”一边打趣一边爬进后座。 “再厉害还不是只追到你这样的?”男生坐进前座。 “什么意思啊?”后视镜里看见女生故意沉下的脸。 “夏新旬虽然可以算是劲敌,不过在这方面眼光比我差多了啊。” “啊你个头!就冲你这句话我也不帮你。你自己等着咬舌吧。” 女生白了他一眼,侧过脸对明显在观看相声演出的司机说道:“开车。” 红色的“空车牌”被翻下来,熄灭了。 4 这是一所办学不到十年的学校。 建筑和绿化都是全市最好。学校里种的树,大多即使在冬天也不会变得光秃秃。白寥寥的灯光下,漆黑斑驳的树影依然倒映在课桌上,形成了一点灰暗墨绿的色泽。 写字时手僵硬,字体勉强维持端正,数字和数字之间的距离不好掌控,一个不留神就重叠到一起。男生半垂着眼,侧脸的折线在浅色的头发根部坚定地折断,隐没在恍惚的视线里。 这里一点,那里一点,无数小细节堆叠,看得让毕业班稳重的女生们都各怀心事。 这样的男生。 在听见“夏新旬,有人找”的叫声后从习题卷上抬起头来,看见了倚在教室门边的另一位—对手,也可以说是另一个自己。 “谢井原?”在走近的过程中露出了一些诧异的神色。 对方点了点头。 “有事么?” 即使一个孤傲到态度有些恶劣,而另一个平易近人得像拥抱般的温柔。 即使一个发色墨黑,而另一个有大众情人般的栗色头发。 依然逃不开“一个是天才,另一个,也是天才”的定义。 这样两个人站在一起。 绝不会像两个普通的少年那样,可以随意地相互打趣玩闹。每说一句话都必须经过完备的思索,每做一件事都像是早有预谋。每一句话里都充满了挑战的意思,那么像“一个特地到另一个的学校里会面”这种反常的事,意味着什么呢? 早已过了放学时间,天色换上黑暗。暖黄的路灯亮起来。只有在阳明这种寄宿制学校里,教室才依旧灯火通明。夏新旬从白炽灯光的笼罩下走进漆黑的夜幕里,深色的制服融了进去,深色的眉眼也似乎一点点化开,神情平淡地望向对方,等待着一个合理的回答。 刨去家里离阳明高中近的便利条件“顺便过来”不说,此刻的谢井原自己都觉得自己有点莫名其妙。上高三以来最大的长进似乎就是多管闲事。眼下又是一桩。 思考了半晌该怎么开口,最后还是选择了最安全保守的方案,“柳溪川想必你没忘吧?她现在是我的前桌。” 像“其实是前桌的同桌”这种拐了弯的关系就不必强调了吧? “……哦。”语气中有点不甘占了下风的成分,“那么,她还好吧?” “不太好。” “什么?” “你知道她为什么会转学么?” “……”夏新旬不做声,脸上又露出少见的不服气。 “夏天时因为脚手架坍塌受伤了,你是在场的。” “嗯?不是腿骨折么?为了这个转学?” “不止腿骨折。她,”手指了指脑袋,“这里也受伤了。” “哈啊?你说什么?”新旬无法再维持更多一点从容。 只沉默了两秒,声控的壁灯就无情地灭了下去。 “她到底怎么了?!” 壁灯重新亮起在男生失控的喊声中,井原突然觉得有些刺眼。 “虽然我本该保守秘密,但是把实情告诉她最在乎的人,应该是可以被原谅的吧。” 5 阳明中学分明就是一个话题中学,相比起来有百年校史的圣华中学校风实在是太正了。 事情一扯到阳明,就一定会变出几百万个与事实背离(且乍听之下都具有真实可信度)的版本。关于所谓的“夏新旬、柳溪川、谢井原的三角劈腿之恋”已经让无数八卦女心潮澎湃起来。 版本一:柳溪川转学后移情别恋,却对原男友心怀愧疚。谢井原冲到阳明恳请夏新旬主动把柳溪川让给自己。夏新旬怒火中烧又冲到圣华去对柳溪川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终于力挽狂澜让美少女重新回到自己的怀抱。欧耶! —可信度99。9%。优势:非常具有发展成言情小说的潜质。劣势:貌似在哪里看过……你确定自己不是琼瑶阿姨的著作读多了么? 版本二:柳溪川在两个黄金男生间难以取舍,谢井原来到阳明主动要求决斗,夏新旬积极响应前往圣华迎战。最终夏新旬以微弱优势获胜,抱得美人归。锵锵锵锵! —可信度95%。优势:该题材在吸引八卦女的同时居然也吸引了一些热血八卦男。劣势:为什么总觉得是在cosy网络游戏? 版本三:柳溪川凭着自己的不败魅力迷惑了两大帅哥。谢井原濒临崩溃来到阳明寻找夏新旬恳谈,夏新旬为表诚意前往圣华回访。最终……两人同时发现柳溪川并不是自己的最爱,而对方才是自己最重要的人。从此携手前往xx山放羊,过上了幸福的生活。全剧终。 —可信度……不可估。优势:现在美少年的禁忌之恋貌似很流行啊。劣势:要说那两个只见过三次面的家伙有感情基础实在也太扯啦。 再怎么说也不过分,那三位主角的光辉的确太夺目。一个是阳明中学学生会主席,一个是全市闻名的圣华中学理科天才,另一个是阳明中学前校花(“前校花么?那现在校花是……”“她之后还有谁敢自称校花?”)兼高考文科状元的重量级候选人。 那么,到底哪一种版本才是真实的呢?无论怎样,三方中任何一方受伤出局都会引发无数粉丝死于心脏麻痹哦。 6 真相回放一— 秋本悠领完数学竞赛奖状走出办公室门,正撞见同样来取奖状的谢井原,二话不说板着脸把男生扯住,“喂。那天……” “嗯?”感到有些莫名其妙。 “自主招生考试那天,你和柳溪川是怎么回事啊?”语气微怒。 男生怔了一秒,立刻明白过来对方指的是什么。但考虑到此事说来话长,似乎三言两语道不清楚,只好随便应付着,“就那么回事啊。你觉得是怎么回事就是怎么回事吧。” “说绕口令啊?!我问你,那芷卉怎么办?” “……” “喂,你别做始乱终弃的陈世美啊。” “你说得也太难听了点吧!” “谢井原你终于来了啊!”两人的对话被许杨高调的“呼唤”打断,或者说,许杨终于及时出现无意间拯救了水深火热中的男生。 秋本悠只好愤愤地看着对方进了办公室。 真相回放二— 逆着圣华中学放学人潮的,是一个身形颀长挺拔的少年,穿着和周围人截然不同的制服,惹得已经走出校门的女生们也纷纷回头张望。 其中却有一个人一见之下就埋下头仓皇逃开。眼尖的少年一眼就发现了,上前扯住她的胳膊。 “溪川。” “唔—唔,是你么……哦,我赶着回家……” “不会是故意躲着我吧?”少年脸上露出一点坏笑。 “怎、怎么会。”虽这么说,脚步还是因底气不足慢下来。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事哦—”尾音故意地被拖长。 “我……能有什么事啊。哎呀,我赶着回家啦。”女生重新埋下头加快步伐。 “谢井原可是什么都告诉我了。” “什!么!”听到这种说法,女生猛地站定回头,一抬头却恰巧撞上正低头看着自己的男生的某个敏感部位。“啊。”像触电一样分开,即使那个吻像羽毛一样轻,却依旧叫女生脸红起来。 男生先是一愣,随即坏坏地微笑着,飞快地重新把女生拉进怀里,这次是故意地吻了上去。 于是,圣华中学五点半钟放学的同学们有幸目睹了第二天疯传整个学校的“特大头条”。 女生红着脸努力地推开男生,一口气才喘出来,“流氓啊!” “嗯,你才知道么?”男生下巴敛出一道干脆的线条,笑容令人不忍苛责,“呐,我很想你。” 真相回放三— “知道么,昨天下午放学的时候柳溪川在校门口和一个外校男生kiss啊!”云萱神神秘秘地转头向谢井原。 “哦?是么?那很好啊,”男生站起来正有事朝外走去,“真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啊。”步伐略快了一些,以至于身后的女生没听见这后面一句“夏新旬这家伙还有两下嘛,连那种非人类也能降服。” “诶?这么说……谢井原这么轻易就认输放弃啦?到底是什么高人把他都给降住了?”云萱万般感慨道。过了一会儿又转头朝向京芷卉,“你知道是谁么?”却发现自己正在对空气说话,那女生已经不知何时也不在了。有点自讨没趣,云萱无聊地咧咧嘴作罢了。 不过,所谓“谢井原在决斗中落败”的谣言大概多半出于此。 7 自主招生考试的结果据说会在周五公布。上f大官网可以查询加分情况。 星期四放学时。一向是k班最活跃的三角地,今日却反而因芷卉的过度紧张而沉闷起来。 “放心啦,不会有事的。”同桌的女生体贴地拍着芷卉的肩安慰道。 芷卉惨淡地笑笑,“那是对你而言。” “至少也会有5分加分吧,凡事要往好的方向想。” “也不一定,上届我认识的一个学长就没有考到加分。” “哦?有这种事?” 芷卉如临大敌地点点头,仿佛没考到加分的是自己。 “呐,对自己有点信心吧。”井原在后座插嘴。 “嗯?你今天还好意思说话了?”溪川声音挑高了些。 男生有点茫然地从书本上抬起头看向她。 “我还没找你算账呢。你跟他瞎说了些什么啊?”话题突然发生了偏移。 过了好半天才弄明白“他”的所指,男生似笑非笑,“句句属实啊。” “可是……叫你保密不要说的啊!” “我也是为了你好。你们俩那样难受不难受?” 芷卉置身话题之外一头雾水。 溪川横了他一眼,“哼,那么我也为了你好……芷卉啊,你知道么,谢井原这个家伙他—呜—” 男生不由分说地在关键时刻捂上了溪川的嘴。 不管初衷如何,为了什么,总之这个动作还是芷卉不可忍受的亲昵。女生原本心情就糟糕,这下脸上险些挂不住,指甲掐进皮肤里,一阵尖锐的疼痛。忍了好一会儿才能重新自如地运用正常语气,“没什么事的话我先回家了。” 望着芷卉远去的背影,溪川终于用尽全力把男生的手扳开,大声喘了几口气,回头怒目道:“你还是不是男人啊?干吗不说出来?” “……我哪有夏新旬那么有魄力?倒是你—感觉怎样—恋爱,然后,kiss?” 免不了话没说完就被脸红的女生一拳捶上肩。 8 周五。 芷卉请了病假没去学校。非要硬撑到上午九点官网上公布成绩。 父母也都请了假守在家里,虽然老爸刻意地讲着冷笑话活跃气氛,但依然改变不了屋里快要凝结成块的紧张氛围。 八点五十。招生网上突然人数骤增。 八点五十五。页面突然打不开了,任凭芷卉怎么刷屏,一直无情地显示着“该页面无法显示”。 九点整。依然“该页面无法显示”。 九点二十。终于打开了页面,却登陆不上,显示“系统繁忙,请稍候登陆”。 九点五十。几乎快泄气了。嘴里却还不甘地骂着:“什么宽带啊,我们家这是窄带吧?” 十点一刻。成功登陆。招生网上却显示:“信息尚未录入。” 彻底被f大打败了!芷卉泄了气瘫坐在沙发里不吭声。简直就是浪费感情嘛!搞得大家这么紧张,说不定那群懒教授连考卷都还没改好。 中午已经坐下来吃饭,心思全挂在网上,刚吃了没两口就听见家里门铃响了,红色的特快专递。 芷卉心不在焉地签收了撕开,是打印的公文,头脑昏昏地看了两眼,突然发现落款是f大招生办公室。全身汗毛顿时倒竖,一股燥热感像针刺进皮肤。 又看了两遍,心悬半空,完全理解不了在写些什么,只在最后捕捉到“20分加分”的字眼时终于一口气松下来,险些虚脱。 虽然没有被虚拟录取,但也已经是加分中的最高一档了。 室内的气温仿佛开始回暖。 晚上,芷卉打了个电话给邵茹,汇报考了20分加分,顺便也得知谢井原果然不出所料被直录了,而柳溪川—据邵茹称“非常意外”—“居然”“只”考了20分加分。 听到这种说法顿时喜悦减半。 为什么在老师的眼里,自己加了20分算“不错”。而柳溪川加了20分要用“意外”“居然”“只”这种遗憾的词汇来形容呢? 9 一场考试,从十七岁走向了十八岁。 无论从什么角度看都是成长。 眉眼随年龄增长而清晰,长成身材颀长的少女模样。短发蓄过了肩,越来越长,不经染烫的墨黑发色,愈发地吸引目光。在这渐渐成长的过程中,数不尽的细节在突转,像光线原本该以直线传播,却不知在哪个转角被生硬地弯折,脱离了原来的轨迹,奔跑成了如今的方向。 时光越来越漫长,换个切面观看,却又急速变成以前自己所不熟悉的景象。 祸福未卜,喜忧参半。 10 周六全年级分层次补课。 中午不少学生翻墙出去吃饭,溪川二话不说地跟着往上爬,被芷卉红着脸揪下来,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男生们,压低声音说:“走光了。” 溪川茫然地挠挠头。完全没意识到穿裙子的弊端。 “还是去找邵茹开出门条吧。” “应该行不通吧?” “试一试才知道嘛。” 结果,在两个女生软磨硬泡下,邵茹终于妥协,“看在你们俩都拿到最高加分的份上就开给你们吧。不过下午上课不要迟到。” 黄色的出门条上写下了柳溪川和京芷卉的名字,后面是长长的空白。理由又是事假,有机可趁。于是刚回到教室就被女生们包围了。 转眼间请事假的就变成了柳溪川、京芷卉、沙杏久、云萱、文樱。 “字迹模仿能力很强嘛!”云萱崇拜得冒出星星眼。 “那当然。我是学谁像谁……”芷卉刚一开始得意就被沙杏久在一旁冷冷地打断,“走了吧。小心等下走路时因为重力太小而飘向火星。” 芷卉朝她做了个鬼脸果然没再自吹。 出门后讨论去哪里吃饭。 “没记错的话,文樱家在马路对面有公寓吧。”云萱满脸堆笑地跳过来勾住文樱的脖子。 “啊,是。” “那就先找那里落脚吧。” “诶?文樱家有很多套房子么?”溪川好奇。 “她家是巨富你不知道啊。”杏久还是冷冰冰的表情和声音。 芷卉的注意力却被别的东西吸引了,“留下疤痕了啊?” “诶?”杏久一愣。 “额头上。”芷卉所指之处,刘海后面隐隐绰绰露出淡粉色的一道伤疤。众人都沉默下来。 “是啊。留疤了。”杏久满不在乎地答着,不自觉地看向身边的文樱。 “哎,只要江寒同学不在意就没什么了哦。”云萱毫无觉悟地继续打趣。 “嗯。他不会在意。”杏久答。伸手拦下了出租车。 在大家猛往车里钻的过程中,杏久清晰地听见文樱在自己耳畔发出的微弱声音—“对不起。” 杏久没说话,拉着文樱的手捏紧了一些。 也就在前两天,已经拆了线回来上课的杏久和江寒一起坐在实验楼的台阶上吃外卖。男生盯着女生额头看了半天,说:“留下疤了。” “对。退不掉的,你要有心理准备啊。” “呵呵。我倒无所谓啊。就算你被硫酸泼毁容了我也不会在意的。” “你少诅咒我。”女生往嘴里塞进一大口饭,白了他一眼。 “说到硫酸我倒是被泼过诶。” 女生瞪圆了眼睛抬起头来。 男生扯过自己的冬季校服,指着上面一个大洞说到:“高一的时候做‘黑面包实验’,前座的阿京猛转身不小心扫翻了我们桌上的硫酸。” “……只能说你平时人品没攒够。”杏久表情冷漠地重新低下头去埋头苦吃。 “哎,你很没同情心啊。哈利波特。” “你说谁哈利波特!” “是有点像。啊啊啊……不要打,饭要翻掉了。”男生之后突然正色起来,“为什么要那么帮文樱?” “……” “就算不会留下疤痕也至少要很长时间来消退,为什么会为了文樱这么做?” “……我早就下决心要保护她。”女生手中的筷子突然停了下来。 “呀,文樱你一个人住在这里没回家么?”云萱一进门就咋呼起来。 “怎么这么问?”杏久察觉到文樱脸上闪过的一丝不自然。 “电脑啊,”云萱像侦探发现了蛛丝马迹一样得意地往书房指去,“都没有关,还在屏保呢。” “呃……这是……我今天早上上课前过来拿了点东西。” 显然不是。杏久四下看,这完全不像是没人住的空房。女生的内衣还搭在卧室的椅子上。垃圾桶里有很新的麦当劳早餐外带袋。 杏久沉默地看着文樱的背影,听见她说:“我就叫必胜客了哦。” “可怜?那种富家大小姐可怜,你完全不知道世界行情吧?”江寒立刻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家里有钱是一回事,但其实可怜是另一回事。” “我理解不了。” “她爸爸去世了你知道的。” “不是还有妈妈么?”男生没心没肺地往嘴里塞了口菜。 “但如果仅有的妈妈还要和人分享呢?” “什么……意思?” “妈妈再婚后又有了新的孩子。那么,大小姐就变成一个完整家庭。” “那倒也是,她有弟弟妹妹了么?” “是弟弟。” 文樱去找必胜客的外送电话。杏久在电脑前坐下。 不仅仅是电脑没关还在屏保,连宽带都还连着忘了断。 明明很难过,却总要装作幸福。 连住在家里也觉得尴尬的“大小姐”,还不如彻底搬出来承认自己是个出局的边缘人。 呐。文樱。不要在心里哭。我会保护你,十年二十年以后都是一样,在全世界人眼里无足轻重的你,在我心里依然是比自己更重要的人。 11 周一。升旗仪式。 学生们挤在一起吐白气。前排的一伙女生在热烈地讨论着娱乐圈八卦,声音越来越响,站在队尾的邵茹最后终于忍不住,上前轻拍了她们几下。耳廓里就只剩下喇叭里重重叠叠的国旗下讲话的声音。新上任的学生会主席又聒噪又啰唆,硬是让全体学生在寒风中瑟瑟抖了半小时,无疑也被暗骂了千百遍。 芷卉站在排头举班牌,没有屏障,脸被吹得生疼,正想尽办法往衣领里缩,听见隔壁班第一排两个女生在聊天,注意力不由自主被吸引了过去。 “……全年级只有谢井原考到了直录。” “柳溪川没有么?” “没有,好可惜啊,大概是因为文科比较难。” “她都没考到那其他人还有什么指望啊。” “k班京芷卉不也很厉害么。” “她呀,比柳溪川差远了。没竞争力的。” “啊,自主考这么难,说不定今年连高考都会比较难。” “是哦。” …… 芷卉把脸转向另一边,强迫自己不再去听。 一宣布“升旗仪式到此结束”,学生们立刻在操场上“自主解散”,迈开冻僵的双腿一窝蜂往教学楼奔去。溪川等芷卉换了班牌一起往回走,k班的人已经早就跑光了。 a班因为站在离教学楼最远的方阵,所以是整个高三年级的队尾,也早没了整齐的队伍,零零散散地以星云状前移。 溪川和芷卉跟在最后。上楼时转过一个弯,前几步的秋本悠看见了后面的芷卉,笑着停了下来,之后就一直保持和芷卉并排聊天的状态。溪川倒是高上去两个台阶。 “也是加了20分么?” “是啊,哪有直录的水平?真要像谢井原那样用功我也受不了。” “呵呵,不用管他,他不在地球人的范畴之内。”秋本悠笑着一摊手。 “不过被录取了,这下彻底放松了。真羡慕啊。” “那他这几天在干什么?” “还在上课啊,不过有时被老师拉到教务处去帮忙输入全年级高考报名材料,比原来还辛苦。” “他现在……”秋本悠说着突然脸色一变。 芷卉刚察觉就听见侧面传来一声奇怪的动静,转头去看,只见什么东西飞快地从眼前晃过,芷卉下意识地伸手去拉,才立刻反应过来,是溪川踩空了台阶重心不稳险些掉下去。 —她呀,比柳溪川差远了。没竞争力的。 你那么强。 为什么要在这里? 可以在光晕氤氲的舞台上,可以在漆黑发亮的钢琴前,可以在作文竞赛的领奖台上,可以在尘埃轻扬的黑板前,可以在夕阳中和他走成浪漫唯美的长镜。可以在教室中,可以在操场上,可以在办公室,可以在走廊里。你有那么多地方可以去,你在每一处都坦然地受着赞扬。 可是,你为什么要落在我手上? 要知道,她们说,我比你差远了呢。 也许只迟疑了两秒,布料就从手中急速地抽出,指尖被磨擦得生疼,芷卉定在台阶上,眼睁睁看见脸色煞白的女生像被置身于慢镜中掉了下去。动作在眼中被分解成半秒一格,直到人群全部朝下面聚拢,惊呼声喧闹成暴涨而来的洪水。 芷卉愣愣地站在原地,亲历了一切,目睹了一切,一动没动。 手心里疯狂地渗出一层汗。在冬日楼梯上斜切进来的微薄阳光里无可挽回地瞬时成冰。 原本该大快人心,为什么望着纸团消失的那个小树丛,会感觉一把刻刀正伸向心脏,画出了令人绝望的痕迹? 为什么会掩面而泣? —柳溪川,拥有了一切的你,请尝尝“放弃”的滋味吧。 第10章 秋本悠毫不避讳地展开手里的“成绩测评表”,“考成正弦函数了。”说完还笑,挺不在乎的。 芷卉一看,也跟着笑起来,“跟我一样呢,难兄难弟。”也摊开了手里的测评表。 两张成绩排名走势图,曲线像正弦函数一样大起大落。不同的是最后一个端点,秋本悠的停在了波峰,而芷卉的停在波谷。 男生挠了挠头,腼腆地笑着说:“我就不掏出来刺激你们了。呵呵。” 1 高三的班委即使再像摆设,但关键时刻还是会被班主任叫到办公室,以“身为班委的你们”为开头分配些任务。 领了期末考试成绩单的最后一天,芷卉跟在井原身后慢慢走到校外,身边匆忙跑过的学生们无一不满脸带着“终于解放”的喜庆。 就在刚才,两人还神色凝重地站在办公室邵茹面前。 “身为班委的你们代替全班同学去探望一下柳溪川吧?” 没有任何理由推辞。 如果可以完全置身度外,也许芷卉反而能更坦然热情地接受这个任务。可换成“是我没有拉住她”的现实前提,再表现得积极倒显得有些做作。 真可笑呢。 为什么自己会变得这样虚伪? 心里嫉妒她也好,恨她也好,都只是“内部消化”的小心思,从没想过要怎么害她。究竟是如何走向这样恶毒的一步,自己也没意识到。 如果真的恨她到了这个地步,那么又为什么装作善良去探望受伤的她? 假设她摔下去,不止负伤而是就这样“顺从民意”地死去,那么自己这种行为是算过失杀人还是故意杀人?自己的心理是将欢呼雀跃还是追悔莫及? “呀,芷卉井原?”身后不远处响起的女生声音打断了芷卉的思绪。 转过头去,原来是秋本悠。 此时井原也已经转过身停在了前面两步开外,“你啊?考得怎样?” 秋本悠毫不避讳地展开手里的“成绩测评表”,“考成正弦函数了。”说完还笑,挺不在乎的。 芷卉一看,也跟着笑起来,“跟我一样呢,难兄难弟。”也摊开了手里的测评表。 两张成绩排名走势图,曲线像正弦函数一样大起大落。不同的是最后一个端点,秋本悠的停在了波峰,而芷卉的停在波谷。 男生挠了挠头,腼腆地笑着说:“我就不掏出来刺激你们了。呵呵。” “你站在这里已经很刺激我们了。”秋本悠笑得更深一些,“你们这是……一起回家么?” “喂,乱说什么。我们奉命去看望柳溪川而已。” “哦?她现在怎么样了?” “去了才知道啊。” “我也想去。” “哈啊?” “带我去嘛。”女生皱着小脸央求道。 “呃,受不了你。那就一起去吧。” “这样才对。好歹人家也是在我们a班的队列里发生的意外。身为a班的班长我……” “行了行了,这种白烂宣言留着待会儿当着人家面去说。”男生无奈地转过身往前继续走。 “其实我怀疑,”秋本悠的脸色一下子严肃起来,“那不是意外。” “嗯?”芷卉还没明白过来。 男生倒是反应很快地回了头。 “……我是说,柳溪川摔下去,不是个意外。”一字一顿地表述。 芷卉一惊,全身血液顿时凝固了。 只是脑子里想着其他的事,手不自觉地有点松开。 只是被想着的那些事恰恰让手不自觉地有点松开。 只是因为想着的事而生出的情绪让手有点松开了。 只是这样,仅仅是这样而已。 如果时间倒流的话,也许根本不会以现在的方式发展。邪恶的念头明明是转瞬即逝,却决定了现实的存在。 秋本悠,你发现了一切么? “柳溪川和我们班的人,曾经有过节么?” 听见秋本悠短暂沉默后重新开口,芷卉先是一愣,随即心中某一块塌陷了下去。脸上恢复了血色。 “没有吧。她不认识什么人。” 始终在一旁沉默着前行的男生却突然开了口,“蒋璃算么?” 秋本悠突然猛地定住脚步,眼睛睁圆,“果然是这样!” “诶?这样是怎样?”芷卉怯声问道。 “太可怕了。”也许是目睹了一切才有的感叹。 所谓的一切也只是自以为的一切,至于芷卉心里微扬的尘埃,还是没有被发现吧。 “当时所有人都在往上冲,走在柳溪川前面的同学却突然停下来,甚至还倒退了一个台阶,使溪川撞上去重心不稳摔倒。我当时就觉得奇怪了。那个人,是蒋璃没错。溪川怎么惹到她了?” “这……说来话长。”井原答。 “……蒋璃根本就是有精神病!”芷卉义愤填膺。 毕竟,在她看来,“恶意相撞”和“松开”有很大区别。至少在找到比自己更恶毒的人之后,心理压力缓解了不少。即使这和“杀人犯与变态杀人狂”一样差异甚小。 2 “谁啊?”屋里传来好听的女声。 芷卉看了看井原,使了个眼色让他别出声,应道:“我们是溪川的同学,来看看她。” 防盗门“啪”的一声打开了,门后出现年轻女生的脸。是柳溪川的姐姐。 近在咫尺的回忆。当急救室外被吓得脸色惨白的芷卉得知溪川只是一条腿骨折而已,终于恢复了神志。一同将溪川送往医院的秋本悠和江寒始终在旁安慰,还以为是芷卉与溪川感情笃深。 当日溪川的父母都正好出差。接到通知赶来的是穿着阳明校服的她姐姐柳洛川。 这位姐姐的记性不错,芷卉和秋本悠都还记得,目光在两人脸上停留半秒,就露出“认得你们”的友好笑容。 即使和善友好,也不是柳溪川那种方式。身为双胞胎姐姐的洛川在长相上几乎没有和溪川的共同点,虽然也能算是漂亮女生,但身材比溪川高挑,长得挺大家闺秀却完全没有溪川的聪明机灵,眉眼间一看就知道。 柳洛川把目光移向井原,看来还没有迟钝到分不清江寒和井原的长相,眉头疑惑地抬高了一点。 芷卉解释说:“这是我们班团支书。老师让来的。” 女生脸上随即恢复释然,笑着把三人让进去,“进来吧。” 父母似乎上班去了。几个人进到里屋,溪川的状态大大超出了正常人对病人的想象。 女生穿着睡衣披头散发地靠在床上,抱着巨大的一本《米娜》时尚杂志在看,除了脚上还打着石膏这一点,完全没有一个“高三的”“病患”理应具备的自我认识。听到有人进来,迷茫的脸从书后抬出来,双方愣了三秒钟,集体性的无声立刻被溪川高分贝的“啊啊啊啊,怎么不打招呼就进来了!”打破。 这个场面难道用“令人汗颜”来形容就够了吗? 3 “我们天天在学校做《龙门专题》那种书,你天天在家里看《米娜》这种书。怎么看你都是因祸得福啊。”芷卉装出愤愤不平的样子。 溪川一边笑一边抓过梳子梳头。 “不过也没好日子过了。这是邵茹让我带给你的。” 溪川好奇地朝井原从书包里掏出的东西看去,立刻感到缺氧窒息,“一个寒假要做这么多试卷?你计算过时间上的可行性么?” 井原面无表情地陈述:“算过,存在建立在从睁眼到闭眼的努力上的可行性。” “算了吧,我放弃。”溪川“被打败”地一挥手。 洛川笑着收起溪川乱扔在床上的书,“她呀,从小就是‘开学前一天发动全家给她补暑假作业的樱桃小丸子’。” “我们班作业还要多呢。”秋本悠手指着自己书包插话道,“看那个体积就知道。我就不拿出来了,免得待会儿塞不回去。” “这也是好事,”洛川说,“我们学校比你们学校松多了,所以高考升学率也相应地不及圣华。” 被溪川斜了一眼抢白道:“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吧。” 走出门,是最深最深的冬季。谁都知道过了年万物就要奇迹般地复苏,寄托了太多太美好的希望。芷卉却心无波澜,没有仔细观察过生活的人,因为不知道那些绿意会在四月还是五月疯长出来,摸不清一个确切的时间,所以也无所谓期待。 不管期待与否,眼下依然是道路曲折,树影斑驳。 虽说放了假比上学时压力小,但由于期末的全区统考自己没有考好,在家也没什么好气氛可以享受。每天和同学们在一起,苦是苦,可也有小快乐。尤其是一回头,就能看见自己喜欢的人,哪怕他低着头,垂着眼睑,不说话,也好。 距离过年不剩几天了,却依然没什么节日气氛。父母为了让自己安心读书,连亲戚间的串门都省略了。甚至连电话,也突然有意识似的少了许多。 等到父母上班去出了门,芷卉的心里好像猛地被掏空了,特别想拿起电话打给谁说说话。却又想不到合适的人。云萱?似乎话说不到一起去。秋本悠?分班后毕竟生疏了很多。柳溪川? 还能再提及她的名字吗? 嫉妒还是愧疚,算计还是想念?那么多针锋相对的情绪织成矛盾的网,束紧了一切思维。 要说真正认识的开始,到现在也不过四五个月,却因为天天在一起形影不离变得熟识,突然拆开像从自己身上割了块肉去。 就这样,写字到一半时突然停笔,寂寞得心悸,抓起电话不由自主地想起柳溪川,挣扎半晌又搁回去,烦躁地起身在屋里来回转,没头苍蝇一样,还自我辩解说是“活动筋骨”,转过几圈再坐回写字台前,也没有心思再写下去,拿出小说来看,又想到“全区统考的惨败”内疚起来,重新拿起笔再写,写到一半又停住。 循环往复。时间像是走进了怪圈,不仅缓慢,而且捋不顺。 给自己定下的计划表,第一天总是完成得很好。日子越过越颓废,不知欠了自己多少帐。不能去想,不能去计算,因为明知已经变成了无底洞。看不见摸不着的黑暗。 晚上学习到很晚,连母亲也心疼得三番五次来催去睡觉,可是真正效率只有自己知道,晚上之所以要熬夜,是为了缓解“白天都在屋里浪费时间”的罪恶感。 有时候深夜,母亲会披着衣服轻轻掩上主卧室的门,来有微弱灯光的房间坐在芷卉身边,摸着她的头说:“你已经很努力了,早点睡吧。” 芷卉不看她,上了发条似的继续写,仿佛没听到。能感觉到,这话的情绪不是真正的体谅,而只是忏悔。 拿到期末成绩单的时候,母亲一耳光甩过来。无处可躲,无处可逃。 “我们辛辛苦苦供你读书……” 这样的开头对芷卉没有丝毫说服力,心里想着:难道我读书不辛苦? 不可否认,人的智商的确有高低。我已经很努力很努力,却还是比不过躺在家看时尚杂志的人。 一向最亲密最温柔最和蔼的人,居然有一天因为一张走势扭曲的图纸向你咆哮责骂,一扬手甩出耳光,留下的指印鲜明地张扬在脸上,疼痛刻在心里。 最后的必定迎来的那场考试,让自己的世界下起了一场漫天大雪,覆盖了单纯的美好的无辜的一切。 心脏被委屈的血液涨满了。 明明我在其他任何方面都不比柳溪川逊色。 明明我始终是个公认的好孩子。 为什么非要在如此无奈的衡量标准下输得惨败? 辩解的口张了张,终究是没有说出任何话,倔强地没掉下一滴眼泪,转头看向窗外。漆黑的夜空中正爆出世纪公园燃放的焰火,心却相反地熄灭了。 几年以后,也许无需几年只要一年,也许无需一年只要转眼,母亲就会后悔。现在看来果然如此。 没有谁真正能做到恶毒的地步,也没有谁真正能达到记恨的程度。而被逼无奈每个人都不幸福,也让别人跟着不幸福。 高三就是这样。没什么例外。 4 大年初一。芷卉被鞭炮声震醒,爬起来去客厅喝水。发现父母都不在家。奇怪了片刻,才想起昨天他们说过要去龙华寺烧头炷香祈祷芷卉能考好。 这些黑的白的正的邪的科学的迷信的都来了。 如果能变成两个脑细胞去帮她读书,父母也会赴汤蹈火地去变。 想着有些可笑。 更可笑的是云萱的父母。 几天前,接到云萱打来的电话,聊了一会儿,说:“我妈给我找了个算命先生算了一卦。被骗了300块钱还一直在说‘太灵了太灵了’。没救了。” “那算命的怎么说?” “你听了绝对会晕倒。为保证考生安全我还是不说了。” 芷卉笑着把话筒换到另一边耳朵,嗔怪着:“少卖关子。我知道你很想说。” “他跟我妈说‘你女儿的成绩啊,那就像黄浦江的水,时高时低’。我妈当即激动不已,握着那骗子的手狂说‘对啊对啊说得太准了’!” “不会吧?连谢井原这种人都总是在150和149之间时高时低地徘徊呢!谁不是这样?” “显然一当上考生家长,智商就变低了。” 5 烧香向神明祈求。 占卜预知凶吉。 我们的命运被谁决定着,我们的轨迹延伸向什么地方。 为什么要去相信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 这世上,一定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是我视而不见的,是我痛心疾首想要刻意忽略的。 6 大年初六,一直窝在家里的宅女终于被母亲以“整天不出门小心头上长霉菌出来”的理由打发去买点料酒,“顺便可以散散步”。 芷卉灰头土脸地嘟囔了一路:“你有见过有人拎着两瓶酒还能悠闲地散步么?”突然想起谢井原,拎着四瓶农夫山泉桶装水在星期天的早晨“悠闲地散步”的谢井原。 还是忍不住想笑,这么说来,看美少年的光辉形象破碎也是很kuso的一件事。 可是想起井原,却又难免想起溪川,神色一下子凝重起来。 也就在刚才,被母亲问到“有零钱么”的时候,自己回答“钱包里有”的时候,在书包里翻找钱包的时候突然看见的那样东西,让因为时光风化而逐渐忘却棱角圆润起来的心霎时出现了新的裂纹。 自己的书包里,藏着属于别人的东西。 柳溪川的f大加分签约书。 享受f大加分的学生,必须签下这份协议,保证高考时不能填报提前录取的零志愿,并且把f大报在第一志愿。 “如果不签约的话,就不能享受加分哦,所以这么重要的事情千万不能忘了。哦,对了,你和谢井原去看柳溪川顺便把她的带给她。”邵茹的温柔语气缠绕在耳畔。 结果,这么重要的事,果然还是被自己忘记了。 不能忘掉的事,总是无意间忘记。而妄想不记得的事情,却总在眼前扰。 夕阳下唯美的男生和女生的侧影,牵在一起的手。 像插进心脏的一把匕首,无论是抽出、停留还是继续深入都会换来新一轮锥心的疼痛。 如果我没有遇见你,没有那么匆忙地跳下车,没有被骑单车的你撞伤…… 那么,现在的我是不是会快乐一些? 如果我没有遇见你,没有抬起头看见转学到我们班的你,没有好心地向摔倒的你伸出手…… 那么,现在的我是不是会更快乐一些? 如果我能够勇敢一些,决绝一些,执著一些,就不会无奈地放手。 可是那就不是我了。 就像谁的成绩都“像黄浦江的水,时高时低”,我相信世界上的每一个人每一件事都是必然如此,如果时光倒流,也许可以改变细节,却无法改变命运。 所以,没有如果。 以至于现在出现了“想起他就立刻联想到你”的心理,在我看来也是种可悲的必然。 我很难过,却不得不接受。 芷卉的思绪再回到现实的时候,已经红了眼眶。冷空气冻得眼睛干涩,流不出泪来。脚踩在尚未打扫干净满地的烟花屑上,发出“簌簌”的声音。刚下过冬雨,那些碎屑还没干透,把鞋子濡湿了,脚尖冰凉。 从拎着酒的自己身边跑过的一群小孩子,几个男孩和一个女孩,疯疯癫癫一路嬉笑着咋呼过去,好像在争夺什么东西。不知为什么吸引了芷卉的注意,甚至停下来转身看着他们。 “给我啦!” “是我的,这是我的。” “啊,明明是我的还给我。” “你还是还给他吧。” “是我捡到就是我的!” 一大堆嘈杂的声音响起来,分不清谁是谁的。突然,唯一的那个女孩号啕大哭起来,除了这种声音,其他都静了下去。整条路的安静衬托着这种尖锐的刺耳。中间还夹杂着默然的集体中某一个低得近似自言自语的声音“早说了叫你还给她了”。先知般与年龄不符的语气。 过了半晌,灰着脸的男孩把手里的东西递了出去,芷卉揉揉眼睛想看清,但距离太远视线又被另一个孩子挡住变成徒劳。只听见他说:“你们女的真麻烦,只会哭,给你啦,拿去啦,还要不要嘛!”女孩接过去立刻破涕为笑,不一会儿就恢复高兴和大家一起开心地跑远了。 就这么轻易地解决。 非常非常幸福,不是么? 可是,你长大之后呢?你会遇上被人抢走的东西拿不回来的情况么?你会遇上对方不会因为你难过你哭就大方地把东西还给你的情况么?你会遇见你在乎的人么?你会遇见你喜欢的人么?你会遇见让你想永远挽留他的人么?如果被抢走,怎么办? 你会不会预料到将来的某一天,当你的哭泣不管用的时候。 嫉妒。欺骗。陷害。伪装。这些都会变成你不得不使出的手段,为了留住你最想遇见的人。 你能想象么? 非常非常可悲,是吧? —请还给我吧。 7 “……她刚才明明说though和although还是有区别的啦。”女生好像在愤慨着什么。 “在这句里面是没有的,所以说两个答案都可以。”男生语调是平稳的。 如果在想着某人的时候突然耳边响起那个人的声音,那么多半会以为是幻听。如果在想着某两个人的时候突然同时听见那两个人的声音,那么就很有可能是精神分裂了。 自以为精神分裂的芷卉摇着头自嘲地笑笑,从入神观察“小朋友们抢东西”的情景剧中回过神来,转身便当场石化。 手里拿着一张考卷的男生。 脚上打着石膏,一只手还勾着男生胳膊的女生。 都是自己熟悉的面孔。只有两个礼拜没见,却总觉得眉目间都发生了微妙的变化,究竟不同在哪里,又无法细究。 总之,眼见为实。 难道还能怀疑自己这是精神错乱了么? “呀,芷卉!”溪川又惊又喜地叫出来。 有点迟钝的男生这才从印着“though”和“although”考点的试卷上抬起头看向面前拎着酒瓶的女生。 芷卉尴尬地笑了笑,“你们,怎么在这里?” “嗯……我们到庄秦家补习英语。你是……家住在这里么?” “是啊。真巧。” “唉你英语那么好都完全用不着补习,有点浪费资源啊。” 半天才明白柳溪川的话,芷卉笑笑,“我在这儿住了三年都不知道跟自己的英语老师同一个小区。很后知后觉。……你的腿,现在怎么样了?” “好着呢,去跳高都能打破世界纪录啦!” 一直沉默的男生突然把脸转回来插嘴:“那你还拉着我干吗?” “因为你长得帅啊!贵公子。” 男生冷着脸轻哼一声,“一点都不好笑。” 芷卉却依然在笑,而且笑意加深了一些,“看你也不像痊愈的样子,我也扶着你吧。是要去车站么?”说着就走上前。 “不用了,你回家吧。我没事。你们这两个家伙一边一个搀着我我可受不起。”说着松开了井原的胳膊,往前单腿跳了几步,回过头开心地说,“我这样都可以了。” “还是让……”芷卉的话说了一半就卡在了喉咙里。 比声音速度更快的是动作,男生重新扶住了女生的手肘,面无表情地说:“别逞强了。” 8 女的说:“我想你。”? 男的说:“我爱你,你知道我比爱我自己更爱你。” 芷卉的水杯僵在唇边,忍不住往电视的方向望去。韩剧看得正投入的母亲听见饮水机“咕咚咕咚”冒泡泡的声音转过头来,“呀,囡囡要喝水干吗不叫妈妈?怎么自己跑出来了?” 芷卉回过神,“坐累了,站起来活动一下。” “嗯,也好。要坐下来看看电视么?” 现在是流行“怀柔政策”么?芷卉有点冒汗地摆了摆手端着水杯迫不及待地跑回房间。 “咕咚—啪”身后再次响起饮水机发出的古怪声音。 芷卉却在母亲视线不及的玄关停下了脚步。杯子里的水因为惯性晃出了一点,洒在木质地板上。 我爱你。我想你。 请不要这样千篇一律泛滥成灾了,纵使再浪漫再朴实再发自内心再情意绵绵,也总会有点二手货或多手货的感觉吧?难道连表白都可以这样不动脑筋随随便便? 谁该庆幸,又是谁的不幸,他不是那样懒惰或愚蠢的少年。 冬日雨后初晴的日光里,少年垂下眼,上前一步扶住毫无分寸的少女,面无表情地,缓慢眨了一下眼,动作像被分解成慢镜,一格一格地跳动,让人心弦紧绷担心会突然搁浅在哪里。最终,还是连贯在一起,光线从哪里涌来?奔向哪里?为什么错了方向直刺进眼中,瞳仁被硌得酸胀微疼? 泛滥过来的言语,走着单一的低沉的毫无波澜的直线,不是“我爱你”,也不是“我想你”,而是,“别逞强了”。 无限温柔的声音。 明明似曾相识,却没有勇气回忆初遇在哪里。 拥抱时男生身上清新的肥皂味,眼帘下衬衫肩线处细密的针脚,明明是夏末秋初,却感到周遭花香四溢,草种飞扬。时间和空间的齿轮错了位,卡在了定格的一瞬。身体被他紧紧贴在胸口。心脏被温暖的血液包裹起来。思绪抽丝剥茧延伸向无限远。 以为会永远记得,如今却不敢想起。 宽容的,温和的,真实的,清晰的声音。 —没事了。 清晰的,真实的,温和的,宽容的声音。 —别逞强了。 温暖的话只有对于一贯冷淡的人而言才弥足珍贵。还以为是绝对零度,事实上却离“-273”这个数字极远极远。 如今的我只能站在一段距离之外无能为力强装笑颜,挥着手说着“那你们一路小心,再见”,看着你们渐行渐远,渐渐不见。那样的距离已经长到不再重要,那样的温度我已经感受不到。 “啪”的一声,水洒在地板上。 立刻又传来“啪”一声。 不是从被紧紧握稳的杯子里漫出的水迹。是从我的眼里,是从我的心里。 9 “囡囡你怎么又边听音乐边做题啊?”送水果进来的母亲看见女儿耳朵里塞着的mp3耳线立即不满起来。 “哦,不听了。”芷卉疲惫地把mp3往旁边一扔。 已经做好了“恶战一场”的准备、连“做数学又不是写作文根本不需要听歌找灵感”这种说辞都备齐了的母亲突然像目标消失似的反而不自在起来。过了一会儿,脸上才换出“女儿终于让人省心了”的欣慰笑容轻轻掩上门出去了。 女生暗自抱怨着,mp3里的歌多久没换了?连“我爱的人,不是我的爱人”这种老掉牙的歌还没删掉。烦人。重新整理好情绪低下头看向手中的证明题时,彻底因为刚才走神的成果愣住了,最后一步— 又∵arctanc=3/4 ∴所求角的正弦值为柳溪川我恨你 高一时看过一个电影,叫《灵异第六感》。里面那个心理学家一直不知道自己是鬼魂,还尽心尽责地帮助具有见鬼超能力的孩子走出恐惧,一直非常得意一个方法:在纸上随心所欲写下的是自己的心声,也许连你自己都意识不到的心灵极深处的声音。 最后的真相大白是他看见自己无意识写下的字迹: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当时看过的反应是:这结局好离奇。 那么,当“所求角的正弦值为柳溪川我恨你”莫名其妙出现在眼前时,还能遥遥事不关己地笑着说“这答案好离奇”么? 10 寒假已经接近尾声。 虽然口口声声说入了春,家里的空调还在没日没夜地吐着暖气。是芷卉不喜欢的一种暖,脸总被弄得通红通红地发烫。整个人晕晕乎乎。 因为坐久了,两条腿明显有变胖的趋势,芷卉可不想经历一场高考直接从美少女转型为肥少女,所以做完数学准备做英语时就放下笔,在客厅里转起圈来。这一做法没遭到反对,被认为是“适当放松”而亮了绿灯。 正掉头,听见门铃响,忙着去开门,原来是下楼拿报纸杂志的母亲。 芷卉瞅了一眼母亲手中自己订的杂志,现在已经不是适合看这种小说类杂志的时候了吧? 反倒是母亲坐在沙发上随手翻起来。 “呀,囡囡,柳溪川这个名字像在哪里见过。”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芷卉没慢下步伐,继续在屋里绕圈,“不就是上次你跑去学校帮我抢了人家作文竞赛名额的那个么?怎么就忘了。” “哈?她真是你们班的?” “嗯,有什么不对?” “她很强么?” “……还好啦。有时……比我……强……一点点。” “为什么k班也有这么好的学生?” “这就叫好啦?你直接把谢井原忽略不计了么?” “对啊,谢井原也是,为什么你们这种烂班反而卧虎藏龙?” “……你怎么突然问起她来?” “这里写着‘圣华中学柳溪川’,是她么?还是同名的?”手指着杂志。 “诶?哪里?”芷卉几乎是以“扑”和“夺”的姿势把母亲手中那本杂志弄到手的。 而周遭的空气,也在杂志展在眼前的那一秒,结成了冰。 第x届xx杯全国xxx作文大赛一等奖名单 a组 柳溪川上海市圣华中学 11 “感谢你老姐我吧?上次你复赛还是我推着轮椅送你去的!” “得了吧,别提那轮椅。直接让大家误以为我是‘身残志坚的先进少年’,我几世英名都毁于一旦啊。” 携功邀赏者被恩将仇报者的白眼横得火冒三丈,“喂喂喂,有点良心吧。” “谢谢你啦,姐姐大人。” “这还差不多。话说你难道不打个电话给同学分享一下快乐庆贺一下吗?” “……我跟这里的同学又不熟。” “呀,以前在阳明那么风光,现在在圣华混不开了吗?人缘差到这种地步?” “……” “嗯?” “谁说我人缘差我只是不记得电话号码……芷卉家的电话……我想想……是多少来着?” 12 “应该是她吧。”女生以极低的声调一字一顿地说道。 “有加分么?这个奖?”母亲还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女儿情绪已低落下去。 “可能有。”转身回了房间。 “那为什么你没参加啊?”—被关在房门外的声音。 前一脚刚走进房间,立刻就听到电话铃响在外面—为了让芷卉专心学习连房间里的分机电话线都被拔掉了,有点草木皆兵的感觉。 母亲在外面喊:“芷卉,找你的!” 稳定了一下情绪重整旗鼓出去,“谁啊?” “说是你同学。” 不会是谢井原吧? “喂?” “芷卉么?我是溪川。” 愣了半拍,指甲已经不由自主地掐进皮肤里。 “嗯。我是。” 13 远景— 写着“柳溪川我恨你”的地方,被盖上了厚厚的白色修正液,白与最上面一层黑色的笔迹形成了鲜明反差,这还不够。 为了不被人觉察,连反面的这个位置也被涂上了修正液。 完全看不见了。 完全无法猜测了。 让人松了口气,掩饰得很好,自己心里最阴暗的那个斜面被削平,可以完全不用担心被人发现了。可是,你有没有想过,这并不是没有瑕疵的考卷啊,那两团白色的补丁是比一行字迹更加鲜明更加醒目的存在。忽视不了。 也许恰恰是它们,在异常得意地向人招着手— 我在这里。 也可能别人注意不到,也可能注意到了却无从猜测。可是你忘了么?最心知肚明的人,不是别人而是你自己。你一直看得见,你一直都知道它们掩盖的是什么。 这是你眼里渐渐模糊,想故意视而不见的远景。 漂移调焦。 眼下是再清晰不过的近景。 自己手中厚度与硬度都不容忽视的白色纸张,黑色的字密密麻麻,有着不容忽视的存在感。然而跳脱进入你这一小方视界的仅仅是那几个字— 柳溪川 加分20分 请于x年x月x日之前将此协议书快递回f大招生办公室,否则将视为自动放弃。 足够明确的表述。“否则将视为自动放弃”。 “放”字覆盖上“否”字,重叠在一起,其他字在视线中变形,扭曲。揉捏成团状,就再也看不见它们。即使依然存在于世界的某个角落,那也已经和我,已经和你,无关了。 芷卉的嘴角牵起了一个得意的线条,推开了窗,把这蜷缩成一小团的纸张用力抛出,它在这个世界最后的意义就是划破了天际,形成一道优美的哀伤的弧度。 原本该大快人心,为什么望着纸团消失的那个小树丛,会感觉一把刻刀正伸向心脏,划出了令人绝望的痕迹? 为什么会掩面而泣? —柳溪川,拥有了一切的你,请尝尝“放弃”的滋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