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界线》 序 言 【日界线】 荒唐可笑的是那虚度的悲苦的时间 伸展在这之前和之后 【我】 我所看见的花却逐渐全都凋谢了 我所唱过的歌却逐渐全都淡忘了 我所听过的故事逐渐全成了传说 我所触及的真实也逐渐全成了记忆 我和你重逢却再也无法证明它们的存在 甚至无法证明它们曾经存在过 告诉我怎样才能笑得开怀 【你】 你在我眼里是怎样的人? 比你在自己眼里是怎样的人还要明确清晰 你根本意识不到自己眨眨眼睛哪里的心跳就忽的紊乱了节律 你是这样的人只是你自己不知道 我却全部看在眼里一直看着你 你不是特别美丽特别漂亮的女孩子可就是有股没道理的自信 想让目光离开你是一件太难的事情 【时间】 从日界线至日界线 周而复始 时间多么神秘 它给你的逃亡无限宽广 而又终将带你回到原点去寻找那些一度失落的温暖过往 第一话 原以为时间是一条长长的直线,贯穿脚下伫立的地方,向前急驰而去。直到很久以后才发觉真相并非如此。 365天4小时58分56秒。地球绕太阳一周。 27天7小时43分11秒。月球绕地球一周。 23小时56分4秒。地球自转一周。 日复一日,从180度经线回到180度经线,循环中划出完满的弧度—— 时间是圆形的。 甬道将至尽头,可能性只剩下一种,应该就是最后那间教室。 开学第一天,四处喧嚣得像口滚着沸水的锅。 教室后门溢出笑闹声,其中一个夏树觉得熟悉。但时间洇成雾气笼罩记忆,最关键的线头匿在其中,理不出。 经过时,向门里匆匆瞥去一眼。 大片白光从对面窗外奔涌过来迷了眼,什么也没看清。 年级组长兼班主任终于停下来,回转身面向夏树:“你在这儿等一下。” “这儿”的所指,红色的教室门上嵌着金色班牌—— 二年(a)班。 夏树乖巧地点点头,倚墙而立。老师推门进去,吵嚷的室内顿时静了不少。女生把书包的部分重量分给墙壁,一边勾着头神游外太空,一边无意识地用脚后跟蹭着墙根。 面前一个人经过,影子在夏树脸上晃了一晃。 近在耳畔的女声喊着“报告”。 教室里传来老师“进来吧”的应答。 等她抬起头看,视野被墙壁切去大半,留在教室外的只剩下对方被气流扬起的发尾。 声音,谈不上甜美,却有种独特魅力,尾音比一般人拖长半拍,又不过分发嗲。 头发,应该很长,浅浅的琥珀色。 那瞬间从门边飘出的气息,非常的,恬淡清新。 从小到大,几乎每个班都有那么一两个班花级的人物,相貌未必是殊色,偏是有种气质,让人忍不住多看两眼。笑容异常温暖,也足够和悦、开朗,却给人下一秒就会落泪的感觉,说不出好在哪里,却使每个和她相处的人感到舒心。 无论如何,最终这种女生总会成为全班甚至全年级大部分男生的梦中情人。 夏树一心想着刚才喊报告的女生,以至于教室里再次传来老师“……给大家介绍一位转学来的新同学”的引荐词时,没能立刻反应过来走进去。 独自在门外发了呆,意外造成“千呼万唤始出来”的登场,但并没有什么惊艳效果。 夏树,瘦脸颊,寡薄嘴唇,齐着下颏的短发。 毫无让人眼前一亮的特质。 自我介绍也稀松平常:“我叫夏树。夏天的夏,树木的树。以后将和大家一起学习……”说话和呼吸两件事不好协调。声音重心不稳地悬浮半空上下打颤。 这还不止,话说了一半,突然像录音放送卡了带,下文凭空消失。 结巴了吗?少数人有点好奇地再次看向她。 怪事。 瞳孔里像猛地亮起一盏灯,有种惊讶的辉芒喷薄而出。 静了两秒,连班主任也察觉到夏树自我介绍的戛然而止。 老师诧异地转头看看她,又循着她直愣愣的目光往教室后面望,却被更为动态的东西转移了注意。 也许是空调作用,教室里气流微动,某个座位下无声又缓慢地滚出一只篮球。 中年女老师威严地皱起眉,仍然慢吞吞却厉声地说:“程司,跟你说过多少遍,不要把篮球带进教室。”的确,自从某次大扫除时为了清除墙上的球印不得不大费周章地把墙壁重新粉刷了一遍之后,她就明确制定过这条班规。 不过男生们还总是明知故犯。 名叫程司的男生低头看看从自己脚边滚向过道的篮球,吐了吐舌头,嬉皮笑脸地把篮球拨回座位下。 班主任点点他:“再让我看见就直接没收了。现在你将功补过,帮新同学去物业部搬一套新的课桌椅回来。”但其实语气并没有那么认真,不是责备是嗔怪。 男生仗着老师的溺爱毫无悔悟意思,反倒还搞怪敬个礼:“遵命!” 绚烂的盛夏一点一滴在眼前铺展。 谁的视线落定在谁身上,谁的泪泛在眼眶。 谁的目光失去焦点,谁的微笑和谁重叠。 谁看不见谁灼热的眼神,听不见谁嬉笑的声音,全心全意只在乎你。 珍惜的过去和憧憬的未来,在这个瞬间,这个狭窄的空间,模糊了界线。许多年后,已经长大的你能不能明白,现在的我是以怎样的心情站在这里。 “真巧哈,没想到你转来和我同班了。”男生下楼的动作幅度大,每跨一步就三四个台阶。等他跳下楼梯转过身,女生还在半层楼以上,于是他仰头说。 对方主动搭讪,让夏树从深思中回过神。 “是呢。没想到。” 说完才反应过来。哦,竟然又碰见了这个人。无端地高兴了。 少女情怀是什么样?顾不得利弊得失,像一大群鸟儿扑腾翅膀齐声啾鸣,刹那间沸反盈天。 伫立于楼下的男生,日光把那张年轻朝气的脸寸寸打亮。周围教学楼散发着涂料新鲜气息的白色外墙将他卷进云淡风轻的纯净世界里。 视界里草坪的碧色、花的绯色、砖面的浅灰色、学校标志物的金色,他在其中。 无色的风把他的制服衬衫灌满。 心脏突然有了重量,陡然下沉,明明满眼都是明媚景象,却没来由地鼻子发酸。原本不带任何感**彩的校园终于在此刻让人有点想亲近想融入。 相隔仅仅四天的再遇见,稍微折损了巧合的魅力。 夏树刚到上海的那一天。虽然是炎热的夏季,但因为厚重的云层低低地罩在头顶,太阳还是“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状态。 清晨是湿冷湿冷的。 夏树慢吞吞地拖着大包小包从火车上爬下来,行动迟缓,终于阻塞了交通。 站在门口的列车员眉头微蹙,嘴里用上海话嘟嘟囔囔:“乡下人怎么这么多,烦也烦死了。”尽管明知被鄙视的人听不懂,依然底气不足声音小到无法辨别。 却还是像一把小刀插进了女生的耳廓。 偏偏,什么都听得懂。 女生头一低,耳根潮红,赌气似的猛一用劲,最大的一个箱子突然脱了手。 “啊!”幸好手在关键时刻扯住了身后的铁质扶手,人才没有失去重心一起跌下去。定下神抬起头,箱子已经擦过前面刚下车的那位乘客的脊背重重地摔在地上,晃了两下,终于躺着安分了。 女生微怔。等彻底回过神来,忍无可忍的列车员已经三下五除二帮她把所有行李拽下了车,躺在面前一小块水泥空地上的笨重大箱子,也被旁边突然伸来的一只手帮忙竖了起来。 是差点被砸到的那位乘客。 “对不起对不起……谢谢谢谢……”女生语无伦次地跳到前面去。终于交通顺畅,列车员松了口气。 “你——有人接吗?”好听的、年轻男生的声音。 诧异地抬头。 刚想说什么,就听见奶奶越来越近的“阿树、阿树”的叫声。慌忙中去拖箱子,却发现对方的手还一直搭在箱子上。 视线从指尖沿手背上凛冽的骨架蜿蜒,落定在手腕处一圈别致的木质手环上。 “哈!带了这么多东西呵!奶奶来拎。”又颤颤巍巍伸出一只苍老的手,使先前搭在箱子上犹豫着的那两只茫然地悬在了半空。 “还需要帮忙么?” 是问她的,女生回过神,慌忙回答:“哦,不用不用。” 女生清晰地听见那句“那么,再见了”,迟疑了两秒才抬头,却发现对方已经混入漫涌的人潮中,再也辨别不出。她只能定定地望着左手方向,尽最大努力从远远近近的灰黑色块中企图层析出与众不同的亮彩。 “认识吗?”奶奶的目光也被牵去了与孙女相同的方向。 “欸?”惊醒后回头,女士迷茫地把目光从漫无边际的远收向咫尺之内的近。 “和那个孩子认识吗?” “哦。不认识呢!是同车的乘客,帮忙扶了扶箱子。”记得当时是这么定义的。 发生在十七岁夏天的最初相遇。 原以为只是与十三亿分之一的人碰巧擦肩而过,转身就会相忘于人海。却没想到日后的交集会像盛夏的爬山虎一般肆意蔓延开来,成为维系,成为羁绊。 平淡无奇的同车经历,因为之后又遇见谁而变得不同寻常。 夏树的生活从来不缺少奇迹。 幸福的,不幸的,都是无力抗争的奇迹。 悠扬的下课铃回荡在校园上空。应该是早自修结束了。当一声大喊劈头盖脸而下,出神的夏树结结实实地被吓了一大跳。 “阿司,帮我和小静去快客超市带两根绿豆冰!” 阿司是谁?小静又是谁?夏树有点发怵地抬起头,阔脸的女生形象倒是和之前的惊人嗓门相匹配。 这时,临窗又有几个学生探出身来追加点单:“我也要!” 同行的男生停住脚步朝上喊道:“到底几根?你们统计清楚嘛!” 隔了一会儿,阔脸女生报出准确数字:“12根!钱等下上来再给你。” “知道了!”男生说着继续往前走,在注意到夏树愣在身后时立刻又停下。 夏树跟上来:“你叫阿司?” “程司,方程的程,司是同学的同去掉第一笔那个‘司’。” “同学……那不就是司机的司么?”有谁会绕那么大一个弯扯上同学的同啊? 男生好像想到什么,兀自笑出声,朝夏树猛摆手:“那个啊,因为被人反问过‘奥斯特洛夫斯基的斯基么’,所以后来我就彻底放弃本身会引起歧义的词了。” “立刻就想到奥斯特洛夫斯基的人本身也是怪胎吧?”夏树是这么认为的。 “嗳……反正,平时大家都叫我‘阿司’。” “阿司!”立刻就付诸实行。 程司有点意外地侧头看她。 女生弯起了眼睛,淡淡地说:“开玩笑呢。” “真叫也没问题啊。” 可是,还不太熟吧…… 虽然夏树只有一个人,但圣华中学从来没有一个人单独的课桌,只有两人同桌的长条课桌。 料想程司一个人搬张桌子就够吃力,夏树才会跟来自己搬椅子,但眼下女生却只需拎着帮同学带的一塑料袋棒冰。 程司不费吹灰之力就随便抓了个别班的男生帮忙搬椅子。 人缘挺好。 夏树在心里暗下定义。 ……那么,就慢慢了解下去,直到熟悉。 课桌直接被摆在最后一排,与程司隔着两个座位。 因为没有同桌,所以离得最近的是相隔一条过道的那位男生。上课总在睡觉,对自己爱理不理。 深亚麻色头发,在阳光直射下显得近似金色,看不出是染的还是天生的。瘦高身材敛在校服里,衬衫的线条在手肘出折进阴影,某些细节让健康又英俊的气息从他每个毛孔里散发出来,而另一些,则依旧保持着低调的神秘藏匿在未知的那部分中。课间无意地一瞥,熟悉的手环——夏树清楚地记得程司有个一模一样的。 两个人是死党的关系么? 第二节下课铃响起后,广播里紧接着播放出运动员进行曲。要下楼做操吧。隔着过道的男生像弹簧一样从趴在桌上的姿势直接变换到站立姿势,和程司一起从后门出了教室。 夏树一边往课桌下推椅子,一边偷偷用余光扫过男生的桌面。 散乱地摊开在桌角的几本书中夹着封面上写有他名字的作业本。 “易风间。”夏树在心里默念,音节一蹙一顿,咒语一样,让心里好像突然嵌进了沙砾。 喧嚣涨满整个教室,浮躁与热情都异常丰沛,可默念咒语的某个女生却完全充耳不闻,陷进无人知晓的结界中。等到她回过神来,运动员进行曲已经停止了。 欸——怎么都没有人提醒她?身为同学可以这么冷漠吗? 怨不得别人。 夏树匆匆赶到楼下,有一瞬间迷失方向,找不到自己班级的方阵,幸好开学第一天不做操而是举行开学典礼,大家都直立于操场上听校长致辞,各班班长举着班牌站在最前面。 夏树找到组织后绕到了队尾。 前面一个人就是风间。 回想上午之前的几个课间,除了原本就有过一面之交的程司,没有一个人来主动和自己说话。课间,女生们多半两三个一起活动,进进出出笑闹着,对转校生的到来没有丝毫兴趣。 第一天就受到这种无形的孤立,夏树习以为常了。 开学典礼结束后在人潮中尤其感到孤单。 不被任何人理睬的夏树独自在楼下逛了两圈,也觉得索然寡味,教学楼是白色的,整个校园此刻看来更像个医院。 听见预备铃声大作,夏树急匆匆地跑回教室,不由自主地往一个方向望去,程司和风间都还没有回来。正准备回身去储物箱拿书,面前突然多出一只手,夏树抬起头。 “我说,”男生的眼镜反着两大块白光,让人有距离感,“不是教室长错地方就是你走错地方了。” “欸?”夏树有点错愕。 “你现在坐的是我的位子。”看不见眼睛的男生笑着指指身后的班牌,“二年b班。” “哈啊?”这才意识到问题的关键。 夏树窘得脸红,再多一秒也没停留,“噌——”的一声站起来飞奔回自己教室。老师已经站在讲台上,被气喘吁吁喊着“报告”的女生打断后面露愠色。夏树有不佳预感。 果然,在这节生命科学课的最后,五十多岁的老师从眼镜上方的缝隙看了看夏树,摆出一副傲慢的腔调走过来敲敲女生的课桌:“你在以前的学校年级排名多少?” 夏树朝教室一角扫了一眼,没有回答。 对方不需要答案。“转进来要做好年级垫底的心理准备啊。”笑腔听起来怎么都算不上善意。 夏树还是没做声。 “我还不知道你们?哼。搞个上海户口就想沾什么便宜。我老实告诉你,所谓高考优惠什么的只是考一般大学容易,但是要想考一流大学全世界都是一样难的。我们学校的学生就没有只想考一般学校的,所以你做好心理准备。”男人唾沫四溅地说了一大堆。 夏树依旧面无表情。 “明天我们可要摸底测试以前的课程了,要是复印不到笔记通宵复习的话,你就等着不及格吧。” 老师说完踱着方步踏着下课铃声出了门。 女生的手指在课桌下绞缠,指甲嵌进皮肤里,一点点尖锐的疼痛。 讨厌。讨厌老师鄙夷的冷嘲热讽。讨厌学生拒人千里的冰冷目光。 心理无法适应,到中午时已经体现为身体上的无法适应了。像是感冒的症状,头晕得要命。夏树的逃避心理终于咬破了一个决口,收拾书包准备回家。 “不舒服吗?要不要先去保健室开点药?”程司注意到女生苍白得异常的脸颊。 夏树往书包里扔文具的动作突然停下来,抬头看向站在自己面前的程司。神色融化在泛滥的日光中。 “那个,你能不能……” 女生还在迟疑着要不要开口,对方却已经猜到意图了:“生命科学笔记吗?” 点点头。 “我是很想帮你啦,可是……”男生两手一摊,“我自己都从不记笔记。要不我帮你问问别人。” 预计除了面前这男生之外,整个班级也找不到第二个愿意帮她的人。怎么说都是竞争对手,光看平时那些抵触的白眼都能了然。 夏树正犹豫是该对程司表示感谢,还是劝他别跟着白费力气,面前突然多出一本粉红色的本子。 将本子扔过来的风间解释道:“借你复印。” 夏树愣了愣。 “谢……” 女生的尾音被男生不带感**彩的答话截断:“不用谢我,不是我的。比我自己的全,你先用着吧。” 语气又那么冷冰冰。 夏树将本子捏在手里,不知所措。 程司翻开扉页确认了一下笔记本的所属,扯了扯夏树:“走,我带你去影印室。” 介意的却完全与生命科学课无关,而是这本明显不属于男生的粉红色本子。走在路上的夏树忍不住好奇心,对程司扬扬手中的笔记:“……是谁的?” “黎静颖的。坐第三排,等会儿可以指给你看。” “可是,没经过她本人同意就借用她的笔记不太好吧。”夏树停住脚步,愣在走廊中央。 程司脸上换上轻松的笑容:“没事的。她的东西就是我们的东西,可以随便用。” 夏树有点无法控制自己的失落神色:“你们……” 程司的目光在女生的脸上停了须臾,丝毫没注意到有何不妥,勾起嘴角大大咧咧地解释说:“风间和我跟她关系都挺铁,经常互相乱拿东西……呃,其实是我们经常乱拿她东西……嗯,这么说也不对,以后你就知道了,全班都经常乱拿她的东西,她不会生气的。总之,你放心好了。” “……哦。”半晌之后,喉咙里哼出无意义的短音,继续往前走去。手心里罩上一层潮湿的冰凉,像是,秋天的霜。 黎静颖。 这名字才刚在好奇的催化作用下在夏树心中发酵,后面一节语文课上,年轻可爱的女老师就点名让夏树见识了本尊:“我请个同学来念一下后面的选读课文……黎静颖。” 一个女生从第三排站起来,背影娉婷,有层次的琥珀色长发泛着光,垂向腰际。 刚开口读第一句,夏树就借着声音辨出是早晨从自己身边经过喊“报告”的那个女生。 柔软的声音像误触礁石的微澜,缓慢起伏着向四处氤氲。 “时间和晚钟埋葬了白天 乌云卷走了太阳 向日葵会转向我们吗? 铁线莲会纷披下来俯向我们吗? 卷须的小花枝头会抓住我们缠住我们吗? 冷冽的紫杉的手指会弯到我们身上吗? ……” 精准的抑扬顿挫,辅以她独特的声线,有种绵长的古典韵味,让人暗自钦羡。第一次觉得,听人读课文是种享受。 “……即使此时有尘埃飞扬 在绿叶丛中扬起了 孩子们吃吃的笑声……” 也明白了对方是什么角色。 有单薄的身形,轻柔和缓的声音。在程司的描述中又能获得“优等生”和“人缘好”这双重信息。 “……荒唐可笑的是那虚度的悲苦的时间 伸展在这之前和之后。” 这个时候,那个人在干吗? 不由自主去想,装作不经意地转过眼睛去看,从下到上,从右到左,眨一眨,定格住,也只能掠来几缕脸部轮廓的线条,太阳光泛泛地萦绕在旁。表情什么样?眼神什么样?都无从知晓。却怎么也不肯死心,移不开视线。 之后是体育活动课。黎静颖和好友在课间就动身去借器材,也注意到好友似乎想说什么,但没有催问,以她的个性憋不了很久。果然,还没出教室好友就以一副兴师问罪的口吻开战:“听说你把生命科学笔记借给那个转学来的女的去复印了?” 黎静颖露出一点惊讶的表情,但立刻就释然:“可能是阿司给她的吧,你没见么?好几个课间她都和阿司走在一起。” “是之前就认识的么?怎么以前没听阿司说起过这号人物。” “刚才我好奇,问过阿司了,说是旅游时曾经在车站见过,也就这一面之交。” 女生将一堆课本放回教室后的储物箱里,换上运动鞋。钥匙转过两圈,扯了扯赵玫示意她往外走,接着说:“你对她有什么不满意?” “你不觉得她很贱么?” 黎静颖波澜不惊的目光扫过赵玫义愤填膺的脸:“我能理解你,我们这个团结亲密的小圈子突然有外人插进来,我也有点不舒服。不过那女孩看起来好像还挺老实善良的……” “善良?”干脆地打断,“你没听说吗?她一早就对程司讲我坏话了。什么‘很吵没教养’之类的,说起来我就生气,我一贯就这么大大咧咧的,要她评头论足!” “是么?”脚步稍稍放慢,“真难想象她是个这么会生事的人。” “俗话说‘人不可貌相’,可我妈总说:‘人就得貌相,要不然面相学是怎么来的?’这回我是信了。你没觉得那女人看起来就很……讨嫌么?” “可别这么捕风捉影。她说你坏话的事,你听谁说的?不会是谣言吧?”顿了顿,黎静颖转身向体育用品保管室里探头说, “您好,我想借一副羽毛拍一个羽毛球。” “你看你看,你也讨厌,总是相信别人不信我!我干吗要编这种瞎话。”女生气鼓了脸,愤愤地伸手接过球拍。 “我只是觉得不要随便怀疑一个人嘛。” “王婷跑来告诉我,姚小言从他们身边经过时亲耳听见的。王婷那么正直的人,如果姚小言没亲口说,她哪会无端乱传?然后我又继续追问姚小言,她果然发誓说她听见了。而且后来上课前我跟高瑶瑶提了一下这事,结果她一点都不感到意外,虽然没认同但却反过来劝我算了。可你想啊,如果根本是空穴来风干吗要劝我?显然是早就知道这件事了吧……” “欸,奇怪,高瑶瑶不是一直有点看不惯姚小言么?按理说不会相信姚小言的话啊。” “所以这就是关键所在嘛!要她相信,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亲耳听到。只不过她不像姚小言那样大大咧咧会说出来而已。你看,都有至少两个直接目击证人了,这是我随便疑神疑鬼么?” “那你向阿司求证过吗?” “阿司那种老好人,没半点是非观念!就算她真的说过我坏话,他也不会告诉我,总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那你打算怎么办?” 赵玫沉默了两秒,要强地挑了挑眉毛,在拉开距离发球之前下定决心般地说道:“放学后给她点颜色瞧瞧吧?” 静颖无奈地微微一笑:“我说你呀,总那么情绪化,像个长不大的小孩。” “像小孩一样天真的人,是你吧。” 放课后学生稀疏零落的教室,第一天就轮到值日的夏树弯着腰仔仔细细地制服那些总想扬起的尘埃,几个男生慢吞吞地往书包里塞各种各样物品。 程司本不是今天值日,但却主动要求调换过来帮忙。 “我去吧,你不知道垃圾堆在哪儿。”从女生手里接过两大包垃圾后,男生出门拎到教学楼一层转弯处去扔掉。 夏树望了一会儿程司的背影,直到不见。再弯下腰准备继续扫地时,却怎么也拽不动扫帚,才发现是被人踩住了。 直起腰板。眼前是并不生疏的面孔。 “到食堂后面来一下。”比自己高出一大截的女生,双手交叉在胸前,趾高气扬的语调和之前在窗口喊程司帮她买冷饮时截然不同。点点细节拼凑起来,怎么看都是来者不善。 夏树的目光越过对方高耸的肩线,落定在她背后与自己身高相仿的女生身上,从发型和身材都可以认出是黎静颖,和想象中的相貌出入很大。女生眼睛位置接近脸的中位线,下巴小而尖,微抿的唇有好看的弧度,眉毛颜色和发色一样淡,整体显得稚气十足。 黎静颖实际外貌与想象的反差让夏树忘了自己当前的处境,露出讶异的神色。 以至于赵玫认为自己被无视了,不满地大声喝道“喂”,来引回她的注意。 “好,知道了。”不卑不亢地答着,好像让对方高涨的气焰变得有点无趣。 快速结束手头的打扫工作后,夏树跟着走了。 “欸?夏树先走了吗?”程司风风火火地跑回教室。 风间见到他,不做声,挎起早已收拾好的书包准备一同回家。 程司瞥瞥前排课桌,连书包也背走了。于是他不再关心,转而问:“赵玫和小静呢?” “刚才和夏树一起出去了。”风间回答。 有点出人意料,怎么看这一整天那三人似乎都没有交集。“去哪里了?” “好像是去食堂和宿舍楼那边吧。” “食堂……”话僵在嘴边,还是觉得不妥,“不行,我去看看。”没头没脑地从后门出了教室。 “喂!我说你干吗老插手她们女生的事?”风间也只是象征性地问了一句。因为,用风间自己的话来说:除了地球自爆,根本没有任何事件能阻止他那愚蠢的热心。 “离阿司远一点。”面前比自己高出半个头的女生开门见山盛气凌人,扬起下巴,露出凶狠的表情,双手交叉在胸前,“我不知道你和阿司之间是什么交情,但是,你最好有自知之明,别有什么非分之想,我们这个圈子是不会容纳你的。就连我们这个班要不要容纳你,我还要考虑考虑。” 夏树缓慢地眨着眼睛,安静听她说下去。 “在这个班级里,没有我点头,是决不会有人敢和你做朋友的,你最好认识到这一点。” 夏树注意到,黎静颖始终沉默着站在一边旁观,手里拎着赵玫的书包,脸上没有表情。 “接不接纳我,难道你总是这样独断专行,不问朋友们的意见么?”夏树镇定地看向赵玫,用平淡的语气反问道。 赵玫微怔。 “这用不着你操心。我的态度当然就代表我们所有人的态度。”语气透着一种虚张声势的理直气壮。 夏树缓慢地眨了眨眼睛,想说什么,但最后,扫了她的脸一眼,头也不回地离开,只是在经过黎静颖身边时特地放慢了速度。 果然如预料,黎静颖终于在身后开口:“夏树,我想,所谓死党,就是任何情况下都力挺同伴的决定,如果你打算和我们成为朋友,至少也应该认同这一点。” 语气温柔得超出期待,字句间流露出真诚和善意,使原本不愉快的氛围顿时改观。 但夏树并没有就此停下脚步。 脑中的思路前所未有地清晰起来。 到转角处,差点迎面撞上行色匆匆的程司,夏树让到一旁。男生问:“怎么跑这儿来了?” 女生斟酌了须臾:“有些事想向黎静颖打听。” “哦,”男生没有怀疑,朝赵玫和黎静颖的方向喊道,“走不走啊?” 黎静颖听不懂,转头看向赵玫,可对方却也是一脸茫然:“走去哪里?” 程司无奈:“今天一大早到教室时不是就说好放课后去吃刨冰吗?” 赵玫这才恍然大悟,拉着黎静颖快走几步。 程司随即问身边的女生:“你要不要一起去?” 夏树果断地拒绝:“我不去了,我得赶紧回家复习生命科学。”脸上露出苦笑,“否则老师可饶不了我。”余光瞥见赶到近处的赵玫脸上“算你识相”的神色,不禁替她感到悲哀。 在离学校不远的刨冰店,自以为是女王殿下的赵玫已经明确地表明了对夏树的排斥。 “我从来没这么讨厌过一个人,算她‘走运’正好踩中我的雷区了。等着吧,我绝对要她好看。” 黎静颖不紧不慢地往嘴里塞进小口碎冰,咬着塑料勺,黑眼睛转向对面的风间。 风间没有感觉到她的眼神,低头用塑料勺戳着碎冰。 程司笑**地偏过头追问赵玫:“她干了什么事惹到我们的女王赵啦?” 女生挑起眉。 “你说呢?” 程司的神色有一瞬间忡怔,刚想再度开口,黎静颖插进了话题里:“欸欸~干吗为了不重要的人破坏气氛,夏树是不太好,不过小玫你度量大点嘛!” “就是。”程司附和着。 赵玫依然不快,但黎静颖说起程司早上送她的护身符莫名其妙失踪,话题很快转向了,问:“……那里找过没有?”回答:“我很细心的呀,到处都找了。”赵玫只好放弃对夏树的抨击,以发布“该不会是被人偷了吧”的猜测介入新话题。 短暂的小聚很快结束。两个男生都骑了单车,所以提议送女生们回家。 黎静颖刚要坐上风间的后车架,突然发现赵玫大汗淋漓、脸色潮红得反常,走近了,摸摸她的脸,体温很高:“是不是中暑了呀?” “不知道,我没中暑过。反正是胸闷、没力气。” 男生们靠着单车不知所措。 黎静颖一边让赵玫靠在自己身上,一边轻按住她手腕数脉搏。隔了片刻,坚定地说道“是中暑”,接着扶她回店里坐下,从书包里掏出小软瓶递给她:“喝这个。” 赵玫有点恍惚:“这什么?” “藿香正气水。” 虽然还是没明白是什么东西,但从黎静颖口中说出就好像打上了“质量保证、药到病除”的钢印。 赵玫毫不犹豫地乖乖服下了味道刺激的药水,从喉咙到胃里燃起火烧火燎的不适,不过恶心胸闷的感觉也很快随之消失了。 站在一旁没帮上忙的风间和身边的程司交换了个眼色,内心颇多感慨,同伴似乎也是这么认为的。 一直以来,几人中年纪最小的黎静颖在处理事件时都成熟得像个大人,临场能拿出解决办法。 真不知现在还有几个女生夏天会在书包侧袋放上一瓶藿香正气水。 类似的事情不胜枚举,不熟悉者会觉得她值得人完全放心、无条件信任。 但是,时间一长便会了解,她的天真单纯程度还是和年纪相匹配的。 “打车送小玫回家吧,让她坐在单车后座万一晕倒呢?我不太放心。”黎静颖将手心摊开在风间面前,“车钥匙给我,我帮你停到学校车棚。” 风间觉得有道理,搀过赵玫,善意地嘲笑说“可真是典型的外强中干啊”,掏出钥匙想递给黎静颖,突然又停住:“你什么时候学会骑车了?” “没有啊,我推过去,反正不远。”女生果断地接过钥匙,把两人推进了停在路旁的出租车。 犹豫了几秒,程司主动提出:“我陪你一起推车去学校吧?” 女生摇摇头:“不用了,天气太热,你早点回家吧。我停好单车也打车回去。” “可是……”总觉得不妥。 “放心吧,别婆妈啦。大白天能有什么不安全的?”语气温柔,却拒人于千里之外。 程司微蹙了眉。 两个女生的鲜明对比并不仅仅体现在外貌上。 黎静颖柔声细语,彬彬有礼,和她谈话让人感到放松。如果你有心,就能发现,她虽然性格偏内敛,但并不犹豫或拘谨。她思路清晰有条理,不需要咄咄逼人,却已是完全能够独当一面的角色。 而赵玫,嗓门和身材成正比,表现得非常傲慢、盛气凌人,然而,仔细观察她的眼神,也不难发现她其实不太自信,再加上她的头脑不算聪明,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她的态度总在决断和犹豫间摇摆不定。 坐在窗前写作业时,走神想起这两个女生,夏树在脑海里对她们作出以上这些总节。 虽然表面上看,赵玫是黎静颖的“保护人”,可是她们俩的关系却不如旁人想象的那样和谐。准确说来,是赵玫这位“护花使者”另有私心,不是个单纯的保护者。 用于支持这个结论最有利的证据就是,与两人分别的短短几句对话让夏树体会到,黎静颖根本就不需要被保护,她不是那种内向自闭、畏首畏尾、惧怕交际的小女生。 赵玫的角色在黎静颖的生活里显得有点多余。 而反过来看,缺少了黎静颖的柔软去衬托,赵玫的爽朗豪气就无所依附了。从这角度而言,赵玫当然是这份友谊的实际获益者。 那么,黎静颖是出于什么目的和赵玫这样的人成为朋友呢? 夏树望着窗上映出的自己的脸发呆,刚想重新提笔专心复习。玻璃上却突然出现模糊的黎静颖的身影,仿佛反射产生的镜面效应。 夏树心里一惊,迅速回头,房间里泛着白压压的冷调灯光,除了自己当然一个人也没有。而疑惑地再回看玻璃,少女的身影反而比之前更清晰,唯有长发融进黑色的夜幕中,虚了边缘。 夏树猛地推开窗,屋外空无一人。 再关上窗,玻璃上映着的黎静颖已经不见,就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然而,方才灌进屋里的风却异常真实地萦绕周身。 夏夜的风总是携着燥热。 但此刻夏树却感到刺骨的凉意掠过了背脊。 第二话 夏树觉得对未来的期待不能太高,并没有要和全班成为朋友的野心,从头至尾她在意的人都只有一个。 尽管如此,班里却莫名存在着一股排斥她的冥冥之力。 整个班级被分割成许多无形的圈子,夏树在所有圈子之外,想要介入,却不得要领。仿佛到处是关于她的窃窃私语,可她走到哪里,哪里的议论就戛然止息,不留半点回击余地。 语文早自修。 风间不知是迟到还是翘课,总之还没出现在座位上。 夏树从台板里拿出书时,手骤然僵在半空,随着轻微的一声“啊”。 被吸引了注意的程司恰巧目睹淡黄色书页的碎片从女生的指缝里飘下,每一片都指甲一般大,在空气里纷扬如刨花。阳光擦过窗棂,在女生的脸上投下窄窄的阴影,继而在冗长的慢镜头中一点又一点支离。 “怎么……没事吧?”立即反应过来看向女生的脸,松一口气,没有出现预想中惨不忍睹的泪流满面。只眼睑低垂着,不见表情。 “唔。没事。”闷着声音去回应,语调也波澜不惊。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课本被仇恨自己的人剪成碎片而已。她曾经在十倍于此的伤害前也面不改色。 男生到底是男生。单根神经的思考方式,理解不了小女生的心思。以为说“没事”就真的没事。对方一张“不用担心我,你先撤退吧”的大义凛然脸,使程司感到些许困惑,但现在不是推敲这个的时机,挠了挠头,重又专注于抄作业。 夏树忽然心往下一沉。 “黎静颖!” 听到叫自己名字的女生抬起茫然的脸。 “少装无辜。”夏树用的是正常音高,却比正常要缓慢,狠狠的气势一点点流露出来,“还想说是别人干的吗?”音调随着问句渐渐拔高。 “嗄?”仰起的脸清秀又白净,在阳光下近似透明,清晰可见的是浅浅的毛细血管和舒展在两颊的粉红。 “这——不是你干的吗?”夏树冷冷地拉开手中语文书的封面和封底,碎页径直朝对方仰起的脸倾泻下去。 不仅黎静颖本人,所有旁观者全部吓傻。 数秒的静默。 夏树抬眼往教室后面扫去,那双眼睛混在数不清的眼睛中间,还没从错愕中回神。其实短暂的一眼根本没形成对视,眼底的涵义来自揣测。夏树再回看眼前女生的脸,觉得哪怕连惊讶之色也如此相似,是那么讨厌,于是出其不意地使劲扯过她压在手肘下的语文书撕开了。 黎静颖先是被吓得发愣,等反应过来对方已经把她的书撕得支离破碎,站起身去夺书,显然没有力气,很快被夏树甩开。转头看向赵玫,对方却置若罔闻低头看书。 黎静颖少见地慌了神。 “还给我。” 她伸手去抢书,却是徒劳。 夏树像是完全无所觉察,只低头一声不响地撕着书,但很快手就被扯住:“够了你,适可而止。”抬起头,目光跳跃两次,瘦削的肩头,毫无温度的眉眼。 还没来得及放下书包的男生。 易风间。 对方使了很大劲来阻止,可夏树仍不愿松开手里的书,两人僵持着。 “喂喂,身为女生干吗这么野蛮?一大早搞恐怖主义!”程司及时赶到打圆场。 再往后看,黎静颖已被一群“好心”的女生簇拥在中间,众星捧月般的架势。那张脸在一大堆“你还好吧”的问候中恢复了血色,正楚楚动人地点着头。 夏树漠然地扔下书和残片,擦肩过去,踩着预备铃回到座位,老师刚好进门。 一个喧嚣混乱的早晨终于归于平静,但一切都远远没有结束的征兆。 课间。身边当然全是不友好的眼神。刚转来第二天就制造恶性暴力事件的女生,旁人看着无论怎样都没法喜欢起来吧?风间沉着脸坐在仅隔过道的位置。 夏树在座位上待得不自在,只好起身去教学楼下的自动贩卖机买饮料。 “你这种人还真是不好相处呢。”身后传来的男声。 夏树回头,正忙着大口灌可乐的程司叉着另一只手站在斜后方。女生闲闲地看了一眼便又转身去投币,按下按钮,面朝贩卖机一声不吭。 “嗵”一声,铝罐的咖啡落了下来。 夏树知道他目光在随着自己的动作推移,不再去看,弯下腰掏出饮料,轻蔑地笑一笑,好像是喃喃自语:“被欺负的是漂亮女生,就个个表现得黄金圣斗士似的……被欺负的是别人,全都无动于衷。说到底,你和那些人有什么区别?” “啊?”程司听不太懂自己哪方面得罪了这不好惹的小女生,刚想开口随便辩解两句,却又被走廊拐角另一侧传来的熟悉的声音打断。 程司绕过夏树往那边看,果然是黎静颖和赵玫。 “……为什么不当面说?”黎静颖背对走廊转弯处,程司看不见她的表情,话语声听着也很模糊。他不知同样好奇凑过头来的夏树有没有认出她们。 “我哪敢对你有什么想法?你是多高尚多真善美多无与伦比的人物?得罪你岂不是和全人类作对?”赵玫倚墙而立,阴阳怪气地大声说着反语。 这语气带了点市井的俗气,似乎是老城区泼妇骂街才有的调调。 赵玫和黎静颖一向交好,不知是怎么出了矛盾,但很显然,是赵玫单方面堵着气。看来今天是黎静颖的灾难日。男生心里犹豫着要不要过去劝架,毕竟两人都是自己的好朋友,这么争争斗斗可不好看。但突然想起夏树几秒前才刚对自己“表现得像黄金圣斗士”极为不满,当场实践有些不好意思,再加上也想弄明白事情的前因后果,就暂且先听下去。 黎静颖顿了一秒,把头别向一边,语气依然平静:“平时你不会像早上那样无动于衷袖手旁观。你明明知道昨天放学后我和大家一起去吃刨冰,不可能有机会撕她的书。” 赵玫看向黎静颖,摇了两下头,继而冷笑出声:“我说你,假仙也要有个尺度吧?别人看不清你,难道我会不了解你是什么人?其实那书就是你撕的吧?昨天我中暑回家后,你不是还推车回学校了吗?” 黎静颖半天没有声音,像被什么符咒钉在原地动弹不了。 程司实在看不下去,在赵玫惊讶的眼神中走出去:“够了赵玫。昨天我陪小静一起推车过来,再送她回的家。”边说边伸手环过黎静颖的肩,推了推变成木头人的女生,“走吧,回去上课了。” 整个过程没有再留意夏树的存在。 因此最后局面成了表情复杂的夏树和表情更复杂的赵玫的对峙。 很显然,赵玫并没有因为和黎静颖的翻脸而与夏树统一战线。在狠狠瞪了这个比讨人嫌的闺蜜更讨人嫌的“外来入侵者”一眼之后,赵玫也上了楼。 中午在食堂,赵玫带着两个女生准确无误地“不小心”撞翻了夏树的餐盘。“阿司只不过是因为同情才和你在一起,拜托你不要会错意,丑女。” 夏树不想再迎战挑衅,任她们推搡够了自己走掉。 没有和赵玫再起正面冲突,但不得不重新排队再买一份饭。 排在前面的正好是同班的女生,夏树只是看她眼熟,其实她也是坐在第一排不太爱说话的孤僻学生。 她还以为赵玫是在帮黎静颖出气,露出同情之色的同时也提出了善意的劝告:“你就别和小静对着干了。在这所学校里,每个班都总有一个或几个核心小团体。和她们搞对立没好处。” “这么说黎静颖才是核心团体的核心了?” “没错。但小静,怎么说呢,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跋扈的大姐大,其实她年纪是班里最小的,平均比我们小了一岁半,也确实是个彻彻底底的小孩子,好在赵玫整天护着她。她人很单纯没心机,总之,你的书肯定不是她撕的。” “……”我并没有认为是她撕的。 “小静那种人……呵呵,”对方笑起来,“就算你先平白无故撕她书,她都不会报复。” 果然如此。 夏树敷衍地跟着微笑了一下。黎静颖较赵玫口碑好得多,但更有可能是伪装得好。 在别人眼里又善良又宽容,实际却往往与所有人的认识相反。 被寄托了巨大期望的人,往往反过来让人心痛到底。 笑,可以代表快乐,也可以代表内疚。泪,可以代表珍惜,更可以代表诀别。 这个世界,这世界上的人,夏树看得太透彻。 一种无可名状的感伤忽然如同电流传遍全身,赵玫的讥讽在脑海中盘桓,“只不过是因为同情……”整个人又重新陷入泥沼,好像要不由自主地重蹈覆辙了。 “是你的手机一直在震动吗?” 夏树回过神,摇摇头矢口否认:“不是,不是我的。” 那女生再次用怀疑的目光瞥了眼夏树的外套口袋:“哦……食堂里可以接听没关系啦,只是不能带进教学区。” 夏树直视她眼睛,半晌才语气笃定地说:“我没有手机。” 震动声明明是从夏树口袋里传出的不会有错,可为什么要坚决否认呢?女生觉得夏树很古怪,正犹豫要不要和她交谈下去,突然看见夏树身后站着风间。 虽然在班里并不算熟,可眼下到底也可以就势脱身,于是和风间搭讪,说起英语作业,顺利转移了话题,没再多搭理夏树。 凭什么才见过一两面就做出主观臆断。 程司不是足够温柔的人,个性虽然开朗,但远远没到像阳光普照大地的那种程度。 风间也未必一定冷漠,对人不大热心而已。 关键是,他们好与坏又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都不是在乎自己的人。都不是自己应该在乎的人。 太丧气了么。好像也是不太对的。心里牵出一根看不见的丝线,另一头要系在什么地方还悬而未决。 夏树摊开掌心,生命线断得分明。上学前住过一阵奶奶家,她被带去给算命先生看,那人欲言又止退还了钱,奶奶大致能猜出吉凶,觉得非常沮丧。 连什么时候会死掉也悬而未决,却感受不到实质性的哀伤。 其他人遇到困难时,能够劝自己打起精神“只消过一阵,就会摆脱这样的日子”。而自己却做不到,因为“不知道我还有多少日子”。说服自己“那只是迷信啊”,但潜意识里终究还是在意。努力呼吸空气,每一天都也许是最后一天,像是溺了水,不管不顾地向所有能触碰到的东西挥手拖拽,有时连援救的人也一起被拉向水底。 上天从自己这里取走的东西太多了,偶尔又好心地还来少许其他的作为补偿,夏树有时能看见一些发生在未来的画面,虽然事后会得到证实,不过还是缺乏真实感,连自己都不敢相信这就叫做超能力,也许只是自己爱幻想罢了。 这样的,没有期待的,不愿相信的,未来。 还剩下多少? 隔壁班的女生还特地蹑手蹑脚跑来后门张望,叽叽喳喳的聒噪声中夹杂着“真少见”、“高二转学”、“从外地”、“原因”、“神秘”等关键词,夏树知道在说自己,没有抬头去理。 “你也中暑了?”程司进教室顺便问。 夏树不知何来的“也”,只摇摇头:“郁闷着呢。” “怎么了?”男生拖过椅子坐下,有点感兴趣。 “我奶奶叫我过来的时候吹了大牛,说圣华高中大有趣,每天下午三点就下课,周五下午还可以玩社团。现在看来好像不是真的。”女生泄气地倒向自己胳膊,一小团脸颊被挤得移了位。 男生嘴里咬了根谷莠玩,呲牙笑一笑:“那样的学校也不是不存在。社团什么的,我们学校也有啊,不过我们学校嘛,到底还是比较关心高考升学率,毕竟这个才更重要吧。” 比较。更。 这些词汇让人想起窗外一声高过一声的蝉鸣。 听说这种生物,要在地下蛰伏七年,才能钻出地面生存一天,放眼是满目亮眼的绿,世界上居然有这样美的境地,它声嘶力竭地高唱,和其他同类较着劲,直到死去。也许是因为感到自己多么幸运,也许是…… 因为体会到未来可能所剩无几,眼里的一切才与众不同。 别人以为无关紧要的事物,在你眼里却那样值得珍惜,好比空气。 可是空气,你向它伸出手,也不可能抓得住啊。 对么阿司? 女生把眼睛转向他,缓声说:“现在想来,没有进入能经历丰富多彩的青春的高中,和没有机会再次和想念的人再相遇,不知道哪个才更值得惋惜。”像是自言自语。 但是程司听得清晰,似乎没有理解。想念的人?心里一阵窃喜,还故作严肃正经,老神在在地点头附和:“所以说人生总是有很多种可能性嘛。” 之后的某个英语早自修,突击默写前一天课上教授的单词。 科代表报出的一个个中文词怎么也无法在脑海中转化成另一国语言,累积起来,彼此纠缠,让大半个班的人抓耳挠腮左顾右盼,着急也不起作用。 写完中文后,女生的水笔就只能悬在四线格上停滞不动,时间一长,自动顺下墨水来。原本该写下整洁单词的地方,只留下点点墨迹。 女生在断断续续的报单词声中搁下笔,无聊地转头向窗外。 大部分树叶还都绿得耀眼,但已有零星一点点黄色掺杂其中,风一吹,就被晃进绿的海,轻易找不到。 近处有乳白色窗框和米白的窗帘,更近一点的地方,风间撑着头四下随意看,发现了正发着呆的夏树。 诧异的目光暖暖地熨着面颊,可是女生假装没感觉。 一直以来,也许是身世的缘故,夏树是非常要强的女生,特别不想让别人对自己投来同情的目光。什么都想争第一,什么都想做得完美,什么都付出十万分努力,坚信如果没有成功,一定是自己努力不够,不是别的原因。 可有一天,因为某种原因却突然泄了气,意识到自己的努力会给别人带来不幸之后,甚至觉得就这样接受别人同情惋惜的目光也未尝不可。 周三新来了个数学实习老师,同时也担任着a班实习班主任。上课时程司就一直朝夏树做着口型,全然不顾风间黑着一张“你当我是空气啊”的脸,可距离太远,没等夏树搞清他到底在说什么,男生就不幸被老师点了名。 等到大课间,夏树去便利店买了零食上教学楼天台吃,程司和两个其他班的男生正巧在说话。面朝门口的程司看见夏树,“唷”了声,摆出招牌笑容挥挥手中卷着的一叠书一样的东西。夏树也冲他笑笑,靠着栏杆坐下。 和程司站在一起的男生们转头看过来,在朝向夏树的角度只停留了半秒,随即露出“家眷来啦”的奸笑和程司闹了几句,下了楼。 男生厚着脸皮凑过去抢吃的,夏树用余光瞄了眼卷在他手里的东西:“清凉写真还是成人杂志?” “写真。”男生条件反射般回答,等反应过来差点呛住,“话说我为什么要回答你啊!” “对啊,为什么?” 程司顾不上理会女生明白显露出“你蠢呗”意味的神情,飞快地又将手里的东西卷得严实些:“哎呀哎呀被老师看见就糟了,现在还看得出吗?” “看你的脸就知道。” “什么啊!”男生微怔,“……嗯……这个不是我的哦……风间……对,是风间的。”真是越描越黑。 夏树看着他,忍住笑点点头。等他放心地继续埋头苦吃,才说:“说那是风间的写真还更可信点。” “风间……风间?”男生有个翻着眼睛想象状的动作,“……呵呵……那也很有爱啊。嗯?怎么了?这样看我……” “不能理解为什么你脸上会出现花痴女的表情啊。和风间关系特别好么?” “当然了,初中死党加高中同桌加……其实和小静的关系更好一点,从小学时就玩在一起了,所以才总在升学时填同样的志愿。风间是小静初中时的朋友,赵玫是她高中时的朋友,大家才因此混熟了。虽然她们女生……”他想起了前几天的事,“有时难免会有些小矛盾。” “是么。”夏树讪讪笑着,“难怪有种感觉……怎么说呢……感觉你们是个有结界的小圈子,旁人在外面兜兜转转,怎么也没法走进核心,说不清为什么,看见你们,总是有这种落了单的感觉。也许是……你们之间有秘密,对么?” “哎——我说是你想得太多,哪有这种事。” 夏树朝身边大咧咧笑着、一副无忧无虑表情的男生扫过一眼,觉得再解释下去对方也未必能明白,只好转开话题:“对了,今天数学课你要跟我说什么来着?” “欸?数学课?”几秒后才回忆起来,“哦,其实也没什么重要的,就是说新来的实习老师长得像你。” “怎么可能?她可比我漂亮多了。”女生瘪了瘪嘴,佯装生气的模样,“这么说让我觉得没来由地有压力啊。” “唔……你比美女老师唯一逊色的地方大概是整天摆张别人欠你八百万的脸吧,给人难以亲近的错觉……”男生在撑着下颏打量半晌后给出了如上评价。 难以亲近的,是我么? 女生的神色再度阴下来,在瞥向男生蕴着疑惑意味眼底的瞬间泛起犹豫感,却又立刻放弃了犹豫。 “……难以亲近……只是因为我,开心不起来吧。” 每一天,从日界线开始,从日界线结束。 乍看是个永恒的周期性循环。 可是,我所看见的花却逐渐全都凋谢了,我所唱过的歌却逐渐全都淡忘了,我所听过的故事逐渐全成了传说,我所触及的真实也逐渐全成了记忆。 我所拥有的一切在静静中流变,终于有一天,彻底地消失无踪。再也无法证明它们的存在,甚至无法证明它们曾经存在过。 告诉我怎样才能笑得开怀。 周五班会课上,教室里因讨论着“男女生间是否存在纯友谊”的粉红话题而变得吵吵嚷嚷,实习老师有点控制不了局面。 空气还稍有些闷热。 夏树一直偏过头望着窗外发呆。 等夏树终于回过神转过头时,正轮到程司发言。男生果然还是一如既往的没正经,说着“我认为不仅和女生可以有纯友谊,连和女老师也可以发展纯友谊,其实不怎么纯的友谊也可以啦”,惹来男生们一致会意的起哄,年轻得几乎没有半点师长模样的女老师完全罩不住,自己先在讲台上红了脸,窘迫难当。 幸好,下课铃适时响起,解救了窘境中的老师。 什么“纯友谊”,什么“不纯友谊”,夏树根本没奢望过在这里找到,所以在放学后慢吞吞收好书包几乎全校最后一个走出校门的时候,意外感不能用一点一滴来衡量。 男生靠在自行车座上,朝夏树笑一笑。 “你家住哪里?” “沈家弄路。” “哦……”天色早就暗了,男生瞻前顾后,“这个点正好是下班高峰,铁定堵车,坐车挺难的,我送你回去吧?”说着调转了车头方向。 夏树第一反应是荒唐地退后半步,之后才坐上程司的后座,没有出声。 “……如果觉得我多管闲事不想回答就算了哈。”男生的声音从前面传来感觉很远。 “唔?” “那个,上次说……你爸妈……是怎么回事啊?” 上次,指的是因在校运动会中获得广播**赛而举行的那次庆祝性班聚。夏树被同班同学孤立的遭遇达到顶峰。聚餐的地点变更了,却没有任何人想起通知夏树。 一个人站在广场上听着mp3等了二十多分钟后,天突然泼下阵雨。衣服被雨淋湿了,再加上风大,女生瑟瑟发抖却不知所措。 不知过了多久,雨幕中出现了一个熟悉的小黑点。那黑点以极其突兀的速度一边靠近一边变大,最后变成一个人闯进了女生的清晰视界里。 男生也没撑伞,黑密的头发上和自己一样不断顺下水珠。“夏树?傻了啊?”对方是笑着的。 可当时的夏树,突然没来由地感到委屈,大哭了起来。 许多年后还会记得,在自己孤立无援的时候,有这样一个少年像天兵天将一样轰然降临在自己面前,而自己很不争气地嚎啕大哭了。 那时的程司被吓了一大跳,把女生拽进屋檐下后,弯下腰伸出一根食指小心地推推她的肩:“呐,别哭啊。真的,别哭了啊,别人还以为我怎么样你了呢。” 大概有很多路人会在狂奔向屋檐的途中往这边匆匆瞥来一眼吧。 等到夏树哭累了,抬起头使劲揉揉眼睛,男生估计没事了,顺着墙蹲下来摘过她一边的耳机:“在听什么歌?……听声音像是l-ether乐队的歌啊,听起来很温暖。” “就是他们的,《冥冥》专辑里的。叫《失败的离弃》。”女生跟着曲调轻声唱和着。 “现在听着又觉得有点悲伤了。” “是唱的人的心情决定的吧。” 雨水从密不透光的云层下不断筛落,飘然落向地面的瞬间腾起细小的雾气和水花。 夏树朝外伸出手,完整的水滴搁浅在手心时变成了碎屑。 女生在对方好奇等待下文的神色中微笑着转过头,一字一顿地说道:“我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遗弃了我和爸爸。”眼见着对方在这咬牙切齿的重击下逐渐蹙起眉,最后也难掩目瞪口呆的表情,心里竟流淌过一股难以名状的快意,“而和我一直相依为命的爸爸,最后也为了一个女人,遗弃了我。” 再被问起时,解释得更详细一点。 “……在我两岁的时候,我妈就丢下我和我爸,跟一个有钱人跑了。” “哦——那你爸?” “我爸在外地工作,他又结婚了。就是由于这个原因,我才被迫转学回上海,和奶奶一起生活。” 这话说完后,两人都一直沉默着,维持在一方不知如何继续另一方不知如何作答的僵局中。 单薄短裙被迅猛的秋风扯成弧线,冷洌气流滞在里面跑不出来。 小腿冷得失去知觉,紧紧勾住车架的手指也逐渐僵硬。 穿过两个红绿灯后,男生问“冷么”,女生闷声应着。 “那你尽量躲在我身后,我要骑快点啦!” “哈啊?” “骑得越慢越冷,还不如早点到家!” “喂喂,欸——啊——” “抓稳哦。” 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在男生猛然加速导致自己失去重心的同时,女生伸出双臂环在了对方的腰际,之后很自然地没再松开。 来自男生脊背的热度团在怀抱里,更烫着微微泛红的右侧脸颊。 街灯在深灰色道路两旁为它铺上古铜色的镀面,于是整个视界都被晕染上了暖色调。被大风吹得含混模糊的眼里,哪里都是流光。 ——如果觉得冷,反而要骑得更快。 ——请你尽量躲在我身后。 a班在年级里一向以脑力精英体力无能著称,校运动会上除了程司和赵玫拿的三个短跑冠军,只剩下一个广播操第一撑门面。相比起来,学业方面未必有绝对劣势的b班却得到总积分乙组第三的好成绩。 以程司为代表的一伙男生不服气,再加上校运会并没有成功把他们过剩的精力耗尽,一直叫嚣着要在年级足球赛中争回一口气,和b班决一死战。 也应了他们的心愿,分组后第一个对手正是b班。 下午体育活动课,男生们在场中做着热身,黄白队服的是b班,白黑队服的是自己班,夏树好半天才搞清楚,还是靠异常活跃的程司定下的参照。 和聚在自己班那个半场边的女生们不同,夏树一个人手插口袋迎风站在对方半场的球门边,身边全是b班的女生。 事实证明夏树是明智的,a班从开场就占据了绝对优势,球一直在b班的**内活动,开场十分钟左右,程司就进了一个球,之后虽持续着拉锯战,但总体控球时间a班还是远远多于b班。 也许受情感亲疏的影响,她总觉得白黑队服要比黄白队服好看得多,而最在意的那个少年——或者他的确英气逼人与众不同——在自己眼里更是真实地在黑与白的简单色彩搭配下周身外散光辉的存在。 目光一直定格在他身上,他跑向哪里就看向哪里。足球什么的,根本没意义。 看着看着,他突然停下来,朝自己一声喝,切断了游离的神思:“夏树!” 所有人朝自己看来,像灯光瞬间聚焦,夏树一脸茫然不知所措,下意识后退一步,才感到有什么呼啸着从眼前几乎擦着耳侧飞过,女生迅速回过头,看清是足球。 风间跑出场外去捡球,骚乱止息了。夏树却还怔怔地回不过神,程司走到跟前笑着问:“吓坏了?”女生愣了半秒,继而拼命地点头。 男生再没说什么,很快地回到自己位置上。女生惊恐感减弱了,但依旧呆呆的。 足球赛还在进行,心思却已经偏离航道飘向无穷远。 在遇见程司之前,从没有见过能笑得这么无忧无虑的人。难道他就从来没有烦恼吗?又或者是个看上去异常厚脸皮却不擅长表现自己脆弱的人? 因英语第一次小测没及格而沮丧的某个中午。程司嚷嚷着“不要在这里制造低气压啦”,拖着夏树翘了下午第一节化学课翻出校侧门去吃烧烤。女生甚至觉得自己好像没有和他到这么熟络的程度。 在烟熏火燎的室内,她提出过这样的疑问:“你没有烦恼的事么?” 男生用筷子抵着下巴想了好一会儿,数了一大堆“校际篮球赛连续输给阳明中学的人”、“k班所有美女都已经名花有主”、“前几天上课被物理老师没收了psp”什么的。 女生越听越无奈,想用筷子抽他那张欠扁的脸的冲动异常明显。 “……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男生不服气:“难道英语小测验不及格不是鸡毛蒜皮的小事?” 夏树就被反驳得哑口无言了。 男生垂下眼,用公筷把铁架上的培根一片一片翻转,彼此相隔仅仅几十厘米的距离空间中,只剩下“磁磁”的烤肉声。等烤得差不多了,男生把培根夹进女生面前的碗里:“吃吧。” 可夏树仍撑着下颏盯着碗的边缘一动没动。 “要说非常苦恼的事,大概还是有一件的啦。”男生搁下筷子,双手交叉在胸前撑在桌上,正色道。 “欸?有一件?” “应该看得出吧?我喜欢小静,但是她却没那个意思。” “嗄?”根本就没看不出,太不意外了。 “喜欢的人不喜欢自己,就好像突然变成了要被人怜悯的角色,不知不觉占了下风。”阴郁的神色只维持了短短几秒,男生就又露出了那种程司式的元气笑容,“不过就算很烦恼但还是坚持下去比较好,我是这么认为的。别多想了,快吃吧。sorry,有点烤糊了。” 夏树低头盯着碗机械地举起筷子。 缭绕在整家店里的烟把眼睛熏得生痛了。 夏树想着这些,脑海里一团乱麻。但更混乱的是场上的赛事,离结束还剩五分钟时比分终于发生了变化,平手已成定局,夏树看不下去,先回了教室。 刚推开门,有点惊讶。静颖一个人坐在座位上自修,觉察到夏树进门来,才抬起头。 “怎么没下去看比赛啊?刚刚好像看见赵玫,以为你也在下面。” 不久前才闹腾到打架的地步,夏树这么突然地搭腔,而且没有任何不自然感。静颖彻底摸不着头脑,晃神了好久,才小心翼翼地回答:“我留下来刚出完黑板报,想着比赛差不多也快结束了,就懒得下去。我们赢了么?”这么一答话,显得之前的斗争越发虚无了。 夏树正惊叹于静颖凭一人之力又写又画能完成如此完美的板报,便被静颖拽了拽衣角再问一遍“是输了么”。 “我没看见就上来了,不过也差不多已成定局了。阿司进了两个球,比分1:1,平局。” “欸?”静颖以为自己是听觉障碍。 “一个乌龙。”夏树内心无力地解释道。 气氛僵了长长的几秒,最后结束僵局的是静颖一副“完全被他打败”的表情。女生捂着额头,低头笑起来:“还真像他做事的风格。” 第二天早上,夏树在储物柜前取书,很难不注意到不远处那个异常活跃的身影。程司眉开眼笑地蹭过来:“你没看到进球那一瞬间真是太可惜了。” “欸?我走你看见了?” “当然了,就你一个人不穿校服,目标那么明显。你刚一走b班那体育委员就人品爆发步我后尘进了那个乌龙。” “你还好意思说步你后尘?” 男生戳戳她的额头:“你不得不承认,奠定胜局的那一球还是我进的!太不够意思啦,即使失败也应该给点面子看到最后一秒吧,何况你怎么就肯定一定赢不了?”男生自顾自喋喋不休着,等注意到女生对着储物柜门发起了呆已经是半分钟之后的事。 “欸?怎么了?” “为注定失败的事做出努力,这种事,究竟应不应该呢?”夏树目不转睛地盯着柜门的锁孔。 “就算最后失败,但所有那些努力存在过就不会凭空消失啊,虽然改变不了结局,但整个过程都因此不同了。更何况,夏树——” 男生在女生侧仰起头看向自己的瞬间扬起了阳光一样晃眼的笑容。 “这个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注定失败的事嘛。” 此前的一个周五,学校组织步行去上海科技馆参观。 夏树连同班同学的名字都没记全,身边是女生们叽叽喳喳的声音,却怎么也插不进她们的话题。 渐渐地,脚步不受控制地慢下去,整个人被疲惫感淹没,在队列里的相对位置迅速后退着,从女生间掉到男生间,再掉到队尾,最终被闪烁的绿灯把自己和全班队列远远地隔在马路两侧。 身侧还有些学生顶着黄灯往前冲,更多的人停下来,几条队列被截断。被截断的班级的前半段都等候在马路对面,可夏树所在的班级,却没有任何停下来的迹象,继续朝前行进。 周围是完全陌生的面孔。穿便装的夏树突兀地立在校服的海洋中间,拘谨又不知所措,头脑一片空白。一瞬间,手突然被人群中突如其来的力量拉住,还没来得及低头探寻力量的来源,整个人就不由自主地被拉着往前奔跑起来,在越过最后一道斑马线的刹那,黄灯在半空变红了,好像宣布一个判决。 夏树撑着膝盖,一边喘气一边抬起头,正迎上少年们鲜明的英气的眉眼。 程司是一贯的笑容灿烂:“我说你一个人站别人班里发什么呆啊?” 夏树等起伏的胸口平静下来,直起身反问一句:“你们刚才还不是在别人班里么?” “哈哈。”程司得意于对方被自己绕进话里,“我看上j班的凌晓晓跑去搭讪,风间陪我,你看上j班的谁了?” 夏树一时语塞。 见女生的窘迫表情,程司愈发觉得有趣了:“好了好了,谁不知道你是冲着风间去的。” “不是的。”女生冷淡地反驳,余光却又忍不住瞥向旁边的易风间。 “你看你看!”程司果然不会放过蛛丝马迹,“我一说你就脸红,还当我的面眉目传情!这个世界太不合理啦!明明我才是风间的‘官配’!” 夏树不由得心很累。 果然最后还是以风间的崩溃而告终。一拳打他肩上示意“闭嘴”,没再理睬程司,只把书包换到另一边肩上,对夏树说:“走吧。” 阳光大片大片地在少年的额发上洇开。一切像个童话,除了那大煞风景的画外音:“太讨厌了!易风间你重色轻友!喜新厌旧!始乱终弃!” 其实早在转学的第三天,夏树忍不住问程司:“你脖子支撑的那个究竟是头还是枕头啊?”得到的答复是“无厘头”。 全年级学生一齐涌进科技馆,再加上还有某个小学也在参观,瞬间乱了套,维持秩序的老师们也不知去向,学生们混杂在各个展厅里乱窜。 夏树过于瘦弱,被周围的人推来撞去。等风间找到立足点回过头,女生已经不知被人潮冲去了哪里。程司把自己的书包也扔给风间:“你在这儿等会儿,我去把她找回来。” 倒也没有走得太远,很快就在人山人海中发现了那凝滞不动的一点,程司一边笑一边跑过去:“果然人群里最呆的就是你。” 女生惶恐的神色在抬头看向男生的瞬间变成释然的笑容,继而望望他身后,不见另一个熟悉的身影,感到奇怪:“风间呢?” “在神五宇航舱那边等我们。”程司转身走出几步,又慢下来,尽量迁就着女生的步幅以免再次把她弄丢。穿过了中间的一个展厅,已经看得见不远处宇航舱前犹如书包架一般伫立的瘦高男生,程司才用轻描淡写的语气重新开口问道:“呐,夏树你暗恋风间吧?” “欸?”尽管对方问得轻松得不着痕迹,夏树还是怔在原地动弹不了了。 男生回过头,浮现出与平日的玩世不恭截然相反的认真表情,虽然刻意装出不经意的语调,却掩饰不了自己非常在意答案的心理,再问了一遍:“是吧?” 那一瞬,重又想起,隐藏在视野中耀眼光晕下的面孔和眼眸,让人看上去恍惚间觉得时间好像一直停在原来的地方没有流淌。 温柔的声音和温暖的手掌,为什么异曲同工地让心脏隐隐作痛? 而在疼痛之后,为什么又泛滥起无边无垠的怅然? 无法前行。 缠住双腿的藤蔓,一枝是日渐明朗的心意,一枝是永不吐露的答案。 过了许久,夏树扬起了笑脸,“是啊,你怎么知道的?” 第三话 (一) 程司,这少年站在日光充沛的楼下朝自己扬起灿烂笑脸,心无城府的单纯模样,在视界的中心形成定格。之后长久的相处渐渐剥开幻想的外壳,让人看见真实的他。 他帅得很一般,家境也平凡。对女生也不够细心体贴,嬉皮笑脸,口无遮拦,冒冒失失,毛手毛脚,上课喜欢乱插嘴,闹的笑话足够供应全班的娱乐生活,好在他脸皮厚。有时候热情得讨人嫌。成绩进不了年级前三十,倒也不至于掉出a班,智商稍稍高过平均线,情商也不见得高到哪去,缺点一大堆。和完美沾不上边。 可是他笑一笑,他的缺陷你就全都不记得了。 他的特别,你时时刻刻历历在目。 他穿着黑白两色的球衣在球场上挥洒汗水的时候,即使爱踢乌龙还是让人不由自主想为他呐喊加油。他说这世界上不存在注定失败的事,怀着一腔让人莫名感动的理想。有求于他的时候哦,他无论力所能不能及都毫不犹豫满口答应为你赴汤蹈火,绝对真诚,因此你也需忍着想骂他“笨蛋”的冲动,体谅他也许会反而把事情搞砸。 在夏树曾经认识的同龄人中,只有一个像他这样,拥有让哪怕企图自杀的人悬崖勒马的能力。 风间的性格相比起来就差多了。毒舌腹黑(程司:“他何止腹黑,分明是鬼畜。”夏树:“那也只有你了解。”),眼神过于冷漠,还总是面无表情,s说的只言片语要么疑似带着敌意要么像是刻意要和你保持距离,城府深不见底,没有温柔的渣。不过长相、气质和头脑相加,群众(尤其女群众)的眼睛就雪亮不起来了。大家都说他这好那好,缺点被说成“个人特色”,现实被完全无视。 其实他这个人,说得盲目花痴点是“酷”,理性点是“自我中心”。 夏树在楼下望着那两个男生横穿过远翔楼和致真楼之间的甬道,转身后又在致真楼下二年级月考的排名榜前看见放了单的黎静颖。 也许在自己出现之前,她和赵玫就是那种表面和谐内里别扭的朋友组合,在那之后,已经连表面和谐都不愿为之努力。 友情这种东西,真是可悲,真是幻灭。 夏树回身扬起头去看那张大红榜单上所有稍觉熟悉的名字。 第四名黎静颖 第十一名易风间 第三十五名程司 自己是第一百三十三名,比一百零二名的赵玫还落后不少。 但是夏树在看见自己名字的时候,却心无涟漪,反倒觉得有些事不关己。 (二) 并非每件小事都值得斤斤计较。 你说你喜欢谁谁不喜欢你,那就随自己心意继续坚持。你问我喜欢谁谁不喜欢我,那我就随你心意顺势承认。学校这么大,找不到一个能够完全接受我的小圈子。转学这么久,没有一个人关心过因为缺少校服而与大家格格不入的我。成绩或真或假地变差,任课老师也不喜欢……这些我都可以一笑而过,不在意。 热情的人一直只有程司,但也只是热情而已。男生理解不了女生那么多缱绻心机,看到阴郁的神情后,宽慰也想隔靴搔痒治标不治本,但是每晚收他的短信,十条中有九条带有“哈哈”两个字,莫名其妙地也会释怀。 给自己珍贵的温暖的人,就这样逐渐离不开。 为了留住他,说的谎也越来越多。 等到彼此都被伤害,就又各自陷入绝境。 明知道会重蹈覆辙,却拿不出对策,一味重复着过去那些一同走过的日子,欢笑,泪水,欣喜,不安,手心紧贴手心,那么温暖,但摊开看,生命线还是无法改变地从中间截断。 讨论完难解的数学题,隔了五分钟没回短信过去,程司便好奇地追加一条:“之前那条没收到吗?” 夏树用毛巾揩干手上的水,回道:“正在洗衣服。” “呵呵,真勤劳啊。不过应该是机洗,要不怎么可能还在跟我短信……” “我大多数衣服都不能机洗,一洗就完蛋了,现在先用洗衣液泡一会儿。” “可以用一个洗衣袋把不能机洗的衣服装起来再放到洗衣机洗,这样很保护衣服的,我高一住校时都是这样做的,一般都是把衣服积压一星期,然后花半天时间去洗,懒死哈哈~”程司发短信速度不是一般快。 夏树拎出一件衣服歪过头仔细再看一遍水洗标:“但是水洗标上都写着:手洗不可机洗不可氯漂不可干洗。没问题吗?” “→_→它为什么不直接注明‘免洗,一次性使用衣物’,呵呵。你可以拿一件装洗衣袋先试验一下……如果坏了我赔你。“ 夏树微笑着,把手机放在水池旁,回头朝屋里喊:“奶奶,家里有洗衣袋吗?” 没有那么绝对,虽然规定只可手洗,但机洗也未必行不通。试过就知道了。擦过手机背后沾上的泡沫时,夏树仰头望向晾在夜幕中的那件白色上衣。 以前没有尝试的机会,因为这类杂事都由父亲包揽,从不让自己插手。 回忆过往,夏树忽然鼻子发酸。死死地坚持,不去接父亲的电话,说服自己离开了他会过得更好,强烈的恨意在心里堆叠,属性却在不断改变。温暖人心的结论等在那里,却自欺欺人对它视而不见。 虽然成长中没有母亲,生活也过得很清贫,可得到的宠溺却一点也不少,自己并不像大家猜测的那样悲惨,只是个普通的、甚至比一般小姑娘更幸福的孩子,难过的时间不过短短一季,所谓的“被双亲遗弃”根本是无稽之谈。贪心地索取同情,如今还想得到更多,因此半真半假地编着谎。就是像别人说的那样狡猾。 “对不起,骗了你。”想对程司这样坦白,但每次都以“现在还不是时候”拖延下去。 还是害怕寂寞。 夏树看着屏幕里对方发来的“晚安”,一如既往地回“再见”,把手机放在枕边阖上了眼睛。 藏在我所能看见的未来里,你是那么失望又落寞的神情:“夏树,我不是要责怪你,只想问你,预料过今天么?谎言终有一天会到无法自圆其说的境地。” 其实我知道,世界上最单纯美好的亲情爱情友情,也不过是这种结局。 对于将要发生的事有能力感知,可没办法控制。 (三) 放学周末比较早,程司提议去海洋馆玩玩,理由是“听新闻说引进了新的阿德利企鹅”,话还没说完就被风间冷着面孔反问:“所以你想去学习怎样用肚皮贴着冰面爬行?”男生不气馁,伸过头问夏树:“一起去么?”并在女生犹豫的当下继续怂恿,“去吧去吧,我们一起去吧。”于是,第二轮打击来自于兴致一向不太高的夏树:“看在你这么想学习如何每小时游35公里的分上,就去吧。” 受到轮番打击的程司在教室后排绕了一圈,见人就哭诉:“背上两支箭,快帮我拔出来。” 虽然两人都拿程司开涮,但实际上最后还是答应了。 只不过夏树没想到,所谓的“我们”,还包括黎静颖和赵玫。 赵玫的手紧紧攥住自己的书包肩带,指节处泛白。 趁男生们不注意,恶狠狠地盯着夏树不放:“你是不是脑子有点问题?这样死皮赖脸的有意义吗?” 对方一言不发,赵玫以为镇住了她,转身走出几步,听见身后传来轻微却坚定的声音。 “有意义。” 赵玫意外地回过头。 “全部,都有意义。”夏树的神情与其说是平静,不如说是从容,波澜不惊的面容之后隐藏着一种令人畏惧的神秘力量。 赵玫有个瞬间愣住了。回过神后她出其不意地推搡了一把夏树,力气之大让对方直接膝盖着地侧倒向一边,但夏树像个没上足发条的人偶,毫无反抗,就势坐在地上没起来,微低着头,连表情都看不见了。接着赵玫将目光转向黎静颖。 已经没有办法再袖手旁观了。 黎静颖短短半秒就在心里作出了判断,为了表明和赵玫统一战线,象征性地跟着推搡一下摔倒在地的女生的肩,声音不大却很清晰地说了句:“滚远点。” 其实赵玫递来的眼神意味很明确,那就是“如果不欺负夏树,我们就不再是朋友了”,而黎静颖非常心知肚明,赵玫是怎样“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人。只是不情不愿地做了回帮凶,女生彻底想不明白自己怎么就成了对方回击的靶心。 被推倒后身体俯得更低一点的夏树顺势拽起刚才掉在地上的书包,以极快的速度朝黎静颖身上甩过去:“你才滚远点!”身形单薄的女生毫无疑问被撞得摔出去一米多远。 不仅黎静颖,连赵玫都愕然加茫然了。 男生们这才觉察身后正爆发世界大战,赶在两个看似文弱的女生扭打成一团之前手忙脚乱地把她们分别拖向安全区域。 “去保健室吧。”风间查看着夏树手肘和膝盖处渗着血的擦伤。 夏树拎起书包倚墙而立,往远处同样关心着黎静颖伤势的程司望了眼。又望见还被晾在事发现场的赵玫。单手把风间推开一段距离:“不用你管。”说着便独自走向保健室,途中和赵玫擦肩而过。风间不是程司那样会穷追不舍的个性,随她去了。 (四) 夏树和黎静颖的战争并没有告一段落,反而愈演愈烈。 准确地说,是因为夏树的敌意激怒了黎静颖,单向战争很快变成了双向战争。但无论怎样,程司、风间和赵玫在感到无法插手的同时,都觉得这战火燃得有点莫名其妙。 周一,夏树改了发型,扎两个贴脑袋的小辫。走向座位的一路都接受着程司的注目礼,到最后忍不住问:“你干吗?” “没干吗,觉得你今天挺可爱的。”让人几乎要怀疑不久前奇怪的斗殴是他的幻觉。 然而几分钟后,“可爱”的夏树又变回那只被激怒的蟋蟀,停在教室前方冲着扎堆的赵玫和黎静颖大吼:“别再说我坏话了行吗?我没招你没惹你看见你绕道走你还想让我怎样?” 不知这引线又是从哪儿燃起的。但目标不是两人却是一人。 黎静颖翻翻眼睛,从女生堆里站起来,用嘲讽的语气慢吞吞地反问:“你又知道我说的是你了?哼。哪儿来的疯狗,自作多情胡乱吼。” 整个班级的学生都安静下来。并不是每个人都有颗看好戏的八卦心,实在是局面太过戏剧化,让人不得不看,当下所有的目光都落在本该尴尬万分的夏树脸上,可她却悠哉悠哉地缓缓笑起来,声音不响但清晰无疑地再度反问:“你又知道我吼的是你了?” 若不是情感亲疏有别,程司倒是很想为夏树的机敏拍手叫好。不过现在的当务之急,是预计到黎静颖可能爆发,赵玫可能加入,在教室打起来几个人都会更加难堪,于是他顺手把站在原地微笑的夏树拽出了黎静颖的视野。 “你以前是不良少女吧?一定是的吧?一定是!”男生敲着夏树脑袋,“才转来几天呀,就生了两回事。”不知为什么,对夏树讨厌不起来,反而真心觉得和她相处没什么压力,看见她反击排挤她的人,哪怕其中有自己喜欢的女孩,也感到大快人心。 但夏树不知道程司的真实感觉,表情有一瞬间的不自然,等到明白他不过是说笑,才恢复镇定。“佩服我吧?”跃上双杠坐着,一边晃着脚。 “什么……啊!乱七八糟!有什么可佩服的,有勇无谋。” 女生隐住笑,安静地望着他片刻,叹了口气,刚想说什么,却被外套口袋中传来的突兀震动声打断了。 无谋? 只是你不懂罢了。 天真的,单纯的,直接的,热情的……你的世界是这样。看见的全是表面的胜负,看不见隐匿的心机。 程司瞥了眼夏树的口袋:“你接吧。”表情是“不用在意我”,还颇有礼貌地退开一段距离。 夏树哭笑不得,只好硬着头皮按下接听键。 “……开学了吗?” “嗯。” “一切还顺利吗?” “嗯。” “要听爷爷奶奶的话……” “嗯。” …… 从程司的角度看来是个无趣度满点的电话,令他有点奇怪的是虽然女生一直只是在“嗯嗯”回答,但神色却奇怪地凝重。待她阖上翻盖,他抑制不住好奇心问道:“什么人啊?” 女生故作轻松地耸耸肩,发声后才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是哽咽的:“我爸爸。” (五) “我猜你就在这里,骑士精神不灭呵。”风间来操场边找程司,顺便带来三罐饮料。夏树用不着去问“你怎么知道我也在”的傻问题,只接受那第三罐饮料外加“听说了你的英雄事迹”的问候。 “大概,她们气也该消了。回见。”夏树感觉插在两个男生间聊天有点别扭,从双杠上跳下来道别。 程司冲着她的背影喊道:“我保证还有危险,女王赵的核辐射总是旷日持久。” “她应付得来。”风间评价说,“夏树虽然体力略逊,但头脑够聪明。” “够聪明?”没看出来,“够冲动才是正解吧。” “这可不是冲动。”风间挑挑眉毛,“和对手在公共场合正式翻脸是一招好棋。从此以后谁都知道黎静颖、赵玫和夏树之间有过节,对方要传她坏话就没那么方便了,因为大家都会打折听。” 就算风间说到这份上,程司也不能完全理解。“嗯?现在开始替她说话了?开学时不知是谁说她‘不是善主’,还跟我故弄玄虚说什么‘直觉’呢。” “我说她聪明没错,可我说她善良了吗?” 虽然程司平时一贯啰嗦话多,但遇到诡辩拌嘴却从来不是风间的对手。 “她其实也算不上‘不善良’,女生嘛,谁没有点心机?——虽然那是我毫无概念的境界。夏树她家庭不幸,在学校还受赵玫她们排挤,反击几下也是正常的。“ “她家庭怎么不幸了?” “爸妈离婚,妈妈跟有钱人跑了,她被判给爸爸,爸爸不久前又再婚了。” “听起来很耳熟。” “嗯?” “你确定不是某个苦情剧女主角的官方狗血设定?” “你不信?” “一个字都不信。” “不信……我们打个赌?” “赌注随你定但是证据你去找,如果你不能证明夏树是个苦情剧女主角就算我赢。” “无异议。” 男生们打起无聊的赌总是不计后果,而为了去证明自己是赢的一方更是不惜代价。程司所能想到的最直接最快的方式就是去档案室偷出夏树的那份,当然,这个计划被他以兴奋又刺激的语气告知风间后,却只换来对方冷静的评价——“蠢死了。” 如果没有风间的帮助,当然是不堪一击的不可行方案。 “如果你能使用你那张无比纯良的帅脸辅以无比可靠的声音诱开办公室里的值日生,我将把最终收益用于请你吃饭。” “也就是说我在帮助你骗出我的钱为饭局埋单。” “哎呀,不要那么斤斤计较嘛。”他耍出杀手锏腔调,往风间肩上靠去。 风间受不了男生腻人的撒娇声,用尽全力卸开像米袋一样沉的脑袋,默许了他愚蠢的计划。 风间是优等生、学生干部、美少年、可靠学长,只需在办公室门口微笑着晃一晃,甚至不用开口,一年级的值周生就能手匍额匐跟着走。 尽管他一直不承认,程司还是管这叫“色诱”。 眼下程司顾不上嘲讽他,赶紧趁机溜进档案室翻出自己班级的档案,再找出属于夏树的那份。 厚厚一叠,从小学到高中的,男生好奇地顺序看过去。 目光移动到评语中的某一行。 猛地呆住。 绿光在复印机中缓慢滚过,发出有节律的噪音,像杂乱的音符在心里敲,靠在外箱上的手肘感觉到灼热的温度。 程司只影印了高中的那张,甚至觉得连这也是错的。 即使事后风间证明了夏树母亲那行的空缺,也提不起兴致去大快朵颐。 无法再安心。 愧疚与同情该怎样清算?程司觉得最好用必胜客外卖去等价代换。 于是事情演变成:翌日,当夏树在午休时分被以各种奇烂无比的借口留在教室,直至课桌上一字排开各种丰盛佳肴,依然茫然无措。 “这什么意思?” “我请客。”男生潇洒地打开披萨,“当然啦,付账的是风间。” 果然是他的风格,夏树笑起来,问:“那为什么平白无故要请我?” 男生嬉皮笑脸给不出靠谱理由,女生只好转向风间问个明白,可没想到风间是一张“别问我,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请你客”的扑克脸。 风间当然说不出“我们拿你打赌了”的话,况且他觉得就算打个小赌也无伤大雅,夏树并没有任何损失,程司这样小题大做他也无法理解。 (六) “怪人。” 上学路上,夏树碰见程司时已经更新了称呼。 男生停下车笑着回过头:“只不过几个披萨而已啊,还谈不上怪吧?” “没有理由,没有下毒,这还谈不上怪?” “你就不懂得要用‘谢谢’回报有好施之心的人吗?” “当然懂,早就对风间说过了。” 玩笑开够了,夏树未经允许就跳上男生后座:“虽然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但这样没来由的好意让人感到不自在。像以前那样正常相处,不好吗?” 如果“正常相处”指的是能够心无杂念地环着他的腰;安心地看住他制服衬衫的线条;隔着衣料相接处的皮肤蔓延开绵长的暖。那样的异样都不觉得异样,那么很遗憾,连夏树自己都做不到了。 不记得上一次手是放在哪里的,不记得上一次目光是放在哪里的,不记得上一次是由于什么才感觉不到手臂间灼烧般的阵痛。 他有些特别的举动,哪怕你攥着理智不断提醒自己那不可能有特别的意义,但心不受控制地跳动过几次,脉搏不受控制地紊乱过几次,他就不得不变成了特别的人,不会再是以前那个。 程司不会有夏树这么多敏感纤细的念想,夏树对他来说同样是特别的人,但特别的意义却大相径庭。 因此,他虽然知道有朝一日夏树发现他的小秘密会生气,但他对女生生气程度的预估却远远不足。当面对这种局面,他甚至不能理解夏树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反应。 “给我个解释。等等,别告诉我是你在马路边捡到的。” 程司拿着从自己书包里掉出来的夏树的影印档案无言以对。 “别介意,只不过是……打……打赌……” “打赌?”夏树冷笑一声,“我把你当成朋友,你却拿我打赌,调查我的档案……” 赌气的责备话大半没听进去,只感到脑袋中充满嗡嗡噪音,程司追着转身离开的夏树在走廊上拉扯,成功让她停下之后才看见她的眼泪正划过脸部曲线往下落。 女生把揉成团的复印纸砸向他的脸。 “你真是世界上最贴心的好朋友!” 程司不是没有防备,但还是给砸了个正着。纸张折叠产生的棱角在来不及眨眼的瞬间硌住脸,拉出一道痕,再落向地面。痛感没有随施力物的消失而消失。 一个怔忡间,放走了她。 “阿司你终于也开窍啦,没错,就该离那女人远点。” “什么……胡扯什么啊?”反映了好几秒才意识到对方指的是夏树。 “你不是不跟她说话了吗?” “……没那回事。”只是心里某处被滚过的眼泪灼伤,不知该如何相处了。程司想不出一个完美的道歉。 赵玫好像很失望:“切,我还以为你幡然醒悟,识破那女人的真面目了。“ “她又没做错过什么,你干吗老和她争争斗斗。“ “别来对我说教,她就是做错了,你不懂。“ 不能完全理解,但一定是错了。 错的那个人不是夏树。 (七) 两个人的对面无言在赵玫看来是一种局面,在黎静颖看来是另一种局面。程司先是对夏树大献殷勤,接着又尴尬相对,这绝对不能用单纯的“古怪”来形容。 问当事人之一程司,只得到支支吾吾的敷衍。问看似知情的风间,也缄默不言。 “你看那两人像是闹了矛盾吗?”一起去上计算机上机课的路上,黎静颖征询赵玫的意见。 女生想想,程司当面否认了矛盾一说,于是摇了摇头。她半垂眼睑一副不愿多谈的表情,却使黎静颖的理解出现了偏差。 经过教学楼间的广场时,太阳光从头顶直直地往下打,脚下的阴影一会儿左移一会儿右移。黎静颖再找不出什么话题,脑子里好几种猜测在打架。 等到已经开始上课,赵玫才略微察觉到黎静颖有几分不正常。 唯一对全局知情的只有风间,他明白程司为什么难堪,也明白夏树为什么生气,甚至明白黎静颖为什么反常地坐立不安。但出于某种私心,他不愿说穿。 午餐时大家依然聚在一起坐,然而气氛却愈发僵,对话只存在于风间与赵玫之间。 “藕片咸了。食堂最近总像倒了盐罐。对了,数学布置作业了吗?” “没有,老师只说午自修时她过来答疑,应该会顺便布置,不过精炼上的二项式定理那部分总归是要做的。” “二项式定理?那么复数就不做了?” “前天就布置做完了呀,你没做吗?” …… 为了掩饰尴尬,风间迫不得已使对话毫无间隙地进行下去,到最后演变成综艺竞赛中的速问速答。夏树从不远处的过道端着餐盘经过。赵玫又义愤填膺,对着她的背影骂道:“贱女人。” “行了,还在闹不团结。”程司终于开口。 “你这人,怎么不相信自己从小到大的好朋友?你才认识那贱女人几天啊?” “有道理,比起生面孔,我应该相信‘从小到大’动辄打我的‘好朋友’。” 赵玫不理睬他的嘲讽反语,用半截筷子比着:“前天她还把一条这么长的小青虫放进姚小言的书包里,把姚小言吓得嚎啕大哭,到现在还在被选修课上那几个没人性的男生嘲笑呢。” 风间朗声笑道:“那还真是干得不错。” 赵玫白他一眼,又举一例:“昨天下午王婷参加游泳队训练,结束后发现自己的衣服都不见了,最后只好裹着浴巾穿越操场跑回寝室换衣服。” “是夏树干的吗?”程司光在脑子里想想那些场面就乐得不行。 “除了她还有谁?还在衣橱里放了张写有‘生日快乐’的贺卡署名‘夏树’,简直不气死人不罢休。我敢打包票,这一定是王婷一生中最‘快乐’的生日。” “赵玫,夏树是强悍加智慧型的女生,谁让你们没事找她茬。”风间已经恢复了正常语速。 程司看他一眼,没再接嘴议论夏树,而是转了话题。 (八) 下午第二节课是体育课,几乎所有女生都加入了唯一的集体活动长绳项目,夏树不出意外地再次被孤立了,只能坐在场边讪讪地观望。 ab两班在场地问题上出现了纷争,两方派出谈判代表,就出场而言,赵玫的气势比对方班级的中心人物强不少,可过了半天,赵玫却气急败坏地折回来,对坐在场边的女生们叉起腰:“靠!单若水那个刁女人!我说两班各占一半场地她都不同意!她是想怎样!” 夏树往那块空地望了望,的确不够两个班的长绳活动。黎静颖站起来,拉赵玫坐下,自己跑去继续和b班人交涉,不到五分钟就回来招呼大家准备跳绳。“她们把整场让出来了。” 如果不是被纷纷去活动的女生们落下,夏树也许会笑出来。 回想着开学以来自己和黎静颖的每一次针尖对麦芒。其实迄今为止也没有任何直接证据能证明黎静颖的阴暗面,有的只是猜度是直觉。但话说回来,如果她真是表里不一的坏女生,那段数就太高了。 而与此同时,程司也正为别的事后悔。 一个过失是不是用一句抱歉去弥补就够? 一次误解是不是心怀内疚相逢一笑就能消除? 一种亏欠是不是可以用在其他方面无尽的给予来替代? 若有人能看清日界线旋转的方向,懂得时间原来是个圆,就不会从一开始就执迷不悟踩进循环的怪圈。 体育课的后半段,老师结束了自由活动。男生们被调去喧闹的篮球场上打练习赛。女生们则被发配到室内玩“贴膏药”的傻气游戏——老师们还偏偏蠢得要命地坚信“女孩子们一定会玩得很开心噢”。 夏树在游戏中走神,身体一震,原本贴住自己的伙伴拔腿就跑,而另一边已经被人贴上。回过神之后才发现身边的人是黎静颖。 沉默须臾,黎静颖犹豫着开口:“呐。夏树,我不想与你为敌,说实话我连为什么和你掐架都不明白。这么争争斗斗下去既失格又无趣,和解吧。” 夏树侧头看她,点点头,没说话。 黎静颖开门见山地说下去:“虽然这时候直接提这样的问题有点唐突,不过请你体谅一下我——你是不是喜欢阿司?” “……没那回事。” “可是阿司——” “刚才课间在抽屉里找小静的笔记,没看见。是被你拿去了么?”风间带球过人,三下五除二晃到程司面前。 “嗯,她借给我了,我正在抄。”程司防守得紧,不给任何机会。 “抄完给我。”风间假动作非常连贯,但没成功。依然被堵得没有出路,球怎么也传不出去。 “我已经抄完了,现在我的在秦珊珊那儿,后面还有王婷排队等着。” “还真是混乱,你们上课都在干嘛?自己不抄笔记的吗?” “你不也一样。” “我不一样,我只是查漏补缺,两分钟就可以用好。”风间说,“那你和秦珊珊打声招呼,让她抄完给我。” “不可能,刚才我听她说是因为夏树向她借笔记所以她才想借‘完整版’对比一下。不过,你完全可以去和夏树商量下插个队。反正夏树她——”程司抬了头。 “——喜欢你。” 静颖扭头看向夏树下一秒变得惊诧的脸:“其实你知道吧?” 与此同时,程司抬头,淡然目光落在少年英气逼人的面孔上。 “嗄?怎么可能嘛?怎么可能!”夏树的表情立刻又由惊诧变成了难以置信。 先是对你大献殷勤,又尴尬相待,这番表现分明似曾相识。“说起来,他算是我小时候的朋友了……他的想法,我哪有不清楚的道理?”静颖有着十分强烈的想要洒脱地笑笑的愿望,但没能实现。表情有些难看。 “喂喂,胡说什么?除了赵玫你还想给我制造多少这种莫名其妙的绯闻?夏树?饶了我吧。”风间的表情变得极不自然。 “和赵玫那种玩笑不同,这可是上次在科技馆夏树她亲口对我承认的。”程司低下头再一次妄图断球。 “但既然你说你不喜欢阿司,那就算我请你——”静颖索性转过身面朝夏树的侧脸。 “如果你真的不再喜欢小静。那就算我求你——”程司对风间手里的球突然没了兴趣,挺挺身站直了,很郑重地。 ——千万不要和阿司在一起好么。 ——和夏树在一起试试吧。 是谁的声音呢?那样轻,却那样清晰,经久不息地,回荡在夏末秋初闷热的空气里,融化在花香弥漫落叶轻扬的校园里,混杂在无数句平凡得听不见的“把球传给我”和“xx,快跑”里。十月的天,不仅云朵少得可怜,连风也吝啬得只给那么一点,可是声线却凭空绵延到无穷远。 呐,你听见了吗? 第四话 (一) 天空中滚过的第一声雷压着下课铃声响起。 铅灰色的断云被风牵扯着在头顶上疾走,脚下的光影也随之摇曳奔逃。 篮球场四周交错向上的高大铁丝网把暗灰色的背景分割开来,世界像是磨光又碎裂的镜片,只在冷色调的空间中折射出一点点微薄的亮光。 男生沉默的脸在闷热潮湿的场景中变得分外朦胧。 原本心好似浮云。肆意任为地游走。 只一秒钟之前。还陈在夏日的烈日下安静地被曝晒,没有半点阴霾。 可是这一秒,却像海绵突然吸了水,沉重感骤然涨满了每根血管,而真正的血液,却好像倒进了倒挂的点滴瓶,一滴一滴地凭空流逝干净。 就是这样猛地全身无力不知所措的感觉——在程司对自己说出那句话的当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暴涨而来。 ——如果你真的不再喜欢小静。那就算我求你,和夏树在一起试试吧。 大颗的雨滴砸在脸上男生们疯跑进教学楼。但风间和程司有好一会儿,一动都没有动。 手中的篮球掉在微潮的球场上,一下,两下,越来越密集的击地声。 像星云爆裂时盛大却宁静的声响。 (二) 风间和程司一路沉默地往教室去,经过体育馆时正碰上夏树和静颖在门口檐下避雨。看见那两个t恤半湿的男生,女生们也有些尴尬。 没有一个人说话,可满世界却都是破碎凌乱的声音。 半响后,风间闷声问:“下雨不方便,我打车,你顺路一起么?” 夏树反应了十几秒才意识到对方实在对自己发出邀请。即使有了意识,也并不意味着麻木的神经得到了缓解。 点头应下只是条件反射。 直到脑袋昏昏沉沉地回了教室收拾了书包跟着出了校门才猛地反应过来,这个“一起”不是指以往的“大家一起”,而是指“两人一起”。有本质差异。 女生家所在的小区门窄,出租车开不进去,风间坚持要送她到楼道门口,也下了车,只是没注意脚下,不慎踩入人行道旁的积水里,鞋和裤管都湿了。等到抬起头,依然蹙着眉。 夏树没话找话:“这是我奶奶家,爷爷单位分的房子,所以有点年代了,也有点破。” “难怪,我说你家怎么搬了。我初中时的英语老师也住这小区,我去他家补习过,感觉鱼龙混杂。” “因为居民多嘛,的确什么人都有,就上周还出了疯子打死人的事件。” “嗯,新闻里看见了。” “那疯子我几乎每天都看见,有时候会突然凑到人面前傻笑,不觉得吓人,可没想到居然会失控攻击人。” “听着真不安全。”男生沉吟片刻,“你周四下午有在校分层补课的科目吗?” “数学。” “那就是周一、三、四会比平时晚点,我周一周三和你是一样的,就是周四留下来多等一节课,没事,反正可以在教室写写作业。” 夏树起初没明白男生盘算这些做什么,片刻后惶恐地拼命摆手:“哎呀,不用,你不用每次晚放课都送我回家。” 男生没理会她,兀自说下去:“不过我这人做事没恒心,不知道能坚持到什么时候哈。” “其实就连今天我都觉得是意外惊喜了。该不会,又是和阿司打赌输了吧?” “没打赌,不过和阿司确实有关。” 夏树歪头想了想,立刻猜中了:“他又做多余的事了!” “所以说,你别再生他气了,否则他会干越来越多的蠢事。”风间笑出一点。 女生有点晃神,记不清这究竟是不是第一次见风间这样的神情,发现其实他似笑非笑的此时比一贯的扑克脸帅气。 风间眼睛里那点邪气微微显露着他的桀骜不驯、玩世不恭。这种眼神,夏树再熟悉不过。 因为他优秀,周围人总会自觉主动为他辩解“他话不多但态度真诚随和”、“他不是心机重而是聪明睿智”、“他绝不孤高冷漠只是感情内敛”等等等等,然而这一瞬,夏树突然感到,风间和自己至少有某个阴暗面是相似的。 他注意了他说话时的表情语气却没注意内容,只是维持着疏远的礼貌。 (三) “真的么?刚才一进教室就听她们在说,夏树和风间交往的事情是真的么?”一大早赵玫就咋咋呼呼挤到黎静颖面前。 “不可能吧。”黎静颖迟疑了一下。 “她们说昨天看见风间居然甩了阿司和夏树一起回家。我就说那女人搭三搭四不要脸!” 黎静颖低头重又专注于英语单词,敷衍式地接着话。赵玫最终觉得无趣,去其他活跃的八卦堆探听消息。 其实,昨天下午的事情连黎静颖也感到突然。她和夏树一起出体育馆,亲耳听见风间对夏树说“一起回家么”。 黎静颖诧异于风间为什么会邀夏树回家,没太注意程司接嘴说“我还有点事你们先走好了”。 傍晚清新水汽中氤氲着暧昧的香草气息。目送夏树和风间别扭地跑远后,程司转过头看向身后的黎静颖:“你带伞了吗?” “带了,在教室里。”顺口答着。 “还好还好。”男生松了口气般拍拍胸口,笑容阳光灿烂,“我没带,你送我回家吧。” “哈啊?”内心无力的感觉。不过,这也是程司的一贯作风了。黎静颖笑笑,指着教学楼的方向:“跑回去?” “等雨小点吧,一遇到阴雨天我就没元气。”说着他进体育馆找靠边的座椅坐下,朝黎静颖做了个招揽的手势。 女生望过去。 仿佛还是五年前的人,仿佛还是五年前的笑脸,有什么改变了? 五年的跨度,情感走成难以描绘的曲线,它百转千回,不经意间变更于时光的分界线。年华流失的音律,像骨骼拔节生长时发出的微妙声响一样残酷。在其中的某个临界点,连光线都折转了方向。 在某个暴雨倾盆的日子。 他说过:“我在乎你,我会一直看着你。小静。” 连称呼也从此改变。 原以为是对彼此而言至关重要的转折,却只是自己一厢情愿。那些含混着泪水和雨水涌起的声音,最终在风力消融散尽。 想要很多很多爱,想被人非常非常宠溺,只有那一次如愿。 如今他早已忘得一干二净,说什么“一遇到阴雨天我就没元气”。他依然对你笑,像个圈套。 (四) 午休时班长被学生会的人叫出门外,片刻后面带笑意地回到讲台上传达关于二年级女生篮球赛、一二九合唱比赛和圣诞舞会几项活动通知。 夏树从身后书包里抽出英语练习册在桌面上摊开,没有任何把集体活动和自己联系起来的打算。 “需要三个女生,还要一个男生……欸?这个么,光是女生篮球赛的话应该不会出现比分的概念吧,呵呵……女生篮球打得好的我心里比较有数,就王婷、赵玫和李妍吧。男生的话,你们男生推选一下怎么样?” 夏树对着题目转起了笔,用余光瞄了瞄程司,男生一边维持着很悬的不平衡姿势翘椅子,一边像课上发言一样举起左手说道:“我推荐……易风间!” 原以为他想毛遂自荐,没想到是栽赃嫁祸。教室里的学生都笑了起来。 风间不在教室,班长笑眯眯的,就这么定下了人选。夏树抿着嘴忍住笑,对风间有点同情。 当事人正巧在这时回来,有不怀好意的男生起着哄。风间莫名其妙,跟着有人大声地解释道:“你和赵玫一起参加篮球赛,嘿嘿,男女搭配,干活不累。” 夏树不太理解,扭头去看风间的表情,近处程司的椅子突然“砰”一声很响地落了地,夏树的目光就转了个小弯。 “刚才说什么来着,赵玫也参加篮球赛?” “是……啊。”等回过神来,夏树已经自动答话,打破了冷战僵局。 “完了完了,赵玫平时站在对面半场投篮都会直接越过篮筐,她传的球一般男生都接不住。大力王嘛。因为太猛力了,男生接住都容易脱手。” 夏树笑了笑,知道他只是夸张。 “姓程名司的家伙,讲人家坏话的时候能不能稍微低调一点?”几排前的赵玫突然站起来转身朝程司瞪眼吼道。 程司一副心虚的模样举手投降:“是在表扬你!” 风间也在此时从另一番喧闹中脱身,回了座位。 班长拍讲桌要求安静的举动看似奏了效,接着说下去:“那么接下来的两项文艺活动,具体的就交给小静吧。”说着朝黎静颖看去,“拜托啦。” 静颖脑后的长发在夏树视野里上下动了动。“嗯,好的。” “为什么要交给她?”夏树只不过喃喃地自言自语,却得到程司的回答:“她是文艺委员。” 才貌双全、打扮入时、个性温柔、担任文艺委员,所有光环加起来,是黎静颖。 夏树一失手,转动的笔滑了出去,直甩向了地面。 合唱比赛,争强好胜惯了的二年a班不仅要参加,而且信誓旦旦要取得名次。 夏树唱歌的声音谈不上动听,也不至于跑调,自觉没什么特色,每次排练都只混在中音区张张嘴。 合唱这种活动,除了指挥,所有人都是龙套。但龙套却不是想做就做得上的。没着落的依然是制服问题。 按规定,全员在合唱时都得穿正装,可每个同学正装都只有一套,匀不出多余的和夏树分享。夏树一个另类杵在人群里怎么都显得扎眼,班主任看着不由皱眉,又不好意思让她别参加集体活动,最后不知怎么的,竟想出完全没合理性的歪招。 “夏树你出来,”班主任朝嘴巴象征性一张一合的她招招手,回头示意担任指挥的静颖暂停,等女生茫然地走到跟前,“现在找不到合身制服给你,但又不能影响队列的整体感,所以干脆,你出来代替黎静颖担任指挥。” 全班女生,包括夏树自己都跌破了眼镜。 男生们倒是毫不在意,因为他们唱歌从来就不看指挥。 不过程司对这件事做出了客观评价:“预感我们班一世英名要栽你手里。” 夏树的背影轮廓和静颖没有可比性,动作优美度也差得远,更糟糕的一点——排练两天后的休息时分,女生们集体抗议道:“她自己都把握不准节拍,时快时慢!” 看着大家毫不避讳地当面吵作一团,夏树面无表情地看着窗外。 大课间时,舞蹈房的屋檐顺下细长的银线,水滴敲击在窗台上的响声干脆得让人无法将这场雨形容为“绵延”,比雨声更响的是隔壁或隔壁的隔壁传来的整齐的和声,以及近在咫尺的聒噪——汇不向同一种旋律。 也许是几年后回想起来可以笑言“鸡毛蒜皮”的小事。 也许过几天就能逞强潇洒地说“比起背后诋毁,这种迎面的敌意未必更坏,我还是比较喜欢直率。” 然而—— 这个转折的后面,是当时耿耿于怀的真实的自己。 轻轻拍在肩上的力量。 夏树整理好情绪转过头,脸颊正好抵住女生早已等在那里的纤细的食指,一瞬间的错愕后,刚想拒绝她准备的安慰,却被对方带着更大暖意的笑容彻底击溃。 黎静颖的笑总是那么透明又贴心:“你挑吧。我教你指挥,或者,我借你正装。” 这个时候,该说些什么?毕竟你的手中紧捏着两人份的幸福。 至少应该感动吧。 和记忆中的某个画面重叠起来,温暖的掌心和温柔的笑,守在病榻边的焦急以及目睹苏醒后一瞬间释然的细雨,在时光的周而复始中重现的一切如此清晰地在眼前展开。 为什么心脏还是没能从带刺带毒的荆棘下剥离出来? 你心里明白,是假的,笑是假的,友好是假的,善良是假的,全是因为有求于人,真虚伪。 夏树咬了咬下唇:“教我指挥。” (五) 合唱比赛正式进行的这天,夏树因为拿不准该怎样着装,所以穿的是静颖替自己准备的全套衣服。去女生厕所换衣服的途中在楼梯转弯处迎面碰见往上来的程司和风间,男生们一边打招呼一边朝女生怀里抱着的东西扫去匆匆的一眼,立刻明白了。 程司摇着头:“该说你什么好?当时借小静的制服正装不是省事多了吗?” 女生抓抓头显出恍然大悟的模样:“对哦,说的也是,怎么当时就没想到呢?”继而轻描淡写地度过了话题,“果然是人靠衣装啊,想不到你穿起正装来也挺帅气,和风间有得一拼了。”接着又毫不理会对方急转直下郁闷到底的脸色,笑嘻嘻地拽着男生手肘处的布料晃了两下。“好羡慕你们有制服啊,什么时候我才能有。” 风间比程司的反应快了半秒:“还是买不到么?” “三天两头往服务部跑,现在花椰菜看见我往那个方向走就立刻老远地摆起手来。” “花椰菜?” “就是管卖校服的那个老师啊,你不觉得她发型很像花椰菜吗?“ 风间忍不住,一脸无奈地笑了笑,笑容却总让人觉得有敷衍的意味。 “你赶紧去换衣服吧,要来不及了。” 在程司的催促下,女生慌慌张张地跑下了楼梯。 “真不简单。”风间朝着夏树身影消失的方向感慨。 程司愣了会儿:“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 抽签的结果是a班最后一个出场,跟在b班之后。 在后台等待时女生们一如既往地扎堆唧唧喳喳,几乎盖过台上的歌声,组织的老师立着眉狠狠瞪过来,才稍微收敛一点。 夏树坐在一个高高的储物柜上,无聊地把裙子下的小腿荡来荡去,淡淡的目光在混乱的人群中搜索那几个对自己来说稍微有点意义非凡的身影。 程司正好站在门口,一会儿和前面的人打闹一会儿和身后的人说笑,像刚上了发条一样精力过剩。风间人高,排在程司后面,因此转出了门外看不到。队伍前面专注于各种八卦的眉飞色舞的女生群里,黎静颖背向自己,脊背和腰杆挺得特别直,在穿同样制服的女生中也非常显眼,在没在说话看不见,但很明显,周围的七八个女生说话时都面朝着她。至于赵玫,修长白皙的腿好像从橱窗里模特身上卸下移植过来似的,使男生们频频侧目。 舞台上的歌声收在了最激昂的地方。 幕布被拉起来时,轮滑的声音很吵。b班离场雷厉风行地像军队,相比起来,a班上场拖拖拉拉花了两倍的时间。 经过夏树面前时,程司不忘伴以毫不保留的笑容做了个加油的手势。 暗红色的幕布被缓缓拉开,夏树沉着地走出去,目光一瞬间地游离,队列中的风间好像似笑非笑,不过目光短暂但毫无疑问地定格在夏树的脸上,那眼神直抵人心。 视线和视线意外地交叠在相同的路径上。 虽然愣神只有半秒,不至于把演出搞砸,但之后那个面朝台下的鞠躬,夏树明显感觉到了自己的心不在焉。 女生转过身,抬起手停了两秒,定了定神,身后的观众席从骚乱重新归于平静。 左手压着弧度降下去,钢琴伴奏声像泉水一般流了出来。 眼前的友善或冷漠中,有对自己而言无比重要的存在,那是自己一切矛盾的根源。 那么多混杂在一起的迥异歌声中,只有一个,在我听来是那么清晰。 深埋在大脑皮层的面孔,熟悉却不敢回忆的声音……全部沿那条悲伤与欢喜的转折线对折,吻合过来。 从最重要的人嘴里说出的冰冷的话,是不是比全世界的漠不关心相加还要令人悲哀? “夏树,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因为,一个我希望你幸福,而另一个我却嫉妒着你的幸福。 两个截然相反的我日复一日在同一个身体容器中吵着架。 那些无法言喻的矛盾悲伤并不会随着日界线的转动消失无踪,甚至身边的一切都丧失了原先的属性时,它们还在继续异常鲜明地从心涧拔节生长出来,用尖利的倒刺刮破每一寸柔软的心室壁。迅猛如上一个风声鹤唳的季节。 而你,我知道,在最后不得不问出这句话之前,也许你一直隐约明白,只不过无力面对我紧攥在手里的武器。 (六) 从礼堂回到教室,大家借着尚未散尽的激情继续吵吵嚷嚷,回顾刚才身边同学的表现,咀嚼自己掩藏得很棒的紧张,短暂混乱后,广播里响起合唱比赛的名次播报声:“二年段第一名,二年b班。第二名,二年a班,第三名……” 好像当头一盆冷水,教室里寂静了五六秒,才逐渐有人讪讪地发出声音,语气与音调都与方才不可比拟。 在那些埋怨或者懊悔的窃窃私语中,唯一因重复次数略多而显得突兀的那句是:“还不是因为指挥。” 程司前后摇摆的椅子突然落地,转过头朝女生大声道:“呐,夏树。”等面无表情的对方侧头朝自己看来,才意识到还没想出可以转向的新话题。 只要说点什么,转移她的注意,好让她听不清那些无端的迁怒。 男生挠挠头:“等下放课后有事么?” “欸?”女生预感不到下文的方向,有些迷茫,“没有啊。怎么?” “和我们一起出去聚餐唱k吧。人不多,就我们平常那几个人。”男生顿了一顿,补充道,“你放心,我会说服赵玫。” “小范围聚会啊?”女生撑着下颏,还不是太明白的样子,“可为什么……” “庆祝合唱比赛第二名。”男生接下去的语气坚定得让人找不出办法拒绝,“来吧。” 夏树想了想,准备点头答应,对方却好像并没有期待自己的回答,胸有成竹地露出狡猾笑容:“风间也来的呀。”故意强调某两个音节的怪腔和没有控制住的音量,一下子让女生体会到脊椎被钉满钢钉般的尴尬。 好在风间只是向这边瞥了一眼,就又垂头专注于面前的动宾短语从句了。 看见夏树和程司同时走出来,并且一起在走廊上站定,夏树也并没有告辞离开的意愿,黎静颖的表情持续那么几秒的不自然。 程司没解释太多:“夏树也一起去。” 黎静颖的答复更精简:“哦。” 风间的视线从难掩失落明显不开心了的女生的脸颊上移开,转向另一边神色有点怔忡的夏树,在心里重复了一个“哦”字。 “唔——这样啊,可是我跟小静想回家换过衣服再出来欸,穿得跟it精英一样去k歌很奇怪啦。”虽然事先程司打过招呼,但赵玫还是一如既往地对夏树感冒,阴沉着脸扯起自己的正装制服前襟,朝夏树瞥过去一眼,“某人倒没必要换。”然后又受了启发想起静颖手里的塑料袋,“而且小静总不能拎着两包衣服去吧?”指的是先前借给夏树指挥时穿的服装和静颖自己换下的正装外套。 听出眼下关键问题在自己身上纠缠,夏树表态说:“没关系,不用管我,我也可以回家换衣服,或者约个地方等你们也没关系。” 程司从夏树的高跟鞋上收回目光,替所有人做了决定:“那就这样吧,大家分头行动,六点半在八佰伴门口见,再一起去玩。” 除此之外没想出更合理的解决方案,于是立刻全票通过, 五个人零零散散前前后后地横穿基本走空的校园出校门。安静的黎静颖和疑似有多动症的赵玫走在前面,推着单车的男生们和夏树并排跟在后面。 夏树很难不注意到,刚才成为焦点负担的那两包衣服,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转移到风间和程司手里了。 真是体贴得无微不至。 跳脱在所有复杂的关系之外,夏树才真正了解,黎静颖这种人为什么讨厌。 (七) 从四点到家到六点出门,整整两个小时,夏树换了衣服后不知该做什么,对着镜子发愣,看着看着又觉得这样搭配不好,脱下衣服换个款式,满意后盯着看,须臾又觉得不对劲, 来回折腾,被换下来扔开的衣服铺了一床一地。 出门时特地回头对着玄关处的小镜子再多看一眼,心想这下终于可以算是完美了。 “你这是怎么回事啊?cosy拖把?”赵玫一手牵起夏树长及小腿中部的裙角,毫不掩饰地夸张地大笑。两个男生也不见得有多赞同夏树的装扮。 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美女范本黎静颖。 雪纺白底小碎花a字连衣裙,长度在膝上15厘米处戛然而止,膝盖上下那一节笔直的腿被下面浅棕色的长靴衬托得异常白净,带小毛球的细长围巾点缀经由起伏的胸线一直垂于腰间,女孩子浑然天成的甜美娇气被外面长款带毛帽军绿色风衣的酷感巧妙地中和,一点刻意一点张扬一点矫情都没有,成为清纯娴静又不失时尚的典型。 夏树习惯性地面无表情。 即使黎静颖基本上没有对谁造成伤害,但她带给周围女孩的伤害却是不言而喻的。没她长得漂亮,没她多才多艺,没她那么好的家境,没她人缘好,连学习成绩方面也输得一败涂地。和这种人成为朋友?绝对不是种幸运。 吃饭时面对闹腾的男生盛情递来的菜谱,夏树摆手推辞,并不是没有口味的偏好,而是怕直接点出自己喜欢的菜却被赵玫嘲笑鄙夷。 k歌时更是没有敢于做出的选择,自己喜欢的歌手不是旁人认可的偶像,自己喜欢的歌虽然在各种榜单上都频繁出现但似乎都被同龄人划归为“滥俗”曲目。 对大家面孔上瞬间闪过的神色变得关心,犹如在钢丝上行走一样小心翼翼。逐渐让大家感到无趣。 “夏树出来是为了当观众的么?”黎静颖注意到自我冷落已久的女生。 “欸?……也不是,只不过……我根本没有会唱的歌啦,最多也只会哼哼几首歌的高xdx潮部分。”装作开朗毫不介意,想蒙混过关。 程司从和赵玫的话筒争夺战中分身出来:“夏树不是很喜欢《失败的离弃》么?唱《失败的离弃》吧!” “失败……”女生还在一面观察旁人脸色的细微变化,一面随时准备做出推辞反应。 “是么?夏树喜欢《失败的离弃》?”不知是出于真心,还是善解人意地圆场,黎静颖的眼里闪过喜悦,在女生慌乱地转过头想要否认之前笑着说道,“我也是……最喜欢这首歌呢。要不一起点来唱吧?” “欸?”女生有白驹过隙的迟疑,最终却还是摇了摇头,“虽然喜欢听,可是不会唱。” “唔——好可惜哦。” 夏树在三方失望眼神的包围下起身:“啊……我那个……去一下洗手间。” 如果不是黎静颖,和谁合唱都无所谓。黎静颖在刻意迎合自己,几乎到了讨好的地步。把这样虚伪又难堪的她看在眼里,真是一种乐趣。 夏树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已经一点一点往自己不情愿的方向改变。 越来越像。 (八) 风间言出必行,送夏树回家。但着实是不快的一路。 途中目睹一场交通事故,一辆出租车和一辆私家车追尾。风间和夏树所乘出租车的司机由此大发感慨,不停抱怨“每出一次交通事故就整个月血本无归,要修车,要赔偿,警察要罚款,出租车公司还要罚款”,也不管有没有听众。 直到夏树突然冒出一句“你什么意思”,司机才因诧异而终止滔滔不绝的愤世演说。 风间知道她是在和自己说话,反问:“什么什么意思?” “以前我确实有做错的地方,我道歉。但你也不至于记仇这么久。今天在台上,那种眼神,什么意思?”夏树明显是在找茬出气,只不过她找错了对象。 男生本不想和小女生唧唧歪歪,但听到她语气中火药味甚浓,干脆彻底摊牌:“我什么意思?我的意思就是,别以为你换个城市换所学校就逃到世外桃源了,就没有人知道你以前的所作所为了。夏树,你是很聪明,但不算世界上最聪明,不要在我眼皮底下动歪脑筋。我蠢过一次,不会蠢第二次。阿司和我不是一般的朋友,你觉得你用你擅长的那些小伎俩对他,我可能袖手旁观吗?” 风间语速很慢,反而让夏树感到有点毛骨悚然。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女生强作镇定,却控制不住哆嗦的嘴唇。 “你之前在新都一中没错吧?” “你调查我?” “没错,所以说到这个分上,相信你明白了吧?” 夏树脸色变得煞白,像被施了定身术,连脊背也僵硬了:“那又怎么样?这跟你和程司有什么关系,少对号入座了。” “别跟我说你不打算变相重蹈覆辙。听听阿司怎么说的?‘夏树身世很可怜,很小的时候她妈就扔下她和她爸跟人跑了,她爸又结了婚,把她扔给爷爷奶奶了事。‘的确,阿司是相信了,你以为我也会相信么?” 夏树一声不吭地盯着咄咄逼人的男生。 “你明明有母亲,却没照实填在档案里,还编出这种洒狗血的剧情。如果你真的够聪明,就自觉地离我们远点。我也不想搞得大家都不愉快。” “如果我不呢?” “我就如实告诉阿司。把你的一切。” “他不会信你。” “难道他会信你这个爱说谎的行为偏差女?” “谁知道。”夏树恢复血色,冷哼一声,反将一军,“你也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和阿司是什么关系。果真不是一、般、的、朋、友。”一字一顿地完成最后反击,女生果断地喊:“停车。” 早意识到后座唇枪舌战事态严峻的司机踩了个更加果断的急刹车,恨不得直接把这两个了不得的乘客甩出门外。 夏树要强地付了车费,用尽全力甩上车门,却没想到风间重新开门下了车,并且还一直跟在自己身后。 “你干吗?还跟着我干吗?” “送你回家。” “刚撕破脸又来假惺惺。怕了?” “怕我没送到底,你改天又编出什么‘路遇歹徒不幸被什么什么’的洒狗血剧。” “你!” “我,只说一遍;你再不快回家,我就是歹徒。” (九) 在程司眼里,夏树是谜。 不难注意到,夏树有双重性格。很多场合,尤其在校外,是活泼可爱的,但有时会突然变得阴郁寡言,城府心机很深的样子,捉摸不透。 辅一出现就与赵玫不合,如果说是因为赵玫排异性太强冲突在所难免,之后又和黎静颖翻脸就很难理解了,更奇怪的是两人不知何时又忽然和解,然而和谐的日子没过两天,怎么又会和风间互掐起来?这就更加无法解释了,且不论奇怪少女夏树,印象中风间对任何人任何挑衅从来都爱理不理的。 而眼下,每个课间都出现集反语、隐喻、象征、讽刺、含沙射影、指桑骂槐于一身的唇枪舌战大会,用“刀光剑影、暴风骤雨”形容也不为过。程司不仅跟不进对话,而且连听都听得云里雾里,因为没找到这两人的矛盾焦点,几次调解未遂,最终,只能直接严肃认真地提出抗议:“风间,我插一句,你没发现你这几天说的话比前几年相加还多吗?你也知道,话多是我唯一的特长,你把我台词都抢光了我还怎么混?” 风间停下来,冷淡地扫他一眼,致命一击:“我认为你下辈子也想不出这种台词。” “再说你插了不只一句。”夏树辅以最后一击。 在某些情况下,倒是“同仇敌忾”。 “我靠,简直是史密斯夫妇!”程司立刻向靠近的黎静颖发出警告,“别过来,这边有核反应堆。” “圣诞舞会的舞伴抽签决定,夏树你过来和我一起做签吧。”黎静颖直接无视了程司。 夏树点头答应着起身,风间像结束一项休闲活动似的立刻偃旗息鼓。 最后程司倒成了莫名其妙的角色。“太过分了,你们太过分了。” 有夏树帮着黎静颖做签,进度很快,,没等上下午第一节课,分配结果就出来了。由于男生人数少于女生人数,所以是男生来抽女生的名字,余下的女生只好自认运气不佳和女生做舞伴。 夏树在骚乱中“专心”地做着剩下的英语题,等人来“认领”自己,却直到上课铃响起,教室里的喧嚣止息,也没有人拿着写着夏树名字的纸条来知会一声。夏树有点莫名其妙,但更多的情绪是恼火,不可能是遗漏了,因为夏树的签是她自己亲自做的。 一直没有舞伴出现,如果排除纰漏出现的可能性,那么就只剩下一种可能:担任自己舞伴的那个人,对这个抽签结果相当不满。 夏树对自己的人缘也多少有点自知之明,但这么明目张胆地对立,她首当其冲想到的人就是风间,于是窝着一肚子火气伺机待发。 然而下午第一个课间,夏树穿过走廊去教学楼对面的图书馆借选修课教材,无意中捕捉到躲在转弯处另一边的对话。女生不由得停下脚步,找了个教室后门凹进去的缺口把自己藏起来。 “就换一下嘛,你干嘛那么死脑筋嘛!”男生的声音,夏树连反应时间都不需要就能辨别出是谁。 “不是我死脑筋啦,我也很想换啊,可是每个人都要求换的话,不是白抽签又乱套了么?”黎静颖独特的软绵绵的声线,字句中像掺进稀释过的蜂蜜,毫不做作。夏树一直觉得那是有实力做播音员至少是接线员的音色。 “问题是现在只有我要求换,其他每个人都非常安于现状的嘛。你看,只要我和风间说说,他肯定没意见,你也说风间和夏树其实是欢喜冤家嘛。” 欢、欢喜冤家? 何来这种评价?夏树眼球快弹出来了。 “夏树现在还不知道谁抽中了她,知道是风间的话肯定比知道是我要开心,现在就看你,只要你同意那不就是皆大欢喜么?” 夏树倚着门突然不能动弹了,甚至感到血液凉了下去。 “同意是同意啦,只是……我不明白欸,为什么要这么大费周折?” 男生却没有正面回答她。“那我去跟风间说了啊。”语调瞬间就比先前轻松多了。程司说着就从走廊另一边往教室跑去,兴奋得连蹦带跳,回头向黎静颖挥手再见的时候也没注意到躲在侧后方、明明距离更近的夏树。 夏树看着黎静颖的背影,感到心在下沉。 (十) 大课间时集体舞第一次排练,老师过来教了几个基本舞步之后,大家就开始分组练习。不知程司与风间的交涉出了什么问题,总之,黎静颖少见地垮着脸不高兴,仍然是风间的舞伴,而程司压根没在舞蹈房现身,这让夏树的处境比无奈地和女生搭配的女生更加尴尬。 猜想程司不在教室就在篮球场,夏树瞅准没人注意自己的时机干脆溜了出去。果然,在球场看见了程司。夏树微笑着把手插在口袋里站在场边,既没有叫程司,也没有什么引人注目的举动,仿佛只是个看热闹的普通女生。 和程司一起打篮球的两个男生却同时注意到了场边的夏树,互相问着“认不认识那个女生”,程司经过提醒转身,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什么,赔着笑脸跑向她:“不好意思啊,是排练么?我忘记了。” 夏树不说话,朝场内那两个男生报以感激的一笑,不搭理程司,转身就走。 程司吐吐舌头,把球扔给哥们儿:“你们自个儿打吧。”说罢跟在夏树后面往教学区走去,男生们在身后“嗷嗷”地起着哄。 “生气了?忘了么!我说你别走那么快啊。”程司上前两步企图和夏树并肩走,却立刻被加快步伐的女生重新甩下一小段距离,“算我不对行了么?” 夏树一言不发,健步如飞。 “夏树!对不起!我郑重道歉!一百万分对不起!” 见女生依旧不为所动,程司一副伤脑筋的表情,跟着健步如飞。 “一百二十万分对不起!” 继续陪着笑跟在后面。 “你说句话吧。我都认错了嘛!至于生这么大气么?欸!舞蹈房往这边走。”程司扯住夏树的衣袖。 女生终于停下来转过身,突然变了语气和态度,不再有半分笑意:“要去你自己去!”说完又继续往教室方向走。 “不是,我说,”程司小心翼翼地跟着,“……不排练了么?” “你看看时间,马上就上课了。” “哎呀你看你生这么大气不就是让我回来陪你排练么。” “陪我?”夏树停下,带着嘲讽的语气反问道。 男生突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你……你有没有一点集体荣誉感啊!做什么事都吊儿郎当没个正经样!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无所谓,把别人的努力都看作理所应当,得了荣誉就统统揽到自己身上!以为自己受欢迎就多有资本了!你有什么了不起啊你!”彻底暴走了。 连珠炮似的吼得程司怔在原地,夏树气鼓鼓地往楼上的教室跑去,没给对方留任何跟上来的机会。 男生无奈地挠挠脑袋,叹了口气,半响才疑惑不解地喃喃重复道:“集体荣誉?” 第五话 (一) 风间对夏树整个下午把东西甩得乒乓作响的举动感到莫名其妙,她虽然个性要强,但一般被欺负后总是立刻采取实际措施还击,很少一个人生闷气。到放学时,才终于找到问题的根源。 夏树拖着书包连绊倒两把椅子还是义无反顾地出了教室。风间朝垂头丧气的程司使了个眼色。 “你怎么惹她了?” “下午排练我给忘了,她来篮球场找我的时候就已经生了气,然后我赔礼道歉还说错话,导致……”做了个爆炸的手势,“火山爆发。” 风间笑起来。 “你还笑。欸,我就想不通了,夏时才来我们班几天啊,怎么就把集体荣誉感看得这么重?不就是个圣诞助兴活动么?得了奖不也就口头表扬表扬,跳得不好还能娱乐大众活跃节日气氛呢!” “哈?”风间笑出声来,“集体荣誉感?她批判你缺乏集体荣誉感?” “是啊”程司一边收拾书包一边委屈地盯着风间,搞不懂他笑点究竟在哪里。 “你也太愚蠢了吧?” “嗯?” “你以为她发怒真是为了集体荣誉?” “不然咧?” “我倒想听听她就这个话题能怒到什么境界。” “说什么……我做事吊儿郎当、没个正经样,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无所谓,把别人的努力都看作理所应当、得了荣誉就统统揽到自己身上,以为自己很受欢迎有很多资本,自以为是觉得自己了不起等等。” 风间笑得停不下来。 程司推他一把;“笑屁啊?” 风间边笑边摇着头:“全是上纲上线的说辞。” “哈啊?” “女生么,总归是这样。你永远不能对她们发作时冠冕堂皇的理由信以为真,因为假如她不借题发挥吧,肯定会在你面前显得很小肚鸡肠。再说了,夏树还不只是一般的女生,她……总之,我劝你还是放弃吧,你的智商不够拯救夏树。” “借题发挥啊?”程司歪过头愣了几秒,突然顿悟:“还不是因为你!不肯跟我换舞伴,要是舞伴是你的话夏树还不乐到天上去,说到底是看我不顺眼吧。”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和夏树水火不容,对她也避之不及。你就不会跟别人换?” “水火不容?我看是因为和静颖一起领舞能在最前台最吸引低年级学妹的眼球吧!” 风间一边笑一边往教室外走,一副完全把程司当疯子的神态。程司嫌骂得不解恨,没分寸地随手抓起一把扫帚扔过去,险些砸中。 同班做值日的小女生眯着眼把扫帚捡起来,看看风间又看看程司,笑容似乎别有深意,兴奋得脸色绯红,像匹快乐的小马驹一样跑向不远处的几个女生,嘀嘀咕咕一阵,连那几个女生也激动起来。 目睹这一系列怪状的程司匪夷所思,暂时忘了风间的可恶,问道:“她不过就是捡到了扫帚吧,why?” 男生摊摊手:“看吧,你连这种程度的女生都搞不懂,何况夏树?” (二) 夏树忘了那天中午的争执是怎么开始的,但无非是像每次一样,程司想尽办法和自己搭话,到最后自己终于爆发冲他吼出来,言辞难听得太过分,程司也便跟着动了怒。 “得了吧,找什么借口!不就是看见风间和小静一起跳舞心里不爽么!干吗迁怒于我!” “你……” 夏树愣过长长的数秒,紧咬下唇,浑身僵硬无法动弹,也想不出任何能够反驳的话,只能用难以置信的目光直视对方的眼睛,盯得久了,反而自己忍不住流下眼泪。 自己也觉得既窘迫又费解,为什么当时竟会哭出来,无措之下,只能拽起袖子使劲抹掉不受控制下落的泪珠,转身跑出了教室。 这番突如其来的反转,自然把程司也吓了一跳。 男生没料到对方会哭,也呆在原地手足无措起来。 下午第一节地理课,夏树的位置上空空如也,程司愈发内疚不安。大课间集体舞排练时,夏树依旧没有现身。程司心烦意乱到居然没听见静颖对自己说的话。 “……呐呐。” 眼前晃动着女生的手,程司这才回过神。 “我说,你魂不守舍地发什么呆?跟你说了三遍还一副痴痴呆呆的表情。”静颖一边嘟着嘴一边微微笑,一边说嗔怪的话一边使用着甜甜的柔柔的语调。这是她的魅力所在,常把男生们迷得神魂颠倒,但此刻的程司例外。 “什么事?”虽这么问,脑子里却还在想夏树的事。 “换舞伴的事,我帮你跟风间磨了半天,他终于答应了!”见对方脸上毫无欣喜之色,静颖愣了须臾,好像兴奋感也落了空,“呐,我是说,你可以不和夏树一起跳舞了哦。说起来……怎么从刚才起,就没看到她。” “不用了。”男生突然没头没脑地冒了一句。 “欸?” “舞伴,用不着换了。” “啊?” 程司手一撑,从把杆上跳下来,经过发了呆的静颖身边,径直出了舞蹈房。 (三) 风间在回教室的途中被程司神神叨叨地截住,颇为不满:“又怎么了?” “夏树在里面。” “那又怎么了?我怕她干吗?”风间被程司彻底搞懵了。 “你当然不怕她,是我怕了她。”男生一副头疼表情。 风间恍然大悟:“噢,你俩之间的那么点纠纷还没解决啊!” “不仅没解决,而且恶化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夏树居然哭了。你也知道,我最怕见着女生哭了……” “你搞哭女生的次数还少啊?”风间笑着插话。 “别贫了,我遭遇了这么严峻的失态你还好意思笑得出来!还有点人性的话就进去帮我哄哄她,替我多说几句好话。” “这事跟我有什么关系?” “哎哟你魅力无敌嘛!对付女生最有一套,你一出马绝对搞定,何况对方是夏树……” “你见过夏树跟我吵架的。” “哎呀那只是表面现象!绝对的表面现象!” 风间似笑非笑地盯着着急上火的程司看:“欸,你什么时候开始对夏树那么好了?好得都超过小静了。” “……”程司一时语塞。 “我给过你劝告,你还要一意孤行那就没办法了。” 风间的表情太严肃,程司嬉皮笑脸:“干吗?你还打算跟我决裂不成?” “如果你坚持要和夏树纠缠不清……” 程司收住笑:“我虽然不知道具体是什么原因,你们一个个都要排挤她,但她不过是个女生,不是什么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就像……以前的小静,我不能放着她不管。” “你被她骗了。我在成都的朋友认识夏树,她父母没有离异,她只是故意没在档案里填写母亲的信息。而且她转学是因为……”男生说着说着,突然停住了。 “我不在乎夏树为什么说谎,也不在乎你说的那些坊间流言,我只知道,夏树没在档案里填写母亲的信息的真实原因,的确不是父母离异,而是,”程司的目光移向一侧地面上某个点,“夏树的母亲已经过世了。” 世界在瞬间归于沉寂。 厚厚一叠档案,从小学到高中,程司好奇地顺序看过去。 目光移动到评语中的某一行。 猛地呆住。 绿光在复印机中缓慢滚过,发出有节律的噪音,像杂乱的音符在心里敲,靠在外面的手肘感觉到灼热的温度。 小学时,班主任给的期末评语—— ……变得不太合群,但介于母亲离世的原因,她已经表现得非常坚强、非常了不起…… ——就是真相。 因此,即使事后向风间证明了夏树母亲那行的空缺,也提不起兴致去大快朵颐。 无法再安心。 愧疚与同情,归根结底都源于善良。 如果说世界上有什么东西,既不需要前缀也不需要注脚,能够在瞬间拉近人与人之间的距离,那一定是善良的关爱。 放学时,眼睛肿肿的夏树独自背着书包往校门走去,刚下楼就遇见程司。 男生跨在他那辆山地车上,单脚撑地,眼神在看见推门而出的瞬间被点亮。在女生的视界中央,夕色日光从教学楼的侧面斜斜地切过,映红他深色制服的左半边。夏树目光上扬,原本最耀目的太阳中心忽然变成一个小小黑点。 也许是光线太过刺眼的缘故,瞬间又让人湿了眼眶。 只有短短几秒的对峙,夏树什么也没说就从他身边经过。男生骑着车追上,在校门口拽住女生的胳膊:“夏树!” 夏树头也没回,甩开他的手,脚步没停下。 程司再次拉住她;“我送你回家。” 逆着放学时纷纷侧目的人潮,女生执拗地把手臂抽出来。程司无法以这种姿态在车上保持平衡,,索性跳下车来,没有放开夏树。经过身边的几个与程司熟悉的别班男生发出起哄的嘘声。 “对不起。” 男生的道歉不知怎的,突然让夏树感到特别委屈,一张口又带出哭腔。 “……我就是迁怒于你……又怎么样?……我就是……嫉妒……又怎么样?……我就是……你又怎样?又怎样?” 失落的反问声声敲击在男生心脏上。任由她边哭边说,直到泣不成声,过了许久,男生扶起车对她说:“不怎样,没关系。” 女生抬起泪眼。 “过来,我送你回去。” ——因为母亲离世开始变得不合群的女生,我不能放着她不管,无论她多么不讨人喜欢。 ——也许我能够改变她,当她能感觉到自己有同伴…… (四) 夏树和程司的领悟能力都很强,到最后一天彩排时,已经比一般同学跳的好多了,黎静颖把另一对笨手笨脚的领舞调去侧台,把夏树程司换到前台,所以统一走台时两人由于位置没有变化而闲下来,聊起了天。 “制服还是买不到吗?” “嗯。” “我有点好奇,你以前学校的制服是什么样的,正装还是运动装? “运动装。“ “呃,可怜。“ “不过我初中的制服是水手服。” “不是吧?那么开放。连我们上海初中的制服是水手服的都不多……唔……好像就赵玫她们学校是。说起来,真想看赵玫穿水手服的样子……你干吗这种眼神看我?” “……没什么。”虽然嘴上这么说,女生脸上已经分明摆出了“你真猥琐”的表情。 “干吗啊!赵玫身材蛮正的!正常人都想看的好伐!” “行吧,你真正常。”夏树笑了一会儿,转移话题,“对了,中间交换舞伴的两个八拍你是和黎静颖一起跳。” “嗯。” 沉默片刻,夏树回过头看向程司的眼睛,问道:“你还喜欢黎静颖吗?” “欸?”对这种直接的问话没反应过来,男生微怔,揣测着是否话里还有别的意思。 夏树又问了一遍:“阿司你喜欢的人是黎静颖吗?” 耳畔嗡嗡作响的嘈杂人声突然全部消失,脑海犹如死机后的电脑屏幕铺满了单调死寂的颜色,眼前灰白混沌的一片,长久以来纠结无序的杂念骤然只剩最后一根纤细的丝线,却反而异常清晰地从无法分辨的世界中凸现出来。 夏树觉得似乎经过了十几秒那么长的沉默,对方才侧过头看向自己。 “是,喜欢。” 瞳孔深处有什么,像没有压好的书页,被大风“哗啦啦”迅速翻了过去。 “还真的是这样啊。”听起来不经意的语调。 “从初中的时候开始。不过我告白的时候,她已经决定和风间在一起了。小静选择了风间。”男生把手从夏树腰间放下,撑着坐在舞台边缘。 “她和风间,曾经交往过?”这倒是出乎意料。 “嗯。” 夏树跟着坐在他身边:“那你为什么到现在还喜欢她?喜欢她哪点呢?” “就是喜欢,说不出哪一点。像明明看见前面是沼泽,却没有别的路可走。没有选择余地,只能陷进去。” 夏树没再开口。眼睛垂向地面,看自己的脚尖在视野里做简谐运动。听着男生的话,安静地无奈地微笑了起来。 这个人,平时做事吊儿郎当,没个正经样,仗着自己受欢迎为所欲为。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无所谓,把别人的努力都看作理所当然。却傻乎乎眼里只有一个人的身影,放下自尊宠着她围着她转,很多年不愿放手。 ——像明明看见前面是沼泽,却没有别的路可走。 ——没有选择余地,只能陷进去。 (五) 画室巨大落地窗外的天色逐渐被染亮,白茫茫的一片,远处高耸入云的建筑群像被罩上灰蒙蒙的滤镜。身边有些学过好多年画画的同学在尽情泼墨,而夏树却只是在用生疏的笔触描下模特灰色的轮廓。 灰的家鸽停在窗台处闲庭信步,胖得让人担心它们是否还飞得起来。 灰的翅膀猛力扑腾的声音被隔绝在窗外,夏树听不见。 什么也听不见。 被按下静音的冬天为什么如此漫长? (六) 12月24日这天下午,夏树接到了父亲的电话。 “囡囡,爸爸出差,今天下午的火车到上海,明天上午开完会下午就乘飞机去台湾了。” “嗄?到上海啦?那……“女生还没反应过来父亲这通电话的意图。 父亲犹豫了片刻,才问道:“我和同事们住在宾馆。你要不要过来,晚上我们一起吃饭?” “……”夏树迟疑着,环顾四周。 几个班委忙着往窗户上喷雪花、贴圣诞老人的头像。电灯之间牵起长长的彩条,讲台上的电脑循环播放着与圣诞节相关的音乐。大部分男生正在把课桌往外搬,堆在走廊里。 风间在前方的黑板上写美术字,程司不知又怎么招惹了赵玫,两人追追打打横窜过教室,先后踩脏了一排座椅,于是劳动委员也举着扫帚尾随赵玫之后追出去,加入了战斗。 黎静颖在出后面的黑板报,画的是冬天气息的风景,雪道一直延伸向远方,白粉笔侧过来涂抹,就成了人呵出的温暖白雾。 白雾上扬,粉灰下落。 接手机前,夏树也在帮黎静颖画点边框和花纹。 廉价装饰物上落下的金粉银粉把每个人的脸弄得亮晶晶。 值日生制造出来的灰尘,混合着整间教室里超分贝的喧嚣。 “……唔,可是今天平安夜,我们学校晚上有集体活动。”女生为难地支吾。 “哦。”手机那头沉寂了好一会儿,“那你就参加集体活动吧。不过如果结束得早……我住在xx宾馆5017房,你要是想来还可以来。” “我们全校的庆祝要到10点才结束,之后还有自己班上的活动,说不定会通宵的,你别等我了。” “哦,这样,那好吧。”明显让人感到语气中的失落。 夏树觉得心给什么戳了一下,不想就此挂电话,没话找话地问:“你现在已经到宾馆啦?” “对,刚到。” “那现在打算干什么啊?” “在火车上没睡好,先休息一会儿。” 这时,班主任在后门口出现,指挥值日的一组同学拖地。夏树想起教学区不能使用手机的规定,只得立即结束对话。 “那……你休息吧。拜拜。” “嗯。” 夏树把手机收回口袋里,重新拿起粉笔。 黎静颖好奇:“谁呀?男朋友吗?” “是我爸。” “夏树以前有男朋友吗?”忍不住八卦起来。 女生微怔,垂下眼睑:“没有。”半张脸转出室内灯光照不到的阴影,窗玻璃上突然传出细小声响,等眼前的模糊散去,才看清是雨。 下雨了,就“时间为平安夜”这点而言实在煞风景。 这样的节日必须下雪才有助于营造气氛。 (七) 晚饭也是在食堂吃的,程司以过节为由硬把夏树拉过来和大家一桌。赵玫照例黑面,不过此时大吵大闹着实破坏气氛,所以忍着没动。 程司从坐下那一刻起就孩子气地不停抱怨“平安夜还只吃得上豆干炒豆角”。风间注意到有人缺席,问赵玫:“小静到哪儿去了?”回答是:“不知道,刚才下楼还和我一起,一转身就不见了。”程司插嘴:“该不会被圣诞老人绑架了吧?”结果被风间白了一眼:“请问你几岁?” 夏树心里还在想中午父亲最后失落的语气,没参与到批判程司讲“圣诞老人为什么总是迷路”的冷笑话的大军中去。 面向食堂门口的程司眼尖,看见正背对这边收伞的黎静颖,站起身挥手:“小静!小静——这边!” 女生回过头,露出“知道了”的微笑。 “被圣诞老人绑架了吗?”等她走到跟前,程司抬头问,话音未落就被赵玫用筷子反面敲了一记。 黎静颖神秘地眨眨眼:“surprise!”说着把一个大塑料袋拎上桌,“虽然没有火鸡,不过我叫了必胜客宅急送。” 男生果然高兴地一蹦三尺高,嘴里夸张地高呼“小静万岁”。周围餐桌的同学闻声投来羡慕的目光,随即也纷纷掏出手机开始叫外卖。 黎静颖注意到毫无反应的夏树,推推她:“不吃吗?” 夏树没伸手去拿披萨,反而站起来朝向黎静颖:“你能借我雨伞吗?” “欸?”黎静颖放下手中刚吃了几口的食物,“要出去?” “唔。我不能参加晚上的舞会。” 话一出口,所有人都僵住了。 程司有种后脑被人猛敲一下的错觉,那一小块麻木感电光石火般急速向各处蔓延,传及手指,筷子就停住不能动,传及眼睛,视线终点的夏树忽然就表情模糊。他问不出一句话。 夏树自己打破了沉默:“我爸到上海出差,就在这儿一个晚上,现在住xx宾馆,我得去见他。” 在其他人还没反应过来时,程司已经抓起静颖放在身旁地上的雨伞递给夏树:“去吧。我也不参加就没问题了。小静有办法调整走位把空缺填补掉。” 夏树接过伞之前,雨水顺着伞骨滴在了坐在中间的黎静颖身上,导致黎静颖有点怔忡,回答的“嗯,是啊”也不太肯定。 不就是‘爸爸出差’吗?不知情的黎静颖无法理解两个人的兴师动众,但疑惑只藏在心里,没问出口。 “现在这时间隧道和高架肯定都堵车,你先乘地铁,然后再打车。”程司交代道。 夏树点着头消失在食堂外的雨幕中。 接下去事态发展就大大出人意料了。 风间一言不发地绕到程司身边,将什么东西扔在他面前,然后把黎静颖从座位上拉起来,头也不回地冒雨离开了食堂。 程司莫名其妙,回神才看清风间扔下的是自己开学初作为手信送给他的木质手环。 紧接着,赵玫也走了。 (八) “对不起,现在也只能吃这个。” 坐在超市门口台阶上的黎静颖接过男生递来的奶黄面包和牛奶,摇摇头:“已经很好了。不过,其实没必要……” “是我太冲动了吧。”风间低头问道。 “那倒没有。” “实在是,有点看不下去了。只是这样一个期期艾艾另一个同情心泛滥的样子让我非常反感。而他们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也就罢了,还完全不顾周围人的感受,太过分了。” 女生喝着软包装里的牛奶,停顿了一会儿,问道:“夏树的爸爸怎么啦?” “没什么,只不过夏树妈妈过世了,她应该是和爸爸相依为命感情比较深吧。这也是夏树告诉程司的,我是不信。” “为什么?” “她转学前,在以前的学校风评非常不好,是受到排挤待不下去才转学的。” “怎么会受排挤呢?” “因为么……给别人造成不幸了。” 黎静颖叹了口气:“可是阿司,他喜欢夏树。”“喜欢”二字被加上了重音。 男生有点惊讶地侧头看向她。 “你觉得呢?”女生接着问。 男生犹豫了几秒,口水咽过喉咙:“这么一说,好像确实有点像。” 女生的神情更落寞了一点。 过了很久,风间把一直徘徊在自己心里的想法问了出来:“小静,你喜欢的人,其实就是程司吧?” “哦,是的。”连最起码的反应时间都没有,无比自然地脱口而出。感到有点羞愧是之后好几秒的事,静颖用牛奶盒子冰了冰自己变得发烫的脸,没注意到男生已经用“程司”替换了以前的“阿司”的称呼。 风间到底还是个少年,不会像成年人那样自负地说什么“一切尽在掌控”。那么漫长的时光里,他也没想出有效措施去应对冥冥之中早有预感的真相。 他唯一能想到的就是不作为,不向任何人挑明真相。能拖一天是一天,因为即便是看似对什么都无所谓的他也有想要珍惜的东西。 和程司是什么关系?从认识的最初就成了定势。无论后来几个人之间如何分分合合,至少这点从未改变。 掺杂着好奇与羡慕、不服气与不甘心的“友情”,被夏树一眼看穿。 不是一般的朋友。 平安夜,猝不及防下起的雨,不仅没有停住的预兆,而且越下越猛烈。 (九) 当夏树从地铁站中冲出来时,雨势已经可以用“瓢泼”形容了,地面上积了颇深的水,鞋子踩进去没过多久就湿了前半截。她在路旁拦下一辆出租车直奔目的地。 当然,她完全不知道自己身后突发了这么多事故,一顿饭会不欢而散。 水迹在车窗上沿不规则的路径四溢延伸。 女生从书包里翻出mp3,一路听着歌,耳机里传出的声波和拍打向车窗的雨水一齐冲刷着神经。播放到其中某一首时,眼睛不可抑制地模糊了。 四岁之前,从没有考虑过你的重要性,心思全在《小小外星人》、《多啦a梦》、《樱桃小丸子》里,嫌你没有隔壁李奶奶菜炒得好,嫌你不陪我看《大风车》,嫌你给我讲故事讲着讲着反倒你先睡着。 四岁,有天突然发现别的小朋友都有妈妈而我没有,你既是爸爸又是妈妈,好奇怪。五岁,有首关于《小乌鸦和妈妈》的歌,我每次唱起就忍不住瘪嘴大哭,你告诉我,我也有妈妈,只不过在很远的地方,等我长大了她就会回来。六岁,去上海的爷爷奶奶家住过一段时间,奶奶总说妈妈是个坏女人,最后,来接我回家的你为此和奶奶吵了一架。 七岁时我上学了,开始被选进舞蹈班,后来你说“跳舞的都静不下心念书”,非要让我退出,哭过好几通也抗议无效。我第一次觉得你真的真的很讨厌,开始想念我从没见过的妈妈。 八岁,八岁时我如愿以偿见到了她,她瘦得像《葫芦娃》里的女蛇妖,挺吓人,对比之下,我还是觉得胖胖的你比较可爱。她说着我听不懂的话,虽然听不懂,我却拼命地记住,因为我刚九岁她就死了,那时我也是才明白死是怎么回事,语文书里有篇写周总理去世的课文。 十岁,我和班里同学相处不融洽。为了讨好她们,我偷了你的钱去买零食请客,她们吃了我的薯片背地里还是骂我“傻逼”。你发现后没有骂我。 十一岁时,你和一个阿姨结婚了,阿姨有个比我大一岁的女儿。你抱了抱我说:“以后再也不会寂寞了。”我们有了家。 可是十二岁,你又和这个新妈妈离婚了。因为你出差提前回来,发现她带着自己女儿去吃肯德基,而我却忘带钥匙放学后只好坐在楼梯上等她们回家,不知不觉睡着了。 之后是十三岁,十四岁,十五岁,十六岁,十七岁。知道你就是最重要最无私最爱我的亲人,对你的依赖始终停留在某个上限。除了你,别人对我好与坏,我全都不在乎了。十五岁时我终于明白了八岁时亲生妈妈对我说的话。 再后来,“因为爱所以变得自私和狡猾”,我成了和妈妈一样的人。为了被爱而不断编织的谎言伤害了身边每个人,我的不幸造成了所有人的不幸,终于我无法再坦然地在你身边享受你的宠爱了。 出租车司机把车停错了地方,夏树必须横穿一个停车场才能到达宾馆正门,中途风吹翻了伞架,女生转过身迎向风把伞面反过来,刘海全湿了,肩部的衣服深了一个色度。 站在电梯中,伞顺下的雨水迅速形成一小滩,脚趾在湿的鞋子里冷得麻木了。 房号……5017。 女生深呼吸,擦了擦顺着刘海落到脸上的水,按了门铃。 门被打开,里面站着的人,是父亲没错。 不算高大的胖身材,扁扁的圆圆的脸,薄薄的嘴唇,小小的眼睛,单眼皮,无论看向哪里,自己都和他一样。就是觉得一模一样。 夏树拼命地看住他,突然就红了眼眶。 刘海上持续顺下的雨水从脸上流下去,像眼泪,但她是微笑的:“surprise!” 父亲用胖胖的手揉过眼睛,“哎”了一声,之后脸色一下子被点亮了:“怎么还是来了呀?”伸出双臂拥抱了女儿。 (十) 因为是过节,人心浮躁。这使得文艺委员的应急措施实行起来加倍困难。 待一群不听使唤的人总算领会了新的走位,黎静颖已经连嗓子都哑了。她回到风间身边,男生不知从哪里变出润喉糖。 “啊真好,你是我的小叮当。” “废话就少说了。”男生一如既往地冷着脸,但从声音听得出高兴。 两个人真的干坐着,谁也不说话了。女生的腿离地面还有一截距离,一下不停地前后摇晃着。 风间想起什么,歪斜了身子。 手肘隔着礼服的衣袖不小心碰到女生的羽绒外套。静颖侧头看向他。看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个小玩意,换到离她近的这只手心中:“喏,这个给你。上周被我表妹拖去陪她逛商店街,无聊时看到就想买给你。嗯……就算是圣诞礼物吧。” 是个小兔的手机吊坠。 “欸——你怎么知道?……”接了过去,当下就开始往手机挂饰孔里穿。 风间得意地微微一笑:“听……说的。”差点说出了程司的名字。 但关于黎静颖童年生活的一切信息的确都来源于程司。她换牙前曾有两颗兔牙,所以她爸叫她“兔兔”,街坊邻居也都跟着这么叫,程司充当了惹人厌的传播者,他把这绰号带到学校,使得人尽皆知,当有人问起绰号的由来时,大家开起了玩笑。为此黎静颖从二楼教室的窗口把一盆仙人掌推下去,并没有如预料之中砸中程司的头,但至少砸中了他的脚,害他在医院躺了两周。 十岁时的事。在认识风间之前很久。由此可见,两个人青梅竹马的时代并不如想象中那样和谐。 但当风间出现的时候,黎静颖已经是另一个人。 如果…… “如果我早点认识你就好了。“男生心里的想法,不经意脱口而出。 “怎么了?”黎静颖放下手机,疑惑地看着风间,“怎么你今天也怪怪的?” 男生直视她的眼睛,一直沉默,最后像是终于从什么想象中清醒了,戏谑的微笑重新浮向唇边,为她紧了紧披在裙装外的羽绒外套,“当心别着凉。”走出几步后他又折回来,“你见到程司了吗?” “嗯?没有……晚饭之后就没见过他。你要找他,去问问小玫好了。” “我先去找他,开场前我会回来,乖乖在这等着别乱跑。” “我就是想跑也不能如愿了。”女生打开羽绒外套,露出里面统一的劣质红色舞裙,自嘲道:“穿得这么乡土。” 先前一脸严肃的男生开玩笑地点点她:“姿势很诱惑,但身材欠佳。” (十一) 通常而言,圣诞舞会是高中女生们少女情怀成为现实的最高xdx潮。 但看看眼前这几位少女,情绪似乎都有悖常理地低落。 “放在教室后面吧。……关门?谁关的?……那随便放哪里,反正别来问我。” 风间听出是赵玫的声音,却明显不是女王赵一贯的语气。犹豫着站定,探过头去,正迎上女生朝这个方向转过来的脸。是赵玫没错。 “怎么了?”让人忍不住询问。 “什么怎么了?” “好像不高兴?” 按照惯例,赵玫是说话声音超大、毫不理会身处什么环境的人,是班级里事无巨细全要插一脚、时刻把自己当成重要人物的人,是绝不会像现在这样懒懒地摆着手说“随便”和“别来问我”的人。 风间望着她,即使相隔十几米的距离也能感觉到不对劲。 “哈,能有什么不高兴呢?今天过节欸!怎么会不高兴呢?能有什么不高兴啊!圣诞节!还有舞会!多完美!有了这些这些这些,还有什么会让人不高兴?” 现在——又欲盖弥彰得太拙劣了。 不过风间暂时没有精力来照顾每个女生的情绪低潮期,只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程司没和你在一起吗?” “他?……晚饭后就没见过了。” 又一个不知情者。 “那我再去其他地方找找看。” 风间没太顾及赵玫,急匆匆地消失在了楼梯转角。赵玫在阴影中站了许久,然后拎起长裙直奔备演的舞蹈房,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被某人安排“原地待命”的黎静颖。 “在看什么呢?” 黎静颖抬起头,微笑着拉赵玫坐在身边:“没什么啊。刚才你去哪儿了?” 赵玫眼尖,把她企图藏匿的手机抢过来:“新手机链?圣诞礼物么?谁送的呀?”小兔子造型在眼前晃呀晃。在高中没有几个人知道黎静颖小时候的绰号,肯定是熟人送的。程司从晚饭之后就不见踪影,根本没在备演舞蹈房周围露过面,在全员解散后赵玫去楼下盥洗室到回来这短短的时间内可能出现在黎静颖身边的只可能是同班同学,那么同班同学中还对黎静颖童年轶事略知一二的熟人是谁呢? 虽然程司一贯口无遮拦,但被仙人掌砸过一次的教训肯定已经让他长了记性,不敢见人就说。 答案毫无疑问指向了风间。 可眼前这位与自己“亲密无间“的好姐妹却遮遮掩掩地撒谎:“是圣诞礼物,别人送的。别班的,你不认识。” 赵玫不动声色地笑了笑,没揭穿她,也不再纠缠这话题:“哦,是吗?你后面头发掉了一缕下来。” 女生紧张地摸着后脑:“嗄?怎么又松了,彩排之前才梳了一遍,看来我还是不擅长盘发。我先去找面镜子处理一下。” “要我陪你吗?” “不用了。” 看来不是不擅长盘发而是不擅长撒谎。黎静颖急需从赵玫身边逃开,去找个地方镇定一下。 而赵玫,也就顺水推舟给了她好建议:“去楼下的盥洗室吧,这一层的挤满了梳妆打扮换演出服装的女生。” “嗯,好的,有人来找我就说马上回来。” 有人找你?找你的人除了风间又会是谁呢? 马上回来?恐怕是不可能的事了。 (十二) 风间出现在舞蹈房的时候,大家已经准备往舞会所在的体育馆进发了。赵玫朝他招呼道:“找到阿司了吗?” 男生抹去脸上的雨水:“没找到。书包没在教室里。估计他不太可能背着那么重的书包和我们玩捉迷藏使性子,没准在食堂和你分开后就直接回家了。” “有道理。” “欸?怎么没看到小静?她没和你在一起吗?” “开始是在一起,不过后来她说去整理一下发型就走了。我们先进场吧,待会儿她看见我们不在,肯定就知道去哪儿找我们了。” 风间也没多想,帮黎静颖拿了换下的校服和书包,跟随大部队去了。十几分钟后他才意识到不对劲。 “怎么还不来?打她手机吧。” “可她手机在我这里。” “你和她是什么时候分开的?” 赵玫捂着额头想了想,不太确定:“半个多小时前吧。” “仔细想想。到底什么时候?是距离现在半个多小时前还是距离我们到体育馆时半个多小时前?” “……距现在……大概三刻钟到一小时吧。怎么了?” “怎么了?”男生挑高了眉毛,“整理发型需要一小时?现在外面下着雨,我们班的舞会就快开场,她还没有出现,而她是主角,这里少了她不行。她是像程司一样没有责任意识的人吗?不是。所以肯定出事了。我得去找她。” “现在?”赵玫拉住风间的衣袖,“阿司消失了,小静消失了,然后你也要消失,舞会怎么办?马上就要上场了啊。” “放松点赵玫。只不过是一个节庆小活动,就算我们班跳得七零八落又怎样?大家只会更开心。现在当务之急是找到小静。”男生伸过手潦草地揉了揉她的额发,“你玩得高兴些,我找到她后来和你汇合。” 被困在盥洗室的黎静颖已经尝试过各种出逃办法,正无计可施。盥洗室门不仅从外面锁上,而且当她反应过来后明显听到有人在外面用疑似拖把的东西抵住了向外开的门。无论是谁干的,都可谓心思缜密万无一失。 手机没带在身上,浑身上下也没有任何能派上用场的工具。呼救也无济于事,嗓子本来就哑了,几经叫喊,眼下几乎发不出声音。更糟糕的是,很显然这栋楼已经人去楼空。 只能坐等别人来发现自己了。可又有多大可能性会获救呢? 平时习惯用手机看时间,不戴手表,现在连确切时间都不知道,似乎过去很久了。乐观的估计是所有学生正在教学楼或者体育馆狂欢,现实的估计是大家已经尽兴而归。 最糟糕的是明天是星期六,后天是星期天。 也就是说自己很可能会被关在这里两天三夜,饿死之前兴许会冻死。把希望寄托在肇事者良心发现主动来放自己出去上?她最好良心发现。 黎静颖在狭窄的空间里来回踱步以使身体保持温度,虽然披着羽绒服,但下身却只是光腿穿着演出长裙。 时间在这里失去维度。 走累后她蜷缩在门口睡着了。迷迷糊糊间感觉到来自身后的推力,黎静颖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门开了。 张开的角度里喷薄出光线。风间逆着光抱住浑身冰凉的她,如释重负地长吁了口气:“终于找到了。” “怎么找到的?”声音非常轻。 “能站起来吗?” 女生点点头,搓着麻木的小腿,在搀扶下站直了。 “我看见外面满地的零钱了,是你从门缝下塞出去的吧?” “抱了一线不切实际的期望,幻想经济比较拮据的校工碰巧发现会过来捡拾,发现抵住门的拖把。” “很大胆的想象,不过还是没把我这个金星人考虑进去。” “舞会结束了吗?” “凌晨一点半,人早走光了,这个点马路上可能连出租车都打不到。这样,我们先回教室拿东西,然后我叫车送你回去。” 风间给家里去了电话,黎静颖也执意要打电话给自己家。各自通话结束后,教室里又寂静下来,彼此都觉得尴尬。 黎静颖趴在桌上随口问道:“我们班的舞会岂不是全毁了?” “没你当然毁了。领舞失踪,人心大乱,开场音乐播放数个八拍无人出场,变换队形时杂乱无章。集体情况我也不了解,光忙着找你。只能指望下周一赵玫的小道消息了。” “我相信,一定会相当精彩。”女生刻意强调了“相当”二字。 男生蹙了蹙眉头,听出话中端倪,但不敢妄加猜测,小心翼翼地问:“你的意思是?” “你以为是谁把我关在盥洗室?” “赵玫?” “除了她还有谁知道我出没在那个偏僻的地方?是她自己聪明反被聪明误了。”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黎静颖飞快地扫了一眼男生诧异的脸,低下头:“你说呢?” 可笑的是风间,对朋友们的恋情走向都看得异常清晰透彻,一直是冷静睿智的观察者甚至操控着,却唯独对与自己有关的感情茫然无知。现在他才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 冬季的雨一下起来就没完没了。黎静颖家的车和风间家的车几乎同时到达学校门口。司机还没把车停稳,黎静颖的妈妈就从车后座跳出来,像奔向小鸡的母鸡一样张开双臂:“小颖——” 风间远远看着都发笑:“喔——” 黎静颖有点不好意思:“我妈就是这样。拜拜。” “拜拜。” 目送女生迎上母亲坐在车里渐渐远去,风间感到风异常地刺骨。他从避雨的门檐下跑进车里,谦恭地对司机微微颔首:“不好意思,这么晚请您过来接我。” 第六话 (一) 到家时雨已停了。屋子里闷着一股混合酒气的怪味。 风间把一楼大厅的窗户全部打开,接着走向楼上主卧室,把酒瓶从倚着床沿不省人事的母亲手中取走,抱她上床,为她盖好被子,才回了自己房间。 如果要细究风间性格中哪些是遗传自父亲哪些是遗传自母亲,那“冷漠利己”的基因一定是来自于父亲。 (二) 圣诞余温未消而元旦将至的季节,一个周末远不能消减学生们浮躁的激情。夏树走到校门外时已经听见里面的喧嚣是往日的数倍,没想到自己即将成为这种亢奋的受害者。 以前夏树最讨厌的的事物中有学校制服这么一样,但转学后一直买不到制服,每天只能穿便装,却让夏树感到不自在。麻烦还不止于此。 这天早晨进校门时,遇上因亢奋而胡搅蛮缠的值周生,怎么都说不通,固执地把夏树与故意不穿制服的个性少年们归为一类,要记下班级和名字。 “都说了我是转校生,根本没有制服。”女生知道写下名字后班级会被扣分,于是也固执起来,拒不签名。 “转校生也不能不穿制服。”一年级生满脸执着,重申着自己的观点,把记录本伸到女生面前。 夏树气得胃疼,不由得拔高了音调:“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啊?学校根本就没有发给我制服!” “那你可以去服务部买啊。”值周生紧紧地揪住她的书包以防脱逃。 “我去过了,可是人家说我这个号的制服卖光了。我求那老师进货,可是等了一个月又一个月就是没货,你还想让我怎样啊?”夏树越控诉越生气,猛力从对方手中把自己的书包解救出来,转身就走。 “喂,你到底是哪个班的?!”值周生反而愈发来劲了,追上前再次拖住夏树的书包,“我不管那么多,不穿制服就是要记名字。要像你这样,每个不穿制服的人都可以说自己是转校生买不到制服。” 夏树回过身,觉得和对方根本说不通道理,只好使蛮力甩开她,对方却毫不退让死死地抓住不放。 川流不息的学生老师们无不侧目。 书包争夺战持续了五六分钟,在有愈演愈烈趋势的当下,突然被一个温和的声音按下了暂停:“赫筠。” 被叫到名字的值周生突然松手导致夏树失去重心。女生连人带书包往后一个趔趄,幸好胳膊被好心人拽住。 “学长……”小值周生虽然松了手,可脸上还交织着疑惑和迷茫。 “这位同学确实是我们班的转校生。服务部缺货也是事实。”风间一手拎着夏树胳膊。 “哦,这样。”值周生表情尴尬地转向夏树,“对不起。”然后匆匆地跑回了校门口。 夏树站定了,背好书包,才抬起头看向身边的男生。 “别说我多管闲事,你们阻塞交通了,否则无论战斗多久我也不会感兴趣。” “欸,干吗这样……”夏树跟在风间身后上楼,“我只是想说谢谢嘛。” “哦是吗?如果真的感谢我就离我远一点嘛——”男生模仿她的腔调拖长尾音。 “干吗变得和赵玫一样浑身带刺?” “你知道那天你走后发生了什么大事件吗?” “什么?” “简而言之一句话,我们所有人的圣诞节都被你搞砸了。”风间回过头居高临下地睨着她,“你可真是伟大。” (三) 平安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以至于风间要用伟大来形容自己?夏树想不明白。但对方的语气已经相当拒人于千里之外,再追问只会碰钉子。于是她决定还是等中午排队买饭时间去问问程司。 可是,还没有等到中午,就出了另一个与自己有关的蹊跷事件,使得夏树暂时无心关注平安夜后续故事。 第二节课后出操回来的大课间,广播台照例放松轻松音乐,最近由于学生会的创意,配合节日气氛,搞了个送歌活动。夏树在学校人际圈很狭窄,没想过会因此而改变自己的生活。 但这一天,当她坐在座位上准备从台板里取出下一节课用的教科书时,突然听见教室前方广播箱传出:“……易风间同学祝同班的夏树同学圣诞、新年快乐,为她点播一首《iloveyou》……” 夏树没顾得上震惊,眼睛接收到神经发出的跳过大脑的指令,第一时间看向身边的易风间同学。 男生却也是表情呆滞状,在看到夏树的反应确认不是自己听错之后,勉强还能保持镇静:“想不到现在克隆技术如此发达,我校已经出现第二个易风间了。” 易风间是谁?全校无人不知。 夏树是谁?全校几乎无人知晓。 不过经过这么一出恶作剧,也许从明天开始,夏树的知名度会跃居易风间之上。连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三年级生也终于舍弃了他们流传已久的“理科第一名心理变态、经常挖掉排名榜上文科班第一名的名字”话题,找到了新的劲爆八卦焦点。 风间立刻被班导师找去办公室谈话,不过真相得以澄清也几乎是瞬间的事。他成绩不错,又是像大熊猫一样珍稀的男性学生干部,深得老师信任,应付这些不在话下。 同班同学大部分也相信这是旁人恶搞,并非风间本意,毕竟都知道风间与夏树的差距,熟识的人就更了解两人的真实关系用“冤家”去形容也不为过。但学校里还是以不知情者居多,再加上还有好些人亲眼目睹过放学后风间与“某不知名女生”同行。出于好奇,一连几个课间都有别班的同学来二年a班找认识的朋友打听“哪个是夏树”。 夏树经不起点点戳戳,通常都逃往女厕所避风。上体育课列队时说给身旁的黎静颖听,黎静颖笑她脸皮薄。此时,无论是夏树还是风间,抑或旁观的黎静颖,都只觉得这是场闹剧,是个插曲,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后半节体育课女生们练习排球垫球,黎静颖和夏树身高相仿,平时列队就挨着站,所以组成一对。这时风间和另一个男生去还他们老师刚才上课时借用的一筐篮球,出来时经过了黎静颖夏树活动的场地。 背向风间的黎静颖不慎将球垫飞,风间单手就轻易接住了。 “总算发现你也有不擅长的方面了。” “废话,我又不是机器人。”黎静颖气喘吁吁地接过风间手里的排球,转身向夏树招招手,“我们休息一下吧。” 夏树走近后对风间说笑:“啧啧,你的亲卫队围追堵截能力太强了,简直不给人留活路。“ “别这样说人家,现在,看看你,让多少人心碎啊,你杀伤力也很强的啊。”风间也没摆出什么义正言辞的架势。 夏树见对方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也松了口气:“谢谢你。” “嗯?”不明白谢什么。 “谢谢你没有去广播台声明你不是送祝福的人。” “哈……我人品可没差到那种地步。不过我要私下声明,我可没有‘needyouforever’。” “行了,我也没那么自作多情。” 风间无所谓地笑笑,又和黎静颖说了几句没油盐的话才离开,走远几步之后突然感到有哪里不对劲,朝身后回望了一眼。 黎静颖抱着球歪过脑袋也一直望着风间,过许久欲言又止地把球给了夏树。 “怎么了?”夏树注意到她的反常。 “没什么,觉得风间有点奇怪而已……算了,人总是会变的吧。不去管他了,我们继续垫球……唔……我手腕还红着,这项运动真残忍。” “说起来,我也觉得奇怪欸,他今天怎么没和阿司一起行动?”夏树的发现和黎静颖感到的奇怪完全南辕北辙。 “哦……对了,风间说平安夜我走以后发生大事件了,是什么事啊?”又不识相地提出了比之前更难回答的问题。 如果不是她的不在场证明无懈可击,知道她彻底不知情,黎静颖几乎要怀疑夏树是恶意拆台了。 女生用手背蹭蹭额头,斟词酌句了好一会儿,含糊其辞地说“其实那天你走后风间和程司闹了点矛盾,这是小事,他们么,吵一吵过两天就和好了。风间如果说是大事件,肯定是指我和小玫之间的问题,总之,小玫生了我的气,把我反锁在盥洗室里,幸好后来风间发现了。不过我还是因此重感冒至今。就这样。” “哦——可我……刚才看你和她反倒挺正常的啊。” “她不知道我知道是她关的门。”说得像绕口令。 “但是你知道啊,不生气吗?” “当然生气了,但小玫是我非常重要的朋友,犯不着为这点小事跟她闹不和,朋友间哪能这点宽容谅解都做不到?” 夏树突然停下脚步,盯着黎静颖看半天,最后笑起来。 “笑什么?”被盯得心里发毛。 “没什么,真不知道你的好是真是假了。说的话,做的事,都像是家长老师的调调,无比积极、阳光、崇高。正统教育下的优等生。” 黎静颖苦笑一下:“未必是好事,不是么?” 练舞时程司说过,黎静颖就是公主般的人物,聪明、温柔却有办法令人信服,让她稍微有点自怨自艾之处是她父母关系不和睦,经常吵架,但他们都爱她,朋友们也大部分都爱她,所以归根结底她还是幸福的,这样的人用不着学习使心计。 用不着像赵玫那样争强好胜,黎静颖甚至不必伸手就因乖巧懂事而被给予了很多。 也用不着像夏树这样敏感尖锐,没有人会以污蔑、栽赃、嘲讽、鄙夷去对付黎静颖,她当然不必自卫。 但程司毕竟是男生,理解不了女生的烦恼。他不是忘了当年这个女孩子攥着录取通知书坐在自己家门口嚎啕大哭…… 黎静颖10岁以前也十分任性,常常为了争夺什么和程司打得尘土飞扬,她比程司长得高,占尽优势,抢去了却又扔在一旁,只在炫耀和挑衅时使用。 更讨人嫌的是,她还喜欢在程司妈妈为了成绩责斥儿子时把自己双百的考卷“不经意地”显摆出来。 两人的敌对关系到小学四年级之后才稍有好转,但这并不影响女生总在自己爸妈吵得不可开交的时候背着书包抱着兔子敲开程司家的门。总之她从小就有长辈缘,简直被程司爸妈当作亲生女儿,甚至比亲生儿子更得宠。 但是刚拿到初中录取通知书的那天,程司爸妈还在单位上班,待在家的男生从猫眼里看见敲门的是她,狠了狠心决定不给她开门,猜想过一会儿她自己就会回去,可不多久,外面传来大哭声。程司慌了手脚。 面对面才发现女生全身被雨淋湿了,雨水和泪水混在一起流得恣意,不是平时那种娇惯神情。程司拉着她站起来进到屋里,玄关处转眼就积了一滩水。 “又怎么啦?” “……原来……他们不在乎我。”刚说完一句完整的话,女生又哭开了。 程司看清她手里一直折来折去的那张纸是初中录取通知书,连忙抢下来:“哎呀哎呀,要折坏的呀!”潮湿的一小片,摊开勉强还可辨认姓名。 男生难得老成一次,感到自己有责任把它弄干,但在客厅里转了半天还是没决定好究竟该使用电熨斗还是电吹风,回头看一眼女生,虽然已经没嚎啕了,但眼泪还在继续流,他只好暂且不顾通知书,从餐柜里取出纸巾,抽出几张帮女生擦水。 从额发到眉眼,手突然停在某个点。 女孩子的脸,皮肤软软的,隔着纸巾感受到的体温有点发烫,手像触电似的缩回来。 接下来,该擦哪里,另一只手该碰她哪里,完全没了主意,好像再也下不了手了。 男生把纸巾盒递给她,可她不接,让人没辙,只好像对待通知书一样对待她,搁置不管。 “你爸妈又吵架啦?” 女生重重地点了两下头:“我爸爸……用茶……茶杯把电视……屏……幕砸坏了。” 总是听说黎静颖妈妈今天砸了这个明天砸了那个,而她爸爸只是默默忍让。 这可真是前所未有的战争升级。 男生张了张口,没找着合适的安慰词,尴尬地把自己杵在她面前,等她自己抽抽搭搭继续说下去。 那一天黎静颖父母的争吵是围绕“是否搬家”展开的。女生11岁,已经能听出他们言语中的真相。第一次得知自己原本有个姐姐,第一次真正明白父母吵架时母亲望向父亲的歇斯底里的眼神意味着什么,第一次知道母亲服用的药物主要作用是抗抑郁,第一次了解为什么他们每次争吵最后总是父亲投降道歉,第一次懂得了母亲总是平白无故流着眼泪哽着喉咙叫她“小颖”“小颖”“小颖”…… 其实黎静颖最初的名字是黎静,姐姐的名字是黎颖,失去了姐姐之后,父亲难以释怀,去派出所给小女儿改了名字。女生有充分的理由相信,母亲口中的“小颖”并不是指眼前的这个女儿。 黎静颖兴高采烈拿着新学校录取通知书跑回家的这天,父亲和母亲为了八年前失去的另一个女儿吵得不可开交,电视机屏幕瞬间落成一地碎片。 ——他们根本不在乎我。 当时,12岁的男生挠了挠头,又挠了挠头,这样说道:“我在乎你,我会一直看着你。小静。” 从此以后,程司一直叫她“小静”,连周围的朋友也跟着受了影响。 他至今都没有忘。 但是他并没有注意到女生在日后的个性转变中明显有些矫枉过正,他只觉得她越来越娴静、漂亮、聪明,她得到了别的女孩梦寐以求的一切,幸福得像个公主。 程司并不是忘了,他只是以为对于公主般的黎静颖而言,五年前的那一切不过小事一桩。 男生不明白。 当黎静颖笑着说出“未必是好事”时,夏树的眉宇迅速紧蹙又迅速舒展。 像是恍然大悟般的反应。 虽然夏树一直对于黎静颖抱有敌意,但时至今日都没能揭开她的伪装。也许她根本就不坏,也许她只是夏树第二。 (五) 对于平安夜哪桩事才算是大事件,夏树很快又听到了另一种版本。 在去盥洗室洗过手回教室的路上遇到了程司。男生大喇喇地拍了拍夏树的肩:“欸欸,那天后来见到你爸没啊?” “当然见到了啊。”女生只是有点无奈地瞥了眼自己肩部的灰手印,“你打过篮球忘洗手了吧?” “啊呀真的忘了。” 夏树迅速闪出一米开外。 “干吗?” “免得你内疚又来帮我抹掉污迹,然后越抹越黑越抹越黑。“已经深知了程司的没心没肺与毛手毛脚。 又随便扯了几句,话题顺其自然回归平安夜。 “还不是风间嘛,不知他怎么突然抽风了,在你走后立即拉起小静去追你,还莫名其妙地把我送给他的手环扔给赵玫,赵玫没有拿手环,反倒拿起一块比萨也追了出去,于是我只好一个人把剩下的比萨都吃完,反正你不在我也跳不成舞,所以吃完我就回家了。“ “啊?就只有这样?”怎么听着古怪离奇不可理喻? “事实就是这样啊。我骗你干吗?” 风间大概做梦都想不到自己很不巧把手环扔偏了一点点以致于程司出现了如此大的理解误差。不,考虑到程司一贯的乌龙,风间做梦时也许能想到, “大事件?风间说的大事件?”男生翻着眼睛想了想,“我不知道啊,你觉得他是指赵玫多拿了一块比萨使得他和小静中的一个人没吃上,还是指我一个人吃光了剩下所有的?” 夏树面露难色:“我想是后者。”很显然对方没听出这是句讽刺语,夏树只好正色问:“虽然我知道你今天迟到了,早上上课前没和他说成话,体育课不和你成双成对行动,你也不觉得反常吗?” “很正常啊,我不跟他说话他一般不主动说。” 看来风间也未必想过自己一直走冷酷型路线会致使他冷战生闷气时别人认为那正符合他的常态。 “那你为什么不说?” “因为他今天很低气压。我也会看脸色的啦。” 似乎已经接近了发现真相的一刻,夏树孜孜不倦地继续启发道:“那你觉得他今天为什么低气压?” “他每个月都有几天这样的,大概是某种生理周期吧。不用在意,反正我已经习惯了。”男生耸耸肩,说得理所应当。 夏树扶墙。 不知风间闻此言论将作何感想。 “好吧。我投降。你终于让我了解了人类神经大条的极限。” 虽然这一番话对夏树了解情况没有任何帮助,但却使她明白了一点——自己并没有搞砸所有人的圣诞节,至少程司是一如既往非常高兴的。 (六) 如果夏树有未卜先知的能力,她一定会在自修课时赶在风间之前走出教室。 截止到现在的局面是,有个男生在夏树从操场回到班级后突然阴阳怪气地朝她吹起了口哨,接着夏树发现先前聚在教室前半部分的一群男生女生都回过头看向她,她有点茫然,直至听见有琐碎的笑声和议论声“就是她吧,是她自己吧”。 过了长长的几秒,终于明白过来,他们都认为以风间名义送歌给夏树的就是夏树本人。 “恶不恶心啊。啧啧,为了自我炒作连这种事都做得出来。”赵玫在其中煽风点火。 风间显然并没有注意到这些,站起身拢了一叠参考书带上mp3往外去,看来是准备去阅览室自修。他经过夏树身边时,起哄达到了高xdx潮,男生脚下滞了滞,但以为这还是早晨点播误会的延续,没想到众人的矛头已经逆转,想着过段时间这话题自然会被淡忘,所以也没辩解什么,不太在意地从后门离开了。 夏树坐回自己位子,口哨声唏嘘声并没有因此平息,反而更加肆无忌惮。这时夏树已经陷入了两难境地,也离开教室就会被说成是“追随”,不离开教室又没法温课,精神还将继续受到摧残。 恍惚间有种似曾相识感,好象是回到…… 回到了转学前的状态,甚至更糟。 夏树的遭遇不仅仅局限在这一节课——早晨在校门口被无理取闹的低年级值周生纠缠,晨读时被语文老师抽中背课文却脑海一片空白,第一节课英语老师说只有一个人上周默写没过关,虽然没指出那“光荣的唯一”是夏树但谁都心知肚明,第二节课自由活动时间和黎静颖聊天被老师逮个正着罚做了二十个俯卧撑,接着到了现在。 还要忍下去吗? 有句话说,忍无可忍,无须再忍。夏树不是缺乏勇气和魄力,只是出于歉疚,可现在她突然意识到无论自己怎么忍耐对方只会变本加厉,把一切搞得更加无可挽回。如果可以的话,夏树现在甚至想把转学前的那笔帐也一并算齐。 女生搁下笔,缓慢地站起来,面带微笑。 教室里安静下来,大家因不理解这古怪的微笑而交换着眼神。 “赵玫,这样的竞争方式也太不磊落了吧?你对我有意见我们完全可以私下解决,没必要利用这么多人作为你的喉舌。” 利用?众人面面相觑,但最后目光无一例外都落在了赵玫身上。 赵玫也许想过夏树可能反击,但她想不到夏树会从一群人中单挑出自己作为唯一的反击对象。 双方对峙的当下,黎静颖正好从前门进来,暂时还没搞清状况,但已经体会到剑拔弩张的气氛。夏树的视线稍稍偏离赵玫看向静颖,又再次回到赵玫的脸上。 “我知道你嫉妒我。” “什么?”赵玫的声音都变了调,“你说我嫉妒你?” “嫉妒被风间喜欢的我,因为你喜欢风间。看见风间送我回家不爽,听见风间给我送歌不爽,每天我和风间说话而你智力不全、搭不上腔所以极端、极端不爽,因此而嫉妒得发了狂,不是吗?” 赵玫在众目睽睽之下气得脸都涨成了紫色,发不出一个音节。 夏树乘胜追击完成最后一击:“的确,我比较幸福,出于道义在这种场面中应该忍气吞声息事宁人照顾你这个失败者的情绪,但就像你一直宣传的那样,我是个不怎么高尚的人,所以赵玫,很抱歉我被逼无奈揭了你的短。如果你不甘心,对我和风间之间的事依然耿耿于怀,那请光明正大放马过来抢,因为我已经厌倦这些了。”说着指了指先前围攻自己的众人。人群开始渐渐散开,没人愿意自己沦为别人攻击情敌的武器。 恼羞成怒的赵玫从台板里抽出雨伞以极快的速度朝夏树扔过去,但夏树早有心理准备,轻而易举地躲开了。 “哎哎!你们怎么回事?”班导出现在教室前门门口,狠狠地敲了两下门,似乎她出现的瞬间正式赵玫朝夏树扔伞的一刻。女老师厉声道:“你们俩,是怎么回事?” 赵玫因为被逮个正着吓得不轻。 夏树却面不改色坦然对答:“赵玫喜欢易风间,所以攻击我。”她高明在说的原本就是实话,只不过隐瞒了另一部分实话。 班导看向离自己最近的马尾辫班长:“是这样吗?” 班长正为了夏树没有把大部分同学——包括她自己——参与起哄的事供出来而感到庆幸,被问及时马上无比确定地点了点头。 班导威严地皱眉指着赵玫:“你,出来。其他人自习。” (七) “真不敢相信你刚才这样做了。” 下课后夏树刚出教室,黎静颖就跟了上来,听语气,崇拜指数满点。 夏树站定,却是冷着脸:“真不敢相信你至今都没这样做。” “欸?”听不懂怎么扯上了自己。 “其实应该站在那个位置,说那些话的人,你也是其中之一,不是吗?”夏树想到什么,顿了顿,补充道:“当然,后面躲伞特技的部分暂且不谈。” “你说……什么?我?” “赵玫就是因为风间喜欢你才会把你反锁在盥洗室的,难道我猜错了吗?” 黎静颖怔了三四秒。“猜中百分之八十,我想应该是‘赵玫以为风间喜欢我’。” “现在赵玫年轻莽撞,小心计耍的不怎么样,一切还勉强可控,那以后呢?……今天我突然觉得,如果一味纵容她,不告诉她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反而是害她。” “我……” “几乎所有女孩都是成双成对出现,没有她你会感到很寂寞?” “嗯。” “就因为课间不想一个人去厕所,放学后不想一个人走从教室到校门这段路,选修课不想一个人去占座,体育课不想一个人开溜去小卖部买零食……所以就要忍受她时不时和你吵一架、打一架?把你反锁在盥洗室里?所以就要骄纵她、害她?” 黎静颖斟酌着该如何为自己辩解,但却找不到任何证据。夏树真的是百发百中,没错,她的确就是害怕寂寞,但夏树也许想不到她有多害怕,所以才一个反问接着一个反问表达她的无法相信。 黎静颖这样的女生,如果身边连一个亲密的同性朋友都没有,就很容易被谣传“孤僻”、“骄傲”、“曲高和寡”、“不食人间烟火”,而如果碰巧身边常有男生陪伴,那么“骚货”、“狐狸精”、“水性杨花”、“情侣终结者”的评价又会尾随其后。 有些女孩爱嫉妒,所以另一些女孩就会有这种烦恼。 希望自己优秀。又不希望自己太优秀。左右为难。 如果没有赵玫,那么一个人的敌意就会换成一个群体的敌意。像开闸、或者决堤,诋毁谣言从四面八方涌来,不要幻想它掀不起大浪。 黎静颖闷不吭声。她看着夏树的眼睛,肩膀有点无力地下垂。 “算了,”夏树长吁一口气,“聪明、温柔、冷静,无论对什么人都心平气和优雅得体,绝对的公主气质,就是黎静颖。你还是继续做你的公主吧。我颠覆的世界我来负责摆正它,你闪开点就好。” (八) 摆正颠覆的世界? 夏树的第一步指的是找出送歌事件的始作俑者,使用即时有效的直接手段还以沉重打击。 上午第三节课间,广播台没有人,她决定等午休重新广播时再去一趟。回教室的途中不经意一瞥,看见程司正在帮校工清理花坛,替换掉入冬以来就已枯死的盆栽。 男生脸上依然停留着那种“程司式的笑意”,姑且不要用“傻笑”这么犀利的定义,那至少也是莫名其妙不明所以的笑吧,哪个正常人会像这样不分时间不分场合毫无理由地笑嘻嘻啊?袖子挽到手肘,让人看着就觉得冷,不时呵出一团白气,但是又稍能觉到他的温柔。 怎么我会和这种人成为朋友呢?想想也不符合自己的作风。夏树想笑。 她没走过去搭讪,径直上了楼。 按照夏树的少女向审美情趣,在正常情况下是绝不会和程司这类人有任何交集的,首先他不算非常帅,其次他缺乏萌点。所以最初接近程司的动机可以说很卑鄙——为了接近真正想要接近的人。 可偏偏程司是这样毫无阴霾的光源般的存在,让利用他的人无法不惭愧,不知不觉深陷进去,成为朋友,在乎他的想法,在乎他的喜忧,自己先付出了关心。 出于对他已有的了解,在上楼时,夏树脑海里突然闪过一种猜测,把自己吓了一跳。 即便如此,过后却立刻就感到它的合理。 ——以风间的名义送歌的人该不会是程司吧? 如果真是这样就真会叫人哭笑不得了。程司肯定不是出于坏心,也许是基于他所坚信的“夏树喜欢风间”的考虑打算好好撮合两人,结果反倒弄巧成拙好心办了坏事。 回想起来虽然一上午和程司有好几次照面、对话,但他却一直对送歌事件绝口不提,就他一贯的八卦来看很不正常;自修课夏树和赵玫发生冲突时他竟也没有出面干涉劝和,就他一贯的多管闲事来看非常不正常;而自修课后看见夏树就躲闪的目光似乎就更坐实了他的可疑心绪。 夏树有种预感,中午去广播台即使调查出结果,自己也未必能成功实施以牙还牙的报复行动。 (九) 在食堂窗口前排队时,夏树还犹豫,上次吃饭五个人聚在一起,最终不欢而散,那么今天自己是应该继续融入他们的小集体,还是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独自草草打发一顿午饭。后来她发现,决定并不需要自己来做。当她端着餐盘向已经各就各位的四个人走去时,赵玫突然出其不意地把一摞书堆到了剩下的唯一一个空位上。动作非常明显。 女生一怔,在原地定住。 风间置身事外,仿佛完全没看到夏树和赵玫。 黎静颖为难地抬头看看夏树,又看看赵玫,反复几次,最后还是选择和她的“闺蜜”统一战线。好在夏树本来就没有盼望这好好小姐能够大义灭亲,所以也就无所谓失望。 真正让夏树失望的是程司,他停下了筷子,明显察觉到了事态,却反而把头低下去一点,之后再没了动作。比起风间的漠视和黎静颖的犹豫更可气,夏树差点就想当场掀桌,不是针对赵玫也不是针对风间和静颖,而是针对程司。 但因为别人不支持自己就撒泼好像说不过去,夏树深吸一口气,忍耐着另寻了一张餐桌和陌生人拼在一起坐,快速解决了这顿难以下咽的午餐。 送歌的人是程司吗?夏树已经有了八九成的把握,她甚至都在犹豫待会儿还有没有必要去广播台。 可关键是,夏树很想对程司大吼一通:“不管是不是你,我都不介意,但至少给我回到过去变正常好吗?” 当夏树去过广播台找到黎静颖时,提及程司,把这种想法告诉她后,黎静颖笑着说:“不要说你,连我都经常有想用扫帚拖把之类的东西敲晕他的冲动。从好的方面来说他是单纯,其实彻底就是个小白,思维回路也和正常人不一样。” 夏树对“敲晕”两个字表示惊讶:“喔……你比我还暴力。” “仅限于思想层面。”女生有点不好意思了,“不过这次的事你可不能怪他。我想他应该是真的在为你着想,虽然表达方式有点拙劣。” “这怎么说?” “……在你和赵玫发生冲突后,阿司问我‘为什么赵玫总是揪住夏树不放’,我就对他说了实话。” “什么实话?” “‘是因为你。’” “怎么可能是因为阿司?”夏树不自觉拔高了音调。 “赵玫对你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 “到食堂后面来一下。” “你暗恋赵玫吗?怎么连这句都记住了。算我错,是后面那句。” “离……阿司……远一点?”夏树想起来了。 “就是咯,真的……你暗恋赵玫。” 从各方面而言,夏树都想结束这个话题了。“到此为止,快把cd和字条给我。” 午饭后夏树去广播台询问送歌事件的始末,漂亮的主播的反应却让人意外——“有人按了rey吗?难道我要把之前说过的话原封不动再说一遍?”夏树说服她再说一遍之后获得如下有效信息: 第一, 送歌活动的实施办法是由学生们自助将要播的歌曲cd和赠言纸条放在广播台门外左侧的箱子里,播出后cd和赠言纸条会放在门外右边的箱子里,如果无人认领就每周清理一次。 第二, 第二,黎静颖在几分钟之前刚来调查过上午那首《iloveyou》的相关信息。 第三, 美女主播和黎静颖有点交情,于是把cd和赠言纸条直接给她了。 因此夏树回教室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到黎静颖要回“证物们”。 “应该给你,但给你也派不上任何用处。留在我这儿说不定能帮你查出是谁干的。”黎静颖说。 “不,我还是要自己查。”夏树超强的戒备心又占了上风。 “好吧,那你说这字是谁的?”黎静颖拿出字条伸到夏树笔尖下。 夏树连人都不认识几个,何况字迹:“你认得出?” “虽然现在还确认不了,但是相信我,这方面我比你擅长。总之,现在我所知道的是,不是阿司和小玫的字,他俩字都没这么好看;也不是风间的字,风间字比这阳刚;也不是你的字,你的幼圆体太有特色了;当然,也不是我的字……”静颖随便拿了本自己的作业本翻开对比给夏树看。 “那么……你的意思是……” “恭喜你,遭遇新的强敌了,而且她是女生,虽然我不是百分百肯定,但她的字比较工整漂亮,而且不是男生的那种漂亮法。这条线索先搁置吧,不过我不会忘了它的。”黎静颖把字条放在一旁,又从数学书的包书纸夹层中抽出那张cd,“在你刚才去rey的同时,我跑了趟计算机机房。” “查到什么了?” “这是一张反复刻录过的cd,我试着去复原她以前曾经刻录过的文件。” “怎么样?” “没法复原,文件破损。但我知道了它叫什么名字。”黎静颖卖关子顿了顿,“名为《红旗飘飘》的音乐文件,整张cd只刻录过这一首歌你想到什么了吗?” “……是我们班的人。这是我们班合唱比赛的曲目。” “看,范围已经缩小了。剩下的就更简单了。语文课代表一直喜欢我,而且明天早晨要交每周二的新闻简评。再次恭喜你,新强敌现出原形的时刻不远了。我保证,在他把作业送去办公室之前,我一定会在走廊上拦截他,然后动作麻利地对比所有字迹。今天晚上回去你只要考虑一件事:明天怎么对她晓以颜色。” 夏树怔了长长的几秒,才笑着说:“黎静颖,我以前没发现,你又酷又神奇——在某个女间谍或女侦探或女什么什么附体的瞬间。” 对方的神情反而暗淡了下去。 “……夏树,我……中午的事,我真的很抱歉。”静颖抿着嘴唇,目光转向地面远处某个小点,“小玫……我……总之……” “好了好了,”夏树微笑着,但没有蠢到说“本来我也对你没抱期待”的话,而是说,“如果当时是我,我也会和你一样保持缄默。赵玫是你朋友。” 然而,最后一节音乐课,“朋友”赵玫翘课先回家了,黎静颖得以和夏树坐在一起,她还是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愉快。 (十) “教室在这边。”静颖拉住她认为走错方向的夏树。 “我只打,我上音乐课前就把书包带着了。”夏树笑着指了指自己斜挎在一侧的书包。 “哦……你为什么会把书包带去?”虽然可以理解有些人总是一放课就迫不及待想回家,但拖着这么重的书包去上音乐课未免也太奇怪了。 “因为今天星期一。” “……噢!那是个充分合理又显而易见的原因,真奇怪我怎么没想到。” 黎静颖说的反话把夏树又逗笑了。女生没辙,只好站在校门处的花坛前补充说明:“以前每个星期一风间都会送我回家,但今天出了这样一件事,他可能会觉得尴尬不再和我一起走,如果我现在回教室等着他拒绝我,将会很没面子。所以我不打算和他照面,大家不用解释,直接各走各的,这样对双方都比较好。” 黎静颖仔细一想也觉得夏树的选择是对的。 “那……拜拜。” “明天见。” 夏树想不到,这跌宕起伏的一天还并没有完结,前面依然有惊喜在等着自己。从校门出来后,她沿街缓慢地往前走,在听见某人为了引起注意刻意发出的咳嗽声后抬头,她看见了一张熟悉的明朗笑脸,没心没肺的神气。 黎静颖回教室抄好黑板上的作业,整理书包准备离开,瞥见风间在座位上写作业毫无回家的意图,走过他身边时随口问道:“还不回去吗?” “等人。” “哦。”黎静颖和男生道别后已经出了教室,过会儿又折回,从后门探进头来,“风间,你该不会……是在教室等夏树吧?” 男生停住笔:“难道你看我比较像在树下等白兔?” “但是,夏树已经回家了啊,她以为你不会送她,所以带着书包去上课,放学后直接从济美楼走的。” 男生愣了几秒,才开始收拾文具。虽然他一句话没说,但静颖连脊背都僵硬了。 深知他睚眦必报的个性,女生小心翼翼地问:“没事吧?” 风间抬起头看向静颖,笑眯眯地:“你说呢?” 黎静颖就知道这下大事不妙了。 与此同时,用脚抵住人行道撑住单车的程司正用颇为自恋的手势和夏树打招呼。 “宾果!风间果然没送你。” 女生微蹙了眉,迷惑不解:“你在这里干吗?” “除了等你还能干吗?上车吧?”他得意地拍着单车的后车架。 “等我?但是,你今天不是……也进入某种生理周期了吗?”虽然跳上了车,但夏树依然在对他午餐时孤立自己的事耿耿于怀。 “对不起,是我以前想得不够周全。赵玫总和你过不去我没想过是我的原因,以后我在学校会离你远远的,但是放学后我送你回家。” 夏树拼命咬着下唇,硬撑着说:“真是……愚蠢的人愚蠢的逻辑愚蠢的解决方法。”却在尾音处难忍哽咽,最后连鼻子也不争气地发酸了。 第七话 (一) 饭桌上样式——鸡毛菜、圆白菜、空心菜、苋菜、油麦菜……轮番登场——虽然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算是丰富多彩。 爷爷奶奶从没有考虑到孙女的口味和老人家不同。 但夏树绝不会提出意见。 两位老人都没有多少退休工资,而且年纪大了本身口味也比较清淡,哪怕他们有朝一日觉察后会因为祖孙间的客气生分而感到有点伤心,夏树也开不了口让他们来迁就自己。 这天,打断着“日复一日地徘徊于肉类和亲情间的内心挣扎”的是黎静颖的电话。 夏树看见来电显示陌生的手机号,站起身去房间里接听。 “夏树夏树,我想出一个不用对满脸痘痘的语文课代表微笑就能帮到你的办法了。事实上我已经帮到你了。快表扬我。” 如果不是一接通对方就直呼其名,夏树很可能此时已经在极度的诧异中阖上了手机。即便此时,她依然有些困惑。 “是……黎静颖?”听声音和语气都很像。 “是啊。快表扬我。” “你怎么知道我手机号?” “刚才我打给阿司问到的。快表扬我,” “表扬什么?”终于注意到对方一个劲地在执着些什么了。 “我已经找出凶手了……呃……也不能说是凶手,我们叫她什么?……嗯……‘送歌狂人‘?” 夏树的眼睛已经成了流氓兔状:“大小姐,重点。” “哦!重点就是我知道冒充风间给你点歌的人是谁了——王洁。” 夏树这头凝滞了数秒,接着才问道:“这人是谁?” “我们班班长啊,欸……你不知道我们班班长叫什么名字吗?” “……我只知道她叫班长。怎么可能是她?” “白天在学校我们发现了这张cd在刻录《iloveyou》之前刻录的是《红旗飘飘》对吧?所以确定点歌的是我们班的人。但放学后路上我一直在想,到底是什么理由让这个人要刻录合唱曲目呢?这粗看之下很寻常,但实际上一点也不,如果是要练习唱这首歌,大可以拷进mp3里听,现在已经没有谁会带着便携式cd机到处走了吧?……然后我就想到了一个必须刻录cd的理由,也是唯一的、最合理的理由:为了班级。我们合唱时都由自己班提供配乐,因为那段时间我家刻录机正好被阿司弄坏了所以一度很头疼,不过王洁立刻就说她家也有刻录机,最后的配乐是她搞定的。“ “唔,确实,这么说起来她倒是有很大的嫌疑。“ “一怀疑到她我就立刻顺理成章得到了动机,这你可能不了解,在你转学来之前,大概是高一第一学期结束第二学期开始的那段时间,班里盛传王洁和风间的八卦,风间是一贯对这类事不以为然的,但也许王洁她认真了呢?这类事是很普遍的呀,总是绯闻传着传着就有一方不知不觉深陷其中了。另外上次你和小玫争执之后她被老师问起时,你记起了吗?她是不是对你‘友好’得太反常了点?反正我是从来没见过王洁包庇谁呢。你也知道,小玫的脑子其实并不太好使,虽然表面上煽动大家起哄的是她,但很有可能实际起关键作用的人是王洁,小玫被老师逮住成了替罪羊,她高兴还来不及呢。再说小玫和风间也整天被阿司起哄,如果王洁喜欢风间,你和小玫对立起来她只需坐收渔利就行了,反正她的目的就是让风间疏远你和小玫。” “真没想到是她,平时看起来正经得让人不好亲近。” “不过最好明天还是核对一下字迹,别冤枉了好人。但已经不需要核对全班同学字迹这么古怪的事了,只要随便找个借口借王洁一本作业看看就好。总之你该操心的不是这个。” “嗯?什么?” “我打电话来的目的主要是提醒你明天开始真的要尽量躲着风间。” “为什么?” “你今天不是直接回家了吗?风间可是一直在教室里边写作业边等你,所以他生气了。从以往诸多经验都可以得知,风间生气是一件非常、非常、非常可怕的事。你会发现自己惹上了一个超级大麻烦。” 用不着黎静颖提醒,夏树在知道风间白等了自己之后已经相当、相当、相当惶恐。只要想到他戏谑的“耐克微笑”——有次在厕所听见别班的女生居然说风间邪邪的笑很有气质,夏树真想把她们的脑袋塞进马桶——就够毛骨悚然的了。 (二) 夏树很快就发现“尽量躲着风间”的想法是多么不切实际。风间是有仇必报、马上就报的大魔王,一旦被他划入黑名单,都会因切身体会而对“神出鬼没”、“阴魂不散”等词有全新认识。 这天早晨,夏树到教室时发现风间不在位子上,松了紧绷的神经,坐下后照例俯身从台板里取出书,黑洞洞的抽屉里却传来奇怪的窸窸窣窣声。 女生把课本搁上桌面,再俯低一些,看见透明的塑料袋包装,抽出来,装着的是一套冬季制服。 脑子顿了一秒。 突然察觉到自己身上罩着淡淡的人影,猛地抬头,又看见风间弓着背手撑桌面站在自己身边。夏树慌得往后缩,重心不稳,椅子三只脚都悬空了。好在她再惊讶也没有大呼小叫。风间的左手往椅背上一压,把悬空的椅子又扳了回去。 这时男生脸上才出现了一点表情,据夏树推测是嘉许的意味。 前一天还绯闻闹剧飘满天,如果第二天就以这么暧昧的姿势和惊呼引起全班注意,那真是死到临头。这道理女生也明白,不过和男生坦荡自在的心态不同,她有点生气了。 “你干吗?”语气很是抗拒。 风间扬扬下巴示意她摆在腿上的制服:“那个,是帮你从服务部买来的。” “欸?不是说没有吗?” “那要看谁去买。”风间板着张扑克脸,让人读不出心思,“本来昨天下午想给你,今天你就能穿着,免得再被值周生揪住。不过也怪我考虑不周,忘了你一贯有放人鸽子的爱好。”说的明显是反话。 夏树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深感这次确实是自己不好,想道歉却又拉不下面子,犹豫半天先说了“谢谢”,把衣服钱找出来给他。 神经反而绷得更紧了。对方对自己这么好,好得不正常,总觉得有点像黄鼠狼给鸡拜年。 男生从她身后慢吞吞地绕回自己的座位:“你想知道‘花椰菜’为什么不把制服卖给你么?” “为什么?”还真的引起她好奇心了。 “因为你放人鸽子。” “……” “人品不佳。” 就知道他没这么宽以待人,女生没办法只好嘟哝着说了声“对不起。” “这下你欠我了。” 淡淡的语气,仅仅六个字,就让夏树内心打了个寒战。虽然还不知道会被施以何种报复手段,但已经预感到自己不久将身首异处的下场。 也许风间要报复根本不需要自己动手,他的存在本身对人而言就有压力。 数学课,老师出了两道题,点人上黑板去做。夏树把头埋得极低,却不幸还是被逮个正着。走到了黑板跟前,听见身后有人小声起哄“易风间、易风间”,z昨天因夏树和赵玫的对决而暂告一段落的八卦风波又呈星火燎原之势抬头了。 女生用三根手指捏着粉笔,手心里却冒出黏黏的汗。 老师停顿几秒后,点了黎静颖的名字。台下混合着“切”、“嘁”和“没劲”泛起最后一点议论的涟漪。 (三) 第二节课间,做完广播操后,夏树拿着英语书去办公室背课文,走到门前时看见背书的人已经从办公室里排到门外,沿着走廊一直延伸到教学楼之间的透明甬道,都在抓紧最后一点时间加深记忆,只有队尾的黎静颖在东张西望。 黎静颖也看见了夏树,于是朝她无声地招了招手。 两人并肩靠着金属栏杆站在一起后,有几秒的沉默。 夏树无意识地翻翻手中的英语书,实际并没有看进内容。黎静颖之前的队伍又前移了一点,但她却没动。 自然而然出现的队伍中间的断点,使黎静颖和夏树的位置变得有点微妙。 “呐,准备说什么?”黎静颖看出夏树欲言又止,于是率先开了口,“……好行在犹豫什么的样子。” “当然是谢谢咯。”夏树阖上书。 黎静颖笑一笑:“谢的是昨天还是今天的事?” “昨天的事,昨天已经谢过了。谢谢你数学课上帮忙解围。” “你大可不必道谢,因为我并不是为了你才举手的。”静颖微侧过头,“是为了阿司。如果我不举手他一定会举手,而我,不想他也被卷进这种流言蜚语的漩涡。阿司对我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人。” “我知道。” 黎静颖抿着嘴唇,望向甬道落地玻璃窗外的阴霾天空,厚重的云层在那块画布上淤积凝滞,像涂抹不开的颜料。 “你不知道。”她摇摇头,“夏树,你并不知道阿司对于我来说有多么重要。被最亲的亲人们当做他们心里最重要的人的替代品,可是我不能责备他们,因为我爱他们——这种左右为难的伤心,即使是单亲家庭的夏树你也没有体会过。但是幸好啊,我还有阿司。” 有这样一个人。和我相识在懂事之前,了解关于我的好的坏的喜的忧的一切,虽然他有点粗枝大叶,也说不出什么甜言蜜语,经常像个耍宝的傻瓜,但至少他始终在我身边。 他在我身边,对我开朗地笑一笑,就算再寂寞、再难过,我也能因自己并非孤单一人而释怀。 他只要笑笑,一切都能变好。 就像在梅雨季节渴望阳光。他的笑,和阳光一样。 我想,十年,几十年后,在无论多远的未来,他还是一样,单纯乐观,像傻瓜一样开心,不必受任何困扰,能以这样轻松的心态带给身边的人快乐和希望。 虽然我知道这只是妄想,但不管是对神明祈祷,还是在现实中努力,我总还是得做点什么。 哪怕他已经不太在乎我,已经喜欢了别人,我还是想做点什么。 “我不是圣人,爱屋及乌这种事我做不到,你以这种身份出现,我不可能心平气和地喜欢你、真心和你做朋友。所以夏树你不必感谢我,我对你伸出援手、勉强自己与你和睦相处、做出力所能及的努力化解你和他人的矛盾,不是出于善良,不是出于正义感,只是为了阿司。”黎静颖的视线从远处收回,再次移向夏树,“这么说,是希望你别对你我之间的‘友谊’抱太大期望,期望越大就会越失落。如果你已经对我这样的人放下了防备,那真的很对不起。” “你忘了我是在什么环境下长大的?放心吧,我没那么容易相信别人。不过谢谢你对我这么坦诚。说实话我理解你对阿司的依恋,但是我无法违心地说自己赞成你的做法。” “欸?” “陷害我、冤枉我、说我的坏话、揭我的痛处、使小心计挑拨离间……你的智力又不差,随便做点什么都很容易达到目的的吧。为什么偏要顺着他的心意对我好?这种自相矛盾的付出,明明只会让自己越来越难过。我有时候在想,有的人活得异常辛苦只是因为迁就纵容太多。任性一点反而更真更直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可以变现出珍惜。” 黎静颖不做声,轻轻叹了口气。 正值此时,黎静颖外套口袋中的手机震动起来。她一看屏幕立刻露出少见的厌烦神色,直接掐断了。 “不接吗?” “是骚扰电话,已经持续快一个月了,接起来对方也不会说话,除此之外还每天发来露骨的短信,真无聊。” 夏树笑起来,自言自语道:“还以为也是你爸爸,吓我一跳。” “什么?” “没什么。给我看看骚扰短信好么?” 黎静颖把手机盖翻开,进入收件箱,送到夏树眼前。 “……喔,还真是露骨。是变态爱慕着吧?感觉对方似乎陷入正和你热恋的臆想了。” “谁知道。” “你看吧,现在的人都这样,无论做什么都只从自己的角度出发,毫不顾及别人的立场和心意。不是有句话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么?” “所以说夏树你啊,好像还不理解感情这回事呢。” “怎么……会?”夏树想轻笑着反驳,却不知缘何有点底气不足,声调在中间打了个弯。 “伤害他喜欢的人,伤害他,自私地用尽手段困住他,这不是人与人之间应有的真爱。毕竟,他落寞失意的神情,是无法给我安慰、让我幸福的。” 黎静颖用极慢的语速说着。 夏树安静地听,如鲠在喉。 (四) 夏树说得十分潇洒利己,其实做的是另外一套。 十五岁时,她有过一段短暂又不堪的恋情。 对方在老师家长眼里是所谓的“不良少年”,从来不穿制服,总是一身朋克造型,出勤率极低,以致入学大半个学期后夏树才发现自己有这样一个同班同学。最初的印象是:热血冲动自负加没头脑。 当时的夏树由于各方面的原因,正处于自暴自弃状态。所以,在被毫不浪漫地告白的时候,她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也许,倔强、伶牙俐齿、兼具傲慢眼神和恬淡笑容的夏树,因为令人难以转开视线的鲜明个性,对交往不多的人而言是极具吸引力的,但久而久之,那份神秘感就会消磨殆尽。 男生对什么事物的热衷都有个时效,很快对夏树产生痴迷又很快回归了之前的游戏大战和帮派斗争——仅仅是不同学校“少年游侠”间的势力之争而已。女友,从某种角度来说也变成了显示自己魅力的摆设。然而,夏树需要的却并不是用来显示自己魅力的男友。 夏树动尽小女生的心机吸引男生的注意,却都成效不大,甚至招来了对方轻微的厌烦。最后她做了平生最愚蠢的尝试,在男友面前和另一所中学少年党头目搞暧昧,男生果然勃然大怒,但夏树没想到这怒火并不会转化为对自己的关注与珍惜,而是矛盾直指“竟敢打我女人歪主意”的“情敌”。 两校间同年级不良少年间的矛盾愈演愈烈,直至震惊学区的群斗事件的发生。 事件升级后,身为这场群斗的导火索夏树就不可避免地浮出水面了。 教导主任把她父亲叫到学校,清算了入学后的旷课、早恋、迟到早退、不交作业、顶撞老师、混迹在少年帮派中等等所有罪状,劝其退学,否则要给予严重警告处分。 可是,能转去哪儿呢? 夏树不仅在自己学校的处境前所未有的艰难,而且附近几个学校也恶名远扬。 即使最后转到了上海,试图开始全新的生活,也还是会有一两个易风间这样知悉她不堪恋情的人,使夏树无法彻底了断与过往的联系。 哪里都没有容身之所。 更可悲的是,如同母亲那样“因为爱,而变得自私和狡猾”,累及爱自己的人——命运注定一次次带着她回归原点,重蹈覆辙。 就像,匆匆流逝的每一个日子都始于日界线又终于日界线。 时间是圆的。 (五) “我一直很好奇,为什么每次我们在天台时周围都一个人没有?”夏树把咖啡牛奶夹心苏打饼干按惯例摆开,沾着牛奶酱的一半递给程司。 “因为每次你都是在我之后上来的啊。”男生接过饼干两口就吞下去了。 “那又怎么样?” “天台周围的防护栏做得不够高,学校为防止有学生失足掉下去,于是给上天台必经的那扇铁门上了锁。所以不会有人到这里来。” “哦,那你怎么能上来呢?”夏树掰开下一块饼干时对程司扬了扬咖啡味的一半,“要不要换一下口味?” “不用,我习惯吃那一半了。”程司还是拿了牛奶味的一半,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口齿含糊地继续之前的话题:“我有‘芝麻开门口诀’啊,偷来的。” “从哪里偷来的?” 程司指指周围飘荡着的白色床单:“保健室咯,他们需要定期清洗这些放在这里晒,服务部当然也有备份钥匙,不过我是去蹭假条时从保健室顺来的。” “保健室是什么?” “欸?你以前的学校没有吗?那你们学校的人感冒、拉肚子、生理痛、给伤口换药还有开假条什么的,怎么处理?” “哦,是指医务室?那还是有的。” “没错,就是医务室的意思。”原来只是名称不同。 “那给我配一把好不好?” 男生果断拒绝:“想都别想。小静她问我要,都没给。配多了就不是秘密基地啦。你要上来时叫我不就行了么?” “嘁——小气。”夏树瘪瘪嘴。 程司又自然地取过夏树刚掰开的一半饼干。 “奇怪啊,为什么身为一个男生会这么执迷于牛奶口味呢?” “呵呵,谁知道呢。” 夏树手一滞,突然再也吃不下去了。 谁知道呢? 几乎一样的语气让夏树想起,,这又是一句黎静颖的口头禅。顺带想起的还有黎静颖对咖啡的执迷,她每天上午下午课间和午休时总要和一大杯浓咖啡,大部分人喝这么多咖啡都会出现神经过度兴奋的不适反应,但她不会。夏树以前虽然觉得奇怪但并没在意,只觉得这位优等生是为了保持学习精力,但现在看来也许只是因为对咖啡上瘾。 而且也很可能是这个原因,使与她最亲近的人连咖啡口味的半块饼干都习惯性地让给她。 “夏树你是从小到大都没什么同性朋友么?” “欸?”女生回过神,“也不是。虽然不多,但还是有的……有最最重要的一个。在我最无助的时候,只有她在我身边。有一阵我爸找的女人对我很不好,我在家简直待不下去,我爸工作忙,没注意。在学校又有很多流言蜚语让我不得安宁。因为我本身家庭情况比较复杂,班主任总是对我小心翼翼,时不时在同学面前提醒他们也得小心翼翼地对待我,这样其实有时反而起反效果。再加上我习惯和男生们一起玩,他们开始不那么复杂,久而久之,女生们也开始排斥我,议论我,说我妈妈明明还活着只知道装可怜博取大家同情。我很想满不在乎,可是我没有办法阻止自己感到疲惫、委屈和孤独。我不知道我前世今生到底犯了什么天条。竭尽全力对每一个人好,却换来世界对我这么残酷。所以那段时间,我每天面无表情行尸走肉,哭得已经连自己都厌烦了,过得孤立无援。只有一个女孩子整天跟着我,我们两家住得近,她妈妈和我亲生妈妈好像在大学时认识的,她参加了学校的绘画小组,希望我给她当模特。” 程司笑起来:“模特?” “嗯,搞得煞有介事的。她说我很擅长长时间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哈哈,那倒是。” “然后我每次难过的时候她就会缠着我画我,不停地说‘夏树同学,帮我笑一下’,她说要画开心的人,老师是这么交代的,我只好很生硬地笑着让她画。后来我和她成了好朋友,我知道她其实是故意的。” “故意什么?” “故意总说‘夏树同学,帮我笑一下’,其实她没有什么兴趣小组作业,纯粹是想和我做朋友,她也不是很爱画画,我和她要好的时候陪她一起去兴趣小组,搞笑的是她没学成我反倒学成了。她不在乎别的女生怎么说我,相信我。等我想明白这些事后我特感动,下定决心要跟她做一辈子好朋友。” “呵呵,挺可爱的小女生。那现在,她在四川?” “四川?……不是,她已经不在了。” “哈?” “因为我……她不在了。” 女生语气一下子低落下去,男生也不敢追问,生怕问出什么悲恸之事。“不在”是种有点可怕的描述。 过半晌,夏树把剩下的饼干连盒子一起扔给程司,转移了话题:“欸,你待会儿把数学测验卷借我订正一下。” “没问题,不过我也错了不少啊,干吗不借风间的?” “求他?太可怕了。你错得再多也总没我错得多。” “那倒是的,呵呵。欸,对了,你寒假要不要来和我一起补课,上数学?” “嗯,反正正愁找不到补习班。” “我把地址写给你,周一周三周五下午两点到四点上课。” “啊?下午……那就不行了,放假后我每天下午两点到晚上六点都得学画画。” “果真还在学画画啊?” “学这么多年了,不甘心半途而废,你想看我的画么?……那你得保密,连黎静颖和风间也不能透露。” 程司满口答应。 “不过为什么连他们也不能?” “干吗张扬得人尽皆知?”女生边说边翻开一起带来的书夹,准备取给男生过目。谁知刚一打开就被突如其来的寒风吹乱,大多数散落在天台各处,零星几张被送向半空,两人慌忙地挽救,还是没能避免一张飘向了楼下。 程司手忙脚乱地继续捡拾,夏树倚着栏杆,望着那张飘远的画纸,惆怅了半晌。直到听见男生说:“你将来找不到工作可以卖画生存,我是认真的。” 夏树回过头。 男生仰视她,拿起其中一张,稍带点夸张地说:“超——喜欢这幅,送给我吧。” 轮到夏树还击:“想都别想!” 正是在这个瞬间,抱着习题册从挹芬楼横穿五环广场往致真楼去的黎静颖鬼使神差地抬了头,没看见飘过上空的花纸,只看见天台上倚着栏杆的女生身影。 她停下脚步,眯起眼。 外凸的房檐将视野遮去一半。 风声再度腾空而起,以凌厉的速度由远及近在耳畔响起,像喧嚣又寂寞的哨音。 (六) 程司去了趟高二教学楼找人,同时也是为了和夏树错开进教室的时间,所以他无幸像夏树一样亲眼目睹文静的完美少女抓狂发飙的一幕。 当夏树从后门走进教室,看见用脚去踢储物箱的黎静颖,愣住十几秒,脑子里莫名其妙放送出指环王和星球大战的片段。 “黎小静,喂,喂喂,你在干吗?”夏树回过神后迅速跑向失常的女生,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她从储物箱旁拖开,“这是在向谁泄愤啊?” 气急败坏的黎静颖把左手中一叠东西扔给夏树,捋了捋自己的长发:“你看。” 全是a片的盗版碟,夏树粗略一扫名字和封面都大受刺激:“这是什么?” “我从外面回来,打开储物箱想拿书,结果掉出来的全是这种东西。那个疯子,他居然搞到我箱子的钥匙了。这还不算,刚才锁箱门时,,”说着举起右手的后半截钥匙,“我自己的钥匙又断在里面了!” 夏树这才发现,刚才黎静颖踢的是她自己的箱门。夏树俯身仔细观察,黎静颖钥匙的前半截果然卡在钥匙孔里了。她从头上拆下个发卡尝试着把它从钥匙孔里挑出来,但努力半天最后只好放弃,站起身朝正在大口深呼吸使自己平静的静颖耸耸肩:“不过值得高兴的是,那个有你储物箱钥匙的家伙,他也打不开了。” 储物箱的问题在程司回教室后很快就得到解决,男生去了趟物业部把换锁的校工叫来了。但更棘手的是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变态爱慕者的行动,已经升级了。 “这简直就是精神侵犯嘛!以后肯定还会做出更过分的事,得在事情发展到不可收拾前揪出他。利用你的聪明才智,就像揪出广播事件的元凶那样。” “但是完全没有任何线索,所以我才会抓狂。能找出来的话早就开始动脑筋了。”刚才一度暴走的女生现在正元气大伤地趴在课桌上休养生息。 “至少有一条线索,这个人是你的爱慕者,你可以先排查一下,比如,曾经追求你未遂的呀,尤其是人品不太好的,可以列为重点怀疑对象重点关注。”夏树卖力地出着主意。 黎静颖依然趴着毫无反应。 程司倒是面露窘色,无奈地说:“在我们学校,向小静告白被拒的都有上百人,更别说暗恋的。” “哦,那倒是……”夏树捂住额头。 “还是暂时不理睬他,静观其变吧。对了夏树,说起广播事件,你打算怎么对付王洁?“静颖换了个话题。 “等下你就知道咯。“夏树有点得意,卖了个小关子。 夏树采取的措施,并不是直接揭穿王洁,和她正面对决。午休结束后,午自修时班导老师铁青着脸来了趟教室,把王洁叫走了。 在予以还击的方面,黎静颖真有点佩服夏树。 她深知用怎样的方式去报复,才会让对方受到最大重创。王洁最在乎的,就是老师们对她这位“三好学生三冠王“和”优秀学生干部“的看法,以及…… 还得感谢风间帮夏树完成了另一半,其实他什么也没做,不过是走到王洁跟前把纸条和cd还给她,顺便道了声意味不明的“谢谢“。相信王洁以后再不会说风间的微笑”很有气质“。 都不必去想象她悔不当初的表情,c从她从办公室回来后红肿的双眼就知道,她已经体会到作茧自缚的滋味了。 (七) 其实,午休时让黎静颖是空的并不仅仅是被人骚扰、弄断钥匙这么简单,,那不过是个引信,e而看见夏树现身于只有程司拥有钥匙的天台才是使她心烦意乱的根源。 放下自尊恳求夏树不要和程司在一起是黎静颖迈出的前所未有的勇敢的一步,但是很遗憾,在那之后,她又回到了踌躇不前的原点,一会儿琢磨程司对夏树说话时的语气,一会儿揣测夏树看程司时的眼神。 如果在这个阶段有人写“黎静颖古怪之处观察日记“,将会有重大收获,踢自己的储物箱门绝不是最反常的一桩事,这个姑娘几乎从早到晚都目空一切呈痴呆状,但实际上是因为脑袋无时无刻不在飞速运转。 有点不妙的是,这天黎静颖到家,没有注意到母亲和她说话时凝重的语气。 “我给你的钢琴老师打了电话,他说你周日晚上没有去上课。为什么?“ 女生从反复臆想中醒来,条件反射般地答:“我那天感冒发烧,你不是也在家吗?“ “哦。下次你最好跟老师请个假。“说着就准备从女儿房间离开。 “妈妈,”黎静颖在片刻后才彻底清醒过来,随即蹙起了眉,“真不敢相信你不记得我感冒发烧,竟然只记得每个星期打电话给钢琴老师确认我有没有认真练习?妈妈你有时候很关心我有时候又很冷漠,我觉得你关心的……不是我。你甚至根本就不在乎我对钢琴的兴趣,我坚持学了这么多年,在学业这么紧心情这么杂乱的情况下还要每天练琴每周去上课,不过都是为了迎合你的心意,所以你明白了吗?我讨厌钢琴,非常非常讨厌。” 轮到母亲震惊得连句完整的话都组织不全了:“怎……怎么……你怎么可能讨厌钢琴,你是我的女儿,你是外婆的外孙女。” “话虽如此,但从今天开始,我不会再练琴了。” 黎静颖当时没预料到这句宣言会对母亲造成怎样的影响。 乖乖公主上一次忤逆母亲是多久之前已经无法追溯,虽然在母亲失望离开后她有些内疚,但目前她需要担心和烦恼的事情实在太多,这点母女间的小矛盾很快就被抛诸脑后。 通常而言,母女间的小矛盾的确掀不起什么大风波,亲人是不会彼此记恨的。但静颖忘了她所处的不是一个普通家庭,母亲也不是普通母亲。 直到周末,黎静颖才从无尽的烦恼中抽出一小部分脑细胞,发现母亲陷入了一种糟糕的状态。她不与自己聊天,不再在晚饭时问起自己的学校生活,她经常发呆叹气,在沙发上什么也不做一呆就是两三个小时,她甚至连卧室都不太出了。 黎静颖感到疲惫,但叛逆期的女生又没那么容易妥协,何况在学钢琴这件事上她一点也不想让步。 “已经高二了,下学期就要分科,功课越来越难,而我最近又被各种事扰得心烦成绩一直在下降。不管怎样我也应该集中精力应付完高考吧?钢琴实在耽误了我太多时间,我又不想做钢琴家。” 由于相当不满,和赵玫的关系变得有点微妙,黎静颖只能对夏树唠叨。 虽然说起来有点玄,但人与人之间的隔阂,有时确实是命运在发挥作用。 不管黎静颖多么努力地想要阐明自己的压力,在夏树听来都觉得能被家人寄托期望而且有条件使自己变得多才多艺出类拔萃是种幸福,她无法将自己带入完全陌生的境遇。刚上小学时曾经被选进舞蹈班,却又被父亲以“要专心学业”为由要求放弃,迄今为止,夏时仍耿耿于怀,把这归为自己庸碌无才的主因之一。 与最亲的人意见相左是令人难受的,选择任性固执还是妥协退让的态度,导致了最后是愧疚还是遗憾的心情。 夏树只理解到这件事。 “不用过于担心,好好向妈妈说明的话应该很快就能获得理解吧?毕竟是为了学业,不是无理取闹啊。” “但是我妈妈……怎么说呢,如果他真能像成年人那样理性权衡,的确没什么可担心。”黎静颖柔软的语气听起来充满无奈。 “个性很偏执吗?” “不是性格问题而是健康缘故,其实自从我亲生姐姐死后她就患上抑郁症,一直都是靠药物控制。遇事非常悲观,而且不能面对失去姐姐的现实,不是将悲伤转化为对爸爸的怨恨,就是把我错当成姐姐。总之,她很脆弱。” 夏树被黎静颖话中一带而过的“抑郁症”三个字猛地勒紧了胸口。 在突然交错的人生线条前,夏树体会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由震惊带来的压迫感,喉咙里像是嵌进一颗种子,它急剧膨胀,阻碍了言语。 黎静颖大抵上还是平和的性格,不会一句叠着一句地唠叨,于是四下变得安静,但恍惚间似乎又让人感到,有些只出现在黑暗里的光影在周遭碰撞出声音。 声音在叫做“记忆”的宇宙里往复穿梭。 夏树用指尖在桌面上凭空写字,黎静颖从反面看不出是什么形状。 许久之后夏树才问:“你姐姐是怎么死的?” “意外吧,我也不太清楚,似乎是因为我爸爸的疏忽。听他们吵架推测的。我一直不敢刨根问底。” 从窗缝漏进来的风依然是冷涩的。 但教室外,最后几小块灰色积雪在灿烂四射的阳光下消失无踪。 给人温暖的错觉…… (八) 元旦假期的最后一天,夏树从梦中醒来,窗外深灰色云层沉甸甸地堆积在天空。 微波的日光照不亮这个世界。 闹钟细长的秒针有节律地顺时针旋转,时针静止在9与10之间. 她盯着天花板发了一小会儿呆才坐起身,在睡衣外直接披上羽绒服,下床拉开窗帘,四下铺满白皑皑的雪,由于反射光的缘故,地面反而比阴天更加亮堂。 翻开手机盖,有七通未接来电,全是父亲打来的。她睡觉时都把模式调至静音。虽然听不见声音,但指示灯却仍在闪动。女生稍稍犹豫,按下了绿色的接听键。 “睡到这么晚才起床啊?” “嗯放假嘛。爸爸,你在哪里?” “你猜。” “这种情况下应该猜‘在上海’,不过显然不可能。”女生顿了顿,“我猜你已经从台湾回四川了吧?” “嘿嘿,你想我不想?” 夏树懒懒地揉着眼睛:“你刚离开上海我就开始想你了,一个人坐在房间里觉得特别孤独。不过现在好多了。” “想就开门出来吧,懒丫头。” “哈啊?”女生紧张地一皱眉,三步并作两步跨到门边拉开房间的门,瞬间呆在原地。 父亲从沙发上站起来阖上手机盖,露出一个温柔的微笑:“早上的飞机,刚到的。” 脑海里电流乱窜,找不到思绪的行迹。僵硬太久的脸使神情变化困难,女生木讷地站着,任时间一秒一秒流逝。父亲上前给这个傻掉的女儿一个温暖的拥抱:“爸爸也想你。” 夏树抬手捂住脸,温热的液体濡湿了指缝。 总是敏感尖锐、剑拔弩张,但却在温情面前变得优柔、脆弱。一点点小事,就忍不住落了泪。不会感到羞愧,反而为这样的自己真实存在感到高兴,夏树觉得这是自己的优点,但究竟好在哪里又说不出。 (九) 如果母亲不在,和父亲相依为命该有多好,就像夏树那样。 作业写到一半时,黎静颖被自己脑海中忽然闪过的想法吓得手心冒冷汗了。折腾了整整一夜之后,也难怪她会做出这样大逆不道的假设。大约三个小时前父亲摸摸她的额头让她回房睡觉,但她猜想父亲也和自己一样无法入眠。 程司打来电话,回报准备和风间去重温旧电影:“你也来,然后在赵玫和夏树中挑一个喊上一起去。” “我作业还没写完……” “来嘛来嘛,反正你做作业很快的,实在不行就抄一抄风间的啊。”对方又进一步诱惑道,“放的可是基耶斯洛夫斯基的片哦,你最喜欢的。” “真的不去了,你们自己去吧。” “哦。那好吧。” 程司的情绪有些低落,可这种低落,也不过是和“限量供应的面包卖光了”一个等级的低落。男生实在太神经大条,没觉察出黎静颖语气中流露出的寂寞感已经到了令人闻之心痛的地步。 “……阿司……” 在男生即将挂上电话的瞬间,又听见对方的声音犹犹豫豫地传过来,那感觉就像是两个字在螺旋状电话线里一路跌跌撞撞,到耳畔时已经奄奄一息了。程司重新把话筒放回耳边:“还有事?” “……嗯……没有了。拜拜。”这次是女生立刻就挂断了,甚至没等到再见的回答。 “拜……欸?”程司只是觉得稍有些古怪,想到电影时又很快把那么点疑惑抛诸脑后了。整个过程始终坐在一旁翻书的风间此刻毫不拖沓地起身说;“走吧。” 然而最后去的地方却不是影院。 站在黎静颖家门口时风间让满脸困惑的程司给她打个电话:“告诉她我们到了。”他没有直接去按听着生硬的门铃。 “我真不明白,跑这儿来干吗?……啊喂?小静。”男生掩着手机背对风雪避到一旁,“那个,我和风间在你家楼下,我们就要上去了,你给开一下门。” 大约过了两分钟,脸色有些苍白的黎静颖披着白色海马毛大衣从温暖的室内出来,顶风穿过院子跑向铁门,身后紧随着宠物犬。她本用不着出门就可以直接从家里开门,但风间知道这实际上是因为她其实非常盼望自己和程司到来。 哪怕没有听见她的声音,风间也知道。 反常的拒绝,答话的节奏,突然地挂断电话。只有些几乎难以捕捉的预感,风间在冥冥之中做出这样的行动。他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明确地知道总有什么不寻常的发生了。 跑这儿来干吗? 风间只是觉得,身为朋友,却为了尊重她而对她的艰难袖手旁观的日子,应该结束了。 卧室里微微弥漫着冷冽的气味,给人一种与身处工作间类似的紧绷和疏离感,而缺乏家的温馨。 女生在门口留下拖鞋,端进两碗冒着热气的甜汤:“驱一驱寒吧。”接着也在铺有羊毛地毯的地板上坐下。她的眼睛自始至终一直看着物件而没有看向人,成心在避开什么,是一种因内心被撼动又生怕情绪倾泻而出而产生的拘谨,脸上好像笼罩着疲惫与动容的淡淡雾气。 “外面还在下雪,来的路上突然又下大了。”程司和黎静颖家的宠物狗玩得正欢。 风间领情地喝了口汤,把碗搁到书桌上:“没休息好吗?黑眼圈挺重的。” 黎静颖抱膝靠在床边叹了口气。 “我妈妈昨天晚上留下‘我出去一下’的字条离家出走,爸爸四处找她,但怕我出意外,非要我留在家。即便是这样,也是一夜没睡。” “找到了吗?”程司突然紧张起来。 女生点点头:“早上才找到。还是我发现她摊在书房里的报纸……”说着从抽屉里把报纸拿出来指给男生们看。 在一篇报道迎接世博会的城市规划的新闻中,有一处被用马赛克圈了起来。乍一看平淡无奇,是说花园路10弄到13弄的一片居民区要拆迁,为的是增加绿地面积,建设街心公园。 这次程司倒是迅速发现端倪:“哎呀,你以前的家不是在11弄3号吗?也在拆迁范围里啊。” “所以我猜我妈妈大概去了老家,果然没错。妈妈一直对老家有常人难以理解的执着。” “对,我记得我们俩升初中时,你妈和你爸大吵一架,就是因为你妈反对搬家。”程司附和道。 “不过不是留了字条吗,怎么会这么紧张呢?有时和朋友聚会,晚上住在闺蜜家,在外面过夜不也很正常么?”风间不明所以,见两人完全没有赞同自己的假设,还举出实例,“我妈就经常这样。” “但是小静的妈妈不同……” “我妈妈,从来不出家门。因为患有抑郁症,已经无法外出工作或者娱乐,听说……是自从姐姐死后就一直这样了。”女生解释说。 风间微蹙了眉,喃喃地重复着:“抑郁症?” 静颖和程司同时诧异地看向他,因为病症什么的,完全不是重点吧? “抑郁症……小静你有没有听夏树说起过?她妈妈——亲生母亲——是在她八岁时自杀身亡的。” “这倒是没听说。为什么要自杀?” “因为对夏树的话抱有怀疑所以稍微调查了一下,我也是最近才知道的。资料上写的是‘由重度心境障碍恶化而成的精神分裂障碍,在精神病医院咬破动脉自杀身亡‘。” 重度心境障碍。 黎静颖回想起自己母亲服用的药物外包装上写的“治疗用途”中有这样的字眼,属于抑郁症的一种。 那么也就是说,夏树的妈妈,死于抑郁症。 (十) 灰蒙蒙的大雪天,夏树和父亲帮奶奶准备午饭,坐在沙发里一边聊天一边剥豆子。这让女生很多愁善感地回忆起小时候,和父亲相依为命的许许多多类似的日子。 小时候的夏树问过父亲,为什么自己叫做“树”。 父亲说是因为希望她能成为像树一样踏实坚强的人,按照四季的节律,一步一步,发芽抽枝开花结果落叶安眠。 可在夏树心里一直有另一种解释。 树为了生存下去,会自己愈合伤痕形成树结,从不把伤口暴露在外。它活着的时候尽量让枝叶和根茎伸展,努力向外扩张,汲取自己应得的阳光和养分,长成参天的生机勃勃模样。只有在它死后,人们伐倒它的时候,才能从那些扭曲和紊乱的纹理中窥见它曾经的伤口。 母亲给自己起名字的初衷也许是这样,连父亲也不知道真相,夏树这样想。 大雪天气,总让夏树想起母亲。 自懂事起一直憎恨她遗弃自己。被尘世不齿的人,本应该狠狠忘记的人,却衍化成固执的记忆长久地滞留在梦境和视线里。 被父亲带去见她时,完全看不出她患了病。不想承认,但她确实很漂亮,比照片上更漂亮,这点夏树很遗憾没遗传到位。 “我根本没指望你理解我原谅我,但你是我的女儿,总有一天你会变成我。因为爱变得自私和狡猾的时候,你会想起我。” 当时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对自己说这样的话。后来,这些话像诅咒一样被莫名地记住,并且一语成谶。 得知她患病后,不敢去看她。虽然知道母亲不会对自己构成威胁,但真正恐惧的是“变成她”。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经常怀疑,将来会变成她吗?听说精神病是会遗传的,我将来也会变成精神病吗?会成为像她一样自私狡猾抛夫弃女的人吗? 听说她终于遭了报应,那个有钱人很快玩腻了,抛弃了她。 听说她因此得了抑郁症,开液化气自杀未遂,被送往精神病院。 听说她病得越来越重,怀疑周围所有病患和医生为了惩罚她的恶毒而给她施了邪法。 最终听说,她在一个漫天大雪的夜里,咬破自己手腕皮肤再咬断动脉,离开了这个令她失去所有希望和幻想的世界。 第八话 (一) 周一晨会,所有学生都像过夜的白菜一样蔫耸耸没精气神。 散会后黎静颖勾着赵玫的胳膊混在人潮里,深一脚浅一脚往教室行进。接连两天缺乏睡眠使人脑筋迟钝,接不上闺蜜的绯闻八卦话茬。 某某接受某某的告白了。 某某与某某分手了。 心情沉重的人无论听闻别人的幸福还是不幸都无法随之变得雀跃。黎静颖保持聆听时应有的礼貌,间或发出一两个语气单词,但实际上又将阴郁无光的脸转向朋友所处的相反一侧,以隐晦的身体语言表示自己不感兴趣。 但赵玫没有停止的意思。 这些喋喋不休在某一刻让黎静颖突然对接下去漫长的一整天、这一整天中的九节课,尤其是有随堂测试的数学和单词默写的英语课……都失去了信心,感到疲惫。 石竹色的天空中悬浮着鼠灰色的云,聒噪的人声和喧嚣的风声仿佛自那里筛落,像下雨雪、落下霜雾一样样不可抗拒。 等到放学时苍穹会变成铁绀色,稍蓝稍美些,但消失殆尽了光。 这时,她看见了在前面不远处缓慢移动的一个身影。 孤身一人的夏树走在乌泱泱的人群中,即使穿上一模一样的深色冬季制服,还是明显与众不同。 单薄身形和极力挺直的脊背显示出桀骜、倔强和坚定的力量。 勾头看路的习惯致使颈部那一小块扎眼的白皮肤突兀地出现在别人的视线中,泄露了少女独有的敏感哀婉的一面。 家庭的不幸,亲人的疾病,与同龄人格格不入而不得不曲意逢迎或者独酌寂寞。这些并不是与任何人都能分享的际遇,但竟有这样两个人,不论长相、家境、成绩这些表象差异,她们的命运到底还是咏出了如出一辙的韵脚。 即使夏树不复存在也未必能得到程司的回应,却因为那份无望的爱慕,而没能和命中注定的挚友成为挚友。 黎静颖觉得这种理由完全无法向自己交代。 倘若云层之上有神明,哪怕不是他刻意作下让两个女生如此相遇的安排,他也会感到遗憾。 有很多事比恋爱更重要,有很多羁绊比少年恋情更深远。当黎静颖意识到这点时,一贯惧怕改变的她决定不再随波逐流任其自然地走下去了。 想到生活中即将出现的转折点,忽然就对这一天,甚至更远的将来都有了期待。 去上生物实验课的途中,黎静颖靠边停住,回望身后,看见夏树时朝他笑一笑。夏树愣了一秒,倒也没意外太久,加快几步跟上前,此后两人就保持着相同的步幅。 广播台放着变奏的卡农小提琴曲,女生们不约而同押着音乐的节奏迈步,于是速度又一起慢了下去。 “我最近听说你的一些事……放心,不是坏话……其实一见到你,我就有种将来会和这个人成为好朋友的预感,是一种心灵相通的感觉。虽然因为阿司而产生过芥蒂,也都是我单方面的小肚鸡肠。但我基本上还是很喜欢你。” 突然被形容为“喜欢”的对象,夏树有点受宠若惊,同时也莫名其妙,不过她不太想问清黎静颖听说的是关于自己的哪些事。 “有点好奇啊,在我出现之前你不是有很多时间很多机会可以向阿司传递心意吗?” “之前我和风间在交往啊,等意识到真正喜欢的人是阿司时,他又喜欢上了别人。在高一的时候,他单恋着在同一个学生部门工作的学姐,其实那时我和他一度有点疏远,之所以知道是因为当时男生们经常为此起哄。每当京学姐路过我们教室,整个班就会炸开锅。” “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相当完美的校花,是我想成为的人。以前,全校也许有一两个糊涂蛋搞不清校长的名字,但‘京芷卉’的大名是绝对没有人不知道的。你没听说她,是因为她现在升上高三,没有以前那么活跃了。” “她应该不会喜欢阿司吧?”夏树表示怀疑。 “所以持续了一年之后,这场单恋就自然无疾而终。接着你转过来……对于‘我喜欢的人喜欢谁’这类事,我其实很敏感。” 夏树在内心苦笑,但绝没有可能坦白“阿司并没有喜欢我,是你搞错了”。 好在这话题没有继续多久。夏树出于客套对黎静颖说:“有空到我家来玩,离学校不远。虽然我家比较破,但我奶奶爷爷都是热情、善良的老人。” “好的呀。”结果对方立刻就当真并答应了。 “周日怎么样?” “还是周六吧。周日我得去上钢琴课。” “又上啊?家庭战争失败了?” 黎静颖长吁了一口气:“已经不是失败不失败的问题了。而是我不想失去最重要的……东西。” (二) “……电影院也才卖60块一张,你小子居然收我100块,太不仗义了吧!“ “现在一票难求,电影院的票早就买光了,我也是从黄牛手里买的,你不信就还给我。” “那两张一百五。” “不可能。至少也得一百八,再低我就倒贴钱了,看在你是朋友的份上才成本价买的。” “好吧,一百八就一百八。还朋友!说的好听,朋友不是该友情赠送的吗?” 夏树出教室后门时听见了熟悉的声音,回头一看,掏钱购票的人正是程司。两张电影票?女生稍稍寻思片刻,走了过去。 与此同时,黎静颖正在抄写老师留在黑板右上角的家庭作业,写到“同步分层数形结合专题卷”这一行,日程本忽然罩上了阴影。 “欸?有事么?”看清了在自己前面的坐位反身坐下的人是风间。 男生表情严肃地点了下头:“昨天你不是说你姐姐的忌日是5月18日吗?” “是啊,每年这时候我爸我妈都表现得很反常。” “你说大致是在你两三岁的时候姐姐死了?又说你妈妈得了抑郁症,不肯接受姐姐死去的事实。” “是这样没错。” “我帮你查了那几个年份所有的旧刊报道资料,想看看有没有女孩子死于意外的报道,但是没有任何线索。不过引起我注意的是,在这个时间范围内有一篇社会版新闻报道,写的是‘港商家宅遭窃,家中幼女被拐’。因此我突发奇想,也许你姐姐确实根本就没有死。” 一直以为的事情,发生了戏剧性变化。 虽然没有得到证实,但黎静颖已经有了恍然大悟的明朗感,所有的疑惑似乎都解释得通了。 “昨天我找到这篇报道时已经接近闭馆时间,影印室的工作人员也下班了,所以没法把它印下来带给你,要不今天你和我一起再去一趟,放学后立刻出发也许能来得及。” “好的。” 内心的混乱投射成外部动作,女生神经质地在抽屉里一阵翻找,拽出速溶咖啡的包装袋扯开倒入杯中,由于用力过猛,三分之一都洒在了课桌上。 男生没有帮助她,也没有阻止她,而是将这种混乱视为再正常不过的反应,以欣赏般的温和眼神静观整个过程,像注视孩童学习行走的长辈。 程司把电影票对折起来放进外套口袋,带着尚未消散的笑容转身进入暖气弥漫的教室。但不经意的一瞥使他又忽然发了愣,笑也僵在了脸上。 黎静颖和风间相对而坐,不知在说些什么,显得十分投机。 程司再次把手插进口袋,触碰到微凉的纸张。几秒之后,他改变原定计划,回到了自己座位。 (三) 为了准备即将到来的物理期末考试,夏树在大课间时借走黎静颖的完美笔记本去学校影印部复印,翻开笔记本,发现了夹在其中的一张电影票。 时间在期末考试结束的翌日,夏树对此略有耳闻,是贺岁档中唯一的文艺片。想来文艺片的确比搞笑片更迎合黎静颖的兴趣,这本来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 但之前在教室门口听见了程司与别班男生关于电影票的谈话,夏树立即就将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了。 既然票是程司送给黎静颖的,那么关键就在于,她本人究竟有没有见过这张票? 虽说程司像是会直接大大咧咧地邀请“一起去xxx吧”的家伙,即使对女生也从不忸怩,可对象是黎静颖又另当别论,就从连告白也优柔寡断这点可以看出,在喜欢的人面前他反倒没那么洒脱,更何况只买了两张电影票,意味着二人约会,不同于平时的小集体活动。 如此看来,程司偷偷将票夹在对方笔记本中的可能性就大大增加了。 鬼使神差。 等夏树回过神,已经下意识地将电影票收进了自己的口袋。 不管黎静颖知不知情,夏树觉得自己可以赌一局。回到教室后,看见程司不在,她松了口气,不动声色地将笔记本放回静颖书包里,再走到程司座位边,把电影票塞进了他的笔袋。 于是自然而然地,就出现了后来那一幕—— 当男生从外面打球回来,一番折腾之后看见重现在自己笔袋里的电影票,有点讶异,立刻去翻找放在书包隔层的另一张票。发现还在。 这显然意味着冰雪聪明的黎静颖猜到了赠票人,又不忍当面拒绝,而选择了“还票”。 除此之外,他已经想不到其他可能性。 放学后黎静颖跟着风间行色匆匆地离开,彻底无视了旁人的存在。程司觉得这情形有几分神秘,也加快了整理书包的动作,紧随其后一直跟到了校门口。 出了学校,男生和女生也没有分开,两人一起快步走向马路对面,又继续沿着街道步行直至身影被车辆遮挡不见。穿过车流时,风间有一次环过女生的肩,用身体将她护在一侧。虽然动作只有一瞬,却让某人起了嫉妒心。 程司沉着脸,丧气地在门口呆立了一会儿,才转身往自行车棚的方向走去,路过教学楼时碰上刚下楼的夏树。 女生笑眯眯地招呼说:“今天放得早,我自己回去没问题。你也早点回家吧。” 男生点点头和她互道“再见”。 侧身而过后,走出几步,程司突然转身再次喊住她:“呐,夏树。” “嗯?” 男生在沉重的暮色中眉眼模糊申请暧昧,语调也没有起伏,嘴巴张合间呵出一小团白雾。他递出的小纸片是夏树熟悉的。 “考完试,一起去看电影吧。” (四) 夜空虽然深蓝偏灰,但异常高远,在夏树眼里仍非常美丽。 前一天和父亲窝在弥漫着源自厨房的蒸汽的屋子里剥花生,父亲还教了自己削淮山皮。话题起初只是围绕着家务和水电费催缴单展开,但正是这些鸡毛蒜皮的琐事,作为家庭存在的象征,让人能够体会亲人间血脉相连的亲密。只是父亲心事沉重,一直欲言又止,女儿注意到了却没有催问。 临到开饭前父亲才说:“过春节,我们全家团圆吧。” “我回去不了,得上画画课,还得补习一下英语和数学。” “我的意思是我和你阿姨到上海来……” “哦。” “开年后我们也会留在这里。” 夏树必然是惊讶的,可是没有夸张地流露,她知道现在自己即使哭天抢地歇斯底里也无济于事,只会给作决定的人徒增麻烦,被视为棘手却必须摆平的障碍。 她把手中削了一半皮的淮山皮放回筐里之后,拍拍手上的泥土,将脸贴住父亲的棉衣,淡淡地问:“为什么啊?” “你阿姨怀孕了,请假后到上海来,奶奶可以帮得上忙。你下半年也要升高三。我想向公司申请调到这边的分公司……” 之后的解释与说服,夏树感到它们都渐渐远去了。 像海啸发生在千里之外,感觉到震颤的余威,但缺少了直面危机的真实性。 只是,一时间,屋里的水蒸气忽然变得稀薄难觅。 她有点从梦中刚刚清醒时的怅然若失。 夏树对亲生弟弟或妹妹的出生没有任何心理准备,在她的潜意识里,与自己争夺父亲的爱的唯一对手就是继母。在这种较劲中,自己拥有血缘作王牌,无论如何都是父亲最宠爱的掌上明珠,稳操胜券。 夏树十一岁时,与父亲结婚的那个女人背着父亲虐待夏树。但那时有亲密无间的朋友陪在身旁,女生并没有为此而饱尝悲苦,反倒在父亲发现后得到了更多补偿性的溺爱。而如今这第二任继母不仅没有亏待夏树,而且像对待亲生女儿一样推心置腹。荒唐可笑的是,夏树居然开始怀念受虐待的日子。 转回上海之前所有的家庭纷争都是夏树一手导演的。 在父亲面前冤枉继母,昧着良心撒谎,装出伶仃无依的苦楚。父亲总是无条件相信夏树,幸而继母善良老实、惯于忍让并由衷地同情夏树,婚姻才没有再度破裂。 虽然父亲最大的心愿就是“给夏树一个完整的家”,但他没有注意到在自己向目标努力的过程中,女儿已经十七岁了。 长久缺席的“母亲”这个角色,已经在夏树的人生中变得可有可无。 父亲的爱是“家庭”的唯一立足点,夏树绝不想与人分享。 这天放学后,夏树独自一人缓慢地走在夜幕里,口袋里叠着程司给自己的电影票。感到原本坚定存在的某些东西在心里像碎瓦片一样摇摇欲坠,行将坍驰。 最后她几乎完全无法迈步,不得不坐在人行道的边缘休憩,彷徨地观看车来车往。 为什么阴谋得逞了反而愈发悲伤? 黎静颖淡淡的脸总是在眼前浮现,她真诚地亲切微笑,她皱眉却佯装无所谓,她总是冷静可靠,有时又不小心流露出孩子气,说“我基本上还是很喜欢你”…… 可现在,内心的某个阴暗面占了上风。 不希望黎静颖变得幸福。 不希望她得到自己失去的所有。 …… 一直以来,希望能够成为坚定不移的女孩,无论遭遇什么,都像父亲一样保有那份人性的温暖。 可是—— 另一半基因却总在关键时刻影响着自己的意志。 令悲伤感砭入肌骨,无处排遣。 最后一门考试结束后夏树开启手机,准备像往常一样回家,却接到父亲的电话。 “直接到公立医院来,爷爷早上锻炼时在残冰上滑倒骨折了,现在还在医院观察。” 女生迅速赶到医院,进入临时病房后看见奶奶和父亲脸上如释重负的表情,知道爷爷已经没有危险。 然而这并不能算是完全的有惊无险,爷爷得在医院住上一阵,依靠业已年迈的奶奶独自照料显然不行。所以,这件事,给夏树造成的直接影响便是—— 与父“母”的“团圆”将要提前了。 (五) “我爸很快就会搬回上海。” 看完电影之后和程司坐在便利店的椅子上喝奶茶,夏树用低落的语气说起这件家事。 “这下好了。”不明所以的男生发自内心替她高兴。 “主要是因为我后妈怀孕了。”女生故作轻松地笑笑,“十八岁,多个弟弟或者妹妹,多荒唐啊。” 有多荒唐? 十八岁,失去了最后一份完整的爱。 所谓团圆,不是拥有了家庭,而是变成了一个完整家庭的局外人。 才一起看过的电影,影片最后照例是温馨美好的大团圆,所有观众都在第三者偃旗息鼓的时候感到快乐满足。 夏树却无端难过。 可又能怎样呢?所有人都站在女主角一边。 在爱情的故事中,被爱的才是女主角。成为主角们情感障碍的,是龙套。 那些虚度的悲苦的时间之后,成了龙套的人,是我。 “……不甘心。” 男生转头看向呓语着的女生,有些诧异。 “我非常非常的,不甘心。竟然是这样的结局。” “结局?不是很好吗?”男生以为还在讨论电影,“我还觉得好得太不自然了呢。所有有情人都终成眷属,有点假。” 夏树一怔,反应过来,就顺势讨论电影了:“最后不是还有离开的人吗?” “……哦,那个反派吗?她啊……把每个人都伤害了一遍,也折腾得够厉害了。我觉得也就她演得比较好,简直可恨极了……” “哪里可恨了?她也很可怜啊!”夏树突然激愤起来。 程司愣了愣。 “……可怜是可怜,但不择手段就过分了吧?”男生露出笑容想让对方放松,“喜欢一个人有很多方式,如果非要死缠烂打把对方束缚在自己身边,不如让她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得到幸福。我是这么认为的。” “不要装出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来说教我,那些高尚话从你嘴里冒出来真别扭。”女生咬着奶茶吸管,不以为然,“我还是比较喜欢你吊儿郎当冲动无脑的样子。” “什么啊。你那是夸奖吗?虽然说出来别扭但是事实上我的确是按这种想法在做啊。” “你是指面对依然喜欢着风间的黎静颖时吗?” “欸?” “因为知道黎静颖喜欢易风间,所以无论如何也不会告白、不会再流露出任何爱慕的迹象,免得她在友谊和爱恋间左右为难。你所谓的‘按这种想法在做’就是这么回事吧?” “……从某种方面而言,是这样没错……不过你干吗气势汹汹的?” “借口。”女生真像生了气,“其实你不也变过心喜欢过学姐吗?追不到黎静颖就追学姐,追不到学姐又调过头来装作一往情深矢志不渝。你真心喜欢的,是黎静颖吗?我看你喜欢的只不过是‘某个漂亮聪明的女生’罢了,如果黎静颖变得不漂亮、不聪明,你还会喜欢她么?” 程司心头一震,在突如其来的质问前不知所措。 沉默许久,男生说:“原来你知道了这段插曲。是啊,我在被小静拒绝之后确实转而追过学姐,正是因为希望小静变得幸福,可是出于私心又没办法眼睁睁地看着这种和我无关的幸福,所以总得分散点注意力、替自己另作打算吧。不过总的来说我最喜欢小静这一点是一直没有改变。” “那你以后打算怎么办?一直这样守着宁可空闲男友席位也不会接受你的黎静颖?” “……说实话我也……” “人都会因为爱变得自私和狡猾。我妈死的时候这么说。所有人都会。”夏树喃喃地说。 “那也未必吧。也有人为了爱做出牺牲,比方说,一个是自己最好的兄弟,一个是自己最喜欢的女孩,他们在一起会快乐,你看得见这种结局,怎么可能从中作梗。”男生轻笑一下,“那样的情况不是到处有吗?” “既然这样,”夏树偏过头,似笑非笑地看着程司,“那就交往吧。” “什么?”没反应过来。 当时的心理—— 究竟是嫉妒黎静颖的幸福,还是想要紧攥住本不属于自己的幸福? ——连夏树自己也无法分清。她只是,平静得像在提出一个与己无关的建议:“你和我交往,对他彻底放手。” 在对方被震住长长的几秒后,她又轻描淡写地笑笑:“开玩笑呢,别紧张。” (六) 除夕夜,夏树的爷爷还在住院,全家就在医院吃年夜饭、看春节联欢晚会。 跨年的这一刻,医院显得太过平静,听不见爆竹声。 消失了重要特征的节日变得有些虚无。 虽然每个人都笑着,看起来这个家没有半点阴霾,然而女生却觉得内心空空。初二时的寒假,父亲因工作缘故不得不去四川,为了给父亲最大的支持,夏树离开了最好的朋友,离开了喜欢的男生,放弃了所有珍惜的东西,跟随他去。然而在那之后,付出了沉重代价,却换来这种沦为局外人的结局,曾经拥有的一切都失去了。…… ——我很想满不在乎,可是我没有办法阻止自己感到疲惫、委屈和孤独。 ——我不知道我前世今生到底犯了什么天条。竭尽全力对每一个人好,却换来世界对我这么残酷。 这些疲惫、委屈和孤独在女生心里种下了自私,使她失掉了从容,无法面对别人的幸福,甚至在旁观别人的幸福时心生嫉妒。 眼前晃动着父亲、继母、奶奶、爷爷的笑脸,夏树却陷入伤心,笑不出来。 日界线转过某个临界点的时候,她没有听见自己已经习惯设为静音状态的手机在包里震动个不停。 (七) 对于程司来说,这一年的除夕夜和往年相比大体上没有什么区别,照例是和叔叔家、伯父家、小姑家、姨妈家齐聚一堂。亲戚中同辈的几乎都是女孩,姐姐妹妹们姹紫嫣红的,程司和他的双胞胎哥哥程樊在其中像是贾宝玉般的存在。 提早了一个月在酒店订好年夜饭,聚餐之后转移到程司家收看春节联欢晚会,快到零点时才各归各家。由于姨夫出国在外,姨妈独自带着两个小女儿,程司的父母劝她们留下住一阵,免得家里冷清。两个男生勤快地帮着收拾了客房,等一切忙完,新的一年已经来临。 哥哥开了瓶可乐递给程司:“奇怪,今年怎么没见小静?” “她跟她爸妈回香港了。说是明年小静高三没法回去过年,所以今年一定得去。” “哦,那你给她打个电话拜年吧。顺便替我也问声好。” “知道了。”程司在电话旁坐下,拿起听筒刚拨了一个键就停住了,半晌后挂上听筒再拿起,对哥哥说:“要不,今年换你打吧。” “什么?”程樊诧异得可乐僵在嘴边,“我?我和她又不是很熟。” “不熟才比较好。” “你们……又闹矛盾了?” “不是闹矛盾那么简单的问题啦。”程司低下头去。 (八) 在新年钟声敲响的前后,手机里涌进几十条短信,和往年不同,其中缺了程司和赵玫的。等了一会儿,连电话也没有。静颖站在观景阳台上捏着手机有些怅然若失。 办盛大的派对,与亲人朋友相聚,和外婆一起四手联弹钢琴曲……女生想不通,为什么一切看起来如此完美,自己却始终无法开怀。也不是忧伤,只是忐忑不安。 冥冥之中感到似乎有什么悬而未决的事即将发生突变。 艳丽得近乎妖冶的烟花在夜空中不断绽放。 (九) 看娱乐晚会时赵玫一直忙于和朋友发短信,最后终于引起了妈妈的不满:“欸欸,你就不能暂停几分钟吗?整天日理万机的,连国家主席还都得过年呢。” “我又不是在干什么工作,别人发了贺年短信总要回复吧?有些很久不联络的还得顺便聊两句吧?总之您别管我了,我对春节晚会压根没任何兴趣,坐在这儿纯属凑数,怕你和爸不热闹。” “你都知道我们俩看得不热闹还穷发短信。哦,说到很久不联络的,我忽然想起来,前天我去买菜偶然碰到常奶奶,她说她家阿树从四川转回来了诶,而且就在你们圣华。” “嗯。”女生闷声应道,并没有露出欣喜的表情。 妈妈感到奇怪:“原来你已经知道啦?怎么也没听你说呢!” “她跟我同班。” “哈啊?这么巧?阿树现在怎么样?变化大不大?” “没怎么变。” “哪天喊她来家里玩啊。” 赵玫没有答话。手机光标停在联系薄的某一行上,区别于其他名字的两个字“阿树”被深蓝的背景色衬得晃眼,从这个名字,联系薄又重新被翻开。 循环的开始,好像分割时间的,日界线。 (十) 过年和不过年,在风间看来似乎都一样。谁也无法想象,z在学校叱咤风云近乎完美的风间连个完整的家都没有。非常可悲,他的完美其实只因自卑。 母亲爱上的是有妇之夫,父亲本身有家有室。因为风间的存在,母亲没有在人老珠黄之际被抛弃,而是被安置在了远离父亲家的一所豪宅。但是父亲终究是个冷漠的人,和母亲之间早已经没有丝毫感情,他的生活里也不乏新鲜的爱情。偶尔莅临这所房子,只是出于身为人父的最后一点点自觉。 年三十这一天,合家团圆,但风间家向来没有团圆的可能性,注定了母亲的伤心。已经习惯于酗酒的她早早地不省人事已成了多年惯例。 男生为母亲盖好被子,退出房间后,在屋外翻天覆地的喧嚣中感到寂寞。 他独自在电视前坐了一会儿,喜庆的节目也不能改变整个客厅的冷清气氛。关上电视后,他穿上外套出了门。 步行过不太远的距离,男生在鱼龙混杂的居民区站定,仰望着唯一一个黑洞洞的窗口感到诧异。 刺骨的风刮过脸颊。 因为接近零点,许多人家拿着鞭炮下楼燃放。风间站在震天动地的声响中忽然被前所未有的孤独感所淹没,他一直仰着头,掏出手机,拨了那个从没有打过的电话。 可是,传来的却只有循环不断的待机音。 第九话 (一) 奶奶家住不大,夏树已经随父亲和继母搬回了自己家。 睡了不到五小时就又被爆竹声吵醒,夏树习惯性地取过手机看了看时间,却被未接来电数吓一跳。忙不迭点开查看,都是同一个陌生号码。因为还有好些亲友的贺年短信需要回复,所以决定对未接来电暂且搁置不管。 回复到第十几条,光标突然停下。 发件人小玫 夏树揉一揉忽然模糊起来的眼睛,这才看出短信内容。 “明天见一面吧。” 旁人看了也许会皱眉。太生硬的一句话,不是询问而是陈述,自说自话就做了决定。想象赵玫一贯的说话语气就更觉得居高临下,和节庆气氛毫无关系。 可即便如此,对于夏树,却具有使全身力气都迅速流失、甚至连拿着手机的那只手都有点吃不住力的魔法。 约在了赵玫家小区的健身中心见面。 夏树用的字眼是“老地方”。 赵玫住的小区不算很高档,所谓健身中心不过是一块隔出来的水泥空地,里面象征性地有几个中老年人伸伸胳膊扭扭腰的器械,平时很少有人光顾,尤其冬天。水泥空地的边缘有个更不起眼的小沙坑,上方是轮胎做的秋千,正好两个。 从前放学回家是两个女生在这里分别,却总觉得意犹未尽,于是坐在轮胎秋千上把未尽的话题聊完,久而久之成了习惯。 说起彼此都熟悉的地方其实还多得很,但唯独这里特别。夏树想回到原点。 两年前就是在这里翻脸。 就在几天前刚回家时,夏树还意外翻到了从前的相册,其中大部分小学和初中时代的照片都有赵玫的身影,有时两人合拍,有时还有别的同学。小学时赵玫只比自己高三公分左右,到了初中忽地变成了高半个头,这个高度差因为存在的时间太久而改变了某些很微妙的心理属性,比如后来的夏树每当走在比自己矮的女生身边,都会感到说不出的别扭。 初中的制服。春秋装是土得掉渣的深蓝色运动装,口袋镶着白边;夏装却很漂亮,白衣黑领的水手服配百褶短裙。赵玫的长腿简直让人嫉妒。如今再看起来,当年的自己,眼睛不算太大,嘴唇很薄,下巴尖得要命,又不爱笑,早早地就没有了小女孩的可爱感,一副不讨人喜欢的模样,除了当时留着过腰的黑直长发这点不同,其余都和现在一个样。天知道为什么当时同学普遍都觉得自己比赵玫漂亮。 没道理。或许是大家审美观都有问题,或许确实想赵玫最后说的那样—— “别以为你真的漂亮、真的了不起,只不过是你装可怜吸引了大家的目光。你觉得他们真是喜欢你?他们只是可怜你!把不幸的身世当武器的人最卑鄙!” 夏树找不出什么话去反驳,因为赵玫不是无理取闹。事实就是从小到大所有赵玫喜欢过的男生全都喜欢上了夏树,一个也不例外。如果无论长相和性格相比,夏树都没有太多优势,那就只能解释为她无意中确实利用了很多人的同情心。 无心地透露只言片语,又勉强地维持活泼开朗,轻易地让别人看见两面的自己,生出想要关心这个不幸却又坚强的女生的念头。 其实夏树,潜意识中很期望得到这类关心。 然而她并不明白为什么每次,关心到最后都成了“喜欢”。 像一株妖冶的植物,攫取了周围土壤里所有的养分,而导致距离最近的其他植物都枯萎了。 那个粘人的、单纯的、可爱的赵玫,那个总是说“夏树同学,帮我笑一下”的小姑娘,那个从小到大唯一的好朋友。 因为我,她不在了。 夏树坐在两年前赵玫朝自己哭着发泄的地方,无声无息地红了眼眶。 内心的这些反省,赵玫当然不知道,说话还带着敌意:“我妈听你奶奶说你跟我同校,还问我你的近况。你不会是故意转来和我同班的吧?” “只是碰巧。” 女生将信将疑地笑笑:“那还真是够巧了。”说着又阴下脸,“你打算怎么办?” “什么?” “你是不是打算再从我身边抢走一次易风间?” 夏树愣过几秒。 “什么跟什么啊。”易风间从来没说喜欢我,我也从来没喜欢过易风间。你不高兴的话,我不再理他就是了。“ 敌意突然丧失落点,赵玫有点恼羞成怒,提高音调:“那你到底是为什么啊?削尖脑袋非要往我们中间钻!难道是为了程司?不是吧?!” “当然不是了。明明是因为你。”夏树的眼睛飞快地转向赵玫的脸。 “……我?”除了犹豫地反问,赵玫一句话都说不出,怔忡的神色显得有些夸张。 决裂了的朋友,几乎是不计代价地非要出现在自己的人际圈,怎么也赶不走。总觉得她是为了某个男生,或者是为了报复。从没有考虑过那种可能性,她只是想挽回一份失去的友谊。 赵玫看低了夏树,也看低了自己,她并不知道夏树在自己心里占着多大的空间,有着多沉的分量。 不是可以放任着形同陌路的普通朋友。 重要到即使彼此伤害过,事隔两年,夏树还会一边无意识地攥紧秋千的麻绳一边把视线抛得很远,坚定地重复“嗯,是因为你”的时候,喉咙里像是哽了什么。 “虽然你说了我是个非常讨厌的人。成绩好人缘好,什么都不缺,还喜欢装得楚楚可怜。老在男生面前说些没分寸的话,和他们拉拉扯扯搞暧昧,盯着他们眼睛看的时候眼神特别。听到你这么说,我觉得天都塌了。我从来没有想过,你会这样看我,你可是……我最好的朋友啊。 “但是我不怪你,因为错都在我,仔细回想起来,即使不是故意的,我也确实说过那些不妥的话,做过那些不妥的事,造成过那些结果。我想要向你解释,但已经来不及,必须跟着爸爸去四川了,你不知道,我后来很长一段时间生活是多么一塌糊涂。 “如果可以,我想继续在你身边。成绩差也无所谓,被排挤也无所谓,什么都没有,也无所谓。只要……只要还和你做朋友就好。 “以前我总是很自私,老想着自己,只晓得依赖你,还伤害了你。对不起。 “我只想…… “我只是想…… “还做你最好的朋友…… “如果可以……这次我什么都给你……” 眼泪落得又快又急,抬手去擦,就改变了自由落体的轨迹。脸颊,下颏,掌心,手背,不规则的泪渍到处都是。 一向是要强的个性,为人处事坚定果断,似乎对一切都有着彻底的掌控力。连赵玫也是第一次见这样失控的夏树。 她哑然在两三步之外,手足无措,鼻尖被冷风吹得发红了。 绚烂的盛夏一点一滴在眼前铺展。 我的视线落定在你的身上,泪水突然泛在眼眶。 你的目光失去了焦点,视界里黎静颖的微笑与从前我的重叠。 既没有看见哪个男生灼热的眼神,也没有听见哪个男生嬉笑的声音,全心全意只在乎你。 明明说过要做一辈子好朋友…… 珍惜的过去和憧憬的未来,在这个瞬间,这个狭窄的空间,模糊了界限。我和你,心绪同样复杂,担心的却截然不同。 许多年后,已经长大的你能不能明白,当时的我是以怎样的心情站在那里,与你相遇。 (二) 有一点可以肯定,赵玫喜欢的人是风间而不是程司。 由于这个原因,夏树才能放心地和程司成为朋友,寒假中唯一有联系的人也是程司。几乎每天都在qq上跟他聊天,有时讨论作业,有时对他倾诉家里的烦心事。但时间长了,夏树注意到往往自己敲好几句过去,程司才回一句。显然是在同时跟别人聊着天。 这么揣测着,夏树不仅感到索然无味,而且因为被敷衍而有点生气。所以初二傍晚,虽然程司还一直在线,但夏树早早就下了,也没有告诉他自己和赵玫冰释前嫌的事。 一个人待在空屋子里一整晚还是会寂寞,将近晚上九点时,夏树直接套上羽绒服换鞋出了门。继母问了一声“这么晚了去哪里”,女生回答去不远的便利店买零食,于是放了行。 夏树忘了自己家和风间家非常近,整个社区也就这么一个24小时便利店。 男生看见她这副打扮,即使再“面瘫”,也忍不住笑起来。 早晨出门买早点时穿的是松叶色的裙子,家里没开空调,坐久了觉得冷就直接在裙子下穿了条厚棉居家睡裤,红色。再加上出门前随便套的白色羽绒服。整个人像份三色冰激淋,滑稽。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店里请来的迎春吉祥物。” 夏树见男生笑,才意识到自己的不修边幅,也不好意思地跟着笑,嘴硬辩解道:“我哪知道会碰到熟人!” 女生结了帐,向他道别。 风间接过她手里的塑料袋:“我送你到家门口。” 有个短暂的瞬间,看着风间眼睛的夏树怔住了。等她回过神来,突然想起:“除夕夜是你打我手机?”没有什么根据,仅凭直觉。 男生略一点头。 “有事?” “……没有。本来有,不过算了。” 有什么事,为什么打电话,即使风间不说,一笑而过,夏树还是能猜个大概。 踩着满街的暗红色鞭炮屑走过一段长长的距离,最后还是夏树先开口说话:“我觉得‘点歌事件’后你对我态度改变了很多,也许是我过度敏感。我不希望你有什么特别的想法。即使是两年前的事……只不过在我踌躇迷惘的时候你正好出现,我很感激曾经有你,但是,除此之外,我已经什么都不想再提。” 几秒后,风间轻描淡写地笑笑:“夏树,你想太多了,我没有别的意思。对你态度转变是因为澄清了一些过去误解的事。” 之后也许还说了几句寒暄的话,因为两人都没有心思,所以过后就忘。 两年前就错过的人,两年后还是不能在一起。 与其说夏树是因为顾及赵玫所以把风间从身边推开、风间是因为自尊和误解所以把夏树从身边推开,倒不如说是因为两个人都不相信彼此可能有将来。 一点也不信。 回家后夏树有点伤感。开机上线,程司的qq头像还亮着。 “这么晚还没休息啊?” 消息发过去,五分钟后程司才回过来:“在打游戏。” 还没等夏树作出反应,又追加了一条消息:“发现一个新游戏,严重推荐!”接着把游戏的下载页也发了过来。 女生心情忽然好了。原来他不是在和别人聊天,只是在玩游戏。 她按捺不住想把自己和风间的事说给他听,当然她虚构了主人公:“我的一个表妹,生活很不幸,她喜欢一个男生,对方似乎也喜欢她,但是那个男生本身是个冷漠利己的人,既给不了人安慰也给不了人安全感,半句好听的话——哪怕是假话都不说。所以他们分开了。你觉得这是值得庆幸还是惋惜的事?” “惋惜啊。互相喜欢为什么不在一起,又没有第三者。” “说起来也有。我表妹的好朋友喜欢这个男生,有一部分原因也是我表妹在顾及她朋友的感受。” “但是男生不喜欢她朋友吧?” “嗯。” “那为什么要顾及她?一点道理也说不通啊。女生就是奇怪,把喜欢的人让来让去,也不考虑当事人的感受。就算你表妹把男友让给她朋友,那两个人也凑合不到一起啊,一厢情愿的事嘛。搞到最后肯定三个人都不愉快。”程司一口气敲了一大段话,看来是被吸引了注意暂停游戏。 夏树却对着这一长串方块字发起了呆,以至于最后程司发送了窗口抖动加一个问号。 “刚才离开了电脑。”女生随口撒了谎蒙混过关。 “题外话:你表妹喜欢的人很易风间。” 她觉得假如再像怨妇似的扯下去不仅容易露馅,而且谈久了事不关己的感情话题男生也容易厌烦,于是把程司打发回去。 “你继续玩吧,我写作业。不过待会下线时要跟我道晚安。” “遵命!” 夏树用整个寒假的时间培养了程司的一个习惯,跟自己道晚安。 只是用这种办法把程司据为己有。 要做他每天最后想着的人,要不动声色地占有他的很多时间,要在他自己毫无察觉的情况下改变局面。 夏树认为“没办法眼睁睁地看着与我无关的幸福,只是分散点注意力”不过是冠冕堂皇的借口,男生想要三心二意的时候,狡辩的借口要多少就能有多少。既然他当时会移情别恋喜欢上学姐,那当然也有可能喜欢上夏树。 夏树知道,程司不是对自己没有感觉,只是黎静颖比自己各方面都更好,他不甘心放弃。假如夏树主动告白,程司一定会答应交往。 在电影院旁的便利店一起喝奶茶时她故意试探过他。 “你和我交往,对她彻底放手。”并不是一句玩笑。 当时的男生,眼里充满了动摇。 之所以长久地愣住,不过是他还没搞清夏树究竟是认真还是说笑。 而在夏树笑着说“开玩笑呢”之后,那张脸上的失望也一目了然。 并不喜欢程司的夏树处心积虑使程司喜欢自己,不仅因为嫉妒黎静颖的幸福,也因为程司能给自己的,赵玫和风间都给不了。 (三) 除了上画画课和偶尔去探望爷爷,夏树大部分事件窝在家“盯”着程司。偶尔和他聊天,不聊天时在电脑前写作业,每隔十几分钟就晃开qq主面板,看着他的头像亮着知道他在打游戏,也会感到安心,有时程司在班级的qq群里和别人聊天,夏树不插话,只潜水旁观他们一句接一句,这样也会感到开心。 但在两人的关系中,夏树又不愿自己的依赖暴露得太明显,总在强行克制自己时时刻刻、事无巨细想对程司倾诉的冲动。于是每当她想对程司说点什么,就拿出本子来誊抄以前和程司发过的短信记录和聊天,以此来分散注意力。 总是,抄着抄着,突然觉得自己对待程司的方式真是既奸猾,又可悲。 晚饭时,父亲突然提起:“阿树你寒假作业做完了没有?” “没有啊,不过快了。”夏树起初并没在意,还夹着菜,连眼睑都没抬。 “快开学了,抓紧功课,别老整天玩电脑。” 整天? 夏树立即转过眼去看继母,果然她一副颇为尴尬的表情。 白天只有她和自己在家,如果不是她嚼了舌根,父亲不可能知道自己自己总是开着电脑。 心里泛起一阵恶心。 她是在理的,但没必要绕弯子,明明可以直接当面提出意见,却特地跑去父亲面前告状。 夏树表面没露出不满,气闷在胸口,吃完饭放下碗筷进了房间,过一会儿拿着两本教辅书出来,在玄关弯着腰换鞋。父亲见了问:“这又是去哪儿?” “去赵玫家写作业。” 赵玫是夏树从小的闺蜜,父亲知道,但女儿晚上出门还是令他蹙眉。 “在家不能写吗?” 女生直起身,不冷不热地留下一句:“家里空气不好。”说着把家门关在自己身后。 “她是没必要告状,不过你也没必要生气啊。”赵玫听完后劝道。这时她正盘着两条长腿坐在书桌上搅拌一盘沙拉,夏树霸占了她的床。 赵玫的床很小却很软,有漂亮的白色木耳边床裙。 赵玫妈妈常年减肥,且几乎每晚都出去打麻将,所以她们家不开晚饭。 全是夏树熟悉的细节,夏树心下感到果然还是在赵玫家待得惬意,不用时刻留神给孕妇让道。 “我离家出走来投奔你,你居然帮着她说话。” “我是觉得,她又不是你亲妈,没立场教训你啊,也可能怕你记恨,哪怕是为了避免正面冲突,她选择告诉你爸也合情合理。”赵玫大口吃着沙拉,口齿含糊。 夏树歪着头想了想,阖上教辅书,翻身坐起来:“你比我冷静。”笑着继续说,“你对大多数人都宽容,只有对我才霸道。” 赵玫一边把沙拉盘搁下,一边摇头叹气:“我没有‘对你才霸道’,我是队和易风间有关的女生都霸道。” “就那么喜欢他?” “比你想的还要多。打听他的名字、他所在的学校、他的女朋友-当时是黎静颖。中考前我还跟踪过黎静颖。我是为了他才报考圣华的,你知道我从小就懒散不爱读书,竟然给我拼命考进来了。中考后那个暑假本来最轻松最开心,但我为了考进a班整个暑假都躲在房里复习、预习功课,连电脑都没看过一次。为了接近他,还刻意去迎合黎静颖的喜好,和她做朋友。所有这一切,全是因为我喜欢易风间。即使一点回报也没有,我也喜欢了他那么久那么多,我觉得我有权利有资格霸道,不能容忍别的女生轻而易举把他抢走。即使是你也一样。” 夏树哑然在那里,一句话也接不上。 说不清是震惊还是惭愧。 和赵玫比起来,自己对风间的喜欢真是微不足道,风间对自己的喜欢同样如此——如果有的话。什么都不肯为对方付出,却希望对方能反过来宠爱自己,于是僵持着,踌躇着,斤斤计较。 这个瞬间,夏树突然冒出很奇怪的想法,她第一次由衷地希望风间喜欢赵玫。 “那你现在怎么看黎静颖?算不算是朋友?” “我讨厌她。”赵玫很认真地说。 “你也讨厌我。” “我不讨厌你,你和黎静颖虽然看起来挺相似,但其实不一样。黎静颖是公主,一点也不夸张,她爸爸是很早到内地来投资房地产的,不要太有钱哦。我去过她家,都不能叫‘别墅’,而是叫‘庄园’。刚入学时她家的女佣每天中午坐司机开的车来给她送饭,后来她羡慕我每天和一大群女孩子聚在一起吃饭热闹,所以也来凑热闹了。” “你就因为她家有钱讨厌她?” “不是,而是她一副什么挫折都没受过的样子,家境又好头脑又好,公主做派。就像《海的女儿》里面那个讨人嫌的公主,别人为了王子付出了那么多,最后她跑出来‘收割’,凭什么啊!可能我这种心理就叫嫉妒吧,反正我讨厌她。” 夏树觉得黎静颖什么也没做错。赵玫说了半天也没说清罪状,她有时对自己认识挺准确的,分明就是嫉妒。但对号入座一下经典童话,黎静颖这种公主实在也不招人喜欢,她不该带着强大的竞争力在错误的时间出现在错误的人面前。 “算啦,你别那么小心眼。黎静颖不喜欢风间。” “你怎么知道?” “她亲口说的,她喜欢阿司。阿司也亲口跟我说过,他喜欢黎静颖。” “她这是什么眼光!不爱风间爱阿司!” “都觉得自己喜欢的人是最好的。”夏树伸过手捏捏她因为神情夸张而显得搞笑的脸,“其实风间也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完美啊。” 赵玫不知道,风间的骄傲是源于许许多多个“赵玫”的崇拜,如果没有这些崇拜,他就只剩下自卑。 (四) 返校日的上午交完作业后照例是大扫除,下午召开家长会,开学第一件大事就是选定高考加试科目。 有两三个学生没出现,其中包括黎静颖。赵玫因此跨着脸嘟嘟嚷嚷“她有什么特权可以不参加大扫除”。夏树一声不吭地走到她面前,出其不意地踩住她手里的拖把。 赵玫诧异地抬起头,见夏树在笑脸边做了个“v”的手势,更加茫然了:“这是干吗?” “报仇啊。” 这才反应过来,上学期开学第一天,自己踩过夏树的扫把挑衅。赵玫假装生气,叉住腰:“造反吗?我还没原谅你呢!知道我从小吵架就赢不过你,还那么咄咄逼人。” “你赢过一次,最关键的一次。” “唉,不要再提那个了。”赵玫皱起眉,像赶苍蝇似的摆摆手。 夏树于是换了话题:“今天是你妈来开家长会吧?” “是啊。她非要强迫我选化学,以后和她一样学医,烦都烦死了。” “那你自己想选什么?” “物理。你也会选物理吧?” “我选历史。” “文科?!赵玫脱口而出,”风间理科那么强,不可能选文科的。“ “和他有什么关系,都跟你说了我和他不来电,你还不信啊!等等……你不会是因为他可能选物理你才打算选物理吧?高考欸,开什么玩笑!“ “反正我自己没有什么特别感兴趣的科目,选什么都一样。物理蛮好的啊,听说我们学校去年这科升学率在全市的排名仅次于历史。“ “我问你,如果世界上没有易风间这个人,你还会选物理吗?” “不会。” “那就是咯,自欺欺人什么啊,去年升学率跟你有什么关系!” 赵玫不会因为夏树的两句大呼小叫就改变主意。虽然头脑不够清醒,但从某种角度而言,也算立场坚定。 在教室后门边擦储物柜的程司对风间压低声音:“如果不是我患老年痴呆出现了幻觉,那就是夏树和赵玫真的谈笑风生近二十分钟了。” “十分钟之前我已经震惊过了。不过,女生么,总是这样一会儿好一会儿闹的。”风间依旧面无表情。程司觉得“震惊”二字从他嘴里说出来太不搭调了。 如果风间知道那两个女生的谈话是围绕自己展开的,也许会真的震惊。 “小静没来,你知道怎么回事吗?”程司问。 “不知道,年后打她手机一直关着,后来居然停机了。” “我打她电话也停机,不可能真的停机,估计换号了吧。也不说一声。” 此时此刻,谁都没有把黎静颖的神秘失踪当作太严重的一件事。 也没有谁料想到,下午的那场家长会将使各自的很多秘密曝光。 (五) 夏树为补交一张无意中被漏下的考卷,去了趟远在高三远翔楼的英语教研组。由于在不同的楼层,原本总是先从教室所在的三楼穿过远翔楼和至臻楼中间的甬道,再下到二楼转弯进办公室,如果先下楼势必会穿过站满陌生的别班同学的走廊,一般人不会这么做。而这一天,三楼的走廊上站满了家长,夏树觉得太拥挤。 回来时,夏树走的是二楼的甬道,却意想不到地碰见了熟人。 风间和一个中年男人站在既不靠近办公室也不靠近楼梯的阴影处说话。 是他爸爸? 夏树估计不会错。 正想走过去,耳朵里突然漏进风间爸爸对他说的一句话:“你妈不来给你开家长会吗?” 什么意思?家长会需要父母集体出动吗?有点费解,夏树鬼使神差地退后两步把自己藏进附近的墙体之后,想听下去,可越听越是感到匪夷所思。 背向自己的风间的回答是:“我没有通知她。她不会愿意见到阿司的妈妈。” 风间和程司这么要好,两家家长能有什么深仇大恨,连开家长会都不愿照面? “我就是考虑她会来,所以我才放下公司的事替阿司妈妈来给阿司开家长会。”风间的爸爸接着说,几秒钟前他的眼神还和风间一样的冷冰冰,这时有了种情绪夹杂其中,像关切。 夏树一头雾水。 听上去这又像是程司的爸爸,为了程司来开家长会的人可不就是程司的家长么。 可是却又是为了什么站在这隐秘的地方和风间交谈? 程司在哪里? “但我觉得坐在她旁边的人换成你她会更不高兴。你这是在用实际行动提醒她,你属于另一个家庭,你是别人的丈夫和父亲。你给她再多物质补偿也弥补不了这种牢不可破的关系对她的刺激。” 男人沉默半晌:“那你能跟老师解释清楚吗?” “老师对优等生很宽容。” 也许是因为听见“优等生”三个字感到很欣慰,男人结冰的脸上竟露出慈父的微笑,伸手拍拍风间的肩:“选什么加试科目,你考虑好了没有?” “历史。” “为什么?” “阿司选物理。”风间一字一顿地说道。 男人愣了半拍,接着长吁了一口气,再次拍了拍风间的肩,隔了一会儿说:“时间差不多了,去教室吧。” “你先走。”声音不带半点感情色彩。 父亲离开后,风间长久地倚墙而立,夏树也一样。 夏树终于明白,过去吵架时,自己脱口而出“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和阿司什么关系,果真不是一般的朋友”,为什么风间的脸上会出现那么惶恐的神情。 其实夏树是笨蛋,什么也不知道。 她的意思只是两个男生同时喜欢黎静颖,为黎静颖而较劲,不是那么单纯的亲密无间关系。 何曾料到,真实的原因是两人共有同一个父亲。 而在更遥远的过去,风间曾亲口对夏树说:“我妈是别人的情妇。”即使说过,夏树也不可能联想到那个“别人”指的是程司的父亲。 不管究竟是何种原因造成程司和风间成了同校同班同学,但可以肯定风间不是始作俑者。一旦有机会远离程司,他宁可选择并不是自己最擅长的科目。 似乎程司还对一切毫不知情,承受的人只有风间。 你喜欢一个人。 却不知道“喜欢”是一个轻飘飘的词。 年少的时候,你我只说“喜欢”,而不提“爱”,不去想未来。 ——我喜欢你,但是你喜欢别人也可以。 自以为自己又伟大又洒脱,其实不过是为了避开某些沉重的东西,那些东西,你并不是没有气力去负担,你只是想成为因天真无知而被照顾的一方。 他为什么总是不苟言笑? 他为什么给不出安慰和承诺? 你明知道总有什么原因,可却从未深究。 他面对程司时有私心,无法对任何人吐露。 他的父亲在家长会这一天去替别人出席,除了满怀歉疚和信任地拍拍他的肩,无法再给他更多,像对待一个成年人一样残忍。 他不过是个十七岁的少年。 对于他的一切,你并不比一个路人知晓更多。 难道说,看见他帅气的脸,拉过他温暖的手,就可以大言不惭地自称是“喜欢他的人”? 夏树从墙体后面走出来,停在距离风间几步之遥的地方,等男生有些泛红的眼睛看向自己,定定地对视过两秒,什么也没说,上前踮脚勾住他的后颈,给了他一个拥抱。 离开之前,夏树再也不敢看对方的眼睛。 (六) 当夏树回到教室,赵玫和她妈妈正站在门口。赵玫妈妈认出了夏树,朝她打招呼。 “阿姨好。”女生停下来。 “你爷爷现在怎么样了?” “好很多了。还不能走动,但恢复得挺好,胃口不错,也很精神。” “哦,那就好。今天是你爸爸来开家长会吧?” “那快去吧。” 虽然对话只有简短的几个来回,但是足以让紧随其后返回教室的风间深感诧异。如果说今天赵玫和夏树突如其来的亲密尚且能用小女生的分分合合去解释,那么赵玫妈妈——风间以前也多次见过——为什么会显得像和夏树相识已久? 或者……她们根本就是,相识已久。 风间回忆起自从夏树转来之后两个女生的每一次对立,太古怪。 赵玫那种蛮横不讲理的敌意根本不像对待“看不顺眼的陌生人”。而事后回想,才突然发现,一向个性要强有仇必报的夏树,只有在面对赵玫的欺侮时会宽容忍让,大部分情况下都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风间蹙着眉。 匆匆下楼的夏树在后门和他擦肩而过。 天色反常的阴沉。 白炽灯光从窗口向走廊晕染。 眼角余光扫见赵玫圆脸上轻松的神采。 迎着整个教室的喧嚣,男生回到自己座位收拾书包,假装不认识旁边的中年男人。 起风了。风声不知从哪个方向卷来。 朝外的几扇窗被拍得“砰砰”作响,很快就有人站起来将它们关好。 “欸,风间,结束后一起走。我爸他还要回公司。”程司拉住他书包。 男生略一点头。 某些先前混沌的东西,逐渐清晰起来。 (七) ——我最好的朋友,她觉得你很帅。 夏树对自己说的第一句话。 风间不会忘记。 那个“最好的朋友”,想必是赵玫。 (八) 家长会时赵玫、夏树,还有几个平时老跟着赵玫的女生聚在一起,先是站在走廊里聊天,后来拎着书包去找空教室自习。风间找不到机会单独接近她们中的任何一个,最后他不得不给赵玫发短信让她从教室出来。 “什么事?”女生捏着手机,很高兴地出现在约定地点。 风间开门见山:“赵玫,其实你初中时就是夏树最好的朋友吧?” 女生的笑容立刻僵在脸上:“夏树告诉你的?” “夏树告诉我的。在两年前。”风间冷淡的目光停在她身上,“这么说吧,不管你做过什么,我对你除了感激没有别的情绪。你应该最明白,夏树去四川的时候,没有她的存在我也不会喜欢你。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有没有夏树,有没有黎静颖都一样,我……” “行了你不要说了!”赵玫噙着眼泪用愤恨的语调突然打断风间。 男生才意识到自己把“不喜欢”这三个字说了太多遍。 好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女生冷静下来,苦笑着低下头:“原来你一直都记得我……” 并不是一直记得她,只是不久前经过黎静颖提醒才知道她喜欢自己,也是刚刚才猜测到她是夏树三番五次拒绝自己的原因。但风间觉得此时解释这些没有必要。 “太卑鄙了。”赵玫喃喃地说。 风间没明白她指的是谁。 “早就看穿一切却一直装聋作哑,听我言不由衷,任我身不由己,看我可悲地表演下去。不觉得自己很卑鄙吗?被这样卑鄙的你讨厌,我反倒觉得有一点释怀了。”赵玫抬起头,咬牙切齿。 风间其实从没有讨厌过赵玫,但是他什么也不说。 尊严尽失的女生忍受不了沉默,拼命地擦干眼泪,转身回了自习教室。 风间正准备离开,看见程司立在半层楼梯下目瞪口呆,突然心生疲累。 即使没有看得一清二楚,也至少听得一清二楚。 程司式的死打烂缠追问? 说是一场灾难也毫不夸张。 第十话 (一) “所以,你从两年前就喜欢夏树了?啊啊,之前还装作不认识,你们俩太别扭了吧!这究竟是为什么啊?”听了风间简短的陈述后,程司开始大呼小叫。 不为什么,只是不知道该怎样处理和夏树的关系。 但大家都那么认为“易风间哪有处理不好的事”,程司肯定也觉得“不知道”是种托词。 他也很想能像漫画男主角那样走到久别重逢的女生面前微笑着说“想念你”和“喜欢你”。温暖却不甜腻的神色,深情却不痴迷的目光,四分之三侧脸,半垂眼睑,手轻轻地扶着对方肩膀,郑重模样。如果作者不懒惰,会在背景出贴很多樱花玫瑰花或其他什么花的网点。 他没有魔法念出三个字三个字的定身咒。 经历了那么多挫折,再要营造出少女漫画的浪漫很难。 风间其实一点也不讨厌赵玫,他讨厌的是自己。 看见赵玫便想到自己。 自己和她没有什么区别。 打听夏树的去处,得知她转去了成都,又听说她有了新男友,对方帅气又拉风,她惹出各种麻烦,成绩一落千丈,不知缘何成了不良少女……这些风间不过是听说。 夏树的好与坏,自己都没有参与其中,只是一味听说,成了无足轻重的观众,甚至有时传言出现偏差造成了误会,也因此不分青红皂白恨过她。 究竟自己在夏树心中占多大分量,无法衡量。 他也无法像有钱又有闲的都市言情剧男主角那样买张机票,飞去大洋彼岸力挽狂澜,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将心爱的女人拽回来。 说到底,还是能力有限。 程司问:“她是因为赵玫离开你?” “也许吧。我不是很清楚。” “哈啊?她要走,你就莫名其妙地让她走了。她回来,你就装作不认识?” “那你要我怎样?”风间脚步停一停,回视他反问,“像马景涛那样把她摇得前仰后合,吼叫‘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呃,虽然不用那么极端,但问一问原因总归不难吧,你就没有半点好奇心么?” 问题是夏树没有半句真话。 ——我不喜欢你。 ——我不希望你有什么特别的想法。 ——我已经什么都不想再提。 她的回答从不给人留余地。 就像风间明明可以跟赵玫解释说自己并不像她想象的那么卑鄙,但为了更彻底地摆脱一段纠结的关系,还是让她误解下去比较好。 脑神经直来直去的程司当然丝毫不能理解:“我不懂啊,你喜欢夏树,夏树也喜欢你,又不是中世纪,为什么不能在一起?” “问题就在于夏树未必喜欢我。” “夏树就是喜欢你,她亲口承认过。” “对你?开什么玩笑。” 程司嬉笑着,兴致盎然:“我没开玩笑。我不是跟你说过吗?上学期去科技馆参观那次,你和夏树走散了,我去找她时问她‘你是不是暗恋风间’,她笑着说‘是啊,你怎么知道’。” “她笑着说?还‘暗恋’?”风间露出难以捉摸的微笑。 “是啊,怎么啦?” “你不知道夏树最大的毛病就是说谎吗?她每次说谎都笑着说。” “不会吧!” “不过,你为什么对夏树喜欢谁那么在意?居然还特地去问。” “欸?因为……”男生一时语塞。 风间停住脚步,饶有兴趣地盯着他:“你对夏树有意思?” (二) 正式上课的第一天早晨,夏树自己起床做了几个锅贴,用纸袋装着准备路上吃,锁门下楼后见穿同样制服的女生朝自己招招手。夏树愣住了。 是赵玫么? 好像没错。 不同的是自己裹得像粽子,对方穿得很清凉,不仅没戴围巾,连制服的立领都没拉上。 “干吗啊?看见我一点不热情。”女生迎过来,看见袋子里的锅贴,不由分说地用手指捻起一个来迅速吞掉。 “我是石化了好不好。”夏树索性把纸袋再扯开一点,直接送到她面前,“怎么会突然跑来这里?” “真是扫兴啊!你简直是女版易风间!以前不是一直这样吗?我特意提早五分钟出门跑过来,你居然一点不感动。” 夏树这才想起,初中那次吵架之前,确实一直有这样的习惯,赵玫会在夏树家楼下等她一起上学,顺便抢她的早点。 因为时间相隔太久,几乎忘记了,还算不算习惯? “不要因为我批评你就露出这种感激涕零的表情啦。” “我有吗?”夏树笑起来,“说起风间,昨天你说把风间大骂了一顿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不谈那个了。我决定了,从今天起再也不要喜欢易风间了。” 这是说“不要喜欢”就能立刻不喜欢的事吗? 夏树听着她的宣言,有点哭笑不得。 “你这样不正常很吓人啊。” “我哪里不正常?男生本来就是小case,大不了就再招一个喜欢呗。” 夏树半晌无语。 寂静使脚步声被无限放大,搅得人心慌。 许久,赵玫自嘲地笑笑,语气软下去:“很阿q吧?” “你能恢复豪放做派当然很好,只是转折得有点前兆,不要突兀,不要急于求成。”夏树把自己的围巾摘下来替可怜兮兮的赵玫裹上。 “阿树,我是不是很低格?” “没那回事。” “但在风间的心里我就是很低格。” “你看,你还是太在乎他。他当面说你‘低格’了吗?” “那倒没有。” “没有就不要猜来猜去自寻烦恼。你又没向他告白,又不是告白被拒绝后还纠缠他,你什么失格的事也没做,他怎么会觉得你低格?你只不过喜欢一个人,他将来也总会喜欢一个人,他也会体会到这种心情的。没什么。” 赵玫若有所悟地点点头。 ——爱会让人变得自私和狡猾。 夏树第一次觉得,也许这并不是一句诅咒,而是一句说服力少得只够自欺的争辩。母亲对自己说这句话时可能心里充满了无奈和悲哀。 她抽抽鼻子,挽过赵玫的胳膊拖她往前走。 “别忘了今天有摸底考,要迟到了。” (三) 开学第一周摸底考试,令人匪夷所思的是,黎静颖居然一直没有现身。 恢复正常上课后,中午夏树托赵玫的福,顺理成章与风间、程司坐一桌,虽然无心,但局面看起来很像是夏树取代了黎静颖。夏树有点不好意思,率先提起:“你们谁有黎静颖的消息?” “手机还是停机状态。”风间接话。 程司似乎总是比别人消息灵通些:“家长会那天,我在门口晃了一小会儿,看见有个家长中途进去打断班导,说了几句话就出来了。是小静的爸爸,肯定没错。” “你怎么不追上去问一下?”夏树埋怨他错失良机。 “当时我听见风间和赵玫在楼上吵架嘛所以就看热闹去了。” 口不择言,气氛一下子变得尴尬。 风间和赵玫都选择了充耳不闻的方式对待。夏树也自动过滤掉这句话,扯回原话题:“那要不,干脆问问班导得啦。” “她们说,王婷在办公室听见老师们议论,似乎说小静生重病了很可怜什么的。”赵玫转述了一条传闻,但来源可疑。首先王婷就以杜撰小道消息出名,再加上前面还经由“她们说”。 “小静再得重病,那小静患精神病的妈妈不是更得崩溃了。” “精神病?”赵玫吃了一惊,以前从没听黎静颖提起过。 夏树也立刻神情紧张地追问:“什么精神病?” 风间斜了程司一眼:“别听他瞎说,只不过小静的姐姐走失了,她妈妈因此得了抑郁症。” “小静还有姐姐?”赵玫感到黎静颖越来越偏离自己原来认识的那个她了。 而程司的关注点有别于赵玫:“欸?走失?之前不是一直说是死了吗?” “是走失。”风间确定无疑地说。 “啧啧,这么重要的事她怎么又只告诉你不告诉我。”程司好像很不满。 风间心想,恰恰相反,是我告诉黎静颖的。 “现在关键不是这个问题。”夏树插进话来,“你们谁知道她家的具体地址?” “我知道。” “我也知道。” 赵玫和程司两人还幼稚得像是在比拼什么。 只有风间明白夏树的意图:“我去过两次,她爸妈和她都不在家,她家女佣只说‘全家过年以后就没有回来’。按阿司说的,她爸明明在家长会那天就肯定回内地了,为什么她家女佣要说谎,真是蹊跷了。” “……怪事。”夏树也想不透。 “再这样下去,该去警察局报案了。说不定全家被绑架……”程司又开始无厘头天马行空。 猜测和谣言虽然层出不穷,但终究还是没有谁知道黎静颖的去向。 黎静颖不是班里可有可无的人,她失踪后,很多年级里布置下来的文艺活动都无人组织,班导最后指定了赵玫接管。 赵玫是这样的女生,一旦让她当女王,她立刻会大行其权栽培同党排除异己,把整个班级搞得风生水起。一时间把易风间也抛诸脑后。 夏树觉得这倒是也不错,但不知为什么,对黎静颖的惦念,她竟比别人多一些。 (四) 很快,代文艺委员的一腔热血就波及了亲朋好友。 学校开放日有汇报演出,二年a班抽签抽到难度最大的英语舞台剧,精简节选版《罗密欧与朱丽叶》。赵玫的第一反应是夏树演女主角。 “那你还不如直接掐死我。”夏树不留余地地拒绝。 但拒绝无效。 “连你都不支持我,我工作很难开展的啊。这能叫好朋友吗?” “等黎静颖回来,你让她演,她比较上得了台面。” “谁知道她什么时候才会回来啊。” 说得也是。可夏树虽然红极一时,被周围同学认为是班花级别的动人女生,但她从来没有特别爱出风头的阶段,哪怕在人气很高的时期也总喜欢做活动的幕后组织者,就像黎静颖。 “你之前不还担任过合唱指挥吗?有什么上不了台面的啊?”赵玫继续游说。 “那时候是为了和黎静颖……”夏树觉察到程司正从身边跑过去,立刻收住了声音。 “和她怎么?” 确认男生已经跑出了声音可接收的范围,夏树才继续低声说道:“和她较劲。” “为什么?” 为赵玫的友谊,为两个那么优秀的男生的关注或许还有暧昧,为她在班级甚至整个年级举足轻重的位置。 很多时候,做一件事并不是因为发自内心想做一件事,而是为了让别人做不成这件事。 很久以后再回想,会觉得当时的自己很幼稚。 夏树摇头淡淡地笑笑,不想再提。 “不管,反正我不管。你就是得演。”赵玫展开撒娇耍赖攻势。 “你自己怎么不可以演?” “我背不下那么多英语台词。” 原来主角是冤大头。 夏树被她缠得没法写作业。“扔硬币决定吧。你输了就乖乖去另找个背功好的。” 赵玫掏出一枚一元硬币兴致勃勃地问:“你选正面还是反面?数字是正面。” “我选两面。立起来算你赢。” “怎么能这样!!” “……” 直到班导进教室来布置作业,两个女生还在进行拉锯战。程司在两分钟后才抱着篮球浑身冒着蒸汽地从后门跑进来,可还是被眼尖的班导逮了个正着。 “程司!你手里什么东西?” 男生把篮球往地上一扔,伸出手朝老师示意:“报告,是汗。” 第一二排的几个小女生果然在笑。 班导懒得跟他再废话,摊着一只手勾了勾手指,男生只好嬉皮笑脸地把篮球送过去。 上一次警告他不准把篮球带进教室是哪一天?夏树突然想起是自己转学进这个班的当天。回忆起来已经是那么久远的事。女生受此感想影响,撑着头看着他一路朝自己的方向走来。 男生扁着嘴,一副平白受了欺负的样子:“运气太差。我都多久没打篮球了!打一次被抓一次!” 赵玫回头揭穿他:“扯淡!我都看过你好几次侥幸没被抓到。” “你们这是干吗?拜神许愿?”男生觉得两个女生对面而坐,中间桌上除了一枚硬币什么都没有的局面有点诡异。手在其间打了个晃,他把硬币拿起来正反看看,也没看出什么端倪。 “在扔硬币决定大事,你别捣乱。”赵玫站起来伸手去抢硬币。 男生做了个假动作绕开她的手:“让我也扔一下。”但他没扔,而是在桌上转起来,松手后问赵玫,“决定什么大事?” “舞台剧主角。” “那还用得着扔硬币,男主角风间,女主角夏树。就这么定了。” 赵玫眉开眼笑对夏树说:“你看吧,民心所向。” 夏树半天没反应,瞠目结舌状。赵玫以为她睁着眼睛睡着了,伸手在她眼前晃晃,她才冒出两个字:“硬币。” 倒是程司先惊呼出来:“嗷——居然立住了!” 不知是桌面凹凸不平还是真有那么邪门,总之一直没听见硬币躺倒的声音,经由程司手转出来的硬币,最后立着静止在了桌面上。 “哈哈,这也行!这下你赖不掉了。”当然,最开心的是赵玫。 夏树充满怨念地抬起头问程司:“你是什么扫把星转世?” 托程司的福,夏树整个星期除了繁重的课业还要背打断打断的英语台词。风间不肯出演男主角,态度比夏树坚决得多。赵玫根本拿他没辙,最后只好转移火力逼迫程司出演,夏树秉着有仇必报的原则极力促成了这件事。 背得差不多了,两个人就上课下课地隔着风间对台词。赵玫来视察过几次…… 放学回家路上,赵玫说,当时的场景十分诡异,感觉风间头顶飘着乌云。 夏树笑了笑,没放在心上。 过了几天,真正排起戏来,因为两位主角演得过于深情,跑龙套的同学每到抒情台词讲完就大肆起哄,夏树定力相对较强,程司往往笑场,最后结局总是赵玫把带头起哄的元凶揪出来追打一番,场面混乱的时间比有序的时间多。 夏树点着赵玫的背影摇头笑:“她哪有一点身为组织者的觉悟啊。”言下之意,班里少了黎静颖这主心骨还是不行。 “不过挺开心的啊,高三前最后的疯狂。以后想玩都没得玩了。”程司是这么认为的。 夏树看着他出神了。这样的笑容,这样的神情,这样及时行乐的想法,全部和风间南辕北辙。两个性格迥然相异的人居然会是兄弟,肯定是母亲性格的遗传成分更大,那么是不是说程司妈妈偏婆妈,风间妈妈偏冷艳?想到这里她突然笑起来。 实际上关于这件事她脑海里全是胡思乱想,没有一个理性思路。 选科方面,果然是程司选物理,赵玫遵从她妈妈的意愿选了化学。风间和夏树都选了历史。还没有分班,暂时施行着走班制。风间很有心,每次都先到历史教室帮夏树占好座。有一次借着邻座的机会,夏树试着提起风间和程司的关系,风间却以“我不想和你讨论这个话题”直接而生硬地拒绝了。 “好好地看着我笑什么?”程司莫名其妙。 夏树掩着嘴,摇摇头:“没什么。” 他还蒙在鼓里。 (五) 临近演出的一天,放学后大半个班级的学生都留下彩排。赵玫卷着课本当扩音器,在教室中间指挥走台,但还是压不过人声鼎沸,进度极慢,混乱的状况持续了二十分钟,夏树终于看不下去了。 女生走到讲台前用力拍了几下黑板,安静多了。 大多数人诧异地看向夏树,几个还在喋喋不休的女生被夏树犀利的眼神瞪过后也不好意思地停住了。等所有人都安静下来,夏树用正常的音量缓慢但清晰地说道:“想尽快回家的人就安安静静听赵玫指挥把剧排完。不想尽快回家的人先去走廊里聊天,等剧排完了进来把课桌椅归位。” 风间和赵玫当然毫不意外,但其余的人,连程司都被这样的夏树“秒杀”了。 果然是气场决定一切,夏树不是班委,可是竟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质疑她没有资格放话。 接下去的二十分钟,几乎是在除了对台词和赵玫指挥外鸦雀无声的状态下完成了彩排。 赵玫并不高兴。 夏树也不会等她的小心眼默默发酵变质。 回家途中,夏树开门见山地说:“我不是为了跟你争什么,只是为了早点回家,以后多余的话我一句也不会说。” “我没有怪你。我只是觉得……” “什么?”夏树追问。 “你,还有黎静颖,每次你们做类似的事虽然没有坏心,但显得我很无能。” “你一点也不无能。你知道他们为什么不怕你吗?” 赵玫摇摇头。 “你是这个班里管事的,平时大事小事都得管,为了平衡同学关系、使班级有序,你怕他们,你怕得罪每个人。因为怕得罪人,说话狠不起来,老模棱两可的,他们也就不怕你,因为他们知道,就算你今天生气,明天你还是得为了班级和谐放下架子来做好人。我跟你不一样,我平时什么也不管,也不用求人办事,连上学期全班欺负我的时候我都没怕过谁,一个一个还击过,现在就更加用不着怕任何人。当你不怕任何人的时候,别人就会怕你了。他们不知道惹怒了我,我会干出什么事情来。” “难道不好好排练的人会被你砍手指么?”赵玫笑岔了气。已经不生气了,她觉得夏树说得很在理。但转而又哭丧着脸:“可是,黎静颖不像你那么强势啊。” “黎静颖是班花,班里没有男生不喜欢她。黎静颖说话做事都很有分寸,基本不会让人揪住她不得体的把柄。如果有女生跟她作对,显然就是嫉妒,她们不愿意在男生们面前做这种赤裸裸的嫉妒者,所以都不会公然和她吵架。但是我敢保证,背后给她使坏的还是大有人在。上学期有个人老在她抽屉啊储物柜啊塞不雅观的东西刺激她,虽然阿司和她都以为是哪个被他拒绝的男生在报复,但我有种直觉,是女生在捣鬼。” “原来如此……我真愚蠢!” “怎么愚蠢了?” “我就公然和她吵过架,而且还是在阿司面前。” 夏树笑起来:“我还公然和她打过架呢,而且还是在阿司和风间两个人面前。我们对她的敌意都很明显啊,用不着遮遮掩掩。不过,我最近居然有点想她了。” (六) 是不是黎静颖觉得明显的敌意要比背后使坏好得多?夏树不知道。 除此之外,夏树想不出什么理由使自己成为黎静颖唯一联系的人。 就在她对赵玫说“居然有点想她”的这天晚上,夏树接到了黎静颖打来的电话。上次她打过来,夏树并没有将她存为联系人,所以这次还是陌生的一串数字。 接通时夏树还不知道对方是谁。 “喂?” “夏树,我是黎静颖。”还是一如既往,点明所指,自报家门。 “欸?你啊……”夏树感到很是意外,突然找不到话,“你好吗?” “我不好。” 夏树觉察到她的声音有点异常的低沉和沙哑。“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学校里有传闻说你生病了,真的吗?” “我是一直在医院。” 夏树没有急着追问,给了她犹豫的余地,安静地等下文。 “出了一点意外。”她接着说。 (七) 以班级为单位的大型文艺活动通常会使人心浮躁,流言也不可避免地呈现出高峰期。 最集中的话题全是关于谜样失踪的黎静颖。 介于“身患绝症不久于人世”的极端沉重和“大小姐心血来潮玩翘课”的极端轻松之间,其实存在着真相,它混迹在五花八门的版本中,总是让人听过之后笑道“怎么可能啊”,明明不是谣传却比谣传更让人无法接受。 周四上午第三节课是历史,课间做完广播操,夏树跟着赵玫慢吞吞地返回教室,正遇见风间拿着历史书和笔记往外走,准备去占座。夏树叫住他:“等我一起吧。” 她迅速从书包里抽出课本追出去。 “春秋战国时期的科技成就背了吗?”女生冒冒失失把书掉在地上,赶紧捡起来。 男生无奈地回转身等她:“星期二下课前老师说今天抽背啊。” “惨了惨了!”女生把书胡乱翻一阵,终于找到抽背内容所在的章节,但借来的高三课本被学姐用各色荧光笔标注得乱七八糟,重点太多根本没了重点。夏树抬起头向风间求助:“你笔记全吗?” 风间叹口气,把笔记本翻到科技史那页递到夏树面前。 穿过两条走廊的路程,夏树一直埋头念念有词。 风间无聊得很,一边迁就着女生的步行速度,一边漫无目的地东张西望。 “她是a班的啊……”身后传来女生的声音。 另一个,语气流露出鄙视:“你居然连她都不知道!” “我当然知道,只不过觉得那么漂亮的人不应该成绩那么好欸。”辩解道。 “高一的时候,广播台有个挑歌很有品位的女生,放的全是新歌,每次都比外面排行榜快两个月,她自己声音也蛮好听的,你记不记得?” “嗯,记得啊。” “那也是她哦。” a班的。漂亮且成绩好。高一时在广播台。挑歌很有品位。声音动听。 零碎的线索相加,指向那个唯一。 风间再熟悉不过,她们在议论的人是黎静颖。 他转过头看向议论者。两人手中拿着历史书也正低头临时抱佛脚,但显然不像夏树,她们心思全在八卦上。 “整张脸都不能看了吗?” “据说是这样的啊。还说连眼睛也瞎掉了。” “那以后怎么出门啊?难道像剧院魅影那样戴面具?” 传来传去,总会变得比事实夸张很多。 讲述者只要大吃一惊的反应,从不考虑倾听者的心理承受能力。 夏树央求了黎静颖几百遍才说服她告诉自己医院病房的地点,允许夏树、程司和风间去探望,风间曾一度不以为然,觉得没必要搞得这么神秘。但真正看见黎静颖的时候,才明白为什么她一直对最好的朋友都避而不见。 贯穿半张脸的那道触目惊心的伤疤足以摧毁一个女孩子所有的信心——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未来。 听说受伤初期,女生情绪很不稳定,曾经绝食,致使她父母不得不寸步不离病房轮流守着她,以防她不断再以别的方式寻死或者自残。 去探望她时,她已经拆了绷带。 除了表面的烧伤痕迹之外,还有一只眼睛视力降到零点几,只能看见模糊的影子。 整个探望过程对话出奇的少,气氛极度压抑,仿佛有什么一直堵在胸口阻碍呼吸。即使是离开医院回家的一路,三个人之间也几乎没有交谈。 “谁知道啊!听说休学了。”就连身后历史班的无关路人,话语间也流露出惋惜的情绪。 “如果是真的话,那也太可怜了。” “真的呀,我骗你干吗?” “但是想想不太可能啊,热水器爆炸身上不会烫伤吗?怎么可能只伤到脸?” “谁说是热水器爆炸啦?” 传闻突然出现了分歧。 “欸——我听胡婕说是热水器爆炸啊。” “才不是!我明明听说是过年的时候被烟花烧伤的。” 另一个笑起来:“怎么可能啊!那她是站得有多高!哎,唔——哎哟!”说着说着,不留神撞上了前面突然刹车的夏树,接着同样因边聊天边看书而没看路的同伴也撞在一起,保持不了平衡,聊天者中的一个膝盖着地,在跌倒的过程中又把愣住的夏树一并带倒,最后三个女生以纠结的姿势交叠着摔在一起。 书本们伴着短促的纸张撕裂的声音落在地上。 好在谁也没有受伤。 男生把摔倒的夏树扶起来,长吁一口气,即使当时并没有亲眼目睹,也知道她是在听见“烟花”两个字时突然抬头停住脚步的。 ——这才是“一点意外”。 而除夕夜站在露台上收短信时被楼下因质量出问题而倾斜了的烟花烧伤,绝不是能用“一点意外”轻描淡写去陈述的事故。 (八) 记忆杂乱无章,像团废弃的毛线,关键的线头总是微不足道的小细节。 比如,纸张撕裂的声音。 会让夏树想起,曾经撕过她的书。 当时只是为了试探程司的反应,明知道是赵玫撕坏自己的书,却找黎静颖“报复”。 看到近乎完美的她,潜意识就充满厌恶,为自己的心机找各种借口,把伤害她视为理所当然的事。如果她一直幸福、完美下去,夏树甚至不会有半点歉疚,因为她得到的太多,多得让人嫉妒。 可如今…… (九) 夏树以前一直自私地阻碍着程司和黎静颖,明知他们互相喜欢,却一直装作不知情冷眼旁观。因此,黎静颖出事后,夏树去探望她甚至比程司还要频繁。 另一方面,夏树觉得这件事对程司的打击不言而喻,男生自从知情就像变了另一个人,很少笑,话也少多了,仿佛背着全世界的苦难,只有在面对夏树时才稍微轻松些。夏树对他也有愧,尽可能给他安慰。再加上排舞台剧演对手戏,从前和程司玩得好的几个男生总爱起哄,原本是玩笑,但后来却变成前三排小女生们笃信的绯闻。 时间一长,风间有点看不惯。 “那两个人本来就不知何去何从了,你为什么还要蹚这浑水?” “什么意思?”夏树没反应过来。 “如果你不喜欢阿司,就不要在这种时候搅乱他的生活。就算你想做救生圈,他不会只把你当作救生圈。” 夏树垮下脸,盯着他:“真谢谢你,把我想得如此不堪。原来我在你眼里是这样的人。” 你在我眼里是怎样的人? 比你在自己眼里是怎样的人还要明确清晰。 看着你在与任何人的交谈中都能自然地引导话题,看着你在与任何人并肩行走时都能让对方换成你的步幅,看着你累了就大大咧咧地往人肩上靠,看着你时不时就会扯扯别人衣袖毫无芥蒂地勾肩搭背称兄道弟,看着你一颦一笑,说话时瞳孔里有亮晶晶的高光,看着你生气时鼓起脸比其他女生可以撒娇都更加可爱……看着你的每一点每一滴,都让身边的男生无计可施、无所适从。 而这些,你完全浑然天成、无师自通。 你根本意识不到,自己眨眨眼睛,哪里的心跳就忽地紊乱了节律。 你是这样的人,只是你自己不知道。 我却全部看在眼里,一直看着你。 你不是特别美丽特别漂亮的女孩子,可就是有股没道理的自信。想让目光离开你是一件太难的事情。 (十) 事实证明,果然是夏树对纯友谊太一厢情愿。她好几次去看黎静颖时叫程司一起,男生都以各种不太充分的理由推辞。数周后,夏树终于觉出端倪:“你究竟怎么回事?” 程司垂着眼睑,头也不抬,好似很专注地继续做题。“没怎么回事,我只是觉得很烦。” “你有什么毛病!她是你喜欢的女生啊!” “也许不是了……” “哈啊?” 男生放下笔直视夏树,一点也不像开玩笑:“我不想再装下去……” 大风将米白色的窗帘吹鼓起来,深色的树影闯进室内,在他脸上晃。他的目光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放纵和颓唐,他说话的语气突然变得很像风间:“也许,我喜欢的是你。” 沉静倏然而至。 这算什么这算什么这算什么? 夏树涨红脸,随手拿起他桌上的课本直接朝他脸上扔去:“差劲!”拖着书包迅速离开教室,在门口撞上风间,不管对方眼里有没有“你看看,被我说中了吧”的得意,就迁怒于他大吼道:“什么都不要说!我不想听你说任何字!” 无辜的男生看向程司,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 风间耸耸肩,无可奈何地做了个拉链封口的手势。 晚上在书房做作业,完全静不下心。夏树感到烦躁不安。 并不是所有的告白都会令女孩欣喜。 无意中看见程司早晨借给自己的英语笔记,想赶苍蝇一样地把它扔在离自己很远的桌角上。 程司不断打夏树的手机,料想他不是想向她解释就是继续表白心迹,夏树懒得接,每次都直接按拒接键,但次数太多而且无休无止,终于让女生爆发,接通后直接骂道:“你究竟想怎样!” 那头的声音异常沉静:“我是易风间。” 夏树回过神,冷静下来看看手机,来电号码不知从何时起已经从程司变成了风间。女生长吁了一口气:“对不起。刚才他一直打我手机。” “说清楚不是更好吗?” “现在没法冷静地说。我看见他的笔记,突然觉得字好丑,丑得我都一阵反胃。翻到以前的部分,还写得潦草,最近越来越工整,一想到这是因为要借给我抄才故意认真起来,我不仅不感动,反而更加反胃。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激愤。” “激愤是因为以前对他期望值过高。你不喜欢一个人的时候看什么都会反胃。这很正常。你现在有空么?” “嗯?什么事?” “下楼来。” 夏树诧异地问“你在我家楼下吗”,对方却已经挂了电话。 星斗虚悬,高大的乔木如剪影,一簇一簇白的粉的花在静谧中堆叠,没有浓烈的香气,却开得喧嚣而张扬,使幻觉丰盛。又听见风声呼啸,无形的气流在枝杈间游走穿梭,摩天高楼在远景里耸得寥落凛冽。 这般季节,让人无法无误地感知出是暖是冷。 许多年后细节被碾压成记忆,你依然说不出在这样晦暗的夜色中,当你问道“你专程跑来干什么”之后,那少年是笑了还是没有笑。你无法肯定。 这时只剩听觉。 他的语气和音调像极了你最熟悉的某个人——在灰色云层堆积于天空的时候为你照亮整个世界的那个人。也同样能让你脑海里电流乱窜,找不到思绪的行迹,只是木讷地站着,任时间一分一秒流逝。 他和他都具有某种特殊的属性,能让你在温情前变得优柔、脆弱。 他站在阴影里,一脸平静,言之凿凿—— “我来让你面对现实,你喜欢的人是我。” 从你的身后蔓延过来的淡黄色灯光携着温暖,你在其中不能自持,身不由己。 第十一话 (一) 上高三后正式分班,程司依然在a班,赵玫在b班,夏树和风间同在c班。夏树顺势和程司形同陌路,即使在老师办公室外遇见,男生向她打招呼,也会视而不见不理不睬。据她所知,程司后来一次也没有去看过黎静颖。 风间不像夏树那么情绪化,至少从表面上看起来,他对程司的态度丝毫没有变化。虽然和程司不再同班,但时常还在一起打球,关系未见生疏。他劝过夏树几次,无效,便懒得多费口舌。倒是夏树一直致力于说服风间和自己同仇敌忾。 “……简直是人渣!”放学路上,夏树数完程司罪状的总结陈词。 “喂喂,别那么‘愤青’,”女生的孩子气让男生嘴角有些上扬,“你也偶尔从他的角度换位思考一下,他从小到大生活始终一帆风顺,抗风能力几乎为零,遇着这样的事突然偏离航道不知所措也在情理之中。你给他点时间吧。” 夏树找不到反驳之词,过半晌再次确认到:“按道理说,程司应该算是你哥哥吧?” “他月份大。他还有个双胞胎哥哥。怎么了?” “没什么,”女生绕过人行道上的积水,“就是总有种错觉,好像你才是哥哥,什么都为他着想,还替他狡辩!” 男生听出她话里的怨愤,立刻投降收声。 “为什么当初会和他同校同班?”还是很好奇。 两人同时在十字路口停下。 “整个学区只有阳明和圣华两所市重点高中,他们兄弟俩填报阳明,我填报圣华,本来不会撞车。但是交志愿表前两天阿司突然听说小静填报了圣华,于是自作主张改了圣华,他爸妈都是事后才知道。他就是那么随心所欲的人。不过他成绩也很好,所以自然都分在a班。” 听起来是个“因为”之后理所当然存在的“所以”。 但其实都是刻意追随。 不是什么命运作祟的心灵感应。 不到三年的时间跨度,不知道当年那个男生的“随心所欲”去了哪里。 原来美好的情节可以如此急转直下。 黄灯之后,亮起了绿灯,女生却没有跟上来。男生回过头,神经瞬间绷紧:“欸……你别哭啊,我可没有哄人的本事。”他的手窘迫地在她面前虚晃了一下,确定不了落点。 “嗯。”女生揉着眼睛,“睫毛……睫毛掉进眼里了。” 从看不见的手背后滑向手腕,再垂直落体的是眼泪。 结婚照上看起来笑得很甜蜜的父母,在自己懂事之前就分道扬镳。 曾经整颗心里只有自己的父亲,后来父亲也组成了新家庭。 接着是亲眼目睹在某个断点戛然而止的程司和黎静颖。 人的改变实在太轻易,甚至都用不着一个慢镜或特写去过渡。 人与人的关系,也就像跳帧似的,不知道哪里开始突然无法衔接。 可是这个夏天,浓得流不动的暮色下,最后闪烁着的信号灯前,把自己的手腕从“落进睫毛”的眼前拽走一路牵过斑马线去的男生,他掌心的温暖和整个世界的燥热似乎有些不同。 (二) 赵玫知道夏树和风间在交往,并没有表现出什么不满,还是每天提早五分钟来等夏树一起去学校,在远翔楼下分别去往两间教室,偶尔忘带地理书,第一反应会舍近求远跑去历史班借。 但没有人比夏树更了解赵玫,她没那么快放下,只不过在无能为力的事实面前假装洒脱。 有一次两人为了芝麻绿豆小事闹别扭,争执时赵玫突然搬出旧账:“在你心里我就是个失败者吧。你天天看我的眼神都不对。” 夏树愣住:“什么啊?” “你不是说过吗?你比较幸福,出于道义忍气吞声息事宁人照顾我这个失败者的情绪。”原来很久之前的话她还记得只字不落。 这点矛盾很快就解决,事后两人都道了歉。 可夏树知道她是水库,蓄着很多很多的妒意和不服气,用友谊做日常防护堤都有些悬。赵玫的心胸只够做到眼不见为净,万一刺激到她的神经,怨恨从哪里爆发决堤就说不好了。 在和赵玫相处时,夏树尽量小心翼翼地避开“易风间”这个名字和与之有关的一切,当然,绝对要避免两人碰面。 因为赵玫的突然出现而不得不突然赶走风间,这样的事发生过好几次。 男生倒是不介意,还开着玩笑说:“我感觉赵玫在借着霸占你的时间来报复我。” “厚脸皮。你根本不值得人家报复。”夏树边说边做一道填空题,连头也没抬。 风间有时难免诧异:夏树为什么从来不紧张自己和别的女生之间的关系。夏树从没有问过风间当初为什么会和黎静颖交往,但风间忍不住问她为什么在四川会找个男友。 女生在去操场晨会的途中停下来,转身面对风间,伸出胳膊量到他的头顶比划,“因为他长这么高”,指指他的头发,“他头发染成亚麻色”,又指住他脚上的三叶草,“他穿这个牌子的鞋。”风间嗤笑出声,跟上回身大步走开的女生:“我发色是天生的。” “(河蟹)!每个月底头顶都黑一小圈,你以为你是黑(河蟹)天(河蟹)使啊。” “那么明显吗?”他自己从来不知道。 “老师不说你完全是惯着你,你不要以为大家都是色盲。” 大家并不都是色盲,也并没有可能全都惯着他。 即使他成绩好,得到老师的偏爱,还有同学、朋友,还有父亲、母亲,没有一个人提醒过他,也许只是因为一个简单的理由:没留意。 这样的细枝末节—— 从前不知道,有个比他矮很多的女生,会在他趴在课桌上打瞌睡时偷看过来。 ——泄露了什么机密? 男生上前几步,右手揽过女生的肩。 升国旗仪式前。教师方阵旁边。整个年级的人潮中间。明目张胆? “发……发什么神经!” 夏树被吓得不轻,脊梁好像窜过了电流。 但下一秒看见的,男生线条僵硬的侧脸以及正色的神情,一点不像恶作剧。 让人挣扎不脱。 (三) 并非事事阳光灿烂。夏树的家庭关系还是一团糟。夏末秋初时,她在一个台风过境的晚上按响风间家的门铃,在男生打开门的瞬间嚎啕大哭起来,风间慌了神问发生什么事。继母生了个妹妹,怀胎十月,并非突如其来,但还是感到痛彻心扉。 “虽然我知道不该在你面前这么说,可是……我觉得我彻底被爸爸遗弃了。” 本就不擅长安慰人的风间木讷地站着,束手无策。 对于亲妹妹,夏树一点也不喜欢。平时无论她怎么哭闹,夏树也不会多看她一眼。只有一次,温课累了在屋里走动,听见婴儿在房间里发出哼哼唧唧的小声音,好奇地走进去撑在摇床边,对方的黑眼睛就转过来看住她。 脸真胖,夏树心想自己小时候是不是也这样,忍不住就伸手去按一按她肉嘟嘟的脸颊,没想到小家伙“咯咯”地笑了,小手伸起来抓夏树的食指。 在被碰到的瞬间,夏树突然感到一阵不适,条件反射般地把手指缩回。 说不清是哪根神经在闹独立。 逃回书房后,脑子里出现了奇怪念头:风间在面对整天腻着他的程司时也是这种心情吗? ——看不见我心里大片大片阴影的你,毫不设防地绕在我身旁,张扬地享受着无知的幸福。 应该就是这样吧。 心里怀着这样的想法,就像完整的路面中嵌进了石子。 逐渐地,夏树和父亲都极少交谈了。起初父亲以为是因为高考压力太大,等他在女儿三番五次的情绪失控后明白了她对亲生妹妹的来临多么不欢迎,脸上不可抑制地流露出失望难过的神色,夏树只是假装没看见。 隔阂一直存在到夏树过十八岁生日。 十八岁生日的那天傍晚,吃完蛋糕后,父亲陪夏树下楼散步,两人走到附近的河边,夏树站在偶尔才有汽车开过的石桥上休息。父亲膝关节不好,就近找了块写着“xx浜”的石碑坐下,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个旧的黄信封递给她:你妈妈写的,让我在你十八岁时转交你。“ 夏树没想到妈妈有心给自己留下遗书,有点吃惊,接过来取出信,写得很啰嗦,全篇其实用一句话就能概括,女生耐住性子读完了,抬起头看向父亲:“你看过对么?”一开始就注意到,信封没有封口,也没有曾经封口的痕迹。 “你妈妈下葬后。”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 很久很久以前,你就看过这样的信,却从没有一丁点怀疑,一丁点异心。从来没有把我遗弃,将来也不会抛下我不顾。 女生哽着喉咙问:“爸爸你觉得我像你女儿吗?” “你是我女儿。”那个“是”字听起来无比清晰。 夏树把信纸拦腰撕开,相叠后再撕开,几次之后碎得不能再撕才松开手,剩下的一般步骤由风去完成,它把它们送向半空,再打着转下落,直到没入河水的水面。 然后她抽抽鼻子,看了眼信封上的“夏树”二字,再重新对折起来,放进了自己的口袋。 “爸爸,我们回家吧。”她对父亲说。 有那么一瞬间,夏树心里几乎要抗拒称呼她为“母亲”了。那个女人,真是把自私和狡猾发挥到了极致。临死之前还要留下这么一张满纸谎言的信,还想离间世界上最爱她的人和她理应最爱的人。看不得别人幸福的人,最可悲。 善良与恶毒,两个极端的父亲和母亲,自己流着源于他们各一半的血液。 (四) 入冬之后学业的重压迎面而来。风间参加f大的自主招生考试,很轻松地拿到了20分加20分,夏树成绩不够好,没有分配到参加自主招生的名额,但是也参加了艺术类统考,凭着扎实的美术功底取得出色的专业成绩,高考无论报考哪所艺术类院校文化分她都绰绰有余。 风间问她打算填什么志愿。 答案出乎意料:“广州美院。” “为什么要去广州啊?上海不是也有美院吗?或者一本大学的美术科专业……” “我知道,”夏树说,“但是我想去温暖一点的地方。”语气毫无转圜余地。 根本不能成为理由的理由。风间有些怔忡。 好几个星期后他才明白过来。 圣诞节有月考,平安夜无法狂欢,全年级都只好意兴阑珊早早回家。风间送夏树到楼道门口,道别前递给她圣诞礼物,笑着问:“你相信有圣诞老人么?” “不相信。给我买礼物的一向是我爸爸。” “还是相信比较好。可以怀着希望睡着。” 夏树跑上楼回到自己房间,已经猜到风间送了什么,拆开,果然是圣诞袜一只,她在屋里转了一圈,没找到可以挂它的地方,最后去隔壁房间挂在了妹妹婴儿床的床角。红色的圣诞袜融在黑暗里。 夏树看着它发呆,突然想起在某本书里看过的一句话,一直记得:也许正是因为我们太不信任我们的感觉,所以我们在这个宇宙中才感到不舒适。 还是相信比较好。 女生回自己房间,从书包里翻出手机打给风间,接通后听出对方还没到家,环境音有些嘈杂。 “除夕的时候你打我电话想对我说什么?” “我想说——” 那头毫无征兆地沉默下去,只剩下哪所店铺正在播放的《踏雪寻梅》小调隐隐约约响着。夏树甚至怀疑是对方在刻意压制才使呼吸声都听不见。 “新年快乐。” 是“新年快乐”,原来如此。 认识他,有三年了吧。萧伯纳说:“此时此刻的地球上,约有2万人适合当你的人生伴侣。”2万之于60亿,依然是一个极小的比率。夏树很清楚地知道,自己是风间的两万分之一。三年前的自己为什么能够那么幸运,心不在焉地一脚踏进他的宇宙里?在那之后轨迹时而并行不悖,时而交错相逢。 爱一个人只需靠际遇,而持续地爱一个人却要靠努力。虽然努力也未必有回报,但如果人本身没有驱动力而是选择听天由命,命运就会变得独断专行。 和风间的羁绊,比路人或许多一些,但并没有多到成为整个宇宙驱动力的地步。 我们在不太舒适的宇宙中得过且过,不信任彼此,更不用说彼此的未来。 (五) 夏树时刻准备着离开风间,却没想过风间也许会先离开自己及至填报高考志愿前后,她才因突然意识到而惶恐起来。导火索是风间和一个漂亮女生的绯闻。 原先a班的同学并没有很多选历史班被分在c班,知道夏树和风间恋情的人少之又少。但风间和那个漂亮女生是现在c班的班长和副班长,接触机会比较多,出双入队又非常般配,难免让旁人产生美妙的幻想。 起初夏树只是在心中告诉自己“不可能”,但有几次见风间跟她交谈时笑着,是那种不常出现的笑容,对风间这类冷面帅哥而言是奇迹,以前夏树以为那种表情只是属于自己一个人的。而更加雪上加霜的是,到底两人是同一个父亲,风间笑的时候会看起来像程司。 夏树堵着气,把填着“广州美院”的志愿表上交后,就再也不去学校,每天躲在家里复习,不接风间的电话,也不回短信。这时候,她才真正有点明白赵玫的难堪处境。 过了一个星期,全年级都放假了,被赶回家去进行高考前的最后复习。 风间来夏树家找她,也带了一肚子怒火。如果他知道夏树玩失踪的原因,可能还会觉得委屈。每次和副班长说话时被同学起哄,风间总辩解说“不是不是”,而副班长却过分地拼命点头说“是啊是啊”,男生诧异地看向她心想怎么这么厚脸皮,下一秒立刻就会用目光去寻找人群外的夏树。夏树不是埋头看书就是正在和别的女生聊天,好像根本没注意自己这边的动静,这才松下一口气。他不了解女生是可以360度长眼睛看住自己男友的。 于是两个满腹怨气的人,见面不可避免会大吵一架。 风间说:“我想有一段稳定的感情,不想跟你无理取闹。我老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不知道你到底在不在乎我。每次我稍微确定一点,你就立刻给我个有力的反例。我生平最讨厌两件事,一是别人催我,二是别人使我不得不去猜他,而这两件事是你最擅长的。” “我怕投入越多最后被你伤害得越惨。反正你爸爸、你哥哥都是那样的人!”这句话,夏树想过无数遍,终于脱口而出。 风间定定地看住她两秒。 “我不是我爸也不是我哥。” 说完叹了口气,转身就走,一次也没有回头,剩下夏树怔在原地好一会儿。 凭什么他在学校和别的女生搞暧昧反倒还有理发火? 死不承认是他错。 吃过晚饭后,夏树突然想起一个问题:这是不是就算分手? 风间和自己都是这样的人。交往没有明确的界限,没有一方告白,只是一个拥抱,一次牵手,就默认着开始。说不定,分手也是如此。 经过妹妹婴儿房的时候不经意朝里面望一眼,那只圣诞袜还挂在床头,父亲似乎以为这是夏树送给妹妹的礼物,把她平时玩的铃铛和拨浪鼓插在里面了。夏树有点怅然,停下脚步,不由自主地走进去。妹妹被裹在一大堆绒毛毯里面,正认真专注地啃着自己的手。 夏树没什么精神地倚着床沿看她,第一次觉得她可爱,喃喃自语:“虽然你可爱,但如果你瞬间长大了,非挤来和我同班,整天黏着我,还和我抢男朋友,并且我爸爸为了你当面不认我……那我一定会疯掉。” 风间是如此的,和程司不同。 他懂得体谅、包容、自制,会沉默寡言地照顾人,而不是像程司没头没脑地瞎热情、说甜言蜜语、心有余却总是力不足。 只有和他在一起的日子,每分每秒都不后悔。 就这样无疾而终才后悔。 夏树跟父亲打了声招呼说去便利店买零食,出门后拨风间的手机,拨号音响了六声。女生几乎快要哭出声,才接通。她顿了一顿:“你在家吗?” 男生的语气也平静得仿佛吵架这事根本不存在:“在啊。” “我想过去。我现在在便利店,你要吃什么吗?” “咖啡和巧克力。” 到风间家时男生绷着脸把她让进门,开了罐咖啡喝,然后把塑料袋连带里面的巧克力一并推还给她:“这是给你的。” “哈啊?我不爱吃甜食的。” “还是吃吧,听说经常吃巧克力会比较有幸福感。”很讽刺的腔调。 夏树忍不住笑起来。 风间接了电话,表示不再生气,夏树就知道他拿自己没辙,两人有这样的默契。 风间的妈妈正好回家,看见夏树后,明明第一次见面毫不熟悉,却因为好不容易在家看见新鲜面孔而异常兴奋。尽管夏树反复说自己不吃水果,她还是不由分说地进厨房去准备。事实证明,风间妈妈完全不是做家庭主妇的料,不过一会儿就听见水果刀落地的声音。夏树瞬间紧张,但男生很从容,先拉开茶几下的抽屉找出创可贴再去厨房。热闹好一阵之后他妈妈面带歉容地上了楼。男生依旧没什么表情,习以为常。 夏树现在知道了,为什么处理起和程司的关系,风间会那样惊人地驾轻就熟。 男生没注意到女生的恍然大悟,其实从她进门起,脑子一直在为另一件事运转着。他正色道:“夏树,我不知道这么说会不会让你不那么讨厌阿司——” 女生看向他:“嗯?” “他喜欢你是小静受伤之前的事,很久之前,集体参观科技馆的时候,他就喜欢你,只不过他自己一直没有意识到。” 然而出乎意料,他并没有看到女生一丝一毫释怀的神色,瞳孔反倒在瞬间收紧了。 (六) 原来错不在程司,错在自己。 像是溺了水,不管不顾地向所有能触碰到的东西挥手拖拽,有时连援救的人也一起被拉向水底。 为什么又会重蹈覆辙? 你以为你这次顺着时间轴已经走得足够好,足够远,一路向前疾驰,但日复一日,从180度经线回到180度经线,循环中划出完满的弧度,时间是圆形的。 赵玫。程司。黎静颖。前男友。父亲。 其实全是你不想伤害的人。 一个人的幸福,究竟要以多少人的不幸为代价? (七) 五月底返校拍毕业照,整个年级挤在操场上。没轮到的班级起初还呈方阵状,不久就乱成一团,学生们三三两两用自带的卡片机合影。赵玫好不容易找到夏树和风间,晃着手里的相机提议:“大家一起拍张小合照吧。” “大家”当然包括程司。 几个月不见,男生也没有变成熟多少,赵玫喊他时,他正和以前a班的两个同学笑着推推搡搡。只是回头看见夏树,才一下子隐去笑容,有点尴尬地怔住了,似乎在对女生愿意跟自己合影感到意外。 来帮忙拍照的是赵玫随便找来的一个前a班同学,有点木讷,既没有开闪光灯也没有喊“一二三”。四个人还保持着姿势,他就已经直起身说“拍好了”。 赵玫回放出照片,立刻对着那人背影大喊:“笨蛋!会不会拍照啊!” 夏树凑过去一看,原来赵玫正好眨眼。而自己根本没做好准备,眼睛还望着别处,风间倒是一贯面瘫而帅气,只是程司。 程司还在看她,没有看向镜头。 夏树突然感到心被戳了一下,脱口叫住已经转身离开的男生:“阿司!” 男生在视界中央回过头。 在此之前曾经有一次,继母的父母从四川到上海来帮忙照顾产后的继母和小妹妹,周末时夏树和父亲陪他们参观东方明珠和海洋馆。海洋馆的北极区光线昏暗,没有人注意到女生悄悄地红了眼眶。 也许程司本人都未必记得,这是当时他提议而最终未能成行的地方。 未能成行是由于当时夏树和黎静颖打了起来,起因是赵玫,最后她们分别被两个男生拉开。夏树永远也忘不了当时的细节,即使当初因为心绪起伏而含糊错过的部分,也在日后反复回想中变成了维持在心脏深处静止而清晰的画面。 腿上明显被擦伤一大块的黎静颖站不稳,胳膊扶着程司的肩,男生神情紧张地不停说话,说什么夏树听不清,但夏树看向他的短暂一秒,他竟然也看着她。那对视的一眼曾经让夏树非常慌张,以为他看出她的心计。 但其实是夏树太高估他。他是心无城府的笨蛋,整天和这样那样的远比他成熟却都在装单纯的女生们插科打诨,虽然嘴上说不相信纯有意其实笃信不疑,而面临选择时,却蠢到连自己喜欢谁都搞不清。他能发现夏树的狡猾?那真是个笑话。 夏树对黎静颖的嫉妒深藏不露,嫉妒的原因很多,不是一两句能说清道明,但其中一定有比重不小的一部分与这个男生有关。 他曾经有世界上最坦荡、阳光的笑容,让人顾不得利弊得失,心里的少女情怀像一大群鸟儿扑腾翅膀齐声啾鸣,刹那间沸反盈天。 现在他站在两三米外沉默地望着自己,脸上没有半点明朗。 夏树弯起已经湿润的眼睛,淡淡地说:“开玩笑呢。” 什么意思? 男生茫然地蹙起眉,但很快就舒展开。 两人彼此所站的位置就是夏树转学第一天程司带她去领课桌椅的地方。 那天的夏树很突兀地喊他“阿司”。 那天的校园和今天一模一样。碧色的草坪,绯色的花,浅灰色的砖面,金色的学校标志物,白色的教学楼外墙,仿佛一切都没有改变。 由始至终给自己温暖的人,不管他变得多么薄情寡德,在某个瞬间你还是会想起他对自己排山倒海的好,怀念和他在天台上分饼干吃的日子。 ——重新做朋友吧。 (八) 黎静颖休学了一年,重新跟着下一届高二入学。夏树和她一直有联系,高三时还曾经去老教学楼找过她。 因为家里条件好,做了修复整形手术,脸上的疤痕都不见了。可是视力是永久性伤害,后来她不得不一直戴着眼镜。 依然是聪慧文静的漂亮女生。脊背任何时候都挺得笔直,扎着长长的马尾辫,雪白的颈部曲线优美,整个人变得比以前更加清瘦。夏树觉得她变了很多,不是戴不戴眼镜这种表象,而是个性。她和同龄人走在一起已经显得太鹤立鸡群,有种难以描述的气质。 夏树和风间都没有告诉过她程司喜欢夏树的事,帮着找借口“物理班课业无比繁重,阿司抽不出空来探你”。但黎静颖一直觉得程司喜欢夏树,只是对明显在逃避的程司有些失望。 见她的时候,夏树刻意避免谈到程司。 反倒是黎静颖先提起:“虽然就在隔壁教学楼,但我忍着一次都没有去找过他。以前我过于在乎他,生活总是围绕他展开。后来我想明白了,可以喜欢一个人,但不可以依赖一个人,因为除了自己,任何人都不是永远靠得住的。没有独立人格的女生不会幸福。” 夏树打好腹稿想万一说起程司,就告诉黎静颖“其实他曾经喜欢过你”。但看见如此潇洒的女生,突然觉得,抱着同情的心态来面对她真是大错特错,她并不需要那种“曾经”的安慰。 黎静颖眼神异常冷静,有了往昔不具备的理性和自信。她不再是当年那个容易被人左右的女孩子。 自己反而要靠她提点才幡然醒悟。 九月初大学开学,夏树和风间在火车站告别时,想起的就是黎静颖说过的这句“没有独立人格的女生不会幸福”。 “你觉得我有独立人格么?” 风间有点诧异地挑起眉问:“为什么问这个?” “不为什么。算了,当我没问。”夏树笑着摇摇头。 自己有没有独立人格,不是由风间说了算。有些问题不适合纠结答案。 就像夏树一直想问风间:“如果我像黎静颖那样遭遇意外,你还会和我在一起吗?”但是她知道风间不会回答,也没法回答,自己一直逼问风间只能再得到一个不应景的“新年快乐”。 风间帮夏树把行李箱搬上车安置好。列车员路过时催促着:“送行的人员请下车,马上就要开车了。” 夏树看见风间手上的木质手环,是程司送的那个。当年程司也戴着这只手环帮自己拎过行李箱,想来有点恍如隔世。 “我有礼物留给阿司,你帮我转交吧。” 风间接过去捏了捏,方方的硬硬的。“是什么?” “保密。” 风间没太大的好奇心,不再追问,笑着说:“幸好是留给程司,你要留给赵玫让我转交我可应付不来。” “赵玫的昨天去她家给她了。” “欸?没有礼物给我吗?” “没有啊。我把你忘记了。” “真过分啊。” “你不也没送什么给我么。” 这是列车员从另一个方向走回来,因为对风间印象深刻,又提醒了一遍:“马上要开车了。” “知道了。这就下去。”男生这次答应了一句。 等她走远了,夏树小声说:“我觉得她刚才对你抛媚眼了。” 风间笑起来:“你别吓我。捕风捉影可不好。” 接着两人突然沉默下来,空气凝固了。 白驹过隙。夏树扬起脸正色道:“你还有什么话对我说吗?” 风间一手撑着上层卧铺床架一手扶住她的肩,在她的唇上落下一个很轻的吻。他温和地加重手上的力度,稍稍改变了姿势,变成一个把对方贴在胸口的拥抱,也没有激烈得让人窒息,非常有节制。 “到了给我电话。” “好。” 风间刚下车,列车就启动了。夏树看着他的身影才接近自己身旁的窗口就迅速朝后退去,心中涨满酸涩的感伤。但好在,最后这些感伤没有泛滥起来,掀起一场咸涩的风浪。 它们只是,漾开几圈涟漪,就恢复了平静。 (九) “荒唐可笑的是那虚度的悲苦的时间 伸展在这之前和之后。“ ——从哪块已然荒芜的草地、哪个狭窄逼仄的罅隙,还是从哪片百折千回的脑际传来这样的诵诗声。 时间多么神秘,它给你的逃亡无限宽广,而又终将带你回到原点,去寻找那些一度失落的温暖过往。 从日界线到日界线,周而复始,什么都没有改变。你没有超能力,看见的不是未来而是过去。但它们大同小异。你依然遇见相似的人,面临相似的抉择,陷入相似的处境,经历相似的平淡或不凡。 改变的是你。 你学会去给予而非索取,懂得分享与原谅,哪怕整个世界都倾覆,你也拥有了摆正它的力量。你见过童话般美好爱情的陨灭,也见过至纯至善友情的决裂,甚至连你最信任的亲人也曾让你失望,你所有的信仰都坍弛过,你曾经自暴自弃。可后来,又重新开始珍惜那些微小幸福,成为淡定大方的姑娘。信心和勇气足够支持你不再受任何人左右,选择走自己的路,哪怕你并不清楚前路通向何方。 就如同海浪不断反复拍打岩石,只为使它坚强。 时间是圆,一圈圈叠加,内心留下不可磨灭的年轮。 而后,你长成参天模样。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