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冥王星》 前篇:冥王星 【壹】声音 那个声音是从四月份开始出现的。 什么也看不见的黑暗里,它像平静海面涌起的潮汐,带着微薄的凉意没过皮肤,渗入血液,最终刺进骨髓,由表及里把人整个吞噬进去。抬起头,看见视野上方一点点光线被隔绝在粼粼波澜之外。 在别人听不见的地方响起的可怕声音—— 顾旻,你也很孤单吧? 响起时脑袋嗡嗡作响,连地表也颤栗起来。 第一次出现时,顾旻惊恐地回头四下看,身后没有人,汗毛顿时逆立。同学们却会错意,以为自己是因为"愚人节事件"受刺激了。 "向葵啊,顾旻最近越来越神经兮兮啦。" "老是见她那种吓得要命的眼神,有毛病的!你小心受影响啊。" 季向葵往斜前方顾旻的身影瞥了一眼,"是呢,神经病嘛。真可怜。" "就快要高考了欸,只有你才会和那么晦气的人呆在一起。" "向葵一向都最好心啦,从高中第一天就是,对吧?"说着用手肘捅了捅身边的女伴寻求认同,换来对方啄米似的点头。 "没办法,我天生是看不得别人可怜的。"颇受欢迎的女孩摆出无奈的神态耸耸肩,把手一摊,脸上随即换出夏花般绚烂的美好笑容。 听见了。都听见了。 其实,在那个庞大骇人的声音不出现的时候,周围还是有无数琐碎得像小刀片一样飞来的其他声响。"神经兮兮"、"吓得要命"、"晦气"、"可怜"的自己全都听得清晰。从最初肌肤龟裂似的锥心刺痛到现在麻木的钝痛。人像被吸进了不见光的黑洞。这些不怀好意的声响在那次"愚人节事件"中涨到高xdx潮,搅得整个世界都旋转了起来。 "十七岁都没有被男生喜欢过啊,太搞笑了吧?" "这一次还是假的,很失望吧?" "太可笑了。" "太可怜了。" …… 原来三月底全班都神神秘秘地策划着"毕业前的愚人节一定要搞个大行动否则太遗憾",结果竟是这样,一向对班级活动置身事外的顾旻彻底傻了。不能怪别人,只怪自己忘记愚人节这个饱含恶毒的日子了。 昨天收到情书的时候还误以为自己变成了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居然被那样的人喜欢着,现在想想果然是不现实的。太忘形了不会有好下场啊。 "喂,你从来没收到过情书吧?"眼前晃起了同班最受欢迎的男生程樊戏虐的表情。 顾旻心里一堵,张了张嘴想反驳,却找不到说辞。 女生搜肠刮肚的心理活动立刻被男生丢过来的一封信一样的东西打断了,"拿去啦。" 沉重的鼓槌敲响心脏,被拆开的信中赫然写着: 顾旻: 其实我是喜欢你。 程樊 这样寥寥数语倒是和男生凶巴巴的语气很成正比,但顾旻用手指触上去却似乎探到截然相反的温度,暖得毛孔都撑开。已经搞不清这时候是应该笑还是哭,欣喜还是难过。 仿佛是溺水已久的人好不容易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十七年来第一次,被那样优秀的人喜欢。 所以,才会在这最后一根稻草被夺走时也被夺走了最后一点气力与希望。 "你不会当真了吧?昨天是愚人节啊哈哈。" 眼前突然腾起的雾气像微缩的云阻挡了视线。连呼吸也把胸腔压抑得胀痛。然后那声音就像潮汐一样浩瀚地从头顶漫了过来—— 顾旻,你也很孤单吧? 【贰】发卡 周一早晨四肢无力地站在操场上听国旗下的讲话,身后一小堆女生不安分地讨论起明星的八卦,被巡查的老师低声训斥了两次,依然没有收敛的意思。 顾旻的右肩被人点了点,侧头去看,是一张称不上熟悉或陌生的脸。虽然从来没打过交道,但站在自己边上三年也知道在心里暗下定义"哦,是你啊"。女生扬了扬眉毛,"你,有事么?" 隔壁班的女生往后望,确定了一下巡查老师的方位,然后朝顾旻所在的四班挪近了一些,先一笑,而后低声问道:"头上的发卡是哪里买的呀?" "欸?我吗?"反应了两秒才意识到今天的确换了新的发卡,"是在海运学院对面的小店里买的。" "真好看,我想起《斗鱼》里的安以轩也戴过一个一样的。" 顾旻微怔,刚想友好地笑笑,却听见后面季向葵发出的一声:"嘁——" 回过头,季向葵的脸色难看,目光已经抛远向别处,却还分明敛着不屑。顾旻有点尴尬,没做声。 随着人流往教室走时,照例跟在季向葵的侧后方。白驹过隙的时间,就听见她忍不住说:"你头发又细又少,扎那种发型难看死了。" "……哦。" "而且那发卡又那么俗,你是不是不知道品味为何物啊?"嘲讽似的停下来转身面向没反应的顾旻,下巴往上扬一点,"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啊?" 顾旻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发卡摘下来放进口袋里,柔软的棕色长发泻下来,恢复到披肩的状态。 季向葵满意地转回去继续往前走,再没有别的话。 顾旻咬了下嘴唇,又无声地跟了上去。 不管怎么说,那还是自己唯一的朋友。即使那友谊既轻又薄,在对方心里更是毫无分量。 从一开始,对季向葵来说,顾旻就只是用来"陪衬自己、显示自己有同情心"的最佳道具而已。从一开始,顾旻就心知肚明。但这明显带有利用性质的友谊还是因贴上"唯一"的标签而变得可贵起来。 班里最漂亮开朗的女生,和最傻气内向的女生,这种很奇特的朋友组合本身就有利于让受欢迎者更受欢迎,受排挤者更受排挤。 那么,季向葵你何苦要多此一举地处处打压呢? 顾旻跟随的脚步渐渐慢了下去,与此同时,脚下的地面再一次颤抖起来,脑海里混沌一片,那个声音从极其遥远的地方涌来,充斥进模糊的意识里—— 顾旻,你也很想摆脱她吧? 顾旻停下步子目送着季向葵毫无察觉地走远。手伸进校服口袋里,缓缓地用力下去,发卡的尖锐硌痛了食指。 是。很想很想摆脱她。却不得不和她有交集,因为这是我仅有的出路。 【叁】车票 下午眼保健操音乐响起时,半空滚过几声雷,到放学,噼里啪啦地砸下雨来。顾旻一个人"呱叽呱叽"踩着水往车站走。 光线因为雨天的缘故又散去几分,只有水面上漫漫地散射着明黄色的车灯。车站上仅有的几个人变得鬼影幢幢。走近点,能分辨出靠在潮湿护栏上的那个"鬼影"是自己认识的人。正迟疑着要不要打招呼,年轻男生的脸在黯淡的光线中突然转向这边,目光浮游了一会儿定格在自己脸上,女生慌张起来,有种无处遁形的感觉。 定定地维持了一秒。随后,被湿气渲染得毛了边的轮廓上,脸部的位置逐渐改变了一点。下巴上紧绷的线条松了下来,好像在笑。 "呐,是你啊。" "唔。你们班也刚放?" 一辆庞大的卡车呼啸而过,恰巧打亮了男生变作饱受苦难的委屈面孔,"是啊,老师拖课,可真没人性啊。" "可不是……上次,谢谢你。" "哎,还提那个干嘛?" "你乘几路车回家?" "775。你咧?" "130。" "那也很快就来了。最悲惨的就是乘794的人哪,好像要二十分钟才一辆……对了,整天和你粘在一起的那位呢?" "你说……季向葵?" 看不见,但能感觉到对方点了点头。 "她啊,就住在桃林一区。出门左拐就到,不用乘车的。" "哦。那你路上一个人注意安全啊。" "嗯。呵呵,也才两站。"这回换女生的脸被缓慢驶来的130的车灯打亮,"呀。我车来了。"说完低下头掏出钱包翻找起来。不幸疏忽了,早上出门时没备齐零钱,乘无人售票车会挺麻烦。一股紧张的燥热涌上来。 "哈,没零钱了?……给!" 什么伸到眼前,恍惚间没有看清就下意识地抬手去接了。 等辨别出是公交预售票,想还回去已经没机会了。女生颇有悔色地说:"我、我下次还给你。" "算了。"男生在湿漉漉的灯光中摆了摆手,笑着,"你还真是个有趣的人。" 还想说什么,但车门已经哗啦一声在面前打开,忙不迭地跳上去,还想回过头道谢,见男生已经往车后走去,775也停在了后面距离两个车位的地方。 伸向投票口的左手突然僵在半空,转而攥紧了那张预售票收回来,右手拿出五元钱在司机面前扬了扬,"我没带零钱。"扔了进去。 "那你在这边等四个人上车吧。"司机师傅也不太在意地答了句,将车子启动了。 跟着上车的几个人往里面挤了挤。顾旻费劲地抓住栏杆把自己固定在门口没动。 林森。顾旻知道他叫林森。可是不确定对方也同样知道自己。 年级里几个稀有的成绩好又拉风的男生之一。是这一届的学生会主席。在上面一层楼的七班。从高一起就和自己成为点头之交。没说过几句话,但在校外偶尔碰见时不需要依靠校服来辨认是与自己一个学校的。 可就是这样的"点头之交",在半个月前,从走廊的尽头逆着光走过来为自己拨开喧嚣的人群,用一句"程樊,无聊得够可以啊"结束了一场闹剧,手被牵起那时候因为听见奇怪声音而发愣的顾旻往楼梯转弯处走去。顾旻从茫然中缓过神,被触碰过的手腕忽地灼热起来。 少年凛冽的眉眼渐渐地淡漠含糊了。阳光下的转弯处,两人的影子斜斜地摊在地上。哪里来的一点笑意,不偏不倚降落在明暗分明的男生的脸上,微妙地改变了神情。 好像熟识许久似的,没有称呼,他说:"没事了。"又指指身后人群散尽的地方,"你别那么好,让他们欺负。" 因为站在树边,男生的校服衬衫被染上好看的深绿色树影,一晃一晃地摇曳。比起他背后晃眼的白色日光,自己这边是灰色的阴影。换个合适的视角,应该是相当鲜明的反差。就这样,顾旻的情绪从受惊后的茫然变成难过,沉重的酸楚在胸腔里翻腾起来。 环绕在四周的声音并没有散去,脑袋里重新响起的悲伤字句,不再是"你也很孤单吧",而是……—— 顾旻,你也很想被人喜欢吧? 【肆】电话 十五岁以前的顾旻,有着和所有少女无异的天真面孔。迷糊爱笑,放学时和同班同学——男孩和女孩们——举着关东煮在车站等二十分钟来一辆的那路公交车。因为其他同学的车都是几分钟来一辆,大家都自愿陪她直到上车,同时也以此来延长聊天的时间。 之后顺顺利利考进市重点高中。父亲在那年夏天还晋升了一级。家里搬到离高中的学校更近的地方。可谓三喜临门。但是接下去的记忆便暗陈模糊起来。 父亲升了官,整天在外面应酬,每日醉醺醺回家,对顾旻和母亲又打又骂。在外他是有身份有地位的领导,在家则换成暴君的嘴脸。醉酒时发酒疯,醒酒时耍威风。不止一次地随手抡起身边的物件就朝人砸来。一个新家也变得千疮百孔。 母亲走的那天,顾旻毫无意识,见母亲欲言又止的神色倒有些奇怪,没有太过在意地挥手告别了。 那天晚上父亲照样喝了酒,顾旻躲在自己房间不敢出去。房门差点被捶烂,顾旻这才意识到,妈妈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第二天上学前,顾旻战战兢兢地打开门,父亲烂醉如泥地睡着,发出很大的鼾声。 鼻子不争气地酸起来。地板上被水杯砸出的大坑咧着嘴像是在嘲笑。女生缓慢地蹲下去摸了摸锯齿般凹陷的锋利边缘,终于把头埋在臂弯里哭了。 心里像火车碾过一样绝望。 从那以后三个月,一句话也没有说过。 没有语言,没有表情,就像小时候玩的"我们都是木头人"的游戏。起初同学们还好心地追问着顾旻怎么了,在反复确认"家人没有过世"之后终于失去了耐心,"神经病神经病"地叫起来。顾旻的世界至此四分五裂,破碎得再也无法缝合。 顾旻所在的四班并没有老师拖课,只是她自己不愿那么早回家。 到家时已经七点半。父亲还没回家。屋里弥漫的一股令人作呕的酒气让顾旻不得不先放下课本起身开窗通风。穿过父亲房间时踩到异物一个趔趄,手撑在床头柜边才没有摔倒,低头看原来是电视遥控器里滚出的电池,而被摔坏的遥控器和电池盖正散落在更远一点的地方。木地板上有一道不算长的深痕,可以判断昨天遥控器在这里落地。 但顾旻在捡起遥控器的同时发觉这判断很不准确。因为地上有太多相似的痕迹争先恐后地认领着遥控器的落地点。顾旻伸手去摸凹凸不平的地面,一点微小的刺痛,手猛地缩回来,在自己漠然的注视下,过了半天,一颗小血珠战战兢兢地冒出来。地板里镶着很久前摔破的杯子的碎玻璃渣。 一个可怕的假设突然在脑海中清晰起来:如果哪次摔的东西不是向地板而是向自己砸来,结果会怎样? 伴随着顾旻已经渐渐习惯的巨大动静,那个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却又像在耳畔低语—— 顾旻,你也不想有一天这样默默无闻地死去吧。 深感过去的两年多时间自己能躲过每一次的飞来横祸是多么幸运的事。然而,也不知道未来能再躲过几次。 死去。默默无闻。 顾旻忽然很想找人说说话,掏出手机后把联系薄从头翻到尾,光标从一个名字移向另一个名字,却感觉没有一个人适合倾诉。 有病吧?都高三了不好好复习功课聊什么天?应该会这么想吧。 视线中的一点亮光在"季向葵"的名字上停了两秒,手一用力,向下的键被按出"嘀嗒"的声响,跳了过去。 "季"字以"j"开头,顾旻没有社交广到再认识一个姓"康"或者其他稀少的以"k"开头的人。所以在那之后,光标停在"林森"的名字上,动不了了。 在屏幕熄灭的瞬间,不知从哪里借来了勇气,又或者只是失手按错,等到反应过来,已经听见男生清晰的话语传出听筒,刺穿了安静的黑暗。 "喂?" 女生慌忙地把手机移到耳边。 短暂的迟疑使对方又追问了一句:"谁?" "我是……我是季向葵的朋友。" 后悔得差点咬舌自尽。觉得说出自己的名字只会造成对方的困惑,但是明明还有别的表达方式,比如"我是四班的"或者"我是刚才和你在车站见过面的"。潜意识作祟,连自己也没有料到,最后脱口而出的竟是"我是季向葵的朋友"。 季向葵这种校花级的人物,应该是年级里任何人都认识的吧。恨自己不能摆脱她而存在。 那边沉默了两秒,才开口说:"哦,是顾旻吧?" 他说,是顾旻吧? 手突然吃不住力,手机掉了下去,翻盖在坠地的瞬间合上,"啪"的一声。电话挂断了。 就像顾旻在林森视野不及的时间和空间里得知了他的手机号一样,林森在顾旻同样不曾知晓的时间和地点记住了她的名字。 无尽的黑暗里,什么被种在了空气里,又像藤蔓一样迅速地生长起来,把自己安全地缠绕。 顾旻用手捂住脸,冰凉的什么从指缝里流出来,像突然挣脱了束缚似的肆虐。喉咙里再也压制不住哽咽:"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死。" 【伍】名字 一半真实一半虚幻的梦境,顾旻费了好大劲才把那真与假的临界点找准。 男生站在三楼朝下面喊道:"柳溪川学姐,学姐!" 正在教学楼间的天井里准备往寝室走去的学姐朝上仰起头,神色迷茫地转了半圈,终于在男生挥手叫到"这里这里"的巨大动作幅度中准确定了位。 "拜托让新旬学长等下给我个电话,我是手机号是13817717xxx。" "等一下,"学姐在包里翻了翻掏出手机,"再报一遍。" "13817717xxx" 这些都是发生在两年前的现实。但接下去…… 男生停了半天,等到学姐重复一遍挥手道别后,脸缓慢地转向远处同样拿着手机记下号码的顾旻。目光停在她脸上没有移开,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让顾旻收回手机的手僵在了半空。 他张了张口。 现实中这样的距离应该是听不见的,可顾旻却清晰地捕捉到那响在耳畔的声音:"你会打给我的吧?"周身涌上一阵带着刺痛感的燥热,仿佛被揭穿了什么似的,于是,吓醒了。 那不是真的。 事后回忆起电话事件,太唐突。顾旻想,毕业前应该再见他一次解释解释。没想到再次的见面更加唐突更加意外地发生,比计划中更快。 周五放学,顾旻和往常一样在教室里复习到天黑,顺着学校临近篮球场的一排铁栏杆往车站走,远远望见黑暗中有什么拧成了不寻常的形状。大概是在黑暗中呆久习惯了,顾旻一点害怕的心理都没有,只是靠近了栏杆,贴着墙面走近。 近了才明白,是两个男生在打架。 从急促的呼吸和"噗嗤噗嗤"的拳脚声中,顾旻一下就悟了出来。这天没有月亮,借着十分微薄的星光,分辨出面朝这边的那个并不是自己学校的男生,穿的校服,虽然也是白衬衫,但看上去就是挺别扭。而背向自己的这个,应该才是阳明的学生。 "别打了。"本想喝一声,话到嘴边又退缩成好言相劝,没有任何力度,所以也不会有任何作用吧。听没听见都不一定,顾旻感到自己有点螳臂当车的可笑。 可是面向自己的男生却停下了动作,抬头看过来。一定是自己的脸因为方向的缘故驻留了更多的星光,男生突然后退两步,转身跑了,在民生路和灵山路交界的路口拐向一边消失了。"啪哒啪哒"的脚步声回荡在整条空旷的街道上。 莫名其妙啊。顾旻意识到那大概是什么认识自己的人。初中同学吗?怕自己看清他的样子所以逃走了?虽然打架不是什么光荣事,但对于男生来说也不至于羞愧到落荒而逃的地步啊? 还觉得有蹊跷,正琢磨着,却被一旁靠在栏杆上喘气的男生叫住:"顾旻?" "哈?"吓了一跳,仔细看才认出,是林森。 在走廊,在操场,在教室门口,在办公室里,或者,在高考的考场。顾旻设想过无数与林森再见面的场合,却唯独没预料到这一种。 "还好你家近啊,要不然我还真得把你扔在马路上。"顾旻端来热水拧了把毛巾。 男生笑起来,"你忍心?"因为牵动了伤口,话说完抽了口冷气。 "被打成这样还贫嘴。别动了。"擦下的血迹在水里一圈圈淡去。 "我也打他了!" 女生一时还没反应过来男生话语里何故冒出那么多愤慨,过了半晌才明白,想笑,嗔怪着:"打人是什么好事啊?学生会主席还打架,什么榜样?" "是他先莫名其妙冲出来动手的。" "欸?不知道原因?" "认都不认识。" "……你也真倒霉。"伤口处理得差不多,女生端着盛满淡红色液体的脸盆站起来,"一个人住?" "家太远了,高三跑来跑去不方便,所以在附近租了房子。" 女生想不到接什么话,停着愣了好一会儿,才说着"你也很不容易"转身去了厨房。 男生站起来靠在厨房门边,想找出什么论据来证明自己自立能力强,一个人一点问题也没有,但看看四下到处散落着衣物的客厅终觉得底气不足没话了。 女生把水倒了盆洗干净,再转过头来,"你饿不饿?" "没什么吃的。" 打开冰箱,果然。 "要不然就下点面条吧。你该不会讨厌吃面吧?" "啊。不会不会。我这种人最好打发。"男生连忙摆了摆手。 趁着女生忙着煮面,男生一瘸一拐缓慢地挪动,在客厅里转了两圈,把所有衣服卷起来塞进了衣橱里。看得见的地方都迅速整洁起来。等到女生端着面条出来,还愣了一下,"动作挺利索啊。" 男生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拖开饭桌边的椅子把女生让过去。 "前几天是你打电话给我?"男生在她对面坐下,边吃着面条边问道。 "嗯。" "有事吗?什么也没说就挂了?" "……"女生不知该怎么回答,隔了五六秒才说,"也没什么事。想找人帮忙,后来觉得和你也不是很熟就算了。" "干吗那么想?以后有事你尽管说啊。"男生咽了口汤急急地说。很孩子气。 "……好。" 林森没问顾旻是怎么知道他电话的,所以顾旻也没问林森是什么时候知道她名字的。 但两个人没什么交集,话题转来转去,好像很容易穷尽的样子。 林森问:"你是冥王星的冥?" "啊?"女生用筷子夹起面条的手停住了。 "不是吗?我一直以为是啊。" 顾旻释怀地笑起来,"不是,是前鼻音,旻天的旻。" 见男生还是一副不明白的表情,料想他大概只是理科强。想用筷子蘸着面汤写,却突然又打消了这种念头。 女生摊开男生的手,在他手心里一笔一划地写下。 竖。横折。横。横。点。横。撇。捺。 八画。 "旻。旻天的旻。" 【陆】行星 "哈,原来是这样。因为冥字很少用,所以我还猜是不是你的守护星是冥王星才这么叫。" 过去好多日子了,林森的话却总还在心里绕。顾旻忽然对那颗星星产生了一些好奇,决定中午吃完饭去图书馆查查看。 "公转轨道:离太阳平均距离5,913,520,000千米(39.5天文单位)。" 那么远。 "直径:2274千米。" 那么小。 怎么觉得和自己有点相像? "这颗行星得到这个名字(而不采纳其他的建议)是由于他离太阳太远以致于一直沉默在无尽的黑暗之中。" 无尽的黑暗。 "冥王星是一颗很特殊的行星。它与海王星的轨道有部分重叠。" 有部分重叠。 "九大行星中离太阳最远、质量最小的要算冥王星了。它在远离太阳59亿千米的寒冷阴暗的太空中蹒跚前行,这情形和罗马神话中住在阴森森的地下宫殿里的冥王普鲁托非常相似。" 在寒冷阴暗的太空中蹒跚前行。 顾旻突然感到连呼吸都急促起来,血液像是凝固,手脚冰凉。自从上次和林森见面就没有再听见过的可怕声音在脑海中一次次倒带—— 顾旻,你也很孤单吧? 我也是这样孤单—— 顾旻,你也很想被人喜欢吧? 我也从没有被人喜欢—— 顾旻,你也很想摆脱她吧? 我也很想摆脱和海王星重叠的那段轨道—— 顾旻,你也不想有一天这样默默无闻地死去吧? 我也同你一样,想快乐而坚定地活着,永远永远不要死去。 ……—— 顾旻,我是冥王星,我是和你命运相似的冥王星,我在对你说话啊。 觉察到接近了真相的顾旻艰难地抑制住悲伤挪向窗边,天空碧蓝无云。那颗星星,即使在晚上也看不见,白天又怎会有半分踪影? 但是,即使看不见。 顾旻仍可以用心感觉到,在广袤的太阳系中,有一颗很小很小的行星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一刻不停地悲伤旋转,它的命运和自己相连。 午后人烟稀少的图书馆里,管理员阿姨似乎听见了某些异样的声响,进到里间时才看见,有个规规矩矩穿着校服的女学生正蹲在地上掩面而泣。 无数小尘埃形成通路在书架边飞扬,阳光在她的周围画着圈。 她说着旁人无法理解的言语—— 冥王星,我听见了。我听见了你的声音。 【柒】天文 高考完毕业旅行的清晨,顾旻急急忙忙地拖着行李奔进学校,却发现自己班级的大巴已经开走了。傻傻地在校门边呆立了一会儿,听见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抬起头,看到林森挥着手一路"顾旻顾旻"地喊过来。 "干吗站在这里?" "他们已经走了,"顾旻苦笑着耸耸肩,"我在我们班就是这种不上车也没人发现的人。" 男生的表情却一下严肃起来,"别笑。"拉过女生的行李,"上我们班的车吧。" "不用了。不用了。"这么一来,顾旻反而慌张了。 两个人执拗了半天,林森想想顾旻也不是开朗到可以和别班同学打成一片的女生,勉强不得。 他想了一会儿说:"你等我一下。" 顾旻站在原地茫然地目送他走到七班的车边说了些什么又走回来。 "走吧。"男生重新提过女生的行李。 "去哪儿?" "到学生会办公室把行李放下再说。" "欸?" 树荫下男生侧过头来冲顾旻笑了笑,"我跟他们说我也不去了。" "那怎么行?" "那怎么不行?" 正绕着,七班的大巴"突突突"地驶过身边,车上的男生女生们不整齐地"嘘"起来。某个看上去和林森关系很不错的男生探出头来叫道:"重色轻友啊你小子!"目光转向顾旻后又补充了一句,"眼光还不错啊。" "要你管!"林森笑着反驳回去。站在一旁的女生却红了脸。等到所有的噪音都安静下来,看见他转过头对自己说:"走吧。"无限温柔的声音,快要沉溺其中爬不出来。 "林森。" "嗯?"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吧?" "嗯,怎么会忘记哦。我那时候真傻啊,晚上做值日的时候错跑到楼下你们班的教室去拖地。" "哪里是拖地,只不过胡乱弄了两下,连灯都懒得开。" 男生不好意思地笑起来,"是嘛,我急着回寝室睡觉哩。倒是你,怎么坐在教室里连灯都不开,也不吭声。" "我吭声啦。" "是啊,等到我把地都拖完了才冷冷地来了句:同学,这不是你们班教室。可真吓得我魂飞魄散啊。" 顾旻笑着,肩膀剧烈地耸动,笑着笑着,眼睛里就湿了一片。 林森永远也不会知道的是,那个夜晚吓得自己魂飞魄散的女生已经整整三个月都没有说过一句话。把自己默默地封闭在无尽的黑暗里,呆滞地坐着,什么也不要看见,什么也不想听见。却在男生冒冒失失冲进教室的瞬间,视野里拓出了一小块沾染着银色月光的空间。 那是顾旻的世界里,唯一的光线。 林森问:"你最后志愿填的是什么专业?" "天文系。" "天文?"任何一个正常的都市女生都不会做出的选择。有点让人大跌眼镜,"为什么啊?" "不为什么,只想用望远镜去看看它。" "谁?" "一个总是和我说话的朋友。" 冥王星。 在肉眼看不见的地方默默运行的小行星,我想用望远镜看看它的模样。 尽管这决定被无数人嘲笑,甚至连老师都说"以你的成绩想考南大是很危险的啊",自己还是坚持了下来。 "呐,林森,你会记得我的吧?" "嗯?干吗这么问?" "我没有报上海的学校,以后可能见不到了。" "咦?我也没有啊。我报的是南大。" 心猛然漏跳一拍,"是、是吗?" 仰起脸去看林森的顾旻,突然有种身在童话的错觉。男生墨色的头发有点挡眼睛,眉宇间一点少年独有的凛冽,轮廓分明的脸,再退后一些,颀长瘦削的身材。眼里快要盛不下。 是自己的世界里,唯一的光线。 那光线在耳边缠绕,轻柔地结成茧,声音贮藏心间成为永恒的化石:"即使离得远,也会记得。一直一直地,记得。" 【捌】再见 2007年8月24日。阳明中学建校十周年。 即将升入高二的男生顾鸢混在人群里忙着张罗校庆。数不清的校友从门口涌进来,大多还都是年轻稚气的脸。 "前辈,签个到吧。" 一本签到本送到林森面前,使他不得不松开季向葵的手拿起笔,写下工整的"06级林森南京大学"的字迹。把本子递给身边的季向葵后,转头恰遇上小学弟欲言又止的脸。 "怎么了?" "学长是去年毕业的四班的学生吗?" "不是啊,"好脾气的男生用手指指埋头签字的季向葵,"她才是。怎么,你见过我吗?" "不不不,那大概是我搞错了。我是在堂姐那里见过这个名字,应该不是你啦。" "在哪里?" "堂姐写在一张公交预售票的背面。我还曾经嘲笑她是不是暗恋的男生的名字哩。" "你的堂姐叫?" "叫顾旻。那……是你吗?" "哦。"男生沉吟半晌,"可能是我。顾旻最后考去哪里了?" "考上了南京大学天文系。" "呀,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 "应该的啦。她从去年……哦,就是去年的今天开始患上了奇怪的耳鸣病症,所以一直在休学中。" "耳鸣?难怪也一直没和我联系啊。"签好名的季向葵将手中的纸笔还给顾鸢,脸上甚至还有几分不屑,"她这个人啊,以前是神经病,现在是耳鸣,反正是和怪病耗上了。" 两个男生的眉头同时蹙了一下。 "这样啊……待会儿结束后我和向葵去看看她吧。"林森接过话茬打破僵局。 "……不用了,"顾鸢脸色有些不快,"两个月前,她因为那个病,彻底听不见了。所以,伯父送她去美国医治了。" 在我们看不见听不见的地方,我宁愿相信你一个人幸福地生活着,不再是那个坐在黑暗中一声不吭的女生,那个被同班同学堵在走廊上欺负的女生,那个在自己家煮面告诉自己她的名字的女生。 而同样,我也祈祷你不要看见听见那些残忍的真相。这世界里的每个人都在幸福地生活着,没有一个需要你想念你,只有在偶尔的会面中提及你,叫顾旻的姐姐或者叫顾旻的昔日同窗,也就这样隔岸观火地谈论着你的病情一笑而过。 我宁可你永远不要回来。 可是其实,去年今日,去学校拿毕业照的顾旻已经触摸到这场残忍幻觉的落幕。 因为全年级站在一起拍照,大家在操场上站成半圆形,然后等待看上去技术含量很高的相机转上半圈,光线扫过自己的眼。顾旻正忙着在人群里寻找林森的身影,想急着告诉他自己已经拿到南大天文系的录取通知书了。因此错过了看向镜头的最佳时机。 而最终在那张全年级的毕业照上,顾旻失魂落魄地发现,自己看着林森那边的同时,林森在往季向葵所在的另一边张望,一样地错过了看向镜头的时机。真正的记忆像潮水般破了决口朝自己涌来,那个夜晚和林森扭打在一起的并不是顾旻的初中同学小学同学,而是与顾旻见过几面的季向葵在圣华中学的男朋友。真相原来是这样的啊。 也是在那天晚上,从新闻里得知了消息:根据2006年8月24日国际天文学联合会大会的决议,冥王星被视为是太阳系的"矮行星",不再被视为行星。从此它将失去名字,定义小行星,序列号为134340。 以为是自己在这个世界唯一的微薄的光线,却在朝自己奔来的途中突然折转了方向,朝着永远不再相遇的轨迹疾驰而去。 又或者,从一开始就不是朝自己而来,只是我会错了意。 你很快就会把我忘记。你很快就把我忘记了。 从那天起,顾旻就永远地被散不尽的耳鸣淹没了。那种近似绝望的声音贯穿在女生活着的每一天里,无论什么方法都不能治愈。只有自己知道,那是哪里传来的悲伤的声音—— 【玖】冥王星—— 你记起了吗?曾经有一颗行星因为弱小得看不见而被踢出了九大行星—— 那颗灰色的小星球至今还在某个被人遗忘的角落默默地旋转着—— 看不见呢。可是我却听得见—— 宇宙中传来的哭泣经久不息。 《再见,冥王星》 第一话 星之声 『壹』 在遇见你之前,我一直以为【爱】是等同于【奇迹】的词。 天空蓝得发虚。闭上眼就是一片海。 潮汐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奔涌而来。海平面往下数英尺、数十英尺、数百英尺,黑暗越来越浓烈,密不透光的含混世界,一切喧嚣终于消融在平静里。 睁眼后横亘在课桌上的光的通路,悬浮的尘埃缓慢漂移。每一次呼吸都是叹息。 "这么简单的问题都答不出来,上课就知道睡觉,你到底要不要学了?" 呼吸。 "上次小测的考卷为什么不叫家长签名?不签名可以,你考过平均分哪!" 呼吸。 "你说话啊!哑了啊?下课到我办公室来一下听到没?" 呼吸。 "你不说话是吧?你出去。现在就去外面站着去!" 所有同学都回过头,教室里安静得可怕。 单影面无表情地转过身,径直往后门的方向走去,校裙却意外被课桌下面的钉子钩住。感觉到阻力的女生并没有停下来或者放慢脚步。尖锐的铁钉扯断布料发出怪异的撕裂声。桌子被拖出一段距离,最后,失去重心轰然倒地。 拉住门把手的瞬间,单影朝讲台瞥了一眼。被气得肚子鼓动起伏的老师像只青蛙。 嗒——嗒—— 女生短小鞋跟敲击地面的声音消失在虚掩的门外。 就只有这种程度而已吗? 单影忍不住想笑。 明明骂人的是他,却委屈恼怒到这地步。翻来覆去都是那么几句,听得耳朵生茧,最后总是抱着眼不见为净的心理逃避。 数学老师,脾气很差。 外套口袋里手机短促地震动了两下。单影顺势倚靠在草坪的斜坡上掏出手机打开新讯息。 来自:韩迦绫 从今天开始我要和顾鸢一起回家,你自己一个人走吧。 单影从头顶茂密的树叶缝隙间看来回游弋的铅云,过了约有十分钟,才在屏幕上拼出"好"按下发送键。 又高又帅又学业优的男生,顾鸢,在这所坟场一样荒芜的市重点中学珍稀得像熊猫,想来自己也没有理由不喜欢。 女朋友换来换去,先是夏秋,现在又是韩迦绫,都是年级里一等一的美女加才女。 如果把现在心里这种苦涩感的由来归咎于失恋,那简直自不量力到可笑。 虽然高二刚开始调换了座位,顾鸢目前就坐在和自己相隔一条走廊的地方。但是从来没有说过话,单影敢肯定自己在对方眼里就是个透明人。即使他正在和自己唯一的朋友韩迦绫交往,交谈的局面也从未被打开。 本来就没什么交集,再加上自从进入秋天,男生就开始变得很少露面,常常毫无理由地翘课,好几天都看不到一眼。这种熟识程度的前提下,他和女友关系怎样更进一步发展又关自己什么事呢。 原本不该属于这里、不开朗、不快乐、不阳光、不温暖的独立个体,被迫出现在这个与自己毫无交集的世界里,然后理所应当地得到被每个人无视或嫌弃的结局。 说到底,这个学校里的任何一个人都和单影无关。 成绩差这类事,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吧。 以自己的水平本来就只有考普通高中的能力,可是爸妈却执拗地相信她只是中考意外失利,非要花五万块钱把女儿硬塞进市重点来垫底。 他们现在也可以自欺欺人地对饭局上的朋友骄傲地说:"我们家单影在阳明中学念高中啊。" 那么两年后呢?又要用多少钱把女儿塞进哪个大学? 单影有时想,他们真是一对无聊的父母。但是转念想,这样也没什么不好,未来不用自己操心,飘到哪儿算哪儿。 不过,偏偏这种除了钱什么都不懂付出的父母,还对儿女有无以复加的期望值。 这几天放学后特别留心,才发现根本没有火烧云之类的美丽景象出现。 公交车堵在杨高路口,整个车厢里充斥着人的汗酸味。烦恼透顶的当下,好像谁拉灭了白炽灯,"啪"的一声,光源就干脆地消失了。 "吃饭的时候发什么呆啦!"妈妈敲着瓷碗边沿把单影的魂揪回来。 随着光源的消失,日光下那仅有的一点云淡风清也被云层埋葬了。 再没有躺在草地上看见的澄澈天空。 或者光线在水泥地面描画出的疏浅树影。 一下子被打回原形,跌进喧嚣嘈杂的噪音筒里,四周都被堵了出路。 "像你这样磨磨蹭蹭浪费时间怎么可能有好成绩?好久都没听你说有考试了,最近没有吗?" 单影咬着筷子摇头。 "反正期中考试你也就考成那样,我以后都不想去开家长会了,开什么开?去了就是被老师骂!你没自尊心不要紧,别连累我一起丢脸。全班总共54个人你考45名。你这样下去怎么办啊你?你自己都不紧张的啊?……"喋喋不休起来。 女生不做声,埋头往嘴里扒白饭。 说到最激动时,妈妈直接伸过手来戳她太阳穴,"你听到没有?唉哟,真是气死人,跟你说话像对墙哈气一样!" "听到了。"女生闷声答,还是不抬头。 爸爸把碗一扔,"烦死了,每天都唠叨这些,养个小孩这么烦人还不如掐死重生。" 妈妈立刻调转火力点,"要生你自己去生!每天就知道出去应酬喝酒,你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几天在家里,你什么时候管过小孩啊?还嫌我烦?" "我不出去赚钱谁来养你们?好笑了,就像你管了她好多一样?我还不知道你?你每天少打两个小时麻将她也不会这么差!" "噢!好的就没功劳,她读书差就全怪我?她爹没死好吧!" …… 没有休止的,噪音。 单影把头搁在座椅靠背上仰起脸盯着天花板,纯然一色的白,有个不和谐的黑点。单影从初二开始就有两百度近视,但是父母不知道,从来也没给她配过眼镜,以致朦朦胧胧懵懵懂懂地生活至今,很少体会到不便。 单影眯起眼,看不清黑点是什么。客厅的电视突然从连续剧对白变成了广告声,女生正襟危坐,用手按掉电脑屏幕按钮的同时用脚在桌下关掉了音箱开关。 过了大概半分钟,妈妈果然推门进来,搁下装着热牛奶的玻璃杯,不想走得太急,在单影身后又晃了晃,欲盖弥彰地从书架上随便抽了本书带上门出去了。 天知道她已经多少年没看过书。也只有在爸爸偶尔回家的日子她才会老老实实守着电视而与麻将绝缘。 音箱里重新流泻出缓慢的弦音。 单影再仰头看,天花板上的黑点已经不见了。 很快,身边出现了一只扰人的蛾子,绕着桌角椅子腿转了好几圈,又继续亢奋地在房间里画着各种线条舞来舞去。 单影观察了它一会儿,抓起桌上的玻璃杯一口气把牛奶灌下肚去,等飞蛾玩够了停在桌面上,女生瞅准时机把空杯子反扣下去。 飞蛾受惊,腾空而起。 女生把腿蜷起来,抱着膝,一动不动地看着它四处碰壁。 外面也是冰冷的天地冰冷的空气,让你在这里避一避。 让你停息。 『贰』 心理课上,老师做了个小统计,请上高中以来对父母说过"我爱你"的同学举手。 单影坐在最后排,看得清晰,零零星星几只手举起来,受到意味不明的嘲笑后又忸怩着放了下去。 下课前老师布置作业,请记录当天对几个人说过"我爱你",得到"我也爱你"的回答又有几个。 整个班级蓄起揶揄的坏笑,等老师一走出教室就沸腾起来。 半空到处悬浮着"我爱你"的声音。 心理老师会想到么?自己莫名热血的提议看似很温情,其实给校风制造了负面影响。 果然体育课自由活动时,几个女生聚在一起激动地瞎起劲。 "怎么办怎么办?今天一定要借机告白。" "你那也太快了吧!不是昨天才跟他说上话么?" "谁啊谁啊?" "六班的,尹铭翔。" "哪个啊?我又没背过六班花名册。" "就是那个老爸是xx滨江花园开发商的帅哥呀!" 躺在后面草丛里的单影突然坐了起来,面朝这边的一个女生明显有一个"吓了一跳"的身体起伏,须臾后拍着胸喘气道:"喂,你别老是像鬼一样出没好吧?吓死活人。" 一圈女生都往这个方向看来,发现是单影时脸上立即一致换出鄙夷神色。互相拉扯着,"好了啦,我们去那边说,不能站在这种晦气女人的气场范围里。" "走了走了,喂喂,去那边啦。" 走出一段距离,还是能听见她们的某些交谈声零散地跳进耳廓。 "我知道了,可是他不是有女朋友么?" "哈啊?怎么会?" "我这段时间总是看见他和夏秋出双入对啊。" "啊——怎么能这样啊!呜——我破碎的少女心。" "也不用太失望啦,出双入对又不代表在交往,你想想,对方是夏秋欸。" 不明白。非常非常的不明白。 明明认识的是同一个人,看到的东西却完全不一样,因此而被标上完全不同的属性。 女生们口中那个"老爸是xx滨江花园开发商的帅哥"其实是单影初中的同班同学。虽然高中分在两个班生疏了,但在心里总还是会有些词汇用来做他名字前的定语。 瘦高的。皮肤黑的。眼神精明的。发蜡不嫌多的。以前是不良帮派小头目但现在不太清楚是不是还在混的。 而同样是花钱进来,为什么自己这么悲惨而他却如鱼得水的原因,现在才开始有点明白,原来大家是这样下定义的—— 一个是房地产巨头家的贵公子。 一个是晦气女人。 同样是花钱进校,节衣缩食省出来的五万块钱和挥金如土洒出来的截然不同。 那么因何而爱呢?究竟是因为他是尹铭翔还是因为他是贵公子? "我爱你",原来是包含多种可能性的一句话。 篮球场方向传来一阵欢呼,单影略微扬起脸望过去。 大概是刚进了球,夏秋正先后和两个男生击掌庆贺。 学校里受欢迎的女生有两种,一种是夏秋这样长得漂亮又有几分男孩气的天然美女,每天穿着宽大的运动装校服跑来跑去,却遮不住漫溢而出的校花气质。 另一种是韩迦绫那样很会打扮的类型。把校裙裁得短到稍不小心就会走光,不厌其烦地在头发上加各种水晶或卡通头饰,又描眼影又打腮红,眼线就更是女王级的。炫耀家境的细节从不忽略,去便利店买冷饮,钱包掏出来摇一摇,看见的就会被lv的大标晃了眼。随时随地拿起高档手机举成45度角自拍,连团员证上都被换成非主流大眼娃娃照。 "看什么看?去,帮我买瓶茉莉清茶。"韩迦绫注意到单影的观察目光,转头迎过来指使道。 单影撑着地站起来,拍拍身上残留的碎草屑。 "你有钱吧?"韩迦绫追问一句。 单影的目光停留在她身上两秒,没答话,垂下眼睑往便利店方向走去。 背后飘来一句:"最讨厌这副死人样!大脑不行也就算了,连神经也不管管好!" 【唯一】的朋友 对她说不出【我爱你】 为什么这个世界上会有这么多恶毒的人存在呢? 她们感到幸福么? 她们可以幸福。她们深爱特定的某些人,并被特定的人深爱。 不过她们也许也有她们的悲哀。 在这充满粉红气氛的一天,韩迦绫是绝对想对顾鸢再多做一次告白也绝对想听到回答的。可是单影猜想她可能不能如愿。 因为截止到这天,顾鸢已经在单影望天的草坪上方的观礼台背面坐了四天,完全没在教室现过身。 当然,以单影的性格绝不可能上去搭讪。 整个视界被浓密的枝叶包裹起来,构成了静谧的狭小空间。女生和男生在这里沉默着耗尽时光,天色暗下去后各自回家。 "我要和顾鸢一起回家"的谎言,单影从不拆穿。虚荣是一种病症,韩迦绫患上了,根除不了。她喜欢沐浴在众人钦羡的目光里,所以必须时刻装作幸福,即使实际上有点辛苦。 "喂。" 单影听见短促的声音从上方落下来,并不意外地抬起头,男生逆着光,看不清表情,树影罩在脸上,让人忽然想伸手进去探一探温度。 女生安静地看着他,任凭倾泻而下的日光把自己的脸孔一寸一寸完全打亮。 男生也没有下文,只是一扬手,抛下一样东西。女生条件反射地接住,手心中央,是一小块巧克力。 眉形稍微改变些弧度,女生有点诧异。 "给你的。" 下课铃骤然响起,没有心理准备的单影惊得手一抖。男生已经利落地拎起书包从台阶上跳下来转身离开了。 单影也抓起躺在一旁的书包,跟在后面,走出好长一段,终于还是停住。 "谢谢你。" 微弱得几乎无法捕捉的声音在秋天傍晚燥热的空气中逐渐洇开。顾鸢没有回头。 晚饭爸爸又没回来吃。妈妈照例在电视机和饭桌之间往返跑,"靠!什么狗屁股票!又跌了!大盘跌它也跌,大盘涨它还瞎跌,真不要脸!" 不是对自己说话,单影还是伸过头往电视里瞥了两眼,虽然看不大清楚,但是绿绿的一片非常明显。 "你看什么看?赶快吃,吃了写作业去。等下我出门会带钥匙,你写完作业自己睡觉。" 单影点点头,突然,伸出去拈菜的筷子停滞在了半空,又缩了回来。 "妈,我……" 电视里传来股评专家拿腔拿调的声音:"我认为呢……" 妈妈的注意力完全移开。 "……走势上看,该股在连续反弹后回落整理,近日在30日均线处获得支撑,表现明显强于大盘,后市有望再次挑战前期高点,可以积极关注。" 喜形于色的脸终于转回来,"怎么,你刚说什么?你什么?" "没事。我吃好了。" 女生顺势搁下了碗筷,进了书房。 书桌边缘,昨天用玻璃杯扣住的飞蛾早已经死掉了。 『叁』 别提【我爱你】那种奢侈的话,连【谢谢你】我都是第一次找到机会说。 可即使说出来,又【有谁在乎呢】? 课代表再一次"忘了"收单影的作业。 "不好意思啊,你自己跑一趟吧。"脸上没有半分歉意。 女生什么也没说出了教室。去办公室途经训导处,听见里面正谈及自己熟悉的人,不自觉停了下来。 训导主任的声音:"确定是顾鸢么?" "就是顾鸢!" 单影朝里面偷瞄,果然是昨天放学时被顾鸢打成猪头样的同年级男生。 就在巧克力事件发生之后,紧接着突然发生的第二个事件。 经过贴着历届校友毕业照的公告栏。学校十年校庆的余热尚未退尽,他们的音容笑貌也还暴露在空气中,没有被收藏进资料馆。 夕阳的光随风在面前穿梭,来来回回。 顾鸢脚步放慢,从很远开始目光就没有离开其中的一张照片。 不是错觉,单影有些犹豫是跟着他停下还是超过他。 右边楼梯上走下一对男生和女生,一看便知道是情侣关系。似乎在讨论学校的灵异事件,男的越说越起劲。 "真的吗,学校以前是坟墓?" "对啊,据说每一届都会出现一个其实是游魂的女生,她们统一的特征是都怕光。" "啊!好吓人。骗人的吧。" "怎么会骗你。不信你看这个女的,"走过公告栏的男生停下来,手指向玻璃移上去,顾鸢在一旁屏住呼吸,"就连闪光灯都怕,照片上都是模糊的。" 手攥成拳。 看见女生被吓得"呀"一声用手捂住脸,男生得意地拍拍她的肩准备继续往校门方向去,却突然被人拎起了领口。 "你再说一遍。" 顾鸢这张脸,在学校任谁都熟悉,男生的脸上晃过一丝仓皇,但很快为了在女友面前维持形象变得镇定起来,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想要推开顾鸢的手,继续说道:"干嘛啊?我只不过说这个女的……" 话未说完,拳头猛地像暴风雨一样不由分说地砸下来,身边的女生起初被吓得发不出任何声音,脸色苍白地看见自己的男友被打翻在地毫无招架之力。 女生愣过之后连忙上前尝试拉架,但却是徒劳。 单影则面无表情地站在两米开外,看那个平时虽然冷淡却品行优良的男生像发了疯,一句话不说地拳打脚踢。 晚风牵起放学路上女生们校服的裙摆。 光线攀附着公告栏的玻璃游弋,一点点温暖的颜色镀上铝合金的银边。玻璃的后面,写着"阳明中学2003届全年级集体照"的那张照片,有一个女生只留下含混的侧脸。 看不清容貌,带着无比虚无的雾气,存在着。 仿佛不曾存在。 天渐渐变暗,空荡无人的校园里亮起暖黄的路灯,顾鸢沿着墙朝自行车棚走去,手攥成拳一路从凹凸不平的墙面摩擦过去,血迹在墙面上形成一道斑驳的轨迹。 等觉察到异样停住脚步回过头,身后的女生也在原地站定了。 没长开的模样,小娃娃脸,矮瘦身材,棕色头发又软又长,眼睑总是半垂,好像什么也不在乎什么也无法伤害,看向哪里,哪里就跟着一起霜冻起来。柔和的灯光洒在脸上,也没能给表情描上任何温暖色彩。 穿着再普通不过的裙装校服,比任何繁密的、甜腻的、精心装饰的形象都要好看,像自然光下用dv摄成的一段失色的映画,孤单又压抑,让人心崩陷一块。 怔住的男生在微咸的水域中看见回忆。 应该就是这样吧。 你,应该也是这样的吧。 停留在全年级毕业照上的你的侧影,敏感和纤弱,在散漫疏离的焦距前洇开,变成薄得透明的—— 虚幻存在。 顾鸢固然一贯品学兼优,单影觉得他打架的动作却并不像花拳绣腿的人,比起尹铭翔那群整天招摇过市的暴走少年有过之无不及。 也许,任何人都具有不为人知的阴暗面。 没必要好奇。只一声不吭地跟了他一路,目睹他种种奇怪的自虐行为,然后在校门口处,背道而行。 公认的好学生很快被喊到了训导处。男生进门前看见单影,也没反应,像从空气面前走了进去。 "叫你父母来!怎么养出你这样的小孩?"对方的家长不依不饶。 "这个,"训导主任面露难色,"他的情况有点特殊,他父母是外交官。" "外交官?外交官就了不起啦?外交官的儿子就可以随便打人啦?" 单影从窗缝里看见顾鸢抬起头,眼睛里充满了鄙夷之色。 训导主任搓了搓手,解释道:"呃——这个外交官呢,就是常年在国外工作,叫不来的。" 对方家长愣了一下,气不打一处出,拉了把椅子索性坐了下来,拍着训导处的桌子叫道:"反正,我们不管什么人的儿子,打了人就要赔钱!至少也要拿出一千块医疗费来!还有精神损失费!还有……" 见对方有点耍无赖的态度,训导主任皱了皱眉,刚想开口,"啪"的一声,一叠红色的人民币摔在面前。 顾鸢将空的钱包塞进制服上衣的口袋里,冷淡地说道:"这里有五千块,你们拿了走人。" 局面瞬间升级到这种程度倒是大大出人意料。 被打男生的父母立刻把钱收进了口袋,一面说着"这还差不多",一面扬长而去。 "顾鸢,你怎么回事?"实在与往日所了解的得意门生太判若两人,训导主任终于忍不住开口。 顾鸢头侧向窗外,看了一眼露出半截脑袋的单影。 "你为什么打他?"觉得事情不应该就这样结束,像顾鸢这样的学生怎么可能无缘无故出手打人?对方一定做了什么让人忍无可忍的事—— 为什么? "因为……"顾鸢把脸转向屋内。 训导主任在等着答案。 "我心情不好。" 在阳明中学,把人打成猪头然后丢下一个"我心情不好"的理由,把目瞪口呆的训导主任一个人晾在办公室——这种事也只有顾鸢敢做吧。 看到训导主任的表情,单影感到大快人心。 男生倒并不以为然,情绪有点低落地往教室走去。 站在教学楼转角处,单影踌躇片刻,朝操场观礼台的方向转了弯。可是不一会儿,身后就有男生的脚步逐渐迫近。 女生停住,男生没放慢速度从她身旁径直走过。擦肩的一瞬,男生的脸上好像还有种叫做"笑"的表情。 不知道是否是错觉。 即使在同一座城市、同一所学校、同一个班级,甚至是相隔不到一米的相邻座位,也依然会有这样的情况存在—— 我们,不是生活在一个世界。 顾鸢,提到这个名字,在别人脑海里便只剩下唯一的一个定语——完美。 而单影则是线段的另一端。 如果一开始便背道而驰,沿着光线朝两个不同的方向奔跑,怎么还可能会有交集? 『肆』 人们说,名字是最短的咒语。 所以,单影的问题并不仅仅开始于进错学校走错路线,从最早最早的起点就充满不祥之兆。 单影。无论谁第一次念的时候都会把姓认成孤单的单而不会选择正确的"shan"音。孤单的影子。 据说是十几年前一个闷热夏天,老旧的电风扇吹翻字典得来的名字。 单影认为比较有意思的名字还有"夏秋"。非常顺其自然的感觉,夏天过去秋天来临,名如其人,清新感浑然天成。 至于顾鸢。单影特地去翻了字典,知道"鸢"是老鹰的一种,难怪他无论怎样低调沉默都敛不去眼神里的锐气与锋芒。 体育课时两人一组做柔韧训练,韩迦绫绕开她平时一贯相处的小团体走向单影。 "从今天起放学后就要分层补课了。所以你替我去打工。"韩迦绫把单影的胳膊拧得反转过来,背靠背坐在地上拉伸。 "我也要补课。" "c层么?得了吧!你连主课都学不会还补课!"女生不屑地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冷笑。 单影答不上话。 "好了,大家去器材室领器械自由活动。"老师一边击掌一边在远处喊道。 韩迦绫站起来拍拍运动裤屁股后面的灰尘,"六点。别迟到了。地点你知道的。" 几个等在体育馆门口的女生发出闹哄哄的声音:"迦绫你真是每次都滥好心!" "干吗跟那种白痴一组?" "唉你们也知道的呀,我就是看不得单影一个人孤零零怪可怜的。"韩迦绫说着还微笑着回望一眼仍坐在地上的单影。 "可怜之人必有可嫌之处啊……" 以前家里曾养过一些乌龟,起初它们自由自在地生活在新环境里,可是渐渐的,数量越来越少,乌龟们一只只死去,只留下空壳。 当乌龟只剩下最后两只时,我给他们换了新的水新的草,放置了充沛的饲料在食物槽,隔着玻璃对它们说:"一定要相依为命好好活着啊。" 可是最后,我亲眼看见,一只乌龟咬死了另一只把它吞进肚子里。 空空的壳腾空飘向水面,转眼又沉了下去,再没浮起来。 "不看天的时候,你都在纸上写什么?" 顾鸢淡薄的声音从头顶落下来。单影没抬头,写完了最后一句话。 "写信。" 男生没再问,看着女生把这几天写满的数张信纸摞在一起,揉成团,过了半晌又展开,对半撕开,再揉成团,然后下意识地抓抓脑袋。 什么东西从天而降,单影没看清也没接住,一小块,直接掉进草丛里。 女生抬头看看男生,还是像平常一样的凉薄表情。再低头翻开草丛,透明打火机的机身折射着太阳的光泽。 被焚烧的信纸化成烟,扶摇直上,飘向了无穷远的天空尽头。 单影仰面躺下,盯着天空看了许久许久,有一点高兴。 时光缓流。 路过补课分层公告栏的时候,单影先停下来,从后找起,很快找到自己的名字。 单影。后面跟了一串—— 数学[c]英语[c]物理[c]化学[c]语文[a] 虽然以a收尾,但在这所理科见长的学校里怎么看怎么像是嘲讽。 再找顾鸢,或者说根本不用找,每次都在顶头第三行。 顾鸢数学[a]英语[a]物理[a]化学[a]语文[a] "还没找到?"顾鸢折回来站在女生身后。 单影摇摇头,"不是。"好像也没有解释发呆的具体原因的打算,直接转身回教室。 男生翘课也不比自己少,成绩照样好得吓人。 女生走出很远忽然在楼梯口重新停下,"智商真是个很玄的东西。" 顾鸢在旁边扬了扬眉毛,"才不是。我每天晚上回家都开夜车。" 单影惊讶地转过头朝向男生,"骗人。"才发现对方的脸上有发笑的预兆。 一伙男生抱着篮球从楼上冲下来,其中一个把单影撞倒在地。肇事者回头看了眼女生,不怎么负责任地扔下一句"sorry"就继续追赶大部队去了。 顾鸢走近一点,撑着楼梯扶手微俯下身问半天没爬起来的女生:"受伤了么?" "没事。"女生站起来摇头。 从顾鸢这种居高临下的角度只能看到女生隔着校裙揉了揉膝盖。 快走到班级门口的时候,顾鸢才注意到一直跟在自己身后的脚步声消失了。 男生顺着来路折返回去找,一直走到女生刚才被撞的楼梯口,还是连半个人影都没见着。 心里稍微有点慌。远远望见保健室的门牌,才疑惑地朝那边走去。 果然,单影正坐在病床边缘,膝盖处刚敷上纱布。 见顾鸢推门进来,女生说道:"你先回去好了。" 顾鸢没理她,环顾一下四周,旁边的架子上放着一些沾了血迹的棉纱。目光再转回去,女生正靠着墙壁慢吞吞地穿鞋,头上粘了一团不知哪来的白色绒球,给人很滑稽的感觉。 感觉到来自顾鸢那个方向持久并且有不同温度的目光,单影抬起头来补充一句:"你走吧,我不要紧。" 男生歪歪头走回女生面前,手从裤子口袋里抽出,摘掉了她头顶那朵滑稽的棉花。 保健室被秋季下午暖洋洋的日光泡涨,白色的墙壁泛出温和的淡黄色泽,保健室老师在外间打电话讨论商场降价的声音逐渐消散。 任何无聊的噪音,都再听不见。 任何喧嚣的场面,都再看不见。 奇怪的情绪在心里蔓延,无法沉重得坠落,也无法轻盈到高飞,一切都恰到好,停在了暧昧的关口。 时间凝滞了,无声的风在屋里穿梭。 女生视线有些恍惚,抬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看见少年从自己头顶取下的一团绒球,正不知该作出何种反应。 光线切下来,少年的半张脸隐没在阴影里含混起来,另一半轮廓则被镀上了耀眼的金边,头稍微抬起一点,沉稳的眼神从覆眼的额发下以一个小角度转出来,柔软温暖。 那个笑容,无论从哪个角度而言都是亦正亦邪。 我看见你从门边走向我,把手从口袋里抽出,笑着摘下我头顶的一朵棉花。所有的光线聚焦在你的脸上。 然后,我听见了那个温和得让人心痛的声音:"可是,我要紧的。" 顾鸢朝单影伸出手,把她从床的边缘扶了起来。 a与c的分离—— 怎么还可能会有【交集】? 『伍』 年幼时一个夏天的晚上,单影搬了一脸盆水坐在露台上念念有词。 爸爸走来好奇地问:"你在干吗?" "我在说服星星们和我做朋友。"小单影一脸神圣。 盛满水的脸盆中,倒映出星空的全貌,美得像钻石。 爸爸笑着转过头对房间里的妈妈说:"你来看,这小孩是傻了吧?说要和星星成朋友。" 从那以后,我非常讨厌被人问"为什么"、"怎么啦"、"在干吗"。 如果他们听到答案后能够不把我当成【傻瓜】,那么他们应该也能在发问之前就【理解】一切。 "喂。今天替我做值日啊,我要和顾鸢一起回家。" 放学后教室里只剩下两个人时,韩迦绫走到后边来拍拍单影的课桌。 女生抬起头,正分析她的话是真是伪,顾鸢已经出现在前门口敲了敲门。看来这次是真的。 韩迦绫装可爱连蹦带跳地跑向顾鸢。 男生无意一瞥,看见黑板右下角值日生一栏写着韩迦绫的名字,指着对女生说:"这……" "没关系。"韩迦绫回过头朝向单影,双手作揖用与两分钟前截然不同的温柔语气,"小影,那就拜托你啦。" 为什么顾鸢会和韩迦绫这样的女生交往呢? 世界上那么多让人无法理解的事,这只是其中不太起眼的一小桩。 春节期间,某地开展赈灾福利彩票销售有奖活动,号码从00001到99999,购买时揭号兑奖,若规定:从个位数起,第一、三、五位是不同的奇数,第二、四、六位均为偶数时为中奖号码,则中奖面约为?(精确到0.01%) 眼前的数学题是更让人无法理解但偏偏又很重要的存在。 计算中奖的概率有什么用呢?幸运指数一点一点不为人知地累积,达到某个界限,忽然爆发出来,就能成功遇见奇迹。 但是,那些应该都是和单影无关的东西。 从来就没有什么幸运可言,就连卫生例行检查时没带餐巾纸想蒙混过关都从未得逞过。 用数字解释这个世界,单影做不到,并觉得没有必要。 "啪"的一声,一叠考卷的重量加在头顶,单影脑袋往下一低,再抬头时见补习课的老师从身边走了过去,"发什么呆,做这么慢。" 单影猜想他心里应该也是一肚子委屈。 被分来教最差的班级,可不就是最弱的老师么? 教室上方的白炽灯因为电压不稳闪了两下,一泄气,居然烧了保险,整个视界骤然漆黑。 无论学生和老师都兴奋地往外涌出去。 单影停下笔,坐在黑暗里,再没了动作。 "c层么?得了吧!你连主课都学不会还补课!" 又想起白天时韩迦绫的嘲笑。 她总是用命令或者嘲讽的口吻对单影说话,不过,如果有第三者在场,她会装出温柔怜悯的腔调。 无论谁说起单影的不好,她都会稍稍替她说两句好话来反驳,但绝不是出于真心。 韩迦绫知道,偶尔说说单影的优点并不会抬高这"晦气女"的地位,只会奠定自己的胜利,同时让大家认为自己是个善良女生,她用这一招不但得到女生们拥戴而且哄得男生们神魂颠倒公认她简直是维纳斯的化身。屡试不爽。 单影一切都心知肚明,可却不怎么讨厌韩迦绫,相反,倒还是有点感激。 单影对于光彩照人的男生女生向来有种敬畏,如果韩迦绫真的不仅漂亮而且有涵养,不仅优雅而且发自内心的善良,那只会让单影越发感到自己的渺小卑微因此对她敬而远之,就像人们出于本能避开闪电这类耀眼却可怕的东西。但事实上现在单影知道她的善和美是假的,是装出来的,这让待在她耀眼光环边的单影反而坦然得毫无拘束。 更何况,看那些嘲笑鄙视自己的人被韩迦绫耍得团团转,不也是件快乐的事么? 拜韩迦绫所赐,单影还常常成为"热门话题"。不管怎么说,在单影看来,被人敌视都比被人遗忘要好得多。 怀着这种稍带感激的心情回想她说过的话,有时也觉得有道理。连主课都学不会还补什么课呢? 单影从黑暗里朝混乱的走廊望了望,收拾书包出了教室。 韩迦绫打工的地方是一个三层的咖啡店,一楼是卖书和海外舶来品的场所,三楼是露台。 店员都很好,所以当单影贸然出现代替韩迦绫工作并且迟到近一个小时,她们也友善地立刻接纳了她。 七点之后,店里忽然人声嘈杂起来,单影的工作很简单,就是从二楼把咖啡饮料送到三楼顾客桌上,做同样工作的还有另外两个女生,所以虽然顾客多,却毫不觉得忙碌。那两个女生听起来是一个高中的,还有可能是同班同学,一边送着饮料一边讨论学校的八卦。 店长是个二十多岁的女孩,瘦瘦小小很机灵,和单影差不多高,不同于单影的是她有特别好听的声音,并且总是显得很高兴,话语像蜜糖,甜甜的,稠稠的,听见的人都会沾上一点高兴的情绪。 单影点单时,有时被客人善意地问道:"新来的么?"正犹豫不知该怎么回答,店长就会及时出现,说着:"啊,你来啦?还点和上次一样的么?"或者,"好久没见你了,考试顺利通过了么?" 单影很惊奇她的记忆力能够那么好。但更惊奇的是,每天做重复的工作,为什么那么快乐呢? 与此同时,觉得自己好像也有点高兴起来了。 所有不快乐的细节都被抛在脑后。 这是个有魔力的地方。 像反扣下来罩住自己的玻璃杯,四周还残留着牛奶的香甜气息,甜美得让人快要落下泪来。 我的世界太冷涩。 不想四处碰壁,只想在这里避一避。 不想回去。 『陆』 "单影,你过来一下,"店长朝神游的女生招招手,递给她一小杯咖啡,"这杯espresso送到楼上小座位吧。谢谢。" 女生用托盘接过来,颤颤巍巍不太熟练地上了三楼。站在露台中央才反应过来自己没搞清"小座位"是什么。 单影在座位间的空地杵了一会儿。张了张嘴,以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问了声:"谁点的espresso?"转瞬就被各种喧嚣声湮没,自然没有人响应。 女生没办法,只好故意经过一些看上去比较小的桌子,心想着如果有客人点了单应该会注意到自己。但转了半天还是没有把咖啡顺利送到目的地。 比起在人群中大声说话,还不如麻烦点下楼去问清楚再送上来。单影很快被自己的胆怯打败,正想转身往楼梯走。 突然,被侧后方伸出的一只手拉住胳膊。单影一惊,差点没稳住手里的托盘,回过头。 男生另一只手随意地搁在膝盖上,而腿略微抬高支在天台的栏杆上。靠近天台边缘的一侧脸被暖暖的街灯打亮,而另一侧隐没在阴影里。等女生的眼睛习惯了这种光亮与阴影的反差,才看见他的睫毛轻微地眨,眼神里有不同的温度。 那么鲜明,只要一眼就知道是谁的存在。 以至于只看了一眼就再也无法忘记,像葬身海底的巨大沉船,无论海水怎样侵蚀,无论时光怎样流逝,也无法摇撼半点的存在。 不由分说地,沉了下去。 顾鸢拉住单影的手臂,却没想好合适的开场白,两个人僵持了好一会儿。 男生所在的位置是离露台边缘最近的一个隐秘座位,身后一堵白色墙壁将喧闹隔绝了大半。离栏杆也就一尺多的距离,只能并排坐下两个人,不仔细查找根本发现不了,但视野却无比开阔。 单影反应过来,这就是所谓的"小座位"。 男生手上的力度稍微加大一点。单影把咖啡放在他右边的墙墩上,抱着托盘在左边与他并排坐。 空气清新。 面前几乎没有高楼,地铁线到此处已经走上地面。整条线路灯火通明贯穿于视野的两侧尽头,向无穷远处延伸下去。站台的顶棚是波浪形的曲面,像在黑色大海里涌起的沉静却庞大的波澜。 地铁线与自己所处的楼房之间有宽阔的马路平行,深绿色的行道树在夜色中只剩下恍惚的影子,有些局部被灯光照亮,形成碧绿的荧光小圆斑。放眼望去,所有的树都遗失了原本鲜明的形状,只留绿的特质,那种绿沁人心脾。 更远一些的地方,同样是平行的,横亘着铁路。这是个道口,被地铁遮挡住了,但是每隔一段时间就能听见"行人车辆请注意,火车就要来了"的广播和叮叮当当的警报声。 如果正巧赶上警报声和地铁穿行引起的呼啸声重合,能感受到清凉的席卷而来的强大气流。 头顶是无限广阔的深蓝色天空。 看不见任何云朵,星辰以微弱的光芒证明自己的存在。将浑然如玉的夜空分割的是离铁轨还有一段距离的建筑工地里吊车的长手臂。两幢小高层已经初具规模,夜间按规定停下施工,两只铁质长臂安静地张开在了夜空中。 让人看了也想跟随着飞起来。 单影几乎要忘记自己的存在的时候,耳畔响起男生清晰的声音。 "你相信星星能说话么?" 那一瞬间,女生突然忘了该怎么去呼吸。 空气被搅起漩涡,用强大的力量将人拉扯去记忆中的时空。 单影感到自己好像回到了许多许多年前那个夏天的夜晚。爸爸和妈妈在身后把自己的执念当作可笑的事情。自己怅然若失地望着脸盆里被搅乱的星影,第一次感觉到翻天覆地的孤独。 什么东西在当时碎成残象,单影找不到线索,可是她知道得很清楚,那些碎片现在重新构成了新的形状。 生命中缺失的一些什么,隐隐约约地吻合了上来。 女生怔怔地望着侧面的男生,半张开口,却发现自己已经没有办法发出任何声音,有什么哽在了喉咙里。 男生没有看她,目光依旧停留在夜空中,兀自说下去:"有个……朋友,告诉过我她一直能听见冥王星的说话声。以前我是不信的。可是……最近突然很好奇。你和她非常相像,所以我想你大概也能听见。" 顾鸢停顿住,转过头看向单影,"你能帮我听听看么?" 几秒的沉默后,单影点点头,闭上了眼睛。 一点点微薄的凉意,从地表渗出,转瞬就漫过了脚踝。像平静海面被清风吹皱。刻骨铭心的某种情绪跟随血液流向全身。 脚下的地面也轻微地颤抖起来。 整个世界再没有一片弦音,蓄势等待着一个声响。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穿越了很漫长遥远的时空,却依旧清晰。 像嘤嘤哭泣。 女生睁开眼睛后注意到对方的期待目光依旧停留在自己身上。男生甚至抬了抬眉毛。 冷清的光线有节律地斜切过来,在碰到男生的那一瞬似乎就化掉了。明明是常人的体温,却不知怎么把光线都能溶化,然后像是给自己的轮廓镶了一圈毛绒绒的边。 单影整理了一下心绪,尽量用正常的语气一字一顿地转告顾鸢:"它说——你。也。很。孤。单。吧?" 安静了亿万年的宇宙里传来的声音—— 你也很孤单吧? 单影目光里的顾鸢忽然愣住,声音低沉地喃喃道:"原来……原来如此。"继而将头别向右侧,沉静许久,才重又用已经哽咽的声音对单影说,"我也谢谢你。" 单影微怔两秒,迅速把脸转向左边,快要控制不住眼眶里温热的液体,最后只能仰起头看向夜空。 记下你说过几次【我爱你】,又得到过几个【我也爱你】的回答。 别提【我爱你】那种奢侈的话,连【谢谢你】我都是第一次找到机会说。可又【有谁在乎呢】?—— 我也谢谢你。 第二话 视星等柒 『壹』 单影环顾四周。到处是坑坑洼洼的、不再能喷发的火山,满目疮痍。 脚下好像有一股强大的引力,将所有的光与尘埃呈漩涡状吸附向地心,黄沙漫舞,尘暴肆虐。 这里没有任何生命迹象,虽然地表稀松显出曾经爆发过洪水的河床的痕迹,但水早已经不知去向。皮肤像地面一样龟裂开,因为空气中没有水分子。 空气中似乎连氧气都少得可怜,二氧化碳不断下沉,温度逐渐升高。 快要窒息。 想张开翅膀飞走却连风都静默,不知道该怎么坚持下去。 唯一的希望是头顶星空。 数千亿颗恒星密集地聚在一起,放射出庞大而璀璨的光芒,最接近的部分连绵成辉煌的星团和美丽的星云。 无数种颜色的光辉朝自己奔涌而来,均匀地铺满整个天空。 这是怎样壮观的景象,以至于每次从恐惧和震撼中醒来后,单影望着空白的天花板,脑海里的那片旖旎绚烂还久久无法散尽。 我从不怀疑,按他们的标准,我是这个世界上最【糟糕】最【可恶】最【不可救药】的女生。 所以,他们把我遗弃在荒芜成【沙漠】的世界里。对此我只能默默去习惯。 下午第一节是英语课。老师前一天布置了回家背课文让家长签字的作业。课前突然开始追究,板着脸让没有签字的学生自己主动站起来。 单影小学时就已经学会模仿家长签字,但问题是连这项作业都彻底忘了。 零零星星,有几个老实学生站了起来。 老师扫视一眼,厉声说道:"我知道你们还有人没站起来,自己主动一点,别到时候被我抓到啊!" 单影有点慌乱,可还是坐在位置上没动。 料想老师最看重时间,不舍得浪费时间在一个一个检查上,只是虚张声势把胆小的"犯案者"吓出来自首。 抱着侥幸心理,单影悄悄和讲台上的人僵持不下,像一场赌局,可是单影不善于看人脸色,下错了赌注。 这位40多岁的女老师显然醉翁之意不在酒,正处于情绪狂躁的阶段,进教室前就完全没心思上课,眼下是借题发挥想找几个人出来发泄。 教室里有根无形的弦,在女老师的怒视下逐渐绷紧。 "好吧。"老师把教案往讲桌上一扔,走下讲台,"全部把签名的那一页翻开摊在桌上。" 弦"啪"一声断了。 单影脸色瞬间惨白。 因为数学成绩总是差得垫底,很难不引起老师反感。那反感逐渐从单方的嫌弃升级成双方的敌对,再也没有转圜余地。 其实单影也不想这样。 其他功课差归差,但每次考试还有几个完全不学习的男生排在后面,单影想尽办法隐藏自己,在课上努力把头埋得很低,虔诚祈祷老师不要注意到自己。 一旦引起了他们的注意,那一切就会往最坏的方向发展。 单影并不希望所有老师都看轻自己放弃自己。 单影从笔袋里取出水笔,将手藏在待查的书页间,封面盖在上方掩饰,想偷偷补上伪造签名。 女生紧张地瞄了一眼正在检查第一组的老师,确认她身后没长眼睛,刚想下笔却还是不放心。 对教室里每个人都不放心。 明明大部分人的注意力都被老师吸引了,但却总觉得还有人在看自己。单影犹豫地四下看,扫视的目光突然在侧前方不远处韩迦绫的脸上停下,定格住了。 绝对是在看自己。 韩迦绫用手撑着座椅往教室后方回过身,明显在用幸灾乐祸的眼神望着单影,那样一张意味不明的笑脸致使单影无法再自如控制自己藏在书页间拿笔的手。 单影相信如果自己继续按设想的那样伪造签名,韩迦绫一定会变着法儿当众揭穿自己,她有办法,并且还能在众人面前装出一副"身为朋友我都是为你好"的痛心疾首的表情。 踌躇片刻,没觉察老师已经走到身边了。 单影恍惚中下意识让开一点距离,女老师自己动手强行翻开书页,继而不耐烦地敲敲桌子,"站起来。" 没有半点意外神色,有那么一瞬间单影甚至怀疑她搞的这一切——恐吓加排查——都是故意针对自己的,毕竟,没有第二个人被她逮到。 先前没签名主动站起来的学生已经在排查开始时被允许坐下,单影孤零零地站在自己座位边,一下也不敢抬头。 这下是真的所有目光都定格在自己身上了。女生羞赧得面红耳赤。 和以前单纯的成绩差不同,不诚实是严重几十倍的罪名,在单影心里是这样认为的。仅仅因为成绩差被赶出教室还不怎么值得羞愧,但现在的感觉却像被当场捉住的小偷。 老师回到讲台上,折腾半天只抓住一个不老实的学生,心里也被怨气堵着,瞥了眼低着头的单影,"刚才怎么不站起来?" 单影不是故意顽抗,只不过实在找不到借口。她用力绞着手指,答不上话。这情形摆在气不打一处出的更年期老师面前,沉默也扭曲成无声的抵抗。 "你说啊。怎么不说了?说不出了吧!没什么好说的,放学后你给我留下来,别回家了。等你家长找到学校来我亲自问一下他们为什么不签字。" 单影感到泪水在眼眶里快要控不住,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这个时候,大家一定都在看笑话,至少韩迦绫一定是。绝不能哭。 女生私底下在和软弱的自己咬牙切齿地比着拔河,表面上依旧是石化了一般低着头一动不动一语不发。 老师数落了好一阵,兴许也终于感到自说自话的独角戏挺没意思,又或者在列数罪状时体悟到这个女生的不可救药,最后厌烦地挥挥手,"你坐下去吧……" 虽然很小声,可单影还是听见了紧随其后的半句"看了就烦"。清晰又刺耳。 单影坐下的瞬间忽然注意到身旁顾鸢的空位,心绪顿时安定了一些。 『贰』 虽然已经相隔了好几天,单影还是会时不时想起那晚和顾鸢坐在与世隔绝的小空间里听星星声音那件事。 这件事也许对某些人而言无足轻重不值一提,没有任何可令人兴奋或欣喜或感兴趣的要素,然而,对单影来说并不是可以轻描淡写一笑而过的存在。 单调而消沉的生活陡然出现了一个转折。 浅层面看起来,这是单影第一次发现自己也能给人以帮助。自己向来才学不精能力弱,还有许多肮脏的坏毛病,从不是上帝眷顾的人,可居然也能听见"我也谢谢你"这种温柔的答话。想起来就使人激动得心酸。 更深层次的内心,抽出一根细长的丝线,线的另一头系着那个叫顾鸢的少年。 当自己对顾鸢说"我也很孤单"的时候,单影被男生脸上的表情怔住了。 单影不能理解,为什么一个家世良好、学业优秀、人缘不错的男生也会流露出这样一种发自内心最深处的悲伤神色。单影认为这种神色摆在自己脸上顺理成章,而摆在顾鸢脸上非常非常不协调。 单影多少能够猜测到一点,顾鸢一定经历了一些事,导致他现在突然主动从优等生的躯壳里挣脱出来,他从早到晚地翘课,他坐在高高的观礼台边缘看书或者听mp3,他跑来和自己呼吸同样冰冷潮湿的树荫下的空气。可是,这些都只不过是暂时的。 就像耶稣从马厩里降临人世,最后还是要回到天上。 一旦他摆脱了某些事的困扰,他还是要变回那个所有人熟悉的顾鸢。 他在课堂上用两个简单步骤解决老师算了整整一黑板的问题。他在运动会时为班级争得不下十分,他眉毛改变一点弧度、瞳孔转开一个角度就能让女生们花痴得方寸大乱。 不过单影,并不在方寸大乱的群体里。 明明才只有十七岁,可是单影却时常感到自己像老年人一样对一切感到郁悒和麻木。对少女们原本该热衷的东西缺乏兴趣。 许多许多日子,排着队来到自己面前,它们每一个都与另一个长得一模一样,没有什么值得眷恋怀念。 甚至连死亡也一样平淡,无非是穿过了一条条冗长的甬道后被一扇墙壁堵住了去路,可如果仔细观察就能发现墙上还是有门的。 最后每个人都要面对这么一面斑驳的墙,也必然千篇一律会伸手去推那长满锈迹的门。 人世间的事情大抵如此,能有什么乐趣? 可是不知为什么,现在正处于沮丧期的顾鸢,突然让看淡一切的单影牵肠挂肚起来。 单影莫名地希望他能对自己有个好看法。 自己最窘迫最羞耻的场面,顾鸢正好不在,不管事后会不会有人多管闲事把这当作个笑料转告他,但至少在眼下,单影因为他的不知情而松了口气。 世界上能够令我开心的事情非常少。 可那些伤感的事物对我却有着常人无法理解的【引力】。 顾鸢伤感的面孔在时间流逝的作用下被压制成一幅半透明的画,又轻又薄地掩在单影脑海里。 当她背着沉重的书包穿过秋天早晨的浓密大雾,一步步走向她不喜欢的学校,这幅画就浮到眼前来。 当她背着更沉重的书包穿过寒冷夜里稀疏的汽车灯光,一步步走向她不喜欢的家,这幅画又浮到眼前来。 当她坐在教室里,在某堂课上出神,被倏忽擦过窗棂的白鸽或窗外静止的树杈移开了目光,这幅画必然还会浮到眼前来。 那之后的好几天,每次在咖啡店打工,单影都特别留意天台上那个特殊的座位,有时恍恍惚惚好像看见男生又坐在那里,可揉揉眼睛他又不在。 这些天连星星也消失了,月亮又大又圆,月光荧亮冰凉。 失去了维系那张伤感面孔的一切线索,单影有点不安,可转念一想,自己正身在顾鸢的教室,周围是顾鸢的同学,讲台上是顾鸢的老师,到处都是因着各种原因爱他的人。有什么可不安的呢? 一想到这里,单影又开始因着顾鸢在意更多的东西,在意更多人对自己的看法。正因为在意太多人的看法,才会感到又羞又窘,想刨个不透风的洞穴钻进去,再也不要出来。 单影盯着空白的书页边缘,突然冒出一个念头。 如果在后面一篇课文上伪造好签名,去跟老师说"其实背了书,只是妈妈签错了地方",那么这难关不就顺利渡过了么? 还有一次机会。 女生光想着就激动起来。刚才的羞怯一扫而光。 下课铃一响,就紧随老师跑向走廊对她按计划好的解释了一番。 老师用怀疑的眼光看了她片刻,深吸了一口气,"好吧,我去看看。" 单影这才想起自己太激动居然跑出来之前忘了在书页上签好"已背"二字。是坚信老师听完后不会继续查证,还是计划着等她在走廊上被别的同学问会儿问题自己才回座位签字?无论从哪一方面都说不通。让她懊恼得想揪自己头发。 结果自不用说,老师翻过空白的书页连问了两遍:"在哪里?签在哪里了?" 单影硬着头皮接过书来回翻,一边喃喃自语:"咦?到哪儿去了?刚才明明还看到。"有几个好事的同学已经被吸引得聚拢过来。这一次比上一次更无地自容,单影在心里暗骂自己蠢,连这么简单的坏事都做砸。 老师很快没了耐心,用恶狠狠的眼神横了她一眼,咬牙切齿道:"最恨你这种撒谎的学生!"边说边抬手用力戳了下女生的太阳穴,临走还强调一遍,"放学后到办公室来啊,听见没?" 接下去的两节课,单影还是觉得所有人都在看着自己,所有人都在议论自己。 单影没有听课,而是摘下手表,一直把右手搭在左手手腕上,生怕自己的脉搏什么时候会突然停掉。 就连呼吸这样平时不需要留意的自主动作,都变得好像需要刻意维持,用力地…… 呼气—— 吸气—— 再来一下。 呼气—— 吸气—— 如果不努力地控制身体来维持这种动作…… 走了神,喏—— 这一次呼吸就停掉了。 很艰难。 放学铃响遍校园之后,单影机械地把课本往书包里塞,同时还在默数着自己呼吸的次数。 "喂。" 女生听见小声叫唤,好像是针对自己,于是抬起头,目光迎上韩迦绫化着烟熏妆的熊猫眼。 "你留下来?那我还是先走了。晚上别忘了去咖啡馆打工。" 单影点点头。 也许是自己太可悲了,就连韩迦绫都把一贯的命令式口吻改成了征询式口吻,当然她从本意上来说还是没想等自己回答。 韩迦绫走出教室后,单影在原地发了一会儿呆,最后背上书包绕开英语办公室所在的方位,径直走出了校门。 『叁』 回家的路上,下起了阵雨。 整个天空被黑云压着,密不透光。听见很近的上空滚过两声雷,雨水就毫不留情地瓢泼下来。 单影没带伞,就近钻进路边一家甜品店,要了杯奶茶等雨停。 透过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往外看,雨水像雾霭,笼罩在视界里,所有的景物都变得朦胧缥缈,散着一层清冷的磷光。路上的行人,撑着雨伞的那些多半走得很慢,像是游荡的幽灵。而匆忙掠过眼前的一些骑车人,虽然保持着如同上了发条般的紧张,但机械重复的动作还是反映出他们头脑的真空。 下雨的天气,让人心情压抑。可对于目前的单影而言,倒是奇迹般地使之前因自取其辱造成的不安洇开变淡了。 店里散着糖精的香甜气息,一些带着同样气息的记忆被从大脑皮层深处扯出来。 上小学时,单影对英语科就毫无兴趣。本身就是个没有半点语言天赋的人,这么认为并不是出于单纯的自暴自弃心理,有事实为证。 单影从小生在上海,十七年内,最远只到过朱家角周庄之类的周边小镇。父母都是土生土长的上海人。可单影却一句上海话都说不好。 听都听得懂,但轮到自己开口,就变成四不像的腔调,惹人嘲笑。 初中班级里49个学生,只有单影因为偶尔冒出半吊子的本地话被同学嘲笑。另外48人,尤其是女生们,全都能把本地话说得字正腔圆,还有温柔动听的语调,软软绵绵,听起来心就酥了。直到带户口本到学校报名参加中考时才有好事者翻遍全班户口本发现,全班只有单影一个人祖籍和出生地都是上海,其余同学基本上祖籍全是浙江江苏。 由此,单影想,自己不是英美人,也没去过西方国家,学好英语更没可能。于是那时的英语课总是埋头睡觉。 有一天,英语课是那天最后一节课,单影竟没听见下课铃声,等醒过来天都黑了,教室里亮着惨白的白炽灯光。 空荡的空间里只剩下自己和坐在前排批作业的英语老师。女生顿时被吓出一身冷汗。正考虑是该趁她没发现之前偷偷从后门溜掉还是去前面自首,无意中发出的细微声响已经使那个年轻的女老师回过头来了。 那一瞬间,单影怔住。老师脸上浅浅的宽容微笑让女生有点困惑。 "晚上一直用功到很晚吧?" 分明是躲在被窝里看漫画看到很晚。女生红了脸。这老师刚大学毕业,显然还不了解学生的劣根性。 老师收拾起作业,走到单影身边放下两页纸,"这是今天这节课的教案,你回家看看,如果有不懂的可以来问我。天不早了,看着是快要下雨了,赶紧回家吧。" 女生低头看着放在自己课桌上的教案,无论中文还是英文都字迹工整,写错的地方居然还用修正液。心脏的某个角落忽地暖热起来。 单影找不到合适的回答,只拼命点头。把书包收拾好走出后门时,听见正在锁前门的老师叫自己的名字。 原先单影以为,自己这样成绩中不溜的学生,老师是记不得名字的。 女生愣在门边,听老师温柔的声音像丝线一样绵延过来,带着微薄的暖意,"好学生要严格要求自己哦。" 好学生? 单影看不出自己哪点像好学生。可既然老师都这么说,那就一定是了。 后来在中考中,英语是单影唯一一门上100分的科目,满分120,单影得了117,单影妈妈为此骄傲了很长一段时间,"我家单影别的不行,可英语就是有天赋!将来是一定要出国留学的。" 天赋是从小学到初二始终徘徊在及格线边缘而却在初三一年突然一跃到平均分115的水平么? 单影妈妈到底没明白什么叫天赋。 明明是美好的回忆,却让人忍不住落下泪来。 单影拽着校服袖口拼命擦眼睛,落地窗外的世界依然是模糊的。 如出一辙的下着雨的傍晚,空中铅灰色的厚重的云不断滚着边,不时有闪电,突如其来的光线强而有力地打在脸上,所有人的脸色都惨白一瞬。雨水像是从一个筛子里被不断泼洒下来,被阴冷的风一会儿扯向这边,一会儿扯向那边。 单影不是不记得,当年的自己是怎样欣喜若狂地迎着雨水一路奔跑回家,到家时运动鞋整个儿湿透了。只是今昔对比太明显,让人不忍回忆,让人不刻意去回忆却依然心痛到底。 眼泪根本就止不住。 其实我不明白,为什么这个世界上,恶毒的人总要多过善良的人。 他们不是不知道,自己的一句话可以【改变别人的一生】。只要一句宽容的鼓励,一切都会变好,可他们绝不给予。 哪怕给予了之后他们自己什么也不会失去。他们就是【吝啬】。 自己成绩虽烂,但考个二类本科的师范学校还是绰绰有余,若将来真成了老师,也难保不把今天的怨恨发泄到学生头上。 这么想着,就稍微能够释怀了。 单影抽抽鼻子。 雨还没停,女生被旁边一桌的对话分散了注意。 『肆』 "……你今天和四班的韩迦绫怎么会打起来啊?"男生的声音。 听见熟悉的名字,单影警觉起来,通过玻璃窗的折射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坐在旁边那桌的人变成了同校同学。并且两个都是自己认识的人。 尹铭翔和夏秋。可能真的像传闻中那样,在交往吧。 不过这不是问题的关键。 和韩迦绫打架?回想起来,难怪今天的韩迦绫气势大减,像只斗败了的公鸡,说话有气无力,使单影误以为是温柔,还有点不习惯。追溯回去,在英语课上"朝向自己幸灾乐祸的笑容"太古怪,倒不如说是连她自己都没察觉,不经意流露出来的苦笑。 原来韩迦绫少有的烦恼是因夏秋而起的,再稍作联想,最终肯定还是和顾鸢有关。 尹铭翔和夏秋并排背对着穿同种校服的单影,所以暂时还无所顾忌地继续聊天。 "不是什么大事。她自己和顾鸢相处不好,疑神疑鬼把责任全推给我。故意来找茬的。"夏秋的语气听起来挺轻松,好像并不受此困扰。 男生沉默半晌才重新开口:"那么你对顾鸢还有感觉么?" 接下去又是好一阵沉默。 "没有……"夏秋的声音有点低沉,但很快又恢复平时的洒脱,"怎么可能啊?那种花心的男生我才不在乎呢。看清他真面目后再陷在里面和白痴有什么两样!" "……我听见了。" "嗯?" "从你和韩迦绫一开始发生争执我就听见了。对不起。" "……" "她说当初绝情的人是你,伤害顾鸢那么深,现在有什么资格回头。夏秋……" "……" "……其实提出分手的人是你而不是顾鸢吧?" 夏秋没吭声。从反射的影像中看不出神情,单影倒真有点吃惊。全校都知道,顾鸢为了韩迦绫甩了夏秋。男生为自己的"陈世美行径"受了好一阵谴责。 本来单影一向对同学的情感纠葛没丝毫兴趣,但是眼下这桩的几位主角是自己在这所学校里认识的为数不多的几个人,全齐了。 "因为有其他喜欢的人所以和顾鸢分手?"尹铭翔追问一句。 "没有。"夏秋这次的回答倒是干脆利落,"买单。我要回家了。" 单影听见她衣料摩擦的声音,不用看也知道她跳下高脚椅动身要走。可这声音立刻就消失了。 "夏秋,说清楚吧。你不可能一直瞒着所有人。如果你还把我当朋友……" 这么听起来,似乎没在交往。 "和你有什么关系!朋友间相互干涉也有个尺度!"女生的声音里有明显的怒气。单影侧过头看看玻璃窗,原来是尹铭翔强行拉住了她。 "不错!朋友间相互干涉是该有个尺度!可是夏秋,你把我当成什么?"男生也拔高了音调。 矛盾升级?单影懒得再管什么玻璃不玻璃折射不折射,和店里大多数顾客一样直接扭头看向争执的男生女生,反正此时两人都处于暴走阶段,完全对周边世界失去知觉。 "你眼里从来都只有顾鸢,你有没有发现我也一直在你身边!你有没有想过我也是个人也有自己的感情有自己的感觉有自己的想法!不是为了和你做什么可笑的朋友才出现在你的世界里!" 夏秋被男生暴怒的气势吓呆了,任他把手放在自己耳畔抱住自己的脑袋,他语气中的怒气消散而悲伤翻上来,"夏秋,世界上不是只有顾鸢一个男生。不管什么原因,既然决定和他分手就该尊重自己的选择,走出来。虽然我承认无论哪方面我都比不上他,可是请你也看着我,也看一看我吧……" 夏秋这才明白过来对方的愤怒点到底在什么地方,看见她一瞬间恍然大悟的神色变化,单影料想她大概之前没想到尹铭翔会喜欢自己吧。 本来是男女主角表明心迹从友情升级到恋情的好戏码,可女生接下去的做法实在让观众被雷击中。 夏秋叹了口气,推开尹铭翔的手,"没有你,也没有顾鸢。我的眼里不会再有任何人,不是你们的错,是我。所以,对不起,今天的事我就当作没有发生过。"说完毫不犹豫地推门出去,迎着已经变小的雨过了马路。 单影没顾得上看尹铭翔的表情,目光一直追着夏秋,看她低着头把手插进校服口袋里机械地走,渐行渐远,渐渐不见。 最后几句话,夏秋的语气冷得像冰,绝望得刺骨。让单影有点毛骨悚然。想不明白,那样开朗阳光、万事顺心的女生,哪里来的绝望。 顾鸢。韩迦绫。尹铭翔。夏秋。 以前全都是单影眼里一帆风顺无比幸福让人羡慕的人。竟然每一个实际上都是不开朗不顺心不满足不快乐的个体。 每个人都有一片黯然星空。 可这份平衡感不但没让单影高兴起来,反倒使女生的绝望咬破一个巨大的决口奔涌出来。 稀少的路人注意到,有个瘦小的女生在雨后的放学路上号啕大哭。 究竟是为别人哭还是为自己哭,大人们无法理解,连她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 满是积水的地面反射着路灯的光。 单影盯着脚下,就在半步之遥的地方有一圈大大的椭圆形的亮光,闪烁着金色,异常耀眼。 本来稍微迈一步就能抵达,可是随着自己的前进,光亮也随之向前推行,依然停留在半步之遥。 缩小步幅,光亮只移动一小步。 再跨一大步,光亮又往前移动一大步。却也没有变得更远。 永远在半步开外,无论怎么努力,注定无法接近。 『伍』 单影直到走回自家所在的小区才想起那个关键问题。 以英语老师的个性,放学后见不到人一定气得发疯,直接会把电话打到家里来告状。 嗯。避雨耽误了这么长时间,她也被困在办公室回不了家,又空闲又气恼,绝对已经打过电话了。 单影想到这里,脚步慢下来,最终在小区门口突然停住。 保安看见了她,看见她突然停住然后掉头就走。应该会觉得有点奇怪。 转身后的单影走出几步,又再度停下来。如果老师没打过告状电话,这时还不到家的话可能会引起妈妈的怀疑,事情就反而自动暴露了。 单影还是转回身重新走进小区,走着走着又慢下来。 如此,在门口徘徊了好半天,差点就惹得保安好奇地走出来盘问了。 最后,站在自己家楼下的单影抬头发现家里还没亮灯。天已经黑得彻底看不见远处建筑物的轮廓了。 爸爸又去外地了,妈妈必然不会呆在家里。这么重要的事怎么忘了。 单影感到有点庆幸,又有点难过。 掏出钥匙来开了锁。房间里没有一线灯光。 电饭锅里有缺了半边的冷饭。打开微波炉,有盘凉掉了的番茄炒蛋。 才喝了奶茶,又大哭过一顿,既没胃口也没心情吃。单影叹了口气把微波炉门重重地关上,走到电话机旁,没有未接来电,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松下来。 是什么原因使老师没打电话来呢? 没发现自己逃跑了? 还是发现了所以彻底对自己放弃了? 好像都解释不通。以她那一贯"赶尽杀绝"的个性怎么想都做不出这么仁慈这么宽宏大量的事。 虽然暂时看来是件好事,但怎样都更像是暴风雨前的宁静,让人忐忑不安。 单影心里七上八下地拖着书包走进书房开了台灯。 大约八点半钟,电话铃突然响了。单影被吓了一跳,以至于物理练习册掉到地上。女生弯下腰把书捡起来的同时,有种心脏差点从嘴里跳出去的感觉。 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手心里全是冷汗。 单影站起来凑近电话机,看清来电显示是以区号0531开头,不是本市,这才安下心来,"喂?" "怎么这么半天才接!"语气相当不耐烦。是爸爸。 "在上厕所。"撒这种谎完全不需要经大脑思考。 "你妈呢?" "在洗澡。"被教了很多次,所以撒这种谎也没有犹豫。 "我看是又出去打麻将了吧!" 被揭穿太多次,所以也没觉得有多尴尬,"你知道还问我。" "你在家干嘛?" "写作业。" "哦,那你快写吧。" 也没说"再见",电话直接被"咔嗒"一声掐断。 单影呆呆地听了两声忙音才挂上电话。 如果没有发生英语课那件事,今天应该算是千万个平淡日子中的一个。谈不上高兴与不高兴,幸运或不幸。 但这天却因为这个插曲变得整晚都心绪不宁。想写作业,可是一动笔,就不由得又想起白天的窘境。 怨不得别人,完全是作茧自缚。 单影索性把书本一推,扔下笔关了灯,回到自己房间,打开衣橱门坐进去,戴着耳机听歌。 没有关上衣橱门,只是坐在里面,衣服温暖地垫在身后,心情才平静了一些。 耳机里传来的缥缈歌声属于一个叫luna的女子。现在已经成为天后级别的歌姬,但单影听的是她学生时代出的第一张专辑里的歌。 luna有传奇的人生。暴风骤雨一样。 身为艺人却好像没有什么可以束缚她。绯闻颇多,传闻滥交,目中无人,被卷入过整容丑闻,经历过坠台、被anti-fan袭击,有段时间失踪得如同蒸发,复出后坦言可能会失明,但还将继续唱歌。是正当红的偶像,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结婚。 已经连续两年包揽全国各项女歌手大赏,达到事业巅峰,却总有上升趋势。所有人都感觉她好像才刚刚开始,身上还有无限可能性。 凭借天生的美貌和歌喉获得男粉丝的青睐,但很奇怪,她同时也被女生们像神一样崇拜。 价值观和处世方式为很多成年人所鄙夷唾弃,至少,单影的爸爸就勒令单影不准学她不准听她的歌,说她"是个垃圾"。 单影认为,luna的走红并不能被称为奇迹。 并不是所有人都有【勇气】去与这苦难丛生的世界抗争,大多数人都会【庸庸碌碌】平平安安近似麻木地度过一生。 并不是所有人都【敢爱敢恨】,敢想象用自己的力量去【改变人心与世界】。面对敌意,大多数人选择【妥协】。 所以,才会对自己无法达成的目标【顶礼膜拜】。 明知道自己不可能会有那么灿烂的人生,所以只能在别人的光辉中获得慰藉。 十七岁。 luna唱《起点》这首歌的时候也是这个年纪。这歌被收录在成为她事业起点的专辑《冥冥》里。那时候的女生,倔强地决定用歌声找到属于她的世界。 而单影,在同样的年纪,蜷缩在漆黑的衣橱里屈膝抱紧自己,寻找最后一点温暖。 刺耳的电话铃声撕破了连贯歌声,单影往衣橱里躲,用衣服把自己埋起来。任它响了十几声,没有接,也没有去看来电显示。 明天。 单影有种预感,明天,连这最后一点温暖都会消失不见。 遥远宇宙中的每颗星,都在黑暗的背景中【孤独】地旋转,它们的命运和我的【如出一辙】。看不见光也听不见声,日复一日地旋转着,一切与温暖无关。 它们中的【少数】能自己发光,有的能照亮自己,有的连别人也能一并映亮。 伊巴谷把星星的明暗程度用视星等划分,最初从明亮到可见有六个等级,最暗为六。如果视星等低于六的话,那就彻底不可能被肉眼所见了。我想,我一定是【视星等柒】。 『陆』 第二天一早,闹钟响后,单影还在床上躺了一会儿,想装病不去学校,可是过了许久也没人来理睬自己,单影罩上校服下了床,赤脚跑向爸妈房间探头望。 妈妈不在。 床铺也还和昨天一样,没有打开过。 单影洗漱完,自己用熨斗熨平校服,穿戴整齐,走到电话机旁,将最后两个区号021的未接来电记录删除。 然后,像往常一样锁好门去了学校。 英语课刚上了不到十分钟,单影就毫无意外地被点起来报一道大题的答案。结果也是单影一贯的水平,对一半错一半。 老师报完正确答案,把书往旁边一扔,抬头看向单影。 女生知道,要开始了。 "昨天叫你留下来你去哪儿了?" 女生没吭声。 "打你家电话也没人接,你成天疯疯癫癫跑哪里去了?" 单影想不出自己这么阴沉沉的一个人什么时候给她留下"成天疯疯癫癫"的印象了。料想如果自己照实回答"在家",又会被继续责问"在家为什么不接电话",再照实回答"不想接",绝对会引发核聚变。 所以干脆继续不做声。 "明天让你爸爸到学校来见我!否则你往后不要上我的课了。" 又要被一个老师赶出去么? 单影怯怯地开口:"我爸他出差……" 还没说完,话就被老师不耐烦的手势挥断,"出去出去,我不想听。撒谎精,你除了撒谎还会干什么?" 单影没再争辩,从后门走了出去。不仅没再争辩,甚至出门后还为先前那半句争辩后悔了。 单影心里乱得很,什么书什么笔什么纸都没拿,连mp3也没带出来,所以没去观礼台边的草地,只是木然地坐在教学楼门口的台阶上发了会儿呆。 不知过了多久,才响起下课铃。 单影移到旁边的树丛后避开从楼里冲出来的人群,想趁广播操时间大家都不在时去教室里拿东西。但却忘了,有好些女生都以例假为借口赖着不下楼,在走廊上闲逛。 韩迦绫一看见单影就黑着脸靠近过来,压低声音,"你昨天没去。" "对不起。"单影直视她的眼睛长吁一口气,"我忘记了,我今天会去的。" "忘记了?"韩迦绫冷笑一声,"你下次就记得了。" 单影从她面前走过时还没反应过来她这后半句话的意思。更没搞懂她撕下自己手上练习册的一页是什么初衷。 女生诧异地转过身望着说出奇怪话做出奇怪事的自己的"朋友",眼见着她的脸上变换出委屈的表情,用柔弱却很响亮的声音对自己说:"单影,我知道你一直很嫉妒我,可我也是真心想和你做朋友的。为什么要偷偷撕坏我的书……" 原本分散在走廊各处聊天的女生听见动静很快聚拢过来,有韩迦绫的死党接过撕坏的书看,跟着气得咬牙切齿,"撒谎精,看来你除了撒谎还会干蛮多不要脸的事啊!" 那"撒谎精"三个字大大刺激了单影的神经,好像什么深刻的印记被盖在了皮肤上,怎么也无法擦除了。 单影一向老实低调,从没犯过众怒,面对这种架式,忘了自己正站在楼梯的最边缘,不知所措地后退两步,忽然踩空台阶跌下去。却意外地被什么力量支撑住了。 女生找回重心,回过身看,浑身顿时长出芒刺般的慌乱感。 是顾鸢。 矛盾归矛盾,韩迦绫到底还是他女朋友。 自己的女朋友被单影这样的"恶毒女生"欺负了,他会怎么办呢。 单影呆立在楼梯上,感觉自己的血液正随时间一分一秒地流失。 上帝也好,玉皇大帝也好,无论何方神圣,谁能听见我的祈祷?谁能有办法让顾鸢不要与我为敌呢? 顾鸢瞥了眼单影。 女生并不知道,自己的五官都吓得挤到了一起,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整张脸皱皱巴巴像块抹布。 再看韩迦绫,实在让人费解她怎么有本事真的哭了出来,眼睛像自来水龙头,泪水阀门说开就开。 身旁的女伴似乎想向顾鸢义愤填膺地说明情况。 男生伸手宠溺地揉揉韩迦绫的头发,女生像得到某种鼓励似的,更哭得梨花带雨了。顾鸢好脾气地笑了笑,"别哭了,是我昨天不小心弄坏你课本的,对不起啊。" 单影和韩迦绫两个人都顿时石化。 周围的女生们也都像是原本充足气的气球突然被放了气。 韩迦绫目瞪口呆,任男生抹掉挂在自己脸上的眼泪,听他用温柔的语气对自己说:"是我不好。" 原来是"误会一场"。 不仅被众人饶恕、而且还得到韩迦绫咬牙切齿的道歉的单影还是没回教室,顺势转身下了楼梯,独自往观礼台走去。 走出很远,眼泪才无声地掉下来。 为什么你能够听见我埋在心底的哭泣声呢? 为什么你的目光能【直抵人心】,为什么你能够明白一切真相? 单影盯着树枝间游弋的云朵,不一会儿就睡着了,所以并不知道顾鸢是什么时候重新出现在观礼台上的。 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男生沉默着坐在上面看书,也没去注意单影是睡着还是醒着。 女生的视线抛开绿树白云,偏了一个锐角。 大家都认为顾鸢长得帅,可究竟帅在哪里呢?单影没留意过,甚至没仔细看过他的脸。现在仔细看起来,五官什么的,也不过有点特别,虽然的确比一般水平好点,却也没到传说中那么神奇的地步。 回想起来,那么多女生暗地里尖叫着"prince",一提到他就装晕倒其实是很夸张的行为吧。 但是不可否认,顾鸢比自己见过的任何男生都更像个男生。 然而,究竟哪点让他看起来很男生,又说不出来。反倒皮肤偏白这点可以称得上是反例。 单影想得头痛,放弃了。 心里下出定义:总之,是个特别的人。 醒来的女生发出的细微声响引起了男生的注意。 顾鸢往下看了一眼,把书塞在观礼台后面,跳下台阶,在女生身边躺下来。 这个举动吓了单影一大跳,差点惊得坐起来。 "我也看看你经常躺这里看的是什么。"男生望着天,没有侧过头,好像是对空气说话。 单影想了好一会儿才想到回答:"看云。" "每次看不都一样么。" 女生摇摇头,"每次看都不一样。今天的云和昨天的不一样,这一秒的云和下一秒的不一样,这一朵和另一朵也不一样,它们有完全不同的形状。它们和日子不同,日子都是重复的,可是它们有很大区别,不同形状的云有不一样的感情,有的很快乐,有的很……" 单影突然停了下来。 男生转过头看向她。 "大部分都很悲伤。"不知怎么的,从云想到了自己,突然就哽咽了起来,单影用低低的声音说道,"……我好想逃离这里。" 顾鸢看着单影大约十来秒,突然坐直,继而手撑地站起来,踩上学校围墙的栏杆,三下两下,就敏捷地翻到栏杆另一边的人行道上去了。 单影目睹这一系列突如其来的动作,坐在草地上猛眨两下眼睛,"你、你……干嘛?" 隔着栏杆,顾鸢朝单影做了个招手的动作,"你也过来。" 女生还是感到莫名其妙,"哈——啊?干、干嘛?" 男生蹲下来,换成和女生平行的高度,女生看见小小的自己挂在对方瞳孔里。男生朝女生伸出手来,下颏处的脸部敛出干脆又温柔的线条。 "逃离这里。"—— 逃离这里。 单影微怔,继而也站了起来踩上栏杆。 女生的眉毛像柳叶一样舒展开,眼睛不很大,可是会弯成柔和的弧度,让人联想起某种甜蜜的糖果,小而翘的鼻尖聚着一丁点阳光,嘴角并没有明显的上扬,这使得她幼童般的小圆脸依然维持着原本的可爱形状。 顾鸢有一瞬间的出神,原先是不知道的,单影笑起来非常非常漂亮。 只稍微托了她一下,就像小动物一样落在地上。单影并没有多重,不像这个年龄的正常女生。 学校的保安从监控摄像头发现了异常状况,远远地追过来。 顾鸢拉起单影的手腕,往前飞奔。 风声掠过耳畔,发稍被吹拂得款摆。单影一边跑一边望向身后很远很远的地平线,保安叔叔变小消失的地方,知道有个沉重的世界已经被自己抛弃了。而前方有很长的路,虽然是不曾了解的存在,但顾鸢在身旁…… 顾鸢和自己在一起。 明明我只是颗视星等柒的【卑微】行星。你是凭借什么看见我的呢? 告诉我,这个世界,真的有【奇迹】存在么? 第三话 天狼星光度 『壹』 在大巴上颠簸了一个多小时,被迅速后卷的青色树木晃花了眼,困倦感袭来。不知不觉失去意识,醒来的瞬间,映入眼帘的首先是前排座位脏兮兮的靠背,白布蒙着灰。身体还在摇晃,也不知道睡了多久,脑袋沉沉地痛。旅途像没有尽头。 单影直起腰,揉揉太阳穴,才突然发现有什么不对劲。 刚才睡觉时枕着的,其实是顾鸢的肩吧? 大量冷空气瞬间侵入肺里,整个人立刻完全清醒了。与此同时发生的是皮肤下翻腾起的热潮,从脸颊一直延伸到颈部。每个毛孔都被撑开。 男生左手支在车窗边缘撑着下颏,半垂着眼睑,面无表情。醒着,看上去也完全没有睡着过的迹象。从侧下方单影的角度望去,男生瞳孔中央偏上处有小块的高光,像钻开的小孔,里面填着暖意。黑色的区域迅速转过一个锐角,高光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自己有点鼓鼓的脸。 单影微怔。也快速把再次热起来的脸转向前方。 "醒了?" "嗯。"女生略微一点头,眼睛余光扫见男生揉着右肩的小动作,"对不起。" 男生一愣,很快明白过来,"没事。"轻松的语调让人安心。 "不要紧吗?"女生用鞋尖蹭着前座的腿,"顾鸢也和我一起跑出来。我是……很任性的人吧?" 男生"哧"地笑了一声,"我翘课可比你多。" "为什么呢?以前的顾鸢不是这样的。仔细想来,是这个学期才……"女生注意到男生神色的细微变化,"啊。你不回答我也可以的。" 男生沉默了几秒,"因为失去了最重要的东西。" "友情?" 顾鸢微侧过头,看向单影,没答话。 "是那个吧?能听见冥王星说话的朋友?" "是她。不过,不是友情。" "欸?爱情?" "是唯一的亲人。" "啊?啊。对不起!" 男生愣了片刻,反应过来,"哦,你误会了。我父母都健在。只不过,关系淡漠。" "哦……这样啊。"女生的脑海里浮现出为自己争吵着的爸妈,心里忽地暗了一片,"因为关系淡漠就单方面不承认亲情,真是绝情呐。" 男生笑笑,也不争辩。 这宽容使女生突然大胆起来。同时忆起前一天目睹的甜品店事件。 "在顾鸢心里,夏秋是怎样的存在呢?" 男生抿着嘴没有马上回答,但并不是拒绝回答的表情,相反,像是在认真思考。过许久,才开口:"不知道。" "喜欢么?" "不知道。" 显然不是单影满意的答案。女生有点失望,可好奇心却不减,"那么,韩迦绫呢?" "更不知道。" "欸……真没劲。什么都不说。"女生佯装生气,把脸故意往右侧扭过去。 "真的,不知道。" 沉默半晌,女生忽然脱口而出:"那我呢?" 自己把自己吓了一跳。呼吸一滞,心跳的节律乱起来。怎么会突然当面问这么奇怪的问题。 "终于,到了。"男生的目光落在车窗外。 "欸?" "你喜欢的地方。" "欸?" 过半天,才发觉车已经停了。零零散散的乘客汇向中间的走道陆续走下车去。单影慌张地站起来,脑袋冒失地撞在行李架上,却没感到鲜明的疼痛,下意识地回头看一眼,顾鸢的手护在行李架前。 男生的脸上出现了可以被称为"淡然一笑"的表情。 并不能确定自己最后一个问题他有没有听见。 上车之前就出现过奇怪的对话。 "我们去哪里?" 顾鸢说:"你喜欢的地方。" 不是"我喜欢的地方",也不是"你说不定会喜欢的地方",而是"你喜欢的地方",没有任何其他可能性。现在看来果然是这样。 天色郁郁,水面粼粼。海岸线绵延向无穷远。 单影学顾鸢脱下鞋子,坐在柔软的金色沙滩上。多云天气,没有多么阳光明媚,但压抑的云层倒是和浑浊海域很相配。风过时卷起海浪,踩着恒定的节律朝岸边涌来。数百只海鸥点缀在视界里,空气中夹着腥咸气息。 因为是淡季,游客稀少,海滩显得有点萧瑟。但这萧瑟以静谧却磅礴的神秘感震撼人心。 女生闭着眼努力深呼吸。 "我原先一直以为海是很美的,蓝的天蓝的水。没想到是这么荒芜的景象。让人看了好难过……可是,我喜欢。" "以前没来过么?" 单影摇头。 "其实我觉得沿途感觉更好,可惜你睡着了。从陆家嘴到三甲港,标准的从水泥森林到原始自然。" 女生笑起来,"听上去真的有逃离的感觉呢。"边说边仰面朝后躺下去,伸出手指框起各样云朵。与在学校不同,此刻面前是完整且看不到尽头的天空,"人好渺小,这是第二次感受到了。" 男生将手肘搁在立起的膝盖上,回头看向单影,"第一次是?" "小学时学校组织看一部科普片。" "科普片?"男生有点意外,印象中对方显然是对这些没兴趣的人。 "嗯。叫《宇宙与人》。那天连着放映了两部电影,后一部是《小鸡快跑》,走出影院时所有同学都在对最后小鸡拉住绳索抬起头的大反转津津乐道,可是我,因为先看了《宇宙与人》,所以对后来的动画片完全没心思。总觉得,那部电影把我整个人生轨迹都改变了,终生难忘。" "你的兴趣还真特别。小学生,喜欢动画片才是正常的吧。" "平时我也是喜欢动画片的。" "回忆起来的话,虽然物理不算好,可高一时你天体物理那一章的考分是超过我的。这么解释我就能理解了。" 女生苦笑着摊摊手,"可是,当时被老师怀疑作弊。" 顾鸢愣住了,心里坍陷一片。 其实,当时的单影是想紧接着告诉对方自己一点都不在乎的。 可是当男生一言不发站起身拍拍沙砾,回转身来朝向自己,逆着光把手伸到自己面前,光线为他镶着边,又继续绕过他,顺着他的手臂一路下滑直到不偏不倚地落进自己的眼睛里,瞳孔被虚无的光硌得生痛。 忽然就湿了眼眶。 宇宙那么【庞大】,而我如此【渺小】。 整个宇宙中朝我而来的光线,只有这【唯一】的一束。 『贰』 星期一,轮到二年四班值周。意味着这整整一个星期,有条不紊也好、千篇一律也好的高中生作息时间将被全盘打乱。 每天上午分配去学校各处打扫卫生,中午12点到晚上7点上课。这是阳明中学特有的传统。即使最初有一点新鲜感,最后也会被脑力和体力的双重消耗折磨得死去活来,更何况高一时已经经历过一次。 前一次,为了防止值周生借口值周赖床,全班唯一不住校的单影被分配去打扫寝室楼。升入高二后,几乎全班都走读,单影这次被分去打扫艺术楼,因为楼层不高,让人产生工作量很小的错觉,所以连同伴也没有,只分配了一个人打扫。再加上每天总有班级来上音乐或美术课,要拖地还得算准时间,不能把潮湿的地面留到课间,否则被一个班踩过也就前功尽弃了。 几项因素相加,打扫工作难上加难,一天下来就精疲力竭。 而顾鸢,则被分去打扫与艺术楼一块草坪之隔的演播厅。 物业的阿姨教单影直接把洗过拖把的脏水倒在草坪上,女生心中暗暗惊讶。想着还好,以前没坐过草坪。正在不由自主地拍胸,一抬头就看见了对面的顾鸢。 男生的动作定格在视野里,像个拎着拖把的雕塑。女生觉得好笑,穿过长长的走廊绕到他面前去看个究竟。 "干嘛呢?" 男生抬起头,由于惯性,脸还拧在一起。被悬空提起的拖把稀里哗啦地滴着水。单影愣了一下,立刻就明白是怎么回事。弯下腰去干脆地把他的拖把拧干了。 "你那样沥水要沥到什么时候?没拖过地吗?" 男生张了张口没说话,随后道了谢。 单影也觉得自己的问话很低幼,显然顾鸢家应该请了家政工的。 "我先过去拖地了,等下你要洗拖把叫我。" 男生听话地点点头。 那一刻单影突然觉得顾鸢不像平时的顾鸢。 不是高高在上的,不是完美无缺的,不是万能的。 不是神,即使他长久以来一直在全校女生的心目中像神一样被供着。 单影过去也没有现在这样能干,但生活中父母经常同时消失,不能忍受饥饿,不能忍受脏乱,久而久之,就学会了做些家务。 女生的联想力倏忽飞向很远——也许顾鸢小时候也不是现在这样。 是怎样呢? 小学时候的男生们,打架,流鼻涕,留着很长的黑指甲忘记剪,会去老师面前告女生的状。如果顾鸢曾经是那个样子,那么杀了我吧。 但是哪个男生能逃脱那段混世魔王期呢? 那么,后来又是怎么变成那样遥不可及的人呢? 就好像女生们总喜欢去星座图里找命运的玄机。 天蝎座的,这个月不宜出门,所以春游就不参加了以避免灾祸——诸如此类。 可是有没有想过,其实在很远的过去,宇宙并不是现在这个布局,也许没有天蝎座,也或许天蝎座的组成元素散落在宇宙的各处。 在你和头顶这片天空尚未相遇的年代,封存你命运的那几颗星也许并不存在,那么,你的命运是被什么主宰着呢? 每个人的改变都在计划之外。 我们有更多更多连自己都无法预知的未来,是在与人与事相遇后才变得逐渐清晰。由不得哪颗行星做主。 此刻空无一人的教室里。黑板上留着细小娟秀的白色粉笔字。"顾鸢:演播厅"和"单影:艺术楼"并排。静静地泡在充沛的光线中。 并不是毫无寓意的存在。 "要不,一起吧。"单影突然转回头来。 男生愣了一下,露出困惑的神色,没明白她的意思。 "我们一起打扫完演播厅,再打扫艺术楼吧。"女生非常诚恳地解释道。 走廊的地板是深红色,潮湿时颜色更深一些,如果没拖干净,等到重新干燥起来时会留下白色的线状印记。 凡是顾鸢拖过的地方都留下了白色痕迹,基本上都需要单影再次返工。 "真对不起啊,不太会干这活。"男生带着歉意的笑挠挠头,"我是家务无能者。" 女生宽容地笑笑,"男生嘛!" 顾鸢的动作停了下来,转头看向忙着拖地的单影,"不过,做家务的通常也是妈妈吧?" "我爸妈都经常不在家。" "是么?" 觉察到男生的声音有种不同寻常的情绪,比任何时候都更柔软,却让听的人忽然忧伤心痛起来。单影抬起头,顺便用手背擦了擦汗,"怎么?" "和我一样。"男生重新弯下腰去洗拖把。 女生歪过头"嗯"了一声,等待他的下文。 "所以你也经历过吧?"男生换了种无奈的自嘲般的语气,"只有自己一个人的晚上。没有任何光线也没有任何声音,只有你一个人独自坐在黑暗里。" 单影语塞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男生拎着桶把墨黑的脏水倒掉,单影接过来去小花园的溪流边舀水,觉察到男生跟了过来,她说:"呐,顾鸢,你是从什么时候和父母分开的?" "刚上初中时。" "那么之前还是很幸福的呀?" "我父母都是感情淡漠的人,即使之前在家的时候也很少和我说话。倒是那时家里领养了一个姐姐,和我感情更深些。不过后来因为我父母出国,所以把她又送回福利院了。" "欸?姐姐么?后来你没有去找过她?" "找过的,又被人领养走了,说来她也是阳明的学姐。但也许是很久不在一起的缘故,和我见面时会像陌生人一样互问你好。" "有点可惜,"单影费力地拧干拖把,顾鸢朝反方向转着柄帮忙。 单影接着说:"我挺羡慕人家有兄弟姐妹。" "可是领养的到底是领养的。福利院的人多半都很势利,图钱,一旦走出这家门,就不会再认这家人。绝情得很。" 顾鸢有点偏激,单影笑了笑。 "你也很绝情呀。prince大人。" 第一次被单影这样称呼,男生愣了一下,随即露出少见的笑。 知道得更多了一点,关于单影。 不会像别的女生那样花痴,她很独立,不卑不亢,即使叫你"prince大人"也没有丝毫会冒出星星眼的迹象,语气波澜不惊,甚至带着一点揶揄的成分,站在两米开外安静地看着你,似笑非笑。 在自己所见过的、认识过的甚至熟识过的那些人里,单影显得非常非常特别。 和你亲近时不会甜腻到随便往你身上靠过来、拍肩、拉手,不会用抱枕和你嘻嘻哈哈打闹,不会在情人节或生日时装小资买巧克力送给你,她肯定不会做那些事,她不是那样的人。 然而,和你生疏时也不会生分地对你说"你好",更不会形同陌路。 可以轻易想象到的,她迎面走过来,在走廊里看见你同时察觉到你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然后,她会朝你微笑,就像现在这样,安静的。只需一瞬间就可以让你感觉到你在她心里并不是陌路人。 她看上去冷漠,却只不过是自我保护。其实心里有不一样的温度。 『叁』 大家都勤勤恳恳履行了一周劳动义务,结束后,其他人都恢复普通学生生活,单影和顾鸢又清闲下来。 "好久没见你来呀。"店主还是笑吟吟的。因为单影这阵子无影无踪,韩迦绫找不到人代班,只好彻底把咖啡店的兼职辞掉,这么一来单影也彻底成了顾客。 "学业越来越忙了。"女生自己从柜台里取过咖啡。 男生在身后嗤笑了一声。 单影转过头白了他一眼。 "你倒是说得出口。"男生毫不在意,跟在她后面上楼,还继续嘲笑道。 "好歹我还挑着上几节副课。完全不在教室现身的人没资格嘲笑我。"女生有几分赌气地把咖啡塞给男生,"连我有时也找不到你。" "你没我手机号么?" "你什么时候给过我?" 顾鸢刚在天台边坐定就把手摊在女生面前,"给我吧。手机。" 男生按下自己的号码,储存在通讯录里。完成后一键按错,不小心进了短讯收件箱。最后一条短信映入眼帘。 来自:韩迦绫 从今天开始我要和顾鸢一起回家,你自己一个人走吧。 顾鸢抬眼看了看正在喝咖啡的单影的侧脸。不动声色地退出收件箱,将手机塞回她口袋里。 "有事直接打电话,短信可能会发不进。" "哦。"女生随意应了一句,好像没仔细听。 男生的耳畔突然回响起那个尖利刺耳的声音—— "她这个人啊,以前是神经病,现在是耳鸣,反正是和怪病耗上了。" 单影和那个人,哪怕五官没有一点相像,也有不可否认的相似性。都遇上心地不善的"朋友",原本就糟糕的处境变得更加艰难。 如果非要指出韩迦绫在自己心里的位置,那么应该是"最讨厌的那类人"吧? 男生长吁了口气,把目光从单影身上移开。 "你还不知道吧?这两天出了大风波。推敲起来你可能还是罪魁祸首。" 男生不理会女生故作严肃的语气,笑道:"怎么了?" "前女友与现女友的矛盾。" "欸?" 单影转过头继续解释:"校园bbs上出现了奇怪的照片,背景是妇科诊所,而主人公……是夏秋。真让人吃惊哪。" "想说明什么?" "解说文字是阳明校花的堕胎实录,写得非常不堪。很快就被管理员删帖了,不过,因为攻击对象是夏秋,所以还是引起了轩然大波。" "是伪造的吧。" 女生惊讶于男生的坚信,微扬起眉毛,"嗯——不是ps的。但其实照片本身说明不了什么问题。看情形很可能只是路过诊所被偷拍而已,反映不了是进去过还是没有进去过。" "差不多也该习惯了。"男生没头没脑地冒了一句。 单影感到有点莫名其妙。 "夏秋她,被人诬蔑诋毁的事还少么?好在,支持维护她的人总是更多得多。" "这么说也太冷漠了。即使支持者再多,只要有一个敌对者存在,还是会让人沮丧。" "你也是那样么?" "我倒是……习惯了。无所谓。"女生稍稍变换坐姿,不太刻意地将话题扯回主人公身上,"之所以说因你而起,是因为管理员立刻就根据ip地址找到了发帖人。" "韩迦绫?" "嗯。" "呵。她也有反被聪明误的时候。" "你说得倒是轻松,"女生的语气有几分责怪,"还不都是因为你么。那两个人前不久才闹到打起来的地步。韩迦绫现在处境前所未有的糟。不仅男生们开始无视她,而且就因为做了这么不上道的事情,很多女生也开始和她划清界限。" "……偶尔遭点报应对她来说也不是坏处。" 单影不太理解地偏过头,"听起来,你好像一直不太赞同她的做法。" "从来没赞同过。" "那么……" 辨出女生话语间的犹豫成分,男生看向她,像是鼓励似的问:"什么?" "为什么会和她在一起呢?" 终于问了出来。 男生轻笑了一下,目光的落点抛回地铁线消失的尽头,"因为,突发事件。" 听语气永远也不可能分辨出所说事件的重要性,顾鸢是这样的人。对什么都胸有成竹,对什么都漠不关心,从哪个角度解释都很合理。 像灵能者一样的存在。 对自己的心意也总是不言自明,让人惊讶欣喜的同时还稍微有点害怕。 单影睡不着,辗转反侧想着和顾鸢在一起时经历的点点滴滴,直到最后那一句"突发事件"。 单影没继续追问,因为明显预感到问不出个所以然。 遇上这么个具有可怕洞察力的人,自己却没有办法读取对方的内心,真是既不安又不甘。 唯一确定的是,顾鸢绝不可能像其他人那样来伤害自己,其实只要知道这一点就已经足够了。 单影,已经不会有一个敌对者出现就会变沮丧,而是只要有一个支持者出现就能心怀希望。 只要一个人。 似乎就被赋予了足以直面全世界敌意的勇气。 单影握住已经见底的咖啡杯。淡淡的暖意依旧不断从手心扩散向全身。 "回学校么?" 『肆』 放学时,杨高路和民生路路口发生拥堵,车排成长队,队尾已经超过后一个十字路口,可是绿灯还是迟迟不亮。有几辆车居然为了插队开上了自行车道。在一片混乱中,顾鸢很艰难地找到走得慢吞吞的单影,脚支着人行道的边缘停在她身边。 "上来吧。" 女生喘着气莫名其妙地看向他,"什么?" "我载你回去。" 女生犹豫地看着他没动。 "天都黑了,你到家要几点?" "可是……你家……" 在相反的方向。 女生的话硬生生被男生斩钉截铁掐断,"上来。"这次像是命令式,让人无法拒绝。 绿灯亮了。 自行车向前缓慢驶去,女生跳上后座扶住前座的铁杆,车轻微地晃动了两下然后便稳住了。单影刚在担心自己是不是太重,便听见男生开玩笑的声音"快上来啊,变绿灯了",不禁"扑哧"笑出来。 "说实话,你跳自行车的技术不错啊,我以前没带过人,还担心会不会失去平衡。"男生的声音从前面传来。 "因为小时候我一直坐爸爸的自行车后座啊。"由于车速不慢,女生的裙摆被风吹得飘起来,小腿骨感到强烈的凉意,"可是现在他……工作太忙,连话都不怎么跟我说。" 男生突然不知该怎么作答,只好挑了一种避重就轻的选择,"……所以,现在一直步行回家?" 后面的单影也许是陷入对美好过往的追忆,半晌才含糊地答应了一声:"嗯。" 气氛冷下去,两个人都没话了。 一路上畅通无阻,到某一个路口时出了点小小的突发状况。与他们所走的这条路垂直的路上突然窜出一辆闯红灯的自行车,顾鸢猛然刹车才没撞上。 单影由于条件反射伸手在男生脊背上撑了一下,虽然立刻就把手收回了,但隔着衣物还是有不寻常的温度传递过来。女生红着脸,听见顾鸢说"不好意思啊,刚才不刹车就撞上了",轻声地回答,"嗯,吓我一跳。" 车从旁边开过,灯光在视界里形成刺眼的散射,又渐渐一点一点消失。如此往复。一辆,两辆,三辆,四辆…… 数到第十一辆的时候,顾鸢说:"单影,有我在,是不是能让你快乐一点?" "嗯。欸?什、什么?" 每个女孩的世界里都有或者曾经有这样的男生吧? 要么是人见人爱的活跃分子,要么是令人生畏的骄傲王子,也许还会有些家境之类的附加因素,总之,都会因为不凡的长相成为学生时代校园里的风云人物。 可并不是所有女生都有勇气走到他面前朝他微笑,在校外遇见时自然地打招呼,在篮球场边给他递饮料,上课铃响时看见他不知疲倦地在操场上奔跑成小白点笑着喊他回来上课。 就是那样的人,更多的时候,你站在远远的地方毫无怨言地看他,独自把他在你视线中出现的点连成线,形成你少女时代起伏的波澜。 即使有起伏的波澜,也很可能一句话都没和他说过就背道而驰。直到许多年以后,需要一个小小的契机,让你忽然想起他,然后淡然地那么一笑,连记忆都谈不上,只是一条小得支离破碎的线索。 如果有一天,他骑着单车转过街角,你坐在后座上。 如果有一天,他对你提出"有我在,是不是能让你快乐一点"这样直指人心的问题。 从此突然出现大片交集。天与地都交织在一起。 如果真的有这么一天,不是做梦。 那么,你在连问题都还没听清的情况下就条件反射地闷声答应"嗯"是出于什么心理呢? 单纯的少女情怀还是复杂的虚荣心?只想找个人依赖,还是奢望因为他的关怀使自己在同学中变得令人羡慕? 单影,你是怎么想的呢? "丑八怪!撒谎精!照照镜子吧你!离顾鸢远点啊!" 几句话听得断断续续,但顾鸢根据听到的几个词汇连贯地造了个句,就轻松将意思弄明白了。不由得皱了皱眉,料想那个方向发生的事多半与自己有关。 物理实验课每学期才两次,如果不是物理竞赛班的学生,平常应该不会去那个方向。除非她们,就是刻意不想让人看见。 顾鸢往南走过空地,左边是物理实验楼,右边是花房。 "哗啦——"一声巨响,像是泼水的声音。 凭借这个判断清楚,就在实验楼后面。转过一个墙角,顾鸢站定在一小堆女生不远的地方,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油漆味。 "女生欺负女生?"顾鸢笑着说。 围在一起的女生们转过头,却无一不露出惊恐的表情。气氛僵持一秒,几个女生快要哭出来地捂起自己的脸急速跑开。"被顾鸢亲眼看到自己的悍妇形象"对她们来说恐怕是比"被暴打到破相"更恐怖的事吧? 男生没管她们,径直走到坐在地上的那个女生面前。想扶起她,又收回手,因为对方全身都是明黄色的油漆。 女生抬起头来,额发上的油漆还没干,顺着脸流了下来。 顾鸢仔细看才分辨出居然是单影,"我说,你没事吧?" 单影张开快粘在一起的嘴巴,没好气,"你看我这样像没事么?" "你干嘛跑到这种没人的地方来,让她们欺负?" 女生定定地看了他两秒,最后面无表情地说道:"走错路了。" 顾鸢笑起来,觉得这样看她还反而变得有趣,做了个"抱歉"的手势示意自己没法扶她,单影自己手撑地爬起来往教室方向走去。男生刚要跟着走,突然被脚边的什么东西吸引了注意,弯下腰去拾,是同样沾上油漆的纸条。 直接从作业本上撕下的普通纸张,字迹也称不上好看,明黄色的油漆溅上来,盖住了一些原有的词语。然而,这对顾鸢来说并不是什么难题。 十分钟之内的第二次连词成句,答案是—— 自习课时到物理实验楼后面来。 顾鸢 男生微怔。 单影没觉察到男生没有跟上来,只一味地往前走,却听见身后似乎是很远的地方传来的一声:"等一下。" 女生站定了回过头,看见男生慢吞吞地朝自己踱过来,似乎是心情很好的样子。 "你就这副尊容回去?" "要不然还能怎样?"女生一副无奈表情。 男生突然把手抬起来抓住女生的胳膊,沾上一手掌明黄色的油漆。女生反而像躲什么瘟神似的"呀"一声跳出老远。 男生还是忍不住笑,"我没有比油漆更恐怖吧?"说着做了个"等一下"的手势转身进了物理实验楼。 所谓的阳明高中的"prince",就是货真价实到把沾满油漆的手伸到欧巴桑物品管理员面前再给个秒杀笑容,就能换来一堆棉花和一桶汽油的人。这次单影有了非常直观的体会。 顾鸢用棉花蘸了汽油靠上单影的脸,不轻不重的力道施加下去,油漆被化开抹掉。女生反倒觉得不自在,连忙弯下腰抓起一团棉花自己猛擦起来。 看来对方暂时不需要帮忙,顾鸢仔细擦干净自己的手。 时间沿着光线穿梭,总以为凝固了的人和物也会不知不觉变换了形态和位置。愤怒或者感动,都会因时光的流逝而失去颜色,成为记忆中尘埃落定的存在。 时过境迁,会再也无法感知当初的心境,甚至连愤怒或感动的原因也会忘记。然而,当相似的情景平铺在眼前,也许会像钥匙顺时针旋转半圈,开启了某扇情绪的阀门。 匀速转动的齿轮卡了带,突然在那一刻停止不前,成为了记忆中永恒鲜明的定格。 她连你的十万分之一都不如。 可是,比起那些浓妆艳抹的女生、那些穷追不舍的女生、那些心肠歹毒的女生、那些自作多情的女生,她最平凡却最特别。 明明是因为那张写着"顾鸢"名字的字条去了偏僻的危险地带,但是她仰起脸,倔强地不肯承认自己的灾难和别人有关,不愿给任何人带来麻烦—— 走错路了。 她比任何人更加像你。 初秋的天,身旁不时落下几片黄叶。静谧得压抑的校园中,弥漫着油漆与汽油混合味的狭窄空间里,男生拉开女生手中不断搓洗的校服,扔进黄色的污水中。 单影莫名其妙地抬头看向顾鸢。 男生把自己深蓝色的制服外套脱下来披在女生的身上,把她从水池边拽了起来,"不要那件了。" 不要那件了。穿我的吧。 请你。 代替她留在我身边。 当时的单影,还听不见自己内心最深处的啜泣,更听不见对方内心最深处的悲鸣,也就自然不会知道温暖的表象下隐藏着怎样刻骨铭心的悲伤。 即使不是在完全一致的地点,也至少是在同一个校园里。 即使不是在完全相同的时间,也至少是在同一节自习课的时段。 即使谁的故事已经早已经结束,也至少在谁的身上重新落下了幻象。 特别特别相似。 相似到令人心痛的地步,仿佛那男生和女生一直在原地,只是时光从透明的身体里凭空穿梭了过去,一晃就是三年。 『伍』 法语课后,从中央大楼五层法语教室回本班的路上,顾鸢被韩迦绫叫住。 "好长时间没见你。又忙竞赛么?" 男生停下脚步,任女生挽过胳膊将头轻靠在肩膀用撒娇的语气对自己说话,但没回答。 韩迦绫像是并不需要答案,自顾自说下去:"嗳——都说有男友会幸福甜蜜,可我怎么连见你一面都成了奢侈。"女生仰起笑脸朝向身边的男生,"知道你忙。不过放课后偶尔陪陪人家不行么?" 顾鸢下了几个台阶后重新停住,将手臂从韩迦绫怀里抽出,回头看向女生的眼睛,"韩迦绫,我有件事要跟你说……" 郑重的语气让女生微怔。但到底还是聪明人,很快就反应过来。女生的脸"刷"的一下白了。 "我……" 男生刚开口就被女生伸来的手掩住了嘴。 "啊——才想起来,这个课间我有急事。"女生一边说一边跑下楼去,却在几级台阶下被男生一把拽住。 "无论如何,务必听我说完。" "对不起。"女生没有回头,"你想说的那件事,我突然不想听。" "对不起,我知道这样对你不公平,但我并不认为我这样自欺欺人下去有一天能够真的爱你,这一点你从一开始就明白却一直不肯接受,可是最后受伤的人还是你自己不是么?所以……" 女生捂住耳朵拼命摇头,歇斯底里地喊道:"我不要!我不要听!" 顾鸢停了两秒,没有理会女生又捂耳朵又大喊的系列行为,用如同自言自语的声音说道:"我们分手吧。" 空气凝固数秒,两人僵持在楼梯上一动没动。 许久,韩迦绫深呼吸一次,回头仰视顾鸢。 男生见她眼眶里打转的泪水,有些动容,听见她一字一顿地问"是因为夏秋么"。沉吟半晌,眼神闪向一旁的地面,"不是。" "你到底还是没法忘记她么?" "不。不是夏秋的原因。" "那么,是因为单影?" 男生震惊地将目光迅速移回来,说不出话,定定地看着女生。 韩迦绫叹了口气,咬牙切齿地确认:"是她吧?昨天我都看到了,你和她在物理楼。" "不是她。"男生的语气有点动摇,"你不要瞎猜了。" "上次谎称是自己弄坏我的书,也是为了袒护她。"女生执拗地寻找依据。 "我说了不是!你……请你,停止这种无聊的猜忌吧。其实你心里很明白,原因不在你我之外的任何人身上。" "那么,"女生的目光直直地落进男生的瞳孔,"你能告诉我——你和单影究竟是什么关系么?" "……没有任何关系。" 韩迦绫愣了半秒,将手里的法语课本朝男生的脸摔过去,男生下意识晃开,书重重地散落在了几级台阶上。 女生哭着跑下楼去。顾鸢在原地站了须臾,转身弯腰去捡被扔下的书。直起身后脸部线条瞬间僵硬绷紧。 半层楼上的人,是单影。 这一秒,单影第一次意识到,顾鸢看向自己,也许看见的不是自己。 像光线穿过并不存在的隐形人。 他对你笑,和你聊天,牵起你的手,也许都只是因为他善良,不是因为别的。 他的目光穿过自己,落在自己身后的某个地方,而没有在自己身上。 只是自己误解了而已。 女生定定地站在原地,喉咙哽咽,血液被凝固在每一根血管的末梢,无法回流向心脏。耳畔如睡去般死寂,只剩下男生流失了温度的半句话在反复萦绕。 没有【任何】关系。 不过半分钟,却漫长得超过整个世纪。 单影转身往楼上跑回去。并没有出现预想中擦肩而过形同陌路的场面,让男生有点意外,等反应过来,女生已不见了身影。 "等等。"顾鸢一步跨上三个台阶追过去,"单影你等一下。" 平时似乎并不擅长运动,此时却在要命的自尊心驱使下逃得飞快,好几次险些要追上,女生却像某种受伤的小动物疾速地再次窜出视线。 顾鸢没辙,环顾一下地形。 中央大楼里学生寥寥无几,放眼望去只有几个高一学生在试图搬动学校创始人铜像以便清洗。单影的位置在上一层楼,看得见她头发的顶端随着跑动的步伐迅速平移。顾鸢稍作判断,决定从另一侧楼梯下去,只需跑得比她略快一点就应该能在铜像处堵住她。 可是堵住她后该怎么解释,还没想好。 只在思维上稍一迟疑,脚步就慢了几个节拍,等单影经过铜像时顾鸢还在上一层楼梯中间的位置。 "啊!同学小心!"随着铜像从架子上滚落,几个高一学生同时回头看向单影的位置叫住声来。 突发事件! 女生转身,面对迅速朝自己滚来的大铜像吓呆了,竟做不出任何反应,脸色惨白地杵在楼梯中间,不晓得平移,只在重物即将砸向自己的瞬间本能地闭上眼睛。 胳膊突然被拽了一把,身体失去重心,脸颊蹭上什么布料质感的东西,听见"哐当哐当"几声不受阻碍的巨响,自己却又不像被什么击中了。 单影睁开眼睛,水泥的天花板和楼梯错杂地迅速晃过眼前,根本看不清发生什么状况,紧接着是肘部撞击在坚硬的地面上,隔一小段时间,又撞了一下,但都没撞上要害,只是胳膊麻麻地泛疼。 许久,剧烈的晃动才终于停息下来,整幢楼寂静无声。 单影撑着地面坐起来,还有点晕头转向,看见楼上跑下来的低年级生个个都脸色惨白。 "学姐,你怎么样"的询问声和"对不起对不起"的道歉声混杂在一起,让女生不知该先回答谁。检查了一遍,全身没什么主要零件损坏,唯一疼痛的地方是手臂和腿上几处擦伤划伤。"我没什么大问题。"女生仰起脸,为避免吓坏小朋友,尽量使用了轻描淡写的语气。 为首的低年级学妹果然松了口气,目光转向单影身后,脸却突然由白转红,单影正纳闷,听见她用明显更温柔的声调问道:"那么,学长你呢?" 单影一惊,没等后面传来回答,迅速回过头。 是顾鸢。 这样看来,唯一合理的解释是在铜像撞向自己的一瞬,自己被顾鸢拖开,却因为失去重心,两个人都摔下楼梯。 被救了呢。单影有一瞬的茫然。 这算什么?这算什么? 不是说"没有任何关系"么? 女生鼻子突然不争气地发酸。 顾鸢先看到女生快要哭了的表情,有点内心无力,抬头对低年级的学妹们说:"我没事,你们赶紧把铜像抬回去吧。出这么大声响,老师很快就会过来了。" 几个小女生这才回过神,手忙脚乱地搬起了铜像。 等顾鸢别过头再看单影,女生的头更低了些,额发的阴影罩住眼睛,看不清表情。 "还生气?" "没有。"单影倔强地把头扭向一边,却反而暴露了"的确在哭"的事实。 "对不起,我不该那么说,但……" "顾鸢,是我……是我想得太多。其实,我也知道,"女生抱着膝靠近一点,表情缓和起来,又逐渐笼罩了那层熟悉的麻木,"就像,天狼星b是天狼星a的伴星,他们相依为命、相濡以沫,他们彼此为伴,形影不离。他们分享共同的名字。可是,他们的光度相差1万倍,无论……" 话未说完,男生笑出声来,单影诧异地停下。 "你果然是想得太多。我说,你琢磨这些有的没的干么?我们,是朋友吧?" 单影很想回答,可喉咙堵着什么,说不出话。海绵一样的某些情绪遇水膨胀,填充了整个脑际,思维碎成了片,连贯不了。 强忍着想哭的念头,女生擦掉停在脸上的眼泪,艰难地开口:"你真的没事么?" 这样的她,已经没事了吧。顾鸢松了口气,与此同时,疼痛从全身各部位汹涌传来,却奇怪地忍不住笑。 "你看我这样像没事么?" 从那么高掉下来,如果受伤的不是自己,那么总是因为被某个人保护了吧? 现在这某人就坐在面前,从刚才开始就坐在原地完全没有挪动过位置。不清楚他哪里受了伤,但表情却一直是笑着的,和往常一贯的冷漠截然相反。 和对待别人的冷漠截然相反。 一点也不像。 究竟是哪里不同了? 我们是【朋友】吧。 第四话 唯一的卡戎 『壹』 "真是故弄玄虚。还以为你看我这样像没事么这句话后面紧跟着就是遗言。"结果只不过比自己多摔破一些地方再加手臂骨折。 女生的愤愤不平好像很没人性。 顾鸢有点哭笑不得。 晚上街道上人烟稀少,车辆开得飞快。一辆卡车从单影身边呼啸而过,女生浑然不觉,还在天真地絮絮叨叨"至少住个院什么的",脆脆的童音在顾鸢耳朵里忽然被汽车轰鸣盖过。 神经没来由地一紧,男生不露声色地放慢一步,从后面绕到女生左边。单影许久后终于反应过来,心里又是一阵暖,才停止对"伤势不够震撼"的抱怨。 "嗯。是我不好。想来也有点活该。" "欸?" "接连弄哭两个女生,真头痛啊。"顾鸢叹了口气,不像开玩笑。 "……完全一点都不留恋么?……听起来那么绝情。" "什么绝情?" "对韩迦绫。" 顾鸢沉默数秒。 "当时夏秋提出分手就是在她打工的咖啡店。有些阴差阳错的误会,虽然不得章法,但她那时帮过我。后来和她交往也半是出于感激,但明明不喜欢还要交往下去,对她其实应该是更大的伤害。" 本来根本没期待顾鸢说什么,但意外地得到长长的回答。 朋友么? 因为是朋友。 单影攥紧书包带,"半是出于感激?那么,也就是,还是喜欢过对么?" "嗯。"顾鸢立刻就给出了肯定回答,"的确喜欢过。喜欢过活泼开朗的她,喜欢过心无城府的她,喜欢过笑容灿烂的她……但是,后来才发现,那不是她。"男生侧过头,看向满脸茫然的女生,突然有种想揉揉她头发的冲动,"算了,你还小。说了你也不明白。" "哈啊?"单影刚想反驳,却忽然注意到路灯灯光描画下他们彼此的影子,一长一短,太明显的差距,短短的自己在对比之下的确不像个大人。 想告诉他,自己也有过喜欢的人,但最后终于还是觉得底气不足了。 "不知道你听没听过这样的故事,女生喜欢上同班的一个男生。男生很高很帅很优秀,可是女生却又平凡又卑微……" "这种故事不是很多的么?" "没讲完咧。后来有一天,有个别班的女生过来找男生借书,被那个平凡女生看见了。那女生又高挑又温柔又漂亮,所以,她偷偷地哭了,并且一路哭着回家。" "女主角哭了?" "就是那个平凡女生哭了……我觉得她不能算女主角。" "欸?" "在爱情故事里,不被爱的那个是不能算女主角的吧,毕竟暗恋这个词连微软拼音输入法都不承认呢。" 男生若有所思地沉默一会儿,"那故事哪儿听来的?" "……电视里看来的。" "我说单影,肥皂剧看多了的话会很快变成欧巴桑的。" "欸?" "在不确定那两人是什么关系的情况下,怎么会莫名其妙突然哭起来,想想都不切实际。也许女生确实有可能会这么多愁善感吧,反正,我觉得挺奇怪,蛮难理解的。" "不切实际么?"单影低下头,一边走一边踢开人行道上的细小石子。 "嗯。只不过借书而已啊,我平时都不知借过多少次书给别班女生。要这么说韩迦绫岂不是要泪流成河。" "她有没有泪流成河你怎么会晓得?" 男生这才忽然注意到女生语气里的少许怒气。 可是,哪儿来的怒气,还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顾鸢心虚地摆摆没受伤的那只手,"唔,的确。别的没有什么不在行,但遇上感情方面的问题我始终有点痴呆。" 像是幻觉。太过美好,以至于总让人担心马上就会被摔得粉碎。 一直以来的旅途都是孤独的。以前从不曾想象过,有一天能够走在他的身边,有一天,会有这样一个人出现在自己面前,摊开的掌心里有属于自己的一人份的温暖。 每天挤公交车的日子,看不到夕阳,天色像电灯开关一样被骤然拉灭。但是和顾鸢一起走在路上,却朦朦胧胧似乎能目睹太阳徐徐沉落的整个过程。快要进入冬季,心却奇迹般地暖过来。 除了彼此的脚步声,四周没有任何声音。完全彻底的寂静,却让人心感到无比安定。即使大风吹过,也不会发出枝叶摇曳沙沙作响的声音。因为无论是梧桐还是加拿大杨,叶子全都落光了。光秃秃的枝杈伸向天空深处。 初升的星辰像含泪的眼睛,在苍白的云朵中穿梭,时而骤然变得异常明亮。 如果在北方,就快要到下雪季节了吧。然而,这个城市过于冷涩荒芜,不太可能出现那么唯美的景象。 心里惶惶不安。 怎么会在最快乐的时光,心脏被酸楚感胀满,快要落下泪来? 【一个人】的你,和【一个人】的我。 因为【并肩】走向冬季,所以似乎不再会惧怕【寒冷】了。 黑沉沉的夜幕,明亮的星辰点缀其间。男生侧过头,银白色的星光从稀疏的云层中被筛下来,一路自由落体,在女生带有弧度的睫毛上稍作停顿,继而被小幅度的颤动轻盈抖落。 到家了。 "那么,明天见吧。" "再见。" 男生看着女生转身后的瘦小背影一点点湮没在黑色夜幕中,感伤像海浪边缘的白色泡沫轻微地逐渐泛滥起来。 很多年以后你会记得我么?放学时,回家时,以校友身份重新踩过母校的深红色地面。经过创始人铜像时,会不会突然想起生命中曾经出现过这样一个我? 我可是全都记得,关于你的每一个细节。 我清清楚楚地记得这个夜晚你说过的每一句话—— 从"谢谢"开始,以"再见"结束。 然而,记得又能怎样呢? 心室仿佛被钻开一个黑洞,吞没一切光线。 不可避免地,想起了她。 又怎么能说是"想起",其实她始终在那里,没有离开过片刻。就像人世间沧海桑田,星空之上只经历白驹过隙。地球上从奥陶纪到上新纪的演变,在像凝固琥珀一样的星辰看来,也许眨一眨眼就错过了亿万年。 她永恒地待在冥王星。在自己的记忆里宁静安好地看向自己。 没有梦境终了的那一天。 『贰』 单影掏出钥匙开门前愣了一下。 狭窄的钥匙孔里透出罕有的亮光。 转动门锁,泻下的光线致使瞳孔瞬间收紧,女生本能地向后退了小半步。穿过玄关,有种无处遁形的错觉,不安感较之前愈发膨胀。 客厅里坐着黑着脸的爸妈,冰凉的目光同时落在女生脸上。凝重的气氛令人马上就感觉到了。 单影停下脚步,将书包搁在旁边的地上。 "你到哪里去了?"妈妈首先发问。 "学校……老师……拖堂……"女生支支吾吾。 爸爸冷笑一声,"你没去学校吧?" 单影低着头没做声。 还是打电话到家里来告状了么? "为什么?"可以被称作"吼叫"的语气,"为什么逃课?!" 理由。说出来你们也不会明白。 在不属于自己的世界里,被冷落,被孤立,被嘲讽,被仇视。被逼迫着去面对自己怎么也做不好的事情,举步维艰。被不友善不温柔的人们呼来喝去,被指着鼻尖或戳着太阳穴骂"你这样的蠢猪"、"撒谎精"、"一副死相",自尊心降解得不名一文。 说出来,你们只会嘲笑我太矫情。小小年纪,好吃好穿,有什么可烦恼?你们不会明白。 单影咬紧的下嘴唇逐渐失去血色。 "你不读书你想干什么?你长大以后想变流氓是吧?你又不像人家,爹妈是当官的,有背景。你不好好学将来连个工作都找不到养不活自己,这么简单的道理你都不晓得啊……" 养不活自己。活不下去。 "我们在外面成天累死累活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你?" 为了我。工作。应酬。玩乐。搓麻将。全是为了我。 "你考高中的时候就因为差那么几分我们就花了几万块钱。再这样下去整个家都会被你败掉!你要再考不上大学看哪个鬼理你!我有钱都不会给你、不会花在你身上!" 几分。花了几万块钱。我也不想。 "你怎么不去死?你怎么不去死!你干脆残废我还养着没话说!" 去死。 骂得不够解恨,反手一个耳光,疼痛加在脸上,热热的针刺感迅速浮上皮肤表面。之后再接踵而至的各种拳打脚踢,却反而让她理会不到切肤的痛,单是麻木的钝感,像某种生命力顽强的地生植物,迅速从皮下大片大片扩散开来。 单影突然感到眼前自己父母暴怒的表情淡化含混了,白茫茫的一大片雾气覆盖上来,一瞬间再也看不见眼前的一切。骤然失明并没有带来灭顶的恐惧,却恰恰让她镇定下来。视线从外向内。指向了自己的内心。 看不见眼前的一切,却能够异常清晰地看见遥远的记忆。 小学时候,踩着放学铃随着跑跳的人群往校门外涌,总能在门口等候的众多家长中找到熟悉的笑脸。 以"今天学校发生了什么事"之类的展开话题,朝自己伸出宽厚的手掌接过书包的人,是爸爸。有时在学校遭遇了不愉快的事,单影就会躲藏在铁门边从暗处看着爸爸,他脸上的焦急感随着人群的逐渐散尽而逐渐加剧。 受了委屈的女生只想证实,如果自己消失,这世上是有人会着急、会感伤的,会在自己重新出现时如释重负地把自己抱紧。 和坐在男生的自行车后座完全不同。坐在爸爸的自行车后座的时候可以放松地伸过手臂环住爸爸的腰,把脸一直贴在沾了他温度的衬衣上。街景慢慢朝后卷去,好像时光都缓流了。 转弯时爸爸下意识拉住箍紧自己肚子的女儿的手。宽厚的大手覆住女生的小手。暖意传递着。 可是现在,所有的一切都不复存在。 不再会有宽厚的大手递来温暖,同样的手只会狠狠地抽在脸上,留下鲜明的指印。 也不再会有谁等在校门口焦急地寻找自己,同样的人只会无情地骂道"你怎么不去死"。 不明白,非常非常不明白,为什么人生会出现这样的断层。究竟改变的是整个世界,还是彼此的心? 明明说只要有爱就能包容。可是爱去了哪里?爱我的人去了哪里? 世界上唯一在乎我的那么几个人,都去了哪里? 像潮汐,寒彻骨髓的凉意从地表渗出,转瞬就漫过了脚踝,没了膝,覆过头顶。整个人被庞大的水域完全吞噬,无法呼吸,快要窒息。 脚下的地面也剧烈地颤抖,整个世界再没有一片弦音,蓄势等待着一个声响。 明明是存在于脑海中的震耳欲聋的嗡嗡声,却又像穿越了很漫长遥远的时空,隔过无数荒芜的星球,最终才来到自己耳廓里。 像悲痛欲绝的哭泣。 又像是同病相怜的絮语—— 你也很想被人爱吧? 在远离太阳59亿千米的寒冷阴暗的太空中蹒跚前行的,冥王星。 绝对亮度只有13等,被开除出九大行星的,冥王星。 是不是也有人咒骂你"怎么不去死"呢? 为什么这么艰难还要坚持旋转呢? 我忘了,宇宙空间里,你还有唯一看得见你、喜欢你、爱你的——卡戎。从不知名的年代就开始绕着你旋转,相依为命至今。 比起你,更悲惨的我有什么理由坚持下去? 意识模糊,已经不太清楚这场家庭内的暴风骤雨是怎么结束的。书房里像往常一样空空荡荡,除自己之外的唯一生物死在几个月前。 单影从书包里机械地拿出课本和练习册摊在桌面上,从侧袋里掏出手工课偷偷藏起的刀片。 去死。 死的方法有成百上千种。 电视里看起来,似乎割腕最容易,死得也不会太狰狞。 可是,要一分一秒地等待血液流尽,那漫长的过程一定又寒冷又乏味。 书里倒是看过很离奇的死法。男生因为不堪忍受同学的凌辱,设计了一个自杀装置,枪口对准自己,扣动扳机的权利掌握在全班同学手里。他们每个人的邮箱都收到了"看上去像玩笑"的信件——你的投票能够决定xx的生死。 故事的最后,希望他去死的人还是比较多,于是男生顺从民意地中了枪。 这样的事,单影做不到。那么玄妙的机关自己不可能制作得出,自己只是个弱小的冥王星人,什么也做不到,什么也改变不了,连死法都单调得可笑。 所以,也无法确切地知道世界上有多少人对她的恶意已经达到"恨不得单影去死"的地步。 刀片切中皮肤,小血珠转眼就渗了出来,就在这一瞬间,突然想起了顾鸢。 虽然知道他不会是自己的卡戎。 但却是唯一能看得见自己的人。 仅凭这点,也该至少有个郑重的道别。 『叁』 单影尽量把脚步放轻,却因为踩断草茎发出"簌簌"声,还是惊扰了顾鸢。男生搁下书从高高的观礼台上朝她看过来。 "今天来晚了。" "嗯。我去上数学课了。"单影在草地斜坡上坐下。 "噢?"有点意外的答案。男生微挑了一下眉毛。 "昨天班主任打电话到家里去告我状了。" "哦。"轻点了点头,表示可以理解,"这样啊。" "所以以后不能到这里来了。"手藏在校服口袋里,偷偷握住手机。里面储存了顾鸢的号码,还一次都没有拨出过。 "是么?打算做好学生了?"男生的语气表明他根本没注意到女生的异常神色。用手一撑从高处跳下来。 "打算,但不是打算就一定能做到的呀。"女生仰面躺下。 树叶已经落光了,光秃的树枝分割着灰色的天空和厚重的云。 "和夏天的时候差好远。"身边的男生也注意到了。 "谢谢你。"给我这么多温暖,可惜我一次都没有回报过,就要离开了。 "欸?"没摸着头脑,男生一愣,"干嘛突然道谢?" "你是第一个、唯一的一个对我说过谢谢,让我觉得自己活得有意义的人。"可是很抱歉,我要辜负你了。 男生侧过头看了单影一眼。女生有着淡漠却认真的侧脸,眼睫纤长,鼻尖处的小弧度透着幼稚,这般模样,说出"活得有意义"的话,稍显不协调。男生柔声笑。 "不仅如此,还教我听冥王星的声音。"填充了从小到大的精神缺失。 "那次本来就是你帮我忙。" "带我去过海边。"虽然看见的是荒芜萧瑟的海岸线,可是我真的非常非常开心,说逃离,就逃离了那里。 男生刚开始感到不对劲,就被接下去女生话语里的转折绊住了思维。 "但是……" "欸?"要提什么意见么? "请你,"单影郑重地撑地坐起来,回身看向顾鸢,"从今以后,"一字一顿地强调,"不。要。再。同。情。我。了。" 不要在我受伤的时候说什么"可是我要紧的"。 不要在我被欺负的时候把自己的校服借给我。 不要连自己都不顾跑来救我。 不要和我做"朋友"。 不要。 我是好不容易才有了【醒来】的勇气。 所以,请你不要再【同情】我了。 等顾鸢彻底考虑明白,单影早没了踪影。男生神经一紧,脊梁渗出一层薄薄的冷汗,收起书和mp3,冲回教室。 正值心理课,年轻的女老师被突然撞开后门的男生吓了一大跳,原本闹哄哄的教室也瞬时安静,全班一致回头向后看齐。 女生的座位上空空如也。 男生毫不理会满屋子的惊愕,掉头就走。 脑袋被抽成真空一样,完全理不出头绪。绝对要出事,可是,会去哪里? 没有自己的帮助,不大可能翻墙去学校外面。但光是学校就够大的,如果不尽快找到……顾鸢不愿想象后果。 在几幢人烟稀少的实验楼转了半天,毫无所获。 男生喘着气。 决定之前最后还躺下来仰望天空。如果是她的话——顾鸢豁然开朗——会去离天空最近的地方。 单影正往天台边缘挪动,门口沉重的铁门被轰然打开。 女生吓了一跳,俯身扶住水泥墩的同时回过头,以为顾鸢要来阻拦自己,又退后半步,刚想说出"如果你再过来"之类的威胁话语,对方就反常地停住了。 男生一副大功告成的轻松表情让女生一头雾水。 顾鸢靠着天台边的台阶摆了个随意的姿势站立,擦过额头的汗,眯起眼看了看站在高处的单影,"你先听我说完再跳。" "欸?"这倒是意料之外的状况。 "单影,我从来没有同情过你。" "……" "而且我也看不出你有什么需要同情的地方。虽然,人的天分的确有高低,但也只是在某些特定的方面而已。我的长项碰巧是大家重视的方面,而单影的优点只是没有人愿意发掘。" 女生微怔。 "告诉我站在上面是什么感觉?" "很高,能看见很远很远的地方。整个城市,许许多多房屋、街道和人,都在脚下。感觉……"单影慢慢闭上眼睛深呼吸,"我就快要飘起来,风很冷,可是也许能把我吹向更高的地方。" 女生的嘴角扯出一点不易觉察的弧度。 "我死了以后,告诉爸爸妈妈不要难过,千万不要进到火葬场里面来看我火化,听说人烧着烧着,烧到不知哪根神经,会坐起来。光想象都有点恐怖。我只有你一个朋友,你能帮我转告他们么?" "不能。" "欸?"女生突然发现男生头扬起来眼睛里闪着细碎的光。 "……单影,如果你从没碰到过什么好事的话,就先下来。因为我也没有碰到过。" "欸?"莫名其妙。 "要死就一起死,这样才公平。你先下来。" 女生愣住。看见男生把手伸向自己,"单影,下来。"阳光顺着男生的手臂朝上洇开,丝线般萦绕在视野里,搅得一切含混不清。 无力抵抗。 虽然还有点茫然,但已经条件反射般地伸出手迎过去,虎口处的累累伤痕一下子暴露在男生眼前。 顾鸢眼疾手快,在女生慌张地把手收回之前扣住她的手腕把她拖下来,男生单膝跪下,强行把单影的衣袖褪到手肘上面,立刻被自己的所见惊呆了。 女生的整个小臂上到处是乌黑、青紫的痕迹。 单影的脸"唰"地红起来,拼命从顾鸢手中抽出自己的手腕,往天台门的方向跑去。拖开沉重铁门时滞了一下,被转身追来的顾鸢重新拉住。 女生重心不稳跌坐在地。 "从今天起,在学校的时候不能脱离我的视线。"男生扶过她的肩。 "哈?"女生惊异地抬起头,"我……我不会再……" "我可不想你因为我再被油漆泼一次。"对方指的却是另一回事。 "……被女生们欺负也好……"男生低着头慢吞吞地说。 单影看着他。 "被其他人辱骂也好……"语气越发平静。 单影总觉得男生心里有巨大的波澜在起伏。 "我不会再让这些发生在你身上。" 心突然塌陷了一块。 男生抬起半垂的眼睑看向女生的脸,"所以,一起努力活下去,试着去求证这个世界到底有没有幸福。好么?"—— 留在我身边,一起努力活下去,好么? 潮湿的视界中,时光忽然模糊起来,分不清过去与现在。 单影有点懵懂,无法理解男生心碎到绝望似的神情,但还是认真地点了点头。 在别人的身上,我重新看见了你,你认真地朝我点点头,允诺会一直留在我身边。 秋日午后的阳光像闪烁的钻石洒落在操场上,白色跑道线泛起耀眼的光芒,一切声音静了下去。 星辰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默默改变了运行轨迹。 『肆』 "你这就叫离家出走了?"看着躲在灌木后探头探脑的女生,男生感到好笑。 单影转过身背靠灌木坐下,喃喃低语:"明明已经过了放学时间……说不定他们也还没下班回家……再等一会儿吧。" "小时候也经常干这样的事?" "唔……类似的。"女生心不安定,不时朝身后张望,"如果他们等不到我回家,着急地出来找我,那么我就能确定他们还是爱我的……你在看什么?" "物理。"男生闷声答。 "哦。"女生凑近一点,看清书上大块的行星图,"呐,你知道么?其实冥王星也有颗卫星。" 顾鸢放下书,看向单影,笑了笑,"这么细的知识点我倒不大清楚。" 女生摆出一副"那你要听好噢"的严肃表情,"唯一的卫星,是卡戎。虽然现在冥王星不算行星,也就没什么卫星之说了。它的自转公转周期与冥王星相同,和月球对地球一样,总是以同一个半球对着冥王星。" "卡戎么?"男生若有所思地重复道。 "而且冥王星的自转周期也和卡戎的自转周期完全相同。所以,冥王星也总是以同一半球对着卡戎。" "像跳交谊舞。"微微笑了笑。 "唔。像一对舞伴,始终面对面地转动。不在乎彼此是行星,还是卫星。"女生边说边仰头看向深蓝的天空。 "看不见吧?" "虽然看不见,可是却能感觉到,遥远星河里存在这么两颗星。"其中一颗对另一颗说"一起努力活下去"。 小区里路灯的灯光在头顶摇晃,自己和单影的影子浅浅斜斜地平躺在草地上,相互重叠的部分形成了颜色更深一些的悲伤。 因为有单影陪伴在身边,这段时间险些要忘记了自己悲伤的过往。 就像那个人还在自己身旁的时候,曾经也度过那么一段满怀希望的时光。 ………… 眼尖的顾鸢从快要被关上的抽屉里拽出一张公交预售票。女生紧张又脸红地扑过来抢,显然未遂。虽然顾鸢年纪小,但毕竟是男生,已经有可以称为颀长挺拔的身高,只需稍稍将手臂举高一点,就可以上升到女生怎么跳都够不到的高度。 "林森?"男生的脸上露出揶揄的笑容,"是个男生吧?" "嗯。"女生毅然弃而不舍地"练习着跳高"。 "喂喂!不会是喜欢的人吧!" "什么啊!不要乱讲!"女生由于"运动过量"显得气喘吁吁。 "看你脸红的……一定是啦。男朋友吧?" "什么啊!根本就不可能。" "咦?没有交往么?总不会是暗恋?" "顾鸢!你活够啦!" 看着女生叉着腰赌气的可爱模样,顾鸢觉得很有趣,但还是得抢在她真正生气之前把票根还给她,"我说,有喜欢的人也没什么不好呀。你也应该有的。" "根本就不是啦。我可不像你小小年纪就那么滥情的。唉——都没有替你爸妈管好你,居然塑造出一个少女杀手。" "什么叫滥情啊。我可是很认真的,每谈一个都是在一棵树上吊死那种的。" "然后吊不死再换一棵树吊死——你想说的是这个吧?"女生的眼横过来。 "被你说中啦——"尾音被女生替天行道扔过来砸中脑袋的书生硬地截断。还想继续闹下去的男生却发现女生的脸色陡变。 "怎么了?"话刚问出口,自己也发现了原因。 门外传来细微的声音。钥匙反复插锁孔的金属声,没有任何节奏,令人心发慌。 男生咬牙切齿,"他又……" 过了一阵声音消失了。女生恐惧的表情依然没有退去。男生叹了口气站起身打开门。男人正烂醉如泥地横躺在楼梯过道上。 顾鸢把他架了进来。跟在后面的女生拾起掉落在地的那把满是划痕的钥匙。 悲伤和悲伤相加,有时等于得过且过的温暖。 女生的眼泪噼里啪啦掉下来,这是她独特的哭泣方式,不发出声音。比死亡更加巨大的无望使她丧失了发出声音的可能性。顾鸢把她揽进怀里,笑着说:"你不是说过么?等我们长大了,一切都会变好。要有信心啊。"其实更像是苦笑。 可是,女生在怀里用力地点了点头。 ………… 有信心又能怎样呢? 我已经长大到能够独立承担很多,还能为他人分担很多。但是,我的世界里唯一的温暖去了哪里?你去了哪里? 整个世界都抛弃我的时候,连父母都义无反顾离开的时候,你是唯一在我身边的人,可是现在,你在哪里?天上的哪一颗星,宇宙里的哪一个空间是属于你? 很久很久以前,我敲开你的房门说"好冷睡不着"的那个夜里,看见坐在地上无声哭泣的你,知道了你也有你的悲伤。可你却永远在对我微笑,温暖着我。 有些事,并非随着年龄增长就可以轻易舍弃。 有些人,并非因为各奔东西就可以轻易忘记。 记忆总是与时光背道而驰。 最后以绝望的表情问我"你听得见冥王星的声音么"的时候,为什么彼此都没有留意…… 无论是作为冥王星的冥王星,还是作为序号134340的冥王星,都有唯一的卡戎相伴左右,不离不弃。 或者你是发现了的,但却认错了。 林森他,并不是你的卡戎。从头到尾都不是。 『伍』 干冷的枯枝和草丛里。时间好像静止了。 "是不是太久了一点?"反倒是男生先回过神来,想起潜伏在这里的原因。 "唔。是。" 都不太忍心去看她失落的表情。 "你家住几楼?" "二楼。" "果然,连灯都没亮。会不会出什么问题?要不然……"男生站起身拍拍裤腿上的草屑,"要不然进去看看吧。" 单影用钥匙熟练地开了锁,瞥见男生尴尬地站在半步之外,叹了口气,指指身后深不见底的黑暗,"进来吧。里面没有人。" 两个人都没有开灯的习惯,顾鸢稍作犹豫,穿过玄关在客厅的地砖上坐下。单影看见后愣了一下,随即笑起来,"干吗坐地上啊?这么冷的天。" 男生有点窘,"嗯。不太习惯沙发。" 女生的注意力被茶几上的一张纸片吸引,也在地上坐下。 你爸出差了。我这几天不会回家,你自己做饭吃。 妈 凑过头看的男生心里不是滋味。 单影低头对着纸条呆呆发愣,像垂死的人不甘心,非要执拗地从字句中找出温馨的证据。但都是徒劳。 男生已经撑地站起来,扯了下女生的胳膊,见对方没反应,只好再度蹲下,"怎么了?" "传说中的边缘人,就是我这样的吧?"意识似乎突然觉醒。 男生没回答这个问题,只从旁边沙发上拎起书包,手忽然滞住,迟疑两秒,顺手拽过女生的书包带。 "你要不要去我家?" 单影还坐着没动,也不发出声音。 男生走到门口,又折回来。 这次是果断地拽起她的手,书包换到另一边。 一冷一暖的手心,叠在一起。女生低着头,任由别人拉扯,像牵线木偶。看不到表情,也没有声音。 顾鸢总疑心她是在哭。但放下书包跪下去和她同一水平线,又发现她其实没在哭,整张脸,小小的,带着疏离的麻木,只有眉浅浅地蹙着。 "走吧,去我家。" 男生稍微用一点力气,女生就站起来跟着出了门。 走出很远,单影突然停下。回过身仰望自己家黑暗的窗。顾鸢站在半米外看她,也没不耐烦。 过了好一会儿,女生蹲下去从花坛里翻出一块拳头大小的砖,用尽全力往自己家的窗户砸去。 玻璃爆裂的声音,碎屑倾泻而下的声音。 惊扰了被暖黄色灯光泡涨的安静的小区。 却让单影感到无比释怀,又从花坛里找出第二块砖,朝二楼窗户砸去。接着,是第三下。 自始至终,顾鸢站在几步开外,既没有阻拦,也没有上前帮忙。 "喂!你干嘛!" 远处的夜幕中模糊地显出一个人影,凭借大致身形和说话语气可以判断出是保安。顾鸢扣上发愣的单影的手腕,拉着她一口气跑上车辆川流不息的马路。 女生感到被牵住的手腕被什么灼伤,局部皮肤之间大面积的相触,冰冷的手指让原本带些寒意的初冬变得更凛冽,不一样的血液的温热从心脏一直抵达末梢,一点一滴,最后像掀起了海浪。 而那之后,也一路无言。 顾鸢家果然没有沙发。客厅里是榻榻米,两个人围着做作业。房间大,也可能是坐在地上的缘故,有点冷。 "马上就要期末考试了,真紧张啊。"单影故作轻松。 "上次数学课老师整理的提纲有么?" "啊,我光顾着听了没记下来。" "喏。"男生把一叠整齐的复习资料复印稿递过来。 "谢——"突然发现是娟秀的手写字体,女生的话停在半截处,很快又反应过来,连课都没上的人怎么可能有笔记,笑了出来,"现在我知道为什么顾鸢一直成绩那么好了,原来是有这么多女同学帮忙,哈哈。" "你别笑。" "欸?"女生愣住,不明白男生的意思。 "别笑了。如果不想笑的话。" "什、什么?" "不想笑的时候,不应该笑的时候,哪怕生气地大吵大闹也好,不要强装笑颜了。"男生从作业本上抬起头来看向女生,"呐,单影。如果想哭就哭。" 本来难过的情绪没有那么鲜明。 "什么啊……"女生笑起来,可是表情却越来越失控,心里已经知道这个笑容有多难看,甚至不能被称为笑容了。眉毛皱在一起,眼泪突然像坏了阀门的自来水,紧接着连抽泣也抑制不住了。 不明白。非常非常地不明白。为什么会这么难过。 就在对方说出"想哭就哭"那几个字的时候,体内的某根神经似乎断了。 "我……"声音哽在喉咙口却发不出来。 我是没有什么期待,但这又算什么呢? 为什么要哭。 想起了小时候和爸爸一起组装书桌,木头的倒刺钩进了手指,自己看着那红红肿肿的一小块却不知所措。直到爸爸发现了,拽过单影的手指来拔,一边哄道"不痛不痛忍一下就好"。原本钝钝的感觉突然就鲜明起来。非常非常地疼,疼得嚎啕大哭。 也许痛的并不是手指,而是内心。 也许并不是被刺扎痛,而是渴望被父亲的安慰。 就是那样,疼惜被削成尖刀,直截了当插进了内心最柔软的地方。 他说,想哭就哭。 但其实他也没料到女生会有这样强烈的反应。 男生愣了愣,接着拽过纸巾,像个犯了错的小学生一样,试探性地伸到女生低着的脑袋下面。 单影猛然抬起头,"借我,一下就好。"拽过的不是纸巾,而是男生的胳膊。顾鸢突然心如刀绞,任由她拽着自己的胳膊哭到发不出声音,隐忍的啜泣中夹杂着断续的喃喃低语,"一下就好。" 也不知哭了多久,才停下来。 心情似乎好多了。 "有点冷,要加衣服么?"男生站起身,"我家还有以前那个寄住女生留下的衣服,看你这么瘦,应该能穿,去帮你拿来吧?" 女生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搞懂"以前那个寄住女生"的所指,仰头看着他笑,"唉,你真冷血啊,干嘛那么称呼别人?" "怎么了?"男生挑了挑眉毛。 "正常人应该称呼姐姐什么的吧?" 很普通的对话,气氛却好像随着男生的笑僵在脸上而凝固起来。 许久,男生转身进了里屋拿衣服,扔下一句不带温度的"她不配那个称呼"。单影一头雾水,就算人家跟你生疏地道过一次"你好",也没必要弄得如此苦大仇深吧? 有时觉得很温柔,有时又特别冷血。 顾鸢这个人,好像很难让别人走进他的内心世界。 『陆』 深夜,顾鸢感到有点饿,去厨房找吃的,却意外发现门缝中泄漏出来的亮光,"啊,家政阿姨太粗心,连厨房灯都没关。"再走近,又听见一些细微的声响,不由疑惑,推门后看见正背对着自己的单影,才放下心来,"也在找吃的么?" 单影被吓了一小跳,抬起头拍拍胸口,"嗯,没吃饱。" "是么?你还真有主人翁精神。"男生的话让女生脸一红。 "在做什么?也分我一点吧。"闻到香味的男生凑过去。锅里是白煮的各种蔬菜和蘑菇。 女生无奈地耸肩,"冰箱里只剩下这些了。" "是麻辣烫的做法呀?我喜欢。" "没什么好食材,应该会比较难吃。"女生用筷子夹起一块蘑菇尝了尝。 "那可不一定,中华小当家可是连西红柿炒蛋都能做出凤凰涅磐的效果来。"男生也取了筷子夹了片蔬菜。 "手艺不错。"下了这样的评价。 "味道淡了。" 女生伸出去取盐的手被男生挡开。 "再放的话娃娃菜会太咸。就这样,蘑菇蘸酱油吃好了。" "要加个鸡蛋么?" "鸡蛋单独吃。" "啊?怎么……" "我习惯这样吃鸡蛋——"男生说着演示起来,"敲开后放进碗里,不用打散,直接搁在微波炉里用解冻档转30秒,取出来淋一点酱油吃。你也试试看。" 女生接过碗,用筷子夹开咬了点尝,随即眯起眼,"挺好吃的。没想到prince大人还会做美味佳肴!"虽然不是笑,但忽然让男生想起她真正笑起来很好看。想着这些,以至于接下去的对话和动作都是在脑袋空空无意识的情况下完成的。 有时候停下来埋头苦吃,她的侧脸被暗黄色的灯光勾了边,浅浅的温暖的一圈。女生的呼吸声很轻,几乎被锅里隔三岔五的"咕嘟"声淹没。但还是犹犹豫豫留下一点,间断地绕在耳畔,像海潮。 "呐,单影,你有过喜欢的人么?——指男生。"不知怎么会突然问出这样的问题,温馨的气氛让理性放松了警惕,话一出口连自己也吃了一惊。 "有啊。"女生稍稍迟疑,挑着无关紧要的早年的事说,"初中的时候有。是同桌,那时候是两个人的桌子。"女生吃进一点蔬菜,滚烫的热度让口齿含糊,"虽然每天都要吵架,但我觉得他也很喜欢我。别人都说初中的男生喜欢人的方式就是吵吵闹闹。而且,班里的同学也总爱拿我们俩开玩笑。" 男生歪着头想了想,未置可否,"但并没有交往过吧?" "没有。初三的时候,座位被调开,那天放学我是一路哭着回家的,觉得世界都快毁灭了。" "哈。"男生笑起来,"没那么严重吧。" "很快他就有女朋友了,我左看右看那个女生一点也不如我,没有我好看,没有我成绩好,说话很大声,对人没礼貌。" "喂喂。"因为那句孩子气的"没有我好看",男生的笑意更加深一点。 女生却异常认真,"他忘不了我,只是找个人填补空白而已,我是这样认为的。" "想法真文艺。"男生喝了口汤。 "虽然中考很忙,但我居然为他写了整整一本日记。中考后,他也进了阳明,那个女生上了职高,听说分了。虽然我也在阳明,但是……很久没见他了。每次初中同学聚会都会跟他错过。" "可惜。不过见了未必不失望。" "但是,注定出现的失望是躲不过的。" "欸?" "他的手机号、他家的电话号码和地址、他的邮箱、他的qq和博客,我都能倒背如流,却因为个性的关系一直没有联系过他,只是远远地记得关于他的一切。 "上高中后放学经过他家所在的那条路,看见路名都会心里咯噔一下。寒假早上起来晨跑,也要绕着他家的小区跑一圈才肯打道回府,无数次祈祷能不那么故意地偶遇他。晚上爸爸妈妈不在家,我一个人感到孤单寂寞的时候,就在纸上反复写他的名字。还一直记得他称赞过的一首好听的歌——《祈祷》,为了这个去费尽心思学韩文,好像会唱这首歌的话就能像歌一样被他表扬似的。 "可是有一次在学校上网,在地址栏输入他博客的地址后,我才傻了眼。他的日志里时常提及初中所有活跃的同学,却一次也没有出现我的名字。 "在我心里,他一直都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人,即使分开很久,还是默默地喜欢着他。可是,原来我在他心里是这样无关紧要的人。我哭着想念他的时候,他喜欢上别的女生。我自欺欺人自我安慰的时候,他因为缺少联系而与我生疏。我以为我们恋人未满还是朋友的时候,他早就不记得生命里曾经出现过我这样一个人。 "那样一个人,你记得他的一切的同时他把你彻底忘记了。 "只是自己单方面一厢情愿而已。 "特别特别的,可笑,不是么?" 望着女生快要哭出来的表情,男生有些不知所措,没想到话题居然会向这么伤感的方向发展,顿了数秒后,男生转身背靠着厨柜,"单影,你会记得我吧,以后?" 在确认身旁情绪低落的女生的点头动作后,男生继续说道:"很多年以后,我也不会在博客里提到关于你的只言片语。我不知道他是否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可是,我是这样。我绝对会像你记得我一样记得你,可是也绝不会随便提及你。" 转过头看见女生费解的神色后,男生把手指向自己心脏的位置。 寂静的黑夜,暖黄的灯光,蔬菜和菌类的香味,锅里的汤发出的咕嘟声,彼此不超过五十厘米的距离。 很多年后,单影真的依旧记得这一晚的每个细节,它们凭借暧昧的温度把日后的各种心思泡涨,渗透在身体的每一个细胞中,形成一股令自己胀痛却又无法割舍的暖意。 男生转过头面朝自己微笑着,把指尖靠近心脏,说出那句温柔至死的承诺:"我把你记在这里。" 第五话 星云以你为名 『壹』 教室里空调早早开起了暖气,闷得很。总有股怪味游窜在半空,平时觉察不了,但出门后再回来就能鲜明地体会到。 经过单影的座位,随意一瞥,女生字迹工整,但笔下有行不协调的公式。 1+z=(1+v/c÷1-v/c)2 错了。 女生低着头继续往下演算,对根本上的错误毫无知觉。男生在自己位置上坐下,却看不进书,犹豫片刻,伸手点点女生的手肘。 "欸?"一张诧异的脸转过来。 "公式错了,是1/2次方。" "欸?"迅速转回去仔细检查,很快就找到男生的所指,"噢!"再次转过来的脸带着一点笑意,眼睛弯出弧度,"难怪数字这么繁。谢谢。" 这是个小插曲,男生很快忘了自己纠正的什么错误,但奇怪的感觉却一直延续下去。教室里几乎每个人的脸都被暖气烘得泛红,可单影却还是脸色苍白。这个细微的与众不同之处致使她在人群中显得挺突兀。 想守护她,不想她受到伤害,这是因着她的脆弱而生的一种一厢情愿。 男生用手撑着下颏,支着桌角看向窗外。对面教学楼的深绿色屋顶好像悬着一层浅浅的白雾,绯红的瓷砖墙面也透着冷涩。高大的树叶子落光了,被木质框架保护起来,整所学校似乎突然进入了完全不顾形象的阶段,万事万物的期待降到最低,只要保全自己度过冬季就好。 数年来,每逢下雪,像自己这个年龄的学生就无比兴奋,积蓄了许久的对美的憧憬如火山喷发,压抑感随强烈的自我保护意识一扫而光。但是顾鸢无法感到愉悦。 很小就听老人们说"瑞雪兆丰年",不明白什么缘由。直到读初中时,才从科学的角度弄懂前因后果。因为害虫都给冻死了。 人类用是否对自己有利的标准划分世界上所有的生物,所以才有个群体被称为"害虫",如果是它们被冻死的话,那真是比降雪本身更激动人心的事。但是,它们也是生命不是么? 若把人也类比着划分,自己在母亲眼中就是害虫,单影在太多人眼中都是害虫。"死不足惜"这四个字到底还是沉重得让人不忍触动。 谁来保护你? 单影对顾鸢说:"不要总为我考虑。" "和我不一样,你被很多人认同并喜爱,如果是这样就应该珍惜。整天担心我,一味地为我考虑,只会使顾鸢渐渐也变成我这样不被大家接受的人,对我其实没有任何帮助。" 目睹男生拒绝社团活动邀请全过程的单影从转角处慢慢走出来。 男生耸耸肩,未置可否。 "那么,告诉我,每当有人出现你就惊恐地闪到一边是出于什么心理?" "欸?"被反问得哑口无言。 "其实你潜意识里也是希望被保护的吧?" 女生摇摇头,"只是顾鸢的生活圈实在太耀眼,被暴露在这样的强光下让我很不习惯。况且……" "况且?" "况且整天呆在你身边似乎会遭到女生们的非议。" "呵。我以为你已经是不在乎非议的人。" "唔,的确。但顾鸢不是。" 男生没接话,只纳闷地转过头,视线里的女生将目光抛向遥远的云层,脸上交织着倔强又轻松的矛盾。 "顾鸢你和我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女生看向男生,"总有一天你要离开我回到自己的轨道上去运行,还是一如既往的优异,还是一如既往地受欢迎。但我不想被你留下的这个我,变得脆弱无能,变得丧失自我保护的能力。" 虽然这话残酷,却让人找不到反驳的要点。 "所以,不用为我付出太多,将来不会忘记我就已经足够。" "那么,来做个约定吧。" "欸?" "我会尽力回去自己的轨道,但也不想离你越来越远,因此,下次请不要再这样张皇地躲开。" 女生微怔。很快脸上浮现出淡薄的笑,将小指伸到男生面前,"明白了。拉钩吧。" 果然还是一副没长大的心智。男生在心里暗笑,却什么也没说,同样伸出了小指。 【拉钩】有时意味着【放手】。 当我不能够像别人那样给你【快乐】的时候。 放学后,顾鸢被班里两个男生叫住。 "等下有和七班的球赛,缺后卫,你友情协力一下吧!" 男生的视线迅速扫过几步外的浅色轮廓。 没有消失。果然。 女生背起书包,笑着朝男生扬了扬小手指。 顾鸢稍稍一愣,立刻也笑起来。旁观的男生一头雾水,等女生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才略显痴呆地伸起自己的小指,对着眼睛左看右看,终于还是必须求助顾鸢,"这……是什么意思?" 是秘密。 "叫我们加油的意思。" "欸?这么看起来单影还蛮可爱的啊!" 男生神经大条的感叹滞住了顾鸢收拾书包的动作。 也许,需要保护的那个人并不是单影。有一天,要回到耀眼明媚的轨道上去运行的那个人也并不是自己。 未来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存在,谁能够确切地描述? 天气越来越寒冷,这是唯一确定的。 进入冬天后,放学的时间在天黑之后。 踩在道路上有种惶惶不安的感觉,尤其是自己回家的路,其中有一大段行人和车辆都很少。现在体育馆里应该是灯火通明的吧? 为什么自己就不能像别的女生那样站在班级方阵里呐喊助威呢?果然还是自己太差劲了。正因为自己对光亮物的畏惧,才导致如果顾鸢不在的话,陪伴自己的就只剩下影子。 路标的影子,楼房的影子,枯枝的影子。 自己的,影子。 真是差劲透了。 我有种强烈的【预感】,如果没有顾鸢,我将又会回到一个人【封闭】的世界。 每天只能在纸上书写大段大段的【情绪碎片】,焚烧过后,期待天国中的谁能看得懂。 低着头机械地迈步,思绪在无穷远的高空飘摇,以至于当路面突然出现几个深黑的人影时,最初的两三秒,女生根本还毫无知觉。 抬起头,才意识到危险的迫近。 三个穿职高校服的不良少年朝自己狞笑着慢慢走过来。 单影下意识地朝后退去,手不露痕迹地伸进口袋捏紧手机。 "你是叫单影?"为首的男生脸上的笑容完全可以被理解为"恶狼面对食物的友好"。 女生蹙着眉微点了下头,视线迅速在几个人之间来回扫。站在后面的一个跟班似的人物手里捏着照片,在为首的那人眼前示意了一下。 虽然觉得自己没有任何可能性招惹上这样的"瘟神",但却有足够的理由相信他们的目标的确是自己。 凭着感觉在新信息里按下"救我",收件人顾鸢。 女生的注意力更多地集中在口袋里,对眼前男生几句啰嗦的拷问总是慢半秒才能答上。在按下"发送"键的同时大松了一口气,对眼前危险的即将展开毫无觉悟。顾鸢他不是神,不可能瞬间转移到自己身边,就算马上就看见短信尽全力赶来也阻止不了即将发生的事件。这是智力范畴内很容易理解的。 但是单影却真真切切地在那一秒松了口气。好像之后被粗鲁地推倒、接触到冰冷的水泥地面,被残暴地撕开衣服、听见布料不断被扯断的声音……全都是实际上并不存在的幻觉似的。 真实,只在信息被发出的那一瞬就停止了。 『贰』 是怎么结束的? 比怎么开始的还要突然。哪里冲出来的人影,一个简单凌厉的动作,压在自己身上的人就被甩出好几步远。完全没看清。 单影坐起来,本能地往后挪着退出一段距离,才惊讶地发现那人影是个女生。 这么一来,好像让几个职高的男生颜面尽失,卯着劲费了好大功夫才把那女生制住。 单影所有听觉都宣告失效,模糊的世界里只剩下剧烈摇晃的剪影。在那女生被迫转过脸来的瞬间,借着苍白的月光看清。 竟然是夏秋。 糟了。 好像是比自己被抓住更麻烦的事。 单影对危险性的判断刚开始起步,一切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果断地被终结。 差点忘记了,夏秋这样的女生,有护花使者才是理所当然。碰巧这护花使者的强悍无人匹敌。尹铭翔打架的厉害,单影在初中时就比谁都清楚,现在身手看起来,完全不像改邪归正退出江湖的人所为。 夏秋很快被放开,立刻急急忙忙地跑向单影。 "你没事吧?" 此时听觉才逐渐开始恢复。 女生摇摇头。在确认对方只是刚被扯破衣服后,夏秋松了口气。月亮在云层中穿梭,不一会儿又重新露出脸来,光线倾泻下来的一瞬,把夏秋的整张脸完全打亮。 漂亮得让人泄气。 单影背向月光,但也稍有些经过反射折射的光束把脸微微映亮,使夏秋立刻就认出来—— "欸?你不是整天和顾鸢在一起的那个女生么?" 是么。愣神的单影经过提醒彻底惊醒过来,想起刚发的短信。 夏秋不由分说地立即从自己口袋里掏出手机,熟练地拨出一串号码,以"顾鸢么?你最好过来一下"为开端和男生通上话。 单影低头凝视自己手机里"发送失败"的回执,发呆。 "是顾鸢的新女友?"阖上电话的夏秋在单影身边顺势坐下。 女生还是摇头,没做声。 尹铭翔没多久就把四个职高男生全治得服服帖帖跪地求饶。男生感到蹊跷,表示这事没这么容易了结。又用手机指使一个有奇怪绰号的人"带几个弟兄过来收拾残局"。 职高男生们跪了一排,吓得不轻,满口讨饶:"不知是翔哥的人,真是有眼无珠。""也不全是我们的错,是别人让我们这么干的。" "谁?"尹铭翔厉声问道。 几个小喽啰又全都收了声。看来指示方也不是简单角色。 尹铭翔可没那么多耐心,一人给了一脚,全被踢得东倒西歪。男生咆哮道:"说!到底他妈的谁这么不上道!" 几个人委琐地抱住头嗷嗷叫过一阵,见尹铭翔有暴走趋势,为首的立刻"卖主求饶","是东高的成哥。" "韩成?"男生一愣。和阳明远隔十万八千里,平时也井水不犯河水,总而言之,是八杆子打不着的人物。 "是是。"几个喽啰点头哈腰,"他妹妹是你们阳明的,那个大美女。" 尹铭翔还不太清楚对方所指,夏秋立刻就反应过来,"韩迦绫?" "是是是。就是她的意思。" 真相大白。如果是这个原因,就说得通了。单影并不意外,但却有点惊讶于她对恨之入骨的人真能做到这个地步。 出神的瞬间,尹铭翔的几个弟兄似乎赶到了,可其中却有个不太协调的存在,单影揉揉眼睛,才确认是顾鸢。 也到了。 看见顾鸢倒没觉得情绪大起大落,倒是尹铭翔一句惊讶又恭敬的"哥,你怎么来了"把女生骇得不轻。 夏秋急忙解释:"是我叫他来的。"在被尹铭翔莫名其妙的目光扫中后支支吾吾地指向初始受害人,"那个……她……我以为……"说不清了。 尹铭翔这才仔细看向靠墙坐着的衣冠不整的受害人,惊愕度不亚于见到顾鸢,"单影?" 比起茫然无措的围观众人,最惊讶的其实是单影本人。播放被暂停键中断。 女生呆呆地做不出任何反应。 许久,还是顾鸢出来打破僵局。男生脱下外套罩在单影身上,用几乎接近于命令式的语气对尹铭翔说道:"你,送她回去。" "哈啊?"男生一副完全摸不着对方头脑的疑惑。 "我有点事要跟夏秋说。"顾鸢给了个最让对方抓狂的解释,好像是算定了对方不敢忤逆。尹铭翔从打架王瞬间变成斗败的鸡,想随便指使个手下护送单影,顾鸢又追加了一句:"你亲自,送她回去。" 虽然感觉这安排似乎有什么深远的考虑,在目送他和夏秋一起离开时,单影还是不可避免地被失落感湮没了。 『叁』 其实并不是什么肥皂剧桥段,而是发生在高一时自己身上的真实事情。 记得那是周一一早集会之后在教室里等待上第一节课的时段,突然听见有女生在后门边叫"顾鸢"的名字,单影用眼角余光往右边扫去,立刻认出是本届的级花夏秋。 "怎么了?"顾鸢起身迎出去。 "那个,我朋友没带政治书,第一节课要用,想问你借。"一阵大风吹过来,女生紧了紧衣领。男生觉察到,突然伸手把她往门里面拽了一下。 虽然只是和自己校服的衣料轻微接触了一下,但却让女生脸红起来。幸好顾鸢的神经没有细致到看出这种端倪。 "你别的班没有朋友么?"似乎是觉得自己的问话太含糊,男生补了一句,"为什么非得找我?" "你人比较好嘛!"女生换出可爱的撒娇语气。 男生没辙地转身去教室后面的储物箱取书。 整个过程,单影都没有抬头,似乎专注于某道解不开的数学题,手中的笔有节律地转动。假装不感兴趣,其实却在过分关注,生怕漏听某句话,连耳朵都快竖起来。与此同时,心里读到些异样的感觉。 那不叫嫉妒。 嫉妒是与不相上下的人斤斤计较。和夏秋这样的女孩相比,单影没有资格去嫉妒。 可是依然会很难受,当男生看见她冷把她拉进教室、拿她没办法去给她取书,才发现原来他也有善良温柔的一面,但这样的善良温柔永远与自己无关。 男生的储物箱就在自己身后,单影连钥匙转动锁孔的细微声响都听得清晰,像个密封的透明玻璃罩,无情地把自己与他隔离起来,近在咫尺也好像只是幻象。 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这个定义只有在对比之下才异常鲜明。 其实并无其他,倒真有那么点羡慕夏秋那样的女生。而自己,其实长相不差,却总是沦为青春电影中可悲的丑小鸭陪衬,远远地看着男女主角在故事的最终牵起手,然后完成使命般转身黯然离开。 并不仅仅是因为进了不合适的高中,而是生性如此,初中也没有比现在好多少。表情不够丰富,倾听多倾诉少,偶尔有关系稍好的女性朋友,从来不和男生乱开玩笑,仅有的一些对话局限在作业的讨论中,每天一放学就跑回家,没机会和活跃分子们出去吃饭唱歌。因此,也进入不了任何话题圈。 顾鸢锁上储物箱,把书递给等在门边的女生,"拿去吧。" 还是没有勇气转头去看那幅画面。单影走了神,水笔在手指第一关节上施加的压力突然消失,弯腰去捡笔的时候,看见男生的运动鞋在女生的黑色小皮鞋旁边,视线慌乱地收回,却不巧落在自己早已磨花的鞋面上。 上课铃声被换成了新的音乐,似乎是哪部电影的插曲,单影似曾相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那么谢谢你啊。下午大课间时请你吃滚雪球。"女生孩子气的声音里有甜蜜的配料。 男生的轻笑声被风吹进教室这边,"再说吧。" 到底是哪部电影的插曲呢? 心里一急,鼻子不争气地发酸,视界中,座椅的四条腿都开始扭动,看不清。 后来是怎样一直哭着回家的。那些细节都已经逐渐在麻木的记忆中消解融化了。 时隔一年,这种取舍关系还是一成不变,难免叫人有点沮丧。但这也是自己无力改变的结局。 世界上太多的事物,即使我拼命努力伸出手,也注定无法【触及】。 世界上太多的事物,即使我伸出手感觉似乎已经【紧握】,也还是会从指缝中【不可挽回】地溜走。 走神中的单影感觉到有人轻扯了自己的衣服,回过头,是尹铭翔。 男生挑了挑眉,看上去已经从准女友被意外劫走的打击中恢复过来,语调中没什么不快,"走吧,送你回家。" 女生缓慢地眨眨眼睛,跟了上去。 两人走出了好一段,还是男生先忍受不了沉默。 "真是有点意外,居然在这种场合下见面。" "是呢。自从毕业后就没有联系过。" "我甚至都没发现你也在阳明。" "欸?"女生惊讶地转过头,"是、是么。" "唔。蒋晓芹她们当时说你考去南中。" 随着月亮隐入云端,脚下浓重的影子看上去像正在缓慢地化开。 "没错。"不易察觉地苦笑一下,"可是,我爸妈非要花钱把我塞进阳明来。" "哈。"男生摸摸脑袋,笑起来,"和我老爸一样的。" "说起来,你也是一如既往的厉害,在哪里都如鱼得水。我倒是经常听到你的消息。"女生微笑着看向身边的人,"是年级里的名人哪。" "按你以前的话来说,不是事儿精么。" "居然还在记仇。" "不是记仇。记得的都不是仇。直到现在还很感激你当时帮我划政治考纲呢。" "当时你可没有这种觉悟,打我,又欺负我。" "我知道你讨厌我。" "难道你就不讨厌我么?"好像是憋着一口气,不知这有什么可较劲的。 "一点也不。"月光晕染下,男生的笑脸异常清晰。 "欸?" 女生愣了。 "以前,很早以前,其实我还喜欢过你呢。" 可是,为什么要用这种玩笑般的语气说出来。 "不过你好像一直很迟钝未开化的样子,"男生侧过头仔细打量身边的女生,像是抓到证据一样,"喏。现在也还是,跟你交往的话肯定要被怀疑是恋童癖吧。呵呵。" 还"呵呵"?单影非常想拿把锤子敲开身边这男生的脑袋研究一下究竟里面是什么成分。 不过,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呢。 "现在,喜欢的人,是夏秋吧。" "啊。"一副"你怎么知道"的白目表情。 "上次在甜品店不小心听到你们俩的对话,抱歉。" 男生一愣,脸上写着"衰到家了","这……实在太丢脸了。很头疼呐。我怎么总是单恋。" 初中时明明不是。单影把这话想了一遍,又咽回肚子里,没说。 "倒是你,怎么会和顾鸢交往?什么时候开始的事?" "哈啊?交往?你……搞错了。我跟顾鸢只不过是……"单影朝另一侧垂下眼睑,"朋友。" 【朋友】这个词,有时听起来像【承诺】,而有时听起来又像【符咒】。 『肆』 "我听说了,"顾鸢发觉自己走得太快,停下来等夏秋,"前段时间韩迦绫找了你很多麻烦。" "那些倒不值一提,"女生不在意地摆摆手,"像今天这种事,她是太过分了。" "我最近经常不在学校,也不知道该怎么阻止她。抱歉。如果你因为感到困扰而抱怨我,那我也没有什么可争辩的。" "我没事,还不至于为她这样的人感到困扰。倒是你,好像状况不太好。" 男生沉默着。 夏秋继续说:"不久前听说发生打架事件险些被处分?" "没那么严重。" "但你也承认了,最近经常不在学校?" "……" "告诉我,"夏秋快走几步超过男生,再转过身堵住他,"发生什么事了?" "朋友?"尹铭翔沉默许久才忍不住又冒一句,"骗人的吧?" 女生眯着眼摇头,"但却是我现在,唯一的朋友。" "哦——这样啊。"男生一副完全还没有明白的模样。 "倒是你,居然和他是兄弟,真让人意外。" "哈啊?兄弟?"男生愣过两秒反应过来,"噢——那个,不是的。我跟他,也算是朋友吧。初中时在一起混过,当时他是我们大哥。" "哈啊?"轮到单影惊讶,"他也……混过?" "呵呵,是呀。别看他现在一副优等生的正经嘴脸,当初在道上也是名声在外的角色哩。" "胡说。"难以置信。 "怎么可能骗你!还记得初二时我因为参加学区的一次群架吃了张警告处分,把你乐坏了么?" "我哪有!"在次要问题上较起了真。 "不管你有没有,反正那次事件完全是因顾鸢而起的。" "欸——是么?总之挺奇怪,你们一个一个生活都那么幸福,这不是没事找事么?" "顾鸢可不是。据我所知好像家世不大好。" "哈啊?" "不是说是朋友么?怎么连这都不知道?" "……" "不过我也只知道一点,细节不太清楚。总之,他爸妈丢下他常驻国外是有原因的。" 会是什么样的原因呢? "后来他改邪归正的原因我倒是知道得更多些。因为她姐姐。" 那个领养的孤儿姐姐么?可是听顾鸢自己的形容,两人的关系又完全不像那样相依为命的状态。 单影的脑子飞速运转,却一点头绪也找不着。 "……和你挺像的。" "啊?"女生从神游中回来,只听见后半句。 男生只能又重复一遍:"我说,他姐姐性格和你挺像的,都不怎么吭声。" 不对。和在走廊上道着冷漠的"你好"那角色对不上号。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我姐。你还记得吧?"顾鸢迟疑半晌,终于被女生直接迎过来的目光打败。 夏秋笑了笑,"顾旻姐?身为你这种标准姐控的前女友怎么可能不记忆犹深。"见男生一脸严肃全无开玩笑的意思,继而也正色起来,"她怎么了?" 男生把脸扭向与女生所处位置相反的一面。 夏秋深知这动作意味着什么,再追问下去也没有意义。唯一知道的是顾旻出了什么事,如果是这样的话,顾鸢发生如此大的变化也就可以理解了。 "噢。原来是堂姐。我就说么。"单影终于找到问题的关键。 "他哪儿还有别的姐姐?"男生纳闷地挑起眉。 "有啊。他家有领养的女儿。" "欸?那关系应该更近才对啊。怎么完全没听他说起过?" "正常啦。他和领养来的姐姐关系不好。" "是么。还真复杂。" 转弯后,道路突然因重修被封锁了。 连绵几十米的蓝色路障横在视野里,再往前,有黄黑相间的警示牌。白色月光描摹着它们模糊的轮廓。男生感到意外,站了两秒,转过头朝向夏秋。 "非要经过这里么?" 女生没把男生的问话中听进去,自顾自地小声嘟囔着:"……怎么会封了呢?上周经过时还好好的呀。"有点不知所措。 男生无奈地把书包往肩上拢了拢,单手轻轻一撑翻了过去,回过身朝女生伸出手说"过来"的瞬间,连自己也愣住了。 如出一辙。 隔着栏杆,男生朝女生做了个招手的动作—— 在我心里,他一直都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人,即使分开很久,还是默默地喜欢着他。 男生蹲下来,换成和女生平行的高度,女生看见小小的自己挂在对方瞳孔里—— 我哭着想念他的时候,他喜欢上别的女生。 男生朝女生伸出手来,下颏处的脸部线条敛出干脆又温柔的线条—— 我自欺欺人自我安慰的时候,他因为缺少联系而与我生疏。 男生拉起女生的手腕,往前飞奔—— 我以为我们恋人未满还是朋友的时候,他早就不记得生命里曾经出现过我这样一个人。 只是自己单方面一厢情愿而已—— 只是自己单方面一厢情愿而已。 特别特别的【可笑】,不是么? 夏秋微怔。却没有去拉男生的手,翻身敏捷地从路障上自己跳了下去。落地后拍拍手,笑着看向出神的男生。 "其实,并没有话要对我说吧?" "欸?"回过神来,"对了,你和尹铭翔没在交往吧。" "……没。只是想让尹铭翔送……"在男生提醒道"她叫单影"后继续说下去,"单影回家么?" "嗯。你们没交往就好办多了。" "哈啊?"无法理解对方的逻辑。有什么关系? "尹铭翔是单影初中起就喜欢的人。" "……是么?她告诉你的?" "说起来顾鸢这家伙的思维连我都经常无法理解。今天又这样,莫名其妙叫我送你回来。"男生突然停住,"噢,你告诉过他我们是初中同学么?" "没……只说过阳明有我的初中同学,没说是你啊。" 是谁的声音,弥散在月光映照下的空旷街道中央? "她不说,不代表我不知道。" 单影惊慌地迅速回过头,街道上空无一人。 男生急忙跟到她身后,在确定没什么发生后回头轻声问:"怎么了?" "……没、没事。听见了有点奇怪的声音。" 是幻觉吧? 世界上太多的【错过】,都只因误把【真实】当【幻觉】。 『伍』 此刻单影的感觉用震惊来形容也一点不为过。 夏秋被韩迦绫中伤诋毁的时候,忍耐力让全年级所有人都叹为观止。有女生在背后议论"换我遇上这种事,是绝对气不过要跟她同归于尽的"。但夏秋却好像有天然结界,真正能做到充耳不闻置身事外。 对于单影遭袭这件事,夏秋能在关键时刻出手相救就已经叫当事人足够感激了,然而,她却不止如此。 第二天传遍全校的大事件,二年级级花夏秋首次展现其彪悍一面。 其实也没有普遍传闻那么夸张。 单是夏秋为了与自己基本无关的一件事冲进四班对着韩迦绫二话不说扬手就是一耳光这一举动,就足够震撼。 单影茫然地站在摩肩接踵的围观人群中,知道事情的起因与自己有关,但女生的怒气又不像完全只因为自己。 一向阳光又温顺的夏秋点着对方的鼻尖,"你也是女生!怎么能做出这么下流的事!" 任韩迦绫平时再狡猾再有心机,迫于这种气势也只有呆若木鸡的反应。瞠目结舌答不上话。 窃窃私语迅速在周围扩散。 "韩迦绫做了什么下流的事?" "不知道。她一向很有才。" "没听说什么事。不过,能把夏秋都惹得发飚肯定是极度过分了。" "……" 韩迦绫的茫然无措其实多半也是由于心虚,即使自己哥哥再势力强大,比起顾鸢还是差得远。对方本来就有尹铭翔罩着,而现在,受害人是单影,顾鸢显然不会站在自己这边。如此这般地衡量之下,劣势的一方总是自己。 女生又恨又不敢造次,只在心里把那几个立场不坚定的喽啰千刀万剐了一遍。但依旧不明白的还有,夏秋什么时候又和单影扯上了关系。 围观人群正期待一次新世界大战,结果被寄予重大期望的韩迦绫却反常地毫无反应,有些令人失望,照这个趋势下去,以夏秋一贯的温柔,这战争绝对撑不过五分钟。果然,夏秋刚开始发难就有鸣锣收兵的架势。一群人不大厚道地在心里暗呼"没劲"。 夏秋大力拍着韩迦绫的课桌,"单影是我朋友。如果你以后再敢动她,别怪我翻脸发狠!" 单影条件反射地退后一步,却还是没躲过围观者齐刷刷射来的目光。 不明白。连单影自己都不明白,这段时间怎么时来运转突然多出这么多朋友? 大事件。冲击性的开头,震撼性的过程,结局虽气势不足却留下悬念。 转眼成为全校的爆炸性新闻。午饭时整个食堂,与饭菜的香味混杂在一起的,不外乎"夏秋"、"韩迦绫"、"单影"这三个名字。 单影按按太阳穴,排在队伍中间机械地往窗口挪动,越近的同学越懂得收敛,但远处的纷纷议论却一直此起彼伏让人无处遁形。 点完菜端着餐盘找个角落坐下,终于松了口气。 没多久,浅色桌面上突然投下浓浓的一团人影。不用抬头,单影也知道自己免不了又成为话题中心。 男生毫无商量余地地在女生面前坐下,"有女生朋友了?" "不要向我打听这件事,我到现在也没想通。" "不是挺好么。"男生的声音里掺着笑意。 女生反应过来,"昨天你和她一起回家偷偷感叹我多可怜吧!" "别自恋啊。我们可没说到你。" "那她今天这算什么?" "喜欢你呗。" "……被你说得一阵恶寒。"女生朝正前方翻了个白眼。 男生还想说什么,突然听见不远处有清脆的女声在喊"顾鸢"。循声望去,还伴着挥手动作,"我们可以坐过去吧?" 顾鸢刚想回答"不可以",对方两人已经端着餐盘往这边走过来。 "好像也冰释前嫌了哦。"单影喃喃低语。 "欸?"顾鸢诧异地转过头。 "你和夏秋。"面无表情地半垂眼睑。 "唔——是。" 尾音刚落,夏秋和尹铭翔已经在单影和顾鸢身边坐下了。 尹铭翔甫一坐下就喋喋不休起来,"让话题人物干脆坐一起吧。反正今天全校都在议论你们,靠,有什么好议论的,我们夏秋本来就很彪悍,平时不出手而已……哎哟!"显然在桌下被踢了。 "嗯。没错。我也未必是您的对手。"顾鸢说的是玩笑话,但依旧冷着脸,好在这一套在座的都早已习惯了。 "周五下午社团活动后,我们篮球队和圣华高中有比赛,单影来看么?"夏秋咬着筷子对身边的女生发出邀请,语调轻飘飘,散发着蜜糖的甜香。 "我?"单影用筷子粗的一头指向自己的鼻尖。 "嗯。"夏秋肯定地点点头,又转向顾鸢,"顾鸢也来吧。" "没兴趣。"拒绝得丝毫不留余地。 尹铭翔及时跳出来表态:"他不去我去!"却反被夏秋白了一眼,"我知道!我不说你也是要去的。" "那你还不说,太过分了!" 两人吵吵嚷嚷,气氛突然活跃起来。 顾鸢有一搭没一搭地偶尔答一两句话。单影则一直没做声,只埋头把盘子里的饭吃光,然后如释重负地站起来,"你们慢吃。" 等女生走出去很远,尹铭翔才偷偷感慨道:"唉——单影好像变了很多。初中时可不像这么沉闷。那时候虽然话也不算多,但还是蛮可爱的,昨天一起回家我差点就疯掉了……" "欸?怎么?"顾鸢转过头诧异。 "一路都基本在沉默,对话不超过二十个句。而且从头到尾都拉着脸一副不高兴的样子,我还一直提心吊胆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不过今天看她还是不高兴,估计不高兴是她的惯常状态。" "是……么?"顾鸢接了两个没有意义的单音。 一直不高兴么? 夏秋伸过筷子用另一头敲了下尹铭翔的脑袋,"不要背后讲人坏话!人长大了嘛!总是要改变的呀。" 人都是会改变的吧? 两个冤家光顾着拌嘴,都没注意到顾鸢的动作从什么时候起凝住了。 『陆』 当初拒绝尹铭翔的原因,多半还是因为顾鸢吧? 明明是不想放开顾鸢,却假惺惺地把自己给扯进去,还口口声声单方面宣布和自己是"朋友"。 可是,至今还看不出上午那场争端有什么做作之处。 但午饭时又突然邀请自己去观看她们的球赛,其实目的只是为了接下去顺理成章地邀请顾鸢吧? 和韩迦绫利用自己的性质是一样的。 可是,又找不出切实的证据。 一切的一切,只是怀疑,只是猜度。 单影无意识地不停揪着身边的草,讨厌这样疑神疑鬼的自己。回想起来,夏秋从来没做过对自己有害的事,相反,还帮过自己。可是不知为什么,对这样的救命恩人般的存在,却并没有好感。 是……嫉妒。嫉妒? 搞笑了吧。 为什么去嫉妒?又凭什么去嫉妒? 脑袋里像是塞满了肮脏又杂乱的毛线,理不出关键的那个线头。 想得头痛,干脆往后一倒躺在草地上什么都不想了。 以自己的智商,绝对不适合这种程度的脑力运动。 女生伸直手,细碎的日光从指缝里被筛下来。耳朵几乎贴着地面。 比起早早一派颓败之色的树木,学校里的进口草皮生命力要更顽强一些,但终究逃不过自然法则,也渐渐枯萎了。 自然法则。不可逆违。有点残酷。 正因为这残酷的自然法则,枯萎的草屑要比鲜嫩的青草踩上去更有音效感。一点点力度加在上面,就放大成"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那脚步越来越近,其实单影深知谁最清楚在哪里能找到自己,却没有回头。 脑海中电光石火地闪过最近获悉的关于那人的一些辅助信息—— 家世不大好—— 被父母"遗弃"并不是单纯的工作原因—— 最在乎的人是内向、不怎么吭声的堂姐。 以前从来不曾知晓,可关键问题是,自己从来没有试图去知晓。 一直以来,都是顾鸢关心自己,保护自己,理解自己的全部,给自己取之不尽的温暖。反过来,自己却什么也没有为他做过。 顾鸢从来不追问自己的一切,是因为他不用问就什么都知道。可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却也没有问过关于他的点滴。 不是没有能力。 是只顾自己,一味索取。 顾鸢无声地坐下,刚想开口,单影突然坐了起来,动作幅度之大把他吓了一跳。 "我决定了!" "哈啊?" "礼拜五去看夏秋的球赛。" "哈啊?"在单影面前,顾鸢又一次出现痴呆状态。 "顾鸢也是很想去的,对吧?"女生的目光好像能贯穿人的内心。 "……呃。唔。稍微有一点。" 一点点释怀的笑容,终于从女生稚气的脸上浮现出来。 好像有什么东西轻盈地从眼前飘过,视界中的大半都变得含混起来,唯一清晰的是女生迎向自己的笑脸轮廓。顾鸢感到自己的思绪像航船,突然触上了什么暗礁,搁浅下来。 是朋友。 又不是朋友。 男生深吸一口气,直视女生亮晶晶的瞳仁,"我说单影,其实你的心思通常都很简单。" "欸?"随着一愣,瞳孔跳跃了一下。 "……很简单,所以很轻易就能弄懂。" 所以,才不需要一直追着问么? 睫毛迷惑地接连煽动两下,像长着翅膀的小昆虫。小小的眼眸被瞬间遮蔽,又瞬间挣脱遮蔽。 "……但是,不太能确定的答案我无法藏在心里反复猜度。所以……" 眼眸中央好像已经漾起一层迷雾。 顾鸢觉得是不是该更直截了当一点,免得她茫然到现在。 "所以,还是想当面确定一下……" 要问什么? "或许……你是不是喜欢我?" 瞳孔瞬间收紧。 视野里的一切全部全部都凝固了。只有看不见的空气穿梭在两人之间。整个世界所有的声音也一并消失。 时间一分一秒,在一方震惊另一方坚定的对峙中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女生的脸突然迅速涨红,瞳孔恢复到正常状态,可自己的小人影还是挂在里面,男生由此判断她回过神了。 单影慌张地翻转身,连滚带爬远离男生一段距离,终于站稳并准备逃开但到底还是慢了一拍。 手腕被男生死死地拉住。皮肤接触的地方,暧昧的热度一点点加深。 "比起尹铭翔,现在你是不是更喜欢我?" 男生一边强行把她拽回来面向自己一边再追问一遍。 女生单是瞪大眼睛,完全做不出反应,过许久,流露出难过的神色,好像快要哭了。 顾鸢放轻一点手上的力度,女生就忽然腿发软重重地坐向地面。 已经不需要当面的、确切的答案了。 男生坐下,把惊慌失措的女生揽进怀里。 "对不起……" 单影在几乎已完全忘了该听见什么,该看向哪里的瞬间只感到有些温柔的声线近在咫尺抽丝剥茧,最终形成了自己梦境中的形状—— "对不起,我没有早一点发现。" 不是朋友。 不是唯一的朋友。 在遇见你之前,我一直以为…… 呐,你知道么?在遥远的宇宙空间中,有一朵由气体和尘埃微粒组成的存在。 【以鹰为名】的巨蛇座m16星云。 这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寂静中最美丽、最旖旎,同时也是最天翻地覆、最波澜壮阔的风景。因为,新的恒星在这里【诞生】。 第六话 疏散昴星团 『壹』 赶到体育馆时比赛已经开始了。单影只在门口踌躇了一小会儿,就看见二楼看台上的顾鸢。单影朝他招招手,正准备转身绕到外面的楼梯上去,却因场上耀眼的女生滞住了脚步。 稳稳接住一个长传后,夏秋只用了几秒就用假动作干脆利落地晃过对方两名后卫,立定后做出投篮姿势,对方一名身高一米七五左右的球员补防,夏秋迅速将球回传给队友,绕开身材高大的对手,在篮下等待队友折回来的传球,一跃而起。 午后的阳光点染在女生长发的弧度间,连绵成金色的溪流。 球被稳稳地送入篮筐。 比分差距已经被拉大到二十。 单影愣了半晌,才趁着自己学校球队回防的空当匆匆跑向看台。 “没想到你们还是来了。”夏秋在单影身边的台阶坐下,目光还落在球场中央互相交换联系方式的两队球员们身上,“好开心。” 单影不确定后半句感叹是不是在冲自己说,所以没有接话。 五点二十分。虽然大部分学生都已经回家了,但悠扬的放学铃还是如常回荡在整个校园。学校的铃声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更换,进入冬天以来的放学铃是一支由八音盒的声音构成的曲子,旋律在冷空气中一圈圈漾开,静谧感沉淀下来。 张口刚想继续说话,却被呵出的白雾吸引了注意力,隔了好几秒,才说道:“单影和顾鸢正在交往么?” 女生在心里偷偷感叹对方敏锐的观察力,“唔。” “真幸福呢。”夏秋低下头用搭在颈上的毛巾擦了擦脸上的汗。 “当初和顾鸢交往的时候也觉得很幸福么?”看到夏秋从毛巾里抬起的脸蒙上了一层忧郁,单影立刻觉得问错了话,“抱歉。” “没事……幸福……怎么说呢。并没有感受到太多。” “啊?”有点意外的答案。 “顾鸢他,心里有一大座冰山,露出的只是顶端那一角,广袤的山麓都掩藏在海平面下。看不见,更别提去融化它。一味地想让他摆脱某些阴影,可是,我好像一直一直不得要领。所以并没有感到特别幸福快乐。不过倒是很奇怪地认定能够和他走到永远……最后果然还是不行。” “最初是怎么开始交往的呢?” “唔——”女生撑着头仿佛陷入沉思,“具体的也不大记得清了。只记得是我先向顾鸢告白的。” “唉?当、当面告白?” “嗯。当面告白的。” “好厉害。” “那时候对帅哥完全没有免疫啦。”女生脸上又恢复平日的神采,笑嘻嘻的,“完全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去告白的。交往之后才慢慢知道,其实交往这件事本身就很沉重,两个人相处,并不是长相匹配就足够,要把以前一个人拥有的梦想变成两个人共同拥有的梦想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我总感到自己和顾鸢的契合点太少太少,很辛苦。现在回想起来,如果一开始就和尹铭翔在一起,也许会快乐很多呢。我是头脑比较简单的人,大概非要和头脑同样简单的人在一起才能幸福吧?” “可是现在也可以和尹铭翔在一起啊。” 夏秋平静地摇了摇头,“现在已经不同于当初。我不想成为谁的负担。” “怎么会……” “其实单影的话,应该很容易发觉我在对待韩迦绫那件事上的反常吧?” “……对不起,我一度以为你也是狡猾的女生。” “如果说完全没有私心是不可能的,而单影很大程度上变成了借口,是我自己,实在没有办法原谅像韩迦绫这样的人。因为那些险些发生在单影身上的事……”女生转过脸面向已经有所预感惊愕地瞪大眼睛的单影,一字一顿地说道,“曾经真实地发生在我身上。” 可笑的是过去的我。 偏执地认为自己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被自怜自艾蒙蔽的双眼,又怎么会知道有比我更加不幸的女生。 可她却像个真正的公主,坚强开朗地度过每一个内心沉重的日子,在一大群争辉斗妍的恒星中间,做最亮最美的那颗,独自撑起那一小块本该晦暗残破的天空。 从体育馆走向校门,虽然是同路,但只有顾鸢一人骑单车,所以必须在门口道别。单影坐在后座上往后看,朝自己挥着手的两人迅速变小直至彻底不见。 视野中阴郁的冬景在疾驰而过的汽车灯光的冲刺下泛着冷调的黄。道路被不规则地切割成光和影两个部分。 “顾鸢。” 不太确定如此轻的声音能不能逆着风传到前面去。 “嗯?”男生倒是立刻就应答了。 “听说明天只补半天课。” “唔……是的。是因为教委的人似乎下午要来检查有没有补课。” “这算什么检查,来之前都提前通知了。”好像很让人失望。 “也就是走个形式,我们学校有家长向教委投诉学校补课了。” “……哪家的家长这么可爱?” 前面飘来男生温和的轻笑声。 “这么说来其实是多出的半天,对吧……” “嗯,没错。” “顾鸢没有别的安排,对吧?” “没有。所以?” “所以,一起去游乐园玩吧?” “好。” 有点紧张的女生从后面看见男生小幅度的点头顿时松了口气。 “就只有这么点心愿么?”好像已经预料她马上就会得寸进尺。 “唔……其实还想叫上夏秋和尹铭翔。” “原来如此。” “可以么?” “没有什么不可以。我到家后给他们打电话说明吧。” 作为男友,到这里已经足够体贴和善解人意。顾鸢没有必要也不可能知道,其实绕了那么一大圈,唯一的目的只是让夏秋和尹铭翔在一起,游乐园什么的,根本就不重要。 都说“达则兼济天下”,无论什么方面都占劣势、无论什么能力都比较弱的单影,那时候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很想让夏秋得到幸福。 『贰』 直到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发呆时,单影才突然反应过来—— 这是自己和顾鸢第一次正式的约会吧。 这么想着,突然就紧张不安起来。辗转反侧,整整一夜都没有睡着。 早晨在微波炉旁边等面包被加热的时候,正巧妈妈开门从外面回来。已经好长时间没有打过照面了,彼此的交流仅仅局限在便条上,所以,突然觉得陌生也是难免的。 “没睡好啊?黑眼圈这么严重。”听语气,妈妈倒没有任何生疏感。 “昨晚一直在闪电。” 这也是事实。 大概是因为关紧了门窗,所以既没有被雷声也没有被雨声惊扰。但是即使隔着玻璃隔着窗帘,总还是有白色的强烈亮光不断滚过眼睑。 后来单影索性坐起来拉开窗帘抬头仰望,找不到闪电是从哪里刺穿云霄,整片天空像跳闸一样每隔一会儿就闪断一次。 “嗯。今年的天气够怪的。冬天还下这么大的雷雨。”妈妈一边打着呵欠一边碎碎念着进了房间。 女生从灭了灯的微波炉里拿出面包,顺便踮脚从厨房窗户往外望了望。天已经放晴了。 出门时估计妈妈已经睡着了,没准备道别,但在玄关换鞋的时候妈妈突然又走出来,把个什么东西塞进单影书包的侧袋里。女生没看清,发着愣。妈妈又皱起眉头不耐烦地催促道:“发什么呆?哦哟你这死小孩就是做什么事都磨磨蹭蹭,看到你我都要急出病来,这样读书怎么读得好。下午放学早点回家听到没?别一天到晚在路上东张西望瞎逛。” 走在上学的路上,单影伸手把书包侧袋里的东西抽出来,才知道是雨伞。 突然又想起了尹铭翔的话。 “他爸妈丢下他常驻国外是有原因的。” 丢下他。常驻国外。 单影一点也不觉得自己父母有什么可爱的。一旦出现总伴随着没完没了的唠叨、埋怨,有时还有打骂。 但也许这样才算是正常的父母。 成天“死小孩死小孩”呼来喝去,但是在外人面前十句有九句都以“我们家单影……”开头的。是不可爱但正常的父母。 上礼拜还把书包从窗户扔出去暴走状地吼道“你学什么学!你怎么不去死”,下礼拜在一家人的饭桌上会突然夹来一筷子菜“忸忸怩怩减什么肥,多吃一点胖不到哪去”。是不可爱但正常的父母。 很可能继续下雨的天,一边嘴里骂骂咧咧一边要塞过雨伞的。是不可爱但正常的父母。 单影虽觉得自己父母不可爱,但到底还是找不出什么恶毒的形容词来形容他们。 可是,把子女一个人孤独的留在另一个国度,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作为父母,都不可以原谅。 夏秋说:“一味地想让他摆脱某些阴影,可是,我好像一直一直不得要领。” 那对外人看起来完美等对的情侣,却很少感到幸福快乐,并不是顾鸢的错,更不是夏秋的错,如果非要找出罪魁祸首,那么应该是顾鸢的父母吧。 两个人被关在摩天轮狭窄的座舱里,尽管实验开阔,还是觉得像被什么束缚着。当单影对顾鸢说出这样的想法时,男生谈谈笑过看向远方。 “我倒觉得,像被命运联系在一起。” 命运? 很玄的东西。单影下意识的朝后面那个封闭座舱里的夏秋和尹铭翔望去。 “我以前问起的时候,顾鸢回答的是不知道。” “什么?”男生没反应过来。 “你还喜欢夏秋么?” “这已经不重要了吧?” “如果当时夏秋不提出分手,现在应该还在一起吧?” “恩……多半。” “可是,分手的理由是什么呢?” “她说她厌倦了,认为要继续下去会很辛苦,我已经是和她交往时间最长的一任男友,她觉得可以到此为止了。” 说谎。 单影垂下眼睑。 “你就从来没有怀疑过么?” 男生摇摇头,“我从来都没有相信过。” “唉?明知道是借口还是放了手?” “我想,既然是借口,应该也不是空穴来风。其实我也感到很辛苦。” “啊?” “我一直很自责不能让她快乐却又找不到原因。” 单影不知说什么菜好。心里暗自感叹:真是麻烦的人。 “你现在还不明白,要吧一个人拥有的梦想变成两个人共同拥有的梦想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事。” 女生呆住了。 说出了一摸一样的话呢。 “如果知道真相,会后悔,会想要回到过去么?”女生的声音有点低沉。 男生似乎有所觉察,吧始终停留在窗外的目光收回,侧头看向女生,“从刚才起,我就一直在想……” “唉?”觉得对方神情有点奇怪。 “怎么做才能让你不谈别人的事。” 男生的嘴角浮出一点漫不经心的弧度,靠外侧的左手转过来搭在女生右肩上。距离太近了,单影目瞪口呆脸红起来,连眨两下眼睛,无法自如的呼吸。 摩天轮向上攀升的速度似乎也慢了下来。 只是嘴唇简单的触碰,却异常漫长,好像时间忘了行进。即使闭上眼睛,短短十七年的人生中也没有哪一刻像这一刻看得清晰。自己的过去,自己和顾鸢的现在,自己的未来与顾鸢的未来……真实与虚幻交错重叠,急速从眼前晃过。同样横亘在眼前的还有强大却让人无力面对的命运,人生太漫长而自己太卑微。 所有的一切,既幸福又悲伤,让人难免落下泪来。 而没有看见的地方,摩天轮上男生和女生所处的座舱已经缓慢、稳稳的爬过了最高点。 “顾鸢……我想和顾鸢永远在一起。” 说这话的时候,不知为什么流下了眼泪。 明知道【永远】这个词太过沉重,可我还是忍不住脱口而出。 明知道再强大的人也无法控制【未来】,刻我还是想期待【奇迹】的存在 叁』 总觉得在摩天轮上那个吻太虚幻,怎么也无法转换成实质性的欢喜。 相比起来,揣摩“我从没有在冬天来过游乐场”和“没有什么不可以”这两句话之间的逻辑却反倒让单影找到了一线夹杂这忐忑的快乐。 我从没有在冬天来过游乐场,但是,为了单影,没有什么不可以。 光想着就脸红心跳。 可是,顾鸢为什么会喜欢自己?至今也找不到合理的解释。 “我现在已经不想再失去任何东西。” 单影还暂时不明白顾鸢这话什么意思。听起来自己似乎也包括在那“东西”的范畴里。虽然不明就里,可听他这么说,内心忽然涌起一阵无法言喻的伤感。一些看不见摸不着轻如飞絮的物质替换了理性的思考力。 有些人,并不像他们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坚强。 过去的单影觉得像尹铭翔这样的人大概一辈子都不会有什么烦恼,现在看来也是错的。 从座舱里跳出来,夏秋看上去心情不错,“有点饿呢,单影想吃玉米么?那边有卖,刚才在上面就看见了。” 的确,学校食堂的伙食本来就又贵又差,到周六补课就更加敷衍了事,才两个窗口三个菜,都是学生绝不会喜欢但做起来省事的品种。到四五点钟差不多都饿了。 女生点点头,准备从书包里翻找零钱。 “不用,我带了。”一直站在夏秋身后沉默着的顾鸢冲单影扬扬钱包。 夏秋回过头,继而把本来拿在手里的钱包也往旁边坐椅上随手一扔,“噢,那我也不带了。” 见他们准备离开,尹铭翔从座位上跳起来,“我也一起去。” 夏秋摇摇头,“用不着这么多人。”说着拉上顾鸢跑开了。 注意到留下来的男生有点沮丧,单影宽慰道:“都是小事,干嘛那么锱铢必较?” 男生捡起随手乱扔的女生的钱包,低着头无意识地把玩,“夏秋她,好想还是……” “不是的。” 男生诧异地抬起头。 “夏秋亲口说过,现在回想起来,如果一开始就和尹铭翔在一起,也许会快乐很多呢。” “怎么可能。”男生摆出“少来安慰我”的防御架势。 单影笑了笑没再接话,一副“爱信不信”的表情。 男生的固执很可笑。 可仔细想想,难道自己就不可笑么? 明明已经把幸福握在手里,却无法开怀,不敢相信对方确实是因为喜欢自己所以与她交往,而不是其他什么辅助原因。 思绪飘向很远的将来的瞬间,单影没有注意到男生突然变掉的脸色,等低下头同样发现那张从夏秋钱包里意外掉出的名片,男生已经从巨大的震惊中缓过来伸手准备将它捡起来。 单影一时也乱了阵脚。 这种事,如果他们要在一起的话是必须从一个人的秘密变成两个人共同的秘密。但告知尹铭翔的人绝对不该是自己。 单影往不远处的玉米摊紧张地扫过一眼,顾鸢正在付钱。 单影在男生面前蹲下,从他手里抢下那张和早先学校论坛里提及的同名的妇科诊所的名片。脑袋里乱成一团,不知从何说起。 “你说夏秋,为什么要……收集这个?”男生的视线直直地指向脚下地面。“不是你想的那样!如果你都不能相信她……” 男生突然醒悟过来,用几乎要把人捏碎的力气晃着单影的肩,“你知道?告诉我。告诉我!告诉我!” 不该使自己,但不得不是自己。 “夏秋是被强迫的。” 伴随这单影在男生的逼问下不得不说出的真相,近在咫尺的地方,塑料袋“哗啦”一声掉在地上,黄灿灿冒着热气的玉米滚了出来。 尹铭翔松开单影,看向几步外表情呆滞的女生。 那天晚上,天空中筛下又轻又小的半透明雪花。 落向地面的瞬间变成了冰冷的雨水。 夏秋坐在自己房间的窗台上望着纷纷坠地的雨雪发了呆,还是不能理解,它们摔下去的时候会感到疼痛么?抑或仅仅误以为这是一场唯美的翱翔? 从那个噩梦般的夏夜开始霜冻的自己的世界里,早就失去了构成色彩的元素,变得如同窗外的雪一样苍白。可是在飘雪的这天夜里,却反而开始起死回生般自心涧长出了一抹新绿。 一直以来都在用坚硬的外壳把自己包裹,认为可以靠自己的力量度过这些劫难,事实也的确如此。一遍遍冲洗过身体后穿着整洁的制服和往常一样去学校,与同学们正常谈笑即使对待男生也一样,独自一人去诊所把那个不期而至的生命扼杀。与顾鸢平静地分手,甚至连父母都没有告诉。所有的一切,只要自己承担就够了。 唯独和以前不一样的是,如果非常喜欢一个人的话,不是想着要和他交往,而是逼迫自己只能止步于他普通朋友的地位。 越是喜欢,就越不能勉强他陪自己一同来面对那个被封印的悲剧。 可是,真有这么一天,真有这么一个人出现在自己面前…… 他再不多问一句前因后果,而是选择无条件地相信自己。像是太绝望的自己脑海中的幻觉。 长久的沉默之后,男生紧紧拥住瘫坐在地上的自己,温柔的声音好似咒语,种下温暖,沉沉地掩盖所有的伤害与悲痛—— “夏秋,全部都忘记。以后我会保护你。” ——不是幻觉。 强忍了很久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才明白,无论自己多么坚强,哪怕变成超能力者,心底最深最深的角落还是有一个声音在发出软弱的悲鸣,期待有一个人能够帮助自己。就算只有一句简单的诺言,就算未必能够实现,也无妨。 也终于才懂得,拒绝关怀与温暖的孤立的自己,是没有办法重新找到幸福的。 我们所能看见的最美丽、最著名的疏散星团是金牛座的昴星团。 冬至来临的时候,黄昏之后,由上百颗恒星构成的昴星团升上中天,开始耀眼。 它们聚合在一起,从不分离,是因为懂得,一颗恒星再明亮,也无法映亮整片黑暗的天空。 【肆】 “已经没事了。” 事后和夏秋通丨过一次电话,单影一直小心翼翼的避开关键问题,但对方好像反而不太在意的主动安慰自己,“不用为我担心,最困难的时候都过去了,况且现在有你们在我身边。” 但是即使夏秋这么说,单影还是有点隐隐不安。担心的并不是尹铭翔会因此疏远夏秋,相反,以单影从小对他的了解,对于伤害过夏秋的人他绝不会轻易放过。 接下去的三天都没能看见夏秋或尹铭翔,到第四天,拜靠窗坐的便利条件所赐,偶然瞥见两人从走廊上同行而过,男生和女生果然好像关系更近一些了。 单影所在的4班正因为某段“地下情”的曝光而异常亢奋,闹到最后,恋情女主人公红着脸追着其中“嗷嗷”起哄叫的最响的男生打,战线从教室里迅速延伸向教室外,还有不少好事者跟在后面继续造势。追追打打了一路,走廊上异常混乱。 当时正巧经过的夏秋和尹铭翔深感莫名其妙,加快步伐的同时,男生明显有个将女生靠墙护住以防被撞到的动作。 单影多少松了口气。 如果夏秋一直在身边的话,也许能一直男生的复仇心。 感觉到脑袋被什么轻敲了一下,单影回过神,发现是顾鸢从后门进来经过自己时顺便的恶作剧。 “第一次发现你也对八卦感兴趣,都看呆了。” 单影光是笑笑,并没有告诉顾鸢“夏秋和尹铭翔刚从这里经过”。 周六顾鸢由于付玉米钱耽搁了,比夏秋慢了几步回来,因此错过了了解事情始末的最佳时机,赶到时有点茫然。 后来顾鸢没问过单影。单影认为以他那种头脑可以猜个八九不离十。 顾鸢的头脑好并不是单影身为女友独有的主观论点,至少在学业方面,是得到了全年级老师同学公认的。年级第一第二总是固定的那两个女生,戴着厚厚的啤酒瓶底眼睛以做题为人生意义。相比起来,顾鸢第三名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虽然有过几次徘徊到第四第五,但总体来说还是万年第三。不需要投身题海战术,仅仅稍加点拨就能融会贯通,太标准的高智商典范。 单影有时觉得这种人很可怕,做这种人的女友更可怕。虽然觉得绝不可能达到与他匹敌的程度,但落进班级倒数十名里相形之下毕竟太丢脸。 “你也好歹出去活动一圈吧。我担心你哪天就地坐化。”男生善意地却道。 单影点点头立刻接受了男生的建议,推开椅子站起来,腿已经麻了。女生稍稍揉了揉膝关节,准备从后门出去,走出两步又停下来,折回身从抽屉里取出英语书拿着出了门。 成绩一直就没有好过,因此被爸妈打骂的次数也不计其数,却没有哪一次比现在更认真,逐词逐句地与那些呲牙咧嘴的英文字母角着力,逐字逐行地与那些面目狰狞的数学符号较着劲,为的只是…… 只是不想在班级排名上形成顾鸢第一自己最末的局面。 仔细想想有点可笑,和自己男友有什么号较量的? 但还是不由自主的抱着那种“不想被落下”的心态变得异常努力起来。 结果,期末区统考丨前的最后一次模拟考,单影排在班级第22名,虽然还在中游,但对女生来说已经是极大的进步。班导还挺满意,有一天在楼梯遇见还居然对单影摆出笑脸说什么“还要继续努力不要松懈”。 女生对这突如其来的“鼓励”很不xi惯,藏在厚尼大衣里的手臂上起了一阵鸡皮疙瘩。转身后头一次感到,“其实他人也还不错,只是……” 和大多数老师一样,总把优等生视为掌上明珠、差生当做渣滓。 难道他们就从来没想过,差等生本来就是智力上的劣势者,其实更需要安慰么? 这么想来,老师们真是全世界最具有“向善性”的生物。 困扰单影的主要问题不再是成绩,取而代之的是父母之间闹得鸡犬不宁不断升级的战争。 “……这次是我不对。但你就没有差点跟野女人跑掉的情况吗?要不是我捏了点钱在手上你早就把我踢到阴间去了!” “哼!一个家搁在这里不管!小孩扔在一边!你说你有没有一点为人丨妻为人母的……” “你就知道说教我!你又有什么时候吧这个家当回事?哼哼,还“家”!你知道我有多寂寞 多孤独么?你在外面莺歌燕舞的时候什么时候记得我跟女儿?”…… 战火愈演愈烈,到最后总会听见家里的瓶瓶罐罐落地粉碎的声音伴着“离丨婚”响起。“离就离,我不敢离啊!这年头谁离了还不是照样活!” 单影躲在书房对着一道解不出的数学题蹙紧眉头。真正思考的问题比“怎样运输运费最低”更沉重。 一边呐喊“我多寂寞多孤独”,一边逞强“谁离了谁不是照样活”,搞不懂哪句才是真心。 像在寒冷冬天独自蜷缩的刺猬,明明与同伴相拥就能给彼此温暖,却又害怕那么点伤痛而宁可孤独。 语文课,老师称病告假,让课代表发下练习卷自修,但几乎没有几个人在做,大家都把期望寄托在下课前十分钟随便找份抄一抄。 几个活跃的男生咋呼着溜去篮球馆打球,其中有个特地从后门绕进来,“顾鸢,一起去么?” 顾鸢从作业本中抬起头摇摇,“你们去吧。” 由于询问者突然发现顾鸢其实也没在做语文呢练习题,而是拿着写满公式数字的本子用红笔圈圈画画,眯起眼弓下腰好奇起来,所以本该就此终止的对话有了新的方向,“这是谁的啊?”明显不像男生的字迹。 “单影的。” 女生脊背一紧。却反而更加卖力写下文学常识的答丨案,装作完全没有听见身边近在咫尺的对话,甚至还可以把脑袋偷偷转过一个角度用后脑勺对着声音发源地。 “唉—”尾音被故意拿腔拿调的拖长,“最近老看你们俩在一起,该不会是……” “没错。就是你想的那样。”淡淡的语气,光凭听想象不出表情。 “哈?”八卦直接变成真相,对方显然也被煞到了,“胡、胡说吧?” “快去打你的球吧。” 得到了完全肯定的承认又马上不再被理睬,男生有点讪讪地退出门去。单影感觉到他跑过窗口时猛看了自己两眼。 高兴不起来。 被追问时顾鸢可以毫不犹豫的承认,而自己却不行。 一直处于劣势的是自己。即使不是夏秋的话,总觉得随便哪个女生都会对自己构成威胁。 说出“想和你永远在一起”的也是自己。顾鸢没有说过。 『伍』 周五。夏秋路过四班窗口时终于发现了谈话的便利途径,俯身敲了敲窗玻璃。单影把窗户拉开。 “正准备下午专门来找你呢。” “什么事啊?”女生把笔搁下来。 “老家来人带了特产,妈妈说带到学校分给朋友们吃一些。” “谢谢。” “嗯,还蛮多的,大课间的时候顺便来拿吧。我等你。”夏秋一边说一边一颠一跳地跑远。 看来已经完全恢复正常了呢。 单影关上窗,突然间发现不远的座位过道处停着个同班的男生正在看着自己。 女生挑挑眉毛,算是在询问“有事么”。 “那个……单影和6班的夏秋很熟么?” 女生按着太阳穴稍作判断,“算是吧。怎么了?” “夏秋她,现在有没有确定的交往对象啊?” 原来如此。单影心中暗暗感叹夏秋魅力果然无敌。 “……算有吧。”看情形似乎已经和尹铭翔接受彼此了呢。 “啊?” 单影不忍心看到男生惨遭霜打般的沮丧表情,又追加一句:“其实我也不大能确定。”还没来得及再观察一遍男生稍稍释怀的神色,口袋里的手机忽然震动起来。 “抱歉。” 单影按下查看键。 来自:韩迦绫 到顶楼来。 虽然处境和口碑都不同往昔,但口气却依旧不改一贯的命令式。单影抬起头,几排座位前面的女生正直视着自己将手机收回大衣口袋,然后从前门走了出去。 单影也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即使从来没真心把单影当作朋友,韩迦绫至少也对单影一贯的服从个性了如指掌。 “果然你还是在跟顾鸢交往!” 单影没有回答。 “你以为顾鸢真的会喜欢你这种人么?” “叫我上来就是为了说这个?” “你以为呢?单影,算我之前太大意,没把你放在眼里。可是像你这样一无是处只会装可怜装柔弱来博取别人同情的贱人我看得多了,没任何一个有好下场。顾鸢选择你不过是因为他善良,你以为自己将来真的能和顾鸢平起平坐么?你能够给他什么?” 单影面无表情地凭栏眺望远处,半天没有反应。 “喂!你有没有听我说话!” “……说完了?”女生冷着脸转过头看向情绪过激的“昔日好友”。 “唉?” “那我先走一步。快上课了。” “什么?喂!你给我回来!” 其实,镇定也只不过是不愿当场败给咄咄逼人者的伪装。 单影身体里最不安的那根神经已经被挑了出来。有时候,甚至连自己都不由得反问——“和顾鸢真的在交往么”。喜欢了那么久的人,与他的关系大部分时间却停留在远远的观望状态,对他的过往也一无所知。 即使现在找不出任何不符合交往中恋人的细节,也觉得如履薄冰。 单影回丨教室前在男生们上课的操场稍一驻足,就看见场上活跃跑动的顾鸢。同在操场上课的7班女生索性放弃了排球练习,围向4班练习赛的区域,喊出的“加油”后面,多半带着顾鸢的名字。 冷空气太强,单影揉着干涩的眼睛离开。在这之前,只捕捉到男生一个平淡无奇的传球动作。 但是,好像还是被发现了。 “刚才来看我们打球了?”男生推着车和女生一起往校门口走。 “嗯。路过。稍微看了一下。” “哦。”只不是“顺便”,男生也没词了。 余光扫过去,男生的脸上有不易觉察的伤痕。凭他,打架也很难落败,单影有点好奇,顺口就问出来:“这是怎么了?” 立刻明白女生的所指。男生不经意地笑笑,“没事。”却没有及时发现女生突然变冷的脸色和立即停止的步伐。 走出七八步才诧异于对方没跟上来,转过头。 女生小小的单薄的身影,硬邦邦地杵在道路中央。 顾鸢推着车折回来,刚想开口,突然被女生莫名其妙流个不停的眼泪怔住了。“怎、怎么回事?” 印象中好像并不是为鸡毛蒜皮小事动不动就哭的女生。 单影拼命用手擦掉眼泪,猛地抬起头朝向顾鸢,用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吼”的方式反问道:“我们是在交往吧?” “……”的确。 “为什么顾鸢只知道一味地关心我帮助我却从来不肯接受我的帮助?我是……我……”死死地揪住男生制服前襟的单影,为了表面上看起来的一点小事泣不成声。但其实是因为长久的不安,又在别人的奚落中受了委屈。并不是小事。 男生不知道那么多前因后果,但单影虽然想法很多却还算简单的女生。顾鸢单手扶住车把,用另一只手环过对方的肩,揽过来抚慰似的轻拍两下,“知道了。” “啊?”从深色衣料前转出来的湿漉漉的小脸是茫然的。完全还没有把意思表达清楚! “仅仅是这件事的话,我不想说是觉得不怎么重要。今天和尹铭翔出了点摩擦,但并不是需要你出面调解的恶性事件。” “和尹铭翔?”关注的重点完全偏离了原来的方向。所以才说是想法简单的人。 “嗯。虽然导火索小得不值一提,可关键他还是对我当初没有保护好夏秋耿耿于怀。” “他不是决定绝口不谈那件事了么?”乖乖地重新踏上了回家路。 “那只是不在夏秋面前,不想让她被糟糕的回忆困扰,其实尹铭翔一直都没停止过追究,发誓要找出是谁干的。 “……果然。” 他那“有仇必报、马上就报”的烂个性还真是一点都没变。 “你有办法阻止他么?”女生朝身边的人仰起脸。 好像被寄托了很大的期望,但男生却只有摇摇头表示抱歉。[陆] 再遇见夏秋已经是期末考试结束的当日。 单影在大口咬着冰欺凌从便利店回丨教室的途中,听见自己的名字化为跳音由远及近地追上来。 “这么冷的天还吃冷饮?” “唔。刚考完慰劳一下自己。” “不能这么乱来啊,会伤胃的。”相当像家长的口吻。 “没关系,我的胃很强大。对了,”单影边走边说,“上次的粳米糕很好吃。我妈说谢谢你。” “说起这个,家里的事……平息了么?” 想起自己的性格应该是遗传了父母的。生气也好、别扭也好,怨气再盛也持续不了多久。 虽然家里气氛算不上好,但实质性的激烈吵架其实只爆发过一次。 准确地说,家里从来就充满了矛盾,可奇怪的是,爸爸和妈妈从来没有过一次真正下定决心离开对方。 争吵吼叫,相互之责的那天晚上,爸爸摔门出去没再回来,妈妈坐在客厅的地板上喝了很多酒,夜深以后已经不省人事。 女生颇费一番力气才把妈妈连拖带拽地弄进卧室。 白的冷的光线像涨潮一样往房间里无声的蔓延,单影喘着气靠着床沿坐下,浅灰色的影子浓缩成黑色一团蜷缩在脚下,静谧的空间中只剩下绵长的呼吸声。 “呐。妈妈。其实我也很爱你们。” ———个呆在这里不管!小孩扔在一边。 ——你在外面莺歌燕舞的时候什么时候记得我跟女儿? 从没有下定决心离开对方,仅仅是因为各自口中这“小孩”和“女儿”的存在。 一点一点都不可爱。可是…… ——我也很爱你们。 相似的温热血液流经身体中的每一处罅隙。‘ 可以不快乐、不和睦、不宽容,却不能无视由血缘决定的维系。. 相互不满.相互厌烦,变成讨厌的羁绊,但到底还是羁绊。宇宙那么大,属于我的温暖只能用毫末来衡,而你们却在很重要的位置,像经线和纬线,定义了我在世界上唯一的存在。 “已经……没事了。”一单影缓慢地眨着眼淡淡地说。 “晤。那就好。考得怎么样?” “还行。当然,还是没法跟你们比。对了,最近尹铭翔没搞出什么乱子吧?” 夏秋弯着眉眼掩住嘴笑,“听你这么问,感觉他还是个让人放心不下的角色。” 单影脸一红,歪过头,颇诚实地说:“唔…稍微有点。” 话音未落。两个女生就同时注意到有个穿高一制服的男生边喊“姐,姐"边慌慌张张地跑来。 “夏秋……姐。"到跟前时撑住膝盖弯下腰大喘了两口气才把话说完整。 “怎么了?”’ “只有你……你能……劝住翔哥了!" 单影咬着冰漠淋的动作马上停住。有种不祥的预感。 “怎么回事?”虽还是一头雾水但神经立刻就紧绷起来o “翔哥在xx那边的废弃厂房,本来说了只是要好好教训一下那两个西高的家伙,但现在局面已经完全失控了,再这样下去绝对会出人命。姐,算我求你,跟我过去一趟。” 大致听出个所以然,单影也冒了身冷汗,可转头去看夏秋的表倩, 却完全是呆滞无措的。 单影立刻明白过来,“夏秋,不管过去发生过什么,但现在,这一刻,尹铭翔是你不想失去的人,不是么?” 女生失去焦距的目光瞬间聚合,点点头,“恩。” 单影是胆小到看见路边有人大声吵架都会绕远走开的女生,从没有亲眼见过男生们的打群架斗殴的场面,以至于在废弃厂房沉重的铁门被拉开的瞬间,面对猝不及防映入眼帘的大片鲜血和熟识的男生失控暴走的狰狞表情,被吓得一个激灵,本能的后退半步然后停住,失去和夏秋一起迅速跑向男生的最佳时机。因此在之后的几分钟里都能略显尴尬的杵在门口,进也不是出也不是,彻底局限在了“观众”的设定里介入不了。 已经有两个人满脸鲜血地躺倒在地,穿的不是明阳的校服。周围一圈似乎没加入战斗的学生多半穿着明阳和附近职高的校服。在开门瞬间看到的试图阻拦尹铭翔继续落拳的那个单影甚至觉得眼熟,见过好几次他和尹铭翔走在一起。 事件中心的男生也混身是鲜红的液体,不过单影很轻易就判断出他并没有受伤。所以,传话者口中“绝对会出人命”也显然并不是尹铭翔会送命。 看到喊着自己名字跑来的女生,精神恍惚的男生终于松开被殴打者的衣领。幸好,看上去还有半口气,躺倒在地的男生一边继续求饶一边以最快的爬行速度远离尹铭翔。 夏秋跑近后第一反应便是检查尹铭翔身上的血的来源,在确定他没有受伤之后终于松了口气。但这时,男生却莫名其妙地跪向地面。 女生有点惊慌地退开一点距离,以为男生力气用尽,或是精神崩溃,俯下身努力把他从地面拖起来,反复几次动作无效后才听见男生正用哽咽的声音喃喃低语:“夏秋,对不起,我对不起你。" 夏秋茫然地停下动作,任由男生抱住自己小腿反复失常地说道:“我对不起你。”半晌才问出一句:“怎么回事?" “和顾鸢没有关系,错的是我。是我。是我把夏秋的照片设为手机桌面,被那些人渣看到……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 “所以呢?”女生面无血色一字一顿地问道。 尹铭翔抬头看向夏秋的眼睛。 整个厂房寂静无声。所有人都愣住了。 冬日午后的暖阳从又高又窄的窗外照向灰色的地面,光的通道里,无数细小的尘埃缓慢地舞动。夏秋长吁了一口气,在男生面前以同样的姿势跪下,伸出双手把男生环紧在自己胸前,“不管过程怎么安排,都只有一个结果,上天他……” 温柔的声音像催眠曲,使胸腔里盈满的仇恨平复下来,逐渐散尽。 “……好像非要我们在一起呢。” 单影低下头,迅速退出门去,如果不是离开得快,他们也许会诧异于一个与整件事毫无关联的女生像影视剧观众一样莫名其妙的嚎啕大哭泪如雨下。 ——如果一定要给我们过去遭遇的所有找到理由,那就是…… ——上天他,好像非要我们在一起呢。 第七话 恒星温度 『壹』 期末考试后的生活,依旧是一成不变。没完没了的补课,把原本就只有二十多天的寒假压缩到新年前后。 天冷得呵气成霜,伙食又差,每天到下午三点就开始体会饥寒交迫的滋味。如果安静下来,可以感受到小腿在隐隐抖动。 “本校后勤完全黑化了!”尹铭翔一边大声宝元一遍转过头朝向夏秋,“我去买点东西填肚子,你要带什么?” 顾鸢无声的拖开椅子站起来,作了一个手势表示一起去。 夏秋把手指轻靠在嘴唇前,“嘘——小声点。我要蛋黄糕。” 尹铭翔意识到在图书馆自修时大骂后勤的确不妥,转身和顾鸢走出一段距离才压低声音问到:“不要帮单影带么?” “嗯。”男生一低头,“我知道她要什么。” “唉?关于单影的一切,都知道么?”不免让人产生这样的疑问。 顾鸢淡然笑着摇了摇头。 这些表象的东西,凭着猜测与记忆很容易知道,但也有模糊不清的未知领域,比如,这些天常发现她在教室和自修室呆不住,一有空就溜得无影无踪,而且也让人无法好奇地跟去。 反常的次数太多了。 被问到“在忙些什么”的时候,单影马上露出儿童一样坦然又纯真的神色,笑眯眯地回答:“没忙什么啊。” 顾鸢对她太了解,马上体会到这坦然的不寻常。以她一贯的个性,真的没什么可忙的情况下,冷着脸面无表情的垂下眼睑答声“没事”就足够,但是现在,她笑了。好像在用过剩的表情来掩饰什么,那就是顾鸢不知道的部分了。 “不过我感觉你象单影她老爸。”尹铭翔突发奇想。 “哈?”男生愣了一秒,反映只剩下一个惊讶加无奈的单音。 排除同伴话里“其实顾鸢是个控罗莉的怪叔叔”的恶劣潜台词不说,其实,回想起来,自己对待单影到真有那么点“大人的事小孩不要管”的态度。难怪上次会为了那么点小事她就激动地哭起来。 回溯到反常行为开始的四天前,同样在下午自习课去阅览室自修,途中顾鸢因为物理竞赛的事被老师叫去办公室,男生将手中的书本、比和杂物一股脑塞给单影,“你先过去吧。我呆会儿直接去阅览室找你。” “嗯。”单影乖巧的点点头,却在男生抛开后久久的愣在原地凝视搁在书本上面的手机。 在女生遇到危险时却无法接受求救信号的手迹。 隐约也想起顾鸢给自己留下手机号是的确有嘱咐过“不要给我发短信”之类的,只不过当时被心不在焉的女生忽略了。 其实并不是那么值得追究的问题,可单影偏偏总是抑制不了好奇心。 是怎么回事呢? 女生深吸一口气,紧张地环顾四周,由于已经打了上课铃,走廊里空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 虽然偷看别人信息的行为很卑鄙,但是——只看一眼就好——单影这样宽慰自己。 进入收件箱。 “收件箱一满,请删除部分信息”? 单影愣了一秒,随即在心里暗暗发出了“难怪”的感叹。 不管它,继续查看。 来自:顾旻 来自:顾旻 来自:顾旻 来自:顾旻 …… 被岁月中漫无边际的尘埃逐渐掩埋,却终于在某个阳光充沛的冬日午后“哗啦”医生重新展露在明亮的日光中,那个名字,向被刻在年代久远的金属上的印记,闪烁了柔和的光泽。 ——顾旻。 像电闪雷鸣一样击穿云霄,瞬间回转倒带的记忆也纷沓而来—— 男生没有看她,目光依旧停留在夜空中,兀自说下去:“有个……朋友,告诉过我她一直能听见冥王星的说话声。以前我是不信的。可是……最近突然很好奇。你和她非常相像,所以我想你大概也能听见。” …… 男生沉默了几秒,“因为失去了最重要的东西。” “友情?” 顾鸢微侧过头,看向单影,没答话。 “是那个吧?能听见冥王星说话的朋友。” “是她。不过,不是友情。” “唉?爱情?” “是唯一的亲人。” “后来他‘改邪归正’的原因我倒是知道的多些。因为他姐姐。” “和你挺像的。” “我说,她姐姐性格和你挺像的。都不怎么吭声。” “噢,原来是堂姐。我就说么。”单影终于找到问题的关键。 名字有一半吻合,相同的姓氏,字典后附录里这个字后面成千上万的统计人数,连巧合都算不上。可之前有那么多铺垫,绝对不可能往巧合那方面联想。 留在男生手机收件箱里最后一条短讯: 没事的,你放心好了。 究竟是怎样的人呢? 顾鸢的姐姐。 难道是 光线攀附着公告栏的玻璃游弋,一点一点温暖的颜色度上铝合金的银边。玻璃的后面,写着“阳明中学2006届全年级集体照”的那张照片,有一个女生只留下含混的侧脸。 单影幡然醒悟,转身往与阅览室相反的资料室跑去。 拜电脑病毒所赐,学校资料室的计算机基本已处于瘫痪状态,按照负责管理的值周学妹的话来说:“要修复的话至少要等开学后计算机老师来上班吧”,带着歉疚的表情,小学妹提出了一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建议:“如果你急用就在那边的纸质档案里找找看吧,只要别弄乱。” 整个06届有15个班,700多人呢。 一连几天,她只要一有空就去查是否有叫“顾旻”的毕业生。虽然不清楚自己究竟想了解什么,但单影不遗余力。 哪怕找到一丁点关于她的信息也好。哪怕仅仅能看见她一张清晰的正面照片也好,这毕竟是自己能了解顾鸢内心世界的唯一途径。 终于,在第三天下午的最后一个课间,写着“学号:060417姓名:顾旻”的那张纸出现在了眼睛酸痛的单影面前。 没有贴照片,平淡无奇的履历。 唯一有点意外的是,亲属栏只有父亲那孤零零的一行,本该填写母亲信息的位置一片空白。 “呐,夏秋,你知道顾鸢的姐姐么?” “啊?”女生从参考书中抬起头来,“什么?” “顾鸢有个堂姐,你听说过么?” “嗯。”夏秋郑重地放下笔,看向单影。 “是我们学校的学姐。” “没错,但她在我们进校时已经毕业了。我对她也了解的不是太多,只见过两面,曾经问顾鸢关于她的事,却被顾鸢语焉不详地敷衍了。不过,我知道她是顾鸢非常信赖的人。” “尹铭翔说,顾鸢对顾旻的信赖,和顾鸢的父母有关。” “这其中的原因我就不知道了。” “唉?”是么。 看来比自己知道的还少。单影没再继续问下去,却也没有重新专注于面前的英语题,撑着头转向窗外。 『贰』 单影等在学校北门的喷泉边,又不想太过惹眼地静止在川流的放学人潮中,于是这种地躲进一棵粗壮枯树的阴影里。直到顾鸢从层层叠叠的建筑中走出来,由深色的一个小点变成有着迷茫神色的少年,女生才一遍现身一遍小幅度地摆手以吸引他的注意。 “抱歉,刚才临时被叫去嘱咐物理竞赛集训的事。” “什么时候集训?” “正式比赛是三月,集训安排在二月下旬。” “集训……药,要全封闭管理么?” “唔,那倒不至于。不过不在本市。” “啊?”心里有点怅然了,“也就是说,过晚年就很难见面了?” “下学期分科,单影打算选什么?” 分科。看顾鸢这样多半要选物力,可物理又不是自己擅长的项目,如果选择和顾鸢不同的课,,一定会分在不同的班机。 “……我还没有决定。” 单影微仰起头,想从男生的表情中找出一点能够帮自己做出判断的要素。很多年后再回忆起这一天,苍白的阴郁的天空,数不尽的枯枝分割着眼前的世界,走在自己身边的少年与当时流行的眼型狭长的型男们不同,他眼睛大而且明亮,本应该使他甩不开稚气,但眉骨和眼窝的极大落差和眼神中犀利的光却在沉稳那边加了足以持平的砝码。 如果当时,这样的眉眼中隐约有一丁点留恋不舍,那么后来的单影决不会恣睢的走向一条那样辛苦恣睢的歧路。 可是女生看着男生的神色凛然一变,却与自己的抉择无关。 顺着雇员的目光望去,单影看见一个中年女人从停在校门边的轿车里走出来。黑色长大衣和一丝不苟的盘发使她看上去异常高贵。根据年龄来判断很像是顾鸢的母亲。在优雅地走进顾鸢的过程中也留意到他身边的女生,女人的眉头蹙了一下,脸上流出与整体高雅不协调的鄙夷。 这个表情更加深了“他就是顾鸢母亲”的判断,单影有点慌张地往后退了半步,手却意外地被顾鸢拉住,动作过于明显,向某种程度上的宣战。再抬头看,那位疑似母亲的角色脸上的厌嫌表情更加显而易见,单影虽然还搞不清状况,但这次倒是分辨出,那第一并不是针对自己而是针对顾鸢的。 男生拉住女生的手,在那之后与女人的短暂对话中也一直没有放开. "您回国了?" "恩。你爸爸带了些东西给你,我已经让人搬去家里了。" “您是准备住在……” “和上次一样,无法在浦东浦西两边跑,所以为了方便我还是住在单位附近。” “……也好。” “生活费还够么?” “绰绰有余。您这次在国内呆多长时间?” “52小时。” “那么……不要太辛苦了。”、 “你也是一样。请多保重。再见。” 完全程式化的对答,男生甚至用上了敬语。单影在旁边听得一头雾水。等走出很远才忍不住问道:“是顾鸢爸爸的同事?” 在男生沉默的时间中,两人已走过一个十字路口。 “是我妈。” “啊?”是幻听吧?一定是幻听对不对?天底下有哪对母子会这样说话啊! 顾鸢转身看向停在几步后因为过于吃惊而失去走动意识的女生,复杂的爱恨在眼底密密匝匝织出过往。 也曾像正常的男孩那样在父母离开时大哭大闹,父亲摸摸男孩的脑袋,眼里的歉疚漫溢而出,而母亲则总是冷着脸站在不远处扶着旅行箱催促“走吧”。 顾鸢从小就不明白,到底自己做错过什么会导致母亲会在自己扑过去撒娇的时候摆着厌烦的表情一把将自己推开。 小学时的作文课,男孩盯着《我的妈妈》这个题目发呆,根本无从落笔,在听老师念班里一个女生的范文时,悄悄在桌下握紧了拳。 是自己表现得不够好。虽然妈妈没有说出来,但他的神情就是这个意思。年幼的男生一直这样认为。所以才抛光了这年纪应有的一切顽劣,把自己打磨成几近完美的男生。 可为了什么,他还是从未给过半点嘉奖与鼓励。 直到十三岁那年夏天,男生意外发现父母床下摆放旧物的纸箱,饶有兴趣地欣赏过父母年轻时的相片后,受好奇心驱使抽出了老旧信封里发黄的信纸,抱着看情书的初衷知道了与自己命运相关的一切真相。 “……虽然我很清楚孩子一点错都没有,克,我还是做不到爱他。他长得太像他妈妈,每当看到他我就无法不起恨意……” 震惊的男孩迅速翻过信封,收件人不是父亲而是外婆。而写下这信的笔迹—— 如果你短短十三年的人生中从记事起就把她理所应当地视她比任何人更亲密…… 如果你无论多么被她无视或敌视,依然从善意的角度去揣摩原因,尽自己一切所能像让她满意…… 如果你近乎愚昧地单方面以流经自己血管的温热液体传承自她为傲…… 你就必须接受这个残忍之至的现实,这笔迹,正属于你所以为的——“母亲”。 如果你没有期待,就不会像那样猝不及防地被大规模的伤痛覆盖。 已经不需要理由了。 已经不愿意去探究理由了。 在他毫无知觉甚至更糟的年岁里,已经有一条宽阔的河流改向变道,横亘在这所谓的“母子”之间。 “我。无。法。不。起。恨。意。” 『叁』 “是你……妈妈?”山影木讷地重复着男生的话。 “唔。但不是亲生的。” 单影不由得一凛,过半天才喃喃低语道:“是这样啊。”脑海中飞掠过一大串和顾鸢无关的画面,父亲咆哮的模样,母亲醉酒后昏睡在沙发边的模样,满地破碎的碗碟,整个家无处不在的仇恨与敌意…… 答案多半也是相似的。女生自作聪明地体悟:“是第三者吧?” 但是养母绝不可能冷漠到这地步,唯一的可能性就是她曾经伤害过谁的家庭。可顾鸢听了女生的揣测反倒笑起来,虽然那笑事后想来怎么都是苦涩的。 单影在顾鸢开口的瞬间又再度陷入错愕。 “第三者么?”男生笑着说,“她不是的。我生母才是。” “十九年前。新婚不久的父亲被派往伊拉克工作,却与一个当地的女孩相爱,那就是我的生母。战火不休的一个平常下午,父亲不幸卷入一场袭击,翻了车又受了上,住在附近的母亲把她拖进屋里为他简单包扎处理伤口,于是他们相遇了,当时父亲二十四岁,我的生母十九岁,我没有见过任何照片,只能凭想象,大概是和新闻那些总与‘战争’二字相连的女子一样吧。” “蒙着黑色棉纱?” “唔。我想也是。母亲怀上我之后,父亲向留在中国的原配妻子——就是我的养母——提出离婚。我能够理解,她一定很伤心。”男生将手插进裤子口袋垂下眼睑,语调降低一些,“所以,她这样对我,我全都能够理解。” “后来呢?还是没有离婚么?” “因为我降生后一个月,生母就死于战争。” “……” “几近荒诞的戏剧性往事,不是么?一旦我开始追究很快就能从旁敲侧击找到真相。那些当年的旁观者们,怀着各式各样的心态——怜悯、惋惜,或者幸灾乐祸——对我欲言又止,但只要认真拼凑那些破碎的证词,了解一切不过是时间问题。甚至,并不需要找当事人求证,他们的动作神情就足以验证这推论。” 不可否认,顾鸢的理解力的确过人。 单影觉得有什么沉重压抑的东西淤积在胸口,堵得她说不出话。 黑色的云层在道路直指的前方不断下沉。 泛黄的书信,或者贯穿了十几年仍未散尽的流言,即使时光早已流逝,也总有些东西与过去相连。 探求得来的真想让人无法释怀,终于将内心矛盾的“母亲”和一厢情愿的“儿子”锻铸成一二象限等轴双曲线的两支,名义上无限接近,内核却渐行渐远。他们站在人行道上相距一米有余,彬彬有礼,一个说“您回国了”,另一个说“请多保重”。 单影并不是第一次感到顾鸢和自己是两个世界的人,但之前的任何一次也没于这次感觉强烈。 就像男生自嘲的那样—— “几近荒诞的戏剧性往事”,事关战争与死亡。 在女生自以为很糟糕很倒霉的个人世界里,那样的事大概只能从新闻联播最后那几分钟里一晃而过,可他们却有如从漫长而遥远的时光里发出的射线,千丝万缕贯穿在男生的生命力,溶解在他的心跳中,沉淀在他的脉搏件,不仅改变了过往还改变着现在,像个诅咒,却比诅咒更真实. 单影第一次干道,也许平凡是一种幸福。 自己的平凡空间里,没有异国的早逝的生母,也没有高贵的冷漠的养母,从头到尾就只有这么一个无论多么不满意也无法退换的妈妈,她会在看见你丢人成绩单时暴跳如雷,会在你想说点什么的时候牛图关心股票,可是当你坐在饭桌旁等她偶尔下厨默默观察她忙碌的背影时,你也许会想,她在这里,她活在这里,她是我妈妈,多么好。 如果我拥有幸福却毫无察觉,那么幸福就不复存在了。 如果我能够心怀感激地面对一切不幸福,那么,那又是另一种幸福了。 “我是这么想的”单影先顾鸢两步跳下楼梯。 男生的目光轻描淡写地扫过女生转过来的脸颊,“你最近廷爱说些哲言。” “不仅是说说而已。其实我很早就设想过。记得小学时有过那样一部电视剧么?大致是说两家的女儿刚出生没多久就在医院被抱错了,结果过了二十年才发现,引发了一系列问题。” 面对女生期许的眼神,男生无奈地耸耸肩,“太扯得肥皂剧我从不看。” 你自己的身世比那更扯。 “……虽然很车,但我那时候就开始认真思考,万一我也是抱错的怎么办。” “怎么办?”轻笑着看向女生。 “我想,如果有一天有那么一个又漂亮又高雅的完美女人出现在我面前对我说:‘其实你是我女儿。’我一定不会跟她走。” “唉?”男生不理解,却有饶有兴趣地停下脚步。 “血液,细胞、基因什么的,那些自然科学范畴里的东西太玄妙太深奥,我统统理解不了……” 的确,你理科不好。 “我所能知道的,所能掌控的,仅仅是日积月累明确起来的情感属性,那些射线一样的存在无法因任何外力被扭转或折返,而是以恒定的速度往原有的方向继续奔跑下去。” 感性是一切的主导? “别的可能性也许的确更好,可是……” 可是? “被认定为是‘妈妈’的那个人,在我心里,永远只能是那个我最最熟悉的不太可爱的妈妈,不会是别人。从我认定她的那天起,就已经把属于‘妈妈’这个角色的所有爱都给她,不管她在乎也好,无视也罢,我付出的爱,每一点每一地都会置换成她在我心中的重量。” 单影郑重地抬起头看向台阶上方的顾鸢。 “我说成这样,你能够明白么?” 恒星内部的温度,并不是有所谓的元素,成份,演化进程决定,而是取决于它的质量。 就像我内心的温度由所爱的你们在我心中的分量决定。 因为这点点滴滴的付出置换而来的重量,即使有一天风雪大作,内核里的那个我也做不到心凉到底。 ——这么说,你能够明白么? 女生对斜上方的男生举起左手,把手表的表面朝向对方。 “现在距离上次见面正好四十八小时。如果她一下飞机就赶来见你的话,你就能够在她上飞机前再见到她。为什么不尝试着求证一次?” 【肆】 学校的补课持续到小年就结束了。年三十这天,顾鸢给父母打过越洋电话后,就开始收拾房间。因为做家政的阿姨也要回家过年,早早就请假领了钱离开,男生到底是男生,无人照料的几天里一直秉着“床上只要还能躺下人就不算乱”的原则忍耐着,但这天起床后终于无奈地认清“如果再不收拾今晚就会被倒塌的衣物活埋”的事实。 可是从早晨忙到中午也未见成效,反倒是堆在地板上的杂物越来越多,最终好像演变成连来回走动也要小心翼翼避免踩到什么。男生无奈地在电话机旁刨开一小块空地坐下。饮食什么的,还是得靠外卖。 住在高档的小区也未必是好事,周围的餐馆多为昂贵又不合口味的日韩料理。目前他的心态是:竞赛集训快点开始吧,好歹吃住都能有保证。 男生叹着气挂上叫外卖的电话,转身又对着混乱的房间发愁,还是不要整理了,越整理越乱,索性把东西全堆到用不上的客房去,眼不见为净,或者干脆去客房睡想法正在脑海里飞速旋转,听到门铃声立即反射条件去开门:“今天外卖比往常都快”的疑惑根本在脑海里没有容身之所。 正因为开门前思为过于放空,开门后才会目瞪口呆失去反应能力。 已经不是第一次来顾鸢家,所以单影丝毫没有感到约束,把发呆的男生扔在一边,自己换鞋进了屋,“太没戒备心了吧,开门前都不问一问。” “呃这个”女生放下手里的东西才对男生的紧张局促有所觉察,“家里有别的人?” “没那倒没没有。” “嗯,我想也是。”不过,没有别人你紧张什么?注意到男生刻意掩起房门的动作,女生突然闪过局促的念头,“唉?你该不会是正在”出其不意地推开门,才终于真正体会到男生从把自己“迎”进门起就一直支支吾吾的原因,“这这这垃圾中转站?” 男生露出破罐破摔的神色退到一边,“诚如所见,我正在整理房间。”“唔不加注释的话真的会以为你在研制什么生化武器。”女生回过头,以绝非征询的口吻”询问“道,“要帮忙么?”“哈啊?你不不是吧?”男生像是受了某种惊吓往后退了半步,瞬间预感到灾难其实才刚刚开始。 “发霉了。这是多久以前的三明治?” “很,很久以前。” “为什么有这么多双没有洗过的袜子?好像这只也是你到底有多少袜子呀?” “无数。” 这种无休止的对答还不是终点,最可怕的是娃娃脸的女生面无表情地翻开杂志用波澜不惊的语调朝男生感慨道:“先前不知道原来你也有这种嗜好。” “我也也是正常男人吧!” 女生没什么反应地转回去,令他松了一口气,半晌后却再度冒出一句:“色狼。”幸好外卖及时驾到,才避免了一场悬在关口的“道德审判”。 单影关上门,“你每天就吃这个?” “还有别的选择么?”顾鸢从女生手里接过寿司,“糟了,没叫你的份。”“你以为我干什么来的?”女生打开从家里带来的袋子,取出两个饭盒。“什么?”“亲戚来了一大堆,家里包饺子,我偷了点出来。”“是你包的?”“说了是我偷得。”“那我不吃。”“色狼没有挑剔的权利。” “” 男生露出一幅“怎么你还揪住这事不放”的无奈表情,却也别无他法,夹起饺子塞进嘴里,“好吃。” “我妈包的。”女生眯着眼睛挺自豪,“对了,那之后都没问过你,最后见到妈妈了么?” 话题变换得太快,男生反应了几秒才明白对方指的是上次赶去机场的后续篇。 女人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瞪大眼睛看着男生走近,半天说不出话来,丢失了一贯的冷漠与从容。男生帮她拎起旅行箱,抬头眯起眼,很快判断出正确的通道入口,从她面前走过去,“已经该登机了。”几步之后,知道她并没有跟上来,男生只好重新停下回过身看向她。随行的工作人员全都呆在一旁,搞不清楚状况。 半晌,女人才犹犹豫豫地开口:“顾鸢,你父亲希望你毕业后能来美国读大学。” “是么?”男生轻笑过,停了长长的几秒,“我倒希望这是你的希望。” 不是“您”,而是“你”。 “唉?”除了短促的单音,已经惊讶得什么也说不出。男生缓慢抬起半侧的眼睑,目光中的锐气像他的父亲。 与四年前如出一辙的对峙——少年站在两米外面无表情地说出“我也恨你”的那一刻——而此时,他长高了不少,当年的稚气也不见踪影,可终究还是有什么看不见的变化,不那么直观,却从本质上发生了变化。 心悬在半空。 女人只看到男生的嘴唇一张一合地改变着形状,听不见声音,那些字词悬浮在空气里又不进耳廓。短暂的思维真空后,终于辨清男生说出的这句话,瞬间就红了眼眶。 “妈,除了爸之外,我也想,或者说我更想,成为你的骄傲。” “唔赶上了。” 女生抑制不住得意,“我就知道!” “你怎么能那么肯定?” “因为,顾鸢没有弟弟妹妹。” 男生微怔,但瞬间促紧的眉头又瞬间舒展开,“原来如此。”继而下敛出弧度,带着谢意覆住了单影的手背。 无法不起恨意,也无法抑制爱意。 因为你本来就是她最恨与最爱的人的结晶。十七年前,在爱恨间踌躇的她明明还有别的选择,最终却决定把自己推进倍受煎熬与折磨的境地。 她心知肚明,如果有了自己的儿女,对你就只能剩下恨意。甚至去领养毫无血缘关系的孤儿来与你对比,尽一切努力说服自己接纳你,包容你,爱你。 顾鸢你,始终,是她【唯一】的儿子。 【伍】 顾鸢是这样的男生。大部分时间冷漠地和人保持距离,做什么都胸有成竹十拿九稳,让人产生“他所有都擅长”的错觉。事实上,只有单影知道,他是个普通人,他有时也很单纯,他也会像孩童一样脆弱无助,他也会像别的男生一样极度缺乏自理能力,把房间搞得一团糟。 单影明显感觉到,对顾鸢越是熟悉,自己像姐姐的时间越多过像妹妹。哪怕从外表看来,自己还停留在十三四岁初中生的模样,而对方却凭借沉默寡言的个性看起来比真实年龄要大。 非常非常想给他一些什么,而又不知道自己能给他什么。 并非出于同情,而是只有自己了解,因为他表现得太过强势所以没有人能想到他其实也有需要。如果他开口,单影坚信自己不管什么都会毫无保留,可问题就在于他自己从不所求。如果是那个人的话,应该是可以做到的吧?为什么她能够让顾鸢依赖?是因为名正言顺的姐姐身份,还是因为相似的曲折身世? 单影一边寻思一边继续手上的整理工作,无意间手碰翻了摆在书架靠墙位置的纸箱,里面的物什散落在地,女生慌乱地把它们归拢,动作却又突然停下。 “呐,顾鸢。这是什么?” 像照片却又不是,随意拾起几张上面都是黑白交融看不清形状的景象,叫人摸不着头脑却又心里发毛。 单影一头雾水的看向男生。 顾鸢的表情在转过头看清散落在地板上的东西后明显变了。 “冥,冥王星?” “应该是经过电脑处理的吧。毕竟亮度只有13等的恒星,一般小型天文望远镜看不到,因为似乎没什么价值,天文学家对他的探测也十分有限。” “可是,你收集这个干吗?” “不是我。是顾旻,我堂姐。”男生替发愣的女生把图片全部放回盒子里摆好,“那个傻瓜,她大概只是想找出一张冥王星的清晰照片吧。” “顾旻” 对自己而言最具神秘感的名字终于出现了,单影却找不出该先问关于她的什么,脑子里乱成一团。 “嗯,去年夏天她去世后,遗物从美国寄回来,后来就一直放在我这里。” “去世?!”单影惊讶地抬起头。 “是交通事故。”男生强忍着巨大的悲伤,尽量用平静的语气避免女生受到惊吓,“因为身患重病所以被送往美国治疗,但不幸遭受了意外。”关系到生死的话题,总让人感到无力。 “就是第一次你问我关于冥王星的声音那时候?” “不,问你是因为收到了她的遗物,看到了这些。” “可以给我看看么?”问这话时想都没想,脱口而出后又觉得自己蠢,不给看又能怎样?而看了又能怎样? 好在男生没太介意地直接把纸盒递了过来,才避免了被拒绝的尴尬。 看了还真的能怎样。单影发现满盒的图片中埋着手机,与自己同一品牌同一型号的手机,只是屏幕从中间裂开,按下按钮也毫无反应。不仅是遗物,而且是来自车祸现场的遗物。 “呐,顾鸢。顾旻她,得的是什么病?” “耳鸣。一种很奇怪的耳鸣。起初连我都没把那当回事,毕竟听起来不像是绝症” “可是?” “可是后来却越来越严重,在美国也医治不好,到最后几乎已经无法听见了。医生总说是心理诱因造成的幻听。无法从医学方面进行治疗。她倒是跟我提过一次,说能听见冥王星说话的声音,当时我当那是玩笑” 正常人都会把那当成是玩笑的,这不是重点。 “顾鸢。”虽然有些残忍,但是,“你能告诉我一些车祸的细节么?什么时间?怎么回事?是怎么发生的?” “细节我也不清楚。我只知道,是我们十周年校庆的那天晚上发生的意外。肇事的出租车是全责。 因为它刹车失灵,再加上顾旻根本听不见喇叭声可我父母却说其实有可能是自杀,她跑出医院前把一切收拾好而且穿戴整齐,甚至在桌上留下写着“对不起,请忘记我。再见”的字条,像是蓄意去寻求解脱,至少是想离家出走。但无论如何,我也是不能相信她会自杀的,我有时甚至连她死了这件事也不能相信,我不能相信,我你明白么单影?像她那样的人,是不应该绝望的离开的。” 单影抱住无法抑制悲伤的男生,低语道:“我明白。” 我明白,那是顾鸢你永远无法接受的现实。 然而,这也不是重点。 关键是“到最后几乎已经无法听见”的顾旻怎么会讲着电话遭遇车祸。因绝望而留下“再见”字条觉定结束痛苦的顾旻,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把电话打给谁?明知道自己无法听见而依旧拨出了号码,其实并不是想在最后听见谁的声音,而是有什么话必须说给谁听。 “直到现在,我还认为她仍然活着无法相信” 单影将感伤的男生抱的更紧些。 他似乎对顾旻的心思一无所知。唯一确定的是,顾旻最后通话的对象并不是顾鸢。会是谁呢? “顾旻姐生前,除你之外有非常挂念的人么?” “顾旻姐生前,除你之外有非常挂念的人么?” “其实我对她的世界了解得很少。一直都是姐在关心我。我十三岁时得知自己的身世之后,觉得整个世界都充满了谎言。我开始对学业失去兴趣,和以往不屑的不良少年们成天厮混在一起。有一天傍晚正卷入一场群架,在巷子里‘解决’手下败将,突然听见巷口有人犹豫地叫我的名字,扭头一看,是顾旻。当时甚至在脑中反应了长长的几秒才勉强想起这个穿高中制服的女生是我的堂姐。以前接触的太少,只是在逢年过节拜访亲戚时偶尔见面,总而言之,是相当陌生的关系。我们远隔这十几米的距离对峙着,即使已经认出她的身份我也没打算说话,心想着,去家长面前告状也好,把这样的我的形象宣传的人尽皆知也好,随她做什么我都无所谓,何况她当时的神色实在是只能用‘困惑迷茫’来形容。我相信只要我不开口应答,她很快就会自动离开,没有什么会改变” 男生回忆着,停下了手上的事情 “然而,后来的事却大大出乎了我的意料” “我以为连我是不是顾鸢都不能确定的顾旻突然朝我伸出手来,就那样站在巷口,带着一种温柔的表情说道:‘我们回家吧’像咒语一样拥有魔力,使我的心忽然往下一沉,等回过神来,自己已经和她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 “说得太玄乎了,不过就是‘对世界失去希望得人找回了一线温暖’而已”就像我遇见了你一样 男生抬起头看看被删除了表情的单影,笑起来:“也许吧。总之从那以后,她就好像正式领养了我一样,大部分时候表情都是让人心暖的,但有时也很严厉,那种感觉,怎么说呢,应该说比我妈更像我妈。 “放学后有时我会直接去她家,感觉那才是我的家而这里不是。和顾旻在一起,非常开心,好像一切烦恼都可以忘记。总觉得那是整个世界里唯一属于我的温暖。 “其实我从别人那里也有所了解,她自己也并不幸福。刚上高一的时候她妈妈不满她爸爸成天酗酒而离家出走,好端端的一个家就这样散了,这件事对她打击挺大,不过当时并没有在我面前流露,即使提及这样的话题也尽量向想方设法地避开。 “现在回想起来,如果当时我能稍微细心一点,也同样关心她给她温暖的话,现在就不会那么懊悔。顾旻她一定是觉得对所有人绝望了才会写下那样的字句选择离开。虽然我不想相信,但却没有办法去反驳那些事后才开始同情她的人,因为,我也正是其中的一个。 “已经什么也看不见了,已经什么也听不见了,已经什么也说不出了,已经什么都不能为她做了,才开始懊悔,但再懊悔也无能为力,所以……” “所以?”单影看向顾鸢的眼睛。 男生沉默了几秒,没再说下去,神色伤怀地看向了别处。单影并没有追问,而是站起身将碗筷收拾起来,在水池边冲洗的时候,突然想起了几个月前在同样的空间里对方曾经对自己说过的话,心痛起来。 对顾鸢而言,如果可以选择回到过去的话,他一定可以为顾旻做些什么。 那么,对自己而言,在这一分这一秒,能够为顾鸢做些什么呢? 许多许多年以后回想起此刻,不想后悔,不想说那些‘无能为力’的话。 房间整理完毕后,顾鸢从储物间拖出旅行包开始收拾去集训地的必需品,单影没有动手,只坐在一旁的榻榻米上指指点点,“还有洗漱用品……睡衣不带么?剪刀水果刀之类的呢?……” 男生直起腰露出无法理喻的神色,“我是去参加竞赛,不是干劫财害命的勾当。” “……那就带把剪刀吧” “……” “不要摆出那样的表情,到时候你就知道带剪刀的方便之处了。哦,对了,组织集训那边会提供食宿么?” “当然,否则呢?你是要建议我把这房子一起打包带走的打算么?” “……我不管你了。自己看着办吧。” 话说得像生了很大的气,使男生撑着额角笑个没完,“单影你真是闹别扭都装不像啊。” “……色狼” “喂喂,你是只学过这一句骂人的话么?”男生转过来的脸上写满了‘真是无可救药’的评价。 “不是,还有‘邪恶’、‘无耻’、‘变态’……” “算了,”男生摆摆手,一副‘败给你’的表情,“是我不该对语文能人下战书” 过了许久才重新抬起头正色道:“我说……单影,你……” “恩?什么?” “决定了么?” “啊?” “选科的事” “……” “还没有么?” “……” “……” “顾鸢希望我选什么?” “……这种程度的问题不该由我来决定吧” “是。可是……顾鸢是选物理的没错吧?” “嗯” 但我却很不擅长物理。尽管结果再明朗不过,却没有办法承认那个事实,就如同你没有办法承认顾旻的死亡一样 屋子里寂静无声,两人沉默着坐在地板上低头不语,只有空气流动,谁知道呢,也许连空气都凝固了 窗外沉沉地夜幕中爆出一朵绚丽的烟花,单影抬起头向远处眺望,顾鸢站起身把手伸到她面前,“我送你回家吧” 女生眨眨眼睛,恍惚间那璀璨的流光在男生的身后熄灭,但瞬间又开出了新的一朵。绿的红的冷的暖的,交织叠加,冲破云霄又向下散落,像流星雨。 单影拉着顾鸢的手站起来,目光却没有离开过远远近近转瞬即逝的烟花 如果我知道【一切】有尽头,没有什么会【永垂不朽】 然而,如果是你,却让我想试着去相信那所谓的【永远】 除夕夜,应该和家人一起度过 可是,顾鸢的家人在哪里? 想到这里,心突然就绞痛起来。那种痛并非没有根基凭空生长,它们从很早之前就潜伏在流动的血液里,只是在这一秒终于顺理成章地抵达了心脏 我想要给你一切 无论是顾旻可以给你的,还是顾旻不能给你的,一切 顾鸢纳闷地转过头,看见女生在两步后死死地拽住自己的衣服,平时总面无表情的脸孔莫名其妙地涨得通红,可是却也前所未有地认真坚决 “我不想就这样离开,也不想就这样让你离开” 一句话,切断了连接过去与现在的纽带 第八话 拉格朗日点 [壹] 不知不觉一晃就到了三月,尽管天气依旧寒冷,但仔细观察就能发现树枝上冒出的新芽。单影依旧坐在最后排靠窗的位置,风从缝隙往教室里灌,女生裹紧外套,将灌满开水的水壶抱在胸口 动能守恒。动量守恒。做功。不做功。 脑袋里混乱成一团。想来自己天生就不是学理科的料。但是,为了他也只能勉强而为 女生撑着脸颊转向窗户。室内温度太高,窗上全是雾气,看不见外面的世界。单影伸出食指在玻璃上涂开一小块透明区域,从小洞里往外望,对面教学楼的红色屋顶上停着一团黑色的东西,女生眨眨眼,那团黑色的东西居然动了。待它把蜷缩的身体伸展成微微弓起的形状,就立刻认出那是只黑猫 单影没再继续用目光追随黑猫的移动轨迹,强行把注意力从窗外扯回到参考书上,却没法强行抑制住心慌 除夕那天,单影勉强赶在零点之前回家,只有妈妈注意到她溜出去过,但也没留心少了不少的饺子,随口问她去向,得到“去同学家借参考书”的答复后,只感叹了一声“干嘛急得非要在年三十去借”,女生女生没敢再回答,生怕说多了反而穿帮 一路冲回自己房间把门反锁起来,却依旧平静不下来,在哪里坐下,哪里就是滚烫的。从顾鸢家回来前特意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全能题典》带走,男生非常诧异,单影觉得跟他解释不清,拿了就跑。事后回想起来,完全是‘强盗行径’。 其实根本没必要这么刻意。反而显得反常。好在父母都是粗枝大叶的人,忙着照顾远道而来的亲戚们,留意不到这种细节。倒是在男生面前显得怪异了 年初六接到顾鸢的电话。声音通过电子信号的翻译变得特别没有真实感,以至于在听到对方说“我明天就走了”之后长久地发起了呆 “单影?” “欸?”女生回过神,“我、我要去送你么?” “……唔。不用了” 阖上手机后反复琢磨,惊讶于自己居然说出“我要去送你么”这样的问题,这无非就是为了得到“不用了”的回答,如果真心想面对面道别,应该会说“我去送你吧” 拜那个生硬的疑问所赐,准确地说,两人在今年都没有再见过面 一个多月的时间跨度,不长不短,恰好让对方的形象停在了“几乎要忘掉”和“死死地记住”的临界点上。有时甚至开始怀疑那天夜里在漫天绚丽烟花的映照下发生的一切都是虚无 也许是自己幻想的也说不定。单影就这么判断 毕竟在那之后,唯一的一次通话中男生似乎并没有表现出半点像自己这样的羞涩与忸怩 三十七天过去,很快连三月都要结束了。希望他早点回来,却又不希望他那么早回来,真是矛盾。不管顾鸢怎么想,对单影来说分别之后的再见是意义非凡的存在。设想过无数种重逢的场面,无数种重逢时的表情。他讶异、他高兴、他惊慌……好像没有哪一种能让自己满意 而这天早晨,虽然也没想过在教室里相遇的场景,连老师把他叫进来时的表情和语气都和想象中没差异。但竟然还是在他进门的瞬间紧张得连呼吸都困难了。 由于各种原因一直延后的见面 好像长高了。他本来就够高的,莫非是错觉? 半垂眼睑的摸样一点没变,漫不经心地缓慢移动着视线 虽然乍一看没变,但终究还是有些什么不同了。他以前穿制服是这个样子的么?感觉很别扭。他书包一直是挎在左肩的么?还是很别扭。额发太长了,有些已经盖过眼睛。又或者他原本就是这样,只是因为低下头让人产生了视差? 女生紧张地挺直了脊背,不由自主地蹙起眉,跟着他的目光移动着自己的目光 似乎有几个世纪那么漫长,男生的目光终于抵达了自己这里 半秒暂停。还没成功聚焦 半秒错愕。明显有个瞪大眼睛的动作 之后却没有在这里停住,目光突然变更了方向,无止境地下滑,最后落在了近在脚边的地面上 单影看得清晰,男生的脸突然不易觉察的红起来 直到此刻,悬在半空的心才终于落下,即使有点意外,没有想过他会脸红的。但这怎能不算是最好的结局呢?好得大大超出了预期 谁说黑猫是不吉利的象征? 女生偷偷转过头朝对面教学楼顶的生物做了个“加油”的动作 “居然选了物理,真不敢相信”午饭时顾鸢发出“啧啧”的感叹 “其实是为了等那一刻的到来嘛!” “哪一刻?” 女生咬住筷子,眯起眼睛,“顾鸢走进教室,看见我,大吃一惊,非常高兴,又很害羞的那一刻” “什、什么啊!”男生慌张地低下头,“我哪里有‘非常高兴又很害羞’?” “现在也是啊”好像玩性大发,女生干脆放下筷子伸出手去揪对方的脸 “我说,我什么时候允许过你做这种事啊!” 虽然义正词严,但完全没有说服力,但应毫不理睬地继续毁坏对方形象 “不过,不会觉得很勉强么?” 男生仍被扭曲着脸,但却突然垂下眼睑变得忧心忡忡 “欸?”女生顺势放开他 “完全是为了我的话,不会觉得很勉强么?单影也有自己的喜好,也该选择自己喜欢的学科,找到自己的路吧!” “……唔,我有的……” “……” “我也有自己的喜好。我的确比较擅长历史,但那种程度的喜好,根本没有办法和这样的相提并论” “这样的?” 女生伸出食指点向对方的鼻尖,认真的说:“对。这、样、的” “……”男生有点迷惑 “想一起上学,一起回家,像这样还不够,还想坐在同一间教室里,学习同样的课程,经历同样的高二高三……比起历史,我更喜欢顾鸢” “以前不知道……”男生微笑着拉过女生的手,“原来我和历史还有可比性” [贰] 以前还会遇到数不尽的选择 单影有这种觉悟,但却认为只要像这次一样牢牢抓住那个念头就可以顺利过关 “要和顾鸢在一起,不分开” 可世界上哪有那么简单的选择题 对物理完全没兴趣,无论顾鸢怎样尽心尽力地辅导自己,还是总在考试进行到一半时在课桌上睡着 随着课程的难度加深,得到的分数也相应递减 好像又回到了刚进高中时那段举步维艰的日子。父母对成绩不满意,老师也不给好脸色,至于同学,更不愿和成绩不好又沉默寡言的人做朋友 让单影受不了的是,韩迦绫也选了物理,而且她成绩处于中上,课间时常会跨过两排座椅去向顾鸢请教温提。明知道她居心叵测,可是单影却什么也做不了,自己成绩差,怨不得别人,差到连人家讨论的问题都听不明白,单纯的厌恶就直接变成了不单纯的嫉妒 窝了一肚子火,却找不到发泄的出口。顾鸢是好人,不可能无理地要求他不准帮助别人。于是总在心里自己和自己闹别扭 等到男生终于觉察,在暖黄的路灯下转头看向愁眉不展的女友,“你好像不开心嘛” 依然没办法直接把原因说出口,只能摇着头,“没有,只是太累了” 这样的日子一长,心里好像始终被沉重的石块压着,整日喘不过气。可是也没有退路,要说对顾鸢没有一点不放心是谎话,这样的男生,一万个人里兴许能挑出一个,不仅对自己,对别人来说,都是宝贝。韩迦绫之外,无论哪个女生都可以对自己构成威胁,这样的假设不是一天两天的突发奇想。 待在顾鸢身边。一点都开心不起来 学鸵鸟躲得远远的,失去得也许更快 太累了 前天刚测验过,韩迦绫和几个成绩不错的女生就咋呼着去老师办公室看分数 单影原本并没有把这当回事。大约十分钟后,女生们就得意地把全班批改好的试卷拿回来分发,韩迦绫拿了其中的大部分。目光跟着她们几个在教室里转,直到发考卷的人全坐回自己位置,单影也没有拿到她的考卷 单影有点犹豫,但还是走向韩迦绫的座位 “我没有拿到考卷” 女生抬起头笑得意味深长,“自己去老师那里问问看吧。反正我是没看到。说不定是你自己没交吧!” 料定了单影不敢去找老师 单影心里有数,考分高不到哪儿去,去了就是往枪口上撞。一定是韩迦绫搞了鬼。窝了火没法说出口,深吸一口气,用“反正不是什么高分考卷,丢了就丢了吧”的念头做着消极的自我安慰。没跟她继续纠缠,转身回了自己座位 心却还是悬着。考卷不见了,但总该有个去处吧。单影了解,以韩迦绫的心机,绝不只做藏起考卷这种小打小闹的事 果然,大课间结束后,顾鸢从外面回到座位,却没有直接坐下,拿起桌上的什么朝单影走来 “你考卷怎么在我那儿?” 27分。总分的五分之一都不到 女生愣了半秒,顿时感到所有的血液都涌上头顶,也忽视了态度,一语不发地劈手夺过那张考卷塞进抽屉 “在生什么气?”男生没明白自己根本不带感情色彩的动作和语言是怎么把对方激怒的 “……没有”开口才感到喉咙中的哽咽 “明明生气了”男生把女生前座的人打发走,面对面坐下,“因为……考得不好?” 猜对一半了。但另一半——被人设计了,被无形中羞辱了——是没办法对他说出口的 单影不说话,男生全当默认,却怎么也想不出宽慰之辞 说“何必把这点小事放心上”?太虚假。这分明不是小事 说“早该习惯了吧”?太无情。反而更伤人 双方都意识到隔阂的存在。彼此间横亘一条鸿沟,并不是首度出现,也并不能轻易消除 虽然从一开始我就明白,将来的某一天你一定会回到自己的轨道 但我没认清的是,连这一天、这一分这一秒、这一刻,我也不可能处于与你并肩的位置上 一直以来,我只是跟在了你的身后 周一升旗仪式,早从当事人那里得到消息,顾鸢在全国物理竞赛中夺冠,料想这次机会必定会表彰顾鸢,单影也想不通自己是出于什么心理,总之,最后称病留在教室没有下楼 虽然没去操场,但广播里的声音,女生在教室里还是听得很清晰。揣摩主持人播送喜报时,顾鸢会是什么表情;顾鸢说获奖感言时,那样冷冷的声音后又是怎么想的;他会想起我么?他会企图在人群中寻找我么? 画面消解,只留声音供她想像 全成了无解之谜 手心里渗出冰冷的汗,听见窗外一个女生“哟”的一声,被吓了一跳,慌张地抬起头。夏秋正满脸灿烂地扶着窗框向自己打招呼 “连你也没下去啊!” 单影的脸色缓过来,“身体不舒服” “哦……听见没?”女生用拇指朝向身后操场方向指指,“顾鸢欸” 女生轻笑出声,笑容里并没有多少欣慰,更多的是无奈 “无论什么事,只要他愿意,都能做得很漂亮” 而我却恰恰相反 课前的准备时间短暂,单影感到顾鸢朝自己望了几眼,但两人没机会说上话。捱到下课,还是男生主动过来 “升旗仪式没下去?” “嗯” “身体不舒服么?脸色不大好” “有点” “说来听听吧”男生找空位坐下 “什么?” “这种眼神,分明是有什么想法的” “……”单影一时语塞,突然觉得顾鸢有时很恐怖 “最近经常闷闷不乐的。我没说你以前不闷闷不乐,只不过最近比较严重。告诉我吧” “我只是看着你,人又高,又帅,又头脑好,又人气高,经常会想,这样的人该有个怎样完美的女朋友呢?然后再想到自己,就又羞又窘,变得情绪低落了”女生叹口气,“你不用理我,不是什么大问题” “别人怎么想我无所谓,我觉得,你已经足够好了” “可是……” “单影” “唔?” “周末可以出来么?” “欸?有事么?” “想和你单独约会” 单影看向顾鸢,他的眼里面的自己变成浅浅的薄薄的一小片,睁大了眼睛,看不见顾鸢,看见了自己 一大一小两个自己面无表情的对峙着,像在较劲 最后,两个单影一齐微微点了点头 那个瞬间,无论是问出“周末可以出来么”的顾鸢,还是点头的单影,都已经意识到,有什么是需要刻意维护才能延续的了 [叁] 很多我以为能够【永恒】的事,都在不知不觉中【变质】了 我以为永恒不变的少女情怀…… 顾鸢不会知道,单影对自己的“喜欢”能追溯到多久之前,在他的眼里,进入高中后漫长的第一年里,自己和单影的关系只能用“同班同学”来形容 即使每一场繁盛的花事都注定消失在微凉的夏末,那依旧是个美丽的时节 天际镶着明晃晃的烈日,光线从茂密的枝叶间投射下来,树根的周围还开着一圈可爱的小白花 单影弯下腰眯起眼睛在地上排列整齐的水杯方阵中寻找写着自己名字的那只。汗珠从额头上滚了下来,“啪哒”一声,地上出现一个圆圆的水印 啊。终于找到了 手指在杯盖上投下细长的阴影 “呀”轻得不易觉察的惊呼。手中的水杯“嘭”地滚翻在地,液体在尘埃间迅速蔓延开去 “怎么了?”蹲在身边穿迷彩服的女生诧异地抬起头来 “奥。没、没事。杯子没拿稳”毫无波澜的镇定声音 毫无波澜 烈日。汗水。军绿。小白花。 入校前的军训本该就这样毫无波澜地结束 顾鸢不会记得那种小事。不会记得自己曾是“恰巧站在旁边的男生”,干脆地拿起女生的水杯和自己的水杯调换了位置,然后在对方愕然的仰望中轻描淡写地笑着解释了一句:“那边蚂蚁比较少” 对顾鸢来说,那只是小事一桩,他并不需要记住自己在温柔善良善解人意的驱使下所做的每个举动,更别提被帮助的是哪个女生,那女生的心里跳跃出了怎样不寻常的节律、怎样红过脸、怎样的暖热血液流向了每根末梢神经…… 然而,那不只是小事一桩,在单影的世界里 一个简单的举动,一句简单的话,为什么后来能够衍生出那么多枝节?因为单影以为……至少在最初的时候并没有意识到,对方和自己是不同的人 最初的最初,只是穿着同样的迷彩服、用着统一的水杯、站在同一片树荫下的少男和少女 谁知到后来会被冠以那么多褒贬截然相反的定语? 帅气的、聪明的、受欢迎的少男 平庸的、愚钝的、遭孤立的少女 单影还是太幼稚,因为最初的误解死死地抓住那根叫做“喜欢”的丝线,单方面势力维护与对方唯一的联系。即使听说他和年级里最漂亮的女生在交往,也固执地反复告诉自己“那是谣言”。无论季节怎样变化,天真的情怀还依旧停留在夏天结束之前,时间的钟在心里停了摆,女生以为这就是永恒 直到有一天一切被挤得粉碎 我以为永恒不变的少女情怀,终于也在一瞬间悲哀地灰飞烟灭 顾鸢更不会记得,在某个被雨水冲刷过的下午,某节数学课上,老师曾一边敲着黑板一边狠狠地训斥某个女生,“你脑袋里是浆糊还是稀饭啊!这么简单的二元二次方程组都不会解!你说你是不是蠢得无可救药?你花了多少时间在学习上啊?去去去,到一边站着去,看看人家是怎么解的……”然后转头看向自己,“顾鸢,你上来做” 对男生而言,这也是小事一桩 在黑板上流畅地写下准确无误的解题过程和答案的男生,根本不会注意到被指着站在讲台边上的角落的女生脸上无声躺下的眼泪里包含着怎样复杂的情绪 可是,这个场景注定永远生硬地嵌进单影的记忆里 这是我喜欢的男生 这是与我不同世界的人 怎么可以残忍地制造出如此鲜明的对比? 就是从那一天开始,整个世界温暖的光线都消失殆尽整个身体里的血液都冷却成冰,再也流淌不开 我觉得自己很可笑,长到十六岁才懂得—— 世界上的人分很多种许多类,即使表面看来是一样的,但本质上的区别不容忽视 世界上有许多圈子,其中的一些我注定无法融入,其中一些人的心我注定无法走进 而我这类人,就应该不背任何梦想、不带任何希翼、没有任何心动、完全麻木地过完一生 如果没有人爱我那就没有吧,反正我也失去了给别人爱的能力。反正不断会出现一些自以为是的人反问我“衣食无忧的你凭什么强说愁”,强迫我承认自己没资格对生活失望 平静的生活,及时与幸福无关,那也是命中注定属于我的 悲伤太刻骨铭心,却又无处求告。陈定在心里,成了坚定不移的磐石 而后来的幸福,及时甜蜜,也像是甜蜜的幻觉。或者它根本就是幻觉 单影知道,一直以来,都没有一个足够的理由来使她相信顾鸢喜欢自己 [肆] 牵着手走过了如此漫长的路,却仍没有一点真实感 单影站在公交站牌边,看着男生从马路对面穿过斑马线跑向自己。他笑着的神态像雨后温润的晴空,带着耀眼的本质却散发出平和温暖的光,让人心旷神怡却感觉不到真实。就像是幻想 这幻象不时被呼啸而过的车辆截断,又在瞬间闪回复线 消失,又重现 消失,又重现 好像某个年代久远的电影片段,镜头漫长,单色画面从起点缓慢地推向终点。而这个镜头,后来成为了单影找回关于顾鸢的记忆的关键线索 “但应有特别想去的地方么?” 女生想了好一会儿,毫无头绪地抬起头 “那么,就干脆像正常的情侣一样逛逛商店街吧?” “……说得好像我们一直不正常” 男生没注意女生咬文嚼字的嘟哝,转身扬手拦下一辆taxi “以前……我是说和夏秋交往的时候,也经常来这里么?” “来过而已。夏秋她自己经常和朋友过来” “顾鸢自己一次也没来过?” “嗯” “不喜欢么?” “无所谓,只不过这里卖的东西没什么是我想购买的,都是女生喜欢的” “你可以买了送女生啊。唔,还是算了,想想你也不适合做这种事” “送你倒是可以的” “欸?” “我是单影的男朋友吧?” “这样就说不通了” “怎么?” “顾鸢有过很多女友呢” “……” “以前和夏秋交往,和韩迦绫交往,和许许多多我不认识的女生交往……” 男生插嘴道:“没有那么多吧” “……也没有送她们礼物的先例。我为什么有这种特权?” “这么说起来的话……大概是……因为……你和她们不太一样吧” “哪里不一样?” “……说不清” 女生沉默了半响,终于重新开口:“顾鸢,我和夏秋比起来,你更喜欢哪一个?” “你” “骗人!被夏秋询问时肯定就回答是夏秋” 男生挑起眉毛,一副“果然我说什么你都不信”的无奈表情 “无论从哪方面看,我都是没法和夏秋相比的”单影垂下眼睑,情绪低落地长吁一口气,“所以面对这种违心的回答,我无论如何也做不到自欺欺人” “这么说吧……”男生过了许久才开口,像是经过了深思熟虑,“我对单影的感情,和对夏秋的,并不是同一类” 女生不太明白地望过来 顾鸢握紧她的手,没再作出进一步的解释 直到很多年后我才终有体会,你当时的话是什么意思 就好比,我和世界上成千上万的人一样认识了你,可我们看见的却是【不同的你】 我并不能看见那个【长相出众家世不凡】的你,只能【勉强】对那些终日萦绕左右的赞誉之辞做出【潜移默化】的认同 相应的,也几乎没有人能看见我眼中的,【能让我的灵魂产生微微疼痛的共鸣】的你 可是当时,我理解错了 如果说顾鸢对自己的感情和对夏秋的不同类,那么,真正与之同类的先例又在哪里呢? 单影想到了顾旻 但应从未认真考虑过要与夏秋攀比,却的的确确在心里不止一次地和顾旻较过劲,即使明知道对方已经远离自己和顾鸢所处的世界 独自还偷偷去过资料室找顾旻那届的毕业照,从那个模糊地侧影上寻找线索。因为看不见脸,而身材和发型都与自己出奇的相像。也许有尹铭翔那句“和你很像”先入为主的作用,但顾鸢最初也确实说过“你和她非常相像”,就不可能是自己的臆想了 单影有时甚至设想,如果自己剪短了头发,顾鸢是不是就会失望地离开? 但每次坐在美发中心,还是无法下定决心做太过出格的变化 除了长相和顾旻相似,单影想不出顾鸢还会因为什么其他原因注意到自己 “可以一起拍大头贴么?” “好”男生很干脆地答应,牵着女生的手走进店里,“虽然我不太明白拍了有什么作用” “贴在铅笔盒盖上、手机背面、钱包里……总之,用途很多啊” “那又怎样?”还是不明白 “简而言之,可以向人家炫耀自己有个很帅的男友啊”女生一边说一边翻开选择拍照样式的本子 男生这才放开手,把头扭向另一侧,“不要突然说这种莫名其妙的话” “欸?居然因为这种话害羞?”单影眯起眼用手中的笔去戳男生的脸,“你应该早就听得耳朵生茧了吧?prince大人” “不过你一次也没说过啊” “是……么?” 女生的反问让两个人对视着同时茫然起来 好像是事实 顾鸢仰起头,以委屈脖子的姿势仔细端详起对方,但却并没有比以往有更多收获,究竟是什么影响了自己?使男生的五官与神态在自己眼里,虽然无可挑剔,但全都丧失了传说中的英俊属性,而是变成了一致的“顾鸢属性” 女生怔怔地抬起笔再戳一下。男生立刻换出受不了的笑容,“喂喂!”说话声打破了对峙的平衡 单影回过神,自己都感到不好意思,咬着嘴唇迅速勾出几个样式递给店员,逃避似地躲进了拍照机器前的幕布里 “准备好没”,女生一只手摆出剪刀手另一只控制按钮,虽然嘴上询问着对方,但却并没有等到对方的回答就按了键 “咔嚓”一声,摇动的画面形成了定格 顾鸢望着屏幕上女生的笑脸,微微怔住,陷入沉思。直到女生第二次问“准备好了?”才找回思绪,迅速牵住女生搁在两人之间的小手 “我突然想起来你……” “嗯?”拍照的动作顿时停住 单影纳闷地猛然看向男生,棕色长发扫过对方的肩,滑向身后 顾鸢刚想开口,却意外地被空气里突然扬起洗发水的柠檬味清香和女生无意中吹向自己脸颊的温暖气息打断了思绪,愣了两秒,抬起左手抚在对方后颈,深吻了下去 傍晚时的天空,飞满了各式各样的彩色风筝,它们无一例外地被染上温暖的夕色 顾鸢深吸一口气,用手枕着头躺在广场变柔软的草地上,勉强忍受着女生没完没了的埋怨:“太过分了。每次约会都搞这种突然袭击。好好的大头贴被你破坏成这样。唔——只有一张能贴的了” 由于接吻时顾鸢的右手按住了拍照键,导致后面八张大头贴全自动拍成了“kiss留念照” 男生侧过头看向坐在一旁哭丧着脸的女生,觉得这种坐姿怎么看都像摆弄玩具的幼儿,忍不住摸摸她的脑袋,“这种也可以贴啊” “怎么可能?太丢脸了!” 男生从她面前拿起一张,看了也笑起来,自己还好,女生的表情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像受了惊吓。故意逗她,“那你贴第一张吧。我贴接吻照” “绝对不行。我绝对不能坐视自己男友变成变态”好像很认真的语气,而且相当紧张地立刻把男生手中那张抢走 顾鸢更笑得不行,“那算了,不想说了” “欸?说什么?”单影停下来 “接吻前说了一半的话” 女生这才想起来。左右为难地挠挠头,最后下了很大决心似地从大头贴里挑出一张,像小动物一般翻身趴在男生耳边,“给你。快告诉我” 果然还是好奇心比较强大 男生领情地接过大头贴撕开,粘在手机背面 “我想说,单影你笑起来最漂亮” “哈啊?”感觉上了当,“这算什么?” 男生却是颇为郑重的表情,看向对方,“单影你笑起来最漂亮,我想看到经常笑着的你,如果你感到难过我也无法独自开心……” “所以?” “所以,选择你喜欢的学科好么?即使不能每天见面,可我希望每次见面时单影都是快乐的。这是我的心愿” [伍] 在高二末突然转科,这件事在谁眼里都不可思议,妈妈甚至还产生了带女儿去医院检查的念头。但事实证明,这选择对单影来说是明智的 物理被换成感兴趣的历史。学起来得心应手。最头疼的数学也由于文科难度降低变得不成问题。单影的成绩在文科班处于中上 更重要的是,全年级文科生稀少,总共拼起两个班,原先的四班和六班合并在同一间教室,单影和夏秋的关系自然近了 夏秋的成绩在文科班名列前茅,成了单影理所当然的“老师”,她的指点,对单影来说颇有助益,不过更多的时候她还是停留在“能够分享秘密分担忧愁”的朋友身份上。受夏秋开朗个性的影响,单影渐渐也学会自如地和他的朋友说上几句话 生活中的阴霾好像一瞬间一扫而光 只是,的确很难见到顾鸢了 阳明高中以理科见长,物理班明显压力最大,每天最晚放学,作息和其他班截然不同。如此一来,连放学一起回家也不能如愿。单影起初还不时跑去物理班找顾鸢,送去些零食点心,但去几次以后,受周围气氛影响,总觉得自己在拖对方后腿浪费了他的宝贵时间,探望的时间间隔也长了 幸好,双方都没有感觉到疏远,每次见面还是能准确找到彼此心里亲密无间的那个位置 单影感到,顾鸢帮自己做出的这个选择是对的,但并不是毫无弊端。潜意识中隐隐觉得这其实是无法长久的妥协 直到进入交往后的第二个冬季,关于顾鸢的消息要从学校喜报中获悉了,单影才意识到,自己错过了什么。 “收到普林斯顿大学的offer了?” 被唤出教室的男生没太在意地点着头,“你怎么知道?” “我不是瞎子也不是傻子,没理由喜报贴在食堂门口我都不知道!” 听出女生话里的怒气,男生拉着她躲开班里多事者的视线,绕到楼梯口,“抱歉没告诉你” 女生怒火未消,瞪了他一眼,“你也知道啊!你能不能想象中午夏秋问’怎么没听你说过‘的时候我有多尴尬?” 男生赔着笑脸,“对不起我没考虑周全。不过放心,我没打算接受” “哈啊?什么我放心?” 女生已经压,突出一小团可爱的白雾。顾鸢走了神 “……” “说起来,是因为物理竞赛获奖引起的关注吧?” “嗯”又回过神 “很难得的机会啊,像这种世界一流大学……更何况如果去美国,不是正好和父母团聚了么?” 男生欲言又止,“……话虽如此……” “怎么可以不接受呢?” 男生被噎得半天找不出话,盯着女生近30秒。看来对方是完全没认清事情的关键呐。有点无奈了,“我说单影……” “唔?” “如果接受的话,我们会分开的吧?” “欸?”女生愣住了 对话好像被扑面而来的冷空气瞬间冷冻至凝固状态 男生把脸别向一侧,看着脚边的地面,自言自语般地说道:“分处两幢教学楼的生活我都不想继续了,怎么可能忍受分处两个国家的那种远距离恋爱?” “……” 终于意识到问题严重性的单影彻底呆掉,望着男生丧失了语言组织能力 顾鸢重新抬起头,伸出手将石化的女生拉进自己怀里,“其他的都无所谓,我只要有单影就够了” “可是……”女生小小的声音近在耳畔 男生猜出对方回答的可能性,没争辩,也没有出声打断,只是赌气一样加重了怀抱的力度 女生感到呼吸困难,试图推了两下未果,只好放弃,反而将脸往对方衣领里埋进去,极其轻微的叹息声在空气中一滞,被顺着制服领口迅速上扬的话语赶上—— “你这么做,这么做,我是无法安心的” [陆] 一直在逃避的…… 一直不想面对的…… 分离还是来了 “你和顾鸢在谈恋爱,对吧?” 训导主任取出一次性杯子泡上茶,放在单影面前。 女生垂着眼,盯着杯中雾气腾起而茶叶沉到底。知道前些天在楼梯口被逮个正着,没撒谎的必要。今天被单独叫来办公室,对方的意图也很明显,没狡辩的必要。 “你们俩单纯的恋爱,我是不会反对的。但是单影,你不笨,我觉得跟你沟通没有困难……你应该知道顾鸢是个多优秀的学生。” 并没有遭到呵斥,单影在不习惯之余倒的确有点松弛了原本紧绷的神经 “他天资聪颖,更难能可贵的是一旦他专注于某件事,一定能完成得惊人的出色。从一开始,他就站在不同于常人的高度上,这注定了他所能看见的是大多数人连想都无法想象的风景” 说的毫不夸张。单影比任何人都更早认识到那样的顾鸢 “同样的,他也被周围许多人寄托了更高的期望,尤其是他的父母。可是他和你在一起,是无法回应那些期待的。不止这一次,将来他如果要和你在一起,还会失去更多机会。即使这样,你还是只为自己考虑吗?” “……” “其实我不说,你也早就思考过这个问题吧?” “……” “我不是让你们马上分手,但我希望你能劝说他以自己前途为重……” “我明白了”单影站起身,朝这位老教师鞠了躬,“谢谢您” 走出办公室,在眼前铺展开的是一派萧瑟的冬景 视界里唯一的一小块略显生机的区域是正对着训导处的高一教学楼,零星有些男生在走廊上打闹。相比起来,二年级和毕业班所处的教学楼像巨大而沉重的两座墓碑矗立在远处 冷涩的空气无时无刻不在刺激着眼球 经过布告栏时,单影停下了脚步,面对一片空白想象早已被撤走的校友毕业照,光线攀附着布告栏的玻璃游弋,一点点温暖的颜色镀上铝合金的银边,盯着看久了,眼前越来越模糊 曾经有一个女生,不知为了什么原因在拍摄毕业照时侧过头,因此虚化了容貌,使单影总觉得站在那里的人就是自己,而活在现实里的自己说不定才是别人 顾旻,这种时候,如果是你会怎么做呢? 他们说的没错,你有很多必须做的事情,被很多人期待着 有我在身边,你才会失去许多东西,越来越多 一开始背道而驰,沿着光线朝两个不同的方向奔跑,我和你,掌心中的生命线为什么会相互束缚,相互牵绊,纠缠在了一起? 是因为顾旻 元旦通宵游园祭是阳明中学的传统活动,即使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毕业班学生也多半会留下来参加高中阶段最后一次学园活动。12月31日这天,单影从中午就开始四处寻找顾鸢,但是拜男生过高的人气所赐,直到晚上八点多才从观看文艺晚会的人群里揪出东张西望的男生 “你在这里!”顾鸢在单影出现的一瞬间,脸上的神色已经从焦急迅速转化为放松 “还说呢!找你一下午了” “我也一样啊” “……” “跑去哪儿了?” “跑去一切可能找到你的地方找你了” “……” 当时我想,这或许是一个提示 文艺部的干事们忙着给每个学生发小小的氢气球 “零点时放飞许愿用”他们说 顾鸢扯出两根棉线,将其中的一根绕在单影食指上。女生仰着头盯着身边的人看了好一会儿,彩色的灯光浅浅地映在他的脸上,很温暖,让人不由自主想抬手去触碰,可动作的轨迹却在途中变换了方向 单影用没有气球的左手牵住顾鸢没拿气球的右手 男生感觉到,笑着侧过头来,“欸,这姿势很奇怪” 歌里唱:太熟悉你的关怀,分不开 “唔。一下就好” 女生任性地握得更紧了 对方手里的暖意覆盖了自己手心里的冰凉 许多年后,我还会想起这天夜里,我用这样的表情,说着这样的话,以这样奇怪的姿势死死地拉住你的手,和你站在一起 也许到那时,我已经可以坦然地微笑了 “喂,顾鸢” “嗯?” 声音被黑暗吞没了数秒 “我们分手吧” 喧嚣声汇成同一股庞大的河流,新年的倒计时开始了,可是单影和雇顾鸢都已经听不见彼此之外的任何声音 “我直到现在依然相信,无论我陷入怎样的困境,只要你在我身边,就一定能够渡过难关。可是对于你,情况却恰恰相反。 “因为有我在,你才会原地踏步。 “因为前进的方向不同,声音即使你停下来等我,我也无法和你并肩而行。这种徒劳的牺牲只能让我感到自己是个拖累,是个负担。 “同样,我也想放开你的手,试着在没有你的世界里独自行走,因为你的保护,我免遭了许多挫折,可是顾鸢你不可能永远这样无条件地保护我,我必须学会一个人在这个苦难丛生的世界里勇敢地生存下去。 “你总有一天会离开的,因为在你的心里,我一直是以顾旻的身份存在……” “不是的!”男生握紧单影的手反驳道 “只是连你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而已。所以,让我先放手吧 “也请你摆脱我的,或者说是,顾旻的束缚 “我已经不想和顾鸢停留在怜悯与被怜悯、依赖与被依赖的关系上止步不前了。这不是爱情 “所以,由我先放手,而顾鸢先说‘再见’好么?” 倒计时数到“一”的瞬间,单影松开了对方的手,提前放飞了另一只手里的氢气球 你知道的吧? 哈勃空间站被发射到地球背太阳一面,距离地球150万千米的【拉格朗日点】,随地球围绕太阳公转一同转动,永远停留在太阳照不到的背面 我也是一样,如果【勉强】随你一起旋转,被注定永远【背光】 “再见,顾鸢” 一切归零 第九话 秒差距 [壹] 遇见你之后,我曾经幻想过,也许有一天我也能够找到爱的所在 但那果然只不过是幻想 最黑暗的那段日子已经沉淀为化石,无可挽回地嵌进了我的生命,成了无可救药的【痼疾】。无论日后的我多么接近幸福,也无法在晦暗的过往面前抬起头来 渐渐被很多人接受了,但其中有几个是【真心】爱我? 在外界的尔虞我诈和内心的怀疑恐慌中,我体会到了比被孤立时更强大更令人无力抵抗的【孤独】 路过樱花河畔,单影失神地放慢脚步,最后停了下来,微扬起头定定地望向被载满花苞的树枝分割的澄澈天空 内心怅然 两年前的这个时令,有那么一个少年,无意识地将目光扫向自己,在须臾的惊诧后视线迅速滑落,不易觉察地脸红起来 太过美好的瞬间变成了记忆中永恒的定格,每当想起,胸口会涌起潮汐一般盛大的疼痛。而决心舍弃过往只身前行,也已经一年有余。在新年的钟声敲响前毅然放开了他的手,融入没有他的人群,记忆每到此处就戛然而止,像齿轮错了位被卡住 不知不觉,已经走出了这么漫长的路途 单影曾一度认为自己几乎获得了重生 高考后的暑假,神奇地长高了七厘米,好像积蓄已久的生长素一口气爆发,睡觉时都似乎能听见骨骼拔节生长的声音 意外考上一类本科的师范大学。父母喜形于色,大摆过几桌宴席,着实扬眉吐气了一番 考试前所有的心愿都达成,漫长的假期只过了一半,在家闷着难受,索性跟着旅行团把全国大半河山都走了个遍,肤色不可避免地深了,显得成熟不少 总之,大学入学时的单影在视觉上制造了无与伦比的惊艳效果。转瞬被“单影不就是我们院那个大眼睛、长腿长发、有点冷傲的美女么”之类热情洋溢的评价包围。用“蜕变”来形容都显得无力了 然而,重生的想法,果然还是太天真 单影一刻也无法忘记从前的自己 那个被老师不时赶出教室的自己,被所谓的“朋友”不断利用的自己,被大家孤立、作为“撒谎精”、“晦气女”存在的自己,总是伪装出倔强的冷漠的满不在乎的表情,躺在观礼台后面的斜坡上仰望空中变幻无常的云朵,心痛到底却无处求告,只能在纸上写下很长很啰嗦的话语然后付之一炬,看那些心酸的字句飘向天国。放学时拖着沉重的书包穿过冗长的甬道随人流前往公交车站,在充满汗臭味的拥挤车厢中拼命想忘掉书包里那张不及格的考卷,却总不慎想象出父母相互推卸责任的刺耳争吵 所有这些细节,已经汇入血液,注定永不休止地在皮肤下流淌 无论多么开怀,一想起那样的自己,单影的心就像撞上冰山的航船,不断下沉 删除了高中同学的电话号码,切断了与所有人的联系,渴望破茧成蝶,却无法摆脱惴惴不安,生怕被了解自己灰暗过往的人认出 随着时间的推移,单影终于明白真正在乎那段时光的人不是其他任何人,也没有任何人值得惧怕 为什么别人的高中时代都光彩四溢,而唯独我的像个悲剧? 无法释怀的人自始至终只有自己一个人而已 在那些最艰难的日子里没有得到过爱的我,终于在得到渴望中的一切后失去了爱的能力 也许在这个残酷的世界中,唯有自私伪善的人能够适应自然法则,能够刀枪不入百毒不侵。因为什么也不付出,所以也不会受任何伤害 “对不起” 我怎么可能喜欢你这样的人? 面对对方沮丧地垂下的眼睑,单影露出温柔的笑容 “你是个很好的男生……” 不过是个肤浅的纨绔子弟,只懂得炫耀自己的长相和家境,从进校第一天我就讨厌你,只是你没有自知之明罢了 “很感激你一直以来的帮助……” 说实话倒忙没少帮,净给我添乱 “可是我已经有男友了,他在外地读书,我们感情很好” 还迫使我不得不虚构出这种存在以摆脱你的纠缠 “如果早一点遇见的话,我也会爱上你的” 完全没有那种可能性 “……像你这么温柔善良的人肯定能找到比我更好的女生” 会有拜金女盯上你倒是一定的,那也算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了 “抱歉” 又是一次毫无破绽的表演。在没有得罪对方的情况下用甜言蜜语拒绝了告白。单影装出遗憾惋惜的神色推开座椅,转身走向餐厅的大门,一边默数着步伐—— “一” “二” “三” “单影!” 手腕果然被拉住了。女生调整好表情回过头。伤心欲绝的对方诚恳地说道:“我们还是朋友吧,如果单影日后有需要帮忙的地方,请一定开口” 没必要太过张扬地显露爱憎 也没必要与任何人为敌 这就是完胜了 午饭时和同寝室的几个女生一起去食堂,从在窗口前排队时就开始听她们喋喋不休地议论在班级里担任班长的那个女生 “反正我是挺讨厌纪光咲那种女人,总以为自己有多了不起,仗着家世被宠得像公主一样” “我听说上次主持人大赛,她最终获胜都是校领导打过招呼的。说实话,就她那种烂水平,本地人,普通话都不标准的,拿什么跟杨晓玲比?” “还不就是她爸的关系” “本来她走她的阳关道也不关我们的事,讨厌就讨厌在那副德行。什么戏剧文学课汇报演出啊!都要期中考试了,谁有时间跟着她不务正业,要演她一个人演好了,反正到最后都是她这位组织者的功劳” “欸欸,我听说她最近和经院那‘院草’走得挺近啊” “根本就是她男朋友吧” “才不是。只是在同一个部门。不过我看呀也差不多了。一个老爹是政界高官,一个老爹是商界精英,年龄长相什么的都还登对” …… 这个被强烈嫉妒心支配的话题持续得过长,无论在什么场合都没有轻易停止的趋势。单影埋头吃饭,,没介入她们的闲谈,偶尔抬头看向窗外,被倏忽飞过的鸽子或麻雀吸引了注意 “呐,单影,对吧?” “欸?” “喂喂,不要发呆啊” 女生抿着嘴微微笑着,心想不发表意见好像无法蒙混过关,用筷子拨弄了几下碗里的饭粒,“我倒觉得,纪光咲她不是坏人,相反,能力很强” “欸——真是!上学期她可是抢了你的奖学金哦!单影你怎么完全没有是非观啊!她那都不算坏?那我们就都成佛了” 单影停下手上无意识的动作,眼睛盯着碗底。声音放得很轻,像自言自语:“奖学金什么的,我又不想要” 谁在乎谁拿去 升入大学后,我突然失去了所有的目标,对一切都丧失了兴趣,也不再能静下心,一个人坐在黑暗里认真思考将来会怎样 [贰] 独自坐在图书馆自习也不得安宁。隔着一张宽桌在对面坐着的男生从眼睛后盯着单影看了好久 女生装作没有觉察,坚持绝不回应那所谓“炙热的目光” 但不识相者还是无所不在,想下了巨大的决心,男生开口搭讪了:“你是哪个学院的?” 单影抬起右手按按耳机,不露声色地将mp3推向桌上明显的位置。继而抬头冲对方温和地笑笑,又继续抄起了笔记 “我说,你是哪个学院的?” 对方居然不甘心地放大声音又重复一遍 单影见“无视”无效,只好搁下笔将mp3按下暂停,勉强挤出微笑,双手交叠在桌上。完全是“快点说,说完快走”的潜台词。可对方不仅没有体悟,反而像受了鼓励一般精神倍增 “我是xx,物理学院的。我正在攻读博士学位,这是我的名片” 名片? 单影出于礼貌双手接过,只看了一眼就放进了一旁的笔袋中。虽然对方口齿不清,没听见他究竟叫什么名字,却已经不想看那张写满“物理学院博士班班长”等等无聊头衔的名片第二遍 男生异常兴奋,滔滔不绝地介绍着自己。可单影眼里,只剩下嘴巴一张一合的动作,声音全流失了。单影撑着头,脑子里完全想的是别的事 如果说过去的我曾期翼自己也能得到幸福 现在的我则是在迷茫,究竟什么才是幸福 找到高薪稳定的工作,和靠得住的社会精英结婚,组成和谐和睦让人钦羡的家庭,在事业上取得成功受人尊敬……这只是大部分人的标准 而对我来说,连构想时都感受不到激情 “……你能留个手机号或者邮箱地址给我吗?我的邮箱名片上有……” 单影心里烦乱得很,推开椅子,抓起手机,欠身往外走出两步,“不好意思,我先去打个电话” 男生微怔,转而又大大咧咧地说笑起来:“没事没事,你去吧。我等你回来”不愧为最糟糕的体贴回答 单影咬牙切齿地走远,拐弯后绕到不远处的空书架后蹲下,观察那“负担男”什么时候能不耐烦地离开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单影只感到蹲着的腿麻了,而被观察者却依旧没有挪动半步的迹象。看来得想别的办法 正在此时,耳畔响起细碎的声音,单影条件反射地往左侧的声源地转过头,才发现原本该出现在身旁的一本厚重大书已经变成了一个大豁口。自己这边原本就没有摆放书籍,拜那大豁口所赐,自己以奇怪的跪姿也同样看见了书架后面那人瞬间惊愕的表情 由于俯视角度,男生微低下头,额发略微长过了眼睛,脸上那条狭长的阴影被洇开了,在这浅浅的阴影中间,由于对女生姿势和表情的讶异,眼睛正瞪得浑圆,目光像条射线,穿过书架笔直下滑,最终落定在了单影眼里 距离太近,以至于彼此每个细微的动作都尽收眼底。男生先是吃惊,紧锁的眉宇很快舒展开,好像不易觉察地微笑了一下,做了个抱歉的动作,将书放回了原处。视线转瞬被阻断,而在此之间,单影还没来得及作出任何反应,甚至还定定地保持着单膝着地的奇怪姿态 直到再看不见对方,单影才反应过来,男生一系列动作的背后潜藏着怎样鲜明的心理。即使极力想表现得从容,却让人一眼就看出那是为了掩饰慌乱的虚张声势,羞涩过于明显,以致立刻就把书塞回原处的举动怎么看都显得礼貌尽失 单影想为这小插曲笑笑,却意外地扯不动嘴角 尽管只是个转瞬即逝的小插曲,单影却不得不承认,在那个瞬间,自己的心跳丧失了正常的节律,忘记了呼吸 钟摆摇曳间仿佛回到两年前那个清晨。一切都历历在目,分毫不差地吻合在一起 所有缺失的细节,浓的雾,暗的天色,弓着背慢吞吞走过屋顶的黑猫……全都不重要 抹去了渲染气氛的场景,那个慢镜只剩下了朴实无华的本质—— 似乎有几个世纪那么漫长,男生的目光终于抵达了自己这里 半秒暂停。还没成功聚焦 半秒错愕。明显有个瞪大眼睛的动作 之后却没有在这里停住,目光突然变更了方向,无止境地下滑,最后落在了近在脚边的地面上 单影看得清晰,男生的脸突然不易觉察地红起来 脸红也好,失礼也好 那相似的眼里一闪而过的慌张,跨过两年的漫长时光奇迹般的重合。在纸醉金迷的物质世界显得滑稽,在逢场作戏的成人世界显得可笑,但只有内心澄澈的人能够显露,也只有信仰那份澄澈的人才能解读 它名为“珍惜” [叁] 周四的专业课后,单影一边整理书本一边起身准备离开,同班有两个男生“单影单影”地在身后叫着,女生停下来 “明天下午我们院和经院有篮球赛,你知道吧?” 得到女生点头的回复后,其中一个男生指着他们二人说道:“我们都参加” “是么?很厉害嘛”女生漠然附和着,等待他继续说下去 “那倒没有,都是被学院抓壮丁抓去的。我们是想,如果你能来为我们院加油的话……” 总算提出了要求,单影依旧淡淡笑着,“嗯。我一定会去的,放心吧。顺便也会尽可能地让我们班女生多多捧场” “啊!那就拜托你了”两个男生一副受宠若惊的局促摸样,一个无意识的抓耳挠腮,另一个莫名其妙搓着手 但应摆出个得体的笑容,“请加油吧” 对待男生的方式,单影属于无师自通的类型 虽然有点刻意的善良,但从内心来说,单影并不反感身边这些可爱的人。他们不具备理科生那样面目可憎的优越感,对单影这样的女生也不敢奢求太多。面对不反感的人,单影却是发自内心地想为他们多做些什么 周五下午单影没课,早早去超市买了一箱矿泉水,连拖带拽搬到比赛场地。虽然预感纪光咲大概会在后勤方面准备得很充分,不过这也算是自己的心意 同班的那两个男生俨然已经成为球队中的灵魂人物,单影到达前,文院的队员就已经聚在场边观察经院热身,同时布置战术,单影拖着矿泉水出现后,一伙男生瞬间像被注射了兴奋剂,热情愈发高涨了 “穿4号球衣的那个。你盯牢他,他敏捷度很高” “他们队擅长……因此……防守时注意……” 男生们煞有其事,提高音调,可惜他们在意的对象是个对篮球一窍不通的女生,专业术语全听不懂。单影勉强保持着涵养坐在一旁的树荫下,尽量掩饰内心的索然寡味 “那个6号看见没?务必防死他!我跟他交过手,水平绝不是业余的”男生虽这么说,口气中却俨然一副“曾与高手过招”的自豪感,果不其然,立刻被人反驳一句:“专业水平的怎么防的死?”顿时也哑口无言了 单影撑着下颏,想笑,眯起有点近视的眼镜,却怎么也看不清传说中的高手,愈发好奇了 很快,文院的男生们也上场热身了,单影的视野开阔了些,身边的女生越来越多,单影尽量空出树荫下的座位给他们坐 虽然还在练习阶段,但观众们好像已经提前进入了状态,呼声一阵高过一阵。单影很快发现这呼声是有节律的,气氛完全由经院那个6号掌控。他的每次投篮,必定掀起场外高xdx潮,更难能可贵的是从没让人失望过 的确是厉害的对手,这倒是没有丝毫夸张 单影侧过头看向自己学院的阵营,很遗憾,没有一个能够挑大梁的,从乐观的角度说,就是“水平整齐” 再侧头看向对方的场地时,正巧6号转身朝向这边运球,速度很慢。单影不由得站起身,想看清对方的摸样,谁知这动作太过明显,男生也突然被吸引了注意 就这样,原本单方面的暗中打量,变成了双方的对视 零点几秒的惊讶,和之后几乎让时间静止的微笑定格相比,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男生这次是非常明显地舒展开了眉眼。在那一瞬间,连近视的女生都望见跳跃在他发间的阳光。除此之外,视界里的一切都幻化成重影,看不清晰 而这个微微眯起眼睛伫立在树荫下的长发女生,身影也同样清晰地映在了对方的瞳仁里,导致那“具有非业余水平的”对方主力的手突然不知该放在哪里,愣神的瞬间,篮球失去着力点,骨碌骨碌慢悠悠滚向场外,队友全傻了眼 ——原来是你 十来天不见,一点没变 连重逢的场景都和图书馆那次初遇相似 单影的目光像大多数女生一样跟着他满场跑,偶尔得到男生忙里偷闲回应的目光。身边响起同班女生的叹息,“完全大势已去了啊”经提醒才觉察到已有三十多分的巨大比分差距 “经院实力太强了嘛”单影宽慰道,扫视一圈又追加补充,“人气也高。他们院还真是团结” “什么团结?还不是因为有院草出场。不止她们阵营,连我们阵营里的大半也是帮别人加油的” “院草?” “王牌6号” “噢——”单影若有所悟地将视线移回赛场 院草。王牌 原来这就是她们眼中的你 其实隔着书架的瞬间对视并不是初遇时最重要的情节。关键是在那之后,原本就阴霾了一整天的天空降下倾盆大雨。单影出门时想得不够周全,雨具也没带 图书馆和寝室还有很长的距离,又不巧穿着高跟鞋,一路狂奔回去也显然不现实 到了闭馆时间,只能和其他一些同样时运不济者一起挤在狭窄的屋檐下期待雨势变小 女生背靠着玻璃大门一筹莫展,突然有什么掠过眼前,想都没想就下意识伸手接住,下一秒才意识到被自己接住的是把黑色折叠伞 愣了半响,等反应过来抬头寻找雨伞来源时,只看见男生笑着做了个“请用”的动作,用手挡着头,转身跑进了雨幕 一句“谢谢你”犹豫在唇齿间,没能及时脱口而出 黑色的雨伞撑开一小块晴朗的天空,可单影的眼睛却在这之下变得含混潮湿了 无论如何,都是太过相似的场景—— “喂” 女生听见短促的声音从上方落下来,并不意外地抬起头,男生逆着光,看不清表情,树影罩在脸上,让人忽然想伸手进去探一探温度 女生安静地看着他,任凭倾泻而下的日光把自己的脸孔一寸一寸完全打亮 男生也没有下文,只是一扬手,抛下一样东西,女生条件反射接住,摊在手心中央,是一小块巧克力 眉形稍微改变些弧度,女生有点诧异 “给你的” 我决心不再想念你 我不再记得关于你的一切。不记得你淡漠却又深情的眼神,不记得你冷淡却又温暖的话语,不记得你给过的无尽关怀,不记得和你一同历经的阳光风雨 然而,当我已经决心不再想念你的时候,你却又以另一种方式出现在我的生活里 单影若有所悟地将视线移回赛场,隔了好一会儿,垂下眼帘,用随手捡来的树枝在沙地上写下个数字,喃喃重复着同样的评价:“王牌6号” 并没有接着开口顺理成章地往下追问对方姓名什么的,根本不想知道 已经分不清过往与现实了 [肆] 双休日连着下雨,让人没法外出,单影缩在寝室听luna的新专辑,空灵飘渺的歌声久久回荡在脑海里。晚上躺在黑暗里,盯着手机充电座发出一丁点绿色荧光,忧伤的音符从大脑皮层深处不断溢出 事后单影想起来,第一次听到“经院院草”的八卦,是与自己班里那个过于张扬外放以至于遭人嫉妒的优秀女生有关。被心理不平衡者酸酸地评价为“还算登对”,其实不就是童话里公主王子一样的存在么?只不过是超人气的王子和遭人唾弃的公主这种奇异组合 现在想着是彻底释怀了,但在当时,比赛结束哨刚吹响,便立即看见纪光咲向6号跑去的瞬间,单影突然浑身僵硬起来 感觉自己掉进了一个蹩脚的陷阱 什么光,什么声音,全是错觉 在此之前甚至从没设想过自己和6号会存在什么“朋友”之类的关系,因为心理准备的极度匮乏,导致最初一秒的感觉像是被雷电当头劈下。然而在之后的一秒,情绪已经完成了从惊讶到恼怒再到默然的过渡,那就是单影掌控范围之内、驾轻就熟的态度了 就像手机里一次也没拨过就被删除的电话号码,就像商场橱窗里还没降到心理价位就下架的裙子,有些东西注定不属于自己 一直以来,每当因失去什么二心绪难平,她总是用这样的想法来自我安慰,有时甚至还没有失去就已经选择放手。生活变成现在这样,以前想都不敢想象,然而却因为悲伤的曾经,已经习惯了在剧终时沉默着不露感情地离场,明明很难过却总要假装坚强,但别人看来,却是与世无争的温良个性 无论已经处于多么令人羡慕的位置,单影都依旧是这样祛懦的女生 周二下午专业课后,单影走出教学大楼,正巧远远望见纪光咲在和同班的两个女生大声争执,不禁停住了脚步 “只不过每周排练一两次,对你们来说,根本没有任何损失吧!” “的确,对我们来说没有任何损失,不过似乎也没有任何收获吧?” 纪光咲一着急,跨上前一步揪住两人衣角,“难道你们就没有任何集体荣誉感么?” 其中一个女生挣脱了纪光咲的手,停在两步外转回身来冷笑道:“你还真别提什么集体荣誉感,幼稚得太可笑!说实话,你又有多少程度是为了集体在做‘贡献’?还不都是为了攒点业绩方便日后顺利保研?三年后大家曲终人散各奔东西是不争的事实,谁不为自己打算!别像小学生强调什么‘集体荣誉感’,抱歉,我不是慈善大使,没精力为你抬轿” 话说得太难听。纪光咲胀红了脸,一句话也说不出 另一个女生也顺势从对方已经犹豫的松动的手中脱身,“对不起,我也是……实在没有时间” “可是,我上上周四就和你们说好了吧?有什么要紧事将近两个星期都完成不了?因为你们当初答应下来,我才没有去找别的人。怎么料到你们是这么没有责任意识的人”纪光咲也忍耐不住怒火 “我可不记得你上上周四就找我们商量过,说起来,昨天你来说这件事的时候我还觉得突然,完全没有答应过你的印象”说着转头朝向身边的伙伴寻求声援,“对吧?” “欸?”愣过两秒钟后,立刻会意地点起头来,“嗯嗯,说不定是纪光咲你记错人了吧?反正当时找的根本不是我们” 纪光咲几乎要小宇宙爆发,为了顾全大局只能继续低声下气,“但是不管怎样,拜托你们现在去一趟103教室,老师已经等在那儿了。今天只是给她看看演员让她了解我们已经开始准备了。正是演员的话,明天我再想办法找别人,今天你们先去撑撑场面吧” “不好意思,我可没那功夫,我男朋友也已经在等我了” 纪光咲将恳求的目光转向剩下的另一位,却只得到对方摊手耸肩的拒绝:“我也没时间,和人约好的” “怎么能这样!”纪光咲终于也拔高了音调,“当初明明答应的事,却不遵守诺言。现在旦不说排练进度,连演员都找不齐,老师肯定把这归咎为我的责任,可其实你们心知肚明,我根本不该为这种纰漏负责,不是么?” 女生冷冷地笑,眼睛盯着纪光咲,“没人要你负责,如果你毫无所求,你也可以甩手不管啊班长大人” 单影看不下去,从三人身边超了过去,却不幸又恰好沦为他人逃避责任的接口,“单影单影,等等我们!” 单影只好重新停下,等着两个同班同学追上来 “回寝室么?” “嗯”单影点点头 “那正好一起走” “哈啊?”单影脚下一滞,“不是说都有约了么?” “哪有什么约?”女生笑着摆摆手,“只不过想早点回去洗澡。反正参加那种无聊的班级活动也是浪费时间” 单影不由得愣在了原地 “怎么了?”按惯性走出几步后,女生们才转过头看向单影 “没事”单影笑了笑,加快两步赶上去,“我在想,其实纪光咲并不是那么功利的人” “不是?哼——”女生略带嘲讽地笑着,“单影你果然看任何人都只能发现优点” [伍] 当晚在水房洗衣房,单影一抬头看见纪光咲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在自己身旁,突然有点不自然的感觉,说不清是内疚还是同情 “我都听见了哦” “欸?”纪光咲冷冷地声音把单影吓了一跳,失手将小半包洗衣粉都倒进了洗衣盆里。不禁头疼地微皱起眉,犹豫着是不是该捞出来 “什么‘纪光咲不是那么功利的人’之类的话” “哈?”那么远的距离?千里耳么?如果听力强到这个距离都能听见的程度,岂不是平时那些背后中伤的话多半都听见了? “你以为我会感激你么?” 这是什么口气啊!好像是单影干了坏事。单影一走神,又失手把漂浮在水面上的洗衣粉全浸湿沉了下去 没机会捞出来了 “说到底不过就是个只会说几句漂亮话的优等生罢了” 单影把注意力从洗衣盆里移开,纳闷地看向纪光咲 “运动会也好,合唱比赛也好,每次都抱着那种事不关己的心态置身事外,装作什么都不在乎,装作与世无争,以为只要说几句虚情假意的好话就和她们不同了么?其实还不是和她们一样,帮不上任何忙。漂亮话谁不会说?好人谁不想做?根本起不了任何作用!” 纪光咲越说越火大,拿自己盆子里的衣物出气,水溅得到处都是 单影也终于被激怒,将水盆一推,转头朝对方嚷起来:“谁说我和她们一样了?是你从来没开口问过我吧!” “是么?也就是说,”纪光咲突然露出奇怪的笑容,“如果我开口的话,单影绝对会答应的了?” “欸?”这才反应过来,中招了!青着脸忍了半天,单影才带着沉重的怨念嘟哝出一句:“……哪还有退路嘛?” “说实话我真的有点意外,像单影这样完美的女生居然……” “欸?”单影无奈地转过头等待对方对自己的恭维 “居然……连衣服都不会洗,啊哈哈哈!” 单影一愣,低头看向自己的水盆。完蛋了! “这么多泡泡!你打算待会儿清几遍啊?哈哈哈哈哈!” 单影长吁了一口气,在同伴的大笑声中一筹莫展。隔了许久才重新着手“料理后事” “呐,纪光咲,我在想……” “什么?”身旁响起女生如释重负的轻快语调 “经常被她们那么中伤,你难道不会感到烦恼么?” 随便答应出任话剧女主角这种事,比想象中还要后患无穷。单影踮着脚透过门上的窗户往预定好的排练室张望,过了半响,回过头面无表情地对身后的纪光咲说道:“不行哦,里面有人” “欸?骗人!”纪光咲拨开单影凑上去望了一眼 等单影和其他话剧演员反应过来,纪光咲已经从门口消失了 “冲进去了?”单影问着身边的男生 “好像是的”有点无奈的回答 “还真是个冲动的家伙啊!”单影一边感叹一边挪到门口,果然纪光咲在里面和对方负责人手舞足蹈地争论起来 “明明是我们先和管理员老师说好的嘛,怎么可以鸠占鹊巢!” “想要鸠占鹊巢的是你们吧,看看清楚门口写着什么,这里是民乐团固定的排练室啊!” “但是管理员老师确实已经把这里安排给我们了!” “我不管,你们去找别的排练室吧,反正不关我们的事” “没有理由去别的地方吧,到处都有别的人预订了,这里才是分配给我们的训练室” “……” “……” 单影捂住额头,头痛起来,可内心的敬佩之意却满满的 纪光咲是这样的女生,遇上任何不公待遇都会拼尽全力一争到底,和自己截然相反,比自己强多了。如果是独自碰到这种状况,单影绝对会想都不想就转身离开 最终的解决方案是话剧剧组和民乐团各占排练室的一半,虽然双方都有饱受噪音的困扰,但至少是不会影响任何一方的排练进度了 好厉害!单影不禁在心里感叹 “好了好了,浪费的时间够多了,”纪光咲击着掌吆喝零零散散的剧组人员集中起来工作,“我们赶紧开始吧” 看着这样努力的纪光咲,单影忽然有点自卑 学校食堂容易遇见平时不常见到的人 这相遇若放在两周前,单影一定会偷偷感慨“星期五是我的幸运日”,然而,现在却丝毫没有那种幸运感。抬头向两步外凝视自己的人望去,先前那种惊悸的感觉早在不知不觉中消失殆尽了 “嗨”男生倒浑然不觉,眯着眼朝正巧端着餐盘在自己旁边的队列打饭的单影热情地打着招呼 经院的6号 单影的脸上看不见任何表情变化,语调也冷冷的,“嗨” “怎么了?”终于感觉到女生的冷淡 “……”单影转开视线,看着被打饭的师傅扔出来的餐盘,随便找个借口,“伙食越来越糟糕了” 对方却当真了,笑起来,“居然会为了这种小事愁眉不展” 那笑容特阳光,可发生了那么多事后,越漂亮的笑看上去越让人生气。单影决心不再跟他说话 “喂,单影……” 女生脊背一紧,还没从对方知道自己名字的冲击中缓过神,下一秒,就看见对方递到自己鼻尖底下的小纸片,以及邀请:“周末一起去看电影吧?” 食堂门口传来熟悉的女声,好像在叫谁的名字 单影被移开了注意力,抬头望去,果然是纪光咲,声音含糊,不过很明显呼喊的不是“单影”这两个字。和自己无关,女生重新低下头。 “唷。在叫我”男生却没有同样收回目光 “欸?”单影再次抬起头朝纪光咲望去,在对方的目光转向自己这边的瞬间,突然没来由地一阵心虚,慌张地把男生手里的电影票抢下来藏在身后 “那先这样吧。我过去了。明天见” “欸?” 等反应过来,“接过”票就等于“接受”邀请,已经没有反悔的余地了 这算什么? 这算什么! 单影气恼得想揪自己头发。顾及到大庭广众下的形象没那么做,却实在找不到一个理由能独自安心吃饭,因此在用怨愤的目光狠狠瞪了男生的背影几眼后直接走向泔水桶把饭倒掉,径直出了食堂 [陆] 《旋转至梦境终》 光看名字就知道是个悲情文艺爱情片。单影觉得索然寡味,翻过身面朝天花板,把手枕在脑袋下,长长地叹了口气 同寝室的女生眼尖地发现了枕头边的电影票,“咦?单影你也要去看这部片子么?” “不想去,你想去你去”单影翻了个身面朝墙壁 “我看过了,上周末,你不记得了么?” 单影转过头,“噢!我说上周末怎么一回来就莫名其妙号啕大哭,原来是因为这个” “嗯嗯,因为很感人嘛,回来以后我还在网上找视频看了第二遍” “……也只能赚赚你这种小女生的眼泪了” “欸!单影不要老是说得自己老气横秋嘛!冲着片尾曲你也该喜欢的” “什么?” “片尾曲,是luna作曲演唱的哦” “欸?”单影翻身坐起来,从对方手里接过电影票,正面反面反复打量,“能请到她出山?大制作嘛!” “我看新闻说是luna殿看了电影样片后被感动得一塌糊涂,主动要求为歌词作曲并且演唱的呢” “噢?搞这种噱头?”单影请笑着,“叫什么名字?片尾曲” “《再见,冥王星》” 单影的心脏停跳半拍,瞬间无法呼吸 以为对方是没听清,女生又重复了第二遍:“片尾曲叫《再见,冥王星》,很好听哦” ——你相信星星能说话么? ——有个……朋友,告诉过我她一直能听见冥王星的说话声。以前我是不信的。可是……最近突然很好奇。你和她非常相像,所以我想你大概也能听见。你能帮我听听看么? ——你也很孤单吧? ——冥王星? ——应该是经过电脑处理的照片吧。毕竟是亮度只有13等的行星,一般小型天文望远镜看不到,因为似乎没什么价值,天文学家对它的探测也非常有限 ——可是,你收集这个干嘛? ——不是我,是顾旻,我堂姐。那个傻瓜,她大概只是想找出一张冥王星的清晰照片吧 ——我想要给你一切 ——无论是顾旻可以给你的,还是顾旻不能给你的,一切 ——我不想就这样离开,也不想就这样让你离开 ——所以,让我先放手吧 ——也请你摆脱我的,或者说是,顾旻的束缚 ——我已经不想和顾鸢停留在怜悯与被怜悯、依赖与被依赖的关系上止步不前了。这不是爱情 ——所以,由我先放手,而顾鸢先说“再见”好么? ——再见,顾鸢 整个世界除了彼此曾经的对话不剩一片弦音,来自宇宙深处的啜泣如此轻微如此清晰。以为能够忘记一切,以为足够坚强、能够在没有那个人的世界里独自行走,在这一秒才终于明白,那样的希翼脆弱得不堪一击。漫长的生命中,总有一天会出现某个像这样的契机,让过去幸福的悲伤的一切成为陈旧画卷,重新铺展在自己面前 熟悉的校园,熟悉的教室,倚窗而坐的沉默女生,如同曾经的自己,而受尽宠爱的人气男生,如同曾经的自己所熟悉的顾鸢 光影在屏幕上交叠,打出年月不明的幻象,单影已经无心顾及身边坐着的是谁,只能感觉在那最初的几个无声慢镜后,自己已经越来越难以呼吸 女生独自坐在半夜的人行道边,身后是名为“family”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店,心里逐渐蔓延的感觉叫做孤单。单影最了解 而在那之后男生微笑着轻唤出的名字,让身为观众的单影彻底失去了意识,紧紧攥住口袋里的手机,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嗨,顾旻” 如出一辙的角色,如出一辙的相遇,如出一辙的分离 单影已经分不清,哪个是电影哪个才是现实 影片的最后,男生下定决心要对她告白,电话的另一头却只传来忙音。所有人都还怀着“明天就像是拨不通的电话号码,多拨几次总有回答”的美好愿望,走出影院的每个人都一定是心怀希望的。然而单影除外 只有单影明白,那是个无法挽回的悲剧 “没想到单影是这么容易感动的人呐”同行的男生走在身旁故作轻松地感叹道。初次约会的地点选在光线不好的影院,原本计划发生些什么让感情升温,最终却被女生滔滔不绝的眼泪镇住了。语气中难免有几分不甘 单影没答话,一路沉默 男生见对方神色不对,宽慰道:“其实还是个不错的结局呢。至少男主角已经认清自己的至爱了” “认清了又怎样?” “欸?” 单影加快两步,停下来,转身朝向对方 男生在女生的目光中感到压力,也停住了脚步 安静的风和微弱的灯光在静默对峙的两人之间往复穿梭。夏初的潮湿空气从寒冷而悲伤的中心点向外无限扩散。女生一边深呼吸,一边低头无声地数着自己的心跳,在整个过程中,放在口袋里的手一直紧攥着手机 时间缓慢地流逝,变得含混不清晰 不知过了多久,单影才重新抬头看向对方的眉宇 哪怕无视他是朋友喜欢的人,哪怕故意不去询问他的名字,哪怕强迫自己从那张陌生的脸上找出熟悉的神情,也不能改变那个事实——他不是顾鸢 天文单位“秒差距”,乍一听是多么【渺小】 然而换算成我们所熟悉的单位,1秒差距意味着3.26164光年,30.8568万亿千米那么【遥远】的距离 一束光从你的眼底出发,要经过3.26年,1189.9天,102807360秒才能到达我的心里 “我们就在这里说再见吧”女生平静地望着男生的眼睛 “啊?”如预想中一样无法理解 一阵风过 女生一字一顿无比坚定地说:“对不起。你不是我爱的人” 不是那个我爱的人,不是那个我忍着撕心裂肺的疼痛离开的人,不是全世界全宇宙我最最【在乎】的人,不是时间的无涯荒野里我唯一深深【铭记】的人 我相信,单影和顾鸢的名字,就像顾旻和程樊的名字一样,被铭刻在了宇宙深处的两颗星球上 我们可以【分开】,却永远无法彼此【忘怀】 第十话 宇宙中最大的发光体 [壹] 离别一年半后,在这天晚上,单影第一次梦见了顾鸢 单影站在公交站牌边,看着那少年从马路对面穿过斑马线跑向自己。他笑着的神态像雨后温润的晴空,带着耀眼的本质却散发出平和温暖的光,让人心旷神怡却感觉不到真实,就像是幻象 这幻象不时被呼啸而过的车辆截断,又在瞬间闪回复现 消失,又重现 消失,又重现 好像某个年代久远的电影片段,镜头漫长,单色画面从起点缓慢地推向终点。他站在自己身边,牵起了自己冰冷的手。暖意从指尖洇开,流满全身,扩张了每根毛细血管。彼此相顾一笑时,连真正的阳光都为之一滞 幸福得让人落下泪来。醒来后依旧心痛,却不是因为离别的感伤,而是因为那份温暖的幸福感淤在胸口,久久无法褪散。甚至想告诉身边的每个人,我梦见他了 如果没有遇见顾鸢,如今就不会有这份心痛,但也同样无法感受那对自己而言显得奢侈的温暖 但应唯一没有后悔过的事就是和顾鸢在一起 最后会分手,现在想来,也不得不承认是因为单影自己的自卑,顾鸢从没有做过任何伤害她的事 零点的钟声敲响后,顾鸢就变成了所谓“最熟悉的陌生人”,回到了预想中那道华丽的轨迹上运行。从此以后,单影只能远远地看着他。他被所有人宠爱着、尊敬着、期待着,站上不同凡人的高度,看见旖旎绚丽的风景,怀着珍贵的理想去向幸福的国度。而单影已经什么都不能为他做 当初在除夕的璀璨烟花下口口声声许诺“我想要给你一切”,最终却不得不承认自己其实什么都不能为他做 唯有在心里藏匿“请你一定一定一定要幸福”的愿望 临近毕业的那些日子,单影有几次在走廊上碰见顾鸢,也终于因情急之下无法组织语言而在最后关头闪进离自己最近的教室。避而不见,也许是最合适自己的出路。几乎已经忘记,过去的自己是用怎样的表情面对他,站在离他多近距离的位置上,对他说过怎样的话。唯一能深刻感受到的是拉开距离后的寂寞 在放飞气球之前,说过那样的话—— 我已经不想和顾鸢停留在怜悯与被怜悯、依赖与被依赖的关系上止步不前了。这不是爱情 可是,那是事实么? 在后来越来越心痛的孤单的日子里,例证不断累积,终于也越来越接近隐藏在决绝之下的真相 等你学会在漫天尘埃中微笑起来 我多想亲手指给你看,在那悲伤的彼岸有幸福存在 暮春之后最美的季节已经站上起跑线 原谅我没有与你一同走向未来 ——《再见,冥王星》byluna 虽然,对待男生的方式,单影属于无师自通的类型 但是,除了顾鸢之外,单影已经学不会和任何男生相处了 周日下午,话剧的全体演员正好都能抽出时间排练。天气愈发接近夏季,狭小的排练室因拥挤显得更加闷热,中间休息时,纪光咲拍拍单影的肩,“和我一起去搬水吧” 单影乖乖跟在后面下了楼,在楼梯转弯处犹豫着稍微放慢脚步,“呐,光咲,你是不是喜欢‘经院的6号’?” “欸?6号?”女生停在下一层楼梯上,往斜侧方仰起头,很快明白过来,“噢,他啊!当然啦,因为是我男朋友嘛!” “啊?男朋友?!”单影吓了一跳 “嗯,怎么了?”纪光咲继续往台阶下走去 “男朋友么?可是他……”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爆冷门的答案 “我知道。他一直否认,这点真拿他没办法”女生无可奈何地摊摊手,“不过我们从小就一直在一起,这是不争的事实” “从小?青梅竹马么?” 单影更加惊讶了 “唔,说得矫情点就是那么回事啦”纪光咲一边下楼一边不时回头冲单影笑笑 但那笑容看起来,怎么说都不能归为“发自内心的幸福笑容”那一类 原来他们是青梅竹马的男女朋友关系呢,可为什么他会对别的女生流露出那种暧昧的表情那种深情的眼神?单影百思不得其解。唯一庆幸的就是,自己没有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踩进雷区,沦为遭人憎的第三者 股光咲和6号的关系究竟是怎样的,已经毫无头绪了 然而,毕竟自己还是欠她的,甚至差一点就会做出伤害她的事 “呐,光咲”单影右手拉住对方的手腕,左手伸进自己裤子口袋里 “嗯?”女生略显迷茫地转过头 单影将两张电影票塞进对方手里,“和男朋友去看吧” 自己亏欠了纪光咲,良心有点不安。原本想着像6号那么温柔的男生在被女生邀请的情况下,即使已经看过一次,也绝对不忍心拒绝。而现在却变成了悬而未决的问题,听上去有点像表里不一的花花公子,究竟会拒绝还是接受呢?只能听天由命。单影想为纪光咲做的、能为纪光咲做的,都只能到这一步了 “怎么……突然……”无端受了馈赠的女生有点手足无措 单影避过对方的目光,“啊,因为觉得这电影很不错。挺感人的,所以推荐你们去看啦” 过了半响,没听见动静,单影纳闷地抬起头,却看见对方扁着嘴满眼泪花的激动样。“喂喂,你太夸张了吧。只不过是两张电影票而已啊” “唔——我从小到大还没遇到过这么善良的好朋友呢”说着不顾两人的身高差距,努力贴了贴单影的脸颊 完全败给她了! 单影感到心有点累 纪光咲这孩子看起来挺泼辣张扬,但内心却完全是小女生,单纯得不谙世事,也根本不了解人心险恶,也就更别提会揣测出突如其来的好意背后有过怎样的心理铺垫 正因为是如此单纯的人,才让单影稍微松了口气,又转而背负起更沉重的内疚 [贰] 很快,单影就意识到,自己并不是唯一一个应该内疚的人 为了静下心背话剧台词,单影特地找了学校河畔的僻静一角,却没想到看见不该看见的情景 坐在长椅上相拥亲吻的两人,男生是自己所熟悉的,女生却不是纪光咲 那一刻,单影的愤怒程度不亚于震惊 事后回想起来,似乎“长着一张和顾鸢这么像的脸,你居然好意思干这种道德败坏的事”这样孩子气的想法占了愤怒原因中的大半 剩下的一小半,则完全转化为对纪光咲的同情 所以虽然犹豫了很久,觉得这样的现实太残忍,但还是决定找机会告诉纪光咲,毕竟,在单影看来,比起知道残忍的真相,被蒙在鼓里是更可怜的处境 话出口后,单影就屏着呼吸察言观色,大气不敢出 窗前的纪光咲低着头看不见表情,让她的心悬的更高。时间一秒一秒流逝,不知过了多久女生才抬起头来 出乎单影意料的是,她居然在笑。虽然那笑怎么看来都是苦笑,却还是令单影在心里打出一个大大的惊叹号 “我知道的” “欸?”思维停了一拍 纪光咲笑着望向远方说道:“这种事,我早就知道。这也不是他背着我偷偷交往的第一个女生,从上高中起,这类事就没有中断过” “高、高中?” “唔”犹豫只有一瞬间,很快纪光咲的脸上又恢复了往日的熠熠神采,“可是我依然相信这样的他并不是真正的他,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他真正应该是什么样子我最清楚。一定是哪里出了错,我所不了解的时间和空间的齿轮错位了,让他不幸福,他才会变成现在这样。我理解不了他,帮助不了他,守护不了他,就是我的错,所以为自己犯的错付出心痛的代价也是理所应当。所以不管他变成什么样,我都绝对不会抛下他。我要相信他” 单影被纪光咲的话怔住了,半响做不出反应,只是呆呆地盯着她的脸。从没有想过这个开朗泼辣又略显幼稚的女生,会勇敢地说出“守护不了他就是我的错”这种话 世界上有各种各样的情侣,他们以各种各样的方式相处,创造出各种各样温暖中掺杂淡淡忧伤的爱情,像点点萤火盛开在世界的每个角落 单影虽然无法理解纪光咲的鉴定,却在听到对方那句“我要相信他”之后感到暖意从胸口扩散 即使会受到伤害,即使会遭到背叛,也要毫不犹豫地跟着他去向不可预知的未来 为什么当初的自己做不到呢? 和你分手这件事,虽然表面上看起来牺牲得很【伟大】,可实际上却不过是遮掩祛懦的【幌子】 其实从很久以前我就一直在怀疑,这决定究竟是不是正确 有时候伸出手比放开手需要更多【勇气】 又一个周末,单影陪纪光咲去采购演出服装,两个女生在空荡荡的公交车上恹恹欲睡,单影坐在纪光咲身后,瞌睡打得过了头,稍一刹车额头就撞上前面的椅背 纪光咲立刻“哈哈”笑出来,“又是个和我一样喜欢在公交车上睡觉的家伙” 单影被笑得不好意思,抬手揉揉眼睛 突然就想起曾经和顾鸢一起去海边的事了。当初还并没有和顾鸢交往,就很丢脸地睡倒在男生肩上。事后为“我的脑袋是不是很重”这种问题紧张了很久,甚至躺下来把脑袋放在体重秤上称过,得到6kg的结果后又开始为没有轻重的衡量标准而继续烦恼。总之,现在想来,完全是笨蛋行径 然而不那么笨蛋的美好细节也还是存在的。醒来后男生的侧脸,打着暖暖高光的瞳孔,以及映在那里面的自己的娃娃脸 其实,那应该是自己最有勇气的一次提问 可惜绕了一大圈弯,在问“夏秋在你心里是怎样的存在”、“那么,韩迦绫呢”之后,终于问出那句关键的“那我呢”时,汽车很不给面子地到站了 纪光咲说:“为了防止睡过站,我们来聊天好了” 单影于是挺直了脊背 “单影的男朋友究竟是什么学校啊?传说那么多都不知道哪种才是真的了” “全都不是真的。我没有男朋友” “啊?怎么可能!” “的确”单影抬手撑着头,目光落在很远很远的马路尽头,“曾经有” “欸——是个怎样的人?” “是个……”非要找出什么形容词来给顾鸢定位的话,但应不希望是“帅气”之类留于表象的。因此想了好一会儿才抛出三个最接近本质又最含糊不清的形容词:“善良的温柔的可靠的人” “听上去像是还没有忘记啊!”纪光咲直言快语 “嗯”单影轻轻点了下头,“永远无法忘记了” 拍摄毕业照的那天,全年级被赶进闷热的体育馆,一排排站上铁架。单影因为身高的缘故被安排在第一排蹲着的女生中,视野所及只有装着腔把照相机当精密仪器调试的摄像师傅 在等待拍照的短短几分钟里,单影突然意识到这恐怕是一生中最后一次能见到顾鸢的机会了。惶恐盖过兴奋,把女生怔在原地数十秒。脑海里一片空白,皮肤上针刺般的燥热感迅速蔓延 一定要再看最后一眼,单影回过头在身后的七百多人群中海底捞针一样寻找自己熟悉的那个少年面孔。急切得快要哭出来,可就在泪水在眼眶里打起转的瞬间,一个画面突然刺穿了脑际 看过无数遍的那张属于别人的毕业照上,有一个女生没有注视镜头,只留下含混的侧脸。看不清容貌,带着无比虚无的雾气,存在着 单影在这一刻,终于明白为什么毕业照里的顾旻看向了镜头之外的其他方向 是因为爱吧 顾旻她一定也有过梦想,也有过深深爱着的人 不管她最后怎样放弃生存的希望,她也有爱过的人,仅仅这样就足够幸福了 因为这一刻的单影,也真真切切体会到了幸福 在成百上千亿分之一的概率下遇见顾鸢,和他牵着手走过了一段不算长却珍贵的路,没有在最孤单的时候把一切抛在身后从天台上跳下去,学会了用感激的眼光重新打量这个世界,一直一直小心翼翼地懵懵懂懂地爱着他活到了今天,已经是世界上最美最好的事 终于站在了真相面前—— 不是怜悯,不是依赖,而是爱 当相机缓慢地旋转,红色的射线扫过凝滞的人群,单影终于不再任性,也没有扭过头去寻找谁的身影,而是微笑着朝向前方,决心直面未来的一切 我不能随心所欲,为了我爱的人,我必须【微笑】 寂静的世界里回荡起幸福的回音—— 单影你笑起来最漂亮,我想看到经常笑着的你 如果你感到难过我也无法独自开心…… 即使不能每天见面,可我希望每次见面时单影都是快乐的 ——这是顾鸢的心愿 【永远】无法忘记你 [叁] 话剧的正式演出在期末考试后的周末举行,临上场前单影突然紧张得忘了所有台词,一群在后台帮忙的同学吓得又是端茶又是送水又是扇风 “怎么会紧张呢?”纪光咲在旁边无奈地撑着头,“之前不都已经准备的那么充分了么?” “话虽如此……但是我完全没有舞台经验啊” “欸?从小学到大学总归会有几次上台机会啊,至少参加过合唱吧,那肯定不会紧张吧?其实在舞台上人多人少不都一样吗?只要按计划把台词说完动作做对就完全没有问题嘛……你这是什么表情?” “一次也没有哦” “啊?” “连合唱什么的也没参加过” “……说笑的吧?” “一个班有四十多人,但为了方阵整齐通常只需要三十六人,我每次都主动要求退出” “……”纪光咲瞪圆眼睛无话可说 “所以说,当初邀我参加根本就是错误的决定啊” “不是的!” “欸?” “绝对不是错误的决定!我纪光咲从小到大都担任着学校干部,从没在选角儿方面出过错,这次也不会有错!” “欸?”单影被对方的自信吓呆了 礼堂的灯光暗下来,其他几个主要演员已经从后台走出去摆好了开场的造型。纪光咲朝外张望一眼,回头拍拍女生的肩,“单影,如果你没法相信自己,请相信我。随你怎么表演,不管最后成败我都接受那结果”说着顺势在女生背后用力推了一把 单影有些踟蹰地回过头,纪光咲在几步外朝自己握紧拳头,“加油” 朝舞台中央迈开步伐,把脑海里所有的想法全部删除,随着沉重的红色幕布被缓缓拉开,所有的光线聚焦在自己身上,那一刻,单影有种恍惚的错觉,这也许不仅仅是场话剧演出,成败也不足挂齿,重要的是这是一场告别仪式 借着朋友在身后推出的支援之力 学会在光芒聚焦点泰然自处 与过去那个胆小祛弱、闷闷不乐、瞻前顾后、小心翼翼、生怕丢脸出丑、压抑心情避开一切风险的自己,彻底说“再见” 你能相信么? 在这个小小的舞台上,我第一次感到自己开始【闪耀】了 演出没有想象得那么糟糕,相反,除了灯光方面出了点瑕疵,其余都堪称完美,大获全胜 纪光咲谢幕回来后在后台拥抱了单影,“就知道一定能成功的!” 单影激动得一时说不出话,眼泪在睫毛上闪着光,但泪水这种东西,在喜悦时流总是好过在悲伤时流 有一大半的功劳是光咲的 那个女生,从来没有承认过失败,也不惧怕任何挫折,当初也是如此 在水房洗衣服的那个晚上,被单影问道“经常被她们那么中伤,你难道不会感到烦恼么”之后,她露出那个“纪光咲式”的倔强笑容,认真坚定地说:“不烦恼。我觉得我应该时刻高兴着,做自己想做的事,让那些中伤我的人去烦恼” 单影觉得她像自己熟悉并崇拜的一个女生,甚至比那人还要勇敢坚强。这么想着,突然听站在后台门口的同学喊“单影,有人找”,单影走出门去,在看见夏秋的一瞬完全坚决地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觉 “真为你高兴”夏秋伸出双臂环住单影,在觉察到身高差距后立刻惊呼出来,“又长高了啊!” “嗯”单影乐呵呵地点头,“一米六五” “啊啊啊啊!一定是单影妈妈包的包子太强劲了!” “你想吃就来我家吃呀” “这可是你邀请的哦!到时不准抵赖!上次吃过就完全忘不掉了呀” “怎么可能抵赖?我妈可是每个星期都在唠叨‘你那叫夏秋的好朋友怎么不来了啊’,要知道,可是从来没哪个女同学肯那么给她面子,一口气生吞6个包子” “喂喂,那种对女生来说略显丢脸的实际数目就不要总挂在嘴边了” 两个女生嘻嘻哈哈笑作一团 “噢,对了,你怎么会突然跑来看我演出啦?” “你要相信我的人脉嘛,我可是对你的动向了如指掌哦” “……为什么听起来那么毛骨悚然” “说起来也是我们学校距离太远了,几乎横跨整个城市,否则应该经常能玩在一起的说。倒是你啊!完——全——没有‘良心’可言,话剧演出这么大件事也不主动通知我” “很丢脸啦” “太过分了!” 夏秋佯装生气,单影只好笑嘻嘻地转移话题,“对了,最近看了大热的夏季档电影么?” “《旋转至梦境终》?” “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我看到那个‘顾旻’后也很震惊,所以回高中去问知情者,真人真事哦” “真人真事?……果然是真的啊”因为确认了悲剧结局,单影的情绪一下子有些回落 “嗯,那个片子的导演程樊,就是顾旻姐姐的同班同学,后来我联系上一个与她们同班的学姐,反正在教室发生的那些事都基本属实,真让人唏嘘啊” “亏你花那么多精力在这种事上” “没办法,好奇心无敌嘛”夏秋摊摊手,“总觉得好可惜……就像你和顾鸢一样可惜” “怎、怎么又扯到我身上来了” “怎么不能扯到你身上去?我现在可郑重通知你了啊,顾鸢回国了” “欸?那……那很正常吧。放假了吧?” “完全不正常吧。顾鸢在国内已经没有一个亲人了,你不想想他回来究竟是为了谁?” “没有亲人不是还有你们这些朋友么?” “说实话,你就完全不想再见他了么?” “……让我想想” “果然是这样!” “什么?” “顾鸢说:‘如果是单影的话,一定会说让我考虑考虑之类的话’” “欸?” “没关系哦,他说在8月3日回美国前一直会空出时间的” “……” 在我已经忘了与你相处的方式时,你却依然熟悉着我的思维方式 给我一个【根据】,证明这不是【奇迹】 [肆] 单影被夏秋拉去一同吃饭,并担任了对方游览校园的向导 隔了几天,单影在寝室收拾东西准备离校回家,纪光咲跑来问:“那天怎么连招呼也没打就不见了,庆功宴也没参加?” “忘了,”女生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高中同学来看我,所以去陪她了” “高中同学?让她也一起加入我们的狂欢多好啊” “嗯。没想到”女生一边叠衣服一边淡淡说道 “说起来,单影是什么高中毕业的啊” 单影手上的动作略一停顿,隔过几秒才说:“阳明” “噢——和我猜的一样” “欸?” “都说阳明是出帅哥美女的学校” “光咲呢?哪个学校的?” “莘高。不过我有个初中同学在你们学校,说不定你认识” “叫什么名字?” “叫顾鸢”纪光咲注意到对方瞬间石化的表情,忐忑地问,“认识么?人很帅,长得有点像我男朋友” 单影彻底败倒在纪光咲的描述中,可不是么,在自己眼里,6号是长得有点像顾鸢,换成纪光咲的角度,就变成了“顾鸢长得像6号” 何止认识。但单影没打算将话题深入下去 “嗯,怎么可能不认识。是我同班同学” “欸?那么巧啊!喂,见过他女朋友么?” “唔,不知道你指哪个”这是实话 “还有很多么?唉,又是个坏孩子。就是传说中那个小小呆呆的,我也不太清楚,只在同学聚会时听男生们提起过” 无论夏秋和韩迦绫都不可能与“小小呆呆”这种形容词沾上边,看来说的就是自己。单影有点无语,想把话题悄悄扯去别的方向,却又受好奇心支配,只好不动声色地顺着对方讲 “是顾鸢那么描述的?” “不是的,我们班有个家伙有一次在马路上看到,聚会时就说起‘顾鸢那家伙看女人的眼光完全异变了’什么的” “异、异变?” “嗯。顾鸢在初中时和别班的一些女生交往过” 一些!果然,高中时交往过三个还算有所收敛啊。单影郁闷地撑着额角继续听纪光咲说下去 “都是同一类型的。身材高、漂亮、胸大、成绩烂得一塌糊涂,脑子里只有恋爱的那种” 单影数了半天,好像其中只有“成绩烂得一塌糊涂”这条自己是符合的 “所以后来听说他在高中交往的女生是‘小小呆呆、一本正经、表情僵硬、不过还蛮可爱的’,感觉很惊奇,也很好奇,是真的么?” 原来自己在他的朋友们心中是这样的存在,也没有想象中那么糟糕。单影垂下眼帘,忽然有点想哭。为什么原本有着那般喜好的顾鸢会喜欢这样的自己呢?到现在也不明白 小小的。呆呆的。一本正经的。表情僵硬的。不过还蛮可爱的那个女生…… 单影抬起头对纪光咲淡淡笑着说,“嗯,真的。她就是我” 在家里电脑的qq上看见顾鸢的头像亮了,看ip也是上海的。有那么一刻,单影很想把状态从“隐身”调至“上线”,在对话框里打出“什么时候见面吧”这样的话,可到最后还是犹豫了 站在镜子前面打量自己,虽然已经比高中时好看很多了,却并不是自己的最佳状态,尤其是近两天额头上冒了个痘痘,让人看着相当别扭。于是单影想,还是等痘痘消退了再约顾鸢见面吧 也许要等个三四天 在这三四天后,又不断出现新的问题。其实都不是根本问题,单影就是缺乏勇气。就像当年,无论多么想知道“顾鸢喜欢的是自己哪点”,却到最终也没能问出口 曾经一起去过的地方,单影倒是利用暑假的前几天统统去了一遍 高中母校操场边观礼台后的草坡、一起打扫过的艺术楼和演播厅、代替别人打过工的咖啡屋天台上的小座位、无论秋季还是夏季都一如既往萧瑟着的海边、游乐园里转得晃晃悠悠的摩天轮、商店街里充满甜蜜女生气的大头贴店、傍晚时风筝会飘满整片天空的广场……以及,曾经一起读书的教室 原先的“二年4班”已经换成了“一年17班”,让人不禁怀疑“扩招成这个地步学校真的不会被撑爆么?” 尽管有被撑爆的可能性,但教室里的一切似乎都未曾改变,最后一排的桌椅,属于自己的那套旁边是属于顾鸢的,深青色的黑板上,并排写过“单影”和“顾鸢”这两个名字 都是曾经,都不是幻觉 当时站在走廊里凝视着一切的单影想过:如果能碰巧遇见顾鸢该有多好 但是也必须接受那个现实—— 在同一个场景里发生的奇迹,注定只能有一次 [伍] 年少时的很多想法是会改变的 暑假做家教打工的单影已经完全不记得自己在某个空中有铅灰色的厚重的云的下着雨的傍晚,也曾有过非常恶毒的念头—— “自己成绩虽烂,但考个二类本科的师范学校还是绰绰有余,若将来真成了老师,也难保不把今天的怨恨发泄到学生头上” ——单影已经不记得了。当下占据整个脑海的想法是:因为高中时的自己一点也不快乐,所以不想让更多人重复自己的不快乐。如果有能力帮她点什么,就应该竭尽全力 “我的问题大概不是学做几道题能解决的”女生终于在一道百思不得其解的完形填空题前搁下笔来 单影看看时间,刚好上了两小时课,也该休息了,于是接着女生的话问下去:“嗯?那为什么?” “我总觉得自卑啊” “为什么自卑呢?” “我在班级第15名,年级第151名。而且我考试的时候会很紧张,平时做得很好的题全都不会了。学习压力好大” “还比我高二时成绩好一点呢” “而且……” “而且?” “我爸我妈我哥,没有一个是真正爱我的,甚至,都从骨子里憎恨我。所有的朋友也都不是真心的。有时真的很沮丧,很郁闷,也有想过自杀” “呐,曾宓。这种情况其实我并不知该怎么做。但我也曾经遇到过,也不知不觉就从那样的处境中走了出来。我想关键是,只有你相信他们是爱你的,相信她们是真心的,才能得到真爱与真心。你,能明白么?” 叫曾宓的高二女生脸上浮现出一晃而过的恍然,片刻后又恢复了与实际年龄极不协调的冷笑,“什么啊!你根本不可能理解我的处境” “但是……如果……”单影被对方脸上的表情怔住了,连自己都觉得再说下去底气不足,“算了,你说得对,我不理解,所以我也给不了什么具体建议。但是,抱着好希望相信一切都会过去总是没错的。我现在想起过去的事,那些原以为一生中最伤心最绝望最不能忍受的事,都已经变得又轻又淡,一点都不重要了” “可是我不一样。不可能好起来了” 单影没打算继续开导她,自己不是纪光咲,也许不怎么擅长做这类工作。更何况,每个遭遇挫折的女生都会坚信自己是全世界最不幸的人,并不是你空口说两句不疼不痒的话她们就能想象出存在比自己更悲惨的他人 家人适时地敲了敲门,宣告课程结束。单影为终于从与这倔强小女生的对话中脱身而庆幸,低下头收拾书本。听见房门被推开,远远传来一个熟悉的冷漠声音:“下课了吧?爸妈让你带老师出去吃点水果” 而身边的女生索性一直没有作出任何回答 单影好奇地转过头看向那不被理睬的人,脑海中顿时冒出一个充满愤恨的念头——呵!和这种人品有问题的哥哥住在同一屋檐下,说不定曾宓真的就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呐! 虽然顾鸢也有过不计其数的女友,但至少和单影相处时是专一的。“经院的6号”不一样。单影大学阶段认识的两个关系较近的女生都被他伤害了。旦不论纪光咲是怎样委曲求全地维持着和他的感情,就连自己的亲妹妹都说出“我哥甚至从骨子里憎恨我”那样的话 所以,即使男生主动提出送自己到车站,单影也还是气不打一处出 “喂喂。以前没发现你这么热爱竞走运动” 男生一边说一边拉住单影的胳膊,被女生想都没想一把甩开。但看到他脸上一瞬间的委屈表情,单影又硬不下心,真的稍微放慢了步行速度 “我还是想不通自己到底哪里做得不好惹你不高兴了” “不说哪里做得不好,你自己说,你哪件事做得好了?” “嗳——听起来像积怨数年了一样”男生顿了片刻,说道,“我知道,一定是小光跟你说了什么” 突然听到“小光”这个称呼,单影反应了好几秒才明白过来,“你还知道自己对人家不好啊” 男生受到质问,倒反而毫不介意地笑起来,“你和她是朋友?” “那当然” “你人挺好” “……” “小光平时就拜托你照顾了” “哈?你在外面拈花惹草,女朋友拜托给我照顾?这、这算什么?” “如果你能说服她恨我离开我就更好了” “啊?”单影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抬脚就往男生小腿骨踢过去,“人渣!不用我说,她也总有一天会恨你的!连你亲妹妹都恨你!” 不知是不是自己下脚过重,总之单影清楚地看见自己在说到“你亲妹妹”的时候对方的脸色陡然一变 好像做了涵养不足的举动。为了掩饰慌张,单影迅速转身朝向前迈出几大步,却没想到须臾后身后又响起男生那种满不在乎的声音 “不知道我们家事情的人可没有资格对我们兄妹关系评头论足哦” 兄妹俩完全一副德行啊! 单影是真的生了气,转身几步跨回男生面前,把包里的参考书掏出来一股脑砸他身上,“你自己的妹妹自己教吧!你也该学会承担些责任!” “喂喂,至于这样么?”男生捡起掉在地上的书跟上来赔着笑脸,“我怎么说也是被你甩掉的可怜男人啊” 不提倒忘记了。单影突然停住,男生刹车不及差点撞上 “欸?怎么?” 男生还一头雾水,只看见女生抬起头朝向自己,孩子气十足地、一字一顿、冷冷地说道—— “我喜欢的人,比你强一百倍” [陆] 事后回想起来还是会脸发烫。不管在何种情况下,对别的男生说出“我喜欢的人,比你强一百倍”都是万分厚脸皮的举动,难怪当时男生“哈”了一声就愣在原地做不出反应了。 后来单影也没勇气辞那份家教工作,只好每次都偷偷摸摸尽量避免与“6号”见面。好在男生似乎也有躲着不见自己的觉悟。没再发生正面冲突,但是从曾宓那里又不断听说了一些她哥的劣迹。 这天从曾宓家回自己家,刚走到楼下,一辆红色轿车突然朝自己冲过来,单影被吓了一跳,连忙跳上单元台阶躲闪开。却没想到车窗放下,里面开车的竟是夏秋。 “唉?什么时候学会开车?”单影松了口气笑起来。 夏秋表情严肃地一边挥着手一边俯下身去开另一边的车门,“傻笑什么?快上车。” “唉?”单影有点茫然,但看在对方“生死时速”般的语气的分上,也没来得及多问就上了车,“出什么事了?” 夏秋回过头倒车上了车行道,把车开得差点飞起来,“出什么事?你还好意思问?你到头来还是没去见顾鸢吧?” “……是还没见面。” “他今天回美国。” “啊?这么快么?” “这还叫快么?小姐,你已经浪费了将近三个月的时间!” “不过,也不是非要见面吧。” “……”夏秋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单影一眼,“我不好怎么说你了!” “见了又能怎样?”单影把脸别向车窗外,有点情绪低落地喃喃道。 夏秋沉默半响,“如果要这么说的话,我们这些人都太不值得了。”听语气像是动怒了。 “唉?”单影没明白对方话的意义。 “你话剧演出的那天顾鸢也去看了,本来想给你个惊喜,可是顾鸢他拿不准你的想法,最后还是希望即使要见面也应该由单影来决定。” 单影目瞪口呆。 “和单影分手后,顾鸢就没有再和别的任何女生交往过,不是他身边没有更优秀的人,你想过么?即使今天通话时,顾鸢还是说‘让单影自己选择吧’,可是我听得出他语气很失落。他的失落你明白么?如果当初就知道单影会伤他这么深,我绝对不会把他让给你!” 用了“让”这个字眼。 单影一句话也说不出,头脑中空空如也,盯着夏秋的侧脸,甚至忘了呼吸。 “不是命中注定的那个人也好,不是他全部感情的归属也好,至少我不会再让顾鸢有被人抛弃的感觉。单影你实在太差劲了!我根本不是输给你,而是……输给了……” 两年前那个月光弥漫的夜晚,单影被尹铭翔送回家,并不知道发生在几公里以外自己喜欢的人与夏秋的对话内容。 转弯后,道路突然因重修被封锁了。 连绵几十米的蓝色路障横贯在视野里,再往前,有黄黑相间的警示牌。白色月光描摹着它们模糊的轮廓。男生感到意外,站了两秒,转过头朝向夏秋。 “非要经过这里吗?” 女生没把男生的问话听进去,自顾自地小声嘟囔着:“……怎么会封了呢?上周经过时还好好的呀。”有点不知所措。 男生无奈地把书包往肩上拢了拢,单手轻轻一撑翻了过去,回过身朝女生伸出手说“过来”的瞬间,连自己也愣住了。 如出一辙。 隔着栏杆,男生朝女生做了个招手的动作。 夏秋微怔,并没有去拉男生的手,翻身敏捷地从路障上自己跳了下去。落地后拍拍手,笑着看向出神的男生。 “其实,并没有话要对我说吧?” “唉?”回过神来,“对了,你和尹铭翔没在交往吧。” “……没。只是想让尹铭翔送……”在男生提醒道“她叫单影”后继续说下去,“单影回家么?” “嗯。你们没交往就好办多了。” “哈啊?”无法理解对方的逻辑。有什么关系? “尹铭翔是单影初中起就喜欢的人。” “……是么?她告诉你的?” 单影当时不知道,自己听见的回答是超越了自然而真实存在的。顾鸢的声音,弥散在月光映照下的空旷街道中央,“她不说,不代表我不知道。” 夏秋沉默着超过男生往前走出一段距离,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没有回头,“你喜欢单影?” “喜欢。” “为什么?”夏秋不甘心地回过头,“喜欢她哪方面?” “全部。” “唉?” 那个晚上,男生的回答整个静谧宇宙都能作证,它真实地存在过,只是单影一直没勇气问所以一直被蒙在鼓里罢了。 顾鸢望向黑沉沉的天幕说:“夏秋你理科不错,应该记得吧……200多年前天文学家普拉斯根据牛顿引力理论预言了黑洞的存在。” “唉?记、记得倒是……记得。”女生完全一头雾水。 “他说过‘一个密度和地球一样而直径为太阳的250倍的发光恒星,由于引力的作用,它将不允许任何光线离开它。由于这个原因,宇宙中最大的发光体也不能被我们看见。” 男生望向依旧满脸茫然的女生缓慢而清晰地说道:“黑洞这类物质,没有人看得见它,所以他们说它不存在。可是如果你坚信它的存在,它就是宇宙中最大的发光体。” “我没有高尚到主动把喜欢的人让给你,但是那个晚上我突然明白,除了单影,已经没有任何人能接近顾鸢内心世界的核心了。” 夏秋强忍着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而一旁的单影已掩住嘴泣不成声。 “呐,单影。前面出交通事故堵车了。你怎么办?”夏秋踩下刹车,迅速拭去眼泪,扭头看向小孩子模样不停揉眼睛的单影,“还有五分钟左右车程,不过……” 单影抬头望着前面长长的车队眨眨眼睛,才意识到怎么回事,拉开车门什么也不顾地穿过车辆间隙往前跑。 “嗳!单影等一下!鞋!” 夏秋一边指着对方的高跟鞋一边脱下自己的帆布鞋示意调换。单影在原地顿了半秒,微笑着摇摇头,就穿着高跟鞋朝前跑去。 汽车鸣笛声从四面八方喧哗而来,将整个人彻底地淹没。 鞋跟敲击在快被夏季烈日烤化的路面上,发出坚定的脆响,疼痛感延及心脏。 眼泪烫过皮肤往下滚,停不下来,一直持续不断地砸向地面。 视线清晰了又模糊清晰了又模糊,温热的液体毫无章法地顺着手背,再流向手腕,没有止境地向各处扩散。 已经不需要依赖任何人的帮助了。这是只属于自己的幸福。 过去只是一味地想着要好好喜欢他,却从没有好好珍惜过他的喜欢。只留恋淡淡的感伤,却无法傻傻地快乐。 竟然错得这么离谱。 头脑中的一切曾经都虚化至空白,唯一清晰存在于寂静空间的声音,好像来自很远很远的未来。笑声与哭泣的回音弱下去,又响起来,弱下去,再响起来…… “如果你从没碰到过什么好事的话……就努力活下去,试着去求证这个世界到底有没有幸福……”原来这道关于幸福的证明题,是要用反证法才能解开。假设它存在,相信它存在,才能感知它的存在。 没有人看得见它,所以他们说它不存在。 可是如果你坚信它的存在,它就是宇宙中最大的发光体。 全世界最浪漫的告白,要亲自听他再说一遍。 一定要见到他。 一定要对他说,三年后…… 请一定一定,一定要回来。 世界上存在这样一小撮人,他们可以努力变【勇敢】,变【坚强】,变【自信】,但到底还是【另类】。 他们告别【冥王星】,辗转于整个宇宙,最终来到这里,是为了寻觅自己的【同类】。 一旦找到那【有且只有】的【唯一】,他们就该宁静安好地,永远【相爱】。 『theend』 番外 旋转至梦境终 响1秒,断4秒。回铃音。 响0.35秒,断0.35秒。忙音。 响0.4秒,间隔4秒,再响0.4秒。呼叫等待音。 响0.2秒,断0.2秒,响0.2秒,断0.6秒。长途通知音。 重复三次响0.1秒,断0.1秒后,响0.4秒,断0.4秒。空号音。 7秒微弱的呼吸声,7秒后突然的挂断。 你始终坚信,那个人一定还会再打来。 ——我爱的那个女生,谁是她一直等待的最爱? 『响1秒。挂断。』 2007年八月二十四日。母校建校十周年纪念庆典。 当在校的小学妹将签到本递到程樊面前时,他突然被别的事物吸引了注意。 数不清的校友从门口涌进来,却只有一个穿校服的女生在逆人潮而动。身材又矮又小,棕色头发又软又长,作为一股微弱的、不随大流的反向力,背着书包低着头艰难地缓慢地朝校外走去,好像整个世界的喧嚣都事不关己。 是她! 程樊突然感到难以控制自己的脉搏与呼吸,不顾学妹的惊异扔下笔和本子,转身朝校门那个女生跑去。“顾……” 由于自己力度不明的拖拽而强行被转过来的女生的脸,却与自己的想象截然不同,程樊怔在原地。 认错了人,却找不回该有的从容,道不出该说的话。 女生在惊诧中愣了两秒,反倒比程樊更快地恢复平静,垂过眼睑,什么也没说,转过身继续往校门外离开了。 仔细想想,怎么可能是她? 顾旻现在应该和自己一样是大学生了,怎么可能还穿着高中时的校服? 不是她,但这女孩实在太像她,即使是最后那个半垂眼睑的小动作也能让人立刻就联想到她。 那些梦一样的、好像快要彻底消失的日子,全都因这条意外出现的线索,显露出前所未有的清晰、鲜明的色彩,苏醒了过来。 即使已经过去整整四年,也依然记得当时的每个细节。 十六岁的程樊长着不同于现在的稚气的脸,但却已经英气得足够成为高中女生追捧的对象,与年轻相应的,好奇心也比现在强许多。对于奇怪事物的探询简直可以用“穷追猛打”来形容。 那个女生,从没有人见过她始终插在校服口袋里的左手,更奇怪的是,从没有人听过她的声音。 程樊在她的面前坐下:“喂,你该不会是哑巴吧?” 这是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那时的女生仰起脸看向他。男生被对方眼睛里的绝望神色镇住了。 夏末初秋的阳光穿梭进教室里,深绿色的树影晃过女生平静冷淡的脸。即使假装平静冷淡,瞳仁里迅速弥漫起的大雾般的悲伤波澜却怎么也掩饰不了。男生微怔。 她还是一句话没说。 高一进校后,顾旻三个月没有说一句话,后来慢慢好起来,却总让人觉得自闭。那个少言寡语、经常穿运动装校服、眼神清冷的少女形象,雕刻在男生的心室壁上,无论多少时光流逝,随着呼吸和血液的脉动,依然清晰得毫末毕现。 第一次在校外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店相遇,女生穿着白色长袖外套和很旧的牛仔裤,一个人坐在店前的水泥台阶上吃关东煮。程樊和弟弟程司一起到便利店买零食,远远看见坐在台阶上自己熟悉的女生。瘦小的身材缩在松松垮垮的衣服里,远看是小小的一团,身后背景里有商店巨大又明亮的彩色招牌—— family全家。 显得特别孤单。 程樊有点落寞地在马路对面站定,从此像在血管里埋下一根荆棘,不时挑痛着自己的神经。 弟弟发现了程樊神色中的不对劲,挠挠头:“同班同学?” 程樊点头。 两个男生直到高中还仗着一模一样的长相热衷一种无聊的游戏。虽然只是十一点多,但社区内的马路上已经没有了车辆,等到信号灯由红变绿,程樊和程司过了马路走到台阶前。 程司笑着打招呼:“嗨!你家也住这附近么?这么晚一个人在外面呀?” 女生抬起头,一如既往的清冷眼神,看了看程司,然后转向程樊。男生第一次认真看清她的长相,并不是传说中“典型的智商低”、“典型的神经病”的模样。 眼睛很大,眉毛没有修过,嘴唇薄,头发是天然的棕色,如果脸色不那么苍白简直就能用“漂亮”来形容。她的很特别的淡然目光,落定在自己脸上,程樊有点惊讶。 像担心什么真相的暴露,明明是无关紧要的游戏,明明已经是百试不爽的老套路,自己却第一次紧张得连呼吸都不太自然了。 果然,女生放下关东煮抬头看向自己,夜幕中所有的光线聚焦在她素雅的脸上。她没有什么多余的夸张表情,指着摆出招牌性笑容的程司问站在后面的程樊:“这是……你家亲戚?” 两个男生同时目瞪口呆。 从小到大连最亲近的父母也总是搞错。因为小学初中在同一个班级给老师同学造成很大困扰所以高中被勒令分上两所学校。从来没有失败过的“双胞胎骗术”,居然失灵? 为什么你抬起头,一眼就毫不犹豫地认出了我? 这个疑问,即使后来一直想问,却终于因为各种原因没有问出来。 奇迹一般的相遇,却没有一个完美的结局。 我一直想知道,单向的一见钟情,究竟有什么意义?永远悬浮在半空没有落点的爱恋,是不是一开始就根本不要存在比较好? 『响1秒。挂断。』 如果有人愿意仔细观察的话,肯定能发现顾旻并不是个麻木不仁的女生。 就像大多数班级一样,班里有一两个程樊这样的男生偶尔缠着老师耍嘴皮嚼舌根,活跃课堂气氛。每当大家笑得前仰后合的时候,顾旻其实也会跟着笑,但上课插嘴对她来说是绝没有可能的。 课间闹出同学的八卦,顾旻也总是跟着捡点零碎的笑料。 顾旻有朋友,虽然那个叫季向葵的女生是全班最活跃最漂亮的,但在这份友谊中,程樊看到更多的是顾旻的迁就和包容。 一直很安静,仅仅是有点内向,但绝没有到孤僻的地步。 尽管她有些奇怪的习惯,比如总是把左手插在口袋里之类,但程樊还是觉得她是个正常的、普通的、不时也会有可爱表情的女生,根本不符合女生间广泛流传的“她有神经病”的说法。 由于有如上观察结论,所以程樊比别的同学对她态度好那么一丁点。她于是就感激得不得了,十倍百倍地回报,总主动替他做值日、帮他抄作业、假如有人问起,她必然回答“程樊是好人”。几乎全班都想当然认为顾旻单恋程樊。她不计后果的态度让人心虚,同时也让人再也狠不下心用恶劣的态度对待她,像掉进了一个软绵绵的陷阱。 就是这么一个简单的女生。 真正意识到她的与众不同,是在发现她的秘密之后。 那个周五的傍晚,和往常一样,程樊结束了篮球队的社团活动,和同伴们道别,抱着一堆衣服跑进教学楼,一头扎进电梯,等到反应过来里面站着的那个女生是同班的顾旻时,这台老旧的电梯已经慢吞吞在身后阖上了门往上启动了。 “唷。是你。也刚结束社团么?”程樊不愧是连空气都能搭讪的角色,即使在如此狭窄的空间也丝毫没觉得尴尬。 女生摇摇头:“我没有参加社团。只是在这里写完作业再回去。” 男生刚想开口继续感慨些什么,电梯突然“哐——”的一声停止了运行,面前的女生慌忙地扶住轿箱壁才没有失去平衡跌倒。 “不会吧?”男生想都没想就转过身对着按钮一阵乱按,结果没有一个能亮,连紧急呼叫铃也毫无反应。最失策的是怕打篮球时丢失手机,没有把此刻必要的通讯工具带在身边。男生大喊了几声,篮球队是活动时间最长的社团之一,其余大部分社团已经在两小时前结束活动,也意味着教学楼此刻基本上是个空巢,大部分学生都回家了,根本没有能听见喊声的可能性。此路不通,男生又另辟蹊径,采取极端的办法进行“物理开门法”,企图强行扳开电梯门,努力了好一会儿不见起色后,才注意到女生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没发出任何声音。 好奇地回过头,对方既没有昏倒也没有精神失常的迹象,只是用惊恐的眼神盯着自己,原本就显得苍白的脸色此刻更加没有血色了。 “喂喂。”男生忍不住感到好笑,“你这什么表情啊!” 女生犹豫半晌,最后还是用颤抖的声音说道:“这、这样做,电梯会掉下去吧?” “诶?不会吧……大概。”经女生这么一提醒,男生也不敢再过分折腾了。 “对不起。电梯好像是因为我的原因停掉的。”女生低着头一副沮丧神色。 “哈啊?”没反应过来。 “他们都说,我是很晦气的人。” 男生一愣,继而无奈地笑起来:“绝对不是的。电梯停掉是电梯自己的原因,跟你没有关系。这个电梯,早就超过检修期了。那上面写着的哦。”说着指指轿厢壁上比人稍高一点的位置处的一行日期。 女生眯着眼睛仰起头看清楚,感叹道:“果然啊,学校真恶劣。可是你知道怎么还乘电梯?” “对自己的运气盲目自信呗。”男生彻底折腾够了,顺势往地上坐下,耸耸肩,“这下出不去了。” “打电话求助吧。” “虽然是好建议,但手机不在身边。” “那么手机号呢?” “啊?” “可以求助的朋友的手机号,你背得出么?” “啊……嗯,记得。”男生一脸疑惑仰头看着女生,“可是……” “用我的打吧。” 这一瞬间,程樊的状态用震惊来形容都不够。 伸到自己眼前的握着手机的左手,没有烧伤也没有烫伤的痕迹,小小的白白的,与其说是正常的不如说是漂亮的,和想象中差异太大,以至于男生在久久的发呆后才在女生的催促下拨通了求救电话。 “你是全班我唯一没有手机号的人哪,还以为你根本没有手机。”男生顺势拨出自己的手机号,屏幕上却意外的出现了自己的名字,“诶?原来你有我的号码呀。” 女生怔住,半晌才反应过来对方在干什么,似乎是有点恼怒了,劈手夺过手机。男生由于吃惊把眼睛都瞪大了。 “请你保证……” “啊?” “请你保证,绝不打电话给我。” “啊啊?”男生无法理解,“为什么啊?手机的作用不就是跟人通话么?” 女生满脸困扰地倚着轿厢壁坐下:“因为我在等一个人的电话,如果你打给我的时候那个人正好也打过来,就会占线。” “什么人啊?” 女生没回答,但却又出现了悲伤的眼神。 程樊突然感到心里一紧。 “一直在等那个人的电话,所以从不打给任何人?” “嗯。” “一直在等那个人的电话,所以从不把号码告诉任何人让他们有机会打进来?” “嗯。” “一直在等那个人的电话,所以每时每刻都用左手在口袋里握着手机,生怕他打进来而自己错过了?” “因为校服太大,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有时会感觉不到。” 这么一说,再回想起来,在校外碰到的那次,顾旻其实是用左手端着盛关东煮的杯子。 “是那么重要的人么?” “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人。”女生一字一顿坚定地说道。 男生一个字也再说不出。 心脏像被利器刺穿,酸胀的情绪从胸口迅速扩散,是嫉妒。 程樊从没想过,自己的爱恋竟会是因为嫉妒才变得明朗。 在日后漫长的年月中,这份嫉妒感并没有随着时间流逝而消散,每当看见顾旻把左手插在校服口袋里,脑中的某根神经就被挑断。 因为这次意外,分享了她的秘密,认识到她的与众不同。 明白了她的与众不同在于—— 在任何人眼里都普通得不值一提,却唯独在自己眼里与众不同。 可悲的是,她认为世界上最重要的那个人,不是自己。 『响1秒。挂断。』 “那么他曾经打过吗?” “打过。7秒微弱的呼吸声,7秒后突然的挂断。什么也没说。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什么?” “意味着一定还再会打来。” “你就不能打给他?” “无人接听。是公用电话。” 程樊一直在想,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等待,多久才是极限。 却没有意识到除了顾旻对来电的等待之外,自己对顾旻的等待是另一种形式的实践。 “把那么沉重的期望寄托在一个不爱你的人身上有意义吗?”记得自己曾经这样问过顾旻。 回答是:“并不是不爱我,而是愧于面对我。” 女生的坚定让程樊觉得自己像得到了一句嘲讽。 也许同样的问题反问自己更合适。 因为共享了同一个秘密,两人逐渐成为朋友。但仅仅局限在众人的视线之外。 所有人的眼里,程樊依旧是那个开朗活跃、颇有人气的男生,而顾旻依旧是那个沉默寡言,形单影只的女生。一个单恋着另一个,只是箭头的指向和大家想象的相反。这种局面从高一到高三都没有改变。 程樊期待某个答案,却又害怕那个答案。因此高三那年的愚人节,当同伴们提出“不如给顾旻写封情书耍耍她”的时候,没有断然拒绝。 把情书递给她的瞬间,男生看见了她眼底的欣喜。仅仅就那么一秒,程樊觉得也许一切都会变好。然而愚人节的次日,在走廊上碰见顾旻的时候,女生躲闪又犹豫的欲言又止的表情,让程樊觉得一切美好的想象都化成了梦境。顾旻有什么理由不拒绝自己呢?一直在等待着最爱的人的电话,也坚信自己是对方最爱的人。 想到这里,内心的妒意又翻天覆地灭顶而起。等他意识到自己说出的“你不会当真了吧?昨天是愚人节啊哈哈。”对自己而言是退路而对对方而言却是伤害时,已经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事件的最后,七班的林森——大概和顾旻有些交情,谁知道呢?程樊没注意过——拨开周围嘈杂的围观人群从程樊身后出现在顾旻面前,用一句“程樊,无聊得够可以啊”结束了一场闹剧,牵起那时候震惊之后被删除了表情、不知所措发着呆的顾旻往楼梯转弯处走去。 女生回过神,像拉线木偶一样被领走了。 完全没有听见那句微弱得近乎无声的“对不起”。 那封情书里唯一的一句话—— 顾旻:其实我是喜欢你。 为什么顾旻你没有觉得不太通顺呢? 为什么顾旻你没有发现“我是”和“喜欢”之间异常的字间距呢? 这样宽的距离,足够凭你的感觉和想象塞进我不敢写下的“真的”二字,也足够因你的自卑和忽略拓出鸿沟让两个人从此天各一方。 记得高二时同级有个女生因背靠在已经松动的窗框上失去重心而坠楼身亡。这件事成为全校唯一的话题有两个月之久。那时,程樊和顾旻关于这件事的议论仅有寥寥数语,却让男生一直印象深刻。 “我亲眼看见了。”顾旻平静地说,“她掉下来的时候,我就站在下面的操场上。另一个女生为了拉她也掉了下来。” “真是……很害怕吧?”程樊不知该说什么好。 女生的脸上却还是没有出现不寻常的神色,只是淡淡地说下去:“从那以后,我就知道每个人的生命都有固定的轨迹,不会因为什么而轻易改变,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样。即使有人伸出援手,也最多是个陪葬。” 许多年后再回忆,程樊觉得这是个很不祥的夜晚,女生说出的话像隐喻。不清楚为什么当时的她会有这样的想法,但也许她说得没错,就连她的命运,也许早在那一刻——或者更早——就已经注定了。 那么,自己和她演变成这样的结局,也是一开始就注定的么?她坐在便利店前的台阶上抬起头来的一瞬就开始了一场沿固定轨迹游弋的梦境。 骄傲的自己从一开始就被固定在比自卑的她更高的地位上,不知该怎么降低自己的轨道来求得与她的同行。 如果非要把顾旻比作某颗星星,程樊觉得是冥王星。孤单的,自卑的,缺乏存在感的,生活在没有光没有温暖空间里的那颗星。 那么自己呢? 应该是卡戎吧。不是她公转的中心,却是她唯一的卫星。不敢给她任何承诺,更不敢向她要任何承诺,只能日复一日,静静地守着她,绕着她公转。 可为什么后来,连这卑微的“唯一”都被打上了问号? 『响1秒。挂断。』 已经数不清有多少个傍晚,程樊一直在楼下东游西逛地等到自己所在的四班教室的灯光灭掉,看着女生锁了门最后一个离开,距离她二十米左右走在她身后,跟着她一路到车站。 仅仅是想跟她道个歉,却总是犹豫着找不到合适的时机,不是公交车来得太快,就是站台上已经拥挤了太多人说不成话。 这天一如既往。下午上课时下过阵雨,虽然很快就停了,但却满地水洼。程樊惊讶于顾旻都不挑路走,完全是踩着水沿着直线一路向外。 女生最终在站台上停下来,车还没来,车站上也只有零星的几个人。程樊也在距离站台五六米开外停了数秒,等到终于鼓起勇气迈步往前走去时,他和女生同时听见了旁边传来的男声“呐,是你啊。” 没有称呼。是林森。 程樊在重新停下脚步的同时有那么一瞬间的错愕,林森和顾旻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亲近的? “唔。你们班也刚放?” 并且顾旻也没有对这种亲近感到不适,很自然地把话接着说下去,同样的没有称呼。 彼此直接以“你”相称。 程樊曾以为这是只有在自己和顾旻之间才会出现的对话方式。 以为自己是她的唯一。 其实她没有自己也许会更加幸福。 那个晚上,程樊一直站在人行道的边缘,与交谈着一起等车的林森和顾旻相隔不远不近的距离,目光始终没有从女生脸上移开。短短十来分钟,可能比那还短,在程樊感觉却比几个世纪还要漫长。女生的脸有时被车灯打亮,被描上愉悦的色泽。 听不清他们的对话内容,而动作本来就不多,只看见最后林森借了她一张公交预售票。 原来除了自己,还有别人能够让她快乐给她关怀。 程樊心凉到底,觉得自己世界的某些东西开始瓦解了。 而真正到支离破碎的地步,是在高考完毕业旅行的那天清晨。 全班都已经集合,除了顾旻。似乎没有人注意到她还没出现,班里的几个男生不停地催促司机开车,清点人数的班委也好像把顾旻的缺席当成了理所当然的事情。 “再等一下吧。”当程樊发出这样不和谐的声音时,所有同学都回过头差异地看过来。男生摆出一贯的狡猾笑容,指指身后其他班级的大巴:“如果我们到得太早的话,可能会在集合地站很久等别的班哦。” 暂时说服了大家。但雀跃的心情是无法仅凭这种程度的劝说就平息下来的。过了不到五分钟,又开始有男生嚷嚷着“快开车吧”。 其实顾旻并没有迟到,只是其他同学都太激动,比规定的时间早到了很久。 拖延了一会儿,等到男生终于无法再说服大家的时候,只能抢在大巴启动之前下了车:“不好意思,家里突然有点事,去不了了。” “搞什么啊?出了什么事?”季向葵从窗口伸出手拽住男生肩部的衣服,“快点上来啦。” “真的有事不能去了。” “你不去的话一点都不好玩啦!快上来嘛!”如果是在平时,女生这样发嗲的语气是绝对叫人吃不消要屈服的。 可这次绝对不行,男生陪着笑脸往后退了半步,从女生的手里挣脱出来。“好了好了,你好好玩啊。” “过分!太过分了!”女生好像真生了气,旁座的几个女生也吵吵嚷嚷地出来帮腔,但依然改变不了巴士以加速度前行而男生笑着留在原地挥手的现实。 直到终于连汽车的尾气都看不见了,男生收起笑容,才突然听见越来越近的声音在不停叫着“顾旻”。 转过头,很快就捕捉到顾旻拖着旅行箱背对自己的身影,以及一边挥手一边朝她的方向走近的林森。 程樊愣住了,突然觉得自己无处遁形,下意识地退回到教学楼的走廊里。 又变成了远远的观望。 两个人把搁在中间的行李箱拉扯了半天,最后林森放了手,走回他们班的车边,却没有上车,只站在车窗边像自己刚才那样朝上面说了几句话,就又走回顾旻身边,这次是不由分说地提过了女生的行李,朝身后的教学楼方向指了指,这时七班的大巴驶过两人身边,学生突然哄闹起来,整个车厢像个噪音桶,车上还伸下几只手。 等到汽车和人朝两个方向分开,程樊才明白,林森也为了顾旻没有参加毕业旅行。 距离太远,程樊看不清顾旻的表情。 但是能够想象,她是笑着的吧。 不知为什么,对方在自己眼里的身影越来越模糊,明明还没有走出视线范围,却已经看不清了。 完全看不清了。 『响1秒。挂断。』 一个人要积累多少幸运才能与另一个人相遇呢? 这同样是个无解的问题。 选择命运的那个时候,由于程樊不是独生子,父母对高考志愿比一般家长看得淡一些,说着“挑你自己喜欢的学校就行了”把决定权完全交给了男生自己。但男生偏偏没有考虑过自己。 阳明中学所有人的高考志愿是保密的,除非学生本人说出来。 因为“愚人节事件”,程樊找不到理由再去和顾旻交谈,更别提询问高考志愿,只能凭借老师们的态度揣测。 四次。班导找她谈了四次话。可以猜到她一定填了个一类本科危险系数过高的志愿,而且不肯更改。 第五次时,程樊佯装不经意地从他们身边经过,只听到“天文系”这个关键词。 报这种冷门专业?着实让人意外,可这事发生在顾旻身上就另当别论了。 男生回家反复翻看当年的《高考志愿填报指南》,开设天文系专业的一类本科大学只有北京大学和南京大学。 但究竟是哪一个,再没有其他线索,只能猜,概率对半。 其实概率也并非对半。 当看到班导第八次找顾旻谈话时,程樊几乎是毫不怀疑毫不犹豫地在自己志愿表的第一行写下了“北京大学”四个字。 连自己都不禁想笑。 如果自己能考上北大就是奇迹了。 如果顾旻能考上北大就更是奇迹了。 双重奇迹发生的概率又是多少呢?如果这样都能再次相遇的话,程樊也许就会相信命运这种东西可以通过努力改变。 但程樊从没有考虑过,连自己和顾旻最初的相遇其实都是奇迹。 奇迹连续发生三次的概率是零。 领毕业照的那天,程樊从老师办公室走出来,一眼就看见顾旻一个人站在空荡的中庭对着手里的毕业照发呆。 男生不免疑惑,仔细在照片里寻找顾旻,好半天才发现。原来是正在苦恼自己拍照时侧过头了没留下正面相。果然她还是会被这种程度的苦恼左右情绪。程樊忍不住,笑出声来。 谁知引起了女生的注意。顾旻的目光转向自己,男生突然不知所措到想逃。 程樊脊梁上甚至渗出了冷汗,直到女生满脸沮丧又迷惘的表情转化成一个毫无保留的微笑。就这么轻易地被原谅了?那一刻,男生非常想哭,又想上前紧紧抱住她,但终究还是什么也没做,只是带着歉疚回以一个相似的笑。 “我听老师们说了。恭喜你啊。考上那么出色的学校,好厉害。” “唔——”程樊不知该怎么回答,知道对方肯定没考上北大,又不敢直接问“掉到哪一档去了”。 正踌躇着,还是女生把话题接了下去。 “我也已经拿到通知书了。虽然没有你那么强,但是我的第一志愿。” “诶?第一志愿?” “南京大学。” 男生感到突然间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原来从一开始,自己的选择就完全错了。 无数次和她一起走向车站,唯有这一次是走在她的身旁。可是程樊却很长时间一句话也说不出。直到快到达目的地了,才想起开口。 “我说,你等的那个电话最后接到了么?” 女生微怔,转而露出一种无奈又疲惫似的神情。 程樊在听见她说“其实他经常打来”时惊讶得停在斑马线中间,忘了前行。 “不过我一次也没接到。”女生一边继续走,一边缓缓地说道。 “怎么可能?” 几乎是二十四小时高度戒备状态,一直把手放在口袋里感受手机的震动,至少在程樊的观察中没见她和任何人通话。这么可能接不到呢? “因为每次都只震动一下就挂断了,没有给我接起来的时间。” “……这、这算什么啊!”男生忍不住惊呼。 “那个人,虽然愧于面对我,却经常想念我,会忍不住打电话给我,可是却又总是慌乱地马上挂断。” “你是不是理解不了?”女生在表情错愕的男生面前抬起手背不断拼命擦去突然像泉涌一样不断流满脸颊的泪水,“其实我觉得已经足够了。” “因为这样我已经知道世界上有一个人,有唯一的一个人是爱我的,是最爱我的,永远都是最爱我的。只有唯一的这个人永远都不会改变,永远是我的世界里唯一的光线。已经足够了。” “不是的!顾旻,我也……” 程樊的话梗在喉咙里,而130车在此时晃晃悠悠地靠站了。男生没有再说下去,而是帮女生擦干泪水,让她上车回家。车门关上后,程樊朝从上往下望着自己的女生笑着挥挥手:“再见。” “再见。”女生吸了一下鼻子,也很努力地挥挥手,竭尽全力地挤出一个微笑,说道:“谢谢你。” 130路公交车缓慢加速,最终驶离了站台。 再见。 如果当初程樊知道自己已经没有机会和顾旻再见了,一定会不计任何后果地在站台上把那句话说完整。 那是程樊最后一次见到顾旻。 『响1秒。挂断。』 校庆日这天,程樊也没能见到顾旻,甚至没听到任何关于她的消息。好像全世界都遗忘了这个人的存在似的。 可是程樊无法忘记,得知冥王星被开除出九大行星的那天、得知七班的林森也考进南大的那天、得知同班的季向葵在大学交往的对象竟然是林森的那天,以及十年校庆返回高中母校的这天,都没有办法不想起那个女生。 那个在站台上止不住哭、说着“世界上只有唯一的一个人是爱我的”的女生,那个总是把左手放在校服口袋里感受手机震动的女生,那个在电梯里尽管惊慌却任由自己过分折腾的女生,那个深夜在彩色“family”招牌前一个人吃关东煮的女生,那个被伤害后还轻易地原谅对方、最后仍对他说出“谢谢你”的女生。 所有关于你的一切,都有一个人永远地历历在目。 你是否如他希望的那样,尽管不为人知,却在他看不见听不见的地方幸福地生活着呢? 你是否幸福? 从一如当年嘈杂的班级中逃脱出来的程樊在校园的一角莫名地被个戴口罩和墨镜的人拖住,等对方取下眼镜才认出是高中时关系很好的学姐。“我知道你现在是偶像歌手,不过不用打扮得这么夸张吧?学校里又没有狗仔。” “不是狗仔,是路源。”指的是程樊也认识一个当年的学长,“拒绝他以后觉得非常不好意思,见面也很尴尬,但是他好像没这种觉悟,还在找我,拜托你帮忙给他指个反方向。” 程樊无奈地笑着摇摇头,走出去把这个棘手问题顺利解决再折回来:“真是够麻烦的。喜欢一个人就非要告诉对方么?” “诶?” “我觉得真喜欢一个人能够看着对方幸福自己也会感到幸福的。他连这点都想不到么?”程樊在台阶上学姐身边坐下,“就算是喜欢的女生,知道是不会有结果的也就算了……就在能够帮助她的时候尽全力好了。” 说完这话,足有三四秒,身边一点动静没有,转头去看,正迎上对方瞪得浑圆的眼睛,被吓了一跳。 男生没来由地心虚起来:“怎,怎么了?” “你怎么会这么想?”学姐认真得把口罩都摘了下来,“上帝之所以把人分男女就是因为希望一半人能比另一半人更勇敢更有担当。连当面告白的勇气都没有的男生超级差劲!还没付出就患得患失的男生特别差劲!因为害怕失败就畏首畏尾的男生差劲得不能再差劲!比努力后最终失败更差劲!程樊,你居然连这点都想不到么?” 被反问得哑口无言。 其实早就知道自己的结症在哪里,只是不愿承认罢了。 对方的幸福什么的,根本就是借口。 只要不遇到变态狂,世界上没有一个女生会因为多一个人爱自己而感到困扰。 那些言不由衷的托词,那些冠冕堂皇的借口,全是为自己准备的。 始终没有自信、始终在踌躇犹豫、始终没有勇气去索取一个答案的人,一直都是自己。 一直在怀疑—— 单向的一见钟情,究竟有什么意义? 永远悬浮在半空没有落点的爱恋,是不是一开始就根本不要存在比较好? 夕阳逐渐褪去,天空转变成透露微薄亮光的蓝色,程樊把手插在风衣的口袋里拐了个弯,把高中校园美丽的建筑群遗留在身后。可是一切都已经映在了脑海里,他不可能不在空旷的夜色中看见她恬淡的容颜。每一次都会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重复又重复地将她记起。 时间的刻度在夜色中模糊不清。 女生抬头看向自己,夏末初秋的阳光穿梭进教室里,深绿色的树影晃过女生平静冷淡的脸。即使假装平静冷淡,瞳仁里迅速弥漫起的大雾般的悲伤波澜却怎么也掩饰不了。 直到今天,程樊才真正明白,爱一个人,绝不会没有意义。 没有边际的宇宙空间,一个人与另一个人像两颗星一样相遇。 即使最后是分离的结局,也无法抹杀相聚时所有共同经历的记忆。即使两颗星的运行轨迹从一开始就注定背离,也无法无视轨迹相交时的那段距离。 『响1秒。断4秒。响1秒。断4秒,响1秒。接通。』 程樊在压抑沉重的夜幕中掏出手机找到顾旻的名字,第一次拨出她的号码。 响0.35秒,断0.35秒,响0.35秒…… 以为拨错了,确认后重新拨出。 响0.35秒,断0.35秒,响0.35秒…… 挂断,再拨一次。 响0.35秒,断0.35秒,响0.35秒…… ——我知道世界上有一个人,有唯一的一个人 ——是爱我的, ——是最爱我的, ——永远都是最爱我的。 ——只有唯一的这个人永远都不会改变, ——永远是我的世界里唯一的光线。 已经足够了。 原来你已经等到属于你的幸福了吗? 可是忙音结束后,我还是想要一个答案,哪怕不是我等的那个答案。 即使只是一场虚幻的梦境,我也想陪你旋转到梦境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