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落成尘》 第一章:驻留 西恩特是碧绿的海洋。 傍晚六点整,雄浑的钟声回荡在林海中央。日轮将逝,金色的光芒将悬浮于空的浮岛之上那白色的城映的几乎透明,轻盈精致的白色建筑仿佛笼罩了一层淡淡的金色光辉。 几秒钟后,如同开闸洪水一般的人潮从白色的城庭各处涌出,原本空旷的庭中瞬间变得拥挤不堪,笑谈声与争论声充斥着精致华贵的长廊,直向银色的镂空雕花大门行去。时至傍晚,日光的掩映之下隐约可见银色大门上一道繁复的阵法,在接触的瞬间,佩戴在身上的圆润石块微微震动,屏障消融,毫无阻碍地离去。 西恩特,星空学院。 静谧的湖泊永无波澜,无法映出天光,像一只空洞的眼睛注视着在其正上方悬浮着的大大小小十余座浮岛,它们按照某种特定的规律互相围绕旋转,以一种缓慢的速度运行了千年之久,作为轴心的正是当中最巨大的那座浮岛,以及其上的白色城庭。 吵吵嚷嚷的学生们从中涌出,按制服颜色大致分为四拨。他们毫不介意浮岛边缘之下的深渊,离地将近千米,轻轻跨出,只一步,人影消散,化成温暖的光芒,灿若流星,向着地面划去。 这一道光算是信号,紧随其后的数道人影霎时消散,绚烂的魔光划过夜空,宛若万年不遇的盛大流星雨。 这一绮丽壮观的景象持续了将近五分钟,高峰退却,只剩下零零散散几道光束飞向不同的地方。 西方地平线处只剩下一团有些模糊的赤金色光晕,天色渐渐暗淡,城庭空旷,只有少数人还慢慢吞吞地挪动着。某处楼梯,少年制服暗红,华贵不失威严,他轻轻叹了口气,望着天空中被渲染成紫罗兰色的云朵。 此次发呆仅持续了数秒,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从制服的口袋里取出怀表,金色的外壳上写满了纤细而倾斜的花体字,轻轻弹开,镂空的金色时针正随着有规律的轻微声响缓缓移动。 六点十二分。 他重新将怀表塞回口袋,略略扫视了一下地形,抬手在白色的栏杆上一撑,跃起,弹跳,轻盈落地,声音轻不可闻。 金发的颜色浅到近乎纯白,左侧刘海偏长,素白脸庞精致,那双盈蓝色的瞳孔空明澄澈。 “三分钟……”他轻声呢喃,脚尖轻点,人已不见。 而在城庭的另一头,学生并未全数离开,全体黑色的制服透出一种肃杀和严谨之气,虽然学生之间也有交谈,但声音却极其低微,宛若耳语。 一道红影飘一般地在层层密密的黑色之中显出了身形,立刻引起周遭学生的注意。 “这个颜色……是红院的?” “这里是黑院的地盘……这家伙……” 争论未有结局时,红影便已经完全清晰,那双蓝色的眸子扫过周遭的学生,未发一语。 “等等……是他?”有人低低地惊呼响起,议论之声戛然而止,所有人目光扫过他领结上那块鲜艳如血的红色铭石,均是一怔。 “现在我可以走了么?”少年声音轻灵不失礼貌,却隐带了一丝不耐,众人闻声纷纷退开,少年年报以一笑,顺着长廊大步前行,沿途引人纷纷侧目,无人上前阻拦。 “那是……柯琳普林赛斯?” “红院的代理……” “这里是黑院,他要干什么……” “你没听说么?他和……” 一路上戚语未休,柯琳有若未闻,最终在一扇门前停下,偌大的教室空旷,只有两个女生在嘀嘀咕咕些什么。柯琳抬眼扫过雕花的黑色挂钟,六点十五分,准时。 他敲了敲半开的门,轻轻咳了一声,两个女生立刻抬头看向门口,其中一人发色赤红翻卷,在发梢处过渡成灿烂的金色,像是顶着一头燃烧的火焰,看清来人之后朝身边女生暧昧一笑,伸手把她本已乱成一团的头发揉的更乱,怪笑着跑走了,出门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柯琳无奈一笑,走到剩下的那个女生桌前,顺手拿起她搁置在桌上的银质发梳,耐心地为她梳起头发来。 女孩抬起头来望着他,一头紫罗兰色的卷发长过腰,却乱如雄狮的鬃毛,长相一般脸颊上略带点婴儿肥,瞳孔也是同样的紫罗兰色,清澈到他能从中看到自己的身影。 他没说话,继续为她梳头,似乎对她这一头乱发习以为常,一点一点打理好之后拉她起来,自始至终两人都没有说过话。二人离开教室,女孩紧紧跟在他身后,面上无悲无喜,倒是柯琳似乎很是悠闲,就像散步。行至浮岛边缘,柯琳把手伸给她,女孩迟疑了一秒便握住了他的手,两人并成一道金色流光,向着距他们仅有百米的一座浮岛滑行而去。那之上的建筑比起白色的星城略显矮小,相隔甚远却能看到其中晃动的人影。 略有些艰难地穿过人群之后,柯琳向管理员出示了铭石,径直带着女孩上了楼梯。 女孩随手把带着的包搁在了桌上,柯琳则在高背椅上坐下,背后是顶天立地的书架,看着女孩像是松了口气的表情不由失笑道: “还是没适应吗?” 女孩眯着眼睛看他,她睫毛很长,在象牙色的脸庞上留下了淡淡阴影,那目光中带着些威胁性质,但最后还是作罢,在另一张椅子上坐下,从包里抽出书来,哗啦啦地猛翻。 柯琳皱眉,一个响指带起一股灵巧的风,瞬间抽走了她手中的书。 “贝拉达伊洛小姐,我似乎无数次向你强调,对于你而言纯理论已经没有任何价值了,你要再这么浪费时间,恐怕四阶评定你是无论如何也过不了了。” 对他此举女孩似乎十分气愤,指尖燃起火焰向着对面的柯琳直接招呼过去,柯林眼都未眨,白光闪烁,火焰消散。 贝拉坐回椅子上别过头不去看他,作为学院之中仅有的几个三阶学生的他,她拼尽全力也难以伤到。“阶”是对于魔法师能力的一种评价,三阶的最显著特征是相当一部分魔法的施展,不需要再以咒文作为媒介,她的任何攻击对他都构不成威胁。 “那么,接下来……”柯琳抖出蓝色的粉末,撑开一层结界切断与外界的联系,“水魔法,日常训练。” 贝拉十分不情愿却又无奈地站在那些蓝色的粉末上面,言语之间空间骤然湿润,蓝色粉末像被一只手轻轻抚弄,勾画出一个纹章,愈加清晰。 “五星、一重。”柯琳低头审视那纹章,“五阶水准。” 贝拉有些颓丧,加快了吟诵的速度,纹章悄然变化。 “六星,一重。”柯琳的目光从六芒星上移开,看着贝拉愈加苍白的面色,眉宇间浮出一丝隐忧。贝拉的指尖蓝色光芒断续闪烁,勉强将纹章的第二重勾画完毕,稍稍松了一口气。 “六星、二重,四阶水准。”柯琳点了点头,向前走了两步,“现在控制好领域内的水元素,以你全力,向我攻击。” “empit.”贝拉缓缓念出,整个领域轰然震动,水雾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她汇聚而来。 “limpes!”一米多长的水龙在贝拉抬手的瞬间向着柯琳轰去,柯琳指尖白光闪动,银色的十字将水龙拦截,水龙转向,重重拍击地面。 “第一击,完美。”柯琳抬眸,顺势蒸发多余的水渍,“第二击。” 扬手,水线汇聚,耀眼的蓝色十字旋转着向面前之人扑去,却在接触银十字的瞬间蒸发。 “第二击,尚可,但后劲不足。”柯琳前迎一步,“最后一击。” “dtispot,tirage.”指尖翘起,指向柯琳,但贝拉的身体却在颤抖。 极限了么?柯琳面色一沉,指尖白光轻闪准备防御,却听咔嚓一声,贝拉脚下的纹章完全开裂,飞溅开来的也仅是水花而已,称不上攻击。柯琳看着跌坐在地上的贝拉,火元素在她的指尖暴动。 “你的火焰又暴走了?”柯琳的长眉紧紧搅在一起。 “四阶的评定要求是——勾画二重六芒星纹章连续施以三次有效攻击,至少同时控制一对抗性元素。”贝拉用火焰抹去水渍,轻声说,“只要水元素到达极限,火元素就完全不受控制,如果我像米莉安那样精专单系早就过了四阶评定,可惜我不够资格。” 柯琳没说什么,只是扶她站起来。搭在她纤细手腕的指尖隐隐发光,她的魔力状况一目了然。 “以你的家世和血统,你的天赋绝不像是表现出来的这么可怜。”待到两人落座之后,柯琳破去结界,眉头微拧。 “我的血统?”贝拉凄惨地笑笑,“你又不是不知道我——” 柯琳抬手示意她不用说,贝拉带着几分不甘再度缩回椅子之中。 “如果一定要打一个比方,魔法师的魔力就像是并列长在一起的藤蔓。”柯琳沉吟,“有多有少,有长有短,多少并无优劣之分,长短却丈量着天赋。你的朋友米莉安精专火系,所以就像是一根独自生长的、茁壮的藤蔓。更多的人拥有的能力不仅仅局限于一种元素,所以就是几根并排生长,有时会纠缠到一起。相近的属性彼此纠缠会提高本人的魔力和驾驭度,相克的属性纠缠会彼此压制——你属于这一种。” “我的水元素和火元素彼此纠缠?”贝拉似乎明白了点。 “不仅如此,你的水元素‘藤蔓’状况有点不太对。”柯琳思索了片刻,“力量强大,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压制着无法使用,就像是十分粗壮却短小的老藤;你的火元素‘藤蔓’也十分粗壮,像是生长状况良好的样子,它将水元素紧紧缠绕,以致水的力量无法发挥,一旦你强制性启用,火元素便会暴动将其压制,所以你的水元素几乎不能用。”他瞥见了贝拉的表情,又补充了一句,“这个状况是可以改善的,只不过需要魔力很强的人。” 贝拉刚刚开口还没说什么,柯琳再度发话: “这件事先放放,不要乱说。” 贝拉刚闪现欣喜的脸瞬间垮下,苦着脸问,“为什么啊?” “我需要一些时间来了解为什么。”柯琳淡淡地说,“如果你能完全驾驭火元素,也许就不用这么麻烦了。” 晚钟敲响七下,柯琳目送贝拉化作一道淡粉的光弧升上高空,自己则拉出两道金色的光弧,向着更下方的星庭落去。 贝拉在浮岛边缘现出身形,面前矗立的,是看起来颇为古典贵气的五层大宅,这座浮岛与主建筑星城所在浮岛等高,直线距离大约五十米,就像隔着一道深渊。 第二章:存在 风在高空呼啸而过,发出凄厉的哀鸣,没人会一直流连于深渊,因此贝拉仅仅只是发了一小会呆,便转身向宅邸行去。 星空学院内分为四,青白赤黑。几乎聚集了全世界七成以上魔法师的庞然大物在世界中域的森林里沉重而无声地运行千年,每个学院按照学员在入学时所提交的报告选择学生,符合两个学院标准的可以双修,比如贝拉。 由于学员众多,每个学院的负责人有在本院学生中甄选出优秀者担当监督生辅佐管理,而监督生则能在低于自己年级的同学院学员中选出优秀者,经由负责人同意成为次位监督生,在自己毕业后接任,这八个人的权限高于普通学员甚至是深造院成员,仅低于负责人。 这座颇为壮观的大宅,历代被称为星邸,至于住在这里的人是谁,属于那八人权限之内。贝拉明显不在此列,却比他们八个都更熟悉星邸的每一处空间。 白色巨门上雕刻的繁复纹章,一双羽翼微微合拢保护着中央的盾,盾牌上的铭文语言生僻无从辨析,某种动物蜷缩于其中被细碎的锁链束缚,姿态宛若沉睡。 贝拉叩门,并没有很用力,叩击的声音已被魔法放大,几秒之后大门轻启,头发斑白的老执事微微鞠躬,待贝拉进屋后重新将大门合拢。 “大小姐,院长阁下要我向您转达,她已在房间等您。” “知道了。”贝拉点了点头,沿着正对着大厅的白色阶梯上行。执事巴洛森的脸庞在烛台的微光之下显得十分沧桑。 院长,没错,是星空学院的院长。 达伊洛一族,世上流传而下相当久远的十二家族之一,历代执掌星空学院与西恩特,贝拉达伊洛是这个家族的成员,门口的纹章三年来她看了无数遍。 上到五楼,走右走廊到尽头,是贝拉的房间,整个宅邸少有的几间被使用的房间。达伊洛曾是非常强大而且人数众多的一族,她无意中翻阅族谱时了解了当年的家族是何等繁盛,如此巨大的星邸都显得狭小。从某一代——大概是第八任院长开始,整个家族以惊人的速度大幅缩水,待到第十四任院长时,家族仅剩四人。从第八任到十四任,前后不过一千年时间,达伊洛由三百多人的繁盛大族缩小至一个家庭的规模,星空学园现任院长已是第二十四任,自第十四任开始每代仅有两位族人,贝拉则是这一代唯一的一个。 黑色的制服被挂在里间的衣橱里,贝拉已经换上一件米白色的高领洋装,一头乱如狮鬃的紫罗兰色卷毛被简单地扎成一个马尾,外间圆桌上的花盆里,一棵绿色小苗微微摇晃。 下到四楼,还是右走廊的尽头不过刚好是对面,铭牌上刻印着名字缩写,贝拉依旧是敲了敲门,待到里面传来女子清婉的声音,她推门而入。 达伊洛家族素来钟爱白色与堇色,从宅邸装潢可见一斑。落地窗前轻纱的白窗帘前,放置着银色镂空雕花高背椅,堇色软垫上倚着的女人,面对着满桌的羊皮纸文件资料和信笺。 那个女人面色白净,画着淡妆,一头柔顺的粉色卷发不用打理就服服帖帖,这让贝拉整整羡慕了三年,额前齐刘海整齐地留至眉下,优雅中平添了几分乖巧。微微有些不太协调的是她的发梢,是一种妖异的暗紫,眼睛微眨,突然觉得她发末的紫色像是游蛇一般蜿蜒而上,当下晃了晃头,貌似是幻觉。 凯瑟琳达伊洛,星空学园现任院长。 这算是每天的必修——背诵温塞尔古语的颂诗。 温塞尔是距离西恩特不远的一座城镇的名字,温塞尔拥有的古籍数量仅次于西恩特,全部由一种简洁却晦涩的语言书写,后人将它们整理出来就是如今的温塞尔古语,对于魔法师而言这就是通用语,是能够引导元素的密文,为了避免某些敏感词汇所带来的元素暴动,日常用语不过是音节稍有不同。在西恩特长大的她,温塞尔古语自然十分熟悉,加上她的记忆力是她为数不多能引以为傲的长项,这倒不算困难。 这些颂诗在贝拉看来大抵是一些无谓的咏叹以及冗长的叙事,无从否认的拗口,不过用这种语言来吟诵是公认的最佳选择。 贝拉扫了一眼凯瑟琳桌前的羊皮纸堆,墨水瓶里插着的洁白羽毛笔和摊开的正在抄写的诗集,颇为无奈,看来她的背诵还远未到头。 《泊蒂娜风行》整部诗集都在叙述泊蒂娜草原之上曾经有过某个家族的存在,某一天家主的长子被神秘的女魔法师带去被称为禁地的森林,一去就是整整三年。待到再回来时已经成为闻名世界的大魔法师,跟随优秀的同辈征战四方。他的家族为他选了一位泊蒂娜的贵族少女作为新娘,谁知几年后再归来的他身旁已经有了一个女子,据说是某王朝的末裔。那女人无论是姿容还是对于魔法的天赋都远非那位贵族小姐可比,引得她十分嫉妒,对外也丢了声誉,于是买通他的女仆在他的未婚妻的食物里下毒,虽然从未失手也从未得手,那女人就像不是人类一样,任何毒都伤不了她分毫。贵族小姐终于按耐不住内心的妒火,在一个他离去的夜晚手持利刃前来刺杀那个女人,哪知那女人的魔力强到凌驾天地,贵族小姐轻易落败。旧日的公主由此震怒,以那消失的王朝特有的咒语诅咒了贵族的家族,随后与未婚夫一同迁离泊蒂娜,那个家庭从此消失在了世间,泊蒂娜不复繁盛,只剩下少数游牧民族。 很有童话风格的颂诗,泊蒂娜这个地点真实存在,颂诗中的故事却无从考证。 贝拉将淡绿色封皮的《泊蒂娜风行》交还给凯瑟琳,凯瑟琳对她的背诵也很满意,合拢正在抄写的诗集递给贝拉,随口说道: “珞的雪鸟送来便笺,不出半月她就能来到西恩特了。”凯瑟琳浅笑,笑容之后有这一丝丝任谁也看不出何故的哀伤,“你一直都很想她吧?” “嗯!”贝拉用力点头,“珞姨总是教给我一些很好学却很有用的魔法呢!” “是吗?”凯瑟琳唇角勾起一丝戏谑,“那下次练魔法的的时候就不要走神了,我已经看见你烧焦的头发了。” “唔!那是……” “好了好了下去吃饭吧,别等巴洛森上来找你。”三言两语将贝拉轻易打发,门咔哒一声响过之后,凯瑟琳也缓缓敛去了唇边的笑容。她站起来转向落地窗,繁密的林地黝黑一片,已经是晚上了。 “哥哥……”凯瑟琳喃喃自语,“珞来西恩特看我们了,你要一直躲着所有人到什么时候呢?” 第三章:耀眼 “这个国家即将遭受灾难,我这次来,是要带你离开。” “如果记得会让你痛苦,不记得反而是最好的选择……” 昏睡与清醒的间隙,贝拉的耳畔两道渺远的声线回响。 床头的镂雕钟台提醒她现在才七点一刻,放在一旁的诗集翻开地像一朵花儿,正是凯瑟琳给她的那本。 《幻森王缄》从未听过的奇怪名字,一般诗集前面是地名而后面是注释,但是贝拉可以肯定,当世并没有一个叫做幻森的地方。 她拖沓着脚步行至镜前,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片刻之后拧开水龙头,凉水的刺激让她瞬间清醒。苦着脸努力要将一头乱如雄狮鬃毛的紫罗兰卷发梳顺,最终也只是让自己看起来不再那么像刚起床的样子。 她的房间在宅邸最高的的五楼,每天下楼时攀着华贵的楼梯一圈又一圈的绕下去,又累又头晕,真想直接从五楼用飞行术飞下去,可惜凯瑟琳严禁这样做,要是被抓个现形,又免不了一顿“淑女的教育”。凯瑟琳一贯温和,不过在有关于家族脸面的问题上十二万分的严肃,这让贝拉颇为无奈,但是无奈归无奈,该遵守的一样要遵守。 下到二楼,她淡淡地瞥了一眼窗外,全学园十几座浮岛之中最小的那座上没有建筑,只有一棵树。每天清晨的七点一刻,二楼走廊尽头的窗户正对着那棵树,只有短短的几分钟时间——因为浮岛在不断旋转着,几千年来一直如此。那棵树颇为与众不同,树干是细腻而素净的象牙色,宛若女子的肌肤,花朵和叶子却是新异的明蓝,它的叶片又轻又薄,形状宛若鸟的翎毛,书籍之上给出正统而无趣的学名——象牙冰翎樱花树。没错,是樱花,一年四季常开的,但它为什么是蓝的?这是贝拉三年都没有想明白的问题。 脑海中闪现断断续续的画面,那是今天早上做的梦,蓝色的花瓣渐渐飘落,汇聚成海,几点白色的花瓣在其中分外扎眼,花朵上有斑驳的红迹,正当贝拉想要集中精神回忆清楚时脚下一空,就朝着八阶之外的地面一头栽了下去…… “dscrp!”天与地旋转之时,一道清冷的厉喝徒然响起,气流以某种轨迹高速运转编织成网,轻轻将贝拉放回地面。 贝拉刚想感叹一句得救了,就看见了一双象牙色的钉跟高跟鞋稳稳踩在地面上,心头暗叫不妙,缓缓抬头,入目的是一张美丽却有些不满的容颜。 “贝拉,我似乎在这三年已经提醒过你无数次,走路的时候要好好看路,不要走神!”凯瑟琳的声音颇为不满。 “是、是。”贝拉音调拉长,飞快地向凯瑟琳眨了眨眼睛吐了吐舌头,一溜烟奔向餐厅。 “注意你的仪态!”身后传来凯瑟琳无奈的声音,贝拉早已扑向餐桌,黑衣的执事巴洛森正把做好的早餐端上桌。 身为达伊洛家族掌事快四十年的管家,头发早已斑白,为人却十分利落,贝拉喜欢他的重要原因就是——他的手艺超级好!! 不知为何从第一次吃到他做的东西的时候,就隐约感觉到了非常熟悉的美味,尽管她从未有过确凿的证据,但是他给她带来的却是一种非常温暖的熟悉。 所以当凯瑟琳走到餐厅时,迎接她的是贝拉那不忍让人直视的吃相,刚欲开口说教,下一秒却被一种异常熟悉的清香吸引。目光不由飘向茶杯,其中浅棕色的液体十分清澈,荡漾着一丝丝热气。 “巴洛森,你这是?”她的面色微微沉了下来,转头询问执事。 “十分抱歉院长阁下,储备早茶用完了,今早只能用春季保存下来的花瓣代替。”执事躬身,“没有那位大人做得完美,请见谅。” “不……我不是说这个……”凯瑟琳扭头扫了一眼,没有发现那白色的身影,微微松了一口气道,“不要让哥哥看见这种东西,他会难过。” “是。” “唔?”正在狼吞虎咽的贝拉敏感地停下,凯瑟琳所说的哥哥,正是他的父亲,对于这样的父亲贝拉的印象无外乎是非常的强大、神秘和冷漠,以及美丽。 与凯瑟琳不同,他似乎不在宅邸常住,难得看见他的身影,每一次遇见,都带来惊艳。那是一种倾世的出尘之美,不被任何尘埃沾染的洁净,周身弥漫开来的淡淡威压,让他看起来像是……怎么说呢,坐在王座之上,俯视众生的那种人。贝拉从未见过比父亲更耀眼的人,就连全学园公认的最美导师洛塔莎莫拉埃利也比不上。 突然就有些许的落寞,虽然难以见到父亲,但并不是见不到。她有很多问题想问他,也觉得他肯定知道自己这些奇怪的梦是怎么回事,可是每次看见他的时候,那双冰一样的瞳孔将目光投向她的时候,她就什么也问不出来了。 “贝拉!吃饭不要走神!注意你的吃相!”凯瑟琳的说教再度把她毫不留情地扯回现实。 “哦……” 她看着凯瑟琳以一种十万分从容优雅的样子吃早饭,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这些礼节从她有意识开始凯瑟琳就在一遍又一遍地教她。她从不否认凯瑟琳是个很有耐心的温柔女人,但她无法像凯瑟琳那样优雅,就像无法像凯瑟琳那样严肃地谈论“大人的话题”。 她小心翼翼地咽下嘴里的东西,声音很小,可她打心底认为这样的吃法根本就是受罪。 说起来凯瑟琳在世界范围内都是十分有名的人,星空学园的学院部和深造院分离以来,就像是两个吵架的人一样争斗不休,很多年后再度合并,学院已经变成了学园,却仍保持“院长”的头衔,说不出的别扭。表面上融为一体,私底下却仍是纠纷不断,从凯瑟琳开始出任院长后,这个持续了无数年的情况终于消失,而且她本人是一名二阶的魔法师,对于尚处于五阶的贝拉来说,是绝对得以仰望的高度。 入学三年,仍是五阶,虽然说不上垫底不过也属于拿不出手的成绩,同期的学生最高已经达到了三阶,而她几乎还在原地踏步,这让她微微有些颓丧。不过不知为何,无论是凯瑟琳还是那个神秘的父亲,对于她的成绩似乎不感到丝毫的诧异,这让不少同样一直以来原地踏步的同学羡慕莫名,这让她很是无语。 三年级是关键的一年,通过二阶评定的学员可以直接进入深造院,这几乎就是强者的标识,但对于她,别说二阶评定,能在年底升入四阶就已经非常值得庆幸了,但是柯琳,十分明显他拥有进入深造院的资格。 大厅的挂钟已经指向差一刻八点,三两口喝完温热的樱茶,接过巴洛森递来的书本,道别之后化作一道浅粉色的光芒,冲向学园的主建筑。 凯瑟琳从容不迫地吃完,接过执事递来的斗篷,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扭头看着巴洛森。 “你注意到了么?”凯瑟琳问,声音很轻,“你做的食物对于贝拉而言简直是不能抵御的诱惑。” 巴洛森点了点头,面上隐有笑意,可笑意之下,还藏着几分凄凉。 “大概是由于老爷和那位大人……不,应该是老爷和夫人的原因吧,我照顾他们的十多年里,那样的味道怕是已经融入血脉了吧。” “夫人么?”凯瑟琳悲伤地笑笑,“哥哥带贝拉回来的那天,我看着他的神情……突然就不知道是该斥责他还是该怜悯他了。” 第四章:破碎的记忆 黑院的制服百褶裙在高空的气流里摇晃了片刻,贝拉已经轻盈地落到对面的星城,说起来贝拉在学院也算是半个名人,除了与院长是亲戚之外,还因为那个祸害……贝拉老远就看见淡金色的光弧从几百米之下的星庭升起,那光芒,白天也清晰可见。 包裹着柯琳普林赛斯的淡金色光芒消失了。西恩特四季如春,星城地处高空气温较低,他在暗红制服外面搭了一件同色的长风衣,浮岛边缘,有风从地面吹上来,长风衣的后襟在乱流里上下翻飞,如赤凰的尾翎。引起周围一群女生驻足观望,惊叹之余面色绯红,却无一不把嫉恨的目光转投在贝拉的身上。 日光倾泻,米白的短发上笼罩着一层薄光,水蓝的眸中隐含着笑意,他只是看着贝拉,她也看着他,不过目光里尽是无语。 红院的学生,无一不骄傲如他们的院徽赤凰一般,因为他们都是贵族,无论是在魔法师当中还是在普通人类当中,他们的家世都远非其他三院学生可比。与其说他们是来学魔法的,不如说他们是来拉拢关系的。通常情况下红院学生都会隐瞒自己的家世,能进红院的都非平凡之人,即使是柯琳也不例外,对外宣称自己是西南制约国普林赛斯的贵族之子,爵位却未提,但看他姓普林赛斯,与国同姓,至少父亲的地位绝不低于侯爵便是。红院的代理监督生,制约国的贵族——无论从什么角度看都是值得巴结的人。 而贝拉,很不幸是他的恋人,尽管是名义上的。 贝拉入学三年,年纪刚过十五,无论如何也不算个大人,长相一般,不知为何能被柯琳看上。这无外乎是所有女生的共同想法,甚至连贝拉自己也不清楚,她知道的只是…… 那天她被欺负的分外狼狈,满身泥水跌坐在雨后的森林,强忍着落泪的冲动。却听见脚步声,打断那些女孩的嘲笑与不屑。她抬起头来,天光从森林的缝隙流淌而下,少年的米白色短发在风里轻扬,水蓝色的眸中隐含着温柔的痛惜,他向她伸出手来,没有丝毫迟疑,轻声说了一句让当时在场所有人都惊掉下巴的话—— 来做我的恋人吧,我决不允许任何人再伤害你。 没有丝毫遮掩,决绝地近乎命令。 她原可以拒绝,因为凯瑟琳知道的话下场应该相当之惨。但那个时候,他修长的颈弯着天鹅一般高傲的弧度,说出的话来带着不容置疑,最重要的是他的眼睛,那双与雨后天空有着相同色泽的水蓝色眼眸深处隐含的哀恸让她警觉,那哀伤不是为了她,或许是为了一个相似的人。 她鬼使神差地把手给他说好,然后他将她抱在怀里不顾泥水,越过他的肩头她看见了那双愤怒的红瞳,也知道他只是保护自己而其实从不喜欢自己,而且自己亦然。 “在想什么?”走近的柯琳拍了拍她的头把她拍回现实。 贝拉唇角弯起一个弧度,“vitleastwindnorervlofli,betinsloferartid.” “风从公主寂寥的瞳中刮起,无人冒犯她的威严。”柯琳有些讶异,“《泊蒂娜风行》?” 贝拉点了点头,但心中仍是有些吃惊,因为知道柯琳温塞尔古语不错他才会用原话直接背出来,没想到柯琳不仅听懂而且还知道是哪本书。 “这是夏莎莉娜刺杀拉拉尔失败之后,拉拉尔的愤怒吧。”柯琳叹息。 贝拉继续点了点头,夏莎莉娜就是那位泊蒂娜的贵族小姐,被诅咒家族的女儿。 “拉拉尔是?” 柯琳眉头微不可察地一挑,“你不知道拉拉尔是谁?” 贝拉的神色中满是疑惑,“我只记得接下来一句是‘公主’对夏莎莉娜的家族所下的诅咒,‘astin’”第一个字音还未出口,柯琳便飞快在贝拉嘴里塞了什么东西制止她继续背诵,神色阴沉。 贝拉咽下了嘴里的糖不解地看着柯琳。 “这句话是《泊蒂娜风行》全卷最大的禁语,即使当年‘公主’对夏莎莉娜下诅咒时使用的并不是温塞尔古语,但以温塞尔古语复述这句话仍能带来巨大的伤害,泊蒂娜草原至今为止仍是世界上最为人烟稀少的地区之一,仅因为那个诅咒。” 贝拉眸中涌现了一抹震惊,“那件事是真的?那位夏莎莉娜也是真实存在的?” “当然,所以绝对请你不要轻易在人前完整地念那句话,这句咒语是不可逆的。其实所有的古颂诗都不仅仅是为了叙事,他们在叙事的同时记录了一些咒语,正因这样的咒语的存在,古颂诗的原本也不是任谁都拿得到手的东西,如果不是你的家族传承近万年,这些东西就连你也是无法看到的。” “可是……昨天我对凯瑟……不,是院长阁下背诵了全文……”贝拉有些为难地说,柯琳的神色却并未因此变化。 “院长阁下是没问题的,这点不必担心,但这样的人毕竟有限。”柯琳扫了一眼周围,除了一些犯花痴的女生似乎无人注意他们,随之拉起贝拉的手,向着星城内部走去。 “今天下午监督生有会议,所以我不能帮你补习了。”柯琳温声说,“为了避免她们找你麻烦,放学之后尽量不要在外面多留了。” 贝拉乖巧地点了点头,两人在前路分开,一个向左,另一个向右。看着蓬松的紫罗兰卷发渐渐飘远,柯琳这才继续向红院的方向走去。 一路上不断有人对贝拉指指点点,无外乎是因为柯琳,还有自己。三年来总归要慢慢习惯吧…… 教室内零零落落坐了几个人,米莉安一头火焰色的头发在众人中很是显眼,向着她招手,笑容中多少有着一丝戏谑。待她落座,还不等米莉安开口就直接说: “我们真的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你再问我也没用……” 米莉安俏皮地吐了吐吐舌头,八点的钟声在此时敲响。 黑色的门上镌刻的院徽是巨大的黑龙,黑袍的身影飘一般滑进教室,周身散发着一种微妙的香气。 萝丝,星空学院的客卿导师,同时也是西恩特的原住民,主授四院占星,青院占卜,黑院辅助。她是一位无人知晓年岁的老妇,身形却敏捷的像是年轻人,总是披着黑色的斗篷,据称灵觉优于视觉所以常年遮住双目,显得更加神秘。 待她站定,众人才看到她手中捧着一个不足巴掌大小的白色花盆,大约只有一根食指那么长的紫色小苗在花盆中微微摇晃,释放出刚才的那种微妙香味,引起不少人的惊叹。 “这是……西莉丝?”米莉安稍有惊奇。 “西莉丝?”贝拉不解地望着米莉安,“听起来像是女人的名字。” “一看你就没好好听佩瑞恩的课……”米莉安满脸鄙视,“西莉丝是由星空学院的十二位创始人之一的西莉丝杜德丝培育的一种魔草,所以以她的名字命名,这种草的作用是……是什么来着……”米莉安挠了挠头发,不好意思地笑笑。 “能够强制性使当事人回忆起自己不小心忘掉却不愿意忘掉的事情。”然而在她们说话的同时萝丝就提了这个问题,坐在教室较高处的黑院监督生面无表情地回答了这个问题。萝丝的课,向来是三个年级一起上,因为不分初中高级,一起上倒也无关紧要,不过高年级的学生知道的太多总会让课程消磨掉一些乐趣。 “这种魔草十分珍贵,只有培育者西莉丝杜德丝的家乡达坦纳才有。”萝丝缓缓地说,转身朝着背后的黑板轻轻一扬手,紫色的花体名字就那样烙印在其上。 西莉丝洛拉杜德丝“你们在魔法史上学到过的,这里——星空学院,的十二位创始人,就是如今制约魔法师社会的巅峰贵族——十二世家的初代族长,想必在坐黑院的诸位,不少是世家血统的携带者,或者是世家成员。”萝丝的目光在贝拉以及刚才那位监督生和另外几个人的面庞上一一扫过,几个人的神情不知为何有些不自然下来,贝拉也不例外。 达伊洛一族,世代掌管星空学院以及西恩特的世家,在十二世家之中排名第八,专长为治愈,也称愈之世家,但近些年相较于达伊洛所擅长的治愈魔法,众人知晓更多的还是他们执掌学院一事。 人称西恩特拥有绝世的宁静,永世的安宁,贝拉无奈苦笑。 西恩特是森林的城,魔力的富集之域,秘密的埋骨之地。 永世的安宁,从来不是绝对。 十三年前,在这里爆发了一场被载入史册的战役,黑暗笼罩大地,极夜降临。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最终拯救所有人的,竟是一位颇有争议的女子,她的名字,叫楠焱祭。那时的她,高居第三任至尊之位,作为有记载以来第一个能爬到如此高位的女人,拥有无上的荣光,以及笼罩在阴影之中的凶名。与以往两位不同,她从不被视为善良与光明的化身,形容她的词都是带刺的荆棘—— 孤傲,乖戾,决断,冷漠。 这样的人,却为了那战争中的人死在了西恩特,这片古老静谧的土地。没人知道原因。 也许是迫于身份,她必要做出牺牲。也许只是实力不济。 那场战争赢得了胜利,但即使如此,仍有千千万万的人因此而亡、因此失踪。人们总在欢庆胜利,却永远看不到曾经为之付出的代价。这样深的伤口不可能落在每个人的心上,不被触及的人永远不会理解,不会感同身受。 仅此而已。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这个女人将西恩特沦为了战场,至今领土的东北部仍是死寂之地,战火燃尽,大地生机断绝。 贝拉降生于战后,对当年之事无任何印象,但任谁谈论那女人时所使用的复杂语气都能看出,她是极难定位的角色。 罢了罢了,只是个逝去之人罢了,再去挖掘她的事迹意义不大,更何况她死时只有二十岁,做过的大事零零散散就那么几件。而楠焱家族正是十二世家之中名列第一的咒术世家,也是珞姨的家族,珞姨的全名就叫做楠焱珞。 待到贝拉反应过来自己正在走神时,看见几乎全教室的人都以手掩鼻,似乎在提防某种气味。贝拉看向萝丝,她手中的银针上,一滴暗紫色的汁液正闪烁着有些诡异的光芒,一股暗香不待贝拉屏息便直直刺入她的感官,顿觉脑子嗡地一响,双耳下一秒就听不到任何声音了。她转身想告诉米莉安这件事,却看见米莉安正以惊恐的目光看着她。 暗红不自觉间模糊了视线,暖流自鼻中涌出,口里也泛起了腥甜。米莉安松开了一直捂住鼻子的手大声喊着什么,但她什么也听不到了。 倒下的前一秒她看到萝丝正向她跑来,乱草一般银白的卷发从斗篷里探出,遮住眼睛的丝带有些松动,她看到了在她褶皱横生的苍老脸庞上有着一颗泪痣,淡淡地,在左眼之下。 正是那颗泪痣,让贝拉似乎想起了什么,她开口,呼唤那陌生却又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名字。 “倩——” 她狠狠摔在教室黑色的地面上,口中鼻中甚至是眼睛中都在涌着血。微微翕动的嘴唇像是染血的粉色玫瑰,似乎想要叫住什么人的名字,却已经失去了意识。 迷蒙中她透过斑驳的光,看见美丽的少女站在自己对面,紫罗兰色的长发长及地面,堇青色的瞳孔如冰清冽。 那是谁? 第五章:回忆的毒 学院浮岛浮于湖泊之上,湖泊与若干水脉连接,湖名陨星,陨落之星,即使是星辰的光芒也无法在湖面上倒映而出。 湖底之下,有着支撑整个学院浮空魔法的基阵,因此陨星湖也是学院重地。 凯瑟琳在十一点钟扔下院长室满桌的文件和报告找到萝丝,萝丝与其他导师不同,她不住在浮岛之上的星庭,而是住在陨星湖边,自己建造的一栋二层小木屋里。 二楼的一间卧室里,靠着白色的窗框放着一张四柱床,贝拉躺在上面,汗湿了紫罗兰色的长卷发。凯瑟琳几乎跌坐在地板上,还好萝丝及时伸手拉了她一把。 “院长阁下请放心,达伊洛小姐并无大碍。”萝丝声音平缓。 “并无大碍?”凯瑟琳声音有些颤抖,“这样叫并无大碍?” “达伊洛小姐现正与记忆的断层抗争,大概是由于西莉丝草的原因,封印在她的记忆断层处力量被狂暴化,不过以她的实力,下午就会没事。” “西莉丝草……”凯瑟琳将身体重重陷入床边的沙发里,“你不怕他会来杀了你?你可知道他的性格。” “他不会。”萝丝唇角噙着笑意缓缓摇头,“西莉丝草只作用于被强制篡改或是抹消的记忆,在他与她决定那么做时,就应当预见到被强制损害的记忆将带来多大的痛苦。” “他怎么忍心。”凯瑟琳低下头喃喃,“二十三年前的时候,你也怎么忍得下心?” 萝丝没有回答她,转而拭去贝拉额上的汗渍。 贝拉觉得自己在庞大的城堡之中迷路了,像是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发生,紫红色与黄色相间的旗帜上绘着金色的狮子,落了一地。 她不住地奔跑,却不知道为什么,城堡里有女人的惊呼和哭泣,有什么倒塌的声音。 转过回廊,下过台阶,在不同的房间穿梭,躲避着什么,只是间隙里的镜子,她看见紫罗兰色的长发带起风来,迎风展开像一面旗帜。面前一只粗壮的手,拦去了她的道路。 听不清,听不清他在说什么,贝拉惊恐地后退,甚至忘了用魔法。大汉胸前绽开一朵血花,倒地带起沉闷的声音,男孩沉默地从他背后抽出长剑,长剑上缀满的晶石饰物让它看起来仅仅像是装饰品。 “……离开这里。”他叫她的名字的声音模糊在了风里,但她知道他一定不是叫她贝拉。收剑入鞘,男孩抬起头来,贝拉狠狠一惊,那样的眉眼和米白色的细碎短发,分明就是柯琳!柯琳普林赛斯! 不!不一样!那双眼睛灵动的像是燃烧的火苗,而不是柯琳温和的水蓝色。 男孩裹在雍容的白狐裘之中,右手紧握着繁复的长剑,他张开双臂,抱住了正在发抖的贝拉—— “离开这里,这里终归不是你的属地,你的国度在万里之外,那里四季如春,森林茂盛。这个国家已被诅咒遭受劫难,无论任何人也无法救她。”他在她耳边说,声音轻细如耳语,“你会活下去,万里之外还有你的臣民和父亲,他们决不允许你死去,等到他们说出真相的那天,所有的力量都会集中保护你,世人看你的眼光将变成敬畏,你的名字将响彻大地。我答应你,在劫难结束之后会去找你,无论那是什么地方,无论你是什么样子什么身份,我都会找到你,我为此而回,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会尽一切保护你,现在走吧,离开这被诅咒的土地。” 男孩松开双臂,火红的眼睛凝视着她,片刻后毫不犹疑地离去。 贝拉感觉到冰冷,她在发抖,直到另一双纤细不失有力的手,将她轻轻抱起。 她看见晴空如洗,米白色发的少年低下头来向她伸手,眉宇间散去了曾经有过的稚气,挥之不去的是何等悲伤的哀恸,隐藏在蓝色的眸底。 一脚踩空,她在白色的塔顶醒来,塔身泛着盈盈的堇青色光辉,房间门口的少女看着她,两人的紫罗兰色的长发长及地面,她有一双堇青色的眼睛,背后堇色的羽翼隐约可见。 “生于落日的孩子,看尽世间所有亡灵。”一个女人,声音虚弱而凄楚,“正因为是他的孩子,日后要吃的只能是更多的苦……” 冰凉的手抚上她的面颊,撕扯着她的灵魂从翻涌的记忆之中归位。 “好多了呢。”入耳是萝丝苍老的声音,隐含一丝欣慰。 贝拉睁开眼睛,世界在午后的日光中清晰,灰尘在光辉中旋转起舞,美不胜收。她坐起来,萝丝就坐在她旁边的沙发上,看着那只苍老如树皮的手,贝拉不禁怀疑刚才那只冰凉的手是谁的。 “我……怎么了?”贝拉有些茫然,运转体内魔力,还好没有差池。 “你嗅到了西莉丝草的香味。”萝丝淡淡地说,“如果你有一些零碎的记忆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忘记了,西莉丝草的香味对于你而言就是毒药,所以我才要所有人捂住口鼻。”说到这里,萝丝的语气中不由加入了一些责备,贝拉只能尴尬地笑笑。 “中午你的一位同学来看望你,见你没有醒就回去上课了,名字我忘了问,不过是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孩子,头发像是火焰一样,她给你带来了魔法史的作业。” 贝拉心知是米莉安,不由在心头道谢一声,转而接过萝丝递给她的课本,封皮与扉页间夹着一张便笺,劈头盖脸一通臭骂自然是少不了,然后给她记下了今天的作业——完成有关青翎7755末日之战的课题。看着那歪歪扭扭却熟悉异常的字迹,贝拉不觉心头涌起暖意。 青翎7755年末日之战,正是十三年前发生在这里的那场战役。 “对于你们这样的孩子而言,十三年太过遥远了。”萝丝望着窗外,日光透过叶片的间隙洒下碎影。 “您是战争的亲历者吧?”像是想起了什么,贝拉收起了课本望向萝丝。 萝丝就那么看着她,丝缎遮挡下的眼睛看不出任何表情。 “您见过第三任至尊?”贝拉尽量放轻声音不显得激动。 “见过第三任至尊的人海了去了,我又算得了什么?”萝丝淡淡地道,“那时候她是世界巅峰的至强者,无数优秀的人在她身边,她像是神,高不可侵。” “不是说她是很冷淡很无情的人吗?还会有强者在她身边簇拥?”贝拉不解。 “现在已经是和平年代啦,”萝丝浅笑着,岁月的刻痕深处涌动着悲伤,“青翎7742,达伊洛家族领土西恩特与楠焱家族领土极东之境几乎同一时间受到袭击,学院和十二世家一直都被认为是力量最集中的地方。那场战役我也在看着,当时的院长是第二十二任,名叫罗尔列斯达伊洛,也是你的祖父,他就是死在了那场战争之中。那时候凯瑟琳不过是个七岁的小女孩,二十六年过去,当年的小女孩也变成了二十四任的院长了,真是快啊。” 贝拉微微一愣,粗略算了算,有些愕然地问萝丝: “凯瑟琳接任院长是在末日之战后的事情,也就是说第二十三任院长只当了仅仅十三年的院长……而已?!” 萝丝慢慢慢慢地转过头来,“你何必诧异呢?你知道他是谁。” 贝拉无言。 “人呐,总归是要有自己理由的……”萝丝微微一笑,“十三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至少足够让一个无情的人心碎而死。那是几百年来最黑暗的十三年,连星空学院和十二家族之首的楠焱家族都无力自保,足以想见人们的惶恐,那位至尊是在这么黑暗的情况下成长起来的,所以不要怪她的性格吧,别忘了如果这些事从一开始就都没有发生的话……她应该已经在极东嫁为人妇,有了自己的孩子吧……”说到最后萝丝苦笑一声,丝缎下那双眸子不着痕迹地瞟了贝拉一眼,转头望向很远的东方。 “强者在她身边簇拥是因为所有人都无力自保?”贝拉疑惑地问。 “差不多吧,人们一直相信至尊是最强的。”萝丝浅浅地笑笑,“可纵观古今,又有哪位至尊落得个好下场呢?” 贝拉不知为何打了个寒颤。 “星城内部的画廊,你应该知道吧。” “嗯。” “画廊贯穿整座星城的八楼,在画廊的左尽头有三张画像,你有机会可以去看看。” “负责人带我们去参观的时候没有靠近左边的走廊,那里不是一直空置么?”贝拉仔细回忆。 “算是空置吧,自从战后那里就没什么东西了。最后三张画像一直没有移动,因为那是至尊们的画像,上面施加的魔咒一般人唯恐避之不及,谁会去搬运?随便看看是没什么的,晚上别去就行。”萝丝像是不经意地提醒了一句。 “晚上?” “碰见巡夜的导师,就算是凯瑟琳也未必会出面帮你,那是仅有的三张画像。” 贝拉敏感地嗅到一丝不对,如果画像上的魔咒强大到导师不敢触碰,一般的学生怎会去犯傻?而且这样的画像谁会去打它的主意?为什么要安排人在哪里巡夜? 她很明智地没有追问,如果萝丝发现了她的好奇,说不定会阻拦她。 雄浑的钟声在西恩特回荡,六声过后归于平静。 萝丝站在小木屋的门口看着贝拉远去,黑色丝缎之下目光如水。一阵略带潮湿气息的风刮了过来,萝丝再回头望向小木屋内时,简陋的木桌边已经坐了两个人。 蓝发女子面容美艳,不施脂粉,冷色系的波浪卷发掩映下,肌肤甚至有些透明,一身海蓝色长袍缀着荷叶边,倒是显得几分甜美。坐在她对面的年轻男人穿着还算正式的白色长袍,发丝披至肩头,面颊之上隐隐带着笑意。 黑院负责人,洛塔莎莫拉埃利以及白院负责人切尔利温迪斯特,学院为数不多的一阶。 萝丝颔首,并未对两个不请自来的家伙表示分毫不满,左手手腕微翻,小木屋的破旧木门在凄惨的吱呀声中缓缓关上。 “你刚才跟达伊洛小姐说的画像,我‘不小心’听到了。”切尔利唇边泛起一抹促狭的笑意,“先是西莉丝草,后又是至尊大人的画像,你再这么折腾下去,那位真的会出手杀了你哦。” 萝丝不屑地翻了翻白眼,当然没人看到。切尔利是精专风魔法的一阶魔法师,第三风之世家温迪斯特的骨干,只要他想,无论是气息、痕迹、声音、魔力甚至是思想都能被风带到远在百米之外的他身边。 “我也不建议你一直挑战他的底线。”洛塔莎端起白瓷花盏抿了一口热茶,“他的暴怒之下,你不会有任何还手的余地,无论你活了多久。” 萝丝自嘲地笑了笑,“这正是我身为‘辅佐者’的危险之处,与身为‘执行者’和‘随行者’的你们不同,这就是我的工作,我哪怕为其付出一切。” “嘛,现在要紧的是别被她看见不该看的东西就行,不然就真的没人救得了你喽。”切尔利端起茶盏,一饮而尽。 “今晚不是若瑞斯值班么?”萝丝淡淡地笑了笑,偏头望向懒洋洋倚在木椅上的洛塔莎,后者一脸无奈。 “吓吓她就行了,没必要动真格的,那孩子的力量虽不输你,但以目前来看,她在你手中走不过一个回合。”萝丝给两人添茶,随后在另一张椅子上坐下。 “对了,忘了这个了。”切尔利取出羊皮纸信封,封口的印泥上是一个颇为模糊的纹章。“楠焱家族寄给学院的回执,院长阁下写的信都是要经芙洛尔之手向外散发,上面的纹章是学院的标志,但……你也知道战后,尤其是达伊洛小姐的存在公诸于世之后达伊洛与楠焱之间的气氛有多僵,那封信不是院长阁下所写,这封信也不是回寄给院长阁下而是那位大人的。现在我们都找不到他,只能先给你了。” 萝丝看着切尔利无奈的脸庞,接过信封。 “那封寄往楠焱家族的信是那位大人寄的,但信封里面装的不是信,是召集令。” 洛塔莎与切尔利的身体俱是一震,洛塔莎杯中的茶甚至洒了一些。 “往楠焱家族寄召集令?”切尔利的表情十分古怪,“那不是没用的么?” “谁知道。”萝丝将信封收好,“现在西恩特的有我们五个,能联系到的有第四和第七,剩下的我们都没发现,但二十四份召集令应该都将被陆续送出,只有第十二的那两份,三百年内无人接收。” “可是以我们五个的能力……就算不能完全释放,扫平一个国家都不是问题,为什么要把所有人都叫来?要发生什么事了么?” “这个嘛,我能见到那位大人的时间也少的可怜。”萝丝颇为无奈地耸了耸肩,“不过,仅凭他一人的力量就能毁灭一个有万年魔法沉积的制约国这一点啊,毋庸置疑。” “那为什么……”切尔利还想问,萝丝从斗篷下伸出的手却制止了他。那只手,纤细白皙宛若脂玉,完全不该是一只老年人的手。老式戒指戴了满手,粗糙硕大的黑色晶石,银质雕纹章,还有被细细打磨的平庸指环。 “你们二人,代表的就是这半个学院。他近期就会抵达西恩特,想来是以一个普通人的力量身份和记忆。以你们的地位,不难为他安排好这些……” 他拥有的力量,尽管不是为了战争,他的王座之下,累累白骨无可避免。 他们是被关在金丝鸟笼中的祭品,纵使拥有毁灭天地的力量,也休想撼动这鸟笼分毫。 这是幸运,亦是不幸。 “我有多少年都没再见过罹辰了。”萝丝轻呵一口气,“现在的他,不知还是当年的样子么?” 第六章:召回与逃离 柔嫩的粉色在视线之中铺展开来。 樱花盛了满庭,微风在枝条与花之间舞动的声音像是虔诚的祈祷。不知名的细小虫子周身散发着即使是在白天也清晰可见的光晕,从庭前屋后的各个角落,以一种悠然而庄重的姿态向高空升去,最终湮灭于天光。 少年站在赤色的飞檐之下,看着日光透过花瓣将后者变得透明,白袍在风里摇晃,紧紧抿着的嘴唇和锋利的眼角为原本青涩稚嫩的脸旁平添了几分坚毅。良久之后伸出手来像是要抓住流溢的阳光,末了只是怔怔地立在原处,目光越过朱紫色的亭台楼阁,望向谁也不知道的远方。 日光西斜,烛光未明。少年推开厚重的红褐色大门,大门上繁复的镂刻硌得他手掌生疼,他却没有做一个多余的表情,说一句多余的话。 入目是空荡荡的前庭,一棵巨大的古树扎根在西墙旁,枝条之间绑着红色的缎带、褪色的符咒以及污迹斑斑的银铃,包括正对大门北边正殿的布局,东边斑驳的八角白塔,都给人以一种庄严阴森的感觉,看起来像是某个大家族的宗祠。 少年目光扫过空无一人的庭院,抬腿向里面走去,长袍袖口领口绣着的暗红色火焰宛如活物,在微光下寂静跃动。 树顶唰啦一响,一张赤白相间的狰狞鬼面忽地从繁密的花间窜出,不偏不倚挡在少年脸前,少年群青色的瞳孔微微一紧,随之恢复常态,用略带鄙夷的眼光斜睨着那张狰狞的鬼面。 倒置的鬼面在唰啦一声响动之后窜回花间,少年随着那道红迹抬起头来,狰狞的鬼面正在一只温润白皙如羊脂玉的手中被细细把玩,手的主人正以一种相当放肆的姿态坐在树枝上,一袭妖艳的红袍如鬼魅,或许说,那的确是鬼,以绝艳之容魅惑世间。 红色的及肩短发发梢过渡成浓郁的火红,但与他红袍的袍裾和白皙的指尖一样略显虚幻。 楠焱家族的「赤鬼」——这个守护世界最神秘家族之一的宗祠的亡灵,只会在有缘之人面前显出真实的样子,很明显,少年便是其一。 “要吓到你真是越来越难了。”赤鬼嘴唇微动,声音温文,带有一丝安定人心的魔力。狰狞的鬼面在他手中化成一团火红的雾气,下一秒消散,而他也不知何时落在了地上。 楠焱朗盯着赤鬼的脸,赤鬼貌似二十出头的青年,唇边永远挂着戏谑的笑意,瞳色与发梢一般火红,加上那身鲜艳的红袍,就像闪烁在火焰之中的幽灵。 “西恩特的邀请信已经寄到了。”楠焱朗的声音中有着一丝略带沙哑的苦涩,“族长和母亲也同意了,我——也下决心了。” “你真的想去西恩特么?还是说只是单纯想逃离这个家族呢。”赤鬼透明的指尖捻起一片落樱,头也不抬地问。楠焱朗没有回答,静静看着赤鬼将柔嫩的花瓣揉成一滩浅棕色的污泥。 “西恩特是个很美好的地方。”赤鬼淡淡地道,“不过对于楠焱家族的人来说,却不适合,任何人在那里呆久了,都不会再愿意回来了。楠焱这样的隐世家族,血统第一,那是他们不愿看到的事情。” “已经没有余地了吧。”楠焱朗苦涩地笑笑,“明早车就会带我走,我怕今天也是来向老师你告别的……也许如你所说,我不会回来了。” 赤鬼停下指尖细微的动作,认真凝视着他的眼眸。 “我可不止一次提醒过你了,西恩特是魔法师的圣地,在那里建立的星空学院是世人眼中无坚不摧的堡垒。但西恩特的领主,在这种时候却一定不会待见楠焱家族的人,写信的人是他,但这封信——”赤鬼手指一晃,精美的羊皮信封便在他之间滴溜溜地旋转,“——却仍然代表不了他对你的态度。” “我决心已定,老师多说无用。”楠焱朗闭上眼睛,“明早我就会离开,这是不能改变的事实。” 赤鬼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将信封抛回给楠焱朗后伸手撩开了自己右边的鬓发,耳垂上一枚鲜红如血的菱形晶体闪烁着诡异的光泽,他虚幻的指尖触碰到耳钉的一瞬间,坚硬的晶体迅速变化成一缕细小的红丝,随之向着面前的楠焱朗一指,楠焱朗只觉左耳一阵刺痛,伸手摸到坚硬的晶体。 “我知道跟你说也没有用的。”赤鬼笑的淡然,“所以我不如跟你去故地重游好了。” “故地重游?”楠焱朗愕然抬头,却见赤鬼的身影渐渐模糊,一团红色的云雾在风里消散。只有一句话还未彻底消散: “西恩特是你这一生注定要去的一个地方,你一定会喜欢那里,但那里同样会勾起你从未拥有过的痛苦回忆……我的直觉告诉我,你将不虚此行。” 他的身影和最后一个字音一同消散,留下楠焱朗一个人在祠堂深处兀自颓丧。 暮色四合,细小的灯虫发出的光彩更加明亮。祠堂东侧八角白塔的厚重石门打开,裹在毛斗篷里的女人踏入庭中,仰头望着古树巨大的树冠、符咒与银铃之间斜倚着的赤鬼,神色中有着一丝淡淡的悲凉。 不由掩嘴轻笑道: “怎么?没留住么?” “我本来就没有留住他的意向。”赤鬼淡淡地瞥了一眼树下的女子,“这西恩特对我而言……是死地,也是神境。” “可是你仍然决定要回去。”女子轻声说,“明明知道的结局,却仍然义无反顾。”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诅咒吧。”赤鬼轻叹,“任何曾经抵达过西恩特的人,那景色都会烙印在灵魂深处,千年万载永不磨灭,无论何时,那个地方始终都在吸引着‘他们’,是‘他们’注定要回去的地方,而我……”他摇了摇头,“或许这是命吧。” “明早珞会带他离开,这样一来在西恩特拥有楠焱家族血统的族人就有四个了,但他们对楠焱家族的印象都不好,这一去,说不定真的就不会回来了。那里是有什么事要发生了吧,以那个人的稳重……不会这样着急就把朗叫去。” “璎珞,你太聪明,这样不好。”赤鬼食指之上,鬼面滴溜溜地旋转,“太聪明的女人,是嫁不掉的。” “……”璎珞颇为无语地指着自己,脸上挂满苦笑,最终没有吐出一个字音。 “而且就算发生了,你能怎么样呢?”赤鬼狭长的眸子眯起,火红的睫毛遮住了瞳孔。“你是一阶,拿到外面,就算制约国也要以礼相待,可西恩特不同,那里的人继承的过去的灵魂和血统,你根本不够资格。忘了么二十三年前,那孩子离开极东的眼神你还记得吧,那么冰冷,你母亲的魔力那样强,妄图扭曲不悔誓,落得个什么下场?她拿自己的命赌,将未来赌给这个你出生的家族,但她输了,禁忌之子还是在在落日之畔降生,楠焱家族将要没落。” “我应该吩咐朗去把那孩子杀掉?就像族长说的那样?”璎珞继续苦笑。 嗖的一声,一片花瓣以极快的速度划破楠焱璎珞的面颊,赤鬼坐在树上,偏过头不看她。 “……” 良久的沉默,楠焱璎珞分明从赤鬼鲜艳的背影中看到了他的愤怒,甚至还有惊惧。 “这真是世上最蠢的想法,”赤鬼从树上跳下来,淡淡地说,“他可以轻而易举地掀了一个国家,若不是看在她们两个的面子上,他要楠焱家族不复存在,只要动动手指就完事。” “楠焱家族也不是什么软柿子。”璎珞也不恼,治愈了伤口,“两代至尊诞生之地,是他一个人说灭就灭了的么?” 又是沉默。 “他有这个能力,多年前我这么肯定,现在依然。”赤鬼声音愈发细微,“别重蹈凌瑰的覆辙,他们杀上门来,就太晚了。” 两个家族在互相惧怕,无法摸清对方的底细。 但,楠焱家族的人心知肚明,真要打起来,输的一定是自己。 “别想太多。”赤鬼虚幻的手揉乱了璎珞浅樱色的长发,“如今的世界,并不缺少强者,却缺少出面制约一切力量的强者,要给他们时间。” 璎珞轻轻应了一声,低下头去,似乎在思索什么。 第七章:密林 西边的天空已经染上了淡淡的金红色。 密林环抱水塘,四面望去都是高大的乔木组成的林墙,杂草丛生。 水塘边长满了菖蒲、水仙、芦苇和鸢尾,贝拉坐在水边的巨石上,用脚撩起一串串晶莹的水花,水塘泛起涟漪。 一头独角兽卧在巨石旁边,它的鬃毛洁白如雪,贝拉从包里取出随身携带的毛刷,缓慢而细致地为独角兽刷毛,它似乎很享受,微微眯起了眼睛。从角的长度以及坚硬度来看,这头独角兽即将成年,它离开南部的山谷,在森林里游荡。 世界上的独角兽聚落只有零零散散的几个,称得上有规模的分别位于大陆极西漠山,西北制约国兰沼,希尔芬半岛,西恩特独角兽山谷,以及东南滨海云雾之森。其中西恩特的独角兽山谷是最大的聚落,在独角兽山谷没有人烟,那是完完全全属于它们的领地,据说山谷深处,有着拥有羽翼能够飞行的独角兽,它们是王族,甚至是实力超越人类的存在。 独角兽与人类可以达成某种约定,魔法师可以驱使独角兽,而独角兽支取力量延长生命或是变得更加强壮,随着结约者体内元素的不同,独角兽的鬃毛颜色也会随之改变,它们可以为你做任何事,唯独拒绝屠戮。 在十二世家,几乎每个家族都会约束一些独角兽备用,但并不是像普通人类养马那种类似饲喂的方式,而是将其散放于领土,它们会认识结约者的口哨、声音和气息,只在需要的时候出现,其他时候大都无迹可寻。 贝拉很少见到达伊洛家族所拥有的独角兽,凯瑟琳对此的解释是——达伊洛家族几乎很少离开西恩特,约束独角兽的数量也相对较少。 除十二世家外,一些国家、势力甚至是个人也会约束它们,不过这就是相当要靠运气的一件事了,总有被暴怒的独角兽从山谷里踢出来的倒霉家伙。 贝拉把头靠在独角兽的脖子上,看着天空,独角兽雪白的鬃毛标志着它还是一只野生的独角兽,那纯净的白,让贝拉想起了某人的头发,在月光之下像是融化的白银,高贵的像是俯瞰世界的王者。 六点半的钟声响了,监督生的会议还没有完毕。 贝拉没有听从柯琳的话早点回家,离开萝丝的小木屋后她直接来到了密林深处,这处浅浅的水塘,安静,魔力丰沛,水边有夏虫的晚唱。 独角兽的耳朵轻轻动了动,它大概是听到了什么声音。通常情况下独角兽会避开人类,除非它确定没有任何危险。 过了半分钟后,贝拉也听到了,斗篷在潮湿草地上拖曳的声响,她眯起眼睛,天色已经暗下,模模糊糊看到了白色的轮廓,在水塘另一边,大概有十几米远。 即使是在昏暗的天光下,贝拉也还是认出了,那是白院的制服,白的那么耀眼而刻板,银色的双排扣反射着仅剩的余光。 “limfeir.”贝拉指尖轻弹,一颗略微偏金色的火球在湖面上跳跃前行,最终被对岸那人抓在手里,火光照亮了他的面容,那是一张典型的东方式的面孔,温润而略带坚毅,深灰色的短发在略带湿气的晚风里扬起又落下,暗琥珀一般的瞳孔深处,火光流转。 贝拉轻咬下唇,握拳,火球熄灭,消失不见。她已经知道对面那人的身份。 火光再次闪烁,来源于对面的人。他展开双臂,一条条火舌细小如游蛇在他周身游弋,他踩在水面上,荡起一圈泛着火色的涟漪,就像走在平地上,径直向她走来。制服外套着的白色斗篷一同划过水面,像是提灯的引渡人,很美,略带诡异。 他最终停在离贝拉三米开外的湖边,这个距离他足够看清紫罗兰色的瞳孔在火光下明灭。 白院次位监督生,由现任监督生一手提拔的三年生——寞翎晨,来自东方,离楠焱家族很近的地方。制服领口白色的铭石光泽温润。 “你是……红院那位的恋人?贝拉达伊洛?”他的语气微有讶异,贝拉虽为黑白院双修,不过听从家中的安排主修黑院,很少到白院上课,她在学院的“高权限圈子”中出名,也是拜红院代理监督生柯琳普林赛斯所赐,学院对此虽不限制,但普林赛斯的做法未免有些过于高调。 “我是。”贝拉承认,声音平淡,但是她身旁的独角兽却能够感觉到平淡之下的躁动,甩了甩闪闪发亮的鬃毛,打了个响鼻。 “算是……初次见面吧。”寞翎晨绅士地躬身,“不过我们都没有必要介绍自己。” “是啊。”贝拉抬头远远望着森林上空缓缓运行的浮岛,“他们还没散会么?” “应该快了吧。”寞翎晨漫不经心地也扫了一眼浮空阵,只能看到巨大的黑影,“剩下一些事由四院负责人亲自交代,就把我们这些次位的打发走了。” “听起来像你在抱怨似的,白院那位马上就要毕业,你转正不是迟早的事么?”贝拉嗤笑。 “你依然对白院抱有成见啊,就像普通的白院学生对于黑院的态度一样。”寞翎晨的声音不咸不淡,“其实两院之间的关系没有你想得那么糟糕。” 贝拉没说话,轻轻抚摸着独角兽颈侧的鬃毛。 四院之间存在某种程度上的对立,这是不可避免的,他们的招收要求就决定了这一点。 寞翎晨所就读的白院,是以治愈和抚慰为宗旨的学院,从中走出的学生大都没什么攻击性,谦逊有礼,对外口碑极佳;柯琳就读的红院,是以社交为目的存在的学院,其中的学生大多是各国、各家族中有头有脸的贵族,象征性地学那么一丁点儿的魔法,在这个聚集了世界各地魔法师的圈子里建立自己的人脉;贝拉就读的黑院,以杀伤性魔法闻名,作风多少有些刻板但实力名列四院之首,因此难免与柔弱的白院起冲突,学生离校后从事的多是一些诸如祭司、杀手之类不是很好听的职业,更是与白院对立;而青院,四院之中人数最少的存在,他们的天赋稀奇古怪无从统一,几乎没有课上只好成天泡在图书馆里,学生大都是从天南海北各种角落搜集来的,总被红院嘲笑出身,反过来又去嘲笑红院的华而不实。 正因如此——青红院与黑白院双修的学生,被夹在纷争与口水仗的夹缝里不得安生。 四院的监督生中,阶位最高的不是通常的黑院监督生,而是白院,名为莫拉尔森依达法拉的五年生,一阶考核已通过,正在等待正式评定,在十七岁的年纪取得如此骄人的成绩,超越了学院的大半导师。 “我们的监督生身体很差,想必你有所耳闻。”寞翎晨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浮岛黑黝黝的剪影,“他与你们的监督生,在刚入学时就已经相识,这些年也全凭他的照顾了。说到底成见什么的……也只有少数人不明就里,抓着战前的事不放。” 贝拉听出了他言辞之中的讥讽,不由眯起眼睛。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寞翎晨蹲下,撩起水塘的水,清晰映射的星辉在他的指缝间流过,“你还要留在这里?” 贝拉心头的怒气更添一分。 “这里是西恩特,是星空学院,我郑重警告你寞翎同学,在我族的领土上,无人能命令领主离开。” “领主?”寞翎晨回头,深深看了她一眼,“的确,不愧是院长阁下的女儿,你们长得真的很像。” 贝拉懒得再解释,也没法解释。 从有印象开始她就发现了,自己与父亲在外貌上几乎没有任何共通之处,倒是与凯瑟琳颇为神似,略显圆润的脸庞还有卷发,也难怪多数人都这么认为。 真相如何呢?她自己并不是很清楚。达伊洛家族对外宣称她是星空学院与西恩特的唯一继承人,剩下的任由世人猜测。 “既然你是白院的次位监督生,那我向你打听一件事好了。”强压下心头的不快,她若无其事地说道,“至于是否触犯权限,你自己拿捏分寸好了。” 寞翎晨回头瞥了他一眼,没有任何表示。 贝拉也懒得理会,“星城八楼的左边的画廊尽头,有什么东西?我是说除了至尊们的画像之外?” 寞翎晨的动作有瞬间的僵硬,片刻之后用一种沉郁的声音回答了她: “是世上仅有的三张至尊和他们「伴侣」的画像,”寞翎晨纠正她,“你知道「伴侣」么?他们是至尊在一生中最为亲近和信任的人,在至尊没有登位的时候保护他们,在他们登位之后辅佐他们,只有第三任至尊例外,她的画像上只有她一个人。” “她的「伴侣」没有被画在画像上?”贝拉觉得脑子稍微有点不够用。 寞翎晨翻了翻白眼,略带鄙视,“如果按书上所说,是因为她的性格冷漠,不愿信任任何人。通常被视为仁慈与怜悯的化身的至尊们,只有这一位,用了很多贬义词。” “还有别的么?那么长的走廊就挂着三张画?” “还有夺走第三任至尊性命的利剑。”寞翎晨缓缓说。“十多年前的那个清晨,她就是这么死的,在位时间最短的至尊,只有四年,身体被那利箭贯穿,没有人愿意提及。” “说起不愿提及,好像是因为……一个传闻吧。”贝拉似乎模模糊糊有了印象,似乎是米莉安说的? “嗯,那是五年前的事了,我也是听学姐说的。某天午夜,来巡查的导师看到了,圆月的月光从走廊的尽头也就是那扇窗子倾泻进来……照在那副画上,他清楚地看到,在第三任至尊的身旁,站着另一个人。这件事在学园疯传。但问他那个人是谁的时候,他就是不说。我们认为,画上的那个人就是至尊的「伴侣」,他可能现在还活在这个世上,并且有一定的声望。但从这事之后,这里就取消了巡查,月圆时即成为禁地。” “是谁看到那些的?”贝拉转头问寞翎晨。 “你想找他聊聊是吗?很遗憾,传闻可怕就是因为,那个事过后三个月,他就不明不白的死了。身上没有伤,也没有魔法的痕迹。” “被灭口了?”贝拉惊出一身冷汗。 “谁知道,据说至尊的心绪谁也看不懂,发现秘密的人,是不允许活在这世上的。”寞翎晨的声音之中听不出丝毫的畏惧,像是在讲述一件稀松平常的事。 “你也是远东家族的人,”贝拉再度眯起眼睛,“关于她你听说过什么吗?” “至尊并不是在极东长大的,而是在这里,在西恩特,所以你问我也没用,她那仅有二十年的短暂生命,有一半都在这里消耗。” 贝拉还没来得及表示震惊,细微的破风声从高空传来。 “散会了啊。”寞翎晨站起来,“红院那位来找你了,他怎么知道你在这里?” 贝拉摇了摇头,望着那束愈发明亮的金色魔光轻声说道,“不论我在哪里,他都能找到。” 一声轻响过后,暗红的制服后摆也缓缓垂下,柯琳望着贝拉,眉头微微皱起,贝拉乖乖地走到他身边去。 “已经没事了么?”他轻触贝拉的额头,“西莉丝草不是很好解决的东西。” “你已经知道了?”贝拉有些惊异,他在红院,与黑院相距老远。 “在这所学院,只有我不想知道的,没有我不能知道的。”柯琳轻笑,看着她的眼神中满是宠溺。余光扫过还在一边当不协调发光体的寞翎晨,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拉过贝拉的手,周身闪烁起暖金色的光,升向高空。 “刚才那人是白院的次位监督生寞翎晨吧,”高空的乱流之中,柯琳问她,“你觉得他怎么样?” “很讨厌的家伙,”贝拉的评价很简洁,“实在没有任何好感。” 柯琳不由笑了笑,“那是他的说话方式,这和他的家族有关,别放在心上。” 贝拉沉默地点头,想了一会又小心翼翼地问,“柯琳,你听过第三任至尊的「伴侣」的传闻吗?” 握着她手腕的纤长手掌猛地一紧,那凶猛的力道,贝拉几乎听到了腕骨的惨叫。下一秒意识到他们停止了飞升,正悬浮在高空之中,柯琳望向她的水蓝色眸子深处,有着她从未见过的惊惧。 第八章:伴侣 贝拉从未见过柯琳这种表情。 红院的代理监督生,四大制约国之一普林赛斯的贵族,举手投足、一言一行无不透露着贵族特有的云淡风轻,维持这种虚假的恋人关系已有三年,两人算得上亲近,但她从未见过他的惊惧——那是一种仿佛某件事情完全脱离掌控的惊慌。 柯琳做了几次深呼吸,强行恢复镇定,沉声问她:“那家伙告你的?” 贝拉看着柯琳水蓝色眸子之后翻涌的云雾,竭力保持轻松随和的语调,“那不是个校园传说么?大家都知道的啊?” 柯琳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沉默,转向,两人向着图书馆方向继续飞行。 时间是晚上七点,图书馆内人员稀少,除了上占星课的青院全体留在星城,多数学生都回到星庭放松。柯琳领着贝拉坐在平常经常呆的楼上——这也是监督生的特权——他十指交握,似乎思量着什么,贝拉坐在对面,一句话也不敢说。 良久的沉默之后,在暖调的灯光下,柯琳开口,声音低沉: “某些家族收藏的珍卷,为了防止外人窥见而设下屏护,平时看来只是一张普普通通的羊皮纸,只有在满月的月光映照之下才会显现。新月,代表死亡以及破坏,半月代表怨恨以及不和,唯有满月,是纯净与完美,可以洗去那种魔力篡改过的痕迹。” “抱歉……我……不是很懂,”贝拉纠结着蹂躏制服的裙角,“就是说那个传说是真的?” “我不知道,但是如果第三任至尊的「伴侣」确有其人,并且出于某种原因将他的身影从画像中隐去,这种魔法无疑最为合适。但是你要想明白一件事,无论至尊为人如何,身为他们的「伴侣」都是一种荣耀,”柯琳神色中掠过复杂,抬头望向贝拉,“那人是出于什么目的,不得不将自己隐藏?如果他已经死了的话,还有必要隐藏么?谁会帮他隐藏呢?” 贝拉心头咯噔一声,倒吸一口凉气: “你是说……第三任至尊的「伴侣」……还活着?!” “这有什么不可能呢?前提是那个人真实存在的话。”柯琳粗略算算,“第三任至尊如果活着,今年也不过是三十三岁,算不得老,伴侣和她的年龄不会相差巨大,如果的确有这样的人存在,而且侥幸在十三年前的战争中存活下来……” 贝拉摊在椅子里,半天之后动了动嘴: “今天……是满月吧,能陪我去看看么?那张画像。” 柯琳盯着她的眼睛很久,问,“你为什么想去?她是已经死了十三年的人。” “因为……寞翎晨说,至尊不是在极东长大的,而是在这里,星空学院。”贝拉有气无力地回应,“也许是无聊的猜测,但是她极有可能和我的家族存在某种联系。我想印证一下……可以么?” 柯琳沉默,快速站起在书架之下来回踱步,面色沉郁,隐有愤怒。他的速度非常快,直到贝拉头都开始发晕时,他突然停下脚步,贝拉本以为他会拒绝,他却出人意料地点了点头。 “今晚十点四十五分,我在星邸附近等你,我不能降落在星邸所在的浮岛之上,否则会触发魔咒,你得自己想办法出来。” “我是达伊洛一族的族人,不会触动星邸的魔咒,可是你怎么办?那个时间星庭已经是宵禁了吧?你怎么出来?”贝拉没有料到他会答应,欣喜之情溢于言表,却又担忧起来。 柯琳唇角弯起诡秘的弧度,从制服的领口扯下鲜红的铭石,一条极细的银链顺着明晰的锁骨坠下,作为坠子的是一枚粗糙的黑色镂空戒指。 “在这个小东西的面前,再坚韧的结界也不过是薄纸一张。” “那是戒指?”贝拉刚想看看,柯琳就已经把它塞回领子里了。 “不,”柯琳望向窗外的夜色,“那是生命的倚仗。” 初夏的风,有自己独有的潮湿气息。 灯火闪烁,寂静无人的西恩特森林,安静的没有任何声音。圆月的月光在陨星湖如镜子般的湖面上洒下一片静谧。透过茂密的藤蔓树丛,在林间的缝隙中洒下一地碎银。湖边半人高的草,此时已成为光耀的湖水旁,一片片暗黑而纤细的剪影。星辰最终隐没进了远方的树冠。微弱的光不断闪烁,仿佛在告诉那些在黑暗中发颤的人们,十三年前那般惨烈的景象,再也不会重演了…… 西恩特的白天,和春天一样,美好而富有生机。但夜晚,却是比寒冬还要寒冷的深渊。 时间已经过了十点,每天夜间为了学员顺利进行星辰观测,学院气象组会用魔咒将整个西恩特上空的云朵全部扫荡干净,九点过后,魔咒逐渐被撤销,云朵再次在森林上空汇聚,将世界上最明晰的星空撕扯成斑驳的碎片。 贝拉站在星邸的屋顶上,她已经换下了制服,雪白的裙子在高空的风里摇摆,一头乱糟糟的紫罗兰卷发照例扎成马尾,显得蓬松。她抬头看着星空,直到脖子发酸。珞姨住在星邸时的重要任务就是教授贝拉观星,因此这一科也成了贝拉为数不多能拿得出手的科目。 她抱紧双臂,晚间的风实在太凉,她突然觉得孤单,想米莉安、想凯瑟琳、想珞姨、父亲还有从未谋面的母亲。也许只有真正独自一人的时候,她才能感受到贵族特有的疏离。 “你在西恩特呆了这么久知道晚上风大还穿这么少,真是笨蛋。”少年责备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她抬头看见暗红色的长风衣像一片红叶一样落下,不偏不倚把她盖了个严实,她能感受到温度,还有淡淡的某种花的香气。 他握着她泛凉的手掌,背后延伸而出的暖金色光芒片片剥落,最终变成透明的金色翅膀,每一根羽毛都像是获得了新生,贪婪地呼吸,在风中舒展开来,不能否认柯琳是个十分注重细节的人,他的每一处关心都能撞击到心灵最深处的脆弱,如果换了其他的女生恐怕早就迷恋的他死去活来,可是贝拉却没有,不知为何,每一次的靠近,他所给予她的关怀绝不是恋人应有的感觉,更像是长辈,那种呵护以及期望的珍视,让贝拉有些许的迷茫。 她依赖直觉,直觉告诉她柯琳是以一种长辈关怀晚辈的方式默默守在她身边,可很明显,柯琳大她不过两岁,完全分不出辈分来。 星城八楼,左侧画廊尽头的窗户敞开着,那应该是柯琳走前特意去开的,两人毫不费力地钻过窗户,站在月光照射不到的窗边。 这是贝拉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至尊们的尊荣。 右边第一张,因为年代久远而模糊泛黄,可以看出是一位长相颇为俊朗的年轻男人,黑色的长袍从石椅上垂拖而下,白色的花瓣铺满地面。另一个与他长相相差无几却略显年少的男子倚在他的右侧,同样的黑发与面容,血缘在牵引着他们。 “那是……第一任至尊和他的「伴侣」,他们是亲兄弟,”柯琳将画框下面空白的铭牌指给贝拉看,“因为年代过于久远,姓名不详、出身不详、生卒年不详,我们知道的一切,就在这张画里了。” 中间一张,面容白皙的男人斜倚在石椅上,看起来有几分肆意,白袍的袖口、领口等等边缘,都纹着深红色的火焰徽饰。 “力量与权威并存——楠焱家族。”贝拉喃喃。 火红的头发与瞳孔交相辉映,发梢处的火红浓郁的像是在燃烧,扶着他肩膀的娇小女人有着一头粉色长发,比凯瑟琳的要凌乱一些,鬓边翘着的两绺卷发衬得她那张脸只有巴掌大小,墨色的瞳孔之中流露的是一种彻骨的温顺,左眼角下有一颗泪痣装点着她素白的面容。 “第二任至尊,楠焱炽,也是目前而言最为知名的至尊,在位四十余年,星空学院的创始人之一;他的「伴侣」,倩曼萝丝琳莉……这个名字应该不全,萝丝琳莉是北方女孩的常用名,她姓什么,古籍之中并未点明。这二位下场都是失踪,至今都无法确定生死,不过已经几千年了,活着的希望相比很渺茫。”柯琳轻声说。 “他们两个的关系是?” “这个……他们的关系是很暧昧不可否认,但多半是结成伴侣带来的影响,没有公开承认的特别关系。” 再往左,靠窗的那张,就是第三任至尊了。 那个女人,妆容成熟,但明显是比柯琳大不了多少的年纪。算不上沉鱼落雁,眉宇间有一种天成的贵气,紫色长发从鬓边盘向脑后,蓝色晶石雕成细小的蔷薇铃兰和绣球,虽然同姓楠焱,但比起第二任至尊,她的身上找不出太多东方的元素。 “第三任至尊,楠焱祭。是第二任至尊的后人。”不知是否是错觉,柯琳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中带着某种难过不已的战栗。 “这就是……第三任至尊?”贝拉有些茫然,“我还以为会是那种非常冷艳妖冶的女人,虽然她很美……但不像是那种无情的人啊。” “她登位的时候才十六岁,和前面两位比起来根本是个小孩,她的成长是充满变数的。”柯琳低下头,月光透过尽头的窗户斜斜地照向那张画,一点一点地向上挪动。 “大概还要再等十分钟吧。”柯琳脱力一般地靠墙。 “好吧。”贝拉沿着墙根坐下来,“你们今天傍晚开会是说什么了?还要延时?” “是跟楠焱家族有关的。”柯琳顺墙滑下,坐在她身旁,“楠焱家族的少爷——就是族长的长子要来学院进修魔法了,院长特意吩咐安排,因为自学院创办以来,正式成为学员的楠焱家族族人只有一个,他即将成为第二个。” “有一个?”贝拉疑惑,“学院里现在有姓楠焱的学生吗?” 柯琳沉重地摇了摇头,对着正对面墙上的第三任至尊画像扬了扬下巴,此时月光已经照在她泛着淡淡堇色的裙裾上了。 “第三任至尊是学院的学生?!”贝拉差点没惊得跳起来,“她是哪个学院?” “她是建校以来唯一有资格四院同修的学生。”柯琳的声音十分淡定,贝拉却差点晕过去。 “四院同修?!我的天,这也行?!” “黑院要求的实力,青院要求的特殊才能,红院要求的声望以及白院要求的悲悯,她都具备,四个学院都为她敞开了门。那真是值得记入历史的轰动。” “白院要求的悲悯?不是说她很无情么?”贝拉死盯着那张画像,月光划过,温润如水。 “入学的时候,她只有十岁而已。”柯琳扶着墙慢慢站起来,月光从那女人的裙裾上移开,未照耀的地方还是原先的景物,但暴露在月光之下的画卷,纯白耀眼的轮廓,愈加清晰。 “不会吧?”贝拉双目涣散,“居然……居然是真的?!” 月光缓缓上移,由下至上将一个身形勾勒清晰,柯琳的拳头不由捏紧。 白色的长风衣,及膝的白色直发,纤长的身形,第三任至尊的脸庞暴露在月光之下,原本严肃的表情悄然起了变化,唇边的笑意愈加清晰,那是一种温柔的、微妙的笑意,没有丝毫做作,看上去十分真实、从心底涌出的笑容。 这样的笑意……是来自身边的那个人吧。 月光上移,再上移,因为那个人是站着的所以高出许多,一直未能看到他的脸,但是从身形可以判断是个相当年轻的人。柯琳的手心里已经全是冷汗,再这样下去的话…… 身旁的贝拉似乎意识到了什么,那样的白发…… 紫罗兰色的瞳孔由于惊惧而缩至针尖大小,她的呼吸频率开始紊乱,从未像现在这样纠结,既期待,又害怕知道答案—— 高跟鞋的声音在走廊另一边清晰地回响,柯琳猛地一把拽起贝拉,牢牢扣住她的腰肢。 “谁在那里?!”女子清冷的厉喝在整个八层回荡,泛着蓝光的鞭梢直向二人招呼过来,金色的羽翼顷刻合拢,柯琳硬生生承下了这一击,下一秒拔地而起,在清脆的声响中撞破玻璃窜入广阔的夜空…… 贝拉在金色羽翼的包裹之下挣扎地回头,隐隐看见画像之上相伴的二人,距离已经太远无法看清,但她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但愿……是她想错了吧。 决然地回头,不再留恋,转头望向带着她飞行的柯琳,一丝丝红迹从他的唇角流失,在胸前的白衬衫上,绽开一朵朵鲜艳的红。 “柯琳?!!”贝拉失声尖叫,柯琳示意并无大碍,连拉带拽地降落在另一座与星城等高的浮岛上,这座浮岛上没有任何建筑,只有一棵巨大的、开着蓝色樱花的树。 “今晚巡夜的是黑院负责人,洛塔莎莫拉埃利。”柯琳咬着牙坐起来,“那女人是货真价实的一阶,我区区三阶的水平没被她一鞭子抽死真是命大,说起来那女人也算是半个怪物了,第三任至尊就是她带出来的学生,二十多年也不会老……谁也看不出来。” “别说这个了!”贝拉的神色满是惊慌,努力回忆治愈术的咒文。 “这点伤死不了。”柯琳擦了擦唇边渗出的鲜血,“你先回家吧。” “那怎么行?!你这样——” “贝拉,听我说。”柯琳抬起一只手示意她安静,“我所能施展的高阶治愈术足以将这点伤治好,但是这种魔法带有‘劫掠’的性质,一旦发动领域内的生命力和魔力都会向我汇聚,到时候重伤的人就是你了,院长阁下一定会杀了我的。” “可是——” “听话,回家。赶快睡觉把今晚看见的都忘了吧,明天早上我会等你的。”他笑,温柔,伴着唇边的血,却触目惊心。 贝拉无奈地点点头,嘱咐了几句之后化作一道粉色的魔光刺向星邸。 柯琳脱力倒下,重重摔在层层叠叠的蓝色花瓣之中,伴随着暗咳,大片大片的血迹蔓延开来,污染了蓝色的花瓣。 他闭上眼睛,听到悦耳的清鸣,费力地睁眼,月光下象牙色的枝条上,青色的大鸟翎羽闪闪发光,它歪着脑袋看了他许久,展开翅膀落在了他的身边,婉转的鸟啼之中隐含着一丝丝担心。 “连你也来嘲笑我么?”柯琳喘息着,偏过头无视它关切的眼神,努力平复,魔力与体力渐渐沉淀下来,呼吸也归于平静。 过了一小会儿,他再次开口,语调已经恢复正常。 “我啊……仅仅是不想让人看到我现在的样子罢了。” 语毕,白金色长睫下的眼睛缓缓睁开,不复清澈柔和的水蓝,而是灵动如火焰的红。埋藏的力量在体内四处游走,轻柔地将时光逆转,血迹消失,面色不再苍白。 “真是令人郁闷啊。”柯琳平静地伸手摸了摸鸟的羽毛,“明明是我的力量,还搞得跟借用一样……” 青鸾轻鸣一声以示附和。 星城八楼 望着满地的碎玻璃,洛塔莎揉了揉额头。站在身后做执事打扮的年轻男人提着一盏微明的灯,两人审视一地狼藉片刻后,不约而同地将目光转投向墙上的画卷,第三任至尊的脸上仍挂着那种动人的微笑,他们看着完整的画面,没有丝毫的吃惊,仿佛早就知道一般。 “真美啊。”洛塔莎轻声叹息,“无论看多少遍……” 像是注意到了什么一般,她蹲下来,在一地碎玻璃之中拣出一根透明的金色羽毛来。 “哎呀呀,达伊洛小姐请到了不得了的帮手呢。”似是惋惜,她摇了摇头。 “大小姐,您刚刚……下手是不是太重了?”执事眉头微皱,轻声质疑。 插在她右脚脚踝处的银色短棒,就像普通的装饰一样平淡无奇,但只要被她拿在手中,水的锋芒会在刹那之间毫无保留地显露,那是属于柔和的锋利,纵使柔弱,也足以一击致命。 “王赋予的盾与剑,不仅仅是战斗的权力,还有生存的契机。”洛塔莎平淡地说,“正因为是王赐予的能力,我的水鞭根本不可能伤到达伊洛小姐,能在我的一击之下还有逃跑之力的三阶,绝不仅仅是普通的三阶。” 星邸 贝拉悄然落在房顶上,夜风凶猛地刮,那棵树附近的魔力已经开始被吸收,柯琳应当在使用治愈术吧。她没有在房顶过多停留,而是顺着楼梯缓缓下行,大宅寂静无声,就在她要溜进自己房间的时候,惊天动地的咳嗽声却吓得她一个哆嗦。 那声音,是从凯瑟琳房间里传来的。 贝拉收回了伸向门把的手,沿着楼梯向下走了一层,咳嗽的声音越来越大,简直撕心裂肺,她也顾不上敲门了,打开门后的场景却让她浑身一个激灵。 原本桌上堆积的信笺、文件和书籍都已经被推到地上去了,摔碎的墨水瓶给雪白的地毯溅上了不堪入目的墨渍,凯瑟琳痛苦地趴在桌上,发末的紫色发丝蜿蜒而上,十分可怖。 正在贝拉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巴洛森终于被惊动上来,看见凯瑟琳的样子脸色一变,连忙上前将她掺入卧室。 “大小姐,院长阁下就拜托你了,我必须去一趟地面去请萝丝。”巴洛森匆匆向贝拉鞠了一躬,瞬间就不见了。 “……凯瑟琳?”贝拉颤抖着伸手,想要摸摸她那被汗湿的脸庞,凯瑟琳的面色蜡黄,轻轻摇了摇头。 “放心吧,死不了的,最多就是有点难受罢了。”凯瑟琳冰凉的指尖轻轻揉了揉贝拉泛红的眼角,“萝丝马上就会来,她知道怎么做,不用担心,我会好的。” 明明,是那么温柔的语气,在这种时候却格外空洞。 无论说多少,做多少都于事无补的无力感,以前似乎有过,现在再次回来了。 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贝拉紧紧握住凯瑟琳的手,问道:“我父亲呢?” 凯瑟琳一愣,没有回答,神色多少有些黯然。 “我父亲在哪里?他不是一阶吗?他会有办法的吧?” 凯瑟琳艰难地摇了摇头,“不……不用的……” “为什么总是躲着所有人呢。”贝拉轻声说,“他不是应该守护这个家族的人么?为什么需要的时候,却永远不露面呢?你想过么?” “贝拉!”凯瑟琳拼尽全力按住她的肩膀,“不是的!因为他——” “三年了,我无法从他那里要来任何说法,只能在别人的眼光下猜测……”泪水悄悄滑落,“最需要的时候……明明……” “贝拉!!”凯瑟琳用尽全身的力气支起身子紧紧抱住她,贝拉有片刻的怔楞,直到温湿的泪滴渗入她的发丝,那是凯瑟琳的泪水。 她来到这个家许久,从未见到她哭过,从未。 “他爱你,贝拉,他爱你……”凯瑟琳泣不成声,“你不知道他遭受了什么样的痛苦,十三年里是怎样的巨变让一个无情的人心碎至死,你不要知道、不要记得,那只会让你痛苦让他更痛苦!你只要记得他爱你就够了,无论他在那里、做什么都是为了你,他要你更好的生活,因为你是他的女儿,是世界上唯有的能牵绊住他的事物,他只要你幸福就好,他的心在十三年以前就已经死了!不要再奢求别的了……不要管我,不要再抱怨……他爱你。” 第九章:交涉 西恩特的夏季十分短暂,几场暴雨过后温度骤然降了下来,林间涌动着的潮湿气息让不少学生多少有点不适应。 已是十月下旬。 凯瑟琳的病情愈发严重,萝丝时常光顾星邸,整个四楼永远弥漫着一种药香,但很显然地,她的病没有好转。 又是一场秋雨,高空涌动的寒流甚至凝结了不少冰碴,昭示着西恩特的严冬即将到来,虽然西恩特的冬季较之其他地区温暖,但也足够让人觉得不太舒服。 据萝丝所说,西恩特曾是十分温和的地方,一年四季都如春天一般温暖,即使是雪也不会很冷,但是从十多前年起,那场惊世战役结束的那个冬天,西恩特经历了一场千年不遇的寒冬,一阶以下的学员导师全部被遣送回家,铺天盖地的雪弥漫了整个冬季。 贝拉无从想象,魔法师得以调动魔力御寒,虽说消耗较大,但寻常三阶还是可以接受的,而一阶可以使用魔力强行修改领域内的温度与湿度,如果只有这样的一阶能够留下,那是怎样的一场寒冬? 从那之后,西恩特的情况就有些异常,虽说近些年气温已经缓缓回升,但比起战前,还是差了太多。 贝拉站在星城边缘,从毛茸茸的白色斗篷里伸出的纤细指尖有些发红,五阶的她还没办法长时间以魔力御寒,只能多穿点。 她轻轻朝前迈步,整个人迅速消融成一团浅粉色的魔光,径直向下飞掠而去。三个月过去,她的飞行术略有长进,虽然撑过半个小时还是不太现实,短距的直线飞行却能够轻松应对。 此时正是午间,从十一点半到两点半空挡,多数学生回到星庭,整个学院都空旷了不少。 贝拉降落在图书馆,这座浮岛位于星城与星邸下方,抬头可以看到狰狞的岩石,以及暖金色的魔力流——那是空间魔法的基阵,将十几座浮岛固定在高空的不是风,而是空间。浮岛的下半部分是倒锥形的岩石,在锥尖的部分金色魔力流缠绕不息,一旦靠近会引起空间的暴动,不定会被传送到什么奇怪的地方。贝拉总觉得那样的魔力流像是可以被看到的风,轻盈柔和,却又危险。 堇色的高帮靴子踩在图书馆门前的路上,发出清脆的咔哒声响。 向管理员出示铭石之后学员便被允许入内,铭石是学生的象征和通行证,这种石料似乎只出产于西恩特和漠山,学员入学时会得到一块无色的铭石,确定入院会由负责人向其中注入某种力量而改变铭石的颜色,一开始无色的铭石之中只会飘荡着一缕细小的彩色游丝,轻的像是烟雾,然后会变多,颜色加深,改变整块铭石的色泽,最后凝实,流动的质感彻底消失。铭石的变化与学员实力的提升息息相关,联系生手中的铭石不止一块,贝拉的一黑一白两块铭石都还处于烟雾向液态转型的姿态,而柯琳的铭石鲜红如血,流动的质感正在逐渐消失。 一层大厅还有零零落落的几个人,二层的书架之间不见半个人影,三楼及以上需要权限,她只好在二层徘徊。 指尖拂过书脊上或繁复或晦涩的书名,贝拉的心不由得越来越沉,与凯瑟琳的病有关的资料,以一个普通学生的权限想要接触到太过困难了……她抬起手想把一本看似有关的书籍取下来,另一只白皙纤长的手却比她更快,贝拉有些不快地回头,正对上柯琳水蓝色的眼睛。 “又来找书了?不多等我三分钟么?”书页在他的手中如同花朵一般翻过,又被塞回贝拉手中。 “这里的书的数目,实在多到恐怖。”贝拉叹息,“再找三个月也不见得能找到吧,我想要的部分。” “关于暗魔法的么?”柯琳正视着那双玫瑰色的瞳孔,贝拉微微一惊。“看来院长阁下的情况似乎开始急速恶化了,不然你也不会这么着急吧。” 贝拉的瞳孔里充斥着一种恐惧,“——你怎么会知道?!” “经常会看见她,”柯琳无奈地耸了耸肩,“她的发梢是紫色,紫色的部分却没有光泽,而且她原先不是这样,任谁都看得出问题吧?” “那你知道——”贝拉急切地想要问出点什么,柯琳示意她安静,然后带她上楼。 “其实,看出来的不是我一个人,大家都不说就是了,因为那年的战争,这些资料的权限被调到了最高,我们监督生得以查阅,却不能借阅以免外流。”走过三楼,却没有就此停下,而是接着向四楼进发,“四楼是监督生和负责人才有权限查阅的资料,负责人中午不会来,所以尽管放心就好。” 柯琳领口的铭石微光闪烁,结界消散,较之二楼三楼,这里的书明显要少很多,厚度让贝拉有些心惊,而且相当一部分字,她无法看懂。 “我记得是在这边……”柯琳向后面的书架走去,贝拉留在原地,一字一句地费力拼读着那些晦涩的书名,这里甚至也有古颂诗,贝拉不觉想起了那本背了三个月的《幻森王缄》。王缄,王之缄默,总觉得像是什么秘史一类的东西,真不知道凯瑟琳是从什么地方找来的。想起凯瑟琳,贝拉心头又是一阵难过,如果……自己派的上用场就好了。 “你是哪个学院的?不知道这里有权限吗?”清冷的声音响起,贝拉惊得一跳,入目的是黑院的制服,长风衣,还有近乎凝固的黑色铭石。茶褐色的发丝右侧偏长,黑色发带松松地扎起,眉眼之间也带有一丝贵族特有的气质,颇为俊逸。他的魔法场给人一种十分沉重的负担之感,贝拉十分不舒服地退了两步,确定了他的身份——黑院的监督生,不过一时想不起他的名字了。 “是我带她来的。”柯琳的声音里像是含着坚冰,携带着锐利的敌意。 “你应该清楚这是违反规定的,普林赛斯监督生。”黑院监督生的目光越过贝拉,望着那道暗红的纤细影子,眯起了眼睛。 “怎么了吗?”又一道声音响起,显得略有些虚弱。白影从书架后闪出,迎着光只觉得他身体轻盈,随时都会消失的样子。 贝拉心下一沉,没想到午休时间另两院的监督生居然都在图书馆,他们代表的几乎是半个学院。在仅有的几次在白院上课,贝拉都没有见到这位监督生——有着与年龄和外貌极不相称的实力,十七岁通过一阶的奇才,却经常缺勤。如果如寞翎晨所说,黑白院监督生关系紧密,纵使自己仗着家族的后台不会受罚,柯琳却不会好到哪去,她有些紧张地拉了拉柯琳的袖子,柯琳却只是盯着那位刚冒出来的白院监督生,水蓝色的眸子深处,含着锋芒,锋芒之下,有着哀伤。 白院监督生,莫拉尔森依达法拉,外表较之真实年龄偏小那么一点,唇角抿着一丝极为浅淡的笑意,白院的制服显得宽大,却和他的外贸很搭——他非常的白,那不是一个男孩应有的肤色,银白色的短发在末尾泛着茶色微微翘起,瞳孔与黑院的那位一样是茶色,柯琳望着他,他却望着贝拉,似乎有些震动。 柯琳将抱着的书递给贝拉: “你去三楼等我,我和他们谈下。” 贝拉眸中的不安闪烁着,黑院那位想说什么,却被依达法拉制止,他摇头,神色凝重。 贝拉不觉好笑,据说这位黑院的监督生很是有些贵族脾气,不过白院的那位说的话,他都会听。在那家伙略有不甘的注视下,贝拉离开。 莫拉尔森看着两人,虽然外貌上没有丝毫共通之处,但他知道不可能这两人的联系,别人的家事他不掺和,轻轻点了点头就向图书馆的另一头走去了。 “真是很久没像这样单独聊过了,黑院的监督生,”片刻的沉默后,柯琳率先开口,“熙琳普林赛斯公爵。” “在这学院关系可救不了你。”熙琳的面上泛起冷笑,“当初没有进红院,不知是该庆幸还是后悔呢。” “在这里没有拿身份压人的必要,我知道的。”柯琳单手扶着书架,“可她是达伊洛的女儿,你是知道的,在西恩特,任何权限对于达伊洛家族之人来说,都是无效。” “她还是学生。”熙琳冷声。 “也是未来的院长。”柯琳微笑。 “就因为是你的恋人,所以不择手段百般宠溺么?” “熙琳,聪明如你看不出么?”他叹气,“以我的身份,能站在她身边么?” “你的身份?原来你记得,还想要。”熙琳眯起眼睛,“那个国家已经被诅咒了,你就算是特殊的人,又能如何?还要去拯救她?去继承她么?” “你一样有着那里的爵位,说这些话不觉得愧对她么?”柯琳抬眸,与熙琳冷冷对视。 “世家和普林赛斯,你觉得我会选哪个?普林赛斯落得今天的悲惨境地,难道不是因为触怒了世家么?一半的血统,我有选择的权利。” “她的事,与国家无关,话说回来她不是那位的女儿么?”柯琳轻声,“欺负自己未见面的君王的女儿,不觉得是自寻死路么?” 熙琳眸中涌出惊惧,“你怎么知道?!” “她是幻森的主人,只要她还活着,事实就不能改变。” “你知道幻森?!” “我知道的事远比你想到的多得多。”柯琳笑容深邃,“也许格朗德家族的事情,我的确不是知道很多,但我却能保证,我比身为臣子的你更为了解那位巅峰的君王。” “你不可能见过他。”熙琳的声音骤然冰冷下来,“你出生后他已经离开西恩特再不见任何人。” “你无须知道,我在什么时候以什么身份见过他,我曾领略过他的力量。你只需要好好当你的黑院监督生就行,小叔。”柯琳转身,“怎么做,你比我清楚。” “呵,那也麻烦你好好管管我那位可爱的小侄女,她要求入黑院双修很久了,一直顾忌相同的姓氏我没有答应,你知道她进黑院干什么,女孩的嫉妒心,从来不容小觑。” 柯琳步伐微滞,没再回答,另一边的依达法拉迎面走来,二人错肩而过时,柯琳轻声问了一句: “蕾切尔还好么?她结婚了么?” 莫拉尔森不可置信地转头,看见柯琳的背影。 “没有。”他摇了摇头,“自从蕾切尔小姐的未婚夫死去之后,家主无数次想将她嫁给年龄相差不多的达伊洛家族族长,但均被二人回绝,直至战后……族长离开西恩特,再也没了着落。用她自己的话说,‘我的心已经葬入冰冷的墓地,多说无益。’” “呵……”柯琳笑着,轻轻颤抖,“一个心碎而死,一个葬心入墓,要他们两个在一起,是最不可能的事情。” 莫拉尔森深深盯着柯琳的背影,眼中充斥着疑惑和警惕。 “放心,我不会泄密。”柯琳轻轻摆摆手,“不过是见过罢了。” 莫拉尔森抛去最后一个疑惑的眼神,转而去追熙琳。 柯琳的战栗远未终止,心脏深处传来的刺痛,让他几欲崩溃,他咬着舌尖,腥浓的血味在口腔中弥漫开来,奋力抑制着酸涩,不让他们突破这脆弱的躯壳。 “谁来告诉我……这到底是为什么啊……”痛苦的嘶声,寂静回荡在最深处的长廊。 第十章:偶遇 “怎么这么慢?”熙琳皱着眉看着向他赶来的莫拉尔森,“他说什么了?” “没什么。”莫拉尔森笑着摇了摇头,“他的感觉很敏锐。” 熙琳轻哼一声,略有不甘地说,“别看我是二阶他是三阶,但他若以全力,我倒见不得打得过他。” “什么?”莫拉尔森微有讶异,“用世家的力量也不行么?” “很难,那家伙是哥哥的独子,自小备受宠爱,却没有向我那‘可爱’的侄女一样被惯成那么不像样,说起来我们也差不多是在一起长大,他的天赋远高我们所有人。”熙琳微微沉吟,“说来你也许不信,他九岁那年曾单挑普林赛斯的骑士团,半小时后全胜,全骑士团大概有十几位三阶以上的魔法师,却在他手下落败,那不是小孩能做得到的。” “这不可能。”莫拉尔森阴沉着脸摇头,“那位大人虽说恐怖,也是在十二岁才到达一阶,还是因为他的血统,他既不可能有那样的血统,也不可能有比那位大人更恐怖的魔力。” “这是我一直疑惑的事,”熙琳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心,“他的实力不会次于负责人中的那些怪物,也许青院和我们的负责人除外,但是对于仅有‘半身’的我们,他想收拾,轻而易举。得到力量后我一直在疑惑一件事……” “什么?”莫拉尔森望着他,神情担忧。 “那家伙的灵魂里,也许保存着曾经拥有过的力量也说不定。”熙琳的声音轻到不能再轻,“这是我唯有的解释了。” “久等了。”贝拉从纸页之间抬起头来的时候,柯琳正端着一小碟子的甜点,面上的表情一如既往地温柔。贝拉砰地一声合上书,望着他的神色里尽是担忧。 “没关系的。”柯琳轻轻揉了揉贝拉的蓬松卷发,“四大监督生里和世家全无关系的只有我和青院的那位,他不在就一切好说。” “和世家有关系?他们没人姓十二世家的姓氏。” “黑院那位的生母是第五地之世家格朗德的贵族,所以他是半个十二世家的人呐。” “那白院呢?我没听过依达法拉这个姓氏……” 柯琳轻轻收回手,“那是需要等你的家人告诉你的事情,别说你没听过,你们家的执事不就姓依达法拉么?” “嗯……嗯?!” “不过这些事还是不要问他的好,他会为难的啊。”柯琳的目光透过窗外,望向西北方的天际,空空如也,除了密林还是密林。 也是呢,他已经不会看到了,再也不会了,这是归来的代价。 他苦笑着,像是嘲讽,又是怜惜、 寒冷的雨,淅淅沥沥。 一辆马车渐渐靠近森林边缘,潮湿的冷息扑面而来。 群青色发的少年探出头来,深深吸了一口那来自于森林深处的气息。 “这里就是西恩特么?”楠焱朗轻声喃喃,“好像来过很多次的感觉啊,是错觉吧。” “想要就读的学院选好了么?”翻书的女子头也未抬,一头秀丽长发肆意披洒,“按照目前状况来说,你有资格青红黑三院同修,不过会很累。” “嗯……还是黑院吧。”楠焱朗小心翼翼地提出。对面的女子终是抬头,柔嫩如春日嫩叶一般的瞳孔仔仔细细地盯着他看,看得他冷汗直流。 “额?怎么了吗?” “没什么。”楠焱珞重新低下头去,不再睬理。 黄昏时分,独角兽终于在林间某处停下脚步。 “林间有着世家的宅邸,我先去打个招呼,借宿一晚不是问题。”楠焱珞从车上跃下,精致的白色软靴毫不介意地踏入泥水之中,却被一层荧光隔开。楠焱朗看着她的身影消失,暗红色的火焰徽饰在袍裾边缘翻滚。 楠焱朗也下了车,两头独角兽亲昵地蹭着彼此的脖子,暗红色的鬃毛闪闪发光。 一只温润白皙的手不知何时放在了他的肩头,赤鬼略有些虚幻的身形在雨中清晰。 “老师?”楠焱朗有些不解。赤鬼微微摇了摇头,缓缓向某处飘荡而去,楠焱朗无奈地跟着他在林中乱窜,有避水符的护佑,没有一星泥点和雨迹落在他的长袍上。赤鬼停下的地方在楠焱朗看来与别处没什么不同,依旧是密林。 “这里怎么了么?” 赤鬼看着他,目光复杂,末了幽幽叹了口气,“不记得……想来也是好的,你注意点这里有不少魔法的遗迹,虽然已经残破,但沾上了还是麻烦。在西恩特与楠焱不同,除了拥有血统的人,某些特殊的一阶也能看见我,所以我就不经常出现了,自己看着办吧。” “老师这里是什么的原址么?”楠焱朗似乎完全没有在听,“我似乎感觉到了咒术的味道啊。” 赤鬼无奈,真是浪费感情啊。 “这里千年以前曾经是祈愿之塔的所在地,那些事情你应当听过吧?关于德兰一族。” “呃?似乎是说在第二任至尊之前有非常强大的一个家族姓德兰……他们统治着世界的绝大多数地方,十二位王族效忠麾下,每人都在领地上修建了自己的高塔……十三座塔合成一个阵法,阵法所在之地名为幻森是么?” 赤鬼点了点头,“第一位王族叫什么?他所修建的高塔被世人称为什么?” “唔?第一王族祈愿之王罹辰……掌握着祝福、祈祷与心的一部分……他的塔…………祈愿之塔?!可是老师……那是骗人的吧?”楠焱朗干笑,“人类的力量绝对是有限的……制造出幻森和十二座塔实在是不现实……” “有谁告诉你德兰一族是人了?”赤鬼淡淡地扫了楠焱朗一眼,他不得不把剩下的话憋回去。 “幻森是德兰一族的长眠之所。”赤鬼目光迷离,“那不是逗小孩的故事,都是真实存在过的。” “不是……人?”楠焱朗喉咙里一阵咕噜。 赤鬼懒得理他了,目光向某处一瞥,身影寂寂消散与雨雾之中。 “好像有人来了,先走吧。” 四下里除了雨声,一片寂静,楠焱朗无法辨别那晦涩的气息,只好转身穿过高大乔木之间的缝隙,向着来时的地方挤去。 雨滴打在树叶上的声音似乎深入心灵,楠焱朗忽然觉得有些困倦,想起在极东的时候明雪斋之中静静燃烧的龙涎香,那味道安静的入骨,红漆的琴,抱着琴细细擦拭的母亲,长发如瀑布一般垂下地来的样子…… 该死,已经开始想家了吗?楠焱朗咬了咬牙,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 瞳孔瞬间涣散,脑海中画面交错,巨大的树木掩映之下几乎要刺入天空的高塔,一圈一圈的白烛,昏暗中闪烁的柔光,从天外传来的祈祷的声音,如此虔诚。 “小心!”赤鬼的厉喝将他瞬间拉回现实,为时已晚,一脚踩空,天际倾斜。 一只苍白透明的手轻轻扯住他,看似柔弱,实则有力。楠焱朗惊魂未定地盯着那只手,近乎透明毫无血色的冰晶质感。 森林深处安静的只有雨声,楠焱朗却再也移不开视线。 顺着纤长的手臂看去,是一个穿着纯白色长风衣的年轻男人,年龄难以断定却绝对没有三十岁,他右手毫不费力地扯着楠焱朗,左手却举着一把伞,黑色的长柄雨伞。然后他看到白发,长度及膝,发梢似乎用什么东西束着而没有显得过于凌乱,他战战兢兢地看着他伞下的脸,长弯如鸟翼的白色长睫之下,与楠焱朗的视线对上的,是一双堇青色的瞳孔,美到不可方物。 楠焱朗只听见自己倒抽一口凉气的声音。 第十一章:蚀化 耳畔回荡着嘈杂的细语,奋力去听仍然难以听的真切,那种曾经有过的莫名熟悉感从灵魂深处涌现,他再次看到烛光中的高塔,洁白如玉的王座之上雍容的女子,鲜润如花蕾的唇瓣微微开启,轻声诉说什么事情…… 闪烁间他看见堇青色的瞳孔,高贵,冷厉,幽深如泉。 现实与虚幻之中的两双瞳孔缓缓交叠,面前之人的瞳孔深处凝结着坚冰,寒意涌动。 但不可否认他的耀眼,虚幻的白色荧光照亮了森林的雨中黄昏。那张面孔只要看过一次,就再难忘记,像是深深刻印于灵魂之中一般,带着一种不可磨灭的威严,似曾相识。 “不要在遗迹周围乱走,不然你连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男人轻轻甩下一句,转身走掉,白发轻舞,翻飞,隐没不见。 一声轻响,赤鬼再度出现。 “……老师,刚才那个人是?打着伞是普通的人类么?” “怎么可能。”赤鬼面色不复轻佻,“你没注意到?他的伞面上蒙着一层不是很明显的光,将雨水和气息完全切断了去。” “那他打伞做什么?做一个结界不就行了吗?”楠焱朗不解。 “应该是不想被认出身份吧,”赤鬼淡淡地说,“虽然晦涩却还是可以辨认的,那来自世家的气息。” “他是世家的人?”楠焱朗一惊,“是哪个家族的?” “这就不太好说了,”赤鬼沉吟,“十二世家在正式场合下,衣饰之上的火焰徽饰就是自己出身的象征,例如楠焱家族是暗红色,温迪斯特家族是淡绿色,格朗德家族是浅褐色,达伊洛家族是堇青色。各自与家族属性对应,如果‘火焰’是‘力量’,而颜色就是‘特征’,在气息之上也能够被具象化,楠焱家族气息之中带有的威压、温迪斯特的轻盈、格朗德家族的厚重什么的,但在那个人身上我只能感受到‘力量’,最基础的世家的身份证明,剩下的无法探知——他很强,毋庸置疑,‘特征’无法察觉,他应该是西恩特仅有的那几位‘超一阶’的存在,能以一己之力毁灭国家的怪物。” “‘超一阶’?” “对于某些人,和那些古老的灵魂和血统挂钩的人,「一阶」这种仅仅用在人类身上的能力衡量实在不值一提,他们的力量超越一阶太多,无论是‘半身’还是拥有完态的故人,只有一点,不会改变。”赤鬼注视着楠焱朗群青的瞳孔。 “什么?”楠焱朗下意识地问道。 “千年万载,流年如何,他们始终都会向这里汇聚而来,汇聚到昔日的王者身边……” 楠焱朗猛然意识到了什么,急忙问:“难道我也——” “前面是拉菲格家族的宅邸,他们表示愿意让我们留宿,走吧。”楠焱珞已经站到独角兽的身边,绿瞳深处含着锋芒。 “……我,刚刚看到了一个人。”楠焱朗无奈地向她走去,“白发,打伞,大概是世家的。” 面前的魔法场下一秒轰然膨胀,楠焱朗一惊,那些无法看到却能清晰感受到的魔力乱流正疯狂的流窜,楠焱珞袖袍之下的指甲深深刺入掌心,渗出了鲜红的血。魔力带起的风呼呼作响,楠焱朗不禁退了两步,一阶魔法师的魔力乱流,还不是他随便就能挡了完事的东西。 楠焱珞用了半分钟来恢复平静,敛起锋芒,恢复成淡漠的样子,轻轻梳理独角兽暗红的鬃毛。 “他居然亲自来见你了。”楠焱珞的声音里含着坚冰,“你对于他,是特殊的。” “啧啧,这小丫头能对一个人抱有如此深刻的恨意,这些年来还是首见。”赤鬼的声音轻轻在脑海中回荡,“我大概猜到刚才那个人是什么身份了,我们一上来就撞见了不得了的大人物啊。” “恨意么,的确没错……可是楠焱家族避世不出,她为什么要恨一个其他家族的人呢?” 赤鬼的笑声在脑海中回响,却带着一丝无法抑制的哀伤。 “傻小子,你可知道珞她最重视的姐姐是被谁害死的么?” 已是黄昏,贝拉坐在星邸后庭的白色秋千上抱着柯琳塞给她的书,嘴里嚼着巴洛森送来的出炉不久的小点心,那些刻板的文字,在她脑海之中翻腾。看到某一行时眼睛突然不动了,流露出些微的惊恐。 片刻后她略有艰难地咽下了嘴里的点心,却再没尝出一丝甜味。 有月光的初冬夜晚,也许有人可以看见,几点樱花发着荧荧的光芒向着森林的深处飞去…… 夜晚的森林很冷、非常的冷,贝拉从未在这样的晚上降落到地面来。她无暇顾及这些,脚底打着滑冲向森林的深处,间隙掠过的白影让她心惊胆颤,她知道那是护林的雪狼,据说一旦踏入它们所守护的“不可涉足之域”,面对的将是血腥的无差别攻击。 一道火光从面前斜刺过来,贝拉险险收住脚步,随手甩出一道水龙,远处传来什么东西被击中的声音。 贝拉惊异地看着自己的手,水元素已经不再受到限制了。 柯琳今天中午尝试性地为她解除了部分禁制,看来效果不错,这么下去通过四阶评定应该不是问题。 火光亮起,模模糊糊看到白影,那人步伐沉重向她走来,贝拉抬起左臂,火光流转,对方轻捷地跳上半截树桩,同样的火焰悄然运转。 火光亮起的瞬间二人俱是一滞,随之异口同声地失声叫道: “怎么是你?!” “你要去哪里?”寞翎晨落地后问。 “家族墓地……我们达伊洛家族的墓地。”贝拉没好气地回答他,“你在这干嘛?不知道再晚些星庭有宵禁么?” 寞翎晨用魔力将身上的水烤干,“我可不比你啊大小姐,你的背后给你撑腰的是第八愈之世家达伊洛,魔法师的巅峰贵族,你什么都不用做也不必为生计发愁,我可不一样,我的家族并不是魔法师的家族,而培养一个魔法师的开销对于一个家族而言是相当恐怖的,我自己总也要想点办法吧。” 贝拉瞟了一眼他手里拎着的某种大型鸟类,火光下闪烁着金属一般的光泽。 猎魔……的确是不少学生赚取零用的方式之一。 绕过几棵低垂着干枯藤蔓的树后,有一片开阔地,月光透过枝干交错的地方投下细碎的银光,风拂过后仿佛整个世界都在晃动,唯一不动的,只有那些冷冷站立的灰色的十字架,成片成片的整齐排列。 寞翎晨扫了一眼密密麻麻的十字架,保守估计可能上千,达伊洛家族从几千年前从楠焱家族手中接管学院开始,不停地减少人数,从八百多人的大家族在一千年中锐减到每代只有两个人,常驻人一般只有三四个。寞翎问她。 “这么晚了来墓地……你倒是挺淡定。” “不会的。”贝拉头也没回“他们都是我的亲人,是不会伤害我的……而且我是魔法师,出了意外魔力可以解决。而且……”贝拉轻巧的回头,笑容在月光下显得抚媚又神秘。 “你不是还在这里站着么?” 寞翎晨怔在哪里,直到贝拉的身影消失在墓地尽头。 风拂过森林,有些树就会疯了一样地掉叶子。 当他找到贝拉的时候,贝拉正在一座墓前看着什么。 “这个,是谁的?” “我的祖母,”她闭上眼睛说,“璐琳娜达伊洛……青翎7698~7738,享年四十一岁。” “是第二十二任星空学院院长的夫人么?”寞翎晨沉吟,“在楠焱那边听过有关她的事,据说她去世时身上开满了紫黑色的玫瑰。” “是真的么?”贝拉身形一颤,“那些花……” 寞翎晨伸手指了指墓碑一角,黑紫色的藤蔓像是枯死了一般。贝拉瞬间瘫坐在地面上,身形不住颤抖。 “不……这不可能……” “你是指院长阁下身上的「黑暗契约」?”寞翎晨面色沉了下来。 “你知道?”贝拉轻声问,声音在微微颤抖者。 “无意听监督生说起过,这件事在他的家族十分著名,我是说第二十二任院长夫人的事,似乎这位夫人的原姓,就是依达法拉。嫁入达伊洛家族之后才改了姓氏,似乎因为嫁入达伊洛家族,她的家庭内部起了争执,妹妹在她婚礼当天自尽,下了十分恐怖的诅咒。”寞翎晨迟疑了一下,“这算是你们两个家族的家事,我也就不好问了,正好手头有类似的资料无意间看了几眼,似乎院长阁下的情况,是由于继承了「黑暗契约」造成的。” “你可知道「黑暗契约」是怎样的契约?”贝拉以手掩面,轻声问道。 “「黑暗契约」,其本质是‘背叛’与‘妥协’。在十二世家建立之前,西恩特曾存在过一个至强的王朝,他们管理着世上最丰饶的沃土长达几万年,然后某天,天空降下血雨,王城崩坏,生机绝尽,被黑暗包裹,完全覆灭。”寞翎晨看着几近崩溃的贝拉,继续说,“始作俑者是被称为「吞噬」的力量,它不是生命,却拥有意志,甚至可以拥有人的形体。 那王朝覆灭之前留下了种子,被携带着散发至世界各地逃过一劫,很多年后当世最有名望与实力的十二位魔法师以第二任至尊为首联手攻回此处,将「吞噬」制服并封印于偏远之地,战后四散,建立了十二世家,镇守世界各处,只有他们知晓流放之地的所在。由于世家的更替以及血统的精纯度下降,「吞噬」一直筹备着反扑,只有拥有过去血统之人的血肉,才能压制住他的暴戾。仅有的三个千年来从未被顶替过的世家,第一咒术世家楠焱家族、第六心法世家拉比德家族还有……第八愈之世家达伊洛家族。仅有这三个家族的人拥有与「吞噬」交涉的资格,献上自己的生命和血肉作为交换,「黑暗契约」就是为此而生,这契约会流传给后代,订立契约的人去世时身上会遍体开出黑色玫瑰,而他们的后代将会遭受暗魔法的侵蚀,这一现象被称作‘蚀化’。如果我没猜错,院长阁下正是在遭受着蚀化的侵蚀,生机将要耗尽。” “没有办法了么?”贝拉站起,身形不再颤抖。 “我想,是没有。”寞翎晨轻言,“契约一旦订立就无法解除,你只能缓解她的痛苦,却无法让她得到救赎。” “我要怎么做?”贝拉竭力平静。 “放弃吧,至尊已死,能够对抗它的光芒,已经熄灭。仅剩的力量残留在束缚「吞噬」的枷锁之上,你不能从它的枷锁上汲取力量。” “你知道它现在在哪里,对不对?” “是,我知道。但我不应该知道。” “它在什么地方?” “我不能告诉任何人,尤其是学生。” “为什么?” “不为什么。” 贝拉的手上发出隐隐的光,寞翎即使低着头也能感到,那种熟悉的压抑感,还没来得及多想,那束光已经冲他而来。寞翎不言语,亦不抬头,而是一闪,消失在风中。又一闪,出现在她背后。 “不要逼我,我不能说。” 贝拉回身,那束暖光擦着他的发迹掠过去。从出手的方式来看,寞翎晨知道她已经被激怒了。毕竟在这个世界上她已经没有多少亲人,凯瑟琳是对她而言很重要的人吧,要她看着她的生命消逝,他知道她做不到。 狂风骤起,那双紫罗兰色的瞳孔含着冷厉,风凝聚成尖锐的形状,毫不留情地向他的咽喉刺去,只是这一次没有给他任何躲闪的机会。他一惊,却来不及跳起躲避,只得无奈地闭上了眼睛。 然而就在风刃即将刺入他的身体时,噗的一声轻响,他依稀察觉到了风的溃散,然后颈上一痛。再睁眼,只看见娇小的身影拉出一道粉色的光弧。摸过脖子,只看见几点斑驳的猩红。她到底还是做不到的,这种事。 刚停不久的雨,又下了起来,夹杂着片片的细密雪丝。 青翎7768年末,初雪。贝拉14岁的末尾。 寞翎晨站在达伊洛家族的墓地,寒风掀起了白色的长风衣,天空完全昏暗,失去气息。 他忽然有些茫然。 第十二章:救赎 寞翎晨最终是在那个水塘边上找到贝拉的。 她蜷缩在水边的石块上,像一只柔弱的小猫。 他没有走近,安静地站在水塘的另一边,直到那潮湿而寒冷的风,带来她的呜咽。达伊洛的公主可曾落泪于人前? 他掠过水面,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我可以理解,她毕竟是你的母亲。” “她不是。”贝拉闷声说,“只是学院里知情的的人都这么以为吧,我们长得太像。” “不是么?”寞翎晨微讶,“那么你……不是达伊洛家族的?” “那种事,我怎么可能知道啊!”贝拉抬起头来,满脸都是泪水。 “我是在十岁那年的深秋来到西恩特的。”贝拉淡淡地道,似乎平静了不少,“那之前的记忆非常的混沌,无从解析。第二年我听从了凯瑟琳的意愿,在十一岁进入了学院学习,这个年龄不算大,也不是最小。算起来已经有了三年,可我仍然是五阶。” “我不是没有问过,关于我的身世,但任何人都不会回答我,就像是被下达了封口令一般,很多的人,我确信他们知道什么,但他们不会说,哪怕是一个名字,也不会告诉我。” “就在苏醒的当晚,我曾经见过那个自称是我父亲的男人。”贝拉用力将一颗小石子投入水塘,荡起涟漪,“他的名字是洛欧斐达伊洛,星空学院的第二十三任院长,以及达伊洛家族的族长。” “然后,便没有了下文。说起来我已有半年没再见他了。”贝拉抬头,仰望星空,坠落而下的闪烁星辰,不知在何处化成尘埃。 “相传西恩特拥有世上最为耀眼的星空。”寞翎晨也抬起头来,“所有人的命运的清晰轨迹都会在这里浮现,七千年来那样的秘密只被少数人看破,学院将魔法师聚拢于此,也是希望有人能从中读出什么吧……呐,我说……” “什么?”贝拉依旧望着星空,没有看他。 “和我去祭坛吧,至尊继位的祭坛。”寞翎晨的声音轻似耳语。 贝拉一愣,缓缓收回目光转而看向寞翎晨,紫罗兰瞳孔深处锐利的锋芒,像是要径直刺入寞翎琥珀色的眸子深处一般。 祭坛,星空学院的祭坛。光芒汇聚之地,唯有至尊继位才被启用。相传在祭天的仪式上,至尊要宣誓忠于世人的利益,无愧天地,跃入光之泉的深处,如被接受,脱胎换骨一步登天,如被拒绝,就连一根头发也无法被收回。世上只有那里,光会以一种高度压缩近乎是液态的状态出现。那是世家的重地,在星空学院离地千米的最高浮岛之上,安静沉睡。 “用不着怀疑我动机不纯,我也是被拜托的哦。”寞翎晨从口袋里取出信封,红色封蜡上有些模糊的是楠焱一族的族纹。 “楠焱家族对祭坛出手么?”贝拉的声音之中,凝着冰冷。 “因为涉及世家机密,大长老没有明说。”寞翎晨无奈地将信封收好,“但我想,是因为第三任至尊的缘故吧。” 贝拉不由哆嗦了一下,她想起了圆月下的白光,那白发的人。 寞翎晨没有发现,自顾自地说下去,“自从战后楠焱家族与学院的关系就变得有些奇怪了,近乎是一种敌对的状态,不仅是因为第三任至尊战死于学院的缘故。据称至尊十岁离族,已经定下婚约,在成为至尊之后以一种相当之强硬的方式强行解除婚约,致使楠焱家族面子大损,似乎是因为学院的某人……你听过关于至尊和「伴侣」之间的诅咒么?”寞翎晨唇角绽出一个诡秘的笑意。 贝拉不由打了个冷战,“什么?” “‘至尊与其「伴侣」,若为同性则亲如手足,若唯异性,无论血缘,关系都会步步加深,终至越界。’”寞翎晨的表情像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一样,“第二任的二人。关系暧昧却未越界,但第三任,如果这个「伴侣」存在,世家就又有需要追查的东西了呢。你可是想好了?要不要去一趟呢?那里,是比画像更为接近那三位的地方。” “我信你一回。”贝拉站起,在巨石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寞翎晨,微微抬起精致的下巴,那样子像个女王,“不过你若是做出了不该做的事情,仅以我五阶的能力,也足以让你死无葬身之地了。” 寞翎晨唇角再度扬起笑意,单膝跪于水边不顾泥水。 “遵命,大小姐。” 清晨微暖的阳光穿透云层,洒入西恩特的密林。 差五分八点,教室里稀稀落落的几人聚在一起不知道谈论着什么,贝拉百无聊赖地抽出课本,念了几句拗口的咒语。 记忆力大概是贝拉少有的能够引以为傲的特长,她可以飞快地记住谁说过的话,甚至可以从某人使用魔法念咒语的口型判断他的咒语出自哪本书的哪一章哪一页。除了记忆力之外,大概能够值得称赞的,也唯有直觉了吧。 说到直觉…… 贝拉猛地抬起头来,白色的天花板上,脑袋大小的水球正在向她坠落。 “贝拉小心!” 时间太过短暂,她无法防御,在提醒声到来的同时,随着“嗖啪”的响声,水球在刹那间蒸发干净。 她知道是谁做的,人群之中的女孩有着一头像凯瑟琳一样柔顺的浅茶色卷发,红色的双眸点缀在她白皙的面容上显得十分妖异,她也在看着贝拉,目光里充斥着戏谑与不屑。早在贝拉表面上成为柯琳的恋人的时候,二人便已经见过无数回了。 雪琳普林赛斯红黑院联系生,如今已是三阶,西方普林赛斯国贵族之女,柯琳的孪生妹妹。她申请红黑双修似乎已经有些日子了,看她现在那一身黑色的制服,想必是被批准了。 她想反驳,却清晰地看见她眼中愈加浓郁的不屑,只得别过头去,将目光移向刚刚出声提醒和为她拦下水球的人。 一身暗红制服的柯琳嘴唇微抿,目光越过人群,直直看向人群中央妖异的少女,水蓝色的眸子沉寂,艳红色的眸子浮动。 片刻之后,雪琳败下阵来,撇了撇嘴,从人群中走开,回到自己的座位,没有再看那少年一眼。 贝拉不由感叹这世间真是一物降一物啊。 眼见雪琳走开,柯琳也是转身返回红院,走前淡淡瞟了一眼贝拉,沉静的眸中罕见地有了关切。 贝拉眉头微蹙抬头看钟,差一分八点,右边的座位还是空的,虽然知道那家伙迟到已成习惯,可今天是负责人的课诶,迟到了是想挨抽么? 八点的钟声响起,火红的影子以惊人的速度冲入教室,却无人瞩目,大概是习惯了。身着黑院制服的女孩在贝拉右侧坐下,向她投去一个微笑,贝拉同样回以一个微笑,还没来及说话,铃声停止,高跟鞋的声音清晰响起。 蓝发蓝眼的导师步入教室,面上挂着动人的微笑深深地看了贝拉右侧的米莉安一眼,想来米莉安冲进教室的滔天声势,不幸被她目睹。 那位导师,便是黑院的负责人,有最美导师之称的洛塔莎莫拉埃利。 虽然有点不情愿,贝拉却不得不承认真论起容貌来,凯瑟琳绝对会输给她,洛塔莎身上有一种令人臣服的气质,让贝拉不由想起父亲,尽管差的很远,却的确有那么一点点“同类”的感觉。 “雪琳又欺负你了?”午饭的时候米莉安喝了一大口柠檬汁,随意地问贝拉。像她大大咧咧的性格一样,她的外貌也很干练,一头短短的卷发是火焰的颜色,由红过渡到黄,却比凯瑟琳的那由于蚀化造成的过渡自然和好看得多。而且米莉安身材细长,很像是运动细胞很好的敏捷类型。 “她拿水球砸我来着,不过她哥哥替我挡了。”对于米莉安,贝拉倒是没什么可隐瞒的。低头看着盘子里拳头大小的蛋糕深感没胃口,好想念巴洛森…… “柯琳吗?”米莉安眉头一挑,不屑道:“那家伙就是装装好人的样子,宝贝妹妹像是什么似的,怎么着都依着她。不过这都三年了,雪琳怎么还是一个劲儿地针对你?她不烦?” “大概是因为我的出身缘故吧。”贝拉慢慢吞吞地咬了一口蛋糕,那吃相真是要多斯文就有多斯文,因为一直在想祭坛的事情,最近她似乎又总是处于半走神的边缘状态了,连米莉安的动作僵住都没发现。 米莉安虽然神经比较粗说话比较直,但她对某些关键词异常敏感,例如“出身”…… 米莉安和大部分学生一样是外来者,在学校住宿三年没怎么见她回家,是贝拉从入学开始的朋友,也许是因为她的说话不拐弯儿能被贝拉的迷糊无视,所以两人颇为谈得来,对于贝拉的身世,她略微知道一点。 达伊洛一族,十二世家之中名列第八,世代掌管星空学院,在整个世界颇为有权势,作为西恩特的领主的时间可上溯到初代院长,介于星空学院与十二世家的特殊性和权威性,其影响力远非普林赛斯可比。这大概是雪琳一开始就看她不顺眼的原因——高傲如她不愿意看到最引以为傲的贵族身份在贝拉面被贬的一钱不值,尽管那时候的想法很幼稚。多方打听之后,她那近乎是半个世界都有所耳闻的弱点被雪琳牢牢抓住。 达伊洛一族,最为古老的家族之一,引以为傲的血统上,贝拉是一个污点。 战前执掌星空学院和达伊洛一族的人,是现任凯瑟琳院长的哥哥,他的实力近乎恐怖,由那场战争他全身而退可见一斑。战后的他却把学院和家族扔给妹妹自己消失得干干净净,贝拉的出现是在三年前,硬生生以一种极端强横的姿态成为达伊洛家族的大小姐,学院的未来接管人。这已经够让人闲话了,却还没完,最大的问题来源于贝拉的亲生母亲,大概除了上代院长之外,没人知道是谁。 换言之,贝拉是达伊洛家族的私生女,对于看重血统的古老家族,这是何等荒唐的事情。上代院长几乎不再出现,谁又好去问别人家族的私务? 外界的风言风语大概已经可以淹死人了,学院内部院长代表着绝对的权威没人挑明,但这件事……又有谁还不知道呢? 第十三章:透支 米莉安神色复杂地扫过贝拉的脸,对于后者的一脸茫然表示万分敬佩,她过滤干扰的能力已经强悍如斯,雪琳的事对她而言没什么威胁性,这大概进一步激怒了雪琳。 不可否认贝拉是同届之中的边缘人物,高圈子实在看不上眼,普通圈子又觉得身份差距巨大无法接近。或许只有米莉安和凯瑟琳知道,真正的贝拉只是一个有些迷糊普通女孩而已。尽管只要她想,就可以变得十分敏锐。 “呐,米莉安,有件事——我想还是和你说一下吧。”贝拉放下叉子,表情缓缓凝重下来。 “那个传言是真的?第三任至尊真的有寄托一切的「伴侣」?”米莉安显得很震惊,贝拉表示可以理解,无奈地点了点头。 “的确……虽然没能看到脸,但是的确能确定是一个男人。白发,长度及膝……”贝拉伸手比划着,末了却有些迟疑。 “怎么啦?”米莉安看着她犹豫的神情忍不住问道。 “米莉安你……这四年有没有见过我的家人?”贝拉略略迟疑。 “呃?”米莉安挠了挠头,“凯瑟琳院长的话,全学院的人都见过吧。” “你见过我父亲么?” 米莉安略略思索了一下,摇了摇头,“他是一阶吧?一阶魔法师不会那么容易就见得到的。” 贝拉轻轻吸了口气: “虽然我也有半年没见他了,但至少一点我确定,他有着一头白色的长发,长度……及膝。” 米莉安本已递到嘴边的叉子毫无预兆地掉进了蛋糕碟子,发出的响动让不少人都略带不满地瞟向她们。而米莉安火色的双瞳深处,荡漾着惊恐。 “你是不是怀疑,你父亲就是……第三任至尊的……「伴侣」?”回过神来之后,米莉安压低声音问她。 “但愿是我想错了。”贝拉望向餐厅窗外,那蓝色的花朵纷扬飘零。“生于青翎7723,他的年龄,大出第三任至尊整整十二岁。” 正在喝柠檬汁的米莉安再次被呛到。 晚钟在傍晚六点整被敲响,钟声在整个西恩特回荡。贝拉随着拥挤的人潮一齐涌出学园的主建筑,望向西方模糊的赤金色云雾,绿树的掩映下永远看不到地平线。 有过很多个傍晚,晚钟敲响,日轮逝去,曾经无数次发生过的片段不断重叠,尽力想找出一点不同,却很难如愿。 米莉安和贝拉在人潮之中被挤散了,贝拉站在浮岛边缘茫然张望,隔着老远米莉安的视线越过人潮,看见雪琳朝着贝拉的方向一点点挪动过去。她大声喊,声音淹没在嘈杂之中。雪琳伸手,即将够到贝拉的时候,一道红影疾驰而来,挤开了不少人引起声声不满,燃着火焰的手掌没有丝毫迟疑地生生钳住了雪琳白皙的手腕。 “你要干什么?”米莉安的声音里含着冰,任凭雪琳如何使劲就是不松手。 也许是感受到周围的目光,雪琳有些气急,没被抓住的左手食指上,尖锐的红色晶石嵌入戒指,朝着米莉安的手狠狠划了下去,无视火焰留下一道长长的血迹,米莉安本想坚持,却看见几米开外柯琳普林赛斯正缓步踱来,无奈之下松了手。谁知就在她松手的瞬间,精致的脸上浮现出轻蔑的笑容,夸张的一个转身,藏在身侧的右手朝一旁的贝拉腰上狠狠一推,在一片惊呼声中,贝拉从浮岛边缘被推了下去。看着米莉安一脸惊慌地伸手想要抓住,雪琳笑着一个纵跃,已经游移到三米开外: “哎呀,这可不关我事,是她自己掉下去的。” 围观众人无不沉默,雪琳没有丝毫掩饰的动作所有人都看见了,但在大庭广众之下能睁着眼说瞎话的,必定有着不凡的背景,这点无人质疑。 雪琳目光一撇寻找柯琳,那阵熟悉的气息却如同一支利箭一样从浮岛冲刺而下,雪琳的笑容登时僵硬。 看见贝拉被推下去的时候,柯琳几乎没有任何的犹豫就冲了下去,下午六点一刻左右,图书馆所在的浮岛运行至主建筑星城正下方,直线距离大约是一百五十米,以她五阶的水准完全没有可能在坠地之前施展飞行术。 时间在魔力的高速涌动中被无限拉长,他看见紫罗兰色的身影如同一片落叶在气流中浮动,他却无论如何也追不上。贝拉面色冷静,嘴唇翕动的速度越来越快,她正努力念完咒文,但距离正下方的浮岛已经越来越近。 不够,三阶的速度远远不够。 空气发出尖锐的爆鸣,柯琳的右眼瞳孔蒙上了一层火红的色彩,背后飞行术拉出的金色光弧一层一层地剥落,纤细而透明的金色羽毛在气流中一根根舒展开来,速度徒然加快,贝拉的吟诵已经接近了尾声,粉色的魔光随之展开,距离已经不可能再给她产生升力的时间。 变故突生,粉色的光芒流入了一丝浅浅的蓝紫色,似乎有一对巨大的翅膀从她身后伸出,连时间都有些微凝固。 “这是?”柯琳的瞳孔剧烈收缩,一红一蓝分外明晰,那双翅膀仅仅是个雏形,他却不可能看错。 “roestrom,天际倾斜。”淡淡的声音回荡在整个空间,下一秒贝拉的身影扭曲、透明、消失。柯琳顿住身形,向上拔升,几乎与主建筑等高的地方,纤瘦的女人拉着贝拉,踩在虚空之上。她的头发被几支不起眼的发钗简单固定,一头绿如林海的长发垂至脚踝。白袍在风里鼓动,纹在袍裾领口和袖口的暗红色火焰像在熊熊燃烧。 “楠焱家族……”柯琳眼眸微沉,背后的光弧已经再度模糊成两道暖光,那女人冷冷地看着他,像是审视着什么怪物。 柯琳想起什么,急忙伸手拢了拢米白色的细碎短发,垂下一绺,微微遮住火红的右眼。 “以你的年龄,这样的力量即使透支也会对自身产生损害吧,”女人的声音微不可闻,“少用为妙。” 她带着贝拉降落到院长宅邸的门前,闪身不见,柯琳想要喊出的名字最终没能脱口而出。 她们多么地像啊,气息与魔力,血缘的共鸣,他未曾想她如今的样子,有人警告过他的,那么慎重。 “就算回去了,也不能再度呼唤任何一个熟悉的名字,无论站在你面前的是谁,你都不能将他们挽留而下……你明白了么?” 浮岛边缘,雪琳略带不满地看着柯琳身后的光芒散去。 “刚才那人是谁?真是多管闲事。” “你怎么老是针对贝拉?”柯琳隐有怒气,“她怎么你了?” “拜托老哥,我可是你的妹妹诶!”雪琳睁大了妖异的红色眼睛狠狠地盯着柯琳,“她才跟你没关系吧?!” “……”柯琳没有接她的话头,转身再度跃下浮岛。 “达伊洛家族虽然只有三个人,但他们若想让我们的国家就此消失的话,只需要一句话。”淡淡的声音弥散在风里,丝毫没有危机意识。 “这种家族就是死要面子啦,”雪琳不屑,“我会拿捏好分寸的,只要弄不残她,他们也不会为了一个私生女去灭掉一个国家,闲话会把他们砸死的。” “你!”柯琳气结,“你明知道的,她的身份和家族,抹掉我们的国家很容易,就算不轻易出手,你就不能收敛些么?这不是符合你身份的事!” “这本来是你的事。”雪琳的脸阴沉下来,“剿灭一切威胁,本来应该是你的事,如今却是我替你做了。那些**的贵族至今仍然没有全部被清洗,也是你的事,你可是答应我的了。” 高空的风吹在她裸露的肩膀和脖子上,吹得她浑身发凉。记忆像是无法消化的残渣不住地翻涌,她闭上眼睛竭力将那些不堪回首完全压制。再睁开眼睛的时候,眸中的红色更加鲜艳。“作为你妹妹的我,替你履行危险的职责,你不帮着我也就算了,居然还帮另一边的人……这样的妹妹真是辛苦。” “理由。”柯琳咬着牙,“你总是为你的任性找下无数的理由。” “我没有任性。”雪琳漠然望着在视野中快速放大的建筑群,“从离开的那天我就没有任性的资本了,我做的所有事都是我认为应该做的,不过贵族狩猎尚还允许猎犬追逐取乐,我为什么就不能玩弄我的猎物呢?她太讨厌啦,我没有当着所有人的面给她难看就已经很给达伊洛家族面子了,你总是在强调达伊洛家族很强,可那是战争之前的事情了吧,至尊是达伊洛家族的后盾,他们当然很强,可是至尊已经死了十三年啦,她不是神,也会像凡人一样零落成尘,现在的达伊洛已经不行了吧。” “不……”风中疾飞的柯琳轻声否决,“最强的王还远没有倒下。” 声音太过轻微,细细密密地散在了风里,雪琳没有听见。 “话说那个女的是谁呢,她也看着挺讨厌的,我回头去找她玩玩吧。”雪琳唇角泛起天真而恶意的笑容,前面的柯琳淡淡说了八个字: “她姓楠焱,也是一阶。” 雪琳身形徒然一僵。她没有蠢到以三阶的实力到一阶面前找死,更不会去招惹楠焱一族。 “普林赛斯的存在,只是那十二个家族的附属品罢了,基于制约,达伊洛真想对我们动手需要另外几个家族同意,而且那几个家族也绝对会同意,但楠焱不同,制约他们的国家早就灭亡了,他们对我们动手的话,是连招呼都不用打的。”柯琳轻盈地落地,风扬起了他细碎柔顺的刘海。 “哥,你眼睛怎么了?”雪琳看见一闪而逝的鲜红,有些纳闷儿。 “没事啊。”柯琳撩开额前的发,露出两只水蓝色的沉静眼眸。 雪琳没有多话,转身朝宿舍走去。柯琳在原地默默地站了一会儿,从制服的口袋里取出怀表,金色的外壳上写满了纤细而倾斜的花体字,轻轻弹开,镂空的金色时针正随着有规律的轻微声响缓缓移动,弹开的另一半表壳上镶着一面还没有巴掌大的圆镜,他的身影映入镜中,注视着一双火红而灵动的双瞳。 星邸之中,贝拉注视着明朗的天空开始阴雨,但一定会在天完全黑透的时候停下来,因为今天是圆月的第二天。 雨还有风,微微湿冷的气息,有点像四年前那个秋天的雨。那天是记忆的开始。她第一次的记忆开始在这个名叫西恩特,有点陌生冰冷的地方…… 时间仿佛回到过去—— 第十四章:寂雨之忆 秋天,总是刮风。 无论是在寒冷的北方,潮湿的南方,温暖的极东或是清爽的西方。都是如此。 渺远的星空,在黎明的光辉中隐去。被咒语扫荡过的天空,万里无云。 十二条溪流从四面八方向世界的中心流去,象征力量生生不息,闯过绿色的屏障,树木如同在守卫王城。曾经的辉煌、今日的平淡,无论是悲是喜,终究是一场虚无缥缈的梦,对于祭坛来说,如此。它在至高的那方土石上伫立已有七千余年,白色的光辉静静流溢,宛若长发,如月光从高空倾泻下来,即使黑夜也明如白昼。 风在高空掠过,无言或喧嚣。终是在他们的身体中散去,泼洒在高空的亡灵挽歌,只有经历过战役的人才能听懂。他们逝去,却仍祈祷,为存活的亲人朋友,或是一个素不相识的人祈祷。而历史的真相,终将在这祈祷声中被渐渐扭曲,它们将成为不可知的真相,消失在时空线的新一段起点。最终被人淡忘,扭曲之后的历史,再也没有能重现天日的一天,因为,那是无数人用生命和鲜血淹埋的事实,为的就是,让后世之人忘掉真相,无忧无虑地过完一生…… 潮湿而又冰凉的风,从某个方向刮了过来。但是这冷寂的风中,却有一丝非常温暖的气息,很熟悉。并不是温度,而是一种感觉、一种守望,仿佛小溪和大江的呼应与共鸣……它是流动的,也是灵活的。只有雨很潮湿的味道,和一缕莫名的香气,某种花。 很久很久之后,被禁锢的身体终于被释放了,灵魂允许的苏醒,接受一段新的记忆,只是记忆的开始,是冷、雨、孤单、寂寞和黑暗。 雨的声音变成了啪嗒,之后完全地消失了,只是那莫名的味道,越来越浓郁,然后一缕银白色的光,缓缓地爬上熟睡少女的脸庞。 光与魔力的共鸣,唤醒了熟睡的她,月光赋予她灵魂崭新的开始,崭新的记忆,崭新的使命——为完成某项任务而存世,之后便会回到专属的秘境。 那双灵动的眼睛第一次在“这世界”睁开了。见到的是一轮圆月,白腴而优雅。刺目的浅光。灵魂一直在问那有些别扭的躯壳“我是谁?” 是一间屋子,月光是从落地窗中倾泻而下的。窗户没有关,淡粉色的轻纱在湿润的夜风中舞动。整个房间都是一种淡淡的粉色调,玫瑰花的碎花开满了墙壁和天花板,圆形浅粉色的床,正前方是三个顶天立地的书架,稀稀拉拉地摆着一些书。地板是绛红色的樱桃木,清澈泛光,月光的作用下像是浸在水中,一张很大的樱粉色天鹅绒地毯铺在地上。她轻轻下床,离门不远的地方是一个白色的衣柜,正对着落地窗。落地窗旁是书桌,整齐地列着一打微微卷曲的羊皮纸和大大小小的几根羽毛笔。 拉开衣柜,满满地挂着几十件衣服。左边那扇门后有一面镜子,映出了她的身影—— 紫罗兰色的大卷发,及腰。微微有些偏瘦的身体,白皙不失粉嫩,虽然谈不上很漂亮。只是一个普通人吧。眸色却看不清楚,好像是淡粉,但又有些灰白。白色的睡裙宽松而缀满蕾丝,看起来是很富裕的地方。 门被打开,她一回头看见了一个女人,很年轻,身材高挑,齐刘海和大卷的粉色长发,还有几绺不安分的碎丝。她的笑容很甜美,但不失优雅。恰到好处地保持了她的风度,那件米色的衣服怎么看都不像是居家服,缀满了珠子有几分晚礼服的味道。 “你醒了?”那女人说话的时候仍保持着微笑的最佳角度。“不披上点东西会着凉的。” 她本想问“你是谁”,觉得不太合适,想问“我是谁”,又觉得有点傻。最后只好问,“这里是哪里?” 女子浅笑,把她领到阳台,惊奇的是开放式的阳台经历了一场秋雨竟滴水未沾,她抬手,立刻显现出一层薄薄的白色薄膜。那香气更加浓郁地袭来。她惊奇地发现自己所处的宅邸建立于一座浮空的浮岛,远处也有大大小小、高低不一的几十座浮岛。最高的只能看到底部狰狞的岩石。稍高的地方一方较大的浮土上有一座白色的建筑,类似于某种盛开的花,轻薄而透明,甚至月光都可以轻易地穿过,里面有高低不一的六座塔,一座不是很高,散发着光芒的白塔最为引人瞩目。再过去一点的那方浮土上只有一棵树,一棵樱花树。其实这里有很多的樱花树,它之所以显得特殊而出众,是因为它的花还在开,并且是蓝色。树干是透明的玉色,草地上积了厚厚一层蓝色的花瓣。 “这里是世界的中心——西恩特,星空学院。如你所见,所有建筑都浮在空中,以魔力作为支撑。那个白色的建筑就是学院的主建筑星城了,六座塔是占星所用的观星塔,其中白色的那座,名叫幻塔,只有我们的族人才能控制那座塔,不经院长允许,谁也无法轻易登塔。” “家族?” “我还没有自我介绍……我是凯瑟琳.达伊洛。也是你的姑姑,不过我更希望你直接叫我凯瑟琳。” “那么……我是谁?” “贝拉,贝拉.达伊洛,我们隶属同一个家族,制约维持着世界所有力平衡的十二个世家中第八位的达伊洛家族。”女子柔和而平静地笑着,笑意背后掩埋着无尽的悲悯。 “……”她望向那轻盈的白色建筑“我的父母呢?他们现在在哪里?” 凯瑟琳终于收起了笑容,望着清澈如洗的天空轻叹。“你的父亲正在忙,不过应该马上就会回来了。你的母亲……已经离开我们十年了。记住不要在任何人的面前提起她。你长的唯一相似之处就是和你父亲的眼睛……”她说完便匆匆离开了,脚步轻盈地似一朵云。贝拉继续留在阳台,看着外面。 月光在草地上缓缓变换着角度,在照到门口的时候,从那透明的白色建筑中涌出了无数道魔光,宛如流星雨般壮丽。它们渐渐隐去后,一束堇青色的光缓缓降落在宅邸所在的浮土边缘。一个白衣白发的男子出现了,与风一起加带来的,是那浓郁到了极点的香气,他的胳膊上驾着一只巨大的青色大鸟,它的尾巴和翎毛在月光下闪烁出一片银光。他轻轻扬手,那只鸟立刻飞走了,隐没在了高空中。它走时翅膀卷起的风,扬起了他一部分的长发,他只是揭开斗篷,用另一只手把长发全部扬起理顺,额前的长发随之撩开,露出的是极为年轻的面容,还有一双堇青色的眼睛……还有与这个世界的夜色格格不入,一尘不染的洁白。 贝拉只记得,那种让她铭记的味道,是昙花,绽开在无人知晓的地方的昙花。他堇青色的眼睛,在安静的时候像是温柔的湖泊,一但触及到一些事情时,会立即封冻成无边的雪野。 “总有一天,世人对你的眼光会变成敬畏。”他如此说,仿佛摆脱不掉命运的纠缠。 那白色的花朵,一定盛开在世界的某个角落,无数人的追寻,只为了许愿的机会。那朵花,不管它有多丑陋,也有其他花朵没有的价值。 贝拉始终记得那个晚上,月光迷蒙,连同记忆模糊成一片,但那时就是起点。 第十五章:花颜 极东境内,万花永盛,极尽馥丽。 一条溪流自远境流淌而来,将极东分为南岸与北岸,南岸是楠焱家族的属地,修葺万年的宏伟建筑群宛若城池。门前冰溪蜿蜒而过,水温永远保持在零度以下,据说那是从亡者之国流出的水,带着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恒久的冰冷,与众多水脉几聚几合,最终汇入世界的中心——西恩特。 楠焱家族祠堂风起时樱树上红色的丝带婆娑起舞,银铃叮铃作响。在整个家族迁入极东之时,先祖借寄生在古樱之中的树灵构建了家族,作为报答与之定下契约将族人的血肉在死后化为古樱的养料以使樱花常盛,正因如此楠焱一族之人死后不会留下遗骸,唯一能证明他们存在的只有悬挂在祠堂樱树之上的轻薄符纸。当中积聚着千百年来逝者的残魂,当世上最后记得他的人死亡之后,亦会化成灰烬。 满耳尽是叮铃之声,树下蓝发的女子放下书卷,仰头看向从花荫缝隙播洒而下的日光。女子面敷薄粉,额间一枚绚丽的红色花印妖冶盛开,一双钴蓝明眸稍显深邃和淡漠,委地长发被一枝薄樱斜斜绾起,白色面纱挡住了她眼睛之下的半张脸,因此看不出年岁。白袍边缘密布着暗红色的火焰徽饰,在透过摇曳树影的日光下仿佛燃烧。 八角白塔石门轻启,楠焱璎珞从中走出,还拖着一把竹枝的扫帚,她看向树下女子的时候微讶,目光游移到她面上的白纱时却又不由叹息。 “这么早就不睡了起来看书?是想儿子了么?” 钴蓝长发的女子垂下眼帘,长睫遮住了瞳孔,素白的肌肤在蓝发与日光的双重辉映下略带病态的透明。 “他会待他很好,这便够了,我不想留他在族里,以免成了族长那样的人。” “族长?”璎珞偏头,一绺鬓边粉发垂脱下来轻触檀口,“至于么?你们母子都叫他族长,已经完全不把他当成丈夫和父亲了么?只因你面上那道疤?以你之力只是瞬间便能将它抹去吧?” 女子纤手不自然地抚上右侧面颊,蓝灰色的玉镯露出白袍。 “那一剑下去,我们的情分便是尽了。”她淡然,“不治好它不过是提醒自己别再奢望回去罢了。” “你曾经很爱他。”璎珞轻声,“非常。” “他变了,不复为二十年前的他,他已经变得很可怕。”女子正了正绾着发丝的花枝,“我也变了,所以我们都回不去了。我从未如此恨过这个身份,恨着额间的这枚花印。” “娉婷,你可知族中所有的女子都在为这枚花印努力着,最终能将它纹在额间的不过一手之数。你却想抛掉它。” 被叫做娉婷的女子低下头去,轻抚那朵殷红,经过岁月的沉积它已经平滑地渗入肌理之中,再难触出一丝异样。 “这花印是束在女人额间的锁。”娉婷淡淡地道,“顶着这枚花印就算拼死离族,也无处有人敢与你搭话。” “想当年你嫁给还是少族长的他时是何等风光,”璎珞已然站到了娉婷身后,那双白细的手按在她的肩头,“那时族中的女孩嫉妒你都快发了疯。” 娉婷举目,环顾着多少有些冷清的祠堂,自嘲道:“我是从这祠堂里嫁出去的女人,怎知披着那嫁衣踩着花径嫁回族内,竟是踏上了一条深渊似的道路,末了还是被休回了这里。” “这话可不能乱说。”璎珞在她肩上轻拍一下,“他只是送你来偏殿修养,终是会接你回去的。” “只因我争执中折了他的剑?”楠焱娉婷在白纱下发出一声不屑地嗤笑,“他如今已是楠焱家族的族长,手握封印之杖,放在这世界都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人,族里多少女人挤破了头想要做他的侍妾,他怎会想起我来?” “但他并未理睬她们不是么?” “那是因为他想要的女人从来只有一个,”娉婷幽幽地说,“哪怕她死了。” 璎珞叹息。 “我从未意识到这一点,她曾经只能靠着父亲才压他一头,那样的婚约是他所不屑的,但后来她变得越发耀眼,他也就越想得到她,到头来却是她看不上他了。”娉婷凄惨地笑笑,“是我自不量力,世上无人能代替一个你永远得不到的人。” “当年的女孩子们,嫁人的都嫁了,战死的也都无处可寻了。”璎珞颇有感触,“明明都是一起玩大的,当时也没想过谁未来成了什么样的人,最后走出来的路居然是如此的天差地别。” “她永远是最好的人。”娉婷握住璎珞搭在她肩头的手,“至少她与世界上唯一有能力爱她的人相爱了,这已是最大的幸福。” 璎珞轻轻点了点头,“至少他们在最相爱的时候结束,就像烟火在全盛的时候定格。” “让珞将朗送去西恩特不仅仅是出于安全,她有非去不可的理由。” “是因为那个孩子吧。”璎珞了然。 娉婷轻轻点头,“那是必须要保护的,虽然明知道不可能,但是我真的非常想……见见那个孩子啊。” “会有那么一天的吧,在她能保护自己的时候,极东会是她一定会来的地方。”璎珞看着娉婷的婢女端着一盏花汁从偏殿出来,便从娉婷身边离开,拾起竹枝的扫帚缓缓地扫起院子来。 落花无尽,这堆积了数年的花朵默默化土,根本不可能扫尽。扫花只是闲极无聊的消遣罢了,清晨竹枝划过地面的声音声声入耳,心也就那么一点一点地沉静了下来。极东的樱花被咒语束缚着常盛,它们不会凋谢,庇佑着族人,它们在风中不慌不忙的下落,亦可以在族人手中幻化为坚刃,正如族中女子,看似温和,任何物体都能在她们的手中幻化成利器。她们把真实的自己隐藏在白色的长袍下面,一旦被激怒的话,会不惜生命和灵魂来完成绝杀。 古樱一侧攀着的蔓生植物开出绚烂的蓝紫色花朵,与薄樱一同纷扬,那是醉心藤,来自北岸的寞翎家族属地。初开青蓝,转瞬成紫,凋谢时转白,所以又名白头花。 “莫待青丝成白发,回首红颜已逝,枯骨成沙。”璎珞轻喃,末了自嘲似的笑了笑,继续扫着那片片落花。 第十六章:水妖的蓝鳞 当贝拉清晨醒来的时候,云翳已经遮去了初升的阳光。 本月的最后一天课程,被安排在了高于星城三百多米的星园进行,星园距离祭坛只有不足六百米,尚属贝拉能够接受的直线飞升距离的极限,这是绝佳的机会,与寞翎晨约定赶往祭坛的日子就定在了今天。 星园,星空花园,由青院负责人一手打理的花园。其中生长着许多被魔力培育出来的独一无二的植物,是整个学院最宝贵的财富之一。无人否认青院的负责人是个绝无仅有的天才,他在医术上的造诣与白院的监督生莫拉尔森依达法拉的魔法治愈相比更偏向药理。他的魔法是十分罕有的控制生命存在的魔法,可以顷刻间让垂死之人好转,壮硕之人病危的生机逆流之术,被尊为青院负责人也是理所应当的事。 或许是因为他的魔法有一定的危险和不可逆性——即生机一旦彻底流失死亡的结局将不可逆转——被认为存在危险,所以他极少与学生接触,也极少住在星庭。通常是独居在星园,偶尔有晨起的监督生会在图书馆的权限楼层看到他。与青院的一贯作风相符的神秘。 星园的面积略逊于星城,除花草之外有一处场地专供练习使用,周围的植物是特有的能吸收魔法余波的品种,能够将影响降到最小。通常负责人会将月末的课程安排在那里以验收成效,但时间有限,通常是两个学院一起,而且总是敌对的学院。 柯琳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略有疲惫,并未明说,只是简单地告诉她来自楠焱家族的那个学生已经被安顿下来了,他将就读于黑院,贝拉应当能够在今天看到他,但是由于魔法抗性的原因他的课程与学院多有冲突,与其说他是来进修的不如说他是来自修的,费了好大周章因为某些问题并未能入住星庭,剩下的问题还在商议中。 所以当贝拉走进班级时看到一张陌生的面孔时并未感到吃惊,他就坐在窗边,离贝拉仅隔一条过道。群青的发丝长及肩头,一边被拂于耳后,一边自然垂下,他正捧着书神情专注,贝拉远远扫了一眼大概猜出他的温塞尔古语大概还不是很流利,群青长睫轻闪,撩起一丝绝世的风华。他似乎察觉到了贝拉的到来抬头看了她一眼,那群青色的瞳孔径直望进她的瞳孔深处,闪烁间两人都看到了某段映像,成对的烛火在幽暗的丛林之中明灭,似乎有什么人在却无法看清。 末了楠焱朗微微一笑,带着几分儒雅的书卷气,也许是担心语言并未打招呼,重新又埋头看书去了。 这是贝拉除寞翎晨之外第一次看到来自极东的男孩,她用眼角的余光打量着他的面部轮廓,与寞翎晨不同,他的眉宇间有着的不是不加掩饰的锐气,而是宛若女孩清秀的贵族气息,但是在他身上却难以找到柯琳那样贵族的肆意从容,而是很含蓄收敛的,令人甘心追随臣服的气质。 想到臣服,贝拉心头又不由一动。令人臣服的气质贝拉只在少数人的身上感觉到过,例如黑院的负责人洛塔莎莫拉埃利,萝丝,父亲还有面前的少年,这些人似乎是同样的存在,明明是不同的性格,出身不一定高于某些红院的学生,但他们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你就仿佛能看到他们头戴王冠的样子。那是王一般的存在。 贝拉忍不住又瞟了楠焱朗一眼,这样的少年像母亲的成分会比较多,温婉的脸部轮廓和长睫,还有蓝色系的发丝,想必他的母亲也定是一位温婉的美丽女子。 这些乱七八糟的臆测最终在穿着黑色制服的雪琳进班后通通烟消云散,雪琳明显改动了制服,黑色的裙摆在膝上二十公分跳跃,隐约可见裙衬层层密密的黑色蕾丝,上衣的腰身被收的极细,领口稍有下拉,明晰的锁骨毫无遮掩,周围不少男生都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贝拉虽然并不待见雪琳,但无从否认雪琳的容貌,她的美是张扬而妖冶的,专为魅惑存在的艳丽,加上极好的身材无从挑剔,想来算是不少人追捧的对象。 令贝拉稍有不解的是雪琳进来的动静比她大多了,但楠焱朗却像是完全没察觉到似的懒得抬头。雪琳眉头微蹙,却看到了黑色斗篷下白袍上的暗红色火焰,最终一声不吭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了,贝拉不由心头暗爽。 “你小子倒是很敏感。”赤鬼懒洋洋的声音在楠焱朗的脑海之中回响,“你也发现了?” “她的气息。”楠焱朗在心中回答,“老师,她的气息十分浑浊。” “她借用了不该借用的力量。”赤鬼回答,“我觉得今天会有有意思的事情发生的,至于刚才那个紫罗兰卷发的女孩我能察觉到她身上的世家气息,她应当就是院长家的千金了,你和她应该比较谈得来,毕竟她和楠焱珞应该很熟悉,东方语大概也能说个差不多。” “老师,这里世家的人应该不止我们吧?”楠焱朗微微蹙眉,“气息非常复杂。” “是不少。”赤鬼懒散地说,“但是都没有那天那个打伞的人强。” “老师,那天的那个人究竟是……” “我不知道。”赤鬼的语气之中已有一丝不耐,几天来这个问题被翻来覆去地问了无数遍,他已经厌烦透顶。几分钟后由黑院监督生带队,所有学生前往星园,被固定在高空的浮岛上绿意缭绕。 “麻烦了啊,”楠焱朗不由叹了口气,“我的飞行术可真是相当凄惨啊。” 白院的学生被依达法拉带领着从另一个方向赶来,两位监督生彼此对视,微微点头,一同化为两束绚丽的魔光刺向高空,在如此的高度差下,只能看到星园浮岛底部狰狞的岩石。 两道光算是信号,两拨人开始接连向上飞升,寞翎晨望向贝拉的方向,不可察觉地点了点头以示计划照常,随之化作一道白光汇入无数魔光之中。 米莉安和贝拉站在队伍偏后,前面的楠焱朗没有任何要使用飞行术的意向,他微微低下了头,吐出几个晦涩的字音,随之整个人就像是被稀释的墨水一般凭空消散,众人无不惊诧。 “是秘术!”贝拉猛地反应过来,“珞姨和我说过的,这是楠焱家族的秘术!” “但是那是被禁止的。”米莉安脸色微沉,“在学院的浮空阵之间禁止使用任何空间魔法,否则整座学院都有失衡的危险。第七时之世家特维希尔在这里布下了禁制,任何空间魔法都无法被使用。” “建造这所学院的,是以第二任至尊为首的当世十三名最强的魔法师,除去第二任至尊「伴侣」,剩下的人都在日后建立了自己的家族并因此分居各地,唯有达伊洛与楠焱维护这里,所以在这,他的权限与达伊洛一族相同。”贝拉咬牙轻声道,“想必当年的第三任至尊,也是如此吧。” “这大概是学院建成以来罕有楠焱一族之人入学的原因之一吧,因为他们是无法被阻拦的。”米莉安像是想明白了一般。 “先走吧,这里是西恩特,并非极东。”贝拉周身溢出粉色的魔光,与米莉安化为的流火一道冲向星园。 莫拉尔森落地之后轻巧旋身,白色魔光隐没,而熙琳已经站在他的背后,黑风衣领口的黑色铭石折射着细碎的光。两人都看到了正在浮岛边缘现形的楠焱朗。 “怎么样,能感觉到么?”莫拉尔森轻声问,“他是‘第一位’么?” “能够确定他的灵魂是源自与我们同期的那位。”熙琳皱眉,“但是他的样子有些奇怪,他已经完整而不是我们这样的‘半身’,但他的实力反而不如我们。因为没有交还记忆,我想不起来当年关于他的细节,没办法太肯定。” “据说极东的人拿他的灵魂交换了力量,”莫拉尔森垂眸,“所以千百年来,无论怎样转生都不可能真正地归来。” “每一次归来都无法拥有上一次留在世间的记忆,有的只是对于万年前死去的幻森深深的缅怀。”熙琳轻声。 “《幻森王缄》?”莫拉尔森轻笑,“你居然也会看这个?” “因为实在无法回忆起来啊。”熙琳吐息,“只能靠着世人的描述努力感受自己昔年的心境吧。” 莫拉尔森笑而不语。 黑白院的负责人已经在场地等候,切尔利罕见地收起笑意,楠焱朗那张东方的温润面容在人群中很显眼。 “并不像。”他皱眉,“相似之处仅有发色和脸部轮廓。” “那是因为罹辰是我们之中最老的一位啊。”洛塔莎靠在树上,神色也颇为复杂,“除了第七位,应该没人见过他年轻的样子吧。” “俯瞰众生太久了,已经忘了仰视他人的感受了么?”切尔利无奈,“我与芙洛尔皆是‘半身’,但只要距离彼此足够近实力与你这样的完态就没什么区别,而分离开来的半身就像是尘埃一般被轻易忽视,这些孩子之中说不定不止有一位来自曾经的人,但除了王,没人能察觉到他们的存在。” “王……”洛塔莎望向细碎的光影,目光迷蒙。 “被一分为二的感觉至今还记得吧若瑞斯蒂娜,变成两个独立的个体一个继承了本身另一个继承了记忆,当记忆死去‘半身’就会成为‘完态’,从外貌到内心无限接近于原来的自己,忽然就不记得自己到底是谁了不是么?” “是。”洛塔莎老实承认,“那感觉只要经历一次就绝对不会忘了啊。所以你珍惜你的另一半吧,她还存在的时候你们都是‘半身’,谁也不会迷茫。” “我会的啊。”切尔利的面上又重新挂上了笑意,“老规矩黑白对战么?” “还是算了显得我好像在欺负你们似的。”洛塔莎微笑着摇头,“让监督生他们自己选择对手吧,黑院这边新举荐上来一位次位监督生呢,我也想看看他的身手。” “听说是世家的?” “嗯,第九冰之世家,艾瑟斯家族——瑞克艾瑟斯。” 林中开阔的空地上覆着白色的晶层,踩在上面会荡起一圈涟漪。数层结界接连撑起,只有两位监督生站在一旁观战,场内无人能撑过他们的一击。为防雪琳找麻烦,贝拉与米莉安早早撑起了结界,米莉安是四阶水准,火系精专,通过三阶问题不大,而贝拉仍是五阶,这种对战根本毫无意义。米莉安赤色的瞳孔之中火焰如同潮水一般涨起,当赤红色被燃烧殆尽时,米莉安檀口轻启,咒文在结界内回荡。 贝拉迅速判断出米莉安所用魔法,炽风,以风带动的火团将以高速束缚并焚灭被锁定者,不由心下一凛,一上手就是这么危险的招数,脑海中闪过一句不算长的咒语,轻吟脱口,如风吹过山谷的啸声在结界内与米莉安的咒文碰撞。 “mirtentifotiup、kipeseorfab.” 风与水安息之地,火焰驻足观望。 咒文脱口,熙琳、莫拉尔森、洛塔莎和切尔利都有些震惊地望向贝拉。 《幻森王缄》第二章水之迷梦中,掌握着水的兰沼皇后在自己土地上下达的命令,从此兰沼再无急流只有静水,再无风暴只有白雾,那些曾经威胁着自己的力量成为了护盾,护佑着福泽之地的永世安宁。 水从四面八方涌入结界,米莉安炽风中的风元素被强行征用,火焰朝着风与水构成的壁垒倾泻而去。 “这是你的魔法吧?”切尔利望向洛塔莎的神色中有着古怪。 “没错。”洛塔莎微微点头,“很久之前我为了保护兰沼曾经下达过这样的命令,尽管用的不是温塞尔古语。只是与王缄记载不符的,是我从未成为过兰沼的皇后。” 十几颗火球接连砸在壁垒之上,每一刻火球熄灭时都会升起大量的白烟,壁垒随之变薄,当壁垒完全消失时,贝拉转换出风吹熄了米莉安手中最后一颗跳动的火球。 “你的水魔法好像突然变好了不少。”米莉安将贝拉扶起。 “这已经是极限了。”贝拉苦笑。 不远处传来了喝彩声,已经围拢了不少的人,米莉安破开结界挤入人群,只看见雪琳普林赛斯以一种行云流水般的熟练将一个高她半头的男生狠摔在地。她站在那里,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蛮横的气息。 “这已经是第三个挑战者了,她只是三阶却拥有这种力量么?”寞翎晨站在贝拉身后微微沉吟。 雪琳鲜艳的红眸扫视全场,最终停留在贝拉面上,面上挂着不屑的笑容,用唇形道: “院长的女儿,不过如此。” 贝拉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寞翎晨却在人群中紧紧扣住她的手腕。 “别去,你不可能赢过三阶。” 看着雪琳笑的愈发美艳张狂,贝拉眸中闪过狠色,无奈寞翎晨的力气委实比她大太多。直到前方黑衣飘摇,身形纤瘦的少年径直走到雪琳的对面,扯开领结,黑色的铭石流光熠熠。 “我来做你的对手。”少年颔首,声音不卑不亢,一头柔软的银色发丝在日光下蒙上了金色的光晕。 雪琳收起张狂的姿态打量起这个看似文弱的少年来。 “瑞克艾瑟斯?”薄唇轻启,笑意令人心神荡漾,一头茶色的卷发柔顺垂落。少年点了点头,没有说话。雪琳抬起右手拨开面颊一侧的些许茶色发丝,下一个瞬间转手甩出一条巨大的火龙! 这正是三阶的特权——瞬发魔法,无需咒文。 围观之人无不后退,因为他们甚至没有撑起结界就已经开始了动手。艾瑟斯将右手伸向扑来的火焰,空气瞬间寒冷下来,火势弱了不少。 “控制自身领域温度?那不是一阶的特权么?”有人惊诧出声。洛塔莎和切尔利也皱着眉头想要看出一丝端倪。火焰被冷气压制下沉,雪琳顺势下蹲,左手甩出一条火鞭扫向艾瑟斯。黑色长靴不紧不慢地在地上轻轻一跺,冰锥刺起,与火焰相撞分崩离析,冰锥蜿蜒一路瞬间到了雪琳面前,雪琳瞬间收回火焰一个纵跃绽开巨大的赤色雾翼。 “火云雾?”切尔利颇为惊异,“将火元素完全打散,利用它们相聚的力量产生浮力短暂腾空?” 雪琳的十指都涂抹得如血鲜红,流火与冰锥双双对撞,冰屑飞溅了一地。 “这是一场消耗战啊。”熙琳喃喃,“火云的游离状态需要魔力支撑,冰锥向上飞升同样需要。” “艾瑟斯会输。”莫拉尔森轻声说,“风元素与火元素结合所产生的效果比与水元素产生的效果要好得多,如果他不想点什么办法快点结束战斗,一旦无力再将冰锥升空,他就只能任她宰割。” 瑞克显然意识到了这一点,面对红雾之中艳若鲜血的少女,他突然将凝聚而出的冰锥尽数倾泻,雪琳忙于防御中断了五秒的攻击,而那五秒的间隙瑞克卷起了左臂的衣袖,一条极尽妖冶的青色长蛇正安静地盘踞在他的小臂上,一双明蓝的瞳孔栩栩如生。 “那孩子是……‘半身’!!”洛塔莎浑身一个激灵,“他是蕾拉的记忆!” “你能肯定?”切尔利眯起眼睛想要看清那条蛇纹。 “那是罹辰用咒术制造出的活灵!蕾拉出生的时候非常孱弱,罹辰收集了她族人的祈愿,那是希望她活下去的愿望,只会接纳她一个人!那条蛇为了她的愿望会不惜一切!” “如果是罹辰制造的……”切尔利将目光转向静立一旁的楠焱朗,他低着头,看不到表情。 “不要太指望他的反应,第一位与我们,是不同的。” “居然能逼得艾瑟斯使用冰蟒,我这个小侄女还是挺有本事的。”熙琳摸着下巴笑的有几分玩味。青色蛇纹离开他皮肤的瞬间幻化成了庞大的虚影,蛇口大张喷出一团雪白的冰雾,火云瞬间消散。雪琳自半空翩然坠下,宛若红叶,洛塔莎的神情突然变了,蓝色的瞳孔剧烈收缩成一条细线,那是野兽的瞳孔。 下个瞬间她飞身跃起,半空中接住了下坠的雪琳,那速度令所有人震惊。雪琳望着她的眼神空洞而呆滞,像是等待着什么。 “通知佩瑞恩!”不等洛塔莎喊完,切尔利已经刺入密林深处。 “达伊洛小姐请你前往红院,需要通知到红院的代理监督生柯琳普林赛斯,请他尽快赶到星园。” 贝拉虽然不解,也有几分不情愿,但还是点了点头,和米莉安一道离开了。 密林的至深之处,三层高的白色宅邸安静矗立。洛塔莎将雪琳抱往客房,切尔利提前为她打开了门。在她怀中的雪琳被蓝色斗篷遮住的双腿此刻有些发抖。 “不要看!”雪琳歇斯底里地大喊出来,火焰直扑洛塔莎门面,洛塔莎连看都未看,火焰无法触及。 “别碰我!!!”雪琳尖叫着点燃周身的一切,但火焰竟然在洛塔莎的注视之下完全熄灭。 “不愧是若瑞斯。”站在门边的切尔利轻声赞叹。 洛塔莎单手制住疯狂放出火焰的雪琳,“我知道是怎么回事!普林赛斯小姐请你冷静!!” “不要!不要!!”女孩尖锐地喊着,焚毁一切触手可及的东西。 “切尔利麻烦你先出去一下。”洛塔莎指挥着水流熄灭火焰,“请学生们自由活动吧。” 切尔利点头,带上了门。 “我知道你有水妖的血统普林赛斯小姐,”洛塔莎的瞳孔再度凝成兽瞳,“我知道这样的异状代表了什么,无论过去的事是被强迫还是自愿,都已经无法挽回了,你尖叫也不会改变什么。” 雪琳骤然安静了下来,那双殷红的双眸的深处,燃烧着刻骨的恨意。 洛塔莎伸手揭去了盖在她腿上的斗篷,那原本笔直纤长的双腿暴露在外,只能称之为异形。 被裁短的黑色裙摆像是花朵一般翻开,从中伸出的双腿之上密布着蓝色的鳞片,一直延伸到脚踝,宛若一条蓝色的长蛇。 “水妖的蓝鳞。”洛塔莎喃喃道,“果然……” 第十七章:兰希的诅咒 曾经的四大制约国,分别是东北制约国达坦纳,东南制约国凌瑰,西北制约国兰沼,西南制约国普林赛斯。 其中达坦纳、凌瑰和普林赛斯实行帝制,唯有兰沼不同,兰沼以数个同姓的部族作为统治阶级,选出最强者成为首领,而这样的首领,只能是女性。从远古开始,兰沼的女性从一位神秘的女子那里继承了某种血统,与之相伴的是对于水的强劲掌控力,而这种血统虽会遗传,却只能在女性的身上显露出来。 那女子是德兰的臣下,对于人类而言是绝对的异族,因为她是水妖。 水妖是人类给予她的族群的称呼,而她们究竟是什么,只有来自于德兰一族的人才能解释清楚。她们的容貌极为艳丽,衰老过程万分缓慢,对水的掌控炉火纯青,虽然拥有人类的体貌,却能在某些时刻幻化出鱼尾与蓝鳞,这一点被兰沼的女子继承至今。 那鲜红的眸子深处明明翻涌着刻骨的恨意,双肩却在颤抖。 洛塔莎看着她,神色有些复杂,她不明白那种事怎么会发生在一个十五岁不到的女孩身上,是因为她自己的放纵?还是别的原因? 罢了,她没有关心的必要。 “你——是兰沼的人?”平静了许久之后,雪琳蜷缩起来,将下巴搁在密布蓝色鳞片的膝盖上。 “我非兰沼之人。”洛塔莎面色平静,“但世上再无人比我更了解兰沼。” “证明给我看。”雪琳声音清冷,完全掩去了方才的失态之后,说话的声音又宛如女王在命令臣子。 洛塔莎瞳孔骤然紧缩,尖锐的、野兽一般的锋芒在瞳孔深处绽放。许久未有这么放肆地对她说话的人了……然而片刻后她看到雪琳鲜红眸中一闪而逝的惊异,伸手轻抚额头,瞳孔瞬间涣散如常人一般。 “兰沼现任首领,名为凯罗莱雅圣兰希,出身自阿尔弥忒部族,月之祭司的后裔。她曾是我的学生,有比你要明显数倍的异化现象。”洛塔莎冷冷地看着雪琳,在提到凯罗莱雅这个名字时,雪琳轻轻抖了一下,并未逃过她的眼睛。 “你那双眼睛已经是证明,那是最为顶级的异化现象,兽瞳。” “我非兰沼之人,祖上也无兰沼血统,兰沼贵族之姓为兰希,唯有首领的姓氏前得以冠上尊名,以兰希为姓之人就算日后血脉延伸到兰沼以外,后代的中名也必为兰希……我说的对么?雪琳兰希普林赛斯,还有你的孪生哥哥,柯琳兰希普林赛斯。我的名字之中并无此姓,洛塔莎莫拉埃利,仅此而已。” “我们的入学表中,并未写明中名。”雪琳后仰轻叹,“兰沼与普林赛斯为世敌,一个带有兰沼贵族血统的普林赛斯贵族女孩,全国上下仅我一人,想必你也知道我的身份了吧?” “不知道。”洛塔莎平淡地摇了摇头,“无论你是如何高贵的贵族,作为红院学员的你,仅仅是个学生罢了。” 雪琳冷笑,“是呀,对于执掌学院近万年的达伊洛以及其余十一世家而言,就算四大制约国全部联手,也不配他们正眼相待。我区区一个普林赛斯的贵族,又能在这世家盘踞至深的地方,掀起多大的浪呢?” “你知道就好。”洛塔莎冷冷地撇了她一眼,“我去为你准备恢复术式,你哥哥已经过来了。” 房门轻轻关上,雪琳调整了姿势,竭力以那短短的制服裙摆盖住双腿。 切尔利靠在走廊尽头,面无表情地看着洛塔莎走来。 “伤的很严重?”他问。 “她没受伤,只是那个样子是她的耻辱,贵族的骄傲不允许她以那个样子被人注视。” “怎么了?” 洛塔莎停下脚步,转头望向脚边的落地盆栽,封闭无风的室内,淡蓝的花苞微微摇曳。 “你可知道,拥有十六分之一以上兰沼贵族血统、也就是四代以内兰沼的混血儿都存在拥有异化的鱼尾和鳞片的可能,血统越高面积越大,她的样子来看,她母亲应该是兰沼的贵族。” “普林赛斯与兰沼互为世仇,还会有这样的孩子存在么?” “这不是重点。”洛塔莎漠然,“异化对于多数人而言是可控的,唯有一类人例外,便是婚前失节的女子。” 切尔利一怔。 “那孩子不是纯净的,兰沼的水容不下她,从她入学时我就奇怪了,明明那孩子的水魔法天赋那样好,考核以水魔法应对绝对能进入黑院,她却使用了与水相抗的火魔法,那是十分困难的。我本以为她不想进入黑院,可在后来的监督生选拔时她依然不用水魔法,现在也知道原因了。那是兰沼对于不纯净之人的摒弃,在她体内的魔力运转的时候,如果皮肤接触到水,异化就会疯狂的凸现出来。” “这也是你的杰作?”切尔利面色阴沉,“对于这样的失足之人,下这样的诅咒。” “我还没无聊到那个地步。”洛塔莎收回目光重新与切尔利对视,“自从那血统被兰沼获得,兰沼就演化成了以女性为领导的高度集中部落,数百年高压的累积,兰沼的女人把名节看的比命都重要。然后从某一任的首领开始,这诅咒对兰沼的所有族人下达,所有族人的婚姻必须得到首领的认可,否则就被视为背叛,疯狂的异化,为了掩饰这样的异象,她们终生都不能再使用水魔法。” “就是说婚姻必须被首领承认么?你又不是兰沼的首领,怎么为她消除这种异象?” “已经太晚了。”洛塔莎的声音轻不可闻,“一旦失节如果不能在三日内得到首领的承认,这诅咒就将扎根于身体的至深处,再也没办法解除。”末了她顿了顿,“话非绝对,如果世上真有解除这种连我都无奈的诅咒的方法,那么它必定被掌握在王的手中。但是王……数年来难寻踪迹,就算找到了,别忘了他对类似的事情有十二万分的抵触。退一万步说,就算王消除了芥蒂,他也完全没必要去帮一个制约国出身的魔法师。” “那你怎么办?无法解除的话你又能做些什么?”切尔利轻揉额头。 “就算无法解除,我也能让这异象再度平复。”洛塔莎的眼角深处再度拉出锐利的锋芒,“不要说那个下诅咒的首领,就是当年致使血统流入人类之中的罪人站在我面前,我一样能够将其瞬杀。” “那是当然的,你们的实力完全不在一个级别上啊。”切尔利轻笑,“你要注意了,你的兽瞳……最近似乎越来越不受控制了。” “是么?”洛塔莎合眼,再度睁开时又是普通的样子,“在这学院之中的‘半身’,绝不仅仅只有我们刚刚知道的第九,越来越多的‘半身’遵从了召集令回到这里了,作为完态的我被呼应着,体貌终究会越来越接近于曾经的样子吧。” “佩瑞恩和倩曼也是完态,他们没有这么不受控。” “因为我是‘第二位’,在位的排名最高的完态。我的排名仅次于罹辰,排名越靠后,成为完态的时间越短,受到呼应的影响就越小。佩瑞恩成为完态不过区区二十年,排名是第十一,当然没什么感觉。倩曼排名第十,成为完态的时间已不可计,她的兽瞳一样不受控制,只是我们都看不见罢了。而罹辰因为被作为交换力量的筹码,已经失去了作为王族的完态觉醒,回到我们身边的资格,即使找回力量,记忆也不可能回来了。”洛塔莎轻轻咬牙,“楠焱一族的人……果真是……” “若是被王听到了,死的人就该是你了若瑞斯。”切尔利瞳孔深处涌现出野兽的凶性,绿色的兽瞳不带感情。 “是我冒犯了,”洛塔莎寂然,“我去准备了。” “话说回来妹妹发生那样的事,红院的代理可是知道的?”她走出几步之后,切尔利在后面问。 洛塔莎薄唇轻抿:“我觉得知道,既然那女孩的母亲是兰沼的贵族,她应当受到过这方面的教诲,知道一步踏错将为自己带来终身的痛苦,所以我觉得那孩子是被强迫的。从我提到兰沼的首领之名时她的反应来看,事发后她应该去找过兰沼的首领,却因为某些原因超过了三天时限,终生无法解除。所以那孩子对凯罗莱雅,应当是抱有相当之强的恨意吧。” “一如既往的敏锐,不愧是水之化身。”切尔利淡然,下一秒风在廊道里呼啸,洛塔莎虽未回头,却知道切尔利已经走远了。她的蓝眸一如既往的平静,柔水至深处,必有坚冰。 柯琳抱着雪琳红院的制服推开了房门,往常盛气凌人的妹妹此刻蜷缩在床上,安静死寂地像是个人偶。 在贝拉通知到他的时候他就猜出了大概,所以特意回星庭为她拿来了衣服,那身黑院的制服已经被蓝鳞刺的稀烂,只能再定一套了。 雪琳抬头,瞥见的是少年那熟悉的轮廓,下一秒紫罗兰色的蓬发飘入视线,瞬间她捏碎了茶杯,锐利的碎片斜擦着贝拉的面颊飞了过去,在痛觉未传达到之前,血已经从那伤口之中流淌而下。 “滚出去。”雪琳的声音没有起伏。 柯琳长眉微蹙,刚想说什么,可看着雪琳那副行尸走肉似的样子,心头又是一番愧疚。转身为贝拉擦去脸上的血迹,轻声说道: “她现在的样子不太好看,你还是不要进去了。佩瑞恩的医术很好,经他之手的伤口无论多么惨烈都不会留下痕迹,我马上就来。” 贝拉冷冷地向屋内一瞥,一句话未说遍转身离开了。 柯琳站在原地苦笑,贝拉和雪琳,他生命之中唯二重要的人,绝不想让她们受到伤害。恍惚间黑色羽翼翩然降临,略带沙哑的空灵之声几曾何时已经质问过他数次,这两个女孩只有一个能够熬到最终的结局,他的存在意义之一,就是在未来的某一天做出选择,他将站在谁那边。 呼吸间黑色羽翼散尽,如果一定要强迫他做出选择的话,他已经有了答案。 这个答案在数年前就已经有了定夺只是他此生无法对任何人说起,直至他将这个答案付诸实际。 他走到床边,将制服放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 “他们都看见了?”雪琳轻声问他。 “没有,莫拉埃利导师的动作足够快,他们都以为你受伤了。”柯琳柔声回应。 “哦。”雪琳躺下来,蜷缩成小小的一团。 “我答应你,会杀了他们的,一个不留。”柯琳轻轻抚摸着雪琳柔顺的茶褐色卷发,“所有参与过的,知情的,策划的,全部罪无可恕。” 雪琳支起身子,红眸凝视着柯琳,下一秒突然扬手,径直向柯琳的面上扇去,柯琳没有躲,甚至没有闭上眼睛。 铭石被甩落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的声响,那一掌并未如期打在柯琳脸上,只是扇飞了他的铭石。她揪着他的领子将他摁倒在床上,那双红眸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还是你了解我,哥哥。”雪琳声音轻似耳语,“我不可能打你。” “就算你真的要打,我也不会躲。” “用不着歉疚什么。”细细的银链顺着他明晰优雅的锁骨延伸,像是被锁住了一般。雪琳一点一点梳理他耀眼的米白色短发,声音淡淡的,“和那个混蛋公爵不同,你是真心爱着这个国家的,因此来迟了没能救我,这个国家应当是你的。”她俯身,一点一点细致地亲吻他白皙的脖颈,尖尖的下巴,米白的长睫、眼睑、最后是额头,然后再次将头贴在他的胸口。从始至终柯琳都没有任何抗拒,仿佛这是他们自小就有的亲昵。 “可是哥哥,你知道吗?爱得太多太深,最后受伤的只会是自己。”雪琳闭上了眼睛,宛若梦呓。 柯琳的瞳孔骤然紧缩,是谁?多少年前曾经对他说过同样的话?明明是…… 多年前的那个深秋,米白色长卷发的少年面容憔悴地行走在秋风之中,黑色的风衣像是乌鸦的翅膀。他跪在教堂狭小的祈祷室内忏悔,他颤抖着,为自己爱上本不该爱上的人忏悔…… “这世上总有一些人会拥有同时爱这两个人的能力,这不是背叛,也不是奇迹,只是某人对这世界的嘲讽。”靠着石柱的白衣男子气度不凡,一头雪白的长发散至膝头,在秋风里飘扬成一面银色的旗帜。他堇青色的眼睛那时是清澈的,不像含着冰似的那么冷,只因为连他自己都没有发觉的时候,就已经沦陷了。 “可是你知道吗?”扬起的秋风里,三千白丝遮住了他的眼睛,“如果执意爱得太多太深,最后受伤的只会是你自己。” 真是讽刺。 明明是有着冰封之心的家伙,永远不会有感情的他堂而皇之地讲着那些自己都未必明白的道理,他那般高贵,所展现的不过是对于尘埃的怜惜……所以他最后败得一塌糊涂。 说到底两人都是执拗地不肯承认罢了,最后都被伤的体无完肤。 然而他得到了她,哪怕时间短暂,而他只需要静静看着就行了。 明明有过不服气,有过不甘,此刻回想却仍是那么难过。悲伤把灵魂掏空,只留那颗心脏还在空洞而徒然地跳动。好难过,难过的鼻尖发酸,熏得他几乎要落下泪来,好想见他,好想见他们,那些曾经深爱过的人们,这片深爱的土地,当我回来的时候,就连呼唤你们的资格都失去了。 这是代价,你回来的代价。我予你年华,你便要答应我的所有条件。 他知道的,他知道他在哪里,就连他的臣下都无法找到,对他却轻而易举,血缘是无法轻易抹去的东西。可是有朝一日真的能面对面站着的时候,他应当没有任何话可以说的吧,高贵如他被折磨的那般苍白,他的臣下们可是会忧心的。 但只要他想躲,世上难有人寻得到他。 他咬着自己的舌尖,那般腥浓的血味充斥着口腔,在咽喉中流淌。不够,这点疼痛远不及心中悲伤的战栗,尽管面上那么平静,但水蓝色眸子的深处,云雾已经开始凝聚。 他缓缓缓缓抱紧了雪琳,在他没有意识到的时候所施加的力道,已经超出了她的承受范围。但雪琳没有说话,从什么时候开始,只有被抱紧,紧到浑身剧痛才能得到安全感,这短暂的安宁她愿用一切换取。 只是她没睁眼,没有看到那米色长睫的末梢处的点滴晶莹,没有看见他唇角溢出的鲜红血迹。 哥哥,好想见你……当年的那些人,他们都活下来了吗?如今他们还好好的吗?而你,又想要躲藏到什么时候去呢? 我真的好难过。 第十八章:佩瑞恩 伊格特兰德 贝拉和米莉安穿梭于大大小小的花丛之中,颇为浓郁的魔力像是被禁锢于此一般,慵懒着不会散去。 “这种地方为什么会有宅邸啊?”米莉安看了看那白色的三层宅邸,“住在星园的不只有青院的负责人一个么?” “这是第十一森之世家伊格特兰德家族的别馆,整个西恩特最与希尔芬半岛相像的地方就是这里,所以特许伊格特兰德家族将别馆修建于此。虽说大多数世家在西恩特都有别馆,但都建在地面,建于浮空阵之上的除了达伊洛的主宅也就只有伊格特兰德了。” “只是排名第十一的世家,这待遇也太高了……”米莉安嘟囔。 “世家排名并非按照实力,所以与此无关。伊格特兰德是特殊的家族,其余十一世家都有求于他们。”贝拉凝望着一只灯虫起飞,隐没在天光之中。 “有求?” “有一个显而易见的问题你没发现么?”贝拉无奈,“多数世家的领土,都是没有耕地存在的。楠焱地处极东,倒是有些空闲地方,可他们娇贵得很,那肯做哪些事呢?第二水之世家拉菲格和第九冰之世家艾瑟斯分别位于雪原和冰岭,那种万年冻土连棵草都不待长的就更别提了;第三风之世家温迪斯特家族闲置的土地少得可怜根本喂不活那么大的一个家族,第四炎之世家法尔丝家族住在沙漠我就不废话了,第五地之世家格朗德家族高居漠山,也别指着有什么宽裕的地方,第六心法世家拉比德家族领土上全是迷阵难道为了这个还把命都搭上?第七时之世家特维希尔住在特殊空间根本就不存在土地这种东西,西恩特土地倒是肥沃可除了树就是学院了,是把学院拆了还是把树都砍了?第十亡灵世家杜德丝家族与东北制约国达坦纳结为一体有国家养着倒是不愁什么,第十二雷电世家瑞格特家族的罗瑞尼斯岛人还不够住你让他们去种地?”贝拉猛翻白眼。 “呃……”米莉安被噎的无话可说。 “世家与国家贵族的性质是不同的,国家的领主有权向住民收税,因为他们承担着义务,手握兵权,保障着他们的安全。但世家是不一样的,世家的领土是指能与血缘之人共鸣的这块土地,原住民并非世家的所有,他们可以向世家求救,但世家却没有一定要帮他们的义务,所以也不会收取他们任何财产。因为对于魔法师而言,一旦手中掌握了力量,那个平民的世界便再也不接纳你了。”贝拉轻声说,“青院有很多这样的学生,父母是普通人类而自己却是魔法师,家长们满心欢喜地将孩子送来西恩特,却不知道那个瞬间这孩子便不属于他们的世界了,再也不了。” 米莉安沉默了很久。 “伊格特兰德家族是为世家提供物质的存在,这是他们最大的职能。希尔芬半岛面积广阔,毗邻兰沼水源丰富,兰沼也很乐意将自己的部分土地借给他们,条件是获得部分收成,以及当兰沼受到灭顶之灾,伊格特兰德家族必要施以援手。”贝拉看着远方,“算是划得来吧,这笔交易。” “跑题好像跑远了。”米莉安提醒,“这和独自佩瑞恩住在伊格特兰德别馆有什么关系?” “青院负责人佩瑞恩伊格特兰德,第十一世家族人以及至强者。”贝拉垂眸,“他的家族希望他成为族长,他却十六年未曾离开过西恩特半步。” 抬头时看见楠焱朗站在不远处的树下,群青发丝披散而下。 “你在这里做什么?”贝拉问他,用的是东方的古语,楠焱朗有点儿惊异地看着他,同样以东方语回答道: “白院的负责人带我来到这里,说是有个人想要见我。” 米莉安一头雾水地看着二人的交谈既听不懂也插不上话,好在几分钟后,佩瑞恩还是出现了。 他的气质与楠焱朗相似,安稳而清淡,却比他成熟太多,暗绿发丝宛若盛夏叶片不加修饰垂过肩头,一副银丝的方片眼睛挂在鼻梁上,个子颇高,比楠焱朗整整高出一个头和肩膀。 “许久不见,罹辰。”佩瑞恩淡淡地笑着,隐带一丝悲意,他向楠焱朗伸出手来,所说的话既不是通用语也不是东方语,那是一种贝拉确信从未听过的语言,但不知为何却能那么清晰地理解每一个词的意思,就好像那是自己一直在使用的语言一般。不仅贝拉和楠焱朗能听懂,就连米莉安也不例外。 楠焱朗颇为无奈,因为他实在不会说这种语言,只好换了温塞尔古语,他握住他的手,却又像是想起什么一般似的: “你刚刚叫我……罹辰?!!” “时间最终会给你一个理由,”佩瑞恩浅笑,“隐藏在传说之后的你的原貌。” 贝拉沉默了,罹辰这个名字她是记得的,《幻森王缄》之中,一共有十三个章节,其中那被称为祈愿之王的贵族,名为罹辰,排在第一。史上曾有名为德兰的盛世,然而再强大的国家也无法逃脱衰败的铁律,但德兰一族似乎用什么方法将复活的种子悄悄埋下了,这个王朝并未退出历史,它安静沉睡,静待再度醒来,以凌逸之姿君临世间。 会有那么一天的。 佩瑞恩的目光转向贝拉,准确来说是转向她面颊上的伤口。他弯下腰来,轻触地上生长的草。草叶瞬间枯萎泛黄,它的生机已经被夺走。 “失礼了。”下一秒,他的指尖轻轻触及贝拉面颊上的伤口,贝拉只觉一凉,听到了皮肉生长的轻微声音。她看到了米莉安与楠焱朗眸中的惊异,虽然是以治愈之术也能达成的效果,但这样的生机魔法未免太过神奇。 贝拉紫罗兰瞳孔的深处微微一颤,竭力压下翻涌的心绪,轻声说道: “可以和您谈谈么?伊格特兰德导师?” 白色宅邸的顶楼,茶室的四壁和天花板都是透明的,天光倾泻而下,植物就在他们身边肆意生长,这似乎是个温室。 “虽然整座星园上都种植着奇花异草,但真正有价值的植物都在这里由我亲自照料。”佩瑞恩轻笑,指了指垂在贝拉头顶的藤蔓,“你可以把那个的果实摘下来尝一尝。” 贝拉迟疑地伸手,摘下一颗拳头大小的紫色球形果实,沉默片刻后咬了一口,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味道,只有紫色的汁液在唇齿间流淌。 “现在让魔力在你的掌心汇聚,不要用元素,用单纯的魔力,看看你的魔光。” 贝拉照做,魔力夹带着暖意在血液之中汇聚,手心涌现而出的魔光不再是一直熟悉的浅粉色,而变成了紫色。贝拉惊异地望向佩瑞恩。 “这是我早期的作品,”佩瑞恩摊了摊手,“纯属观赏,没什么实际增幅的作用,半天之内异状就会消退。” 贝拉继续随着佩瑞恩穿行在奇异的植物之间,在林间的一处空地上,盛开着一片洁白如玉的花。佩瑞恩脚步微顿,望向那花朵的眼神有些颓然。 “那是?” “这是这里最珍贵的植物,昙花。” “昙花有什么珍贵的?而且不是只能在晚上开放吗?” “这是特殊的,我被特殊的人要求而培育这种花朵,它能在白天盛开,拥有强大的力量。” “特殊的人?”贝拉不解。 “达伊洛一族的族长,星空学院前代院长,也就是你的父亲,洛欧斐达伊洛。” 贝拉震惊。 “你听说过‘花毒’吗?那是一种来源于花朵生命的精华,需要以魔力培养鲜花,在凋谢之前将其摘下,以特殊手段将魔力与精华榨出形成的物质。这种东西太过霸道,对于一阶一下几乎都是致命的毒,对于一阶以上,却是不可多得的良药。你父亲的实力想必你很清楚,一般的花毒在他身上收效甚微,所以我就为他栽培了这种东西。”佩瑞恩似乎很是耐心,“他会不定时地来取,在他需要的时候。” “他……用这个做什么?” “花毒效果取决于花朵的种类,昙花便是‘沉眠’。”佩瑞恩轻声回答,“凯瑟琳院长跟我说起过,你似乎对你父亲有点儿小意见,我无权评价他的为人,但我只想说一句,无论他为什么不在你面前现身,无论他现在身在何处,这些年,他过得并不好。” 贝拉没有说话,目光不再流连于花间,他们在白色凉亭之中落座,清茶散发着悠远的香气。 “伊格特兰德导师身为四院负责人之一,应该知道院长阁下的病情吧。”贝拉开口,“那名为‘蚀化’的诅咒。” “没错。”佩瑞恩垂眸,“在战役之后,失去了至尊,西恩特的光元素以恐怖的速度流失,蚀化突然显露,像是噩梦一般降临。” “你的魔法似乎是转移生机。” “没错。” “那你可以帮助院长阁下——”贝拉满怀期待,却被佩瑞恩打断。 “抱歉,我不能。” “……为什么?”贝拉显得很惊愕。 佩瑞恩诧异地看着她,“凯瑟琳院长似乎没有对你说起过,虽然名为愈之世家,但达伊洛一族的专长并非治愈,虽然家族内部拥有数量惊人的治愈魔法资料,但绝大多数都无法在外人身上使用——没错,达伊洛一族,在十二世家之中,是特殊的。” “特殊的?”贝拉不解。 “你应当看过《幻森王缄》吧,王之缄默。世上总共只有十三本原本,十二世家各执其一,唯有达伊洛家族还拥有另一本,王缄的初稿。”佩瑞恩轻声说道,“你是秘密的核心执掌人,虽然不是由你的族人,但这些基础的东西我告诉你也无妨——《幻森王缄》,记录的是德兰王朝的历史,从他们初代的王,初代效忠麾下的十二位王族向下延伸直至末代的王以及末代的十二王族,他们的历史,创建的魔法,大大小小的战役以及信息,都毫无保留地被记载在王缄的初稿之中,而且至今仍被记录着。初稿被分为二,统治者会在某些时候改动历史,扭曲大众的认知,初稿分为真实和虚假,一部分是绝对真实毫无捏造的历史,一部分是被篡改过的,我们所注视着的世界现在的样子。而世家持有的《幻森王缄》,是虚假部分的衍生版本,其实是没多大意义的,那真实不容许被公之于众,达伊洛家族的义务之一就是将其掩藏。此外那是德兰王朝的东西,放出风去会让半个世界轰动,但没人会知道初稿的确切样子,那不一定是书籍纸张,一只杯子、一面镜子甚至一片树叶,都能成为记录的载体,我想世上知道它确切存在与所在的,只有你父亲。” “为什么要将虚假的王缄交给世家?那不是没有意义吗?” “没有意义,是之于我们这样特殊的,知道原貌的人而言的,而对于不知情的人,虚假的王缄就是你需要知道的,世界的样子。” “德兰一族是传说中强势的一族,他们统治世界的时间长达数万年,世人珍惜他们研究他们,只是贪图他们曾经遗落的宝藏吧?” “并非如此,他们要扼住德兰家族的咽喉,以防他们彻底复活。” “……复活?” “七千年前幻森毁灭的那场浩劫之中,十二王族与德兰之王葬身幻森,但有人将最后的人带走了,那是德兰下一任的王。失去了幻森这座王城,那人终生未成为德兰的王,带走的种子被催化,根植于现世,德兰一族至今仍有后人存世,哪怕他们已经不姓德兰了,可怕的力量也未被时间磨灭。世家知道德兰后人的存在,他们制约着他们却也倚仗着他们,少数的极端派坚决反对德兰家族复活,因为在德兰君王重临世间的瞬间,幻森随之复活,世界格局被改写,世家将不再是巅峰的贵族。但是德兰一族的复活是绝对的,所有的君王都是预言家,德兰的灭亡与再次兴盛,早在初代之时就被预见到了。” “那么……你是支持德兰家族,还是支持世家?” “我支持德兰家族。”佩瑞恩意味深长地说,“达伊洛家族是无条件的支持德兰家族,在你明白自己的立场之后也会支持。” “……这和凯瑟琳的病有什么关系?” “达伊洛一族是特殊的,这特殊不仅体现在义务和魔法,也体现在血统上。凯瑟琳院长的蚀化继承自她的生母璐琳娜达伊洛夫人,她曾经拿自己与「吞噬」交易过,如果是拉比德或是楠焱一族的人,我的魔法或许还能帮上忙,但是达伊洛一族,我爱莫能助。生机的大规模转移需要拥有的是等同级别的‘载体’,能为达伊洛所用的载体,除了达伊洛家族族人本身,也就只有象牙冰翎樱花树了。” “那就把那棵树的生机转移给凯瑟琳不就好了吗?为什么不行呢?” “‘上面’的人……不会同意。”佩瑞恩偏过头去,“那棵树是德兰家族的重要之物,就算上头的人同意了,凯瑟琳自己也不会同意的。” 贝拉不吱声了。 “还有,这个给你。”佩瑞恩取出一个不足巴掌大的晶石盒子,里面安静躺着一枚卵形的堇青石,它呈现出浅紫的色泽,像极了某人的眼睛。“这是你父亲上次来时忘在这里的,今天你来,正好带回家去吧。” 看着贝拉远去的身影,佩瑞恩轻轻叹息。 “老师,你明知道她是要去祭坛的,为什么还将「隐羽」交给她?”少女清婉的声线从上方传来,佩瑞恩抬头,身穿白色长袍的东方少女正坐在树枝上,那张熟悉的面容让他有瞬间的恍惚。 片刻过后他清醒过来,起身道,“你觉得以那位大人的性格,会是丢三落四的人么?这是他故意留下的,要我交给贝拉。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以为祭坛是那么好上去的么?除了一阶魔法师之外,唯有精灵的翅膀。” 女孩从树上跳下来,神色里有着疑惑,“居然被同意了?带一个外族的人进到祭坛里?” “遗传自她生母的血统,决定了她是能将光元素召回西恩特的唯一人选,相比之下那个寞翎家的小子倒是没什么威胁性,就算最后要将他抹除,甚至都用不到‘半身’动手,你就能轻松解决。” “应该不会的吧。”女孩轻声,“我来西恩特这么久,只见过那位大人一次,以后就算他再来,老师也会要求我躲起来。” “……”佩瑞恩沉默片刻,“我只是不想他难过。” “因为我的脸么?”女孩凄然笑笑,那张象牙色的温润脸庞上,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我难道……还要恨她么?” 突然而来的寒意令女孩战栗,靠在椅子上的佩瑞恩不复为温柔和蔼的青院负责人,他的眼镜已被摘下,暗绿色的瞳孔缩成一条细线,那是王的暴怒。 女孩双膝一软,直接跪在了他的面前,那痛苦的高压是无形的。 “德兰的王后不是你可以随意谈论的,”佩瑞恩的声音里含着冰,“是她给了你生命。” “请宽恕我的失仪……王。”女孩痛苦地战栗,这便是实力的差距。 惊人的气势缓缓收敛,佩瑞恩示意女孩起来,却在此时又听到了脚步声。 女孩回头的瞬间,对上了紫罗兰色的眼睛。 贝拉猛地退后了几步,那张脸她看过无数遍,在那些书籍上,在那被悬挂的画像上…… 第三任至尊楠焱祭。 第十九章:故人之容 午休时间,已经恢复的雪琳被送回星庭休息,柯琳、米莉安、寞翎晨和楠焱朗被贝拉叫到了一起,听完了贝拉所讲的那个与第三任至尊有着相同面容的女孩。寞翎晨的叉子早就掉进了盘子里,柯琳的红茶已经一丝热气都没有了,楠焱朗的眉头拧成了疙瘩,米莉安始终叼着面包目瞪口呆。 “佩瑞恩的最后解释是那孩子是楠焱一族的新生代,”贝拉有气无力地说,“她是他的学生,向他学习魔法却并不属于学院,因为她的脸……怎么看都和楠焱祭没有半分差别嘛。” “不可能。”片刻后先开口的是楠焱朗,“战后出生的女孩不足百名,没有像你说的那种有着浅青绿发色、长相与第三任至尊一致的女孩存在。” “会不会是至尊的亲缘?”寞翎晨猜测。 楠焱朗摇头,“上代族长膝下无子,只有两个女儿,长女便是已故的第三任至尊楠焱祭,次女的话……”他将目光移向贝拉,“你应该知道吧?” 贝拉端起茶杯,扬扬眉毛示意自己不知道。 “珞没有跟你说么?”楠焱朗一脸的不相信,“她就是至尊的异母妹妹啊。” 贝拉刚喝进嘴里的茶这下子全部都喷了出来: “不可能!!她从来没有说过!!”她几乎要跳起来。 “楠焱珞是不会告诉她的,小子你想多了。”赤鬼的嘲笑突兀地在楠焱朗脑海中响起,“嘛,那孩子和你们所猜的也差不到哪去了。” “好吧现在你知道了。”楠焱朗面色沉下来,“至尊与珞,均未出嫁均无子嗣,所以这一脉的血缘已经彻底断了。如果那孩子的确是楠焱一族,那她自出生起就并未在家族之中,不然我不会不知道。” “我一直在想,至尊会不会只是对外宣称自己并无子嗣。”贝拉懒懒地叉起一块点心,“她有过婚约的吧?并且婚约解除之后足足失踪了一年多,时间上差不多吻合。” “不可能。”柯琳和楠焱朗突然异口同声,面色诡异地互看一眼,又反过来盯着贝拉,看得她发毛。 “嘛……这件事还有待探查。”寞翎晨出来打圆场,“还是先想想今天下午的课程吧……” 午饭后的星园边缘,楠焱朗和柯琳站在浮岛边缘,高空的风将他们的发丝揉的一团乱。 “你为什么那么肯定?明明你不是世家之人。”楠焱朗声音淡泊。 “我知道你肯定的原因。”柯琳答非所问,“楠焱家族族长楠焱轶之子,当年与第三任至尊定下婚约的人,就是你的父亲吧。” 楠焱朗眸中闪过惊异。 “你不需要问我是怎么知道的,”柯琳淡淡地说,“那孩子不能在家族内部长大甚至不为人知,应该都是上代院长的主意。虽然这么说你不太爱听,可你父亲的为人实在是不怎么样。上代院长在那孩子出生后就带来西恩特并且交由伊格特兰德照顾,绝不仅仅是因为她有一张和第三任至尊一样的脸,明明有很多适合的人选能够将这个孩子更好的隐藏他却交给了佩瑞恩就这么养在学院里一定是有理由的。”柯琳沉吟,“那个孩子大概……不,是应该不是人类。” “不是人类?” “你出身世家,又和第一王族罹辰有关,应当知道德兰一族。如果我的猜测没错,那个女孩不是德兰的后人,却是她们纯血的同族,是珍贵的,最后的纯血。” “红院的这位不简单。”赤鬼的声音在脑海深处回响,“我们的猜测基本一致,他知道的东西比你要多,是十分了解那个家族的人。” “但他明明是普林赛斯的贵族。”楠焱朗在心中反驳。 “如果他不说,那你就什么也别想知道。” “这个女孩的存在,不能被你父亲发现,否则他会不择手段。”柯琳望着那白色的宅邸,“虽然我没有保护她的义务,但即使是容貌相似,我也很难看着旧年之事重演。” “旧年之事?” 柯琳的蓝眸掠过一丝复杂的纷扰,“你若真的对过去的事感兴趣,大可以回去问你的父母,在十四年前的战役中全身而退的他们,再清楚不过。” 傍晚的天空密布着阴云,贝拉与寞翎晨站在浮岛边缘,仰望星坛。 “运气不错,”寞翎晨深吸一口气,“这个天气有助于最大限度隐藏魔光。” “我会用父亲的「隐羽」破开星坛的禁制,希望可行,至于隐匿,是你所擅长的事情。” “祭坛用一般的飞行术是无法靠近的。”寞翎晨摸出信封揭开封口的封蜡,“大长老给我的指示,只需要跟着你就行。” “跟着我?”贝拉愕然。 “楠焱一族大长老,名为楠焱璎珞,她拥有先知的特殊能力。早在我入学前大长老就预知了你的存在,并告诉我随你进入祭坛的话,能够全身而退。”楠焱朗颇为无奈,“亏我一开始以为你会成为监督生那一类的人。” “真抱歉让你失望了。”贝拉的声音平平静静,“每个人听说我的身份都对我抱有很大期望,可我只能一直让他们失望,父亲也好,凯瑟琳也好,你也好。我并未继承家族那么傲人的天赋,或许终其一生都难以触碰三阶。” 寞翎晨偏过头去看她,微光之下她的侧脸美到惊心动魄,紫罗兰色的卷发依旧凌乱,但无形的神圣已经扩展开来,眼眸轻垂,便仿佛神从云端俯瞰世人。 她的骨子里是安静的,和她的双亲一样。漫天的落花下,楠焱璎珞轻轻感叹。他们两个都是安静到让人觉得冷的家伙,所以才会相拥着以取得此生仅能获得的温暖吧。 她在说这话的时候神情那么哀伤,缠绕鬓边的翠珠都黯然失了光芒。 是不被允许的,那二人的结合,能让这孩子降生于世,已经是尽了最大的努力。谁能预料呢?那一箭下去,就什么都没有了。 “谁也没想要谁难过啊,可命运已经决定好了。”寞翎晨从袖中抽出一张黄色的符纸,朱砂的咒文扭曲诡异。接触到空气的瞬间它就一点一点化成了灰烬,空间在它周围崩塌,从不知名的远方召唤而来的,是漫天的雪。 雪琳坐在床边,红色的帷帐从天花板上垂下来,壁炉跳跃的火光将纤长的倩影忠实映放。 “下雪了呢。”她望望窗边,握紧了手中的茶杯碎片,干涸的暗红痕迹残留着,面前的银质小酒杯里盛着黑色的液体,甚至映不出跳跃的火光,那是极致的黑暗。 瓷片缓慢地被那黑色的泥浆溶解,黑雾升腾,雪琳望着那张英俊熟悉的面庞,笑的诡谲。 与此同时,西恩特的边境,一只独角兽正在饮水,狂风刮在它身旁的黑衣人脸上,雪花锋利如刀。 “又是冬天了。”他喃喃。 第二十章:星坛 铺天盖地的白色,纷飞,翩然,呼啸。 天色骤然昏暗,宛若黑夜提早降临。 “肃雪符?”贝拉仰望着纷纷扬扬的大雪,瞳孔闪烁。 “是的,这是大长老亲自书写的肃雪符,只是我非楠焱家族之人,不能在它施展之后继续以魔力加持,所以时间只有三小时。”寞翎晨的白色制服与飞雪融为一体,轮廓模糊。 “但愿时间足够,虽说仅仅是从光之泉中取水而已,但祭坛绝不是那么简单的地方。”贝拉握住寞翎晨的手,那双手冰冷纤长,确认安全之后,轻轻叫了一声: “「隐羽」。” 堇青石内部的翼状纹路忽然亮起,某种力量从灵魂深处被释放出来,挤压、突出、舒展,贪婪地呼吸,一根根透明的羽毛展开,华丽的透明翅膀从堇青石两边伸出,散发着莹莹的堇青色光芒。 “这是……” “我父亲的飞行术,叫做「隐羽」。”贝拉将堇青石别在颈后,“是十分高端的飞行术,不受天气等外部因素影响,如同生来就有的翅膀。”贝拉心中一颤,生来就有的翅膀…… 贝拉之所以知道「隐羽」隐藏在父亲束发所用的堇青石里,是因为注意到了那石头内部的纹路,收拢的翅膀,在灌注魔力的瞬间被告知使用方式,却与父亲有所不同…… 初次醒来的那个夜里,父亲没有带着堇青石,透明的双翼从背后伸出,收拢,虚化最后消失,自然不带迟滞。而且触摸着「隐羽」的时候,入手的是真实的羽毛触感,它不是由元素构成的,也不是从动物身上夺来的,而是……从出生就带有的羽翼。 贝拉一个哆嗦,将这些荒谬的想法从脑海之中赶走,一个提气,「隐羽」带着他们拔地而起,向着祭坛的方向飞升。 堇青色的魔光最大限度地被风雪遮掩,贝拉已经上升到与浮岛底部基本相平的高度,即使是五阶的她也能清晰地感应到上方有一个异常强大的禁制。 贝拉屏息,默默祈祷,透明的羽毛渐渐逼近那层暗金色的壁障,她的心跳越来越快,手也越来越冰凉。 “别怕。”仅有的暖意从那双被紧握的手上传递而来,寞翎晨暗琥珀色的瞳孔望着她,干净清澈。 别怕。 贝拉的鼻子一酸,和她说过这话的,仅有柯琳一人而已。 那透明的羽毛在接触屏障的瞬间屏障便开始虚化,毫无阻碍地穿行,直至看到那暗绿色的密林。 这是二人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星坛的全貌,像是生长着被时光遗忘的丛林的浮岛,那些叶片衰老而毫无生气,半枯的草叶匍匐在地面上,像是时光在这里加速流失了几百年。 「隐羽」合拢,而后消散,草叶间藏匿着的灯虫散发着暗金色的微光,由石板铺就的长径覆满了尘埃,已经遗失了最后一丝叫做庄重的尊严,没落至此。 “灯虫是某地魔力的具象化,”寞翎晨指尖轻轻拈住一只灯虫,它甚至无力挣扎,只是一味地疲惫闪烁。“只有在魔力最纯净的地方,经过漫长时间的积淀,由魔力向生命转化衍生出灯虫,灯虫的明度和数量,都是这一区域魔力强弱的真实写照。看这里灯虫的衰老程度,大概很多年,星坛残存的魔力都已经不足以支持新的灯虫被孕育出来了。” 贝拉仰望着空中沉浮的暗金色光点颇感凄凉,想象着当年这祭坛还在闪耀着的时候,明亮的灯虫成群地在枝叶间飞舞,紫发的东方女子穿着华丽的长裙,她所过之处灯虫为她点亮,狭长道路的两旁,世家的族长们纷纷下跪,向她致以无上的敬意。她的脸庞上挂着温和而明丽的微笑,就像那张悬挂着的画像上一样。在她身侧的人是谁?他的白色风衣被隐没在黑暗之中,无法看清的脸庞上,依稀残存着一丝淡淡的笑容,仿佛冰山解冻。 十八年后的这里,已经荒废,斯人已逝,荣华不在。不知那位至尊如果还存世的话,看到这幅景象将是何等心情。 “光之泉拥有自愈的能力,依靠外来的光汇集成元素,只是那时间太过漫长了。”寞翎晨叹息,“我们此行只为取水,走吧,时间不多。” 贝拉轻轻点了点头,踏上了覆盖着层层尘埃的狭长道路。 祭坛周围的魔法太过强大,风雪无法侵袭,头顶上层层密密的枝叶建成了全黑的通道,向着最深的地方蜿蜒而去。 “光……”贝拉轻轻嘟哝了一句,“并非火焰……照亮黑暗……lipme.” 像是奇迹一般,枝叶间突然亮起,那星星点点的光团,灯虫被吸引而来,隐约照亮了前行的路。 “这是?” “《幻森王缄》第十三章第一节,幻森至深的地下有着曾经灯火辉煌的森林,因为幼小的王的疏忽,灯火被窃取再无归还之日,通向王座的狭长小道两旁的灯火渐次熄灭,只有窃贼的后人再次回到先祖犯下罪过的地方,才能用原本属于这里的灯光将道路照亮。那光,并非火焰,却能照亮黑暗。”贝拉目光迷离,瞳孔中开出了绚丽妖娆的金色花朵。 “窃贼的后人?”寞翎晨面色微变。 “应该是指世家吧。”贝拉淡淡地说,“世家从德兰的手中窃取了光明,所以光的具象化也就是至尊只能出生于十二世家,我看到的时候就想到了。” “世家居然能做这种事情?” “那是几万年前的事情了,谁也不知道事实如何吧,但原本属于德兰的光流入了世家手中这一点,确凿无疑。”贝拉伸手,那灯虫在她面前铺展开了一条小路。“也许这里就是曾经的地下森林也说不定,被世家以某种手法搬来这里并固定在高空。” 灯火蜿蜒,那道路似乎无穷无尽。 “楠焱家族要光之泉的水……是要做什么呢?” “……”寞翎晨沉吟片刻,“楠焱家族所在的极东,对于世人而言是不存在的地方。沿着从远东汇集而来的寒冷的溪流,半年后得以抵达世界的尽头,那是透明的壁障,不能触及。而我们的家族和楠焱家族,就在那壁障之后,那壁障被称作极东之壁,是世界上最为坚韧和久远的结界。” “难道极东之壁是拿光之泉的水制成的?”贝拉愕然。 “并不是,建筑那样的结界是非常非常困难的事情,绝非人类能做到的,就连至尊也很勉强。听说是第二任至尊的恩师,死后将灵魂托付给了楠焱家族,那位老师似乎异于常人,他的灵魂被带到学院,就在这里与光交换了力量。家族的大长老从光之泉的水中召唤出了永不熄灭的火,制成长明灯后供奉在楠焱家族的祠堂深处,而那位老师的灵魂被那火焰永恒烧灼,产生的力量用以维持极东之壁。” “好残忍……”贝拉些许不忍地合上双目。 “那是非常非常残忍的魔法,没人知道楠焱家族的理由。”寞翎晨眉目间闪过挣扎,“那力量不仅仅用来维持极东之壁,也用来维持楠焱家族,你没发现么?十二世家之中,唯有楠焱家族,所有的族人都是魔法师。” “怎么会……是因为这个……” “获得力量的代价,楠焱家族无法与外族人联姻,因为那不是能够被散播的力量,如果执意跨过底线,两人瞬间会从灵魂到**永远化成灰烬。”寞翎晨沉下声音,“但事无绝对,据说有些魔法,或是血统有异常人的存在能够逃过成为灰烬的命运,侥幸被诞下的孩子,被称作禁忌之子……” “会有这样的孩子存在?” “只是有这样的可能,据我所知自楠焱家族交换力量以来,还未诞生过这样的孩子。”寞翎晨摆摆手,“只要光之泉未被燃尽,极东之壁就永远不会消除,那位老师,大概也永远无法解脱。” “那你还要来取水?良心上不觉得过不去么?” “我族与楠焱家族不同,仅仅是个普通的家族,每代能诞生一个魔法师就已经是奇迹了。”寞翎晨笑的凄然,“如果没有极东之壁,我族连自保的能力都不具备,我母亲病重已久,是被战后楠焱家族不慎带回的「吞噬」残渣影响,能祛除残渣的,唯有至纯的光。” 贝拉没有再说话,前方突然开阔,那是圆形的广场。 踏入广场的瞬间,某种光芒亮起,将景物瞬间照亮。 那是石椅,冰凉温润而又肃穆庄严的高背石椅,上面的石纹纷乱斑驳。一共有十三把,其中十二把石椅两两相对置于道路两侧,石椅左侧的细长石柱顶端,石质的灯盏中燃着金色的灯火。 “那是……至尊的王座。”贝拉轻吸一口气,道路尽头的石椅饰以黄金,鎏金字体以温塞尔古语写着“永恒光明”。贝拉再次看到那位紫发的女人,她坐在石椅之上,手中握着封印之杖。环顾四周,十二把石椅上的族长们,几乎没有她熟悉的面孔,只有那第八张椅子上,端坐着的凯瑟琳,白裙纤丽,粉色卷发垂至腰侧,还未被黑暗侵蚀。 ——为什么是凯瑟琳?! 她只是二阶,应当没有进入祭坛的资格啊…… 真正的达伊洛族长去了哪里? 端坐在王座的至尊微笑着看着她,仿佛直接看到了她的脸庞,贝拉猛然意识到她看着的应该是自己的身后,转过头去,那一缕耀眼的银白就那么消融在永恒的黑暗里。 祭坛恢复成破落的模样,贝拉揉了揉额角,她似乎可以看到被封存在祭坛深处那残破的影像,然而令她恐惧的是,自己的猜测似乎正在印证,从看见那画像开始,她便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白色的长靴在灰尘之上踏出一串脚印,至尊的王座背后,应该就是光之泉的所在。然而就在她靠近至尊的王座的瞬间,却听到了簌簌的声响,仿佛某种东西,振翅离巢。 “看上面!”寞翎晨惊呼。 昏暗的枝叶间,堇青色的光忽明忽灭,渐渐逼近,愈加清晰——是某种蝴蝶,与正常的蝴蝶不同,它们没有虫的身体,只有四片流光溢彩的纤长的翅,精细宛若鸟的翎羽,通体洁白,却蒙着一层闪耀的堇青色光芒。它们的数量极其惊人,贝拉每向至尊的王座靠近一步,就会有无数的蝶从四面八方的叶片下振翅起飞,它们并不靠近,远远的悬浮在半空。 “翎蝶……”他轻声喃喃,“在东方是一种能被符咒和秘术召唤出来的‘灵’,身体构成与灯虫类似,却比灯虫要高级。” “这是我父亲的。”贝拉盯着离自己最近的那只翎蝶,这个魔光与气息,和「隐羽」的味道,完全一致。心当下一沉,是要以什么身份,才能在祭坛做出这种级别的防护?达伊洛家族族长,这权限远远不够吧…… 双臂平伸,「隐羽」从背后绽开,巨大化,翎蝶们察觉出熟悉的味道,稍稍止步。 王座的背后是一个高出地面一米左右的高台,圆形的深井周围饰以黄金琉璃,岁月如水,黄金失色,琉璃蒙尘。 “这就是光之泉?” “没错,取水时要小心,千万不能让光之泉接触鲜血,否则祭坛就会失去聚拢光元素的资格。” 贝拉点了点头,在寞翎晨的帮助下爬上高台,那井的深处,闪烁着莹莹的冷光。 “等等!有什么地方不对!” 为时已晚,贝拉已经将手伸到了井口的正上方。 林间翎蝶呼啸而起,千万枝泛着堇青色光芒的白色利箭几乎是在一瞬间向二人铺天盖地地刺来,贝拉猛地拉过寞翎晨,「隐羽」瞬间在二人面前合拢,翎蝶撞击在透明的羽毛上发出砰砰的声响,随之碎成一地透明的碎片,坠入灰尘之中。 “小心你背后!!!”寞翎晨的声音声音分外凄厉,贝拉仓促回头,只看见从光之泉深处也升起了无数的翎蝶,在离她只有一米的地方优雅悬浮。 ——这便是「隐羽」的弱点,如果完全收拢就能防御全方位的攻击,但现在还要保护寞翎晨,「隐羽」不可能完全收拢起来,于是背后就成了弱点。 “firmes!!!”火焰自背后升腾而起,没有任何的术式只是单纯的烈焰,翎蝶的弱点是什么无法洞悉,也难以推断父亲的魔法是什么属性,只希望这样的烈焰能够稍稍阻挡那白色的精灵。 寞翎晨抬起手也想放出火焰,却发现体内的元素已经被完完全全的压制,毫无回应的空虚感在体内弥漫,这本是这有在极东才可能发生的事情,在这里,谁有这种能压迫他到窒息的能力?! 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寞翎晨震惊地抬头望向贝拉,翩然的「隐羽」在烈火卷起的狂风中摇曳,贝拉周身已经燃起了火焰,筑成高高的炎之壁垒,映红了幽暗的祭坛,火焰的缝隙中,一闪而过的是她明亮的双眸,映着从手中流溢而出的火光。那双眸呈现出极浅的堇色,盛开在眼眸深处的金色花轮妖娆却神圣,瞳孔紧紧缩至一线,那分明是一双野兽的眼睛。 光耀的翎蝶在火光下显得毫不起眼,但他们义无反顾向火焰冲去,他无法确定翎蝶是否被消灭,但咒语的低吟,从未中断。当所有翎蝶没入火焰后,火焰猛地展开,在地面盘旋。更多的翎蝶从四面八方升起刺进火焰,有些被煅烧成了晶莹的碎片,还有些让寞翎晨听到了血肉被洞穿的沉闷声响。 该死,这真的是她父亲的魔法么?以翎蝶的自有意识完全能够辨认出贝拉是他的女儿,却还是进行近乎无差别的攻击…… 强行反抗着身体中不断传来的空虚,又一道火焰在贝拉面前升起,碎片依然发着美丽的光,从空中落下,触底、暗淡。寞翎晨的头发上落满了碎片,闪闪发光,他的制服在火焰暴烈的风中急振。 如此凄厉的、野兽一般的怒吼从火焰之中传出,那是愤怒的咆哮,火焰突然全部熄灭,满身伤痕的贝拉手握堇青石,野兽般的瞳孔深处,绚丽的金色花朵越转越快,从她身上滴落的血、呼出的气、断落的发丝纷纷变化,与那翎蝶形状完全一致,却闪耀着异常明亮光辉的金色翎蝶腾空而起,与堇色的翎蝶纷纷对撞,漫天洒落的都是晶莹的碎片。 “真不愧是父女。”寞翎晨望着那绚丽的一幕不由惊叹。 贝拉极力维持着新生的翎蝶,然而枝叶深处的翎蝶就像是无穷无尽一般。寞翎晨看得出这种战斗方式极耗体力,贝拉再这样下去难以支撑。贝拉的瞳孔缓缓暗淡,接着涣散,是那双熟悉的紫罗兰色瞳孔,金色翎蝶数量随之锐减,就连「隐羽」也变得无力了不少。 寞翎晨的火焰挣扎着对抗剩余的翎蝶,谁知就在下一秒,那些翎蝶忽然像是收到了什么命令一样,停止了动作,瞬间全部消失了踪影。贝拉脱力倒下,流淌的鲜血在身下汇聚成一片血泊。 寞翎晨轻轻擦了一下右边的脸颊,看似轻薄的翎蝶翅翼,高速擦过的效果无益于锋利的刀片,膝上也有多处类似刀伤的割裂,但比起贝拉实在太过不值一提。他单膝跪在贝拉身边,挽起了她左臂残破不堪的制服袖口,整条手臂像是被流水刀锋翻来覆去切过一遍,皮肉翻开鲜血横流,正在以缓慢的速度愈合。 “tarelors.fidtiesarosimrkolov”咒语的轻声缓缓回荡,温软的气流包裹着她的手臂,他翻来覆去地念着这一遍咒语,缓慢止血。 “试试这个,‘firvimtiarwirtecaspafliesak.’”贝拉吐了一口口中渗出的血。 《幻森王缄》第七章第三节,以风与水为名,为伤者带去抚慰和沉静。 “firvimtiarwirtecaspafliesak”寞翎晨努力做到咬字清晰,毕竟他的母语与温塞尔古语不是一个语系,有些读音难免偏差,最终还是试到了第四次才成功。 这是贝拉第一次将王缄中的魔法用在自己身上,瞬间她似乎看到了幻象,阳光里面容清秀的女孩在微笑,她的指尖白色蔷薇安静绽放。白发的末梢是淡淡的茶色,就像白院的监督生一样。 “光之泉怎么样?里面还有水吗?”贝拉轻声问。 寞翎晨放下贝拉那条愈合接近尾声的胳膊走到井口,至深处依稀可见暗金色的涟漪。 “还有,不过似乎不多……”寞翎晨回头,却看到贝拉挣扎着起身,“血!小心血!” 寞翎晨看向自己的右手,鲜红的血在他指尖汇聚成一颗豆粒大小的血珠,重力作用下翩然坠入井中。 在二人惊愕的目光之下,井中嗒地一声不断回响,那暗金色的涟漪,就那么一点一点地黯淡下去,最终只剩下一团漆黑。 第二十一章:呼唤的方法 紫罗兰色的发丝被鲜血彻底浸透,本就幽暗的祭坛似乎更黑暗了,那金色的灯火渐次熄灭,只留下贝拉疲惫地躺在黑暗之中,闭上了双眼。 黑暗与梦境同时降临,她已经被疲惫彻底淹没。 恍惚间听到歌声,清甜高远,贝拉在梦境里睁开双目,看见的却是蓝色,铺天盖地的蓝色。 等目光再次清晰的时候,贝拉意识到这是一片水晶树林,各种深浅不一的蓝调彼此拼接,永无尽头。而自己身穿白裙,赤着脚行走在林间狭长的小径。 林间每每有一闪而过的白色幻影,贝拉停下来才发现那是白色的鹿,身姿矫健,一双硕大的鹿角十分美丽。越往前走,就能看到越多的白鹿,心下迟疑却仍然前进着,歌声越发清晰。昏暗的祭坛与水晶树林重叠又错开,贝拉忽然意识到这应该是星坛几万年前的样子,这里是幻森的地下森林,世家窃走光的地方。 然后她看见了圆形的广场,却没有那些石椅,有的只是高台,井口饰以黄金琉璃,白裙的女人坐在井边唱着歌,她留着齐刘海,粉色的卷发垂至腰侧。 “……凯瑟琳?”贝拉茫然,光芒映射之下,那女人的面部轮廓与凯瑟琳达伊洛完全相同,只是有一点突兀,那女人的头上顶着一双硕大的鹿角,比之前的所有白鹿都美丽。 女人发现了贝拉,停止了歌唱转过脸来,的确是一张与凯瑟琳一样的脸,只是稍显年轻。 “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啊。”女人微笑,“快些回到你的时间去吧。” “等等!请告诉我……这里是什么地方?我为什么总会看见见这些奇怪的场景?” “这里是幻森的地下。”女人轻言细语,“你不知道吗?你是降生在日落之地的孩子,你的身体对所有的魔法痕迹都很敏感,而且你的血统非常奇妙,几乎能和任何痕迹共鸣。” “幻森在什么地方?” “幻森在你的时间里,已经是个不存在的地方了。”女人漂亮的粉色眸子深处闪过阴翳,弯下腰从泉水满溢的井口取出一杯金色的液体。“来,把这个喝了吧,喝了的话,你就能回到你的时间去了。” “这是光之泉吗?”贝拉看向那金色的液体,眼眸深处再度盛开金色的花轮,看到女人点头,又问,“如果光之泉被血污染了,会怎么样?” “总觉得用万劫不复来形容还是太轻了一点。”女人掩唇而笑,“不过如果是你的话,没有任何关系呐。” “最后一个问题,”酒杯举至唇边,“你是什么人?为什么和凯瑟琳长得一摸一样?” “我是德兰的罪臣,凯丝伦特斯,白鹿首领。”凯丝伦特斯笑的眉眼弯弯,“在你的时间里,我们应当是认识的。” 光之泉顺着喉咙流下,那是一种冰凉,没有丝毫味道,贝拉看见自己的身体迅速虚化,变成了无数的翎蝶向着天空飞去。那女人始终仰望着她微笑,腕上带着看似精巧的水晶镣铐。 罪臣么? 贝拉睁开眼睛时身上的疼痛已经消解了不少,不知何处的微光照亮了寞翎晨的侧脸。 “……光?”贝拉艰难发声。 “你醒了?”寞翎晨搀她起来。 “光之泉怎么了?”贝拉疑惑地望向井口,隐约可见若有若无的暖光。 “你的血滴进去之后,光之泉就黯淡了。”寞翎晨微微侧过脸,“但是仅仅片刻的功夫,又重新亮了起来,而且比刚才还亮了不少。我想叫你的时候,发现你已经昏过去了,好在时间不长。” “我的……血?”贝拉疑惑地摸了摸左臂,遍布的伤痕已经结起了一层血痂,仅仅是摸上去依然疼得她呲牙咧嘴。 “方才为你治愈,我的手上沾到的是你的血无疑。虽然弄不明白被奉为圣地的光之泉为何嗜血,但只要满足它,取水不难……你要干什么?”看着贝拉指尖凝聚的冰锥,寞翎晨一惊。 贝拉没有搭理他,毫无犹豫地向着自己的左腕狠狠刺了下去,飞溅出来残红溅了二人一脸,空气中瞬间有着一股腥浓的血味弥漫开来。 “你疯了!”寞翎晨大惊之下霍然起身,光之泉再度黯淡下去。 “佩瑞恩说……生机魔法相较其他魔法,代价与交换的痕迹更为明显,世上没有能让逝者起死回生的魔法,所以那之前必须尽力一试,一旦错过,便抱憾终身。你以为我是大小姐我衣食不缺,但你可知道在那淹死人的流言之下,除了凯瑟琳,我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 漫长的黑暗里腥甜的气息弥漫着,寞翎晨吐出一口气,为贝拉压迫止血。随后便是漫长的等待,只有残留的血珠落入井水深处的啪嗒声响。 啪嗒、啪嗒…… 在无止境的黑暗和寂寞里,只能听到鲜血与呼吸的声音,闻到鲜血的味道。 仿佛有一瞬间的静默。 祭坛的核心开始了剧烈震动,寞翎晨在这震动中摔下了光之泉所在的高台,一种巨大的力量喷薄而出,随后是灿烂美丽的光,光之泉上空的虚无终于被光劈开,一道巨大的光柱向天际冲去,伴随着巨大的轰鸣声,贝拉脚下也流溢出了那温暖的光华,布满祭坛……失去翎蝶与光的祭坛,仿佛死去已久的祭坛,终于在那光华中重获了新生,整个学院,又沐浴在了那温暖的光华之下。 “我从未想过这光芒竟然如此刺眼。”贝拉的眼瞳中映照着火树银花,“千年过去,祭坛始终福泽着整个学院。” 宛若时间逆转,那通天的光柱之中涌现出无数美丽明亮的光点,它们盘旋,在贝拉的伤处稍事停留,那是一种超越任何魔法的治愈,仅仅瞬间,那些伤痕尽数消失。 她听见了“声音”……无数,道谢的声音。以她从未听过的语言,绝对能明白的方式。心中流溢着从未有过的感动,「隐羽」无力地垂在地面,像是累坏了,却不担心再受伤害。嘲讽与流言,白眼与失望在那瞬间以一种最为温柔的方式释然,你相信你一直是被这个世界温柔地爱着的。 莫名地想要落泪。 贝拉轻轻吸了吸鼻子,那耀眼的光柱贯通到高远的夜空之中,风雪的幻象被瞬间解除。 贝拉向后挪了一小步,脚下荡起明丽的金色涟漪,才发现那泉水已经漫过井口了,泉水流下高台,汽化,向四面八方扩展而去,灰尘尽扫,灯火通明,密林重新焕发了生机。 寞翎晨弯下身子,以两只长颈玉壶盛满金光熠熠的泉水,将其中一只塞到贝拉手中。 “此行任务已经结束,肃雪符被破,此地不宜久留。” 贝拉无声地握紧了那只玉壶,点了点头,二人跃下高台,向着浮岛之外的虚空行去。 一道道明丽的魔光正以迅猛的速度向着星坛刺来,二人面色微变,闪身躲藏。 大约十几位阶数均在二阶以上的魔法师悬浮高空,仰望着那刺入苍穹的绚烂光柱,它在高空渐渐变得稀薄,像是雾气一样缓缓弥漫沉积,众人无不震惊。 “已经通知到院长阁下,阁下之意是暂且封坛,不日将请各大世家来西恩特一聚。” “封坛?说的好生轻松……”为首一人无奈笑笑,冲身边几人比划一下,众人齐齐点头,魔光再度闪烁,已是一个颇为玄妙的阵法站位。 “糟了。”寞翎晨脸色一变,“动静闹得太大,他们是要封坛!” “封坛?”贝拉不解。 “以五环以上禁制阻绝任何人的出入……我们被困在这个鬼地方了,这里是将近一千五百米的高空,即使呼救也不会有人听见,现下出去无异于找死。” “那怎么办?” “再等等,仔细看着点那道禁制,在他们走后尽力破解。” “这不可能的,十几位二阶上魔法师合力制造的禁制,就是一位一阶魔法师也难以撕裂,更何况我们?” 寞翎晨闻言,脸色不由再度灰暗了几分。 “两位可是被困在这星坛里了?甚好,又有作伴的人了呢……”女子娇媚的声音徒然响起,贝拉猛然回头,甩手过去就是一道水龙。 “你干什么?”寞翎晨也回头,却只看到幽暗的密林深处,点点暖光流溢。 贝拉惊疑不定地看了一眼寞翎晨,再看向密林中央,水龙的猛力一击竟毫无作用。 站在林中的是一个女子,一头青白长发垂落地面又铺展开来,干净的白袍袍裾无风自动,她的双手纤细,想来也是娇养大的。眉间一点天青色的花印衬得她面容清冽,她抿唇而笑,仅仅是站在那里,教人无端感受到一种高贵的圣洁以及悲悯。 “你看不见?”贝拉问寞翎晨,声音中竟有一丝颤意。 “看见什么?”寞翎晨疑惑,心下不觉提起一丝警觉。 “咦?我本指望是这个东方的小子看见我的,”女子笑笑,“谁知倒是你这个外域之人能看见,甚至听得懂我说话。”她用的是东方古语,贝拉心下又是一沉,带着试探口气问道: “你可是楠焱一族之人?” “不错,丫头果然非常人。”女子柔婉一笑,“本姓楠焱,本名已忘,生前似是有人唤我玲珑,加之我这一头青白发丝,你只叫我雪玲珑便好。” “呃……”贝拉念叨了几遍,额上不由挂上几抹黑线。 “不喜欢么?”女子再一笑,“那,便唤我‘白鬼’便好。” “‘白鬼’?”贝拉微微蹙眉,倒是身旁的寞翎晨脸色瞬间一变。 第二十二章:白鬼 “唔……”寞翎晨眯起眼眸想要将面前之人的虚幻身影捕捉,半晌之后无奈放弃。“不行,还是看不到。” “那是自然的,能看见我的人不外乎是实力超强或是血统过人,他自然还未到火候。”白鬼微笑。贝拉没有睬理,转头问寞翎晨,“你知道楠焱家族的‘白鬼’?” 寞翎晨皱着眉头想了想,然后点了点头。 “楠焱家族宗祠外族人无故不得踏入,我也就是在临来这里的时候去坐过片刻。我不是和你说过那盏长明灯么?它就被供奉在祠堂里,灯座两旁有象牙珊瑚,一白一红两座人形烛台,其中红色的珊瑚所制是一位持杖的年轻男子,白色的象牙所制是一位歌舞祈福的女子,大长老见我对那对烛台颇感兴趣就简单说了一下,那对烛台所奉,是以三色落日熬制而成的香烛,其中白色落日不知所终,红色落日生于极东,蓝色落日存于西恩特。蓝色落日生幻,红色落日破梦,白色落日解蛊,象征人的一生。这三种花朵的魔力沁入烛台深处,温养着两道魂魄,便是守护楠焱家族宗祠至今的‘赤鬼’和‘白鬼’了。” “倒是知道的蛮清楚……”白鬼轻笑,“能将我族摸得这么清楚的,也只有寞翎一族。” 贝拉不易察觉地点了点头,转头继续问寞翎晨,“双鬼能够脱离作为依凭的烛台飘荡到离极东这么远的地方,是不是意味着赤鬼也不在宗祠了?” “这你得问她,我怎么知道。”寞翎晨似乎有一分不快,面对着自己看不见听不着的人,多少有点不舒服。 “我不记得了。”白鬼目光迷离,“落日有三,烛台却只有我和赤鬼两座,蓝色的落日产生的迷幻已经影响我们几千年了,很多事情都很模糊。我只记得我不知为什么被抽离了烛台,再回去时他似乎就不在了。” “那你来西恩特做什么呢?” “我?……做什么?”白鬼茫然地看着自己白皙的手掌,“似乎……是来找我的哥哥的。” “你哥哥?”贝拉皱起眉头,“他叫什么名字?” 白鬼缓慢却坚定地摇了摇头,贝拉彻底无语了。 “现在的问题不是这只鬼怎么样,而是我们怎么出去好吧!”寞翎晨的忍耐终于到了极限,“贝拉达伊洛小姐,在我们没有想到从这个该死的地方脱身的方法之前,麻烦你专心一点!考虑考虑现在的处境!” “如果想要出去的话,我有办法哦。”迷茫褪去,白鬼的唇角绽开了花一般的笑容,虚幻的食指在寞翎晨额头之上一点,后者瞳孔中雾气弥漫,随之倒下。 “你对他干了什么?”贝拉不觉后退两步。 “安心,只是阻断了他的灵魂和思维让他做个好梦,这是我们之间的事,与他无关。”白鬼轻笑,“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寞翎一族一如既往的无力,却又无比贪婪,明明没有贪婪的资本。” “你跟寞翎一族很熟?” 白鬼没有回答,却依旧笑着,笑的那么轻蔑,笑的贝拉心底犯凉。 “那么,我就直接说了。虽然在楠焱家族的记忆因为年代久远而残缺,但我的魔力还是蓄势待发的,只是我没有身体,楠焱家族的秘术无法单纯作用于灵魂,必须有一个身体作为依凭,也就是容器。”白鬼向她伸手,“虽然我知道世家的信誉在如今已经不值几个钱了,但我仍能以家族和血统起誓,我不会伤害你,我从今往后会成为你的力量而不侵蚀你的意识,只要你把身体借给我。” “我拒绝。”贝拉周身燃起火焰,“在西恩特,以达伊洛家族之人的血统可以做到许多事,我不可能将事关世家存亡的钥匙交到一个已死之人手里。” “不愧是那女人的后代,相当高大的家族觉悟呢。”白鬼掩唇而笑,“如果你不同意,我不妨与你定下一个契约好了,虽然这是违反族规的,但有资格约束我的人,已经一个不剩了。” “什么契约?你能付出什么?” “呵,你既然知道你是达伊洛家族的女儿,就应该知道你早晚会继承族长之位吧。” “那又如何?与你无关吧。” “我能付出的是,在极东之境等同族长的权能。”白鬼偏头,“如果你将身体给我,就算日后我离开了你,当你踏上极东领土的时候,就享有与你在西恩特一样的权限。” “你曾经是楠焱家族的族长?!”贝拉震惊。 “族长可没有赋予他人权限的能力,我具体是做什么的我实在是记不得,不过这枚花印,应当能够证明许多。嘛,以你的年龄……应该没有去过极东,说了也白说啊。”白鬼抚上眉心处的青色图纹,“怎样,你答应么?” 贝拉还是没什么底气,“你生前的能力,想必也在二阶以上,你若是违背,我有什么能压制你的方法?” “我的灵魂远不及你。”白鬼淡淡地垂下手去,“否则在那翎蝶袭击你的瞬间你就应该失去意识了,我可领教过它的厉害。”白鬼再度伸手,“考虑好了么?身体给我,我将成为你的力量。” “好吧。”贝拉握住白鬼纤细的指尖,从那苍白的手中渗出的寒气让人不安。 瞳孔中映射出的美丽白影急速放大,眉间花印忽然一闪,随之光芒大盛,那是青色的双翼。贝拉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却没有如期撞上女子柔软的身体,只觉得一阵寒风凌厉刮过,像是直接渗入了身体深处,沉淀下来。再睁眼时,眼前只剩下了昏倒在地的寞翎晨。 “结束了?”贝拉惊魂未定。 “嗯。”白鬼闷闷的声音在体内回荡,“现在抓住那个小子,我带你们离开这里。” 贝拉依言在寞翎晨身边蹲下,握住了他的手。 惊人的力量在体内咆哮,气势与力量瞬间抜升,贝拉眼中的景物迅速分解,空间瞬间成为了可以被轻易穿透的东西。四面涌动的风是空间的乱流,唯一清晰的感觉是那只被牢牢握着的微暖的手。 “松手吧。”白鬼淡淡开口,“你们将去往不同的地方。” 贝拉眸中闪过挣扎,却能清晰感觉到白鬼的烦躁,未等她开口催促,只好放了手。 “前面是空间的乱流,集中精神。”白鬼命令,魔力再次抜升。 耳畔传来空气振动的嗡鸣。 凌乱的景色像是一道道流光刺入白鬼的灵魂,魔力中断了片刻,空间乱流汹涌而至,瞬间将贝拉卷走。 “这家伙居然是——”白鬼的惊呼被淹没在了风的声音深处。被贝拉抓在手里的堇青石突兀闪光,隐羽瞬间撑开,将空间乱流撕个粉碎,现身在西恩特的茫茫林海之上。 “唔!”贝拉一阵眩晕,眼前瞬间一黑,栽入下方无尽的密林之中。 失去意识的瞬间她听到了白鬼的低语,“这可怕的血统,你所拥有的权限,原本就远在我之上。” 甚至来不及惊异,她便在树枝的刮擦中彻底昏死过去。 暮色在林海上方铺展开来,林间四通八达的小径上响起了陈年落叶被踏的粉碎的声响。 灯火微明,独角兽的白色鬃毛闪着晶润的光泽,提灯的米白色发的少年在昏瘫在地的少女身侧单膝跪下,纤长的手指轻抚少女玫瑰一般的面颊。 “如果方便,可以把她交给我吗?”身后传来沉稳的男声,少年水蓝色的瞳孔霎时间绽放而出的是火红的色泽,然而在辨认清楚来人的气息之后,身体竟开始了微微的颤抖。 “你是什么人?”强压下心中翻涌的惊惧和不可置信,少年如此发问。 “德奥依达法拉。”男人沉默地摘下黑色的斗篷,“那位小姐所剩不多的亲人之一。” 那张面孔,时隔将近二十年变化无多,只是更加显老了些,已经不复当年的俊逸,却那么温润莫名。他努力着想要将心中那分酸涩压制而下,耳畔再度响起的,依然是那冷漠的警告。 “就算回去了,也不能再度呼唤任何一个熟悉的名字,无论站在你面前的是谁,你都不能将他们挽留而下……你明白了么?” 是啊,我明白。 可你却没告诉我,当往昔最为亲密之人就站在咫尺,我却无法相认竟有这么痛苦。 “……你没事吗?”德奥注意到了少年的颤抖,忍不住发问。 少年后退了几步,一个踉跄几乎要跌倒,那看似敦厚的男人拥有惊人的速度,瞬间扶住了纤瘦的他,却在瞬间看到了一抹鲜艳的火红色。那熟悉的、灵动的色泽。 “我们……见过吗?”这可笑的问题,脱口而出。 “抱歉,是我不当心。”少年竭力以平稳的语气回应,“那么她就拜托给您了,学院将要宵禁,我不便多留,晚安,先生。” 金色的魔光瞬间亮起,向着远方飞升而去。 “啊啊,现在的学生性格都这么奇怪么?”男人苦恼地挠了挠头发,“刚回来就……嘛,看在那家伙的面子上……” 他俯身抱起仍昏厥着的女孩,翻身跃上独角兽,哒哒的声响中,灯火渐渐远行。枝叶间悬浮着的晶莹灯虫忽明忽灭,庇护着旅者的淡淡光芒从未消失。 第二十三章:夜见 西恩特的西北方,与一片名为泊蒂娜的辽阔草原接壤,各种浓重不一的绿色相互拼接之后,树木取代了青草成为土地的主人。 然而那里,却是常人无法踏足的地方。 从几千年前开始,那些白色的狼如同幽灵一般成群结队地在森林的西北方集结,没人知道它们确切的数量,它们就那么盘踞在那密林深处,任何误入之人都将被毫不留情地撕成碎片。 然而例外总是存在。 午夜的森林回荡着夜枭的悲戚,一声叠过一声,哀凉凄惨。成群的白色雪狼正在密林间游荡,它们无声地穿梭在灌木和溪流之间,甚至没有带起一丝风声。 不知何时,林中突然响起了低声的嚎叫,那是愤怒的警示。游离的雪狼缓缓聚在一起,千万双荧光闪闪的冷绿色瞳孔注视着黑暗的最深处。这晚,有月光,自林间的缝隙倾泻而下,一道明亮,一道昏暗。 入侵者的行动并未停止,站在巨石上的狼王发出了愤怒的咆哮,这已经是最后的警告。然而入侵者充耳不闻,继续前行,从容地、亦或是高傲地不急不缓地行进。 一只雪狼已经按耐不住,直接如同一道白光一般径直刺入黑暗深处,然而那黑暗深处并未如期传来惊叫或是撕咬,唯留轻轻的、“嚓”地一声,鲜红的血便泼溅出来,浇透了林间陈年的落叶。 狼王绿色的瞳孔像是两朵鬼火,它的毛发开始发出了莹莹的银色光芒。来了!那身影,穿透黑暗,终于站到了月光之下,暴露在群狼的攻击范围之内! 然而狼王还未发出号令,便发现自己的身体被一道堇青色的光芒击飞,在昏暗的林间宛若流星,最后重重地砸在十米开外的土地上。 剧痛在下一瞬间侵占了它所有的意识,疯狂地扭动,双目赤红,却动弹不得,想来肋骨已经断了大半,好凌厉的一击!它发出了嗥叫,一声比一声具有穿透力,像是要通知什么人一般竭力—— 然而下一秒,它的声音便被锁在了空间之内,借着月光和夜视的瞳孔,它终于看清了站在月光之下的人。 那是一个太过美丽的男人,的确是“美丽”。面容精致不沾凡俗,莹白发丝披洒而下,近乎透明,一身白色长衣在夜风中轻轻摇晃,身后无数的灯虫追逐着他,亲吻着他的发丝和衣角。他仅仅是站在那里,就带给人一种君临天下的凌逸。最令它恐惧的是那个男人的眼睛,那么冰冷,泛着堇青色的冷光,锐利到像是直刺瞳孔的刀锋,那分明是一双野兽的眼睛!难怪他不需要灯火,有着兽瞳的他即使在暗夜也是无畏的王者! 他开口了,声音也像是含着冰,夹带着无法违抗的威严。 “卑贱之物,谁予你们在德兰之王面前嗥叫的资格?”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它们,狼群发出哀鸣,缓缓退去。他所用的语言那么古老语气那么平淡,却像是锋利的刀剑直接刺入它们心底最深处的恐惧。 片刻后,林中只剩下斑驳的银色月光。 白色长靴踏在积年的落叶上,发出轻微的声响,那绝美的脸庞时而现于月光,时而隐于黑暗,但脸上的表情确实一如既往地淡漠。 面前的空气泛起了宛如实质的涟漪,他就像没看到一样继续前行,然后直接穿了过去。景物骤变,不再是无穷无尽的密林,矗立面前的是一座高耸入云的白色城堡,最高处的塔尖径直刺入夜空。 他的步伐在城堡前停留了几秒,同时连风一起凝固。挤压,释放,绽开,呼吸,那双透明的翅膀伴着风响,从他的背后展开,那一刻宛如神从高处俯瞰世间。 坐在临窗长廊之下的德奥依达法拉听到了几乎微不可闻的脚步声,唇边绽开一丝丝笑意,起身,走过几扇落地窗,站在了月光披洒而下的拱门前。长廊尽头的模糊白影越来越清晰,像是月光雕刻出了那张精致的脸,战争过去十四年,他的眼角依然锋利。是了,他不可能忘记吧,那一个清晨被夺走一切的痛苦。从那一天起,他的心就已经死了。 “没想到你还活着。”月光下那白发的男子淡漠出声。 “见你一面还真是困难,洛欧斐达伊洛。”德奥微笑。 “放在十四年前你这样叫我的名字都是死罪啊,”洛欧斐在月光下站定,绝美的脸庞上万里冰封,“你说是吧,哥哥。” 德奥怔愣了几秒,月光在他出现的瞬间似乎都朝他汇聚而去了,化为他白色长发的延伸部分,然而让德奥彻底震惊的是他的脸,那分明是一张分外年轻的脸,再怎么往老了说也绝对不可能超过三十岁,但青翎7723年诞生的他实际年龄已经四十六岁,放出去任谁也无法相信。 “这血统,真是可怕,就连时间也不是你的对手。”片刻之后德奥释然,颇为无奈地笑笑,“你和十四年前,除了心,没有任何改变。” 洛欧斐没有回答,只是那么站着,很安静。 “不愧是拉拉尔德兰的后人,”德奥望着窗外的密林,“雪狼甚至没有发出警报,我只听见了凄厉的哀嚎,想必你下手很重,我从未听见过狼王那么凄惨的叫声。” “背主之物,死有余辜。”他淡漠地吐词,毫无怜悯。 “别这样,它们为依达法拉家族守夜已经七千多年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更何况午夜是雪狼的神经过敏期,你明明可以白天来的,依达法拉之城永远欢迎你。” “欢迎?”洛欧斐轻轻挑了挑眉头,“我怎么觉得你母亲、我亲爱的璐雅娜姨妈都恨不得把我从学院抓来问罪呢?如果依达法拉有着能制服我的人存在的话,她恐怕早就动手了。” “我听说了,你和蕾切尔的事。”德奥偏了偏头,“她……很可怜。” “与我无关吧,她是杰纳依达法拉的未婚妻,本该是你的弟妹。” “本该是。”德奥低下头,轻声喃喃,“可是杰纳死了,伦泽也死了,不该让那女孩像个未亡人似的过一辈子。” “你的母亲太仁慈,这份厚爱我接不起。”洛欧斐转身,“如果你找我来也是劝我娶了蕾切尔,恕我告辞。”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依达法拉那孩子是谁的?!”背后传来低沉的怒吼,洛欧斐停下了脚步,转身,看着德奥的拳头砸进墙壁。 “这是我的私事吧,”洛欧斐堇青色的眼眸危险地眯起,言语间的温度骤然下降,“还用不着你们插手。” “你有没有想过!你的母亲,我的母亲,你的祖母甚至是凯瑟琳未来的丈夫,都是被要求出身自依达法拉家族的!昔年拉拉尔用血定下的约定,让自己的后人融入了世家之中,而你现在的做法无异于是背叛,对于依达法拉家族来说,是被抛弃的耻辱!” “我没有背叛依达法拉,拉芙拉西娅德兰与西庭伯爵的约定,远在拉拉尔德兰与依达法拉的约定之前。” “西庭伯爵?如果是和拉芙拉西娅一个时代的人那已经无从考证了,拉芙拉西娅是德兰初代的王,早在拉拉尔诞生的几万年以前就已经死了!” “德兰家族的契约是订在血液里的,无需考证,你也不需要知道西庭伯爵是谁。” “只是让你说出一个名字就那么困难?你心中是愧疚的吧,不然你也就不会选择在午夜来云端之城了。”水流在德奥指尖汇聚成锋利的冰刃,直接架上洛欧斐的脖子。 “如果你认为这东西就能伤我,那实在是太过幼稚了。”洛欧斐轻轻闭上眼睛,月光下白色的浓密长睫在他的脸庞上投下淡淡的阴影,“而且你不是知道的很清楚吗?在十四年前她的名字和我一起……被人直呼都是死罪!”骤然睁开的狰狞冰冷的野兽的瞳孔,架在颈边冰刃忽然炸裂,与绚烂炸裂的冰刃成对比的,是跌坐在地的德奥脸上的震惊。 “怎么……可能……”德奥气若游丝,“那个女人……你们……” “她的名字至今没有人愿意提起吧。”洛欧斐淡淡地说,“我并未违背拉拉尔的约定。” “你为什么还活着?”德奥低着头,问他,“那样做过的人,都死了。” “和我没有变老是一个原因,无需多问。” “那么,那个孩子,是她的女儿?继承了那样的血,也难怪祭坛能够复苏。” “从她被送回西恩特的那天我就预见到了,祭坛的事。但是贝拉的出生……我无法确定是意外还是命运,本来我们的关系,可以终其一生都不被公开,她的名誉也好我的力量也好,都有一个交代。” “醒醒吧洛欧斐,她死了。”德奥低声说,“无论她带给你的是什么,你也能接受依达法拉要求的补偿。” “只有这一点我无法赞同。”洛欧斐冷声说道,“不要尝试触怒德兰的君主,除非你想知道毁灭是怎样的感受。” “为什么?都分开这么多年了?自从她出现,带给你的伤痛还不够么,德兰的王不是最无情的吗?” “因为,我爱她,这是我唯一的理由。”洛欧斐轻声说,“无论这静止的、惩罚一般的年华还会持续多久,我都会爱着她们,直到最后。” “本来应该是兄弟之间的叙旧,最后却搞成这样。”德奥苦笑,“他们也是才知道我还活着的事,也知道现在只有我,还能见到你。” “我厌恶政治婚姻,”洛欧斐望着夜空,“让他们放弃吧。” “嗯。”德奥疲惫地回应,“「隐羽」要拿走么?” “不必了,我不需要堇青石也能使用「隐羽」,明天给贝拉就好,不需要告诉她我来过。” “你总是这样,站在暗处守护着别人,这是你的一贯作风。当初凯瑟琳还为这事闹了好久的脾气,你还记得吧?” “是啊,但她现在也不是小女孩了,知道凯森那种货色不适合她。”洛欧斐偏头,“还有顺便转告家主,也别费心思为凯瑟琳物色人选了,她的蚀化已经注定她不可能结婚了,我们这一代,只会有贝拉达伊洛一个后人。” “也是,那么逆天的血统,出现两个的话,世家铁定是会乱套的。但是凯瑟琳真的已经没救了?” “嗯。” “看着自己疼爱了多年的妹妹就这么去死,不觉得难过么?” “我很早以前就知道了。” “她告诉你的?你的……妻子?” “嗯。”洛欧斐闭上眼,迎向满天星光,“我一开始的打算,是让凯瑟琳延续家族的血脉,但是临近战役的时候她告诉我那是不可能的,蚀化早晚会显现,并遗传给后人,所以她这一生,只能由我陪伴。” “真是悲哀,我却看不出你难过,是德兰家族那虚伪的尊严吧。” 洛欧斐没有反驳,他看上去像是很累。 德奥伸手,轻轻摸了摸他那头如霜如雪的白发,他却没有反应,才发现他已经睡着了,半靠着石椅和拱门。 “超负荷支出魔力吗?真是辛苦了。”德奥嗅到昙花的芳香,“隐藏你那宝贝女儿的血统,不惜以全部魔力压制整个西恩特的魔力反馈,不愧是德兰的王,竟能够做到这样。” 白发滑下石椅,月光所及之处,昙花遍地盛放。 “果然是把花毒用在自己身上了,这么多年早就失控融入血肉了吧。”德奥无奈摇头。抬头望着夜空中浮动着的巨大月轮,雪白的城堡散发着柔和的光芒。 “但是,对于一直思念着她的你来说,沉眠,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第二十四章:依达法拉之城 渺远的星空,在黎明的光辉中隐去。被咒语扫荡过的天空,万里无云。 十二条溪流从四面八方向世界的中心流去,象征力量生生不息,闯过绿色的屏障,树木如同在守卫王城。曾经的辉煌、今日的平淡,无论是悲是喜,终究是一场虚无缥缈的梦,对于祭坛来说,如此。它在至高的那方土石上伫立已有七千余年,白色的光辉静静流溢,宛若长发,如月光从高空倾泻下来,即使黑夜也明如白昼。 风在高空掠过,无言或喧嚣,终是在他们的身体中散去。泼洒在高空的亡灵挽歌,只有经历过战役的人才能听懂。他们逝去,却仍祈祷,为存活的亲人朋友,或是一个素不相识的人祈祷。而历史的真相,终将在这祈祷声中被渐渐扭曲,它们将成为不可知的真相,消失在时空线的新一段起点。最终被人淡忘,扭曲之后的历史,再也没有能重现天日的一天,因为,那是无数人用生命和鲜血淹埋的事实,为的就是,让后世之人忘掉真相,无忧无虑地过完一生…… 入耳是雏鸟的微啼。 贝拉睁开眼睛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自己正躺在一张白色四柱床上,银色的帷幔和流苏从天花板上垂下来拖到地面,像是贵族女人的裙摆。再看自己身上,破烂不堪的制服已经不知所踪,取而代之的是一件干净的堇色丝缎睡衣,缀满蕾丝花边和缎带,虽然看得出来是贵气闪闪的东西……可是问题的重点是这里是哪里啊!衣服是谁给换的啊?! “哟,你醒了?”在脑海中适时响起的是白鬼的声音。 “喂喂……这是哪啊,你不会在我失去意识以后用我的身体跑到什么奇怪的地方了吧?” “才没有,如果没有你的许可我不可能操控你的身体,你摔到地面之后就失去意识了,有一个穿着红色制服的学生找到了你,中途却被一个奇怪的男人要求带你走,然后他答应了。” 红院制服?贝拉思索,八成是柯琳了,那家伙像是有特异功能似的总能无比精准地找到自己的位置,可那个奇怪的男人是谁? “他说,他是你所剩为数不多的亲人之一,名叫德奥依达法拉。” “……呃?可我的亲人不是姓达伊洛么?要是说白院监督生的亲人我还信。” “八成是远亲吧,总之他把你带到了这里安顿下来,衣服是女仆换的,你别瞎想。” “哦……” “贝拉达伊洛小姐,您是醒了么?”门口屏风处闪现出女子纤细的身影。 “啊,是!”贝拉赶忙回应,身穿女仆长裙的女人从屏风背后走出,将贝拉带入了浴室。 “请您稍作梳洗,完毕后请使用摇铃,我们随时恭候。”女仆鞠躬,走出,将贝拉关在了浴室里。 “呃……是不是有点太夸张了?” “这没什么啊,世家也都是有雇佣人的,因为世家都是贵族。”白鬼突兀闪现,坐在浴池边轻轻踢着水。 “可是我们家……只有一个管家的吧……” “哦,那或许是曾经有,然后没有再招吧。”白鬼不以为然,“这种事,雇佣和解雇都是由族长来决定的,你不知道应该也算正常。”说完,白鬼瞬间再度消失。 贝拉没入温热的池水,似乎加入了某种香精,芳香四溢。 明明刚睡醒,却还是好累。 祭坛复苏的事,应该已经在学院造成轰动了,不出一个月这件事就会被雪鸟携带的信件送往世界的所有角落,然后那些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们就会不远千里奔赴学院,开各种会议和舞会,穿着长裙戴着面具的贵族少女在舞池里翩翩旋转……有多少女学生在那种交际会上认识了世家或者是什么地方的贵族,一步登天嫁入豪门之类的…… 而她,却一次都没有参加过。 “你没参加过?为什么,是不会跳舞吗?”水下,白鬼的声音依然清晰。 “因为我是私生女。”贝拉在心底疲惫的回应,“这身份不被承认,为了避免不必要的羞辱,凯瑟琳从未让我出席过。” “真是过分啊。”白鬼淡淡地说,“那么你想去吗?” “无所谓吧,感觉没什么意思,我又用不着去钓贵族,我自己就是贵族啊。” “嗯嗯,也是呢……不过那样,你会无聊的吧。” “不会,虽然从未参加,但是我的衣柜里从礼服到舞鞋可都是全的。每次举行舞会的时候,柯琳会来找我,带我在离开人群的地方,跳一晚上。” “柯琳是谁?” “柯琳普林赛斯,西南制约国普林赛斯的贵族,同时也是红院代理监督生。” “我是问他是你的什么人。” “恋人。”停顿片刻后贝拉补充,“名义上的。” “总是会有这种事的啊。”白鬼的声音听起来像是伸了个懒腰,“同个世家一同入学的两人假装恋人避免麻烦,也好有个照应什么的。” 贝拉没有回应,脱水而出,摇响了放在池边的摇铃。 四个女仆列队进入,一个负责头发,一个负责背后的缎带,一个负责零碎的衣饰,还有一个负责鞋子。 “啊喂!这也太……” …… 十五分钟后贝拉已经被带出房间了,面前的长廊一侧全是窗户,刺眼的日光倾洒下来,贝拉一时睁不开眼睛,只能隐约看到窗前站着的一个人。 “不错,”男人拍了拍手,“这才像是达伊洛家族的公主。” 眼睛适应光线之后,贝拉才看到窗前站着的人。 那是一个约莫五十岁上下的男人,面容温润不带凌厉,灰褐色头发左侧偏长,稍稍遮住了眼睛。 贝拉心中微微一颤,错不了,这种感觉是被血带来的。 “你是……什么人?” “我是你父亲的堂兄,也就是你的堂叔了。”德奥笑容浅淡,不知从何处塞给贝拉一捧白色的玫瑰和栀子,“你和我来。” “唉?去哪里?” “墓地。” 贝拉站在山坡上,望着漫山遍野各式各样的墓碑不由瞪大了眼睛。这里是西恩特与泊蒂娜的交接,树木已经相当稀疏,隐约可见地平线的存在。德奥似乎在辨认方向,然后径直向着某个地方走去。 “依达法拉上代家主维莎希娅依达法拉育有三女,长女璐琳娜依达法拉后嫁入达伊洛家族,就是第二十二任院长的夫人,也是你的祖母;次女璐茜娜依达法拉因意外逝世,并未出嫁;三女璐雅娜依达法拉嫁给了普林赛斯的克莱伊公爵,育有三子一女,后来婚姻破裂,没有魔力的女儿被留在普林赛斯,三个儿子被母亲带回依达法拉并更改姓氏,而我,就是那三兄弟中的哥哥。” “……那么,其他的两个人呢?” 德奥轻轻颤了一下,伸手指向面前的墓碑,没有再说什么。 “维莎希娅、璐茜娜、伦泽、杰纳依达法拉都长眠于此,活下来的只有我和母亲。” “是因为战役吗?”贝拉小声问。德奥低头看她,然后轻轻摇了摇头。 “只有伦泽是死在战役之中的,上代家主在七十一岁的年龄无疾而终,也许她的力量太强注定不能久留,而璐茜娜是因为意外。” “那么杰纳呢?杰纳依达法拉?”贝拉小心翼翼地问。 这次德奥没有回答,往某个方向走了几步,镌刻着他们最年幼弟弟的名字的黑色石碑前,放着一束洁白的昙花。德奥心中微微一颤,那家伙,不管怎么冷淡,但对这个弟弟还是十分重视的。眸中闪过一丝缅怀,从贝拉那里接过白色的玫瑰栀子,轻轻放在了墓碑前。 「杰纳奥瑟依达法拉」 「7732~7748」 「享年十六岁」 「我的生命在最美的春天里凋零」 “我们的父亲,是普林赛斯的七公爵之一奥瑟克莱伊。”德奥蹲在杰纳的墓前,细细摆弄那些白色的可人花朵,“母亲离开他,对他失望透顶不肯再见,但他仍然会带着妹妹来访,那是难得的一聚。” “那是……青翎7745年,杰纳十二岁。克莱伊公爵来访,和他一起的是你的叔祖父。他们三人在林间猎魔,却遭受了袭击,两个大人的遗体在两天之后被找到,杰纳却不知所踪。” “最后,是你的父亲和你的……当时还是十岁孩子的第三任至尊一同从「吞噬」的党羽手中将重伤的他救回,之后他就和这个家族慢慢疏离了。” “我知道他是想报仇,厌恨这个家族没有足够的力量,但无论怎样,他成功了,在十六岁那年,因此也付出了自己的生命。” 德奥的指尖轻轻抚摸墓碑上镌刻的墓志铭,“他是个傻瓜,我们三个里最傻的。”声音到了最后有点颤抖。 贝拉听到细草拂动的声音,纷纷扬扬的白色花瓣从天而落,石竹、栀子、满天星和玫瑰。 “是蕾切尔,”德奥站起来望着城堡的方向,某扇窗户后面,深红的影子一闪而逝。“她不喜欢出现在别人面前。” “蕾切尔?她是?” “是杰纳的未婚妻,”德奥接住一朵白色的玫瑰,“杰纳死的时候才十六岁,蕾切尔却没有再嫁直到今天,一直是一个人。她记得杰纳喜欢白色的花朵,所以每天都会送来新的。” 纷扬的白色花雨遮蔽了视线,两人徐徐返回。 “您知道吗?现任的白院监督生莫拉尔森依达法拉应该也是这个家族的人吧。” “我昨天刚刚回到西恩特。”德奥摇了摇头,“战后我循着某个痕迹去了北方,十四年间没有和家族联系,他们甚至以为我死了,昨天还都吓了一跳呢。” 贝拉沉默。 白色城堡的巨门之下,灰发黑衣的老执事站得笔直。 “德奥先生,”巴洛森深鞠一躬,“我来接小姐回星空学院了。” 德奥没说什么,点了点头将封存着「隐羽」的堇青石塞到巴洛森手中,低头看着贝拉,“你还会再来这里的,在未来的某一天。” 甚至没有道别,他转身走进城堡。巴洛森向着他的背影再鞠躬,便领着贝拉离开了漫山遍野的墓碑。 第二十五章:役使 晚钟响了八下。 星庭中灯火通明,宛若迷宫一般的街道将整座浮岛分为四个区域,有的喧闹有的寂静。 柯琳普林赛斯倚在赤庭高塔的窗边望着阑珊的夜色,无数身着华服的少年少女结伴而行,他们从四面八方向着某地汇聚,那是今夜的盛宴。柯琳觉得有些无趣,转身回到屋内,陷进了沙发里。 星庭是学生们的住所,全校九成的学生都选择住宿,学院特意留出一座几乎与星城等大的浮岛建成了星庭,几千年的建设,纷杂的街道划分下星庭四分,赤庭类似华丽的宫殿,夸张精致的尖顶随处可见;青庭则像是隐世的小镇,质朴而精巧的房屋零散分布;黑庭仿佛沉闷的城堡,黑色的塔楼和拱柱四散分布;而白庭宛若圣洁的神庙,晶莹的长廊和薄纱安静伫立。 四庭中心有着本庭最高的建筑,那是监督生以及次位监督生居住的塔,红院的次位监督生尚是空缺状态,所以柯琳独居。 柯琳厌烦赤庭的喧闹,由于红院的学生都是贵族出身,赤庭每夜都有酒会或是舞会,他们往往会喧闹至午夜,直接导致了次日上午的课程缺勤率极高。身为代理监督生又喜静的柯琳很少去掺和此类交际活动,他一夜夜地看着女孩们拖曳着华丽的裙摆,放肆地裸露着宛若白瓷一般的肌肤,穿过街道向着某地汇去。 这一夜一如往常,他陷在深红色的沙发里,面前的书凌乱地摊开,论文写了一半,字迹精美的像是贵族的请柬。他微闭着眼揉着额角,这种论述性的课业虽然枯燥却没什么难度,但对于以三阶实力完胜二阶的他来说,实在有些多余了。 门口响起的叩门声让他睁开了眼,松开了撑着下巴的右手对着那扇桃花心木的门轻轻一挥,无名指和食指缠绕着做了一个十分复杂的动作,只听咔哒一声,门悠悠地打开了。 来人进屋,站在灯下,看清来人后柯琳足足愣了五秒钟。 贝拉一身白色的呢子风衣,脚下踩着同色缀着绒毛的长靴,紫罗兰色的卷发一如既往地凌乱,居然梳上了双马尾。柯琳多少有些无语,直到贝拉安静地在他左侧的沙发坐下。 他不知从哪摸出了梳子,像往常一样为她梳理长发,她的发丝轻盈莹润,似乎在某些魔咒的加持之下可以显得不那么凌乱。贝拉瞟了一眼柯琳,炉火旺盛,他并没有穿制服的暗红色长风衣,只是一件白色的衬衫勾勒出他挺拔如松的身形,似乎不难理解学院里那么多的女生倾心于这个祸害。 “你是怎么进来的?没有赤铭是会被拦下来盘问的。”柯琳问她,语气漫不经心。 “我有自己的办法。”贝拉低声说,同时握紧了藏在袖子里的堇青石。 柯琳也不多问,放下梳子坐回远处,“这么晚来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吗?” “听说季休周延期了,所以来问你的。” 柯琳水蓝色的眼睛眯了起来,流出宛若狐狸般的狡诈来,“你自己干了什么还不清楚吗?” 贝拉微微一惊。 “祭坛复苏,雪鸟携带着雪片一样的信件飞向世界各地,不出两个月这里就会繁忙起来,一切都是拜你所赐啊,达伊洛小姐。” “你是怎么——” “你的血,流进了祭坛里吧?” 贝拉不安地点了点头。 “祭坛是光汇聚的地方。”柯琳纤长的十指轻轻碰在一起,“漫长的岁月里衍生出了灯虫,甚至是精灵这样的生命,当光之泉干涸的时候,这些由光衍化而来的生物可以用自己的血反哺于它,光之泉就会从深处被唤醒了。” “……柯琳?”贝拉不安。 “怎么了?” “你……是怎么知道祭坛里面承载着光的,是光之泉呢?你应该没有去过祭坛吧?” 柯琳没有回答。动手将凌乱摊开的书本整好,却不慎碰掉了书页下搁置的金色怀表。它滚落到地上,金色的盖子打开着,贝拉伸手拾起,柯琳伸手拿过,却看见了贝拉眸中一闪而逝的惊恐。 ——那怀表的盖子内侧,镶嵌着不足巴掌大的镜子,拾起它的瞬间贝拉看见了自己的映像,那是一双堇青色的野兽一样的眼睛,莫名很像某个人,那个瞬间却没反应过来,在她就要将那个名字脱口而出的时候,柯琳的指尖绽放出了一抹冰蓝色的光,轻轻点在了贝拉的额头。但贝拉没有如期昏倒,一丝丝白雾从她的眉心处溢出进而包裹全身,她的发丝与眼眸瞬间白化。 “你是什么人?”柯琳警惕。 “……”附着在贝拉身上的白鬼垂首不语。 柯琳没有再搭话,一道冰蓝色的魔光从指间甩出,抽向贝拉的眉心,却被白鬼轻易挡下。 “这是这孩子的愿望,”白鬼轻声低语,“她想要知道真相。” “现在为时过早。”柯琳沉声。 “这是我们的契约,所以我就执行好了。”白鬼抬头,眉心处青色的花印渐渐清晰。 “楠焱?”柯琳眉头一挑。 “答对了。”白鬼含笑,纤手一扬,仿佛无数裙带袍裾似水流动,从贝拉身体内迸射而出的四条纸带,以凌厉的墨迹书写着繁杂的咒文,它们如同游龙一般从四面八方扑向柯琳。 柯琳转身、起跳、闪避,厉声道:“在她血统还未觉醒的时候就使用魂符,阁下也不考虑考虑后果么?” “一个外族人居然知道魂符?你果然不简单。”白鬼微笑,“正因为考虑到你的实力,才不得以冒险使用魂符的。” 柯琳拧着眉头吐出一口气,刺耳的噌地一声在屋内响起,空气锐利地鸣啸,有某种利刃出鞘了。柯琳水蓝色的眸中火焰涌现,右眼被火红色一点点地淹没了,身形微微闪动,以堪称极致的速度斜着切过贝拉身边,魂符瞬间被绞成碎屑,破碎着化为灰烬,只是一拍心跳的时间。 “真是可怕的速度。”白鬼转过身,看清了被柯琳握在手里的长剑。那是一把笨重的装饰用剑,剑柄以及剑身六分之五的地方缠绕着黄金打造的各种藤蔓、荆棘和羽翼,密密麻麻地镶着红蓝宝石和祖母绿珍珠一类,以至于能没入**的剑刃不足三十公分长。 “罪心。”白鬼轻声,“你居然持有罪心,解开六分之一的封印,就不怕被反噬吗?” 柯琳伸手抚摸剑刃,金色的藤蔓荆棘像是有生命一般将剑刃裹住,底端的黄金十字用绿松石和橄榄石拼出了一个奇怪的符文,罪心入鞘。 “我的全盛状态是解开它的三分之二的封印,并为此搭上了性命。”柯琳轻声说着,右眼的火红色缓缓消散了,“放弃吧,你的力量不足以与我抗衡,你固然很强,但我是异类中的异类。” 白鬼没有反驳,看着他解开衬衣上的第一颗扣子扯出一条银链,作为坠子的黑曜石戒指被戴在右手的食指上,轻点贝拉的额头,白雾渗出,凝聚成为古典温婉的东方女人,而失去意识的贝拉,发色和眸色也回归正常。 柯琳审视着漂浮着的白鬼,拨动了怀表里的指针。 “是你。”片刻后他突然笑了起来,“你居然还留在西恩特。” 白鬼没有说话,柯琳收拢了怀表,镜片闪烁的瞬间,白鬼才意识到。 “《幻森王缄》你居然持有王缄的真实版初稿?!你到底是什么?!”她震惊地大喊。 “安静些,只是碎片而已。”柯琳指尖的蓝光融入了贝拉的额头,“我是她的……亲人,要留在她身边等她成长的人。”指尖一扬,蓝光击中白鬼,记忆飞速消融,最终不见。 贝拉陷在沙发里沉睡,周围像是被轰炸过。 柯琳牢牢握着罪心,剑鞘上镶嵌着宝石的黄金藤蔓硌得他手掌生疼,却不为所动。 “……你拥有光的量比常人多出不少,所以有唤醒祭坛的资质,就是这样。”柯琳看着陷在沙发里有些迷茫的贝拉,温柔地笑道,“是困了吗?十点半星庭是要宵禁的。” 贝拉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正起身要走,叩门声再度响起,打开门看,却是雪琳。 今晚的雪琳堪称明艳照人,单肩红缎的小礼服紧绷着勾勒出她的腰身,呼应着她同样是红色的双眸,茶色卷发打理得一丝不乱,裙裾和胸口缀着黑色的荷叶蕾丝边,看上去有些妖冶的诱惑,肩头红色的晶石雕刻成花朵花瓣锋利。她看都未看往外走的贝拉,擦肩而过时重重擦过贝拉裸露着的肩颈,锋利的花瓣生生刮出几道淋漓的血痕,贝拉没有作声,离开监督生的塔站到了小广场的喷泉池边,舀起水拭净淋漓的鲜血。水中倒影里的少女相貌平庸毫无凌厉可言,红迹随水荡远。 与此同时星庭白庭 如水的月光投射下来,监督生的白塔下面纯净的白池里注满清水,巨大的月影倒映其中。 “赤庭那边又是不眠之夜啊。”熙琳动手为莫拉尔森整理繁复沉重的祭司长袍,月光下莫拉尔森的面庞近乎是透明的,长睫在素白的面颊上投射出淡淡阴影。 站在对面池边的冰蓝短发少年看着穿戴整齐的莫拉尔森站在池边,便蹲下来挽起黑色制服的袖子,盘踞在他左侧小臂上的青色冰蟒游入一池净水,如同一道虚影一般未带起一丝一毫的波澜,冰蟒飞快游至莫拉尔森脚下,制造出稳定的浮冰,莫拉尔森踩在浮冰上走到了水池中央,举起了雪白的长杖。 “我看到明月、星辰还有光。”莫拉尔森低语,“blightstigbafgrgros.lifertrplterf.” 净水泛起波澜,莫拉尔森审视着魔力掀起的涟漪之中那些残缺的碎片,他的眼睛不知不觉变成了浅茶色的兽瞳,眨也不眨地看着那一切。 “新王流失了宝贵的血,被妄图驱使恶魔的人得到了。”莫拉尔森气若游丝,“恶魔将于今晚归来。” 他踩着浮冰想回到地面上,哪知仅仅两三步,双膝一软就要栽进一池水中。熙琳的心猛地提了起来,一个俯冲过去,倚在他怀里的莫拉尔森已经睡去。 “真的有人在企图复活「吞噬」了。”熙琳低声对刚刚赶来的瑞克说,“‘半身’之中身体最差的他开始受影响了,你也要小心。” 看着冰蟒慢吞吞地游回手臂,瑞克不安地点了点头,“他的情况似乎比想象的糟糕很多。” 熙琳闻言叹息,“第八王族愈之王黛诗妮本就是以治愈为专长的王族,作为‘半身’携带着她的力量却没办法使用,只能滞留在他的体内摧毁着他。与我们不同,白院的次位监督生是世家之外的人,帮不上他什么忙,他也只能自己扛着。” “王会有办法吧?”瑞克小心地问,“他若是肯出手就不会是现在的样子了。” 熙琳的脸色不由沉郁下来,良久后默然道,“身为‘半身’的我们还没有面见王的资格,我入学四年至今未曾见过王,只有一点能肯定的就是王不会放任他死,但会不会出手要看两个月后的聚会,十一大世家不远万里来西恩特,兴许他心情好卖众人个面子也说不定。” 瑞克苦笑,月光下莫拉尔森的整张脸苍白到叫人心惊,也不再说什么扶着他走进了白庭的深处。 雪琳从柯琳哪儿回来之后关上了房门,将聚会的嘈杂和调笑全部隔绝在外。 梳妆台上暗红的珠宝匣子里面密密麻麻地塞着各种女孩子的首饰,在烛光下熠熠生辉,雪琳看也不看直接将所有东西倒在了地毯上,各色的宝石在白色绒毛间弹了几弹最终安静。雪琳弯身捡起一个不足拇指大的小瓶子,里面装着某种粘稠的液体。 雪琳起身抄起桌上的银盏,将里面的红酒全数倒入花瓶,小心翼翼地将黑色液体倾入银盏,最后取下肩上有着锋利花瓣的晶石花朵,上面沾着某人的血,还未完全干透。 看着晶石溶解,黑雾翻涌,那张熟悉的脸再度出现在视野里,雪琳没笑,静静地看着他。 “竟然真的是德兰家族的血,被你弄到了。”少年说着迈出了浓浓的黑雾,真真切切地站在了雪琳面前。 “总算成功了,”雪琳唇角扬起一抹嘲讽,“我还以为我会迎来第八次失败呢。” “以那些微的碎片就想让我以人的形态出现自然困难,但你还是做到了。”少年牵起雪琳指尖涂的血红的手,张口在手背上轻轻咬了下去,雪琳微微抖了一下,却知道这是契约必定的程序。 少年面容甚是清秀,一头柔软的黑发和丝毫不亚于哥哥的挺拔身形,放出去不会有任何人怀疑他是贵族,只是世上无人敢提他的威名。 “我该怎么叫你?”雪琳轻声问。 少年抬起头来,齿间残存着几乎微不可见的血迹,他邪魅地一笑,看起来有几分痞气,与刚才贵族般的高傲似乎形成了不同的人格。 “千年万载,我有过无数个名字,总的来说还是喜欢别人叫我艾奥斯,如果你不喜欢可以重起一个我不介意,如果你都不要的话,直接叫我「吞噬」也行。” 为祸世间的「吞噬」,不曾有过生命却有着无数时间的「吞噬」,此刻正用人的姿态带着贵族轻佻的风趣与她攀谈,竟毫无恐惧。 “你的颈上已有了我的印记,不使用我的力量就不会有人看出来。”艾奥斯微笑,“总之你是要驱使我为你做事,你也不需要使用我的力量吧。” 雪琳摸了摸右颈,光滑如昔,却终究还是有些不一样的东西潜藏而下了。 “好了,说吧,你想要我杀了谁?为你达成什么愿望?” 雪琳嘴角傲然一挑,扫着绯红眼影的眉目间流转出一股狐狸一般的妩媚,不知从何处掏出一卷羊皮纸摔在艾奥斯的胸口。 “在你为我达成真正的愿望之前,这名单上的十六个家族,你都走一趟。”雪琳旋身窝进沙发里,血红着指尖轻轻碰着,“以你的能力不难查出他们做过的事,你记住——参与的就不必说,凡是策划的、协助的、目睹的、知情的,全部杀干净,一个不要留,还有不要让他们死的太舒服,”雪琳眸子一眯,“他们的血肉就是为你我结约庆祝的第一宴!” 艾奥斯报之一笑,周身腾起诡异的黑雾,再度消失于雾中。 五年了,雪琳猩红的眸间满满地燃烧着疯狂蚀骨的恨意,你们要为你们的作为付出代价,一千一万倍的代价! 第二十六章:焰 季休周第七日下午,午睡的贝拉被米莉安拖出了学院。 原定季休周的十日假期被延长了半个月有余,不少听闻世家集会的学生们纷纷涌入托夫里斯,赶制一套全新的正装。 托夫里斯镇是空间裂隙中构建的魔法市镇,世界各地的空间裂隙被打通并缩短了距离,形成了如今的托夫里斯。与魔法有关的交易,普通魔法师的住宅甚至是贵族们的别邸都建在这里,它的真实面积应该不亚于西恩特加上北边的雪原,同时它也是一条捷径,世界不少地方有着托夫里斯镇的入口,通过托夫里斯可以将大陆最西边的漠山与东古国凌瑰之间原本启用独角兽也要半年的路程缩短至七天,着实惊人。 贝拉哈欠连连地被米莉安拽进了空间裂隙的入口,那是林间的白色凉亭,石刻的魔法阵中心的小小凹槽用来盛放晶石粉,当晶石粉的量达标,魔法阵将开始自动运行。 空间乱流贴着耳边刮过的感觉着实不佳,仅仅五秒钟后他们已经来到了托夫里斯,整洁而泛着古意的小街上有近三分之一的人是穿着学院制服的学生,贝拉跟着米莉安进了街角的一家礼服店。 与外界不同,在魔法师的社会里能衡量价值的并非黄金而是晶石,所以在托夫里斯,大多店铺是直接使用晶石做交易的。贝拉坐在窗边的座位上审视着橱窗里轻盈华美的礼服,审视着颇为古老的街道,想象着当初凯瑟琳是否也曾穿着白院的制服在这条小街上漫步。没来由地想起了祭坛,她幻想着的场景在视野里清晰片刻之后,凝实成为真正的过去。 正如凯丝伦特丝所说,她有一双看到一切的眼睛,那么敏感。 她突然想再试一次。 街角的黑色路灯锈迹斑斑,贝拉牢牢地盯着它,二十年前它的身上还没有那么多的锈迹,它孤独地伫立在街角十分扎眼,不知有多少学生曾在这灯下期待着来人。白色的身影在虚幻中清晰,十三四岁的女孩背靠着路灯站着。她穿着白院的制服,裙摆在膝上跳动,不同于雪琳的妖异,凯瑟琳的美丽是纯净的,她毫无戒心地展示着自己的美丽,却不会让任何人生出异心。 朦胧间街对面的书店里走出一个女孩,她穿着较凯瑟琳保守的多,黑色的裙摆盖过膝头,紫色的长发近乎委地。 贝拉猛吸一口气,紫色的长发,那是学生时代的第三任至尊楠焱祭! 她穿过街道,站在了凯瑟琳的面前,两个女孩相视一笑,消失在贝拉的视野。 凯瑟琳没有说实话,她和第三任至尊绝不是一般的熟! 她看到天色暗下来,天空飘起了细雨,路灯的镂空灯架滴着水珠,穿着白院制服的少女站在那,一头粉色的卷发及腰。那是凯瑟琳,时光耗尽了她童年时期脸上的最后一丝丝婴儿肥,她的眼神空洞而凄凉,下着雨,却没有撑开结界,任雨水将制服浸透,贴合在她身上,显出那已经初具规模的傲人身段。看年龄,怕是已经临近毕业的十**岁了。 不知过了多久,身着深蓝色制服的少年翩翩而来,那是青院的制服,他周身散发着荧光,结界挡去了雨水,凯瑟琳不知和他说了什么,末了草草地抱了他一下,跑着离开了。少年没有追,没有任何的表示。 午后的阳光刺破了阴翳的夜色,她接着看见少女紫色长发微微绾起,迎着风张开双臂,在午后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奔跑,开心地像个孩子,她每一次奔跑都带起一团雾气,贝拉看不清她身后的风景。 那笑容是明媚的,真真切切属于孩子的笑容。史上最年轻的至尊,十六岁登位的楠焱祭,可是这十六岁恐怕没法称之为年轻吧,明明是个孩子,肩上却担着整个世界。 她跑跑停停,贝拉视线不清,隐约觉得什么人被掩藏在她身后的雾气里,他纵容地宠溺着看着她的欢欣,她停在街角时含笑地望着他,他低头轻吻女孩的面颊。 就在那个瞬间像是有无数利箭从迷雾深处射出,贝拉的双目瞬间像是被泼上了辣椒水一般火辣辣地疼,眼泪无可抑制地流了满脸,她颤抖着伸手去擦拭,模糊的视线竟然在泪痕中捕捉到了血迹! 有人在干涉着这一切!故意让她无法寻求真实! 贝拉小声念诵着治愈的咒文,用袖子一点点拭去面上的血与泪,正巧米莉安从试衣间里钻出来,站在离贝拉不远的地方转了个圈。 那是一件橙色的礼服,与米莉安从鲜红过渡成明黄的火焰发色相匹配,她旋转着,仿佛整个人都在燃烧。 “好看么?”米莉安笑的眉眼弯弯,扭动着纤细的腰肢,咯咯地笑着。 贝拉上下仔细打量一番后点了点头,末了评价道,“你若是头发长些应当会更好看。” 米莉安收敛了笑意哀叹,这短时间头发也难以长得那么长吧。她也就失落了那么一小小小会儿,便又抻着贝拉陪她去挑选搭这件礼服的鞋子和首饰去了。 星空学院赤庭 雪琳面前摊开的书上用黑色的墨水勾画着某种复杂的魔法阵,雪琳纤细的指尖蘸了水反复在桌子上写画,明显是在默背法阵的叠加顺序和绘制方式。身后不知何时腾起了黑色的雾气,雪琳眉头微微一挑,却不回头“事情如何了?” “一个也没剩下。”艾奥斯将羊皮纸放在雪琳的桌上,“早在五年前就有人清理门户了。” 雪琳身体一颤,水杯打翻,里面的水浸透了书页。 “是谁做的?”她霍然起立。 “这十六个家族里已经没人能回答你的问题了。”艾奥斯摇头。 “那……克罗西斯侯爵呢?”雪琳声音颤抖。 “克罗西斯?你是说那个变态的老头?”艾奥斯斜睨着雪琳,“他死啦,据说死的时候城堡里着了大火,地牢里有好多小女孩的骨骸。” “他是侯爵。”雪琳尽量将声音放轻,“他手里还有兵权。” “在魔力面前,人数完全——不值一提。”他大幅度地挥手,四面八方涌现了无数的黑色雾气将他们包裹。 “魔法师?”雪琳觉得自己吐字艰难。 “这是毋庸置疑的,”艾奥斯的声音很平静,“七位男爵、六位子爵两位伯爵和一位侯爵,这几乎是你的国家里六分之一的贵族,克罗西斯握有兵权,两位伯爵拥有少量私兵以及骑士,他们麾下甚至还依附着些许不入流的魔法师,要想扫平他们,需要的可不止是一支军队那么简单吧,将这些事情做的迅速而毫无痕迹的,只能是魔法师。” “普林赛斯有七公爵……”雪琳轻声说,“其中一位继任者下落不明,剩下六爵中有两位是魔法师,这两位里有一位现在学院,红院监督生熙琳普林赛斯;另一位拥有的魔力少得可怜,做不到这种事。” “恐怕那人并不是你们国家的贵族。”艾奥斯在桌面上划出一个凌乱的符文,“把手放在上面,我带你去看。” 雪琳照做,凝滞的黑雾开始旋转,周围的景物连同雪琳自己都消失了,温度提升到炽热,火光流转进入视野。 燃烧、燃烧,一切都在燃烧。 城堡里面银质的烛台上刻着的族徽在火光里跳跃,白烛在高温下流淌。华丽的帷幕和地毯,飞舞的轻纱都被燎着了,它们闪烁着艳丽的光彩,径直冲向夜空。 男孩不知所措地跪坐在地上,银灰色的瞳孔里映出火光。 雪琳与艾奥斯宛若游魂一般从这小孩的身体上浮现出来,迎接他们的是刺入夜空的赤色壁垒,耳边劈啪作响的爆裂之声,那些华贵的石膏像接连炸裂,水晶般的玻璃碎裂成为一地晶莹。 火焰炽烈的风暴扬起雪琳虚幻的红色裙角,她的面颊和眼角还扫着绯红,她站在火场里,仿佛烈焰与罪的女王。 “跟我来。”艾奥斯牵起雪琳,穿过倒塌的立柱和拱门,踩踏着塌了半边的楼梯向楼上跑去。 侯爵装潢富丽的卧房里,白纱从天花板上垂下,最下面已经烧着,只能看见肥胖的贵族跌坐在地上,纱幕之后的人身姿挺拔,闪着寒光的利刃轻轻抵在他的颈窝里。 “别杀我!”克罗西斯绝望地哀嚎,“你要钱?那些女孩?无论是爵位还是领土,我都能给你!”他扭动着肥胖的身躯后退,扳动了床脚的机关,床后的墙壁垮塌,无数的金币与珍宝倾泻而下。 少年扫了一眼那遍地辉煌的灿烂,剑锋缓缓离开了克罗西斯的脖子,正当克罗西斯舒了一口气面上凝聚笑容的时候,只听嗞地一声,一道血线泼溅在燃烧的白纱上,笔直鲜红。 少年厌恶地瞥了一眼克罗西斯如同一滩软肉一样的身躯,将剑探入升腾的火焰里烧灼。随着剑的舞动,燃烧着的白纱整个儿被切断,后面的少年随手将剑扔掉,慢慢吞吞地走出了火场。 雪琳突然看不出他的性别了,从身形结合身高来看,他是一个男孩没错,但那张脸,纤秀的白金色长眉以及披散而下的、如绸缎顺滑的白金色卷发看起来却像是一个女孩,而且还是一个相当漂亮的女孩。他的睫毛不是很长,却弯而浓密,精致无暇的鹅蛋形脸庞在火光之中宛若金铸,细腻的肌理和瓷偶一般的外貌,不得不引人嫉妒。只有他那双眼睛,灵动的火红,却又空洞无物,只是眸底的光机械地随着火场深处闪耀的火光一同跳动。 他从他们身边走了过去,雪琳细细端详着他的侧脸,面上闪过疑虑。 少年走到门外,打了个响指,火光瞬间冲天而起,将一切掩盖而去。 黑雾散尽,雪琳依旧在赤庭,自己房间的桌旁。 “怎么样?你认识他么?”艾奥斯玩弄着指尖缭绕着的黑雾。 雪琳缓缓地摇了摇头,“也许是哥哥的人。” 艾奥斯动作一顿。 “哥哥比同龄人成熟太多,他有着自己在政治上面的秘密不会告诉我。”雪琳低下头揉了揉额角,疑惑道,“可如果是他做的,为什么不告诉我呢?他知道这是我最大的愿望呀……” “刚才你看见的那个孩子,是克罗西斯家一个仆妇的儿子,那天那位仆妇外出采购躲过一劫,及时把儿子带离了火场,我藉由他的眼睛观望过去,在他离开火场之后,我也就看不到了。”艾奥斯捻起一抹灰烬,“我们的契约可以就此切入正题了吧?你真正想让我杀的人……” 雪琳愣了两三秒钟,唇角扬起一个意义不明的微笑,站起来附在他的耳边轻轻说了什么。 黑雾凝滞,那窥视的目光被阻绝无法探查。 第二十七章:梦境深处 最为幽深和黑暗的夜里,依稀可见灯火微明。 “奇怪的梦境和幻影?”米莉安挑了挑眉毛,“是受什么人的影响吗?” “这个我自己也不清楚。”贝拉无奈地揉了揉额头,“有时是有意的,又是完全是无心,总是看到一些影像,那过去的片段,凌乱着,很多都无法清晰。” 已经是下午五点,贝拉和米莉安坐在托夫里斯的茶厅,喝着日落前最后的下午茶。 “唔……总的来说呢,看到残破影像的因素也就那么几种。”米莉安嚼着蛋糕含糊不清地说,“第一是主动摄取,通过施展记忆与梦境的魔法,从任一物体或是人那里摄取记忆;第二是强行植入,拥有记忆与梦境魔法的魔法师将假造的记忆植入某人的脑海,当受害者全力回想真假记忆的不同之处的时候,原本被覆盖的记忆可能会重新浮现;第三是传承,生来就有的记忆无非是家族性的流传的回忆,比如某一文字的使用方法,某种魔法的发动方式,也存在灵魂流转之前没有完全湮灭的记忆和执念被传承的可能;”米莉安咽下蛋糕,刮了刮嘴角残留的白色奶油,“最后一种是封印,被封印了的,遗失的记忆存在切割的断层,它时常闪烁难以明确,也无法被控制。” “这要怎么分辨?”贝拉有些手足无措,“听起来没什么差别啊。” “嘛,总的来说除了主动摄取看到的记忆是别人的,自己是以旁观的身份出现,强行植入、传承与封印都是主观的不太好分辨。”米莉安摊了摊手,“这毕竟不是我的专业啊,我知道的也就这么多了。” 旁观?贝拉似乎明白了点什么,方才与祭坛一样,她看到的是过去发生的事情,她像是游魂一般无需依凭,这能解释她看见的过去大概是触及了某些魔力的残留,但是仍有一些无法解释的。 那混乱的城堡,与柯琳神似的红瞳少年,那梦境里,她是真实存在的。 “如果真的很困扰就去找萝丝咯,她是这方面的专家嘛。”米莉安拭去唇角的最后一丝痕迹,站了起来,“走吧,天黑之后的托夫里斯不是什么安定的地方。” 十分钟后陨星湖畔 贝拉目送着米莉安化为一道火光冲天而起,径直刺向星庭最后熄灭,淡淡叹了口气。 她沿着湖边漆黑的小径摸索,隐约可见木屋轮廓。白鬼化为白雾从她的身体里溢出,幻化成散发着莹莹光芒的东方温婉女子,照亮了周围的路。她仿佛没有重量一般,像是浸在水里,繁琐的裙带袍角和精细编绾的裙摆长发都悬浮着,极尽馥丽。 贝拉看着她层层荡开宛若蝉翼的衣袍眸中不由闪过愕然,白鬼捕捉到了她的表情,轻盈地在她身前转了个圈。 “好看吧,这是寒蝉衣,在东方只有地位处于顶端的女子才有资格穿着,就连寻常贵族女子也不过只能在婚葬才有资格穿上呢。”白鬼笑的眉眼弯弯,言语间不难听出一丝得意。 “顶端?第三任至尊算么?”贝拉不由好奇。 白鬼沉默片刻,问道,“你知道第三任至尊有过婚约最后却解除了的事情么?” 贝拉点头,有些不安。 “我那个时候还被供奉在楠焱家族的祠堂里,所以知道一些事情。”群白的眸中起了雾一般,“她并不是刚刚回族就提出解除的,她根本就没解除过婚约,在她大婚的那个午夜,她逃亡了,留给楠焱家族一地狼藉,还有无法挽回的颜面。” 贝拉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堂堂第三任至尊居然……逃婚?! “没人知道原因,她与婚约者算是从小相识,但也就仅仅局限于相识,这婚约有些勉强,但她也有为家族血脉牺牲个人的义务,但她逃了,这些年来无论世人怎么猜也就那么几个可能,几乎所有人都倾向于她的婚约者那时已经有了正妻这一说法。” “喂喂没搞错吧?把至尊嫁给一个有家室的男人做……侍妾?”贝拉不由震惊。 “当时族里的意思是将她抹消。”白鬼闷闷地说,“但那女人已经怀有四个月的身孕,最后家族仅仅是废了她的名分将她软禁起来了,算起来她的孩子也就大你三岁不到,因为那孩子是在7752年的早春出生的。但是不少人存在质疑,如果至尊仅仅是因为这个不肯下嫁,大可以直接提出来,犯不着大婚时逃亡,无异于当着全世界的面羞辱他。” “至尊没有给出解释?” “她那次逃了,就再也没回来,直到四年以后死在了这里。”白鬼轻声道,下一秒眸中闪过复杂,“你曾经问过我第三任至尊的子嗣的事,这个我还真不知道,至尊逃婚的第五天就消失在了世人的视野之中,她的十七岁是一片空白,没人知道她自己一个人经历了什么,直至一年多后奇迹般地出现在西恩特,那时人们已经意识到乱世之下没有至尊带领的艰难,逃婚的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了。说实话你的猜测不无道理,毕竟大婚当夜,她午夜时才被发现逃跑,那么从夜宴结束到午夜之前这段空档里有没有发生什么也只有两位当事人知道,如果,我只是说如果,第三任至尊当真有了楠焱家族的骨血,她消失的那一年里足够把孩子生下来然后隐藏,这是有可能的。第三任至尊从未提过那一年她的所在地,未留子嗣也是她死后世人的判断,所以这一可能尚未被完全抹消。”白鬼审视着自己的寒蝉衣袂,轻叹,“我的寒蝉衣名为‘凝霜雪’,是三等祭礼所用的正装,而第三任至尊大婚之日所用‘流焱霞’是一等特典所用的礼服,一件流焱霞能换来一座城池,此言不虚。那是我千年来所见的,最盛大的婚礼,只是那新娘像个人偶,端庄美丽,无悲无喜。” “能换一座城池?”贝拉惊异,“那件衣服最后如何了?” “丢了。”白鬼语气淡然,“一年后至尊归来,那件嫁衣并未穿在她身上。” “一座城池就这么丢了?”贝拉叹息,“甚是有够败家。” “这么一说存在另一种解释,就是她在逃亡途中将流焱霞变卖,用来抚养和隐藏她的儿女也说不定。”白鬼意味深长,她们已经站在小木屋的门前多时了。 小木屋中并未如期烛光闪烁,贝拉敲了门也没有反应,门未锁,人却不在。 “看来她出去了。”白鬼一个闪身回到贝拉的身体里,“我们走吧,改天再来。” 贝拉无奈地点头,转身沿着湖边,原路返回。 世界安静,耳畔唯有虫鸣和风声,不时还有白鬼的细语。 夜晚的这条街,点上了灯火。 它们摇曳着,如点点星光般。 即使不知终点,即使不知方向。 我却仍将前行…… 只为看到路的尽头那美丽的景色,再不被囚困于此地,向前走,追求我想要的幸福…… “……歌声?”贝拉茫然地停下脚步,那声音飘渺,游离于林间。 “你怎么了?哪有什么歌声?”白鬼警觉。 “你听不见吗?”贝拉望向密林深处,那歌声飘渺不绝。 我将远行,无尽之路的前方终有归途,你一再无言的挽留,是想诉说什么吗? 囚笼已碎,长夜斑驳,我所眷念的唯有最终…… “不是温塞尔古语。”贝拉皱着眉头辨认,“也不是东方古语,我似乎听过但从未学过,可是我能听懂……”贝拉说着,挪动了脚步,向着那个方向前进。 贝拉看到了,那片茂密的树丛,两棵两棵的树枝叶间亮起。 “灯火……” 没错,灯火的长龙顺着林间的长街一直延伸到远方,光元素在其中跳跃着。 这是贝拉第一在这么晚的时候独自出门,树林间的压迫迫使她飞快奔向「长街的尽头」。 “站住!” 一个苍老的声音和随之布下的结界拦住了她的去路。 “萝丝?!”她一惊。 第二十八章:真容 歌声飘渺,如海如潮。 灯火在长街两旁的树枝间摇曳着,灯虫从地面起飞,向着夜空飞升而去。老妇人站在长街尽头,她的黑袍华丽,缀满了纤华的蕾丝缎带荷叶边,后摆用银线刺绣着星辰和咒文,数颗拇指大小的明珠点缀其间,拖曳出一地绚烂鬼魅的风情。 “无知之人啊,你可知再向前走便是第十王族的圣域?”萝丝苍老而有力的声音从黑袍下面传来,极具穿透力,“若想平安离开,就报上你的姓名,如果做出什么无意义的举动,我不介意让你尝尝这千年前遗迹留存的魔力。” 夜风传来散开的魔力气息,这是魔法师在魔力上对他人的一种威慑,她被萝丝的结界困住,问沉睡在身体里的白鬼: “你有什么办法能让我离开这里么?” 魂只是很简单的回了一句。 “还是不要让她知道你身份的好,借你的身体用一下。”不由分说就有双巨大的手把贝拉的意识推进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深渊…… 几乎在那一瞬间,贝拉的发色眸色瞬间蜕变为群白。 萝丝苍老的面庞在斗篷下时隐时现。 “你是谁?”她这样问。语调没有起伏。 “你没有知道的必要。”白鬼如此回答,“我现在只是需要离开这里,仅此而已。” “在确保安全之前,我的职责就是不放过任何一个可疑的人。” “如果你认为有必要,那么就动手吧。”白鬼浅浅地说,似乎很有获胜的把握。贝拉看着那一切,宛若旁观,动不了也发不出声音。 萝丝没说什么,抬起了右手。看起来什么也没发生。白鬼却明显感觉到了风不寻常的流动……生前极高的心法修为,在她敏感之时亦能和自然融为一体。 萝丝以那个姿势僵持了二十秒钟,一切都没发生。但在她跃起的一瞬间,原本站的地方出现了一个深坑。 “摄魂风……”她落回地面后,贝拉听到她低声咕哝。然后、没有片刻犹豫。她的右手直接向萝丝的咽喉切去。萝丝向后一偏,轻易闪过。但是一直没有用上的左手突然伸出——正面划下。然后,她跳回原地。 “想不到……”她伸出左手“这个孩子的左手同样好用……现在的世界上,还有几个魔法师能单用左手施展魔法呢……” 随着“嘶——”的一声,刚才刃划过的斗篷开裂,萝丝的身影猛然拉长,长袍滑落,从中露出的并非是想象当中老人瘦小佝偻的身躯,而是一个绝艳天下,倾城倾国的少女。那是一张异常年轻的脸,遮住眼睛的黑色丝缎也已经开裂,暴露出那下面一双淡墨色的美丽眼瞳,左眼之下有着一颗颜色浅但却明晰的泪痣,原本如同乱草一般干枯的白发此刻已经化成打着丰满弧度的粉色卷发,耳边两撮卷发微微翘着,像是小巧玲珑的兽角。 “这就是萝丝的真实样子?”贝拉吃惊,但是白鬼却想起了一件事。 “……这个女人,我是见过的,但是、是在哪里呢。” 脑中飞快闪过记忆的碎片,有一个地方闪耀着柔软的光泽……她还没来得及多想,萝丝又发动了攻击。摄魂风依然以一种不可见的形式向她扑来,逼得她连连跃起后退,最后落地时,地上已经留下了深浅不一的两排深坑。 萝丝的表情稍稍有了变化,两手掌心朝上,深深呼出一口气—— “达坦纳的亡灵啊……逝去人们的灵魂,战火中永远不得解脱的心,我以达坦纳王朝第十三任大祭司之名——「衍生」” “达坦纳?!”贝拉明显感觉到白鬼在听的这个名字时身体明显地抖了一下,不知从何处飘来悲伤的挽歌,那一缕缕黑色就那么凭空出现。 “怎么了?”贝拉在意识深处急切地问。 “我大概知道她是谁了,”白鬼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哭笑不得,“而且我不可能打得过她。” “什么?你不是很强的吗?” “那只是对于正常人类而言,”白鬼无奈,“相信我,这种怪物能别惹还是别惹了。” “那现在怎么办?”贝拉惊慌。 “跑呗……打不过只能跑……”白鬼重重叹了一口气,贝拉的身体在她的吐息之间离析成为一只只闪烁着青白色泽的翎蝶,它们离散成为闪亮的白色雾气,向着夜空飞升而去。 萝丝唇角扬起一丝明快的笑意,纤手向着漫天飞舞的翎蝶轻轻一指,吐出两个字: “追击。” 那黑色的利箭射入高空,缠绕着白色的翎蝶,将它们绞成晶莹的碎片。 “切、”恍惚间,贝拉听到了白鬼咬着牙,从灵魂深处发出了嘲讽,紧接着她看到白色的符纸宛如锐利的刀锋从她的体内迸发,那黑色的墨迹淋漓苍劲。 贝拉最后的记忆是萝丝再次抬起了手,但脸上夹带的是惊异之至的表情。白色的光闪过之后,一切就消失了。 贝拉再醒来时已经在家里,自己的房间,天刚刚亮。身上没有明显的外伤,但是浑身都很疼。站到镜子前面的时候,发现自己的头发似乎稍微有些变直了。她用指尖轻轻撩起一绺头发,末梢处凌乱的卷………… 离开去学园时,迎面撞上了凯瑟琳。凯瑟琳的目光在她的脸上默默停留了几秒,没有说话。她撩起头发。 “这个,可以剪掉吗“”不可以。“她就这么说,把自己用来束发的丝绦解开,系在她的发上。 “为什么?”贝拉不解。她刚来到这里的时候就有想剪掉长发,若不是凯瑟琳坚持,她早就剪掉了。 “很多时候、人是不能问为什么的。因为没有所谓的‘理由’。不被允许,那就无话可说。”她没有做多余的解释,径直离开。那勿忘我般柔和的蓝锻长袍拖曳在身后,优雅端庄。 贝拉目送她远去,指尖还捏着那紫罗兰色的发丝。那夜的一切仿佛是一个冗长的梦境,她也没胆量再去问萝丝什么。 长廊尽头的窗,映出飞升的绿色魔光,贝拉走到窗前,看着那宛若逆行的流星雨一般的光在星城边缘消散,白袍的人们现身在浮岛的边缘,风从地面呼啸而至,扬起他们的白袍猎猎作响,即使相隔甚远,也能够看清那袖口和袍裾上绿色的火焰徽饰——力量与轻盈并存,第三风之世家温迪斯特家族。 “已经到了?”贝拉一惊,“好快。” 温迪斯特家族的领土,林蔓谷地位于西恩特正南方,如果步行最短要五天才能正式进入家族聚落,当然拥有独角兽自然是另当别论,一天之内就能抵达。 贝拉降落在陨星湖边,远远地越过泛着重重迷雾的湖面看见了萝丝大门紧锁的小木屋,不由稍稍舒了口气。 她扭头,看到临近森林的地方有一头独角兽正埋下修长的脖子吃草,绿色的长鬃自然垂下,不染纤尘。贝拉心知这就是温迪斯特家族所带来的独角兽了,便小心翼翼地走近。 独角兽是善良却敏感的生物,贝拉没走出几步,那独角兽便抬起了头,从它那黑曜石一般的眸子中贝拉看到了温驯,但它没有给贝拉接触的机会,而是迈着轻快的步子离开了。相较于成年的独角兽,还是幼年比较好接触一些。贝拉不由有些颓丧地站在原地,却听见了身后淡淡的笑声。 “西恩特虽然是它们的故乡,但它们绝大多数时间都是在林蔓谷地度过的,对外族的气息很警惕,所以还是不要打扰它们了吧。” 靠近湖边的地方站着的另一头独角兽微微甩了甩鬃毛,站在他身边的人和刚才那些人一样穿着白袍,袍裾纹有绿色火焰,无疑是温迪斯特的家族成员,但那张脸却是贝拉所熟悉的,白院负责人,切尔利温迪斯特。 “温迪斯特导师?”贝拉头一次看到他穿着家族的长袍,不免有些惊奇,“您怎么在这里?” “我是来找萝丝的,”切尔利指了指小木屋,“但她似乎昨晚离开西恩特了,看来只能找佩瑞恩要一些药了。” “药?” “是依达法拉监督生,”切尔利看上去很忧心,“那孩子很优秀,却喜欢逞强,他的次位来找我说他又病倒了,我才来找她帮忙的。” “依达法拉是西恩特的原家族吧?”贝拉小心翼翼地问,“如果真的身体状况欠佳为什么不走读呢?” “他应该是有些个人原因的,”他摇了摇头,“我听说过他是孤儿,如果没有亲人的话,在家族里似乎也没有多大的帮助,而且他假期也是不回家族的。他本不用来学院的,白院所能教给他的没有多少却还需要他管理整个白院的学生,或多或少让他的身体变的更差了。” “这样?”贝拉微微一惊,“那……他和黑院的监督生……?” “的确是很罕见的不是吗?黑白院领导层的空前和谐。”切尔利微笑,“他们两个都是四年级,最多再有两年就要毕业,黑院的次位看起来是个不怎么说话的人,应该很难和白院的次位像现在这两位这么要好吧。达伊洛小姐你也很久没有来白院上课了,所以应该没怎么见过白院的监督生吧?” “是没怎么见过,”贝拉点头,“至少我每次去的时候他都缺勤。” “我希望他好起来。”切尔利的脸上依旧是那样的笑容,“我该回到家族那边的人身旁去了,再见,达伊洛小姐。” 下一秒他整个人幻化成流动着的淡青色气流,燃烧着绿色的魔光冲向了高空。 但他并未回到星城的族人身边,图书馆所在的浮岛边缘,女子水蓝色的长裙随着长发一同轻舞,鲜润如花蕾的唇瓣轻轻翕动,眉眼间尽是担忧。 “若瑞斯。”绿色魔光散尽,切尔利从中走出看上去十分疲惫。 “是她吗?”洛塔莎急切地问。 “抱歉,我的风听不到她的心声。”切尔利脱力一般地靠在了浮岛边缘的树干上,“我这么做已经是对德兰之王的僭越,以臣之名却去探听王的心声。” “倩曼遇袭这件事绝不容忽视,”洛塔莎沉声道,“她是我们之中资历最老的一位完态,并且是我们与王唯一的沟通途径,她受了那样重的伤绝不是以人类之躯所能办到的,如果排除我们自己这边,就只能往「吞噬」那边考虑了。” “「吞噬」?”切尔利惊异,“他对我们一直心存畏惧,不会轻易向我们出手的,怎么会把倩曼打成重伤?” “你知道你的监督生是怎么病倒的,”洛塔莎冷声提醒,“虽然没能确定,但是依达法拉家族的确拥有两个‘半身’的名额,那是黛诗妮的本体和记忆,以他的年龄达到一阶很难,但如果他是‘半身’就不困难。” “就算真的有人图谋复活「吞噬」,我们也是什么都做不了的吧。”切尔利轻声说。 “……”洛塔莎沉默了,末了淡淡地说了一句,“能战胜王的,当然只有王。” 第二十九章:盛宴 十二月底,西恩特迎来了一场纷扬的雪,一年里最冷的时候已经到来,大雪封闭了北方的第九冰之世家艾瑟斯和第二水之世家拉菲格南下的道路,原定的聚会不得已延期至一月中旬,那之后雪花飞扬了半个月有余,却还是在一月结束的时候完全化掉了。气温渐渐回升,森林仍然死寂,却已经不像落雪时分那般彻骨的安静了。 前后算下来最早到达温迪斯特家族在西恩特驻留了两个多月,最后到达的是第九冰之世家艾瑟斯,接踵而至的会议忙坏了身为第二十四任院长的凯瑟琳,接连一周都没有再回星邸,只有贝拉独自蜷缩在偌大的宅邸深处。 而且那一晚过后白鬼就像是消失了一般,任凭贝拉如何呼唤白鬼都没有半点回应,而据称离开了西恩特的萝丝也一直没有再回来,贝拉没来由地觉得学院的气氛有些诡异。 似水长龙一般的会议开下来,祭坛的封禁也被解除,当时贝拉匿名送到院长室的光之泉泉水应该已经被用在凯瑟琳的身上了,几个月来她的精神明显见好,只是发尾的蚀化痕迹不能被撼动哪怕一丝一毫。 青翎7769的冬末,十二世家除第十二雷电世家瑞格特之外全体汇聚于西恩特,这是自那场被命名为“末日”的战役以及至尊的葬礼之后的首次,西恩特的林间不再寂静,独角兽的长鸣与车轮轧过积雪的声音不住地在林间回荡。 贝拉在星邸望着来来往往的世家成员,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世家的成员们以如此集中的方式出现,凯瑟琳也换上了曳地的白色长裙,裙裾和领口纹着美丽的堇青色火焰——力量与抚慰并存,第八愈之世家达伊洛。 贝拉明白凯瑟琳的顾虑不再外出,而凯瑟琳也未将任何世家之人带入星邸,她知道凯瑟琳这么做是为了保护自己,但难免还是会有一种淡淡的悲哀,像是受了伤的感觉。 “这样,真的好吗?”会议的间隙,切尔利轻声问走在他前面的凯瑟琳,“她早晚有一天会继承族长与院长的位置,早晚要现身于世人面前,现在这样把她藏得这么严实,也算是保护吗?” 凯瑟琳脚步一顿,微微偏了下头。 “我是无法左右哥哥的决定的,从小的时候就是这样。” “王的意思?”切尔利一惊,“他决定用这种方法保护达伊洛小姐么?” “我想事到如今,哥哥是不在乎自己的名声的。”凯瑟琳继续前行,“他在乎的……是‘那个人’。” 切尔利默然。 “倩曼安顿好了么?” “已经同杜德丝家族打好招呼了,只是我们还未收到王的任何回应。” “他不会对这件事坐视不管的,”凯瑟琳轻声说,“倩曼是……自他出生之前就守护这片残骸数千年的王族,早在所有人未曾归来的时候,她就已经在默默地守护着这里了。” 切尔利向窗外望去,星城晶莹的白色外壳微光闪烁,寂寥的林海一望无际。 会有那么一天的,他在心里轻声说。 这夜,星城各处燃起了数以万计的烛火,从世界各地汇聚而来的大人物们成群结队迈上星城前洁白似玉的阶梯,庭前原本的巨大喷泉此刻已经被庞大的白色厅堂所取代,厅内人声鼎沸,灯火通明。 凯瑟琳站在房间里的镜前最后审视着自己的妆容,铅华掩去了她的倦怠,米色的鱼尾礼服在地面旋转着绽开一朵馥丽的花,烛光与窗外月光的双重辉映之下她的面容甚是妩媚,但她仍能清晰地感觉到纤华外表之下从骨子里翻涌上来的空虚无力。 依稀记得自己小的时候特别偏爱白色,在同样是白色的大厅里旋转着的时候所有人都望着她眼瞳中涌动着羡慕,她的家世、她的容貌都是值得人羡慕甚至是嫉妒的,因为她是世家的女儿,是贵族中的贵族,那时候她的脸上总是挂着一种使人莫名就觉得温暖的笑容,任何人都无法讨厌她。 但是没人能看见她的恐惧,偌大的星邸空旷的连风声听着都像是咆哮,一夜一夜梦见鲜血染红了地面,雨夜归来的兄长紧紧将她拥入怀中,被雨水浸湿的白色发丝垂至地面。没人能看见她羡慕着那些可以在双亲面前撒娇的孩子哪怕他们的生活举步维艰,她担负着德兰的长公主的虚衔坚持微笑于人前,不能在人前落泪的誓言简直像是诅咒。 她曾经嫉妒,嫉妒一个比她还小的孩子能从百万反叛者的手中保护家族而不是像她一样惊恐无力地看着亲人逝去,嫉妒那个孩子走上了高不可攀的神坛,头戴王冠。她多么希望自己也有那样的力量,多么希望挽回那些记忆深处的悲惨。 直到有一天…… 窗外暴雨倾盆,本该坐上神坛的那个人静静地看着西恩特的雨,灰色从巨大的落地窗外映射出来,无声地诉说这证言。 她看着她笑,笑的那么悲凉带着歉意,她抱着她轻声说: “对不起,凯瑟琳,这件事……求你让它成为一个秘密吧。” 她真切感受到了从心底翻涌上来的战栗。 然而迎接她的是死亡,再一次的死亡和这座空旷宅邸的又一次沉寂。 蚀化出现的那天夜里她没有惊慌,安静地看着第一绺变成紫色的发丝,拿起剪刀将之剪去,这个动作日复一日几乎成了习惯,直至半年之后她意识到已经不能再这么剪下去了,那诡异的紫色如同附骨之蛆般蜿蜒而上,隐瞒已经没了意义。 她最终放下了剪刀,任凭那色泽蔓延。第二天还是一样穿着白色的长袍在星城内部穿梭,一日一日地迎着人们愈发惊异的目光,笑的依旧温婉。 她吸了吸鼻子隐藏起眸子深处最后的泪意,对着镜中的自己绽开了一个最完美的微笑。 瞬间风起,她这才想起房间的窗户没有关严,转身只看见一道模糊的白影,她一惊手中猛地刺出一根冰棘,风速却骤然加大将她手中的冰绞成漫天的冰碴,她自己也被突如其来的狂风刺激到睁不开眼睛。 风的凝滞也是一瞬间,在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只剩下大开的窗户以及飞舞的白色纱帘。月光透过,照在她的床上,有一件叠好的堇色礼服和一把绑着堇色缎带的银梳。 她走上前,轻轻拿过那把银梳,上面有一个她异常眼熟的花体名字,「dran」。 德兰。 贝拉安静地坐在房间里,听着巴洛森的脚步声,知道他正在将星邸之中的蜡烛一根根熄灭,这意味着凯瑟琳要离开了。 她没有觉得颓丧或者是不满,她只是很安静地坐着,因为柯琳大概正在某地等着她,她仅需等到凯瑟琳离开,便会迎来真正属于自己的夜宴。 廊道内的脚步声突然变了,贝拉分辨得出那是尖锐的鞋跟与地面撞击的声音,不由一惊,这个时候凯瑟琳来干什么? 凯瑟琳没有解释什么,她将贝拉拖到镜前坐下,用那把镌刻着德兰之名的银梳为她梳头,从发根一直向下,让贝拉震惊的事情发生了,毫无普通梳子的滞涩之感,就像是在水中滑行一般顺畅,一直到底。凯瑟琳极有耐心,细致到不放过任何一缕发丝,当银色的梳齿划过贝拉额前的刘海时,贝拉才惊觉被那把银梳梳过的发丝居然全变成了直发! 贝拉不可置信地抓起一绺发丝,柔软笔直的发丝看不出丝毫卷意,仿佛它们一直都是那般笔直,就像是父亲的发丝一样。 凯瑟琳的眸中也闪过惊异,她显然没想到全部完成之后的效果。她猛然意识到贝拉来到西恩特已有四年有余,她刚被送来时无论是身形还是面部轮廓都像极了凯瑟琳,卷发、略带婴儿肥的面颊都是凯瑟琳自己小时候的真实写照,但是现在已经不是了,贝拉正处于女孩变化最迅速的时期,她已经褪去那张与凯瑟琳近似的面容开始了自己的变化。高挺的鼻梁,愈渐规模的下颌,已经越来越接近洛欧斐。只是那双眼睛还未曾变化,没有洛欧斐那般锋利的线条和冰冷的色泽,现在加上这头直发,应该很难与四年前的她产生联系。 长发变直之后长度及膝,贝拉显然不太适应这样的长度,总是不免多看两眼,凯瑟琳只好把礼服塞给她,避免她浪费更多的时间。但看着贝拉走进里屋的背影凯瑟琳突然意识到了一个事实,并不是贝拉已经开始了迅速的发育,而是随着她的成长,原本施加在她身上的化形术魔咒就快要失效了,她可能并不是在改变着自己原本的样子,而是……在渐渐变回自己原有的样子。 这个猜测让凯瑟琳没来由的惊恐,能够随着正常成长速度消失的化形术,这是何等的高深,贝拉原有的样子究竟有什么理由一定要被化形术遮掩?她无法再继续想下去,但是洛欧斐显然是意识到了这一点,不然也不会送来那把银梳了。 贝拉走出来的瞬间凯瑟琳真的有了刹那的恍惚,但是时间已经不够了。她们站在浮岛边缘,凯瑟琳的背后展开了巨大的白色羽翼。 这是学生时代的凯瑟琳刻意模仿洛欧斐的「隐羽」而创造的飞行术,当然当年的她仅仅是为了图个好看罢了,因为隐羽的一些特性是无法被复制的,比如那真实的羽毛,她的白翼是无法做到的,白翼只是虚体,无法合拢防御,用手触碰会直接穿过去。 看着凯瑟琳在夜色里拉出一道白荧荧的光弧,贝拉稍作停顿之后也跟了上去。 “你现在这个样子不会有任何人认出你来,”星城的门前凯瑟琳嘱咐贝拉,“只要你不说,没人会从学院里上千个女孩里只注意你一个。只此一晚,至少在你还自由的时候尽情地享乐吧,不然你总有一天会后悔的。” 贝拉怔在原地,凯瑟琳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转身走进了大厅。 贝拉回神之后想跟上凯瑟琳的脚步,但是看着凯瑟琳优雅的姿态心里忽然没了底,于是蹑手蹑脚地从偏门走进了大厅,好在这种时候不会有人注意她,因为凯瑟琳一进入会场就是众人的焦点,此刻的她脸上挂着招牌式的笑容和世家各种有头有脸的人物寒暄,她才是这场宴会的女王。 贝拉微微舒了一口气,扫了一眼会场,琳琅满目的各色礼服轻舞摇曳,完全无法分辨是世家带来的新生代还是哪个学院的学生,而且不少人的脸上还戴着面具,想来没人会特别注意谁的身份。 片刻后舞池边缘提琴的声音已经奏响,舞曲的前奏优雅圆润。贝拉在舞池边看到了红裙的雪琳,她的妆容鲜血一般繁盛带着一种贵族特有的盛气凌人,不少男生向她弯腰致意只为伴她跳完这一曲;黑白院的两位监督生亦是众人的焦点,黑院的普林赛斯邀请的是同院的一位高年级女生,而白院的依达法拉满脸倦容完全没有跳舞的意思,他安静坐在舞池旁边,身边的黑院次位监督生瑞克艾瑟斯替他回绝一切邀请,冷淡而不失礼貌。 贝拉伸着脖子向舞池里看了看,却没有发现寞翎晨和柯琳,想起与柯琳的约定贝拉不由有些着急,缓慢地后退想找到离开大厅的路,却不慎撞在了某个人的身上。 “达伊洛小姐,是吗?”那人声音含笑,贝拉徒然一惊。 第三十章:故媛 夜风从高空滑过,轻盈带走了那白色大厅中满溢的酒气、客套的说词、媚俗的香氛和某些暧昧的情话。烛光摇曳,红酒在杯中摇曳的姿态像是鲜血,富丽、奢靡、骄纵和挥霍,这些都是贵族的代名词,几乎是他们生活的全部。 贝拉震惊之下抽身,一个没有站稳径直倒了下去,原以为会和锃光瓦亮的地面来个亲密接触,却摔入了某人的怀里。 她抬头那人的脸上戴着一张银色的面具,露出贝拉再熟悉不过的一对水蓝色的眼睛。 “柯琳……”她轻声,“是你。”柯琳笑而不语,扶她站好,几乎不由分说地就拉着她奔向舞池,贝拉惊呼一声,柯琳却在下一秒把面具戴在了贝拉的脸上。 “现在你可以放心了。”他笑。 烛光灯火之下挽着某个人的手前行、旋转,看着金碧辉煌的大厅在视野里旋转成一片迷蒙的金色,那个瞬间很难不感动吧。贝拉微笑着闭上了眼,任由柯琳带着她旋转。 舞曲接连变幻,踩着高跟鞋的贝拉在舞池中央划过一个又一个完美的弧度,虽然见不得所有人都能认出现在的贝拉,但只要是学院的学生肯定都认得出柯琳,一时间在某些角落里响起了窃窃私语。 三曲下来体力不支的熙琳回到莫拉尔森身边,莫拉尔森看上去精神好了些,他正单手撑着下巴,饶有兴致地凝视着舞池里旋转着的贝拉和柯琳。 “怎么了?”熙琳接过瑞克递过来的鸡尾酒,顺口问到。 “没什么,”莫拉尔森的目光依旧没有离开他们二人,“只是觉得很美。” 熙琳多看了两人一眼,不由失笑,“因为恋人没来参加就这么高调地和别人跳舞么?” 莫拉尔森答非所问,“她让我想起一个人。” 熙琳细细琢磨了一下这句话的意思,然后扭头重新去审视他们了许久。 “如果不看那双眼睛,光看紫罗兰色的长直发的话,我也想起了一个人。” 莫拉尔森像是来了兴趣一般挪开了目光,“你想起什么人了?” “是普林赛斯的王族,”熙琳的脸色没来由地一暗,“而且她大概已经死了。” “很抱歉。”莫拉尔森轻声说,“而且我们想起的不是同一个人。” “嗯?你想起的谁?” “我不知道她是谁,”莫拉尔森摇了摇头,“我只知道也是在这里,很久之前的白色大厅,有一个有着紫罗兰色长直发的女孩被什么人拥着跳舞。” 熙琳瞬间警觉,“是德兰一族的人?” “大概吧,”莫拉尔森漫不经心地说,“她有一双堇青色的眼睛。” “应该是拉拉尔德兰殿下吧。”熙琳低下头,“你作为黛诗妮所处的时代,拥有紫罗兰色的长直发的德兰王族只有拉拉尔德兰。” “或许。”莫拉尔森闭上了眼睛,“我只是半身,看不清楚。” 下一秒忽然感觉有人紧紧地握住他的手腕,握得他生疼,他颇为不情愿地睁眼,熙琳的手在抖,却没有看着他。 “你就这么想成为‘完态’么?”他低声说,“你知道成为完态会付出什么代价么?” “我知道,作为记忆的那一方必须死。”莫拉尔森淡然。 “人类的身体无法承受一位王族的全部力量和记忆,所以在流转到世家血脉的时候每位王族一分为二,通常是异性,与自己曾经的性别和外貌相同的是本身,另一个是记忆。你的前身是第八愈之王黛诗妮,她是女性,所以在两位‘半身’中你就是那个‘记忆’,若成为‘完态’,死的必定是你。” “我知道啊,从我知道我是「救济」的那天我就知道了,你不也是一样么?第五山川之王莫尔特安的本体——「坚实」。” “你我之间用得着以彼此的灵魂之名相称么?”熙琳轻声说,“但是你知道和自己的另一半一同长大,想成为‘完态’就不得不让她死的感受么?没有任何一位王族不想变回完态,但那需要另一半的牺牲。五年前我在没有召集令的情况下决定要来西恩特,你知道我的另一半为我送行的时候是怎么说的么?” 莫拉尔森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熙琳,没有说话。 “‘如果你需要,随时可以回漠山来把我杀掉,我愿意成为你的力量。’……她是这么说的。”熙琳低下头去,似乎想起了什么不愿想起的往事,那天那个与他外貌相似的女孩轻轻把手放在他的胸口上,以从未有过的坚定说出那样决然的话语。 他放开了莫拉尔森,起身离开了大厅。 莫拉尔森望着他远去,什么话也没说,只是轻轻揉了揉已经红肿的手腕。 穿着银色舞裙的少女身材高挑,她笑意盈盈地向莫拉尔森走来,瑞克刚想说话,莫拉尔森就已经站了起来向那女孩走去,瑞克有些惊异地看着他想要劝阻,但是莫拉尔森仅仅是摇了摇头就和那个女孩一起走进了舞池。 与此同时刚在舞池边坐下的贝拉也看到了莫拉尔森牵着一个女生走入了舞池,不觉奇怪。 “不是说白院的监督生病倒了吗?来参加舞会就很勉强了怎么还会跟别的人跳舞?” “或许是在跟什么人怄气吧。”柯琳望着熙琳远去的方向漫不经心地说。 “什么?” “没什么,那个女生是红白院的联系生,不过她似乎很少来红院上课。” “她是贵族?”贝拉惊奇,“我在白院上课的时候见过她几面,她姓黎……” “黎姓是东南制约国凌瑰皇室的分支,凌瑰已经不存在了,但姓氏还流传着,如果今天凌瑰仍旧保存着帝制的话她就是帝姬,当然是贵族,只是有些没落了。” “帝……什么?”贝拉显然有点被绕晕了。 “帝姬,”好脾气的柯琳耐心地给她解释,“凌瑰是这么称呼皇室之女的,相当于我们国家的公主。” 贝拉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身后突然传出凯瑟琳的声音。 “贝拉,跟我来一下。” 柯琳知趣地离开,凯瑟琳牵着贝拉左拐右拐,在某个烛光照耀不到的角落,妆容甚是华丽的美貌贵妇正安静地坐在那,她的茶色长发细密地盘在脑后,各色宝石在发丝之间闪耀。 “贝拉,这是东贵族——第十亡灵世家杜德丝家族的季拉夫人,也是我当年的同学。”凯瑟琳在贝拉的背后轻声说,贝拉上前施了一个十分标准的屈膝礼,季拉注视着贝拉的脸,然后伸手将那银色的面具摘了下来。 昏暗中贝拉看不清季拉夫人的脸,但依稀觉得她是那种古典范儿的标致美人,像是从年代久远的油画里走出来的贵妇。 “我能感受到这精致躯壳之下涌动着的力量,”季拉夫人的指尖轻抚贝拉的脸颊,“这力量自远古流传而来不输给曾经的王。”她轻轻把面具戴回贝拉的脸上,微笑着看像凯瑟琳,“你多虑了,茜娜。” “你啊……”凯瑟琳的神色里有几分嗔怪,“不是已经告诉你十六岁过后就不必在用中名称呼了吗?” “是吗?”季拉掩嘴轻笑,“我忘记了,还是叫茜娜比较好听啊。” 凯瑟琳一脸无语的表情,示意贝拉可以回去了,贝拉不由奇怪却也知道她们有话要说,只好离开了,谁知还没走几步就看到柯琳在不远的地方斜靠着柱子,微笑地看着她。 她有瞬间的恍惚,那种感觉就像是无论世间的人潮有多汹涌,能够落入我眼中的只有你一人。 很感动。 “为什么你总是能找到我?”贝拉轻声问他,“无论我在那里。” 柯琳牵着她走在场边的黑暗里,听到她这么问不由停下了脚步。 “我的灵觉,”他指了指自己的额头,“就是灵魂感知力——比一般的人强上十几倍,而你对于我来说是特殊的,那种感觉……怎么说呢,就像是一片漆黑的大海上有一座永不熄灭的灯塔在远方,我知道只要顺着那束光走过去,就能走到你的身边。” 他继续向前走,但是贝拉却没有动。 “……贝拉?”他回头,紫罗兰色长发的少女低着头站在那里,似乎有什么正从她的脸上滑落。“你怎么了?” “这是第一次啊,”女孩轻声说,“有人对我说我是特殊的,一直以来我连是平庸的都做不到,他们……都说我是多余的呢。” “你不会是因为这个哭吧,傻瓜。”柯琳浅笑,轻轻为她拭去眼泪后把她拥入怀中。 贝拉死命地摇头,“我只是……我只是……” “我爱你啊,贝拉,你能感觉到的吧?这不是恋人的感情……”柯琳在她耳边轻声说。 “我知道……”贝拉的泪水在他的礼服上洇开,“……是亲人,像是长辈和兄长……” “你很敏锐,”柯琳吻着她的额头,“你知道吗,我是为了你才回到西恩特的,那些本属于你的被夺去的幸福,过早的失去……他们都爱着你,我因此来到你身边弥补逝去之人不得偿还的愿望,我来替他们爱你,直到世人看你的目光都变成敬畏。” “柯琳……你是谁?”她小声问。 “我很想告诉你,可是不能。”他微笑,“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的,知道我的身份、我的……不,是我们的故事,你只需要等待,当那天来到,你有能力承担过去的时候,我会告诉你一切。但在那之前,你只需要知道我爱着你就足够了。” 贝拉把脸埋在他怀里,轻轻点了点头。 “时间过得真快,”厅外的露台上凯瑟琳端着香槟感叹,“我至今记得你入院时候的样子,无论多么热的天都会穿着一身复古的长裙。” “是啊,”季拉仰望着头顶的星空,“转眼我离开学院都有二十年了,结了婚,生下了孩子,看着孩子们也马上要到谈婚论嫁的年龄,可每当看见西恩特的星空,我还是觉得我就像二十年前那么年轻。但是低下头,孩子已经长大,学生换了不知多少拨,院长也换了人,四院负责人除了黑院的洛塔莎都换了,帮我的人,崇敬我的人,都不在了。” “那场战役夺走了太多人的生命,”凯瑟琳轻声说,“包括你知道的那个人,但你是怎么知道贝拉是她和哥哥的孩子的?你走的时候她还是个学生,和哥哥之间没有半点暧昧的关系。” “我猜的。”季拉微笑,“他给我解咒用的诗句‘海是天的影子,光是暗的影子,你的眼眸映照出的是世界的影子。’是一句很有名的情诗,如果这句咒语直接交到我的手上,他肯定会避免这么容易让人误会的写法,但是他交给她就不必这么做了,是因为他本来就想让这咒语能被理解为情诗,还是说他相信她不会理解错我不知道,也不重要,因为无论哪一种都说明他们的关系绝不是表面看上去的那样。” “是吗?”凯瑟琳轻叹,“那时候她才十四岁……那么早就开始了,连我都被骗过去了。” “我想那个时候应该还不是‘喜欢’,更不可能是‘爱’,”季拉笑着否定,“也许那个时候只是信任,同一个世界的那种信任,或许曾经有过倾慕,但决不至于发展到最后那种关系,他们相爱应该是在7753年前后,因为分开才知道对彼此已经习惯,才知道对方已经是自己的生活,如果重逢后两人都是这么想的,那么什么也无法成为阻挡他们的东西。” “那一年总觉得哥哥跟丢了魂儿似的,”凯瑟琳还是笑了,“做什么事都心不在焉的样子,原来是我太迟钝了。” “是他们隐藏的太深,并不怨你。”季拉微微一笑,“我们的先知说过他们会在一起,这是从他们出生就决定了的事。” “先知……”凯瑟琳低下头,“很抱歉,我没能保护她。” “她已经被送回达坦纳休养了,很快就会好起来的,不要担心。她是第十王族,精灵不像人类那么脆弱啊。” “伤的非常、非常重,”凯瑟琳低声说,“左胸口几乎被贯穿,心脏被削掉三分之一,如果不是她的某个契约维持着她的生命,那样的出血量就算是精灵也会死。我不敢想象谁有那样的力量,除了哥哥和「吞噬」,谁也做不到。德兰的王只对叛臣处以极刑,而且会以瞬杀的方式完成,不会那么残忍,但是「吞噬」已经被封印了,我不知道谁……” “你没有怀疑过是你家的那位小姐么?她可是德兰的新王,拥有的力量不会次于单个的王族。” “洛塔莎……若瑞斯蒂娜怀疑过,但并未发现力量苏醒的痕迹,所以不知道。把她留在西恩特,这里只会不断汲取她的力量,在位的所有王族一致决定将她送到达坦纳直到痊愈。” “所有王族?还有谁在?” “第二王族水之王若瑞斯蒂娜完态在位,第三王族风之王切尔利两位完全觉醒的半身在位,还有第十一王族森之王佩瑞恩完态在位。”凯瑟琳数了一下,“学生中应该还有大量的‘半身’存在,已知第一王族祈愿之王罹辰的存在。除去第六和第十二,应该都在向西恩特靠拢了。” “那位佩瑞恩……我记得在战后好像同兰沼月之祭司一族的凯罗莱雅兰希结婚了,但没有三年莱雅就被选作兰沼的女首领离开了西恩特是么?” “嗯,”凯瑟琳承认,“他们分开得很平淡,而且余生都不会再见。佩瑞恩作为第十一王族森之王,曾经立誓要永生守护幻森哪怕只剩下残骸,而兰沼的女人一旦当上了首领就不可能离开兰沼,所以他们再也不可能相见了。” “你应该还记得吧,当年的你我,凯罗莱雅兰希和克洛丽施奈法尔丝可是各自学院的院花呢。”季拉淡淡地笑了,似是有些缅怀。 “是啊,赤之名媛克洛丽施奈法尔丝;黑之名媛季拉可芙;白之名媛凯瑟琳达伊洛;青之名媛凯罗莱雅兰希。”她笑,“现在除了我和克洛丽,你们都改了姓,你是季拉杜德丝,而莱雅是凯罗莱雅圣兰希,或者是凯罗莱雅伊格特兰德。都已经成为了世家的人。” “克洛丽她……没有来?”季拉像是想到了什么。 “我不信你不知道克洛丽自从毕业以后过的是什么日子,”凯瑟琳面色一暗,“她已经堕落了,因为不相信爱情而出卖了自己,你是奥尔特米亚的女爵肯定听过她和你们国王之间的风言风语,除了奥尔特米亚,普林赛斯,和达坦纳数不清有多少贵族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她来这里是想被人戳脊梁骨么?她的儿子赛西达法尔丝——听名字就知道,第四王族炎之王赛西达的‘半身’——红院的真正监督生,不过在这里上了两年就成为监督生,刚提拔上来柯琳普林赛斯就因为那些流言不得不休学回族。那位普林赛斯作为代理,既不是监督生也不是次位,但他做得很好毋庸置疑,偶尔会和他有书信来往,休学四年仍然有可能会返回学院,所以监督生的主位留着给他。克洛丽现在依旧醉生梦死,停在家族门前的马车都望不到头,甚至有位公爵给她修了城堡,这种烂事……” “因为我有奥尔特米亚的女侯爵和达坦纳杜德丝家族的夫人的双重敏感身份,所以我是不能去触及国事的,不然两国都会感到不快。”季拉遗憾地摇了摇头,“我在奥尔特米亚的城堡里只有一群随时准备为国王效忠的骑士——用我的俸禄养着,好在我不缺那点钱。”她摊了摊手,“只因为这个她就不来?既然知道自己会声名狼藉当初为什么还要出卖自己?” 凯瑟琳叹了口气,“如果是你的话,你会让自己曾经喜欢过的人看见自己堕入风尘的样子吗?” “……”季拉一怔,随后轻轻地摇了摇头。 “所以说啊季拉……”凯瑟琳偏头微笑,笑的有几分凄然,“我们四个里克洛丽和莱雅的婚姻是不幸的,而我因为蚀化不可能结婚而且活不了几年,只有你还能一直被所爱的人爱着啊,你才是我们之中最幸运的那个啊。” 季拉鼻子一酸,抱住了凯瑟琳。 “没有办法了么?蚀化?” “是的,没有了。”凯瑟琳安慰似的摸了摸季拉一丝不乱的发髻,“所以请你好好地活着吧,连同我们三个的份一起。” “我知道,我会的。” “季拉——”远远地,有男人的声音传了过来。 “夏格瑞瑟在找你了。”凯瑟琳放开季拉,微笑。 “八成是伊利亚又在闹脾气了吧。”季拉轻轻拭去眼角未曾流下的眼泪,“他不太擅长应付孩子呢。” 身材纤长的瘦高男人穿过走廊,一张脸上满满地都是无奈,他和另一个看上去和贝拉差不多大的女孩拖着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小男孩一看就是一脸犟样。 “那我走了。”季拉向凯瑟琳告别。 “嗯,你保重。”凯瑟琳微笑,“下一次见面大概会是在我的葬礼上。” “别这么说,你也保重啊……” “再见了。” “再见。” 看着那远去的美丽背影,凯瑟琳最终还是垂下了手。她想要的,终其一生无法得到的不过如此,不是贵族也没关系。 “永别了,季拉,祝你幸福。”她轻声说。 第三十一章:陷阱 父亲的教导,母亲的温柔话语,姐姐的顺从和弟弟的不满在夜风里消融,凯瑟琳久久地望着他们一家四口远去的方向,卷发在晚风里飞扬。或许从那个人死去的时候,凯瑟琳就已经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了。 如果她没有死,应该会留在西恩特同哥哥结婚吧,那件原本要用在她婚礼上的婚纱仍被锁在一个铜箱子里,被哥哥细细地收好。如果不该发生的没有发生,他们的孩子是不是也不会仅仅只有贝拉一个?哥哥是不是不会退下院长的职位一直留在西恩特?年轻的妻子每天早晨在女仆的帮助之下做好早餐打发丈夫工作孩子们上学,上午陪着那些老人聊着年轻时的事迹,下午被家里的琐事搞得焦头烂额趴在桌子上直接睡了过去,晚上她还是自己,穿着盛装描绘着精致的妆容去各种各样的聚会,她的丈夫会在壁炉前看书等她回家,也许偶尔会吵架甚至几天几夜都不说话,但最终还是会重归于好,因为他们一起从地狱回来,比任何人都了解活着的美好…… 本来应该是这样的吧? 自己是不是也可以在那热闹起来的宅邸里度过生命中最后的几年? 但原本会在战役结束后成为新娘的那个女人死了,于是一切都无从谈起,星邸比以前更加空旷和冰凉,原本触手可得的幸福就这么轻易地被夺走了。 凯瑟琳觉得手有些发凉,才发现泪水已经滴了满手,自己早已经泪流满面。 原本不该是这样的。 凯瑟琳匆匆忙忙地把眼泪擦干补了补妆,不管多么悲伤,她是星空学园的院长,仍旧要以最为完美的笑容面对各界的贵族。她轻轻吸了口气准备调整自己的状态,一只纤长的手毫无预警地放在了她的腰间。 “谁?!”凯瑟琳震惊之下想要回身,另一只手却横过来锁住了她的所有动作。 “晚安,我亲爱的茜娜。不,应该是凯瑟琳院长。”男人的声音低沉而魅惑,“十余年未见,你依旧是这么美。” 凯瑟琳从震惊之中回过神来,强自稳定呼吸: “——凯森伊格特兰德?!” “你果然还记得我啊,”男人的声音听上去有几分雀跃,“十几年,真是太久、太久了……” 凯瑟琳甚至能够感觉到男人的鼻息喷在她裸露着的脖颈上,不由打了个寒战想要挣脱,但一个女人想从力气上战胜一个男人似乎不太现实,所以毫无作用。 “希尔芬半岛离西恩特实在太远了,不然我会来得更勤一些。”凯森低声说,“听说你还没有结婚,是为了我么?” “你眼睛是出了问题吗?看不到我的头发么?”凯瑟琳冷笑,“伊格特兰德族长请你自重,你已经是有家室的人了,和我这样的人纠缠不太好吧。” “我真是很感动啊茜娜,你一直都善于为别人着想,到了今天还是这个样子。”凯森轻声说,“但是我当年就说过了,我决定你是我的,就只能是我的,所以你不能去为别的人着想,只能……为我。”他轻吻女子白皙的颈间,像是对待最为亲密的情人。 “哥哥当年说的果然一点没错,凯森你就是个人渣!”凯瑟琳暴怒之下踩向伊格特兰德,白色近二十公分长的尖锐鞋跟甚至能把骨头扎穿,更不要提一个人的脚面了。 凯森不慎松手,凯瑟琳一个旋身抽身而退,然而还没等她跑出更远,就感觉到有什么东西缠上了她的头、脖子腰间和手脚腕,抬起胳膊只看见了正在消散的透明荆棘。 “被它扎到是会没命的。”凯森得意地笑,“我将它隐藏,但它仍然存在,如果你敢向别的人求救或者是违背我的话,我都会让它瞬间收紧。现在你听好了,宴会结束之后到星园伊格特兰德家族的宅邸楼顶去等我,今晚你的时间,只属于我。” “你做梦!”凯瑟琳的周身腾起烈焰,但那无形的荆棘没有丝毫烧灼起来的迹象。 “你确定?”凯森碧绿的眼睛危险地眯了起来,他缓缓地握拳,荆棘悄然锁紧,凯瑟琳甚至能够感觉到那坚硬冰冷的刺陷入了她的皮肤,只需稍微加力便能够见血。“你只是个二阶而已,现在你的命可是捏在我的手里,说这样的话不是不想活了么?” “我看不想活了的人是你。”另一道沉稳的声音从身后传出,凯瑟琳像是遇见救星了一般回头,然而看见的却并非是白发。 “佩瑞恩伊格特兰德!”凯森咬牙切齿地喊出他的名字,“又是你多管闲事,现在的族长是我!” “十二王族只听从与德兰之王无需听从世家族长,想必你清楚得很,”佩瑞恩淡然,“你对德兰的长公主无礼足够称之为罪,而且你知道的吧,如果我肯回到希尔芬半岛去,长老院会第一时间把你从族长的位置上拉下来。” “说得再好听有什么用?”凯森轻蔑地笑,“下在这家伙身上的隐棘只有我能取下,那是以我的血喂养的隐棘,只会听从我的号令。” “以血养棘,净是学一些有的没的,真不知道你是怎么当上族长的。”佩瑞恩微微摇头,突然张开的眼睛深处,冰冷的光华流转汇聚成为野兽的眼睛,他的双耳也变得尖锐从发丝之中探出,背后隐约浮现的暗绿色双翅,「叶羽」。 “王威之前,区区棘草,何足挂齿!”草绿色的兽瞳深处凶光大涨,“碎!!” 随着这一声厉喝,隐棘瞬间破碎。佩瑞恩渐渐变回了被学院所熟悉的负责人形象,居高临下地看着凯森。 “你给我等着!”凯森狠狠瞪了佩瑞恩一眼,“说什么如果你回希尔芬,说什么永世守护幻森的誓言,你不过是不敢回到那个亲手杀了你姐姐坎德拉伊格特兰德的地方去罢了,懦夫!” 佩瑞恩眉峰一振,甩手向着凯森离去的方向抽出一条白影,惨叫声穿过走廊,佩瑞恩连看都没看。 “你……干了什么?”凯瑟琳有点不安。 “没什么,死不了,无非就是让他的皮肤来点儿溃烂,毁了他的这副皮囊。”他的声音毫无起伏。 “谢谢你。”凯瑟琳无力地笑了笑。 “不用谢我,”佩瑞恩眉头一挑,“是王指引我来的。”说着伸出了手,一直在他们头顶盘旋的一只堇青色翎蝶停在了佩瑞恩的指尖,发光的双翅几开几合,然后消失。 “那是……哥哥的化身?”凯瑟琳轻声问。 “倩曼离开后王一直用这种方式和我们联系,他一直都在看着我们。”佩瑞恩轻声说。 凯瑟琳默然,半晌后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问:“佩瑞恩你怎么下来了?你不是很少离开星园的吗?” “别提了,”佩瑞恩重重地叹了口气,“我那不争气的门徒让罹辰拐跑了,我猜是带来舞会了。希望他够聪明记得给她戴个面具,不然那张脸暴露在世人面前,先别说第三任至尊的名节不保,光是极东那位就够我们受的。” 凯瑟琳瞬间警觉,“我并没有请楠焱家族的族长来,以他的性格看到贝拉一定会疯掉。前来西恩特的只有楠焱家族的大长老,楠焱璎珞,还有本在学院的珞和朗。” “她是不可能独自前来的吧。”佩瑞恩叹气,“也许并未来参加舞会,但不代表他们没有在暗处看着,别小看那个家伙……他拿着封印之杖,封印之杖是至尊君权的象征,也就是说他掌握着与至尊等同的权能。” “是我大意了。”凯瑟琳脸色一变,“能够找到他们么?” “我同罹辰的排名之间整整差了十个人出去,我们之间的感应少的可怜,更何况那孩子现在连‘半身’都不是,我怎么可能找的到,”佩瑞恩摇头,“若瑞斯蒂娜排名与他相邻,可我也找不到若瑞斯蒂娜。” “洛塔莎在拉菲格家族来之前就回避了,你知道她是以叛逃而闻名的,怎么可能会冒险留在这里。” “也对,我找到切尔利了,可切尔利是‘半身’,所以他去找他的另一半了,只要两人之间距离够近,能力就会接近‘完态’。”他不由头疼,“就知道人多了不会有好事的……” 厅内二楼,舞池的灯光难以照耀到的地方纱幔轻摇,多数世家的新生代在此逗留,他们聚集在一起议论着某些人和事。角落里的紫色沙发被垂下来的白纱遮挡严实,从外部看只能隐约看到两个人影。 寞翎晨就坐在里面,背挺得笔直也显示出了他心中的不安,一切都是因为坐在他对面的女孩,今夜之前他们从未谋面,但彼此四目相对,就能在瞬间知道对方的身份。 “我不知道你说的人,”寞翎晨已经烦躁,“我在学院呆了三年,从未听说过这里的谁和那位大人物有什么关系。” 对面的女孩一头微卷的暗金色长发垂至腰际,一双颇有神采的海蓝色双瞳深处隐匿着玩味,如同羽翼的长睫不时闪烁,面颊温润如秋日的玫瑰,高挺的鼻梁和浅象牙色的肌肤都和寞翎晨形成极大反差,但她的的确确是一个东方人。酒杯慢摇,那醇厚的液体红的像是血液,女孩饶有兴致地看着那些三两聚在一起的世家成员们,漫不经心地说话了。 “你的权限不够,仅仅是次位,还是白院,加上不是世家的人,许多秘密都与你无缘。”女孩慢条斯理,“族长大人并未指望你知道些什么,你本来也没有在为他做事,你只需要安静地在这里呆着就好。” 寞翎晨似乎想说什么,不过最终还是颓丧地低下了头。 “话说大少爷在哪呢?我来了之后还没有见到他,最终还是要向族长回话的,毕竟是他的儿子。” “他带了一个女孩来舞会,”寞翎晨心不在焉地说,“那女孩不怎么会跳舞,所以他们不可能出现在引人注目的地方吧。” 女孩像是来了兴致似的抓起金色的面具起身走了出去,只留寞翎晨一人兀自颓丧。 谁都没有发现此刻的雪琳也已经在二楼,另一张沙发也被垂下的纱帘遮住,妖冶如花的雪琳往眼角扫上了几抹绯红,看起来愈加傲气了些,面前的红酒瓶已经见底,她无聊地晃了晃酒瓶,随即一位侍者总外面走进,恭恭敬敬地将新的红酒呈现在她面前。 “别玩了艾奥斯。”雪琳扯开软木塞,酒瓶喷出了黑色雾气之后渐渐消失,“你来这里干什么?这么多世家的成员在这里,你被认出来的几率相当大哦。” “只是发现了一些有趣的事情,”艾奥斯身上黑雾弥漫,待到雾气散尽已经是一身纯黑的燕尾服。“楼下有两个楠焱家族的人在跳舞。” “这有什么有趣的?”雪琳不屑地偏过头去。 “只是那个女孩比较有趣罢了。”艾奥斯微微一笑,随手在桌面上点了一下,一滩黑色的液体蔓延开来,影像清晰地浮现而出。少年穿着黑色的长礼服,群青色的发丝垂至肩头一丝不苟;少女则梳着双马尾,缀着珍珠的蓝色蝴蝶结当做点缀,一身银色的礼服缀着或青或绿的荷叶边,她小心翼翼地牵着少年的手,尽力跟上舞步和节奏。 “真是不相配啊,”雪琳阴沉着脸打散了影像,轻声说,“让我想起了某个配不上哥哥的人呢。” 艾奥斯唇角弯起弧度。 “交给你了,”雪琳看也不看艾奥斯,“让他们的方向感失效并且引导到某个位置,对你而言轻而易举吧?” “那是当然。” “那么,就让他们在灯光下尽情地旋转吧。”雪琳站起来,扭动着纤细的腰肢款款走出了阴影。 “遵命。”艾奥斯坐在原地,像是自言自语。 某位世家成员从外面经过,待他离开时,纱帘里面已经没有人了。 第三十二章:揭穿 旋转着的灯光与厅堂,天与地甚至是整个世界,唯一清晰稳定的是面前之人的脸庞,像是永生都无法醒来的迷离梦幻。 当乐声响起,女孩们纤丽的裙摆开始舞动,一个又一个完美的弧度在舞鞋细密的声响下完美画出,她们的表情是矜持而高贵的,轻抿着的唇瓣和细致的妆容,一切都像是随时会消散的雾气,尽管会结束,但在结束之前却美到教人神往。 楠焱菁在楠焱朗的引导下小心翼翼地迈着舞步,尽管口中轻轻念叨着拍子,可效果还是不那么尽如人意,好在楠焱朗足够耐心,一点一点地引导着,不急不缓。 “朗,我不行……真的。”又一次失败的旋转之后,楠焱菁终于忍不住告饶了。 楠焱朗望着面前的女孩,面上隐有笑意,那张白色的面具虽然挡住了她的脸,他却也能猜出面具下女孩快要哭出来的表情。对与第三任至尊,楠焱朗知之不多,所以面对着楠焱菁那张与第三任至尊一样的面庞时他联系不到第三任至尊的身上,她就像一个很平常的女孩,没什么特殊。 但是对柯琳所说的,“她应该不是人类。”这句话,他说不在意是假的,他看不出这女孩哪里不对,但无可否认柯琳那句话让他非常地不舒服。 “再试试吧,”楠焱朗微笑地再次向她伸手,“总会熟练起来的。” 楠焱菁无奈地把手递给他,毕竟舞会结束之后还要靠他去跟老师解释,换句话说她算是有求于人。 再一次努力地迎合节拍,旋转和游移,一遍又一遍,重复。 另一边的阴影之下贝拉好不容易才止住眼泪,正轻轻地揉着红肿的眼睛,不经意瞟过舞池,一眼就看到了另一边的楠焱朗。 “看不出他的交际舞跳得还不错,虽然他是东方来的。”贝拉轻声说。 “那是楠焱朗么?”柯琳盯着那个方向看了一会儿,旋转着的两人正渐渐逼近灯光下的舞池,“他的舞伴是谁?我怎么没见过?” “浅水绿色的长发……”贝拉略略沉吟,“应该是青院负责人的门徒吧,我说过的,就是那个和第三任至尊长得一模一样的楠焱家族女孩……怎么了?”话还没说完,就已经看到柯琳的脸色沉了下来。 “那家伙的脑子有问题吧。”柯琳轻声说,“他根本没有想过那女孩的那张脸一旦被世家看到,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贝拉不由想起白鬼的话,忙问,“难道她真的是第三任至尊的……” 柯琳刚想否认,却看见贝拉的目光好似凝固了一般盯着某个地方,柯琳略带疑惑地望过去,看见了摇曳的红色长裙。 “怎么啦?” 贝拉打了个激灵,拼命地摇了摇头,她对雪琳可以说是从无好感,直觉告诉她雪琳现在出现绝对不会有什么好事发生,但这些感觉也只能在心底翻涌,无论她对雪琳如何不满,柯琳始终是雪琳的胞兄,不可能任凭妹妹被人质疑。 雪琳站在光影的交接之地,半张脸被烛光照亮,半张脸藏在阴影里,他看着那缓慢起舞的二人时而在光明下旋转,时而迈进阴影里隐匿。她轻轻握了握拳,像是不经意地向着那两人走去。 笨拙地迈着舞步的楠焱菁忽觉双脚一软,下一秒从脚踝处传来刺痛钻心,直接滑出了楠焱朗的身边,摔在了烛光照耀的舞池之下。某个正在跳舞的女孩惊呼一声,下意识地避开,打乱了另一人的舞步,那一小片的人都因为她的跌倒而停止了舞蹈,他们都看着她。 “是舞鞋的鞋跟断了。”她听见有人这么说,然后是一声娇媚的惊呼,红色的高跟鞋飘入视野。 “你没事吧?”已经走出去好远的雪琳赶忙折回来,假装热心地想要将她拉起。 “我没事……”楠焱菁的声音里都带着嘶声,怎么听也不像是没事的样子,她抬起头来想要支起身子,而那脸上的白色面具,却在此时滑落在地,碎成了几片。 雪琳在看清她脸的瞬间,鲜红色的瞳孔猛然一颤,触电般地抽手,紧接着便是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 “看啊……那张脸……” “简直……” “不会有错,一模一样。” “不可能!第三任至尊她明明已经——” “……没有子嗣……” 雪琳震惊之下退了两步,这样的结果显然是她没有预料到的。楠焱朗挤开人群扶她站了起来,不经意间碰掉的发饰让她的浅水绿色长发如同原先那样不加修饰自然垂落。 “那头发……是楠焱的……” “我们来晚了。”察觉到骚动的佩瑞恩和凯瑟琳赶来时,看见的就是这样的场景。 “现在没办法解释了……”凯瑟琳轻声说,“果然还是没有办法……你要干什么?” 佩瑞恩并没有回答凯瑟琳,指尖挑起一张白色面具戴在脸上,急匆匆地挤开人群。楠焱菁在无数人的目光下颤抖着,浑身冰凉。 “楠焱家族骗了我们。”有人在后方喊道,底下一片附和之声。 “不对!她不是……”楠焱朗着急地想要辩解,声音却淹没在了群起的嘈杂之中。 “她的确不是。”女孩的声音响起,人群稍稍安静了些,带着金色面具的金发女孩只能看到一双海蓝色的眼睛,她颇感兴趣地望着楠焱菁。 “你是谁?”楠焱朗将女孩护在身后厉声问道。 女孩伸手摘下了面具,那人偶一般的相貌让楠焱朗为之一滞。 “是你?!你怎么会来西恩特——” “族长没能亲自前来非常遗憾,”女孩微笑着向楠焱朗身后的菁伸出了手,“他希望我能将小姐带回极东。” 又是一片骚乱,“别碰她。”呼啸而来的一片绿叶锐利如刀锋切向女孩伸向楠焱菁的手,女孩敏锐地捕捉到了气流的异动,飞快地抽手,在半空中留下一丝细细的血线,抬头时佩瑞恩已经将楠焱菁护在了身后。 “老师……”楠焱菁颤抖了半天,最后还是低下头,轻声说了对不起。 “别说话,我来带你出去。”佩瑞恩轻声说,用的既不是温塞尔古语也不是东方的语言,但楠焱朗却清晰地将其收入耳中。 “众位误会了。”又一声清丽的女声穿过重重人墙,行走时带起的魔力激荡让她身边的人不由退开,那是魔法师本能之中对于一阶的强者的敬畏。走进人群的是一位白裙的贵妇,绿色长发在脑后盘出一个雍荣华丽的发髻,眼角扫着青绿色的锋利纹路,她站在那里,宛若女王。她抬起下巴扫视众人的时候,带着一种雪琳都无法比拟的气度。 “你是谁?”底下有人略带不服地质问道。 她轻轻地扫了那人一眼,从发髻上抽下一根朴实无华的银簪,瞬间委地长发如同流水一般倾泻而下,在明亮的大理石地面上铺展开来。 “珞姨?”暗处的贝拉不由惊呼一声就要上前,却被一旁的柯琳紧紧扯住,贝拉疑惑地看向他。 “这是楠焱家族的事,你现在上去提他们说话不仅会把自己的家族卷进去,更会暴露你!”柯琳警告她,“凯瑟琳准许你来参加舞会,绝不是让你做出这么愚蠢的事情来!” “珞小姐……”有人认出了楠焱珞,不由惊叹。 “是珞小姐。” “我想以我的身份总会有些说服力吧,”楠焱珞挡在佩瑞恩与楠焱菁面前,厌恶地闭上了眼睛,“姐姐已经死去十四年了,在她活着的时候无人敢质疑她的威名,甚至无人敢直呼她的姓名,在她的福泽还尚未完全消退的现在,你们已经开始将各种风言风语强加在她的头上了么?我,不管姐姐生前的判断与行事是否存在错误,但诸位之中想必有不少从末日的战场生还的人,你们完全清楚姐姐的死因,这样忘恩负义地躲在强者背后议论一些有的没的,和懦夫有什么区别?” “珞小姐……”佩瑞恩的眉头微微皱了皱,似乎想说什么。 “带这孩子走吧,她并不是姐姐的孩子,对于世家不会有什么吸引力的。你想说什么我知道,但我认为我并没有说错什么。”她冷冷地扫视全场,在她的这席话以及锐利的目光下,众人渐渐散开了。 只有一个人,那金发的女孩站在原地,偏着头像是在看什么有趣的事情。 “你果然被派过来了,”珞冷声道,“不论你在那家伙面前有多得宠,在西恩特都是没用的,你真的要触怒了不能触怒的人,取你性命只是瞬间。” “她只是我的猎物之一,”女孩的脸庞上绽放出一个甜美的微笑,“一个拥有相似的外貌,另一个拥有的是真实的血统,只可惜她们都被藏得太严实啦,我只见到了这一个呢。族长有吩咐哦,如果两个之中只能带走一个,就以拥有血统的那个为重点吧,毕竟相貌是能被轻易改变的,而血统是独一无二的。” “你休想!” “这就不是您说了算的事了吧?”女孩的笑容愈发灿烂,轻声说道,“不管身份如何高贵,名望如何远播,这都是拜您的姐姐和父亲所赐哦,但是您的姐姐如您所说,已经死去十四年了,而您的父亲……我不说您也是知道的,您在楠焱家族没有一丝一毫的实权,这一点您再清楚不过了吧?”女孩一个屈膝,悠然而去。 楠焱珞美丽的脸上猝然闪过恨意,但她什么也没有做,只是看着女孩远去的背影捏紧了拳头。 “是她。”雪琳想起了什么似的望着楠焱珞,“那天下午就是她救的那家伙……想不到她居然是至尊的妹妹。” 艾奥斯站在阴影里,望着在凯瑟琳和佩瑞恩的保护之下离开大厅的楠焱菁,神色复杂。 “怎么了?”雪琳问。 “真的……非常像。”艾奥斯气若游丝,“那张脸。” 雪琳稍稍愣了一下,不过很快就反应过来,“你说的第三任至尊么?她是封印你的人吧。” “不,封印我的人不是她……是……”艾奥斯眉头骤然一缩,“一个我早晚都要杀掉的人。” “不是她?”雪琳惊异,“那第三任至尊是怎么死的?” 艾奥斯的脸色简直难看到了极点,“别问了,这种事情不在你我的契约之内,我先走了。” 雪琳望着远去的他,面色有些古怪。 “人已经开始减少了,这件事很快就会传出去。”柯琳阴沉着脸,“舞会接近尾声了,我们也走吧。” “等一下,”贝拉扯住柯琳,“你看,杜德丝家的季拉夫人正在给黑院的两位监督生还有寞翎晨发请柬……” 柯琳面带疑色地扭头看过去,只见季拉杜德丝正在和寞翎晨说着什么,其他的监督生也在她周围,只好颇为不愿地走了过去。 “你就是红院的监督生吧?”季拉仅仅扫了一眼柯琳领结上的铭石便笑道。柯琳迟疑着点了点头,季拉夫人便把一张银色的请柬递给了他,“明天上午八点,杜德丝家族将前往泊蒂娜猎魔,邀请学院的监督生同去,如果其中一位不方便的话,另一位带上恋人也是可以的哦。”这话分明是对柯琳说的,青赤黑白四院只有红院监督生只有一位,柯琳面色有些不自然。 “青院的监督生不在么?”季拉张望。 “我就是,”端着香槟的女孩转过身来象征性地施礼,一头暗红偏金的卷发折射着烛光。 “……菲娜?”柯琳的面色有些古怪,不仅是他,其余的监督生甚至包括贝拉的面色都有些怪异。 青院监督生是四院监督生之中唯一的女性,特殊的能力是先知,也是萝丝的挂名门徒。但现在的她与以往大家所熟悉的形象相距甚远,她标志性的巨大眼镜和毫无光泽可言的卷发已经成为标志,不少红院的学生暗中讥讽她必定出身贫寒。 女孩偏着头向众人微笑,闪亮的一塌糊涂。 “那么白院的监督生……?”季拉再次点了点人数,独独不见莫拉尔森。 “依达法拉监督生跳完舞之后就离开了,”寞翎晨发言,“不过星庭还关闭着,他应该没有回去……才对。”寞翎晨的话还没说完一半,熙琳的脸色已经变了,下一秒转身向厅外冲了出去。 “抱、抱歉!”艾瑟斯也一扫面无表情的状态,从季拉手中拿过请柬,“我会代交给依达法拉监督生,谢谢您的邀请!”说完便也向厅外冲去。 “黑院的两位倒是很在意他。”季拉微笑地看着寞翎晨,寞翎晨只是攥着那张银色的请柬,没有说话。 “很难得,”贝拉听见柯琳轻声笑着,“居然有能让熙琳这么在意的人,我很意外。” “什么意思?”贝拉不解,“……他们?” “没什么,”柯琳微笑着摸了摸贝拉的头,“只是同病相怜罢了。” 瑞克艾瑟斯所修习的冰系魔法相较于熙琳普林赛斯的地系魔法而言速度应该快很多,但瑞克也清楚地知道一旦涉及白院的监督生,自家的这位就会马上不淡定起来,所以尽管在速度上占优势的是瑞克,他依然没能跟上熙琳的速度。 那两个人的情谊……大概是作为“半身”在最迷茫的时刻结下的吧,千年前曾经一同奋战过的王族,这种关系绝不会那么容易被撼动。 瑞克围着白厅跑了半圈最终找到了他们两个,只是此刻的莫拉尔森看上去不太好。 “他没事。”熙琳松了口气一样在他靠着的白色石柱边坐下,“只是不该勉强自己去和别人跳舞。” “您很在意他?”瑞克望着莫拉尔森半昏睡地靠着白色石柱的脸,素白不染纤尘。 “大概是吧。”熙琳漫不经心地回答,顺手把黑色的礼服外套搭在他身上,“只是不想看着又一个‘半身’因为要成为‘完态’而死去了。” 瑞克无言。 第三十三章:狩猎开始 “猎魔是贵族的运动。”至少东贵族杜德丝一族是这么认为对,那偏远的西北之地,他们名为达坦纳的故土的荒瘠平原之上能够建起庄严肃穆的黑色城池,都要拜那些驰骋与荒原之上的凶兽所赐。只是千年前与「吞噬」的战役致使了这个国家的覆灭,数十年后再度在南部重建的国家,林间山中游荡着的只有一些温顺的小猎物了,从此猎魔不再是生存必须的技能,由于在丰饶之地猎魔付诸的精力与收获不成正比,猎魔也就随之成为了贵族们的休闲活动。 西恩特数魔法师人口流动量极大的地方,世家的权贵,各国的贵族和散游的隐士大都会探访这里,而西恩特的猎魔场,大抵就是为这些人准备的。正西方与泊蒂娜草原交界之处只有一些中小型的猎物,被称作「骸骨之廊」的某处遗址附近出没着中大型甚者是凶狠的猎物,至于东边的末日之战的战场遗址,是疯子才会前往的猎场。第三任至尊葬身于此,交战双方的血将地面浸成浓郁的紫褐色,战后达伊洛家族将其封闭,直至那场战争带给那片土地的创伤恢复,只是那大概需要数百年。 杜德丝家族此次选择的猎场介于骸骨之廊和泊蒂娜之间,世家的宅邸不会在此建立,有的只是那白色的狭长廊道残骸和干枯的荆棘,无言的寂寥,风径直穿过,像是对着世界无声地呼啸。 提出此次猎魔的,杜德丝一族族长之妻季拉杜德丝曾是世家之中有名的交际花,但她绝非看上去那般纤弱。以一阶的力量和身份,挂上箭袋穿上骑装的时候,不会有人觉得她仅仅是一个花瓶。 她有提前邀请过凯瑟琳,无奈凯瑟琳自幼对猎魔这种事情半分好感也无,只好允许季拉领走了监督生们。而且独角兽也不能充当猎魔时的坐骑,它们抵制此类杀戮,所以他们只能骑着由杜德丝家族提供的马匹。贝拉的骑术只能算作勉强过关,因为西恩特是林地,骑马的机会不多,骑术不过是作为贵族的必修课象征性地学了学。 贝拉比约定的时间提早来了四十分钟,然而柯琳却已经在那里等她了。他一身白色的猎装,白金色的短发在晨雾之中似乎仍然闪烁,看到贝拉前来,柯琳便从马厩中牵出一匹棕色的母马。 “我提早来试探过了的,这是它们之中性格最温和的了。”他微笑着把缰绳递给贝拉,柔软的刘海在晨风中浮动。 贝拉抬手揉了揉它的马鬃,心中荡漾起宛若春水一般温柔的涟漪。 大概她曾经奢望过什么如今已经不敢希求的东西吧,那些老到掉牙的童话的开端,天然呆的公主殿下住在最幽深的古堡之中,城门之外的骑士们锃亮的铠甲之上满是古意斑驳的饰章与纹样,无论任何情况任何时候他们都效忠于他们的公主,无论公主殿下闯出了多大的祸端都不能撼动他们的忠诚。只是某一天他们的公主离开失落的古堡前往一个谁也不知道的远方,旅行中她最终成为了平庸的人。只是终点之后回头,最为忠诚的骑士一直都在跟随,他可能没有铠甲没有佩剑也没有战马,但是当他就那么将你护在身后的时候,你却觉得他的背影高大过千军万马。 五分钟后前来的是菲娜尤里奇与沃尔斯杜兰,青院双子监督生,他们并无血缘关系却同样拥有预知的能力,只是杜兰除却预知之外还能够控制雷电。主位与次位都为同一年级的情况是十分罕见的,只是菲娜将于年底参加阶级评定之后回国,而杜兰身为奥尔特米亚的贵族则要在这里结束他全部的课程,他将在菲娜离校后担任主位。 待到黑白院四位监督生到齐后,季拉杜德丝才出现在众人面前,她骑着矫健的黑色骏马,身上穿着轻便的赭色猎装,全然没有了昨夜古典优雅的贵妇范儿。与她一同前来的还有三人,其中一位是她的丈夫夏格瑞瑟杜德丝,在末日之战后成为杜德丝家族族长,背后箭袋里插满银色的利箭,面上却挂着宛若慈父一般的温润笑容,一头颇带古典贵族气息的卷发一丝不乱。 而他们身后的两人却让不少人为之一怔,正是昨夜引起了大骚动的楠焱朗与楠焱菁。楠焱菁的长发已经被挽起,同样换上了天青色的猎装。贝拉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它们被一根白色的丝绸发带束着,今早醒来的时候就已经回复到卷曲凌乱的模样了,这让她多少有点遗憾。 “诸位都是新生代中的佼佼者,”季拉微笑,“期待诸位狩猎时的英姿。” 算下来参加此次猎魔的共计十二个人,公平起见抽签分为三组,待到中午携带战利品返回始发地点。抽签的结果是白院莫拉尔森依达法拉与寞翎晨,黑院熙琳普林赛斯和瑞克艾瑟斯一组,夏格瑞瑟与季拉杜德丝同青院菲娜尤里奇、沃尔斯杜兰一组,红院柯琳普林赛斯和贝拉达伊洛同楠焱菁、楠焱朗一组。 金色的火龙在尖锐的爆鸣声中冲天而起,狩猎开始,十二人兵分三路一头扎入茫茫的密林之中。 柯琳身下的白色长鬃马如同一道白色的无形之箭一往无前,四人呈一线向东北方向行进。高速中周围的景色像是鲜艳而锋利的线条,不时掠过斑驳的白色色块,楠焱朗不由皱眉,策马跟上最前方的柯琳。 “再往前就是骸骨之廊的腹地,那并不是什么太平地方。”他压低了声音说。 “我们四人之中最熟悉西恩特的人,是我。”柯琳轻描淡写地说,“而且你无法否认吧,即使同为三阶,一旦真的有什么危险发生,能够保护所有人的也是我。” 楠焱朗听他这么说多少有些不快,却也没有反驳。 “你为什么这么说?”另一侧,一身银色猎装的贝拉紧随而上,“我是说你熟悉西恩特的事,我是西恩特的领主,而你是制约国的贵族,虽然我的童年并未在此度过,却也应该比你了解这里。” “如果你的感官并未被压制,我的确没有资格这么说。”柯琳微笑,“但是现在,西恩特有一个太过强大的人,在他的魔力笼罩之下,你与西恩特的感应被全面压制,处于一个近乎是切断的状态,而你甚至无法感受到那个人的存在吧?” 贝拉打了个寒噤。 的确,她无法与西恩特建立明晰的联系,无法像凯瑟琳那样清晰地洞察所有发生在这片土地上的事情,但一直以来她都认为那是自身的血统造成的。母亲的出身不明,自己承袭的血统只有一半,与西恩特的联系也会被相应削弱…… “——太过强大的人?”贝拉听到自己的声音嘶哑。 “如果你潜意识里已经知道了答案,不如不要说出来吧。”柯琳淡淡地说,“要相信他必有其理由。”他一拽缰绳,白色骏马扬起前蹄,腾出的右手向着灌木深处弹出了一串锐利的风矢,林中传来鹳的哀鸣,被气流裹挟着扬起并被柯琳一把抓过。 楠焱朗取出一只银色小球用火焰送着它飞上天空,并不晴朗的天空中爆出一朵红色的艳丽焰火。楠焱菁望向西边,青色和白色的火焰接连升起。 “看来他们那边也已经打到猎物了。”楠焱菁声音轻柔,浅水碧的琉璃双瞳中不加掩饰地折射出温润的灵动色彩,那张与第三任至尊一模一样的清秀面容之上,满是与威严毫不相干的、跃跃欲试的欣喜。 她轻夹马肚,如同一支青白色的利箭幻影一般地飞驰而去,楠焱朗无奈一笑,策马紧随,贝拉随后。 柯琳同样驱马起行,却在某一瞬间感受到一丝似曾相识的凉意让他不由怔在了原地。抬眼望去,密林,还是密林。 那些深处的黑暗,罪恶,战火和秘密都不是能够用眼睛那么容易看到的东西,他深知这一点,自嘲似的笑了笑再次驱马冲向另一边的密林,秀气的白金长眉在林荫的遮蔽之下拧成了两条纠结如麻的绳索。 马蹄声远去,终不可闻。 而就在离刚才那里不到三百米的地方,参天的树木环抱着一个小小的水塘。 下一秒现身在森林里的白发男人,他微闭着眼背靠树木,他的美不似凡物不染纤尘,只是谁也未曾想到那雪白长睫掩映之下的双瞳,竟隐藏着狰狞如野兽的光弧。 他一直微闭着的双眼缓缓睁开,仿佛世界都跟随他一同呼吸。白如羽的长睫如同蝶翼一般轻启,那之下的一双眸子凌冽的像是在伊瑟斐雪原最深处的坚冰封冻了数十个纪元。他是冰与雪之子,心脏掩埋在坚冰深处,白发倾泻于永夜的月光之下。他睁开眼睛,仿佛从一场千万年记的沉睡之中醒来,林间似乎下起了迟到了整个冬季的昏漠大雪,天地间所见尽是素白。 随着那如同落雪一般的簌簌声响,地面与空气之中,花与叶之间衍生出无数明亮的灯虫,堇青色的翎蝶在灯虫之间翩翩起舞愈加清晰,仿佛在欢迎着谁的回归,等待参加某场盛大庄严的圣祭。 细软的气流无声地迸发出来,灯虫与翎蝶尽数隐匿。 风起,水荡,林间已无人。 第三十四章:炎之禁锢 冬末的西恩特,林间铺满了陈年堆积的松针落叶。 较之其他地区,西恩特的冬季并不算漫长,灰褐的林枭和洁白的雪鸮被年轻贵族们的马蹄声惊起,寂静的林间响起一阵阵扑翼的声音。骏马的马蹄踏过草地,只留下悠远的哒哒蹄音。 “不知道别的组情况如何。”林间空地处,柯琳勒马,其后三人紧随着停下。 已是上午十点半,距离狩猎结束还有一个半小时,他们一组所猎到的至多是豺犬和鹿,没有再大的东西。 “从他们的汇报频率来看,应当是青院-杜德丝一组领先。”楠焱菁手搭凉棚望着在林间起落的青绿色火花,“他们那一组有两位拥有预知能力的魔法师,趋吉避凶应该不难做到吧。” “黑白院那两位压根儿就没想着比赛吧,”柯琳笑笑,“打猎只是顺带,他们一直以来都是这样,什么事都不需要认真。” 像是为了回应他的话似的,面前的树篱中发出了咔嚓一声响,众人扭头只看到一道绚丽的红影飞速闪出了视野,它的步履轻快,没有带起一丝一毫的响动。 “那是什么?”贝拉极力回想那红色的光影,“红豺?狐狸?还是松鼠之类的小东西?” “都不是,那是赤鹿。”楠焱朗瞳孔略略有些涣散地望着那红影远去的方向,“我看到了燃烧着的鹿角。” 所谓的猎魔,所猎取的猎物并非是普通的动物。 诸如西恩特这种魔力汇集的丰饶之地,在长年累月的魔力侵染之下极易滋生异形,某些带着灵魂碎片的魔力无意识地在林间飘荡着,诱发了动物的畸变。它们的体能与智慧都要高出原生许多,寿命也会数倍延长,据说最甚者甚至能够口吐人言,甚至以人类的姿态出现。 赤鹿隶属中级,无论是体型与危险度都是中级,它们的躯体被火元素侵染所以性格并不像普通食草动物那般温驯。据说上千头赤鹿横跨一片沼泽,所过之处赤地千里寸草不生,好在无论赤鹿如何强悍终究是食草动物,仍有凶猛的猎食者压制着它们的数量。 “这可算是较大的家伙了,”柯琳在马上伸了个懒腰,回眸一笑,“仅凭几支箭是无法杀死的。” 四人相视一笑,呈一条直线扎入密林深处,那火焰一般的生灵被惊动了,撒开蹄子在密林之中狂奔起来。颜色各异的魔光和锐利的箭矢撕裂空气发出尖锐的啸鸣,林间响起哀鸣。最前方的贝拉指尖升腾起盈蓝色的魔光,自身领域徒然湿润,棕色母马四蹄如风,渐渐就要赶上略带倦意又受了伤的赤鹿。贝拉能够清晰地看到那对晶体化的硕大赤色鹿角上流溢着斑斓的光,她抬起手,将那只完整暴露于视野之中的美丽猎物镇于手心,轻声念起了某段咒文。前方一瘸一拐奔跑着的赤鹿回头看了她一眼,那美丽的赤色眼瞳之中充斥着怨毒,像极了某个人。 一道水箭破空击出,狠狠地击中了赤鹿的右后腿,又是一声悲鸣,赤鹿一个踉跄就要趴倒在地。它挣扎着站起毅然转身,贝拉面前凝聚成型的水雾却像是龟裂一般出现了一道破碎的红痕,然而这时的赤鹿已然被激怒,贝拉已经无法顾及,又一道水龙席卷而去,而贝拉的身体里随即涌上了久违的灼痛——火魔法的反噬! 赤鹿的一双鹿角仅仅是暗淡了几分,然而面对这冲来的火焰,再温驯的马匹都不可能镇定自若——这正是它们不如独角兽的地方,它们的智商远不够它们在危险中镇定自若。它一跃而起,将贝拉摔在地面发了疯似的跑进密林深处,贝拉被灼热的枷锁束缚着难以挪动,只能看着它高高扬起的前蹄上火苗攒动,那双已经能够看出人性的眼瞳中,满是轻蔑与不屑。 原来这就是弱小,连一只牲畜都会蔑视你。 下一个瞬间贝拉被拉入一个温暖的怀抱,少年往常干净清越的声线里隐带着一丝窒息般的愤怒。 “不要看。”他轻声说,随后紧拥着她背过身去,赤鹿的鹿角直抵他的后心,而他只是抱着她,仿佛她占据了他的整个世界以及生存的意义。另一边的楠焱菁和楠焱朗跃下马匹,楠焱朗已经扯出一张符咒,想要赶过来可是已经来不及。 柯琳是想为她挡下这一击么?那张清秀的面庞上仍是一如既往的淡泊,贝拉不想去想,闭上了眼睛。 冥冥中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散发着隐隐的红芒,赤鬼握着楠焱朗的手腕发力甩出符咒,符咒不偏不倚贴上赤鹿的额头,可就在符咒触及赤鹿的瞬间,另一样东西也抵达了赤鹿的身体,耳畔只听到了悦耳的清鸣。 赤鹿颈间鲜红的血花支离破碎地绽开,柯琳普林赛斯反手握着的某个金色的物体捅进了赤鹿的咽喉,手腕拧转间绞碎赤鹿的颈椎和咽喉,炽热的血四处飞溅,流淌在他白色的猎装上又淋漓而下未留痕迹。 只有飞溅在素净面颊上的血花无法一时清洗,赤鹿轰然倒下的瞬间柯琳扶着贝拉站起,手中的金色物体悄然破碎,他无一丝一毫地触动。 楠焱朗和楠焱菁都下意识地退了一步,不仅是因为那近身一击的凌厉,更让人为之胆寒的是他面对血腥的无谓,仿佛溅上去的只是水,他仍能面对着贝拉微笑,不经意间暴露了对于血腥的习以为常。 普林赛斯王族以国为姓,他入学以来从未申明自己的真实身份,但能够以这个姓氏作为贵族,绝不低于侯爵甚至可能是那个国家最顶层的人。普林赛斯五年前举国动荡,国王暴毙王后癫疯,侧室遭人暗杀,动乱之中无数王室子弟上层贵族下落不明,而柯琳普林赛斯是如何带着他的孪生妹妹来到西恩特的?无人可知,当时他们也不过十一二岁,也许正是这双生子中的哥哥手持利刃斩开一条血路,以致今时今日他对血与屠戮的无感。 柯琳吹了个口哨唤回奔逃的马匹,楠焱菁查看了贝拉的伤势后提议找个地方暂且休息一下,因为这里距离骸骨之廊太近,某些凶兽对于血腥味异常敏感。 楠焱朗趁着所有人都去整理马匹的时候蹲下来仔细检查预备拖走的赤鹿,像是某种利刃带来的物理伤害而非魔法,柯琳居然能够在不视物的情况下反手扎穿它的脖子,看起来像是光芒一般的东西,却携带着凌然的杀意。 赤鬼在脑海里轻佻地吹了声口哨,“下手之快之狠完全不像是一个学生的手笔,反而像是再老练不过的杀手,他能够结合灵觉与猎物的心跳呼吸从而判断要害的位置一击必杀,难怪能在红院独当一面。” “制约国出了这等强者,对于世家而言算是威胁吧。” “就世家的真正实力还差得远,”赤鬼轻笑,“不过放在外面可算是相当抢手了就是。” “世家的真正实力?”楠焱朗诧异。 “嗯,”赤鬼淡淡地应了一声,“与人们想象的有很大出入不是吗?世家的排名并不取决于实力,也就意味着最大的怪物没有藏在楠焱家族,他就被拿出来放在明面上,却鲜有人知他的可怕,这才是最高明的隐藏啊。” 一刻钟后,林间的水塘边。 柯琳将随身携带的蓝色晶石细细研磨成粉,配合着一些采集来的奇怪植株磨合成某种粘稠的蓝色液体让贝拉喝下,才算勉强解除了反噬带来的灼痛。 “你的火元素又将水元素封锁了,”柯琳在她耳畔轻声说,“我大概可以确定是有人故意这么做的。” “故意?”贝拉睁大了眼睛,“谁会做这种事情?!” “这我不清楚,”柯琳摊手,“现在我一时无法帮你再度解开禁制,但自从你上次顺畅地使用水魔法到现在肯定和那个人有过接触。” “这……” “没关系,等我回了学院会再帮你解封一次,在那之前你暂时不要连续高强度操纵水元素了,不然你还会遭受反噬的。” 看到贝拉乖巧地点了点头,柯琳满意地笑了笑,起身走到水畔,望着密林,不知又在想些什么。 另一边,青院-杜德丝一组。 菲娜尤里奇仍旧是一副貌不惊人的平庸模样,浅灰色的猎装与浅灰褐的凌乱卷发使她整个人看上去都灰蒙蒙的,但她此刻摘下了几乎挡了她大半张脸的圆片眼镜,专注地看着什么东西,目光却是涣散的。那副眼镜抓在手中,隐约可见一个紫色的奇异纹章。 “达伊洛小姐已经没事了。”片刻后菲娜重新戴上眼镜,向杜德丝夫人回报说。 “没事就好,”季拉微微舒了口气,面露微笑,“看样子我们是赢定了呢。” “这场狩猎似乎存在变数。”菲娜看着沃尔斯指尖放出一束电流,用不太确定的语气说道,“西恩特的领主以及这片土地本身拥有的力量太过强大,我恍惚间看到幻影,那是不好的结局。” “我虽然是奥尔特米亚的女爵,但我生命中更多的时间生活在达坦纳,”季拉偏头看向菲娜尤里奇,“你说话的语气和我们的先知很像,不过我们的先知每次做出预言的时候都是非常果断的,从未不肯定或者犹豫过。” “您想错了,夫人。”菲娜低下头笑了笑,“拥有预知这种能力不是什么好事,它让我常常分辨不清我到底是活在预言里还是现实当中,就像是弥留在心底的幻影一般不可捉摸。我听说过达坦纳先知的威名,整个国家的存在和运转全部仰赖于她,但她应当也是活在这种迷茫与痛苦中的吧,或者是她曾经迷茫或者痛苦过。” “这我无从知晓,”季拉轻轻耸肩,“先知大人之于我们像是神一般的存在,我们不理解她的生活,又怎么清楚她的烦恼呢?” 菲娜点了点头,最终没有再说什么。 十二人的狩猎仍旧继续着,只是无论他们怎样策马奔驰,都很少有人留心望向浓密树冠的顶部。 一个侍者模样的少年一袭黑衣,揽着一个一头茶色柔顺卷发的妖冶红瞳少女,少女一身艳红色的裙装,眼角照旧扫着淡淡的锋利绯色,宛若秋日玫瑰的红唇娇艳欲滴。 雪琳专注地看着三队奔驰的人马,而艾奥斯则望向东方,越过学院接着向东,有一个地方清晰可见的荒芜,那是诞生在林地的荒原。 “时间差不多了,”雪琳扭头看着艾奥斯所看的方向,然而她只能看到密林。“你能保证兽潮中的魔物不伤害我哥哥么?” 艾奥斯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似乎达伊洛家族所设置的屏障对他而言不值一提,没人知道他是怎么打开古战场的结界的,但是他就这么轻描淡写地做到了。 “那么开始吧,”雪琳妩媚一笑,“凶兽的兽潮,值得期待啊。” “达伊洛家族很快会有人来收拾乱摊子的。”艾奥斯提醒。 “你是说那个没用的院长么?”雪琳掩嘴轻笑,“哎呀呀就让她去为女儿陪葬不是也挺好的么?” 艾奥斯这次没有回答,一滴粘稠的黑色腐烂一般的血液落在地面上,他横抱起雪琳,腾空跃起。 “这里很快就会变得一片狼藉,我们先走吧。”艾奥斯化作一道漆黑的影,横掠过无尽的密林。 第三十五章:兽潮 不详的死寂在密林间弥漫开来,连风都静止,鸟鸣与兽吼都消失了,声音像是被从这个世界上抹去,陷入了绝对的寂静。 熙琳勒马,茫然地环顾四周,没有任何异状,只是太过安静了。胯下的骏马不安地用前蹄刨土,异常烦躁。只有莫拉尔森不时咳嗽两声,看他良久无言,心下不安,只好出声询问道: “出什么事了?” “我感受到地面的震动,非常微小,但持续不断。”熙琳普林赛斯低声说道。 “是地震吗?你应该对此比常人敏锐上千倍吧?” “不……不是地震,”熙琳否认得异常坚决,“西恩特是被德兰一族的福泽所笼罩的地方,若非「吞噬」躁动绝不可能发生地震,但如果是吞噬在撼动这片土地的稳定,你和瑞克不可能感应不到。还有就是地震同时伴随着地下火元素的躁动,可现在火元素非常的安静,没有躁动的迹象,而且你不觉得这个寂静有些太奇怪了吗?” “应该是有什么凶兽在逼近了,暂时避一避吧。”瑞克在后面提醒自家的监督生,为防世家以外之人听到有关“半身”的秘密,他一直故意和寞翎晨落在最后,虽然他没有感应到地面的震动,但左臂上冰蟒的躁动他却能清晰地感觉到,看到熙琳回头,他便挽起黑色猎装的袖子,冰蓝色的蛇纹不安地扭动挣扎,熙琳心下掠过一抹惊诧。 “这就是你击败红院雪琳普林赛斯时所用的蛇纹?”寞翎晨好奇地看着那条蓝色的小蛇不住地扭动,“是家族的传承之物么?” 瑞克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自我记事起它就已经烙在我的左臂上了,家族的说法是我将以灵魂温养它,它会将魔力用以报答。” 寞翎晨还在和瑞克纠缠冰蟒的问题的时候,熙琳却已经相当不安了。 “你记得么?罹辰是用什么制作的那条蛇纹?” “黛诗妮的年龄比蕾拉小数百年,”莫拉尔森无奈地提醒他,“也就是说这条蛇纹被制作出来时,我作为黛诗妮的一部分还没有出生,不过我也听过其他人说这条蛇纹是非常了不得的东西。我说是不是因为蕾拉一直保持孩童的样貌,你们在潜意识里都觉得蕾拉才是最年幼的王族?” “好吧我的确记不清十二人里谁大谁小,”柯琳摆了摆手,“那么你应该知道这边的骸骨之廊——”他指向南方,“——是用来做什么的吧?” “这个当然听过啊,”莫拉尔森更加无奈,“在拉芙拉西娅时代戍守新生幻森的绝世凶兽在幻森成熟之后失去了作用为祸一方,拉芙拉西娅陛下以它们的白骨与身躯为笼凝注了骸骨之廊用以囚禁它们,它们与它们的族群将在漫长的时光中被消耗干净。排名越靠后的封印的力量越小牢笼越容易破碎,譬如为我族守夜的雪狼就是其中之一,家族驯服它们也削弱了它们大部分的力量,现在有的回廊已经破损逃逸,有的仍在沉睡之中,有的已经空洞无物了吧。” “没错,封印在回廊内部的并非是个体而是整个族群,被释放出来并驯服的一般都失去了最为强大的头领,潜伏于冰岭的冰蟒嘉尔艾德也是如此。你虽然一直在缺课,却也明白嘉尔艾德族群是沉眠于深雪之下的群蛇,只有艾瑟斯家族的封地冰岭之上遭受融化的灭顶之灾时,嘉尔艾德们才会苏醒。它们将结出遮蔽天空的乌云,降下持续千年的大雪。” “isethorieloflct.rofecdceskic.”莫拉尔森轻声念诵着一小节咒文,周身的气温瞬间下降了不少,他们呼出的气喷在彼此的身上都凝结成霜。 “别闹。”熙琳没好气地消除了咒文的效果。 “《幻森王缄》第九章第十八节,”莫拉尔森微笑,“‘必以冰雪,覆日千年。’指的就是嘉尔艾德们群体苏醒时的场景吧?” “没错,不过以后不要轻易念王缄中的句子,它们都是禁言,”熙琳皱起眉头,“这些句子被王族提及时将带来严重后果,你仅仅是念了并未加持魔力就已经达到了这个效果,如果是瑞克加持魔力施展,只怕此时我们这里已经开始下雪了吧?据说他的本体,第九冰雪之王蕾拉曾带领嘉尔艾德们用精灵语诅咒了某个地方,那里就成为冬之极,再无春意光顾。” “好吧好吧我会注意的,接着说嘉尔艾德,嘉尔艾德们怎么了?” “嘉尔艾德是骸骨之廊中排名第十三的凶兽,算是十分靠前的危险的怪物,它隶属于冰。蕾拉出生时非常、非常地孱弱,所有的力量都用来维持领地之上的冰雪环境,随时都会死去。她的臣民们向罹辰祈求,祈求罹辰救救蕾拉,罹辰应允,将臣民们的祈愿凝结成为力量用以庇佑蕾拉,虽然没有了生命危险,但蕾拉只能终生保持婴儿状态直至死去。于是罹辰要为这些力量寻找一个容器,最终找到了沉眠于骸骨之廊的嘉尔艾德们。嘉尔艾德的首领愿意献上自己的灵体成为容器,只求德兰一族将余下的族人放还冰岭。” “难道那条蛇纹是——”莫拉尔森像是想到了什么,脸色微变。 “正是嘉尔艾德的首领,它自愿被当时的德兰之王瑞珀德兰斩杀,记忆被抹除灵魂被束缚,仅有一丝灵智以及祈愿的力量。德兰家族遵守诺言送嘉尔艾德们返回冰岭,而首领将陪伴着蕾拉直到她真正死去。只要族中仍旧有人希望蕾拉不死,那么蛇纹嘉尔艾德的力量就不会绝。” “真是个悲情的故事,”莫拉尔森轻叹,“不过……这和现在有什么关系么?连我都能隐约察觉到地面的震动了。” 熙琳翻了翻白眼,招呼后面两个一同向北准备躲避。 “嘉尔艾德是骸骨之廊中排名第十三的、绝世的凶兽,能让它从本能上畏惧和不安的,会是什么东西?” 莫拉尔森打了个寒战。 “瑞克并不知道这件事,你不要乱说。”熙琳压低声音说,“我只知道,骸骨之廊里排名第一的凶兽也已经逃脱,我只希望来的不是它,那是完态王族都难以战胜的东西。” 青院-杜德丝一组 “我看到了……”菲娜摘下了眼镜目光迷蒙地望着东方,“铺天盖地的野兽们,正汹涌而来,幻影凝实,预言要被应验了……” “夏格瑞瑟。”季拉脸色微沉,“你感觉到了么?” “是兽潮,不会错的。”夏格瑞瑟一样神色凝重,“地面的震动正在逐步加强……几千还是几万?无法数清的数量,向着我们来了。” “快离开这里!”沃尔斯杜兰厉喝一声,打断了菲娜的预言状态。 “我们无处可去,兽潮将会在五分钟内抵达我们所在的位置,骏马跑得再快,也不可能跑得过凶兽。”菲娜低语,“总要有什么人抵挡住它们的一部分,如果你往西跑,就是把死亡留给了东面的人。” 众人默然。 片刻后季拉粲然一笑,利落地翻身下马,看着夏格瑞瑟不解的神情,微微偏头。 “我不会把死亡留给她,你还记得吗?是谁解开了我的诅咒?是谁让我与你相遇?是谁参加了我们的婚礼?” 夏格瑞瑟一怔,也翻身跳了下来握住了妻子的手。 “是她,都是她。”他轻声说,“我虽然出生在亡灵世家,却是在她死去的时候才真正理解了死亡的意义。” 死是什么?是分别,使永诀,是遗憾是悔恨,是再也无法触及的面容听到的声音和抓住的手,是没有来得及的道谢,没有机会说出口的对不起。 最后什么也不会剩下,唯有空荡荡的心里寥落寂静的悲伤。 两人十指相扣,银色的戒指交相辉映。 夏格瑞瑟回身在两匹马身上各拍了一掌,看着它们远去,微微笑了一下。 青院的双子也跳下马来,将它们驱入林中。 大地在颤抖,像是个惊慌的孩子。万年不泛波澜的陨星湖荡起涟漪,灰色的兽潮轰隆隆地疾驰而过,惊动了西恩特的所有人。 由于集会的原因世家强者云集于此,一道道绚烂的魔光刺破空气冲向奔涌着的兽潮最前方,魔光闪烁间交战已然开始。锋利的角,尖锐的蹄,厚实的鳞甲庞大的身躯,凶兽们撞开闪烁的魔光一往无前,径直刺向指定的方向。壮观如斯,万年不遇,已至此时,狩猎已然变成了混战。 雪琳站在星庭边缘一群查看动乱的学生之中无声地笑着,鲜血是契约的祭奠。 此时的贝拉一行仍在林间策马狂奔着,赤鬼和柯琳几乎是同一时间发现了异动,他们向西奔驰,因为他们是最东方的一组,会率先遭到兽潮的冲击。 “这到底是怎么了?!”楠焱朗扭头望着四起的烟尘成片倒下的树木,不禁嘶吼。 “是末日之战的战场被打开了。”赤鬼沉闷地回应,“「吞噬」侵蚀过的地方,至尊的殒身之地,那片土地的一切生命或是曾经有过生命的都化成了凶兽,小到飞虫蜥蜴,大到原有的猛兽甚至是死去的人,所以这个数量极其惊人。” “达伊洛家族设置的屏障居然这么不结实么?”楠焱朗咆哮。 “屏障是被什么人强行破开了,兽潮一旦开始狂奔就无人能够将其制止,除非将他们杀绝。”赤鬼缓缓地说,“我们大概可以称之为……浩劫。他们能够跑到漠山去,无论时间多么久远。” “看来今天是要栽在这里了啊。”楠焱朗一掌拍于马身,骏马骤然加速。 “不会的,”赤鬼轻笑,“别的我不敢说,但我能保你周全。” 说话间兽潮与他们的距离已经拉近到不足百米,清晰可见凶兽们峥嵘的头角。 “不要再跑了!再跑就只能被兽潮踏平!”柯琳在满耳的轰隆声中大喊,“回头吧!必须反攻!在兽潮内部撕出一道口子我们才有活路!” 四人相继跃起,马匹远去,赤红之墙将四人包裹着,凶猛地燃烧。 “打头阵的会是一些瞬发型的魔物,火焰会惊扰它们暂时避开,但越往后走魔物的体型会越巨大,就不会再把这点火焰放在眼里了,那个时候兽潮会分散开来,那些掉队的具有强烈攻击性的魔物,才是我们真正要对付的。”柯琳扭头看了一眼贝拉轻笑道,“你害怕么?” 贝拉坚定地摇了摇头。 其实她也说不上来为什么不害怕,这种规模的兽潮不是人力可以阻挡的,就算这里有上万名一阶魔法师也很难将它们全部拦截而下,况且他们四个最高不过三阶,白鬼失去联络,自己还是个五阶的吊车尾。 可是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啊,只要他在就什么都好,就什么都不害怕。 看着迎面而来的魔物们,四人挽手,让火焰冲向更高远的天空。 “红院一组已经率先接触兽潮,”菲娜机械地汇报,“暂无伤亡,五秒后第一批鸟型魔物将抵达我们所在位置的正上方。” 夏格瑞瑟挽弓如满月,对准了空荡的天空,季拉举着一张无弦的黑弓,也迎着天空,只有沃尔斯没有拿着弓箭,略带紫色的电流在他的指尖噼啪作响。众人一同默数五秒,只见一道道箭似的黑影划过头顶的天空,一时间,箭矢破风之声不绝于耳。菲娜看着流光一道道射向天空,面上无悲无喜,没人知道她是否看到了对抗的结局,她是先知中完全没有战斗力的那种,只是不断重复着即将到来的魔物数量、方位,重复着,一遍又一遍,似乎不知疲倦。 熙琳一行是三队人马中距离兽潮最远的,期间只有一些会飞的从他们头上仓皇飞过,无一例外被他们击杀。他们仍骑着马向着西北方向高速奔驰。 “我们去哪里?西北方是禁忌之林,是雪狼的领地。” “我记得我刚才有说雪狼为我的家族守夜,西北方正是家族的所在地,只有凶兽能够对抗凶兽。” “你这是要回你的家族?”熙琳一惊,“可你不是……” “再怎么恨和厌恶,我的血缘还是承袭自那里。”莫拉尔森淡淡地说,“就算我是叛逃的人,只要我请求帮助,他们就不会看着我去死。况且我没有叛,只是逃。” “难得在这种时候感谢‘半身’的身份啊……”熙琳不由嘟囔。 莫拉尔森将指尖含在口中,吹出了一个颇为怪异的音节。 “这是下达给雪狼的命令,”看到余下三人奇异的目光,莫拉尔森解释道,“看吧,狼群来接应我们了。” 前方似乎还是一成不变的密林深处,出现了越来越多的白色身影,它们身姿矫健皮毛雪白,掠过骏马向着反方向的兽潮奔涌而去。 然而就在近千匹雪狼前仆后继地奔向兽潮后,密林的最深处突兀地出现了白色的巨影,瑞克握住隐隐作痛的左臂,蛇纹嘉尔艾德的躁动和反抗达到了从未有过的巅峰。 那是什么东西? 第三十六章:呼唤 兽潮带起滚滚烟尘,林间喧闹,走兽奔逃,禽鸟惊飞。 柯琳旋转跃起间带动着一条锐利的金色光影,像是东方的舞女甩出的水袖一般灵活不失杀意,只不过现下里没人有功夫好奇他到底用的是什么东西,血花在他们周围飞溅。 当兽潮先锋即将逼近依达法拉之城的时候,他们所处位置的兽潮密度已经开始减弱,不过这就意味着战斗要开始了。 贝拉照旧使用火焰,只是火焰并不是对所有的魔物都拥有杀伤力,所以她和手持着短刀的楠焱菁背靠着背,贝拉负责轰炸,楠焱菁跟上补刀。 楠焱朗的周身满是悬浮着的符咒,每当凶兽逼近时就甩一张在它们的脑门上。不同符咒效果不同,有的会直接倒下,有的化为湮尘,有的仅仅被禁锢。他是不介意与柯琳协作的,只是他不愿暴露赤鬼的存在,本身又跟不上柯琳的速度,只好继续使用符咒奋战。每一张符咒甩出的时机,效果和角度,都被赤鬼暗中校准过,所以百发百中。 柯琳旋转间舞出大片大片支离破碎的血花,耳畔的清啸愈加明晰了。那金属割裂空气的刺耳啸鸣震得每个人耳朵嗡嗡作响,那并不是魔法,而是一件实实在在存在着的冷兵刃。 某只灰扑扑状如公牛的魔物一路势如破竹,它有着尖锐的角和厚实的皮甲,楠焱菁深知利刃对它无用,一把搂过贝拉向着旁边闪避,然而那双硕大尖锐的角刺破了火焰向着她们横切过来,楠焱菁右臂被狠狠划中,鲜红的血花四散飞溅,落地化作无数略有虚幻的残损的翎蝶。 “秘术?”楠焱朗愕然地看着浅水绿色的群蝶腾空而起,宛若箭矢一般直刺出去在皮甲之上撞得粉碎。楠焱菁握着右臂流血不止的伤口单膝跪地,咬着一缕散乱下来的发丝。 “不,”赤鬼也微微有些愕然,“她的血……” 明亮的金色影子横切而过,无视牛状魔物庞大的身躯和坚硬的皮肤将它横斩作上下两段,飞溅的鲜血和横流的内脏还未入目便被一把烈焰烧成了灰烬,柯琳旋转着落地,金色刀锋明亮如昔。手腕微抖振去刃上残留的血滴,另一只手按住楠焱菁右臂上深可见骨的狰狞伤口开始治愈。 “看来你还不知道自己有多少斤两。”他压低了声音说,“德兰的王后得以以鲜血铸阵挽救众生,你的血统虽然是天生却远不如她,别指望用你的血做武器,你差的太远。” “你?!”楠焱菁震惊地抬头,那双温婉的浅水绿眼瞳凝成了狰狞可怖的兽瞳。 “只是拥有眼睛,连自己本身的形态都无法施展出来,你还是幼年,别太勉强。”柯琳深吸一口气,右眼的眼底似乎燃起了火焰一般缓慢变红,双瞳一红一蓝,如水的清澈和如火的灵动同时出现在少年俊秀的脸庞之上,妖娆而狰狞。手中的冰刃褪去了朦胧的金色光罩,那是一把沉重的装饰用剑,纤长的剑柄镂刻着蝶翼与恶兽,泛着金光的纤薄剑刃似乎稍一用力就会折断一般,然而从剑柄两旁蜿蜒而下的、宛若枷锁的金质藤蔓左右交叉着将剑刃六分之五的部分牢牢锁定,每一处交叉都镶嵌着价值不菲的大颗宝石,它们分出纤细的枝条,开出璀璨的花朵,结出闪烁着的果实。 随着他红瞳疯狂地燃烧,最下端那颗泛青的猫眼石闪烁着诡秘的光渐渐虚化,藤蔓收回,再度露出六分之一的剑刃,剑刃长度增加至六十公分左右,大概比普通的短剑长出些许,剑身上狰狞的兽纹让楠焱菁打了个寒战。 “恶魔赐予的丰饶。”她低声说,“这是王亲手铸造的‘罪心’,是疯狂的复仇之刃,持有者死后下落不明,竟然流落到制约国去了。等度过这次危机之后把它还给德兰家族吧,这绝不是你能够持有的力量。” “‘罪心’是罪人的心脏,里面装载着的仇恨和邪念化为力量支撑着持有者,只要持有者复仇的意念坚定,就不会被它滋生的戾气反噬。”柯琳轻抚剑刃,“一旦复仇完成或是持有者放弃,疯狂搏动的罪心就会榨干持有者的所有生命,它是为复仇而打造的最好的兵器。” “你也是要复仇么?”她轻声问。 “当仇人死去,复仇者心里会剩下什么呢?”柯琳笑问。 楠焱菁不解地抬头,看着他扬起罪心,宛若战神,他的气息猛地拔升至二阶高层,直逼一阶。 “是「偿还」啊,”柯琳轻声说,“报答那些我在仇恨之余深爱着的人们,这就是我归来的意义。” “难道你就是——”楠焱菁不可置信地掩口。 “现在可不是叙旧的时候,”柯琳望着汹涌而来的兽潮,“公主殿下就拜托你咯,如果她受伤的话,你们的王也会不高兴吧?” 罪心翻飞,再度带起大片大片的血光。 沃尔斯杜兰十指相触结出一张细密的电网保护着菲娜,电光之中的少女仍旧以机械一般的声音汇报着即将到来的凶兽情况。 “没完了么?”沃尔斯已经开始体力不支,如此高强度的魔力支出三阶的他无法承受。 “杜德丝夫人,请注意十点钟方向,那黑色的牡鹿似乎有些古怪。” 季拉警觉地回头看向西北方,那头黑色的牡鹿正逆着兽潮的方向奔驰。季拉犹豫片刻举起无弦的弓,银色的光从两端汇集而来凝结成弦与矢,狭带着锐利的破风声刺向黑鹿的头颅。 黑鹿警觉地扭头,望着刺来的银色光箭,它以微不可察的动作抬起前蹄,在林间的草地上跺了一下,立刻有黑色的漩涡在它的面前展开,将银色的光吞没而去,然后扭头瞥了季拉一眼。 仅仅是一眼注视,就让季拉狠狠地哆嗦了一下,那是一头非常美丽的牡鹿,与光滑的黑色皮毛同色的长睫之下,有着一双血红色的眼睛。这给以季拉一种不安的错觉,仿佛注视着她的,是个有着清秀少年外表的极恶之鬼。然而未等她再次举起弓,牡鹿三跳两跳,越过灌木丛不见了。 艾奥斯就潜藏在那牡鹿的意识里,换言之只要杀掉那头牡鹿,兽潮的狂暴化就会停止,然而以那样的兵器杀掉传说中的「吞噬」,未免有些可笑。 他之所以会来这里,是接收到了契约主人雪琳普林赛斯的催促,东方兽潮接近尾声,而她想要杀掉的人却毫发无伤,这让她多少有些不快。艾奥斯认命地在林间逆着兽潮狂奔,无尽的绿色深浅不一,全都模糊成了闪光的线条,偶尔有天光倾泻而下,兽潮所过之地,树木横断。 艾奥斯深知从拉芙拉西娅时代起,树木就是这片土地的根基,它们交错着的地下根系将汹涌的魔力狂潮输送到领地的每一个角落,所以它们的高度都能超过百米,形成惊人的巨林。如果树木毁尽,就等于一个人的血管阻塞,被德兰一族用作王都的幻森,今日名为西恩特的王城残骸就会彻底死去,德兰家族也会随之衰亡。 但他并没有指望兽潮能够毁掉幻森,戍守王城的王族们从未远去,只是短时间难以凑齐,只要没有那十二个人,就没有任何人能够威胁到他,除非德兰之王亲临—— 林间突兀闪过一个散发着淡淡荧光的白色影子,飞舞的白发之下看不清他的面容,艾奥斯步伐一滞,不可置信地向后看去。 林间小路上一大团雪白的灯虫四散逃离。 艾奥斯轻轻吐气,再度开始了狂奔。 赤鬼察觉到不对也是突然发生的事情。 林间似乎有某种气息在逼近,那气息赤鬼分外熟悉,随着气息的逼近,稀疏的兽潮再度密集,除了在他庇护之下的楠焱朗,所有人都受了程度不同的伤。柯琳只是些轻伤,因为他速度够快能够避开大多数致命攻击,而楠焱菁的魔力接近告罄,眼下没人能够腾出时间为她治愈,她保护着的贝拉已经开始反过来保护她了,膝上的伤口隐隐能够看见骨骼,她换用左腿支撑身体,持续地挥舞着火焰。 “朗。”柯琳旋转到楠焱朗背后的时候,低声叫他。 “什么?”楠焱朗下意识地回应,手上甩出符咒,却挂念着浑身鲜血的楠焱菁的安危。 “你带上楠焱菁和贝拉离开吧,现在这个样子你们撑不住的。”柯琳偏头,用那只火红的眼睛望着他。 “开什么玩笑?!”楠焱朗愤怒地咆哮,“不是我没办法带她们走,留你一个人你只能被兽潮踏平!” “是吗?”柯琳举起罪心,下端藤蔓交叉之处的血红宝石闪烁着隐约的光芒,柯琳的气息再度攀升,直达一阶。 “借来的力量你能够撑多久?”楠焱朗咬牙问道,“还有你那把剑——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些事与你无关吧。”柯琳挑眉,“你再不走楠焱菁就要死了。” 楠焱朗偏头看了一眼贝拉怀中的楠焱菁,她已经昏迷,深处的血迹化成了残破的翎蝶,再次消失不见。 “你让我怎么离开?”楠焱朗沉声问。 “秘术,”柯琳随手劈开灰狼的脑颅,“用楠焱家族的秘术,带她们离开。” 楠焱朗迟疑。 “你还有三分钟。”柯琳瞟了一眼那些愈发微弱的翎蝶。 “我就不追究你是怎么知道的了,但这种秘术只能作用于家族之人,那位达伊洛小姐,我大概带不走。” 柯琳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沉默下来,淡淡地说,“那你就带上楠焱菁走吧,她的确不是人类,但是这种秘术对她行之有效。” “就剩你们两个?” “就剩我们两个。”柯琳手中剑上的红宝石已经开始了虚化,楠焱朗不再迟疑,拉过已经昏瘫在地的楠焱菁,赤鬼掀起火潮,两人消失。柯琳完全转过头来,两只眼睛都是燃烧着的火色,但那颗红宝石还是未能再被撼动分毫。 “极限了么?”他轻声,像是自言自语。 “菁她……还有救么?”贝拉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压低了声音问他。 “她的老师不会放任她死的,这就够了。”柯琳含住左手染血的食指和中指,发出尖锐而诡异的哨音,在兽潮过境的汹涌之声下,哨音穿透密林,向着某个不知名的地方刺去。 依达法拉之城前庭 现下三组之中大概只有他们四人最为安全,依达法拉之城的卓穆尔是专司暗杀的高手,是在这个主修治愈的家族里难得的战力,雪狼不遗余力地反扑,强迫大股兽潮改道,只有一些零散的凶兽闯进这样的禁忌之地。 率领卓穆尔前来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德奥依达法拉,但他本人并不是卓穆尔,而是拥有最高“爱丽丝”称号的医者。他的身旁站着一个美貌的年轻女人,如果说是女儿有点太大,如果说是妻子年龄又太小,也不像是亲戚之类,因为无论从气息还是外貌,他们都毫无共同之处。 那女人皮肤白皙身材纤瘦,一双银白色的眸子看久了会有点不舒服,一头蔓如海藻的白色卷发无风而动,隐带一丝若有若无的仙气。她从出现开始就未说过一句话,只是紧紧地靠着德奥,面无表情。 瑞克艾瑟斯仍旧紧握左臂,嘉尔艾德从未这么暴躁不安过,自从这个女人出现以来,嘉尔艾德就开始暴躁地挣扎。熙琳看在眼里,不由怀疑这个女人是否役使着某种比嘉尔艾德更为狂暴的凶兽,他看向莫拉尔森,莫拉尔森却只是微不可察地摇摇头示意不知道。 尖锐的哨音毫无预警地刺穿森林,附近的人与兽都不由得怔住了。片刻之后雪狼自发地集结,白色的狼群刺穿密林与兽潮消失不见了。 “怎么了?”熙琳发现三分钟内视野中的雪狼全数消失,不由愕然。 “有级别比我更高的人向雪狼下达了命令,”莫拉尔森骑着的白马不安地跺地,“那个人的权限比现在在这里的所有人都高。” “依达法拉有比‘半身’更为高级的成员么?” “是的,”莫拉尔森轻声承认,“爱丽丝的长老们,依达法拉的家主,达伊洛的族长甚至以人类之躯统帅雪狼的狼主,都拥有高于我的权限。” “那么现在可麻烦了啊,”熙琳喃喃地说,“没有雪狼镇守,兽潮很快会改道。” “那可未必。”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德奥突然笑了,白发女人仍然乖顺地靠着他。他轻轻摸了摸女人的白发,“你知道怎么做,莎瑞。” 白发女人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如同一道银色的火光一般一闪便消失了踪迹,只剩奔驰着的白影在瞬间巨大化,毛色纯白没有丝毫瑕疵的巨狐拖曳着长尾站在兽潮的前方,兽潮瞬间停滞。 瑞克只听见自家监督生以一种近乎窒息的声音说: “雪狐莎芙瑞娜,骸骨之廊第一凶兽。” 第三十七章:苏醒 “莎芙……瑞娜?”瑞克艾瑟斯费了好的的劲儿才说服自己的舌头吐出这串令世人惊惧的名字。骸骨之廊排名第一,绝世无双的凶兽。嘉尔艾德的骚动已经提不起他半点关注的**了,他注视着那只雪白的巨狐从容地行走于兽潮中央,它比兽潮中所有凶兽的体形都大出三倍左右。它以压倒性的力量践踏着兽潮,野兽们惊慌四散,来不及散开的下一秒便被踩成一团模糊的血肉,离开大群的落单凶兽被卓穆尔合力绞杀,然而没有想象中横飞的血肉,莎芙瑞娜所过之处,只有纷扬成沙的晶莹白骨。 “王都之北的密林深处,有以苍白骸骨筑起的城,白沙纷扬如雪,迷者……再无归途。”熙琳气若游丝。 “许多个千年来世家一直不理解为什么莎芙瑞娜以雪狐之身位居榜首,”莫拉尔森轻声说,“只要它愿意,途径之处的所有血肉和生命,都会被无情地掠夺吧……” “并不是,”德奥淡淡地瞥了一眼两个看上去像是要被吓傻了的孩子,“莎瑞的‘劫掠’固然恐怖,但排名前十的凶兽都有类似的掠夺生命的能力,但莎瑞是特殊的,因为骸骨之廊中所有的凶兽里,唯有莎瑞拥有着……精灵的身体。”说到最后五个字他刻意放低了声音,像是在强调着。 瑞克算是知道那女人身上的那种不食烟火的仙气儿从何而来了,那是笼罩着精灵的薄光,即使她行走于旷野,阳光会为她倾泻,如果她翱翔于天际,狂风会将她托起…… 以野兽的身体,坐拥无限逼近于精灵本身的强大力量,精灵的存在对于现世的人基本成为了一个禁忌,他们无从知晓莎芙瑞娜最强的样子,本应灵敏狡黠的狐,如何能在崇尚暴力的凶兽之中独居高位? 四个人都在战栗着,西恩特潜藏着太多太多的秘密,任意一件就能轻松地取他们的性命。 东边,仅剩贝拉和柯琳的一组正在泥潭一般的战斗中挣扎。显然柯琳没有办法维持那么强的力量太久,他的速度开始减缓了,每一次旋转依然会带起大片大片的血花,但那飞溅的鲜血中往往掺杂着柯琳自己的。 贝拉隐约听到雪狼的咆哮,它们的到来弥补了战力的不足,但他们自己也无法支撑太久了。膝上传来持久的剧痛已经让贝拉麻木了,她怀疑自己这条腿差不多算是废了,现在的她只能以一种颇为狼狈的姿势半跪在林间,操纵火焰凝聚成为箭矢进行远程攻击,而柯琳的剑刃还在顽强地守护着他们周身不被野兽突破,饶是如此,贝拉有时也不得不就地打滚才能躲开兽蹄的践踏。 兽潮已经离开他们所在的地域了,但不知为何就是有那么几十头没跑多远就掉头回来和他们死杠,贝拉有一种错觉,每每那些凶兽尖锐的角都会险险避开旋转着的柯琳直刺自己,可她还没来得及多想,至此而来的凶兽就会被飞旋的兵刃绞成一滩肉泥。 兽潮……这种堪称浩劫的现象是无法被人为引起和控制的。这一点很多书籍上都或多或少地提及,贝拉自是知晓。 但,如果引起这种浩劫的不是人呢?如果是某种人以外的东西呢? 贝拉觉得心脏像是被某种冰冷的恐惧攫取了一般,这个猜测太可怕了。 然而下一秒,这种恐惧便在一记重击之下烟消云散了。柯琳的支撑终于到了极限,他被一头披满鳞甲的野兽撞开,罪心飞掷出去贯穿了它的脑颅,但柯琳似乎伤的不轻,撞击的力道将贝拉也带出去了几米,林间空地,天光倾泻,柯琳的双眸恢复成为水蓝色,插在野兽尸骸上的金色利刃安静地消失了。 纵然有着罪心,他也不能无限地从中压榨力量了,因为他已经释然了,早在罪心亮出它三分之二的剑刃的那一次,他的心里便空落落地,再留不下什么了。 感应着身体回传的痛楚,柯琳判断自己大概断了几根肋骨,顺便伤到了内脏,不然他不可能满嘴都是血腥味。当然这也就意味着,他失去了战斗能力。 他看见贝拉拖着半残的腿挣扎地爬到了他的身边,急切地想要查看他的伤势,他无奈地笑了笑,有些艰难地坐了起来。 “这大概……就结束了吧?”他听见贝拉轻声说,她注视着雪狼们的顽强抵抗,淡淡地,没什么表情。没有惊恐也没有绝望,早在兽潮出现的时候,她就已将想到了最坏的结局。 柯琳伸手将贝拉凌乱的紫罗兰卷发捋至耳后,贝拉不解地看着他,他微笑着摇了摇头。 “这不会是你的最终,贝拉达伊洛小姐。”他轻声说,“还记得吗?这里是你的属地,你会活下去,还有你的臣民和父亲,他们决不允许你死去,等到他们说出真相的那天,所有的力量都会集中保护你,世人看你的眼光将变成敬畏,你的名字将响彻大地。” 贝拉惊愕地望着柯琳,模糊记忆里的红瞳少年和面前之人缓缓重叠凝实清晰,柯琳的双眸刚刚退去火红的色泽,他的脸上挂着温润如昔的笑容。 “你就是……” “你会知道的,在你真正苏醒的那天……”他吻上贝拉的额头,留下一个染血的唇印,扶着她缓缓躺下,平躺在林间不算平整的土地上,沾血的手指轻轻阖上贝拉的双目,贝拉顺从。 “sdrwor,sdrworsoiuerso”他轻声说,某种温热的东西覆盖着贝拉的面颊,这让她感觉很舒服,甚至想就这样睡着。某种力量从意识深处涌出,轻抚着她的身体,让她忘记一切伤痛,缓缓入梦。 “moripserluvfarsskapers,movesroenaf.alrsafmetbrislodyi,pafsawererridlft!” 醒过来吧,醒过来吧,那陷入酣眠、梦之海深处的灵魂…… 睁开你的默冰之瞳,这个世界将在你的注视之下战栗臣服……所有的生灵都会臣服于你,如果你愿意……苏醒! 平地风起,某种磅礴的力量从大地深处升腾而来,狼群与凶兽都下意识地停滞住了。 蓝瞳少年怀里沉睡着的少女缓缓睁开了眼睛,不是那双清澈而无害的紫罗兰色瞳孔,而是一双高贵清冷的堇青色兽瞳,带着凭临众生的威严,她缓缓地站起。紫罗兰色的长直发顺着已经残损的猎装倾泻而下,随后那身破烂的猎装飞散如羽,取而代之的是华贵的黑色锦缎长裙,裙带逶迤。 她一言不发地用手划过柯琳的胸前,骨骼复位,鲜血凝止,始终萦绕在柯琳喉间的血腥气终于一点点地消散了去,然后她转过头,扫视着诸多战栗着的野兽。 她身上没有渗出一丝一毫的魔力气息,但即使是这些智商低下的野兽也察觉到了危险,它们犹豫着,缓缓地退后。“贝拉”并没有追击,只是淡淡地,什么话也没有说,她抬起胳膊,平切出一条延伸至西方的线,然后转头,走回了柯琳身边。 凶兽们以为自己被赦免了,扭头不要命似的向着西方狂奔而去。然而不出两三步,他们便讶异地发现自己的四肢被平斩了下来,还未来得及多想,飞溅的鲜血以及突兀而至的剧痛便爆裂开来,死亡光临。 雪狼伏低身子示以恭敬,然后自发组成队列,向着西北方的密林离去了。 灌木间又是一阵骚动,引得“贝拉”回眸,一头黑色的牡鹿跃出灌木,环顾这横尸遍野的战场,绯红的眸中显而易见地写着不满。“贝拉”冷冷地盯着它,它扭过头来回望着贝拉,就这么对峙着。 然后牡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枯成一堆骨架以及一张皮,肉与血似乎全都凭空蒸发掉了,从那堆干枯的皮骨之下窜出一股黑烟,汇聚成一位俊秀儒雅的黑发少年,正是艾奥斯。 “鄙人有幸得以目睹领主小姐对这片土地上所有生命的无上控制,”他礼貌地将右手置于左胸前,弯身,再次抬起头来时,面上挂着狡黠而邪魅的笑意,他轻声说,“我有预感我们还会再见的,德兰一族的公主殿下,或是说,新王。” “随时恭候。”“贝拉”冷冷地说。 黑烟再次聚散,钻入那堆干枯的皮骨之下,牡鹿的身体一肉眼可见的速度丰盈起来,绯红的眸子有了神采。它轻而易举地越过拦腰折断的榉木,三跃两跃,便消失在了视野尽头。 “贝拉”缓缓向柯琳走去,每一步似乎都重有万钧,每一步都伴随着虚弱不堪地气息掩饰不住地溢出来,她的身体一寸一寸地矮了下来,长裙羽化,依旧是一身破破烂烂的猎装,以及血肉模糊的膝头。她最终一头栽了下来,彻底昏死过去了。 “对不起。”柯琳望着昏迷过去的女孩,轻声说。 贝拉沉睡着,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痛苦的表情。柯琳手中绽放出明亮的金色光晕,被纯金藤蔓缠绕着的剑刃再次出现,他用罪心艰难地撑起身体,站在了贝拉面前。 他举起罪心,剑柄向着地上昏迷的女孩,蓝宝石和欧泊绽放出迷乱纷扰的光晕,丝丝缕缕,释放出某种轻如纱薄如雾的东西,轻轻缭绕着少女的脸庞。 “ritvrritvr,mdwzbczdyerqzlwqxwqdystmdxloisrt.” 忘记吧,忘记吧,重新沉入美丽的梦境,等待着未来的再次苏醒…… 银蓝色的烟雾仿佛有意识一般聚散,那些纷乱的往事如烟散去,也耗掉了他最后的魔力,罪心再度消散,他的身体没了支撑,重重摔在林间的泥土里。 远方传来一声温柔而迷茫的、柔和的鸣叫。一只闪烁着青银色光泽的大鸟在树林上空盘旋着,它望着地上昏睡着的两人,担忧地鸣叫着,像是想要唤醒他们,却无济于事。 “鸾。”黑暗里,有个淡淡的声音在呼唤它,它最后看了一眼柯琳和贝拉,调头,拖着闪闪发亮的华丽尾羽飞走了。 微风拂过残损的、细碎的树荫,王的白发在风里起落,他修长白皙的指尖拈着一块卵形的堇青石,王与王的对决,此刻才刚刚开始…… 风起,叶摇,林间已无人。 第三十八章:短暂交锋 像是某一种悠远的呼唤回荡在密林深处,经久不息。 那声音……在赞颂着曾经的辉煌,哀悼着命运注定的无可挽回的没落。 “鸾歌……”熙琳眯起眼睛想要捕捉那闪掠而过的青色身影,它将悲哀婉转的旋律播撒在这片满目疮痍的土地上无力地呼唤着往昔,听者无不动容。 “是青鸾……”莫拉尔森轻声说,“它的出现意味着安全,兽潮已经基本被肃清完毕了吧。鸾歌将带走迷茫徘徊的亡灵,引导着他们往前,直至某一天,以纯净的样子再度降生在这个世界上。” 巨狐莎芙瑞娜已经变回了那副可人的素白女子模样,她靠着德奥,也昂头望向枝叶之间残破的天空。她似乎也深知自己和青鸾的力量完全不在一个级别上,只是青鸾不是凶兽,它是代表着安定与幸福的神鸟,庇护着每一片如同孩子一般瑟瑟发抖的大地。 随着鸾歌的吟唱接近了尾声,一个高亢而婉转的扬声之后,似乎有着什么东西、那一直笼罩着这片大地的某种东西如潮水一般退去了。干干净净地,没留下任何痕迹,像是少了某种抑制,心头突然空了一下。 “达伊洛家族的族长正在收回笼罩在整个西恩特的魔力场,”菲娜尤里奇轻声说,“他要……出手了。” 此时的季拉散乱着一头茶褐色的长发,多少有些狼狈,她刚刚为沃尔斯治愈了右臂上的最后一道伤口,听得这话,也不由地停下了动作,她望向自己的丈夫,却在夏格瑞瑟的眸中读到了一样的惊异。 青鸾远去,它的鸾歌轻轻地淹没于林中呼啸着的风里,它落在某棵细小的梧桐树上,银光闪闪的喙几张几合,发出了咔嗒咔嗒的轻响,像是在催促着什么。 而不远处的年轻男人依旧轻轻闭着眼睛,似乎在回味着消逝的鸾歌的旋律。随着他的呼吸,巨大的魔力场正渐次收缩着退回他的身体。像是王褪下了他的法衣,换上了闪烁着寒光的铠甲。 每个人都讶异地望着魔力场消失的方向,无形的界限从他们身上掠过,宛如被监视着的压抑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某种异常强横的气息,只有一点,却那么旺盛地燃烧着。然而那气息,也在魔力场完全消失的瞬间彻底安静了下去。 “这个感觉……”切尔利的眸中蒙着薄雾,手中一直高速旋转着的气流缓缓停了下来。 “王。” “是王……”莫拉尔森和熙琳几乎在同一时间做出了同样的判断,他们迅速地对视了一眼,又转头望向瑞克艾瑟斯,瑞克的面色有些苍白,王的力量和气息掠过的瞬间,一直因为莎芙瑞娜的存在而骚动着的嘉尔艾德忽然安静了,它缄默,宛若朝圣。 人们开始断断续续地向着魔力场消退的方向追寻而去,那种强大,让人心生敬畏却不自觉地想要追随,像是神降落于神坛,每一处都精美到像是奇迹。 那是一片完整而茂密的深林,不大不小的湖泊阻挡住了追寻者们的步伐,他们惊叹于在经历了疯狂的兽潮后这片密林居然完整如昔,却四处都没看到人的影子。 难道已经离开了?众人不禁失望,然而下一秒,随着某人的低呼,所有人都注意到了湖泊正泛着微薄的涟漪。顺着水纹扩散开来的方向看过去,只见一匹毛色雪白的独角兽正低头饮水,它柔软的舌撩起了水花,淡金色的长鬃毛顺滑地垂在颈侧,长而尖锐的独角骄傲地炫耀着它的壮硕和美丽。 眯起眼睛再仔细看,似乎独角兽的身旁有着什么人,他的肤色苍白,白衣白发,一时间居然难以将他与独角兽洁白的皮毛分辨开来。直至风起,他白色的发丝散乱开来,那张淡泊如薄冰的脸让不少人倒吸了一口凉气,更有不少世家的少女难以置信地捂住了嘴,只露出稍稍泛红的美丽面颊。 洛欧斐达伊洛,星空学院前代院长,消失了十余年之久的他,在此时以一种令人惊艳的方式重回世人的视野之下。关于那场战争,那些宛如蚊虫一般恼人的非议似乎在他出现的那个瞬间就都不重要了,连带着荒寂了的森林,似乎都焕发出了前所未有的蓬勃的生机。远远地隔着湖泊,他回望着那些向他注目的人,却好像没有将任何人真真切切地放在眼前,高贵冷冽的堇青色瞳孔一如既往地泛着隐隐的蓝灰色调,颓败而高远。 那大概是瑞克、熙琳以及莫拉尔森此生第一次见到他们的王,除却众人眼中一样能看到的无法以语言形容的美丽外表,用兽瞳清晰可见那淡淡的“气”缭绕在他的周身,比莎芙瑞娜强上千万倍。 他微微偏头,未束的白发如瀑倾泻而下长至膝头,莫拉尔森的心轻轻提了一下,他似乎曾经在什么地方见过,那些举手投足之间不经意就流露出的悲伤,无论有着多么强大的力量,多么华贵的装饰也掩饰不了。 就算他是德兰的王,也无法抹去自己的悲伤。 切尔利轻轻吸了一口气,作为永世忠于德兰的臣下,只要王安好,一切都不重要。只是他虽然“安”,却似乎并不“好”就是了。 人群中已经有了小小的议论声,女子惊叹于他的容颜,而男人们则在为他的力量胆寒。消失了十余年后以如此高调的方式重现,很难说他想要干什么,而且也无人敢上前,且不说西恩特本就是达伊洛一族的绝对领土,单是他收回魔力场时的力量,杀死谁不是轻描淡写? 洛欧斐似乎并未关注他们的议论,他迎住切尔利恭敬的目光,微微点了点头,转身踏入由于袭来的兽潮而满目疮痍的森林,青鸾在他身后飞舞。 他似乎只是在散步,只有隐藏着的“半身”们看得清楚,萦绕在他周身的“气”正如一条条毒蛇一般昂首缠绕,不时以闪电一般的速度窜出,某处就响起了野兽的哀鸣,紧接着是倒地的闷响。瑞克看得目瞪口呆,作为“半身”他的周身有时也会出现一丝丝稀薄的“气”,但它脆弱到一阵微风甚至是吐息都会被吹散,更不用提化作袭向敌人的利刃。 没有人留意到最后的德奥以及莎瑞,女子如水的银色眸子中绽开了素色的花轮,所过之地残余的凶兽血肉被她悄无声息地吸收,只留下白沙般纷扬的白骨粉末。 洛欧斐走得并不快,却眼看着越来越远了,他不愿被人跟随,亦不愿让他们目睹自己接下来要面对的东西。 在最后一个跟随之人停下脚步之后,洛欧斐再次闭上了眼睛,灌木丛间枝叶摩擦的颤动,他将气息隐去,感受着某个东西轻捷地跃进。 艾奥斯仍旧维持着牡鹿的姿态在林间飞奔,兽潮被击溃了,毫无疑问,虽然他早有预料,但他毕竟已经不是十五年前的「吞噬」了,没有纠集着的军队,没有完全的力量,甚至用来隐藏自己气息的血液都是从德兰家的人身上借来的……他这漫长的一生如此凄惨的时候还真不多。他要抓紧时间返回学院,可林间到处都是世家的人,他们正收拾着兽潮最后的残余。他不想惹麻烦,于是绕了点远避开了路上的所有人类,但他的直觉告诉他,西恩特既然有着能够击溃兽潮的强劲力量,威胁到现在的他似乎也并不是很难。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想,七千年前,在这片土地还名为幻森、被德兰家族统治着的时候,他曾降下血雨玷污了他们无尘的王都,洁白的城在细密的赤色雨丝中一点点坍塌下去了,那个时候即使十二王族与德兰之王俱在,也都没能反抗一下。然而他现在却在担忧着,他贪恋和垂涎这片被神祝福的土地接近万年,可最终的结局却总是深眠与黑暗的流放之地。因为德兰血脉未绝,能够封印他的人还将继续在他们的后代中诞生…… 牡鹿骤然加快了速度,四蹄如风,轻捷地越过了一道小溪,拐过一摊横七竖八歪歪斜斜的林木,他瞟见了隐隐的白色框架,那是骸骨之廊的末端,他已经接近学院的范围了。 微风起,黑色牡鹿的鼻子微微一抽,下一秒便刹住了脚步,四蹄稳稳地踏在落叶上。 那是微不可闻的昙花气息,几乎难以分辨,如果不是他对于这种气味刻骨铭心,只怕他都不会稍加留意。昙花是属于暗夜的花,它不可能在白天盛放,只能是某个人携带着的气息。 牡鹿厌恶地皱起了鼻子,绯色的眸中闪现着经久未见的凶戾。至于是谁携带着的气息,在他分辨出这种味道来源于昙花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答案,于是他向着风吹来的地方转了过去,果然看见了飞舞的白色发丝,以及漫天飞舞的翎蝶。 黑色牡鹿的血肉以肉眼可见度速度干瘪下去,少年从黑雾中踏出。 “去。”洛欧斐达伊洛的声音微不可闻,然而翎蝶却在那个瞬间得到了命令,化作漫天翻飞的锐利刀片铺天盖地地向着艾奥斯劈头刺去,艾奥斯曲起十指做了一个撕裂的动作,他面前的翎蝶立刻被撕碎成为无数晶莹的碎片,林间像是下了一场闪光的雪。然而更多的翎蝶上下夹击,他不得不挥臂横档,下一秒他那精致的下颌便被尖锐的冰矢割裂出一道狰狞的血痕,艾奥斯惊异之下将冰矢斩作三段,抬头看见洛欧斐左手里握着的冰矢的剩余部分正升华成水汽,而他的右手握着一把看上去年代颇为久远的银梳。 那把镌刻着“德兰”之名的银梳。 银梳闪烁着诡谲莫名的光芒,它融化成为银色的液体缠绕于洛欧斐紧握的右手而后延长,伸出了反射着狰狞冷光的利刃。 德兰的王剑,无上的利刃,这世上唯有真正的德兰的王才得以驾驭的凶险的兵器,也是为数不多能够给「吞噬」造成无可挽回的创伤的刃。 艾奥斯因为冰矢和翎蝶失神的瞬间,剑尖已经径直向他招呼过来,艾奥斯侧身空翻险避,洛欧斐却根本没有收剑的打算,手腕反转,使剑刃朝向艾奥斯横斩过去,艾奥斯急忙蹲身,纵跃躲过长剑的穿刺。 那双堇青色的瞳孔深处写满了怨恨,那是坚冰之下唯有的感情。 是的,他恨他,从不知道多久以前就开始了。 艾奥斯深知以现在的状态完全无法与盛怒之下的德兰之王匹敌,在不得已的情况下他硬扛了一剑,背后绽开出大朵大朵的支离破碎的血花。那些流淌的鲜红在离开他身体的下一秒变成了黑。他是「吞噬」,没有生命却享有永恒时间的「吞噬」,他从不曾拥有鲜血,所谓的血液也不过是拙劣的模仿罢了。 背后的伤处展开了黑色的蝠翼,艾奥斯乘风向上逃窜而去,然而同样的透明羽翼也在德兰之王的背后展开,雪白发丝下的眼神冰冷危险而无情。艾奥斯合拢蝠翼抵挡着王剑的穿刺,并紧紧钳制住刺破蝠翼的剑刃。洛欧斐没有丝毫迟疑地转动剑柄绞碎那些硬如精铁的翼膜,顺便斩断了一根翼骨。艾奥斯猛吸一口冷气,向着地面那摊牡鹿的皮骨冲去,不到半秒钟黑色的牡鹿再度重新站起,逃也似的向着东方奔去。洛欧斐在他身后轻盈落地,「隐羽」合拢,他向上抛出那枚卵形的堇青石,「隐羽」再度打开,却被固定在一个未完全展开的姿态凝固成型,那是一张一人多高的巨大弯弓。 王剑融化,改变自身的姿态形成锐利的箭矢,弓弦延伸,利箭裹挟着刺耳的破风声追击着那头窜逃的牡鹿。牡鹿越过灌木丛消失,箭矢随之而至,只听见灌木丛后一声来源于鹿的哀鸣。 洛欧斐手中的堇青石微弱地闪了一下,羽翼收回,这也预示着目标的命中。他纵身越过灌木丛,那里只留下了一滩黑迹以及牡鹿干枯的皮骨。已经变回一把银梳的王剑安静地躺在草丛里,他弯身拾起,却再也找不到「吞噬」的气息…… 第三十九章:平复 是夜,西恩特学院星城灯火通明。 经历了白天的动乱后的西恩特,像是一个满身伤痕的疲惫孩子那般安静地睡去了,月光轻柔地将抚慰的银辉洒向满目疮痍的森林,像是笼罩了一层薄纱。 所有的伤者都于黄昏之前在依达法拉家族的帮助下返回了学院,此刻他们正安静地躺在星城的大厅内接受白院学生以及其他一些擅长治愈的导师和世家人员的治疗,各色的魔光不时亮起。 柯琳普林赛斯坐在大厅边缘的长椅上,白金般的发丝或多或少沾染着已经发黑的血迹,他靠着柱子,似乎有些疲惫。他的伤在“贝拉”的魔法下几近痊愈,不然他恐怕也得躺在那些人中间了。他注视着白院的学生们提着灯来来往往,心中苦笑。记不得多少年前,当西恩特也是一个充满动乱的地区时,每当袭击事件发生,也是白院的学生由监督生和负责人带领着,提着灯在伤者之间往来穿梭…… 学院虽大,却护不得每个人周全,有些死亡也是无可避免的,成为魔法师的道路,从来都不是一帆风顺。自从这个学院建立以来的七千余年,世界在变化,世家在更替,不变的只有这片密林,还有某个家族无上的权威…… 西恩特是个很美好的地方,也是个埋藏了太多往事和秘密的地方。 他嗅到了一丝丝玫瑰的清甜香味,穿着红院制服却披着黑院披风的女孩紧挨着他坐下,绯色的眸中满满的都是关切。 “哥哥,你在兽潮中受伤了?”雪琳普林赛斯担忧地问。 “我没事……”柯琳疲惫地摆了摆手,“只是透支了不少魔力需要休息一下……” 雪琳显然不相信他的这番言辞,径直伸手拉过他的手臂,将白色猎装的袖子挽了上去,入目尽是斑驳的伤痕。她狠狠地瞪了哥哥一眼,伸出右手的食指抵住伤口,召唤细小的水雾开始治愈。 “够了!”柯琳低吼,打掉雪琳的手,“看看你的样子!” 雪琳伸手,贵族少女特有的白皙娇嫩如羊脂的指尖已经变得青蓝,骨质突破指尖,那是一根狰狞的爪趾。 雪琳无声地笑笑,继续为他治愈。 “你若真担心我,就应该离那个贝拉远一点。”她似是有意似是无意地说,“只要和她扯上关系,哥哥你很难不受伤。” “这不关她的事。”柯琳轻声说。 “那你倒是说说看,战争结束十五年,封禁结界好好儿的怎么她一去林子里就破了呢?”她瞟了一眼周围的伤者和治疗人员,“而且没有任何人有向她的家族兴师问罪的意思,可见上代院长也没有传说中的那么强悍吧。” “那是因为所有世家的人都知道那个结界是违反了一般结界的支撑规则的,”柯琳强调,“结界作为防护壁中最常见的一种,通常用来防御外部入侵,可那个结界的存在意义是‘囚禁’,无法防御任何外力,而是让内部坚不可摧不可突破。战争结束后上代院长只是只做了那个违反定律的结界,将战场隐藏起来的是第七世家特维希尔,他们的专长是时空,就算有人要质问也是去质问他们为什么没把战场隐藏好,而不是责怪结界的制造者,毕竟那样的结界,世界范围内能够将之制造出来的人绝不会超过二十个。” 结界,结成之界,看似轻薄的一层膜,必要时就会化身坚不可摧的壁垒。 “无法防御外力的结界几乎可以称之为废物,”雪琳轻蔑地说,“他就不会再在外面加一层么?” 柯琳在妹妹的额头上弹了一下,“你到底有没有好好听过课啊?结界与结界之间存在的斥力不允许不同形式的结界叠加,防御外力与囚禁结界强行叠加的后果只能是抵消!” “听那些课有什么意思?”雪琳撇嘴,“我可从来没听说过贵族出身的结界师。” 柯琳不吭声了。 “其实一个魔法师未必比贵族好,”雪琳幽幽地说,“虽然从正常寿命上来说,魔法师比一般人类能多活三四十年,但是一旦发生战争,最先被投放到战场上去的就是魔法师,他们的死亡率远远高于平民。我就不明白哥哥你为什么一定要来这里,西方动乱,我们可以去北方,”她顿了一下,轻轻地说,“哪怕是在兰沼,也不会被卷进战火里呀……” “总有些事,是比生命要重要的。”柯琳摸了摸雪琳茶色的长卷发,“比如记忆,比如恩情,比如人与人之间的牵绊,西恩特是个很美好的地方,我想要看着她。” 雪琳沉默。 “回宿舍去吧,十点半星庭是要宵禁的,你不想被拦下来问话吧?” 雪琳默默地将已经变得畸形的手指缩进袖子里,起身和哥哥道了晚安,离开大厅,长卷发在晚风里飘摇,在浮岛边缘化作一道明丽的火光俯冲而下,消失不见了。 柯琳的目光越过躺了一地的伤员和烛光微明的大厅,透过大厅另一边巨大的落地窗望向那片森林,随处可见斑秃一样裸露着的土地,分外凄惨。树木是这片土地的神经,不加以治疗根系很快就会死亡,德兰家族将受到不可挽回的创伤。譬如那被封禁的古战场,已是无可涉足的死地。 赤之星庭今夜红院难得没有举办舞会,或许是由于白天的慌乱,或许是怕触了世家的霉头吃不了兜着走。 宛如城堡一般的赤庭灯火闪烁,雪琳在庭中漫步。红院的贵族少爷和小姐们是不屑于去星城帮忙的,所以除非伤者里有他们的家人,剩下的都呆在宿舍。 雪琳在门前止步,警觉地望着庭中的一丛灌木,那里隐隐传来了粗重的呼吸声,火焰在她手中拉长。 “是我。”艾奥斯疲惫地从灌木后走了出来,身形有些虚幻,脸色堪称惨白的像是受了不轻的伤。 “你?!谁伤的你?!”雪琳震惊。 “别叫!”艾奥斯烦躁地低吼,“他应该还在找我,我的气息还在外溢!赶快进屋里去!” 雪琳这才注意到他一直捂着左肋下的一道伤口,某种像是血一样的粘稠黑色液体缓慢地滴落。什么人有能力将「吞噬」伤成这个样子? 她急忙开了门,将艾奥斯扯进了屋里。 艾奥斯背靠着门脱力一般地滑下,雪琳蹲下来查看他的伤势,艾奥斯嘴唇翕动,似乎在重复着什么。 “什么?”雪琳将耳朵贴近他的嘴唇,试图听清他想说的词语。 “……血,”他轻声说,“给我……你的血……” 雪琳惶恐之下想要抽身,那双冰凉苍白的手已经捉住了她的肩膀扯掉了她的斗篷,露出白皙修长的脖颈来,下一秒将她狠狠地压在房间的地毯上,冰冷的獠牙毫不留情地刺入她的颈侧,颈间湿热一片。 仿佛亲眼目睹自己的生命流失一般,雪琳的手无力地在虚空中抓了抓,垂下来搭在少年的背上。 这种事,似乎在很久很久以前发生过了无数次。 是的,她曾经经历过的…… 那些被黄金和帷幔装饰着的房间里,纯银的烛台昂贵的熏香,她裹在蕾丝装饰的长袍里缩在角落。她喊,她叫,她跪下来哭着哀求,可没有任何人理睬她的绝望。往日里道貌岸然的贵族们脸上都挂着狰狞而猥亵的笑容,没有人来帮她…… 她想流泪,可眼睛已经干涩到再挤不出一滴泪水,世界在变得昏暗。 过了好一会儿视野中才又重新明亮起来,颈间仍是冰凉,她闻得见自己的血腥味,但是少年并没有什么不轨之举,只是贪婪地渴求着她的血液。 她慢慢平静下来,把思绪放空,去想一些有的没的的事情。 不知过了多久,艾奥斯起身,同时为她止住了血,抓过刚才扯掉的黑斗篷将她裹了起来放在沙发上,自己坐在另一张椅子上,一言不发。 “是谁伤的你?”雪琳抚摸着颈侧愈合了的伤痕,问艾奥斯。 “洛欧斐达伊洛,星空学院的二十三任院长,也就是你们口中的前代院长。” “他很强么?”她又问,竭力控制着自己的目光不去看艾奥斯肋下那惨烈的伤口。 “西恩特是达伊洛家族的主场,”沉默片刻后他回答,“他持有这世界上少数几件能够威胁到我的兵器,我拥有原身的时候还能压他一头,现在的样子,完全没有胜算。” “你们……很熟?”雪琳试探着问,却发觉艾奥斯瞳孔深处血红的光骤然冰冷下来,当即噤声。 又是沉默。 漫长的时间过后,艾奥斯仿佛是强迫自己开口那般说道:“你不是问过我十五年前封印我的人是谁么?” 雪琳没说话。 艾奥斯深吸一口气。 “就是他。” 雪琳惊得蹦了起来,碰掉了桌边的花瓶,艳红色的玻璃碎渣飞溅一地,像是凝固的鲜血结晶。 “那么……他认出你来了?”雪琳颤声问。 “当然,所以我才要你的血,我必须掩藏住我的气息……”艾奥斯轻叹,“放心,有你和达伊洛家的那个小丫头的血,我不会暴露的。” “他封印你?他怎么做到?他又不是至尊!”雪琳惊恐地问。 这明显是艾奥斯不愿意回答的问题,他周身腾起一团黑雾,身形渐渐隐去。 “我要养上一段时间,你最近也收敛点,他知道我有部分离开了封印,肯定会加大搜查的力度的。”他闷闷地说。 黑雾退散,房间里只剩下雪琳一个人,就好像艾奥斯从未存在过似的。她呆愣了片刻,蹲下来对着满地的红色玻璃渣轻声念了什么,一切都恢复原样。风吹进房间,冬末有些冷,雪琳裹了裹那黑色的斗篷,久久地思考着。 第四十章:流逝之名 高空的风夹带着冬末的寒冷和细小的冰粒灌进星园,冰粒撞击在温室的透明外壳上发出啪啪的声响。 温室里没有点着灯,无数的灯虫在黑暗里闪烁着美丽的荧光,它们的微光映照着某人线条分明的面部轮廓,灯虫随着他的呼吸在他的面前打着圈儿,像极了某种表演。直到某种比灯虫更明亮的光辉出现,灯虫四散,一直闭目养神的佩瑞恩睁开了眼,散发着荧荧堇青色光芒的翎蝶占领了温室,它们以一种优雅的姿态和庞大的数量缓慢飞舞,壮丽异常。 佩瑞恩站了起来,面对着漫天的翎蝶单膝跪下,轻声说出恭迎的话语。 “恭迎您的到来,王。” 这句话像是魔咒,散乱飞舞的翎蝶忽然全都向着同一个地方聚集而去,渐渐聚成一个发光的人形,随着轮廓的清晰,光芒逐渐暗淡下来,白发似水倾泻而下。 洛欧斐达伊洛站正在他的面前。 “修复工作的准备已经完成了吗?”他问,声音极轻,同时示意佩瑞恩起来说话。 “已经准备完毕,随时可以进行。”佩瑞恩点了点头,“损伤比我预想的要小一点儿,兽潮并没有伤害地下的根系。” “以野兽的脑子还毁不掉西恩特。”洛欧斐语气淡淡,“可以的话我们就开始吧,如果需要生命力就找这家伙要吧,它今天可是吃撑着了。” 佩瑞恩低头,洛欧斐的臂上挂着一只白色的狐狸,它有一双颇为眼熟的银色眼睛,可那双眼睛现在透着惊恐,身体也正微微颤抖着,全然没有了上午面对着杀戮的淡然。佩瑞恩怔了怔,忍了半天还是低声笑了出来。 “王,莎芙瑞娜很怕您。” 洛欧斐扬了扬眉,不置可否。 佩瑞恩从洛欧斐手上接过了莎芙瑞娜,白色的小狐狸这才安生了点,至少它不再哆嗦了。 “你的门徒怎么样了。”走到温室门口的时候,洛欧斐像是随意地问了一句。 佩瑞恩愣了一下,轻声回答到:“据罹辰的说法,她想用自己的血召唤出翎蝶,不过没有成功,反而亏损了大量的血液和魔力。我灌输了不少生命给她,现在只能等她自行好转。” “给树灵灌输生命是没用的,一定需要的话也应该给她的本体灌输生命。” “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佩瑞恩苦笑,“她的本体……您知道的。” “璎珞当年把这孩子送出极东就是为了让她远离楠焱轶,所以她是万万不能回极东去了。”洛欧斐轻轻叹了口气,“可惜罹辰转世的这位脑子似乎有点不够用,还是把她给捅出去了,就算楠焱珞打了掩护,他也很难不知道。” “就算知道了他也不会有机会的,”佩瑞恩的声音里含着锋芒,“西恩特可不是极东。” “如果他敢把手伸到西恩特来,我不会顾及楠焱家族的半分情面。”洛欧斐回眸,声音很轻,温度却像是一下子降至零点以下,“他们带给她的伤痛贯穿了她的一生,已经够了。” 佩瑞恩知道他所说的“她”是谁,很明智地没有再说什么,但是那颗心,却沉了下去。 堇青色与绿色的魔光一闪而逝,他们以高速穿过重重密林向东飞驰,某一处被隐藏起来的空间周围围满了身穿白色长袍的男男女女,他们领口和袖口无一例外纹着金色的火焰徽饰。 力量与神秘并存,第七时之世家特维希尔。 他们都看见自西而来的两道魔光,也知道这预示着什么,他们恭敬地让出一条通道。白衣飘摇,洛欧斐收回了「隐羽」轻盈落地,特维希尔一族全体躬身以示恭敬,佩瑞恩紧随其后。 “请原谅我们的失职,达伊洛族长。”通道尽头的少年一袭华服,兜帽拉上来遮住了他的脸,依稀能看到金色的发丝,就像长袍上的火焰徽饰一样,看起来他在特维希尔的地位相当之高,不过这并不奇怪,精通时间魔法的魔法师可以轻易改变自己的外表年龄,很难说在这少年的外表之下,他的真实年龄有多大。 “不是你们的错。”洛欧斐直视着那位少年,“破坏结界的人,可以无视任何空间扭曲的隐藏。反而是我大意了,十五年来没有再次踏入这个地方,没有做到应有的肃清。” “王……您不必……”佩瑞恩低声说。 “让无关的人暂时离开吧。”洛欧斐没有理会佩瑞恩,继续盯着那个少年,“是时候……清理一下了。” 少年鞠了一躬,白袍人渐渐散去,唯独少年自己留了下来,在确定最后一个人离开能够听到他们声音的范围后,少年摘下了兜帽。金色的发丝在脑后梳成长长的垂下来的一绺,暗金色的瞳孔深处微光闪烁。 他的唇边弯起一个微小的弧度,单膝跪于德兰之王的面前。 “第七时之世家特维希尔家族,缪安特维希尔,第七王族时之王罗诺普斯半身「流逝」,恭迎王的归来。” “欢迎回来,罗诺普斯。”洛欧斐向少年伸出手,“相信「永恒」已经与你见过面了。” 少年点了点头,“卡婕琳娜镇守本家,所以这次没有前来,希望王谅解。” “没关系,她毕竟也是一个母亲了,该有自己的生活。”洛欧斐望着面前似乎没有任何异样的一片密林,“打开空间屏障吧。” 缪安上前,指尖点在空气中的某处,暗金色的瞳孔瞬间凝结为野兽的眼睛,空气泛起涟漪,像是扯掉一块幕布一般,密林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的荒原,枯树零落生长。 缪安提着一盏灯率先踏入那片土地,待两人也进入后,向着来的方向挥了挥手,空气微微颤了一下,空间再度扭曲了。 “把灯放下吧,”佩瑞恩提醒缪安,“灯火会引来夜行的野兽,用兽瞳就足够了。” 缪安乖顺地点了点头,熄灭了灯火,从长袍里掏出了手杖,提防着随时而至的进攻。 “十五年来特维希尔家族似乎还是旧面孔,除了你我没看到新人。”洛欧斐在前方说。 “新生代通常很少在社交场露脸,时空魔法学习难度较大,没有到达一定水平是注定要吃亏的。”缪安笑笑,“所以这十五年来外出的人几乎没怎么变动,刚才那些向您致意的人,都是知道您当年那个身份、参加过末日之战的人,他们对您的尊敬,是发自内心的。” “你是哪年生的?你的外表应该是你的真实年龄吧。”洛欧斐淡淡地问。 “青翎7753年生,17岁。”他顿了顿,“战前三年。” “7735年发生了很多事,说那是最混乱的一年也不为过。”洛欧斐停下脚步,他们的前方是一片洼地,隐约可见一个巨大的纹章横展在平原之上。 “那是……当年封印的痕迹?”缪安小声问佩瑞恩。 “……是的。”佩瑞恩抚摸着莎芙瑞娜的白毛,“每个家族的最强者守在对应的位置上,阵中的人本应该是第三任至尊,但是她……” “我知道。”缪安低声说,“当年的战争,德兰的王后,还有那位达伊洛小姐,特维希尔并没有被流言蒙蔽,我们始终知晓我们所经历过的历史最真实的样子。” “当年我和倩曼还有若瑞斯蒂娜占据了伊格特兰德、杜德丝和拉菲格三位,勉强弥补了至尊不在所造成的缺憾,”佩瑞恩昂首,似是在回忆往昔,“而王作为阵中,亲自封印了「吞噬」,宣告了战役的结束,十二个家族又像七千年那般各奔东西。” 洛欧斐已经站在巨型的封印纹章之前了,纹章的内容物已经随着封印掏空,然而纹章却还是完好的。 “我可以肯定破开结界的人是「吞噬」,”他缓缓地说,“但封印依旧完好,并未崩溃。” “「吞噬」么?”缪安微微有些惊异,“难怪他能够无视特维希尔的空间屏障,您与他见面了么?” 洛欧斐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王剑的威力有限,没能将他的那个碎片彻底毁掉,他应当是找到了隐藏气息的方法,受了重伤的情况下暂时会停止活动,但他总会回来,他必须解开封印将原身释放出来,这件事暂时无法告知世家,一旦引起恐慌就不好办了,召集令已经送出,诸王族会陆续归位,绝不会让「吞噬」的原身再度挣破封印。”他突然将一直握在手中的银梳飞掷出去,银梳融化变形,钉死了一条攀在不远处枯树上的一条巨蛇。 洛欧斐的指尖突然绽放出火光,点燃了那颗枯树,火光大盛,宛如冲天的神柱。 “把莎芙瑞娜放出来,开始清理吧。”他淡淡地说。 听着远处响起骚动的轰鸣,佩瑞恩的嘴角不由得抽了抽,莎芙瑞娜从他的怀里跳下,迅速膨胀成一只巨型的白狐,对空发出令人震颤的咆哮。 一切都像是十五年前的那个夜晚,战火燃尽了树木,巨狐在平原上奔驰,鲜血浸润了土地。不同的只是十五年前的这里充斥着人类,现在的这里只有三个严格说来都算不上人类的魔法师。 历史总是重演,却总会有些不同。 第四十一章:先知之城 灰色的石漠荒原上,一条勉强算得上平整的大道连接东西,延伸至两端的地平线,荒凉到连生命都畏惧地远离,天空乌云低垂泛紫,像是随时要下雨的样子,方圆几千里荒无人烟。 蓝白色的马车奔驰在这荒原唯一的道路上,驾车的执事驱使着两匹毛色雪白的独角兽,鬃毛却蓝到耀眼。半倚在车窗边的是一位睹之堪称惊艳的美丽女子,风姿绰约,一头翻着大卷儿的蓝色头发垂至腰际,细腰盈盈一握,不由让人想象起她穿上高跟鞋走起路来摇曳生姿的模样。 她的眼睛漠然地扫过这片灰色的荒漠,像在观察每一个细节,却又好像什么也没能映入眼中。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疲态,让人揪心。这片荒漠无草无树,像是被圈定了的死亡之地,入目是死灰,抬头是阴云,毫无生气。很难想象在这片大陆的东北方、世上最荒凉的角落,有着最负盛名的城邦——达坦纳。 东方的地表开始有了起伏,山丘连绵,一道不算宽的水流迂回萦绕,开始出现半死乃至于全死的枯木,荒废的村落以及高塔。 越过又一个山包,地平线上赫然耸立的是黑色的城庭,漆黑的外表像是来源于午夜最深之处的黑暗,仿若魔窟。独角兽一路疾奔,黑色的城在视野中放大、清晰,高塔与尖顶,镂刻与拱门,将这个国家纤丽却诡谲的丰饶演绎的淋漓尽致。千年之前,这个国度曾是埋葬于亡灵之地的神秘之国,纵使时光流转繁华没落,他的气度仍在,将持续到下一个千年。 戍城的士兵没有那个胆量拦下世家的车马,他们顺利抵达达坦纳的内部。与外部的荒凉不同,第一重城门之内便是无垠的田野,冬末未耕,却仍能看到劳作过的平整痕迹。第二道城门通过则进入了王郊,而他们的目的地远在王郊的另一边,这里只有景观性的湖泊和密林,以及山峦花海掩映之下的庄园和宅邸。第三道城门则是真正的城市,各色民众穿梭其中喧闹异常,女子放下了悬于车窗的帷幔,厌倦纷扰,透过仅有的缝隙瞥见了支个国家的中心,第四道城门之后的楼宇,以及高耸入云的黑色尖塔。 他们没有进入王城,这个国家的王政早在他覆灭的时候就已经消失了,留下来的贵族们将这繁华再度演绎千年,在荒凉的东北之境重现了神迹一般的辉煌,而所谓的王城,属于民众心中的王、无上的神——达坦纳的先知。 周遭再度安静,他们离开城市进入了达坦纳东方的王郊,入目是苍翠的绿,森林与湖泊,藤蔓缠绕,让她有种回到了西恩特的错觉。马车偏离了大道拐上林间小径一头扎向密林深处,被护城河环绕的又一座黑色城庭静静蛰伏于此,耳畔隐约有着鸟鸣。 马车在城前被拦下了,洛塔莎有理由相信,凭着世家的名号她就是一头扎进王城去也不会有人拦她,唯独这里不行。 西莉丝萝丝琳莉,先知城。为达坦纳无上的先知、唯一的神——倩曼萝丝琳莉杜德丝所建造的城,千年流转,她支撑着这国家的繁华。 拦下独角兽的是白衣白发的少女,洛塔莎知道这是侍奉先知的祭司,他们是贵族的孩子,一旦被选中就会被染上霜雪一般的白发,终生只能与白衣为伍,但达坦纳的所有跟贵族依然视此为无上的荣耀。 “请报上您的姓名、身份、所属家族以及目的,”少女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只是死死地盯着来访者。“先知大人正在静养,若无紧急事态先请回。” 洛塔莎将刚要开口的执事法特安蒂斯扯回身后,轻轻叹了口气。她身披东贵族的繁复黑衣,像是来自夜的魔女,纤长的指轻点额头,一朵海蓝色的镂空玫瑰清晰浮现,兽瞳冷厉,尖耳探出鬈发。 “芷洛娜拉菲格,第二水之世家拉菲格家族前少族长,特来拜访达坦纳的先知。” 白发的少女显然听过“芷洛娜拉菲格”这个名字,不由惊异,察觉到她有与先知相同的特征之后更是不敢怠慢,结结巴巴地道:“请……请略作等……等待……我去通报先知……先知大人……” 看着少女滑稽的模样,洛塔莎弯唇一笑,恢复了常人应有的姿态。 “不必了。”她淡淡地摆了摆手,跃上桥头,跳入护城河中,溅起一朵不大不小的水花。 “她跳下去了?!”年少的祭司很是震惊。 “无碍,”执事法特安蒂斯拉菲格很是淡定,“毕竟拉菲格是‘水’的化身啊。” 是的,她有三个名字,“洛塔莎莫拉埃利”、“若瑞斯蒂娜”以及她再不愿别人提及的“芷洛娜拉菲格”…… 头一个,是她年少时的叛逆和放纵,对家族的恨意;第二个,是对王的忠诚,自我的肯定,远古流传而下的真名;而最后一个,是腥浓的血、疯狂的恨、没有战胜的命运,还有消失了的人。 世家无人不知“芷洛娜拉菲格”,以叛逃而闻名于世的少族长,这个名字与二十多年前温迪斯特家族的芙洛尔、楠焱家族的楠焱祭也就是后来的第三任至尊一样响彻天地,她们是排名前三的三大世家的至强者,却无一例外背叛了原有的家族。楠焱祭以逃婚的方式带给家族无可挽回的、名誉上的创伤,芙洛尔隐于黑暗再无归途,而芷洛娜在十四岁的年纪逃离了家族,带走了水之王的「水玫瑰之印」,叛逃将近四十年至今未归,在她娇艳的外表之下无人想见她出生于青翎7717,那是个久远的年代,她比上代院长还要年长。 但是血统,那十四岁就觉醒了的血统将她的生活节奏放慢了几十倍,无论是灵魂还是身体,她都是年轻的,人类的计年方法无法放在她的身上。纵使只是“半身”,也会享有相当之长的生命和青春,更何况她是完态。 她是水之君主,统御着水的王族,罹辰之下排名最高的王族,若瑞斯蒂娜之名从德兰王朝传唱至今。 有水的地方就是她的圣域,赞颂德兰。 城庭之内,麋鹿悠然漫步,像是春天被保存下来,在这里封冻成了永恒。无数盈蓝色的翎蝶脱水而出,湖畔聚集成女子姣好的姿容,曳地的蓝裙在她漫步之间翩然翻飞,如极盛的蓝色玫瑰。 黑色的公馆正对着一片密林和湖泊,她大致判断了一下方位,径直向那纯黑的公馆行去。白衣白发的祭司不时往来,无人阻拦,能够进入先知城的人,都是先知的贵客。 公馆顶楼,这一层只有一个房间,便是先知的寝室。推开沉重的黑紫色门扉,入目的是顶天立地的书架,从高高的穹顶之上垂下来的堇色纱幔,有燃暗香。 房间尽头的床榻挂着黑色的曳地的黑色帷幔,年迈的贵妇躺在里面,面色苍白,不是别人,正是萝丝。 洛塔莎上前扶起昏睡中的萝丝,黑锻长袍下胸口缠绕着绷带,盈蓝色的魔光萦绕其上,那是她的治愈魔法。萝丝一直未醒也是因为她被强制性地陷入睡眠,为了避免她再度使用魔力。 她的指尖渗出了细碎的蓝色光华,同样的光斑也从萝丝的身上缓缓溢出而后消散,她那因为衰老而变得苍白的长睫轻轻抖动,那之下有一双令人惊叹的淡墨色瞳孔,像是东方的墨渗入水中晕染开来,那般雅致的色泽。 “若瑞斯。”她开口,声音沙哑。 “我们之间就不要玩这种伪装的把戏了吧?”芷洛娜笑笑,轻轻让萝丝靠在床头松软的垫子上,自己坐在床边轻轻拨弄了一下满头卷发,那个瞬间她又变成了效忠德兰麾下的水之王若瑞斯蒂娜,“我觉得对着一位老婆婆说话会有点扫兴的。” 萝丝有些费力地伸手,揭开盖在身上的那件她总是穿着的黑蕾丝斗篷,如雪白发瞬间像是初春绽放的樱花一样染上了娇嫩的粉色,不再像乱草一样干枯而是有着来自于春季的饱满光泽,皮肤不再苍老干瘪,恢复了少女姿态的白皙柔软,连同声音都褪去了沧桑的沙哑,那是柔顺的清风吹过山谷带起鸟鸣。 第十王族梦境之王倩曼,德兰麾下的又一完态。 若瑞斯蒂娜将她被送到达坦纳之后的事情细细地讲了,包括她来时又得到的兽潮的消息,倩曼听完后有良久的沉默。 “如果是王叫你来的,那么你见到他了?”倩曼缓缓地问,“感觉他怎么样?” 若瑞斯蒂娜食指交握,思忖良久,犹犹豫豫地说道:“感觉……非常地奇怪,和十年以前已经大不一样了,怎么说呢……感觉非常、非常地脆弱,整个人都处在崩溃的边缘一样,还有就是疲惫,无论是姿态,语气还是别的什么。” 倩曼悲哀地笑笑,“那场战争几乎将他抽空了,他的所爱、心之所望,他的骄傲乃至于生存的意义,都被「吞噬」的那一箭击得粉碎,徒留一副和我一般被时光摒弃的精致躯壳,支撑着他不倒下的,只有生为德兰之王的尊严,除了这份仅剩的尊严和新王的存在,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倩曼!”若瑞斯蒂娜轻呼,“你这么说,已是对于王的不敬,请注意你的言行!” “他知道的,”倩曼轻声说,以少女的姿态她的样貌丝毫不输于若瑞斯蒂娜,甚至还要比她更为貌美,可她忧伤起来的时候,你会觉得这个世界都已经绝望。“如果不是达伊洛小姐的存在,王早就崩溃了。你现在知道为什么越来越多的‘半身’回到了西恩特,却无法面见王了么?” 若瑞斯蒂娜不解地看着她。 “王一直不肯面见他的臣子,并非像是你们所想的那样认为你们不够资格,而是不想让他们看见自己这副憔悴而枯槁的样子。他的所有精神都被汲水一般用于维生,他要保证自己能够撑着活下去,所以他无法保持他最锋利的模样,他很累了,但他不想让你们失望。” 若瑞斯蒂娜沉默许久。 “你真是了解王。”她说。 “漫长的时光里,我恰好经历过类似的事情,就在达坦纳。”倩曼望着窗外,“这里的国民视我为神,我不想让他们看到我疲惫的样子,不想他们失望。” “他从未说过。”若瑞斯低声说,“为什么不告诉我们呢,身为臣子生来就是要为王分忧的,就算我们没有这个能力,说出来也会轻松点吧?” “没有人能做到的,”倩曼看着若瑞斯蒂娜,“唯一能做到的,我们的王后卡琳丝德兰已经死去,不要强迫他了。” “如果王后活下来了,是不是会好一些?”她带着些许的期望问。 倩曼轻轻摇了摇头,“她的命运在出生之前就已经注定了,成为德兰的王后,为王而死。而且她死前将这件事告诉了王,明知爱上他会死还是奋不顾身地去爱,看着利箭袭来为他挡下,这需要多大的勇气?不要说是普通的人类若瑞斯,就是你我,也未必做得到。” 若瑞斯蒂娜沉默。 “王需要一些时间,十年远远不够抚平创伤,因为德兰的生命太过漫长。他会振作,我们只需等待,并在那之前,做好我们能做的一切。” “你怎么知道他会振作?不觉得那么多事之后再去要求他太过分了么?”若瑞斯蒂娜质问。 “我是看着王长大的啊,”倩曼浅笑,左眼下一颗泪痣将少女清纯的面容点缀出了几分妩媚,“他是一把锋利的剑,疲惫、麻木和悲伤隐去了他的锋芒,当他为了保护重要的人再度以王之姿态君临世间之时,就是他的出鞘之日。” 若瑞斯蒂娜勉强地笑了笑,“那么,你还记得那一晚,伤你至此的人是谁吗?” 倩曼收敛了笑容,神色缓缓凝重下来。 “你们怀疑过新王,对么?” 若瑞斯蒂娜点了点头,带着些许的不安。 “那晚我的确与她交过手,”看着若瑞斯惊异的表情,倩曼说完了下半句,“但是以她现有的那点水平远远伤不了我,伤我的人不是她。” 若瑞斯松了口气。 “但是即使是交手,也等于是对德兰的触犯,所以隐藏我的梦之塔的禁制失效了,这是我没有想到的。”倩曼轻声说,“德兰的庇护失效了,意味着「吞噬」可以不再畏惧我王族的身份直接出手,我最后只看见了黑衣的少年,眸子血红。” “「吞噬」的人形?” “是的,你也记得。战前他曾经以这样的、失去记忆的姿态与世家有过短暂的接触,但最终还是找回了自我,杀死了我们的王后。引发兽潮也是他能干的出来的事情,”倩曼直视若瑞斯的眼睛,“记得吗?幻森覆灭的时候……” 像是一道迅猛的魔咒穿越了千年的时光迅猛而来,一瞬间将一切击碎,灵魂在战栗着剧痛。 那天,红色的细雨。 “不要!!”若瑞斯蒂娜抱住头痛苦地喊,“不要!不要!!” “已经过去了,若瑞斯……”倩曼轻轻将她抱在怀中,“我们大家……都还好好的,我们都还在,我们回来了。” “可是……可是……” “会有那么一天的,若瑞斯。”倩曼望着窗外的森林,“幻森将会复活,所有人都会归来,我们不断转生的意义,就是为了等待那一天的……到来!” 第四十二章 往事的悲鸣 火焰,那遮天蔽日的绸缎般的精灵,宛若盛开在地狱深处的红莲业火。 黄昏之下的天幕被渲染成妖冶的金红色,赤金相伴的火焰冲向高空。她淡然地穿行在燃烧着的长廊里,精美的镂刻、古老的绘画还有刺金的旗帜和帷幔都在火焰里燃烧着,在她所过之处,火焰纷纷退去,像是朝拜着君王一般。 不知过了多久她意识到自己正在被一个人牵着走,缓缓的扭过头去,只看见女人如同嫩芽一般鲜绿饱满的发丝在火焰撩起的风里摇曳,轻薄层叠的白衣如同一朵在水里荡漾开来的白莲。 她听见被烧灼着的噼啪声响,易碎的物品在高温之下炸裂,女人在尖叫,男人在咆哮,兵刃相接带来的刺耳刮擦声,魔光在远方耀目地闪烁,咒语的吟诵不时响起。 “不要看。”女人的声音清冷平淡,仿佛这里的一切事情都与她无关。 她顺从地收回了目光,长廊的尽头坍塌了一半,却在女人挥手吐息间,碎石化为烟尘。刀光映入眼眸,穿着铠甲的士兵举着长枪试图拦截她们,女人用纤长而冰凉的手轻轻合上了她的双眼,再睁开时面前只有残缺不全的尸体。女人身上依旧没有半点的血迹和烟尘,但她润泽如水葱似的指尖还是不可避免地沾染上了丝丝猩红,她皱着眉头略带嫌恶地用一面绘着金色狮形的紫红旗帜擦了擦,转而将之丢进了火焰。 “走吧,从现在开始,这个国家跟你没有任何关系了。”女人拉着她向着城门走去,道路两旁横陈着烧焦的残骸,她看见一个有着美丽柔顺的茶色鬈发的女孩裹在肮脏的毯子里被粗野的大汉扛上马车,水蓝色的眸子里尽是绝望。她看见被烧焦了羽毛的鸟儿在低枝上唱着悲歌,这里像是被遗弃了的死城。 你要活下去啊。 声音在脑海中徘徊不散,那一双美丽的红色瞳孔深深地烙印在了记忆的至深处。少年转身离开的时候,眉目间尽是王的坚决,这是他的国家他的城池,他以孩童的身躯撑起一切。 当那双美丽的红色眼眸与林间少年的瞳孔重合的时候,她猛然想起那个别离时候匆忙许下的承诺被兑现了,他来找她了。 想来他拥她入怀的时候带着常人无法理解的复杂情绪,他遵从约定而来,可是她已经不记得他了…… 贝拉在灼痛中醒来,右腿的膝盖像是被搅碎了一样疼痛难忍,她挣扎着坐起来,才发现自己是在院长宅邸,自己的房间里。 天色已近黄昏,像极了梦境中的火焰流转时的色泽。她小心翼翼地揭开羽被,自己的右膝盖被包扎的很好,却怎么也没法缓解这种疼痛,她带着满面的冷汗摔回床被之间,疲惫地望着窗外漫天的晚霞。 兽潮并不是一无是处,贝拉细细地琢磨着,至少它带给自己了两条异常重要的情报,其一是自己的水魔法是被人为限制的,其二是她和柯琳早在入学之前就已经见过。那燃烧着的城池,坚定吐出的话语,活下去的承诺。 但是柯琳明明是制约国的贵族,世家很少与制约国有所交集,自己怎么可能在小时候见过柯琳呢?无数个可能在她的脑海深处盘旋闪烁,最后却被一一否决,有待探寻的真相太多,而自己对真相知之甚少,任凭如何猜测,也难触及分毫。 星之城庭白庭白庭轻盈精致不染纤尘宛若神庙,黄昏铺天盖地而来,为林立的精致立柱和尖塔染上了颇为神圣的金色薄光。一盏灯火光明暗闪烁于塔尖,白院的监督生莫拉尔森依达法拉在书架的顶端小心翼翼地摸索着,地面上的熙琳提心吊胆地扶着梯子,一股微风在他的掌心略有滞涩地流转着,准备接住随时都有可能掉下来的莫拉尔森。 除却学院通用的图书馆之外,四星庭也有独立的图书馆,虽然数量及广度不及总馆,但分类的精细却是总馆所远远无法达到的。两天前的兽潮并未让他们出现伤势,当夜的辅助治疗结束之后莫拉尔森便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第二天一大早就将熙琳拎到白庭来陪他找书,一找就是整整一天。 白院所收学生的天赋大部分倾向于风水等治愈值较高的元素,同时也存在着像是依达法拉这般独立于元素之外的治愈天赋,另有一些魔法天赋较弱的其他元素学生,总体说来白院的实力排在四院之末。这些书本除了一些十分珍贵古老的治愈典籍之外,基本上是一些可有可无的一般魔法。当然在魔法上的天赋不足让相当一部分学生将兴趣转移至魔法史上,这些枯燥乏味的典籍放在平时熙琳是万万不会碰的。四院之中也唯有黑院不需选修魔法史,对于红院的贵族们来说了解自家历史是很重要的,所以多少也会学那么一点;对于青院,他们更侧重于历史里关于特异家族的隐晦记载,有助于了解他们这种奇异的属性的传承方式;白院则纯粹是实力不济才做一些必要的弥补。 “找到了。”莫拉尔森被灰尘呛得咳嗽了起来,小心翼翼地将那本看上去随时都有可能散架的书卷抱在怀里,这才顺着梯子爬了下来。 “这是?”熙琳眉头一挑,凑过去看着莫拉尔森将书摊平放在桌前,轻手轻脚地翻阅着。 “这是自有记载以来关于兽潮的记录。”莫拉尔森将粘合在一起的两页仔细分开,“我有印象看过,所以才来找的。” “你连这种书都能硬着头皮看下去?”随着书页的揭开而弥漫的灰尘让熙琳不得不从桌上抄起一沓羊皮纸猛扇。 “我入学比较早,多当了一年的见习生。”莫拉尔森辨别着页脚模糊的数字,语气淡淡。“从我住进白庭开始我几乎把所有的空闲时间都耗在了这里,直到遇见你,我才有了些时间出去透气。” “而你终于成为了这白庭的主人……”熙琳颇有感触地叹了一声,命运真是一种奇妙的东西,他很难想象莫拉尔森之前的生活,虽然贵为依达法拉之子,却因为是孤儿而难以依靠家族,对于攻击也是白痴到了一贯以气量著称的切尔利导师都头大的地步。没有攻击力,空有强大的魔力进而导致身体的极端孱弱,他曾经就是白院的花瓶,触之则碎。只得日复一日如老头子般灰头土脸地埋在古籍之中,枯燥到时间都为之静止。 熙琳捏着鼻子埋头查看那些模糊的字迹,眉头微微皱了起来,他依稀能够辨认出温塞尔古语的痕迹,但那是在某些文法和修辞上错误有些离谱。他当年以公爵的身份入学完全有资格进入红院,他却放弃了红黑双修的机会,理由是监督生不得双修。其实他自己再清楚不过,他的语言天赋极其有限,面对天花乱坠的古魔文只有头痛的份。 莫拉尔森瞟了他一眼便知道问题所在,抿嘴一笑道,“这是修订前的温塞尔古语,文法上的繁琐之处还未被简化,不过记录的倒是相当清楚啊。”他指尖划过一行字迹。 青翎前272起始荒原,终至伊瑟斐。 “青翎前272?”熙琳思量片刻,“那是拉芙拉西娅陛下所引导的昼之王朝前期吧。” “是的,所以这群凶兽想必是被德兰家族收拾了,其中也有骸骨之廊内所封印的族群吧。”莫拉尔森目光下行,“青翎是人类的纪年,分前期中期和后期,前期主要是精灵之前的荒蛮远古和德兰家族的昼之王朝,中期则是德兰家族的夜之王朝和黄昏王朝到拉拉尔德兰殿下降生,后期就是从拉拉尔殿下降生之后到现在的青翎7769。我们就是生活在青翎后期,只是一般提及没人会加上‘后期’两字便是。” 青翎中4628起始琉璃海岸,终至林蔓谷地。 青翎中4954起始…… 青翎中9076…… 青翎中…… 莫拉尔森的目光直接行至最末,一行尚不陈旧的字迹映入眼帘。 青翎7765起始泊蒂娜终至普林赛斯。 时间是四年前。 这条记载当是后来的监督生添上的,文法和墨水色泽都不同,莫拉尔森看向熙琳的目光里多了凝重。 熙琳轻笑一声,把手里的一沓羊皮纸丢在桌上道,“你以为制约国的贵族一定会来星空学院进修就大错特错了,有些传承的魔法家庭拥有不亚于世家的家族教育,普林赛斯便是其一,我与红院那两位完全不必来此,一切都是因为四年前那场浩劫,你可以理解为我们是来逃难的。” “据说普林赛斯在四年前遭受到近乎是灭国的威胁,”莫拉尔森轻声说,“国王育有三女一子,除却长女之外皆下落不明。” “没有人下落不明,只是多多少少改名换姓把自己藏起来了而已。”熙琳不屑,双手撑在桌边跃了上去,低头凝视着莫拉尔森,两人的鼻尖相隔不过几公分。“我名熙琳阿尔泽普林赛斯,普林赛斯七公爵之一,上上代国王阿尔泽普林赛斯,是我的父亲。而我也是下任普林赛斯国王之位的第三继承人,得以被其他贵族们肯定的是,哥哥的幺女,原定的王储也就是第一继承人已死,否则国家不会败落至斯。至于第二继承人,”他眯了眯眼睛,“哥哥唯一的儿子现在还活得好好的。” “幺女?”莫拉尔森眉头一挑,“在你的国家继承法是怎么定的?最小的孩子而且是女儿怎么会成为第一王位继承人?你是国王的异母弟弟,又是格朗德的‘半身’,就算前面有你哥哥的长子,你也至少是第二继承人啊?” “国王对于王储有着无可争议的决定权,哥哥在世时许诺小女儿王储之位,剩下的凭魔力强弱年龄大小和性别列后,我排第三。”熙琳伸出三根手指晃了晃,“那女孩唯一吃亏的便是年龄,但她的魔力却在继承人中排名第一,又是王后所出的嫡女,身份尊贵,成为王储也没有引起什么争议。” “她的魔力强过你?强过莫尔特安的本体?”莫拉尔森凛然。 “那时候我怎么可能会觉醒啊!”熙琳没好气地说,“据说她出生就伴随着异象,对于光元素的绝佳掌控力在四岁左右显露出来,整个国家都被笼罩在一层只有魔法师可见的淡金色光雾里,雾气所及,战火停息,她几乎是神一般的存在,护佑着普林赛斯的平安。如果所言是真,就是现在我也难以敌过她吧。” “将整个国家都笼罩在魔力场之下,是王才能做到的事情。”莫拉尔森一字一句地轻声说,“那天你也看见了吧,魔力场收回的刹那,王的气息强盛到什么地步。” “那种东西不像是魔力场。”熙琳轻声说,“更像是一种……福泽,所以哥哥一直都没有让她在民众前露面,但是总有瞒不住的时候。这样的孩子,能够保护整个国家,如此强大的魔法师,自然会引起贪欲。” “什么意思?”莫拉尔森心头有了不好的预感。 “四年前的那场灾难,由她而起。不知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一阶魔法师试图掳走她,哥哥以折损六成近卫为代价才将她救回,然后一切就不同了,三个月内哥哥暴毙,整个国家陷入动乱,王后不知在什么刺激下精神崩溃现在已经疯了,侧室带着一双儿女欲出国避难,王城却在前夜被被攻破,第一、第二和第五继承人都在那一晚失踪,侧室本人被杀死在城堡里。”熙琳的眼角跳了跳,“我在那之前被母亲带回格朗德家族躲避王位争夺,因此逃过一劫,我的封地也有格朗德家族的族人暗中照管,我想还没有人蠢到得罪世家。” “这也是拜‘半身’所赐?”莫拉尔森喃喃。 “‘半身’是承载着王族一半灵魂的转生,是世家最为宝贵的财富,‘半身’的降生意味着家族的兴盛,自小就拥有世家长老都企之不及的地位,通常也能成为族长候选。”他苦笑,“如果我不是「坚实」,仅凭我一半的世家血统和制约国的一个公爵爵位,绝对引不起世家这么大力度的关注。” “……”莫拉尔森沉默片刻扯回了话题,“那你们为什么认定第一继承人死了呢?她的遗骸没有被找到吧。” “那金色的雾消失了,连同她的气息,很难有什么力量将一个人的自有领域和气息完全消除,死亡是其中之一。而且光魔法是一种比较罕见的天赋,如果她在那么小就已经达到了‘福泽’护佑的能力,现在的整个世界都会知道她的名字。趁乱掳走的可能性太低,不提那些近卫,她自己也有相当的自保能力,‘如果得不到的话,就只能消灭了。’那些人大概……就是这么想的。” “你和她……很熟?”莫拉尔森审视着熙琳的神情,试探地问。 “虽说辈分上是叔侄,但我们五个的年龄最多相差不过三岁,孩子对王位会有什么概念呢……那个时候太平静了,平静到让我们觉得这样的生活会永远持续,王位对我们太遥远了。”熙琳轻笑,“没人会想到一切都崩溃的那么快。” “你的语气里有太多不确定的成分。”莫拉尔森摇了摇头把书合上,“本来我是想问兽潮的事情,现在似乎没有必要了,而且你也……不认为她死了,你说‘被其他贵族们肯定’的时候,把你自己排除在外了。” “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告诉过你我是来找人的,其一是王,其二……就是她。”熙琳惨淡一笑,“藏起一片树叶的最好方法就是把它藏到树林里,西恩特不乏惊才绝艳之辈,她在这里也是最容易被隐藏起来的。如果可能甚至可以请求王的帮助,不过现在看来是我有些异想天开了。” “别这么说……”莫拉尔森轻叹,“王一定有他的苦衷。” “也许吧。”熙琳扭头望着窗外昏暗下来的天色,“族里希望我在下个月的假期里回去漠山一趟,加上此次兽潮假期必定会提前,你要不要随我去?” “我?”莫拉尔森微微一惊。 “你是依达法拉的‘半身’,还是白院的监督生,这等身份绝对够了。”熙琳轻笑,“顺便我们可以去普林赛斯,从那疯了的王后嘴里撬出些东西来。” 第四十三章:东行 二月里,阳光终于刺破冬日的阴翳开始以颇为和煦的柔光照耀西恩特时,世家的聚会终于不怎么圆满地落下了帷幕。针对祭坛的会议并没有什么实质性地进展,总感觉是白跑了一趟还撞上了兽潮。 二月中旬,长久驻扎于此的温迪斯特家族的也启程离开的时候,星空学院也放了春假。这也是出于无奈之举,达伊洛家族向其他十个家族隐瞒了「吞噬」的行迹,自然要独自将西恩特进行一次彻底的肃清和排查,所有学生被遣返离校,所以那些本无意回家的学员也不得不谋划一下假期的去处。 柯琳自然也是不大乐意回到那个动荡不堪的国家的,以他之力不过是火上浇油,多一个贵族的出现只能让局面更混乱,雪琳久劝无果,又经不起艾奥斯的催促只好先行离开了西恩特,在托夫里斯暂住。而柯琳似乎要铁了心等院方亲自来赶人,没有任何要离开的意思。贝拉本就住在西恩特算是院方一员无需离开,只能一日日地在图书馆看着谋划去处的学员越来越少,西恩特渐渐空旷起来。最终许多无处可去的学员如米莉安选择了和雪琳一样的方式,在时空裂隙里的托夫里斯镇中租一间客房小住。 贝拉本以为楠焱朗和寞翎晨这类应当会回到极东,但不知为何两人都对极东显得颇为排斥也是留到了最后,在贝拉终于能走路走利索的时候楠焱菁也终于摆脱了青院负责人的束缚开始在他们面前出现,反正学院学员日渐稀少,她再露面也引不起什么骚动了。 “我们去东方吧。”又是从图书馆开始的一个无聊的清晨,楠焱菁忽地从贝拉身后冒出来,贝拉惊异之下差点把嘴里的早茶全都喷出去。 “去哪?”贝拉咳嗽了几声转身问她,如此近距离地看她的脸仍让贝拉心生恍惚,那张长廊尽头的画像她记忆犹新,真的是两张一模一样的脸。 “在离迷雾之森不远的地方,就是凌瑰的旧址那边有一个茗国,那是很传统的东方国家呢,每年二月会有很著名的集市,想不想去看看?” “集市?”贝拉莫名其妙,“什么集市?” “是梅镇的梅市吧,在每年梅盛的时节举办的交易集会,”坐在对面的柯琳头也不抬,“东域一年一度最大的商贸交易集会。” “对对,就是那个。”楠焱菁一笑,眉眼都弯成了细细的月牙儿,“茗国在凌瑰灭亡前是他们的一处封地,以香料和茶叶起家,虽然地域面积不及西恩特的十分之一,但是却相当富有,加上交通便利,集会也很有名呢。” “都有谁去啊?”贝拉有些来了兴趣。 “唔,那边。”楠焱菁翻手一指坐在另一边的楠焱朗和寞翎晨,“还有他们两个,所以我说想拉一个女孩子作伴,就来找你啦。” 贝拉还没来及发表意见,就听见柯琳声音低沉地说,“她去不了,还有你也一样。” “啊?为什么?”贝拉和楠焱菁脸上不约而同闪过失望。 “因为茗国离极东也很近,”柯琳头也不抬,“凯瑟琳不可能让她去的,还有你的老师也不可能让你去。极东对于你们两个是世界上最危险的地方。”言罢他抬头意味深长地看了两个女孩一眼,带着一丝不怀好意的笑容说,“不信你们回去问问。” 所以当半个小时后两个女孩再次灰头土脸地出现在阅览室的时候,柯琳只是轻声笑了一下,没有丝毫意外。 “完全不行啊……反应相当激烈呢。”贝拉干笑着瞥了一眼同样有些狼狈的楠焱菁,“看来你那里也是一样。” 楠焱菁郁闷地点了点头。 “监护人不允许么?”楠焱朗走过来拉了一把椅子在桌前坐下,贝拉注意到柯琳的眉头皱了一下。“菁我倒是不难理解,毕竟她的脸被东域熟知,但是达伊洛小姐为什么不行?” 菁?贝拉怔愣了片刻,已经用名字相称了,想必进展不错。于是道:“院长阁下也是说东域太远啊没有很强的人陪同遇到意外怎么办之类的,西恩特这样东域也不会很太平什么的。但我总感觉还有别的原因……” “凯瑟琳不可能让你去的,你还是死心比较好。”柯琳微笑,“危险的不是东域,是极东。” “什么意思?”楠焱朗的眉头扬了起来,“楠焱家族统率之下极东没有任何隐患存在,何来危险?” “你不会真的以为世家之间的关系都那么好吧?”柯琳眉宇间充斥着淡淡的嘲讽,“危险不会来自于别的,恰恰是楠焱家族本身,贝拉是达伊洛家族的唯一继承人,凯瑟琳不会对这种危险行径听之任之。” 楠焱朗刚想反驳,便想起了柯琳曾经说过的有关楠焱菁的话,想起了自己的父亲,当下也不好再在这个问题上说什么。“如果没有强者陪同的话,珞小姐应当是可以的吧?她说过有时间要回极东看父亲的。” 柯琳眉宇间嘲讽之色更浓,指了指楠焱菁,又指了指窗外星邸所在的浮岛。“你觉得珞小姐——你们好像是这么叫的——身为第三任至尊的异母妹妹,看到一张和已故姐姐一模一样的脸心里会好受吗?” 楠焱朗再度被噎的没话说。 “我回去问问珞姨可不可以……”贝拉有气无力地说,“实在不行就听天由命了。” “你想去茗国?” 圆顶之内的楠焱珞站在窗前偏头看向贝拉,语气清冷。三千发丝未束委地,予人一种冰冷的高压。 “嗯。”贝拉小心地点了点头。 “不行。”楠焱珞直接给予了最为简短的拒绝。 “为什么——”贝拉着急的刚要问出口,珞便淡淡地斜了她一眼,顷刻流淌出的来自一阶的魔力搏动让贝拉体内的气血都是翻腾了起来,那是强者给予的无形的制约。 “这世上唯有东域是你不能踏足的地方,没有原因,只是你还不够强。”珞的语气淡漠。 “是因为楠焱家族?”贝拉轻轻咬了咬牙,直接问出口来。 “嗯。”珞没有否认,淡淡地回应,“我生自那个家族,知道它的可怕。” “可是楠焱家族为什么会对我有威胁?我们都隶属十二世家不是吗?”贝拉急切地问。 “楠焱与达伊洛的关系很糟糕,非常糟糕。”楠焱珞轻呵一口气,“家族的极端者不会轻易对达伊洛释怀,但是又顾忌对对方出手会造成严重后果这才僵持至今,这种时候你的出现会打破最后一丝微妙的平衡,甚至可能引起战争。” “可是我想去的是茗国啊……不可能会去极东那种地方的……”贝拉的声音细若蚊蝇。 “楠焱家族在十二世家中排名第一不仅仅依靠着两任至尊的振兴,茗国以及周边的一些小国也有家族打理的生意,你若是参加梅市,与他们接触便不可避免。”珞眼眸微抬,旋即转过身去,“你走吧,这事不可能。” “是因为第三任至尊么?”贝拉提高了音量问道,便看到楠焱珞那纤细的背影微微一颤。 “你说什么?” “是因为第三任至尊么?因为她导致的达伊洛与楠焱的矛盾?我知道她陨落在末日之战,就在西恩特,难道是因为这个楠焱才迁怒于达伊洛?”贝拉略带泪意的瞳孔深处含着丝丝怒火,“如果只是因为这个,那简直是不可理喻!名誉上的不光彩还有战争中的陨落,与达伊洛没有任何关系!只能归咎于她的实力不济——” 啪! 一声爆响,将贝拉还未说完的话硬生生抽了回去,贝拉捂着面颊惊异地望着楠焱珞,后者的身体在颤抖着,周身魔力掀起无可抑制的波涛,扬起的手还没有完全落下,声音都因为愤怒而颤抖。 “住、嘴。”楠焱珞一字一顿,竭力抑制着自己因为情绪不断翻涌着的魔力,“这世上……唯有你,唯有你贝拉达伊洛不能诋毁第三任至尊只字片语……你不了解她所做的一切为了谁为了什么成为什么样的人走上什么样的道路为谁而死,唯有你没有资格……说出这样的话来。” “我什么也没有说错!”贝拉愤怒地向楠焱珞喊叫。 “滚。”楠焱珞竭力平复心绪,纤长的手指指向圆厅的门口,“在我没改变主意再打你一巴掌之前,滚。” 贝拉以怨恨的目光狠狠剜了楠焱珞一眼,匆匆离开了。 楠焱珞一拳砸在手边的桌上,顷刻间传递而出的力道将整张桌子震成烟尘。她脱力地跌坐进扶手椅里,泪流满面。 姐姐,我的好姐姐,这就是你想要的?两大世家因你反目,你的苦心可曾有人看见?世人都是如此,谁也没看见你的贡献,他们都巴不得你死呢。 可你终于是走了,人们的非议再也无法打扰你的安宁,你走了,功过是非善美恶丑真真假假任后人议论评说。 咯。一声轻响,楠焱珞满面泪痕地偏头,凯瑟琳安静站在门边,神色中隐带一丝悲意和不可置信。 “你打了她?” 珞轻轻抽了抽鼻子,点头。 凯瑟琳没有责怪的意思,只是看着她,神情难以言喻。 “哥哥那边我帮你说,他不会说什么的。”凯瑟琳轻轻拍了拍珞的肩头,“已经是这个样子了,以往你是最疼她的。” “姐姐她要是还活着,不会后悔么?她所付出的代价到头来根本就没有人珍惜!”珞咬着牙落泪道。 “我也不赞成哥哥瞒着她,但是哥哥现在的性子已经变得孤僻的很,我的话,他半句也听不进去。”凯瑟琳轻叹,“你怨他,也无可厚非。” “凯瑟琳!”一声凄厉的哭号,楠焱珞终于是崩溃了,“有意义吗?我们这么多人在这十五年里做的一切?!那么多乌有的罪名被强加在无辜之人的头上,就不觉得他们的亡魂每一夜每一夜都在悲鸣吗?!” “会有的,总会有的。”凯瑟琳眼神漠然地拍打着楠焱珞的后背,“我们只需……等待。” “珞打了你?”图书馆外看到贝拉脸上的红印,柯琳不由有些愕然。 贝拉委屈地点头,眼泪跟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落。柯琳皱着眉头把贝拉抱在怀里安慰,“珞不是那样的人,你说什么刺激到她了?” “我说楠焱家族不该为至尊之死迁怒于达伊洛,这完全是至尊本人的无能!”贝拉狠狠地抹了一把眼泪,柯琳的身体微微一震。 “难怪……” “我说的不对吗?”贝拉瞪着他,眼神凶的像只小狮子。 “第三任至尊为这片土地付出了太多,你这么说很过分,难怪珞动怒。”柯琳淡泊一笑,笑意有些勉强。 “很过分?”贝拉眉头又是一皱。 “非常过分。”柯琳纠正,“且不提历史本身存在着谬误,光从珞是第三任至尊的妹妹这一点,你就不该这么跟她说话。” “你知道当年的事?!”贝拉震惊。 “多少知道一点,”柯琳偏过头去,“和绝大多数人想的都不太一样,但这不是你现在能知道的东西。” “我要去茗国。”贝拉窝在她怀里突然出声。 “什么?” “我要去茗国,他们不同意也没关系!”贝拉徒然提高了音量,“他们又没把我关起来,想去哪里是我的自由!” 柯琳刚想出声劝阻,但略略考虑了一下后者的心情,没有吭声,只是默默拉住她道,“我陪你去。” 贝拉转过头来看他,又是愕然。 “至少有一点他们都没错,那就是极东对于你和楠焱菁都是世界上最危险的地方,”柯琳轻声说,“一步走错,所要支付的代价都会让人难以承受,往往是后半生。你们此行很难一帆风顺,但我在,必保你平安,至于楠焱菁,我无力顾及,只能看那位小少爷有没有能力了。” “嗯。”贝拉把头埋在他怀里,闷闷地应答。 第四十四章:启程 协商之下不知为何形成了如此奇怪的阵容,五人一并前往东域,三日后的早晨天刚亮,一辆不甚起眼的马车便窜出了西恩特的中心域,之所以用马就是图一个不起眼,待彻底离开西恩特后,会立即换成独角兽。 车里的气氛多少有些奇怪的沉闷,三个男孩自上车起就没再说一句话,也不知谁才是引起这份沉默的主因,倒是贝拉和楠焱菁一直都在看着窗外的风景,兴奋地嘀咕着什么。 贝拉心里多少是有几分快意的,为头一次的叛逆,心情自然是相当不错,而楠焱菁也并非看上去那么老实,十多年来佩瑞恩想要管住她,也颇要费几分力气。她们二人还有一个共同点,就是自记事以来都没离开过西恩特半步,不免兴奋。 柯琳一直都在把玩那只金怀表,却也仅仅局限于擦拭表壳,表内的那面小圆镜子是《幻森王缄》的一部分残稿,将它暴露在这群孩子面前无疑是愚蠢的,那面镜子能够映照出一切真实,如果是楠焱朗来照的话,映像应该会是第一王族祈愿之王罹辰。拜这面小镜子所赐,他也多少摸清了回到西恩特的王族数量。现在毫无反应的也只有第六和第十二两个家族了,想必召集已经接近了末尾,他是想要公布什么事情吗? 面前隐约传来了水声,柯琳知道那是环绕在西恩特之外的那道河川,在这片土地名为幻森的时候,它曾是最外面的一条护城河,圆融的力量代表着德兰一族的生生不息。 但德兰家族还是灭亡了,尽管还有着残余。 “你做好准备,”他坐起来扯住兴奋的贝拉,“那条河川之外就不再属于西恩特了,你离开的时候这片土地所有施加在你身上的反馈和压制会全数消失,你的家人也会因此感应到你的离开,你要尽力把气息收敛起来。” “嗯。”贝拉郑重地点了点头。 马蹄踏过河川,溅起冰冷的水花。某个不可注视的界限在瞬间被跨越而去,灵魂深处的战栗抽走了一丝深埋于心的执念,仿佛有什么东西瞬间被抛弃了,被远远地留在身后那片土地上。与此同时,一种薄如烟雾的气息也在飞快地凝实攀升。 “这是……”楠焱朗感受着那股突兀出现的气息不由惊异。 “离开了用血液沟通的领土,那之上所施加的束缚都被斩断了。”柯琳淡淡地说,“但同样,如果魔力告罄将无人能反馈给她,遭遇危险家人也无法感知到了。” “这是领主的特权。”赤鬼在楠焱朗脑海中轻声说,“也是达伊洛的特权。与一片土地建立这样紧密而强烈的联系需要几千年,达伊洛是世家之中少数自确立来从未更替的家族,有这样的联系也不奇怪,至少这种联系远远强过楠焱对于极东的联系。” “她的气息?”楠焱朗悄声问,“为什么会变强?不是说离开领土之后关系被削弱,力量应该会下降吗?” “她的确与西恩特有着通过血液维持的共生关系,但那里有一个实力远超她的强者将这种关系打压到最低限度,她源源不断地向西恩特输送魔力却丝毫得不到反馈,这也是她一直停留在五阶的原因吧。”赤鬼平淡地说,“西恩特向达伊洛家族索要魔力是有一个‘度’的,这个‘度’是固定的比例,一旦她真的有所增长,西恩特也会加大索要量,将她的能力始终局限在五阶得不到提升。” “简直像是嗜血的魔鬼啊。”楠焱朗喃喃。 “她的气息被刻意模糊了,但是我能够感受到她的身体里有所埋藏。”赤鬼轻声说,“纤细的身体里囚禁着绝不相称的力量。” “那么依老师看来,不被压制的情况下她的实力大概是什么水平?” 赤鬼沉默了一小会儿,“三阶。” 楠焱朗在心里倒抽一口凉气,三阶在黑院中算不得拔尖,却已经是中上了,这打压的还真是够狠的,直接打了两阶下去。 “这个女孩应当有些特殊之处,不然达伊洛也犯不着以举族之力隐藏她的气息。”赤鬼的声音里有一丝凝重,“而且就连我也无法参透这种隐藏之下的真正力量。” 楠焱朗心下凛然,他虽然不是很清楚这位老师的确切身份,却也知道他并非像大多数人所想由祠堂内的执念聚灵而成,他曾经以**真实地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而且就现在灵魂所带的威压来看都是相当于一位一阶的强者,那么他生前的力量应当超越了一阶,或许也是他曾经提过的“超一阶”的存在,如果连他都无法参透…… “不要瞎猜我的身份了小子,”赤鬼的声音幽幽传来,“你总会知道的,但是现在的你还不需要。” 楠焱朗只得作罢,打散了念想。 东行持续了将近三个小时,一片平原终于取代了之前层层密密的树木,远处依稀可见人烟,马车拐下大道向不远处的一处村落行去,从建筑高度和扭曲度基本可以判断那是魔法师的村落,或许是西恩特原住民的后裔也说不定,正当贝拉为夸张的建筑而惊奇的时候,马车在村头的一家驿站模样的地方停了下来,楠焱朗下车与那里的魔法师交涉,这应当就是他所说换乘独角兽的地点。贝拉有些坐不住与楠焱菁一同下车,寞翎晨无奈跟着去了。柯琳站在村头看着三人走向街边的店铺轻轻松了一口气,转身向着村外的旷野中走去。 低矮的灌木环抱着一个水质颇为清澈的精巧水塘,柯琳掬起一捧清水洗了洗脸这才甩掉颠簸所带来的倦意。他凝视着自己的倒影缓缓闭上了眼睛,水面泛起波澜,魔力的涟漪从柯琳身上激发出来,层层叠叠,随着呼吸叠加变强,连他的身影都是变得有些模糊了起来,白金一般的发丝伸长弯曲,一双灵动如火焰的双瞳妖冶如花。 他轻轻活动了一下手指关节,感受着体内充盈着的魔力轻叹了一口气。 “……短时间,看来是不可能彻底恢复成一阶了,毕竟这个身体的血统实在太差……就算强行寻回一阶的力量,这个身体也无法承受吧。” 他略有些沮丧地召唤着水流在指尖环绕,重新向着一阶打拼的感觉实在不怎么好受。估摸着时间也差不多,红瞳熄灭,长发变短,惊人的气势也渐渐还原成平庸的三阶,转身向着村庄行进。然而就在刚才的驿站之外,一堵破损矮墙的后面,三个满脸横肉的大汉却引起了柯琳的注意,看着他们那多少有些狰狞的笑意,柯琳的眉头微微一挑,屏息将全部魔力汇集至双耳,一瞬间世界清晰,听觉增强了无数倍。 水流、微风,高空之上飞鸟扑翼,市场上的闲扯和讨价还价尽数被收入耳中,当然还有那三个大汉的声音—— “看见没有,就是那个,穿着白色长袍的东方小子。”一个长着一双老鼠眼的大汉将手越过矮墙冲着驿站指指点点,“他用了一整块二阶晶石租了这里最好的独角兽,一看就是那边家族的小少爷吧,嘿嘿,从他身上肯定能捞着不少好东西!” “嗯,的确是一副养尊处优的样子。”三人中最年长的那个打量了片刻阴险地笑了笑。 “你确定他是一个人?”剩下的那个偏瘦的男人一脸精明,“如果真是有钱人家的少爷出门不会不带随从吧。” “还有三个在那边,”老鼠眼颇为不耐地向着街道那边模糊地一挥手,“难缠的就是那个男孩,不过也就是个三阶,剩下的那两个女孩最高才四阶。” 一听有女孩,瘦子立马来了兴致,踮起脚尖眯着眼睛向街道那边张望着,不由咂了咂嘴。 “啧啧,看那长头发的妞儿,那身材,想必脸蛋也不会差!等一会儿干掉了那两个小子……” 柯琳不想再听下去了,轻轻吐了一口气,魔力溃散,耳边也变得清净了。也许是这十几年来优越的贵族生活几乎让他忘了外面世界的残酷,面前的人卑躬屈膝就让他忘记了人的贪欲,所以有人说贵族的孩子是软弱的,他们善于玩弄权术,却从不真正懂得人心的险恶。 他也曾是那么软弱的贵族孩子。 但他一样曾经在无尽的鲜血和黑暗里傲视群雄,所以,他不曾忘记人心之恶。 当那三个大汉部署好了方案终于要离开土墙的时候,墙边的一棵枯树边倚着的少年神情淡淡,看那样子竟是将他们所有的话都听了去。 “不如不要继续往前走吧,那样我会头疼的啊。”柯琳懒散地靠着树干,把玩着缭绕指尖的一圈水流。 三人俱是一愣,最年长的那个大汉手中腾起烈焰,向着柯琳脸上挥了过去。 “哪儿来的野小子敢管我们?!”大汉怒极一笑,火焰舞动成一片灿烂,“少挡爷爷的财路!” “哦……”柯琳瞟了一眼那舞至自己面前的焰锋,淡淡地道:“无咒文,瞬发,渐进……应该是三阶巅峰吧。” “你小子倒是眼力不错……不过可惜……到此为止了!”火焰再度迸发,眼看逼近柯琳的脸庞,柯琳却是柔婉一笑,明明是那么清秀的一个少年,笑起来柔弱的风姿像是风华绝代的佳人。 “诶,等等。”瘦子一把扯住他,“别毁了他的脸,卖给东边的小姐们也能赚不少呢。” “知道了。”大汉不耐烦地挥开瘦子,焰锋稍稍向下偏了偏,一股无形的魔力波动却在此时突然爆发开来,连他手中的火焰都在瞬间萎靡! 柯琳不再斜靠着树干,而是向着面前的这三个渣滓走去,每一步都掀起无形的涟漪,层层攀升至一个恐怖的阶级。 “一阶……这小子是一阶?!”老鼠眼从牙缝里挤出惊惧,柯琳长发散下,瞳孔燃烧成了火焰的色泽,那张精致的脸有着丝毫不输于女孩的艳丽,却再也掀不起三人半分垂涎,他们被恐惧封锁了,竟然惹出一尊一阶的怪物来! “答对了。”柯琳微笑,手中华丽的金色长剑褪去薄光,“难怪这里败落如斯,看来是拜你们所赐,所以你们还是去死吧。” 明明是那么平淡的语气,但是平淡之下掩藏着的是冰封一般的杀意。金色的剑锋直直贯下,如审判降临。 楠焱朗从驿站后面牵出一匹毛色斑驳的独角兽来,神情上略带无奈。比起世家的独角兽不仅个子小了很多还瘦弱不堪,不过这已经是他能找到的最好的了,外面果然是不能跟世家比啊。 “久等了。”柯琳微笑着从另一边拐过来,帮着寞翎晨一同把独角兽拴在车前,然后扶着刚刚回来的贝拉钻进了车里。 寞翎晨那双琥珀一般波澜不惊的眸子突然颤了颤,他看着正在微笑着向贝拉嘱咐着什么的柯琳普林赛斯心头有一丝强烈的忌惮和骇然,就在刚才柯琳和他擦肩而过的一瞬间,寞翎晨敏锐地捕捉到了一股新鲜的血味。 与他们四个贵族不同,寞翎晨时常在西恩特的密林猎魔来收取一些利益,长时间的狩猎以至于他对血的异常敏感,他绝不可能判错,就在刚刚那不到十分钟分散开来的时间里,藏在那优雅外表之下的镰刀不知又收割了几条性命。但他居然笑着,如此温和无谓,好像只是踩死了几只虫子那么简单,这是对于生命何等的轻贱。 寞翎晨没有去想那血味来自于魔物还是人类,但无论对手是什么,在面对鲜血的时候,他难道没有一丝一毫的不安和愧疚么? 他的心,他的血,他的灵魂是一种何等的极度寒冷? 没有人给他答案,四人陆续钻进车里,寞翎晨也努力甩了甩头,把这些惊惧不安都甩了出去。 第四十五章:琴境 极东,万花繁盛,樱陨片片。 饰以朱漆琉璃的层层亭台至深之处,硕大的樱树开的繁盛,树枝像是从一个点向四面八方伸刺而出的利剑,却被繁花压弯,掩去了堂前的牌匾。风过枝摇花不止,露出那颇为古朴的牌匾,三个繁复庄重的金色大字据守其上,捍卫着这重重城府的威严: 明雪斋在楠焱家族,无人不知明雪斋。 那是整个延续千年已有一座城池规模的家族至深处的古朴院落,亦是历代族长居所,重门深掩的禁忌之地,无数族人埋首古籍穷其一生也只为在明雪斋厅堂之内谋得一席容身之地,能入明雪斋者,不是天赋异禀就是学识渊博。那是楠焱家族的核心领导团体,他们的话在东域有着无上的威严,在他们的谈笑风生间,世界都能为之震撼! 楠焱家族以此自傲,十二世家排名之首,两代至尊均出自楠焱家族。 然而对于外族之人而言,明雪斋之名远扬,是因为二十年前那两场相隔不远的婚礼。 多么令人艳羡的荣光,却也是那么惊世的耻辱。 那是青翎7749年,德高望重的老族长因心疾缠身不得不退位,将族长之位传给了被全族人所拥护爱戴的少族长楠焱轶,那可真是一位惊才绝艳的奇才,年仅十六就晋升一阶,坐得族长之位的同时还抱得美人归——当时在整个家族都因美貌和才情颇有名气的楠焱娉婷。那场婚礼着实赢得了大多数世家的衷心祝福,为那一双璧人。 当时的楠焱家族正为至尊候选人的死而蒙上一层失望的阴翳,那场婚礼无异于是一剂重新将楠焱家族推上巅峰的猛药。 只是没有人想到,仅仅两年之后,青翎7751,西恩特,至尊出世。 那位至尊不是别人,正是家族本以为死去的至尊候选人,楠焱祭。 自此,一切都向着某种不可挽回的崩坏行进而去。事态安定之后楠焱家族新老族长一并出面,强行将楠焱祭带回极东。至尊的血脉将极大恢复家族巅峰繁盛时期的实力,堂堂至尊竟在如此情境之下狼狈逼嫁。 或许是对于这位戏弄了家族的至尊的惩罚,亦或是的确已经没有再合适的人选,她所要下嫁的人竟是两年前已经与楠焱娉婷完婚的新族长楠焱轶。理由是他们自离族之前就已经定下婚约,时至今日,应当履行。 所有人都在等着第三任至尊的反抗,然而令他们出乎意料的是她竟然意外地平静,丝毫不以嫁于一个有妇之夫为耻一般。世家首脑怀抱着复杂的心情在时隔两年之后再度踏上极东,那场仍旧是在明雪斋前举行的婚礼,比两年前盛大了无数倍。至尊身着价值连城的寒蝉衣流焱霞飘过一方落花之地,坦然与楠焱轶饮下一杯合卺酒,坦然在众多侍女的搀扶之下步入后堂。就在众人失望地以为一切将因此平息的时候,午夜洞开的房门,七零八落的红幔深处,早已不见了佳人的身影。 换言之,她逃婚了,还逃得相当不是时候,不在婚前逃也不在婚后逃,偏偏选在新婚之夜当晚,留给母族一地无法收拾的狼藉和无可挽回的颜面。 这是她的抗议,时光荏苒,转瞬已是十九年过去。如今的明雪斋不见婚时红幔兰房,不见那喧闹的庆贺与酒气,唯有不变的,只是那点点飞逝了无数个千年的残樱。花下琴声琤琮不止若流水,繁盛与萧索交替高歌,抹弦而过时挑起高亢的尾音,恍若惊梦,催人回世。 弹琴的男子轻轻叹了一口气,仿佛感叹着时光和凡尘,他的一头半长发丝浓艳如春滞梢头,极富生命力。修长苍白的手掌缓缓拂去头顶和肩上飘落的花瓣,向着某处亭台微一拱手,笑道: “大长老听我这琴音如何?” 正对着那古琴之前的一座精巧的八角亭子里,粉发如樱鬓边缠珠的女子终于不再把玩水葱似的纤纤玉指,抬起头来向着对面的年轻男人投去一瞥,眉眼中尽是年华磨出的风韵。不是璎珞,还能是何人? “许久未闻族长的‘锦年’,琴音圆润依旧,”楠焱璎珞淡淡一笑,“只是伤逝伤时惜春悲景之意破坏了这‘锦年’为回顾年华而生的意义,族长的琴境怕是从琤琮之境跌回了绮玄,甚至还有几分恋世的华弦,这退步,不可谓之不大啊……” “多谢大长老提点了。”楠焱轶也不恼,又是一笑,袖中抽出一支缀着翠色流苏的白玉萧往那名为锦年的暗金色古琴上轻轻一叩,锦年便飞速化成了游丝钻入他的袖中,仿佛它从不存在一般。接着又颇为感叹地仰望着满天飞华道:“‘繁绚’二字也只能是那传说中的境界了,吾辈留恋尘世已久,短暂无心已是不易,并未奢望晋入繁绚那般玄之又玄的境界。” 楠焱璎珞望着楠焱轶的目光平静的像是一滩死水,“但凡心中生了执念,就不可能在琤琮之境再停留,族长也是清楚得很吧。” 楠焱轶的身体微微颤了一下,转过头来像是要说什么,院外却突然响起了一声稚嫩的呼唤。 “族长大人。” 楠焱轶转过头去,只见院门口的一个穿着繁复宫装的小女孩怯生生地望着他,那女孩有着一头卷曲的金色长发和蓝色眼睛,赫然便是在世家集会上与寞翎晨有所交集的那个女孩。 “茗哲。”楠焱轶面上难得溢出一丝丝柔和,俯下身把摇摇晃晃跑来的女孩抱了起来,此时的女孩全然没有了当日在会场的一分傲然气度,转而像是一个真正的柔弱女孩一般软软地揽住楠焱轶的脖子,附耳轻声说了什么。 楠焱轶的眉头轻轻地扬了起来,唇角勾出一丝迷蒙的弧度,她将女孩放回地上,向璎珞一笑道: “大长老可知茗国?” 璎珞不解,但还是缓缓地点了点头,“我族之西,那个以香料和茶叶起家的小国。” “茗国并非只以贸易闻名,”楠焱轶用玉箫拍打着掌心,“茗国的琴师享誉东域,这一点想必大长老也是有所耳闻吧。” “怎么?” “没什么,只是此时恰逢梅季,又逢梅市开幕,茗国将迎来大批赶来交易的客商。”楠焱轶眼眸微眯,“茗国的几个琴师家族,说是要联合起来在梅市之时举办一个琴会呢。” “族长莫不是对那些庸俗之人的小打小闹动了心思吧。”楠焱璎珞沉声,“凡人终究是凡人,就算成为琴师,也无力与魔法师抗衡。” “大长老说笑了,我怎会看中那些人的琴技呢……”楠焱轶的语气里含着一丝轻蔑,“不过,据说有着从我族流失的珍贵东西,要在梅市和琴会上展示出来呢,看样子我得走一趟了。” “什么东西?”璎珞心觉不妙,能让楠焱轶如此看重的,肯定不是什么一般的东西。 “他日我将之带回时,请大长老过目便是,告辞。”楠焱轶微微躬身,转入了明雪斋的后堂。 院中仅剩璎珞,和那看似懵懂天真的小女孩。 那女孩注视着楠焱轶的背影消失,懵懂、稚嫩和天真的神色飞快从她脸上褪去,转而留下的又是那夜一般傲然和城府。 “你得到什么消息了?”璎珞似是随意地问那小女孩,“一场凡人间的琴会,可惹不起族长如此兴趣。” “族长不是说了么?有楠焱家族遗失在外的珍宝,需他亲自寻回。”小女孩微微一笑。 “你所说的珍宝,可别是两个活生生的人吧。”像是意识到什么似的,璎珞的声音骤然冰冷下来。 看见璎珞如此反应,女孩笑的愈加灿烂,“这就不在大长老您的管辖范围之内了,还是一句老话,勿管闲事,正如我名‘茗哲’一般,明哲保身,才是大长老您现在最该做的事情。”女孩深鞠躬,“告辞。”言罢起身,转身就走。 楠焱璎珞的面色冰冷到了极致,看着那小女孩摇摇晃晃往明雪斋内走去的身影,抬起右手轻喝一声,一道紫红色的灵炎暴冲而起,径直击向女孩后背。但早在她动手时,女孩便是率先有所察觉,急转身布下结界防御那道来势凶猛的灵炎。只是一阶魔法师的攻击,怎能被如此轻易地拦下化解? 璎珞一声冷哼,灵炎转瞬暴涨,化作一道光柱将那女孩击飞出去将近五米,女孩的后脑重重磕在明雪斋前石阶上,殷红一片。 “不过是他人膝头之上的玩物而已,你还没资格这般与我说话。”楠焱璎珞冷然道,“以一副孩子的外表就能瞒过所有?你日日夜夜喝下化骨散承受噬身之痛,不就是为了以这副孩子的模样承欢于他膝前?” 喉头一甜,气血翻涌间一口血便是喷了出来,洒在那繁复的宫装之上,有种颓败至极的美感。 “我的命,我的魔力和身体都是族长大人给我的,想要以何种姿态陪伴在他身边,也不在大长老的管辖范围之内,毕竟我不姓楠焱。”女孩冷然一笑,“管到我头上,大长老的这幅架子,莫不是太大了些。” 璎珞眉峰一振,又是一道灵炎毫不留情地甩在女孩胸口,鲜血喷涌而出,带着丝丝的热气。 “亏得你还记得你的归属之地,”楠焱璎珞偏头,“虽然寞翎家族一贯地毫无气节可言,但是你,真是确确实实把你们寞翎一族的脸面丢干净了,寞翎茗哲。别以为我不敢杀你,今日我就是在此把你绞成碎屑,也无人能指责我什么。别让我再听见这种语气,我杀你,只需一指。” 楠焱璎珞转身,洒然离去,只留明雪斋阶前,女孩枕着斑驳红痕仰望天空落英片片。 阳光穿过花荫细碎地洒在了阶前,女孩向着那迷蒙绚丽的温暖光泽努力伸了伸手,福泽仍旧,只是永远不能被自己握在掌心罢了。 是啊,那个人,那道身影,温暖强大,触之不及。就像阳光柔和洒向大地,可它又何曾为一株不起眼的小草停留?她自嘲地笑了笑,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第四十六章:逼近 东域的二月,不像是其他地方那般死寂,越逼近茗国,一行人越是生出这般感触。偶尔路过一些周边的小城,街头巷尾盛开在寒末早春的梅花沁出一缕缕暗香缭绕不去。贝拉轻轻抽着鼻子,满脸都是陶醉。 从小到大,纵使是生在西恩特那般四季温和的地方,除温室也少见能够在冬天盛开的花朵,来的路上寞翎晨充分发挥了白院生应有的知识渊博,将茗国的历史细细梳理了一遍,他对于魔法史的熟络程度,就算是出自红院的柯琳亦为之侧目。对于红院的新生代贵族而言,西方的魔法史才是他们重点,就总体而言东域并不受重视,不仅是由于东域的魔法体系与世界其他地方存在较大差别而颇为排外,也是由于数千年来楠焱家族连出两任至尊,有这等强者的绝对制约,东域几乎没有任何值得一提的历史。 关于东方的魔法体系,除却身为当事人的寞翎晨和楠焱朗之外,柯琳多少有过研究。如果说世界其他地方能够粗略分为西南北中,除却中部因为人口流动融合而无法细分,在其他的角落里,魔法风格在传统体系上还是有差别的。西方魔法的风格注重于实际效果,吟诵相对缓慢没有丝毫花哨,或许是由于第五地之世家格朗德家族的影响;南境滨海,他们的魔法多以轻灵快捷波及范围广大而闻名,虽说杀伤力不及西方传统的体系,但如果是在群攻的场合下能够快速削弱地方的有生力量;北域荒芜常年严寒,当地特有的魔法体系堪称凌厉,多半是将魔力实质凝聚成锋利的状态靠见血来杀伤,这一点与西方和南境有着较大差别,但与东域相比,这点差距便不值一提了些。 其他地方不管风格如何转变,至少都是以吟诵咒文为媒介外放魔力或调动元素,而东域罕有直接将魔力释放而出的魔法,大多魔法的释放,都需以物为引。 譬如靠咒术起家的楠焱便是最好的例子,对于符咒的存在所有人都不陌生,符纸的制作方式在东域也是有着千种版本,但哪怕是一处细小的调节,都能使符纸发生质的改变。不同的符纸适用于不同的咒文,这些精妙的规则只掌握在最强大的家族里,楠焱家族显然在此之内,而在外界流传甚广的制作方式在楠焱朗看来不过是粗浅的将魔力烙印在纸上的方式。而书写道具外界同样以朱砂为主,在楠焱家族则有专门的长老对朱砂进行调和加工,针对书写咒文的不同特性做出调节,楠焱朗随身所带的符纸不过百十来张,但若是放出去了会令不少东域家族大为震动。再加上有着赤鬼这位实力逆天的咒术师的从旁指点,纵使一张符纸,价值亦可连城。 除却咒术外,拉比德家族的心法也可算入传统东域魔法之内,此外还有一些细小衍生的灵祈术和灵占术,与世界的其他体系都是天差地别。对于这些以物为媒介的魔法,中断其释放的最佳方式便是将作为媒介的引物击碎,与西方不同,如果引物不被击碎,纵使施术者死亡魔力亦能够继续留存。柯琳手中隐隐绽放着金色光芒,他不是没有与东域的强者交过手,但他们都是一阶乃至超一阶的超级存在,他当然没有获胜的希望,但对于东域的大众魔法师,他还稍稍有着自信,毕竟他所持有的是“罪心”,那为复仇而造就的刀刃,注定要斩破一切,只要是物,就定存在毁灭的方法。 他的目光不觉转向了贝拉,心头微微一沉,但愿他们的行踪不要已经暴露给了楠焱家族才好,不然人家布下天罗地网等着他们往里跳,可就太悲惨了些。不着痕迹地挪开目光,喉咙滚动间依然能够感受到那枚当做项坠的戒指紧贴着他的皮肤释放着一丝凉意,虽说完全放开。加上一些故人从旁相助,击退楠焱家族的那些老顽固们还多多少少有着一些希望,但那个时候自己的身份也很难再保密下去,如果没有特殊情况,大概等待自己的,就是终身的监禁吧……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将心头压着的那座大山挥去,他现在不能依靠任何人了,这也是回来的代价之一。默默地守望,永世都没有相认的可能……他疲惫地闭上眼睛,一缕淡若烟岚的白影却挥之不去的在脑海中聚散。那双堇青色的眼瞳柔若止水的模样,随着那个女人的身死一同逝去了,而他的心,随之而亡。 就这样在颠簸之中,柯琳沉沉地睡去。楠焱朗也在闭目养神,贝拉和楠焱菁还在叽叽咕咕讨论着什么,寞翎晨终于舒了一口气,目光转向睡着的柯琳,琥珀般的眼瞳里闪过凝重。 对于红院的这位,他是发自内心地感到忌惮,明明同为三阶,就算攻击力高于他也不至于让他产生这般感受。但每每见到他那杀戮之后云淡风轻的笑容,他心中的忌惮就会更加一分。对于红院,他是没有多少好感的,那些不问世事的高傲贵族哪里懂得他们的辛苦,但柯琳不同,他是真正经历过生死搏杀的人,他可以笑得温文彬彬有礼,但下一秒如是有必要杀人,他可以瞬间把剑拔出来捅进对方的胸口,中间都不需要过渡一下。 柯琳的年龄和他差不了太多,至多不过十六岁,贵族的出身,如此的冷血,无数个猜测在他脑海里闪过,却终不免被一一否定。 唯有的令寞翎晨感到一丝释然的,是他看向贝拉的时候,那种神情不会是装出来的。他真正正正把这个女孩的安危放在心上,但不知为何,那般温柔的神情之下,却有着一种忧伤。寞翎晨对此并不陌生,林间猎魔时总是能看到这种神情。群鹿飞逃,却总有那么几只年老的雄鹿顶着光泽暗淡残损的鹿角毅然转身,它们的眼里,总有着这种类似的哀伤。 那是一种宁肯舍身守护,却仍旧放不下守护之人的哀伤。寞翎晨不敢妄断这种情绪从何而来,没来由地觉得心中荡起了丝丝细小的烦躁,他轻轻甩了甩头,将这种没来由的烦躁抛却。贝拉仍旧和楠焱菁小声地聊着,不时传出低声的轻笑,那如同瓷娃娃般的脸庞上犹如绽开了一朵娇妍的玫瑰,看得人心晃神摇。 这段大半在马车上度过的枯燥行程终于在三天后接近尾声。从车窗往外望去,已经能够看到茗国边境修葺整齐的围墙。不难看出这种城墙无论是用作攻击亦或是防御都不会有多少用场,但对于本身为中立国的茗国而言,他们极少卷入战争,所以便已经足够。看到独角兽在城门前停下,五人也是相继下了车。戍城的卫兵一看见独角兽,心知是魔法师的可能性极大,当下不敢怠慢笑脸逢迎。五个平均年龄不到十六岁孩子在众人的目光里踏入了茗国的国境。虽说装束与所在之地多少有些格格不入,但谁人不知二月逢梅市,所以也并没有过多留意。 两个女孩不想再继续闷在车里,提议下去走走,三人对视一眼皆是有些无奈地点了点头。也难得楠焱朗心细了一回,让楠焱菁戴上了面纱嘱咐她多加留意。这里是东域,东方女子含蓄内敛,行走在外以纱覆面并不是什么很稀罕的事情,也不大会引起注意,总比叫她顶着一张第三任至尊的脸满街晃安全得多。 雪鸟在头顶盘旋,发出悦耳柔和的清鸣,楠焱朗指尖一动,操纵起一股旋风将那只雪鸟扯至自己面前,从它口中取下字条,一笑道,“楠焱家族的别馆那里已经打理好了,他们是常驻茗国的从属,没有与家族联系,我们先安顿下来,再打听别的……” 柯琳心头隐现一丝不安,目光缓缓扫过街边高楼,没有发现异样之后方才点了点头。寞翎晨的面色却有些奇怪,甚至是慌乱。 “放心,”楠焱朗向他意味深长地笑笑,“不该在那里的人……都是提前离开了,我不说,菁不知道,你自己不主动说的话,没人知道的。” 寞翎晨脸上泛出一片苦涩的笑容,跟上前方两人一同离去了。 街边一处茶馆的三楼,身着白色袍服的年轻男人望着一行人远去的背影,唇角弯起一抹淡淡的弧度,笼罩在身体表面的一层淡绿色薄光,也随之退散而去。手中的白玉长萧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叩着桌面,居然逼到他使用敛息符,那制约国的小子绝非等闲之辈。仅仅是他瞥向那两个女孩的瞬间,随着轻微震荡的心绪溢出的气息就被他那般敏感地捕捉,反倒是他那个不甚成器的儿子没有半点察觉,他颇为无奈地挠了挠头,懒散地笑了笑。面前的白玉盏里,碧绿的茶汤宛若翡翠,茗国的新茶到底还是在茗国才能泡出它应有的风韵,就像原属东域的女子,只有在东域才能焕发出应有的夺目。 细碎的脚步声响起,带起一阵香风。不少人的目光都转向楼梯上那个纤秀的身影。一头微卷金发和海蓝色双眸,堪称风华绝代。那少女目不斜视,手捧一只白色的锦盒径直行至楠焱轶面前双手奉上,众人无不露出讶异和艳羡的目光,这个看似懒散的家伙,看来也是某个大家族的人呢。 楠焱轶洒然一笑,轻轻打开那只看上去便是造价不菲的锦盒,柔软的织锦上卧着一副白玉面,几抹淡淡的翠色玉沁恰如几点飘零的绿梅,光凭这一点,不少识货之人便倒吸一口凉气,此物价值连城,当下面上泛上一抹贪婪。 楠焱轶不以为意,将锦盒收好后随意地留了几枚金币在桌上,这里毕竟不是魔法师的聚落,黄金仍旧是主要的流通货币。他望向长街尽头,那里两个面容娇俏的少女正有说有笑地漫步着,丝毫未曾意识到危险逼近。 “洛欧斐达伊洛。”他轻声念出这个恨之入骨的名字,面上挂着诡谲却充斥着寒意的笑容,“你这般大礼,我楠焱轶便代楠焱家族收下了。” 言语余音尚未散尽,庭中之人的身影已然模糊,连同那纤秀的侍女,静静地散在了风里,只留下茶楼里瞠目结舌的人群。 第四十七章:灯愿 贝拉打量着镜中的自己,微微有些愕然。 三千青丝柔顺如水梳结成绺盘于脑后又自然垂下直至腰际,眉宇间点染着些许淡泊的绯色流转着诱人入骨的风华。楠焱菁那双纤细柔软的手如同花间蝶一般翻飞,飞速将发丝编织成辫挽成合适的造型,看的贝拉目瞪口呆。 “这可都是院长大人教我的。”像是看穿贝拉心中所想,楠焱菁恬然一笑,“我的老师只知道摆弄他的花花草草,哪懂得这些事。” 院长,是凯瑟琳么?贝拉心头微沉,凯瑟琳恐怕和楠焱菁也是挺熟,但对于这般东域女子的精细活儿,她又是从什么地方学来的?只能是楠焱珞,或者更早以前,她学生时代的时候的同学,后来的第三任至尊楠焱祭。西恩特的东域女人,加之与院方有所往来的也只有这对姐妹了。她又细细打量了了一下正专注忙碌的楠焱菁,同样是发丝鬓边挽起缀以白珠玉饰,至尊做来眉眼里尽是庄重,她却是有着几分俏皮的可人。 她与第三任至尊究竟是什么关系?难不成真是如白鬼猜测的那样? 贝拉心头正胡思乱想着,楠焱菁却是蹦了起来,一副欣赏着完美作品的骄傲神情,拉起贝拉在本就不算很宽绰的屋内转了个圈,淡若云霞的层层衣袂翻飞而起,恍若仙人。 纤手在精巧的珠宝盒里刨了几刨,翻出了几件做工甚是精细的发饰在贝拉头上比划着,换了又换,最后还是无奈地叹了口气道:“我们的发色相差太多,白蓝之类的素色搭在紫罗兰色上都不合适,离天黑尚有一段时间,不如一会去集市上看看吧?应该有适合你的。” “我觉得这样已经很好了,”贝拉浅笑,“谢谢你,菁。” “哈哈,没什么啦。”被贝拉这么一说,反而是楠焱菁有些腼腆起来,旋即从桌上抄起一把薄纱团扇塞入贝拉手中,推着她的肩膀出了屋子。屋外三个早已收拾妥当的少年除柯琳外皆是有些不耐烦地踱步望天,似乎不明白女孩的一次梳洗怎么这么麻烦,也唯有柯琳还算淡然地倚着一株梅树把玩着手中的怀表。其他两人都换上了东域的衣装,只有柯琳仅仅是套了一件白袍,与他们不同,自己的力量过人之处便是速度,为了随时应对有可能到来的危险,他不得不谨慎。 朱门轻启,三人不约而同地抬眸望去,那是一片瑰丽逶迤的云霞,悠悠浮现于所有人的视野,面上噙着一丝带有些微不安的淡淡笑意,她仿佛历来都是温婉如此柔顺如此的。 柯琳有瞬间的失神,仿佛时光逆流,昔时白色的帷幔之下,年轻男人的白发似水倾泻而下,像是陷入永恒的梦境,伏在他床边的女孩抬起头来,那是一张温婉的、东域女子的脸。 她改变了衣装改变了姓名,初春灿烂的阳光下她扬起脸来叫他哥哥,那笑容里溢满了从未有有过的幸福,仅为这片刻的安宁。审判席上她的面色有些苍白,轻轻靠着白发男人的肩膀,堕入黑暗的那个下午她看着他,神情里有着淡淡的怜悯和一丝微不可察不可诉说的情绪。 这是那短暂的流年里他们仅有的交集,当他再回来的时候,她已经死去。 只是这样而已。 “怎么,看呆了么?”楠焱朗捅了捅柯琳的肋下,后者回神,失笑。 其实她从未远去,他想,有那么多的东西留下来了,比如这个孩子,比如那片土地。 这是她深爱这个世界的证据。 结果又是成了那般奇怪的样子,楠焱菁和贝拉在前头一路蹦跳游荡,柯琳也就跟在了后面,寞翎晨要更靠后一些,而楠焱朗有时需要与赤鬼交谈,所以在最后。 贝拉没有接触过东域,所以对那些摊位都很好奇,几乎一路是被楠焱菁拖着走。那些五光十色造型奇巧精致的小玩意儿,看上去就很可口的精致点心,糊着薄纸的鸟形竹架…… 最终她也只是买了一些点心,不得不说味道相当不错,这时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那些街边的高架上悬挂着的纸球像是扩散开来的群星,一点一点的明亮起来,像是时空缝隙里迷乱的流光。那些纸面上有些写着短句,有些则是绘着精美的图纹。风起,满街的纸球都随风一起摇晃起来,在贝拉的眼睛里,像是化成了一团团梦幻的光晕。 “贝拉?”楠焱菁回头看她,却吓了一跳,“你怎么哭了?” “没什么……”贝拉笑着用袖子拭去那些几乎是争先恐后溢出眼眶的泪水,“真的很漂亮,就像是在梦里一样……” 这是个美梦吧,那么自由,没有束缚,没有流言和讥讽,有的只是漫天绚烂的流光,和身边的人。 “那是灯笼啦。”楠焱菁的目光随着流转,指向一处坡地,“看那个!它们可以飞起来,不用魔法!” 看着两个女孩小疯子似的跑走,柯琳和寞翎晨无奈地对视一眼追去,最后的楠焱朗看见他们都跑了起来,也正想追,赤鬼的声音却突兀地在耳边响起。 “小子别着急跑,你右前方的那条小巷子里有个女孩怕是遇到了点麻烦。”赤鬼淡淡地笑,“先把她救出来,她可不是一般人呐。” 楠焱朗迟疑地望着他们四人跑远的方向,转身向那条小巷深处行去。 而在山坡上,贝拉和楠焱菁花了一个银币买下来一个大号的天灯,淡蓝的纸面蒙着金色的烛火,透出碧天一般的色泽。火焰透过薄纸,映亮了两个女孩儿的面容。忽地风起,漫山遍野成千上万的人都在同时松开了手,成千上万的天灯也在同时乘风而起,那是一片璀璨的灯河。 寞翎晨望着那些飞去的灯火,心中也是有着些微震撼,生长于东域的他并不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景,但那委实是一种壮观到令人心震颤的景象,没有魔法一样可以拥有这么美好的世界,金色的灯河之下放灯的人、观望的人都在许下自己的愿望,那般虔诚,任谁都会为之触动吧。 忽地感受到魔力的气息,寞翎晨偏头,身边的柯琳正缓缓地将手抬高,同时一股磅礴的大力从地下升起,逸出地面后变成了风,将那片闪光的金色海洋推向更高的地方。 那是何等强劲的实力,整片山坡都被笼罩在他的魔力之下,他还掀起了精准控制平稳的风,然而他却在笑着,那么柔和,毫不费力。寞翎晨有着瞬间的错觉,他的眼睛是那般灵动的火焰的颜色。 片刻后他还是开了口,却并不是问他的异状。 “喂,你的愿望……是什么?” “我么?”柯琳柔和一笑,再度轻轻刮起一阵平稳的风,“就是希望现在的这片安宁能够一直持续下去吧……” 他的神情那么沉默那么温柔,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那两个放灯的孩子,像是衷心地希望她们幸福,又像是渴慕着,那样的天真、无虑和纯洁。他也是笑着的,但那笑容里有着完全不属于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应有的沧桑,像是看尽了浮生百世,却独独珍视了那一人。 “那么你呢?”他像是随口问道。 寞翎晨微微一愣,是啊,他的愿望……是什么呢? 那些思绪沉默着,旋转着升华,数不清的光芒在纷飞,却难以平安落下,那是什么呢?你所寻求的,是自由,是尊严还是那所谓的爱?这一切的一切,什么对你才是最重要的? “我……不知道。”良久后,寞翎晨方才苦笑着回答。 柯琳却像是不在意他而回答一般,安然地望着山坡上那个闭幕祈祷的孩子,紫罗兰色的长发在风中扬起落下,飘荡分散又再度聚拢。但她的眼睛却始终是闭着的,像是那场深眠永不醒来。 寞翎晨再度感受到了一丝细小的烦躁,他努力将这丝烦躁压制而下,转而望着那片远去的灯火。 当风息停滞,灯火远去,她们也随着人潮涌回了街道,驻足在一个卖饰品的小摊子前。密密麻麻排列着的巴掌大的锦盒里,步摇、攒花和璎珞各式各样,灯火下像是最为绚丽的珍宝。 贝拉拿起一支堇青石白羽琉璃步摇端详许久,那堇青石的色泽远不如父亲的「隐羽」,却仍是上品,多么像父亲的眼睛,但愿他不会责怪自己吧……她默默地想着,白色羽毛下的蓝紫色琉璃串珠劈啪作响。 “贝拉,你要买这个吗?”楠焱菁又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看上去成色还很不错的样子啊。” 贝拉的手微微抖了一下,轻轻将它放回原处,“不了,只是看着还不错,还是再看看吧。” “你是钱不够了吗?我可以借你。”说着她便又摸出几枚金币来,贝拉笑着推了回去。 “没有啦,我真是觉得这个还不是很合适……” “那……好吧。”楠焱菁偏了偏头,缩回手去,“天晚了,再逛逛我们就往回走吧。” “嗯。”贝拉清浅一笑。 第四十八章:茗息 空气中弥漫着腥甜的血香,平整的石板小径上洒落了一地碎红。 迎接众人的,竟是一副劫掠过后的惨象。 楠焱菁的面色霎时变得苍白起来,由于血统缘故,她的感官要比常人敏感数倍,在空气中游离着的血气中,她察觉到了熟悉的气息!尽管微弱,却绝对不会认错! 她踉踉跄跄地奔向院内,甚至来不及解释,哪知转过影壁,就正好和某人撞了个满怀。来人端着一盆清水躲闪不及,却仍旧在第一时间伸手捞住了她。漫天泼洒而下的水也在同时静止,成功避免了二人被劈头盖脸浇成落汤鸡的趋势。 楠焱菁惊魂未定地扯下面纱,正对上一双群青色的眼眸,空气泛起微波,水元素被聚拢起来重新安置在铜盆之内。楠焱菁这才松了一口气想要站起来,顺势拉了楠焱朗的胳膊一下,痛的他直哆嗦。 “你受伤了?”楠焱菁望着自己掌心的碎红,面色又是一变。 “小伤而已。”楠焱朗勉强地笑了笑,魔光覆盖上那道惨烈的伤口,却也仅仅只是让伤口暂时不再流血而已。 “出什么事了?”余下几人转过影壁,看到眼前景象俱是一愣,明明魔力在穿针引线般地缝补,可那伤口就是不肯愈合。 “是毒!”寞翎晨当下判断,“东域有些非魔力家族善制毒药,最为隐秘的几种不能致人死地,却能吸噬毒液波及之处的所有魔力,这几乎是魔法师的宿敌!” 楠焱朗的眉头不着痕迹地动了动,却没有说什么,依旧是端着一盆清水走向偏房,示意众人跟上。只是越走,空气中的血腥味道就愈发浓厚,那一丝淡薄的、无比熟悉的气息,也渐渐明晰了起来。 在楠焱朗的授意下寞翎晨推开了偏房的门,房中贵妃榻上斜倚着一个陷入深度昏迷的女孩,浸满了血渍的白衣下一只玉藕般纤细白皙的手臂探出衣袖,暗红的血滴顺着臂上狰狞露骨的伤口流淌至指尖,最后缓慢地滴入另一只铜盆里。景象之惨烈不堪入目,贝拉略带不忍地闭上眼睛偏过头去。 “就是方才灯会时候的事,”像是知道众人心中的疑惑似的,楠焱朗开口解释道,“她被三个人逼进一条小巷子里,那三人不为才色,似乎只是要取她性命……我出手拦了片刻,那些人见无法取她性命便逃走了。”楠焱朗低头审视着自己臂上的伤口,“只是他们所用的短刀上应当是淬了毒,就算使用中大型恢复术式,也只能止住一段时间的血而已。这个女孩并非魔法师,治愈术在她身上也颇难取得效果,甚至连血都难以止住……” “好残忍。”贝拉捏着柯琳的衣袖,轻声道。后者摸了摸她的长发,没有说什么。 楠焱菁一言不发地上前,挽起楠焱朗浸了鲜血的衣袖,单薄脆弱的白色花瓣从她指尖渗透而出,又融化成丝丝缕缕的、半透明的线。它们缠绕交织、缝合止血,终了时只留下一道看上去颇为刺目的血疤。 “菁?你这是?”楠焱朗的声音有些发颤,连赤鬼都无奈的伤,楠焱菁做来,却轻描淡写。 “魔法并不是万能的,”楠焱菁抬眸看着他,“这能做到的只是粗浅的缝合,以你的实力和血统三天之内将这些毒素尽量分解,再用一般的治愈术消除伤疤即可。我想那些毒应当只是涂在刀刃表面,伤到你之前都被那女孩的血液稀释了不少,所以才稍微容易一些。”她的目光转向贵妃榻上面色惨白的女孩,“我为她治愈的时候,你们能出去一下吗?” 贝拉自然是无所谓,剩下的三个男孩互相对视一眼,多少有些尴尬,点了点头就要离开,楠焱菁的声音,却再度从背后传来。 “普林赛斯阁下可以留下来为我护法么?”她的声音四平八稳,没有任何情绪。“大概需要一些时间吧。” 寞翎晨和楠焱朗皆是有些错愕地看着柯琳。后者无奈一笑摊了摊手,目送三人离开后,关上了门。 “你感觉到了?”他转过身来望着楠焱菁的背影,轻笑。 “是的。”楠焱菁轻声回答,声音里有着战栗,“这个孩子的身体里,溶着我的血肉,虽然稀薄,但是我能够感受到。” “血肉?”柯琳轻轻摇了摇头,“这个用词不太准确,应该是‘枝条’吧?” 楠焱菁的身体轻轻颤了一下,回头望向门边斜倚着的优雅少年,不可置信地问,“你怎么……” “从被贝拉告知你的存在那天,我心里大致就有了猜测。”柯琳眼眸微眯,“身为德兰一族统率之下的遗民,就算只是最平庸的那种,放在现在也是尊贵无比的。你理应被教导如何正确使用你的力量。你生自极东,按理来说归属第一王族祈愿之王罹辰麾下,为什么会由第十一王族森之王佩瑞恩教导呢?就算罹辰尚未归位,你也应该由珞——就是你们所说的珞小姐来教导你使用东方的魔法。但你所学习的并不是,而是沟通着植物的生命魔法。这也就证明了和大多数生自极东的同族不同,你所拥有的力量并不是以‘祈愿’为主。剩下的就很好猜咯,让你在成型之后按照人类的速度长成了十三四岁的模样,推算下来你本体的年龄,大抵是过了万年……这种年岁就算放在隔世的极东,也没那么好找,总共就那么一两个而已。”柯琳耸了耸肩,“碰巧我对东方的语言有些浅显的理解,我知道菁取草木茂盛之意,就已经很明白了。你说对不对?祠堂之中驻守万年时光的菁小姐?” 看着楠焱菁苍白的面色,柯琳的笑容里多少有着得意。“你为什么会知道德兰的事?”楠焱菁轻声问。 “你不是已经知道我的身份了吗?”柯琳无奈地揉了揉额头,“表面上的权限虽然不大够,但是我真的……挖出了德兰家族许多传承了万年的秘密哦……” “菁……”楠焱菁轻轻念着自己的名字,“是王为我取的。在我诞生的那个年代,只有十二王族才能被王赋予姓名,我这么平庸的存在,原本是没有这个资格的。”她苦笑着摸了摸自己的脸,“大概还是拜这张脸,或是曾经有着这张脸的那位大人所赐吧。” “我不清楚她是怎么做到的,”柯琳轻声说,“想要为你聚集混沌了万年之久的意识,也只有历任德兰的王才能做到。她的火候不是很够,所以你才直到现在,都长着她的样子。有的时候你会变得冷静,也是由于她的缘故吗?” “是的。那位大人并未用什么复杂的术式,只是在逃婚的前夜,用她的血在我身上描了一首词,正是那随意施舍给我的血液,聚集了我的意识,凝结了我的形体,给予了我她的容貌以及那之前的所有记忆。”楠焱菁垂眸,“从某种意义上而言,给予我这么多的第三任至尊楠焱祭,的确是我的母亲。” “她的记忆?”柯琳的眉头狠狠一皱,“这就是能在看见「罪心」后立刻判断出我的身份的原因?” “不仅仅是记忆哦,”楠焱菁轻笑,“还有与记忆一起的……情绪。对家族的怨恨,对依达法拉家主的依赖,对王的爱慕,以及对您的……悲伤。” 柯琳沉默。 “这个女孩的指尖,有着薄茧,她应当是茗国的琴师。有一些拥有魔力素质的琴师,可以把琴收入自己的身体,这个女孩没有此类素质,只能解释为那把琴被家族历代传承,附着着浓厚的魔力。”楠焱菁走上前来向柯琳伸手,“借阁下「罪心」一用,不知可否?” 柯琳抬手,金色的幽光在空气里飞速汇聚成那把沉重的纷繁长剑。“你可不要被它的戾气反噬掉才好。”他出声提醒。 “阁下莫不是太小看我了。”楠焱菁接过「罪心」在半空中挥舞着测试它的重心和稳度,“我的身上有着那么多亡者的寄托,真要比起戾气来,我可比这把轻飘飘的「罪心」重得多。况且一介草木,何罪之有,又何心之有呢?” 珠翠滑落,楠焱菁本就几近曳地的浅水绿色长发再度疯长,柯琳像是预见到什么似的转过身去面向大门,不看身后轻灵旋转的少女。 像是一种失传了的久远的舞蹈,她跳跃,旋转,翻飞。一头长发褪去浅水绿的单薄色彩,点染上了些微浅淡的粉色。发梢上结出娇嫩的花苞,下一秒盛开成一片烟霞。蝉衣落地,素白而无暇的身体勾不起人的一丝邪念,第三任至尊留在她脸上的特征渐渐模糊了,取而代之的少女恬然美好的面容。只是那一双支棱出长发的尖耳,和一双如同野兽般狰狞锐利的双瞳,时刻提醒着她,这便是她并非人类的证据。 “在我尚年幼的时候,曾被人截取了一大段枝干。”美目微烁,刀锋抵着女孩臂上狰狞伤口的血肉,“那时虽是幼生,但同样凝形成功的话,就会被德兰的使臣接往幻森生活。却在那么关键的时候被截取了枝干,三千年的修行成了云烟,我也因而成了全族中直至最后也没有凝形的存在。哪知才沮丧了不过三年,幻森就毁了,德兰家族灭了,还在幻森的同族们在那场血雨下,没有一个活下来。我静静地看着,他们的本体逐一枯萎腐朽,末了留我孤身,又是万年。”楠焱菁放下「罪心」,取一条丝绦扎住伤口的上端。 “至于那段被截走的枝干,据说被制成了一张古琴,赠予了凌瑰的一位帝姬。数年后,凌瑰灭,那位帝姬在故国之畔拥有着一小块封地,因为是商业中心而免于战火,传承至今。那位帝姬的名字,是墨唯茗,而她的封地,自此被称为茗国,正是我们脚下所踏之地呐。”她再度举起刀刃,力道十分精确地一翻,便片下来一块发黑的碎肉,女孩在昏睡中,痛的闷哼一声。 十指穿花,薄樱盛开又融化,半透明的丝线将伤处细细缝合,却终究因为少了一块而有些不平整起来。 “顺带一提,”楠焱菁捞起地上散落的衣物穿好,消去身体的异状,望着他的背影说“那张古琴的名字,叫茗息。” 第四十九章:前尘 待术式完成,已近深夜,楠焱菁满脸倦色地表示要睡了,完全不理睬楠焱朗的担忧。对此柯琳倒是可以理解,能够治愈这样的伤,除却体质特殊以外,她大抵也废了几年的生命力。不过岁月于她基本已经没什么意义了,勉强可以算是又废了几年的修行。 那女孩最终还是在贝拉的帮助下就安置在了那间偏房之内,楠焱朗就在隔壁,其他几人也就那么散了,一切都得等到她醒过来再说。 月凉如水,银辉洒向大地,满庭梅花暗沁淡香。柯琳牵着贝拉在多少有些不平整的石板路上前行,而贝拉仅仅只是昂着头,仰望那轮圆月。 柯琳无奈笑笑,从斗篷里掏出什么东西递到贝拉手里,冰凉润泽的手感才让贝拉回过神来,定睛一看,灯会上那支堇青石白羽琉璃步摇正安静地躺在她的手里。她睁大了眼睛看着柯琳,似是感动,又是不解。 “喜欢就买下来啊,笨。”柯琳伸手在贝拉额头上重重一弹,贝拉立刻觉得眼前绽放了烟火一般的晨星。“你可是我们这一行人里最不缺钱的。总是眼巴巴地看着像是受了什么委屈的样子,你可是达伊洛家族的大小姐诶,偶尔也要摆摆架子嘛。” “谢谢……”贝拉声音低低地说,像是深秋里微弱的虫鸣。 “还是不习惯吗?那个家,都已经五年了。”柯琳轻轻抚摸着她的长发,柔声问道,“为什么还是一副‘我是个外人’的样子呢?” “那种感觉真的很不好啊。”贝拉把整张脸埋在柯琳胸口,微微颤抖着,“没有记忆,不知道从何而来,不被寄予期望,不被人亲近……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件很廉价的东西一样随随便便就被寄放在什么地方,然后就这么遗忘,一辈子也没人想的起来……” 柯琳揽着贝拉的手臂不觉紧了紧。 “呐……柯琳,这么问虽然有点不太好,你可能也不知道……”贝拉抬头看他,月光下眼眸中,泛着些许泪花,“我啊……真的是达伊洛家族的孩子吗?我的父亲真的是上代院长洛欧斐达伊洛吗?为什么所有人都那么强大,可是我……” “别瞎想。”柯琳紧紧抱着怀里像是一只发抖的小动物似的女孩,仿佛这样就能永远留下她一样,“不要怀疑,你是达伊洛的孩子,你承袭着的是最干净最纯粹的血脉,你是整个家族最宝贵的财富,我们所有人,都知道你会变强。” “可是父亲他——” “……”柯琳别过头去,望向澄澈夜空里的一轮圆月,末了,“或许他只是不知道,作为一个心亡的人,要怎么爱你。” 他看着她揉着眼睛进屋,梳洗,灯熄,才转身离开了这个小院。梅花依旧飘香,长衣在夜风里飘摇。 “出来,我知道你在。”他站在庭中,声音平淡。 一片寂静里传出衣料摩擦的声响,凉亭的阴影里转出的少年似乎不适应耀目的月光,眯了眯眼,正是寞翎晨。他看着柯琳,略带嘲讽地扬起嘴角,“我本来还以为你会趁机做点什么的,难得这里人少。” “你误会了,”柯琳声音很平淡,没有一丝恼怒,“我们不是那种关系。” 寞翎晨面上嘲讽之色愈加浓厚,目光扫过那座院落,摇了摇头。 “我们也算是同届,新入学的那年你的名字便已经传遍了整个低级部,你可以和全舞池的女孩轮流跳舞,终了后却不会再看她们一眼。我觉得你很有意思,该说你是节制呢,还是做作?” 柯琳没理他,右手轻轻摩挲着那只金色的怀表。 “算起来就算没有你,达伊洛小姐也算是大半个名人,不为别的,就为她的身世,可也在学院里吵过好几年呢。”他惋惜似的摇了摇头,“所以你是真的想保护她,还是只为了能长久留在视觉中心?” “你若是喜欢她大可以光明正大的去追,我又不拦你。”柯琳又好气又好笑地合上表盖,“不过如果只是同病相怜的话,你也没必要把我堵在这儿挖苦我吧。”“我、可、从、来、没、说、过!”寞翎晨咬牙切齿,逐字逐句地蹦字。 “是么?”柯琳白了他一眼,“请问你左手里拿着的是什么?” 寞翎晨瞬间觉得身体凉了半截,寒风像是把厚实的长袍灌透了一样,他是怎么知道的? “我不巧对周围的情绪波动很敏感。”柯琳懒散地拎着表链,在他眼前晃了晃,“你的烦躁、不安、不甘我都能很轻松的察觉到,完全没有难度的。不过啊,我可以放任你追她,但是绝不会允许你动她。这是为你好,不要以为达伊洛家族只有三个人,如果你戏弄了他们的公主殿下,不出三日,你的家族就会片甲不留吧。” “我该理解为威胁还是嘲讽?”寞翎晨冷笑。 “都有,怎么理解也随便你。”柯琳揉了揉额角,“我是她的‘骑士’而非‘恋人’,这一点希望你明白,想要成为她的身边之人,我还没有那个资格。” “的确,”寞翎晨懒散地应答,“制约国的贵族很少能和世家嫡系联姻的。” “那么你呢?”柯琳突然笑了,“你不会真的天真到以为朗不说,提前把所有人撤走,就真的没人知道了吧?寞翎家族是个什么样的家族,你要以何等面目站在她的身边?你从头到尾就没有想过吗?” “你!” “我,怎么了。”柯琳收好怀表,偏了偏头,“危险来自于楠焱家族,并非由于贝拉是达伊洛的女儿,而是她存在的本身,就与楠焱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就算这种联系永远不为人知,就算她这次不来东域,可早晚有一天,在她成为院长和族长之后,极东是她必须要去的地方,你还打算瞒她一辈子?可惜她早晚都会知道!” 一指戳在寞翎晨胸口,不知何处升腾而起的磅礴力量使他一个踉跄退开。 “天晚了,早点睡,晚安。”他远去,唯留一言。 月至中天,银辉如同薄纱一般洒向这座静谧别致的院落,透过纸窗模糊成一片模糊的银辉,攀上熟睡少女的面颊。 如瀑的黑色长发在床榻之间铺展,像是陷入永眠般安详,月光像一只虚幻的手,拨撩着女孩的长睫。像是月下美人一般在转瞬之间绽放开来的、令人惊艳的美,女孩的瞳孔也是那极深的夜色,银辉之下眼眸微眯,片刻后还是缓慢地坐了起来,摸索着自己僵硬的身体。 衣服已经被换过了,右臂的伤处还在隐隐地痛着,衣衫半褪,只见有些狰狞的伤口,再无模糊的血肉。 她摸索着下床,披上床头挂着的长斗篷,推开房门,站在一片安详的银辉之下。 紫阙朱栏,檐瓦交叠,一看便知是大户人家的院落,庭中植满梅树,此刻芳华静绽,汇聚成令人信服的安宁。她听见时断时续的呜鸣,像是埙、竽、笙箫笛之类的乐器发出来的,她循着这时断时续的旋律,遁入梅树之间。 演奏者技艺尚可,却充斥着应付的懒散,完全没有认真在吹,或许是在犯困也说不定,按捺下心头的揣测,她走出梅林,倚着假山的八角凉亭边,少年正用一只价值连城的碧玉箫吹奏曲调,眼皮却不住往下耷拉。她认出那群青的发色,昏迷之前闪烁的魔光,正是这个少年,救了她一命。 “那个……”她怯怯地开口问道,“请问这里是……” “嗯?”楠焱朗听得人声,努力甩了甩头像是想要把困倦甩走,只见亭外的清辉下,少女单薄的身形缩在斗篷之下,但并非只有她一人。就在离她不足三米的地方,身形虚幻的年轻男人穿着样式繁复的东方长袍,金线绣成的各种图样符文宛若活物,一头火色长发垂至肩头,尤其是末梢处鲜艳到仿佛正在燃烧。他看着自己,目光柔和。他算不上是什么惊天绝艳,只是一份平稳的温厚上,覆盖着一种温吞慵懒的强横,他站在那里,仿佛面前的一切,都经不起他的拳脚一般脆弱。 楠焱朗的目光在两道身影上游走了几个来回,确定这个女孩是看不见赤鬼的,心下才稍稍放松了些许。赤鬼毕竟只是魂,甚至只能算作一道意念,月光透过他华美的袍服,未能在地面留下分毫阴影。 “这里是我们家族的别院。”他这么作答,没有提及楠焱。 女孩面色微赧,“谢谢你救我……” “衣服是请同行的女孩子换下的,不必担心。”楠焱朗温文一笑,旋即有些不解地看着赤鬼向自己飘掠而来。 “老师?”楠焱朗在心中低声问。 “你这样是问不出来东西的,”赤鬼虚幻的手轻敲他的头顶,“身体借我,我有些事,要找她问一问。” “哦。”楠焱朗乖顺地点了点头,旋即赤鬼融化成一团红色的薄光,钻入了楠焱朗的心脏。一股柔和的暖意从那里蔓延开来,随着心脏的跳动扩散到四肢百骸,少年眼眸不复清明,而是一种略显淡泊的沧桑,发梢染上些许火色,但夜色下颇难察觉。 “我是否可以请问您,是为何,又是被什么人追杀的呢,夜小姐?”赤鬼缓缓开口,用的却是楠焱朗的声音。 女孩身体一震,望向赤鬼的眸中有着震惊。 “我说的不对么?”眉头轻挑,赤鬼淡淡一笑,“凌瑰皇室墨唯家族的后裔、茗国的护国圣女,夜浅柔殿下?” “你……你是怎么知……知道的?”少女惊惶地后退几步,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我很熟悉茗息的气息,”赤鬼微笑,“古琴茗息在茗国国主的血脉之中流转传承,却只有处子之身的女孩方能将其召出弹奏,上代国主育有二女,长女夜浅温早已继承国主之位并出嫁,失去御使茗息的条件,那么你就必定是夜浅温殿下的亲生妹妹,夜浅柔了。” 夜浅柔苦着一张小脸懊丧地低下了头,“好啦好啦,我是背着姐姐逃出来的啦,姐姐估计现在都没发现我跑了吧,自从她结婚以后,就忘了还有我这个妹妹啦!” “我们并不是茗国之人,也没有送你回去的意思。”赤鬼慢条斯理地说,“不过想必殿下在这种时候跑出来,是为了所谓的琴会吧?那些人就是因为这个伤的你?” “茗国善琴家族有三,沐氏、白氏和羽氏。”夜浅柔掰着手指数叨,“茗国的国主只能是承袭了凌瑰王室血脉的女子,她们的夫婿大多出自这三族,譬如我姐姐的丈夫就是三族中羽氏的人。当然我和姐姐姓夜是个例外,父亲并非三族之人。”她的脸上写满了哀怨,“姐姐完全忽视了我的存在,我只好自己出来玩啦!结果没有带够路费,便在镇边的一处客栈弹奏三晚赚了些钱,虽然我第四天早上就离开了,但已经被他们盯上啦!昨天终于被他们抓到下手的机会了……” “你的意思是伤你的人是三族的手下?”赤鬼蹙眉,“因为你是他们成为琴会冠军的威胁?那个琴会能为三族带来什么好处?” “应该是三族的人,至于具体是哪个家族我并不知道。琴会的冠军能得到宫廷御职一生不愁吃穿,他们的家族也会得到丰厚的赏赐,免除两年赋税什么的,还有姐夫那样的,被国主看中一步登天啦。” “哦……”赤鬼缓缓点了点头,“那么距琴会还有多久?” “五天!”夜浅柔一脸沮丧,“手臂伤成这个样子,肯定是没法参加啦!” “谁说的?”赤鬼目光流转,“人类的恢复能力虽然不能让你在五天之内恢复,但你可以借助外力。” “外力?”夜浅柔惊愕地抬头。 “魔力。”赤鬼微笑,指尖绽放出绚丽的金色光华。 “你……愿意帮我?”夜浅柔满口干涩,身为茗国王室她怎不知魔法师在茗国的稀缺程度,请他们帮忙所付出的代价,就算是自己,怕也难以接受吧。 “我不要报酬。”赤鬼像是看穿了她所想一般,“不过在那之前能否请殿下召出茗息弹奏一曲,让我判断一下伤势的恢复程度呢?” 夜浅柔点了点头,抬起右手,风在指尖凝聚,碧绿的游丝凝固成一把古琴后缓缓凝实,褪去翡翠一般鲜亮的色彩,沉淀成深郁的绛红色。如水的月光下清澈泛光。在她召出茗息的瞬间,赤鬼也从楠焱朗体内脱出,悬浮在他的身旁。 “那是上好的樱木!”楠焱朗在心中低呼一声,“没有拼接的痕迹浑然一体,这般直径少说也得有千年!都已经足够孕育树灵了!” “是三千年。”赤鬼淡淡地纠正,“它还长在树上的时候,那棵树就在凝形阶段了,茗息之所以传世,正是因为其中封存着一道树灵的缘故。” “老师你怎么知道的那么清楚?”楠焱朗疑惑的问。 “我当然清楚,这世界上不会再有人比我更清楚了。”赤鬼望着少女试弦,漫不经心地回道: “因为七千年前,正是我亲手将这段木料从祠堂内一株古樱上截取下来,制成茗息,赠予墨唯茗的。” 这般狠击下,楠焱朗的大脑直接进入当机状态,面色变了又变,好在夜浅柔专心试弦,没有看他。 七千年前是个什么概念?朗艰难地吞了一口口水,德兰王朝末期,十二世家建立,凌瑰灭亡,第二任至尊现世……楠焱朗虽然知道赤鬼应当是一个曾经真正存在的“人”,却从没想到他的时代居然是七千多年以前。 “怎么,傻掉了?”赤鬼扭头看他,失笑。 “老……老师?”楠焱朗含含糊糊地问,“你……见过德兰家族的族人吗?” “见过。” “见过凌瑰的皇帝吗?” 赤鬼扬眉,算是肯定。 “那……见过第二任至尊吗?” 赤鬼虚幻的身体一顿,片刻后方才道,“算是……见过吧。” “呃?算是?”楠焱朗一愣。 “不该你问的,不要多问。”赤鬼淡淡瞥了他一眼,语气清冷。楠焱朗干笑两声,安静下来,看来第二任至尊名望远超第三任,被世人奉之为神,连面见都那么难。 赤鬼低头望着自己在月光下半透明的手,心头涌起一抹难言的苦涩。世人都以为至尊是无上的存在,无人能违抗其命令,无人能撼动其意志,但是大概只有无限逼近那个位置的人才能明白,所谓至尊不过是一个被捧起来的头衔,背井离乡,战火,交易,衡量,甚至连自己的婚姻都无法做主,想来第三任年仅二十岁就死去,心中又是何等的不甘。然而那些因为抗拒过这个命运而没能成为至尊的候选人们,终难逃一死。 “我来给你讲一个故事吧。”曲若流岚,风息为之驻足,赤鬼开口,声音平淡。反而是楠焱朗怔愣片刻。 “什么故事?” “……”赤鬼伸手,打散手中璀璨的金色魔光,化作漫天绚丽如灯虫的光点。 “我生前凡世浮尘中的、前尘往事。”赤鬼轻言,唇角流露出一丝略显落寞的单薄笑容。 第五十章:有始无终 若说东域,首先被人想起的,就是那个名为凌瑰的国家。 周边众国中,凌瑰面积虽不居首,却也能列入前三,加之历史久远位置优越,基本算是靠商业起家,本身并不具备什么侵略性,所以千年来也未经多少战火。唯独几百年前,凌瑰的皇室墨唯家族不知为何触怒德兰王朝,时任德兰之王洛玻雅德兰由此震怒,竟派出三位王族前往凌瑰血洗墨唯,族中魔力强者无一幸存,余下族人用了近百年重立皇室,调整国家的秩序,又缓慢地恢复起来。 表面上的强盛无法掩盖的是内里的摇摇欲坠,不可否认德兰的肃清使墨唯家族元气大伤,自此由东域数一数二的魔法家族跌至普通的人类皇室,仿佛德兰的使臣,将那些天赐予他们的力量尽数收回了一般,全凭千年的基业,才未被其他势力掀翻。 墨唯茗就是在这样的国家和家族中诞生的,原本凌瑰皇帝坐拥佳丽三千,她母亲那般卑微的侍婢完全不足以被正眼相待,奈何造化弄人,墨唯茗竟是那百年后的数代中,唯一拥有魔力的存在。因而被视为整个国家的希望,德兰宽恕凌瑰的象征。但她那婢女出身的母亲深知在荣光的背后,有无数双泛红的眼眸默念着恶毒的诅咒。墨唯茗刚满十二,便在母亲的请求和父皇的安排下送出皇城,居于梅镇,自此淡出众人视线。为防迫害,还特地请了一位自西方游历归来的一阶魔法师做她的老师,而那位老师,姓楠焱。 那时十二世家还未被建立,楠焱也算不得什么名门望族,只是一个二流偏上的魔法家族而已,与昔日的墨唯完全没有可比性。他们用那些墨唯珍藏了千年的魔法古籍留住了这位老师,以便他保护茗直至成年。 那位老师隶属楠焱家族不假,却因一些个人原因无法回族,便也因此在梅镇住了下来充当这位帝姬的保镖,偶尔兴起也会教她一些简单的魔法,奈何墨唯茗虽有魔力,潜力却着实有限,成为四阶都是不易,更不要提三阶二阶了。所以比起魔法,他更乐意教这个女孩弹琴。这也成了后来墨唯茗打发时间的唯一途径,也是后来茗国琴师享誉东域的原因。 墨唯茗偶尔会在心底小小谴责一下这个所谓老师的不负责任,其实他比她大不了十岁,每日却把自己闷在书海当中不眠不休,看上去并没有想要教她什么真东西的意思,但无可否认他的强大,以及琴艺的精湛。 他有一张家传的胭脂木古琴,名赤羽,平常被收在他的体内,只会响应他的召唤出现,他的琴音给人以一种感官上的空洞,仿佛世事沉浮,与他无关。但正是这样的琴音,却被传十传百,近乎神话。 稍微长大一点后,墨唯茗才知道琴境有三境七阶之别,三境指声、诗和梦,寻常琴师大都止步于声,偶尔得道不过诗境,但梦境,以琴声绘浮世织百梦,只有魔法师才有可能达到。其中声境分为三阶,闻弦、流岚和滞弦,诗境分为华弦和倚玄,梦境则分为琤琮和繁绚。而她的这位老师,正是处于琤琮。这个境界偶尔也被人称作万物归心,要求绝对的淡泊无心,以心制人。 他曾偶然提过在他的家族有一种长老被称作“圣女”,家族居地有着上百棵树龄过千的古樱,家族借它们的力量构建,相对地要给它们相应的回馈。圣女便是这样的存在,终其一生不能动情不能成婚,将自己的心和生命,都埋在那片密林里,她们是树木的活祭,以年岁和心去供养终生。而他同母异父的妹妹,正是这样的存在,这些女人的琴境,大多都到了琤琮,而那之上的繁绚,几乎没有。 由此她得知了老师的身世,生父在幼年的一次猎魔中丧命,身为最底层支系的母亲得不到照拂迫于生计无奈改嫁生下一女,虽说继父待他不错,但他还是选择了离开——跟一位来自于西方的强劲魔法师离开了东域,三年之内就成为了一阶的大魔法师。他说他现在最挂念的就是妹妹,但是由于血缘以及魔法性相的缘故,两人并不能距离太近,否则强势的一方会对弱势的一方造成碾压的态势,妹妹可能性命不保,这也是他不肯回家族的原因。 然而当时年幼的墨唯茗并不懂得这种危及对方生命的牵系,她写了一封信,托凌瑰皇室复杂的势力辗转送入楠焱家族,送到了老师的妹妹的手中,但她没有想到,老师的妹妹也不知道这种牵系的存在,匆匆告别家族前往凌瑰想要见上哥哥一面。老师得到消息以后足足三天没有再跟她说一个字,并迅速筹划离开凌瑰,就在墨唯茗想尽办法要挽留老师的时候,西方传来噩耗,德兰王朝所居的幻森毁于「吞噬」降下的一场血雨,德兰之王与十二王族全数罹难无一幸存,而他的老师,亦在其中。 如此,他便再没有了留下的理由。 老师以最快的速度离开了凌瑰整合家族势力,因此也免于与妹妹相见,他带领家族西征,与昔年故友按照约定好的时间,返回幻森。那年墨唯茗十五岁,他最终没能按照与墨唯家族约定好的保护她到成年,在他们前去幻森前的最后一晚,他送给了同样做了自己三年学生的墨唯茗一张樱木古琴,他曾做了那人三年学生,三年后离开便使永诀,只希望现在的他们,不是如此。 墨唯茗那晚哭得很惨,她后悔寄出那封信,老师不得不离开。只是她又怎么知道这一切都是注定的呢?看着老师远去的背影,她声嘶力竭地喊,会等他回来,哪知一等,就是十五年。 在他离开的第二年,凌瑰就在「吞噬」与各方势力联合掀起的战火中消亡了,梅镇侥幸留存。后来听说楠焱、拉菲格、温迪斯特、法尔丝、格朗德、拉比德、特维希尔、达伊洛、艾瑟斯、杜德丝、伊格特兰德以及瑞格特这十二个家族结成十二世家,以强硬的姿态统领整个世界的魔法势力对抗「吞噬」,然后楠焱家族出现了第二任至尊,再然后「吞噬」战败,十二世家安定下来,她才再度见到了自己的老师。 十五年过去,老师依旧是他们相遇时候的模样,身边簇拥者众多强者,陪同前来的女子貌若天人实力强横,而自己是已亡之国的帝姬,二人身份,天差地别。 那也只是匆匆一面罢了,再见又是三年过后。三年里墨唯茗建立了茗国,结婚生子,也顺利晋入三阶,琴境达到琤琮。 那以后,他们便再也没有见过。 “……这墨唯茗,便是茗国王室的先祖,而我当年,就是她的老师。”赤鬼声音平稳,像在陈述某种单调无味的定律,仿佛往事如烟如沙,已经和他没了半分关系。 楠焱朗并未听出赤鬼讲述中有包含任何感情上的评价,但他多少也能听出一些端倪。 “老师,我这位‘师姐’能等您十五年,却在您返回三后便匆忙嫁人……可见她,是喜欢着您的吧。”楠焱朗低声说。 “那不是喜欢,更不是爱。”赤鬼淡然否定,“只是在被世人遗忘的年少时心中的依赖,一种滋生于心的恋慕,就像一个幻影留在心里,却难以真正触碰。她能晋入琤琮,多半也是断了念想吧。” 楠焱朗肃然,他随赤鬼学习的这四年来,赤鬼是头一次提及自身的往事,也许因为时代太过久远,那些曾有的回忆和情愫,对他而言都已经不再重要了。 “游离人世的数千年来,我也曾见过将这般恋慕修成正果的,只可惜少之又少,结局也不会太好。”赤鬼望着庭中拨弦的夜浅柔,神色平静,“或许是墨唯茗一缕执念不散,在她后人里出生的女孩,相貌与她几乎无二。所以昨夜一在灯会看见她,就大致知道了她的身份。” “可是我总觉得,老师您还是或多或少辜负了师姐,就算从一开始就没有感情,也是辜负了寻常女子十五年的大好年华。”楠焱朗苦笑。 “这一点我无可脱卸,尽管这非我本意。”赤鬼侧目,“我也收到了应有的‘报答’,勉强算是两清了。” “什么意思?”楠焱朗微愕。 “世家建立后数年,楠焱家族东迁至东之极,与寞翎家族契约,建立了「极东之壁」,自此再不能与外族通婚。而我所爱之人,也并非楠焱家族之人。多少可算作我自作孽,她最终也离开了。”赤鬼轻声说,“如果她不想让我找到,那么就算我把整个世界都翻过来,也无济于事。” 少年默然。 “千年流转,时光会教给我们许多道理。有一些人从一开始便是注定了无法走到一起,位处不同世界,而这世界的边缘不可打破。” “什么意思?” 赤鬼摩挲着自己鲜红的发梢,“譬如你和楠焱菁,再譬如寞翎家的那个小子,和达伊洛的大小姐。” 楠焱朗惊得差点蹦起来,又被赤鬼一指点了回去。 “不是!老师!这跟我和菁……有什么关系?我们只是同族!”少年面上泛着一抹薄红,梗着脖子问道。 “我存世,七千年都有余,难道还勘不破这世间情爱么?”赤鬼不理会徒儿的窘迫,自顾自地说。 楠焱朗别过头去不看赤鬼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脸色像极了某种熟透的水产。 “楠焱菁不是人类,想必你现在终于能够确信这一点了。你若是以一个楠焱家族族人的身份,不够资格站在她身边,毕竟她是德兰保护着的纯血族裔。而你若是能寻回另一半早在千年之前就分开的灵魂,以王族之名回归幻森,便是她不够资格站在你身边了。与人类不同,在德兰看来,君臣之别,宛若天堑不可逾越。”赤鬼声音里有着寥落,“别去做傻事,犯傻的人在千年间都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我不希望你是下一个。” “好吧……”楠焱朗的神色有着颓丧。“那寞翎晨和贝拉呢?贝拉与制约国的那一位才是恋人。” “牵系在他们之间的并不是恋人的关系,”赤鬼轻言,“那位普林赛斯只是尽到自己应尽的职责,才不会辜负「偿还」之名。但寞翎家的那个小子,大概多少有些动情,而他们之间的差距,比你们还要大。” “我没觉得他们之间有什么……”楠焱朗讷讷地道。 “我只是注意到一个小细节罢了。”赤鬼浅笑,“你去帮夜浅柔的时候,我在巷道旁边的房顶上,他们二人都为达伊洛小姐买了那支让她留心留意的步摇,这已经相当能说明问题了。但是最终只有一支能够送到那位小姐的手上,这不是很明显吗?” 楠焱朗无言,突然觉得有时候自己的这位老师还是蛮有八卦精神的。 “那是一场悲剧的开端,我甚至已经能看到结尾了。”赤鬼缓缓摇头,“至于红院那位监督生,他身上有着太多能够遮掩气息的东西,我无从探查。而且你们这一行人里,他和达伊洛都能不借助外力看到我的存在,而楠焱菁只需集中精神,亦不是问题,所以我只能在关键时候助你平安,其他时候还是少出现为妙,不过在那之前,还得先为你师姐的这位后辈治好胳膊才行啊。” 第五十一章:圣女 “那女孩是茗国的圣女?”待楠焱朗言罢,满座无不震惊。 “嗯……”楠焱朗懒散地应是,“昨夜已经拜见过她的茗息,假不了的。”昨夜睡得太晚,又是问话又是至于,以至于楠焱朗困得眼睛都睁不开,完全没有商议对策的心情。 “总之我并没有向她提过我们与世家的联系,”楠焱朗泪光朦胧地打了一个哈欠,“剩下的你们商量着来……我再回去睡会儿……” 门扉开启又闭合,只留下满满一屋子的沉默。 “的确不能让她知道我们这边有三个世家的族人,”漫长的沉默之后还是柯琳率先开口,“茗国在贸易和军事方面都仰赖于楠焱,他们会有安排在茗国的下线注意着国内的动向,如果贝拉和菁在没有其他成年的世家族人陪同下距极东如此之近,我们就有麻烦了。” “呐,普林赛斯。”寞翎晨百无聊赖地甩了甩手,“你总说贝拉和菁被楠焱的人发现会很危险,但菁她本身就是楠焱家族之人,回自己的家有什么危险?就算她真的与第三任至尊一模一样,第三任至尊放在楠焱家族,也应该是要被供起来的;而贝拉是达伊洛的少族长,地位也非同小可,不是说动就能动的,这危险到底在哪,又会有什么后果?” 柯琳平淡地斜了寞翎晨一眼,他自然能感受到寞翎晨话语里一丝细小的火花。楠焱菁捏着衣角没说话,贝拉却抬起头来望着他。柯琳轻抿一口杯中的茶,道:“危险是什么、来自于谁我还是不要说的好,至于后果,无外乎是两族开战吧。” 话音刚落,贝拉便猛然坐直了身体,楠焱菁也抬起头来望着他,红唇微张,寞翎晨眼眸一眯,戏谑道,“这话可不能乱说。” “我只是陈述事实——” “不可能!”柯琳的话还没说完,反倒是先被贝拉打断了,她的声音里微微有着颤抖,“几千年里世家之间有着更替有着摩擦,却从来没有爆发过战争,因为达伊洛本身就是世家矛盾的调停者!绝不可能会率先挑起冲突!” “每个家族的利益都是有着底线的,”柯琳摇了摇头,“只要未被触动底线,就都可以忍耐,正如你所说达伊洛是世家矛盾的调停者,但是你没有想过么,达伊洛之名为‘愈’,排名第八,是个完全不擅长战斗的家族,他们为什么能够毫无争议的担当调停者?没有绝对压倒性的实力,反而会首先在两大世家的摩擦间被挤爆吧?” “因为我们有学院。”贝拉努力镇定,“无论家族更替血缘断绝,守护着那个地方是被刻印在冠名之中的本能,不容抗拒。” “凯瑟琳是这么跟你解释的?”柯琳颇为诧异地看了贝拉一眼。 “不是么?”贝拉微惊。 “勉强算是原因之一,但是起不到多大作用。”柯琳摊手。 “因为达伊洛有德兰,”一直沉默的楠焱菁开口了,“德兰是达伊洛的底线更是十二世家的底线,他们才是真正不能被触碰的。” 贝拉迷茫地看着二人,佩瑞恩说过的,达伊洛在十二世家之中是特殊的,因为达伊洛执掌者德兰最核心的秘密。世家贪图他们遗留下来的财富和力量,却又要提防着德兰的复活。 柯琳眼神冰冷地剜了楠焱菁一眼,楠焱菁也意识到自己多嘴了,于是又沉默下去,没了声息。 “伊格特兰德导师说过世家害怕德兰的力量,”贝拉盯着自己的手心,语气里有一份难以置信,“达伊洛保管着德兰的秘密,是否意味着同样掌握着能够使德兰复苏的方法?因为这份力量的不可控才能使达伊洛强硬地命令其他家族?”她突然说不下去了,如果是这样,那达伊洛与暴君,又有什么区别呢?如果德兰真的强到令其他家族忌惮,大可以联合起来反对达伊洛,换一个更可靠的保管人啊…… 想到这里,贝拉就觉得全身都在冒冷汗,她突然有些后悔了,两个家族真的打起来,可绝对不是好聚好散的。虽说达伊洛只有三人,但那个依达法拉明显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血缘牵系叠加,依达法拉若是真要帮忙,绝对不容小觑。 “别想太多,”柯琳伸手越过桌子握住贝拉冰凉的手,“再等五天,给夜浅柔治好伤送她去琴会,我们就回家。” 他并没有否认,贝拉心下又是一凉,表面上却仍旧是乖顺地点了点头。寞翎晨对德兰的了解仅限于史籍上那些不甚清晰的记载,所以他也一直没插话,但能让纵横整个世界的十二世家都为之恐惧的力量,光是想想觉让人觉得心惊肉跳吧。 “对了……”楠焱菁犹豫片刻,最后还是说,“虽然我们决定要把夜浅柔送回王室那边,但是我们最好不要和夜浅温照面,她应当是见过第三任至尊的,亦应该见过小时候的朗,很容易就会被认出来。” 柯琳镇定地点了点头,起身拉起贝拉走了。阳光穿透门扉,步摇上的琉璃串珠劈啪作响,折射出令人炫目的光,而白羽,则在冬季的风里轻柔摇晃,未及惊异于它的轻盈,却已然远去。 “说起来,我曾听珞说过楠焱家族也有圣女存在,”庭中,贝拉若有所思,“那么茗国的圣女,和楠焱的圣女是一个意思吗?” “怎么说呢……”柯琳停下脚步抬头望天,无奈笑笑,“茗国是从楠焱家族搬来的形式,并未真正理解圣女的意义,但她们起到的作用却所差不多,都是拿自己的心和年岁,去祭奠所谓的神灵。” “神灵?” “楠焱家族有一盏长明灯,自「极东之壁」建立而起至今从未熄灭,它所烧灼的并非蜡油,而是至纯的光,和一道强横的灵魂。”柯琳轻轻地说,“但这样的灯,也需要有人照拂,记录异象,必要时以身殉之助楠焱家族渡过难关,换句话说楠焱的圣女,就是为长明灯备下的活祭。只不过几千年前祭奠的是先祖和树灵,如今成了一盏灯和一道残魂而已。” “可是……我听珞姨说来她们族中有不少的女孩巴望着去做圣女呢。”贝拉摇头,似是不信。 “那是底层的支系,在族中既无天赋也无地位,不如离族讨个清净顺便还能光耀门楣,试问嫡系或是旁系的小姐们,谁愿意去做这事呢?清苦一生不说,也不能动情,更不能成婚。说是有许多想做圣女的,可到了那个年龄,一个个也跑得比什么都快吧。”他嘲讽地笑。 “楠焱一族现在的圣女是谁?”贝拉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似的问道。 “你见过的,就是上次聚会的时候,那个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女人,她是楠焱的大长老,楠焱璎珞。” “诶?”贝拉一愣,“她看起来地位相当之高啊而且很有名,完全不像圣女的样子。”贝拉脑补了一下一袭白衣仙气飘飘的璎珞,莫名觉得有些怪。那日楠焱璎珞完全是个妆容艳丽的贵妇,看起来不像是那种清心寡欲的人。 “所谓无心并不是没有心,是人就必定有心,哪怕他曾被冰封。”柯琳眸中闪过阴翳,“无心的意思是不为外物所撼动,同时也能身化万物,你看见的不过是她其中的一面而已。” 贝拉神色面带疑惑,却并未质问。 “可别小看红院的人脉圈呐。”柯琳笑着伸手,正了正贝拉发上的簪子,“茗国圣女的职责与楠焱大致相同,只不过她们要祭的,是那张叫做茗息的琴罢了。” “祭琴?!”贝拉震惊。 “据说,只是据说,那张古琴里约束着一道树灵的残念,而初代的持有者去世时残存的执念与之共鸣,从而留在了茗息之中。自此茗息水火不侵万载不坏,唯独某一日第二任至尊造访茗国,第二代持有者听闻至尊善琴前去讨教,至尊便以茗息奏曲,曲毕,茗息的一角却崩碎了。茗国以金石玉块试图修补均未成功,第二任至尊却告诉了她们一个方法,便是每代都要有一个继承了初代持有者之血的女孩终生不婚,以身修复这张茗息,经过千年万载的传承,茗息的残角竟真的自己补上了,而圣女之位,也就如此流传下来。” “这样?”贝拉眉目间满是失望,“只是先祖的一道执念,竟要牺牲那么多女孩的青春去守护,有什么意义呀?” “也许是会有些独到的好处吧。”柯琳笑,“但那位先祖,同样是茗国王室传承了千年的信仰啊,不是么?” 满庭幽梅静绽香,贝拉始终未曾看见的是,少年那双水蓝色瞳孔望向天空的时候,始终透着一份与年龄不符的高远。好像他什么都知道,却又执拗着什么都不肯说,既想保护生者,又想守卫亡人,最终被疲惫压碎的,也只能是夹在中间的他了吧。 只是不知道,他还能握着那把名为「罪心」的骑士的剑,陪她走多远呢? 第五十二章:琴会 在这种避世的宁静里滋生而出的小小焦躁中,五日时间弹指便过。 众人从夜浅柔口中大致得知了琴会的规矩,这种琴会每五年左右举行一次,除却作为主办方的茗国王室和三族,周边的家族和一些常年游离在各国之间的琴师同样可以参加。对年龄的限制也并不严苛,但说到底那种功成名就的老怪们,也拉不下脸来参加这种琴会。它的主要目的不过是为王室供给一批新的御用琴师,以及为三族吸收新鲜血液而已,不过在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是三族比拼新生代的秀场。 随着举办日的到来,梅市部分暂歇,另一部分稍作迁移避开梅镇中心,至于地点向来是三族轮流,上次是白家,这次便轮到了羽氏,也就是现任国主丈夫出生的家族。 三族宅院距梅镇中心都不是很远,按照他们的实力和传承,占据这般繁华地段倒是无人有异议,一众人坐在车中随着车流向着羽家的宅邸进发,夜浅柔顺带对三族做了一些补充。 与十二世家颇为一致,这三姓都非他们的原姓,而是墨唯茗在确立琴师的地位以及三族权威后按照他们家族乐律的特点赐予的姓氏。沐氏,号称洗涤,一些拥有着浅薄魔力资质的族人能够轻易用琴声撼动一个人的意志;羽氏,乐律轻盈,绕梁三日余音不散,像是某种铭刻于灵魂的精神烙印,初听只觉轻薄动人,长久回味就有迷恋其中的可能;而白氏最为特殊,他们的手段较为强硬,能够深刻地在他人心中植入旋律,也能硬性地删除掉某些记忆和影响。这就是最初的三族,有资质的族人结合族中流传而下的曲谱便能达成最骇人的效果,所以琴会规矩的最后一条,就是禁止使用这些流传而下的曲谱,有些精神上的伤害是不可挽回的。 待到三族宅邸附近,车辆被禁止前行,所有琴师以及随从人员必须步行至会场。夜浅柔不安地扯了扯面上的绣金面纱,所说不见得有人认识她,但毕竟所有人的认识她那相貌近似的姐姐,通向宅邸的大道上格式人物往来穿梭,服饰仍以东方为主,可间或还是偶尔能看见一些南方的人,连带气息都是那般虚无。 如果说白氏的宅邸是一种规模严整一板一眼的框架,沐氏便是看似散乱实则有着一定规章的别致小筑群落,而羽氏呈献给所有参加的琴师的,是一种恢弘却轻盈的玲珑美感。以蓝白色调为主、拱门梁柱林立,飞檐夸张却雕刻精细,像是一只华美的白鸾,随时都能展翅翱翔。 庭前广场上架起了木制的看台,琴师们鱼贯而入,夜浅柔与众人匆匆告别加入队伍,在那些或背或托着琴的琴师之中,双手空空的她显得有些不太协调。入会前是敬香,敬墨唯始祖,三族祖先,以及茗国王室。 主持仪式的女子一头黑发如瀑,镂刻的凤冠缀以各种奇石珍宝,走起路来串珠流苏交相缠绕散开,眉目间尽是柔和,却隐隐有一种只有王室方才培养的出的无上气度。据楠焱菁说她所穿的是一种名为寒蝉衣的东方礼服,看样式应当是名为“凝霜雪”的三等礼服,尚不算得隆重,应付这小小的琴会却绰绰有余。 白鬼在时曾告诉过贝拉有关寒蝉衣的事情,白鬼所穿的寒蝉衣就叫做凝霜雪,仔细看来款式别无二致,不过是多了一些银线绣制的凤纹,少了几分白鬼穿来轻灵飘逸的味道罢了。那人定是茗国国主,夜浅柔的亲生姐姐——夜浅温了。而她身畔有一眉目柔和的男子,同样是一袭轻灵的白衣,暗灰的长发随风摇曳,他一直沉默不语,但看向夜浅温的目光里,尽是宠溺。 “那人想来就是夜浅柔的姐夫了。”柯琳语气淡淡,看着男子给夜浅温递去一杯清茶,水蓝色的双眸不着痕迹地眯了眯。 贝拉在想白鬼的事情,没有在听。有的时候她真要怀疑白鬼是否在与萝丝冲突的那一夜溃散了,但偶尔,只是偶尔使用魔法的时候,灵魂深处会传来象征着灵魂存在的微小悸动。 那位茗国的国主确实是一位难寻的佳人,风华绝代气质不凡,而且看起来在茗国之中她有着相当不弱的威望,言谈间尽是让人没来由地崇敬与信服。作为代表的三族在致辞后率先登场,首先是作为主办方的羽氏,派出的是个身形纤瘦略有病色的少年,与国主身侧的年轻男人颇有几分相似。他向着高台遥遥行礼,旋身端坐在石台之上。侍女点燃了高台下方鼎中一支略粗的线香,便预示着琴会的正式开始。 少年并未带着琴来,他只是盘坐与石台,薄唇微抿,白色的游丝便迅速从手指末端喷吐而出,凭空凝结成五十根铮铮发亮的白弦。 “喂!那不会是……”人群中有人震惊地低呼出声。 “白翎!” “羽家的白翎!错不了!” “啧,这位小少爷好生了得,如此年纪竟能驾驭白翎……” 楠焱朗听得眉头微皱,心中低声向赤鬼询问,“老师,那白翎是……?” 伴着乐律轻盈柔缓地流淌而出,赤鬼迟疑了两三秒便是给出了回答。“是那羽家少爷所持的古琴。”“可是这琴……”楠焱朗眯起眼睛细细查看,“为什么只有琴弦?还有它很有名吗?” “算是吧,”赤鬼含糊地回答,“这琴走的不是什么正道,所以才这般难以驾驭,看那孩子的脸色,恐怕也被这琴祸害的不轻。” “祸害?”楠焱朗低声喃喃,却引得身边一个中年男人看了他一眼,笑道: “这位小哥只怕是从外面来的,不知道这白翎琴的奇异之处。”“哦?”楠焱朗眉头一扬,“什么意思?” “这白翎琴也不是凡物,是千年前一位游历至此的魔法师以五十只雪鸟的生命炼弦而成,久听会有鸟鸣之声,游离状态颇似雪鸟翎羽,故名白翎。” “雪鸟?”楠焱朗震惊,“雪鸟可是世家圈养的信使,谁胆子那么大竟然敢向它们出手?” “可不是吗。”中年男人一拍巴掌,颇有些忿忿,“据说他机缘之下曾被羽家之人救过一命,后来知道羽家乃琴师出身,就制了这么一张琴赠给他们,一开始可是风光了好一阵!可是普天下谁不知茗国是楠焱家族掌管的地界儿,风声传到楠焱,人家就上门兴师问罪来了!不过错不在羽家,造琴的魔法师又早就走了,结果也只是被警告一通而已,自那之后羽家就收敛多了,这白翎也就不怎么拿出来显摆了。” “那这不好驾驭又是什么意思?”楠焱朗感兴趣地问。 “这白翎琴弦用了五十只雪鸟的生命方才炼成,但催动这些封存其内的生命也要付出代价,具体是什么我就不知道了,只是知道这般邪术,一般人可是支付不起。”他摇头叹息。 一曲毕,台上男孩面色果然更加苍白,也顾不得别人的赞叹和议论,匆匆向高台行礼,收琴,打着晃儿离开了场中。 “流岚,”赤鬼低笑道,“非魔法家庭里,这般年纪晋入流岚,也算得上是不错了,只是用白翎琴就有几分取巧的意思,看来这羽氏也是族中无人,不想让人嘲笑才强行役使白翎的吧。” 楠焱朗知赤鬼是指这种带些魔性的琴都能强化琴师本人的水平,冷冷一笑也没说什么。接下来上场的是沐氏的代表,看上去年纪却是不小,估摸得有二十五六。几名侍从抬上一张红漆古琴,素手轻扬,金声玉振,较之方才的羽氏,多了几分人间烟火的繁华。 “滞弦入华弦。”赤鬼赞叹,“没有魔力能做到这点,称得上是惊才绝艳。” “老师你那夜听夜浅柔弹琴,她是什么水平?” “堪堪入滞弦吧,”赤鬼笑,“比这场中的女人,差了不少。” “那她不是没有希望拿冠军了么?”楠焱朗惊愕。 “我想那妮子的原本目的也不是冠军,”赤鬼叹了一声,“只是想引起她姐姐的注意罢了。” 一曲毕,赢得满场喝彩,女子浅笑行礼,收琴退下。 侍女上前引燃第三炷香,红衣少女翩然如一只火蝶飘飞入场,给人一种视觉上的惊艳。她同样没有拿琴,十指摊开,面前的石台突然燃起火焰,五十根缭绕着火苗的琴弦铮铮浮现。 “她是魔法师?”楠焱朗惊愕。 “看来是的,”赤鬼语气微沉,“无需咒文掌控元素,少说也得是三阶。” “我在学院没记得有什么东方的女孩姓白……” “她所学大抵是心法一类,无需去星空学院的。”赤鬼沉吟,“只是这琴……我看着眼熟,好像是……” 少女拨弦,十指摘花穿叶般几乎舞出残影,火焰在石台周围燃起,随着时而激昂时而哀怨的琴声幻化出浮生百象,引人目不暇接。 “往生浮世,华弦入倚玄。”赤鬼声音凝重,“所料不错的话,冠军应该是她了。” “怎么会?”楠焱朗低声问,“后面还有那么多外来琴师没有参加……” “那些是给三族看的,只有这三人才是给国主看的。而且你也知道夜浅柔怎么受的伤,为防其他家族得到新生血液,稍有实力的琴师都是被抹消了去,哪还容得在这琴会上现身。” 曲完,众人却还没来得及从那般绚丽的镜像里回过神来,少女抬手熄灭火焰,颇为傲然地瞥了高台一眼,微微弯身,似乎连这个礼,都是不屑于行。 “还真是傲气。”楠焱朗轻笑。 “她也是有这般资本,”赤鬼亦笑,忽地停住,“咦?好像有哪里不对?” 少女收琴后并未直接下台,而是缓缓扫视全场,随着她目光所及,一丝奇异波动,控制不住地倾泻而出。 “看来六叶的血脉至今仍旧存在着啊,并且终究是……流传到世家和凌瑰以外的地方去了。”赤鬼轻叹,楠焱朗大惑不解,少女向着这边看来,与左眼那般明亮的棕色不同,右眼竟是一种妖娆新异的绿色,而且是宛若野兽一般的凶狠和凌厉。 绿色的兽瞳! 楠焱朗震惊之余突然感觉到一种迷幻的感觉正在缓慢地侵入意识,赤鬼的低喝忽然在耳边炸响,“快凝神!你有着罹辰的眼睛,区区六叶无法撼动你的意志!” 随着脑海中嗡地一响,视野恢复清晰,躁动平复,他赶忙向周围看去,只见不少人的神色都已经变得茫然而痴迷,心下便是一凉。 “真不愧是第一王族祈愿之王罹辰的本体「祈愿」啊,朗少爷。”身后传来平静的轻笑,楠焱朗回头,看见的却是柯琳,他显然没有收到那女孩注视的影响,却闭着眼睛。 “你?” “我不具备抵抗那眼睛力量的血统,不过呢我的灵觉很出众,不用视觉也知道出了什么事,提前预防就好咯。”他微笑。 “那是?”楠焱朗回望过去,少女的环顾还未结束,她看向哪里,哪里就是一片迷茫的安静和痴迷。 “德兰的叛臣「六叶」,她们与人类结合后流传至今的余孽。”柯琳声音微冷,“还真是胆大包天,竟然这么光明正大地使用兽瞳的力量,不怕德兰出手将其斩杀么?” “你知道?”楠焱朗惊愕。 “我知不知道无所谓,事情就是这样。”柯琳缓缓睁开眼睛,垂眸看着他,一双瞳孔红的像是在燃烧。 楠焱朗将目光转向其他人,只见寞翎晨也是一副茫然的模样,显然是没能逃过,至于楠焱菁微低着头,看起来也没受影响,只有贝拉坐的端正笔直,直视着场中的红衣少女,一双堇青色的兽瞳冷厉而尖锐。 “她?”楠焱朗震惊,“她怎么会有兽瞳?难道她是达伊洛的‘半身’?” “达伊洛是不会有‘半身’出世的,”唇角微扬,柯琳的眉眼间充斥着嘲讽,“区区叛臣后裔,怎敢犯王之威严?” 楠焱朗重新审视贝拉达伊洛的眼睛,冰冷的色泽和不可抗拒的威压让他想起了初到西恩特的那日,打着黑伞的白发男人,周身散发着那般夺目的微光,白发之下同样有着一双堇青色的眼瞳。 “堇青色?”赤鬼像是想起了什么,声音里略带不可置信,“他们两个是德兰的……” 赤鬼一语未毕,红发少女已然看了过来,毕竟在全场茫然而柔顺的人群之中,贝拉实在是太扎眼了,她直直地望着贝拉,妖异的碧绿兽瞳与堇青兽瞳相接的瞬间,她的眼睛就像是被泼了辣椒水一般尖锐地刺痛起来。满场的寂然在刹那之间破碎,人们惊愕地看着红衣少女痛苦地弯下身子捂住右眼,指缝间流出腥浓的血。 她狠狠地剜了贝拉一眼,飞身跃下高台,消失不见了。 “看来事情要变得有意思起来了。”柯琳望着少女消失的地方,似笑非笑地说道。 第五十三章:变故横生 琴会经历了这般插曲,高台上的茗国国主颇为恼怒地将白氏一族斥责一顿,虽说拥有三阶魔法师的白氏或许不惧茗国,但这面子还是多少要给的。 三族新生代离场后剩下的大抵都是外来的琴师,无非想借此机会寻求靠山,或是冲着前几名的奖金而来,茗国商业起家,这笔赏金自是算的丰厚,可对于贝拉和楠焱朗这般世家之人而言,却有些不值一提。在魔法师社会中单纯的黄金无法衡量某些离谱的价值,魔力高密度结晶体晶石才是正常情况下的流通货币。 楠焱朗不时回头瞟贝拉一眼,那双堇青色的兽瞳只是昙花一现,过后仍呈现出略有沉郁的玫瑰色泽,只是这对她而言似乎是一件相当耗费精神力的活计,以致后来他一直靠着柯琳的肩膀休息。但楠焱朗的确是生平首见,仅凭注视就能见血的攻击,虽然在东方流传着一些奇异的瞳术,但那些修行条件却令常人望尘莫及,贝拉显然是没有接受过此类训练的,那么她是如何做到的? 难免想起赤鬼那一夜的话,如果她真的拥有某些未知的力量、强大到令楠焱感兴趣的话,带她来东域无疑是愚蠢的,只希望为期三天的琴会之后,众人能顺利返回西恩特。 外地的琴师虽然也有魔法师存在,却再没有白家那位小姐一样的三阶,至多是四阶而已;境界也以那位白家小姐初入倚玄为尊,没有人能够超越。见识过各种花里胡哨的古琴,或好或差的琴技,观会之人未免都有些疲乏浮躁,这对后来的琴师无疑是不利的。漫长的等待过后,日头西斜,终于轮到了夜浅柔的出场。 或许是由于受伤导致的报名时间延误,或是年龄之类的原因,她被安排在最后一个出场。高台上茗国的国主正与三族长者笑谈,只待这最后一人曲毕,拟定明日角逐前十的人选便可回去了,无人在意这最后出场的,身材瘦弱以纱覆面的少女。 夜浅柔似乎并不在意姐姐有没有立刻认出自己,她沉着地坐于石台,十指平摊,碧流的游丝飞转,凝结,蜕去翡翠一般的质感,凝实成古朴的樱木古琴,指尖轻拨,传出的声音令高台上的佳人面色登时煞白,不可置信地站起。面纱之下看不到弹奏者的面容,可是这声音她不会认错,那是茗息! “怎么了,陛下?”身旁白氏的长者见状,讨好似的问道。 紧握的玉指缓缓松开,国主的神情也褪去惊愕恢复平淡。 “没什么,只是觉得她弹得很好而已。”她淡淡地说。 “可是这琴境也只是滞弦而已吧,连华弦的境界都没有触摸到。”羽氏的长者望向身侧的羽荀,昔年他是凭着倚玄巅峰赢得琴会冠军,无愧茗国第一人,为什么如今国主却被一个堪堪达到滞弦的小丫头吸引了? 羽荀似乎并未考量妻子的赞赏,他皱着眉头看向那女孩手下的琴,心头却是微微一颤。走到国主身边压低声音问道,“浅柔,那是茗息?” “错不了。”她从牙缝中低声挤出话来,“茗息伴我十五载,它的声音我再清楚不过!没想到竟让她跑了出来!” “看来家族派去的人是失手了。”羽荀轻声说,“那现在怎么办?” “不要轻举妄动,只要她不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自己的名字,我们便有的是机会出手……毕竟见过茗息的人,屈指可数。” “嗯,还是静观其变吧。”他声音淡淡,眸中却有着杀意涌动。 柯琳看着高台之上国主夫妇的一举一动忽觉不对,他们认得出茗息倒是可以肯定,那么也一定认得夜浅柔。但是他们并没有展露出一种本应出现的惊愕,反倒是意外地镇定和冷静。而且方才一瞬,他从国主身旁的那人面上捕捉到一丝微妙的波动,带着阴冷和黑暗的味道。他对于这种情绪再熟悉不过,当下便是有些疑惑起来。 坐在前面的楠焱朗显然也因为赤鬼的提点发现问题所在,于是转头问身旁那位和他介绍过白翎琴的中年男人,“你们平日里可见过这茗国的护国圣女吗?” 大叔用颇为怪异的眼光看了他一眼,道,“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茗国的护国圣女夜浅温殿下已经去世三年了。” “什么?”五人同时惊愕,还是柯琳率先恢复理智,细细斟酌后插进话来问道,“请问茗国的现任国主叫什么名字?” “夜浅柔啊,”大叔的表情更加奇怪了,“先代国主白惜缘与夜阑共育二女,长女夜浅温次女夜浅柔,次女未满十岁时国主夫妇双双病逝,却并未按传统让长女继承国主之位。而历代圣女是轻易无法让世人面见的,直到三年前夜浅温殿下病逝,都未公开露面过。” “可能是我们听来的消息有误吧,谢谢您了。”楠焱朗颇为勉强地一笑,在心底询问赤鬼。 “我不知道。”赤鬼颇为凝重,“我只知现任茗国国主名为夜浅温,而夜浅温有个妹妹名为夜浅柔,是在祠堂听人闲谈才得知的,至于上代国主是怎样下的遗诏,我确实不知。” “且不管这女孩到底是不是夜浅柔,她有危险是可以肯定的。”柯琳判断道,“等琴会结束立刻把她带回别院,不要让她和国主和三族接触。” “嗯。”楠焱朗点头。 待庭中的少女曲毕,由羽荀宣读了参与次日角逐的人名单,由于她所使用的是假名,并未引起争端。而她看向高台之上姐姐的眼中,仍旧充斥着小孩子稚嫩的欣喜。谁知她才刚刚离开会场,就被楠焱朗一众带去了后山。 “你不能回国主府。”枯叶作响间楠焱朗如一片轻盈的羽毛掠上近乎垂直的山壁,“有人在跟踪你,先跟我走。” 夜浅柔不明所以,但看得出楠焱朗眉宇间的严肃,顺从地由他带着到达山顶,柯琳他们正在山顶等着。茗国并无魔法师,在他们这样兜转之下方才能躲过眼线回到别院,哪知从另一边下山没到山腰,就被一股强大的气息笼罩了。 柯琳警觉地拔出罪心,林中已经逐渐昏暗了下来,缭绕的金色光晕下五个孩子背靠背围成一圈,将夜浅柔护在其中。 火焰在远方浮动,盈蓝色的领域扩展开来,楠焱朗掷出符咒也没能抵挡领域的扩张,符咒在领域过境的瞬间就化成了灰烬。 “没用的,这是心法。”赤鬼在耳畔轻声说,“由心入境,来人定是二阶甚至一阶的高手,实力差距太大。” 待那片盈蓝的色泽席卷过境,夜色淡去,众人像是踩在一汪浅水之上,呼吸的律动都会带起涟漪,前方两道人影缓缓行来,所带起的涟漪却只有一重,走近看来,其中之一正是那白氏的小姐,而另一人身穿白袍,袍裾上纹着紫色的火焰徽饰。 “——力量与意志并存,第六心法世家拉比德家族!”楠焱朗喘息着,有些哭笑不得,居然在这里遇见了世家的人。 “就是她!”红裙少女指着贝拉,“就是她破了我的瞳术!” “是吗?”长袍里传出低沉的男音,兜帽滑下,黑发的男人看上去大概三十出头,颇感兴趣地望着贝拉。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能够破解「六叶」天赋瞳术的人,”他缓缓地说,“很罕见的素质。” “你既然知道她是「六叶」的后人,还敢带出来让她在公众面前使用血统?”柯琳嗤笑,“就不怕被抹消吗?” “那些大人们的手脚还伸不到这里来,”男人漫不经心地说,“坏了我女儿的大事,你们想怎么赔偿呢?” “女儿?”楠焱菁略有诧异地看了看那两人,相貌上的确有三分相似,但那女孩姓白,不姓拉比德。 “应该是私生女吧。”柯琳轻声说,却察觉到贝拉的身体僵了一下,抬头看着那穿着长袍的男人,略微提高了声音,“那女孩的右眼是兽瞳,证明「六叶」血脉传承自母亲,而她的母亲早在生下她的时候就因为血脉传承而死,不会给你留下任何麻烦,你本就是看中了那禁忌的血统。” 男人淡漠地望了他一眼,随即像是风一样在原地溃散了,毫无理由地。 “小心!”在他消失的同时,楠焱朗也大喊。 锵!金属相接,男人的长杖直刺而下,却被柯琳的「罪心」稳稳架住。 “吾名蒲凌晟,或许该用西方的说法就是查尔拉比德,第六心法世家拉比德家族之人。”男人淡漠而残忍地笑,“你可知触怒世家之人,是要付出什么代价的吗?就算你是魔法师也无法改变什么……” “触怒世家的人是你!”楠焱朗厉声喝道,“有意引入危险血统已经严重违背了十二世家的誓约!你迟早会被抹消的!” “你倒是很清楚世家的规章。”蒲凌晟看了他一眼,“专门制裁「六叶」问题的达伊洛家族高居于西恩特,他们不会知道——” “——我已经知道了。”贝拉面无表情地转过身来看着相持的二人,淡淡的堇青色魔光在她脚下结成繁复重叠的家纹。迫使血统燃烧而表明身份,这是十二世家常用的方式,贝拉虽然实力欠缺,但是这一点还能够毫无压力地做到。 “达伊洛?”蒲凌晟眸中泛起波动,手上力道的欠缺让柯琳成功抓住破绽,挥剑弹开。 “我是第八愈之世家达伊洛的唯一继承人,贝拉达伊洛。”贝拉声音平淡,“查尔拉比德阁下,您的违规我会如实上报到族中,等待您的将是来自世家的调查和制裁。” “原来你就是那个传闻里不洁的、私生的继承人。你的威名十二世家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蒲凌晟咧嘴一笑,“不过如果你死在这里,达伊洛不就永远无法知道了么?” “贝拉小心!”静默里不知谁高喊一声,下一秒腥浓的血已经泼溅到了贝拉的脸上,带着冬夜里仅存的热气。 长杖切过寞翎晨的左肩,只在贝拉面上划过一道浅浅的印。而「罪心」已经插进了蒲凌晟的心脏,同样温热的血液泼了挡在贝拉身前的寞翎晨一身,一切都在瞬息间完成。 “闭上眼,都别看。”柯琳的声音,“这不是孩子们该看见的东西。” 贝拉听话地闭上了眼睛,听着长剑割裂肌肉绞碎骨骼的恐怖声响,以及来自那个女孩的尖叫,破风声,重物落地的闷响。 “睁眼吧,已经没事了。”柯琳这么说。寞翎晨已经在接受楠焱朗的治愈,楠焱菁捂着夜浅柔眼睛的手刚刚松开,柯琳的「罪心」正飞散成金色的光斑,面上噙着温和的笑意。 “恶魔……”寞翎晨以极轻的声音说道,但正为他治愈伤口的楠焱朗还是听到了。盈蓝色的领域正在破碎,明暗不定的光芒里柯琳普林赛斯正在微笑着,毫不在意地拭去血迹。 那是一份令人胆寒的,对于生命的轻贱。 也许是察觉到众人的沉默,柯琳不经意地笑笑,“放心,一阶的魔法师没有那么脆弱,我不过是绞碎了他的几根肋骨,一剑穿心还不至他死,他这条命,大概还够留到审判时用。” 贝拉下意识地看向已经被柯琳抛出老远的蒲凌晟,却被柯琳用身体挡住。 “我们回去吧,那不好看的。” 一众人稀稀拉拉散去后,那白家的女孩才哭喊着扑向被抛出十米开外的父亲,胸口是血肉模糊的血洞,隐约可见内脏的搏动。她颤抖着伸手念咒,尽可能地让伤口愈合,却收效甚微。 “别白费力气了,那小子的剑不是凡物。”蒲凌晟吐出一口淤血,艰难地支起身子,有些阴沉地道,“达伊洛是制裁这类问题的监察者,不能让那丫头把这件事报到她那族里去……不然光是那婆婆妈妈的凯瑟琳就够我受的,更别提后面的那个白毛怪物……” “现在怎么办啊父亲?这么重的伤……”女孩抬起哭的惨兮兮的脸。 蒲凌晟一巴掌呼在女儿头上,痛的直抽凉气,却仍然咧着嘴笑道,“你爹我可是一阶!这点伤算什么?等我找个地方治好了,总能找到杀掉那丫头的机会!” “嗯!”女孩重重点头,小心翼翼地扶起父亲,摸着黑向山下行去。却见周围从远方开始浮动着金色的光芒,一点一点,将山林照的透亮。蒲凌晟警觉地将女儿护在身后,不知何处传来一声幽幽的叹息。 “……一阶很了不起么?” 强大的魔力掀起微波,他听见血肉分离,什么东西在地上沉闷的滚动,心下瞬间便是一空,然而还未来得及回头确认,一把闪烁着诡谲绿色魔光的剑已然架上他的颈间。 他战栗着偏头,持剑的是个男人,年纪和他相仿,一头碧如春叶的发丝垂至肩头,眉目间的温和下泛着毫不相称的冷厉。 “轶……轶大人……”蒲凌晟从牙缝中挤出这个令整个东域噤若寒蝉的名字,他见过这个男人!现任楠焱家族族长,楠焱轶! “嗯。”楠焱轶淡淡地回应,看不出喜怒。 “您……这是……” “我呢,本来想是来教训一下为难我那不成器的儿子的混蛋,”轶的面上,竟淡淡地有了笑意,“可是你后面做的事,让我改了主意。” 儿子?蒲凌晟只觉得脑子嗡地一响,想起了一开始掷出符咒抵御心法的那个少年,他竟然是楠焱家族族长的儿子?!他刚刚在心里庆幸没有对他出手,却听见楠焱轶继续懒洋洋地说: “你可知道那达伊洛家族的大小姐,是谁的女儿么?” “是那白……不、是第二十三任星空学院院长洛欧斐达伊洛的女儿。”蒲凌晟心惊胆战地回答。 “那你知道那女孩的母亲是谁么?”楠焱轶微笑着,凑近了问。 “这……”蒲凌晟张口结舌,莫说他了,整个十二世家都想知道这件事吧? 楠焱轶在蒲凌晟耳边轻声说了三个字,如果说蒲凌晟的面色本来就因为受伤失血而苍白,听完前两个字时就应该是惨白,听完最后一个字时就是煞白了。 “如何呀?”轶笑的愈发灿烂起来,“以你的身份,可有资格说那女孩是‘不洁的’?” “大人!”蒲凌晟的面容已经完全被惊惧占领,“我真的不知!请您饶了我吧!”如果楠焱轶所言是真,那么就凭他方才的作为,就是死上十次都难以谢罪。 “可惜了。”轶敛去笑意,爱怜地抚摸着剑身,“能对那女孩动手的,只有我。你说触怒十二世家之人要付出代价,那触怒十二世家族长,又要付出何等的代价呢?” 还未等蒲凌晟再次开口求饶,楠焱轶的手腕便微微一抖,鲜血绽放成娇艳的花朵,盛开在冬季寂寥的林间。 “收拾干净。”他回头吩咐一句,寞翎明哲便从黑暗中走出,指尖燃起的火焰,烧灼着两具还未完全冷却的身躯。 “感谢我吧。”轶望着那燃成一团的金色火焰,颔首,“若是让那家伙知道你让他女儿见了血,我想你的下场应该比一剑封喉凄惨上千万倍,一个不小心连灵魂都要搭上,我这样,还是助你逃了一劫。” 待火焰熄灭,满山光芒渐次熄灭,他又说: “不过你叫那家伙白毛怪物,我还是真心赞同的。” 第五十四章:不安 冬末的夜里席卷而来的凛冽的风,将庭中淡淡的梅息撕扯成微不可见的碎片,再难寻觅任何一丝清芬。 门梁上悬挂着的灯笼在风里摇晃,火光明灭,屋内也不甚明亮,六人在厅堂内围坐,一团篝火悬浮在虚空之中,散发着些微的热量。 “……所以,你们是世家的人?”夜浅柔惊愕之下脑海中一片混沌,茗国不比制约国,就是出自这里的魔法师学成之后也鲜有回国效力,如果说先前这五人都是魔法师已经足够让她惊愕,那么现在多加上来的这一重世家身份,更是让她直接陷入了慌乱。 “不全是,”楠焱朗苦恼地揉了揉额角,指了指菁和贝拉,“我们三个分别出自楠焱和达伊洛,这次是瞒着自己的家族过来游玩的,不过貌似掺和到什么奇怪的事里了……呐我说你,真的叫夜浅柔吗?” “身边的人都是这么叫的,我记事的时候我的父母就已经不在了。”夜浅柔懊丧地垂下头,“我并不是在国主府长大的,而是一处属于王室的偏院,也只有一些节日才回去国主府。姐姐长我十岁,小时候她还会来看我,可随着长大,特别是结婚后的这三年来她就再没来过啦。” “根据民众的说法是,上代国主违背传统立次女为国主,长女为圣女。”柯琳沉吟,“如果你的情况属实,就只能理解为你姐姐顶了你的身份,夺走了原本属于你的位置。” “但是上代国主在世的时候总有人同时见过两位殿下,就算夜浅温冒充妹妹,这十岁的年龄差要怎么瞒过所有人的眼睛?她们两姐妹并非是魔法师。”楠焱菁疑惑道。 “这个尚有待考证,”柯琳摇头,“虽说茗国内无魔法师,但作为商贸重地地位非同一般,轻举妄动不得,反而会引来楠焱家族,更是雪上加霜了。” “如果他们使用魔法来模糊夜浅温和夜浅柔的身份,楠焱家族不可能察觉不到,但家族并未出面干涉。”楠焱朗叹息,“我在族中时,完全没有打听过和茗国有关的消息。” “虽说茗国表面上从属于楠焱,但它和楠焱的根本利益是没有直接联系的,只要不把事情闹到家族面子上过不去,楠焱不会管。”寞翎晨懒洋洋地说。 “那我现在怎么办啊。”夜浅柔有些许抓狂,“这不就成了有家不能回了吗?” “这样,明天赛后我和普林赛斯随你去见你姐姐一面好了,如果交起手来,就算一阶我们也挡得住。”楠焱朗摊了摊手,“只希望别再碰到心法术士了。” 柯琳怔愣片刻,旋即点了点头以示没有异议,这个结果就这么简单粗暴地被敲定了。 饭后的简单商讨就此告一段落,六人各自安寝不提。只是夜半时分,梅园庭中,月光之下,仍然是一人一鬼相对。 “老师啊,今天柯琳普林赛斯动手修理那个拉比德的时候,你看出什么没有?” “和以前一样,没有探出更多。”赤鬼懒散地倚在梅树枝桠之上,指尖拈着一朵残缺的梅花,“下手又准又狠,完全是老派杀手的作风。” “可是你觉得制约国的贵族会当杀手吗?”楠焱朗颇觉好笑,这感觉就像世家出身的魔法师街头卖艺一样。“他姓普林赛斯,普林赛斯是王室的姓氏,且不说我们暂且无法确定他是不是王族一员,但他的父辈祖上肯定出过一位普林赛斯的国王是可以肯定的,如果他有爵位,也绝对不会低于侯爵,这也算是相当有声望的大贵族了,我可没见过这样的贵族要自己拔剑砍人的,最多就是包在盔甲里坐在马上装装样子罢了。” “普林赛斯现在的境况和灭国差不多,国中无王,全靠七公爵治理,而且虽说是七公爵,但除去失踪的那位只有六位,还有一位常年不在封地,真正维持这个国家运转的只有五位,这么惨烈的境况,贵族们做些见不得光的职业用以保命可以理解。” “失踪了一位?”楠焱朗感兴趣地抬头,“他会不会就是那个失踪了的?” “普林赛斯制约着第四炎之世家法尔丝家族、第五地之世家格朗德家族和第十二雷电世家瑞格特家族,这三个家族与我们的关系都颇为疏远,传回来的具体情况也少的可怜。”赤鬼叹息,“放在几千年前楠焱是要受凌瑰制约的,凌瑰灭国之后只得惹上了茗国这个烂摊子,当真不值。” “说到底制约国是干什么的?”楠焱朗挠头,“成天说制约制约,也没见他起什么实质作用。” 赤鬼斜了他一眼“那是世家建立时期的誓约,作为对这个过于强横的势力的约束。每个国家掌握着所制约的三个家族关乎存亡的命脉,当世家掀起战争,便先要过问那个制约着自己的国家,而这三个家族也要无条件地保护自己的制约国。可惜千年更迭,制约国并未达到预期效果,毕竟这样的国家太过脆弱了,先是凌瑰和达坦纳的先后覆灭,随后是兰沼的名存实亡,真正维持千年前原貌的,也只有普林赛斯而已。可普林赛斯向来好战,频频进犯周边国家战火纷飞,就算被制约的三个世家不惹它的麻烦,其他的世家也会出手干预,所谓制约,也就没什么意义了。” “所以掀起战争的反而是制约国本身啊。”楠焱朗沉思。 “其实当时订立誓约的族长们也是知道的,等世家境况稳定下来,就凭那四个国家是万万约束不得我们的,所以不过只是为了安抚人心罢了……”赤鬼闲散地笑道,“但是说到底,制约国也是有着世家扶持的,一般的小国家比不了,我当年亦曾在凌瑰停留过一些时日。” “对了,”楠焱朗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老师你有个妹妹?” “嗯。”赤鬼敛去笑容,“怎么了?” “虽说那次借故躲过了相逢,但你们最后就真的这样分开了一辈子么?她……最后又是如何了呢?”楠焱朗注视着赤鬼火红的双瞳,轻声问道。 赤鬼沉默了良久,他的面上并未显露出痛苦,反倒像是沉溺在过去那值得缅怀的回忆里,表情分外柔和。朗见此也是轻舒了一口气,虽说赤鬼的妹妹肯定是死去几千年了,但看他这副样子,应该不是由于他才死的。 “最后么……”赤鬼神思有些恍惚,“谁的终局能逃过一个死呢,她当然也不例外。她最后是想来寻我的,却最终是死在了路上,但是这是否是因为我们的牵系所致,我已经不想深究,那般只会平添痛苦罢了。” 楠焱朗乖顺地点了点头,不再说什么。 与此同时,茗国国主府 佳人斜斜地倚在房中贵妃榻上,看着一道影儿似飘进屋来跪于地下的黑袍人,唇边泛着些许浅淡的笑意。茗国的暗侍虽说比不得魔法师,但无论是在身体强度,忍耐力和拳脚功夫上都远非常人可比,所以她到有着几分自信。 “如何了?”她开口问,声音娇媚。 “禀国主,请恕属下无能,接应二殿下的非是常人,而是魔法师,属下虽没有天赋,对魔法也做过些许研究,那位将二殿下带走的魔法师少说也是三阶,实力不会低于白小姐,琴会一散,他便径直揽了二殿下用飞行术越山走脱了。” “哦?”座上女子微微侧目,“那么你有没有打问他们的落脚之处呢?” “有,属下事先派人守在几条要道,也得了些许音信……” “那你们为何没有把她抓回来?!”那女人霍然起身抓起一旁的茶盏冲跪伏在地上的暗侍砸了过去,茶叶碎末和滚烫的茶水飞溅一身,暗侍也只是唯唯诺诺地赔罪,并无顶撞。 “罢了!”女子一捋鬓发,旋身坐下,“你倒是说说看,他们躲在什么连你们这些暗侍都不敢冲撞的地方?!” “梅镇西隅,楠焱家族名下的一处别院。”暗侍低声说道。 座上女子不吭气儿了。 似乎是沉默了很久,他才缓缓开口道,“今日我也乏了,你先退下吧,过些日子来领赏钱。” “是。”那暗侍应道,又是影子一般没了踪影。 “羽荀,你可听见了?”又是片刻,那女子出声唤道。 屏风后转出一白衣男子,赫然是白日时伴于国主身侧的羽家羽荀,他轻摇着一把折扇,看着女子如此模样,不禁失笑道,“夫人何必如此生气?是那暗侍办事不利,还是说别的?” “我只道谁给那小丫头片子偷天的胆子,竟敢跑了。”国主满脸狰狞冷笑,“原来是有世家之人在背后撑腰,我们当真是惹不起呐!” “浅柔,你这又是何必……”羽荀轻叹一声,将她搂入怀中,“世家不会为此与我们翻脸,那丫头对世家并无价值,她既不是魔法师,琴境也只有滞弦。在极东琴境达琤琮的怎么也有一手之数,倚玄不说几百,几十也是有的,谁会稀罕她呢。” “能住那别院的不是底层支系,”她恨恨地道,“只有长老和嫡系才有启用的资格,那般人的意见,就是整个楠焱家族的意见。” “不过是五个孩子,能掀起多大的浪?”羽荀嗤笑,“待明日招她入了场后,派暗侍直接来一刀即可,不必如此大费周章。当然若使计让她在赛中断气更好,可与我们撇的也是干净,省了不少麻烦。” 国主思量片刻,“也好,就用你们羽家的毒,就算是那帮子魔法师也救不回来!” “如此甚好。”羽荀笑的高深莫测。 且不知长夜漫漫,多少人一夜无眠。 待到天光,又是一副崭新的光景。楠焱朗在宅中翻找许久,最后翻出一件保存尚好的寒蝉衣——“紫雾岚”,同是三等特典所用,分毫不比那国主所用的差,配套的一支紫玉凤钗更显尊贵,反使夜浅柔颇有些不自在起来,一直在说什么僭越之类的言辞。 一旁的楠焱菁闻言冷笑,“本就是你姐姐夺了你的国主之位幽禁你数年,如今你也只是问个清楚,有什么僭越可言?”她同样换上了自西恩特带来的一套寒蝉衣,那本是凯瑟琳托珞自东域拿来的,名为“碧潋滟”,比不得凝霜雪和紫雾岚,是五等特典所用,也就是平常花哨一些的穿着,没有礼服那般繁复。见得这样贝拉也是感叹,五等礼服精细如此,三等礼服繁复如是,真不知那遗失了的流焱霞又是何等风姿。 她颇为凄凉地运转一遍魔力探查白鬼状态,那团柔弱的灵魂依旧是偏安一隅,无任何苏醒的迹象。 时间也容不得她多想,六人一并上了马车,奔向昨日的会场。 谁知一开始,便又是出了问题,距白家之人所说那白小姐彻夜未归,白家的家臣已将整个茗国翻了个遍,都未见其踪影,无奈之下含恨弃权。这倒是使得高台之上的国主夫妇有些坐不住了。 茗国高层皆知,二十年前白家有一女名白茜,论得辈分也是上代国主的堂妹,据说是貌美无比,艳名动天下,更令人稀罕的是双瞳异色,旧看有勾人魂魄之感。这位白茜小姐也非什么名门嫡出,她的母亲不过是路过此处得罪了一些魔法势力的闲散游民,水平也就堪堪四阶左右,被白家人请去做了家族供奉,不知便宜了族中哪个禽兽,两年后生下一女撒手人寰,而此女正是白茜。白茜继承了母亲的异瞳和魔法资质,因而被过继至家主名下抚养,也算得上是金枝玉叶,可正是这位美艳的白茜小姐却走了与母亲一般的老路,未婚而生女,同她母亲一样,孩子刚刚生下就断了气。 其实王室和白家之人还是知晓内幕的,当年几位心法世家的族人来茗国游历,实力最差的也是三阶,他们碰巧借宿于白家,白家看中了他们的血统和力量,教唆白茜放下身段前去引诱,最终套中了一阶的查尔拉比德,也就是蒲凌晟。但蒲凌晟并不能给她名分,六叶血统在世家中也是极度危险,严禁外流,也严禁收入族中,因此只能当做是个相好,时时照拂着白家。即是如此,他也算是白家的有力后盾之一,有他在,谁能为难那白家小姐分毫呢? 国主夫妇皆是心头有些泛凉,敢于得罪世家的也只能是世家,譬如排名高于拉比德的楠焱,只是他们未曾想到那小子凶悍如斯,竟真能把一阶的蒲凌晟做掉。 如此虽说磨掉了白家的锐气,却终究折损了茗国自己。 就在这般弥漫着不安的气氛下,第二日的琴会终究是开了场。 第五十五章:算计 阳光是冬日里少有的明艳,场边梅树沁出丝丝缕缕的馨香,场上香尽曲毕,唯留众人喝彩,抑或感叹唏嘘。 夜浅柔心不在焉地玩弄着自己垂于胸前的一绺鬓发,绕于指尖,最终由颓然散开,。梅息顺着风而来,像是风华绝代的佳人,顾盼生姿,令她想起居住了数十年的别院,如今梅花大好,她却可能再也看不到了。 她不明白姐姐为什么要杀自己,也不相信,区区国主之位而已,教人尝尽荣辱受尽委屈,反不如做一个无心的圣女不问世事,每日只消弹琴品茶,这百余年也就这般打发去了,如何不好呢。 每每香尽而钟鸣,便宣告了下一人的入场,她照例排在最后,待钟鸣第十下时,她知轮到自己了。奇怪的是没有了昨日的激动和兴奋,也没有了紧张,她步入场中,抬眸望着高台上的姐姐,秋水般的瞳孔中溢满了悲伤,丝毫不在意场中人对她衣饰的品评。今日有这寒蝉衣包裹,纵有面纱覆面,也总有人看出她和姐姐的相似之处,再加上那凤钗,也不是人人都用得的。 然而国主只是在高台之上轻摇羽扇,连看都不看她一眼,她默然,盘坐于石台,茗息出现,侍女前来奉上一支长而粗的线香,嘘嘘点燃,吹熄,只留袅袅青烟,火光明灭。 “不好!”楠焱朗脑中响起赤鬼一声断喝,“那线香浸了毒!”“老师你怎知……?”楠焱朗心下诧异,赶忙问道。 “那烟的颜色不对!只怕这毒都淤积到了下端,曲毕则人亡!”赤鬼声音微冷,“这茗国国主,当真是好手段!” “现在怎么办?”楠焱朗颇为心急,“我上去把她带下来?” “不可,”沉吟片刻后赤鬼断然否决,“你这时上去是摆明了给那国主一个处理你们二人的借口,就算你得楠焱庇护而无事,却也直接掐灭了最后澄清事实的机会。” “总比让她死在会场来的好吧?!”楠焱朗心有怒意。 “你找个理由离开会场,由我在场外……助她暂时晋入琤琮!”赤鬼一语惊人。 “琤琮?”楠焱朗微惊,向柯琳交代两句起身离开,“老师莫不是糊涂了,这夜浅柔并非魔法师,任凭她天赋如何惊人,也是没有半分希望晋入琤琮的。” “她不是魔法师,但有人是,她的天赋不好,但有人好,而且那人就在她身边,融在她的血液里,不曾离去。” 楠焱朗当下明白赤鬼意指,“老师说的是……墨唯茗?” “正是,”赤鬼颔首,“我会竭力召出她的那道残魂,她随我数年,认得赤羽的波动。” “好。”楠焱朗飞身攀上场外一棵百龄老树,坐定,那般温暖中带着些微炽热的力量从心脏中喷涌而出,蔓延到四肢百骸,耳上那枚血石耳钉滚烫到叫人生疼。然而一切几乎是在转瞬间就过去了,心底蔓延而出的疲乏让他渴望沉眠,力量铺天盖地涌来,将他层层包裹,守护着他陷入沉睡。 群青的发梢延长染上火红,一双赤色的眸子写遍世间沧桑,他吐息,抬手,赤色羽毛翩翩飞散,略显透明的指尖拂过琴身,眉宇间显露出些许寥落。 “赤羽……也是好些年没有再见了。”他的声音很轻,像是与老友邂逅的攀谈,淡淡地。 强大的力量从楠焱朗那尚算得上纤瘦的身躯中喷涌而出,逐渐攀升,三阶巅峰、二阶、二阶中期、二阶巅峰、一阶…… 那般深厚的魔力像是汪洋,无人得以触其底。 “抱歉了,老师。”魔力中心的漩涡中,赤鬼似是梦呓似的低喃,“您所教导的,学生终究是无福领会分毫,您的执着,您的忠义,您的决断,学生所学都不敢称之皮毛,终究是让您失望,费了三百年来的甄选之心……三年教导之恩。”他叹,幽幽地说,“学生有负您的厚望,最终爱上最不该爱的人,负了最无辜的人,原本要拿七百年偿还的债务如今已经七千有余……或许,还将继续下去吧,这已经是最残忍的惩罚了。” 生前荣光再盛,死后不过一缕残魂。 那些从未放入眼的,或妻或妾,任由她们争宠,陷害,因为从不曾将心放在她们身上,所以自己,也从不曾难过。 只是这报应,终究是到了、躲不开,逃不掉。 他抬手,拂弦,轻音了了,似玉石琤琮,空之又空。随着妹妹的身死,相爱之人的离去,他这颗心,早已空了数个千年,所以琴境始终都能保持在琤琮,因为无所爱,亦无所念。 只是很想再见见老师,昔时幻森犹在,祈愿之塔高千重,白烛映照的通透,老师执着尚是幼子的他的手,极尽庄严,勾勒下一道道符文。对于老师,十岁的他之于他只是一个未出襁褓的稚儿,所以他极富耐心,将自己所会,尽数传授。 父亲早逝,老师之于他,何尝不又是一位慈父,没有他,也就没有自己后来的尊荣。 只是三载太短,那些在幻森间氤氲了万顷年华的学识,岂是一朝一夕便能学会的? 他们离去的那日幻森下着大雨,老师打着一柄白色纸伞为他送行,略有寂寥地笑笑,你一去,又留我好似曾经的万载孤寂,只是这一次不会很久了,不出三年,我们十二人连同着王,连同这传承万年的地方,都是要一起化成烟尘的,你若有心便记我一记,万顷流光,百转轮回,总有一天我们会再相见的。 他当时多想留下,不在乎三年后所要迎来的是否是注定的死亡,但他们只是默默地伫立,直至一盏茶凉,再不回首。 “我们此生的缘分,已是了了。”雨中未留平淡一语,像是看破了命运,疲惫不已。 万顷流光,百转轮回,七千年间我因故未入轮回,尘世缠绵,见了你一面又一面,可你早已经不记得有我这个学生了。那些艰难的世事,后悔没能得到的教导,都因我的过失,再也不能弥补了…… 琴音溃散在风里,只留些微的波动,只属于赤羽的波动传播开来,传入场中,一波一波,扣在那绛红色的茗息之上。 万重春樱常盛之地,有佳人悠悠转醒,只为那一曲拨人心弦的哀歌,那是只有老师才能掺杂与曲中的情绪,他回来了么?她茫然,最后一次相见时他身边强者簇拥,佳人随侍身侧,而自己,已亡之国的帝姬,又怎还有着脸面开口唤他一声老师。末了终是,安然断了念想。 她起身,寒蝉衣舞,翩若惊鸿,步出那一方盛春,站在久违的阳光之下。 石台上的丫头额头和脸颊都有些许发黑,想来是毒气攻心,转头看见那支燃了大半的线香,又看茗息,大概也是知道了什么。 “这孩子……就是我的后辈么?”她喃喃,寻不到任何魔力的气息。 老师唤她出来,一定是有原因的,比如救这个丫头。她偏了偏头,将身形与那纤细的身体重叠起来,缓缓地缓缓地侵入了她的意识,取得了身体的掌控权。 一直在高台上轻摇羽扇笑靥如花的国主突然不笑了,她刚才分明看见了一道发光的人影自茗息内析出,融进了那丫头的身体。可看那丫头发黑的口鼻,昏沉的疲态和所剩无几的线香,唇边由掠过一丝侥幸的笑意。 柯琳在另一边看着光斑尽数消融,亦不动声色,只是侧头看楠焱菁,面纱下看不到她的惊惧,但水葱似的指甲,已经刺进了肉里,墨唯茗的那点残魂,千年来可全都靠着她在那段枝干中留存的三千年修行供养着,一旦修行耗尽,墨唯茗便难逃魂飞魄散。 琴音忽而凌厉一转,全场震动,只觉着庭中女孩的琴境忽然就暴涨几个级别,生生将所有人,都是超越了去。 “琤琮……”沐氏长老震惊地吐出二字,“茗国何时有了琴境达到琤琮的琴师?” “我不知道,或许是外来的吧?”国主勉强笑笑,心底却是一片冰凉,琤琮无心一解为万物归心,将万物以心纳之,徐徐净化,人欲尚且化得,更何况这简单的毒呢? 果然,随着夜浅柔的吐纳,面上黑气也是散了,手下琴声却依旧空灵,满场寂静。 人生只求淡泊如此。 香尽,曲毕,夜浅柔起身,向着高台盈盈施礼,却再没有看高台上的姐姐姐夫,或许她厌恶了,或许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个家庭,并不喜欢她。 十人一并立于场中,听羽荀宣读拟定的排名,夜浅柔听着,却也多少心不在焉。 并无太多意外,她顺利得到了第一,琤琮之境折服了所有人。 楠焱朗不知何时回到席间,眉宇间尽是挥之不去的疲倦。 柯琳淡淡瞥了他一眼,点头示意,二人起身,向着场后行去。 前有几名侍女点灯执香在前方引路,夜浅柔提着紫雾岚的纤薄裙摆随行,心中平静的像是一潭死水。朱漆描金的木门次第打开,想来昔年凌瑰极盛时深宫繁华,也不过是如此吧。 待到越过一扇扇精细的门扉,她终是站在了许久未见的姐姐面前,既无控诉,亦无质问,淡泊以对。 “我让你在别馆安分一生,难道不好么?”国主幽幽叹息,凝霜雪平添几分素雅,“这下你出来,以琤琮之境面世,要我如何教导呢?” “任凭姐姐发落便是,姐姐现在可是国主呢,我一介圣女,这条命能值几个钱呢?”夜浅柔颔首,笑的凄然。 “如此甚好。”国主侧身在贵妃榻上坐了下来,长长的指甲在玉盏上轻击,传出清脆的声响。夜浅柔闭目,一缕清泪划过脸庞。 狂风里纸门被轰然绞碎,刀锋的寒气瞬间逼至脊背,她未曾躲,只是轻轻战栗,听着骨骼碎裂,鲜血泼洒,却无疼痛。 国主不可置信的站起,夜浅柔亦回身,望向那遍地斑驳的猩红。白色的皮靴踏着一地温热的腥浓飘然而至,倚在破烂的门边,拄着一把轮廓略有模糊的金色长剑。 “以琴声蒙蔽国人视听,幽禁亲妹,而今又要杀掉她,真是为了一个国主之位,不择手段啊。”少年声音中有着淡淡的嘲讽,上前将夜浅柔护在身后,长眉挑起,“我说的有错么?原护国圣女,长公主夜浅温。” 夜浅温被那双水蓝色盯着,遍体生寒,踉跄而退,道,“你杀我茗国暗侍,就算你是世家之人,也饶不了你!” “我非世家之人。”柯琳浅笑,「罪心」破碎,“楠焱的少爷正在和您的丈夫相持,说到底大家公子,见不得血腥,这般脏活儿,还是我这样刀口舔血的人来办比较好。” 夜浅温忍不住再看一眼一地残破的红,纤手握住玉盏,盘算着能有几分可能,将袖中毒药溶于水中。这毒有强烈的腐蚀性,就算有魔法师的结界,也还是要万般小心才能不被侵蚀。 柯琳淡淡瞥了一眼,道,“殿下手上旧伤未愈,虽说结痂数年,但光魔法造成的伤害岂是那么容易便好的?若用毒,您这手怕是比我们的命都要先废了。” 国主心中一惊,抽手。在那右手食指外侧,一道浅淡的红痕从指端延伸至手背,数年来不见痊愈。 “你怎么知道的?!”夜浅温厉声喝问。 “国主兴许是忘了,我们见过的。”柯琳轻笑,“您手上那伤,是小妹娜琳普林赛斯所致,原本只要心绪坦荡,五年怎样都会好,可如今看来,您是没将小妹的话放在心上啊。” 夜浅温死死盯着那双水蓝色的眼眸,忽地想起六年前父亲曾携自己前往普林赛斯,那时尚是年幼不记得些许细节。只是那晚王城国宴,普林赛斯国王的幼女一向以强大的光魔法天赋闻名于世,年纪轻轻便被立为王储,是王位的第一继承人。那夜自己就坐在那女孩身边,她的手中绽开一轮明丽的光轮,自己好奇伸手触碰,飞转的光轮便在自己手上,留下这样一道伤疤。而那夜娜琳普林赛斯左手边坐着的,正是一个被裹在白裘之中,有着一双蓝色眼眸的男孩。 “你……”夜浅温心惊不已,“你是……你是那……” “柯琳普林赛斯,”柯琳浅笑,“难为国主记得。” “呵……呵呵,”夜浅温恶狠狠地笑,“世人都以为你死了,没想到你如今连姓名都不屑于改换,这般大摇大摆地游走……不过你如今也是亡国之子了,过往的荣华,如今又剩几何呢?” “不比国主苟延残喘,”柯琳笑的温和,“国中小叔作为七公爵之一仍在掌事,格朗德家族暗中扶持,路易艾拉王后尚还在世只是身体欠安,我此次离国也寻到了小妹,让国主失望了,普林赛斯定不会如昔年凌瑰惨淡收场。” “小妹?”夜浅温愕然,“娜琳普林赛斯……她还没死?!” “多谢国主惦念,娜琳是天之骄女,绝不会如此轻易夭亡。”柯琳笑意浅浅,“不过如今我等来此,茗国之事,也该有个了结……” “浅柔!”一声厉喝,浑身是血的羽荀破门而入,将瑟瑟发抖的国主拥入怀中。随后而来的楠焱朗踏着一地鲜血无奈笑笑。 “抱歉了,没拦住。” 柯琳摇手以示无碍,看着夜浅温无力地推开羽荀的手,“不必叫我浅柔了,那是我妹妹的名字。” “你终于承认了?”楠焱朗蹙眉。 夜浅温冷笑一声,斜睨着柯琳身后略有惊惶的妹妹,“是我夜浅温盗取白家曲谱以茗息洗去国民记忆,是我冒充了妹妹,放出夜浅温已死的风声,是我夺了妹妹的国主之位,如何?你们满意了?”夜浅温笑的妩媚。 “姐,你为什么要这样?”夜浅柔神色悲哀,低声问道。 “按我茗国传统,长女冝继国主之位。”夜浅温神色淡淡,审视自己一双纤细的手,十指尖尖,隐有薄茧。 “我生来是不受宠的,出生时几欲令母亲丧命,父亲只顾母亲,叫我一出生就被风寒折磨了半死,那之后母亲体弱,未再生养,我便注定要作为下代国主,没日没夜地学习琴艺和管理。学识上倒还说得过去,只是琴艺一直不曾令父母满意,或许是没有天赋吧,我日日习琴,十指结茧成盔,也不过一个流岚,父母也就不再勉强。”她苦笑一声,“后来我遇上羽荀,他是父母为我选定的夫婿,只待我年满十五,便能嫁给他了,可偏偏就是这后来的五年,母亲生下了你。”她深深看了妹妹一眼,继续道,“开始我是极为欢喜的,你是我唯一的妹妹,我当好好呵护你,哪知你年四岁,开始知晓人事,也开始学习,本作为圣女培养的你,天赋竟那样好,好到叫我这个做姐姐的都嫉妒,但我还是为你高兴的,因着我有个多才的妹妹。谁知你八岁那年,母亲一道旨意下来,将来你为国主,我为圣女,将这一切都生生毁了,你年幼尚不得知,圣女注定孤苦一生,而我,只差一年便可嫁与羽荀为妻了,只差一年!就被这突兀而来的你,将我的国主之位和嫁人的可能,都毁了。”她凄然轻笑,“好在那之后不久,你与父母相继染上一种急病,你虽未如他们一般被索了命去,却也对旧时模糊不已,我知道我的机会来了。” 她抬眸看着羽荀,轻声道,“我借了羽家的关系,盗走了白家的禁曲,让国民以为我才是上代国主次女,长我十岁的姐姐体弱从未现身,随着父母故去了。而你,我一时未想好要怎么办,虽说我嫉你恨你,但念在你是我唯一亲妹的份上,我调你离开国主府,安置在别馆,只要你听话不抛头露面,一切便无甚大碍,可你终究是跑出来了,跑出来了!”夜浅温抄起玉盏向夜浅柔砸了过去,「罪心」裆下,柯琳皱着眉看着笑得疯癫的夜浅温不顾羽荀劝阻,张牙舞爪地扑向夜浅柔,厉喝道,“我是你长姐!我才是国主!我才是!” 刀鞘翻转,一记刀劈重重抽在了夜浅温颈侧,夜浅温应声而倒。 “她疯了。”柯琳看着脚下秀发散乱的佳人,颇有几分嫌恶。转头对夜浅柔道,“你方才以茗息御琤琮,想来你姐姐所蒙蔽的那些视听,也会逐渐恢复的,以你现在身份,控制茗国或许不难,联系些旧臣总是有用的。” 夜浅柔深觉不安,但还是点了点头。 “外面怎么吵起来了?”柯琳走到门前,听着外头的喧闹,不由皱起眉头。 楠焱朗瞥了羽荀一眼,“怕是方才这位羽大人与我公然动手,为起震慑炸塌了石台,民众惊慌下开始离场了吧?” “不好!”柯琳面色猛地一变,“贝拉和楠焱菁有危险!” 第五十六章:注定的邂逅 贝拉此时只觉得被那汹涌的人潮推搡着,像是溺了水一般痛苦难受,她无法辨别方向,只觉得天旋地转,无法扯住旁人的衣袂稳定自身,像是一片汪洋中的孤立无援。 如果说方才羽荀与楠焱朗的闪电交手已经令场中的茗国国民们震惊,那么后来那道突兀出现在一声巨响之中、贯穿整个高台和大半个会场的巨大裂隙更是让所有人惊恐,他们看着那巨大的石料径直坠下,落地时悲惨的哀鸣和震颤,让场中之人有如潮水一般退去。 贝拉很想帮忙,但她对自己的程度表示无奈,她大概无法稳住那么沉重的物体,只能任由汹涌的人流将她带向不可知的远方。 本来紧紧握在掌心的冰凉指尖不知何时滑开了,她看见人群里楠焱菁那双漂亮的浅水绿色眼眸一闪而逝,她听见寞翎晨在高处大声喊着她的名字,她想回答,想要挥手,却被各方涌来的人挤得站立不稳,连连后退。 裂缝在蔓延,能够听到那来自于地下令人心悸的崩坏的声音,时间不容许她判断,也不容许她使用飞行术自保,她艰难地移动,随着人潮漂流,然而整个会场崩坏的速度远比人潮的速度快,眼看着巨大的裂缝已经蔓延到了身后的墙壁。 不只是她发现了只一点,人群中忽然响起惊恐的呼声,她被狠狠撞到那即将开裂的墙壁之上,任凭灰土洒落一身。墙壁倾斜,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贝拉指尖绽放出一抹浅淡的金色光晕,结成一个简易的结界用以缓冲伤害。可到底也无法防御接二连三倾洒而下的碎石瓦砾,她带着些许绝望再度结印,召唤出一个比方才稀薄了不少的结界,看着巨石迎头砸下,她灰心地闭上了眼睛。 预料中结界的破碎,锐利的疼痛并未出现,她感受到了某种略带亲切的、温和的气息,只是同时也能察觉,在温和之下有一种难以言说的躁动。 贝拉睁开眼睛,时间仿若静止,那狰狞的缝隙砸落的石料纷纷被镀上了一层浅浅的金色光晕,连带着那表象平和的气息。 已经损毁不堪的会场正中站着一个身穿白袍的男人,他手中微举的,是一支长杖,流溢着古朴而安详的暗金色泽,像是从王座之上辐射开来的高压,让人没来由的想要臣服。 她看不见那人的脸,因为他戴着一张白玉面,点点斑驳的翠色玉沁像是盛开在一片素雪中的绿萼梅花,无端觉得文雅,却又肃穆。 他轻轻抬手,距自己仅有不到三十公分的巨石崩裂成粉末,然后他向她招手。 贝拉只觉那是一种令人信服的安抚,缓缓地站了起来向他所在的地方走去,会场已然空旷,楠焱菁长发散乱地奔向贝拉,面上薄纱早已掉落,寞翎晨也快速地翻过几排座椅飞身跃上石台,直到看到贝拉没有伤势,才微微舒了口气。 “你就是……楠焱菁么?”玉面之后,传来男人沉闷的低语。 楠焱菁略有惊惧,在这种地方被认出来,恐怕并不是什么好事,但从方才他出手救下贝拉来看,并非是想要伤害他们的样子,沉吟片刻后,缓慢而坚定地点了点头。 “果然,”玉面之下传来了略带欣喜的笑意,“真的很像……几乎是一模一样啊。” 楠焱菁登时警觉,拉过贝拉后退一步,警觉道,“像什么?” “第三任至尊,楠焱祭。”笑声里泛着些微寥落。 “贝拉,离开他!” 破风声突兀袭来,一道金色的光影直向那人玉面之后的头颅击去,但他只是轻描淡写地微微侧身,就将那凌厉的攻势避了开去,只可惜光影所及之地,玉面一角,仍旧是缓缓开裂,碎做千万片玉石,露出那之后那张尚且算不得中年的脸,束带一同断裂,长发碧如新叶。 他抬眸,扫了一眼那光影飞射而来的方向,少年站在高台之上略带喘息,一双瞳孔如灵动燃烧的火苗。 “跑!!快跑!!!”柯琳近乎是声嘶力竭,“他就是楠焱家族的族长!楠焱轶!” 不用柯琳再度重复,楠焱菁揽过贝拉飞身而起,退出十步开外,背后一双模糊的光翼明灭闪烁。 “在我得到如今的身份之后,敢如此直呼我姓名的,你还是头一个。”轶浅笑,长杖横档,那飞驰而来的第二道光影,“你是怎么认出我来的?” 柯琳自高台飞身跃下,背后流溢的金色魔光迅速明晰成一双巨大的金色翅膀,「罪心」底部镶嵌有绿松石和橄榄石的黄金十字与上端泛青的猫眼石在刹那间消散而去,「罪心」出鞘,一上来柯琳便已经押上了现下里所能驾驭的最强力量,三分之一的剑刃摆脱了剑鞘的禁锢,他的气息径直攀升至一阶,刀锋携带锐利的杀意刺向楠焱轶喉间。 “不错的觉悟,”楠焱轶轻笑,纵跃跳开,“不过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作为贵族不觉失礼么?” “你拿了不该拿的东西。”柯琳沉声,指尖却仍旧未停止向「罪心」倾注力量。 “你是说这个?”楠焱轶横握长杖,微微一笑,柯琳瞳孔为之一滞,下一秒光刃便从四面八方倾泻而来,柯琳双臂交叉羽翼合拢挡下了绝大部分的伤害,但如此一来那原本精致漂亮的光翼立刻就变得伤痕累累,甚至有些虚幻起来。 “以制约国的血统,你的素质非常难得。”楠焱轶白袍飞舞,浅言,缓缓自柯琳身旁走过,“可惜实力差距太大。” 毫无预兆地,一口鲜血从柯琳口中喷涌而出,霎时将雪白的衣襟染成血红。他的确挡下了绝大多数有形的攻击,但那是封印之杖——至尊的王权!它所给予一个人的威压是无形的、无视一切防御的,纵使躲过了物理上的伤害,精神上摧枯拉朽般的崩坏足以让他直接重伤! 意识,在涣散。 似乎很久很久以前发生过的事情再度重演了,他只觉得冷。 余光能看到那飘摇白袍的远去,他深知那家伙对于上代院长洛欧斐达伊洛的怨恨,如果贝拉落在了他的手中,将要面临的将是怎样的欺辱,他不敢想。 他不喜欢看到那些模糊的背影,因为那昭示着死亡,或是一些比死亡更糟糕的结局。 他艰难地动了动手指,握住横卧在血泊中,冰冷生硬的「罪心」,咏唱起万载遗失的亘古诗篇。 他曾祈祷,从仇恨中榨取所寻求的一切,为王的兄长满足了他的愿望,也将他引向了死亡;他曾祈祷,拼尽所有保护那朵温室中含蓄盛放的娇艳玫瑰,矗立云端的城池满足了他的愿望,却将所爱之人的心脏,隐匿去了无人能及的地方;他也曾祈祷,希求那一抹单薄却肩负千斤重担的身影能被这个世界衷心地爱着,那些原本只是过客的人满足了他的愿望,她的一生尽管短暂,却被那么多人那般真挚而热烈地爱着。 而今,他再度祈祷,那份用以守护她的力量,能真正让他目送她去向本应去向的彼方。 无数个名字的交叠,错肩而过、一面之缘,只字片语间,已无留恋。 像是有一颗冰冷的心脏在「罪心」中轻捷地搏动起来,将昔时曾经拥有的力量,充斥至四肢百骸,剑刃上端血红的宝石微微颤抖、虚化、藤蔓收回,「罪心」释放出了它一半的力量,闪烁着寒光的半长的剑,暴起间突兀刺入了楠焱轶的后心,鲜血喷薄。 “相当不错,”他未回头,声音里却已经带了无可掩饰的讶异,“能从绝境中榨取数倍于从前的力量,然后伤到我,值得称赞,只是想要杀我,你还是不够格。” 柯琳轻咳之下再度喷出一口血,默然看着那穿胸而过的短刀缓缓转动,女孩纤柔的手搭在他的肩上,一点一点地绞碎他心脏附近的肌肉和骨骼。但他还是笑了,尽管口鼻中满是翻涌上来的血沫。 “还请楠焱族长不必心急,这一剑的厉害,需要您以时光,慢慢品尝。” 寞翎明哲抽刀,「罪心」涣散,柯琳眼前骤然一黑,重重栽倒在地。 “父亲?!”楠焱朗从高台之上跃下,目瞪口呆地看着满场的狼藉,还有倒在血泊中的柯琳,“——您怎么能?!” “安静些……”长杖轻甩,楠焱朗忽然觉得自己的声音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了,他只能愤怒地望着父亲,以示反对他如此作为。“二十年前达伊洛曾经窃取了楠焱作为十二世家之首的骄傲,只是我没有上代族长那般好的涵养。”他轻笑,“他既然不现身,这场子,我也只能在他女儿身上找回来了。……茗哲,我们走。” “是。”收起刀锋的少女恭敬施礼,两人的身形在瞬间,便溃散在了风里。 一股微微炽热的力量涌入楠焱朗喉间,声音解禁。 “父亲他居然——” “先别管那个,”赤鬼的声音有些虚弱,“先看普林赛斯的伤势。” 楠焱朗闻言,也只得暂时按捺下心中愤懑,俯身查看侧卧在血泊当中的柯琳,他的呼吸几乎是零,只有偶尔,很微弱的呼吸。 “这是封印之杖造成的伤势。”赤鬼沉声道,“那是专门为了对付「吞噬」而诞生的王权,它所造成的伤害具有不可逆性,我虽然不知道他是以什么方法在心脏破损的情况下仍旧能够暂时存活,但他现在这样子别说醒过来,连活着都是问题。” “如果放在普林赛斯尚鼎盛的时期,国中贵族被伤成这样,他们非疯了不行。”楠焱朗喃喃。 赤鬼没有回答。 第五十七章:逃亡 像是奔跑在一条满是荆棘的荒野小路,横刺来的花瓣枝条,脚下不甚平坦地面都在不断加深着施加在麻木感官之上的痛楚。 贝拉不记得已经跑了多久,唯一清晰的感觉是楠焱菁的手,因布满冷汗而湿润冷腻,她仅存的意识都在维持手上的力量和脚下的步伐。她不明白为什么要跑,但她信任柯琳,对柯琳的信任四年多来已经成为一种习惯,如果他让她快跑,那么一定是真的有危险存在。 但是为什么,自己没有留下来?难道不担心他的安危么?答案当然是否定的,也许是缺乏对自己的信任,也许是相信柯琳的实力,更大的可能是他们之间缺乏着某种牵系,已成了单纯的守护者和被守护者的关系。 她们奔跑在梅镇郊外的一片梅林,有着鲜艳红色的的梅花像是用血染成。楠焱菁身上的碧潋滟已经残破,而自己面上恐怕也被划出了满脸血痕,身为魔法师社会中最为巅峰的十二人之一,楠焱轶纵使要追也绝不会狼狈如她们在地上跑,定会使用飞行术来追,而她们是绝对飞不过他的,但为什么楠焱菁如此固执一定要在地上飞窜,贝拉也没来得及问。 楠焱菁的指尖不时轻触周围那些看似干枯的枝条,藉由她本体衍生而来的天赋,这片梅树在底下交结的每一条根系,地面上生出的每一根枝条,都是她感官所及。她无法确切地感受楠焱轶的所在,只是能大致感受到方位,且他的速度非常快,只见一道绿色的魔光,其中包裹着的白影。 传承自第三任至尊的记忆只到她在自己身上留下血文那夜为止,她知在那之后便是大婚,当然被她逃了,但从残存的记忆看来,楠焱轶大约是一个睚眦必报之人,楠焱祭以逃婚折辱于他,现下里遭殃的却是她和贝拉。 平地风起,梅息被扯成一缕缕残破的风息,楠焱菁的步伐骤然一滞,贝拉收力不及,径直撞在了她身上。 “怎么了?”她有些惊惶地问。 “楠焱轶的气息……消失了。”楠焱菁的瞳孔一阵收缩,“天空……地面乃至于地下……” 贝拉不知所措地望着她。 “糟了!”楠焱菁一把将贝拉扯进怀里,空出的一只手在半空中结出奇异的手印,某种力量自周围草木反馈而来,贝拉惊异地看着那些梅树以迅疾的速度开始生长,树冠部分结成层层密密的网将他们护在其中,花香馥郁。 “这是?”贝拉仰望着那些从缝隙中倾洒而下的光斑,忽然发现那些枝条是以某种特定的方式纠结成纹章的样式,恰如结界。 楠焱菁咬着嘴唇催动着剩下的枝条彻底结成纹章,“我以这些草木本身的力量建立一道守护,单纯的结界无法接下封印之杖的一击,唯有借助这些根植于大地的草木的力量,尚还有一线生机……如果他攻破了这个……”她的面色灰暗而颓败,“那么我也没有办法了。” 一道轻笑回荡在梅林之间,在现下的贝拉和楠焱菁听来分外可怖,但结界并未如预料一般遭受攻击,只听得琴音如水,流淌而入。 “这是……华弦?”楠焱菁不由退了一步。 “华弦?”贝拉不解,“连昨天那白家的小姐都能触及倚玄,为什么楠焱家族的族长只是华弦?” “不……他曾经达到琤琮。”楠焱菁仔细地思索着“可是那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贝拉?贝拉!!” 少女有若未闻,似一片轻薄的花瓣袅袅而落,她的眼睛仍旧是睁着的,那暗淡的紫罗兰色之后,她的精神已经去向了不可及的远方。 “此曲名为‘织梦’,”轻笑之下,满树梅花纷纷而落,失去了生命力的草木勉强维持着阵型,却因失去与大地的联系而变得不堪一击,寞翎茗哲一刀落下,枝条化作飞灰散尽。楠焱轶站在缺口处,笑意盈盈,“虽说我琴境大不如从前,但加持着魔力引她入梦,并不难。只是你,道行太深,我暂时奈何你不得。” “你们前代人的恩怨,如今却要这个孩子来偿还吗?!”楠焱菁悲愤地大喊,“这种身世不是她想要的!她没有错!” “生在德兰,就是错了。”楠焱轶敛去笑意,淡漠地拂去肩上一片落红。“凌瑰的屠杀、兰希的诅咒、达坦纳的覆灭和普林赛斯的嗜战,这人世间每一幕悲剧的背后,都有着德兰的身影……这个家族,连带着那个王朝一起,原本就不该存在。” “你知道她是德兰,”楠焱菁冷笑,“王的报复,会将你们送往地狱的。” “他不会。”楠焱轶淡淡地说,“他和楠焱,羁绊太深,虽说如今大多都成了仇恨,但他若敢伤楠焱分毫,自会有人叫他万劫不复。至于我,我等着。” 楠焱菁唇角勾起一丝冰冷而不屑的笑意,像是她别在鬓边的白色花朵,孤清而妖娆。 “没错,就是这种笑……”楠焱轶勾起菁的下巴,“时常挂在脸上的,对于人世的嘲讽。不过你和她不同,她是有资格反抗命运并且做到了,而你,并没有。” 玉箫在她颀长的颈上猛击,便像是一只天鹅以优美的姿态死去。魔光流溢间,两个女孩轻盈漂浮,离地而起。 “茗哲。”他唤。 金发的女孩从某处无声无息地走出,鞠躬。 “‘流焱霞’……可是备下了?”他问,声音里似乎有着笑意。 “大人请放心,与十九年前那件,绝无二致。”寞翎茗哲恭声道。 他像是满意了,身形颤动间,身影溃散成风。 梅镇琴会会场 “firvimtiarwirtecaspafliesak”寞翎晨双手交叠,轻声吟诵,柔软如丝缎的暖金色光晕从他的指尖溢出,缓缓侵入柯琳的体内。 《幻森王缄》第七章第三节,以风与水为名,为伤者带去抚慰和沉静。 虽说收效甚微,但总归是有了愈合的趋势,楠焱朗稍稍松了一口气,但他如何看不出这种治愈魔法对于魔力和精神都是巨大的消耗,寞翎晨额上已经满是冷汗,施咒的双手也在微微颤抖。 “这是黛诗妮的回溯风水之愈。”赤鬼的声音在楠焱朗脑海中响起,“被记载于《幻森王缄》第七章,这个魔法不是单纯的治愈,更多的是作用于**的时间回溯,所以你看见这个魔光是金色的。” “黛诗妮?”楠焱朗疑惑,“那是谁?很有名的魔法师么?” 赤鬼一时语塞,过了片刻后说,“青翎中,德兰黄昏王朝末代第八王族愈之王黛诗妮,与第一王族祈愿之王罹辰算得上是同一时期。” “这是德兰的魔法?”楠焱朗微惊,“寞翎家族是怎么得到的?” “恐怕是那达伊洛的女孩教的,”赤鬼沉吟,“黛诗妮与罹辰是楠焱家族的象征者一样,象征着第八愈之世家达伊洛,”片刻后他又补充,“表面上的。” “我看他坚持不了多久。”楠焱朗望着那渐渐暗淡的魔光喃喃。 “第七王族时之王罗诺普斯,掌握着时间的王族,他与黛诗妮共同研究出了回溯风水之愈,所以特维希尔家族所用治愈术中也有这个,施展这个魔法也颇为困难,要么像是特维希尔家族一样拥有时空魔法的素质,要么就是强行用魔力扭曲时间,他显然是第二种,当然很费力。” “特维希尔也是东方三世家之一吧?他们的领土在那里?也许可以找他们帮忙。” “特维希尔的领土在时间的裂隙里,如果他们不想出来,也只有青鸾才能把信送到。”赤鬼默然。 “呼……”寞翎晨喘着粗气,脱力一般坐在地上,“让我……休、休息一下……” 楠焱朗不安地瞥了一眼柯琳那惨淡的伤口,又挪开目光,刚想询问赤鬼接下来该怎么办的时候,他听见了清脆的嗒嗒声回荡在这残损无人的会场。回过头看时,白色长袍将女人从头到脚包裹起来,隐约可见一张称得上艳丽的面庞。袍裾与袖口边缘,精细地绣着暗红色的火焰徽饰——力量与权威并存,楠焱家族。 “又是楠焱?”楠焱朗眉头微皱,一张符咒悄无声息地从袖中滑落到掌心。 女人环顾这残破的会场,目光在楠焱朗和寞翎晨面上稍稍停留,最终停滞在蜷缩在血泊中的柯琳普林赛斯身上,幽幽叹道,“看来我还是来晚了。” 寞翎晨侧目,兜帽滑落,一头碧色长发如瀑倾泻,末梢处浓艳如盛春时节的新叶,姣好的面上略施薄粉,夹带一种尊威并重的美丽。 “珞小姐?!”楠焱朗震惊。 楠焱珞点了点头,走向石台上仍旧没有恢复意识的柯琳,高帮靴子带起声响,愈发显得会场空旷,“如果这孩子都被伤成这样,恐怕来的是你父亲本人,并且还把贝拉和佩瑞恩伊格特兰德的学生带走了吧?”她问。 楠焱朗默然,点了点头道,“他用的封印之杖,普林赛斯是肯定扛不过去的。” “普林赛斯?”楠焱珞眉头一挑,“他就是红院的监督生?来自制约国的那个?” 楠焱朗点头。 “难怪他会保护贝拉,”楠焱珞面上泛起稀薄而苍凉的笑意,“我藏得这么好,都被他发现了,真是个尽职的好‘哥哥’,居然从普林赛斯,一路追到了西恩特。” 楠焱朗不解,却识相地没有多问。 珞摆了摆手,苍白的指尖搭在柯琳的腕上,秘术开始运转,无形的魔力狂潮铺天盖地而来,寞翎晨急忙侧身闪到了一边,如果被波及可就一点都不好玩了。 “楠焱家族的秘术中,有着时空类别的魔法存在,”赤鬼像是察觉到了朗的疑惑,徐徐解释,“所以能够修习秘术的族人,多数也拥有时空魔法的素质,虽不及特维希尔,但也足够了。” 楠焱朗恍然。 时间乱流扑面而来,珞轻轻闭目,将心神沉入其中,那些残破的、损毁的画面便徐徐展开。 裹在白色的裘皮斗篷里的双生子,被马车送来了西恩特,男孩望着那巨型的浮岛群落,默默握紧了女孩的手。 迷雾浮动的兰沼,装潢富丽的宫殿里,女孩双瞳赤红,将能抓到的一切东西疯狂砸烂,她的身上密布着细小的蓝色鳞片。他扯过女孩,任她在怀中哭的声嘶力竭。 幽暗的地下黑市,装有铁棘的笼中,有着一头柔软的茶色卷发的女孩几近**,陷入沉眠,她的面上尽是风干的泪痕,满身的伤。他拔剑,留下一地猩红,无力跪在笼前,徒手捏断钢铁。 黄昏里,落日下,城堡在燃烧,旗帜被点染,他立在城前,手中拄着和他等高的金色长剑,烟尘滚滚,举这各色旗帜的贵族们带着军队前来,口袋里满是沿途掳掠的、染血的金钱。他们不屑地笑,亡国之子固守城池,他抬手,剑刃穿过公爵骏马的咽喉,热血溅了一脸。 再往前,安好岁月,午后的日光下为妹妹读一篇童话,久不见动静,合上故事书亲吻睡着的她。 当女孩奔跑在塔楼的高墙之间,失足坠落,他无奈叹息,蜕出一双金色的羽翼,接住妹妹的同时,抹去了她的记忆,那双同样是水蓝色的眸子,美丽如昔。 看到这里珞突然就觉得不对了,他和那女孩——雪琳普林赛斯应当是一般年纪,在他们还是孩子的时候,他的记忆居然如此清晰,而且那个年龄,居然能够使用高阶飞行术…… 她最终还是决定看下去。 黄昏里奢侈的宫宴,王后繁复的裙裾后,一个有着紫罗兰色长发的女孩看着他,笑意盈盈惹人怜爱,她还有着一对清澈如水的堇青色眼睛。 果然,珞叹息。 再然后,他安静地坐在椅子上,看着女仆小心翼翼地扶着妹妹行走。 母亲在夜里亲吻他们的额头。 他面对着一个粉红色的柔软婴儿,那婴儿有着一双水蓝色的眼睛。 从生下来就有记忆?珞的心轻轻战栗了一下,这种事并不是没有,姐姐就是这样,难道这家伙也是?制约国也有这等存在? 正想着,又一道光影飘忽而来,楠焱珞疑惑起来,时间应当已经回溯到他们出生之前,那之前,还有什么? 黄昏,熟悉的、无尽的黄昏。深渊里,无数悬浮的浮岛缓缓漂移。珞如触电一般跳起,她知道那里!落日之畔!亡灵之国!这孩子难道……有着前世的记忆?她不寒而栗。 画面转移到其中一个浮岛上,那浮岛别无他物,唯有一棵盛大的樱树,虚空里伸出的铁链,将一个女人束缚在那里。珞的心跳有着失控的趋向,她猜到了,猜到了那女人是谁,那么这孩子、或是他的前生,又是什么人? 女人有着一头曳地的紫色柔顺长发,亡灵之国里没有风,但她的裙摆,还是飘飘而动。 姐姐,楠焱珞无声落泪,那是她死去的姐姐,第三任至尊楠焱祭。落日之畔,那是她灵魂无法超脱的囚笼。 “拜托你……”楠焱祭开口,有清泪从面上划过,“请一定,一定照顾好我的……” 蓬勃而发的力量钳制住了珞的手腕,强制性地将她拖回现实,依旧是会场,满身鲜血的柯琳普林赛斯挣扎坐起,他钳着她手腕的手,一刻也没有停止颤抖。 第五十八章:不得回溯 那是施加在决心之上的力量,像是一把钳子紧紧扼住珞的腕骨,却异样颤抖着,像是在逃避着什么不堪的过去。 “别看了,”良久之后,柯琳苦笑,“再往前……就真的没有什么美好的东西了。” “你是谁?”楠焱珞觉得自己浑身发抖,“你为什么会认识我姐姐?” 柯琳只是摇头。 楠焱珞挣脱他的钳制,瞟见已经愈合成几道血疤的伤口和几乎碎尽的长衣,把自己的白袍脱下来披在了他身上。柯琳没有拒绝,强行苏醒彻底榨干了最后一丝魔力,现在的他浑身冰凉,连最基础的火焰都无法召唤。 楠焱珞垂首看着自己手腕上的一片青紫,魔力运转,颜色迅速变淡消失。 “抱歉。”柯琳轻声说。 “没什么,”珞浅淡一笑,扭头直视这孩子的眼睛,水蓝色的,高远如秋日的明空。“我……想要问你最后一个问题。” 柯琳挑眉。 “在你是柯琳普林赛斯之前……我们见过吗?”楠焱珞小心翼翼地问。 “见过的。”柯琳回答得很简洁“如果我姐姐可以托付于你,那么我也会相信你。”珞抿唇,“走吧。” 会场之外两头独角兽正在静候,它们的鬃毛是似雪的纯白,那是它们野生的证明。 “这是野生的独角兽吧。”寞翎晨喃喃道,“据说野生群类在驯服之前都是不会帮人类做事的。” “它们只是借用,”珞轻抚它们雪白的鬃毛,“西恩特的独角兽山谷,凯瑟琳前去寻求六翼的黛斯特尼的帮助,黛斯特尼对于独角兽的命令是绝对的。” “黛斯特尼不会接见凯瑟琳,”柯琳眉头轻皱,“你肯定知道原因,能请求黛斯特尼协助的人只有……” “不要提他。”珞的声音骤然变得寒冷,一旁的楠焱朗不由心惊。 默然,而后是一声轻叹。 “十五年过去了,你还没有原谅他?”柯琳轻声问。 珞别过头去,并不作答。 “那么他会来么?说实话以你之力必定打不过楠焱的族长。” “应当也在路上吧,”珞轻拭眼角,“西恩特有特维希尔的人在,他若来可以直接传送至特维希尔,离极东也就不远了,但是他要带人来,所以会耽搁一些时间。” “带人?”旁听的楠焱朗微惊,“这……是要开战么?” “带谁?”柯琳蹙眉,完全忽视了楠焱朗的存在。 “佩瑞恩伊格特兰德,毕竟他是那女孩的老师。” 众人默然,上车,独角兽长鸣,沿着大道一路向东飞驰而去,迅速离开了茗国的国境,距极东仅有不到半天的路程。 极东楠焱家族 楠焱菁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身在极东,和贝拉一起被锁在一处偏房内,透过木窗可以看到极东万年永盛的樱花,樱——那正是她的本体。只是以幻森覆灭为分界点,之后再没有她这样的树灵诞生了,因为滋生灵物的圣地已经死去,她是最后一个。 她可以轻易地与极东领土的任何一株草木建立联系,因为她年龄最长,透过根系她甚至可以看到所有草木所及的地方,包括自己。 祠堂庭中一棵枝繁叶茂的古樱,十人合抱不止,花朵散发着柔和的荧光,颇具灵性,枝叶间希满了用红丝缚了的银铃,以及一张张朱砂写就的符咒,看起来庄严肃穆。万年唯她担此职,因为唯有她的万年修行,净化的了经久年岁的戾气。 一双苍白而消瘦的手缓缓抚摸着樱树的表皮,曾失去枝条的节点,皲裂的树皮,暗生的嫩芽,一寸一寸探查,万分熟悉。 “今天它看起来,很特别。”白色石塔前,楠焱娉婷对璎珞低语道,是有什么事要发生了么,莫名的不安。 “十五年前也曾有这样的事发生啊。”璎珞抽手,扭头,浅笑。“在它上次焕发光彩的那一日,我用这双手穿透了坚硬的树皮,从中抱出一个新生的女婴。而今,那女孩想来也是长大了吧。” 娉婷默然。 楠焱菁抽回自己游离的意识,揉了揉自己酸痛的额头。 新生时睁眼所见的,是一张柔美而淡泊的面孔,数年来一直被迫远离的故乡,原是这般略带哀伤的风景,这土地曾给予多少人年华缝隙里的绝望和痛惜,她再清楚不过。 有的人可以逃离,但有的人只能留在这里,被年岁逼至绝境,一点一点化作尘埃,草草地散落在风里,没了声息。 她转过头,轻纱之下,床榻上的女孩睡颜恬然静好。她恍然,突然明白了她的家族的用意,只是有些事来得匆忙,措手不及后只留下一地不堪回顾的狼藉,那是无法预料到的。 人世间有太多无可预料,她冰凉的指尖轻触女孩的面颊,笑意勉强。 可以预料的事在如今已经不多,但唯有一件事她肯定,那就是在德兰的新王决意使自己的双手沾染上无可洗涮的血腥之前,无人能够将其玷污。那是拉芙拉希娅的箴言,宛若圣谕。 小的时候她经常问自己,失去了德兰和幻森,被遗弃在旧时代的自己为何能够苏醒,为何会被赋予生命,第三任至尊并非有意为之,那这无意中结成的因果,又是为了什么而诞生? 所幸她今天找到了寻求以久的答案,就是为了面前这个名叫贝拉达伊洛的女孩,德兰的新王。 所以我们相遇,若是以前我终其一生也无法面见的你,而今却能平等而待。 “楠焱祭,你所赋予我的,我便在今日还给你。”她叹息,将食指含在口中微微用力,血珠殷红。 她一笔一划极尽虔诚,精细的红色符文被精心绘制在她裸露的皮肤上,像是妖娆的图纹。房中立柱上延伸而出的两只暗金色的镣铐分别铐在她们二人的右手腕上为防逃脱,她却浑然不觉。 那些血,片刻之后退却了鲜艳的色彩,转而成了如同春日薄樱的粉白,又缓缓变成素白,染上碧色,像是无尽延伸的藤蔓。然后从第一笔画下的地方,血迹变淡、虚幻、一只只虚影一般的浅水绿色翎蝶轻舞在她们的周身,楠焱菁抿了抿煞白的唇,一笔一笔画下去,直到最后的这里,被无尽的翎蝶包裹成一只通透的光茧,她才摇晃站起,退出了翎蝶的包裹范围。 她含笑抬手,轻轻戳在茧上,数万只翎蝶像是受了惊一样轰然四散,纷纷毫无方向感地撞向房顶墙壁乃至于地面,可就在它们解除到实体的同时,纷纷碎裂成了晶莹的绿色光斑,隐没在空气里。 喀拉一声,暗金色的镣铐滑落在床沿,轻纱之下已无半个人影。 楠焱菁脱力一般地倒地,唇角挂着一丝好似解脱的笑意。 鬃毛雪白的独角兽一路向东飞驰,它们蹄下始终流淌着一条算不得深的小溪。通向极东的路两边尽是参天的乔木,只剩寥落的黑色枝条伸向惨白的天空。 柯琳裹着楠焱珞的白袍,轻轻摩挲着掌中的怀表,表盖弹开来后,表盘中融金字体和镂空的金质指针仍在磨合间发出轻微声响,而表盘外侧一圈圈的暗金色圆环上绘满了近乎微不可查的图纹和文字,他轻轻旋转着那一只只圆环,仿佛上面无序的字母,能告诉他最后的答案。 “停下吧。”片刻后他合上表盖,对楠焱珞说。 珞不解,却仍是唤独角兽停下,柯琳起身,推开侧边的门,跳了下去。 “你……”楠焱珞不解。 “前方已是我不可涉足之域。”他仰着脸看她,微笑。 前方不远处,似乎还是密林,而密林深处,隐藏着一层无形的墙壁——「极东之壁」,将十二世家与寞翎家族以外的所有人隔绝在外,现在的他已经没有了踏入的资格,就像隐藏在西恩特密林深处,那高入云巅的白色城池一般。 楠焱珞会意,默然点了点头,再次驱动独角兽,去向那个他无法前往的秘境。 风吹过枯黄的草叶,发出簌簌的声响,柯琳目送着马车远去,低下头来揉了揉眼睛。待他再次抬头看时,双瞳已然灵动如火,而东方呈现出一片迷蒙的柔嫩粉色,那是楠焱的秘境。 他的头发像是幻化一般伸长,卷曲,五官如同女孩一般精致秀美,他平伸双臂,无形的风自四面八方而来,将所在的那片区域的魔力抽成了近乎是零的状态。 这是他第三次动用这种堪称“劫掠”的魔法,第一次是为了普林赛斯,第二次是因为贝拉。 如果这个时候他的身旁有魔法师存在,大概会在片刻之间被吸噬成渣,但是为什么方才没有对楠焱朗用呢?是顾忌楠焱么?还是因为某个人虽然厌恶着他,却一样无法接受他的死亡? 他淡淡吐了一口气,背后光芒凝结而成的羽翼平展而开,渐渐精细到每一根羽毛都宛若实物,轰然张开又轰然合拢,将他包裹的瞬间,连同身影和气息一并抹除。 第五十九章:玷污 侍女们的手柔软而苍白,她们执起玉梳一点一点整理着那一头委地的浅水绿发丝,没有引起丝毫的拉扯和不适;另外两个侍女正用银质的小剪子将菁的指尖修剪圆润,她们的神情恭谨而端庄,教楠焱菁想起灯会上那用生绢制成的布偶,漂亮且素净,唯独缺乏了些许生机。 只有一个人例外,寞翎茗哲斜倚在房中的贵妃榻上,正慢慢地吃一碗红的发紫的樱桃,绛紫色的液体在她唇齿之间流溢绽放,算不得明朗的烛光之下,像是那腥浓的血液。 寞翎茗哲的外貌放在东域是十分亮眼的,不仅因为她有着淡象牙色的肌肤和西方式明晰的五官发眸,更由于她的年龄,她看上去不过十岁,但此刻倚在榻上的妖娆风情怕是一些少妇都要自愧不如,她的美生而凌厉妖冶,全无东域女子含蓄如花包待放。一头金色长发漫卷倾泻,烛光闪烁下像是一匹绚烂的织锦铺展而开,闪耀着不知从何而来的莹润珠光。 她终而起身,摸过妆台上一只精巧的寒玉盒子,其中的胭脂红的教人生畏。 “你看这颜色,”茗哲低低地笑着,“甚于晚霞,浓过鲜血,浓可点唇,淡可匀面。” 楠焱菁看着她,似是不解。 “可惜了。”寞翎茗哲见她如此,淡然道,随手将其抛给了身边的一个侍女,上前抬起菁的下巴细细端详,却被菁扭头避开。她一笑,不甚介意,“你可知我们费了这么大劲抓你们回来,是为了什么?” 菁冷哼一声,“第三任至尊楠焱祭。” “虽说你算不得楠焱家族的‘人’,可到底出自这里,流着来自与至尊的血,与这里的联系,也算得紧密。”寞翎茗哲懒散道,“所以你同样应该知道,十五年前,族长曾受她逃婚之辱。” “那又如何?”菁冷然。 “不如何。”茗哲仍旧微笑,随后像是想起了什么,似有意似无心地提及,“虽说在族长的心里,你远不如那达伊洛家的丫头重要,不过看在你这张脸的份上,就是你放跑了她,族长也并未说什么,因为她被封住了心,根本无法离开极东,所以族长也不急,你只要在今夜乖乖听话,就能保得她平安,至少是今夜的平安。”她诡谲一笑,“就当这是我的个人意见,楠焱家族纵然势力不小,可要护着你们的德兰也很强大,所以你多挺一晚,也就为她增加了一分完好无缺回去的机会吧,早则今夜,迟则明晚,我们会见证……十二世家中两大巅峰之人的交手。” “听话?”楠焱菁侧眸,似是嗤笑,“怎么个听话?” 寞翎茗哲并未理会她的嘲讽,施施然走到妆台之后,素绢蒙着一张木架,她上前,一把扯掉了覆于其上的素绢。 随着素绢的滑落,楠焱菁的眼瞳瞬间被其后的珠光映亮,那是一件极尽奢华的长衣,裙摆层层,由近黑的绛紫过渡成最为明艳的朱红,层层叠叠,渐渐淡化成浅橙色,夜风从门缝里灌入,裙摆轻抖间似是天边绚烂的晚霞如水流动。 “……流焱霞。”楠焱菁从口中挤出这三个字的同时,也就清楚了今夜自己将要面临的命运。 “菁小姐好眼力,”茗哲嫣然一笑,素手轻抚缀于衣襟的颗颗明珠,单是一件外衫便已经价值不菲,更别提层叠下来,就是抵一座城池亦不在话下,楠焱家族果真是财大气粗。 “流焱霞乃一等特典所用的礼服‘寒蝉衣’,想必菁小姐知道,”茗哲的语气漫不经心,将束衣的花结一一解开,将组成流焱霞的几件单衣完全拆解开来,“所谓一等特典,无非是至尊继位,世家更替,或是至尊的婚礼,以流焱霞的色泽,只能用于最后一种。说来古今能识流焱霞者,都是与至尊关系匪浅,乃至于至尊本人。”她含笑,“楠焱家族出过两任至尊,所以只有两件流焱霞,原属第三任至尊的那件已因她的放肆而遗失不知所终,这一件原属第二任至尊楠焱炽正妻所有,七千年下来可也是件了不得的古物了,为了将它请出,族长也是费了好一番心力的,可见他有多重视今晚……不过菁小姐你原本就是一棵修行上万年的古樱,寂寞如斯,想必不会太在意人类的名节。” “开什么玩笑?!”楠焱菁几乎要暴冲而起,为她点唇的侍女指尖胭脂未尽,撇在了她的面上,像是狰狞的伤疤横亘于素净的面容,混合着屈辱却悲愤的泪,像是泣血一般狰狞可怖。 然而她最终未能如期冲到寞翎茗哲面前,暗金的镣铐在拉伸至极限时释放出了惊人的电流,楠焱菁痉挛着倒地。 “我可没开玩笑,”寞翎茗哲摇头,似是惋惜,看着还在抽搐的菁颤抖着抄起一根簪发的尖头簪子努力想要刺向自己,精致的长靴毫不犹豫地踏在了那只纤柔修长的手上。菁痛的闷哼一声,眼底发红地瞪着她。 “这可由不得你,”茗哲娇笑,“我觉得用强于你未免有些太不怜香惜玉了,所以特来好心劝劝你,不想菁小姐不领情,不过要说的我已经说完,领不领情你就自己看着办,最后要说的还是,你若顺从,便能保她一夜平安。用强也好顺从也好已成定局,当你反抗不得的时候,不如试着去享受一下。”她眯了眯眼,“告辞。” 侍女们用温水浸过的帕子细细为她擦去了花掉的妆容,她木然坐在原处,任侍女一点一点重新绘成。 见了茗哲离开,侍女们也稍稍松了口气,少了几分原有的拘谨,纷纷好言劝慰楠焱菁,大抵是说在这楠焱一族中有多少女子挤破了头想成为族长的侍妾,却从未得到理会,可见他对至尊用情至深,可至尊逃婚完全是不可理喻,菁闻言也只得在心中冷笑。再者此处是明雪斋,是族长的宿处就算她喊破嗓子也不会有人敢理会,没有半分逃脱的希望。言语间显得对楠焱十分自信,至于那个几乎未曾听过的德兰则纷纷表示不屑,楠焱菁对此唯有沉默。 待流焱霞一件件覆在她身上,裙摆曳地流转成瑰丽的霞光,沉重的凤冠以金钗定于发髻,她在镜中看见了自己,华服掩去青涩赋予隆重的雍容,加上那本就来源于第三任至尊的眉眼,她与十五年前的她近乎重叠,那时楠焱祭十六岁,自己如今也是十五有余,几乎毫无差别,金饰掩盖下也几乎看不出发色,恍若记忆里那真实的楠焱祭。 她被侍女们团团簇拥着离开偏房,站在明雪斋的庭前,却不知何时下起了雪,斑斑点点像是上天垂怜的泪。 如今自己还能反抗么?她默然看着侍女长手中拎着的锁链雪花坠入眼中,酸涩的几近落泪。 侍女小心叩响门环,一窝蜂似的散去不见踪影,她缓慢的后退,内心却挣扎不已。 轻笑落下,正殿的门缓缓开启,并未见人,只见红烛满堂。 一股疾风自房内飘飞而出向她席卷而来,被风带走的前一刻她所想到的竟是楠焱朗和老师,愧疚和悔恨交织之下,总有一种莫名难言的情感。 那扇门,终于是合上了,无人知晓西南怜樱阁檐上,少年悲愤地想要逃脱一道鬼魂的钳制。 这天下午楠焱珞带他们回来,明雪斋附近却已经戒严,好在楠焱朗本就居于明雪斋,父亲的暗侍也不好多拦。他们从黄昏等到了深夜,直至方才楠焱菁一袭红衣被带去了正殿。 “——流焱霞!”赤鬼惊异,最后还是化作了轻叹,“你父亲……唉……” 楠焱朗并不识流焱霞,却在赤鬼的语气中察觉到了事情的不对,询问下面色登时变得铁青,就要冲下去带她走,却被赤鬼紧紧制住,悲愁化成浓重的叹息,“不能下去!启用流焱霞说明他志在必得,别说是你,就是我也难说能敌过现在的他!” “我难道就要眼睁睁看着她受辱吗?!怎么可能!”楠焱朗目眦欲裂,不管不顾地向着赤鬼吼道,赤鬼只是沉默,看似虚幻的身体中似有无尽的力量,楠焱朗竟半分挣脱不得。 雪停,天穹一轮满月平淡地洒下银辉,烛光渐次熄灭,只留几扇漆黑的窗,和檐上人无尽的悲愤和悔恨。 赤鬼最后松了手,他相信这个学生能够在悲伤之余保持应有的冷静,楠焱朗终而也只是紧紧蜷缩在檐上,月光映着斑驳的泪迹,他恨当时为什幺要附和去茗国,为什么不相信楠焱珞和佩瑞恩的判断,为什么没把普林赛斯的话放在心上,为什么那么相信父亲的为人。 只是太迟了。 赤鬼没有劝慰,虚幻的长发袍服在夜风中轻摇,他看着他,眉宇间噙着浅淡的悲意。 不知过了多久,好像专门是等一切都在夜风中冷却透彻,楠焱朗最终慢慢坐了起来,发丝在风中轻舞。 “老师,”他开口,声音沙哑,“我要怎么才能成为罹辰?” 赤鬼身形一滞,惊道,“你说什么?!” “我要怎么才能成为罹辰?”楠焱朗重复,“罹辰是当世咒术师的巅峰,德兰麾下的第一王族,您对我说我是罹辰的‘半身’,并且是本体的一方,我应当是有资格继承他的所有能力和记忆的,那么我要怎么做?” 赤鬼审视他良久,也只审视到了前所未见的决心,便问,“你可是想好了?罹辰在位一万两千余年,其中的痛楚和悲伤绝非今日所见可比,其中的任意分毫对他而言无碍,却能轻易将你碾碎。” “怎样都无所谓!”楠焱朗忽地像是失去了全部的冷静那样咆哮起来,“我再也……再也不想看见我认识的人被伤害了!母亲也好!菁也好!贝拉也好!我要得到……不,是拿回力量!拿回身为第一王族时的全部力量、记忆和悲伤!!!” 是的,几曾何时……也是如此的决心。那是荣耀,赤鬼漠然,德兰家族那该死的、虚伪的尊荣,在现世已经成为了所有完态王族支撑自身的唯一支柱,真是可悲啊,德兰的贵族,为了这份尊荣他们能够熬过一切痛苦,抛弃一切感情,而今他在朗的身上再度看到了这该死的尊荣,高傲的他们……不允许自己弱小,一直如此。 德兰,这个姓氏背后基本就是世界的全部,高傲而强大,冷漠却守礼,他们也曾有那么多身不由己。 “如果你想的话,我会帮你。”良久,赤鬼吐息,笑意里哀伤些许,“但平心而论我不希望你成为罹辰,不仅因为万年记忆,也因为成为完态就基本意味着脱离家族直属于德兰之王,你可能因此与家族反目,更因为……”他凄惨地笑笑,“如果你拿回了记忆,也就会想起来,我是谁了。” 朗愕然,赤鬼却不再多加言语,轻捷地向祠堂飘飞而去。 祠堂滟水台门扉被大力推开,惊了一屋子的人。楠焱朗什么也没说,抬头瞟见案上精致的白色酒壶,一言不发地抄起,一口气灌了半壶。 珞伸手想要阻止,却被一旁面纱覆面的楠焱娉婷扯住,作为母亲她能感知儿子的心绪,心中不由酸涩,轻轻摇了摇头。 母亲已然发话,珞也只得作罢。她看着楠焱朗在另一边坐下,面色阴沉,带着几分因为饮酒激发的薄红。屋中踱步的楠焱璎珞停下,看着他,似乎是在思量要怎么问,朗却低着头,从牙缝里挤出三字; “流焱霞。” 一切便是明了,娉婷端着茶杯的手也轻轻抖了一下,洒出几点清茶。寞翎晨虽听不懂,却也从众人表情里猜出一二,当下默然。楠焱璎珞的表情也很是僵硬,屋顶忽然响起扑啦扑啦的声音,惊破沉重的静默,璎珞推窗,一只羽毛绚丽的青色大鸟闪着月辉飞进屋来,盘旋几圈后停在了屋角一根蒙尘的银色栖枝上。 “青鸾。”寞翎晨惊愕,他是第一次以如此近的距离看到这传说中的信使,青鸾能辨人言,听闻寞翎晨唤,偏着小脑袋盯着他看了半晌,银闪闪的长喙几开几合,发出轻微的咔哒咔哒声响。 娉婷起身去为璎珞磨朱砂,璎珞在朱砂中掺了自己的血,这是一种防伪和辨识收信人的手段,洛欧斐应该还在路上,他会明白。 璎珞将写好的字条绑在青鸾脚上,又颇为费力地将这个大家伙从栖枝上抱到窗边往下一扔,青鸾趁势起飞,湖蓝松石绿交相的翎羽在月光下闪闪发亮。 “我无法想象他的愤怒。”楠焱璎珞喃喃道。 “我们只需祈祷他别把极东拆了就好。”娉婷幽幽苦笑。 青鸾刚出极东便盘旋着降落在一棵树,确切而言是树上某个人的肩上,合拢的金色羽翼消失,青鸾羽翼轻扇,直接降落在柯琳肩上,它的重量压得柯琳一阵摇晃差点栽下去,好在他稳住了,伸手从青鸾爪子上抽下字条,就着月光看了一眼,默然又把字条绑了回去。 “送到哥哥那里。”他说。 璎珞以为是洛欧斐派来的青鸾,不过似乎猜测有误,柯琳目送青鸾远去,金色羽翼再度合拢,他消失了。 虚空中的托夫里斯,同时午夜,两头独角兽在僻静的道上一路狂奔,其中一头有着雪白的身体和暗绿色的鬃毛,另一头则通体雪白,鬃毛也只是泛着微微的浅金色泽,但它不是野生,它属于星空学院的第二十三任院长洛欧斐达伊洛,是服从人类的独角兽中十分罕有的贵族,它的鬃毛颜色不会因为主人的魔力性质或是世家而改变,同样它的速度也令佩瑞恩那头来自于伊格特兰德的独角兽望尘莫及。 鸾鸟清鸣由远及近,两人听力远超常人,渐渐减缓了速度,在夜空里搜寻着青鸾的身影。 一点青辉反射着月光而来,洛欧斐停下,抬手让青鸾降落,解下字条,指尖燃起金色的火焰,血色字迹清晰可见,瞳孔一抽,瞬间变成了兽瞳,冰冷倒像是要将人撕碎。 佩瑞恩心下一沉,怕是已经晚了…… 独角兽感受到洛欧斐的心情,不安地扭动着,洛欧斐将字条递给佩瑞恩,指尖明亮的金色火焰,也一同前去。 “这是楠焱璎珞的血,不会有误。”洛欧斐看着佩瑞恩近乎是崩溃和暴怒的神情,轻声说。手臂一抬,青鸾便飞到前面去,像是要给他们引路。 “我要杀了他。”佩瑞恩挤出一句话,便陷入了永久的沉寂。 “迟早。”洛欧斐颔首,轻唤一声,独角兽又开始飞奔起来。 只留寂静长街,和一排排延伸到远方的无尽灯火。 第六十章:白昙 河滩边的草地仍旧枯黄,昨夜微雪,晨起一地薄霜。 独角兽疾驰而过激起冰冷的水花,夹道两旁高大的乔木像是戍守秘境的卫士,刺入灰白天空的、是冬日里宛若铁棘的黑色枝条,它们狰狞延伸,而后交织在一起。 鬓边的白发多少有些被晨露沾湿了,洛欧斐却无暇顾及,随血统而来的是远超常人的体能和精神力,但是在一昼夜的空间转跳和疾行之后,神智多少也被疲惫沾染,这样的状态下面对楠焱轶有多少胜算?他并不清楚。封印之杖里贮存着三任至尊的力量和记忆,而每一任至尊的诞生和成长之后,同样少不了德兰的身影,十五年下来他对德兰的了解,恐怕也只是仅次于那十二王族了吧。 而且楠焱并非他的主场,虽说楠焱承袭极东领土的时间远远短于达伊洛承袭西恩特,但这并不代表楠焱的手段会少于达伊洛。 面前的空气里流淌着非比寻常的寒意,随着二人强大的魔力波动甚至泛起了宛如实质的涟漪——「极东之壁」,楠焱的罪恶。这堵透明的强是以德兰的力量堆砌而起,且不说楠焱家族并没有操纵它接受和拒绝的方法,就算真的能够强行闭合,这世上也唯有他不会被拒绝。 就在触及它的前一个瞬间,他听见一声算不得响亮的口哨,一直在面前飞舞的青鸾双翼一振便消失在了他们的视线,他下意识地往身侧树林看去,还未及探查,面前的景物便纷纷模糊化成了游丝。 独角兽仍在奔驰,在这一切都融化了的空间里,似乎只有它们的意识无比清晰。 陌生的气息开始渗入这个空间,短暂的迷蒙过后意识清晰,一同清晰起来的还有凌然的杀意。独角兽踏着刺骨的溪水奔过开满了奇异红色花朵的河滩,最终停在了那轩榭重叠,楼阁高束的建筑群落之前,七千年来的历次翻修扩建、增长的人数都使这般群落早已达到一个城郭的规模,他上一次来到这里是二十八年前,那时庄重而深密的楠焱在如今看来,只剩下了令人心悸的悲哀和敌意。 佩瑞恩侧眸看着他带着些许的不忍闭上眼睛,他深知极东于他早就已经是一个伤疤一样的地方,不愿触碰不愿提及,身为伊格特兰德的自己与楠焱也并无多少交集,但同样想起某个名字某张姣好的面容和悲哀脆弱的笑意,这里就立刻变得如同魔窟一般面目可憎起来。 楠焱——这个名字背后有着令人敬仰的荣耀,这份荣耀也为数不清的族人带来了无法破除的绝望和悲意。 就在他们默然的片刻,轻微的破风声响起,无数道黑影宛若风一般无声逼近,指尖铮亮的刀刃闪着微冷的蓝光,那是淬毒的痕迹。洛欧斐单手撑在独角兽背上一个翻身落地,不知从何而来的堇青色翎蝶宛若庭中碎花随风而起,黑衣的暗侍们警惕结阵,指尖魔光闪烁。 “你不要出手,”洛欧斐望着面前的暗侍们吩咐佩瑞恩,“你并不能代表伊格特兰德与楠焱为敌。” 佩瑞恩没有争辩,洛欧斐轻舞的白发下淡漠的语言,对于臣子而言,王的命令是绝对的。 这些想必就是楠焱轶的暗侍了,洛欧斐淡淡地扫了一眼。并未猜错,没有一个楠焱家族的族人,这些人都是寞翎家族的,那可悲的约定,他们永远都只能用来在楠焱对外冲突时充作炮灰。 他对炮灰是不会有什么怜惜之情的,从来也不将会。 东侧祠堂一角,白衣的楠焱璎珞立在房檐之上身轻如燕,这等距离和阵仗他并不难辨认来人是谁,吐息间楠焱珞也翻身上房,却一直不肯看黑衣包围之下那一抹耀目的白色。 朗和寞翎晨的身手自是不及上头的两位大姐头,只能站在露台上巴望着,寞翎晨的目光自那些黑衣人的面上扫过,脸色越来越难看。 那也许是渴求力量的代价吧,他们自愿被役使。 洛欧斐抿唇,指尖轻捋白发,看都没看那些挡道的暗侍,径直向前走去。他所及之处人墙无声地崩溃了,白衣飘摇间已然踏入楠焱家族的大院。 “呃?”暗侍们愕然,他们竟被如此轻易地无视了,面面相觑间赫然发现所有人的心脏处,雪白的昙花正徐徐绽放,娇美若莲。 时间并不容许他们多想,白色花瓣全盛之时,庭外只有盛开在一片浓郁血腥中的白色芳华。 寞翎晨强行抑制住腹中的翻腾感,颤抖着退了两步,不可否认那昙花非常美,带着洁白而浓郁的芬芳,但无论如何当他看着那些自己曾些许熟悉的的面庞在一片素白中融化成模糊不堪的血浆,都无法抑制一种恐惧和厌恨。 传说中的上代院长,强悍如斯,无根的花朵在他手中竟是如此绝美的刀剑。 屋顶上的楠焱璎珞眉头轻皱,拉了刚爬上来的楠焱娉婷一把。这位楠焱家族的夫人看见那片模糊的猩红也没什么感想。 “那是佩瑞恩给他特调的花毒。”珞的声音微冷,“那些昙花是没有根的,却能随他意识所及,遍地盛放。” “能达到这个地步恐怕需要超出正常医用的量十年以上,他的身体恐怕也处在一个临界,不然以他的性格,应该会做的干净点。”面纱之下楠焱娉婷恹恹地道,血腥味顺风而来,令她有些不适。 “重要的人不在了,他还需要做干净给谁看呢?”璎珞淡淡地道。 庭中寂然,空旷到有些不正常。 洛欧斐并未停下来理会,他踏过遍地落花前行,不急不缓。 细碎的破风声接二连三,斑斓的光芒被加持在箭矢之上追逐着他的衣摆,就像群鸟追随着凤凰,他甚至并未因此减慢速度,无形的风在他周身游走,他却只是在掌心慢慢地揉碎一朵新开的昙花,雪白的花瓣顺风飞散一地,在他穿过整个前庭时,与轻盈的花瓣一同落地的,还有暗侍们沉重的身体。 房檐上,门廊下,立柱后,周边三层的古楼层层被死亡洗涮,雪和血叠加。自始至终他的眼眸都未现丝毫波动,与其说那是一种对生命的轻贱,更不如说那是对于死亡的漠视。 片刻后他站在明雪斋的庭前,一棵歪脖樱树肆意生长,花瓣零落如雨,万分梦幻。 他没有数这一路杀死了多少人,白昙如线一路延伸,像是新雪。 他看着被漆成朱红色的木门轻轻开启,长杖点地。 那是难以形容的华服,却只有素白为色,暗红的火焰徽饰盘踞在领口袖口——力量与权威并存,楠焱。 楠焱轶饶有兴致地打量这个安然倚在树边的男人,白发及膝,和十多年前没什么改变,仍旧是那块泛着苍老古意的堇青石束着发梢,白色长衣随风飘摇,他看不清他的脸,却仍旧能够感受到那年华积淀所带来的沉稳,是的,他已经不年轻了,大概。想到这里,他的唇角就不免挑起了笑意。 他确信洛欧斐感知了他的出现,却依旧背对着他,这是一种对于自身的自信,以及对于敌手的轻蔑。 只因他生于德兰,那光辉的不可一世的家族。 “你来了。”他淡然含笑,嘲笑。 洛欧斐仍旧没有看他,低头把玩着一朵昙花,风过时堇青色的火焰徽饰飘逸流动宛若活物——力量与抚慰并存,达伊洛。 他们是这传承近万年的十二世家中巅峰的二人,也是唯有的不存在任何化解余地的仇敌。 西南处的怜樱阁,露台之上,一众人除珞纷纷赶到,三层的高度他们看得出洛欧斐似乎并没有开打的意思,他始终玩弄着掌中花,表情很淡然。木轮滚动的辘辘之声回荡在木制的走廊上,众人回头,只楠焱珞推着一只木质轮椅,其上的老人看起来颇为虚弱,却依然难以掩去眉眼间犹存的威严,他穿着楠焱的袍服,表情严肃,娉婷与璎珞皆是一愣,急忙上前躬身,老人只是淡然地挥了挥手示意她们退开,看的朗和寞翎晨背后直冒凉气,楠焱璎珞是什么身份?十二世家之首的大长老,娉婷呢?族长夫人,两人都是一阶,见到其他家族的族长甚至是楠焱轶也仅限于点个头寒暄几句罢了,这老家伙好大的架子! 朗扯了扯娉婷的袍角,别扭地低声问道:“妈,这家伙是谁啊?” 娉婷闻言直接在儿子腰上狠拧一把,疼的朗呲牙咧嘴,娉婷刚要说话,就听那老者问道,“那小家伙便是此次罹辰的本体么?与前几次相貌果然无二。” 楠焱娉婷在朗后腰捅了一下,朗无奈,乖乖上前躬身,想开口,可根本不知道他是谁,只能沉默。 也许是察觉到了他的面色古怪,老人只是一笑,“我隐居于此也有近二十年了,新生代不知道我的存在也很正常……老夫楠焱释,楠焱家族的上代族长,珞的父亲。” 楠焱朗面上瞬间便是一抽,开什么玩笑?!楠焱珞为世人所知就是因为她是至尊的异母妹妹,这老家伙说自己是珞的父亲不就是—— “他就是第三任至尊的父亲,”赤鬼在朗的耳边适时接话,“算来现年也有七十不少,年轻时经过太多战役身上的伤根本就把他掏成了一个空壳,没想到他居然还活着,也许是因为达伊洛的关照吧。” 楠焱释看着这个窘迫的年轻人微微一笑,虽说身体已经残破,但旧时的威严和眼光仍在。他目光锐利地打量了楠焱朗几个来回,视线最终停留在他被发丝掩盖着的、耳上的饰物上,身形一震,便凶猛地咳嗽起来。 “父亲?!”珞微惊,赶忙抚着老人的背将一丝魔力灌注其中,牵引着他的血脉归于平静。 “我没事,”老人安祥地笑,又转而望着娉婷,“这孩子是个有缘人,被那个眼高于顶的家伙看上。” 楠焱朗还在消化赤鬼方才话里的意思,又听老家伙提起自己,赶忙吓得回魂。 “他是说我。”赤鬼无奈,“这老家伙都这把年纪还不安生。” “老师你?!”朗惊。 “你们先进屋喝杯茶吧,”楠焱释瞥了一眼明雪斋,“他们两个暂时还打不起来。” 几人对视一眼,听得出话里的意思纷纷离开,只有楠焱朗按照赤鬼的吩咐站着没动。 门在走廊另一边关上,发出轻响,他安然一笑,“你出来吧,我知道你在。” “……”赤鬼无语,也不顾完全没听懂的楠焱朗,袖袍轻挥,磅礴的魔力立刻封闭了朗的视听,眼眸与发梢弥漫上火色,轻身跃上露台栏杆,看着楠焱释的眼中,尽是不满。 “你还是找上了罹辰的转生。”楠焱释不紧不慢地说,“果然还是……放不下么?” 赤鬼停滞片刻,然后,点了点头。 “所以这一次你要怎么办?”释问,“还看着他死么?” “不会了。”赤鬼低声说。 “那么你打算什么时候把力量还给他?”“我还没想好,”赤鬼苦笑,“至少要等他能接受的时候。” “……是吗,”释的面上露出些许落寞,“等罹辰成为了完态,你也就要走了吧。” “我得去找她啊,”赤鬼抬头望天,“那是我们用了七千年约定好的事,怎能不拿生命遵守呢?说来你不恨底下这位么?如果没有他你的女儿就不会离族,就不会与家族反目,就不会……死。” 楠焱释沉默许久。 “或许,我应该感谢他才对。”末了,他这么说。 “我应该称呼你什么呢?”楠焱轶看着洛欧斐的背影,笑的冷然,“星空学院的第二十三任院长,达伊洛的族长还是德兰的王?”看洛欧斐没反应,又慢悠悠地添了一句,“或许你更合适被称作至尊的……” 话音未落,铮亮的银色剑刃便已然抵住了他的咽喉。 每个人都有逆鳞,洛欧斐也不例外。 尽管楠焱轶面上还在冷笑,心中却已然泛起凉意,他当然知道如何激怒他,自然预想到了这句话的效果,所以他在说话的同时已经改变了位置用以躲闪,但仍就没能逃过。他太快了,快的看不见他出手,看不见那把剑从何而来。 亦或是他心里一直就有一把剑,十五年来的每个日夜,都在指着他和「吞噬」的咽喉。 第六十一章:巅峰对决 从剑尖传递而来的刺骨的杀意并未让楠焱轶失态。 他清晰地抓住了他的一个致命的痛处,绝对、绝对不能在他面前提的那个女人。 冷笑从心底漾开,却未来得及到达嘴角,他看见了他的脸。 楠焱轶生于青翎7734,比洛欧斐达伊洛小十一岁,他们上次见面是在战场上,青翎7755,十五年前。那年他二十一岁,面前这个家伙三十二岁。 虽然想过由于血统的原因他的寿命较普通人类长出些许,成长与衰老都应如此,但他的确从未想过十五年来他竟没有苍老分毫,那张脸因为战后的休养生息反而更显年轻了些,只有那双眼睛里透出的疲惫没有改变,那是岁月在他外貌上所能留下的唯一证据。 洛欧斐捕捉到了他眼底的愕然,剑尖轻抖,一道血痕在楠焱轶的颈上直直贯下,狰狞可怖。 “这是你放肆所要付出的代价。”他说,声音很轻,有些生硬。 王剑纤细轻巧,能施加在剑刃上劈砍的力量却不足,这是它的一个弱点,必须以高速驾驭才能取人性命,如此轻描淡写地一划,几乎毫无杀伤力可言。 楠焱轶身影一闪躲过了近在咫尺的剑锋,指尖抹过颈上,鲜血猩红。指尖轻抖,鲜血聚合成几颗冰珠翻手的同时飞掷出去,化作几道鲜血凝聚的箭矢,直刺而去。 透明羽翼瞬间合拢挡下一击,猩红顺着羽毛流淌,缓慢蒸发。 他的翼是不沾血的,即使是在旧年的战场上,也从不。 “你要为玷污于她付出代价。”楠焱轶含笑,伸手做出一个“请”的姿态。 “这句话,同样送给你。”洛欧斐面无表情,堇青翎蝶飞升而起,璀璨如群星。 “开始了么?”楠焱释轻叹一口气。 “你还没回答我,”赤鬼皱着眉头,“你能真的不恨他?真的不后悔?” “现在想来让我后悔的事只有一件,”楠焱释缓缓地说,“就是我没有听祭的劝告执意把族长之位给轶,不然达伊洛和楠焱也许还不会僵化到这个份上。” 赤鬼默然。 “你觉得他们谁会赢?”释漫不经心地问。 “我觉得谁输谁赢,你倒并非是很在意。” “我老了,”释叹,“如果不是那家伙执意,我早就该死了,他们谁输谁赢也不会让我的生活有什么改变,我又何必为这个揪心在意,不过如果可能,我是希望达伊洛赢德。” “那是自然的。”赤鬼颔首。 “你确定?”释回眸。 “那是我的东西,我知道凭借里面的力量能达到的极限,而且作为使用者,楠焱轶尚不够格。”赤鬼言语淡淡。 长杖与剑锋相接迸射出一串耀目的火花,两人借助它们间的斥力跳开,完成了第一轮的交锋。 “而且封印之杖原属德兰,”赤鬼颔首,“我想这件事除了德兰家族之外,也只有我知道了,要它去杀德兰之王,你觉得现实么?” “你怎么知道?”楠焱释微惊,“罹辰不可能告诉你!德兰对遗失在人类手中的器物三缄其口,就算你用它,也未必会告诉你!” “至尊是由于初代的王拉芙拉希娅的失误而诞生的,人类从幻森深处窃走了光,而光即使作为魔力化的液态,也难以找到承载的容器带出幻森,难以找到并非没有,其一是德兰的身体,其二是作为至尊的灵魂,其三就是那个。”赤鬼指了指封印之杖,“它的内部可以储存一定量的光之泉,并与至尊本人建立依存的联系,它从至尊的血脉中榨取光,转化为实质可用的形态,如果使用者血脉中的光元素不足维持它运作,就会消耗其中的储存,但它没那么傻,不可能全部消耗,”赤鬼轻笑,“它会反抗的。” “你总不会说是它告诉你的吧?”楠焱释蹙眉,“封印之杖在一定程度上拥有意识,但我确信它可不会开口说话。” “我从幻森离开的时候洛玻雅告诉我的,那时的她已经预见了德兰的灭亡,所以也就没什么好隐瞒的了。” “你没白陪罹辰三年。”释摇了摇头,“你所会的东西在现下的楠焱早已无迹可寻,如果能保留至今,楠焱也不会衰败如此。” “世家的衰败已经无可避免了,无论是血统还是学识都是靠赐予,自然不会长久,如果昔年的十二世家是十二王族的后裔,也许今日会好很多。”赤鬼淡淡。 “洛玻雅不会允许,”释肃然,“罗诺普斯和特维希尔……你也是亲历者。” “嗯。”赤鬼淡然回应。 王剑剑锋倾斜着刮过杖身,火花飞溅。 楠焱轶一掌拍在杖身之上,杖间绘出金色的焰火,像是一条游龙凶猛疾行,龙尾刚刚脱离杖间,楠焱轶喉间便是一甜。 挂着血迹的唇角绽放出阴森的冷笑,「隐羽」自然是极好的防御,但攻击所用本体大过隐羽合拢的体积,「隐羽」就会遭受一种能够将之摧毁的震荡!堇青石易碎的本身就是破防的关键所在! 光龙盘踞而下,那的确是「隐羽」无法比拟的体积,洛欧斐面色微沉,这一击对楠焱轶消耗不小,但自己同样没法用「隐羽」硬撑过去。 “麻烦的虫子。”洛欧斐轻嗤一声,撑不过去,接下来就好了。 光龙以极快的速度将洛欧斐盘踞在它以身结成的牢笼之内,透过耀目鳞甲的缝隙,楠焱轶看见了「隐羽」缓缓合拢。 紧握封印之杖的手微微一松,连带他自己也松了口气,魔力游走间治愈了一些较浅的伤口,翎蝶是个麻烦东西,它们的翅膀极轻极薄,飞舞间带不起任何的破风声,割在脸上却同刀伤无异。 屏息,双手结印,游龙化作一团耀目的金色液体不断翻滚,楠焱轶将其尽力挤压,争取碾碎那对翅膀,还有那个人。 “这就是你说的‘自然的’?”楠焱释扭头看着赤鬼。 “别着急,好戏在后面。”赤鬼冷笑,“如果运气好,你就能欣赏到德兰最耀眼的一面。” “最耀眼的一面?”释不解。 赤鬼刚想说什么,那团液体便剧烈地翻腾了一下,然后远远地听见走廊那边门被猛地推开的声音。 “看来动静太大。”赤鬼蹙眉,“我先把身体还给这个孩子了,有时间再来找你。” “希望不是永别。”楠焱释并未回头,声音里却含着浓重的萧索。 赤鬼一愣,眸中便是黯然,“希望吧。”他轻声说。 十秒钟内方才被撵走的那群人就全都回来了,他们望着明雪斋庭中一团耀眼的金色都是惊愕不已,就连楠焱珞也不得不捏了一把汗。 簌簌轻响,暗绿色的翎蝶迅速在廊上聚集成人型,佩瑞恩现身后也没多话,匆匆向楠焱释行了一礼,望向庭中。 “王……不,达伊洛的族长呢?”他急切地问。 “在那里面。”楠焱释指了指那团金色。 佩瑞恩神色愕然,但却不是那种必输无疑的愕然,反而回过神来后,松了一口气。 楠焱轶体内的血液近乎疯狂地被榨取魔力,他现在动动手都觉得累。但还没有结束!那里的气息还没有消失!他微微咬牙,再度将之挤压。 只是这一次,并未如愿。 光元素突然静止了,然后是空气中的风,以及时间本身。 元素暴动,彻底脱离了他的掌控,光元素在燃烧,被魔力引发的疯狂的爆燃,但风却异样的静止着。 像是凤凰涅槃,火焰燃烧着金色灰烬飞舞漫天,每一只接近地面时都化为翎蝶拔升而起,却呈现出明亮的金色! 寞翎晨惊得噎住了,他与贝拉深入祭坛时,贝拉曾放出这样明亮的金色翎蝶反抗洛欧斐用以保护祭坛的堇青色翎蝶,他本以为那是什么世家特殊的魔法,不过如今看来那完全是用血缘承袭而下的力量的化身! 双色翎蝶在空中相伴而舞,最后一点光芒燃尽了,堇青色翎蝶纷纷聚合,白发轻扬如一场深冬久候未至的昏漠大雪,洒洒洋洋地在地面铺展开来,那是无比洁净的素白。 除了佩瑞恩外全员倒吸一口凉气,站在那里的……已经不能够称之人类了。 人类不会有那么精致的外表,每一寸都精美的如同神迹,每一个细小的弧度都被时光借神之手细细雕琢,像是秘宝笼罩着一层薄光,并不刺目,却令人自觉失色。 长衣曳地,堇青色的火焰徽饰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无暇的素白,与白发几乎融为一体,面色也苍白的让人心惊不已,初晨的阳光都能将之穿透一般纤细。全身都透着令人心惊的美感,只能以惊艳形容,无上的德兰之王。 神以新雪与晨露塑造你的容颜,臣服吾王,赞颂德兰。 透明的羽翼微微下垂着,那是最为懒散的姿态,然而暴起的瞬间就能化作利刃。 同样的羽翼在他手中的堇青石中以半凝固的姿态展开,王剑改变自身形态为箭矢,满弓如月。 苍白指尖一松,银箭离弦而去,金色翎蝶纷纷跟随,像是一场盛大的光雨,奔向久旱的沙漠。 楠焱轶震惊下摸索封印之杖,它却已不在原地,袖中闪着骇人绿光的长剑抽出横档在胸前,企图抵御王剑一击。 “德兰的王剑为弑「吞噬」而造,”洛欧斐摇了摇头似是惋惜,“而你和这剑显然没有「吞噬」结实。” 封印之杖缩短在他指尖旋转,他的掌心渗出鲜血无声滋润着杖身。 “这个,我就拿回去了。”他声音漠然,“撇开德兰不谈,我比你有资格用它。” 箭头没入楠焱轶的胸口,位置正中,洛欧斐下手还是知轻重的,那一箭如果直接刺进他的心脏,无论死多少回都不够用,而他现在还不能死,至少在楠焱家族有新族长之前,他得活着。 “那……不,他是……什么?”寞翎晨觉得自己的舌头都要打结了。 “精灵。”璎珞颔首,“远古的人们……是这么叫他们的。” “与多数人想象的有很大区别,”佩瑞恩失笑,“人类古籍之中以娇小的身形和缤纷的双翼被记录下来的,往往是最下层的平民,真正能够脱离草木兽形而以完全姿态现身于世的,唯有王族。” 德兰并不是人类,他们是集岁月机缘衍生而出的“灵”…… 直接承袭着世界伊始记忆的他们拥有人类无可企及的力量,因而诞生出如此繁盛的王朝——德兰。 “我们的时代从开始的瞬间就已经被确定了以何种方式没落,好在希望犹存,”佩瑞恩微笑,“这样的希望就寄存于此,在十二世家。但唯有达伊洛,是特殊的。” “很惊讶么?”洛欧斐淡淡地看着楠焱轶挣扎站起,用尽全力想要拔出箭矢,神色里尽是惊愕和不可置信。 “没想到承袭自已灭之国的血统还能令你以完整的姿态出现,”楠焱轶笑的狰狞,“不过就算你再强,幻森都覆灭了,一个无国之王,又能如何呢?” 洛欧斐眼眸微凌,隐羽摊开冲楠焱轶劈头横切一记,鲜血斑驳。 “我们的国家还存在着,就在遗迹的地下。”洛欧斐轻声说,“德兰的高度,你无法企及,我为王,定要维护她的尊严,你还没有资格轻视于她。你想必从封印之杖内知道了不少,譬如达伊洛在精灵的语言里是守护,它指我们守护幻森永生,亦指我们本应被得到恩惠的其余家族守护,这是拉拉尔与初代族长们的誓约。但千年过去,总有人忘记这个约定挑起战争,所幸时光并未从我们的血液中带走力量,我们才能以绝对的暴力凌驾于所有家族之上,执行昔年的约定,因此我们被称为——监督者。” “达伊洛名为愈之世家,不过是掩人耳目,达伊洛的确珍藏着有关黛诗妮的一切,但达伊洛的天赋从来都不是治愈。”佩瑞恩解释,“达伊洛正是德兰本身,真正的愈之世家名为依达法拉。” “依达法拉?!”寞翎晨骤惊,“白院的主位的姓氏就是……” “不错,就是那个家族。”佩瑞恩颔首,“两族间存在一定的血缘关系,历代联姻保持血统的不变,现任院长的母亲、上溯所有院长的配偶,都出自依达法拉。” 唯独王,是个例外。 佩瑞恩看着他,隐带悲意。 长剑破碎,白袍渲染一地猩红。 狂风自大地深处升起,以他所在地为中心的直径五米落花扫尽,巨大的纹章赫然浮现。 十二禁制,封印「吞噬」所用的弱化版,用在这家伙身上未免小题大做。 但他是必须死的,在某一天由德兰执行。 玷污的罪,不可赦免。 魔力,意识,野心。 禁制会吸收你的一切,取之自然,还之自然,这是德兰最擅长的事情。 “楠焱轶,你的罪不可赦免,不论是今日所为,还是二十年前。”洛欧斐轻声说,“等你从长眠里醒来,迎接你的便是德兰的裁决。” 楠焱轶居然笑了,分外的狰狞狠毒,纹章的光芒下他召出拂华,断剑击之碎尽。 “你的女儿。”他笑着,声音轻若耳语,“她的心被琴音封住了,拂华已碎,她永远都醒不过来了。” “这就不劳你费心了。”洛欧斐依旧没什么表情,指尖轻点,光芒大盛,一切归于无息。 第六十二章:叶落无风自飘零 月似水,雾轻扬,面若雪,发如霜。 昔时言语犹在耳畔,旧时光景历历在目,可故人终究是不在了。 “爱这个字对德兰太沉重,也太奢侈了,我们能拥有吗?又能否将之留下呢……” 年少时的青稚,他曾像守护德兰万年的蓝樱询问一个答案,象牙冰翎的枝叶在微风里轻轻晃着,它所有的记忆并不能给这位新生的王一个明确的答复,于是它什么也没有说,安静地洒了他一身蓝色的碎花。 后来的那么多年,努力模仿着当时并不懂得的感情,维护着在他看来脆弱的家庭,他从不疲惫,却很迷茫,他无法找到所望的归属,只是一味前行,却不知道终点哪个方向,还有多远。 他曾经深陷于这样一场无法醒来的梦境。 洛欧斐手中握着被压缩成为短杖的封印之杖,看着楠焱轶在炫目的光华里失去意识,他明白虽说楠焱轶在先,但未通过世家正式的审核就擅自将另一世家的族长剥夺行动力同是违背了昔年的誓约;可他同样明白,不会有人找他理论,他的女儿,贝拉达伊洛的身世,在某几个世家的高层中并不是秘密,比如楠焱、法尔丝、特维希尔还有杜德丝,他们知道一切却能够为他守下,这让他不得不感激。 光华敛去,「隐羽」消失,突出白发的尖耳和慑人的兽瞳在一团浅淡的堇青色光晕之下消失了,白发虚化,重新变回了及膝的长度,极东并非西恩特,在这里维持原身太过费力,而且也太显眼了。 他瞥见怜樱阁上的一众人,知道大概被他们都看透了,不过也无碍,迟早。 佩瑞恩迎住他的目光飞散成一片翎蝶重新出现在他身边,随意拎过院角里缩着的一个侍婢询问菁的境况,目睹了方才交战的小婢女差点吓昏过去,好半天方才战战兢兢地说,昨夜的那个少女在他们交战的时候就从后门一个人离开了,她虽说身子虚弱,可到底也还是有魔力的,她们这些侍婢怎么敢拦。 洛欧斐思索片刻,淡淡吐出二字,“祠堂。” 佩瑞恩会意,那是她真正的所在地,两人便一同离开了明雪斋,看也不看僵硬地倒在地上的楠焱轶。 阁上的一众人看着他们走远也默默跟了过去,祠堂与家族有滟水台横跨相通,庭中万年古樱满缀符咒银铃,风过高歌,正是楠焱菁的本体,她本就是一道秉天地而生的树灵。 然而待他们转到门前,却不由震惊,如今的古樱再无半分枝繁叶茂的美态,反而花近全亡,枝干干枯,与昨天流转着薄光的模样竟是天壤之别。树上符咒消失了大半,就在他们愕然的片刻,风过,又一批符咒散落成了黑色的灰烬,再无踪迹。 楠焱一族,用七千年的时间与极东建立了仅次于德兰对幻森的联系,全然凭借着领土上的樱树,昔年第二任至尊楠焱炽承诺,族人死后尸身化为能够滋养它们的力量,而它们四季常盛维持着整个极东的运作,但幻森灭亡之后,全境能有意识维持极东运转的,也只有楠焱菁所在的这一棵了。 此情此景令所有人震惊不已。 “楠焱轶那个蠢货!”珞低声怒骂着,指甲陷入皮肉,泛出腥红的血。 “老师……这……”楠焱朗也多少接受过家族教育,此时亦是惊诧万分,“能有办法修复么?” 赤鬼只是沉默。 他的确不曾问及,术式一旦被拆解,运作被切断之后要怎么处理。他的目光转向佩瑞恩,第十一王族森之王佩瑞恩本尊在此,想来并不完全无药可救。 “当年的楠焱炽学的应该是你的方法吧,”洛欧斐淡淡开口,“你会比他可靠些。” 佩瑞恩尽力搜刮记忆,终于想起似乎是很久远之前,穿着白色长袍的少年有着火焰一般的发丝,发梢处更是浓艳如血焰,他无聊时每每来他的领土,看他日复一日地摆弄那些花草。 那记忆不是他的,是七千年前的第十一王族森之王佩瑞恩,而不是佩瑞恩伊格特兰德。 成为完态之后两者的距离将渐渐消失,相貌、力量和记忆都会无限靠拢。他默然,自己觉醒不到二十年就已经如此,那比他早了二十年的若瑞斯蒂娜是否已经模糊了精灵和人类的界限?再往前,存世七千年的倩曼,她是否已经是七千年前的那个自己,而不再是萝丝琳莉杜德丝? 他尽力抛却这些念想,低声说,“无论如何要先找到菁,没有看到她前我无法断言状态,毕竟她才是这棵树的‘魂’。” 洛欧斐回头瞟了一眼身后的众人,用眼神示意他们不必跟来,然后与佩瑞恩一同踏入祠堂大院,那棵颓败的古樱完全收入眼底,一同看见的,还有跪坐在树下祈祷的少女。 那已经不是第三任至尊的样貌,而是一个恬然却憔悴着的少女,她的发褪去了浅水绿的色泽,盛放了满头的新蕾,尖耳将发丝撑得有些凌乱,身上的流焱霞还未褪下,鲜红的薄纱泛着褶皱,每一寸流动着的耀目的红,都像极了她昨夜流出的血。 已经不可挽回了。 “冷静。”洛欧斐警觉地伸手扼住佩瑞恩的手腕,压低声音,“我答应他死必让你亲自动手,现在你不要动怒,要做的,只是救她。” “……好。”佩瑞恩努力平复情绪。 “我不过去了,你去吧。”他淡淡地说。 佩瑞恩点头,脱下了白色的长衣,暗绿色火焰徽饰流动如水——力量与生机并存,第十一森之世家伊格特兰德。 气息轻化,王族的力量让他与自然融合,楠焱菁的状态和情绪一样不稳定,他不得不谨慎。 白袍落下,包裹住闭目祈祷着的少女,他抱住她,能感觉到那传递而来的颤抖,和绝对不属于人类的凉意。 十五年前他从王的手中接过那个婴儿,那个婴儿用浅水绿的眸子望着他甜甜地笑,身体却如同寒冰一样凉的刺骨,对于拥有完态的精灵这是正常体温,但也是非人类的证据。 他花费十五年小心翼翼地将她的气息修改圆融,让她无限接近于人类,体温也只是比正常人低那么一点点而已,但如今却再度变得寒凉,是为什么?他的心骤然一提,她要放弃了?作为人类的一切? “老师,”楠焱菁的声音很平静,“是您么?您来接我了?” “嗯……”佩瑞恩努力压制下语言间的颤抖,“我来接你,回家。” “很抱歉。”她说,声音里竟有轻笑的意味,“我是个不听话的学生,十五年来劳您费心了。” 他微惊,“什……”。 “十九年前在这里,第三任至尊用她的血给了我生命的全部,聚合了我游离万年的意识。”她低低地笑着,“而这笔债,也终于轮到我偿还了。” 佩瑞恩没说话,手却下意识地收紧了。 “我把新王‘藏’在这里了。”她笑着,有几分孩子气的明媚,体温却在同时,突然如坠冰窟一般迅速下降起来。 “菁?你做什么?!快停下!”佩瑞恩大喝,原属于王族的魔力汹涌而起,全数灌入少女体内。 “我真的是个不听话的学生啊。”她轻声说着,“请将新王交还德兰,我的债已经偿尽了。” 灌注而去的魔力全数回传,不可遮掩地映射着她体内的崩坏,除崩坏之外,更多的是一种自我瓦解,每一缕意识和灵魂,都缓缓地腐蚀成空。 怀中骤然一轻,少女和她的流焱霞纷纷化作浅水绿的残破翎蝶飞舞而起,它们轻易地突破了佩瑞恩的翎蝶,消失在了冬季冰冷的空气中。 ps·qaq开学了恢复月更 第六十三章:流水无意落花情 精致却残破着的翎蝶被一层朦朦胧胧的浅薄光晕所笼罩,它们带着这般清浅流转的色彩冲天而起,像一群滋生出了翅膀的孩子,跌跌撞撞地起飞,闹闹嚷嚷地碰撞,忽而一哄而散,只留满庭霎时寂静的空灵,最后几片残翼,也在众人的目光中消失在东域晨时的明空里。 佩瑞恩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双手,白袍翩然落地,代表着第十一森之世家伊格特兰德权威的暗绿色火焰颓然燃烧,而自己的怀抱里空落落的,什么也没有。 洛欧斐心下微愕,这也是他第一次见到精灵自尽的样子。那传承于古老的幻森、光耀的王城的记忆里,他曾见过千年前王族们死去的样子,当他们精致的躯壳再也承受不住年华所施予的重量时,他们便会开始衰弱。一点一点,不动声色,从每一寸平滑的肌肤、每一缕光鲜的发丝、每一息弥漫于周身的力量开始,悄无声息,腐蚀成空。他们会渐渐褪色,变得透明、轻薄而苍白,而后在某个时刻,自行瓦解,或为水,或为风,或为草木,以这样平淡的方式重归自然的循环。与强大力量和精致外表一同瓦解的还有本身的意识,他们本属的位置,藉由他们的死亡再度空缺,迎接新生。如此淡然地结束漫长的生命,仿佛从来不曾存在过一般无迹可寻。 但从未见过的,选择自行结束生命的精灵会带来这般瑰丽而悲壮的景色。 当成千上万的翎蝶归于无形,无数宛若灯虫的晶莹光点从她消失的地方衍生而出,盘旋,在满面颓然的佩瑞恩周身再三留恋,轻轻拂过他的面庞,而后被衰弱的樱树吸引而去。它们撞击在枝干花叶上时整棵树都像是拥有了意识,从根部开始变得如同琉璃一般剔透而晶莹,清晰可见力量的游动,发于根系,行于枝干,盛于繁花。 楠焱菁选择了自尽,或许是由于传承自第三任至尊的那般性格,不堪受辱,亦或是因为她浅薄的记忆令她不愿再相信这个残忍的现世,也可能是为了自己,损毁的本体,承载了千万年的戾气、不甘和执念,于她不过是提早回到自己早已注定的归宿,为寻找一场久安无期的深眠。百世千年、万载流转,被伤害的记忆将会被深刻于年轮,无论是为王的他还是主管思想与梦境的倩曼都没有这个能力抚平,但她毕竟有过形体,所以仍有再次回归的机会。只是到了她真正愿意踏出那一步的时候,这满庭的人,还能活着几个呢?他默然。 朗无声跪于满庭的落花里,菁走了,存于他生命中只短短数夕的那个女孩化成了漫天的翎蝶,消失不见了。仅因为她有着一张楠焱祭的脸,世界便要她背负前代所有的纠葛和悲伤么?他的眼神空洞而荒瘠,忽地想起一句话来:精灵的心向来是无所依托的,它们可以只为每日的晨光而活,亦可以轻率地为一草一木去死,因而当它们心有所寄的时候,不复轻盈。 咽下哽于喉中的痛楚,她的心是没有牵挂的,他想。亦或是昨夜烛光微明,红裙委地,轻易能将她的一切撕裂的那双手斩断了她对这个世界仅有的留恋。被玷污的身躯会在漫长的岁月里、生生不息的循环之中打散,净化,重新凝聚。但那颗心呢?那颗斑驳如树皮、满是伤痕的心,是否也能在所向无惧的时光里缓慢痊愈?如果自己成为了罹辰,是否就可以等到呢?等到她再度愿意相信这个世界的那天?唯留沉默。 末了,洛欧斐终是上前,剔透的枝干正缓慢地恢复成凝实的质感,他抬起并不持剑的左手轻咬食指,殷红的血珠渗出透光的薄白瓷似的肌肤,分外刺目。轻点于几近皲裂的树皮,直直划下,拉出一条刺眼的血线。那腥红的色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吸收,嘈杂而柔软的碎语回荡在他的耳畔。 “这是你应得的。”洛欧斐轻声说。 昔年第三任至尊楠焱祭所能做到的,他当然也能做到,而且只会比她更好。 待那抹殷红完全消失,古樱也重归沉寂,并未摆脱颓然的姿态,但总归是多少有了好转。满庭弥漫着一种初闻浅淡,久嗅深郁的异香,那是德兰的王血,令世人为之疯狂的力量。楠焱释一众在远处审视着洛欧斐就像在看怪物,他依旧淡漠,几点薄花栖于发梢肩头,长睫掩映下的堇青瞳孔里,疲态微露。 他的确已经不年轻了,不是身体,而是那颗死掉的心。朽木尚有半分形迹年轮可循,而死了的心轻触则碎,飘飞成漫天灰烬,不剩分毫。 庭外忽地喧闹起来,洛欧斐侧眸,戒备,王剑再度熔化,在指尖缠绕成型,想来是晨起例行拜会族长的长老们发现了如同死猪一般躺在庭中的楠焱轶,便一路火急火燎地寻来了。 剑尖下垂,仔细看的话却能够发现它并不是直接垂于地面而是离地三分,他提着这柄纤细的王剑看似像拖着一根手杖,这般懒散的姿态之下酝酿着的力量却是恐怖的,纹着堇青色火焰的长袖掩映之下看不出任何不对,但久经沙场的楠焱释却知道,力量已经如同流水一般灌注于剑身,积蓄在他整条右臂中的力量已经达到巅峰,这种情况下暴起必定见血。楠焱释心头微微一寒,这家伙竟起了杀心么?身为上代族长如何不知背叛德兰的瑞格特家族的凄惨下场,尽管他白衣胜雪,所沾的鲜血却早在十七年前就染红了整座罗瑞尼斯岛。 楠焱释的判断多少有着失误,事实上洛欧斐并不是起了必诛之心,他只是累了,实实在在的累了。 他是出生自战乱时代,并亲手将其结束的存在,在战火和血腥之中磨砺而出的战斗意识并未在后来的安定中弥散,疲惫不会影响他的敏锐,却会令他失去耐性,以及基于礼节和理智之上的节制,至于他肆意挥洒力量的后果,大抵就是庭外昙花之下,那斑驳而炽烈的猩红。 事情最终还是往无可控制的方向发展了,如果在极东同楠焱的长老们动起手来,不管结果如何,都很难避免新的战争。璎珞与娉婷对看一眼,看似娇柔的身躯之下,属于一阶魔法师的强大魔力悄然运转。 楠焱珞微微抬头,庭外晨雾几乎散去,隐约可见暗红的火焰在衣袍之上流转。眸中闪过一抹复杂,无论是达伊洛还是楠焱,她都不想帮,当然也不想看他们打起来。最终她什么也没做,只是默默将手搭在了父亲的背上。 随着嘈杂脚步声的逼近,一行六人冲进了祠堂,他们似乎并不关心古樱的状态,看着洛欧斐那副闲之又闲的样子,眼睛里几乎都要喷出火来。 他们不是傻子,能将持有封印之杖的楠焱轶彻底剥夺行动力的人实力必定在他之上,且对光魔法需要有相当强大的免疫性或是亲和性,寞翎茗哲只需稍加解释他们自能推断,也就直接找来了祠堂,虽说楠焱释一众令他们多少愣了愣,但更多的心思还是放在了树前的二人身上。 洛欧斐仰头,看着那些细嫩的花瓣纷繁而落,不知在想什么。 六位长老显然从他的容貌上看出了什么端倪,一时间惊疑四起,不敢贸然发问。 洛欧斐眼眸微眯,从气息不难判断这六人中一阶只有两人,楠焱长老有七,除却大长老楠焱璎珞为巅峰一阶,另两人也就是一阶中期的样子,余下四人气息繁杂,于他自是称不上威胁。这倒不是说楠焱族中无人,恐怕是楠焱轶为了巩固这坐不稳当的族长之位,把楠焱释时期那批真正的强者撤下去了,这么做无疑很蠢,那家伙真以为拿着封印之杖就能把自己当至尊了? 长老们的惊疑缓缓平复,他们的平均年龄大抵在五十岁往上,都是经历过十五年前的战役,自然知晓洛欧斐的实力如何,但那一战他以身代至尊完成十二禁制,就算有着德兰的血脉也折损不小,加之这里又是楠焱的领地,自问不必太过担心。 若是放在十五年前,就是他们这些老家伙见了他也只有躬身行礼的份儿,但如今第三任至尊已死,更是被楠焱视作大半个叛徒,这几份本就浅薄的敬意,早早便溃不成军。 为首的二长老抬起右手制止了余下五人的探讨,魔力运转,沉声问道: “达伊洛的族长,可是要给我们一个解释?” “没什么好解释的。”洛欧斐懒散地瞥了他一眼。 “阁下无缘无故这么做莫不是太过分,欺我族中无人?”二长老怒极反笑,魔光在掌心闪烁。 “无缘无故?”洛欧斐轻嗤一声,就是在这声不屑的嗤笑下,却隐藏着万年封冻的怒气,魔力场微震,初春时节,地面已然凝结一层浓重的白霜。 一阶特权——自身领域内温度调节。 二长老眉头一皱,前跨一步,魔力翻涌,面前霜雪融化,只是同还被冰雪覆盖的地方比,面积小的不值一提。毕竟洛欧斐的魔力场能径直笼罩整个西恩特,虽说身在极东有所限制,但笼罩整个楠焱家族却不难做到,更别提这小小的祠堂。 “达伊洛族长十五年前未经同意携我族树灵前往新恩特,族长不于此计较已是对您在战役时贡献的尊重,如今上门来屠杀寞翎暗侍,莫不是真当我楠焱是软柿子不成?”二长老深吸一口气,怒喝道。 “那么树灵回来了,变成了什么样子?”洛欧斐突然笑了,下巴轻轻向着那还未完全恢复的樱树点了点,“我达伊洛的继承人也‘回来了’,迎接她的又是什么呢?” 诸如楠焱朗寞翎晨之辈自然听不懂洛欧斐话里的意思,贝拉原属西恩特,来到极东为什会被说成“回来了”,在他们的理解中,这不过是讽刺罢了,但是楠焱珞和六位长老的脸色霎时都变得很难看,楠焱珞还好,毕竟她客居西恩特并非一日两日,而六位长老的眼中,此刻只能看到喷吐的怒火,以及掌心越来越明亮的魔光。 “什么意思……”楠焱朗有些惊异,看似没有什么深意的话语却能使颇为沉稳的六位长老气得恨不得立时动手,他偏过头望着娉婷,希望母亲能够回答。可母亲的神色也是怪异的,虽说面纱遮挡下看不到什么表情,但魔力的激荡却不是骗人的,何况她放在他肩上的手,同样在微微颤抖。 “这下麻烦大了,”璎珞沉声,“这件事无论于达伊洛还是于楠焱都不能提,他上来就说这么一句,开打是绝对的。” “他是故意的么?”楠焱珞银牙轻咬,看向洛欧斐的目光里也隐有薄怒。见此璎珞也只能暗叹一声,龙颈三尺有逆鳞,触之则怒极杀人,他可倒好,直接在这块碰不得的“逆鳞”上砍了一剑,话是说明白了,这场面也就难收拾了。这些年他为此想必也是憋了一肚子火,璎珞摇头,但无论如何,于他并不光彩。 “这么说阁下终于是承认了?”此刻的二长老面色铁青,强自抚平呼吸后咬着牙问道。 “我从未否认过。”洛欧斐转过身来,白发随着旋身轻舞,面上泛起一丝优雅却残忍着的笑意,“长老们可是要为此,向我达伊洛宣战?” 听到最后二字,全场人的面色都不由白了几分,宣战,这可不是说出来这么简单,一旦真的打起来了,世家必然大乱,连同大半个世界都会陷入分毫不亚于二十年前的那般动荡中。 站在后面的五长老面色同样很难看,但他没有说话,只是别过头去看了楠焱璎珞一眼,璎珞面色苍白,郑重地摇了摇头。五长老刚想说什么,只觉一股凉风扑面,身前的二长老和三长老已经化为两道模糊的幻影夹击而去。 “如果阁下是在考验世家对德兰的纵容程度,那么不必了。”白色的符纸带从袖袍之中激射而出,黑色的符文狰狞狠戾,“老夫没有那般好的涵养!” 三长老也没闲着,在符咒激射而出的同时借力轻身,一个模糊的剑形上蒙着一层蓝光,与符咒同时向着洛欧斐当面刺来。 “魂符么?”洛欧斐抬眸,看来封印之杖多少还是有点用的,竟然能再度教出一个会魂符的长老来。 可惜对上他,这还不够看。 下一秒花落,樱树之前洛欧斐达伊洛的身影瞬间不见。 两位长老骤然一惊,那是何等可怖的速度,但同时二人也显示出了极好的战斗素养,魂符横扫,三长老借力后跃,二人位置瞬间调换,剑尖所向,空气泛起一阵剧烈的波动。 嚓。 一声轻响,二长老胸前一痛,低头只见那纤细的银色剑身缓缓抽出,妖冶的红色血花当胸盛放,下一秒剑身舞出闪光的影,轻易将魂符绞成漫天的碎纸,风吹,灰烬散落。 洛欧斐以近乎瞬移的方式来到疾驰着的二人之间,右手持剑重创二长老的同时,左手却伸向了身后三长老持剑的右臂,身形微错避开了剑锋,那双修长却苍白着的手弯曲起来狰狞似爪,不带分毫迟疑地扣上三长老的右肩发力,与王剑洞穿二长老胸口血肉的声音几乎是同时,三长老的右臂已经脱臼。 分毫不理会那或呆滞或狰狞的表情,右手王剑转向,仅凭剑柄将二长老推出五米开外,左手放开三长老肩胛,手腕翻转,一股磅礴大力抽在三长老右胸,瞬间将他抽回余下四人身边。 整个过程加起来不过五秒钟,剑身轻抖,一道锐利的血线泼洒在满庭落花之上,姿态仍旧从容肆意而优雅。 长老中唯有四长老颇为擅长治愈,眼看着老三一口鲜血喷出,再看那错了位的关节,立时就判断出了伤势,而二长老还在另一边努力调息,胸口的贯穿伤并没有伤到要害,但多少阻碍了他的呼吸。五长老同六长老对看一眼,都无上前的勇气,身为一阶的二长老同三长老重伤如此,他们这些二阶又会落得什么好下场呢? 无人注意,滟水台高处朱漆的立柱之后,一道身着繁复宫装的娇小身影冷冷地俯视着祠堂内的一切,金色卷发柔顺如缎,由于呼吸受阻而眩晕着的二长老发现了她,努力想要做出手势却没有了那个力气。 寞翎茗哲看向二长老的眼神中没什么感情,只是稍稍点了点头,二长老当即会意,挣扎中一抹银光从指尖掉落,手指虚晃地一挥,银光拉出一道亮眼的弧线贴地疾行直刺洛欧斐,洛欧斐眼眸微凌挥剑横挡,银光围绕着王剑纤细的剑身轻轻震颤终止于剑尖,那是一枚扁圆的银饰,四周有着像是利齿的尖刺。 “小心!”静默里璎珞凄厉地呼喊,回头只看到一枚盈蓝色的光点正在瞳孔中极速地放大着,剑尖已经来不及转向,「隐羽」探出,面色已经青紫的二长老惨笑一声,又是三枚银光贴地疾行,四个看似毫不起眼的光点拉出诡异的弧度形成合围之势,然而就在这时那枚蓝色的光点突然爆裂开来,泛着幽幽蓝色冷光的细小水雾弥漫开来,飞速刺向还未完全合拢的羽翼之间。 二长老又是一口鲜血喷出,直接昏瘫在了地面上,面上却仍然挂着诡异的笑容。 “蓝翎雨?”洛欧斐微惊,本已将要合拢的双翼轰然弹开,三枚略显暗淡的银光应声落地,可那枚蓝翎雨却仅仅只是迟滞了片刻,并未有停下的意思。 仅仅是这短暂的不能再短暂的迟滞中,一根粗壮的绿色藤蔓破土而出,以强横的姿态瞬间撞开飞驰而来的蓝色水雾。 透过细小的水雾他看见了掷出蓝翎雨的那个女孩,她站在高楼之上斜倚着立柱,面上的表情满是怨毒。 第六十四章:长生藤 洛欧斐的目光并未在寞翎茗哲面上多做停留,侧身避开暴冲的巨大藤蔓,回望向佩瑞恩的眸中尽是深刻的凝重。 佩瑞恩依旧像是失了神智一般跪坐在樱树前,发丝垂落下怎样都看不到他的表情,无力垂在身侧的右手脉门处,一枚拇指大小的绿色印记正散发着颇为瘆人的光辉。而先前歪打正着替洛欧斐挡下一击的粗壮藤蔓正是从他身边的土地之下生长而出,巨大的冲击力让地面都下陷了不少。见此情形,洛欧斐心头瞬间便是一沉。 此次前来极东带着佩瑞恩并非只是由于他是楠焱菁的老师,擅长植物与生命魔法的第十一王族森之王佩瑞恩,也是有些迫不得已。作为德兰之王轻易不能离开幻森,一定要出行的话身侧必有王族跟随,这几乎是刻印在这个族群中的规矩,轻易无法撼动。就算真的没有可用的完态,也一定要有半身陪同,并不是出于对王的保护,毕竟王的力量将远胜于单个的王族,而是意在隐藏德兰之王的实力。 但这一次情况略微棘手,向来随同出行的倩曼被「吞噬」所伤遣返达坦纳休养,若瑞斯蒂娜在协助陪同的同时也还有其他的事务完全脱不开身,切尔利与芙洛尔两人是一体的必要同时出行,但芙洛尔是决计不能再在任何世家之人面前露面的,余下只剩半身却没有一个实力达到一阶,只能冒险带佩瑞恩前来。 说是冒险并不是说佩瑞恩的实力不强,而是他的灵魂和力量都极不稳定,不离幻森的誓言并非只是由于千年前王族职责所致,更是由于唯有在熟悉的环境和众多王族的平衡下才能压制住他随时会暴走的力量,而在极东,面对又一次无可挽回的死亡,真正属于森之王的无上暴力如同开闸狂龙般暴涌而出,就算是洛欧斐,也无力压制。 在十二王族之中,这样极不稳定随时都有可能带来大范围狂暴杀伤的王族只有三个,第二水之王若瑞斯蒂娜,第十一森之王佩瑞恩,第十二雷电之王艾琳。 若瑞斯蒂娜已经找到了尽可能稳定的方法,而佩瑞恩,显然并没有。 就在他为之警惕的片刻时间里,佩瑞恩周身地面再度下陷,两道粗壮的藤蔓暴冲而起,洛欧斐侧身纵跃躲避,而昏瘫在地的二长老显然没有那般好运,直接就被粗壮的藤身抽飞出去,重重平拍在西侧的院墙上,像是煎锅里一层摊的均匀的煎饼。 无论是身为大长老的楠焱璎珞还是方才刚被接好关节的三长老在看到二长老被抽飞的同时默契地闭上了眼睛,他们完全可以想见这一记平拍的力度,身为一阶虽说轻易不会死,但从墙壁的下陷程度看来,就是不死也要脱层皮。 五长老面色阴沉地避过藤蔓将二长老从墙上“揭”下来递给四长老,庭中藤蔓已经呈全面爆发之势,洛欧斐也一时也难以近身。见此情形三长老不觉有些幸灾乐祸,看来这藤蔓似乎敌友不分,纵使那家伙为德兰之王,面对这种情况想必也分身乏术吧。 正这么想着的空档,又一条藤蔓直刺而出,丝毫不带犹豫宛若利箭一般向着他们直刺而来。六长老轻身而起,一串散发着朦胧光辉的符咒一字排开,光辉流转成一层淡金色的结界,但真当那条如若巨蛇的藤蔓抽击过来时,六长老立时发现了不对。 一股磅礴的巨力重击在结界正面,结界表层瞬间荡起了一层耀目的金色涟漪,心血所系,六长老闷哼一声不由退了三步,五长老见状立刻一手搭于其肩背,魔力迅速倾注,涟漪这才缓缓消散。 那藤蔓仿佛拥有意识,一击未果也不再强求,缓缓滑落在地面,砸出一条狰狞的沟壑。而后缓缓地蜷缩回了佩瑞恩身边。 楠焱璎珞的面色瞬间变得惨白,身形腾挪间来到六人面前,巨大的白色屏障凭空浮现而出。下一秒原本如同盘蛇般缩回的藤蔓再度闪电击出,这一次不再是抽击,而是纯粹力量的直刺。 器物破碎的清脆声响回荡在祠堂庭中,白色屏障首当其冲被穿出一个直径两米左右的巨大空洞,冲力被小幅度减缓后再度甩上第二层六长老的结界,庞大的藤身瞬间将整个结界击得粉碎,六长老喷出一口鲜血,跌坐在地。楠焱璎珞的唇边也渗出几丝鲜艳的绯红,更衬得她面容惨白如纸,看着痉挛着的巨藤,璎珞心下微沉,如果再度蓄力一击,她当真难以挡下。 然而就在她几乎想要放手一拼的时候,一道金色的光芒疾行之下化为锐利的箭矢,径直将那条巨藤钉死在地面上,金色火焰滔天燃起,瞬间将藤蔓烧成一块焦炭。 通体呈现为灿金色的封印之杖以巨大的力量楔入地面,一蓬明亮的金色光辉从中迸发,构建起一张更为坚韧的结界,无论其余的藤蔓如何挥击都不能再度将其撼动分毫。 “光……”璎珞轻声喃喃,这曾深刻在每一个楠焱家族之人的记忆中的强大力量,只为守护而存在着的魔法,在沉寂了近十五年后终于再度被释放而出,只是这一次使用它的人,不再是楠焱家族。 洛欧斐依旧凭借着「隐羽」衍生而出的速度在最中心的地方躲避藤蔓试图接近佩瑞恩,速度快到满庭之人只能隐约看到飞速闪逝的白影。他的左手正被一层金色的光元素所覆盖,使用封印之杖无需分神,只用血就够了。 坐在轮椅上的楠焱释眸中闪过复杂的光泽,娉婷和珞联手之下挡下了几次藤蔓的抽击,但这样的纯防御完全治标不治本,身为上代楠焱家族族长,他自然知道这些正在疯狂暴走的藤蔓究竟是什么东西,同样也知道二十年前拥有着名为「生机」的灵魂觉醒的惨烈。 无尽生命——这正是第十一森之王佩瑞恩的本体,「生机」的权能。 但所谓的无尽生命并不是真的不死,而是根植大地以暴力汲取整片土地的生机,虽说短时间不会对土地本身造成伤害,但对于佩瑞恩伊格特兰德本人的伤害却是显而易见的。毕竟就算他的记忆和力量、体貌和性格怎样无限接近千万年前的森之王,说到底他仍然有着纯粹的人类躯体,这样脆弱的躯体不可能长时间维持如此庞大的生命力运作,一旦他力竭,就会立即被这些巨藤抽干。 毕竟这些藤蔓并非普通的草木,而是幻森存在时仅有一株的长生藤,同样也是第十一森之王佩瑞恩的原身。 长生藤可谓是有史以来最为巨大的藤蔓,而且它永远只有一株,历时千年发芽千年成长,千年花盛千年花颓,随着花朵一同枯萎的就是长生藤本身。随着老藤的枯萎腐烂,在它某一根须根所及,新藤会悄然生长。 而黄昏王朝最后的森之王佩瑞恩,就是于长生老藤腐烂之后新生的新藤。七千年前幻森覆灭,生命的周期再一次流转却未彻底完结,森之王史无前例地化身为一颗长生藤的种子,于战乱结束后被伊格特兰德一族带往希尔芬半岛。按照常理老藤死亡之时就是新藤出世之日,长生藤本不应该存在“种子”这个概念。然而昏漠流转的千年里世家的数次更替,终于有人找到了长生藤的秘密,那就是长生藤的种子唯有种植在森之王半身本体「生机」的血肉里,才能够真正地重获生机。但无尽生长的长生藤会逐渐演变为一场浩劫,能够阻止它生长的只有同为半身的「颓败」,所以说到底,这颗长生藤的种子最稳妥的保存之处,还是在森之王完态的血肉里。 但同样不稳妥之处正是在于另一半「颓败」,同为半身,本体一方永远要强过记忆,一旦出现剧烈的情绪波动和无法抑制的变故,「颓败」对长生藤的限制就会失效,长生藤就会在「生机」的催化之下再度暴走。 楠焱释偏头望向女儿,向着庭中的一片混乱点了点下巴,楠焱珞愕然地望着他,咬着牙摇了摇头。 “珞,听话。”楠焱释眉头微皱,沉声道。 珞只是摇头,神色倔强。 “听话。”释重复,声音里带上了几分郑重地威严。 “我不要!”珞猛然后退一步,望向庭中那飞速闪烁的白影,面容狰狞,却无法掩饰眼眶发红。“如果不是……如果不是他!如果不是为了救他!姐姐怎么可能会死?!怎么可能会背上现在的骂名?!怎么可能会被那些混蛋视为叛徒?!” 望着一瞬间似乎恢复了小女孩心性倔强的女儿,释也只能幽幽叹了口气,完全不顾身边两个小辈的震惊。 楠焱珞在咆哮之下似乎已经崩溃了情绪,她缓缓地蹲下,任凭眼泪横流。 “姐……你为什么这么傻……这个混蛋……他不值得……” 楠焱娉婷无言走到珞的身边,轻轻搂住了她。 “相信……她的选择。”面对满庭暴冲的藤蔓,楠焱释并未回头看哭的凄惨的女儿,但从那一句话里,分明听得出迟暮的憔悴和惨淡。“他所能给她的,是任何人都给不了的东西,就算我们……也不行。” 娉婷别过头去,轻轻拍打着珞的后背。 “至少最后的那两年里,她没有再受苦。”她这么说,语气清浅。 曾经,流年轮转。无数个晨光熹微,岁月静好。 只是现在,一切都不可能回头了。 我错了么?珞倔强地咬着牙,仅因为他一人,带给这么多人的伤害还不够么? 她默默地推开娉婷,抬起沾满了泪水的脸,右手高举过头顶。闪亮的银色游丝飞速地汇聚、凝结、雕镂、变形,最后被她紧握在手里的,竟是一杆长约两米、精致而纤细的长枪。无数青白色的翎蝶漫漫而舞,娇艳不可方物,只是与德兰不同,她的翎蝶是纯粹的楠焱秘术造物,而非真正鲜活的精灵,但就算如此,飞舞起来的轻灵美态,也丝毫不会逊色于原形。 纵使是在楠焱家族,也少有人见过楠焱珞的攻击方式,她传承了母亲柔若止水的娇柔身段,一直以美貌和精湛的舞技示人。虽说年岁渐长,她已经很少再跳舞了,但如不刻意提起,没人会注意到她也是个货真价实的一阶魔法师。 与异母姐姐楠焱祭的全才不同,她所长只是秘术,在咒术上的造诣甚至不如楠焱朗,但正是这种在如今的楠焱家族已经濒临失传的秘术,却能带给她纤美却壮丽无匹的强悍攻击力。 感受到身后魔力的凝聚,释的面上闪过一丝淡淡的落寞。 在枪尖的指引下,翎蝶缓缓聚拢,按照某一个特定的路径飞行,每一次翅膀的开合,都会令长枪本身的光华更亮一分,在某个力量积蓄着的极值来临,纤细手臂奋力一甩,长枪拉出一道耀眼的青白色光弧,直向庭中藤蔓纠结之地狠狠砸去。 无数翎蝶紧随而去,祠堂庭中下起了一场绚丽的光雨。每一只翎蝶的爆裂都会炸断周围的一部分藤蔓,群体炸裂之下效果更为显著。洛欧斐侧身斩断一根飞溅而来的藤条,偏头看向一击脱力的楠焱珞。姣好的面庞上尽是苍白的虚弱之色,泪水未干,瞳孔中的恨意也并未泯灭完全。 不会原谅你的,你对姐姐做下的那些事,穷尽一生你也不可能偿还的完。 她用唇形一字一句地说完,眼泪却仍旧不争气地流了满面。 不可能原谅的吧,洛欧斐默然,无论是你,是她,还是我自己。 借此空档他快速接近了跌坐在原地的佩瑞恩,风吹起他的发丝和衣角,碧绿的瞳孔却早已涣散。 太迟了么?他的意识已经完全融入土地,而自己并非这极东的主人,又要怎么把他唤醒? 短暂的迟疑,他终究将手放在了佩瑞恩的头顶,魔力倾泻,尽可能以柔和的方式唤回他的意识。眼前画面残破,那是过往还是谜题?他早已无心考虑。 而后下一秒,像是遭到了什么巨大的刺激似的,残留的几根藤蔓又开始疯狂地蠕动起来,它们痉挛着摧毁一切能够接触到的事物,却独独避开了那棵樱树。 面对扑击而来的巨大藤蔓,楠焱释的神色显得出奇的平静,右手平举,颜色光辉在手中凝聚成型、缓缓清晰,像是繁花盛于指尖,月辉现于黎明。 “莹白之骨,号称不破之御……”高台上的寞翎茗哲不由深吸一口气,这半截入土的老家伙,竟然还有余力。 这是传承自罹辰的古老魔法,他也好,楠焱轶也好,方才的三长老也好,所用的剑严格意义上来讲并非是一种武器,而是一种约束和塑造的术式。初次召唤时契约者的精神极大程度上决定了剑的倚重和属性。在具有强烈进攻性的它们当中,楠焱释的莹白之骨是绝对的异类,徒有剑形,所带的一切力量都是为了防御,但尽管如此,凭借自身对于剑术的极高造诣,纵使没有魔力加持,仍旧无人能够战胜他。 十五年前的惨烈一战,于痛失爱妻的楠焱释又是一次近乎致命的打击,楠焱祭之死榨光了他的最后一丝心力,多年累积的旧伤呈爆发之势将他几乎掏空,整个人都处于一种濒死的垂危,若非达伊洛的暗中照拂,他早就成了一个死人。又逢楠焱轶获得封印之杖威势水涨船高,巩固势力时以强硬的手段几乎是将他软禁,剥夺了所有的实权。以此威胁下楠焱珞不得再在家族久留以防他们加害父亲,只得犹如雁徙一般往返奔波于极东和西恩特。楠焱释侥幸得以保命,却几乎丧失了所有魔力。而今再度使用这样高阶的魔法,从老人干枯而脆弱的身体中迸发而出的这样强大的力量,竟丝毫不显吃力。 一缕轻薄的红色烟雾自楠焱朗耳上的那枚小小饰物中飘飞出来围绕在楠焱释的身边,几经盘旋后落在了他的胸口处护住了他的心脉,同时一丝略显无奈和恼怒的声音再一次在他的耳畔响起: “老家伙你是不要命了么?” 楠焱释的回答只是一声轻笑。 别人或许不知,但赤鬼还能不知道么?他是从那久远的时代就存在了的人啊。被完全约束的剑形是要被绝对的意志所役使的,在役使它的同时自身的精神也会被极限压榨,若放在楠焱轶的身上倒还没什么,但看楠焱释的精神状态,一旦精神力达到极限作用于**,老家伙的这颗心脏就会瞬间因心率过速而被撕裂,到那时就算德兰之王在此也没人能救的了他。 绝对意志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一旦做出就不会动摇的决定,能支撑着他役使莹白之骨的意志,是无论如何想要守护某人的愿望,至于满庭如此多的人中,他想守护的究竟是谁,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你是在逼我出手么?”冥冥中他感受到一双温热的手抵上自己的肩背,柔缓而凌然中正的磅礴魔力灌注而入,小心地维护着他身体的每一处机能。 “你若觉得不会被德兰识破身份大可一试,”释闭目,微笑,“随着树灵的溃散,「极东之壁」进入了衰弱期,对罹辰灵魂上的消耗也会大幅度降低,以你之力做到不难。” 赤鬼默然。 “你……还是怕罹辰不原谅你么?”释幽幽一叹,“他为你师三年,那三年之前是你人生里最艰难的日子,你对他敬重如此,难道就没有想过么?” “想过什么?”赤鬼蹙眉。 “你于他为徒为子,他真的会怨恨你吗?”楠焱释缓缓摇了摇头,“还是说是你自己,不能面对为师为父的他呢?” 第六十五章:罹辰 “你根本什么都不懂。”赤鬼的声音微冷而隐带薄怒。 莹白之骨旋转着散发着银辉,庭中之人还在努力试图唤回迷失之人的意识,楠焱释淡淡地笑了,视线有些模糊。 “难道坐上了那个位置的人,心都是空虚而颓然的吗?”他幽幽地道,“你也曾深爱着那个人吧,也是愿意为之付出生命的吧,但那之后呢?她只能看着你为人夫,为人父,为人祖,踏上世界的巅峰,颓然死去成为这样一道残念,而她依旧是你们相遇时的样子。你同祭一样爱上了不应该爱的人,也像她不愿意面对楠焱一样、不愿面对罹辰,你只是怕他失望,而不是怕他不原谅,不是么?” 是这样么?赤鬼默然看着满庭落花,似乎几千年来自己一直在回避着这个问题…… 但是总会有必须要面对的一天吧…… 他转身,安静弥散成一缕轻薄的红色烟雾,而自始至终同他交谈的楠焱释都没有回头。 一双温热的手轻轻抚上楠焱朗的眼瞳,自然而然地闭目,像是某种疲惫自心底升腾而起,却又那么莫名地教人安心。 他似乎看见了,无数炽烈的红色花瓣在黄昏的天幕之下飞散,自己似乎站在一个没有边界限制的空间,赤鬼半跪在自己面前,赤红的华服像是凤凰的尾羽华丽逶迤。 “……老师?”楠焱朗茫然地呼唤。 赤鬼笑意苦涩,温热而修长的手抚上他的脸,无比郑重地问道: “你想要力量吗?” “什么?”楠焱朗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愕然而不解地望着赤鬼。 “你想要力量吗?拿回你痛苦的往昔,骄傲的记忆……”那声音像是祈祷又像是询问着,“你为王的高傲何不屈,你还想要回来吗?” “我……我该怎么做?”楠焱朗有些惊慌地问。 赤鬼垂下头去,无声地笑了笑。是的,总会有必须要面对的一天吧,无论是为谁为什么理由,它都将不可避免,所以我又要见到你了么?时隔千年? “你只需要,祈祷……”他轻声说。 就在楠焱朗闭目的一瞬间,一团明丽而浓艳的血焰与光焰一同从他的身体里迸发出来,两种火焰同时烧灼着那具被华服包裹了几千年的躯体,红色花瓣逶迤满地。 肉眼可见的,像是血液一样暗红色的游丝自火焰燃烧之处开始流动,一点一滴汇入少年尚且稚嫩的身体里,原本平淡而内敛的气势,缓缓变得磅礴而惊人。 像是整个空间都被牵动了一般,绣金的黑色长袍同样拖曳于地,像是东域古国的帝王,顾盼而生威。 那双紧闭的眼睛慢慢睁开,不复少年清澈明晰,有的只是岁月积淀过后的沧桑,那双宛如夜空的黑色眼眸掺有一丝丝暖金的杂色,群青色的长发未束,十分诱人的慵懒。忽地凝聚,精神汇集,那是一双冷厉而狰狞的群青色兽瞳。 “想起来了吗?”赤鬼低低地笑道,仿佛感受不到血焰与光焰的双重烧灼,“我是谁这件事……” “也许吧。”群青色的兽瞳之中有什么在旋转涣散,沉淀成为黑色,映出了跳跃的火光,“不过你已经做得够好了,楠焱……” “老师,”赤鬼无奈苦笑,“可不可以不要提那个名字,如果可以,我宁愿从未成为自己。” “你已经做得够好了。”罹辰微微俯身,光焰同血焰一起,瞬间熄灭,两人额头相触,赤鬼随之软倒在少年怀中。 罹辰微笑着,他的神情沉默而温柔。 “光明的君王同他的华服一同被埋葬在花下了,连带着他悲伤而无可奈何的往事……”罹辰让赤鬼平躺在绯红的花海里,伸手轻抚他火红的鬓发,俯身轻吻他的额头。 “接下来的事,就交给我吧。” 飞花碎玉,此生如梦。 视野渐渐地清晰起来,他看到了满庭肆意游走着的长生藤,长生藤迸发而出的中心,佩瑞恩无力地跌坐在那里,明显是失了神智。 他微笑着,一步步向那里走去,因为那里不仅有昔时的战友,更有永恒臣服的王。 每一步带起的都是惊天的气息,像是迈上千万级台阶,增长永无止境。他轻松地穿过莹白之骨的防御,庭中的长生藤毫不留情地向他扑击,他却在藤蔓落下的瞬间,飞散成了成千上万只暗红色的翎蝶。 “那是……朗?”纵使戴着面纱,也难以掩饰娉婷的惊愕,儿子的气息几乎在瞬间就攀升到了一个她无可企及的高度。 “不,”楠焱释微微颔首,“那是罹辰,历经黄昏王朝辅佐三代德兰之王,在位一万三千余年的第一王族祈愿之王罹辰,德兰之王的‘倚仗者’。” 翩翩飞舞的暗红色翎蝶显然也引起了洛欧斐的注意,他不再试图归拢佩瑞恩的意识,而是转过来面对着漫天翎蝶,眸中闪过凝重。 翎蝶降落,聚合,少年群青色的长发轻扬,单膝跪于洛欧斐面前。 “第一王族祈愿之王罹辰于此,恭迎王的回归。”他轻声说。 尽管仍旧是少年的面容,气息和灵魂却不会出错,洛欧斐轻轻愣了一下,随即像是想明白了什么似的向他伸手。 “欢迎回来,罹辰。” 无论是何时何地,以什么样的理由和什么样的身份,今日我成为您的臣下,至死不渝。 记忆里,那是罹辰初为王族时发下的誓愿,那时的他也是一个身形娇小的清秀少年。 无论年代如何改变,十二王族永远忠于德兰之王这一点,从来都无需置疑。 他轻轻阖上了双眼,让自身的意识完全浸入佩瑞恩的意识之中,因为佩瑞恩所牵系着的土地,现正是他的领土。 他感受到风,轻灵的,柔和的,像是从平原之上吹拂而过。 随后视野清晰,碧天之下,真的是一片河湖交错的平原。天空湛蓝,暮春时分花盛如斯,风过时掀起一丝丝温柔到教人懈怠的香气,有些斑斓的花瓣也会一同随之飞起。 他环顾四周,找寻着人迹。这里是佩瑞恩的意识,模拟而出的应当是在现世某个真实存在的地方。向着西北方望去隐隐可见平原上稀疏的植被过渡成了森林,想必这里,应当是伊格特兰德家族的希尔芬半岛与兰沼的交界之处吧,也同样应该是他长大的地方。 他沿着最近的湖泊漫无目的地走了一圈,花瓣落入水中荡不起任何涟漪径直沉默。毕竟幻境并非佩瑞恩所长。 暖阳倾洒,美丽而柔和温暖的金色光芒穿透树荫,在地面留下一地模糊的碎金。 然后他看见了,在那临近水边的一棵树下,日光浅淡。佩瑞恩盘膝坐在树下的草地上,身着华服的少女枕在他的膝头酣睡。一头竹青色的长发微微泛卷,肆意地披散在他的膝头和她纤细的腰身之上。 少女睡颜极美,恬然而安稳,面含一丝安详的笑意,一抹光斑在她鼻尖和面颊之上游移,更显娇俏可爱,看得人不禁心晃神摇。 但是罹辰的眉头却开始纠结而起了,以他之力怎会看不出,这个女孩就是与「生机」评分第十一森之王佩瑞恩力量的记忆半身,「颓败」。 他最初的记忆,竟是关于她的么?关于自己的另一半? 罹辰涉水而过,没有发出丝毫的声音,手捧诗集的佩瑞恩却发现了他的到来,一手轻抚少女如若玫瑰的面颊,另一手伸出食指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她很累了,”佩瑞恩看着罹辰微笑“就让她在休息一会儿吧,别吵到她。” “她是谁?”罹辰俯下身来,轻声问。 “她是我的姐姐。”佩瑞恩低头望着女孩恬然的面孔,“她的名字是坎德拉伊格特兰德。” “坎德拉伊格特兰德?”罹辰微愕然,片刻后又像是思索着什么一样微微垂下了头,如果这个女孩真的是作为记忆的半身「颓败」……那么她一定是死在了佩瑞恩觉醒的那日,并且死在他的手下。 他没有贸然打扰这份宁静的祥和,一只暗红的翎蝶从他指尖析出,缓缓飞向了高远的天际。 让我来看一看吧,佩瑞恩伊格特兰德,用过往来证明除却森之王的身份之外,你的灵魂并不空虚。 第六十六章:王缄 碧青之章 生逝 那是一个明媚而柔和着的春季,记忆里一切都是那么美好而明晰。 希尔芬半岛伊格特兰德家族巨蔓森林。 这里是自伊格特兰德家族存在以来就被严密看守的禁地,放养着的中型乃至于大型魔物甚至不需要费什么力气就能轻易杀死任何一个来犯之人。据说巨蔓森林的深处有一片永不冻结的湖泊,湖心岛上是历代杰出者的墓地,他们的身体腐朽意识溃散,却仍旧福泽着这片满是苍翠的土地,每一株生长在森林深处的草药都拥有着外界十倍以上的药性,但那里即使是族长和长老们也轻易无法靠近。 午后阳光慵懒,一道小小的身影匍匐扭动着躲过了卫兵们的实现,扎入森林范围的一瞬间轻身提气,飞速地奔跑起来。 十五岁的佩瑞恩面上多少有着几分不快,一切都是拜凯德那个小混蛋所赐,自己不过是打了个盹的功夫,他居然就硬生生地把一棵药苗浇死了。一想到这就不禁一阵气闷,长老交代的任务要是完不成的话……他浑身一哆嗦,他可不想再被关三天的禁闭。最令人愤怒的是凯德正是那位古板长老的孙子,虽说这任务是两个人一起接的,但真要惩罚下来,倒霉的大概只有自己。 没办法了,十年份的碧雁花可不是随处就找得到的,他也只能冒险往禁地走这么一遭,凭借着自己已经达到了二阶的实力,他有信心不被看守禁地的卫兵们发现,再加之自己那奇异的天赋,就算是魔物也难以发现他的气息。 一群巨角羊在他前方不到三米的地方疾驰而过,却没有丝毫察觉到他的行迹,看到这里他不由有些得意,自己似乎从生下来就拥有着的能力,魔力场范围内的植物在特殊的驱动下得以暂时疯长从而掩盖他的气息,与此一同的还有极其惊人的恢复能力,就算真的不慎受伤,他的伤势也能以常人五倍以上的速度快速痊愈。 他在一片荆棘灌木交错的地方刹住脚步,低下头开始一寸一寸地寻觅。碧雁花喜欢干燥,多分布在乱石滩和荆棘地一般荒瘠的地方,但在以丰饶而著称的希尔芬半岛,为其余世家提供作物的第十一森之世家伊格特兰德的领土,荒瘠的地方还真不好找。 翻开乱石、绕过荆棘,他颇为颓丧地叹了口气,碧雁花这种玩意如果真的那么好找,长老们也就不会那么看重了。他无奈地退了几步避开前方密布尖刺的枯藤,看样子只能换个地方再碰碰运气了。 风过,草叶摩挲,他们的声响和气息,丝丝缕缕,都是他所熟悉的,但他现在却没有心情享受这些,天黑之前如果不能找到碧雁花离开这个鬼地方,等待自己的恐怕只有魔物们的利齿吧…… 就在他转身离开的时候,一缕沁人心脾的幽香忽然吸引了他的注意,他抽了抽鼻子以判断香气的来源,小心翼翼地往香气传来之地摸索而去。只见前方不到十米的地方,一座半塌的石壁的缝隙里,一株绿幽幽的花朵正在风里轻轻地摇晃着。那朵花的花型非常奇特,共有四片花瓣,其中三片非常和谐地向着同一个地方倾倒而去,而另一片相对细小的花瓣则高高翘起,像是大雁颀长的脖颈,那副样子,不正是他寻找多时碧雁花么? 强行按捺下心中的激动,他小心翼翼地观察着那朵碧雁花的样子,三叶一花,正好是十五年。碧雁花五年一叶十年一花,从外观就能很轻松地判断它的年份。 运气不错,他在心里暗暗地激动了一把,仔细观察着面前的石壁可有落脚之处,石壁高度大约八米,于他完全不成问题。嘿嘿一笑纵跃而起,手握住一块带隙的大石,借力攀登而起。随着那股幽香愈发地浓郁,碧雁花也越来越清晰地呈现在他的视野里。 空出右手捏着碧雁花的花梗,小心翼翼地发力,将整棵碧雁花连根拔起,须根毫发无伤地脱土而出,被他小心翼翼地叼在嘴里,这才缓缓地顺着来时的路爬下去。 “嘎!” 就在这时,一声粗噶的叫声令佩瑞恩瞬间一惊,险些没抓住山壁,一只小脑袋从山壁顶上探了出来,长脖子将它和长满羽毛的身体连接在了一起,见此情景,佩瑞恩的心瞬间就凉了半截。 碧雁花之所以稀有并不是因为它的生长条件苛刻,相反它十分容易存活,粗放管理即可。但想让它长出来,所要寻求的就是几乎不可能的条件了。碧雁花,雁血所化,雁落之地,滴血成花。而这雁指的并非是普通的大雁,而是一种分布在西方大陆的魔物——岩雁。 岩雁飞行能力不及一般鸟类,属性亲和地系,因而拥有特别强悍的防御力和惊人的重量,由于飞行困难它们擅长攀登,但拜那惊人的防御所赐,它们终其一生都难以流出一滴血。生长在家族温室的碧雁花,全部是通过杀雁取血的方式培植而出,所以岩雁对人类,也保有着相当强烈的憎恨之意。 也许速度上岩雁不及佩瑞恩,但他们尖锐的爪子和沉重的喙,挨上一下可就真的不好玩了,佩瑞恩手脚并用尽可能快地返回地面,但即使这样他离地面也仍然有着五米多的距离。 “嘎嘎!嘎!” 叫声渐渐喧闹起来,佩瑞恩真想一头撞死在山壁上,他最担心而且确定一定会发生的事果然还是来了,岩雁是群居动物,怪不得这棵碧雁花长在这么奇葩的地方,那石壁的顶上,根本就是一个雁巢!! 长着细长脖子的小脑袋接二连三地探出石壁,如同绿豆的小眼睛里闪烁着骇人的光芒,它们奔驰在山壁之上如履平地,毫不留情面地向着佩瑞恩的脑袋啄去。 完了、完了,佩瑞恩瞄了一眼尚有三米多的距离,如果对于一般的魔法师而言直接跳下去再用风系魔法或者飞行术缓冲一下就行了,但他是生命魔法精专,几乎不会任何风系魔法,更别提飞行术了。这么跳下去就算以魔法师的体质不会造成太大伤势,但落地的瞬间所带来的冲击力却会大幅度削弱行动力,在被魔物围攻的情况下,这几乎是致命的。 可看到距离自己仅有几公分的雁喙,不想破相的话已经没有选择,双手松开石壁的瞬间脚在山壁上猛蹬一下,现在也顾不得底下究竟是乱石还是荆棘了,坠落的同时一枚不到绿豆大的灰褐色种子也在魔力的作用下狠狠甩入乱石。 “pesavtle!”甩出种子的同时他高喝一声。 种子在半空中就已经发出绿光开始了生长,它扎入地面的时候像是一棵已经生长了几百年的巨藤,一片坚韧而巨大的叶子迎向眼看就要平拍在地面上的佩瑞恩,瞬间将他弹起,同时卸去了绝大部分冲击力。 就在他还没来得及为自己的快速反应再小小得意一下时,眼前迅速笼罩开来的黑暗和变成圆形的天空让他意识到不幸还是没有放弃他,从入耳的呼啸声来看自己似乎掉进了一个地洞里,而且这么长时间还没到底,这个洞貌似蛮深的…… 下一秒,他觉得似乎落进了一个柔软的怀抱里,织物的柔软和散发的芬芳让原本混乱不堪的一切瞬间结束,眼前迅速掠过几抹残破不堪的画面。 是什么?那是什么?阴暗的天空降下了腥红的雨丝,白色的高塔在血色细雨的影响之下一点一点失去了光泽缓缓倒塌。站在自己对面的少女面容绝艳,一头樱粉的卷发在鬓边翘起看不到她的耳朵,一双浅墨色的眼瞳摄人心魄,左眼之下一颗泪痣装点着她姣好的面容,年纪虽小却妩媚如绝世的尤物,可是为什么呢?她的眼神那么悲伤,悲伤到让人觉得世界都已经绝望。 她的样子是多么地狼狈啊,纤华的纱衣和光鲜的发丝都被血水浸湿,她仿佛是从地狱归来的厉鬼,却又倾世若斯,只有她怀中抱着的一捧昙花,散发着盈盈的白色光辉。 “来,大家一人拿一朵吧,这个东西的香气一定要好好铭记,作为我们灵魂再度回到这个世界上的标记,当昙花的香气再度在这里散播开来,所有的人,就都会回来。” “话说,这个是从哪来的?”他玩弄着指尖的昙花,“幻森没有这东西。” “不愧是森之王呢,”少女笑言,“是我的门徒送我的。”望向天际,云朵依然浓密,“天空降下不详的血雨,幻塔崩裂幻森覆灭,王也离开了……大家都知晓自己必死的命运,趁着现在还能行走,去找一个为自己举行葬礼的地方吧,我想再过半个小时,就是我们这些完全体也会被侵蚀致死吧。” 而这洁白的花朵,就是我们曾相逢离别,却终究会再度相逢于此的证据…… “倩……倩曼?”迷蒙中他脱口唤出了那个熟悉的名字,眼前的画面也瞬间分崩离析。正搂着自己的是一双柔软冰凉的手,无数的岩雁正从高处俯冲而下,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你们还真是活够了啊,”温软而妩媚的女声响起,“这么多次了,还是不长记性么?” 听到这个声音,佩瑞恩立刻哆嗦了一下从她怀里跳开。那是一个面容极美的女子,看上去年龄莫约在二十岁上下,她穿着一袭翡翠色的古典长裙,披着一条米黄色的羊绒披巾,一颦一笑都将贵妇范儿演绎得淋漓尽致,这样的女子放在外面必定是万人追捧的交际花,尤其是她堪称劲爆的身材,更是夺人眼球。 佩瑞恩小心翼翼地挪开目光,但那女子完全没有看他,她望向一群群俯冲而来的岩雁,眉目含煞。 岩雁对这个女子似乎很是畏惧,它们不敢再逼近,却也愤怒地不肯远离,索性用巨大的爪子抠在岩壁之上,就像一枚枚钉子钉在那里。 看到这一幕她才转过身来,看着面色有些尴尬的佩瑞恩,揉了揉额头,似乎很是苦恼。 佩瑞恩这才想起什么似的起身,翻遍周身却也没能找到那株几乎是要了自己命的碧雁花。 “你找这个?”女子伸手指了指半挂在石缝间的一株碧绿色花朵。 “嗯。”佩瑞恩吃力地点了点头,站起来的时候觉得自己浑身都像是散了架,只好开口请求,“能麻烦你帮我把那个拿过来吗?” “你确定?”女子忽然笑了,笑的高深莫测。 佩瑞恩不明所以,但还是点了点头。 她没有多做任何解释,很简单地上前,伸手,拾起花枝。但就在她伸手触碰到花枝的同时,碧雁花就已经开始了枯黄,等到交到佩瑞恩手里,只剩下了一段干巴巴的枯枝而已。 “你?!”佩瑞恩又惊又怒,几乎要跳起来和她理论,却同时是在瞬间看到了她所经过的地方,石缝之间的青苔全数泛黄枯萎。不论愿不愿意,她似乎一直吸噬着周遭的一切生命。 周身不觉冒起冷汗,少女看到他的反应,无声地笑了笑,将那段枯枝从他的手中抽走。 “没有必要为这个心疼吧,”她拍了拍他的肩膀,“往里面看,遍地都是。” 佩瑞恩觉得自己颈椎都僵硬了,但他还是一寸一寸地扭过头去,果然,离地面五六米的地下,泥土空洞的大厅,终日不见阳光的这里,庭前却开满了已经成为一片花海的碧雁花。它们无风而摇曳,像是绿幽幽的海潮,香气馥郁而浓烈。 佩瑞恩及时摸了摸自己的下巴确定它没有脱臼,望向女人的瞳中却多了几分狂热,“你是怎么做到的?” 她无声地笑了笑,指了指还在洞顶盘旋着的岩雁们,手轻轻垂下,像是在正常不过的那么闲散站着,几十只岩雁却在瞬间坠地而亡,没有伤口没有理由,简简单单地死去。 “这就是我的能力,”她笑的眉眼弯弯,“剥夺任一物体的生命,无视任何防御。你知道么,你是这十六年所有碰过我的人里唯一还活着的,就连我的母亲都在生我时被我耗干死去,陪我一起玩的孩子们,在我触碰之后都难逃死亡的命运。” “你……究竟是什么?”佩瑞恩只觉得自己浑身都在冒冷汗,禁区的地下竟幽禁着这样的怪物! “我名坎德拉伊格特兰德。”坎德拉温婉地笑笑,“森之王半身,「颓败」。” 第六十七章:王缄 碧青之章 无可拒绝 夏季的风,从海洋的那一边带来潮湿腥咸的气息。 青翎7745,互为世仇的兰沼与普林赛斯再度发生摩擦,普林赛斯将召集所有王室贵族,共同商议兰沼之事如何决策。 佩瑞恩晨起,初晨时尚且温和的阳光投下细密晶莹的树影,他站在房间的露台上,望向密林至深之地。像是心中某根琴弦的轻轻触动,面上不觉溢满了温婉的笑意。 希尔芬半岛的巨蔓森林,伊格特兰德所属的禁地,藏着一个温柔却孤单着的秘密。名为坎德拉伊格特兰德的少女,能够无端夺取人们的生命,她裙摆所及之地,溪水干涸,草木枯萎,她是执掌着死亡的精灵。 只有他是个例外,也许是因为自己的特殊能力的缘故,坎德拉的吸噬能力并不能对他造成任何影响,坎德拉在无人协助的情况下不可能离开那座地下宅邸,不会飞行术的她甚至无法攀登最常见用来帮助登高的藤蔓,因为触之即亡。 经过两年的相处,佩瑞恩已经得知坎德拉是自己那族长叔父的小女儿,出生伴随着母亲的死亡,又因体质关系接连害死两个哥哥。又惊又怒又惧之下,父亲将她安置在巨蔓森林一处荒废的地下宅邸,没人知道这座地下宅邸原本是用来做什么的,但无疑很适合囚禁坎德拉这种不招人喜欢的小孩儿。 偶尔闲下来没事的时候,佩瑞恩会偷偷去拜会一下这位不为人知的堂姐,随着年龄的增长,佩瑞恩的实力也与日俱增,潜入禁地变得愈发容易起来,而坎德拉也很善于利用自己的吸噬能力对魔物造成的恐慌,每当卫兵们因为魔物骚动而转移注意力,佩瑞恩就会悄然进入巨蔓森林。 除却隐秘地获得稀有药物之外,坎德拉的居所,那看上去似乎已经荒废了几百年的地下宅邸里有着族中长老们才有权限阅读的书籍。他往往就着昏暗的灯光坐在发霉了的木地板上看一整天的书,坎德拉就在一旁的狭小厨房里煲汤。因为没有人愿意接触她,所以她从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学会了烹饪,家族有时会送来必需的东西,却也只是用滑索放下来而已。 雪鸟在不远处的低枝上悦耳清鸣,佩瑞恩微笑着伸手抚摸着它白色的翎羽,雪鸟看上去极为受用,偏过小小的脑袋不断蹭着他的手。这倒并非是雪鸟不怕人,而是自身几乎与植物完全契合的气息让一切动物对他都很难有什么戒心,呃,或许岩雁是个例外吧。 林间传来细微的窸窣声响,他不由得抬头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那是一辆华贵却坚固着的封闭式黑色马车,车前的独角兽们鬃毛垂在颈侧,像是少女们归拢的发丝。见此他不由生出几分兴趣,如果没记错那辆马车是只有族长才能使用的,在兰沼与普林赛斯摩擦不断的如今,兰沼原本所制约的三世家族长们应该坐镇本家才是,怎会在这种时候外出? 如果说这般阵仗仅仅是令佩瑞恩生出几分好奇,那么当他看到从车上下来的人时,这好奇就变成了震惊。打理得一丝不乱的发丝泛着老叶独有的竹青色泽,一条柔软的米黄色披肩轻裹娇躯,二十出头的外表下却有着三十岁往上也难以寻到的沧桑和淡泊,不正是坎德拉伊格特兰德么? 她的父亲——第十一森之世家伊格特兰德的族长在她的身后下了车,步步随于女儿身后,与其说是陪同,倒更像是押送,看得佩瑞恩不由皱起了眉头。他们并未在外多做停留,径直向着议厅行去,末了族长在随侍身侧的执事耳畔低声吩咐了什么,执事当即掉头离开。 本来此事至此也就没佩瑞恩什么事了,毕竟他既没有那个心也没有那个胆子敢去揣摩族长的居行,可偏偏先前族长吩咐給执事的一句话,就愣是将他拽进了这些事里。 很久很久之后佩瑞恩每每想起此事,总是不觉扬起带着浓浓嘲讽之色的笑意——那个老狐狸,绝对是故意的。就算他当时的确不知自己已经与坎德拉颇为熟悉,也一定会作此安排,也许世家历来有此觉悟,所谓“半身”,堪堪也只是一个能令家族声望实力提升的工具罢了。 书房古朴而厚重的门扉洞开,阳光倾洒满堂,坎德拉极为乖顺地立在那张长桌尽头,静婉却安好。 那是佩瑞恩第一次在地面上看到她,与年岁极度不符的美貌和气韵,柔和的面部线条和傲人的高挑身段都令同他一起被传唤而来的凯德再挪不开视线半分,佩瑞恩嫌弃地刮了他一眼,砖头回望坎德拉,坎德拉向他柔柔一笑,提裙屈膝: “初次见面。”她的声音温软悦耳。 佩瑞恩几乎是立时便明白了坎德拉的用意,她的存在是掩埋于禁地巨蔓森林地底深处的秘密,而从未出入于那里的佩瑞恩显然是不知道她的存在的。 “这是我的小女儿坎德拉,”长桌尽头坐着的族长瞟了一眼二人,不急不缓地开口介绍,“由于身体原因自小在外休养,但她仍是我族血统高贵的嫡系,日后也需同族内的新生代好好相处。”话至此稍稍停顿,语气里又平添几分凝重,“特别是你佩瑞恩,坎德拉是你的堂姐,你要尽可能地多照顾她。”这番客套的说辞不免生硬,在这位族长父亲的眼眸深处没有任何父亲对女儿的疼爱或是期许,有的只是深深的厌恶和畏惧。 二人恭声应是,佩瑞恩也是费了好些功夫方才掩下心头的不屑,上前躬身,执起坎德拉的手轻吻,微笑着说,“初次见面。” 看到凯德也想上前,佩瑞恩心底不由冷笑几声,果不其然看到组长皱了皱眉,坎德拉的手也像是触电般地一缩,凯德面上满是尴尬。 聪慧如坎德拉自然不会让凯德尴尬太久,她轻轻抬手从凯德的发间摘下一片尚且新绿的嫩叶,那叶片在她手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黄干枯于指尖,随即化为湮尘,她收回手,拘谨地笑了笑。 凯德不由轻嘶一声,族长的眉头皱得更紧了,连带语气里都是带了几分不悦。 “今夜在普林赛斯西北的伊德罗斯公国有一场重要的宴会,你们三个随我同行,如果没事的话现在就赶紧去准备吧。” “是。”佩瑞恩弯身,向着坎德拉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随后离开了书房,凯德本来还有几分犹豫,但在族长那极为不善的面色下还是同佩瑞恩一道走了。 “如何?”族长偏头看着女儿,纵使她如何妩媚美艳,他的眼中都流露不出半分惊叹和赞赏。 “我会做好的。”坎德拉言辞淡淡。 “不,我是说这两个人。” “显而易见的,”坎德拉的声音仍旧没什么起伏,但那双流转着动人风华的眼眸却巍巍地眯了起来,“如您所期。” “长老们公推凯德,”族长的声线微微发寒,“能让大半长老一齐做出有悖传统的决定,那老不死的恐怕也是大出血了一番。他的心性与天赋都远远不及佩瑞恩,只要不是傻子都看得出来他们干了什么。” “那是自然的。”坎德拉微微颔首,语气里罕见地溢出几分不加掩饰的赞赏。 伊格特兰德族长斜睨着女儿,片刻后却也不由失笑,“也对,说到底他也是有着‘佩瑞恩’这个名字的人啊,那黄昏王朝最后的……森之王。” 是夜,从属于普林赛斯的伊德罗斯公国,公爵府邸灯火通明,先到的佩瑞恩与凯德远远看到有着暗绿色鬃毛的独角兽拉着车沿着亮起灯火的小径前来。悬挂于檐角的铜铃在夜风里叮当作响,像是殿前祈愿的圣歌。暗绿的火焰徽饰熊熊燃烧,力量与生机并存——第十一森之世家伊格特兰德。 公爵府邸的侍从显然讶异于世家的不请自来,却仍旧不敢怠慢分毫,作为魔法师中巅峰对贵族的存在,凡人向来只能仰望。 先从车上下来的,是伊格特兰德的族长,黑色的长礼服外,伊格特兰德的袍服在风里猎猎作响。他像是为了御寒而带着黑色的皮手套,却看得佩瑞恩心头微沉。以世家族长一阶的实力调节领域内温度决计不在话下,他多此一举的原因大概也只能是…… 果不其然,看着同样被长手套紧裹着的手臂探出,轻轻搭在了伊格特兰德的手臂上,很是有几分装模作样的架势。 生父也不愿意与之接触么?佩瑞恩默默地想,很自然地上前挽过了坎德拉,坎德拉柔顺地倚着他的手臂,两人并未看见的,是落在最后的凯德眼底几欲喷吐而出的妒火。 与想象里有所不同,伊德罗斯公爵并非一个油光满面大腹便便的中年胖子,只是一个身形纤瘦肤色苍白的年轻人。但据佩瑞恩所知,正是这个满脸不高兴的年轻人,数度率军进犯兰沼,名符其实的嗜血好战。 其实兰沼与普林赛斯之间并无直接相连的国界,其间广袤而罕有人烟的莫特斯平原北及兰沼、东至泊蒂娜、西达奥尔特米亚,南止普林赛斯,但千年来的数度战争令普林赛斯侵蚀了莫特斯平原的绝大部分地域,各类公国侯国数不胜数。兰沼对此向来忍让,但千年过去,统领兰沼的兰希贵族与普林赛斯家族之间的关系也绝不是一般的糟糕,而伊格特兰德名义上曾为兰沼所制约的家族,有义务保证兰沼的利益。虽说如今兰沼式微,但同伊格特兰德之间仍存在贸易交流等良好关系,在普林赛斯筹谋再度进攻兰沼的如今,伊格特兰德的族长前来,怎么看都像是要砸场子,伊德罗斯公爵原本就充斥着不悦的面上更添几分阴沉。 但伊德罗斯无愧于七公爵之名,纵使心中万分不愿也仍旧拿捏着贵族得体的言行与伊格特兰德寒暄交谈,虽说伊格特兰德此番前来未带一兵一卒,伊德罗斯又怎么可能不明白自己三阶的水准在世家看来不过是一只随时都能捏死的蚂蚁,万万妄动不得。 灯光昏暗,舞曲奏响,佩瑞恩半拥着坎德拉在舞池之中起舞,却仍不忘仔细倾听族长同公爵的谈话。凯德对此觉得甚是无趣,随便从舞池边牵起一位贵族小姐走了。 “伊格特兰德族长此番前来可是为了莫特斯平原的争端而来?”几番毫无诚意的寒暄之后,终于是伊德罗斯首先切入正题,而且有意隐去了兰沼、世家和普林赛斯这等敏感词汇,避免将双方摆在对立面上。 伊格特兰德族长微微笑着摇了摇头,浅尝杯中红酒后慢悠悠地发问,“阁下可知几年前极东有至尊候选人出现的事情?” 伊德罗斯的眉峰不着痕迹地动了动,这老狐狸明显是想岔开话题,强行将话题扯回实在有失礼节,也只能顺着他来。关于至尊候选人之事他多少也是有所耳闻,却不明所指,只能点了点头。 “几日前世家得到的新消息,”伊格特兰德放下酒杯缓缓地说,“达伊洛的新族长、也是星空学院的第二十三任院长亲自前往极东,将那位小姐接到西恩特去了。” 伊德罗斯闻言一惊,杯中红酒泛起涟漪。 “即使阁下忙于公国事务,鲜少涉及魔法师之间的事务,也多少应该知道达伊洛家族在至尊甄选中所起到的作用,他们往往是最后也是最难的一关,不经达伊洛监督承认难入祭坛,更别提成为至尊。千年来的候选人,折损在达伊洛这一关上的不知凡几,”他似是颇有感慨,“这位楠焱小姐一上来便已经赢得了达伊洛的好感,想来传承之路会顺利很多。” 公爵阁下举杯掩饰了自己的表情,低声道,“同往西恩特并不代表她已经被达伊洛认可,其他家族也未必能认可这位新的院长吧,十八岁继承院长与族长之位,如此年轻就执掌着世家的重地星空学院,着实难以令人安心啊。” 伊格特兰德面上噙着一丝浅薄的笑意摇了摇头以示自己的不认同,“没有见到是不会相信的,但他委实是个不可多得的惊才绝艳之人,阁下可知他获得一阶称谓时年纪多大么?” 伊德罗斯闻言嘴角一抽,虽说以世家血统底蕴所出一阶不在少数,但二十出头就成为一阶实在太打击人了,而且听伊格特兰德的意思,这位年轻的院长成为一阶的时间,应该更早? 见此伊格特兰德也是苦笑,吐出的数字却令伊德罗斯如遭雷击,也令一旁偷听的佩瑞恩身形一滞。 “十二岁。” 这……这还是人么?多数孩子在这个年龄才刚刚接触魔法吧? “他所做的决定,远非我等所能质疑。”伊格特兰德幽幽叹了口气,“世人谁不知楠焱家族再出至尊的几率远远高于其余十一世家,毕竟他们完整地承袭了第二任至尊楠焱炽的血,那位小姐还是嫡系——第二任至尊血统最优的直系后裔,也是因此,她成功的几率非常之大!”瞳中旋即涌出一抹苦涩,“话已至此我也不隐瞒什么了,其实对于世家,并不是十分乐意见到至尊出世的,不仅因为至尊所在的那个家族实力与名望的飞跃,更是由于至尊本身,就在昭示着‘乱世’的到来!” 伊德罗斯深吸一口气,他知道今日伊格特兰德所说已经超出了他应该知晓的范畴。但纵使承情于此,也并不能改变他对于兰沼的图谋,客人前来自会好好招待,敌人前来也定当以铁骑横扫而去!他刚想开口说什么,却见伊格特兰德望着舞池中起舞的两人道: “其实我此番前来不为战事,以后有的是仗给我们打,哪里顾得了这么多,此次我来,只为我的女儿。” “您……您的女儿?”伊德罗斯一愣。 一直关注着这边的佩瑞恩看到族长招手,便牵着坎德拉退了下来。 “此次我带来的,是我族近年来最优秀的新生代……嗯?”目光一转,却不见凯德,眉头不觉又皱了起来,不动声色地将坎德拉往伊德罗斯身前送了送。 坎德拉无愧于世家优秀的血统,即使在烛光难以照亮的阴暗一隅,她仍旧是一位能够点亮人们眼眸的佳人。精致温润的五官,柔顺如同清晨林间踱步的牝鹿,她小心翼翼地笑,温和地示好,那是无人能够拒绝的风情。 第六十八章:王缄 碧青之章 荆棘之心 在魔法师的社会里一直有着这样一种说法,世家递向外界的玫瑰之下,每每藏着染毒的荆棘。在你还没有具备将这些荆棘不留痕迹地消除的能力之前,不要轻易接受世家的任何赠予。 因为世家是横亘于这个世界最庞大、最古老、最蛮横也最不讲理的魔法势力。 彼时的伊德罗斯显然忽视了这个道理,他并未想到族长的女儿,全族之中血统最优的嫡系,就是再不济也绝不会外嫁,退避战火的理由着实是可笑之极,对世家稍有了解的人都会惊叹于这十二个家族联系的紧密。一族遭难,无论是否有什么新仇旧怨其余的十一世家都不会坐视不管,也许单独一族的势力的确不是很了不起,但十二个世家连结在一起,绝非世上的任何力量所能单独抵御,怎么可能会惧怕战火,又怎么可能会如此抬举他这一个小小的制约国的公爵? 但此时的他全然沉浸在面前少女的一颦一笑里,不仅由于她无人能抗拒的绝代风华,更是由于她的身份。伊德罗斯虽为七爵之一,但这个爵位实际上传承自父亲——现任国王阿尔泽普林赛斯的舅父,算是比较偏远的母系亲族,伊德罗斯家族祖上也出过几位普林赛斯的王后,但这两代来委实没有出过什么才貌俱佳的女儿,也隐隐有着衰败的意思。但,如果能够依上世家,一切就会在瞬间逆转,就连阿尔泽也不会敢轻视于他,虽说阿尔泽的王后出自格朗德,可那位王后到底是支系,膝下至今无所出,世家也犯不着为一个可有可无的族人去帮衬阿尔泽什么。 他看着面前美艳的少女,越发觉得这真是一个无可辩驳的完美提议。 他牵着坎德拉走向舞池的时候,并未发觉在烛光所不及的阴翳之下,伊格特兰德族长的唇角勾起了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 如果不考虑其后隐藏的杀机,这的确是一份无可拒绝的完美提议,只是接受它的人所要付出的代价,常人着实难以企及。 世家如果认为一个人应该消失的话,是不需要做出任何解释的,他们有的是办法,让一个位高权重之人在众目睽睽之下灰飞烟灭。 夜风轻摇,烛光明灭。 装潢华美的穹顶下悬挂着的水晶吊顶向着各处折射出迷乱而闪耀的细碎光斑,像极了杯中的红酒在烛光下荡起涟漪时投射而出的薄光,佩瑞恩端着一杯香槟静静地站在露台上,舞池内被权欲暧昧发酵的酒气和香氛令他作呕,也唯有凯德看起来颇为享受。 二阶的魔力对于身体的强化改造是不可忽视的,他的五感要远远超出寻常人,方才族长同伊德罗斯的谈话虽然刻意压低了声音,但他还是大致听去了七七八八。世家周旋于制约国的权术他既不了解也不想了解,但毋庸置疑的是,因为体质危险而避世不出的坎德拉此次出行,仅为作为世家一枚诱人的饵,美色与权势兼备的她,的确少有人能拒绝。 此刻她正被年轻纤细的伊德罗斯公爵拥着在舞池**舞,灯烛投射在她面上所勾勒的动人轮廓,令周遭的一干贵族小姐自觉失色。佩瑞恩亦有瞬间的失神,这一幕似乎已经重演了数个千年,每每都有容貌相似的美艳少女被形容各异的贵族们拥着起舞,纤华富丽的裙裾在光亮的大理石地面上舞出一个又一个完美的弧度,少女的表情柔和而矜持,却不知为何缺乏着某种生机,像是被训练到了极致的顺从,初看惊艳,久看却空洞到让人惊恐不适。 他轻轻甩了甩头,想甩去这些模糊的残缺景象,抬头却见坎德拉从公爵的怀抱中滑出,微笑着欠身,而后径直向着露台走来。 她一步一步走来,伴随着清越的嗒嗒声响,裙摆下的高跟鞋迈开细步,摇曳生姿,风华绝代。 “你似乎玩的不是很尽心。”她随意地靠在他身边,闲散地说道。 “我并不喜欢吵闹,”佩瑞恩偏了偏头,“而且我不明白族长为什么要把我和凯德带来,如果只是为了促成你和伊德罗斯公爵的话……”话未完,却见坎德拉掩唇轻笑,也就自觉地没有再继续说。 片刻后坎德拉敛去笑意,转身望着庭下一片幽深的湖泊,月影细碎,流转成了淡淡薄光,银灰粼粼,水光潋滟间坎德拉的眉宇间平添几分沉静的美好,绝艳而慈悲,翡翠宫装的裙裾拖曳于地,温软生姿。 见此情形,反倒是佩瑞恩疑惑了起来,“我们此行难道不是为了你和伊德罗斯……?” “当然不是。”坎德拉浅笑着抚上鬓边精致饰物之间夹杂的几朵素雅小花,“忘忧会让今夜见过我的这些贵族们,在我离开后就忘记我的形容笑貌。” “什么意思?” “没什么,”坎德拉随意地捋了捋发丝,“舞会散场后父亲会带你们两个回到兰沼境内所属伊格特兰德名下的别馆去暂休一夜,待明早我回来后即可回族,此行之事便能完美收场。” “你明早回来?”佩瑞恩茫然地望着坎德拉,却见后者的笑意愈发苍凉,像是某种冰冷的恐惧瞬间攫取了他的心脏,使他瞬间攥住了坎德拉的手腕。 “什么意思……明早?今晚你难道……” “十七岁,不难理解吧?这种事。”坎德拉愈发苍凉的笑意下,有着宛若死水的平静。“不只是伊格特兰德,除楠焱和达伊洛之外的所有家族都在暗地里做着这样的事情,那些生来没有魔力却美貌的女孩会被寄养在从属于世家的高位贵族名下,悉心培养成艳绝天下各国闻名的交际花,她们自小就服食一种毒素,长期缓慢地食用仅仅会缩短她们的一些寿命,等她们拥有了足够的美貌和名声之后……”坎德拉的笑意细微地颤了颤,“就会被母族亲手送上政敌的床头。” “什么?”佩瑞恩难以置信地低语。 “骤然接触她们身体的人,会被淤积了数十年的慢性毒素直接杀死,她们就是这样被孕育了自己的家族当做工具来使用,她们的寿命不会很长久。你所听闻的那些美貌却短命的交际花,还有很多位高权重却一夜暴毙的贵族,大多都是世家的杰作。”坎德拉平静地迎向佩瑞恩的目光,“不要那么惊讶,统治了整个世界的巅峰力量总不可能只靠着暴力解决一切反抗,那只能是暴政,世家还是很在乎声誉的。所以在威压之下也伴随着一点不怎么引人注意的、优柔的、见不得光的手段,并非难以理解吧?” “可是你是族长的女儿!”佩瑞恩压低了声音咆哮,“他怎么会拿你去做……那样的事情……” “你觉得他有把我当做女儿么?”坎德拉唇角勾起一丝冰冷,“我杀了他的妻子和两个儿子,从我出生的那天起他就把我当成了怪物。世家的族长要有着为世家奉献一切的觉悟,他宁可相信真正的坎德拉伊格特兰德已经随着难产的妻子而死去!而我,只是借了他女儿身体重生的怪物,以及杀了他两个儿子的凶手。”到了末尾,坎德拉的声音愈发轻柔,却令佩瑞恩不寒而栗。 “而且我比那些寄养在外面的女孩要可靠得多,”她笑笑,“那些毒对三阶以上的魔法师未必有用,而我,并不需要毒,就算是一阶也只能在我裙上化为亡魂。因为我是「颓败」啊,我的另一半,「生机」。”她吐出那两个词语,语调柔和的像是在对情人低语,那双迎向佩瑞恩碧绿眼瞳的,赫然是一双竹青色的兽瞳。 那不是佩瑞恩曾听闻过的任何一种语言,却无比清晰地刺入灵魂深处,像是比任何人都要了解,那两个词语的真正含义。 坎德拉看着佩瑞恩失神的模样不由怔了怔,旋即低笑道,“看来他们还没告诉你。” “告诉我……什么?” 坎德拉笑着摇了摇头,“回去后我会慢慢讲给你听的,关于我们,关于世家,关于……德兰。” “可是——” 坎德拉抬手,佩瑞恩只能住嘴,这是对于女性的尊重,她想中止的话题,就不要再群追不舍地探寻。 “对了……你,从我们认识以来,似乎并没有问过我的年龄,”坎德拉歪了歪头,“要不要猜猜看?” “呃?”佩瑞恩一愣,他的确未曾问过坎德拉的确切年龄,这么做太过失礼,他所知道的也仅仅是坎德拉是他的堂姐,铁定要年长于他。可如今上下打量一下两年来未曾变动的容貌,少女绝不会拥有的傲视全场的身段,举手投足间的贵妇气韵和一颦一笑中的成熟风情,也只能干笑着猜测到: “二十五?” 坎德拉立时用狐疑地眼光刮了他两眼,然后摇了摇头。 “二十六?”摇头。 “二十七?”还是摇头。 “那……总不会是二十八吧。”佩瑞恩满头黑线。 “哎呀哎呀,我看上去居然有那么老么?”坎德拉摸了摸自己略施薄粉的精致面庞,自嘲似的笑了笑。 佩瑞恩无语地看着她。 “我只比你大三个月而已,”坎德拉无奈地瞥了他一眼,“算来也快满十八了。” 佩瑞恩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坎德拉从容优雅地剔着指甲,云淡风轻地道,“听过费洛伦斯杜兰这个人么?” 杜兰这个姓氏,是莫特斯平原之西奥尔特米亚这个国家的一个公爵家族,西方之人无不知晓,佩瑞恩自然不例外。费洛伦斯……这名字,有点耳熟。旋即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猛然瞪大了眼睛道,“就是……那个奥尔特米亚杜兰公爵的兄长么?那个一直不被承认的私生子,即使以长子的名位也没能得到爵位的费洛伦斯杜兰?他不是在五年前就死了吗?” 坎德拉颔首,轻声道,“他若不是魔法师,以杜兰家族在奥尔特米亚的地位早就迁至远处了,可偏偏这丝侥幸得到的魔力令杜兰不忍舍弃,拼着个不太光彩的名头硬是把他留在了家族里。可恰恰是因为私生的名分,被当做工具留下而造就的扭曲性格,令他极端渴望权力,协同普林赛斯图谋攻打兰沼,世家威逼利诱无果,不得已将之处决。” “可我……是听说他饮酒过度……”佩瑞恩心惊肉跳。 “是我做的,”美眸缓缓闭合,坎德拉眉眼间溢出了难以言语表之的痛苦,“那年我十二岁,第一次被父亲送上了……世家敌人的床头。” “费洛伦斯此人颇为狠辣,因为没有爵位没有兵权又得不到杜兰家族的支持,便自己召集了一批与兰沼颇有恩怨的魔法师,他们只杀兰沼的贵族。一旦加入非死不得退出,每个成员都要将自己的亲人送去他身边作为担保,借以换取杜兰家族那些高深的魔法,而父亲正是利用了这一点。” “借着世家的关系父亲装作一个被兰沼逼到走投无路的小贵族,宣城要加入费洛伦斯,将我作为担保送至他的身边。因为他对外宣称有着三阶实力,却又多猜忌,那些送来的有着还手之力的大人他只会软禁,唯有孩子能够接触到他,如果是三阶,仅需片刻皮肤上的触碰就能让他失去行动力,可是……可是……”坎德拉仰起头,似是要掩去那些斑驳泪痕,言语间竟生出几分哽咽,“他根本……不是三阶!” “他知道自己这么做迟早会引来世家的处决,所以自三阶评定之后不再参加任何阶级评定,但他的实力早已达到一阶,远非皮肤上的触碰就能解决!”她的泪光里生出几分刻骨的寒意,“所幸皮肤接触上能随时终止,但他起了异心,就难逃死路一条。当晚他就在我身上变成了干尸。” 坎德拉笑意残酷,佩瑞恩却只觉得心痛莫名。 她并没有说,却不代表她会忘记在金玉绸缎包裹着的卧房中和一具渐渐冰凉的干尸坐到天光的感受,不会忘记他死前狠厉恐惧狰狞着的咆哮,不会忘记撕裂的牵心痛楚,不会忘记一抹薄红顺着白皙如脂玉的皮肤缓缓流淌,洇入绫罗绽放开来凄艳。 “但总会习惯的,”她缓缓地说着,声线空虚,不会再怕到放声大哭不知所措,渐渐习惯一个个生命的温度在怀抱里流失成冰的触感,渐渐学会巧笑嫣然百媚承欢,“因为我是——‘工具’。”唇角掀起一抹至美却空洞着的笑容,生机尽失。“工具怎么能有感情呢?只要听话就够了,使用工具的人不会在意工具的感情,他们在意的永远只是工具是否趁手好用而已。”从惧怕到欢欣无不接连腐蚀成空,至美的色彩耀目的笑靥,如诗如画。渐渐习惯被带上各种晚宴,听尽战争与平和间的权谋心机,枭雄也好奸贼也罢,无不在她裙摆之下枯骨成沙,湮尘分洒。 “所以——”少女笑容依旧,“——只要听话就好了。”她总是笑,温婉顺从绝艳动人,可在那般艳丽的笑容之下,满是失心的仓皇和无力。 回过神时已经被一股大力扯入怀抱!他颤抖着却那么坚定,坎德拉娇柔的身体纤细的骨架在他胸口缩成一团,微微作响。 “你干什么?”坎德拉微惊想要推开他,可是她到底只是个女人,力量上又如何比得过佩瑞恩。 “对不起。”佩瑞恩声音沙哑。 “……”坎德拉轻轻抚摸着他碧色的短发,柔声劝慰,“没关系的,都已经是过去了。” “可这不应该是你不珍惜自己的理由!” “……”再度沉默片刻,坎德拉抬起头来看着他,“你很在意么?我这样的人?” “在意!”他咬着牙怒瞪着她。 无奈叹息,坎德拉伸出白皙修长的手臂扣住他的脖颈,比力量她是不如他,但是魔力,她作为记忆的半身,又吸噬了如此多的生命力得以换来这幅早熟的容颜,自是早已达到一阶,远非佩瑞恩所及。看似无力的手微微一用力,轻松迫使他低头,未及反应,冰凉的唇瓣便迎了上去。 经年累月夺得的生命力堪堪维持了她的美貌,却未能让她的身体温暖分毫,藉由此保留而下极盛时的新妍美好,正如花开最盛时被滴落树脂封存而停滞于时光里的琥珀。 唇舌相触,完全不给他任何的反抗和质疑,近乎最原始的掠夺,微微地,带不起丝毫微波。 良久唇分,看着他面上泛起的薄红不由失笑,却又带着几分贪恋赖在他的怀里。 “我答应你的,不会反悔,说过要告诉你的,会在回来之后兑现。” “嗯……”他含糊地回应。 “但在那之前,还是等我回来吧,他这个三阶货真价实,很好应付。不过如果你仍旧很在意——”她踮起脚尖在他下巴上轻轻一吻,“这个和刚才那个,就勉强当是补偿吧。” 未及佩瑞恩回应,她就已经从他怀中滑开,咯咯笑着跑远了。 那是在继承她所持有的记忆才知道的,是她从小到大,并未被任何人这样抱过,不曾有过不含恐惧与渴欲的单纯的感情,爱,已经疼惜。 “半身”——如此继承了德兰家族悲哀的存在,纵然在世家里拥有极高地位,却见不得很好过,因为他们是异类,是超脱人类的存在。 所幸神终究是偏爱德兰的,永远不曾舍弃,在同族不复存在的今世,唯有另一半所给予的感情不含任何希求和条件。只因为是你,因而爱你。 亦或分化成为半身,在这孤独的现世无条件的陪伴,本身就是神的恩典。 愿每个人都被这个世界衷心而温柔地爱着,她从来都是这么希望的。 第六十九章:王缄 碧青之章 枯藤 伊德罗斯的死讯传来是在舞会后的第二天下午,彼时伊格特兰德族长已经将坎德拉接回身边,摄人心魄的眸子早已充满疲惫,为防不不要的麻烦和盘问,一行四人立时返回了伊格特兰德所属领土希尔芬半岛。 坎德拉眉宇之间尽是疲倦,一路上未发一言。回到族中后族长也没有顾及半分情面,径直将她遣回巨蔓森林,对此坎德拉并无异议,只是避开众人耳目后在佩瑞恩掌心轻轻划下一个数字,见佩瑞恩会意,坎德拉也不再多做停留,被一干长老们押送着返回巨蔓森林。 看着那个美丽却荒寂的背影,指尖轻触唇角,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真是有趣,你居然会喜欢上你的堂姐。”宛如毒蛇一般湿冷阴寒的话语在佩瑞恩耳边响起,佩瑞恩的眉峰轻轻一振,扭头看见了凯德那张不讨人半分喜欢的脸。 “什么意思?”他问他,语气却平淡地不像是质问。 “我可是都看见了,昨天晚上……”凯德笑的戏谑,“真后悔没能让族长大人也欣赏一下。”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佩瑞恩的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仿佛真的事不关己。 凯德似笑非笑地打量了他片刻,没有再做任何解释,就那么转身离开了。佩瑞恩看着他走远,拧着眉头吐息,像是想把那些烦躁尽数排解。 喜欢……吗? 次日早上九点佩瑞恩依约前往巨蔓森林,坎德拉早已制造出一场颇有几分声势的魔物骚动,佩瑞恩借植物隐去气息,悄然潜入。 相识的两年里这或许已经成为了一种默契,每当听闻巨蔓森林的魔物又不安分时,他便知晓是坎德拉又在叫他过去了。无从想象十几年如一日地蜷缩在那阴暗的地下宅邸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或许是一棵幼苗慢慢被黑夜笼罩再见不到半分阳光的黑暗死寂,何等绝望。但从坎德拉的眉宇间看不出半分由于囚禁所造成的孤僻乖戾和阴狠,温婉而美艳的外表下,噙着哀伤些许。 随着年龄的增长,自己无限生机的能力也有些不大受控,屋中长期摆放的木质摆件竟会自边角生出新芽,这让他无语莫名,而且与坎德拉所过的一片死寂截然相反的是,自己周身植物所呈现的勃勃生机,但这样的生机并不能持续太久,大约一刻钟后就会恢复原状,由此可以判断他的能力多少逊色于坎德拉的永恒死亡。 石漠荒滩,已经是颇为熟悉的景色,坎德拉久居之地生机难存,石壁之上的雁巢空荡,岩雁南飞未还。他摸索着走到那处坑洞,轻唤之下坎德拉的面庞在黑暗之下浮现,素若生绢。 佩瑞恩轻轻抚上右手食指上的一枚祖母绿戒指,宝石之下隐藏着一个小小的空腔,那些随意收集而来的植物种子被放在其中,于他就是武器和极为趁手的工具。 细小的草籽播撒而下,无限生机的催化之下迅速召唤而成的是巨大的藤蔓。寻常植物无法经受坎德拉的触碰,也唯有经受他催化的植物才能暂缓永恒死亡的侵蚀。 藤蔓扭曲成螺旋状的阶梯,坎德拉不紧不慢地攀登而上,就在她踏上地面的同时,巨蔓也彻底枯黄,轰然倒塌。 “我带你去湖心。”坎德拉轻言,“你应该知道的一切都在那里。” “湖心?”佩瑞恩微愕,那是巨蔓森林至深处禁地中的禁地,历代杰出之人的安息之地,族长也不得轻易踏入的绝密之地,在坎德拉看来,如此不值一提。 晨雾未散,阳光通过树叶间的缝隙一丝一丝地播撒而下,雾气流动间仿若一匹极轻极薄的丝绸在水中荡开,梦幻绮丽。 坎德拉的裙摆在草地上拖曳,徒留一地萎靡的枯黄。 越往前,水汽越发浓郁,群树环抱之下,一方颇为精致的湖泊呈现在了面前,水汽氤氲间隐约可见湖心岛的轮廓,目测在五十米开外,非草叶相结所能触及,佩瑞恩面上闪过一抹尴尬,低声问道:“你已经学会飞行术了?” 坎德拉略带诧异地瞥了他一眼,“当然没有,我仅有的几次来也只能站在湖边而已。” “那我们怎么过去?”佩瑞恩郁闷道。 “我自己当然不行,”坎德拉轻笑,“但是你在,就不成问题。” “我?我也没学过飞行术,伊格特兰德的魔法基于植物偏向亲和土地,若非远行只怕一辈子也用不着飞行术,向来少有人学。” “你就是学,只怕也是学不出成果来的。”坎德拉的笑意里有一丝莫名的意味,“对于我们这种人,飞行术是个软肋,就算研究,也难以习会,我们本身所拥有的飞行的素质,甚至不及普通人类。”她斟酌片刻,“或许切尔利除外吧,风的属性,到底也是偏向天空的。” “所以……?”佩瑞恩依旧没能听出她所说的方法。 “因为我们的身体里就有着世界上最强大的飞行术了,”坎德拉笑颜淡淡,语出惊天,“所以飞行术什么的,完全没有必要去学啊。” “我们的……身体里?”佩瑞恩面色略略古怪起来。 “把手给我。”坎德拉敛去笑意,伸手,望着佩瑞恩。佩瑞恩也只是略有迟疑,旋即伸手握住她纤细冰凉的指尖,白皙纤长,宛若凉玉。 “闭上眼睛去寻找……血脉里对于天空自发的渴望。”坎德拉的气息顺着指尖传递而来,轻轻将佩瑞恩的身体包裹,沉淀,与之融合,那个刹那仿佛有着什么界限在瞬间被模糊了,而整个世界却在瞬间变得无比清晰。他们看不到的,发丝和指尖缓缓虚化,虚幻的暗绿色翎蝶无声析出,盘旋,轻舞。像是引导着什么,又像是发自于内心的无比崇敬。 像是沉睡于久远之地的力量隔着千万难的时光发出了召唤,那些斑驳的、虚幻的、若隐若现的碎片打碎了又聚集,虚幻了又清晰,模糊了又凝实……他听到呼唤,来自再久远不过的记忆。某种沉寂已久的力量与之共鸣,长梦清醒之后的苏醒,挤压,绽放,呼吸,舞动,双瞳骤然睁开,碧绿色的眼瞳闪过野兽独有的狰狞,下一秒,涣散如常。 从背后生出的竟是四片轻薄如同鸟雀翎羽的半透明翅翼,暗绿色的,随着呼吸微微震颤。 “成功了。”坎德拉背后同样生出这样的翅翼,欣喜之余轻轻抚摸着其上的纹路,宛若叶脉一般伸展开来的致密纹路,统御着周遭的元素和生命力,强悍无比。 “这是什么?”似乎惊异于它的轻盈华美,佩瑞恩像是担心它易碎一般连呼吸都为之放轻。 “森之王的翼翅——「叶羽」。”坎德拉柔婉美丽的面上溢满笑意。 那似乎是他这漫长一生接触德兰的开始,那埋藏在他灵魂之下始终不曾离弃的力量,昭示着他同那个古老王朝之间不可分割的联系。许多年后在托夫里斯镇的广场之上,雪鸟飞舞,金色的光翎蝶和堇青色的翎蝶绚丽盘旋。白发的男人安然站在那里,优雅挺拔如同一把细剑,他背后有着一双透明的宛若鸟翼的巨大羽翼,淡淡的堇青色薄光流转其上,美不胜收。 他握着坎德拉的手,对那双华美如同神迹的翼翅轻声下令,翩然飞舞间轻捷越过湖面,轻轻落在湖心岛的草地上。抬头却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尽管早知湖心岛是历代杰出之人的墓地,但如此多的白色大理石墓碑按照某种颇为诡谲的阵位树立而起,纵然平静如他,也不由头皮发麻。 而湖心岛的正中有着一方直径约为两米的白色大理石台,其上纯净的暗绿色晶石生长而起形成一座微缩形的水晶塔,其中仿佛充斥着液体,一点莹莹的绿色薄光浮动其中,宛若游鱼。 如果时间能够逆转而回,佩瑞恩说什么也不会再去那座湖心岛,哪怕不再去巨蔓森林,不见到坎德拉不知道那些德兰的辛秘,作为一个仅仅是有些特异的伊格特兰德族人就这样生存下去,不会有后日的尊荣也不会有死亡和别离。但是坎德拉却能够活下去,也许还要为世家做那些见不得光的事情,但是,她会活下去。 只是人生,没有如果。 一切都是因为那一抹悬浮在晶塔之中的莹莹光斑,那是从血雨侵蚀的死地带出的种子,枯藤盘绕之所在,永生的奇迹。 第七十章:王缄 碧青之章 抉择 数百座白色大理石的墓碑以某种特殊的排列方式组成一种列阵,层叠着围绕那座纤细的晶石塔,犹如朝圣。 一点单薄的荧荧绿色光斑浮动其中,像是一尾灵活游弋的鱼,每一次甩尾都能荡起一丝绚丽而迷乱的光晕,让人难以挪开视线。它散发出一种任何生物都难以企及的勃勃生机,却又在极端生命的同时呈现出一种贪婪吸噬的竭然姿态,生与死,奉献与夺取,无私与贪婪全然被浓缩于一点细微的光斑之中,玄奇异常。 “那是……什么东西?”佩瑞恩喃喃地问道。 “一切。”坎德拉平静地回答。 “一切?”佩瑞恩不解。 “……”坎德拉望着那座晶石塔的目光有些迷离,“如果没有那颗种子,就不会有这座岛,就不会有我们,就不会有伊格特兰德,所以,它就是‘一切’。” 佩瑞恩似懂非懂地环顾这座岛屿,那些因年代久远而略显斑驳的白色大理石上,逝者的姓名和墓志铭被不同的语言和字体整齐刻画,足以想见生时的荣光。 “你最好去看一看那些墓碑上的名字,”坎德拉淡淡开口,“不过无需吃惊。” 他依言上前,俯身撇去其上的浮尘,那些被时光和风雨侵蚀了的文字深刻于其上,每一笔每一划,都携带着惊人的厚重与力量,或许是出于强者的敬畏,亦或仅仅是对于逝者的尊重。他竭力回想曾接触到过的文字系统,费力地将那些模糊而晦涩的音节拼读,面色霎时就变得古怪起来。他快步走向下一座墓碑,抹去尘土、拼读文字,如此往复。 而自始至终坎德拉就那样静静地站在晶石塔之前,那一点灵动的闪光反射在她竹青色的眼瞳之中,又是渴慕,又是哀伤。 大约过了一刻钟的时间,佩瑞恩查看了这上百座白色大理石坟墓之中的大多数,最后他声音嘶哑地问坎德拉:“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她模糊地向着整座岛屿的墓碑挥了挥手,“如你所见,尽管有千万具躯体,但灵魂却从来只有唯一,而现在那个灵魂……”她上前将手搭在他的胸口上,“就在这里。” 没错,尽管文法不同字体各异,但那些墓碑之中的半数以上,都写着同一个名字—— 佩瑞恩伊格特兰德。 不管怎么说,看见自己的名字被刻在墓碑之上的感觉委实诡谲而怪异,但坎德拉的意思也已经很明了。 “这里是我们曾经的沉眠之地,前世,今生,来世,每一次重回黑暗,无法一并带走的躯体都会留在这里。那些潜藏于骸骨之中的隐秘力量至今还左右着整个希尔芬的生机,无人愿意将之丢弃。”她微微地笑着,“你和我,早已经在过往的无数个千年里邂逅、别离、重逢后永诀过千千万万次,只是无论是我们之中的谁,都不会有那时的记忆。这是德兰的魔法,亦是对我们的约束,无论千年流转,世家更迭,为人的记忆都是无法保留、必定会在死亡时清零的,你所能记起的,永远只有远方那绿色的森林。” “……德兰?”佩瑞恩茫然地念诵着这个曾经在远古万载生辉的名字,而今只有模糊的碎片一闪而逝,无法追逐。 “那是曾经在这个世界建立起无上尊荣的家族,我们至今仍从属于她。在七千年的那场浩劫里,血雨致使王城崩塌,树木腐朽,结束了那个属于我们的时代,”坎德拉望着晶石塔幽幽地说,“但是还没有彻底完结,有着希望被秘密地带离了那片伤心之地。德兰最终选择了人类,因为他们的广布和生生不息。德兰赐予的力量在乱世之中连结成为一个巨型势力,他们代替已逝的德兰完成了封印,战争结束后各奔东西分成十二个部分散布在世界各地,以家族的形式延续下去,就是我们被称作世家的而今。” “世家得到德兰的赐予,原属德兰名下的十二位王族,分别代表着祈愿、水、风、火、地、心、时空、治愈、冰霜和梦境,生命以及雷电。世家有十二个,正是因为德兰麾下的王族有十二名。他们的灵魂经由特殊的引导流转而入世家的血脉,却因为太过强大而不得不分崩离析,自此分开的被称作‘半身’,合并的被称为‘完态’。与原属王族同性的一方是本体,掌握着最粗浅也最博大的原力,异性的一方被称为记忆,掌握着精妙却细微的规则和记忆。只有两者合并,过往与权能才能够被全线唤醒,尽管与旧时还是存在差异,但足以震颤天地,使你成为一方巨擘。” “合并……”佩瑞恩的面色有些难看,“怎么合并?” “方法有很多,”坎德拉嫣然轻笑,“有些只是暂时的,有些却自完成起就不可逆。譬如我方才引导你释放「叶羽」,就是最粗浅的一种精神上的合并,此外还能通过催眠、接触或领域共享来暂时逼近完态的力量,若想永远合并,摄魂融合,身体结合都是能够完成的办法,但最常见最好用也最高效的办法就是……杀死你的‘记忆’。” 佩瑞恩不由退了一步。 “放心好了,从属于德兰的第十一王族森之王,名为佩瑞恩,正是你所用的这个名字,我才是那个应该被杀死的记忆。如此你也就明白了为什么你的无限生机和我的无尽死亡无法作用于彼此,因为我们本是一体,每一线精神,每一丝吐息都是契合的,自然不会有抵触。”她笑着张开了怀抱,“怎么样,有没有动心呢?只要你召唤出藤蔓穿过我的心脏……你就将成为完态,我也好随之解脱。” “我不会杀你。”佩瑞恩咬着牙扭过头去,“成为所谓完态,就真的有那么重要?重要到你值得放弃生命?” “傻小子。”她叹息,“你怎么能理解呢?空虚的黑暗里破损的灵魂缺失的不安。你真的以为昨晚族长带你和凯德伊格特兰德前去伊德罗斯只是为了看戏和增长阅历吗?忘忧固然能使来人忘记我的存在,却无法抹去众人对伊格特兰德族长的记忆。你们之中将有一人在未来带我前行,那人必会成为伊格特兰德的族长,从昨夜看来你做的固然比凯德要好,但支持着他的长老院不会轻易放弃,你若是成为了完态,就没有人能够再阻止你。” “我对成为族长可从来没兴趣。”佩瑞恩冷然。 “那是你无法拒绝的宿命。”坎德拉微笑,“或许会有拖延,但绝不会被抹去。” “如果你带我来这里只是为了为自己寻到一个已经预定好了的墓地……”佩瑞恩眼眸微眯,“那么我就走了。” 坎德拉没有回答,佩瑞恩也没有多做停留,转身离去,纹着暗绿色火焰的白袍在晨岚中轻摇,旋身展开,又像是凯旋的战旗。半透明的碧绿翅翼在背后渐渐清晰,它轻轻鼓动,就有狂风将它托起。 那本就不是什么术式造就的东西,而是身为精灵原有的翅翼。指尖轻触,微凉而柔顺,像是有着生命和呼吸。 他没有回头,手心里满是湿腻的冷汗。他不想承认却又无可拒绝,在坎德拉向着自己张开双臂的瞬间,他真的有想要召唤藤蔓的冲动。或许点点滴滴分分秒秒的时光里,他真的曾手持利剑将其刺入面前少女的胸膛里。她微微笑着,柔婉而艳丽。 或许这就是那种被称为宿命的、被诅咒的命运。 就算你跑得过风与水,跑得过朝霞和漫天星光,跑得过时间和生命,却独独跑不过命运。无论你伫立于高山之巅还是深海之底,它总会找上你。 风充斥了翅翼,就在他即将要离开的瞬间,坎德拉的声音突然从背后幽幽传来。 “如果我还有另一个选择呢?不必成为完态的秘密?” “你说什么?”佩瑞恩难以置信地回头。坎德拉依旧站在风与晨岚弥漫的深远之地,纤长的手掌轻轻抚摸着碧色通透流转的晶石塔身。 “要不要来试试呢?” “试什么?” “把它取出来就行。”坎德拉微笑,绽放出无可拒绝的风情,“我会帮你。” “……好。”稍作犹豫,佩瑞恩终是转身回头,「叶羽」再度涣散于空气。 在两人的手同时触到塔身的瞬间,整座晶石塔突然泛起一阵奇异的涟漪,整块晶石似乎都变成了柔软的胶质,微一用力,指尖便没入其中。与此同时那点晶莹的光斑像是感受到了巨大的危机,开始了慌乱的游移。 “不要跟着它走。”坎德拉握住佩瑞恩的手腕,“用魔力去压制它,用你的精神力去约束它,强迫它向你行进。” “好。”佩瑞恩艰难地吐出一个音节,将全部的魔力与精神力同时注入其中,身体都在微微颤抖着。而那颗种子就像一条滑溜的泥鳅拼命扭动着想要挣脱。 十指弯曲,狰狞似爪,绝对的生机与死亡同时暴涌而出,巨大的吸力将那点光斑直接吸入佩瑞恩的掌心,融入血脉,游移至脉门处,绽放成一朵诡谲灿烂的碧绿花朵。 一瞬间有白色的雾气在面前铺展而开,像是新世界洞开了门扉。 花瓣,蓝色的,在初春的微风里飘零。 白色的发丝像是月光织就的白绸,一个大约是二十出头的年轻男人站在一棵开满了蓝色花朵的树下,神情淡泊。 雾气凝实,他的脸庞和眉眼渐渐清晰,那是人类绝对无法拥有的、纯粹的纤美。 白色的大氅在风里展开,他的堇青色瞳孔之中像是贮存着一汪明净而幽深的水,宁若新雪,不染纤尘。 “——第十一。”他开口了,声线优雅。 佩瑞恩轻轻一愣,那并非温塞尔古语,坎德拉在夜宴之上曾使用过这种语言,尽管他从未了解,却无比肯定。 坎德拉在他身后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子,两人面向那个雾气里虚幻的影子单膝而跪。那是觐见德兰之王的礼仪,时隔千年如此深刻于记忆。就在他们跪地的同时,白色的虚影骤然拔升而起,霜雪一般的发丝铺展及地,白衣扬起,巨大的羽翼自背后舒展而开,无形的冠冕浮现于前。虚影涣散,唯留自虚空传来的寂语: “——期待我们的相遇。” 雾气消失,一并消失的还有那绝美却至高的压迫。 “刚刚那个人……难道是德兰的……” “王。”坎德拉浅笑,“德兰并未彻底毁灭,仍有后裔存于现世。”她拉着他站起来,瞥了一眼他手腕上的绿色花朵,刚想要说什么,就听见有狂风从天而降,以迅猛的速度,将整座湖面之上的雾气清零。 “我们被发现了。”她轻声说。 第七十一章:王缄 碧青之章 诡瞳 晨岚弥散于狂风,视野骤然清晰了起来。 那是一尾体长超过五米的巨大碧鳞,正以万分从容优雅的姿态游向湖心岛。它的脊背露出水面,五个身穿伊格特兰德白色长袍的人正立于其上,向着湖心岛步步逼近。那之中除却坎德拉的父亲,现任第十一森之世家伊格特兰德的族长之外,还有三位长老,以及笑的满面狰狞的凯德伊格特兰德。 “姐弟私会,偷入禁地,窃取圣物……”凯德不怀好意地眯眼看着岛上并立的二人,低声狞笑:“佩瑞恩伊格特兰德,你以为你是谁?区区半身而已,难道这伊格特兰德已无容你之地?数罪并罚,就算不要你的命,也足够让你被幽禁至死。” 他的祖父,那位位高权重统管全族的大长老眼角微微抽搐了一下,望着为首族长沉默的背影,明智地没有说话。半身之事虽应由他管辖,族长也从未真正将坎德拉看做自己的女儿,但她毕竟是森之世家的嫡系大小姐,族中除却长老外地位最高的女性,多重背景之下,委实没有他开口的余地。 湖心岛上佩瑞恩紧扼手腕面色凝重,坎德拉则向前一步,不让分毫地将佩瑞恩护在身后,千年流转而来长久滋生的默契,记忆永远会挡在本体身前,终究无论如何眷恋过另一半所能带来的温情,从灵魂上依旧渴望着完整。 很难形容伊格特兰德族长隔着水面望向坎德拉时是什么表情,坎德拉微垂着头,长睫微闪,看似温婉柔和的顺从之下,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傲然和倔强。 是了,她到底……是骄傲的。流转于血脉消融于灵魂,永恒不变的是自千年前就早已与一言一息同化的尊荣。纵然只是半身,纵然只是家族的一枚美艳的饵食,纵然她装的乖巧平顺,但她却从未向任何人真正地屈从。 因为她是「颓败」,是森之王的半身,固守着千年记忆的她,绝不会容许自己软弱。 伊格特兰德族长目光闪烁,在女儿同佩瑞恩的身上游移了几个来回,低声问道,“你真的已经决定好了么?” 坎德拉抬头,笑容骄傲而凄然,她所用的语言依旧不属于这个世界,轻灵到像是祷告,但佩瑞恩还是无比清晰地理解了她的意思:“虽死无悔。” 伊格特兰德族长像是听明白了,轻轻地点了点头,沉默片刻后转身对几位长老们说,“我们走吧。” 几位长老,包括凯德伊格特兰德的祖父都没有提出异议,只有凯德先是一愣,旋即愤怒地咆哮道,“族长!佩瑞恩伊格特兰德私入我族禁地,窃取长生藤,就算以半身之名罪不至死也不应该——”他的话没能说完,因为一根尖锐的荆棘已经顶在了他的后心。 “——不要质疑族长的决定。” 那是从二长老的指尖生出的荆棘,凯德只能不甘地闭上了嘴,他清楚这位看上去骨瘦如柴的老夫人有多么迅猛的攻击速度,并且毫不怀疑只要自己再多说一个字,这位司掌族中刑罚的长老就会用手中荆棘穿透他的胸膛。 “诸位长老。”站在水滨的坎德拉幽幽开口,“是我以「颓败」之名邀「生机」佩瑞恩伊格特兰德至此,诸位可还有什么疑议?” 众长老默然垂首,唯有凯德愤恨地剜了她一眼,那目光里尽是恶毒的怨恨,不屑与轻视,以及一抹潜藏至深的垂涎与贪婪,可惜良玉如此,不可亵玩。 坎德拉漠然与他目光相接,凯德只觉得心底某处极其剧烈地搏动了一下,充耳不闻长老们的喝止。那是一双何其艳丽的瞳孔,一如色泽深郁又流光溢彩的无暇祖母绿,妖异而瑰丽的翡色花轮轮转盛开,深郁如斯却摄人心魄,他为这没来由的艳丽诡谲深感恐惧,却发现无论如何都再也挪不开目光。 千万朵翡色花轮在飞速旋转中次第盛开,如刀剑一般慑人又如同熔金一般耀目的纹路缓缓浮现而出,飞转间竟然如同两枚铭金的弹头一般飞射出来!它在空间中分散成为千万片闪耀的光刃,穷极瑰丽的盛大光雨,那边是凯德伊格特兰德这一生里最后看见的东西。 尖锐到不似人声的凄厉悲鸣响彻整片森林,凯德伊格特兰德重重跪倒在那尾碧鳞宽阔的脊背之上,从指缝间渗出的满是鲜红而腥浓的血,顺着因为剧痛而狰狞的面庞流淌而下,渗入白袍领口那碧绿色的火焰,红绿相交,染成了甚为浑浊的污色。 大长老慌忙俯身检查凯德的伤势,不由倒吸一口凉气,面色甚是难看。 “森之王的瞳术。”伊格特兰德族长轻叹一口气,“不可逆转的绝对消亡。” “这次只是眼睛,”坎德拉声音冷然,“下次……就会是心脏了。” 大长老心痛地搀起还在哀嚎着的凯德,愤怒之至却不敢多言,这等瞳术的攻击力他如何不知,若她真的起了杀心,就算只是一星半点的余威也足以让他死上七八回,王之眼,绝非他们这等凡人得以注目。 碧鳞在水下优雅地转了个身,向着陆地游了过去,唯有凯德的哀嚎不时传来,却终至不见。 佩瑞恩担忧地望着坎德拉,他方才只是感受到了某种熟悉的气息,还没来得及多想,下一秒凯德的双眼就绽开了两朵血花。坎德拉瞳中妖冶的金色花轮渐渐熄灭,涣散成了寻常人类女子的竹青色双瞳,稍显暗淡,脚下一软就要倒下,好在佩瑞恩及时扶了她一把。看着那双无神的眼睛,佩瑞恩暗叫不妙。 “暂时……看不见了而已。”坎德拉苦笑道,“以半身之力强行动用瞳术,在精神力上只能勉强压制于他,还做不到完全的碾压。施术之后会有一段的精神反噬期,休息一晚就好。” “你……这是何必。”佩瑞恩轻叹一声,两人额头相触,精神力缓慢调节回一个略显虚弱的均值。 感受着那传递而来的、同源的精神力,灵魂犹如被浸入一潭温水之中一般释然“我看得到他心底的肮脏。”恍惚间,他听到她是这样回答的。 第七十三章:王缄 碧青之章 逃离过去 暴雨连接了天与地,疯狂而无力地想要将本不存在于此的一切冲刷干净。 乱石滩周围的六棵树树顶,六人的视线因为暴雨的雨幕模糊不清,但他们都能够听到的,是即使暴雨也无法掩盖的、有如野兽一般的哀嚎。 佩瑞恩怀中的少女肌肤和唇瓣甚至是发丝,都一丝一丝地失了色彩,她像是一具精美细致的水晶躯体,却没有被着上任何颜色。那些从她身体里流失的色彩离析成无数的翎蝶,缓慢而无声地融入佩瑞恩的身体里,潜伏于他的每一丝血脉和气息,安安静静,不吵不闹。 「叶羽」在背后展开,褪去虚幻逐渐凝实,它微微合拢起来遮蔽雨水,仿佛这样就能阻止她最后的痕迹流失。 但他何尝不知,这一切都是徒劳。 万里之外的西恩特,白发的年轻院长轻轻摩挲着蓝樱那皲裂的树皮,大颗大颗蓝色的汁液从裂隙之中流淌而出,宛若泪滴。 “蓝樱泣血,”他轻声,似是自语,“这一次……又是谁走了呢?” 暴雨整整下了七日,整座希尔芬半岛都泥泞如同沼泽,而在这灰暗而沉重的第七日里,伊格特兰德家族终于迎来了森之王半身「颓败」——坎德拉伊格特兰德的葬礼。 依旧是阴雨缠绵,巨蔓森林在数度千年里少有的对所有族人开放。 坎德拉是要被安葬在湖心岛的,那座湖心岛之下有着初代的始祖希尔芬伊格特兰德建立的术式,维护着生机和死亡的绝对平衡。历任的完态和半身安葬于此,那些没能被灵魂带走的苍白躯壳和残余力量都在此被缓慢协调运转,最终成为支撑整个希尔芬半岛的巨大动力。 佩瑞恩是坐在轮椅上被老执事推过来的,七日时间原本足够他修复看似完全没了希望的双腿,但他却迟迟不肯使用这种力量。是因为生疏的恐惧,还是因为这力量中潜藏着不能被挽救的哀伤?他不知道,也不去想,只是捏紧了手中白色的玫瑰花枝。 他唯一知道的,是在另一边不会太远的地方,有个名叫凯德伊格特兰德的青年也在今日下葬,比起坎德拉葬礼的盛大,凯德的结局大概就凄凉许多,只有父母和弟弟在场,就连他的祖父,伊格特兰德的大长老也已经一身黑衣现身在了坎德拉葬礼的现场。 事到如今还想说什么呢,爱和恨都不重要了,只有满心无法忘却的回忆。 坎德拉穿着一身浅水绿色的素雅宫装,长发散下,末梢微卷。她躺在轻薄的水晶匣里,被抬入已经掘好的墓穴中放置着的白色大理石棺椁。厚重的白色大理石缓缓阖上,泥土掩盖了棺椁上的白绸和百合玫瑰,一点一点,砌出一个新的坟茔。 他没有听那些所谓的致辞,只是机械地随着队列将玫瑰花放在新坟之前,久久地不说话。 所谓葬礼也不过是一个形式罢了,一个人一生的甘苦,又怎么可能只用区区只几句致辞就能言尽呢?曲终人散场,似乎是不可避免的生命究极的规律。 老执事担忧地将手搭在他的肩上,他才回过神来。 “该走了。”他的声音低沉不失恭敬。 “抱歉,”佩瑞恩揉了揉额角,“可以让我单独和她待一会儿吗,我想以后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了。” 老执事深深地看了一眼那座崭新的白色墓碑,躬身离开。 佩瑞恩俯下身去触摸那白色墓碑上的碑文,泥土与鲜花之下沉睡着的少女没有任何色彩,他不知道在这座不大的岛屿之下沉睡着多少透明而精致的躯体,亦不知道七个千年里是否有过好奇的孩子偷偷来到此地,他们是否会弯身抹去墓碑上的污泥,静静读一段晦涩的文字,缅怀一个去往彼方的陌生人。 他只知道,这一切还远未到达结局,坎德拉不是第一个死去的半身,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在到达终点之前这样宿命而悲伤的轮回还是要继续,他们甚至无法使自己麻木,因为他们从不能带走不属于森之王的记忆。 爱笑的女孩被埋葬在花下了,连带她的笑颜和悲伤的过去。 佩瑞恩捋了捋已经长至腰际的发丝,转动着轮椅缓缓离去,木轮轧在泥土里,枯叶发出细微的碎裂声响,那是濒死的哀鸣。 大约一过了多月后,在人们缓缓将巨蔓森林的暴动遗忘之后,五位长老同时举荐佩瑞恩伊格特兰德为少族长,原伊格特兰德族长膝下已无子女,加之他与佩瑞恩伊格特兰德本就是叔侄,无论是血缘还是实力都符合要求,此事也直接绕过了佩瑞恩的意见被粗暴敲定,毕竟即使是少族长也不过是个虚衔,所谓完态正是要成为如此的一个象征物罢了。 老执事将长老们的决定告知佩瑞恩的时候还略有忐忑,但佩瑞恩却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仿若事不关己。彼时他的双腿差不多痊愈了,只是走起路来还略微有些不甚利索。 自此便开始了新的一轮繁忙,佩瑞恩静静地看着女仆在宅邸进出劳碌。自那日长生藤暴走之后巨蔓森林的地下宅邸已经损毁大半,纵使他不愿也不得不再度回到族内。 也许生者的尊荣就是这样建立在亡者的消逝之上吧,他默默地想着,把玩着自己的发梢,坎德拉的生命和灵魂正在他的身体里沉淀。他总有一种微妙的感觉,像是留存在这里最后的时间,没有什么理由,只是迫切地想要远行。称不上逃避,只是想为那躁动的灵魂真正举行一场葬礼。 那一日最终到来了,那是青翎3349,第十一森之世家伊格特兰德对外公布选出新任少族长。 尚是黎明,佩瑞恩便被包裹在一袭华服中站到了镜前,镜中的自己令他陌生,也许是由于完态觉醒的缘故,半年内的变化是飞速的。原属于佩瑞恩伊格特兰德的特征和痕迹渐渐被第十一森之王佩瑞恩所取代,继承自亲族的外表被渐渐改变了。无从收敛的贵族气度和容颜加之那一袭华服,碧绿的火焰烧灼起来,高至远天。令他恍惚想起千年前幻森的林间,聆听风息静观花季的精灵,他只是静静地坐着,就能知晓脚下草木的每一分动静。 无尽的流转的华年里,错肩而过,遗失了谁与谁的缘?我曾期许的留存渐渐消融在了永恒的光景,覆辙重蹈,不复千年。 “你们都退下吧。”佩瑞恩有些无力地扶着镜子,“我要……休息一会儿。” 侍女们不安地对看一眼,有数年前第二水之世家拉菲格家族少族长叛逃之事在先,这个节骨眼上她们不该让他有半分钟离开视线。可再如何说过了今日他便是伊格特兰德的少族长,绝非他们这些侍女能够得罪得起,况且他看上去还很是弱气,似乎旧伤未愈,哪会有逃跑的力气。她们这样互相安慰着,离开了房间。 佩瑞恩无力地倚靠着镜子,他一直抵抗,一直拒绝,但完态的力量又岂是那么容易就压抑的? 他不想妥协,他知道自己一旦开始依赖于这股力量,作为自身的痕迹就会进一步的模糊,连带着记忆、对坎德拉的感情…… 但这次没得选择了,如果他已经做下决定的话…… 他闭上眼睛,让灵魂侵入那团碧绿的火焰,蓬勃的生机疯狂洗涮着每一根发丝和每一寸肌肤,再度睁开的只有一双碧色的兽瞳,不复软弱。 他走向面朝着后庭的巨大落地窗,微冷的风夹带着晨时的水汽灌入房间,他微微笑着,有几分决然的冰冷。 “这衣服,我不喜欢。”他像是自言自语,随手解下那身不菲的华服弃于地面,晶石雕琢的饰物叮叮当当地满房间乱滚。 “这头发,也太麻烦。”他从盆栽旁抽过一把剪刀,两三下就又恢复了短发齐耳的模样,碧绿发丝宛若绸带。 “这地方……”他推开窗,看着窗外葱郁的碧色,嘲讽似的摇了摇头,“也没办法让我留下来。” 面向广阔如昔的森林,宛若蝼蚁面对苍穹,但他笑着,笑的轻松而肆意,食指轻触嘴唇做出一个噤声的手势,似乎刹那间风息静止,连同一起的,还有整片天地。 “rcasrzy.”他轻声吟诵注定不得脱口的禁句。“我们……来狂欢吧。” 地动山摇,群鸟振翅,鸟兽的哀鸣响彻整个希尔芬,原本作为守护者的树木忽然失控开始了疯狂的生长,藤蔓低垂枝叶繁复,转瞬间就将森林变作了阴暗的魔窟。应邀来此的贵宾们惊慌不已,慌乱里不知谁踩了谁的裙裾,谁解了谁的发髻,全然没有人在意。 rcasrzy,暴动,那是植物们狂欢的盛宴。 他突然高声地笑了起来,那么狂放,那么得意,像是一种蔑视的嘲笑,嘲笑着这个家族,这些来宾,还有他自己。他那般疯狂地笑着,笑到泪流满面不知所云,在女仆冲入房间的瞬间,绽放成一场碧绿的烟火的雨。千万翎蝶冲天而起,像流星,像飞矢,直刺远天,疾驰而去。 那是一场繁盛至斯的瑰丽烟火。 青翎7749,第十一森之世家伊格特兰德所有希尔芬伊格特兰德半岛,第十一森之王佩瑞恩完态,佩瑞恩伊格特兰德,叛逃。 第七十四章:悲忆 像是狂风瞬间降临此地,上一秒葱郁的森林在刹那间叶海凋零。 罹辰站在飞旋的枯叶之后,静静地看着佩瑞恩,那个枕在他膝上的少女,在很多很多年前,就已经没了气息。发丝倾泻,无论如何也看不到的,是他的表情。 “罹辰……”佩瑞恩低语道,“你是罹辰吧,不是半身不是完态,不是假冒不是转生,就是曾经的那个罹辰……” “是我。”罹辰回答的很平静,少年的眼瞳波澜不惊,“因为楠焱的长明灯,两个半身都没能分得我的记忆。” “你是来叫醒我的吗?”佩瑞恩伸手描画着少女清丽的眉眼。 罹辰没有回答,好在佩瑞恩对此也不甚在意。 “也许半身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厄难吧,相爱不相守,保护却杀戮。”他的眼角染上一丝疲惫的寒冷,“我想我已经害死够多的人了。” “别这么想……”罹辰的声音里也不由生出几分悯然,“那都是……注定的。” 佩瑞恩轻轻地笑了一声,听不出嘲讽还是别的什么,“坎德拉的死可以归结为森之王的诅咒,卡琳丝的死可以归结为德兰的献祭,那么菁呢?她只是个无辜的孩子,没有经历过什么是非善恶,一样消陨此地。我已经见得太多的,爱着的、眷恋的、留意的,一个一个接连死去,罹辰你当庆幸……洛玻雅德兰陛下派遣去肃清凌瑰墨唯皇室的王族中没有你,不然今日你可就不是仅被长明火焰烧灼这般惬意自在了。” “这算是王族应有的觉悟吧。”罹辰望天,“拥戴于她,信任于她,守护于她,听命于她。就算再重来一遍,你们三个也并无反抗的机会不是么?” “或许吧。”他一寸一寸地梳理着少女打卷失色的长发,“只是……略微有点不甘心罢了。” “不回去么?”罹辰掏出一张符咒在虚空里燃烧成灰烬,一团白色的光影在虚空里打开,“如果你还清醒,就应该想起外面还有人在等你,他们还需要你的忠诚。” 佩瑞恩的指尖微不可查地颤了颤,又继续将女孩的头发打理柔顺,抱着她起身,将她轻轻放在那棵靠近水塘的树下,像是玩累了才睡去。一片枯叶从树上落下,在水塘里荡出一片小小的涟漪。 “回去之前可以再问你几个问题么?”佩瑞恩说着,却没有看着他。罹辰无奈地点了点头,也知道这么容易就想把他拉回去也不太可能。尽管佩瑞恩没有看向他,也能觉察他的默许和妥协。 “不是什么很重要的问题,”他轻笑,“只是想知道在位一万三千余年的你,第一祈愿之王罹辰,对人类的看法是怎么样的呢?你存在的年代比德兰的王都要长久,其间也曾数度离开幻森前往人类的国度,你是怎么想的呢?软弱而自负,冷漠而畏缩,而且还那么的……愚蠢。” “成为半身的数度流年里,我们不可避免地沉沦于这样愚蠢的情绪,每一世的记忆无法保存,不只是因为避免对所属家族的私心,更重要的是不能把这样的情绪带回德兰吧……”佩瑞恩叹了口气,“可我还是觉得自己越来越不认识我是谁了,因为死亡而恐惧,因为泪水而震动,站在过去与未来的正中央,不知是回头、还是继续走。” “我并不这么认为。”罹辰开口,不知是不是错觉,少年优雅的声线里隐含了一丝落寞的笑意。“我喜欢人类,并不觉得他们愚蠢,只是偶尔,他们会犯傻罢了。” 佩瑞恩偏头看了他一眼。 “在我们十二个中,你也是个异类了。”他声音清淡,“唯有你……不是秉自然生成的‘灵’,而是造物中赋予的意识,死亡后的重塑,重新成为的第一王族。你的名字罹辰——应该是罹谶吧,虽然是同一个音,意思却大不相同。” “消逝于灾厄的未来……”罹辰疲惫地笑笑,“那是我还是‘一件东西’的时候所用的名字,这样一说倒也和幻森的结局蛮相像的。” “虽然你本身并未流入人世轮回,但你始终还是在看着吧,在那盏长明灯里,看着你的那两个半身,一次一次地错肩终老。上一次的记忆……是叫玲珑对么?你也是那样看着她死去的。因为与你无关,所以他们的死活也无从触动你吧。” “或许,”罹辰随意地答,“但绝不是全部。” “从你的话里,我听不出恨意。”佩瑞恩站起来正视着罹辰的眼睛,“你不后悔吗?你那个不听话的学生,在人前荣光,人后却将你变成了这样非人非鬼的样子,我知道憎恶不是德兰应有的感情,但是你这样……还是说你根本就没有在意?”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罹辰微微垂下头,少年的身体展示而出的是一种沉默的乖顺,“当时洛玻雅陛下给了我们三百年,那三百年有很多孩子降生成长最后老去,可我们最终都只是独独选了一个而已。你既然选择了信任,就不应该质疑。” “你不该质疑的,你所选中的人,选中的家族,效忠的对象,前行的方向。”罹辰转身走向那扇发光的白色大门,“如果你已经决定了,可以和我离开。”他顿了顿,“如果想留下也没关系,逃避是一场长眠,但,是梦就终究会有醒的那一天。如果你打定主意不再前进了,那颗种子我会将它送回希尔芬,它离开你的瞬间你也会一并死去,灵魂分裂,两个半身重新流转。只是那时的你,已经不再是你了吧。” “其实就算是我们的一生里,又有多少个千年呢?等到幻森重生的那一天,作为半身和完态的记忆才会真的不剩下分毫吧。”罹辰幽幽叹了口气,“只要是生命,都注定赢不了时光。” “那么我们就来试试吧,”佩瑞恩苦笑着走向他,“在被时光战胜之前……尽其所能地守护想要的一切。” “你有这等觉悟,便是好的。”罹辰像是赞许似的点了点头,离析成大团大团溃散的风,暗红的翎蝶在风中浮现,接着被卷入了那散发着光芒的白色漩涡中。 像是做了一场深远的噩梦,梦醒之时天光未明。 长生藤将他们包裹在一个由藤蔓纠集而成的巨大树茧里,严密到没有一丝光亮能够照射进来。 在外面的人除了洛欧斐面上的表情都很丰富,楠焱释一面是不安地等待,长老们则完全是幸灾乐祸地看戏。至于洛欧斐只是一直面色冷淡地站在那只巨大的茧前,没有做出任何攻击或是防御的姿态,明显佩瑞恩的苏醒与否左右着这场冲突。 洛欧斐看上去并不担心,尽管树茧结成的时候把罹辰一块儿裹了进去。他用余光注意着那个穿着宫装的小女孩,她的气息给他一种怪异到不快的感觉,但此时碍于留心背后,没有作出任何动作。 每一息的时光都犹如百年一般漫长,但没有人露出不耐的表情,直到某一刻,即使隔着巨大而厚重的树茧,也听见了簌簌的声响,洛欧斐微微偏了偏头,下一个瞬间就已经不见。 楠焱的长老们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见树茧自上而下旋转着如同莲花盛开,粗壮的藤条带起锐利的破风声,除了在楠焱释的莹白之骨和封印之杖庇护领域下的地域,都遭到了劲风毫不留情的扫荡。 树茧旋转着解体,暗红和暗绿两色的翎蝶从中暴涌而出,像是一场盛大的烟花的雨。两道身影缓缓凝实,罹辰搀着还有些虚弱的佩瑞恩单膝跪地,轻声说: “幸不辱命。” 洛欧斐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见身后一阵女人的惊呼,待抬头望去,只看寞翎茗哲正从小楼的廊边一跃而下,金色的卷发铺展开来像是一面旗帜一样在风里飞扬。她落地的瞬间就开始疾奔,甚至未曾化解那股巨大的冲击力。而她的目标也不是别的,正是那柄斜插在楠焱璎珞面前的封印之杖。就像一条赤金的龙,飞速地卷向自己的猎物。 洛欧斐微有讶异,却并没有阻止,白色长睫像是雪鸟的羽翼微微开合。 就在寞翎茗哲的指尖触碰到封印之杖浅金色的杖身的瞬间,像是它自己有了意识一般,迸射开一阵耀目到令所有人都睁不开眼睛的强光。但场中还是有着几人在不到半秒内回过神来,瞳孔剧烈收缩成野兽的模样,不单因为它能最大限度抵挡强光,也因为兽瞳能够看穿这世上绝大多数的迷障。在强烈的光之后还暗藏着一股蓬勃的巨力,好在这力量似乎只是针对寞翎茗哲而言的,她在那股力量的作用下如同折翅的鸟儿被甩上天空,又狠狠地砸入地面,当然拥有兽瞳的几位没有一个会关心她的死活,在看似纤细的杖身内部,似乎有着一根大约一米多长的、像是短杖一样的东西在闪光,顶部与底部的粗细并不均匀,倒像是一个拉得过长的圆锥。 “那是……”佩瑞恩眯着眼睛想要看清发光物体的样子。 “——四翼独角兽的角,那就是封印之杖的杖心。”罹辰轻轻吸了一口气,“封印之杖能有些微的自主意识,也全是拜它所赐。” 洛欧斐没有说话,几步走上前去,像是光都不能与他对抗一般,每走一步,强光范围就缩小一分,待洛欧斐将短杖提起的时候,它的光芒也就完全熄灭了。紧接着变成了几缕游动的金色雾气,在洛欧斐左手的手背上留下一个金色的印痕。转头望去,寞翎茗哲还趴在落满樱花的地上不住咳血,刚才的一下伤及肺腑,浑身都驱之不散是迟钝的惨痛,但她现在完全无心理会这些,而是满面都写满了不可置信。 寞翎茗哲随楠焱轶多年,除却伺候笔墨收揽情报这类活计之外,持杖也是一项重要的工作。非攻击状态之下的封印之杖是不能被随意搁置的,所以历任至尊的「伴侣」也担任着持杖的工作,并不是一定要拿着,而是用自身的血肉和光元素温养使之保持在一个最良好的状态。例如方才洛欧斐将其收入身体就不失为一种持杖的方式,她想不通的是为何被自己温养多年的封印之杖竟会拒绝自己。 “很意外?”洛欧斐轻轻揉着左手背上的这个印记,目光淡漠的像是什么都未曾发生,寞翎茗哲却在这般近的距离下感受到了一种无形的威慑,挣扎未果后只能面带愤恨和不解地望着洛欧斐。 “试试你的魔力吧,”洛欧斐转身离开,“它们应该正在消失才对,跳下来没摔死你也算你命大了。” 寞翎茗哲不可置信地燃烧起血液中的魔力,一捧浅金色的火焰从掌心迸发而出,令寞翎茗哲的面色在瞬间难看下来的,是那捧金色火焰正变得越来越浅淡,她体内的光元素已经所剩无几。 她的魔力是楠焱轶所赋予的,如果她无法再保有这样的力量,就证明楠焱轶的魔力恐怕也在……她实在不愿意去想“消失”这两个字。她清楚地知道,对于一个魔法师、尤其是力量强大的大魔法师而言,失去魔力还不如去死。 但是,是什么时候的事?要轻易剥夺和瓦解魔力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势必要见血,才能从内至外从根本上将其瓦解…… 是方才的交战么?不……虽然的确是见了血,但以两人的快速根本不可能存在瓦解的可能。 那是昨夜么?那个叫楠焱菁的丫头……也不对,如果她能做到无声无息瓦解人魔力的话,也就不会甘心受辱了。 再往前……还有什么?有什么细节是被忽略了的? 「“还请楠焱族长不必心急,这一剑的厉害,需要您以时光,慢慢品尝。”」 那日茗国破碎的会场里,少年举着一把沉重的装饰用剑捅进了楠焱释的背后,仿佛感受不到刀刃绞碎心脏的痛苦,他微笑着告诫。 寞翎茗哲的心猛地一沉,没错了,一定是那个制约国的小子…… 平地风起,少年的白色长衣和柔软的金色羽翼一同轻轻摇晃在风里,他的怀里抱着一把华贵繁复看上去像是装饰品的长剑,微微地笑着。 “发现了吗……”罪心第三阶段解封后恢复的能力,无视防御,瓦解魔力。苍白手指抹过唇角一缕细微的弧度,不由向着虚空嘲讽,“族长当到这个份儿上,也真是有够蠢的,只因为她一句不想你死,让那么多本来完全可以杀了你的人放弃,结果你还真的以为没人敢杀你了……” 他似是无奈地摇了摇头,单手握住「罪心」的剑柄,轻声耳语。 罪心,我的老朋友…… 看样子,我们又要回到那段浴血的人生了。 这一次,我们的敌人,依然还会是世家…… “不过哥哥,你放心好了,”他的声音轻细的惊不起灰尘,“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的女儿的……” 默然挥剑,猫眼、绿松石和红宝石相继消失,锐利的剑锋直指长空。 任何人……都不行!! 第七十五章:血翎 寞翎茗哲吐尽口中残留的鲜血挣扎着站起,眼角渐渐浮现出妖娆诡谲的赤色纹路,原本姣好的面容疯狂而狰狞。 一块羽毛形状的赤色血玉从宫装的广袖滑入掌中,她紧紧握着它,望向回到楠焱释身边的洛欧斐一行人,眸中烧灼着刻骨的恨意。 “寞翎家族血翎在此!千里追杀,至死方休!”她极悲极怒地呐喊,脱口便成了狂啸,像是一块巨石投入无波的水潭,瞬间激起千层巨浪,声声尖锐的清啸从四面八方回应着她,狂风为之迷乱。 罹辰横跨一步将所有人护在身后,狂暴的高压顺建筑起屏障,从那回传的声音里他感受到一股可怖力量,无关强弱,那是一种舍弃自我化身兵刃的疯狂的力量,司掌着祈愿的他对此异常敏感。 狂啸在风暴掀起的乱流中激荡,每一个来回都有如铜钟奏响。待在楠焱释防御之中的众人还好,再看楠焱的几位长老,早已昏摊在地不省人事。 沉默至今的寞翎晨眸底闪过一丝如同刀剑一般不被查觉的冷厉,未及罹辰阻拦,白影闪烁,他已站在众人之前,被狂啸波及的他两耳渗出血迹,一块与寞翎茗哲所持同样的血玉被握于掌心,气息仿佛沉入大地后又再度拔升而起,磅礴之息夹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回荡在整个极东。 “寞翎家族所属!停————” 罹辰掀起的狂暴高压和暗侍聚起的狂风在同一时间完全息止,如果说罹辰的停手是因为讶异,那么寞翎的暗侍们停手就是由于威慑了,狂风自天而降清晰成一道道黑衣的身影,整齐划一地跪倒在地,情景颇为壮观。 寞翎晨面色惨白到像是失掉了所有的血液,方才的高喝令他气血几近滞怠,胸口剧烈起伏着,盯着对方那双蓝色的眼眸,瞳孔里燃烧的满是恨意。 楠焱释眸中的震惊一闪而逝,环顾周围跪了一地的寞翎暗侍和两个孩子手持的血翎,他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低声笑道,“原来如此。” 握着血翎的手掌缓缓放下,他的右手食指上不知何时套上了一枚血玉指环。他垂眸,扫过满庭跪地的暗侍,一直努力压抑和维系着的冰冷气息释放毫无预兆地开来,犹如深渊一般的怨毒像是原野上遍开的罂粟。暗侍们恭顺地垂首、再拜,齐声低喝: “——寞翎家族暗侍参见少族长!” 寞翎晨收了收下巴,深深吐息。如果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寞翎家族的族人,以往那种日子还是可以过下去的吧,虽有不愉,但无关立场无关责任。 寞翎茗哲的面色冰冷而恼怒着,但她仍旧成功保持了语气的平和: “您这是何意?少、族、长?”她有意咬重最后那个带刺的称谓,每一个声调和顿挫都加满了冰冷的嘲讽。 寞翎晨略略抬起头来,那沉郁的暗琥珀色瞳孔里没有什么过为激烈的情绪汹涌,“你还真是一如既往地丧心病狂啊,”他用轻到不能再轻的声音说道,“姐姐。” “你果然是曦和兰若的儿子,”楠焱释的面上显出些微浸透了年岁的慈爱,“晨——是你的名字吧?” 寞翎晨回身施礼,“多谢楠焱族长记挂。” “那么想必这位茗哲小姐,就是晗夫人膝下所出,也是你唯一的异母姐姐了吧?”楠焱释若有所思,“当真是好手段。” 寞翎茗哲本人似乎对此不甚在意,尽管她的身段和形容都似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孩,但她那般冷嘲与怨毒的情绪,都是一个十岁的孩子绝对做不出的。 “姐姐话中不必带刺,”寞翎晨回过身来看着面前的寞翎茗哲,声音轻柔,“我在族中地位不及姐姐,毕竟嫡庶有别,姐姐是尊贵的嫡女,祖母是我族的上代族长,二阶的大魔法师,再加上楠焱的扶持,少族长之位本就是姐姐的,我担待不起。姐姐的天赋这样好,连化骨蚀身之痛都能捱过去,我自然不会碰姐姐想要的东西。”他的话语轻柔声音也恭谨,但稍微知道点内情的人包括不少沉默中的寞翎暗侍都微微地动了动,似是想笑,却又不敢。寞翎茗哲面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她祖上是寞翎的望门,出过不少二三阶的魔法师,可她和她的母亲,却未能从中获得分毫。他越是捧高自己的分位,也就越是在嘲笑着她的处境。化骨蚀身、折寿驻颜,原本正处在女子最美年华的她硬生生被固定在这幅小孩的身躯里,一复一日地衰弱着。思及此,长袖微振,三点蓝光拉出扭曲的弧度,从三个不同的方向扑向寞翎晨。 寞翎晨的指尖水汽凝结,三只纤细的冰锥以同样手法甩出,三声锐利的金属爆鸣过后,两枚落地,剩一枚连带冰锥端端正正地插在寞翎茗哲的发髻上,精巧的银色簪花中心的蓝色晶体被冰锥刺穿,斑驳如花蕊。 “‘蓝翎雨’形状极美,正衬姐姐的眼睛。”他的声音依然轻柔,可眸中的凶毒,却好似再也压制不住。寞翎茗哲同样颤抖着,手中的血翎咯吱作响。 寞翎家族的一众暗侍看着这对对峙庭中的异母姐弟,都是有些犹豫了起来,寞翎一族依附楠焱避世不出,可也是千八百人的大家族,魔力及其血统在最大程度上决定了在族中的地位,原本族长之子——也就是寞翎晨多年不归极东,致使族中多半势力都倾向于寞翎茗哲,但而今他以三阶的实力归来,手中竟持有另一半血翎,证明了族长本人的授意。虽说族中晗夫人势大,但说到底寞翎茗哲的魔力不是生就,而今楠焱轶倒台,这份力量想必已经无法保有,楠焱释与寞翎族长相处数年交情不浅,再去做晗夫人和寞翎茗哲脚边的忠犬,可就真的是有点傻了。 “你们——”寞翎茗哲看着那些动也不动的黑衣暗侍,气得直跺脚。 罹辰哑然失笑,随即撤去了周身的防御,以他之力大可不必担心偷袭。而洛欧斐自从站在他们当中时就一直抬头看着古樱的花朵,就连寞翎的暗侍出现也没能让他的目光挪动分毫,似乎于他而言,庭中的一切都是一场小孩子的打闹,无关痛痒,也不值得上心。佩瑞恩有些虚弱地注视着那颓然仍旧的樱花,眉眼中的哀恸一分比一分更胜。只有楠焱璎珞大概知道洛欧斐想做什么,楠焱菁以翎蝶的残破之躯结成了一种颇为难解的化形阵,让贝拉达伊洛完全隐没在枝叶之间。如果不能找到解阵的方法,就算将这颗树毁了,也无法找到那女孩的所在之处。 不过在璎珞看来,洛欧斐好像已经注意到了关键的地方,他从方才一直观察着的并不是樱树本身,而是花瓣特定的下落轨迹。以外族的学识在如此短的时间里抓住关键,难以想象他对楠焱的魔法有多了解。这让璎珞心头微微泛起酸楚,教会一个对东方魔法全无了解的人破解如此高阶的化形阵,这该需要多少年?很难说清那是一段怎样的时光,戛然终止于十五年前的黎明。 他的面上难以分辨出任何些微的情绪,似乎保持着某种恒定的缄默,从他指尖燃起了金色的火花,滞空的飞花全被染上了明亮的金色,离散于某种无形的风,细小的光点分散重组,女孩乖巧地躺在父亲怀中,脸颊犹如仲夏夜新开的玫瑰。 庭中似有无数人,在这一刻同时发出了无声的喟叹。 “走吧。”楠焱释敛去莹白之骨,干枯如柴的手指费力地转动着轮椅,向着祠堂内一路行去,一众人大都不解其意,但都随着他一并离去,只剩寞翎茗哲和五位半死不活的长老,还有一干暗侍在庭中晾着,却无人敢及。 闹剧终是收场。 祠堂的内厅供奉着上千支燃烧的白烛,每支都顶着明亮的金色火焰,那场面蔚为壮观。楠焱释没有丝毫停顿转进后庭,洛欧斐望着他的背影步伐微滞,珞便从后面赶上接过贝拉,向着父亲远去的方向扬了扬下巴。 洛欧斐最终还是随着释一道去了。珞同璎珞上了通往潋水台的楼梯,而娉婷则引着罹辰转过一条偏廊,向他们昨夜待过的阁楼行去。 花瓣纷扬飘落,像是一场亘古未变的香妍的雨,它逗留于鼻端带起一息微暖的温度,引得寞翎晨的目光略微有些飘忽,看着它游弋于风、散落于庭而后坠落于地,但他的目光,却并未随着花陨而再度游移。 因为他看见了,在回廊转角前的最后一个瞬间,院后那棵如伞的樱树之下,老人的笑容心痛而酸涩,泪水顺着面上岁月侵蚀而出的沟壑纵横。而白袍的精灵,那德兰的王者,用他再熟悉不过的东方语言轻轻呼唤了什么,然后拄着那把银色的王剑,跪于极东满庭的飞花之中。 第七十六章:离开 沉香氤氲的屋内,堇色的薄纱被呼吸行走带起的风息所惊扰,轻轻地摇晃着。 洛欧斐达伊洛靠在那描金的镂花屏风之后,白发像是银素的锦一般铺展着。他微微闭着眼睛,像是累极了。在屏风的另一边,两个女人一边轻捷而快速递移动着,一边用流利而古老的东方语言低声絮说着什么,以他之力听到不难,他却完全没有认真在听。华贵的衣料摩擦着带起沙沙的轻响、沉水香燃烧在香炉里劈啪作响、她们及地的发丝在每步顿挫间抽在桌角,钗冠环佩及其细小的玎玲之声,这些原本微不可察的声音在他耳畔交叠着,使他觉得那屋中异常喧闹。 蓦地有些想念,那只有西恩特才拥有的静谧。 “好了。”良久,另一边的璎珞提高声音说道,他揉了揉被香料熏到酸楚的额头,转入了屏风之后。珞正在为沉睡着的贝拉梳头,贝拉那头乱草似的紫罗兰鬈发在珞手中的木梳下渐渐变得顺滑起来拢至脑后,那裸露的肩背处,细如脂玉的肌肤上万分醒目的,是一粒鲜艳欲滴的赤砂。 洛欧斐步伐微滞,转头看向床边的楠焱璎珞,后者正面不改色地旋紧一只银色的小盒,她似是感受到了洛欧斐的目光,头也不抬地淡然道: “你的行事为人,隐衷苦难,我不置评价,但别让这孩子重蹈你和她覆辙,那种事再来一次,无论是达伊洛还是学院,都不会好过吧?”她微微抬眸,神色沉静,“你应当见过吧,情动花开时。” 他的面上闪过了一丝不自然,却并未回答璎珞的问题,他当然知道那粒赤砂是什么东西,也的确见过璎珞所言盛于肌肤绝艳而绽的动人模样,以心以血盛放开来的,薄如蝉翼的花瓣,纤秀华丽如一场东方的旧梦。 “此间事了,你们也是时候离开了。”看着洛欧斐接过贝拉,璎珞幽幽地道,“在那些长老再生事端之前,也在你的身体彻底崩坏之前……离开这里吧。” 洛欧斐的手微不可察地抖了一下,珞望向他的目光也充斥着震惊。他抱着贝拉,女儿浓密的发丝挡住了他的表情,那女孩就像是个安静的娃娃,沉溺于幸福的长梦。 “谢谢你。”最后,他这么说。 望着飘摇白发的远去,璎珞扭头问珞,“你呢?楠焱轶已败,不会有人再威胁老族长的安全了,你也不必来回奔波了,要不要就这么留下来?” 楠焱珞轻咬蓓蕾似的唇瓣,脑海中挥之不去的竟是那手持长剑的白发少年的身影。她闭上眼睛,脑海中闪过那偶然窥见的画面,泪水顺着姐姐的面庞滑下来,砸在一地沉积的碎花里,消逝在长夜的虚空中。 姐姐并不是一个会轻易相信和要求别人的人……珞这样想着,她在家族的最核心长大,承担着无人可想的高压,她知道什么人什么心理怎样应对温和得宜。 但是她哭了,泪流满面地请那个少年照顾她最重要的东西。 这是不是预示着,姐姐还在什么地方、依然存在着呢? “我要到西恩特去。”她缓慢而清晰地吐字,“我想我有了……必须要查证的事情。” “我会送你们到茗国,”璎珞平心静气地去取衣架上挂着的大氅,“茗之西便不再属于东域三族的势力范围,如有必要温迪斯特家族的支系也能有所接应。” 独角兽踏起了一地的水花,平静的冰溪泛起涟漪,除却洛欧斐,珞与璎珞单乘之外,其他人都被一并塞进了那辆租来的车里。他们驰过极东满目的柔和以及荫翳的杀机,将要回到外界冬末春初的尾寒中去。 空气泛起宛若实质的涟漪,数道身影接连融入了外界的空气,无人注意几十道身影起落,一并消失去了外面的世界里。 风仍旧带着些许刺骨的冷意,珞减缓了速度清晰地看到了那个少年敛去羽翼,她向他伸手,柯琳握住她冰凉白皙的手掌借力而起,林间道路只剩枯叶和被踏飞的烟尘。一众疾驰之下飞快离开极东之前的林域,踏上了西行的大路。 柯琳坐在珞的背后摸出怀表,以时间来看还有不到三个小时就要落日,洛欧斐、佩瑞恩同楠焱珞这三个最强的战力的身体状况都不可能强撑着再跑一整夜,他们必定会在茗国修整。 他不由叹了口气,西恩特是达伊洛的圣域,无人会在那里进犯德兰,虽说早一日回归西恩特就早一日安全,可是现状不容勉强。 他合上表盖,日光在斑斓宝石间流转而逝一抹金色的光辉,柯琳正要收表的手停了一下,仰头望向枝叶缝隙间倾泻而下的阳光,面无表情。 “有人在跟着我们。”他轻声说。 “是寞翎的?”珞并未回头,声调却已经不愉地扬了起来。 “也许是还不死心吧,”柯琳漫不经心地说,“这种程度的……来多少都没用。” “啧,真是麻烦。”珞咬牙就要停下,却感觉到柯琳已经率先动了起来。 “你们并不适合对他们动手,”他微笑着,“所以我来吧。” “普林赛斯!”一旁车中的寞翎晨忽地探出头来,面上满是急切与挣扎的哀恸,“请你——” “抱歉,”柯琳单手撑住独角兽的脊背,翻身跃起,“我们不同路。” 长剑出鞘,带起一阵悦耳的清鸣。 珞强忍着没有回头看,握着缰绳的手冰凉惨白,即使那黑暗和战乱的时代盘踞在这片土地上时她还尚是一个不知人世的孩童,但她仍然清楚地知道从那个时代残存下来的人,即使笑意温和,鲜血溅到脸上时也不会有半分动容。 那大概是一种恐惧吧,为了战胜恶魔而成为恶魔,在光芒重归大地时却再也无法洗净自己的双手,游离于罪孽与血的深海,所有人对她们又惧又厌。从他们手握刀剑的那一刻起,就被斩去了所有退路,就注定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长剑挥舞起来连空气都为之震颤,尖锐的声响即使跑出老远仍然清晰可闻,珞紧紧抿着浅樱色的薄唇,试图不去注意那些利刃咯吱洞穿肺腑的恐怖声响,他知道那少年正沐浴在午后的耀日之下,舞蹈着带起淋漓绯艳的鲜红。 当茗国那端整的城墙出现在一行人的视野尽头,所有人都不觉松了口气,戍守的卫兵认得出世家的袍服,三大世家同时出现在茗国,令他们倒吸一口凉气,一边恭敬逢迎着,一边连滚带爬地跑去汇报。 洛欧斐望着称重街道上汹涌如潮的人流,不由得皱了皱眉头。 “王,”佩瑞恩从后面赶上,面上仍旧残存着苍白而萎靡的虚弱,“今日应当是茗国梅市的最后一日,夜间会有传统作结的祀会,这些民众应当都是朝着梅镇去的。” “还是到楠焱的别院去吧,”珞偏了偏头,“怎样也要在这里休息一夜,能担待起世家的地方并不多,别把茗国的大人们招来,那就麻烦了。”她瞧了瞧自己、璎珞佩瑞恩和洛欧斐身上的袍服,无奈道,“这衣服太显眼,我们换条路走吧。” 片刻后,茗国国主府。 黄梨木花雕椅上的少女坐姿端正笔直,一袭素白的寒蝉衣“凝霜雪”衬出她几分沉静的贵气,玩若静池中初绽的白莲。纤手托着一只白玉茶盏,茶汤碧绿透亮,黑衣的暗侍跪在她面前,低声快速递报上了所闻所见。 “三个世家?”夜浅柔的手微微一抖,茶水泛起晶亮的波光,她慌忙追问,“是哪三个世家?是上次的人么?他们怎么样?” “这……”暗侍明显是为着国主这异常繁盛的好奇心感到为难,“根据袍服来看有暗红——力量与权威并存,第一咒术世家楠焱家族,堇青——力量与抚慰并存,第八愈之世家达伊洛家族,暗绿——力量与生机并存,第十一森之世家伊格特兰德。” “楠焱和达伊洛?”夜浅柔不由地轻声叫了出来,“他们——回来了?” “国主请等等,”暗侍更加无奈了,“楠焱与伊格特兰德皆是千人以上的大族难以判断身份,可达伊洛的血脉向来稀薄,如您所说上次见到的达伊洛是位与您年纪相仿的少女,可方才属下所见的,却是个男人。” 哐当一声,白玉盏盖掉在面前的茶案上不住滚动,她不由想起那夜,蒲凌出现的那一夜,那个并不起眼的少女所说的话,脚下燃起的纹章。那日楠焱的人砸毁了琴会的会场,那五人就此失踪,她被解除了记忆篡改的旧臣迎回国主府,第一件事就是去查阅自战后几个世家之间的纠葛。茗国到底不是一个魔法护持的国家,所知的讯息也少的可怜,唯有一点不容置疑,楠焱和达伊洛无疑是十二个家族之中关系最糟糕的两个,为了至尊有过一段相当不愉快的过往。楠焱的人掳走了达伊洛唯一的新生代,达伊洛自会派人来讨个说法。 “我记得——”夜浅柔竭力保持口吻平定,“达伊洛现下对外的发言人、星空学院的院长——是个女人?” “回禀国主,星空学院第二十四任的院长,名叫凯瑟琳达伊洛,她是上代院长的亲生妹妹。” “那……那个男人是?” “恕属下不知,不过凯瑟琳达伊洛虽为星空学院第二十四任的院长,却并非……族长。自十五年前一战,第二十三任院长下落不明,有人说他死在了战乱,也有人说他只是心灰意冷避世不出,但……” “什么?” “根据一些弟兄从世家探来的口信……”暗侍有些犹豫,“战争结束后他曾有一次长达三年的外出,一路上几乎都是疯狂的屠戮,自那之后他就一直在某个地方存在着,作为达伊洛家族的终极武力存在着……他的每一次现身,都预示着血流成河!” 第七十七章:故旧 碧若翡翠的叶片舒展于温水,溢满宁静的馨香,每一丝升腾的热气聚散缠绕,像是描绘着命运的痕迹。 夜浅柔深深地吐息,那一夜,每个人所说的话,所亮明的身份,都是她终其一生不可触及的高度,他们生活在不同的世界,她能在自己的世界里锦衣玉食,纸醉金迷,但在他们的世界里,小小的茗国是完全不值得入眼的。 达伊洛司掌“制裁”,这是她现下里唯一能肯定的事情,明明排名高于达伊洛的拉比德却惧怕着来自达伊洛的裁决和审判,世人无不知世家风光优雅的表象之下无不是权术和暴力,作为魔法师中最具暴力的世家竟会有惧怕的事物,而且还是来自他们内部的、最不擅长战斗的一个家族。 达伊洛,力量与抚慰,领地为星空学院所在的西恩特,其家族世代承袭院长之位,是十二世家中仅有的三个未被更替的家族之一。无论是任何方面的介绍都会着重提及西恩特和星空学院,达伊洛有着十二个家族之中面积最大的领土,掌握着提供魔法师最新鲜血液的学院,仿佛他们的一切荣光都是因为这片土地而来,而达伊洛本身却被刻意模糊了,排名第八血脉稀薄不善攻击的他们何德何能拥有这一切?没有任何一位史官能够解答。 “终极武力……”夜浅柔轻轻地叹息,达伊洛向世人掩埋了太多秘密,但能够凌驾于暴力的只有绝对暴力这一点,不容置疑。达伊洛终究是收敛不了医者柔和表象之下的暴戾了,面对另一个世家毫无来由地抓捕,前来的却并不是对外更具名望和交涉力的凯瑟琳,而是直接动用了最强硬的手段。 “国主。”屏风后侍女轻声提醒,“时辰已到,是时候前往梅镇了。” 夜浅柔惊觉,挥了挥手,那名暗侍便如一缕青烟一般消失不见。夜浅温已疯,她作为正统的继承人自然要成为新的国主,只是在这被囚禁的数年她从为在民众面前出现过,因着琴会一手琤琮艳惊四座,今夜的祀会奏乐,她责无旁贷。 她缓缓从雕花椅上站起,一抹单薄的倩影悄然隐于屏后。 是夜,暮色四合,灯火辉煌,楠焱的别馆安静异常。 佩瑞恩伊格特兰德的屋内已经早早地熄了灯火,想来是魔力与精神的双重消耗令他不堪重负早早歇下;楠焱珞则梳理整齐去了梅镇,如果决定去西恩特的话,到底是要置办好些东西的;罹辰和寞翎晨的屋中还点着灯火,不过既没有外出,也没有休息的意思。 洛欧斐也熄去了屋内的灯烛,贝拉躺在临窗的一张软榻上,月光清朗,为她的面容点染了一丝冷调,借助兽瞳,黑夜于他便如同白昼,但他只是坐着,静静地坐着,一如多年前天地空荡,他与那消匿了行迹的纤素之间,隔着无尽的水幕茫茫。 轻轻地叩门声响起,檐下的灯笼中模糊的暖光在房门上映射而出一道就是宽松袍服也无从遮掩的柔媚曲线。 他没有应答。 “我知道你醒着。”女子声音淡泊,却是璎珞。 仍旧没有回音。 “我知道你担心女儿不愿离开,可我也确信你的身上没有带着琥珀凝香。”璎珞言辞浅浅,“琴缚所解,说易也易,说难亦难,施缚琴碎,你只能渗入她的思维拆解琴缚,没有琥珀凝香冷却灵魂暴动和维持生命体征,稍有不慎你们的灵魂就会发生剧烈的冲撞。”她微微顿了一下,“你尚有血契护身,可是她呢?” 屋中传出发丝拖曳于织物的细微声音。 “茗国琴师享誉东境,你不会没有听过,我劝你还是到祀会上寻一些替代品,或是一张看得过去的古琴助你。你若执意融入她的意识……最后的那个结果,那个人,是不会想看见的。” 黑着灯的屋中,传来一声清浅至几不可闻的叹息,片刻后门扉洞开,耀目的白色闪耀在月光之下,一如既往地难以察觉出他的任何心绪。 璎珞早已换下大长老的袍服,只着了一领浅杏色的薄衫,在裙摆处过渡成微暖的白,行走起来像是在脚下盛开了一朵雨中摇曳的荼蘼,发上只绾了一个颇松的发髻,坠了一支镶珠的碎金簪子,年岁雍容的面上淡不去的,是年轮流转的风华。 可她终究是老了,女人的青春是世上最短暂的东西,在无知无觉的青涩中盛放,消逝于荒寂的时光。 开到荼蘼花事了,那个年代连同青春都过去了,连同他们的生命。 却唯有他被留在原处,再也不会变老。 洛欧斐回过身去,指尖轻叩房门,巨大的七环禁制立时展开,堇青的碎光渗入门内,消失不见了。做完这些,他方才轻轻咳了一声,白袍的广袖不着痕迹地掩去指尖几点零星的碎红,以及那诡谲的异香。 璎珞尚还震撼于那禁制的规模,七环,哪怕来的是「吞噬」都有抗拒之力的庞大禁制,看来对于这个未在自己膝下度过童年也没有什么感情交流的女儿,他真的很在意。 此刻,梅镇。 楠焱珞倚在一家茶楼临窗的位置上眺望着长街的灯火,手里握着一只白瓷的茶盏,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她方圆二十米无人敢近的异象。夜风过时满头发丝与白裙共扬。珞现下也有三十余,但到底是不染风月未经人事的世家二小姐,自小养在重阙的她继承了优良的血统和母亲的美丽,加之一阶的实力和不必操劳,使得她看上去比长她两岁的楠焱璎珞年轻许多,还似风华正盛的妙龄女子。长街的灯火映得她的长裙略显透明,纤细腰肢修长双腿分外撩人。佳人如此寂寞如斯,引得不少好事者想入非非,可方才一粗野大汉仅仅只是拎着茶壶多瞟了她几眼而已,就被一记簪花钉在了柱上。所有人立时自觉遁离她周身二十米,以防这位小姐一个不顺心多来几记簪花把他们全变成肉钉子。 就在这诡异的沉默经久不散的时候,陈旧的木楼梯发出吱呀的声响,一个全身都裹在纯白斗篷的人上了二楼,灯火昏暗的看不清脸庞和眼眸。他随手往柜台上扔了一枚银币。 “还有空位么?”他问,那声音听起来相当年轻,而且意外地柔和。 “这……”店主有些慌乱和尴尬地瞟过那枚银币,又偷偷瞟了一眼临窗的佳人,一时间竟说不出半句话来。那人似是有所察觉地抬头扫了一眼那诡异的空旷,从斗篷下传出了轻笑,扬了扬手便毫不在意地向着那片空旷行去。 果然,就在众人又在为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哀叹的时候,楠焱珞头也未回地甩出一点碧光,直飞来人心脏。 少年不疾不徐地抬手,就如刀剑出鞘的同时映射而出的刀光,闪烁之下激起“铛”地一声金属碰撞的轻响,那点碧光便原路折回,被珞用两根手指稳稳接住,旁人借着灯光方才发现那是一只碧色的玉蝶。 来人径直走到珞所坐的桌旁拎起瓷壶给自己倒了杯茶,佳人却未再表现任何敌意,只是转回身子在来人对面坐好,漫不经心地把玩自己的鬓发。 “知道是我,还下杀手?”修长手掌托起茶盏,低头轻嗅茗息,同时也不经意似的问了一句。 “若是你的话,就挡得下。”珞收起玉蝶,闷闷地回答。 “寞翎一族的暗兵,你手中怎么会有?” “觉着样子不错就找那小子要了几个呗,”她漫不经心地回答,“又不是什么不能给的玩意儿。” 斗篷下再次传来轻笑,轻呷杯中茶,唇齿留香,夜风拂过发丝褪去他的兜帽,暖光下少年面庞柔和纤秀,蓝瞳纯粹。 “你还是未变呢,珞小姐。” 第七十八章:琴变 “我只要你解释一件事——”珞紧紧地盯着柯琳的瞳孔,“传说里落日之畔是亡人的国度,能涉足的都是死人,那么你是如何做到的?我姐姐是不是也和你一样用另一个样子活在这世上的某一个地方?” “这明明是两个问题。”柯琳十分不情愿地咕哝着,却见楠焱珞的眼神越来越锋利,原本温如薄玉的瞳孔忽然间成了直抵眉心的刀锋,珞自小修习的便是秘术,除却攻击和逃命所用的化形术,精神压制也是很重要的一个分支,面对精神薄弱的对手,高度集中的精神力能将对手的精神瞬间击垮,也能毫不费力地强迫人说真话。 但她没有这么做,面对着这个仅有十六岁的制约国少年,她竟从心底生出一种能够强烈的不安来。明明只是个娇生惯养的贵族孩子,那不足四年的浴血逃亡完全不值得她重视,可正是这个看起来纤弱秀美的少年,他的周身似乎笼罩着一种强大的平静,得以让他不惧任何人地云淡风轻,让他毫不在意地拭去面上的血迹。自己引以为傲的家世、血统、容貌和精神于他,都是如尘埃一般稀薄的东西。 所以她没有逼他,却紧盯着他的双眸,哪怕分毫的躲闪和蒙蔽,都无法逃过她的眼睛。 柯琳没有躲闪没有迟疑,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右手食指弯曲,水元素在指尖凝结缠绕,那是一只用冰铸成的人形,内部却充斥着流动的水,它正稳稳站在桌子上。 “四大基础元素中,水与生命的本质最为接近,所以我就拿水来做例子了。”柯琳戳了戳那个用冰铸成的小玩意,它缓慢僵硬地活动着自己的身躯。“冰可以理解为人的躯壳,而水就是灵魂。就精神层面而言,躯壳远远沉重过灵魂,它约束和维系着灵魂保持在一个相对稳定的状态,同时对灵魂也起到一定的塑造作用,如果人死亡——”他的手指在小人头上一点,冰壳瞬间崩裂,局部时空停滞,水短暂地保持着一个模糊的人的形状。“——灵魂通常不会随着躯壳损毁而改变,而是由于记忆的约束保持着生前的模样。没有了躯壳的阻挡,落日之畔的召唤就会清晰地传达到灵魂深处,除却有特别强烈、强烈到足以与落日之畔召唤抗衡的执念才能短暂地留在人间。绝大多数灵魂都会顺着召唤前往落日之畔,在那里被审判,决定毁灭还是洗净瑕疵,失去记忆,重新回到初始的模样。”时空禁制解除,水珠拍在桌子上,缓慢聚成一个晶莹的球形。“随后会被送往现世,在新的躯壳里塑造一个新的形状,所谓轮回,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当然,这是针对绝大多数灵魂而言的。” “对于世家和魔法家族而言,魔力是流转在血统里的,因为多少强弱而对灵魂有着些微影响,这些残存的气息不会因为灵魂重塑而失去,却会因为时光流逝而缓慢耗尽。那些非魔法家庭出身的魔法师大都有一个沾染着魔力的灵魂,这些魔力会反渗给血统,却不能再回馈灵魂。楠焱家族的长明灯中烧灼着第一祈愿之王罹辰的灵魂,就是为了使带有魔力的灵魂反渗来巩固血统,这力量灵魂无法永远保有,所以总会失去,但有一些灵魂是不同的。”柯琳轻轻地说,“譬如世家的半身们,你所知的楠焱朗便是其一,作为标记他们的灵魂被根据特性给予名字,譬如他的「祈愿」。除却十二王族二十四半身,历代德兰之王也拥有着这样的灵魂,初代的拉芙拉希娅德兰,「白昼」;末代的洛玻雅德兰「黎明」以及达伊洛的先祖、末代的新王拉拉尔德兰「落日」,还有现下的「自由」。这些灵魂历经轮回洗去回忆却保持着永恒强盛的力量,另有历代至尊也拥有类似的灵魂。”察觉到珞的骤然紧张,柯琳不由放慢了语速,“但,历代至尊及其候选人的灵魂终究属于人类,不仅无法保有,而且完全没有轮回的可能。” “什么意思?”珞觉得自己的背后在冒凉气。 “我的意思是,至尊及其候选人的灵魂都是一次性的,”柯琳一字一顿,“死亡就是终结,即使千年万年再度衍生出一个拥有相同名字的灵魂,也不会是曾经的那个灵魂了。” 脑海中一片混沌的嗡嗡声,珞在恍惚间听见柯琳继续说了下去。 “第一任至尊的……「哀恸」,第二任至尊楠焱炽的「仁慈」,第三任至尊楠焱祭的「悲悯」及其竞争者「无忧」,这些灵魂们,还有那些未曾留名的灵魂都只能存在一次,因此他们已经全部都不存在了……” “但第三任至尊有所不同,”他轻声说,看着楠焱珞骤然亮起的双眸不由笑了笑,“有一种名为血契的魔法束缚着她,那是创始于楠焱的一种古老的魔法,甚至能超脱生死和命运,只要你付得起代价。第三任至尊的灵魂因为一些你所知的缘由并没有在死亡当时就消散而是延迟了一段时间,但最终也没能逃脱消散的结局。但血契维系着她每一息的灵魂,那些变成了风与沙的意识至今游离在那落日的王国,因为不完全而没有意识,说起来也和死亡没有区别。但关于血契最重要的一点是这是一种同时施放在两个人身上的魔法两个人身上的魔法,一个人死亡的话另一个人就会被永远排斥在死亡之外,从建立的一刻起时间停止,生者对死者的眷念会将死者游离着的意识再度聚合,这是一个漫长而孤注一掷的过程,因为就算是最强烈的执念,聚合一个千万息的魂魄也需要至少七百年的时间,在那七百年中生者很可能会因为思念淡化、质疑方向或是厌倦永生而单方面解除血契,死者的灵魂将因此再也无法聚合,生者也会在解除的瞬间死亡并消散,所以我也未听过有血契成功的案例。”柯琳淡漠地说,“先不说血契成功时我们之中已经无人在世了,任何一种强行拉回逝者的魔法都带有违背规则的性质,是对死亡的不尊重,所以即使回来,也是不可能留在这个世界的吧。” “你为什么就那么确定姐姐的血契会成功?”珞咬着牙问道。 “因为世间唯有他们最长情啊,”柯琳淡淡地笑着看着楠焱珞,“你存世的时间还太短,也未曾沾染过情事,所以不明白也是很正常的,但终有一日,时光会把那些都教给你。” 那个瞬间楠焱珞有刹那的恍惚,好像很多年前的某个下午在那个绿树环绕的地方,少年弯下身来向她伸手。那是孤独中聚群的所在,黑暗中柔和的星光,渺远而温柔地注视和安抚,忘记他背负的罪孽沾染的血腥,只是看着他的笑颜干净纯粹,有光从云隙之间降临,莫名想要落下泪来。 然而这样的失神也仅有片刻,珞不悦地瞪着桌对面笑意柔和的少年,“不要用一副过来人的样子跟我说话!我们到底谁大啊?!” “是这样没错哦,”看着突然变回孩子心性的楠焱珞,柯琳微笑着回答,“如果我一直活下来的话……的确是比你大的。” 珞不吱声了。 柯琳低下头倒茶,发丝柔软地在夜风里摇晃着,珞委实想不起她曾遇见过类似这家伙的人,战前的数年动荡,多少人至今下落不明,她猜了又猜,却接连推翻。 “你还没说你为什么进了落日之畔还能活着出来。”她低声说。 “你不是已经知道了么?”他笑,“我已经是一个已逝之人了啊,只是为着一些执念,被赋予名字而回到这里而已。” “你的灵魂也有名字?”珞惊。 “「偿还」,”柯琳敛去面上的笑容轻声说,“这就是我灵魂的名字,而且与至尊们一样,此次生命结束,不会再有任何东西迎接或是束缚我,我自此……将成为‘不存在’的事物。” 莫名酸楚。 柯琳似是早已接受了这样的结局,饮下一杯茶后就转换了话题。 “珞小姐可是听过这梅镇祀会的核心——白夜?” “小时候随族中的孩子们来过几次,是令两名女祭分别扮演昼夜、水火、光暗等等相对元素所做的祈舞,歌舞轮回,为新的一年祈福,也算是茗国的一处盛景吧。”珞若有所思地望着长街尽头的广场上临时搭起的花台上一袭素白纤手抚琴,只是隔得太远无法听清,台下舞女轻纱慢摇美不胜收,她浅抿了一口茶水,“套路是从蒲凌——也就是现在的第六心法世家拉比德搬来的,拉比德族内有光暗之分,两名女祭的祈舞也是有真实福泽作用的,茗国搬来也只能做个形式玩玩罢了。”她忽然不说话了,因为柯琳看她的目光就像在打量一个烟花巷里的姑娘。 “你干嘛?”珞瞬间警觉。 柯琳咳嗽着笑了一声,“珞小姐可是舞者?” 珞没说话,但点了点头。 “那么……一直在祠堂祈福的大长老璎珞,也会跳祈舞吧?” 楠焱珞瞬间就明白了,气的恨不得把杯中的茶直接泼在这小子脸上管他什么身份,甚至连声音都有些发抖,“你——不会是想让我——和璎珞——去做那两个跳祈舞的女祭吧?!” “珞小姐自是放不下身段做这些事的,”柯琳微笑,“不过,如果您肯去,所求的绝大多数问题都会得到答案。感情和悔罪之心……您知道我在说什么。况且有化形术,也无人认得出你们。” “你不是耍我?!”珞死瞪着柯琳。 “当然不是,”柯琳笑,“不过如果您去了,就会知道答案这一点,我保证。” 珞似乎纠结了许久,最后狠狠剜了柯琳一眼,翻身从窗户跳了出去,化成一道明亮的魔光,消失在祀会阑珊的灯海尽头。 柯琳含笑喝完了壶中最后一杯茶,瞬间风起,满楼的人都在那个瞬间被骤起的狂风吹得睁不开眼睛,当狂风息止,窗边已无人。 与此同时的祀会上,夜浅柔正在为这曲开场的芙蓉舞弹奏最后的收尾部分,她的指尖满是发红的水泡,疼痛让她的额头微微沁出汗水。自那日琴会后她突然达到了琤琮的水准,几个阶别的巨大飞跃令她明白,那并不是属于自己的力量。她尽力让那种模糊的意志去控制自己弹琴的手,但终究是差着些火候,自己的身体跟不上这样的琴境,隐隐有了吃不消的迹象。 此间正是最后一个尾音,她手腕猛地一翻,抹过茗息铮亮的琴弦,这把浸润了茗国无数圣女汗水血泪和青春的古琴,时隔数个千年再度弹奏出了琤琮之音,它应当也是欣慰的吧…… 这样想着,手下的乐章也未就此断绝,可就在纤手拂过琴尾最末端的三根琴弦时,噌地一声奇怪的声响,宣告了它万年盛名最后时光的终结。 那三根不甚起眼的尾弦仿佛被放慢了千倍似的高高扬起,断口带着惊人的力量和速度抽向夜浅柔,手被抽伤倒是小事,可今夜慕琤琮之名来此的人挤满了广场,一旦她在关键时刻退出琤琮,难以想象会变成什么样子。 就在她几乎要绝望地闭眼的时候,一只苍白到失色的手从旁边伸来,以极快的速度将三根尾弦抻直,另一只手极其完美地为她续上了那最后三个轻音。 她回过头,只看见白发漫漫,溯雪凝霜。 第七十九章:倾城舞 直到许多年后夜浅柔仍然记得那一夜的回眸,长街温暖而明亮的灯火中他的冷寂是那么地不合时宜,但正是这样不合时宜的微凉,轻易夺去了所有人的目光。 这世界的北方有一片名为伊瑟婓的雪原,暴雪在那里肆虐了数个千年,在那无垠长冬的深雪之下,一切都被完美凝滞在千万年前雪落的瞬间。正像是那封冻了数个纪元的深雪,时光都惧怕着这个人的容颜,它不曾在他身上流转,神迹因而得以存留。如果硬要她形容,所用的词语大概只能是精致,人类无法企及的精致。他的苍白和冷淡,易碎和强大都不曾加以掩饰,不能说是毫无戒心,也许是绝对地自信吧。 洛欧斐缓缓将琴弦复位,垂眸瞥了一眼少女鲜血淋漓的手,他的长睫垂下,在苍白的面上投下淡淡的阴翳,是审视,更像审判。 夜浅柔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指早已经鲜血横流,想来是弦断的瞬间那锐利的断口带着惯性划伤所致,但比起这个,更让她震惊的是茗息的损毁,自茗国立国以来,茗息只因为被第二任至尊楠焱炽折服而自损过一次,再没有过任何的崩坏和创伤。 而今,它的琴弦却断裂了。 夜浅柔颤抖地伸手去触摸茗息的琴身,震惊地发现千年樱木入手的温凉已经完全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死物独有的冷硬和沉默。 它已经不是茗息了。 茗息已经死了。 “已经到极限了么?”洛欧斐宛如自语地轻声说,他的声音并不沙哑,却带了一种濒死的荒寂,就像是风从达坦纳的荒原横扫而过,遇不见一草一木的阻拦和挽留,径直吹入达坦纳黑色的城墙,奏出世上最悲壮的哀歌。 “请问……”夜浅柔怯生生地发问,“阁下是?” 问完才发现这是个多蠢的问题,洛欧斐并未换下世家的袍服,堇青的火焰在灯火下游弋如同活物,力量与抚慰并存——第八愈之世家达伊洛家族。 他的每一次出现……都预示着血流成河!暗侍的话在耳边炸响,夜浅柔惊惶站起,琴凳划过高台,发出刺耳的声响。 洛欧斐微微皱眉,看着这个满眼写着恐惧的少女不住发抖,什么也没有说。 广场上并未有人发现高台上的异变,一曲芙蓉舞毕,舞女们摇晃着纤细的腰肢款款离去,只留一地云霞的逶迤。高台之内的珞还在愤愤不平,无外乎是嘟哝一些回去要好好修理某个混蛋的狠话。璎珞倒是心平气和,手持一把木梳将珞的发丝细细梳开,不加修饰笔直的新绿,在末尾浓艳欲滴,一如雀屏。璎珞自己的发丝也展开铺在地面上,如同一树繁盛的春樱。 不剪发也是楠焱家族女子的传统,大抵是为了古韵的美感,更多的是对族人的束缚。长明灯火经世不熄的代价就是与外族的完全隔绝,来源于德兰的力量不能外流,结合而生的禁忌之子更是不可能的存在,若执意以身犯险,无法逃脱被长明灯火烧灼成灰烬的命运。东域的人们若是看到这样发丝满地的女子一般都会自觉退避,这是楠焱的威名,更是悲苦。 “真是的……”珞还在嘟哝着,“为什么要到这种地方……” “好了,”璎珞柔声劝慰,“这是已经做好的决定啊,对于舞者而言在深宫独舞有什么意义呢?将福泽与祝愿播撒而开才是意义所在啊。” “……”珞不甚情愿地撇了撇嘴,向璎珞招了招手,璎珞走到她面前,珞弹指点在她的眉间,轻松的凉意迅速扩散至每一处肌理和发丝的末梢,如瀑的黑色长发垂至膝头,化形术改变了发色,也将头发幻化到适宜的长度。璎珞扮演黑祭,而珞则是白祭,她们都已经换上了女祭的舞服。至于为什么这么轻松地就由她们两个来代替原有的女祭,暗门后面那两个睡的正香的女人自己会向茗国解释的。珞扶正了璎珞发上的白色花冠,一息凉意也飞速从眉间扩展开来,发丝褪去碧色变成晶莹的雪白,顺手捞过黑色的花冠,璎珞无奈地笑着为她整好,两人互相描画着鬓边的繁花,寂静地失了色彩。 此刻的广场边,民众们的喧闹渐渐淡去,翘首以盼下一场的白夜,每个人都在广场周围点燃了灯烛,将广场包围在静谧的柔光里面。 门轻启,楠焱珞轻轻吸了一口气,毫无迟疑地步入那明朗的灯烛之中。 璎珞还在黑暗里,她的面上笑意温和,因为她知道,她所想寻求的一切答案,都会在今日得到证明。 琴未起,笙箫扬。 珞提起呼吸,足尖点地,飞扬的发丝像是扬起的旗帜,新雪下是臻美之至的容颜。如此惊艳的开场引得赞叹之声此起彼伏,璎珞随后赶上,广袖缠绵,仿若永夜降临。两道柔美的身影和着乐声时近时远,旋转着画出完美的轮回的圆。 珞依稀记得母亲在时,身体已是不好。因为自己是庶出,相较身为至尊候选人的姐姐很少受到重视,每每在繁樱永盛的别院里,母亲坐在繁花之下的荫翳里,轻轻地哼着柔软的乐律。自己则随着母亲手指的拍子旋转、跳跃、扬手、俯身。总是迷茫地望着远方的母亲,只有在那个时候才会露出笑容。那是比天边的流云更稀薄的美丽,很少有人知道族长的二夫人,这位久居深阙的女子曾有一段被万人崇敬着的时光,她在楠焱之外声名远扬,无人知晓她来自何方,只知晓她的名字,柔萱。 母亲少时曾游历东境,算是享誉东境的舞者,也许她也曾驻足于茗国,也许她也曾在这烛光辉映的广场上跳一支被万人倾慕的舞。她看着自己每每有些落寞,是因为一纸婚诏结束了她仅有的灿烂年华,她不爱那个男人,那个男人也从不爱她,她只是一个延续着尊贵嫡系血脉的工具,深阙之中静静耗光自己最美的年华。 她完全放松下来,把自己交给音乐,像是在潮水中旋转沉浮,不需思索,只需感受。 似乎已经很多年了,没有再跳过舞。自从姐姐成了至尊之后,她也被加上了荣光的枷锁,原本会拥有静好年华的庶出二小姐自此成为族内最具权势的一枚棋子,谁娶到她,就相当于掌控了半个楠焱。 成为至尊的姐姐令她陌生,被狼狈押回族内逼婚,静坐在树下看着阳光透过花荫,没有不安没有抗拒,只是静静地,仿若缅怀。明明容貌没有太大改变,性子也只是更加沉静了一些,但感觉却完全不同了,无关至尊之位,只是她的心再不能被读懂了。 那日阳光静好,微风拂过她的发梢,铺展开来绚烂的发丝之下,右侧肩背处那点鲜艳欲滴的赤砂,毫无知觉地绽成一朵繁花。 情动花盛,珞背后的那一点朱红的蓓蕾,至今未曾盛开。 “姐。”她悄无声息地站在树后,轻声询问她那已经站在世界巅峰的姐姐,“你已经有了喜欢的人了吗?” 楠焱祭回过头来,没有回答,只是看着她笑。不同于母亲笑起来的时候的美丽,姐姐的笑容褪去庄重残忍年华,纯粹到让她的心脏抽搐着疼痛。 很久之后,她才知道那笑容背后的情绪。 那是绝望。 身体永远比思想诚实得多。 可是她死了,带着荣光和非议,染着血的手,精致雪白的身躯同背后盛开的繁花一起,消失在了虚空里。 也许父亲说的没错,所谓至尊,就是将自己献上祭坛,所谓幸福和欢喜,自此殊途。 她记忆里的姐姐,始终停留在她跳舞跳到大汗淋漓满身通红,手里拎着一个竹篮站在楼上的姐姐,姐姐少言,记性却相当好,永远记得她爱吃什么,即使那个时候,她还不到十岁。 可那张绝望的笑脸,多少年来也从没放弃在她脑海中浮现。 前奏接近了尾声,正曲马上就要开始,她和璎珞同时将节奏放缓,准备承接真正的节奏,那达到了琤琮的琴音。 楠焱璎珞自己也是达到了琤琮的琴师,与身为舞者的珞同样知晓琤琮的节奏,绝非一般舞者能轻易适应,它太过轻灵空寂,难以捉摸,即使是她们,也要专心捕捉节奏。 终究,笙箫默然,琴音独起,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祈愿,无法跟随的旋律,悲伤地沉淀。 瞬间沉默。 楠焱璎珞步伐一滞,这位处变不惊的大长老以少有的震惊之声沙哑道,“这不是琤琮!” 珞不可置信地停下了舞步,这当然不是琤琮,她完全无法无法以琤琮的节奏衡量这段旋律,似滞弦,但不平静;似华弦,但不恋世;似绮玄,但不忘我;似琤琮,但不无心。 琤琮是没有心的,只有完全没有牵挂的人才能奏出这样的乐曲,但这样的旋律,隐隐地含着一条线,将所有的情绪和过往,都毫不保留地牵系在其上。 那不是任何的一种单纯的乐曲,而是……悲伤。 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似的,楠焱珞蓦地抬起头来向着高台望去,端坐在那里的一袭素白,早已不是凝霜雪的月白。 男人的手指轻轻扫过散发着白色薄光的琴弦,每一根琴弦都不需多施加一分一毫的力量,它们顺从地流出旋律,将它播撒开来,让夜风带着去更远的地方。他的面容沉静,那双半闭着的眼眸里,长睫掩去了心绪。 “泊光。”珞轻声说,“那张琴是泊光,我一直以为它已经毁在战场上了。” “那么,这个琴境也就不需要质疑了吧。”璎珞吐息,“得繁绚,需姻缘。” 那一刻,珞的泪水终于肆无忌惮地流了下来。 柯琳普林赛斯,这就是你想要告诉我的答案吧?没有什么是比繁绚更好的证明了。 曾经震惊的愤怒,炽烈的仇恨,现在都像是烟云一样地散去了。 已经……没有再憎恨的理由了。 繁绚是凌驾在琤琮之上的琴境,唯一曾经到达过繁绚的,是第二任至尊楠焱炽。但他未能终生保有这样的境界,末了还是退回了琤琮。 夜浅柔何尝不知这一点,她震惊地注视着这个男人的侧脸,从肤色和明晰的五官都不难看出他绝非东域之人,也从未听过达伊洛家族祖上有过东方的血系,这位达伊洛的族长会弹奏东方的琴就已经够让她惊讶了,而且他还会带着这样的琴,最后一出手便是超越了当世所有人的繁绚。 指尖轻拂,那扩散开来的旋律一圈一圈地在天空盘旋,仰视星辰,俯瞰灯火。 在这近乎永恒静谧的时候,“嗒”地一声轻响,令夜浅柔骤然回神,泊光那洁白的琴身上,颇为刺目的一丝流溢的鲜红。就在她还没来得及反应那是什么的时候,又是几声轻响,那鲜艳的红色接二连三地滴落在白色的琴上,绽开绝艳的花朵。 夜浅柔强压心头的惊恐屈膝查看,那鲜红的血迹正顺着洛欧斐惨白的唇角滴沥而下,空气中弥漫开来的,是一种任何香料也无法比拟的奇异的香氛。它被风带着去了地面,飘荡过所有人的鼻端。 “这个味道……”璎珞骤然一惊,想起今晨洛欧斐在樱树上用血画出的一道红线,那个时候,满庭弥漫着的都是这样的味道,“……德兰的血香?怎么会……难道、难道是繁绚?!” “出什么事了?”珞哽咽着问璎珞。 “是繁绚!”璎珞咬着牙,“繁绚……伤情!原本应该是两人抵达的境界缺失了一半,乐律的激荡伤及肺腑!快让他停下!” “他不会停的。”珞轻声说,面上泪光闪烁,“在这一曲完前,他是不可能停的。” 楠焱珞深深地吸气,努力拭干面上的泪水展开笑颜,向着璎珞说,“来吧。” “什么?” “我们可是跳祈舞的女祭啊,”珞笑着说,“无论如何也要跳完吧,而且有繁绚做配乐的机会,这辈子也只有这一次啊!” 璎珞呆愣了半晌,最终也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绣满了日月星辰山川草木的广袖开合遮掩,两人的黑白发丝交合纠集,鬓边的飞花衬出她们的绝美姿容,美目流盼,惊为天人,场边之人无不屏住呼吸,生怕惊醒了这一场千年不遇的迷梦。 琴声转急,两女广袖舒展,娇躯弯出一个优美至极的弧度,身若云絮般轻软,双臂柔若无骨,轻似凤还巢,疾如龙出海。每一个动作都行云流水般舒畅,抬腕低眉、玉袖生风左右交横。如风轻捷游弋,如水流淌不息。 珞忽地弯身,广袖展开如同蝶衣,随着簌簌簌簌的声响,她的指尖和发梢,析出了成百上千只发着微光的翎蝶,翎蝶们被她引导,像是下了一场久夏尽头昏漠的暴雪。 璎珞亦不示弱,双臂交叠,场边灯烛的火苗在瞬间拔升而起,似是烈焰的宫殿,又像凤鸾的翅翼。 一舞倾城。 真是一场万年不遇的盛景啊,不知有多少人这样感叹着,留恋着沉浸着。 琴声徘徊而息止,洛欧斐伸出手来拭去唇边的残血,自嘲似的笑了笑。翻涌的痛楚再深重,大概也不及回忆沉痛。 昙花在血迹流淌的地方安静绽放。 千重灯火万丈宫阙,茗国如何繁华,他们终究都是过客。在那遥远的西恩特,碧绿的林涛波澜静谧,那里才是他们这些人的真正归宿。头顶有着世界上所见最灿烂明晰的星空,尽管知道星空盛大仍有坠落时,他们仍会义无反顾。 也许这就是那种被称作命运的东西吧。 第八十章:人归处 月白满阶,夜空里除了长存的星辰,还有飞升而起的灯辉和烟火。 柯琳普林赛斯站在小巷深处,静静凝望着远空的银花火树。末了转身,推开了楠焱别馆沉重的大门。前脚刚踏进门槛,破风声就毫不迟疑地响起,无数泛着碧色的影子从四面八方射来,试图将他彻底扎成一只刺球。 罪心出鞘,金色的光弧在冷月下显得多少有些颓废失色,但丝毫未曾影响它的速度和力道,那些施加着魔力的叶片缓缓褪去了光泽,安静地落到了地上。手心光芒闪逝,罪心消失。 未及抬头,柯琳便已听到从庭中传来略显虚弱的咳嗽声,佩瑞恩伊格特兰德倚在阶旁的一棵树上,身披着世家的袍服。 “我还说谁破了万叶,原来是你回来了,”他无奈地摇头,“失算了。” 柯琳挑了挑眉,伸手摸了摸门边还未完全散去的魔法痕迹。 “气息结界?非世家之人即发动。”柯琳捻了捻手指,“似乎还欠缺一些精细的设置啊。” “身为青院负责人,却被红院的监督生批评,”佩瑞恩苦笑,“这还真是失德啊。” “你现在怎么样了?”柯琳没有理会他的喟叹,径直向他走了过去。佩瑞恩挽起右边的袖子,脉门处青绿的繁花此刻还是泛着微微的枯黄,他轻轻摇了摇头。 “暂时还是不行,等回去后找黑院的负责人要几滴血应该就可以了。”他略有不适地活动了一下关节,“现在只能忍忍了。” “……”柯琳划过指尖,鲜红的血液顺着皮肤流淌而下,不顾佩瑞恩惊愕的目光,将血液点在了那朵略略枯萎的碧青色繁花之上。 “我不是水系精专,也比不了世家的血统,但我也算有着一半兰沼月之氏族的血脉,多少会帮到你一些。”他平静地说。 “谢谢。”看着血液渗入皮肤,佩瑞恩默然,两人坐在庭前照耀的一片银白的台阶上,发丝和衣袖都被风吹起摇曳。 “我听洛塔莎提过,你和你妹妹的中名——兰希,那是兰沼贵族的姓氏。”佩瑞恩轻声说,“你的先代出身月之氏族,那么凯罗莱雅圣兰希是你的什么人?” 柯琳一愣,只能如实回答道,“她是我母亲的姐姐。” “这样算来我们还算是亲戚了,”佩瑞恩唇角笑意略显苦涩,“莱雅曾说她有个没有魔力的妹妹外嫁去了普林赛斯,听到你们的中名我就想过是,只是一直没找到时间问罢了。” 莱雅?柯琳惊愕,凯罗莱雅是现任兰沼的首领,如果兰沼还能称之为一个国家的话说是女王也不为过,来西恩特前他也曾在兰沼住过一段时间,清楚地知道自己这位首领姨妈的地位,还真……没见过敢叫得这么随便的人。 “呃……”柯琳不甚自然地挠了挠头发,“你们是……” “她是我的妻子。”佩瑞恩并没有看着柯琳,回答得很平静,像是能想象到柯琳的惊愕,没有等他继续问就自己解释了下去,“知道的人不多,兰沼的高层有少数知道,院方的第二十三二十四任院长知道,除红院外其余的负责人知道,世家里除了达伊洛,应该都不知道。” 柯琳心下默然,世家不知道几乎是一定的,佩瑞恩作为森之王的完态,受到世家严密的看护,与德兰有关的血统严禁外流,楠焱和普林赛斯的王后就是最佳的证明。若非是西恩特,有着幻森的绝对领土和德兰的支持,这场婚姻一定会被世家察觉和阻挠吧。 “我和雪琳……对莱雅姨妈所知不多,”柯琳苦笑,“母亲有如此高贵的出身却没有魔力,嫁入普林赛斯没准也是赌气,几乎没怎么提过自己的母族。只是那一夜城堡被攻破之前,母亲曾告诉我们莱雅姨妈的名字和身份,想要带我们去兰沼躲避战火……可最终,她也没能走出那扇城堡的门。” “是吗……你们也……辛苦了。”佩瑞恩淡淡地笑着,伸手摸了摸柯琳的头发。柯琳下意识想要躲,可最终却也只是微微地抖了一下。 啊啊,多久了?这样的感觉? 无论是前生那个遍地医者的家族还是现世这个纷扰不断的国家,他都唯有手握刀剑才能保护自己和想要保护的人,前生里领导着这个世界上最大医者集团的母亲,也唯有在他堕入黑暗之前才抱着他哭泣,没有留下什么印象的父亲……今世里那只能算是个漂亮花瓶的母亲,永远透过城堡的塔楼望向西北方——那是兰沼的方向,眼中满是迷离,而高高在上的父亲似乎还会偶尔来看看他,毕竟他是他唯一的儿子,但父亲的心早已被贪欲占据,以为用王储的身份,就能留下原本不属于普林赛斯的娜琳。 他不曾被给予过一个孩童应有的温暖,前生今世,都没有人将他当过孩子看待。 也许正是因为渴望温暖,才把自己变成火焰,尽力去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 是不是可以放松了?是不是可以停下来等一等阴影褪去阳光再临? 不!还不行!罪心还在手中冷硬,他的路,还远未到达尽头! “……谢谢你。”他最终这么说。 “兰沼的上代首领,也是莱雅的母亲在十五年前那场被称为‘末日’的战争中死去,我们婚后不久,莱雅就接到了兰沼的命令回去接任母亲的首领之位,自此永生不能离开兰沼,而我则注定留在西恩特。”他顿了顿,“我们分开的很和平。” “与其他国家不同,兰沼的首领不能拒绝任命是吗?”柯琳轻轻叹息,“如果违背的话……” “水妖的诅咒,你的妹妹应该很明白这一点吧。” 柯琳默然。 “兰沼很配合地没有声张这件事情,我想是因为兰沼离伊格特兰德家族的希尔芬半岛太近了些,没人愿意无故得罪世家,所以至今没什么人知道。还有一件事,你的国家现在已经趋向稳定,第四炎之世家法尔丝和第五地之世家格朗德都在插手稳定此事,伊格特兰德也代替新晋的第十二雷电世家瑞格特辅佐法尔丝与格朗德完成三方制约,如果你有意那个位置……”佩瑞恩意味深长地停顿了一下,“法尔丝和伊格特兰德都会全力助你。” “哦,”柯琳哭笑不得地嘟哝着,“出来太久都快忘了还有这么大个烂摊子等我收拾呢。可是格朗德会甘心?他们手里可是捏着一个未封的亲王呢,熙琳也是半血,将来怎么办也得听家族的。” “正是因为格朗德手中有一个未封的亲王,才让他们变得十分尴尬。”佩瑞恩笑着纠正,“熙琳普林赛斯公爵,他可是没有掩饰自己的真实身份就被格朗德送来学院的,格朗德对王室的任何举动都会被认为是想要扶持这位公爵,所以他们现在只能干瞪眼,什么也不能做。而你是所有近血系中唯一与世家无关的,至少是表面上。法尔丝扶持你是为了打压格朗德,伊格特兰德则是为了兰沼。他们虽然不知道我和莱雅的关系,但知道你母亲是首领的妹妹,你不会像前代和先祖那样敌视兰沼,能为伊格特兰德免去一半的麻烦和纷争,何乐而不为?” “我和监督生一直在通信……”柯琳无奈地说,“赛西达法尔丝,第四炎之世家法尔丝的少族长,他也是这么解释的。一下子就拿到两个世家的支持,这也太容易了吧?” “普林赛斯连年战火其实不难理解,”佩瑞恩叹息,“就算是制约国,有时候也得受世家的钳制。格朗德和法尔丝因为老旧的约定被捏着命门对普林赛斯的征讨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一旦涉及兰沼伊格特兰德就会翻脸。南有瑞格特和温迪斯特,北有伊格特兰德,西有法尔丝和格朗德……东……” “东有达伊洛。”柯琳笑的更郁闷了,“普林赛斯唯一不敢碰的就是东面,倒不是知道达伊洛的真正实力,而是因为学院。普林赛斯和西恩特就隔着一个泊蒂娜草原,只要一擦边,达伊洛可以不动但许多学生立马就会不干,那个人数……区区制约国根本消化不了。” “达伊洛其实是有着一支军队的啊,”佩瑞恩无奈,“更何况红院历来不缺有身份的学生。四面受制的普林赛斯也只能在一些边角折腾折腾,让周围几个世家头痛到没心思掌控国内政局。” 柯琳深有同感地点头。 “说到身份……你们这一群孩子可都不是一般人呐,就连看上去最平淡的白院次位,放在这里也是相当有名的。” “寞翎吗……”柯琳下意识地扭头扫了一眼院子,所有屋子都黑着灯,他也只好作罢。 “我说的事情,你可要好好想一下。”佩瑞恩严肃地说,“几个世家为此也有点小摩擦,能解决最好。还有别想着拿你妹妹来当挡箭牌,她对兰沼的仇恨,学园高层有目共睹。” “——嗯。”“回去休息吧,明天破晓时分向西恩特启程,睡不够的后果可是很严重的。”佩瑞恩起身往屋内行去,“晚安。” “伊格特兰德导师。”柯琳突然出声。 佩瑞恩回过头,月光洒满的阶前,少年白衣翩翩,望着他的眉眼里,有着隐约的哀恸。 “请保重。”他深深地鞠躬。 被发现了吗,佩瑞恩自嘲地笑笑,不觉握紧了拳头,方才发现自己手里一直捏着一颗浅绿色的晶石球,里面凝固着一朵盛放的樱花。 那是他离开楠焱家族之前从庭中的那棵樱树上摘下来的。 就当这是最后的纪念吧。 “多情”——这么讽刺的诅咒,留心的、相爱的、挽留的,一个个,都成了烟尘一般的存在。 谁知道谁会是下一个呢? 第八十一章:琴逝 像是有赤红的火焰燃烧到了天边,一望无际的、落日花的海潮。 不知从何处而来的风,让这片赤红之海泛起了波涛。白色的袍裾拖曳过赤红之海,像是一片永恒不化的雪花落入火焰,渺小着,却那样地不容忽视。少年漫步在满目的赤红之中,一路走走停停,像在辨认方向,又像留恋风景。 然而他终究会慢慢接近终点,就在那落日花海的深处。红发和红衣与花海几乎融为一体,只有那苍白而精致的面容还提醒着这里确实还有个人存在。于是少年伸出手来,像是将某种看不见的力量抬起,将他们释放和分解于高空,消失不见。 赤鬼醒来的时候,看见的便是这样漫天火红的花海,以及坐在不远处的少年。少年的眼眸犹如最深的极夜,至深处点染着朦胧而细碎的金色光芒。这双眼睛赤鬼再熟悉不过,数个千年来从未忘记的,就是这双眼眸。 “老师。”他撑起身子,轻声说。 “醒了?”罹辰随手抛下手中把玩着的落日花,转头看他,“我这副样子可没办法撑太久,尽早把身体的控制权还给这孩子比较好。”说着他站起来,向着赤鬼的所在之地行去。 “老师我能问你些事吗?”赤鬼抬起头来看着罹辰,那神情仿佛站在面前的不是这样瘦弱的一个少年,而是万年之前高居幻森的第一祈愿之王罹辰。罹辰因此停下,偏着头看他。 “我并不是很懂十二王族之间,半身和完态的转化,所以老师,你和朗……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关系呢?如果你恢复了,朗就会消失还是说他只是单方面继承了你的记忆而无法得到你的意识……呢?” “……”罹辰沉默,“这很重要么?” “很重要。” 罹辰没有立即回答,一只暗红的翎蝶从他指尖析出,无声地振翅。它带起数不清的如同血和火焰一样的花瓣冲向那没有边界的天空。 沉重的巨响,如若山崩,赤鬼剧烈地颤抖着,无数盛开着的赤色落日花花瓣纷纷散落,像是下了一场猩红而炽烈的雨,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集地将视线完全遮蔽。精神领域震荡,赤鬼咬着牙忍受着灵魂的痉挛,他知道老师不会害自己,但是也并不能理解他现在的做法。 那蒙蔽了世界的花雨,带起的却是令人窒息的痛楚。一只修长的手穿过花幕托住了他的下颌迫使他抬头,那冰凉的体温预示着承袭自古老时代的血统。 “长久以来的安眠已经剥夺了你的敏锐了吗?”声音穿过花幕远远地传来,不复少年清朗,而是带着王的威严。赤鬼浑身一震,末了还是默默地低下了头。 “抱歉。” “你没什么好道歉的,”那声音淡淡地说,“那样的日子之后不会有,再也不会有了,你的路终于接近尾声,只需再坚持一段时间即可。”他顿了顿,“而且与若瑞斯切尔利他们不同,我最终的归宿和形态,取决于这个孩子的意志。” “现在的我,和这个孩子之间既可以说是共生也可以说是包含,有一点是肯定的,就是一旦完态化的进程开始,就唯有死亡得以终结。路太漫长而且有很多方向,如果他满足于现状,我就只需要把记忆交还给他,迎接我的还会是那灯中的火焰。” “对不起。”赤鬼轻声说。 “那……不是你的错。”罹辰的话语里带着一种苦涩,“我理解的,那种竭尽全力想要保护什么的心情。” 赤鬼沉默。 “如果那孩子在未来依然痛恨自己的无力,自愿将意识磨灭的话,他现有的灵魂将被我的意识吞噬,我将获得这身体的主导权。而他会怎样……我并不知道,过去的数百个半身和几十个完态都没有看到这条路,唯有这次不同。我对于回到这样的现世并没有太大兴趣,所以给你一点忠告:就算我强行维持着我们之间的界限,但说到底我们还是同源的东西,如果他一直频繁地使用我的力量……” 意味深长地停顿。 “如果有一天他不再受你作为枷锁的制约而突破这千年的界限,也就说明我们的灵魂已经开始了同化,这是我不想看到的。而且不论最终我将记忆交给这个孩子抑或这个孩子成为我,你都将不复存在。” “我知道。”赤鬼垂首,“千年来一直知道。” “不要仗着血契就勉强自己啊,”那只手划过他的面庞轻触他的发丝,“可是你也早就不是当年小孩子了,我……管不了那么多,无论如何,都从现在开始为自己做些准备吧。” “……嗯。”赤鬼低着头,努力挤出一丝回应,无人可见素净的面上,划过一丝晶莹。 罹辰在盘旋的红色花雨中微笑着,少年长大,又缓慢老去,像是被笔墨诗书浸透了千万年的温润慈和,那正是他历经华年的证明。 第一祈愿之王罹辰,历德兰三世的老臣,在位一万余年。他的身影贯穿整个黄昏王朝,他的威严传遍东境。 赤鬼起身,轻轻拥住这位老师,金色的火焰燃起,年华痕迹被火焰抹去,宛若极夜的瞳孔重新荡漾成群青,那是罹辰意识消散的证明,他用光的火焰约束着他,这正是他作为枷锁的意义。 楠焱朗醒过来的时候,半开的窗户外还是漫天繁星。 他觉得很累,累的连一根手指都抬不起。 他努力偏偏脑袋,窗前的小案上,温玉的花盆里植着一株扶桑,赤鬼趴在那里,无所事事地审视着它的每一片花瓣和叶子。他的手边有一只旋开的小香炉,捏着银匙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每一息气息都吹起一层红纱似的薄烟,向着屋子的每个角落笼罩而去。那气味并不难闻,带着一种未曾察觉过的馥郁,一点一点,将他身上的重量抹去。 赤鬼依旧趴在那里,纹金的广袖展开,与身份完全不符的妖娆和艳丽,像是察觉到了楠焱朗的注视,他直起身来,将那份妖娆完全收敛而去。与洛欧斐那种昙花般的神秘暗息不同,赤鬼的存在是一种庄重的盛放,一如那株扶桑,带着平静的傲气。 “感觉怎么样?”赤鬼捧起香炉轻吹一口气,将那红色的薄烟尽数倾泻到楠焱朗的身上去。楠焱朗有些眩晕地坐起,堪堪回答,“有点累。” “那是自然的,”赤鬼颔首,“任凭谁以人类的身体去役使德兰的力量都会如此。” 力量吗?楠焱朗审视着自己的手掌,记忆模糊而斑驳,并没有留下太多,然而那成千上万的浅水绿翎蝶消散的结局,却如利剑一般射入脑中。 “老师!菁她——” 赤鬼只是看着他,许久没有说话。 啊,也是呢,决意自尽的精灵,就是德兰之王也无可挽回。 “还能动的话就和我走一趟,天亮之前要出发回西恩特去,不过我还没问你,发生了这么多事,你还想回去吗?” 楠焱朗只是笑笑。 与此同时,茗国国主府。 “国主……”侍女们小心翼翼地站在屏风后规劝着,“天都快亮了,您还是去休息吧……” “我没事,再给我一点时间。”少女冷静的声音从屏风的另一边传来,“你们都下去吧。” 侍女们面面相觑,却不敢违背国主的命令,只得离开。 夜浅柔放下手中的工具,无力地趴在了桌上。 茗息正以一种凄惨的样子横卧在桌上,而那三根断弦已经彻底被拆解开来,夜浅柔试图把它们拧回去,但那一丝丝不知是什么的纤维就是不肯合作,夜浅柔已经忙了大半夜,心中已经越来越凉。现在的茗息已经是一块普通的木头,无论如何召唤它也再不肯回到自己的身体里。 茗国仰仗茗息传承了七千年,而茗息却最终毁在她的手里。 就在这时,窗框被轻轻敲击。 夜浅柔骤然一惊,差点把满桌子细碎的零件和工具全扫下去。 “什么人?!”她随手抓过一只长钩对准窗户,这里可是国主府,被茗国的暗侍严密地保护着,如果连暗侍都没能发觉……不,应该是被解决了的话,来人八成是一名魔法师! 为什么会来这里?夜浅柔慌乱地扫视着房间,一步一步往门口退去,骤然想起那个白发的男人,和他白色的琴。 不是所有的琴都能撑住琤琮和繁绚这样的琴境,精神同现实上的共鸣会彻底将琴身损毁,如果说能撑住琤琮的琴已是绝品,那么世上便无人见过繁绚之琴,因为没有琴师能奏出繁绚,更没有制琴师听过繁绚的乐曲! 可那个男人居然轻描淡写地做到了,白夜舞毕,只留一地静绽的昙花。 难道是为了那张琴而来的么?夜浅柔惊惶地想着。 “是我。”纸窗翻起,楠焱朗那张略显疲惫的脸出现在外界的夜色里。 哐啷一声,长钩落地,夜浅柔几乎是不可置信地看着少年翻进屋中。 “你……回来了?没有被……?” 楠焱朗的眉毛沉重地抬了抬,“被怎样?” “呃……”夜浅柔略显别扭地回过头去。 “那日出手毁了琴会会场的人,是我父亲。”楠焱朗轻声说,“楠焱一族族长,楠焱轶。” “什么?!”夜浅柔带着些许不可置信地望着他,“你是……族长的?” “现在已经不是了,”楠焱朗伸手把窗户关上,“惹怒了身为仲裁者的达伊洛……即使是楠焱也不会有好下场,过不了太久就会选出新族长的,你在东域很容易就会得到消息的。” “达伊洛?对了,祀会上那个奏出繁绚的人,穿着达伊洛的袍服,他就是达伊洛的族长么?他怎么会是一名琴师呢?”夜浅柔有些茫然地问。 “他不是琴师,”楠焱朗从桌上抄起一只翻扣着的白瓷杯子倒了点茶水,“那只是他闲时的消遣而已。” 夜浅柔满头黑线,他要是不算琴师,岂不是全世界的琴师们都得跪下说自己不会弹琴了么? “还有,”楠焱朗把杯子从唇边挪开,“关于达伊洛的事以后少打听,无论对你还是对茗国,都不是什么好事。” 夜浅柔有些颓丧地低头。 “对了,要来找你的人可不是我,”楠焱朗揉了揉额头,“只是你看不见他,所以我只好跟着走一趟了,来吧,老师。” 屋内温度突然有些灼热,即使并非魔法师的夜浅柔也感受到了,一种气度和力量的攀升。少年群青的发丝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上火红,双眸亦变了颜色。虽然声音未变,但依然能断定那不是同一个人。 赤鬼在楠焱朗的体内苏醒,第一眼所见便是那张横卧于案上宛若开膛破肚的茗息,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悲凉。 “茗息已死,何须再留?”说着,他便将手搭在了茗息剩余的已经黯淡无光的琴弦上,充耳不闻夜浅柔的惊呼。 第八十二章:赤羽 苍白指尖拂过琴弦,激起一阵细微的清越。 那像是呼唤,像是哀叹,像是愁苦,又像是挽留。 “你的使命已经终了,”赤鬼轻声安抚,“安息吧。” 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一条狰狞裂纹仿若急不可待似的在樱木琴身上绽放开来,余下四十七根琴弦渐次崩断,那声音是它漫长一生终了时用以哀悼的悲歌。 夜浅柔未及阻拦,眼睁睁地看着那横纵裂隙将茗息撕扯成了碎片,不带分毫的迟疑,化成湮尘。 “你——”夜浅柔又惊又怒,可是她有什么办法呢?楠焱朗身为三阶她都无力违抗,更何况这个能被他称为老师的人。她带着满腔的愤懑和不忍闭上了眼睛,茗息毁了,茗国,也算是完了。 赤鬼并未理会夜浅柔的心情,指尖流溢出一抹云霞一般的红色,赤羽被召唤出来,胭脂木的琴身上两只凤鸾绕颈交缠,凤睛处不知是用什么宝石镶嵌,烛火下流光熠熠。 赤鬼坐于案前,手指在琴弦上略略一拨,琤琮之音毫无阻碍地奏响。 “茗,我知道你在。”赤鬼闭眼,“出来谈谈吧。” 就在夜浅柔不知其所云的时候,忽然感觉自己像是要被一股巨力挤碎,一道带着绚丽光芒的影从每一寸肌肤渗透出来,最终在她和赤鬼之间凝聚成一个窈窕的人形。 赤鬼抬手,指尖刮出一串模糊的琴音,赤色花朵飞舞漫天,心法与琴境结合,直接将墨唯茗带入了他的精神领域。薄光退散,那是一个与夜浅柔长相极为相似的美丽女子,一头黑发盘成古雅的高髻,月白的簪花钗环装点别致。女子眉目温顺而茫然,她跪坐在漫天火红的落日花海,赤鬼就在她不远处抚琴,神情从容。 她伸手,想要触及那道渴望了千年仰慕了千年的身影,可最终却还是缩了回来;她开口,想要呼唤那个挂念了千年默念了千年的名字,可最终想起,他的名字脱口便是死罪。 “……老师。”她最终这样唤道。 赤鬼抚琴的手停了下来。 “意外么?我成了这个样子?”他平淡地望着墨唯茗,眉眼中不带一丝波澜。 “我不也是一样么?”墨唯茗自嘲地笑笑,“时间太久,可我不甘非要逆天而为,一道残念留存至今,已是极限。” “我赠你茗息,是为让你定心度过此生。”赤鬼淡泊,“可你最终选了最不该选的路,如果不是茗息之中有着楠焱祠堂内化解戾气和怨仇的古樱树灵,你早变成了厉鬼为祸一方,而今茗息已碎,那个树灵也回归了本体,你已经没有了可以依存的所在,不如不要继续抵抗落日之畔的召唤了,重入轮回吧。” “我不甘心啊,老师。”墨唯茗轻声喃喃,“我不甘心。” “我的国家,我的婚姻,我的一生都是这样被人操纵的,仿佛一个光鲜漂亮的道具,当有一个比我更加光鲜漂亮的道具出现时,我的存在就没有意义了。”墨唯茗低垂着头,“我能甘心么?换成是您,您能么?” “如果我当时没有听从父母的安排,也许就能留在凌瑰与家人共赴国殇;如果我当时没有写那封信,老师的妹妹就不会冒死赶来;如果我那个时候就把我一直想说的话告诉老师,也许就不会有那样的后来吧。”墨唯茗凄惨地笑笑,“等您回来的时候,三千荣华佳人随侧,而我年岁渐老国破家亡。我一直忽视了的问题,就是身处幻森多年的您怎么可能像我这样老的这么快呢?可叹十五年的光阴,我耗不起。末了匆匆嫁去,如此而已。” “十五年很长么?”赤鬼抬起眼眸冷冷地注视着墨唯茗,“那按你这么说,我等了三十年又加上至今的七千年,是不是可以去死了?” “不是的!”墨唯茗惊慌,“我……” 可是赤鬼原本就没有打算听她辩解的意思,“不可否认无论几千年几万年对德兰而言都很短暂,可你忘了吗?不管我登上那个位置享受多少尊荣,都没能改变我还是个人类。你总觉得登上那个位置就是超脱了世俗不再有爱恨情仇所以一味觉得世道对你不公,那么我今天告诉你,不论加在你头上的是怎样的光环怎样的头衔,都不能改变人类脆弱的情感。你等了十五年等来了你早就知道的明确的答案,而我等了五十年之后再等了七千年至今都不知道那是不是我想要的结果!” “早在我同他们一起建立十二世家,就已经决定了未来的方向。只是等我回到幻森,老师和她……都没能逃离。”沉默片刻后赤鬼垂眸,似乎冷静了很多,“我等待她在新的地方以新的记忆和人类的身体诞生,这一等就是三十年。然而三十年后极东之壁筑起,楠焱永远与外界隔离,我和她,也不例外。” “然后她离开,不论我怎样呼唤和寻找都不会再回来。直到又是十几年后,或许只有死亡才能给她指明方向,所以我死了,强迫她留在生的一方。年华流转,消散的灵魂再度聚集,可我没能见到她,而是回到楠焱又等了七千年,现在终于快到尽头了。” “什……么?” “再过片刻我就会离开东境,回到那个以前被称作幻森现在称为西恩特的地方,我将在那里找到答案,所以,此次是货真价实的永别。”赤鬼抬起手对着她,“我说过茗息已碎,再没有什么东西能够保证你灵魂的稳定,这样下去你会变成厉鬼,我来此不是叙旧,只是要你做一个选择,是自己重入轮回保有身为魔法师的力量,还是让我把你打散了扔回去?” “为什么老师?!”墨唯茗悲泣着咆哮,“我已经失去**了,就算化为厉鬼也好,为什么不能让我带着对你的感情存在下去?就一定要让我忘了你吗?!你明知道我对你——” “不可能,”赤鬼冷漠地吐字,“我没有那么多耐心,如果你执意不肯回头的话——”指尖忽地爆炸了一束极盛的金色光芒,无形的风向着墨唯茗砸了过去。 摄魂风,那是她的魔法。 离散了七千年,我至今还是会想起你的魔法、你的笑言。 唯有这份感情不容动摇,因为这是支撑着我存在下去的唯一力量。 墨唯茗狼狈躲闪,每每被剐蹭半分,身形就会变的虚幻一点儿。这正是摄魂风的可怕之处,不可逆的灵魂的损伤。 望着四面八方围拢而来的无形的风,墨唯茗绝望着阻挡,赤鬼的指尖冷漠地舞动着,就像在琴弦上舞蹈,连眼睛都未闭上,像是欣赏着这样覆灭的烟火。 “老师……”楠焱朗的意识在深处细微闪烁,“是不是太过分了?” “傻小子看着吧,”赤鬼再度放出三道摄魂风,“马上就要忍不住了。” “什么?” 赤鬼没有回答。 三道摄魂风将墨唯茗团团包裹,狂风掀乱了她的发丝和裙摆,她的哭喊淹没在风的狂啸里,渐渐无声无息。 “是你逼我的啊,老师。”黑暗里墨唯茗仰望着远去的光明,泪水滑落到无底的黑暗里,“是你离弃了我。” 眼看着渐渐平息的摄魂风突然狠狠地震颤了一下,疯狂地反向逆旋,最终被搅成碎片。赤鬼见状微微放低了身体,那是戒备的姿态,已经不知有多少年没再这么做过了。 风息散落之地,一道青黑色的身影以惊人的力量弹射而出直袭赤鬼咽喉,金色火焰爆发,那道身影被猛然弹退。 “厉鬼畏惧光明,”赤鬼微笑着,“就算你再不承认,至少你的心里已经是厉鬼了。德兰的王——洛玻雅德兰协同第二王族水之王若瑞斯蒂娜、第十一王族森之王佩瑞恩和第十二王族雷电之王艾琳都已经受到神罚,从那一刻凌瑰就已经被赦免。而作为补偿,作为凌瑰最后的血裔,茗国一脉理当世代拥有魔力,而自你死亡之后的历代国主都没有魔力,我想问题就应该出在你身上了。你利用茗息流转在血液之中的特性,将还是胎儿的后辈的魔力吞噬殆尽,只为维持你短暂的美丽。” 那道身影还能依稀辨认出墨唯茗的样子,但已经可以使用青面獠牙来形容,她再发不出声音,只能嘶哑地咆哮着,曾经柔顺美丽的黑发现在犹如荆棘,泛着荧蓝色的锐利的指甲挥舞着。 “是我失算了,”赤鬼垂首,虚幻的金色光点在他手中凝聚了一把金色的长杖,“就让放纵了你到今日的我,给你一个结束吧。” “王权……至尊的王权……”厉鬼恐惧地嘶吼着,女子哀愁的面容和狰狞的鬼面交替闪现,“杀了我……” 赤鬼没有迟疑,脚步微错,瞬间模糊成了一道金色的光影,虚幻长杖不留丝毫情面地洞穿**,青蓝色的雾气吱吱做响,两种痛苦的哀嚎叠加在一起,分外凄厉。 “老师?”漫天红色的花海里,女子微微抬起头来,那个男人火红的发丝摇曳在并不存在的风里,背影看起来有些萧瑟的落寞。 “嗯?”他并未回头。 “我——喜欢你。”女子咬着牙,憋出细弱蚊蝇的一句话来,双颊绯红如春日里微风下的桃花。 其实世界上哪有那么多的多情和无情呢?只是一个爱不爱的问题罢了。 因为不爱,所以都错。 仅此而已。 星辰都曾闪亮,只是当它们坠落于地,也不过是普通的尘埃罢了。 每一个同德兰有所接触的人,都必须知道的,这个规律。 “我碎了你的茗息,”赤鬼将赤羽置于案上,“这个,就当是补偿吧。” 夜浅柔看着那张赤羽,咬着嘴唇没有说话。 “赤霞琳琅繁九天,羽落梧桐栖凤凰。”赤鬼轻轻抚摸着赤羽的琴身,“说的就是这张赤羽。” 夜浅柔一愣,忽然觉得这两句词有点儿耳熟,赤霞琳琅?琳琅? “这是琳琅小姐的赤羽琴?!”夜浅柔震惊出声,只要是琴师都不会不知道这位琳琅小姐是谁,楠焱琳琅,第二任至尊楠焱炽的嫡长女,也是传说中继第二任至尊楠焱炽后第二个琴境抵达繁绚之人,可是由于楠焱族规女子出阁后不得离族,所以外界并没有听过楠焱琳琅的繁绚之音。 这回反倒是赤鬼愣了片刻,后来方才想起自己这赤羽的确是在楠焱琳琅手里扬名的,不由苦笑着含糊道,“这是我先代传下来的。” “茗展叶舒芬芳溢,息青水澈曲玲珑。”赤鬼叹息,“墨唯茗无愧茗国初代国主的才华,只是她只知道茗息虽是我所制,却不知赤羽并非如此,我也从来没把这两张琴看做一对,这只是她的一厢情愿罢了。” “你你你——”夜浅柔指着赤鬼的手都在发抖,“你刚才说是你制作了茗息?!” 赤鬼扬扬眉毛,不置可否。 “茗息琴可是茗国主的老师送给她的饯别礼物——你——” 赤鬼无动于衷地揉了揉头发。 “怎么可能?!”夜浅柔觉得自己抓了狂,“茗国主的老师可是楠焱——”她想起什么似的硬生生把最后一个字吞了回去,战战兢兢地扭头回看悠闲地倚在椅子上的赤鬼。 “如果知道了,也就不必说出来了吧,”赤鬼微微笑着,“在我那个时代直呼我的名字是什么下场,你也不会不知道吧?”赤鬼指尖析出数只金色翎蝶。 光魔法?!夜浅柔头皮一炸,当即重重跪倒在地,向着赤鬼磕了三个头,“浅柔不知……还请大人见谅……” “罢了……”赤鬼轻叹一声,“头衔什么的……死的时候就没有意义了,没有意义就是不存在的东西,现在的我也是这样,只是一道普通的残魂罢了。”袖袍轻挥,一股柔力将夜浅柔扶了起来。“还是那句话,我损了你的茗息,赤羽就是补偿,它跟我千年,所有的魔力远远胜过茗息。” “这怎么行?!”夜浅柔震惊,“这么重要的东西……” “我不可能再存在很久了,”赤鬼微笑,“因为没有实体,所以我消失的时候无法将赤羽留下或者带走,只能让它化为湮尘,所以不如交予茗国,万世流芳,也算了却我一桩心事,为老朋友寻到一个满意的归宿。” 夜浅柔默然红了眼眶,本想磕头无奈实在跪不下去,只好鞠了九个躬。 “经此一役楠焱一族将开始转入衰败,”赤鬼遥望着已经微微发亮的天际,“我身为先祖懒得管后辈们打闹,不过还是给你一个忠告:世家的支持固然重要,茗国也必须要有自保的能力才能长存,身为国主你可明白?” “浅柔谨记。”再拜。 “如此甚好,”赤鬼轻轻抚摸着赤羽历经年华的琴身,“如此……甚好。” “老师你到底是什么人啊为什么茗国的国主会向你磕头?!”飞掠回别馆的途中,楠焱朗一直不停地在脑海中发问。 “太好了,我还以为肯定要被你猜出来了,”赤鬼长舒一口气,“真庆幸你不是琴师不知道这么多。” “老!师!” “等傻小子变精明了自然就会知道吧,”赤鬼笑,“不过在那之前,你还有相当长的一段路要走啊。” 天光渐明,楠焱别馆门前,洛欧斐伸手抚摸独角兽淡金色的长鬃毛。碧绿的翎蝶越过高墙在他身边聚成一个单膝跪地的人形。 “王。”佩瑞恩垂首。 “虽然这么做有些欠妥当,但是我也实在想不出更稳妥的办法了……”洛欧斐沉吟,“雪鸟传信,第一封寄给还留在西北部的若瑞斯蒂娜,让她绕点路去一趟冰岭的第九冰之世家艾瑟斯家族,把那颗石头带回来;第二封信寄到达坦纳,事态紧急,令倩曼半个月内赶回西恩特。” 佩瑞恩微微愣了一下,倩曼才受了那样重的伤…… “第三封寄回学院,由芙洛尔传达至依达法拉之城,请出爱丽丝最好的医者,尽量在半个月内让倩曼痊愈。”洛欧斐轻声下令。 “是。”佩瑞恩恭声应答。 洛欧斐转头望着明亮了大半的天边,这漫长的一夜终于结束了,黎明时分的东域竟是前所未有的安详。 第八十三章:隐由 将灵魂惊醒的,是天光时耳畔的鸟鸣。 梦里华服万袭,梦醒不复繁荣。 芙洛尔睁开眼睛,所见的是万里碧绿,破晓黎明。 西恩特星空学院星之圣庭。 相对于深造院成员和院方导师居住的“圣庭”而言,学生们的居所四庭简直是一座中等规模的城市。圣庭悬浮在城庭所在浮岛之上约八十米,也是全学院最小的浮岛之一。与城庭分明的青白赤黑四色不同,圣庭的建筑是统一泛着微微蓝意的白色。由边缘的回廊向着核心渐次拔高,最中心处一座十层高的钟楼外常年雪鸟盘旋,它也规定着全学院的时间。 此间正是假期,钟声不会鸣响,它只是沉重而缓慢地照常行走而已。 芙洛尔温迪斯特睡在钟楼前一片在去年秋天就已经差不多枯萎的草坪,拜一阶的领域调温以及强大魔力的催化,她领域内枯萎的车轴草都已经恢复了生机,白色的小花正在她的呼吸间轻轻地摇曳着。 芙洛尔伸手抚摸着那些聚成花球的白色花朵,漫不经心地回想着昨天的事情,自己是什么时候到外面的?又怎么会睡在这里? ……不记得了。 对于不记得的事情,芙洛尔从来懒得费力气去想,于是她站起身,向着钟楼行去。 风息萦绕于她的周身,她的步伐轻捷而优雅,宛如漫步林间的牝鹿,沿着钟楼内的白色楼梯旋转上行。 钟楼的最顶层,是一间只有四根碉楼精细的柱子支撑而起的空庭,足有三层楼高的穹顶下吊着一只巨大的铜钟。高空的风从四面八方吹入,奏响冬末最后的乐曲,它们带来鸟鸣,绝望与生机,毁灭和新生。 她抬起手,风息在下一秒钟静止,无形的领域以她为中心轰然扩张,领域中所有的气流都沉默于她的掌控。穹顶向上,铜钟与墙壁之间钉满了不甚起眼的木质栖枝,此刻这些栖枝上面,密密麻麻站了不知几百只雪鸟,它们偏着小脑袋审视着她。 铜钟的正下方有一张宽大的木桌,如果硬要说除了大之外的特点,大概就是数量众多的抽屉。芙洛尔蹲下来拉开左边最下面那个看上去最大的抽屉,掏出一只白色的瓷罐来。瓶口倾斜,一把豆粒大小的黑褐色种子倒入手心,又被掌中的风扬起,肆意飘散到地面。 扑翼的声音响起,穹顶上群聚的雪鸟起了骚动,它们像是一团巨大的白云飘向地面,争相啄食被芙洛尔抛洒的种子。 芙洛尔合上双眼,宛若新生的细密草叶一般的发丝和长睫微微颤抖者,再度睁眼时,眸中骤然闪烁出了野兽的狰狞和冷厉。上百只飞翔的雪鸟在她的眼中被拆析成上千个动作,它们身上魔法的痕迹、沾染的气息在这一瞬间骤然变得清晰可见,芙洛尔藉此判断世家之间信件往来的数量和消息的大致走向,偶尔也为这些脑子不大灵光的吃货们疗伤。 “嗯?”兽瞳闪烁,一丝与她相斥的气息出现在她的感知领域里,她走到钟楼顶层的边缘向下看去,透过浮岛间旋转位错,她清晰看到地面,西边的密林中,一辆白色的马车从林间道路上驶出,拉车的独角兽有着柔顺的茶色鬃毛,车身也纹有同样颜色的火焰徽饰——力量与稳重并存,第五地之世家格朗德家族。 “……格朗德?” 未及她多想,一只雪鸟从东方的远空斜刺而来,口中叼着一只白色的信封。 指尖微曲,一股气流将那只雪鸟缠绕而上,手腕翻转,雪鸟就落入了芙洛尔的掌心。芙洛尔从雪鸟口中摘下那只信封翻转过来,意外地没有见到封口的火漆。 探知到了世家的气息,却没有用家族的纹章和火漆,芙洛尔的眼眸微微闪烁,是以个人的名义寄出,还是半路已经被人打开过了呢? 指尖触及封口处,一只暗绿色的翎蝶毫无征兆地显形,它融化成同样是暗绿色的字迹。 芙洛尔温迪斯特亲启。 独角兽跨过那道标志着西恩特与外界边界的河川,天空已经完全陷入了夜色,一整个白天穿过托夫里斯时空交错之地极大节约了原本需要五天乃至更久的旅程,入眼所见,密林,还是密林。 那条小溪发源自极东,横穿半个大陆,曾为暗流、曾为江河,最终仍以最接近发源的样子,汇入学院浮空阵下的陨星湖,湖水不泛波澜,不映天光,宛若一只空洞的暗蓝色眼眸,吞噬着所有能够触及的光影。 一行人在湖畔各赴归处,楠焱珞携同楠焱朗并不住在浮空阵中,转而向西边密林中托夫里斯的入口行去,佩瑞恩的「叶羽」掀起狂风,直向全学院第二高的星园飞升而去,洛欧斐也未多加停留,一身黑衣的执事不知从何时起就已经站在黑暗中的荫翳里,静静等候晚归的主人。 「隐羽」张开,洛欧斐一手抱着贝拉,用空出来的另一只手拍了拍独角兽修长的脖颈,独角兽跑动时带起轻灵的风声,下一秒便没入了森林深处的黑暗里。 堇青色的魔光最终熄灭于星邸。 黑暗的湖边只有寞翎晨和柯琳还在默默地站着,如果说寞翎晨是因为不知道应该对这个昨天手刃了自己族人的家伙说什么,那柯琳就是委实没什么话可说,两人几乎不分先后地施展飞行术,向着星庭的两边分别飞去。 赤庭仍是离开时候的模样,但其间已有灯火亮起,想来是他们离开的这十天内学院已完成肃清,陆续有的学生们开始返回,星轨转动,终将汇聚此处,命中注定。 他穿过空旷的小街,仿若行走在数百年前西方国家的街头,与这些天来身在东域的感觉,竟是异样的不同。灯、酒、华服和盛会,这样苍白到如同游魂的他们,被称为贵族。 赤庭高处的塔仍在安静地等他,他的面上染上一份少见的、困倦的落寞。穿过玫瑰常盛的花园,铭石划过门锁,红光闪烁,他伸手拉开房门,那是他现今唯有的归处。 火苗在指尖闪逝,他并未点燃悬挂在穹顶花形烛台的白烛,因为他捕捉到了一丝陌生的气息,古老而深远,雄浑而沉静,于是他只是安静地站着,双眼迅速适应黑暗,隐约可见房间另一头的窗前,人形模糊。 “是我。”那人出声,火光闪动,壁上白烛亮起,少年的面庞线条坚毅沉寂,如若山岩,半长的茶色发丝并未如往常被精心束好而是肆意披散着,流露出几分淡泊的疲态。 柯琳抬手,点燃屋中所有灯烛,其中掺杂着的晶石粉让它们释放出远比普通灯烛明亮的光辉,明如白昼。 熙琳普林赛斯站在房间的另一头,安静地看着他。 “擅闯别人房间似乎不是贵族应有的作为啊,”柯琳扬眉,语气里掺杂着一丝淡淡的嘲讽,伸手关上了房门,“公爵阁下。” “你又不会带女孩会来过夜,”熙琳嗤笑,“院长会第一个杀了你。” 柯琳对此不置可否,顺手把长衣挂在衣架上,等待他的下文。 “我刚从格朗德回来,”熙琳审视着柯琳,“在那边就听说了楠焱的事,还有王亲自前往引起了冲突,回来才听负责人说你也一起去了。” “嗯。”他面无表情地点头。 “那么是真的?青院负责人的门徒被楠焱的族长?”他皱着眉问,“还有达伊洛的小姐?” “是真的,但是贝拉没事,只是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而已。”他往房间中间走了一步,却见熙琳神色怪异地望着他。 “……好浓的血腥味,你干什么了?” 柯琳低头看了看身上,衬衫雪白没有一丝红迹,只有贵族喜用的熏香,清浅无息。不愧为格朗德的“半身”,这般敏锐的洞察力和感官,远非寻常人所及。 “只是几个尾随我们的寞翎的暗侍,”他面上无悲无喜,“手起剑落的事。” “寞翎?”熙琳一惊,“白院的?” “嗯,”柯琳漠然地点了点头,“同族,或许有亲缘。” 熙琳心头一寒,同窗的族人,不顾半分情面,一条性命于他,真的只有挥剑那么简单。 “你还是去洗洗吧,”熙琳皱眉,“这沉积的血气,太让人不舒服。” 柯琳没有反驳,转身上了楼,听见哗哗响起的水声,熙琳坐进沙发里,微微叹了口气。他不是没想过质问他,他这样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可想起五年前普林赛斯的浩劫,父亲死去,母亲被杀,父族的亲戚们都巴不得他赶紧死,母族视他的母亲为叛徒,没有可去之地,没有依靠之人,唯有自己手握刀剑,才能带着妹妹杀出一条血路。面对这样的他,当时高居于格朗德的自己委实没有质问的底气。 半小时后柯琳从楼上下来一身雪白长衫被湿气浸染略显透明,让他看起来如一杆孤竹苍劲、纤细和挺拔,有种刀剑凌然出鞘的优雅。顺着明晰的锁骨清晰可见一条细细的银链上拴着一枚手工粗制的镂空黑曜石戒指做项坠,他赤脚踏在黑色的大理石地面上,米白的发梢还在滴水,搂着抱枕陷进沙发里的样子,像只迷路的小猫。 多少年来熙琳也是头一次清醒地意识到,对面这家伙虽然满打满算才十六,比自己还小两岁,却比同辈任何的贵族少爷们都更接近一个男人。适度的温和,必要的冷血和杀伐决断,实力、思维和责任并存,似乎也不难理解西边那些家族的选择。他是适合高居于远山之巅的王者,像是静池中的白莲,你以为他会盛放的绚丽至极后以颓然收场,他却是以一种绝对的节制姿态安静绽放。他和雪琳像是一株红白并蒂的莲花,妹妹张狂妖娆且媚人,哥哥优雅矜持且微寒。他懂得收敛,但总有些东西在收敛之于,悄然渗透出来。 他们就这般沉默地对坐着,最后仍是熙琳用一声叹息打破了持久的沉默。 “我带着依达法拉回了一趟格朗德,顺路去了普林赛斯。”他观察着柯琳的反应,柯琳看着他,只是微微动了动。 “我们从路易艾拉王后那里得知了一些事情,”他微微笑了一下,“虽然她神志不清,用些摄入魔法还是没问题的,毕竟她有着世家的资质。” “如果父亲还在的话,也会被你气死吧。”柯琳伸手挽了挽袖子,“你带依达法拉去是为了这个?因为他们是同族?” “不失为原因之一,虽然我一开始是抱着让她恢复神智的想法去的。”熙琳耸肩,“但莫拉尔森认为那不是因为战火的干扰和惊吓,而是咒语,有人只用一句咒语就剥夺了她的神智。” 柯琳看着他,无动于衷。 “我们从她那里得知了一件事,”熙琳十指交握,缓慢而清晰地吐字,“五年前的那场动乱里,王储娜琳普林赛斯并未如绝大多数人所想的那样被杀死,而是被带走了,王后亲眼所见。” 柯琳还是没动,也没吱声。 “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你这个反应是早就知道了?知道王后为什么发疯,还有娜琳被带走的原因?” “什么?”柯琳侧眸,语气淡漠。 “归根结底其实都是起源于一件事,”熙琳起身,一步步向着柯琳走去,“娜琳利斯特艾拉普林赛斯,我那亲爱的兄长利斯特阿尔泽普林赛斯国王陛下的幺女,普林赛斯尊贵的王位第一继承人,备受宠爱的第三公主,为什么被剥夺了王储的身份?”柯琳轻声问,“有什么理由能够违背国王的遗命,在所有王公都承认的前提下解除她的一切继承权?你是否能给我一个解释呢?我唯一的、亲爱的侄子,普林赛斯的王位第二继承人,现任王储柯琳利斯特兰希普林赛斯第一王子殿下。” 第八十四章:真名 那样古老而冗长的名字诏示着一个强大的国家最巅峰的王族,却并未让名字的主人神色泛起任何波动。这个名字的拥有者正淡定地窝在沙发里喝一杯温热的红茶,对于自己这个颇为正式而震撼的真名没有任何反应。 他的确是隐藏了自己的全名进入星空学院,一般情况下并不需要提起的两个中名的隐藏一并隐去了他身为上代普林赛斯国王利斯特阿尔泽普林赛斯之子的身份。但是一想起自己的父亲是对面这个不着调的家伙的老哥,心里还是难免有点不爽,虽然他们是异母兄弟。 在制约国,尤其是普林赛斯这样的制约国,对于世家的防备要远远高于对世家的依赖,即便如此熙琳阿尔泽普林赛斯仍以七公爵之一、未封的亲王名列王位继承人中的第三位,是因为他是上上代国王阿尔泽普林赛斯的唯一嫡子,那位王后随着丈夫的死去回到了格朗德提前过上了老年人的悠闲生活,已经完全淡出了民众视野,不过柯琳有理由相信以格朗德的情报网,佩瑞恩所明确表达的意思熙琳现在也清楚地知道。那是从他们小的时候就注定会在未来的一场纷争,王位争夺。 只怕普林赛斯的贵族们已经开始明着拉帮结派了吧,他默默地喝了一口红茶,对不支持的继承人给予暗杀和打压。 不过他犯不着为了暗杀隐藏真名,原本只是为了令世家放松警惕,在公众认为娜琳已死的如今,他作为唯一的王子、原王位的第二继承人即是被法律所默许的王储,用着自己的真实身份在这个世家享有绝对控制权的学院乱晃不论怎么想都觉得很蠢。但在普林赛斯,因为血系广布而同样拥有这个姓氏的人没有几百也有几十,而柯琳更不是什么很拗口罕有的名字,他有绝对的自信自己地盘上的那些贵族们请不动一阶的魔法师摸到星空学院只为确定他是不是五年前流落在外的第二继承人,以他现有的水平加持「罪心」,一阶以下的炮灰瞬杀不是问题。 说到「罪心」……柯琳下意识地握了握手掌,然而还没来得及深究,便听见了熙琳扫兴的、长长的叹息。 “你找到她了么?”熙琳终于在这些所谓的节制和客套前失去了耐心,直接向问题的重点发起攻击。 柯琳微微愣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看着熙琳的神情无奈开口,“你问她在哪里的话,是没有意义的,如你所知她的王储身份已经被撤销,一同解除的还有身为普林赛斯王族的继承权,虽然国内呼声很高,但在法律上她也仅仅有着一个第三公主的虚衔,封地和封号都不会有,日后也不会再回普林赛斯。就算你侥幸找到并把她带回普林赛斯,与世家不赞成你继承王位不同,他们会用你前所未见的坚决态度拒绝她即位,包括楠焱和格朗德,”他微微笑着补充,“早晚。” “世家可以通过权术和手段干涉制约国的内政,但让谁当国王是王政自己的事,世家只能抗议,不能决断吧?”熙琳的眉毛挑了挑。 “那是你不理解世家的‘坚决’啊,”柯琳放下茶杯直视着熙琳的眼睛,“不,与其说是坚决,更不如说是暴力吧。” “你的情报网貌似也很了得啊,”熙琳眯眼,“国内形势、世家态度、娜琳下落甚至是我们这些半身的秘密你都知道的很清楚啊,明明作为外人,是不该了解这些的。” 外人……吗,也对,柯琳微微地晃着茶杯。现在的他,仅仅只是个知道些内情的外人罢了。 “站在光明里的人仅仅是把目光投向阴影,是无法理解真正的黑暗的。”柯琳捋着滴水的发梢,“只有真正成为过黑暗的人才明白黑暗的真正意义吧。” 熙琳轻嗤一声,“不要说的你好像身处最深的黑暗努力挣扎着只想要看到一丝光明啊,太悲情,也太虚伪了。” 向往光明吗?柯琳放下茶杯后仰,自己站在黑暗里的时候回头就有大片的阳光呢,可是没办法啊,不还是回过头固执地走到最深的黑暗里去么?他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向往过光明。然后他笑起来,略带嘲讽地瞥了熙琳一眼。 “我在学院的身份是红院的代理监督生,但主位不过是休学,实质上还是次位。你们是同期生当然知道他的身份,第四炎之世家法尔丝少族长,赛西达法尔丝,炎之王赛西达半身「烈焰」,我们至今有书信往来,以克洛丽施奈法尔丝的艳名,我确信法尔丝的情报远远多于格朗德。” “你该不会告诉我是赛西达把德兰的事项告诉你的吧?”熙琳的声音骤然沉了下来。 “当然不是,”柯琳无聊地转着脖子,“只怕他知道的还没我多。他只是在我入学的时候就看出了我的真实身份,有意关照我不少而已,嘛,也是拜你们家族所赐,必须得挑一个能说得过去和你站在一个平面上的人嘛。克洛丽施奈和贵族们干的荒唐事,以她的人脉很容易打听我和雪琳的走向。” “啊,还有一点必须申明,关于德兰,还有为什么我知道德兰以后就不要再问了,知道多了对你们也不好。” 熙琳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也不知道是认同还是不信任,他扭身朝壁炉走去,壁炉上方搁着的剑架上摆着两把装饰用剑,与柯琳的「罪心」不同,这两把是货真价实的装饰用剑,配饰远比剑本身重,中心也相当不稳定。他随手抽出一把,剑尖轻甩,指向柯琳。 “我们来比划比划好了,”他微笑,“在我觉醒了的如今,你否战胜你这个九岁就击败骑士团的怪物?” “呃……”柯琳有些无奈,多少年了还拿那个说事,“关于骑士团的事情我有两点先申明一下,首先是作为一个制约国那个骑士团的质量真的好烂,除了团长是二阶以外连三阶都真的数不出十个来,其次是顾忌我当时的年龄和身份他们都有心放水,等他们反应过来我不需要他们放水的时候——”他无辜地耸了耸肩膀,“——他们就已经都躺下了。” 熙琳的嘴角抽了抽,你当骑士团他们都傻?面对才九岁的国王的唯一的儿子,敢不放水才是活腻了吧? 可是九岁的年龄,他有点恍惚,自己那个时候应该连一句完整的咒文的念不下来吧。 在熙琳不悦的瞪视下柯琳慢吞吞地丢掉抱枕,慢吞吞地起身,慢吞吞地走到壁炉前,轻抚着另一把剑的剑柄,面无表情地回望熙琳,问。 “只是比划?” “用你的全力,”熙琳轻笑,双眸沉寂下来,瞳孔凝结成野兽的沉郁和冰冷。 “喔。”柯琳回头,握住剑柄。 就像时间在流动中被裁剪,半秒钟后熙琳手中长剑的上端剑刃铮然落地,而柯琳已经到了熙琳背后,剑锋迟滞如若止水,不见丝毫晃动。 熙琳只觉得一股凉气从脚底升腾而起,如毒蛇一般吞噬心脏,然后直冲脑海。 他并没有感受到任何魔力的震荡,柯琳并没有使用魔法来令自己的速度变快,可熙琳还是没能捕捉到柯琳的身影,他只觉得某个极为短暂的瞬间,眼前有白光闪过。 这是何等可怖的速度,超越了作为半身的他动态视力的极限。 利斯特,你和那兰沼的女人,究竟是生下了怎样的一个怪物。 而在熙琳背后,柯琳的红瞳里灵动如跃动火焰的部分缓缓熄灭,重新变回干净的水蓝色。听着背后剑刃落地的声响,他无奈地揉了揉眼睛。以这个身体的素质来说,能达到这个速度,已经相当不错了。 他收剑,然后把熙琳手里断成两半的长剑收回剑鞘中,然后塞到他手里。 “这并不代表我的实力凌驾于第五山川之王莫尔特安,驾于德兰,”他将另一把剑放回壁炉,“但纯以蛮力,是对第五王族的力量最失败的挥霍方法。论防御和力量我都远远不及莫尔特安,唯有速度还能勉强对抗,对半身的你,当然绰绰有余。”他抚摸着精致的剑鞘,柔声解释。 喂喂喂喂,熙琳的脑海中仿佛有一支军队在咆哮,你知道你刚才说了什么吗?与莫尔特安的速度勉强对抗?好吧好吧虽然在十二王族里莫尔特安的动作真的属于很迟钝的那种,但也远远快于风系精专速度精专的一阶魔法师!以人类的身躯无限逼近德兰的王族! “第五王族所掌之力,并非单纯的蛮力,更多的是精巧的施用和摧毁。作为本体的你继承了这份力量,却没有使用方法,这个方法,大概得去问你的另一半吧。” 兽瞳涣散,熙琳望向柯琳的目光中,尽是愕然和慎重。柯琳似乎想了想,又不知从哪摸出一个雕镂精细的小巧瓶子来,举在熙琳眼前晃了晃道:“与其因为担心无事的娜琳跑来和我耗时间,不如想一想白院的依达法拉,从格朗德所在的漠山到西恩特,跨越半个世界的旅程,以耐力和坚毅著称的莫尔特安尚吃不消,更何况身为医者的黛诗妮?而且你是半身,他是记忆,他能跟你比么?” 熙琳的面色飞快地变了变,柯琳将瓶子一并塞进他手里,熙琳将其置于鼻端轻嗅,浓烈的花香直冲肺腑,呛得他几乎落泪。 “这是花毒?!” 柯琳随意地应了一声道,“他忍得很辛苦,自会知道怎么用,以佩瑞恩近来的精神状态……不要勉强他去精细配置了。我没有替白院的那位检查过,你把他藏得太严实,我大概知道他用的是这种,现下里只能做出这种高提纯的来,提醒他用前稀释,用完了可以找一位红白院双修的联系生代取,毕竟你就读黑院,姓氏又和我相同,不适合私下见面。” 熙琳犹豫着点了点头,转身准备离开,正当他要把剑放下的时候,已经窝回沙发的柯琳再度发话。 “啊——那把剑,麻烦你修好了送回来,毕竟是学院的东西,用坏了要赔的。我和雪琳的年金都是兰沼在援助,以后回了普林赛斯还是要还的,不如公爵阁下您财大气粗。我很累了,恕不送。”他懒懒地说。 熙琳气的转身就走了。 第八十五章:困境 白庭似乎有些不甚安分的慌乱。 熙琳刚刚掠过白庭塔前的水岸,嘈杂便已经远远地传了过来。虽然只是短暂的一丝喧闹,很快便安静下来,熙琳还是不由得皱了皱眉。莫拉尔森的体质相当之差,直到半年前一直都是独居,如非必要对来访者基本就是闭门谢之。为使周身魔力和元素分布处于一个相当稳定的状态,成为主位监督生将近三年都没有提拔次位,最终还是熙琳看不过去,才找到一个魔力相对平稳的次位帮助处事。 白庭的轻盈一如往常,水与月结成巨大的回环,似乎是凭此维持着整个白庭的防御。 绕过廊前精美的镂雕立柱,攀上旋转的阶梯,从门边一眼便能望见莫拉尔森坐在壁炉旁的一张扶手椅里,指尖甚至嘴唇都是惨白的,然而他还没来得及敲门,就已经出了问题。 强大而陌生的魔力场从四面八方而来,压迫到他几近窒息,绝对相斥的力量几乎把他所在之地抽成真空。熙琳是第五地之世家格朗德家族出身,地系精专,与之绝对相斥的,只能是风,能对半身的他造成这样威慑的人,全学院也不会有几个。他努力抬头往莫拉尔森对面望去,直接迎上了一双浅绿的兽瞳。来自高位王族和接近完态的精神威压令他不自觉地后仰,兽瞳浮现,那双绿色兽瞳才缓慢地涣散成了寻常女子的眼眸。 “那是黑院的主位。”他听见有个男人轻声解释。 “莫尔特安。”那女人这样说。 熙琳一惊,风压随着兽瞳的涣散归于无形,他脱力一般地扶墙,这才发现坐在莫拉尔森对面的有两个人,一男一女。男的他认识,白院负责人切尔利温迪斯特,仅从名字就能判断其为第三王族风之王切尔利的“本体”,至于那个看上去很是冷淡的女人,他从未见过,不过凭刚才的兽瞳来看,她应当就是切尔利的另一半了。 “正好也不算是‘外部’的人,一起也没什么关系。”切尔利做了个手势让熙琳进来,指尖微弯,风便将门带上。 莫拉尔森的面上挂着一抹易碎的笑容,向他招了招手,他按下疑惑坐到他旁边的扶手椅上。像是要确认他的身份似的,那女人抬起头来瞥了一眼他领口的铭石,再度低头,不再作声。 “这位是芙洛尔,芙洛尔温迪斯特。”切尔利微笑着,“你们应当都听过她的名字吧?她也是第三王族风之王切尔利的‘记忆’「风息」。” 熙琳瞥了一眼正一脸无奈的莫拉尔森,嘴角不由得抽了抽。十二世家谁不知芙洛尔温迪斯特,二十年前这个女人可是能和第三任至尊楠焱祭和第二水之世家拉菲格家族的芷洛娜拉菲格相提并论的角色,不过除却第三任至尊略有争议,剩下这两位就不带半点好话。这三位同是离弃了自己家族的存在,除却第三任至尊楠焱祭确认于十五年前死亡,这两位至今没再出现在魔法师公众的视野里。 相较于十四岁叛逃后销声匿迹的芷洛娜拉菲格,芙洛尔留给世人的谈资自然是更多些。二十年前同楠焱祭竞争第三任至尊之位的沃诺斯瑞格特因借助「吞噬」的力量触犯至尊甄选唯一一条不得触犯的规则而被处刑,其所属第十二雷电世家瑞格特亦在仪式后被第三任至尊楠焱祭灭族,作为沃诺斯瑞格特的守护者的芙洛尔藉此投身黑暗,被视为世家的罪人。 那真是一场血腥的屠戮,仅因为身为最后一个世家不可避免的没落而陷入绝望,全族将希望寄托于「吞噬」,那黑色的力量流转于血脉,全族六百余人连带外嫁支系异姓后裔将近千人全部被至尊肃清,这也是那女人闪耀的王座上无法抹去的污点。 不过仔细想想似乎自那之后芙洛尔温迪斯特便销声匿迹,甚至连那场末日之战都未曾参与。而在世家内部公开的肃清名单里,的确没有芙洛尔的名字,她的痕迹和未来自此一并被抹去,几乎所有人都认为她被世家秘密处决了,不过如今看来,是因为半身的身份受到德兰庇护,司掌此类事宜的第八愈之世家达伊洛家族将这件事强行压下不再提起。 “那么我就直接切入正题好了,”切尔利看起来似乎也才来不久没来得及多说什么,他取出一只看起来颇为厚实的白色信封,封口红色的火漆上有着一个圆形的家纹,熙琳对这个家纹没有什么印象,反倒是身边的莫拉尔森魔力场巨震。 “是……家族的信么?”他哑着嗓子问。 对面的切尔利点了点头。 熙琳不由侧目,他对于莫拉尔森离家的原因多少知道一些,也能感受到他对那个家族深深的逃避,上次兽潮结束,莫拉尔森便拎着他和寞翎以及瑞克逃一般地离开了西北森林,那闪着光的白色城堡,他自始至终也没看一眼。 像是察觉到了他的表情,切尔利晃了晃信封道,“并不是强制性召你回族,这封信里涉及的事物是王请依达法拉代为转达的。事情你们也听得差不多了,第一咒术世家楠焱家族三日前与第八愈之世家达伊洛家族发生冲突,楠焱族长因此被星空学院上代第二十三任院长重创现已失去行动力,关于这位院长的身份相信你们在兽潮时便已经知晓。青院负责人佩瑞恩伊格特兰德的门徒因不堪受辱选择自尽,贝拉达伊洛小姐受到精神伤害陷入沉眠。 经此一役,无论是王的消耗还是新王的沉睡都对德兰与幻森之间的联系产生了削弱作用,西恩特因此陷入脆弱期。前段时间兽潮尚未完全恢复,王发布紧急召集将所能联系的王族——无论完态半身尽可能地召回西恩特,一来稳定领土,二来也是预防「吞噬」反扑,想必你们有所察觉了。其中第十梦境之王倩曼因伤无法回归,王希望借助依达法拉的力量。”切尔利无奈地看着莫拉尔森依达法拉。“只是就目前来看,似乎无法完成呢。” “……抱歉。”莫拉尔森垂首。 熙琳恍然,第八王族愈之王黛诗妮,按照依达法拉的惯例基本是终身身处西恩特待机的,西恩特的环境能令体质较弱的黛诗妮处于一个较好的能够维持自身魔力的状态以便应急,而此次自己带着身为半身的莫拉尔森远行,极大程度上消耗了他的力量,以致现下无法发动大规模治愈魔法,也更不可能远赴达坦纳为倩曼疗伤。 这下……可真是搞砸了啊,熙琳不由哀叹。 “事已至此,我们多说无益。”切尔利似是遗憾地摇了摇头,“三位医者中其他两位第二王族水之王若瑞斯蒂娜在外,第十一王族森之王佩瑞恩现在……”他停顿片刻,“不可否认是个无可下手的僵局,不过我们会联系其余有可能存在的完态解决。”他和芙洛尔起身,“另外注意「吞噬」动向,稍有感应也要与其余半身或是完态交换情报,以便保证最大限度的安全。” 目送着两人离去,熙琳无言地捏紧了手中柯琳所给的银质小瓶。 “连累你了。”他轻声说。 “不会,”莫拉尔森虚弱地笑笑,“没帮上忙也是没办法的事……回头把这些事向瑞克说一下。另外既然是紧急召集,不少战后出生的半身看样子也要以学生的身份转入了,你那边……” “她么?”熙琳不由苦笑,“肯定是会来的吧。” “侯爵小姐?”莫拉尔森没来由地笑了起来,“看来是得跟红院那边打打招呼了。” 熙琳郁闷地点头,忽地想起柯琳说过的、“实质上还是次位……” “怎么了?”注意到熙琳的沉默,莫拉尔森迟疑地问。 “呐莫拉尔森,”熙琳轻轻叹了口气,“你说赛西达他会回来么?” “……”莫拉尔森沉默。他们两个都知道对方在想什么,赛西达离开星空学院的那天,魔力失控不可抑制的惨状,那是属于「焚毁者」的愤怒。 “一定,”他忽然露出了笑容,转头看着不知何时已经站在自己身后的熙琳,“他是一定会回来的啊。” “嗯。”熙琳俯身将莫拉尔森制服领口散开的领结绑好,“一定的。” 星庭边缘,牵着手的二人同时调起魔力,轻盈而隐约的「风羽」在两人背后展开,直向上方八十米的圣庭飞去。 “芙洛尔?” “嗯?” “你刚才有没有闻到一个味道?好像是什么花的样子。” “你也察觉到了?我本来以为是熏香一类的东西,但风没有带来热度和流质,只能理解为是白院那位自带的,融进血肉的样子。” “也许因为他在西恩特出生的原因,自带的‘息’比我们要浓厚很多,即使只是第八位的‘半身’,也很难在他没有察觉的前提下穿透防护探知体内,是什么药物么?” “那个味道……是紫藤,不会有错。”芙洛尔神情淡泊,“用以压制自身冲动和本能的紫藤花毒,因为太过冷僻,你没认出也很正常。” “花毒可是禁止在学院流通的!”切尔利一惊,“配置和使用上的任何差错都会让人丧命!被特许在学生时代使用花毒的只有卡琳丝——” “你信不信你把那个名字就这么喊出来王会宰了你?”芙洛尔冷冷地发问。 “呃。” “而且如果是‘你家的那位监督生’的话,怎么用也没关系吧?花毒的毒性只是针对一阶以下的水平。” “可是如果他已经需要拿花毒来抑制那个‘本能’的话……”切尔利神色微变,喃喃道,“那孩子现在基本就是头随时会暴起伤人的野兽啊。” 第八十六章:王血 午夜的月辉穿过门廊和露台,轻薄如雾,纷扬如雪。白塔安静地伫立在白庭的至高处,耀眼地反射着白光。 莫拉尔森午夜从梦中醒来,只觉得头重脚轻天旋地转。他摸索着够到了床头放着的茶杯,散发着浓郁的芬芳的堇色液体入口却是异样的苦涩。他就那么拎着茶杯坐着,强行调动魔力压制着那种反胃的感觉,结果却是更加无可抑制地猛烈地咳嗽起来,灌下去的大半紫藤花毒混着鲜血滴沥一地,血腥与花香奇妙地融合着。 果然还是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吧?他苦笑着。就算用了几乎把命都搭上的剂量,吐血也只能越来越严重罢了。 不能再忍下去了。 他伸手从枕头下抽出一把不过手掌长短的银色小刀,镶嵌其中的蓝色矿物散发着冰冷的光辉。他默默地把它捏在掌心,无声离开了房间。 沿着楼梯下行,除却必要的房间外塔壁基本还是可以透过过光线的,过长的白袍袍裾拖曳在透着蓝色微光的台阶上,像是一场华美的盛典。平台处一扇并未紧锁的白色的门,自家的次位还当真是没什么戒心呐,他无奈地摇着头,不过从魔力场细微的涟漪看来,他似乎睡得相当不安稳,也难怪吧,毕竟王所亲临的极东,也是他的家族所在吧。他微笑着无声地为他锁上门,继续下行。 露台中央是上次占卜所用的水池,他垂下眼眸,看着自己与月影一同倒映在水中,远看像是哀悼,只是不合时宜地捏着把刀。 一只灰褐色的林枭叫声凄凉,大抵是被浮空阵之间的乱流所影响竟飞到这样的高空,它掠过白庭上空,身影仓皇映入水中。 很可怕么?在暗夜里迷失方向。 莫拉尔森并未抬头,垂于身侧的右手却在一瞬间成了虚影,凄鸣仍旧回荡着,落下一条鲜艳的血线直坠而下。那张苍白精致的脸孔上,长睫下、眼瞳,中野兽的凶戾正在凝结。枭的血肉在半空中分解,连同已经落到地上的鲜血一起,落到地上的只剩一副晶莹的白色骨架,风过,纷扬成沙。 若是此刻寞翎晨在此,大概会惊掉下巴,且不提堪比前十凶兽的“劫掠”,单是在不视物的情况下出刀飞掷一击毙命的力量,青白赤黑四院中也唯有柯琳普林赛斯拥有。有这样的实力,原本不至于攻击方面惨不忍睹到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的境地。 他沉默地走过去拾起小刀,走到水边用水将唇边的一缕红迹拭去。 晚风起,悬于庭中树上一些用作装饰和祈愿的晶石相互碰撞,发出清寂而空灵的声响,像是奏着一曲悲歌,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似的,他猛地扭过头去,看到一丝在夜风里飞舞的白发。 兽瞳瞬间涣散,他甚至没有抬头看到他的面孔,就已经单膝跪在了他的面前。 “王。”他恭敬地轻声唤道。 他的到来是无声无息的,像是乌云之于夜空。「隐羽」合拢、压缩、消失。月光顺着他未束的白发流淌,化成他白发的延伸部分,散发着莹莹的微光。他的每一丝气息都是那样自然地融入环境,只沁出几分淡香,昙花静绽。 “起来说话。”他颔首,声音轻淡。 莫拉尔森起身,却仍旧乖顺地垂着头,像只安分的小猫。夜风吹皱了长袍,他顺手压了一下,下一秒便被洛欧斐捉住了手腕,丝毫没有理会他的愕然,长袖挽起,一道道陈旧的伤疤在月光下尤为刺目。 “这是你自己弄的?”他审视着他,就像审视着一个犯了错的孩子。 莫拉尔森抿着嘴唇,不太情愿地点了点头。 洛欧斐眉头微皱。 “与佩瑞恩同为医者的黛诗妮,拥有的是更比森之王在‘痊愈’上更出色的才能,但就像身为药理医者的佩瑞恩不是把全部力量都集中在治疗上,黛诗妮的天赋也不是简简单单的治愈。” “——‘狩猎’,”莫拉尔森轻声说,“夺得他人生机转为自己的暗杀术。” “如果按照正常的力量收放,使用暗杀术夺得的生命与治愈支出基本平衡的话,是不至于逼成这个样子的吧。” “抱歉,”莫拉尔森轻声说,“我若见血,恐怕就留不下活路了。” 夜风里回荡着德兰之王的叹息。 “几十年过去,依达法拉的爱丽丝和白院的教育依旧是如此的……软弱。” 莫拉尔森敏感地抬头,他总归是依达法拉家族的半身,拥有爱丽丝称号的医者,同时也是白院的监督生,这星之白庭的主人。纵使这样的话是由达伊洛的族长、上代第二十三任院长的洛欧斐说出,也仍是他不愿听到的。 “不用这样看着我,”洛欧斐微微偏了偏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我是黑院出身,曾任主位。” 莫拉尔森愕然,因为第八愈之世家达伊洛家族的名号,历代院长多出身于白院,即使达伊洛真正所长并非治愈,但在德兰血系的支持下,拿到白院的监督生之位是件很轻松容易的事。达伊洛对外口碑较好,大概也是因为这个,因为对于绝大多数家族和势力、甚至是未曾见过达伊洛进行制裁的世家都会认为达伊洛完全没有攻击力。 “白院对于生命的态度,与其说是尊重,更不如说是敬畏。正因为身为医者,才比任何人都懂得生命的可贵,才比任何人都更有资格衡量生命的价值。”洛欧斐眼眸微眯,“那是拉拉尔的初衷,是为了在刚刚结束的战争后用以矫正医者在暗杀和治愈双面并存的扭曲观念,并不适用于安逸了太久的你们。在所有王族中只有你的出生和成长都在西恩特,你与西恩特的联系应当最为紧密。相信你前段时间发觉了「吞噬」的动作,你明白那已经还事实。虽然无法预见是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以什么样的方式,但战争的到来却是一定的,当那一日到来,你必将代表第八王族愈之王黛诗妮,踏上战场。” “家族对我,是愤怒的吧。”莫拉尔森苦笑着,“一个卓穆尔出身的孤儿,受到家主的恩惠和教导,却私自背离家族跑到学院来,若不是碍于您的存在和半身的身份,只怕卓穆尔早在几年以前就将我捉回去了吧。我迟迟未能觉醒,为家族惹下过天大的乱子,家住对我也是失望至极。前月兽潮若非置之不理会有撼动城池的可能,我的求援他们也未必会理会。” “璐雅娜依达法拉么……”洛欧斐唇边浮起一丝冷笑,“她也巴不得把我捉去问罪呢。” 莫拉尔森哑然,他知道是指蕾切尔被逼婚一事,这件事彻底激怒了洛欧斐达伊洛,原本就不怎么把依达法拉放在心上的洛欧斐这下更是彻底将这个家族当做了空气,连年会和信件往来全都免了,任凭依达法拉方面怎么谈条件怎么妥协怎么让步都当没看见。归族的德奥依达法拉——璐琳娜之子,也是洛欧斐的堂兄——听闻母亲做出的这些荒唐事后不由苦笑,他没直接来把云端之城拆了就已经很给依达法拉面子了,你还想要他怎么妥协? “我知道你为什么跑来学院,”洛欧斐淡淡地扫了他一眼,“政治婚姻的愚蠢,完全没有怪罪的必要。” “谢谢您。”莫拉尔森默然。 “我有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他颔首,“只是要辛苦你。” 莫拉尔森迎住他的目光,缓缓地跪了下去,在德兰的礼节中,不同于单膝跪地,双膝跪地意味着请求宽恕或是惩罚,他的态度已经很明显。洛欧斐不易察觉地点了点头,银梳在指尖熔成一把短刀,长衣的袖子被挽起,未有分毫迟疑地对着手腕切了下去。他用魔力压制了心跳的频率进而是血压,所以预想中的鲜血四溅并未出现,但那血液还是滴沥而下,鲜红的血珠在指尖悬挂。 风里没有腥气,有的只是一种初闻浅淡,久嗅深郁的异香。 “来,”他将手伸到莫拉尔森面前,“如果需要血的话,德兰的王血就已经足够。出于权限保留我不能把最精纯的部分给你,但只是这些就足以改善你的身体状况,在你和西恩特之间暂时建立起某种单向反馈的联系。” 莫拉尔森是无法拒绝的,面前流淌着的是德兰的王血,世上无人不为之疯狂,因为那血液里流淌着仅有的“王权”。得到它的全部就意味着被神选中,连命运都要不自觉地为你让路。 “不需要有心理负担,”他说,“至尊也无法抵御,而你恰好需要。” 他接过那只沾满了腥红的、纤细苍白和修长的手,每一滴渗入体内的血液都增强着他的力量,与这片土地的感应、联系、归属。他曾听过这种方法,西恩特与达伊洛之间的联系需要以血缘维系,父亲与儿子,母亲和女儿,丈夫和妻子,西恩特,这幻森的残骸,正是达伊洛全族的活牢笼,他们无法全部同时离开西恩特,幻森残存的意识会对曾经的当权者不遗余力地反扑,失去血脉支持的西恩特将成为荒原,星空学院也将不复存在。 但他没有理解他后半句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至尊也无法拒绝?他隐约想起了幼时听过的一些风言风语,但那只是无聊的说法罢了。楠焱用罹辰交换得来全族的魔力,「极东之壁」只是连带生成的附属品,但它的存在就昭示着楠焱与外界的绝对断绝,任何家族与楠焱的血相溶,引起的只能是烧灼成了灰烬的天罚。但为什么……至尊会得到德兰的血? 最后一丝微香在舌尖流连在三而后散去,他用一条白色的缎带扎住了手腕,以他的魔力血统和愈合速度,即使是动脉切断这样的伤,仅需两三分钟便能复原。几滴滴落在地上的血中绽放出了洁白的昙花,这也不失为一种销毁手段,夜色下、晚风中,静绽芬芳。 “这是昙花,”他取出一个看上去和柯琳的那个样式差不多的银质瓶子,“这个浓度和剂量大概足够你睡上一个星期,有西恩特的反馈维持你的生命不是问题。把这个掺在紫藤里,用的时候不会有人发现,它会在你完全将其吸收的瞬间让你陷入沉睡,从服用到沉睡之间大概有一天不到的时间,在你认为适当的时候把这个喝下去,你的任务也就算是完成了。” 他收下,道谢。 伤口愈合,洛欧斐随手将缎带扯下,弯身从地上摘了一朵昙花。 “我啊,曾经有一个弟弟。”他像是讲一个故事那样平淡地说着,“为了给他的父亲报仇,他向我寻求力量。我惊讶于他的决心,那并不是一个贵族孩子所应有的,于是我给了他复仇的力与剑,只是我当时并不明白我所给予他的东西对他造成了多大的伤害,直到他死去,然后再也回不来。” “您说的是杰纳依达法拉么?”莫拉尔森小心翼翼地问,“家主的小儿子?” 洛欧斐没有回答。 “「我的生命在最美的春天凋零」,”他默背出这句即使在依达法拉家族也相当有名的墓志铭,十六岁,如何淡然的心境释然迎接自己的终末,“想必他并不后悔吧。” “除了爱上不该爱的人,他的确做到了想做的全部。”洛欧斐漠然揉碎手中的花朵,“虽说同时爱上两个人,并不是罪过。” “婚约的事,还有余地。你才十八岁,时间还长,考虑清楚后再回复家族也不迟。”月光下,那个白发的男人平淡地说。 第八十七章:冰岭 下雪了。 素白的昏漠不知从何处而来,纷纷扬扬地洒向整个伊瑟婓雪原。凌冽的寒风犹如刀刃,不带丝毫停顿地游走在这无垠的白色荒漠。 一辆马车冲过纯白的封锁之境,蓝色的菱形家纹和边角的火焰徽饰都昭示着车主的身份——力量与柔和并存,第二水之世家拉菲格家族。两头独角兽并驾而行,它们的鬃毛都闪烁着如海如天的蔚蓝色,伊瑟婓积聚万年的积雪丝毫不影响它们的前行,连带车轮也只是在白雪之中留下浅浅的痕。 像是触碰到了某个不可触碰的界限似的,黑色长衣外披着世家袍服的执事从车上跳了下来,连带独角兽也很通人意地停下。 “这里就是极限了,大小姐。”执事对着车内的女人轻声说,“再往前,就很难不被人发现了。” 冰蓝色的裙裾拖曳于新雪,像是有什么看不见的力量让她浮在积雪之上,袅袅婷婷。 有「不可涉足之域」之称的冰岭,就在北方的尽头,而到达那里之前,必须绕过一片面积极大的雪原,而那里对于她来说,是世界上最危险的地方,逃避了将近四十年的枷锁,就在不远的前方,有着曾经被她称作是家的地方。 她漠然地望着那个地方,再也没有温馨和亲情的地方,有的只是权力的枷锁。三十多年来每一夜每一夜的惊醒,看到的都是那张在雪原中散尽魔力,冻得发青发紫,僵硬扭曲的脸,即使带着笑,也是绝望的,那么阴森可怖。那雪白的冰刃变红了,映着她狰狞发抖的影子。 “呐,”她不经意地问一旁的执事,“你说他们还在找我吗?” “是的……虽然新任的族长不太情愿,但是所有族人一致认为您才是最佳的族长之位继承者。”执事微笑。 “三十年……他们就没完吗?”她有几分厌恶地说。 他答非所问“小姐既然知道他们在找,为什么要回来啊。” “只是接到‘上面’的命令路过而已,我要去找艾瑟斯。” “哪一位?”执事知趣地避开了细节的问题。 “维尔莱特艾瑟斯,现任族长,战后新晋。既然与老族长毫无血缘关系,就证明他的实力,在艾瑟斯家族之中名列前茅。” “大小姐你认识他?” “末日之战后,他带我去过「尘封之渊」。他受‘那位大人’的嘱托,把一样东西暂时性地保管在「尘封之渊」。上面的命令是取回那样东西,顺带将艾瑟斯家族保管的那颗石头一起带回去。” “蕾拉额头上的那枚尖晶石?”执事微惊,“那样重要的东西,会轻易外借么?” “王已经吩咐下来,我只需遵从。”洛塔莎莫拉埃利的语气里听不出情绪的起伏,“想要有胜算的话,无论如何也要有七枚。” “七枚?!”执事震惊,洛塔莎用一个眼神便封住了他的不平。 “紧急召集令已经下达,能够接收的半身和完态都要抓紧时间返回,必须趁早把这边的事解决。”洛塔莎裹了裹白色的绒毛斗篷,“走吧。” 洛塔莎把手覆在法特安蒂斯的手上,红色的光芒转瞬即逝,两道身影消失在了雪原之中。 冰岭之上,积雪终年不化,但是与伊瑟婓不同,这里并没有飞舞的风雪,有的只是时而阴郁时而明媚的天空。风雪只是屏障,在之后的世界,建筑物和冰雪融为一体,极大的冰雪建筑群落错落有致地散在冰凌的丘陵上——第九冰之世家艾瑟斯家族的领土。 噗地一声轻响,两道身影像是滴入净水的黑墨,迅速地显出行迹。太过靠近伊瑟婓核心的拉菲格水上建筑群落会被感知,不得已使用了比较费力的空间转跳。 与多数人想象的不同,相当一部分世家几乎是自成王国,尤其是冰岭这样的秘境。艾瑟斯全族支撑起的风雪的防御构筑了冰霜与雪的国度,与积雪融为一体的白色岩石筑成耀眼的白色市镇,街头巷尾两三个孩子扔着雪球飞跑。与外界相比虽然还是算得上人烟稀少,但无论如何也能称之为一座静谧而安详的小城。 其中的居民大都是德兰统治时期就居住在极北之地的遗民,第九冰之世家艾瑟斯家族的历次更替也会留下相当一部分支系,在这里不少居民拥有着些微的魔力,虽然难以达到三阶的高度,却仍可以称这里为魔力富集域。 洛塔莎此行的目的不是这些边角的小城,即使远在边境抬头仍旧清晰可见的,是更高处闪耀着冰蓝色光辉的城。整座小城的布局以艾瑟斯家族所在呈扇形辐射开来,艾瑟斯家族的“冰霜之城”就在最高也是最北的地方。沿着任何一条向北的街道直行,最终都会抵达那里。而冰霜之城的核心,是一处名为“神殿”的建筑。 洛塔莎叩响了庄严的神殿大门,直觉告诉她,维尔莱特会在神殿。门在一股透着惊人寒意的冷风中缓缓开启。 果然,维尔莱特一袭白袍,面对着寒冰铸成的雕像。袖口上勾勒的浅青色火焰纹章——力量与寒冷并存,第九冰之世家艾瑟斯家族。 “芷洛娜拉菲格小姐?”他没有回头,轻声地问。而她则提起裙摆,象征性地施礼以示尊敬,虽然完全没有必要,维尔莱特甚至都还没有她大。 “久违了,暌别多年的恩师。”他转过头来,颇显年轻的面上笑意柔和。 就第一感觉而言,他的外貌与冰霜鲜有共同之处,常年的高寒地带生活,令他的皮肤显得十分苍白,一头看起来也是颇为眼熟的银灰色发丝垂至肩头,难以寻觅冰霜的凌然。 洛塔莎没有惊讶于维尔莱特为什么知道她的到来和真名,秘境总要有符合秘境的手段。而且维尔莱特也是她初任黑院负责人时的次位监督生,算是她最早的一届学生,二十年来长留西恩特且容貌不变,细想之下明白不难。 “十五年的期限到了,我收到了‘中枢’的指令。”她的声音不大,但在空旷的神殿中回响。 殿上的族长微微弯身做出一个请的手势,浅青色的光晕展开。洛塔莎示意法特安蒂斯留在原地等候。之后就在那青色的光晕中消失了。 「尘封之渊」是艾瑟斯家族的秘密领土。与达伊洛的幻塔是等同的存在意义。只有经过族长允许并陪同的人才能进入。一般是不允许外族人知晓的。 维尔莱特和洛塔莎降落在一处冰崖。脚下是冰面,四处都是深不见底的深渊。 “那样东西交到我手上的时候,上面的血还是热的。”维尔莱特轻轻感叹道。那是那个人生命中的最后一次交付。他的手指在空虚中画出完美的轨迹,随着手指的移动,冰筑的阶梯如若花蕾盛放开来。刺骨的寒气仿佛一下子被释放,洛塔莎的魔力随之展开,仿佛受到了极大的刺激。 “建议你收起你的魔力吧,拉菲格小姐。这次来已经和上次不一样了,十五年间冰封了许多与「吞噬」有关、可以伤害那个古老家族的东西,如果你不想辛苦得来的水之王的名位就此消失的话,就不要在这里使用任何魔法。” 洛塔莎没有搭理他,默默地把本已经摘下的斗篷重新披好。随着维尔莱特走下阶梯。越往下走,就越是昏暗。维尔莱特走在前面问了一句。 “瑞克他……怎样了?” 洛塔莎知道,以第九冰之世家艾瑟斯家族的情报渠道,维尔莱特必定知晓她至今仍在星空学院出任黑院负责人,于是便飞速在脑海中过了一下黑院的学生名单。 “瑞克……瑞克.艾瑟斯么?现任的黑院的次位监督生。” 维尔莱特“唔”了一声,继续沿着冰阶向下,“两三年前从西恩特送来了召集令,各世家半身做好随时向西恩特靠拢的准备,瑞克为此选择了就读星空学院。” 她没有听出他话里的意思,所以也没有说话,只是等着他自己继续说。 “……虽然这是我权限之外的情况,但我还是希望能够得到关于召集令的一些情报,勉强算是我这个不甚称职的父亲对儿子仅有的关心吧。”他浅笑着。 “你想知道什么?”洛塔莎面无表情。 “「召集令」所召集的……真的只有除第十二雷电世家瑞格特之外所有家族的半身和完态吗?”维尔莱特眉头轻蹙,“除却流转自那个家族灵魂的人们之外,是否有被称之为‘觉醒者’的特异人群存在?被命运所选中的他们无需血统就有着烙印在灵魂里的力量,却因缺乏必要的资质容易造成破坏的他们,是不是也已经大批地在学院聚集了?” “为什么这样问?” “前月赴西恩特同其余家族一起与会的时候,内人因想念儿子便随着一起去了。内人身体不是很好,但拥有着艾瑟斯家族中最为出众的灵觉,洞悉并锁定一个灵魂对她而言不是很难,正是那短暂的时日里内人发现了几个世家之外的、有趣的灵魂。” “哦?”洛塔莎听上去竟意外地感兴趣,“他们的名字被尊夫人知晓了么?” 维尔莱特微微顿了一下道,“是「自由」以及「偿还」,这两个是非常突出的,甚至盖过了其他‘半身’存在的灵魂。” 洛塔莎用轻声咳嗽掩盖自己的笑意,良久后道,“关于「自由」艾瑟斯族长不必担心,他属世家内部,与那个家族关系紧密,至于「偿还」……院方的确未曾发现,我也未曾听说过这样的灵魂。” “那么——”他像是有意停顿似的慢条斯理地问,“「落日」呢?这个罕有的、以四时为名的灵魂,虽然现在还比较弱小不易察觉,但依旧能感觉到它蕴藏着的恐怖。” “「落日」?”洛塔莎不解地问,“听起来有些熟悉,这是谁的灵魂?” 漫长的沉默。 “也许是内人感觉有误也说不定吧,”像是遗憾似的,维尔莱特轻轻摇了摇头。顺着冰雪下行至最深处,旅途已经到了尽头。面前是一面不是很透明的冰壁,维尔莱特伸出手来,像是要从中吸出什么东西一样,冰层渐渐崩解,露出一个银色的十字。维尔莱特伸手握住用力一抽,银色剑刃破冰而出,暗刻着美丽而妖娆的金色花纹,那花纹从剑柄延伸至剑刃,末端还带着微微的血色。 “嗜血之剑,由拉拉尔亲铸的‘刑具’之一,也只有冰岭「尘封之渊」这样极端的环境才能阻绝它对外的一切摄取,专心消耗内里沉积的血气。”维尔莱特并没有直接触摸剑身,小心翼翼地将其递给洛塔莎,“决意使用之前,不要让它沾到任何血气,这也是世上仅有几件能对「吞噬」造成不可逆创伤的兵刃,每一件的损毁都是莫大的损失。” “多谢艾瑟斯族长了。”洛塔莎微笑着,像是水畔盛开了一朵优雅至极的白莲,一瞬间竟连维尔莱特也挪不开目光。他们顺着冰阶上行,很快返回到了原先的地方,光芒闪烁,神殿之上,洁白的少女塑像微笑安详。 洛塔莎注视着那位少女的面庞,虽说失了色彩,容貌却未变成其他什么模样。那个一直以小女孩的样貌游离在幻森之北的第九王族冰之王蕾拉,似乎永远都活跃在每个王族的记忆间,唯一装点着她素白面容的,是额心处一点盈蓝的微光。 “其实此次前来并非只为嗜血之剑,”洛塔莎忽然发话,“也是为暂借德兰王剑上的第九颗铭石。” 维尔莱特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同是瞥见了那点细碎的盈蓝,面上不由闪过一丝不甚情愿的肉痛,刚想命人来取,捧着嗜血之剑的洛塔莎再度发话。 “可是艾瑟斯族长为何要用一枚普通的尖晶石镶在蕾拉的眉间呢?不觉得这样是对一直信奉的神的亵渎么?” 维尔莱特的动作卡了壳,略有尴尬地回望洛塔莎,洛塔莎并未看着他,一双蓝色的野兽一般的眼瞳正仔细地端详着那洁白的塑像。像是做了许久的心理挣扎,他不得不咬着牙承认道,“真正的第九颗铭石已经不在族内,塑像上这颗只是一枚视觉上的替代品罢了。” “哦?”洛塔莎轻声问,“那么真正寄宿着两个半身灵魂的尖晶石现存何处?如有不慎世家更替都不是不可能的啊。” “那枚尖晶石已被瑞克带往西恩特,”维尔莱特苦笑,“它能制造出最适宜冰魔法的环境。如果需要的话,拉菲格小姐是能从他那要来的吧。” “那还真是烦劳艾瑟斯族长了,”兽瞳涣散,洛塔莎嫣然一笑,“时间紧迫,也就不劳您相送了。您可要好好保重啊,之后还有的是重要的事等着您去做呢。” 站在一边的法特安蒂斯闻言伸出手来,红光闪烁,两道身影寂然不见。 “真是只可恶的狐狸,”无人所及的虚空里,洛塔莎漫不经心地抚弄着自己的卷发,“查到「落日」头上的话……我可是不得不把你列到德兰的对立面去了啊。” 第八十八章:流言 三月初,阳光透过冬季并未完全落光的叶片开始微弱地照耀着西恩特,漫长的寒冬终于有了过去的迹象,在初春新生的海潮中,西恩特将彻底从兽潮造成的创伤中恢复过来。 随着冬假的接近尾声,越来越多的学生开始从世界各地返回,整座学院也一日比一日地喧闹起来。 每一名归校的学生都首先要前往监督生处报道,别院还好,红院却只有柯琳普林赛斯自己,将近一周他的眼前都充斥着各种哀怨不满的面庞,以至于现在一听到敲门声他就想逃。在这样的日子持续了整整一周的时候,他终于忍受不了这样足不出户地被怨念浸泡,一大早就抱着逃避的心理计划前往图书馆,多数返校回来又暂时无事可做的学生多会聚集于此交换假期的见闻,不过他大概能预见到,茗国之事绝对占据了主流。 起居室里挂着的镜子里映出少年干净的面庞,指尖捋过发梢处微微的卷曲,宛如触电般轻轻抖了一下。 “……不妙了啊,再这么频繁地动用过去的力量的话……岂不是就要变回去了吗。”柯琳面色有些苍白地喃喃着,不知是不是错觉,就连那双眼睛里的色彩都似乎不再是那么透彻的水蓝了。 必须得抑制一下了……他这样想着,从抽屉里翻了一把小剪子出来,尽可能短地将略显卷曲的部分剪去,以后必须得注意了,至少在学校尽可能避免再用那个力量。转念一想面色又瞬间变得更难看了些,如果那个力量完全不能动用岂不是预示着「罪心」也不能使用了?那可真是个大麻烦。 暂时先把这种不太好的想法抛到脑后,红色的缎带串起一颗有半个拳头大小的椭圆形红色铭石,在领口打了一个规整的领结。不同的角度和光芒下隐约可见流质和晶体共存的感触,以三阶的水平做到这里差不多就是极限了。想要提升势必要引导过去的力量融合,可融合下来又会有后遗症,看来全凭普林赛斯的这个血统潜力实在有限。 一道金色的流光绕过星之赤庭盘旋着升上星城下方约一百五十米的一座浮岛,清晨阳光下闪烁着颇为壮丽的光芒,从窗口隐约可见不少人影往来穿梭。他不由叹了口气,也没想什么便走了进去。 一楼的大厅只放着些许常用的书籍,无论是数量还是价值都远非上面几层可比,柯琳因此也没打算在一层停留,只是虽然一层有不少办理借阅的人存在,却在他踏入的瞬间产生了一种诡异的静默。柯琳虽然有察觉到却也没有太放在心上,直接向着通向二楼的楼梯行去。 相较一楼而言,二楼的书籍多了一些资料的性质,无论阅读还是借阅都可自便,也不具备太大的价值。同一楼一样的瞬间静默的再度出现,柯琳不由皱了皱眉头,正准备继续往三楼走,忽地捕捉到了一个颇为耳熟的声音。 “普林赛斯。”有人喊他。 他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扭头看了过去,窗边两排顶到天花板的书架之间有一张六人的长桌,远远地看过去似乎捕捉到了几张熟悉的面孔,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梳理的还算整齐的群青发丝,看来刚才出声的人应该是他。 楠焱朗有些疲惫地倚在座位上,在完全不够格的情况下强行征用罹辰的力量的后果就像这样,一周多了也没有恢复完全;他对面坐着的寞翎晨完全没有抬头,光影阴翳下也看不出什么表情。楠焱朗身旁更靠窗户坐着的是四人中唯一的女孩,一头对于女孩子来说实在是显短的头发从发根到发梢由火红过渡成灿烂的明黄,看起来就像是顶着燃烧的火焰,柯琳对这个女孩有些印象,是和贝拉一起在黑院就读的女伴,名字似乎叫做米莉安。米莉安对面坐着的应当是四人中最不熟悉的面孔,黑色的长风衣制服再加上浅银的发丝让他整个人看上去都没什么颜色,不过柯琳还是认识的,熙琳普林赛斯的次位,瑞克艾瑟斯。 四个人,三个黑院,两个世家,这样的布局略显诡异。但柯琳来此只为逃难,也没有什么实际的目的,正好顺从响应走了过去坐到瑞克的身边,阳光透过枝条缝隙和落地窗洒了他一身的碎光。一边的瑞克微笑着抬起头来问道:“红院的代理不用管理返校登记吗?” “别提了,”柯琳没好气地回答,“要再被那种怨气泡上三天我非疯了不可。” “我和寞翎也是类似的理由,”闻言他笑起来,“看来做监督生也是一件辛苦的事。” “青院是个例外吧,”柯琳伸手托着下巴,“不分年级加起来的人数都没有白院一个年级的人数多。” 瑞克笑笑,没有作答。这也能算是公认的事实,四院之中白院人数最多,红院其次黑院再次,人数最少的历来是青院。不过红院也算是比较特殊,大半红院学生都是双修,纯修红院的学生应该也不必青院多多少。柯琳没有在这个话题上多做纠缠,顺手从身后的书架抽了一本不知是什么的书来看。 对面的米莉安似乎心情相当不好,也许是假期要结束的缘故,她正在没命地赶论文,大段大段地将书上的原话照搬下来,羊皮纸也摊满了小半张桌子。她旁边的楠焱朗也在做着同样的事,不过看上去比米莉安更加懈怠和混乱,他的温塞尔古语至今也就堪堪维持在一个支撑对话的水平,要来写这种论述性的东西实在太过艰难了。不过想必黑院的负责人洛塔莎莫拉埃利会看在他语言问题和家族问题的份上给他一定宽限的。莫拉埃利的真实身份柯琳也知晓,她对这种强行役使德兰力量的后果想必也相当清楚。就在他这么不着边际地想着的时候,对面的米莉安就“呯”地一声把书合上扔到了一边,一脸自暴自弃的表情。 柯琳不由好笑,便问了一句,“黑院布置的是什么题目?” “战后魔法势力之间的联系和利益,”米莉安无精打采地说,“原本的意向应该是向着上次兽潮后十一世家齐聚西恩特来的吧。原本只要写一些利益紧密关系和谐的话就好应付交差了,可偏偏假期里出了那样的事,涉事方中的一方还是执掌学院的达伊洛,黑院大部分人的论文八成都要重写啦!” 柯琳的脸色不由一僵,扭头望着楠焱朗。 楠焱朗一副很没兴致的样子说道:“别看我,我算是涉事方的另一方,怎么写都不会有参考价值的。” “事情已经闹大到这个地步了?”柯琳没来由想起那两次诡异的静默,想必自家红院的负责人不是世家出身不太理解这些事的影响,也没有被嘱咐保密吧。 “事情在第二十三任院长离开西恩特的当天就已经闹大了。”楠焱朗带着一脸的无奈看着柯琳,“兽潮时你受了重伤失去意识应该不知道,最后出来收场的第二十三任院长把笼罩在整个西恩特的魔法场全部撤回时候的声势,那个时候基本全学院就已经知道了他和他的魔力场的存在。去东域的时候跨过那道作为界限的河川的瞬间,那么庞大的魔力场凭空消失,加上茗国琴会的动乱,谁看不出来他是奔着楠焱去的?” 柯琳心里突然生出一种不太好的预感,越过同桌的无人望向整个二层,寂静并未打破,隐约有着小小的嘈杂。可似乎嘈杂之余每一处的目光,都在有意无意地扫视着他们这一群人。 “然后是前几天院长阁下对黑院主位熙琳普林赛斯的召见。”瑞克在一旁插嘴,“在没有启用星城的时候独自一人去星城明显只会是院长阁下的授意吧?据说是为达伊洛小姐办下了休学。” “啊,是的。”把脸埋在羊皮纸之间的米莉安无力地举起手来,“我有特意去星邸探望,答复也是一样的。” 是洛欧斐对贝拉的意识召回受阻了吗?柯琳不由转过这个念头,如果这么武断就办理休学大概意味着洛欧斐的尝试已经失败了,在德兰之王都失败的情况下即使是更精专于此的倩曼回来成功率也不会很高。 “刚回来的那天黑院的主位和白院的负责人、还有一个和负责人一起的女人来过白庭。”寞翎晨一边看书一边淡淡地发言,“似乎是想要请主位去一趟达坦纳。可惜当时的主位刚同黑院主位一起从漠山回来,身体状况经不起再一次的长途旅行只好作罢了。” 柯琳细细地梳理了一下这些零散的情报,萝丝从学院消失已经是秋末的事情了,如果一定要和达坦纳扯上什么关系只能说明萝丝、也就是第十王族梦境之王倩曼现在达坦纳。想要请莫拉尔森去达坦纳……这倒是不难理解,作为第八王族愈之王黛诗妮的半身、一阶治愈系精专的莫拉尔森依达法拉也只能是以医者的身份前去。看样子倩曼是因为受了伤才回达坦纳的,而且这伤还颇为棘手,棘手到黑院的负责人、第二王族水之王若瑞斯蒂娜和第十一王族森之王佩瑞恩都束手无策的地步,三大医者中两位完态都在却仍旧将倩曼遣送回达坦纳,伤害倩曼的大概也只有……他实在不想去想那个名字。而且洛欧斐一定有所发觉,现下想要将伤还未愈的倩曼召回西恩特,结果莫拉尔森自己又出了乱子……他真想给熙琳一拳。 “也就是说现在是个死局是吗……”他低声自语,西恩特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变得如此脆弱。 “什么?”瑞克略带诧异地看着他。 “没什么,”柯琳赶紧摇了摇头,“你们接着说。” “现在的影响已经不止于此了。”米莉安把刚才丢出去的书拎起来给其他人看,那是一本装帧粗糙的红色漆皮书籍,书脊上没有学院用做标记的白色院徽,这也预示着这本书并不属于学院。 “这是什么书?”瑞克仔细顶着封皮上烫金的花体字,可能是由于年代久远的缘故已经看不太清。 “野史。”米莉安把书放在一沓羊皮纸上,“为什么楠焱的族长要掳走青院负责人的门徒和达伊洛的继承人?全学院现在大概都想知道这个。楠焱和达伊洛因为至尊存在不和是众所周知的,”她瞟了一眼楠焱朗后轻声说,“已经死亡的青院负责人门徒的长相与第三任至尊一致也被全学院知晓。归根结底问题都围绕着第三任至尊展开。” 楠焱朗低着头,看不出是什么表情。 米莉安沉默了一会儿,继续说道,“那么,本属于楠焱家族的第三任至尊和达伊洛有什么关系?矛盾因何而起?当年轰动一时的逃婚是不是也跟达伊洛有关?” “……什么意思?”柯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这句话。 “流言最终牵扯到贝拉身上去了。”米莉安苦笑,“虽然……我们这边知道贝拉是第二十三任院长的亲生女儿,但达伊洛家族从未对外直接承认过她和现有的两位院长中的任何一位的直接关系。加上她黑白院双修……”米莉安深深吸了一口气,“也许她根本就不是达伊洛家的女儿。” “胡闹!”柯琳咬着牙低吼,余下四人都不解地看着他。 “喂喂……”楠焱朗听出不对来了,“他们说贝拉不是达伊洛的女儿?那是哪个家族?别是……” 米莉安充满同情地看了他一眼,一脸“你想的没错我何必多说”的表情。 “这东西,”她拍了拍那本红皮书,“托夫里斯的一些地方很热销,毕竟也就是十多年前的事,经历过而且还活着的大有人在,他们不断变出新的花样来说同一件事,到现在也不知道真假。不过有一个名字,一个现在找不到但是所有这类手写本里都会重复提及的名字最为热议。” “什么名字?”柯琳觉得自己喉咙发干。 “卡琳丝达伊洛。”米莉安轻声说,“族谱、正史,任何一种稍微正规一点的地方都查不出这个名字,基本可以确定这是个不存在的人,但在其他的地方出现的次数却多得离谱,也很有真实感,很难想象这是个凭空捏造的人。” “我没听过这个名字。”瑞克艾瑟斯略有惊异,“青翎7742年西恩特曾爆发一场由「吞噬」引起的中等规模的战争,第二十二任院长罗尔列斯达伊洛战死,只留下一儿一女,第二十三任院长洛欧斐达伊洛和第二十四任院长凯瑟琳达伊洛。直到贝拉出现前这个家族一直都只有他们两人。” “……你这书是哪买的?”楠焱朗盯着米莉安。 “托夫里斯啦……”米莉安无聊地说,“也不是那种很拿得上台面的店,一般是那种战前就有的旧巷子啦。” 楠焱朗一言不发地拢好散乱的羊皮纸起身,“我去一趟。” “啊喂!有必要现在就……”米莉安一惊,随之一脸无奈,“算啦我也去,你一个人也找不到的。” “也好。”楠焱朗嘴上说着手却没停。 “我也去。”瑞克将手中的书插回身后书架,三人一行迅速打扫战场准备离开。 只有寞翎晨坐在原位,看不出来什么动静,手边的茶还悠悠飘着一丝热气。 柯琳叹了口气。 第八十九章:湮灭 阳光透过落地窗明亮地洒在顶天立地的书架上,一排排虽然颜色各异却是一样暗沉的书脊上的金色字体或华丽张扬或低调古朴,它们像是在漫长而昏漠的光景中陷入了近乎永恒的沉眠不愿醒来。 柯琳摸索着够到了一个书隙,将手中那本一个字都没看进去的书塞了回去。就在他想要离开这里而将椅子推了回去的时候,却听见了由另一把椅子发出的极为刺耳的声响。他还没来得及因为这种失礼的举动皱眉,就清晰地听到了破风声,他原本能够避开的,但他没有。 然后他被一股力量狠狠地推在了书架上,几本插在高处的书落了下来砸在他们身上,寞翎晨丝毫不以此为意地揪着他的领子,暗琥珀色的眼瞳中只能看见喷吐着的怒火和怨恨。 “为什么?”他的声音因为愤怒嘶哑战栗。 柯琳没有立刻回答,他用余光扫到周围不少人朝他们这边看过来,这一下动静并不小,何况他们两个还都算是在这学院占据了半壁江山的人物,而且还一起掺和到了茗国的事情里。 “那是……红院的代理和白院的次位。”细碎的议论飘入耳中。 “他们那是……” “我记得红院和白院的关系蛮不错啊。” “红院那位是故意没挣扎吧,白院的那位实力怎么也不够看啊……” “谁知道,是在茗国出了什么事吧?不是死了一个么?” “达伊洛……” “还有楠焱……” “……” “我问你为什么!”寞翎晨的手狠狠地硌在柯琳的咽喉上,“我请求过你——我请求你放过他们——他们是我的——” “你真的不知道么?”那双蓝眸中充满了寒冷的笑意,“不知道楠焱轶用的是什么样的魔法?” 寞翎晨打了个寒战,没有说话。 “你们全族现在应该只有你和你父亲是魔法师吧?”柯琳漫不经心地笑着,“那么你们家族的暗侍的魔力又是怎么来的?你姐姐的魔力也一样,你猜不出来么?其实很简单,封印之杖的权能之一就是令晶石魔力化,强行灌入灵魂赋予的魔力。” “——那又怎么样?!”他咆哮着。 “你傻吗?如果这么做真的一点副作用都没有的话,岂不是全天下的人都是魔法师,楠焱家族还点长明灯干什么?!”柯琳气的笑了起来,“强行灌入灵魂的结局就是把灵魂撕开!如果是世家这样世代承袭着魔力素质的家族还好,你们这样的家族一旦接受了这样的魔力都绝对活不过三年!没有任何挽回和修补的办法!三年来无数个日日夜夜撕裂灵魂的痛楚早就把他们折磨成了傀儡,他们早就没有意识了!只要活着就一刻不会停止的痛苦,只有死亡才能让受损的灵魂彻底消散!” “活不过三年?”寞翎晨冷笑着,“你觉得——我会信?!” “如果你是说你姐姐的话,你看看她的样子不就清楚了吗?”柯琳冷然,“所谓的化骨,真正的用意是保证身体和灵魂始终处于一个恒定的状态让死亡不至于那么早到来罢了,但她也会死的,不会太久了,楠焱轶魔力全失,所有的接受过这样魔力植入的人都、要、死。” “不可能!”寞翎晨不可置信地松开了手,“你为什么会知道——难道、难道是你做的?!” “如果你觉得是我做的,那就是我做的吧。”柯琳面无表情地整理领结,“随你理解。” “你——” “——你听见了吧?”柯琳的眼睛危险地眯了眯,“是不是也看见了?最后一天的时候上代院长对老族长做了什么?他是怎么称呼他的?” 寞翎晨的身体一震,不可置信地退了好几步撞到桌子。 “你不可能知道!你明明不能进入极东——” “我的眼睛,”柯琳微笑着点了点自己白金色的长睫,“会看着这个世界上的一切的。” “那是真的?”寞翎晨的声音夹带了一丝不可忽略的颤音,“贝拉真的是?” 柯琳嘲讽似的笑了笑,没有正面回答。 “你早就知道?”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复,却没成功,“还是一直知道?” “一直知道吧,从第一眼见到的时候,不是在这学院见到的时候就知道了。”柯琳看着他完全乱了方寸的样子,不由嗤笑,“口口声声想要保护,却打从一开始就没有真正理解的你啊——没有资格。” 他没有再关心他和周围人的反应,抽身上了三楼。 三楼的书籍仅有监督生能够借阅,比二楼的人更少些。柯琳端了两杯红茶随意找了一张沙发坐下,将另一杯红茶推到桌子的另一边。 “出来吧,盯了我们那么久,是时候现身了。” 并没有人回应,至少表面是这样。一些离他较近的人看着这样诡异的景象,不觉泛起寒意。 似乎有风,细碎地,从四面八方而来,全部汇集到柯琳的对面,透明的翎蝶渐渐从风中显出行迹,聚合成一个散发着耀眼光辉的窈窕身形。那是何等绮丽的魔法,隐约听到了周围的惊叹之声。 楠焱珞在薄光中清晰,她并未穿着世家的袍服,可能是顾虑到在楠焱和达伊洛有冲突的如今穿着楠焱的袍服在学院晃实在是太过显眼了。一身柔软的白袍隐隐勾勒出动人的身线,长及地面的发丝也稍稍盘折到了及膝的长度。她若无其事地在柯琳对面坐下,把玩着的发梢颜色浓郁的像是雨后的新叶。 “感觉很敏锐啊,”她轻轻扬了扬眉毛,“我用了化形术居然也会被你发现,明明把气息都隐匿了的。” “灵觉,”柯琳点了点自己的额头,“你这一招对觉醒者,或是觉醒了的‘完态’和‘半身’都是不管用的。” “好吧,败给你了。”珞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我可是分着心把所有去极东的孩子们都纳入监视范围的,你现在叫我干什么呢?” “那本书,”他高深莫测地笑了笑,“提到卡琳丝达伊洛这个名字的书,用你的秘术寻踪,应该不难找到吧?出售的店铺甚至是撰写的人。” 楠焱珞眉峰一抖,指尖析出一只绿色的翎蝶,在他们周围布下了一层不可见的结界。 “能是能,你想干什么?杀了他们?” “打发给他们点钱让他们滚出托夫里斯最好,”柯琳微笑着十指交握,“如果不识相的话,也只能请他们去死了。” “什么时候?” “现在,”他想了想又说,“要快,赶在那些孩子之前最好。” “哈,”珞带着些许不满地起身,“结果不还是我替你去跑?” “真是麻烦咯,”柯琳笑的更灿烂了,“不过我觉得就算我不说,你早晚也会这么干的吧?” 珞不着痕迹地避开了这个问题,“那么那个寞翎家的少族长怎么办?寞翎曦跟着我父亲也有十多年吧,要杀他儿子父亲肯定不干。” “他现在还没有泄露的胆子,”柯琳轻轻朝着温热的红茶吹了口气,“如果他敢说的话,也用不着你我动手。” “那倒是,”珞难得地表示同意,随手将结界撤去,“那我走了,赶时间。” 柯琳点了点头。珞的身影忽然变成一抹虚弱的苍白,顺着漂浮的风,悄然消散。 “啊啊,”柯琳努力地伸了个懒腰,喃喃自语。 “麻烦事……这才刚刚开始啊,以后可就有的忙了。”他举起杯子将方才一口未动的红茶一饮而尽,顺手拎起对面珞的杯子一并拿到门口。 透过落地窗隐约可见圣庭最中间的庞大钟楼,暗金色的巨钟安静地悬挂在屋顶下面,不时有雪鸟围着它的尖顶盘旋,像是下了一场盛大的、白色的雪。 柯琳掏出怀表,镀金表壳环环向套组成各种奇异的符文,镶着成百上千颗只有米粒大小的宝石碎屑,看起来似乎不值多少钱的玩意儿,却始终保持着世上最正确的时间进度。它是“衡量器”,也是“标志点”,然而最珍贵的东西不是这些精密的符文轴心和指针,而是那面嵌在其中的,被镂空雕花装饰着的圆镜。 那本是世上无人得以染指的珍宝,《幻森王缄》的真实版初稿,它所映出的,是世上绝无仅有的真实,换言之,它就是一面从不说谎的镜子。 现在的时间,差十分钟八点,并不算太早,是个适合远足出发的好时间。 似乎很久都没再去过森林里了,尤其是那些深处的地方,正常三阶的水平还不够给那些魔物们塞牙缝的,不过很明显的,他是个例外中的例外。他走到离门边最近的一扇落地窗旁,将本来没有拉开的暗红色窗帘细心绑好,推开其中的一扇窗户,高空的风带着春初的冰凉席卷而来,红院长衣的后摆大幅展开,像是一面鲜血染就的战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他微笑着展开双臂,狂风附着在他的每一寸肌理。 “接下来……是拜访老朋友的时间了呢。” 他这样说,然后,狂风席卷。 第九十章:罪心尘 上午的阳光细碎洒在林间,旧年的枯草泛着微微的黄绿色泽,竟意外地柔软,像是手织的厚毯。 白袍的袍裾拖曳在这样半枯的草皮和各种植被还有其他一些裸露的泥土之间,仍旧可见月前兽潮大军横扫过境狼藉一地的场面。尽管事后有努力恢复,不过没个一两年也难以回归从前吧。 柯琳普林赛斯这样漫不经心地想着,走过一片盛开着诡谲的蓝色花朵的河滩,这样的花朵也曾经在极东盛开,那种极其鲜艳的红色,在这里是妖异的蓝,他顺着那弯弯的河流,向着南边行去。 就一般而言,外来进入西恩特的马车会有意避开西北方,因为那里有凶暴的雪狼,只有极少数人知晓它们是被真正的“愈之世家”用来看门的宠物。同样也会避开西南方,因为那里有骸骨之廊,凶兽扎堆聚群的地方,似乎整个西部只有居中的一条道路能安全地走到头,说是安全也只是比它周边的地方稍微安全那么一点点,所以大部分西部的马车横穿泊蒂娜看到密林和河川之后都会自觉转向,绕到西恩特的正北边,那里才可谓是最安全的路线。 东边而言,几千年大大小小的战场也将森林侵蚀了个遍,那些没有名字无处可归的亡灵至今徘徊,如果直走正东的道路还好一点,稍有偏北就可能再无归途。相对而言东南边倒还好一些,没什么特殊之处,只要你不是特别倒霉一般都能平安到达。 只有正南,这个方向是被完全封锁了的,就算只隔一条河川的林蔓谷地——第三风之世家温迪斯特家族要想前往西恩特也绝不会走正南,可是若问理由,似乎也无从挑剔,没有凶兽没有怨灵,似乎并没有什么不能触碰的东西,但几乎是所有人都是一样固执地绕道而行。 柯琳普林赛斯却知道原因,这个几乎没人知道的原因。 南边非但没有怨灵一类不洁的东西,反而是独角兽的群居之地。 「世界上的独角兽聚落只有零零散散的几个,称得上有规模的分别位于大陆极西漠山,西北制约国兰沼,希尔芬半岛,西恩特独角兽山谷,以及东南滨海云雾之森。其中西恩特的独角兽山谷是最大的聚落,在独角兽山谷没有人烟,那是完完全全属于它们的领地,据说山谷深处,有着拥有羽翼能够飞行的独角兽,它们是王族,甚至是实力超越人类的存在。 独角兽与人类可以达成某种约定,魔法师可以驱使独角兽,而独角兽支取力量延长生命或是变得更加强壮,随着结约者体内元素的不同,独角兽的鬃毛颜色也会随之改变,它们可以为你做任何事,唯独拒绝屠戮。」 那些不是空口无凭的传说,而是确实存在的,被小心珍藏了万年的秘密,即使是在德兰统治的时期,精灵也不会轻易前去那里,因为那里有着神的裔民。 密林渐渐稀疏,黑暗随之退却,脚边的小溪欢快地流淌着,水响清越。 地形忽地起了变化,不再平坦,两侧有山坡微微隆起,树木渐稀。那些将自己藏匿于林间的影散发着柔和的白色光芒,它们远远地、温柔地注视着他,却不走近。 柯琳唇边扬起一丝细微的笑意,尽管更多的是嘲笑,嘲笑自己。 独角兽是拒绝屠戮的,自然也会抗拒屠戮之人,这一点他无可推脱,也早有心理准备。好在他为的只是来此寻求一个再简单不过的答案,也犯不着为了它们的态度伤心。 颈间黑曜石的戒指项坠泛着微微的凉意,他知道自己已经进入了那个与环境融为一体的结界里,顺着溪流寻找它的上游,这才是独角兽山谷正确的路线,如果一味地向南行进,只会在不知不觉中被那结界带偏。 水汽氤氲的山谷里,晨雾尚未完全散去,隐隐能够察觉到的,是某个越来越强大的气息。 水流改道,由南北变作东西,径直没入岩缝,汇聚成黑暗中不得注目的暗流。 “停下你的脚步吧,来犯之人。”女人的声音在河流的对岸响起,灌木之中似乎有着白色的身影缓缓挪移,“王之山涧和这个山谷,都不欢迎你。” 柯琳无奈地笑了笑,止步在溪流之前。 那是一头毛色雪白的独角兽,它的个头甚至都要超过柯琳,她的眼神充满警惕,雪白的四翼微微下垂着,随时都会暴起。 四翼的贵族么?柯琳漫不经心地想着,在整个山谷里四翼的贵族也屈指可数,看来是“那位”的近臣了。他相信“那位”已经察觉到了他的造访,出现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他听见什么东西踏在草坪,近乎无声前行,顺从着风的轨迹,像是夜幕等待黎明的来临,连雾气都被割去。 “不得无礼,艾瑞莎。”那个声音温柔地说教,却带着不可抗拒的威严。听上去是个二十多岁的男人,每一个字音都带着浓重的书卷气。 洁白的四翼独角兽赶忙回过头去,退到一边。雾气像是被风吹散,淡金色的长鬃毛像是发丝一样微微垂在颈边,他从高处看着柯琳,眼神里充斥着温柔和惋惜。 “您的红衣,比我们上次见面的时候又要鲜艳了些许。”他这样说。 柯琳在制服外面特意披了一件白袍,谨此算是对这位与神同级的王的敬意,他也明白那红衣指的是什么,是在他身上萦绕不息的血气,是无法用水洗去的红迹。 “那是我一早就认定了不得超脱的罪孽啊黛斯特尼,”他微笑着张开双臂,任凭风息和雾气流淌,“是该说好久不见,还是说初次见面呢?” “在这个世界算是初次见面吧,”对面的黛斯特尼这样说,独角兽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明显的笑意,但依旧可以听得出的温和语气,“之前的那里,是神的领域。” 柯琳笑着摇了摇头,红色的铭石中的固体,闪烁着浅淡的微光。 “您似乎已经拿回了,旧有的高度。”黛斯特尼审视着那枚小小的石块,轻声说。 “我正是为此而来,”柯琳叹息,指尖绽放出朦胧的金色光晕,沉重而繁复的剑被裹在异样华丽而诡谲的刀鞘里,「罪心」显形。 其实仔细看来的话,这把「罪心」就是称之为装饰品也太过牵强了一些,因为它在入鞘的情况下完全就像是一根被金色硬质藤蔓包裹起来的十字长杖。从剑柄到剑刃的部分约有将近一百七十公分,立起来也只比柯琳矮上那么一截。从剑刃开始,剑鞘越往上的图纹就越是庄重诡谲。比如剑刃处的镂空原本只是纤细而卷曲的藤蔓,往上就会变成长出纤细叶片的藤条,最终演化成带着锋利倒刺的荆棘;原本只是矿物碎屑拼接而成的细小花蕾,往上会变成绝艳盛放的玫瑰,最后成为饱满而诱惑的果实。 绿松石的“结”、橄榄石的“十字”、猫眼石的“眼”、红宝石的“玫瑰”、欧泊的“羽翼”、琥珀的“星辰”以及黑曜石的“锁”,七种矿物约束着「罪心」的六段剑刃,每一段剑刃的解开都意味着释放开来的、质变的力量,每一段剑刃都封存着一种特殊的力量。 “以我现有的水平只能解开‘玫瑰’,”柯琳轻轻抚摸着那朵用大颗红宝石雕琢的娇艳花朵,“就算是在从前,‘玫瑰’也是平时战斗状态下的极限。从第三段开始往后,似乎就不能再靠单纯的魔力阶位提升来解放了,只有最后那次一次性解开了‘羽翼’和‘星辰’,换来的结果就是死亡。” “恶魔赐予的丰饶,”黛斯特尼垂首,“专为复仇打造的兵刃,也能对「吞噬」造成创伤,不过前三段所能造成的伤害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对于「罪心」而言,它的真正价值几乎都集中在后三段。” “第一段「至锐」,附带的效果似乎是精神威慑,使用得当可以对实力低于自己的对手进行精神上的劫掠,不过能让我动用「罪心」的……一般都是这招不顶用的家伙们,所以没什么用;”柯琳无奈地笑笑,手指攀上橄榄石的十字,“第二段「王土」,附带效果是弱化他人进攻,算是一种防御,不过像是楠焱轶那样超出太多的,意义也不是很大;第三段「解魔」,附带效果是无视防御,瓦解魔力,也是比较狠的一招了,只要见血,就能将魔力从根源上完全瓦解掉;第四段「滞时」,附带效果是时间禁制,在所能支撑的时间内进行绝对的时间静止,我那次……也就支撑了不到一分钟;第五段「劫掠」,这个的效果……我也不是很清楚,似乎就是把不可能变成可能的逆运算吧,只是要付出的代价就是这条命。” “我想第五段应该是完全把你自己的生命力注入其中吧。”黛斯特尼轻声说,“毕竟是「罪心」,那些‘罪人’也都是传说级别的强大存在,你如果将生命力献上,能够短暂将那份力量唤醒,只是当时的你太不成熟,所以才会把命搭上。” “「罪心」应该不是只此一把才对,历史上应该出现过很多这样的「罪心」,六段剑刃,制式一致,但似乎没有任何一把能够流传到现在。” “……”黛斯特尼昂头,“「罪心」应该只是泛指类似你所用的这样的复仇之刃,它的持有者永远只有一位。每一把都是当时的德兰之王亲自铸造,赋予其强烈的执念,如果复仇未曾完成,「罪心」会极力约束住持有者的灵魂不让其死去。但相对地,复仇完成时「罪心」会感知到存在的意义已经消失,会进行自我了断,一同毁灭的还有持有者的生命,这应该就是为什么现世只有你手上的这一把而已。” “我已经完成复仇了,”柯琳惨淡地笑笑,“我想要杀死的人,很早之前就已经死了,可是「罪心」并未因此消失,第六段剑刃也从没能打开。如果单纯的第五段剑刃已经要付出生命,那么又如何使用它最终极的力量呢?” “第六段剑刃的效果恐怕是随机的,”黛斯特尼沉吟,“复仇完成后仅剩的执念会被压缩在最后一段剑刃里,那就是它存在的意义。” “执念?”柯琳略有些恍惚,“……偿还么?” “或许吧,”黛斯特尼随意地笑笑,“那是在你潜意识里,只有你自己才知晓的答案。不过按照惯例看来,第六段剑刃解封之时,大概也就是你命陨之日了吧。” “……谢谢。”沉默很久后,柯琳颇为艰难地笑了笑。 “为这种小事谢我是没什么必要的,”黛斯特尼不以为意,“不过我啊,想向你打听一个人。” “谁?” “莫拉尔森依达法拉,”他轻声说,“想必你应该是知道的。” 第九十一章:活缄 风穿过晨雾弥漫的山谷,像是奏响一只声线不是很嘹亮的风笛,带着浓重的呜咽和悲鸣,无比沉痛地哀悼着过去,也十分渴望着未来将有的新生。 柯琳有些不可置信地望着面前的独角兽,“黛斯特尼你怎么会认识他?你不是很少离开这里吗?” “不是我离开,是那孩子无意闯进来。”黛斯特尼轻轻摇了摇头,“大概就是战役刚结束的那几个月吧,有一辆马车从北边过来,我也不知道他们的目的地是哪里,感觉似乎是有意靠近山谷的样子。途中靠近过骸骨之廊,因此被大群凶兽围攻,车上的那对夫妻似乎是卓穆尔,你也知道的,依达法拉家族难得的战力,但也许是数量上的悬殊,等我察觉到有不对派艾瑞莎出去查看的时候,那对夫妻已经死了。”黛斯特尼默然垂下眼帘,“车上有一个三岁的孩子,也许是由于‘半身’的身份没有被凶兽攻击。连路都走不稳的年纪自己一个人连爬带摔地到了山谷里来,或许是一种缘分吧,我出去看了看那个孩子,最后通知了他的家族来接他回去。十五年过去他应该已经是个大人了,会在那家伙的手底下做事吧。” 大概世界上能用这么轻松随便的语气来称呼德兰之王的,也只有眼前的黛斯特尼了。 “需要我带话么?” “他不会记得我的,”黛斯特尼轻松地笑笑,“我虽然陪了他一段时间,但用的并不是现在的这幅样子,而且这么多年过去,他也未必会记得我的气息。” “……那么,你是想见他?”柯琳轻声问,“需要我带他来么?” “不必了,”黛斯特尼垂首,“他现在怎么样?” “身体很不是很好,”柯琳摇着头,“虽然说这种话会让你担心吧,不过还好他身边有着另一位格朗德的半身扶持,也许会慢慢好起来的。” “一如以前坚持着自己的善良呢,”黛斯特尼轻轻吐息,“只是太过分的善良是会被称之为软弱的啊。” “……”柯琳默然。 “「吞噬」的动作,相信那家伙应该已经察觉到了吧?”他审视着柯琳,“难得算一个不错的王呢。” “似乎是发布了紧急召集,接下来这半年将会有大批的半身回到这里吧,只是倩曼恐怕无法按时归位了。” “倩曼?”黛斯特尼微微有些惊异,“她可是一直活到现在了,能伤的了她的东西世间很难说有。” “我个人认为她是被「吞噬」所伤,”柯琳轻声说,“这也能解释她为什么被送离西恩特,德兰的古魔法会不断伤害带有「吞噬」气息的生物,强迫她留在西恩特只能让她伤的更重,而且佩瑞恩和若瑞斯蒂娜似乎也没有办法的样子。” “……”黛斯特尼沉默片刻,“没有让他去看看么?” “倩曼现在达坦纳,我想以莫拉尔森的身体状态应该没办法再去那么远的地方,德兰思虑过后似乎也是决定不要勉强他比较好。” “这样啊。”黛斯特尼轻声说,“德兰也掉进了一个麻烦的境地里了。” 柯琳无奈地摊了摊手,「罪心」融入一团暖金色的光芒,消失不见了。 他将目光停留在那金色的剑刃消失的地方,久久地沉思着。 “可能是因为离开过太长的一段时间吧,”柯琳摇了摇头,“关于「吞噬」的信息基本上都是残缺的,唯一能够肯定的是在封印完全解开之前,它的活动必定要有宿主协助。从沃诺斯瑞格特开始之后的继承和流转就变得不明朗起来,也不会有地方专门去追查这样的事情,我也难以断定它现在大概在哪一方势力的手里。” “没有追查并不等于没有记载吧。”黛斯特尼看着他,“你身上现在不就带着么?监视着这世上一切的眼睛?” 柯琳一愣,随之从制服的口袋里拉出一条金链,怀表就挂在那条纤细的金链上,细碎的矿物闪烁着斑驳的微光。 “你是说这个?王缄的残章?”柯琳摩挲着金色的表壳,“它似乎并不能记载什么东西,也无法阅读。” “它当然不可以,”黛斯特尼无奈,“这实在是太小的一部分,就算能阅读读到的恐怕也只是些没有逻辑的讯息。只有在‘完整的’情况下,它才是眼睛,监视这个世界的眼睛,任何人都不得逃离的注视。” “你是说王缄的全本?”柯琳摇了摇头,“我最多只知道它的样子大概是一面镜子,别说依达法拉,就是普通的达伊洛族人都不知道它的具体位置,只有德兰的王才能顺着某种感应抵达它的所在之地。” “我可以给你这样的感应,”黛斯特尼低下头来,“要不要试试?” “——啊,”柯琳苦笑,“都忘了你们差不多是一个级别的。” “话先说在前面,如果不是德兰之王的话,是无法从外部命令王缄显示出自己想知道的信息的。”黛斯特尼注视着柯琳的眼眸,“哪怕你想知道的只是一件及其细小的事情,也得将从世界伊始到现在的所有记忆照搬全收。” 柯琳觉得自己的心跳似乎漏了一拍。 “人类的灵魂很难承受那样大的信息量,精灵略微好些,但也会很痛苦。”他轻声告诫,“德兰和世家一样,没有绝大多数人想象的那么神圣。德兰的阴暗我不妨告诉你一点,执掌王缄的历来都是德兰家族,但德兰本身却没有承担王缄的素质,大概是由于德兰的职能属于历史的缔造者的缘故吧。为了不使走向出现过大的偏差,麾下辅佐的十二位王族中必有其一要对其进行绝对的劝谏和判断,那人会是活的历史,在十二王族里享有十分重要的话语权,他们的存在就是为了德兰之王的‘无误’。” “但德兰的历史上也曾出过绝大的纰漏,”柯琳轻声说,“洛玻雅德兰命令的、第二王族水之王若瑞斯蒂娜、第十一王族森之王佩瑞恩和第十二王族雷电之王艾琳对凌瑰进行的屠杀,那惩罚至今都在继续着,佩瑞恩前几天才又领教了一遍。” “那是因为洛玻雅前代的王瑞珀德兰那一代,作为‘活缄’存在的是第八位的愈之王。他在洛玻雅继任不久后就死去,也就是在洛玻雅的统治前期并不存在‘活缄’。” “‘活缄’?” “‘活缄’就是十二王族中的活历史,承载了从伊始到自身所有被打上‘过去’标记的王族。”黛斯特尼解释,“正因为缺少‘活缄’的辅佐,才使洛玻雅犯下那么严重的错误。” “前期不存在‘活缄’?意思是后来有了吗?”柯琳努力梳理信息,“也就是说,现在的‘活缄’仍然存在着?” “并不难猜吧,”黛斯特尼轻轻摇了摇头,“洛玻雅在任的几千年里一共就出现了两位新生的王族,不是黛诗妮的话不就只能是剩下的那个了么?所以她才能获得血契之外漫长的寿命,所以她才会成为绝对的先知,才会屡次成为「吞噬」的目标。” “倩……曼?”柯琳艰难地吐字,“这一任的‘活缄’是……倩曼?” “从外表是看不出来的,即使王族约束那样庞大的信息量也很困难,所以通常情况下是会把王缄封印起来慢慢消化的。但是你不行,人类无法消化王缄,我可以教给你封印的方法,但你每一次开启的时候都必须要承受与阅缄等同的痛苦,如果这样你还要吗?那样的感应,还有封印的方法?” 长久的寂静,只有柯琳淡淡吐息。 “我可是「偿还」啊,”他笑着,微微颤抖,“那是我仅剩的目标了。” 黛斯特尼低下头,流溢着浅金色泽的独角轻轻抵在柯琳的额头。 “你会找到的,所有的过去,约束的力量,失去方向的未来。” …… “抱歉打扰你这么久,”柯琳站起来弯身行礼,“不过我想我这样满身血腥的人再留在这里似乎是会引起公愤,所以就先准备走咯。顺带我觉得,如果你想知道依达法拉过得怎么样其实是可以自己去看的,就算他已经不记得你了,可你还记着他就好了。” “或许吧,”黛斯特尼慢慢转过头去,“那么,再见了。” “再见。”柯琳望着重新合拢起来的晨雾叹了口气,转身离开。远远听到浓雾那一端黛斯特尼的声音传来。 “第六段剑刃的存在必有其意义,相信您总有一天得以领悟。请不要质疑前路,只要是你所脚踏实地走过的,就都是正确的,保重。” 临走时给人忠告的习惯没有变呢,柯琳无奈地挠了挠头发,正是这样他才会被称作「命运」啊。 感受着那丝淡淡的血气消失在了感知尽头,黛斯特尼转头望着身旁的艾瑞莎。 “准备一下,我要暂时离开一些日子。” “嗯?”四翼独角兽微微偏了偏头,“是去见那个孩子?” “不,”黛斯特尼轻笑着回答,“只是去帮那家伙解决一点儿小麻烦。” 第九十二章:心牢 风息渐远。 初春里柔和的气息已经填满了这片土地,消亡后的再现,毁灭后的新生,年华里生生不息的咒语,徘徊此地。 旧年未落的叶芽在挡下阳光形成阴翳,斑驳而闪烁着令人想起黎明时昏漠却又异常明亮着的星空。它们从容地将光辉洒向某人的瞳孔,微暖的金色游离其中,像是藉此映出了整个夜空。 洛欧斐达伊洛安静地坐在床边,从他的角度往窗外看去恰好是一棵并未完全恢复生机的树。某根低矮的枝桠上绑着一条飘飘扬扬的缎带,似乎是经年之后褪了色彩,令人不禁疑心为什么如此长久的时光里没有脏污朽烂。而洛欧斐似乎只是专心地看着那根在高空的风里战栗摇摆的缎带,白到耀眼的发丝还未束起,从他的肩背倾洒下来,一直铺到了床的另一头。德兰的王剑此刻正以一把古朴厚重的银梳形态和堇青石一起搁在床头,一同闪烁着或圆润或晶莹的光芒。 他房间的门并未关严,穿着黑色长风衣的执事巴洛森依达法拉端着早茶几经犹豫,想要敲门的手抬起又放下来。巴洛森依达法拉照料着这个安静过头的家庭已是第三代,虽然年岁上并不显得如何苍老,但眼中沧桑的隐忧确不会欺骗任何人。那个无声坐在窗前的男人身上永远有一种易碎的强大,他可以用不输任何人的凌厉迎战,但每每安静下来的无声却让人觉得他轻如白羽浮尘,风吹即逝。 就在他犹豫不决的时候,一只苍白的手接过了托盘,手的主人无声向他点了点头,执事像是松了口气似的弯身行礼,随之退出了房间。 凯瑟琳达伊洛轻轻推开兄长的房门,因为假期的缘故并没有像是在学院那样穿着世家的袍服,只是穿着一件看上去很柔软的白色长裙,层叠的边褶柔软地堆在一起,缀满花边的袖口也透着一种淑雅的柔和。鬓边别着两枚白蔷薇的饰物,将一头柔软如晚樱的发丝梳理规整,卷曲的发丝不做束缚地垂至腰际,十分显眼的却是从发丝末端蔓延而上的黑紫色,蜿蜒如细蛇。 洛欧斐就那样坐在阳光里,任凭自己被镀上一层浅金的光辉。 凯瑟琳知道他察觉得到,不要说是星邸,就是整个西恩特的风息幻景都在他的掌握之中,如果他真的不想做出回应的话,强迫他也是没有任何意义的。所以她放下托盘,转而拿起银梳,那上面传来的细微的烧灼令她的手不禁有些颤抖。那大概是蚀化的影响,虽然名义上还是德兰的长公主,但从根本上她已经被这个古老的家族所拒绝,因为那已经无法净化的力量正流转于血统,终会一点点将她的一切侵蚀殆尽。 指尖已经略微泛红,她咬了咬牙努力制止自己的指尖颤抖,左手挽起洛欧斐白色的长发,一点一点,轻柔地梳理。 母亲早逝,童年的记忆绝大部分是和哥哥一起。只是自己记事的时候哥哥就已经是一副大人的模样,是当世最年轻的一阶魔法师。他不是很喜欢和家人以外的人交流,面上总是不自觉地挂着落寞的笑容,并不是为了某人某事而感伤,只是单纯地有些迷茫而已。 与大多数有兄弟姐妹的世家孩子们不同的一点是,她并没有在哥哥的阴影下成长,因为没有人会把他们两个放在一起比较,就算是父亲也不会。所以她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哥哥和其他人,是不同的,那些别人终生难以触及的东西对他而言轻而易举,完全不值一提。 因为他是被选中的。 初代十二世家的族长同拉拉尔及其第二任至尊的伴侣一行共十四人在幻森的残骸上战胜了「吞噬」,结下了最初的十二禁制,以这个魔法阵为基础在其上建立了星空学院。承袭着最后的古老血统的拉拉尔德兰与当时的依达法拉的族长结为夫妻,自此拥有着德兰血统的依达法拉们从原有的家族分裂出来,为了更好地保护这唯有的血统,拉拉尔给分裂出来的他们冠上了达伊洛的姓氏,而真正的愈之世家则悄然隐匿,渐渐便无人再记得这一支稀薄血脉的存在。 德兰的传承也是严苛的,拉拉尔德兰一共有五个子女,最终却只有一个留下来成为真正的“达伊洛”。拉拉尔用德兰的魔法将那些无力承担德兰之名的孩子们的血统集中在最优秀的孩子身上,并在那孩子身上埋下一个隐秘的咒缚——与幻森相维系着的达伊洛会异常敏感于这个世界即将到来的风波,会在危机德兰统治的危险到来之前孕育出新的“王”,也许不能与纯血王朝的时代相比,但也是绝对凌驾在十二王族之上的水平。 而洛欧斐达伊洛正是这样的存在,同样可以称之为是德兰家族的一种自我保护的方式,所谓的“超一阶”正是形容这种不适用于人类法则的他们。与真正的德兰之王尚有距离,却远远地超出人类的水平。 他们是“兵器”,是“王权”,是“象征”。他们的存在强硬地维护着德兰至今仍不可撼动的地位。直接传承自古老领地的记忆教导他们用另一种方式理解力量,却在同时强迫他们放弃了很多东西,比如感情。 凯瑟琳专心地摆弄着他白色的长发,洛欧斐轻轻合上眼睛,只让阳光在长睫上流转而逝。 没有人知道拉拉尔德兰是怎样对自己的五个孩子使用这样近乎是疯狂的魔法,被选中的固然获得了超越母亲的强大力量,却在同时失去了心,被遗弃的带着一丝丝被封印的、及其浅薄的血脉编入依达法拉家族,他们可被称为弃子,却也幸运地过上了某个人再也无法回归的正常生活。 据说德兰掌握着流转入依达法拉的封印,他们至今拥有将那无数稀薄血脉聚集在一起的力量,所以依达法拉才是达伊洛的姻亲家族,世代结缔婚约,绝对强化着血统。 拉拉尔不是疯子,但世上已经再不会有人知道她的理由,这位星空学院的初代院长拥有千年之久的漫长生命,在某一天连带着气息灵魂和躯体完全消失,人们只能确定她的死亡,却一直没有找到她的身体。 这只是围绕着德兰的无数个悬而未解的秘密中微不足道的一个。 凯瑟琳没有按照寻常的样子只是简单地将发梢束起,而是从他的两鬓各挽起一部分用堇青石稍作固定,的确比原有的样子不易于行动,却更具观赏性,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用这种方式请求哥哥不要再远行,权当是自己的任性吧。 指尖的痛楚让她略感麻木,但她还是坚持着将鬓发剩余的一部分理顺到他的胸前。然后洛欧斐伸出手来,从她的手中将烧灼着的银梳摘去丢到一边,轻触着她泛红的指尖,召唤出一丝堇青的微光。 就像小的时候自己不知怎么弄出的伤口,他只是会很淡然地将其抚平。因为自己一岁大的时候他就拿下了一阶,所以凯瑟琳也几乎没见过他用咒语。 “哥哥。”她开口,洛欧斐略微偏了偏头,没有回应。 她努力咽下哽在喉中的苦涩,轻声问。 “你不会再走了,对不对?” 漫长的沉默,也是最为久远的深思。 “我总有一天是要走的,”洛欧斐抬起头来静静地看着她,那双冷冽的堇青色瞳孔似乎在某个瞬间恢复了旧有的明净,“我不可能永远留在这里。” 关于他不再变老的事情,关于自己寿限将至的事,这么多年来凯瑟琳自己也是有着察觉。 可是…… 可是。 “呐呐,哥哥。”身形娇小的女孩搂着一本厚重的书奔跑在晚春的庭院里,女孩的哥哥正坐在一棵开的繁盛的樱树下看书。她奋力地指给哥哥看那个对她而言有些晦涩的字词,“这是什么意思?” “在温塞尔古语里是‘家’的意思哦,”白发的少年轻轻地揉着女孩的樱色鬈发,“对茜娜而言,现在学温塞尔古语的拼读太早了些。” “家?”女孩歪着脑袋努力地思索着,“就像我们家这样吗?” 少年的动作无意地顿了顿,偏头望向长椅上昏昏欲睡的母亲,她的肤色苍白的透明,发梢萦绕着色泽暗淡的黑紫。 “是的。”他轻轻说。 “书上说……‘家是可以让家人聚集在一起的地方’呢,”女孩兴奋地望着哥哥,“我们家也可以这样吗?我也可以和哥哥一直在一起吗?” “会的哟。”少年轻轻地吻着女孩的额头,“我们会……一直和茜娜在一起,一直一直陪着你。” “看来是哥哥你食言了呢。”凯瑟琳轻轻地笑着,无声抑制着几欲夺眶而出的泪滴。是啊,那个誓言,和她已经不会再用的名字一起,都成了风沙,散在风里。 洛欧斐低下头,没有回答。 啪嗒。 尽管拼命抑制,还是有泪水顺着眼角滑落下去,打湿了他的白衣。 洛欧斐也只是抬起手来,轻轻为她拭去泪滴。 已经没有任何好说的了,他不会轻易做出无法兑现的承诺,他不再是当年的他,凯瑟琳也不再是当年的凯瑟琳。明明是亲兄妹,明明气息相触血缘相亲,却像是隔着万里的汪洋。 物是人非。 椭圆的蓝色晶体闷闷地燃烧在香炉里,散发出一种略带苦味的香气。 洛欧斐捏着一把纤细的银匙试图让那蓝色的颗粒燃烧的更均匀些,那便是琥珀凝香。是西恩特的冰翎蓝樱的汁液所凝结的某种结晶,硬要说作用的话,大概就是让某一个特定的“域”充斥着特殊的气息,依靠这些气息,就算在大量失血重伤或是精神条件极度不稳的情况下也能保证生命安全,至少在凝香燃尽之前的安全。 此刻的贝拉达伊洛正睡在自己房间的床上,心跳和呼吸等生命体征已经被琥珀凝香稳定在最低限度,因此面色显得略有苍白。十天过去,洛欧斐数次试图渗入她的精神,不过出乎意料的是现在阻碍着她苏醒的并不是楠焱轶的琴缚,而是一些更加飘忽不定难以捉摸的东西。 略微探查了气息的分布程度,洛欧斐回过身坐到一张床边的扶手椅上,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簌簌簌簌的声响在虚空中悄然响起,成百上千只泛着浅浅堇青色泽的半透明翎蝶从洛欧斐的每一寸发丝争先恐后地析出,而洛欧斐本人的行迹却并没有变得虚化和模糊。那些翎蝶只是他精神的聚合,漫无目的地在房中飞舞着,最终都在贝拉身体附近消失不见了。 画面,虚幻的光影缓缓流入意识。 洛欧斐睁开眼睛,赤金色的火焰冲天而起。 燃烧着,那暗金色的城池,每一寸土地和墙壁都在燃烧着。 第九十三章:焚城 似乎连空气都在畏惧着这样的温度,一切都在火焰的烧灼中扭曲到不成原型。 「隐羽」在这种精神领域内的效果十分有限,略显勉强地抵挡了一**惊人的热浪。 洛欧斐似乎行走在某个曾经繁华过的街道上,只是现在它如同炼狱。街边的店铺和贵族的马车都被烧到只剩一副漆黑的空架子,连干枯的树枝都被烧着,烈火构筑了通道,将那些并不重要的身影和呐喊都模糊成虚幻的身影。唯一凝实着的是被晚霞和烈火包裹着的城墙,灼热地邀请着他前往。 洛欧斐低头审视自己的手掌,以精神的凝实程度来看似乎比前几次稍稍成功了些。 这里是精神领域,根据感情和经历,每个人都不甚相同的私有领土,通常而言精神领域都是拷贝领主记忆内最难以忘却的景象加以构筑,不论这记忆是否被抹消或是封印过。 明显这座燃烧着的城池不会是贝拉达伊洛来到西恩特之后的所见,而应该是她那遗失了的、十年前曾经生活过的地方。这个地方或许已经被烈火吞噬只剩废墟,或许它还好好地矗立在现实中的某个地方,总之,洛欧斐对此并不关心。 有冰霜在瞳孔中悄然凝结,野兽的眼睛审视着这个虚幻的世界,前几次的探知并未出错,那燃烧着的火焰深处、暗金色的城墙内部,用兽瞳清晰可见数根发着微微绿色荧光的丝线,那应该就是楠焱轶用琴结下的琴缚。 可按照现在的样子来看,非但不是琴缚的力量束缚住了贝拉的精神领域,反倒像是这片精神领域以这琴缚为依托和骨架建立而起,莫名诡异。 琴缚是半个月前才出现在贝拉的精神里的,也就是说这座燃烧着的城池并不是她精神领域的原貌。原本并不足以对她造成多大威胁甚至足够自行化解的琴缚歪打正着在原有的精神领域上分化出了这样一重幻景,无尽毁灭的、燃烧着的炼狱。 洛欧斐循着那些纤细的、隐秘的线条行进,从四面八方放射性展开的线条最终缓缓纠集而起,通向城池内部。 他没有迟疑穿过残损的城门,烈火之下、霞光满地。按照这个城堡的制式来看似乎是某个国家的王城,至少公国是不够资格使用这样的城墙的。也许是由于当时贝拉的年龄太小记不得那么多细节,火光就是一层屏障,后面的一切都模糊不清。洛欧斐只觉得这样暗金色的城池莫名有些眼熟,却也无法具体判定这是什么地方。护城河穿过小巧精致的拱桥,比起方才残破却厚重的城门而言,拱桥之后的这扇城门更多了些精巧的观赏性,精美的狮纹环绕着立柱和拱廊、盘绕着门环和穹顶。 洛欧斐穿过那些被火舌舔舐着的精美建筑,沿着愈来愈密集的琴缚细丝绕过垮塌了一半的塔楼,有粘腻的暗红色痕迹勾画在边角的窗口,虽然微弱却还是能略略闻到的淡淡血腥味。 这是一场黄昏时分的屠杀,刑场就在宫廷深处的花与塔楼。 穿着统一长裙的女仆姿态狰狞,身披铠甲的骑士浑身利矢,他们以各种扭曲诡谲的形态绘满了一地鲜红。火焰被数道城墙和潮湿的血腥略略阻挡显得弱势了些,庭院深处因此保留了些许原来的模样。 尚算得了枝叶茂密的树下,一架纤细的秋千生了锈一般摇晃着咯吱作响,那似乎是除了惨叫哀嚎和焚烧以外的唯一声响了。琴缚的细线卷曲着纠集在一起向着那架秋千围绕而去,又松松软软地耷拉下来,似乎丧失了生气。 一个看上去不过**岁的小女孩正窝在那架看起来无论如何也不会舒服的秋千上,她樱粉色的蓬松礼服裙同紫罗兰色的长直发一起从铁架的缝隙间流淌出去,像是这般混乱的光景下无人想起的玩偶,孤零零地被抛弃在这里。 洛欧斐无声上前,那女孩正将头埋在膝头浅眠,不知是因为疲累还是恐惧。她的手中无意识地攥着一面紫红色的旗帜,金色的图纹在褶皱间扭曲。洛欧斐略觉眼熟,微微低下头去审视那面边角被灼出孔洞还染着干涸红渍的旗帜,惊觉那金色的纹章是一头雄狮,一头踏着烈焰守护着利剑的金色雄狮。 「戈尔德恩骑士王」,西南制约国普林赛斯王室的家纹。 换言之“这里”是普林赛斯的王城,黄昏时奏响悲怆的覆灭之曲。 青翎7765,10月底,普林赛斯国王利斯特普林赛斯在晚宴中途暴毙而死,五位继承人中最大的不过十三岁,举国动乱。 三日后葬礼,王后路易艾拉普林赛斯以火焰洗礼了大半个城堡,就此疯癫,其女、普林赛斯第四王位继承人澜琳利斯特艾拉普林赛斯第一公主殿下在骚乱中受伤,被后来前来稳定局面的第四炎之世家法尔丝家族托付给七公爵之一的艾克蕾尔克莱伊女爵照料。法尔丝家族原本为安全起见想将所有继承人全部送离王城,却遭到当时在场除熙琳普林赛斯之外五位公爵的一致反对,其一是由于王位的第二与第五继承人的生母,利斯特的侧室尚还在世得以主事,其二是由于王储娜琳利斯特艾拉普林赛斯第三公主殿下的存在,作为尊贵的未来女王无论托付给哪一位公爵都会招致其余公爵的不满,因此除受伤的第一公主殿下外所有继承人均留在王城。 11月初,面对地方贵族持续不断的骚动和刺杀,有传言称侧室将带一双儿女去往母族所在兰沼避难,而拒绝庇护引起骚乱的根本——第三公主娜琳普林赛斯。以十岁的年龄使用光魔法以致福泽,娜琳是所有与魔法有关的势力争相抢夺的对象。十岁的女孩穿着厚重到无法行走的礼服被所有人遗弃在王座之上,当天傍晚,普林赛斯王城被地方贵族的联军攻破,大火烧毁了城池。 次日凌晨世家赶到时,所见的只有一地漆黑的残骸,骑士团全员共四百零七人在王城内部被全歼,侧室兰希夫人被发现死在自己房中,腰腹被利刃贯穿。地方贵族中有三分之二也因不明原因死于这场焚城的侵略,以后来法尔丝家族根据魔法痕迹得出的结论看来是有“不止一名一阶魔法师曾于当夜造访王城”,无法判断敌友的情况下王室和侵略者都几近全灭。除却寄养在克莱伊公爵家的第一公主澜琳普林赛斯和日前被格朗德家族带走的王位第三继承人、未封的亲王熙琳普林赛斯以及被深锁高塔的路易艾拉王后之外,其他王族皆无法确定生死。第一、第二和第五三位继承人在动乱中失踪,王储娜琳普林赛斯维持的“福泽”也于当夜消失。 据世家内部消息,代替七公爵之一熙琳普林赛斯前去清理的第五地之世家格朗德家族曾在兰希夫人房中发现一纸仓促签下的诏令,宣布解除娜琳利斯特艾拉普林赛斯第三公主的一切继承权,同时剥夺其王储身份,这一纸诏令被格朗德家族秘密回收并未告诉其余五位公爵,仅有细小的风声在世家内部流传。 而格朗德家族内部也持两种观点,其一是懦弱的兰希为求活命同时保全荣华故意以掌事人的身份解除非亲生的王储的继承权,好让自己的儿子继承王位;另一种说法则认为兰希在逃命前遇到了既非王族也非贵族的第三方强者,那人不知以什么样的目的逼迫其签下诏令后将其杀害,而与此事有直接关系的熙琳普林赛斯始终沉默,并不附和任何一方的猜测。 此后五年至今,普林赛斯处于七公爵中现存六位与第四炎之世家法尔丝、第五地之世家格朗德与第十一森之世家伊格特兰德的协同管理之下,贵族则分为不同的派系或拥护或贬低某位继承人的继承可能。其中只有娜琳普林赛斯由于福泽消失被公认死亡,第二与第五位至今下落不明。 那是一个侵略成性的国家悲怆的亡歌,黄昏时的烈火,仿若时间回溯。 洛欧斐低头审视着那个睡在秋千上的孩子,关于为什么会在贝拉的精神领域里看到普林赛斯的灭国之难,他的心里大致已经有了谱。手指微微牵动,那穿着繁复长裙的女孩迷迷糊糊地抬起了头,一双明净的堇青色瞳孔带着难言的迷茫望着洛欧斐,不是恐惧,也不是欣喜。 “你是……什么人?”那女孩这样问。 洛欧斐一时语塞,女孩也没等他回答,抬起头望了望天色,便像是只受惊的兔子似的蹦了起来,慌忙把自己的裙裾从秋千的铁架里抽出来,奋力拖着这样沉重的衣摆,往血染的长廊上走去。 “你想去哪?”洛欧斐望着那女孩的背影,出声问道。 “太晚了……太晚了,”女孩不停地喃喃,“得赶快回家才行。” “回家?”洛欧斐略有诧异地跟在她的身后,“这里不是你的家吗?” 女孩好像被问住了,茫然地松手,任凭那华贵的裙裾浸透在一地的血泊里。 “我家?”女孩环顾着这烧灼的,染血的长廊,“……这好像不是我的家。” 离开这里,这里终归不是你的属地,你的国度在万里之外,那里四季如春,森林茂盛。这个国家已被诅咒遭受劫难,无论任何人也无法救她。有个少年曾在她耳边这样说,声音轻细如耳语。你会活下去,万里之外还有你的父亲和臣民,他们决不允许你死去。 “……”女孩茫然地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半点声音。 她努力回想着那个曾这样说过的少年,记忆混沌模糊不清,只有那一双火红色的瞳孔无比清晰地烙印在脑海里。 “不对……”女孩捂住痛如刀绞的额头,“这里不是……” “啊啊……我是……谁?” 第九十四章:无解 那是个她曾经问了自己千万遍的问题,在落日花开满的河畔黄昏,在毗邻闹市的阴暗小巷里,在血和火渲染的站旗下,在黄金宝石冰冷的王座中。 她曾经无数次问自己和身边的人,她想要的答案不是一个随口胡诌的假名,而是有真实存在的证据。 然而没有人能告诉她,就像她也无法回答自己。 女孩痛苦地抱住脑袋,似乎有无数的刀刃翻搅她的记忆,染血的暗金色地砖开始熔化,像被洗净一般呈现出一种脆弱的白色,那些散发着莹莹绿光的丝线紧绷又松懈,松懈又紧绷,她极力想要维持的这个地方正在崩塌,精神领域表层开始剥落,洛欧斐望着天边的晚霞淡去火焰的颜色,恢复成一种明净的蓝调,被烧灼着的城堡变形扭曲,月白色的晶莹阶梯长廊还有城庭以她为中心如花朵一般绽放开来,呈现出某种宛若圣殿一般的布局。明空替代了晚霞,风息取代了烈火,鲜血被轻纱拭去,暗金被月白遮掩。 女孩染血的礼服裙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白色的蓬裙,但她的痛苦并未因此改变分毫,她凄惨地呜咽着,紧紧地扣着自己的头。 “……”洛欧斐蹲下来,以便直视那女孩的脸,那张原本很完美却因为痛苦的烧灼变得扭曲的脸上,迷茫和悲痛交替闪现。 “贝拉……”他轻声说。 “什……什么?”女孩挣扎着捕捉着他的发音,“我……是谁?” “贝拉特莉茜娅拉尔达伊洛。”他轻声重复,“这是你的全名,也是你在这世界唯一的身份,未来的星空学院第二十五任院长。” “我的……名字?”女孩茫然地喃喃,“这是我的名字?” “是的,”他伸出手轻轻抚摸女儿柔软的直发,“这是你母亲为你取的,是星辰的名字。” 他从没和任何人说过贝拉的全名,包括凯瑟琳。 因为那是繁华落尽后只留下满心伤痛的回忆。 “妈妈取的?”贝拉呆呆地望着他。 “她希望你坚强,”洛欧斐默默地拥抱着女儿,“……即使是在没有她的世界里,也要如此。” “那……你是谁?”她略有不安地嗅着那透过苍白肌肤的异香,和微弱的昙花气息一起,好熟悉,却又不知为何如此冷淡。 “我是你的父亲,”他揉着女儿的头发,“是来接你回去的。” “回去?回哪里?”贝拉不安地问。 “回家,回到梦醒之后依然存在的地方。”他这样说,“无论是美梦还是噩梦……都会醒过来的。” 梦醒之后,天光未明。 大概是这样的吧。 是这样的吧。 贝拉将脸埋在父亲的肩头,用力地点了点头。洛欧斐伸手触碰着那些缠绕着她而后又拖曳于地的绿色丝线,堇青色的魔光溢满掌心,轻而易举地将那些琴弦一根接一根地蚕食。 仿佛烈焰烧灼,锐利的箭矢无视一切防御径直刺入脑海中,展开的是铺天盖地的血红。少女一袭红裳漫如蝶舞,被粗暴撕扯开来的地方露着白净如新雪一般的肌肤,斑驳的血滴零零散散地绘在脂玉一般的皮肤上,像是春雨过后落下的残红。她的眼神空洞而荒寂,浅水绿的发丝犹如被肆意蹂躏的丝绢,满带着粗糙的伤痕,孤独迎接自己的终末。 红眸的少女妖娆美艳,十指宛如啜血般淋漓鲜艳,火焰划过皮开肉绽的伤口,血液焦黑散发着诡异之至的浓香。她们恶狠狠地笑着,带着一种凌驾了整个世界的不屑,火焰乖顺地依附在她的指尖,像是游蛇,又像皮鞭。 “不……”她轻轻喘息着,不断翻涌着的都是她绝不想再看一遍的画面。 墨水打翻了浸在柔软的白色绒毯上,女人痛苦地抓握着所能够到的一切,黑紫的色泽顺着发梢一路蔓延。 月的银辉沿着金色的画框流转流连,被遮掩了的痕迹一点一点清晰凝实,细笔轻描,那一丝丝耀眼之至的银白就这样完全暴露在月光之下。 “呜啊啊啊啊啊——” 灼痛在脑海中爆炸开来,投射进现实中就是猛烈爆开的火焰,方才稳定下来的蓝色长廊再度扭曲,暗金与血红次第铺展开来,「戈尔德恩骑士王」的紫红色旗帜浸透了鲜血,呈现出怪异到近乎黑色的红。 洛欧斐旋身躲闪,却还是不免被火舌擦到,没有任何的痛感和烧灼,毫无征兆可言,他的身体骤然分散成了无数略显透明的堇青色翎蝶。 失败了么……他咬着牙,隐约听到女孩歇斯底里的哭喊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 那些火焰就是她精神领域的防御机制,不管是被有意击中还是无意触碰,结局都只有放逐。 洛欧斐再次睁开眼睛,是在贝拉房间里的那张扶手椅上,少女仍旧安静乖巧地躺在床上,象牙一般温润的肌肤略带一点点婴儿肥,面颊点染着秋日玫瑰醉人的绯色,只是她的眼角隐约有着泪痕,强制唤醒的话,无论对哪一方都是再痛苦不过的折磨。 不过我的声音终究是传达到你那里去了吧,唇边牵起一丝几近心碎的脆弱笑意,五年来你一直未曾知晓的全名,不是仅仅如同昵称一般的儿戏,它庄重到足以与星辰并称。 香炉中的琥珀凝香已经燃尽成为普通的黑色灰烬,他轻轻关上房门后离开,仿佛女儿只是寻常地安静睡去。 他并不是一个如何会和别人相处的人,接触过的小孩子也只有年幼的妹妹。也许正是考虑到这一点,那家伙才没有让贝拉在他身边长大。如果贝拉一开始就在他身边的话,估计会是个自尊心很高而且完全不近人情的大小姐吧。 他苦笑着,并不觉得那家伙做的有什么不对,虽然还是有点不情愿罢了。 耳畔依旧是风息所过的呼啸。 那棵生长在他窗口的树早早便超过了星邸五楼的高度,像是撑开一把巨大的伞,碎影斑驳。 那些晶石残片被各色的丝带束缚着在阳光中闪烁,投射在星邸洁白的外壁上,就像是色彩斑斓却被凝固的烟火。他上到五楼,再往上的楼梯变成了螺旋式直通圆顶,珞曾在那里小住,不过现在为了守着楠焱朗不得不一同去托夫里斯暂住。 所谓圆顶,就是一间大约半径八米左右的圆形房间,穹顶上附着有特殊的咒文,专为观星所用,虽然从学院毕业之后他基本就没再那么干过。这间房基本就是弃置,堆着大堆半残不全的典籍和如同鸡肋一般的小物件儿,对孩子来说也许很有趣,对大人来说大概就是废品堆了。 圆顶有一扇门通向屋顶,如果他没记错的话战后的十五年间足够它在屋顶撑起一片不小的绿荫,门轻启,天光倾泻,不到三秒的适应时间过后,他发现屋顶已经站了一个人。 同样清澈而苍白着的肌肤,修长纤细却远不到有力的手,披至腰际的淡金色长发像是在日光下镀了一层微不可察的柔和金辉,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柔软和光明,白色长衣里灌满了高空的风,像是雪鸟的羽翼一般微微开合,意义不明的金色图纹有着不可否认的美感。 洛欧斐的心略微有些提了起来,必要的警戒当然是有的,但他对星邸的结界也有着绝对的信心,这是拉拉尔的遗迹。但面对面前的那个家伙似乎有种灵魂深处的安抚,不存在敌对的可能。这个距离绝对处在魔法场里,感知过去却发现他比一个普通人类有着更没存在感的空虚,无法察觉魔力,感受不到敌意,为王之后漫长的时间以来,这似乎是首次。 “贝拉特莉茜娅,是个好名字呢。”那人轻轻地笑着,带着一丝柔和的落寞。 读心?洛欧斐微惊,随即有些恍然后的哭笑不得。 这家伙……就这么大摇大摆的来了啊。 “许久不见了,德兰的王。”那人回过头来向着他微笑,银色的眼眸装点着绝不输他的容貌,“听说你似乎遇到了些麻烦?” “……你还是老样子呢,黛斯特尼。”洛欧斐嘴角微微地抽了抽。 “彼此彼此……” p.s.贝拉特莉茜娅「betrix」猎户座参宿五,有兴趣的筒子自行度娘。另、黛斯特尼「destiny」。 第九十五章:新始 寒风终将溃散于曜日。 三月,寒冬的阴翳以能够清晰察觉的速度离开西恩特,春季的新绽华美而盛大,随着寒冷的溃败次第展开。 圣庭的钟声宣告着喧闹再度光临西恩特,又是一年新始,无数的阴谋和温暖将继续环绕着青翎7770的春季。贝拉特莉茜娅达伊洛在某个沉默的冬季迎来自己十五岁的生辰,却未能如期看到十五岁的春季。 西恩特的春季十分短暂,它也曾有过数个千年四季如春的光辉历史,但似乎就是近十几年来像是被寒意盯上了似的,温暖十分短暂。 赤庭的高塔内,红院代理监督生柯琳普林赛斯正在检查自己的制服,与寻常学生不同,监督生的制服更贴近礼服的制式,主位和次位之间也存在一些细微的差别,虽说都会有备一套正常的制服,但在一些略显重要的场合却不得不认真对待,比如,开学。 在被返校生的浓浓怨念浸泡了将近十天之后,柯琳终于迎来了解放,因为多年不回家的缘故,假期和学期于他并没有太大差别。课业随意应付也能拿到监督生应有的高度,当然得感谢他潜在的一阶水平和比同龄人多出的将近二十年的记忆。此间正是三年级夏季学期的开始,对三年级学生而言夏季学期的考试全部无关紧要,因为一场直接关系到他们魔法师命运的考核正横亘在他们的前方懒洋洋地招手。 二阶评定。 如果说三阶已是登堂入室的话,二阶就预示着通往强者的坦途,在他们这个年龄拿下二阶的话基本也就预示着一阶有望,将来必定是各方势力争相邀请的对象,也正因如此,尽管每年的二阶评定整个三年级会有四分之三的人报名,最终能通过的也不过十六分之一。 三阶是个分水岭,如果无法达到三阶无论如何都只是个街头卖艺的小丑,停滞在三阶也就堪堪是个一般民众,唯有超越三阶才有望成为万人敬仰的强者。 阶级评定的机制几乎是被世家和制约国垄断的存在,四阶和五阶评定可以通过选择就近的制约国或世家分支随时参加;三阶评定基本是每半年举行一次;二阶则是一年一次,且制约国无权评定;一阶评定则只有预先通过星空学院深造院的审核后等待三年一度的世界性评定。由于二阶和一阶人数的稀少性,所有通过者的名字都会被记录在册,当然不排除世家的私心,预先寻求发展较好的并入自家支系。 就全学院在读生而言,已达到一阶高度的唯有白院的主位监督生莫拉尔森依达法拉,以十八岁的年纪站在魔法社会的绝对巅峰。青翎7771将再度迎来一场一阶评定,那之前的不少二阶仍会默默努力着,不过怎么说那都是明年的事了。 略感不适地将领口的铭石拉扯到一个适当的角度,柯琳从桌上拿起一支金色的权杖,红色晶石斑斓点缀——权利和财富,这是红院的象征。院方在前夜差人将四院象征物分别交至主位监督生手中,柯琳虽是次位,代理整个红院却也有三年不少,便直接交到了他手里。 推开寝室的房门,一楼起居室里雪琳普林赛斯正站在书架前翻着他看过的书。新学期开始总要收敛一些,雪琳并未因此描画那些过于浓重的妆容,但继承自兰沼血统白到耀眼的肤色衬着红黑丝缎仍旧给人以一种妖娆盛气的美感。听到动静转过身来,特意裁短的红院制服裙在修长的大腿上层层翻起,犹如刹那盛开的红色玫瑰,一黑一红两块铭石假期里被她拿去托夫里斯雕琢成了饰物别在鬓边,浓郁的颜色还未固化。 “很帅气呢哥哥,”雪琳咯咯地笑着,毫不顾忌地向着柯琳甩了个飞吻,柯琳只是无奈地看着她。 雪琳利斯特兰希普林赛斯是她的全名,同样就读红院的她不如哥哥优秀,却在上个学期申请辅修黑院成功。由于并非监督生,身为柯琳胞妹的雪琳也只是像其他红院学生一样住在赤庭一座平凡的庭院之中,而不是和哥哥一起住在监督生的塔里。全学院的学生中也只有她亲爱的哥哥还有小叔熙琳普林赛斯知晓她的真实身份,没人会想到这个美艳而略显轻浮的三年生是西南制约国普林赛斯的王位第五继承人,雪琳利斯特兰希普林赛斯第二公主殿下,正是五年前那场动乱中失踪的三位继承人之一。与哥哥拥有一双明显带着兰沼血统的水蓝色双眸不同,她的眼眸忠实地映出了鲜血的颜色,但那并不是她曾经的样子,就连柯琳也无法解释她眼眸的变化。 涂的鲜艳淋漓的纤细手指为柯琳披上犹如战旗的红色披风,两人一道离开赤庭,一红一金两道魔光瞬间闪过。 星城之前四院的学生已经稀稀拉拉来了不少,双修生有主修和辅修之分,所以今日红院人数见长。四院七位监督生中除却青院的双子外都已到齐,莫拉尔森照例和熙琳站在一起不知说着什么,风带来的除了紫藤花毒的微香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血气,柯琳若能察觉熙琳应当也不难,或许正是因为如此他的眉头才皱的那么厉害。寞翎晨拄着白院的象征物——象征平和与守护的长杖独自发呆,而距他不远的黑院次位监督生瑞克艾瑟斯似乎正在点人数,白银与黑曜石交相点缀的长剑无力地拎在手里——象征强势与侵略。 陆陆续续有着魔光闪烁熄灭,白日里似乎上演了一场逆行的流星雨青院宝蓝色制服群后挤出两个人来,迟到许久的青院的二位终于到来,主位菲娜尤里奇和雪琳相比完全就是两个极端,好歹也是七位监督生中唯一的女孩,一副几乎盖住大半张脸的圆框眼镜后无论如何都看不见她的眼睛,酒红偏金的卷发暗淡枯燥,宝蓝的制服长裙盖过膝头,一个不慎差点摔趴在地上,还好一旁的次位沃尔斯杜兰及时伸手拉了他一把,满脸无奈地看着菲娜笑得尴尬。七位监督生聚齐免不了又是一番没什么意义的寒暄,不过一般情况下能把他们七人凑到一起的情况也几乎没有。 七人中年龄最大的是沃尔斯,余下莫拉尔森和熙琳还有菲娜是同岁,,然后柯琳和其他次位都是同岁;实力以莫拉尔森一阶傲视群雄,其他主位们都是二阶,次位都是三阶,不过真要动起手来柯琳有着不输他们任何一人的信心。 平日里最难见到的青院双子自然吸引了众多目光,这两位是少有的主位和次位同级,奈何菲娜着实没什么看头,更多的议论都指向沃尔斯,不过沃尔斯仿佛完全没察觉地同菲娜说笑。 杜兰这个姓氏,红院全体和世家成员都不陌生,普林赛斯之西奥尔特米亚的杜兰公爵家族,沃尔斯说穿了是位公爵继承人,虽不致熙琳还挂着个亲王的头衔,但进红院是绝对够了,不知为何偏偏进了青院,而且作为七人众唯一的十九岁,比正常程序晚一年入学。与主位菲娜同一年就读,而且两人都来自奥尔特米亚,青院有过消息两人是关系颇为暧昧的旧识,不过无人听过尤里奇这个姓氏,似乎没有哪个稍微拿的上点台面的魔法家族姓尤里奇。 八成是个假姓吧,柯琳无奈地听着红院女生狂热地八卦,漫不经心地想着。 沃尔斯将象征着神秘和引渡的长杖灯递到菲娜手里,学生们的嘈杂渐渐平息。星空学院第二十四任院长凯瑟琳达伊洛出现在星城内部,白色礼服长裙的领口和花边都纹着堇青色的火焰徽饰——力量与抚慰并存,第八愈之世家达伊洛家族。 学生们无声地后退为监督生们让出空位,主位留在禁制边缘,与凯瑟琳只隔一层无形的壁障,次位则带领着其他学生安心等在后方。晶莹的白色地面浮现出一个半径约为两米的十二禁制,随着凯瑟琳无声的手势开始了旋转,随着转速的加快,模糊了的中心不时有火光隐现,待到魔法阵完全旋转成一片模糊的白色光影时,高达两米的金色火柱冲天而起。四位监督生将象征物探入火焰,带着那金色的火苗行至无形的禁制前。 凯瑟琳微笑着看着他们,带着抹不去的病态和年轮流转依旧的苍白。 柯琳觉得心脏某处微微抽搐着疼了一下。 金色火焰剧烈燃烧,无形的墙壁被其引燃,像是空气中引起一场剧烈的烧灼。 “过去已被燃尽,未来还将继续”,这便是其意义。 四位监督生对看一眼,不带迟疑地从正燃烧着的火焰中穿了过去,消失不见。青白赤黑四院也分成四队,分别跨入那扇燃烧着的门。 就严格意义而讲,那并不是火,只是光元素的剧烈爆燃,也算是为了纪念作为初始校方的第二任至尊楠焱炽。从中穿过不带任何痛感,前提是你不要触碰任何与「吞噬」有关的东西。 雪琳望着那烧灼的金色火焰,如临大敌,她清晰地听见艾奥斯急促的呼吸,那是唯有的能对他造成伤害的东西。 即使一退再退,队伍终有尽时,不到所有人都通过,这火焰也绝不会熄去。 抱着几乎是必死的心态直冲而去,疯狂烧灼的痛楚几乎将她从内到外完全翻了过来,好在这金色火焰强度有限,再剧烈的痛楚也不过是一个瞬间。她气喘吁吁地站在红院的最后,竭力抑制着自己的颤抖。通往四院的四个方向上,四位负责人皆已到齐,青院佩瑞恩伊格特兰德;白院切尔利温迪斯特;红院艾德诺斯图;黑院洛塔莎莫拉埃利。 佩瑞恩状态依旧不佳,面上憔悴人也清瘦不少,洛塔莎似乎是昨日才返回西恩特,面上满是疲惫的困倦。四人中唯有红院负责人艾德诺是个与世家完全无关的局外人,一个颇具风度的中年大叔,看上去似乎是四院中的老前辈一样。不过熙琳深知,芷洛娜拉菲格——就是洛塔莎的年龄绝对大过他就是了。 负责人在吩咐相关事项的同时,圣庭钟声再起,如同雪花一般的白色鸟儿们各自叼着一沓信封在学生们头上飞来飞去,依次将信件交给收信人,那些假期堆积起来的信件就要这样派发完毕。 柯琳从一只雪鸟那里摘下一只特殊的厚纸信封,信封的边角描绘着红色的火焰徽饰,火漆上的家纹是一只与自家的「戈尔德恩骑士王」颇为相像的雄狮,用暗红色墨水和豪放的花体签下寄信人的姓名缩写和收信人的全名,柯琳不着痕迹地将其收好,自家主位一如既往地把两个中名全写上了,这可真不是什么好习惯。正在他内心不满的时候,忽见从他腕上起飞的雪鸟还叼着一封几乎完全一样的信,一样豪放的缩写,以及完全不一样的收信人全名。 他还没来得及看清是谁,雪鸟已然振翅起飞,柯琳的目光追逐着它,直到它轻轻栖在一位少女的指尖。 黑院的制服裙,过短的像是燃烧着的发丝。 “……米莉安?” 第九十六章:权限 三年级下半学期的一切活动都围绕着二阶评定展开,连续一个星期的自欺欺人无果之后,柯琳普林赛斯最终无奈地接受了这个现实。 平常因为各种原因饱受嫌弃的训练场自新学期开始后就变得异常火爆,连平日难得一见的青院和最厌恶实战的白院都开始频繁地光顾训练场,似乎从某种意义上充分说明了二阶评定的重要性。 柯琳自然是不去训练场的,以他现有水准完爆二阶评定全无压力,况且他也没想着参加二阶评定。与入学可以隐藏身份不同,二阶评定后的名字是要认真填全名的,昭告出来无异于告诉全世界有意普林赛斯的贵族们他的所在,委实太蠢。 雪琳虽对二阶评定抱有想法,无奈魔力全开不能碰水,为防万一只好作罢。 黄昏时分,随着钟声鸣响,一天的课业结束了,训练场内的人数也会慢慢减少。他伸手轻轻揉着刘海下那枚不到豆粒大小的金色印记,那是黛斯特尼所指给他的道路。 大约估摸了一下路程,柯琳慢吞吞地收拾好桌子离开红院,往星城靠近中心部分的训练场走去。 与如海如潮的人流逆向而行,柯琳觉得自己像是个迷失了时光的孤魂,苍白地、漫无目的地一直向着某个地方走下去。他已经想不起来曾在这里参加二阶评定时的景象,只是记得通过的很轻松。 当年的四院负责人如今唯有洛塔莎还在原位,剩下的不是死在了战役就是战后请辞。 似乎对于他这样的人,无论时光怎样流转,他都依然活在曾经的影子里,生死对他完全没有意义。 洛塔莎莫拉埃利还留在场中,指导着剩下几个零零散散的黑院学生。柯琳意外地从中看到了米莉安的身影,细想似乎听过她在去年下半年的三阶评定中成功达标,这就想要来参加二阶评定了么? 还有开学那天,自家主位监督生寄给她的信。柯琳完全想不明白赛西达法尔丝为什么会认识米莉安,世家方面首先被否决,他虽然不记得米莉安的姓氏,但也知道那是个比较普遍的西方姓氏,绝非世家。学院方面也被否决,赛西达大他们两届,而且他只上了一年半就休学至今,又分开在红院黑院,似乎也不存在偶然相识的可能。 但是这种事似乎并不适合过问,柯琳只是安静地坐在训练场高处看着米莉安在场内翻转跳跃,她身材高挑动作敏捷,脚尖点地借力起跳的时候就像是舞蹈。她的对手显然也是火系精专,无奈于米莉安对火焰的运行轨迹和波及范围的了解,每每轰出一波火浪,都会在她的跳跃和闪避之下扑空。作为一场以火魔法为主导的消耗战,她的胜利是毋庸置疑的。 果然,随之时间的推移,另一个女孩儿的面上已经沁出了汗水,而米莉安的脸上却泛出一抹耀眼的笑容。旋身落地而后站定,双臂挥舞出一轮圆融的耀日,烈焰随着她画出的轨迹喷吐而出,旋转着将对方已经略显虚弱的火焰蚕食,而米莉安本人以一个奇特的站姿站在火焰迸发的地方,宛若燃烧着的精灵。 一旁的洛塔莎及时喊停,再这样下去威娜就要被自己的火焰反噬了,而后是一股清泉用于给刚被烤过的场地降温,看着咝咝冒着白烟的地面,洛塔莎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 “这样下去二阶不难,”她微笑着,“你的火焰很具灵巧性,威力也足够。” 米莉安略显腼腆地笑笑,随着火焰的熄灭她又变回了那个有些中性的女孩,眉宇间夹带着一股不输少年的英气,如果忽略那一身黑院的制服裙,很容易将她想象成一个面容清秀的少年。她随意地捋了捋一头火焰般的短发,走到场边猛灌一口加了冰的凉茶,然后一抬头就看到了柯琳。 尽管柯琳坐在高处的阴影里,两人还隔着一定距离,但米莉安还是认出了他,便用唇形问话。 “她,还好吗?” “还活着。”嘴唇轻动,他如此回答。 她笑得有些憔悴,弯身拿起放在场边的制服外套,似乎因为战斗时领结和铭石都太碍事所以拿掉,一抹晶莹的红光从她领口滑出。 柯琳微微眯了下眼睛,看清那是枚穿在银色项链上的戒指,和他的做法有些相似,不过明显她的戒指要更昂贵些,一颗绿豆大小的红宝石雕琢而成的含苞的玫瑰。 总觉得有点眼熟。 米莉安不以为意地将其塞回领口,绑好领结戴上铭石,直接将制服长衣拎在手里,只穿着一件完全不御寒的衬衫走向星城之外的高空寒风。夕阳透过长廊的落地窗不时照在她的身上,一头由火红过渡成明黄的艳丽发丝仿佛真的在燃烧。 这样的女孩真正燃烧起来,应当是光芒万丈的。他默默地想,目送她出了大门。 “红院的那位代理,你还要在上面呆多久?”洛塔莎虽然手头在收拾,但突然就说了这样一句。 柯琳一愣,旋即有些无奈地翻身落地,轻盈到没发出任何声音。 “红院的负责人可是极力推举你去评定二阶的,没想到你会拒绝。”她拧上墨水瓶的瓶盖,收拢零散的羊皮纸,“自从主位走后,三年级就没再出过二阶,你是同届三阶之中最有希望到达二阶的,为什么拒绝?” “水平到了的话,称号其实并不重要。”他淡淡地回答,虽说学院会给三阶以上的学生一笔相当丰厚的年金,不过他并不想为此让妹妹涉险。 羊皮纸的摩擦声停顿了一秒钟,随之发问,“刚才的那位米莉安小姐,你有多少把握能战胜她?” “六成把握瞬杀。”柯琳面无表情。 一道水刃横斩而过,柯琳眉头一挑,纵身跃起无声落地。忽然发现那水刃在弹射而出的瞬间就已经抽丝分解成一条长达五米的水鞭,洛塔莎手腕轻抖,鞭梢回旋,直向柯琳卷来。 这下不得不认真了,他在心头苦笑。双眸瞬间点染上了火红,水鞭的每一丝细小的动作都被锁定,重心降低,右手卷过鞭梢猛拉,洛塔莎措不及防之下生生被带出三米,迎上那双刚刚恢复原状的水蓝色双眸。 他们的眸色很相近。 洛塔莎松手,水鞭消散,不着痕迹地退了一小步。尽管只是随手一击,并未加持任何精灵的力量,但觉醒以来长年累月的融合,最微小的魔力波动中也应当夹杂着水之王的权能。本以为他会落败的洛塔莎大意之下完全没有料到他会以如此轻巧的方式结束战斗,不过这也正说明了他的不凡。 “你的潜力绝不止二阶,”洛塔莎颔首,“面对一阶都有一击之力。如果你愿意的话,这红院的主位早就是你了。” “我无心监督生之位,”柯琳略感无奈,“尤其在普林赛斯这样动荡的现状下,这只会给我和妹妹带来更多的危险。” 洛塔莎似有所悟地点了点头,“那么你特意等到训练场没人了来找我,是有什么事情呢?总不会只是来告诉我你们现下的处境吧?” “当然不是,”柯琳略一迟疑,“我想向您申请黑院主位监督生的权限。” 洛塔莎的魔法场微微震动了一下,柯琳便觉得好似被一条铁棍抽中了胸口一般闷痛,调动魔力才强行压下翻涌着的气血。 “如果我没记错,红院主位监督生赛西达法尔丝休学离校时将自己的铭石留在了你手里,以你代理的身份足以使用红院主位监督生的权限。我若将黑院主位监督生的权限给你,在你手中的就是半个学院,这可是相当大的权利,可以做很多事的,你说我为什么要答应你呢?” “因为那是黑院的资料啊,”柯琳好不容易平复了翻涌的痛楚,眼眸微抬,“精神侵蚀。” 洛塔莎只觉得自己对上了一双深渊似的无尽黑暗的眼眸,少年宛若湖泊般明净清澈的蓝色瞳孔被侵蚀成两个可怖的黑色空洞,她觉得自己在瞬间被来自四面八方的、冰冷所笼罩的视线从里到外彻底穿透,而这样黑暗而绝望的味道却是她十分熟悉着的。 但她毕竟是芷洛娜拉菲格,第二王族水之王若瑞斯蒂娜于现世的继承者,兽瞳在瞬间凝结,以第二王族的排名,一切精神上的接触都显得那么不堪一击。 柯琳轻咳出一口鲜血,水之王若瑞斯蒂娜的力量绝非他所能正面抗衡,饶是如此,洛塔莎依旧惊出一身冷汗“这是——「吞噬」的魔法!”她近乎是在咆哮,“只有领主级别的使徒才能被赐予的精神攻击力量!你——” 反倒是柯琳有些懵了,一副完全不明白她在说什么的样子。 洛塔莎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努力调整了一下呼吸,问,“你怎么会这个?” 柯琳苦笑着摇了摇头,“我只是知道它的名称和发动方式,作用大概是剥夺对方精神,剩下的包括来源和抑制方法就正是我想知道的。” “如果你只是想限制它,我当然不反对。”洛塔莎无力地摆了摆手,“回去问黑院的主位要吧,我会提前和他说……” “阁下,这样似乎不好,”柯琳的苦笑不由得又浓重了几分,“您是知道的,我们……是血亲。” “因为监督生的权限过高,为防外部入侵,监督生毕业时铭石会由院方集中收回并销毁,”她顿了顿,“不过战前那样混乱的一段时间,也许还有保留也说不定,我会代你去问院长阁下的。” “那就多谢您了。”他微笑着弯身行礼。 第九十七章:挣扎 晚霞将整座星城映成一片辉煌的金红。 洛塔莎驻足于长廊尽头的窗前,看着一轮红日沉至西方林海,霞光满天。几缕单薄的流云被风撕扯,弥散于天际。 西恩特的落日总是这样美,无论是万年之前,亦或是万年之后。那千年流转里是否也曾在某一时刻停留于此静观落日,无论以半身还是完态,同样欣赏着如此的壮丽。 她静静地看着一轮耀日静静地沉寂,眸中的光彩也一丝一丝地黯淡下去,在黑暗铺天盖地压来之前,她转身离开。 就星城如花轮一般的布局而言,最核心的莫过于塔域。塔域是四院与中枢于圆心的交汇处,分属四院的四座高塔平日用于观星或是低年级的飞行术授课,而在四塔之间有一个颇为奇异的白色广场,不同于其他地方以石覆地,很难有人能察觉出这广场的材质。仿佛凝结在一起的乳白色晶体,浅金色的流光运转其下,隐约勾出十二禁制的模样。 封印「吞噬」只是十二禁制最广为流传的一个作用而已,它其实由德兰的建城古阵演化而来,也是当世所能施展的最为恒久坚固的封印术式。不过由于其构造条件苛刻且耗费巨大,难以广泛使用。 由于塔域并没有什么常用建筑,所以一般也很少有学生会来这里。略显空旷的广场中央突兀耸立着一座洁白的、隐带堇青光辉的尖塔。而其周围四院四塔基本承袭着本院的一贯风格,红院夸张的尖顶和银质的风向标无不彰显着红院所属的高贵身份和强大财力;黑院则是一如既往地古朴坚硬而厚重;白院塔壁几近透光,轻盈空灵如同神殿;青院塔顶造型怪异,粗大的青藤攀援而上。 唯有正中的那座塔不同,它不属于任何学院,也不属于世家,它只属于德兰。 它是整座浮岛乃至整个学院浮空阵的轴心,所有建筑都是以它为中心建立而起。 塔基部分犹如树木根系一般粗糙而盘根错节,向上则趋向于光滑和精致。从中可以进入广场地下,只在盛会时用作舞会的会厅,藉由特殊指令让其升起。而更多时候只是作为院长和四院四位负责人八位监督生的议厅,作为议厅时只能以负责人或监督生的铭石入内。 铭石作为一种本身无属性的高压缩晶石,通过学院沿袭而下的古老魔法可制成某些具有辨识性的身份证明和通行证。此外,负责人的铭石直连本院主位,用以锁定对方位置和传达消息,为防权限集中,负责人与监督省之间铭石的通行权限存在互补现象,不过这也算是少有人知晓的消息了,大多数监督生们和负责人一辈子都没机会知道。不过柯琳普林赛斯显然是个例外,他说申请权限摆明了就是知晓此事,不然大可以向她直接要铭石。 洛塔莎项链上的一枚黑色晶石在她入塔的瞬间微微闪烁,塔壁随之融化。塔内只有一道向下的楼梯,越是下行反而越显明亮,一扇门直通烛光照耀着的大厅,没有盛会的乐律和喧闹,有的只是烛光下的庄严与肃穆,历来世家的罪人都曾在此受审。 再往下便是整座星城的中枢,舞会前厅开放时向下的楼梯会相对下沉隐藏自身,仿若从来不曾出现。 她继续下行,烛光消失,墙壁本身却愈加明亮。 金色晶石柱撑起圆厅穹顶,它便是这座浮岛的直接动力源,每座浮岛核心都有类似的东西,不过绝大多数都处于一个无可触碰的状态。洛塔莎不动声色地绕过晶石柱,推开与楼梯向对面的一扇三米高的白色大门。到过这里的人屈指可数,它无人时会呈现锁定状态,唯有德兰的血裔能够将其开启,此刻能打开也就证明着现正有人在这院长室内。 洛塔莎反手将门关上,屋内只有几盏灯虫所制的灯盏散发微光,转过去背对着门的高背椅后面传来书页翻动的声音。 “黑院负责人洛塔莎莫拉埃利前来拜望院长阁下。”她朗声报出自己的名字。 背对着门的高背椅后,书页翻动的声音停了两秒。 “很久不见了,若瑞斯。”那声音优雅而低沉,令洛塔莎震惊莫名,那不是凯瑟琳,而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她怔了一秒钟,眸中光华盛放,尖耳突出鬓边,蓝裙飞扬如涟漪,单膝而跪。 “王。”她轻声唤道。 银色的镂空雕花高背椅转了过来,一身白衣的洛欧斐坐在桌后,白发束得丝毫不乱,仅仅是抬手,便有风将她托起。 “我让凯瑟琳回去休息了,”他轻声说,“这几天我来代班。” 若瑞斯弯身,以示臣服。 “那么,是出了什么事需要院长来处理?” “是的,红院的代理监督生柯琳普林赛斯向我申请黑院主位监督生的权限,考虑其持有等同红院主位监督生等同权限的情况,特来请示。” “理由呢?” 若瑞斯蒂娜稍稍犹豫,然后道,“普林赛斯监督生似乎持有‘精神侵蚀’,是同「吞噬」出自一脉的精神侵蚀。据个人所说是想要寻求控制的办法。” “他对你用了?”洛欧斐饶有兴趣地问道,“感觉如何?” 她稍稍回忆了一下那似乎是被千万道冰冷视线刺穿的感觉,不禁打了个寒战。“很强,不使用兽瞳的话完全无力挣脱。” 他没说话。 “王,”若瑞斯忍不住道,“十五年前一役普林赛斯作为制约国也曾参与,之后就有传言称普林赛斯悄悄从战场上带走了一些有关「吞噬」的东西用以摆脱世家钳制,他会精神侵蚀会不会是因为……?” 洛欧斐摇了摇头,冰封般缄默而苍白的面上露出一丝罕有的笑容,仿若神迹降临,冰雪消融。 “如果是别人的话,值得警惕,不过他的话,也算是理所应当。” 若瑞斯略感愕然,便又接着说道,“但是他不愿意使用现任主位的铭石……我只好来询问一下是否还有未及销毁的监督生铭石。” “他同黑院的那位,是叔侄。”洛欧斐淡淡地道,“如果这层关系挑明,他的身份也就算是暴露一半了,这种自顾不暇的时候,他怎么可能愿意多见他。” “叔侄?”若瑞斯蒂娜的嘴角微微抽了抽,全学院乃至大半个世家都知晓熙琳普林赛斯为普林赛斯七公爵之一,同时也是上代国王利斯特普林赛斯的异母弟弟,未封的亲王。虽说他们兄弟不止两个,但魔力能登上台面的也只有利斯特和熙琳,再加上上学期雪琳无意暴露的兰沼血统,兰希……利斯特的侧室似乎是被称作……兰希夫人。 “——他们两个?!” “冷静些若瑞斯,”洛欧斐轻轻地笑着,“虽说制约国这么动荡的确罕见,但星空学院的红院是从来不乏王公贵族的,他们不是唯一。” “……是。” “暂且替那孩子保密吧,他若不愿意多说,我们也就不必多想。”他伸手拉开抽屉,一块半个巴掌大的黑色椭圆形晶石飞掷而来,被她接入手中,其中晶体完全固化光泽闪烁。 她下意识地翻看铭石背面,那里一般有着持有人的姓名缩写,但她看到时,不由全然震惊。 “这是我出任黑院主位监督生时所用的铭石,”洛欧斐淡然地道,“我十八岁直接从黑院主位监督生晋升院长,自己就是院方,铭石自然不会再被院方收回销毁才得以保存至今,你拿这个给他就行。” “是,”她弯下身子行礼,敛去异样的体貌离去。 洛欧斐的指尖轻轻触着抽屉里装铭石所用的木盒的黑色天鹅绒衬里,盒中铭石不止一块。另一块略显小些,固体中略呈流质。指尖轻轻拂过边角装饰以防磨损的精细雕花,面上随之染上难以言喻的寂寥。 灯火微明,流转过边框角落,那里有一个用漂亮的东方字体刻的一个小字。 祭。 第二天柯琳从洛塔莎手中接过那块黑色铭石时还被莫名其妙地严肃叮嘱了一番,柯琳也随手翻看了后面所标记的名字,面上闪过无法形容的震惊。碍于洛塔莎在场,他只用瞬间便收敛了情绪,弯身道谢。看着她走远,他无力地瘫坐在厅外的长椅上,面对空无一人的训练场,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没错,这个缩写,这个笔迹是他所熟知的,这是谁的铭石,他再清楚不过。入学时学生与铭石建立联系时需要以血为媒介,这块铭石里有着足令世人疯狂的德兰王血,他自己应该也很清楚这一点才对。这虽有助于他寻找《幻森王缄》,但如果是凯瑟琳所给,无疑太愚蠢了些。但是,如果是他本人所给呢?是不是意味着自己的身份已经被发现了?无论是现在的还是从前的?是不是意味着隐瞒已经没有了意义,是不是可以相见了? 不,还不行。他默默握住了那块铭石,每次动摇他都要这样告诫自己,他归来的意义是「偿还」,是「罪心」六刃全开后隐藏着的最终目的,如果在这个时候被认出来并回到那个圈子里去,那一切就都完了。 第九十八章:蚀梦 古老的铜钟在某个下午一如既往地被敲响了四下,那钟声带着某种天成的庄严回荡于密林之上的天空。 西恩特星空学院星之赤庭。 某处的庭中植满了鲜红与暗红的玫瑰,释放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腻香气。那些娇贵的花儿们完全无视了不适合它们盛放的春季温度,开得犹如仲夏般热烈而灿烂。 少女坐在通向庭院的长廊里,桃花心木的圆桌铺着一张缀着白蕾丝的桌布,温热的红茶和精致的茶点都昭示着这是某位贵族小姐轻松的下午茶时间。少女姿态优雅地托着茶杯,精致的白瓷上绘着繁盛的花束。茶壶沥出两三点琥珀般醇厚而浓香的液体后安静地没了声息,立刻就有人将茶壶从这位小姐手中接过。 也许是由于红院身份特殊的缘故,星空学院也难对其进行管制,基本是采取一个粗放的态度。红院的课程也是四院中最为宽松和稀疏的,绝高的缺勤率连负责人都乐得清闲不去管束,至于晚课和早课什么的就让它随风而散吧,为了下午茶甚至连下午的最后几节课都一并免了。并不是所有学院都必须像白院那般死记以补足实力上的差距。或许正是因为红院粗放至此,绝大多数红院学生都是双修,什么时候认为自己有空闲下来的时间了,就换身衣服去另一个学院听听课,也不是强制的。毕竟比起魔法,红院更在意的是未来在社会上所能搭建的势力圈子,对他们而言,星空学院作为社交平台的意义远远大于其作为一所魔法学院的意义。 正因如此,雪琳普林赛斯在学院中历来不缺的便是追求者,真心什么的对于混乱之地的贵族们可是能够随随便便丢进泥坑的废物,利益至上的他们可没有时间去玩世家那样的爱情游戏。由于姓氏的缘故,所有追求者都要至少视其为一位侯爵小姐,敢送花送情书的也都是拿得出门面抬得起家世的大贵族。 雪琳无聊地看着艾奥斯从门口拎进来一个又一个编织精细的篮子,一一给她过目后仅是一个响指就燃成了一滩灰烬。 “你还真是受欢迎啊,普林赛斯小姐。”艾奥斯戏谑地卷起狂风将那些灰烬全部吹散,雪琳在一旁的桌上用指甲敲了敲茶杯示意添茶。 “嘁,”雪琳不屑地轻嗤一声,“那些家伙的消息可是灵通的很,不可能不知道普林赛斯国内现在是个什么样子。正因为身处星空学院才看起来像是被自家大人送到世家庇护的这里养尊处优的样子,如果他们知道我和哥哥其实是被兰沼庇护才勉强来此逃难的话,这贵族也就装不下去咯。” “人类的价值观向来很好理解,”艾奥斯微笑着将茶杯递至雪琳手边,“金钱,权势,异性,美色,只要占足其一就能领万人趋之若鹜。” “也对,你这家伙不就是以此为生的么?”雪琳在盘中捡了一小块精致的圆糕,小口小口地吃了下去。 艾奥斯微笑不语。 世家和魔法师之间的传言并没有错,十五年前普林赛斯参加末日之战的确曾从「吞噬」那里得来了什么东西。战后风声略紧,「吞噬」自身又元气大伤,这些东西也就差不多被淡忘了。 直到五年前,普林赛斯王城被攻破的那夜,利斯特侧室的兰希夫人为了携带一双儿女外出逃难无声搜刮了不少宫廷珍宝,其中有一条并不怎么起眼的黄金锁链,其中嵌着一枚小小的黑曜石。兰希夫人将其一并装好交予儿子柯琳协同雪琳在王城偏门等候,只身一人再度返回王城,兄妹俩没有等来母亲,等来的只是忽然席卷至整个王城的烈火。柯琳不顾火势一同返回王城,等他确认某些事宜浑身浴血再度逃出时,等待他的只有那辆已经空了的、连马都被牵走的空马车。 而那只珠宝盒,被藏在马车的暗柜里并未被搜走。在救出雪琳前往兰沼的那个漫长冬季里,正是那些染着血的珠宝支撑他们熬过了整个寒冬。最后为数不多的剩下的几件都被柯琳拿给了雪琳,女孩子到底要有几样像样的饰品。而那条不太起眼的黄金锁链,一同被雪琳拿来做了手链。 那无数个被屈辱的怨念浸泡的长夜里,被仇恨和愤怒点燃的身体里,寄宿在黑曜石中的“某个东西”被唤醒了。 它现在就站在雪琳的面前。 「吞噬」存世的时间应该远比德兰要长,艾奥斯的伪装即使过惯了宫廷生活的雪琳也挑不出瑕疵。兽潮时被上代院长重创的他藉由她的鲜血基本已能恢复常态,只是仍然无法战斗而已,按艾奥斯的说法,想要恢复成兽潮前的样子,必须再得到一次德兰的王血。 雪琳并未觉得这是什么难事,虽说上代院长实力逆天行迹难寻,现任院长也不是她所能触碰的人物,不过她不是还有个女儿么,长得和她一副蠢样子的贝拉达伊洛,她想起来就觉得莫名火大。 但这个看似完满的计划还是落空了,自从开学后到现在,那家伙再没出现在她的视野里。假期雪琳身处托夫里斯,并没有参加什么社交活动,打听之下才知道已经闹到半个世界沸沸扬扬的茗国之事,以及那个蠢货陷入沉睡休学的事,这个计划也就随之无限度地搁浅了。 “呐艾奥斯,”雪琳无趣地戳着盘中的小点心,“你要是再想不出办法把那家伙弄醒的话,你恐怕就要一辈子维持这种软弱的形体了。” “我有什么办法,”艾奥斯完全没好气地说,“星邸是全学院对我抗拒最剧烈的地方,是德兰固有的圣域。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拉拉尔那么重视那栋破房子,但比起入侵星邸,我觉得还是让我闯入祭坛更现实一些。” “真是麻烦呐,”雪琳摩挲着自己柔顺如丝缎的茶色卷发,“就没有什么不用接触也能折磨她的办法吗?” “……果然比起让我恢复实力,你更想折磨那家伙吧。” 哗啦一声,雪琳猛地站起来,鲜红的指甲带着点心的甜香味戳着艾奥斯的额头,“我可是你的契约者!签订契约的时候不是说好了一切围绕契约者的意志行动的吗?!” “是是是,”艾奥斯苦笑着投降,“您说什么我都得听从。” 雪琳扭着纤细的腰肢回身坐到了桌边,“虽然你的听话程度比我预计的要好上不少,不过我果然还是最讨厌那种又蠢又笨什么都不用做就得到最好东西的家伙呐。” 艾奥斯没听见似的装聋作哑。 “你现在这个样子能做到什么地步?”雪琳向着自己沾了点心碎屑的指甲微微吹了口气,“我可是还是指望着你把国内那些不安分的家伙们好好玩弄一番呢。” “对上人类是没有问题的啦,”艾奥斯有气无力地说,“但是恐怕现在一个最普通的半身都能轻易打败我吧。” “你天天说什么半身完态的,这个学院有么?”雪琳斜睨着他。 “楠焱家族完态一个,拉菲格家族完态一个,温迪斯特家族半身两个,法尔丝家族半身一个,格朗德家族半身一个,特维希尔家族半身一个,依达法拉家族半身一个,艾瑟斯家族半身一个,伊格特兰德家族完态一个。”艾奥斯顿了顿,不由苦笑,“这些就是现在学院的全部,西恩特对我根本就是个雷区。其他的暂时还都分布在世界各地,最后总会回来的,啊对了前一阵那个杜德丝家族的完态在我手里受了重伤转移出去了,少个完态也是减轻不小压力的。” “除了拉比德和瑞格特基本都全了啊,”雪琳嘴角抽了抽,“不过像是拉菲格、法尔丝和特维希尔这些,现在学院没有吧?” “换个姓氏而已,也不是没有的事,”艾奥斯无所谓地笑笑,“所有支系和血裔都要被本家记录在册,因为半身也有可能出现在支系里,这些都是以便查询的,你的那位小叔就是个再好不过的例子,他就是格朗德家族的半身。” 雪琳被红茶呛到,“他?!他是半身?连我哥哥都能轻松打败他好吗?!” “我觉得这是你哥哥的问题,”艾奥斯接过茶壶给雪琳添茶,“莫尔特安的实力在他身上体现的尚处于正常范畴,你哥哥以人类三阶的力量打败一个半身原本就是不可能的事,如果不是你拦着,我早就去查证了。” “你敢把注意打到他身上试试喔。”雪琳挥舞着鲜红的指尖。 “是是是。”艾奥斯无奈。 “那种怪人还是避开吧,”雪琳玩弄着掌中的两粒铭石,“最好还是想想办法怎么弄到血吧。那家伙一直睡下去的话,可就完蛋了诶。” “……等等。” “怎么。” “你有说她是在沉睡吗?” “是啊。” “……你怎么不早说。” “我以为你知道。” “……”艾奥斯觉得自己额头上八成会出现青色的十字纹路。 “你不知道吗?”雪琳不依不饶地问。 “我怎么可能会知道啊?!不是你命令我在你外出的时候强迫自己休眠避免被发现吗?!” “哦,休眠就意味着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见?” “……废话。” “所以呢?你现在有好办法了?” “啊,”艾奥斯坐到对面那张椅子上,“如果是沉眠就好办多了,毕竟那个被送走的是第十王族梦境之王倩曼,没了她碍事会更容易一些。” “什么意思?” “倩曼司掌的是生物的精神和梦境,那也是她力量的来源,她的领土就是这世界上所有生物的精神世界。”艾奥斯点了点自己的额头,“梦境、自有精神领域,都属于她的领土,至少当她在西恩特的时候的确是这样的,现在她被送走了,想远程侵入德兰血裔的精神就成了不可能。” “所以你可以?” “那并不是我的专长,我和德兰之王的存在是相对的,十二王族的每个领域都有涉及,但单比那一个领域绝对会输给那位王族,这一点我们一样。不过好在除此之外我还代表着生物情绪的阴暗,仇恨,嫉妒,愤怒,贪婪等等,能让人受到精神伤害陷入沉睡的魔法自然比较偏向这边,所以我比德兰有些优势。倩曼走了的话,光凭德兰之王是无法阻止我的,毕竟我不需要顾及那家伙的性命,但他不行。” “听起来很不错的样子,”雪琳眯了眯眼睛,“什么时候开始?” “随时都可以,”艾奥斯站起来走到她身边笑的很随意,“不过我是需要些特殊报酬的哦。” 冰凉的指尖攀上少女的脖颈,在滑腻的肌肤上轻轻摩挲,再三流连于那些若隐若现的血管。 “……我知道。” 第九十九章:昔景 那一汪明净的水下,隐隐闪烁着晶莹而润泽的薄光。身体的每一个部分都被浸润在这样温暖的水中,难以形容的温暖和柔和,噩梦和悲伤都远去了,只留下淡淡萦绕的余温,若有所失却依旧像被保护着一样地安心。 贝拉就躺在这样温暖而安静的地方,思绪放空,不去想任何事情。 在没有施加外力,而且无人入内的情况下,即使是被束缚着也是如此的平静,这里是连时间都不存在的地方。 从水下往水面上看去的话,隐约能够看到美丽的荧蓝色穹顶和落下来的白色花瓣,银色的涟漪间偶尔还能够看到自己的模样,像是一匹上好的丝绸那样铺展开来的紫罗兰色长直发,还有一双明净而柔和的堇青色眼瞳。 那是达伊洛家族徽饰的色彩,也是父亲眼眸的色彩。 她正透过那些不时荡起的涟漪小心翼翼地审视着自己的模样,虽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不过这样的自己比以前要好看许多,而且更接近父亲,不论体貌还是面部轮廓。 如果不去想就不会发生。她安心地想着,略有疲惫地合上眼眸。 她又困了。 精神领域内的时间概念十分模糊,她不知道自己这样多久了,睁开眼睛是能够映出落花和自己模样的水面,闭上眼睛就是什么都没有的黑暗,和绝对甜美的酣眠。 如果能一直这样下去就好了。她安心地叹了口气,虽然知道自己有些懦弱,不过对于自己这里是最好的归宿了吧。 虽说有些痛恨着这样的自己。 她漫无边际地想着,然后闭上眼睛,陷入沉眠。 而后某一刻,喀嚓一声小小的轻响,一阵略有寒意的凉风荡过水面,将贝拉从梦中惊醒。 领主的意志是精神领域的绝对法则,她没有命令的事情是绝对不会发生的,包括在她睡着时这些小小的噪声,都是不应该的。是有人闯进来了吗?似乎不是,没有察觉到任何陌生的气息。 莫名地有些不安。 虽然很不情愿,但她还是强迫自己睁开眼睛,强迫自己从水里钻出来。 她坐在一个圆形的水晶池边缘,白色的花瓣黏着她的发丝和身体。尽管从水中脱出的瞬间身上就已经干透了,但那些花瓣似乎还是不依不饶地不愿意脱离。 水晶池的水清澈到可以看见池底,隐约可见是个堇青色的有着十二个角的某种魔法纹章,不过她现在懒得管这些。她和这个池子都在一座圆亭内,左右两边连接着同样由晶莹的月白、莹兰、蔚蓝和宝蓝拼接而成的华美长廊,前后都是柔软的草地,草地的另一边照旧还是这样晶莹的长廊。 唯一不同的是她现在所朝向的方向,柱子后面有一棵樱花树,开着细小而缤纷的白色花朵,那些飘到水面上的正是它的花瓣。只是开得略微有些不太好,花朵略显稀疏。 贝拉微微回想了一下方才的声响和方向,确认那是从右前方传来的,赤脚踏入草坪的同时,指尖触及花树,瞬间盛满了白色的繁花,密密层层。 草地柔软洁净地像是房间里的地毯,精神构筑的完美领域不需要有任何值得提防的东西。 抱着这样的想法,少女拖着及膝的长发和及地的白裙穿过草坪,踏上另一边的长廊。似乎有风从不可见的深处涌过来,瞬间让她打了个寒战。 虽然不太愿意相信,不过似乎的确有什么不对的东西进入了这里。 雾气凝结,白裙外面瞬间多了一件白色的长披风,这才抵御住了那不甚自然的凉意。顺着似乎没有尽头的长廊一路摸索下去,越走越深,似乎进入了某个采光不是很好的建筑物内部,暗沉的蓝色走廊,千篇一律的石柱拱门和穹顶。 然后她看见了走廊的尽头,无数蓝色的门中,只有那一扇黑色的门无比的扎眼。贝拉确定那绝对不是她领域内原有的东西,手掌微微抬起,墙壁扭曲,似乎想要把那扇门埋掉一般。 可是那扇门后似乎有着什么看不见的东西,融化的墙壁无声渗透进去,像是被吞掉了一般。贝拉有些吃惊地退了几步,虽然这看起来不太好的精神的主人没有直接侵入,但这扇门不是以她的精神就能轻易奈何的东西。 她决定离开,在自己的精神领域里触碰别人的精神也许会造成很严重的后果。 她往回走着,在阴暗的长廊深处,一个人略显惊慌和局促的呼吸始终回荡着。走了许久依然不见天光,熟悉的草地和樱树还有水池并未如期出现。 她不记得来路有这么长,心中略微有了些不太好的预感。扭头回望见的,一个柱子之后的那扇门,居然是黑色的。 不可能!贝拉在心里惊骇地大叫,转身又往尽头的方向走了几步,更加惊恐地发现从尽头到这里的所有的门都已经变成了黑色。 她不可置信地转身,快速地跑着,跑到蓝色的门还存在着的地方,握住微凉的门把手,心中默默想着那座阳光下的圆亭,那棵樱花树还有明净的水,然后努力地推门。 然而门并没有开,她突然发现门把手上蔓延开了黑色。 松手退开,那扇原本是宝蓝色的门就在她眼前变成了黑色。她试图扭曲这里的空间,把被污染了的部分都消除,空气和墙壁缓缓地蠕动着,渐渐平静下来。 她失去了对自己精神领域的控制权。 换言之她被困在了别人的精神里。 然而并不是没有办法了,她低头审视着自己的左手,一把闪着光的绿色丝线正攥在手心里,只要把这个扯烂,她就能回到现实里去。她轻轻握着那把丝线,又左右看着那些黑色的门。 最终没有将它们扯碎。 这世界上大概没有什么地方会比现实里更糟糕,私生的身份,不知姓名的母亲,不见长进的魔力,还有世家大小姐的压力,旁人的欺凌,在茗国的自己,刚刚又背上了一条人命。 她忘不了楠焱菁躺在绫罗之下红衣凌乱肌肤雪白的样子。 明明不是她的错,她只是长了一张和那人有些像的脸而已。 明明是自己非要跟珞怄气才要去的茗国,明明她只是一道万年不问世事的树灵。 被捕,受辱,自尽。 该承受那些的明明是自己,菁才是最无辜的人。 没有哪里会比现实更糟糕了,她默默地想着,将那束丝线收好。 不会有更糟糕的地方,哪怕是别人的精神。她不想看着那些悲伤的脸失望的眼睛,如果一切灾祸注定由她引起,那为什么不让她这样沉睡下去呢? 抱着这样的心理,她推开了那扇刚刚染黑的门,变成黑色之后居然意外地好开,指尖轻触就敞开了,仿佛只是虚掩着。看不见任何东西,只有无尽的黑暗。 她深吸一口气,然后一步踏空。 像是狠狠摔在了什么柔软的地方,睁眼之后发现居然是在自己的房间。 ……什么嘛,这是醒过来了?贝拉呆呆凝视着房间的墙壁,早知道就不开门了。 ……总觉得有点不太对劲。 她低头,看见盘踞在自己膝头的紫罗兰色长直发。伸出手,绿色的丝线还绕在右手的手腕上。 这里不是现实,她略略松了口气,那绿色的丝线是无法带到现实里去的。 好像还是有点不太对劲,她仔细地盯着自己的右手,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反应过来,立刻跳下床去拉开衣柜的门,没记错的话里面有一面镜子。 结果。 映在镜子里面的是一个大概五六岁的小女孩。 “……诶诶诶诶诶?!”贝拉震惊地退后,镜子里的女孩似乎也是被吓到的样子。 她并没有十岁之前的记忆,所以也不知道自己那时候是不是这幅样子,依旧是紫罗兰色的直发,堇青色的眼眸。 自己要么是变小了,要么是根本就在别人的记忆里。 她尝试着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抬起手来,想要变回十年后的体型。 空气在扭曲,镜像在模糊,似乎有着成功的征兆。 然而下一秒,随着咔嚓的爆响,镜子忽然碎成成百上千块碎片,像是飞刀一般向她铺天盖地地刺过来,她还没来及抬手挡脸,就看见了藏在镜子后面的东西。那是一条虚幻的黑色巨蛇!原本盘踞着的它猛然窜起,直袭贝拉的咽喉。 冰冷的感触没入血肉,一切都结束了。 西恩特星空学院星城议厅。 烛光庄重的地下议厅里,洛欧斐达伊洛坐在长桌尽头,四位学院负责人正在讨论着一个月后三阶评定的事情。红院的负责人斯图似乎十分苦恼,本院唯有的一个绝对能升入二阶的学生居然拒绝参加评定,这让他倍受打击。同时他也正小心翼翼地看着那位从未见过的院长,白发在烛光下闪烁着隐约的光辉,面部轮廓精致到宛若神迹,正略显无聊地审视着参加二阶评定的学生名单。 据黑院负责人所说,这位院长由于某些特殊的原因并不适合与监督生们见面,所以本学期的会议内容都由负责人传达给本院监督生。对此他有些纳闷,这么养眼的一位院长为什么非要藏在这种不见天日的地方,而且他和原院长似乎是兄妹,那么和那位惊动一时的达伊洛小姐又是什么关系? 正当他这样胡思乱想着的时候,密闭的地下似乎突然刮起了一阵狂风,烛光瞬间闪灭。虽然下一秒就被白院的负责人顺手点上了,可那期间他似乎隐约听见了某个人带着鲜血的咳嗽。 “那么这次的事情就是这样决定了吧,”黑院的负责人洛塔莎莫拉埃利收拢桌上的羊皮纸,“对有希望进入二阶的学生负责人得以进行必要的扶持。” 洛欧斐疲惫地点了点头,起身示意大家散会。 切尔利走到斯图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别沮丧啊老兄,回去给你那位好好做做工作,也许有用也说不定。” 斯图郁闷地耸了耸肩,怀表显示的时间快要赶不上晚饭了,匆忙道别后急匆匆地沿着那道楼梯离开了。 听着渐渐远去的脚步声,切尔利面上的笑容在瞬间消散,还没等得到他转过身,就听见了若瑞斯蒂娜的惊呼,椅子似乎也被碰翻了,慌乱一片。 刚才的风,坐的离王最近的他可以确定是王自己卷起的,那个瞬间他也听见了那声咳嗽,此外还有弥漫开来的某种淡淡的香气,他,若瑞斯蒂娜和佩瑞恩都再熟悉不过的,德兰的王血。 洛欧斐正单手撑着桌子,但他却在颤抖着,鲜血从他的唇角渗过指缝如同红色的清泉流淌到宽大的议桌上,在微微泛黄的羊皮纸上溅上了斑驳的红渍,也在他的白衣上盛放了鲜红的花朵。 “王!”若瑞斯蒂娜震惊之下惊叫出来,佩瑞恩一手搭上洛欧斐的肩头,尽可能地给他灌输一些生命力用以止血。 “没用的。”洛欧斐的声音因为充斥着鲜血而模糊不清,“遭到反噬了。” “反噬?!”切尔利一愣,空气中弥漫着的初闻浅淡久嗅深郁的香气在这种时候分外诡谲。 “我的魔力场……”洛欧斐费力地吐字,“我用魔力场一直封印着贝拉身为新王的力量,刚才这种封印的内容物突然消失了,封印所施加的力反弹回施力者本身……魔力场震荡,对整个西恩特都会有影响。” “达伊洛小姐她?”佩瑞恩惊诧莫名。 “不知道,”洛欧斐微微喘息着,“快回去……晚了就来不及了……” 第一百章:往事烟 西恩特似乎在瞬间陷入了某种诡异之至的静谧。流动的风弥散的岚都在瞬间陷入了绝对的静止。瞬间的无声让人联想到兽潮过境前那般惊人的静默,连空气里都弥漫着不安的气息,并迅速扩散开来。 然而下一秒,剧烈的晃动从地心深处爆炸开来,夹带着几近疯狂的魔力余波,即使高居学院的学生们都能察觉到的地面的异状。 “……地震?”熙琳不可思议地站起来往窗边望去,森林的战栗。 他和莫拉尔森刚吃过晚饭正在图书馆温书,那熟悉到渗入灵魂的频率便狠狠刺入了他的脑海。 “不会吧?”莫拉尔森放下书也站到窗边,望着熙琳惨白的面色有着浓重的担忧。 “这次错不了。”熙琳的面色越来越难看,“在西恩特这里掀起这样的地震,就算是第五王族山川之王莫尔特安也做不到。” 莫拉尔森警觉地扫视了一眼周围,确定几乎所有人都在看着窗外而不是他们的时候轻声问话。 “……是「吞噬」吗?” “有可能,”熙琳深吸一口气回到原位,“不论如何,如果王不召唤,就不要擅自插手。” 王……吗?莫拉尔森轻轻触着自己腕上的血管,他的身体里现在就流着德兰的王血,暂时给予他的联系告诉他王的现状非常不好,但是熙琳说的没错……身为臣子不要在关键的事情上干扰王的意志。 “王怎么样?”降落在星邸的佩瑞恩回身朝着切尔利咆哮,洛欧斐扶着切尔利的肩膀,呼吸稍微有些困难。 “快进去,通知凯瑟琳院长。”若瑞斯蒂娜小声地催促着。洛欧斐似乎想要反对,但他实在说不出话来了。 正在此时,一道明亮的浅金色流光从地面直掠而上,六只浅金的羽翼在那人的背后轰然张开,竟如神迹。切尔利一众随之警戒,六翼绝非德兰中人,但他居然能毫无阻碍地来到星邸,也难分是敌是友。 洛欧斐无力地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那家伙也没想解释,径直扯过洛欧斐,六翼虚化成明亮的金色光辉,在地面勾画出一个他们从未见过的魔法阵。佩瑞恩右手腕上长生藤随之闪烁,却被一脸难易置信的若瑞斯蒂娜拦了下来。 浅金的发色,银白的眼眸,一样精致如神迹明净如远天的面容,带有金色图纹的长衣,熟练的光魔法,还有那几乎是标志的六翼。 “你是……六翼的黛斯特尼?” “我本来是想来告诉这家伙我已经把倩曼治好了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结果一进西恩特他又出了问题。”黛斯特尼开口就是抱怨,不过这种说法也毫无争议地表明了他的身份。 “倩曼的伤……痊愈了?”佩瑞恩微微有些不可置信。 “嗯,”黛斯特尼听上去有点不耐烦,他正控制着魔法阵的收放将一些光元素归还到洛欧斐的血液里,“现在的「吞噬」还成不了气候,加上她休养了那么久,治好了也不稀奇。现在已经在路上了,明天中午就能进到西恩特的范围吧,不过这家伙要是撑不住了那就全都白费了。” “我没事。”洛欧斐咬着牙将剩余的光元素全部收回,封印之杖从左手弹出充当了一下拐杖,“快去……看看贝拉怎么样。” “知道了知道了。”黛斯特尼将六翼收拢,指尖轻轻点在星邸的大门上,大门轰然洞开。 “哥哥?!”凯瑟琳正慌忙地从楼梯上冲下来,这样失态对一向注重礼仪的她也真是少有,“血……哥哥你怎么了?!” “已经没事了,”洛欧斐有些无力地摆了摆手,“贝拉出什么事了?” 凯瑟琳沉默半晌,“哥哥……你还是自己看看吧。” 少女一如一个月来那样安静如一个娃娃一般躺在床上,只是她的表情不再恬淡,反而像是陷入了极大的痛苦之中,不断有黑色的泪滴顺着她的眼角滑落下来。 黛斯特尼眉头一皱,伸手拦下了所有想要上前查看的人。指尖轻轻沾染那些黑色的液体,立刻就有金色的火焰在他指尖剧烈地燃烧起来,除了洛欧斐之外的所有人都是一惊。 “这算是一种自我保护的机制吧。”黛斯特尼漫不经心地吹散了指尖的白灰,转头看着洛欧斐,“现在的世上也只有你我才能做到了,这个孩子原本应该也可以。” “那是什么?”切尔利忍不住插嘴问。 黛斯特尼看着他的目光略有诧异,“你是……风之王?” “……只是半身。” 黛斯特尼无所谓地点了点头,“既然从属德兰就不应该不知道吧,能引起光元素这样剧烈反应的是什么?” “……暗?” “还不够准确,就像水与火结合的反应不会剧烈至此。” “——该不会是「吞噬」吧?”若瑞斯蒂娜难以置信地低声喃喃。 “正解。”黛斯特尼看着洛欧斐,“「吞噬」正试图侵蚀她的全部精神。” 几乎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我该怎么办?”洛欧斐轻声问,“我不可能再渗透进她的精神了。” “等,”黛斯特尼直视着洛欧斐的眼睛,“倩曼已经用最快的速度在往西恩特赶了,明天中午就能到达,在那之前只能等待。” “精神侵蚀可不是闹着玩的,”洛欧斐神色平静,但几乎所有人都感受到了他那平静下如同火山喷发般的怒火,“一旦被侵蚀干净了,就和活死人没有什么区别。” “你要相信她,”黛斯特尼盯着他手中的封印之杖,尽量把声音放轻,“别忘了她是谁的女儿,她没你想得那么脆弱。” …… 贝拉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还是在自己的房间里,用着这副缩小的身体。 “你醒了?”有个人轻声问她。 贝拉坐起来,有些茫然地撩开帷幕。坐在房间另一端的女人穿着堇色的长裙,正微笑着看着她。不知为何贝拉觉得这微笑有着强烈的、易碎的脆弱。她觉得莫名熟悉,似乎曾和这个人朝夕相处,她的味道温暖而芬芳,带着亲昵的温柔。 像是有什么记忆,一点点在厚重的茧壳里苏醒羽化。 她不算非常白皙,只是一个有着普通象牙白色皮肤的普通女人,暗紫色的发色翻着看上去就很蓬松但弧度柔缓的大卷,弯弯曲曲地垂到膝头。蓝色的缎带绑在右侧的鬓发上,算是一个颇为闪亮的小点缀。她看上去似乎也就二十出头,却带着一种长久持家的女人所特有的微妙柔和,她算不上倾国倾城,平凡着却令人感动。 她也有一双堇青色的眼眸。 于是自然而然地,那个称呼就到了嘴边。 “……妈妈。” “不会是睡傻了吧?”那女人轻轻地笑着,走过来坐到床边把她拥入怀中,轻柔的,温暖的,令人想要落泪的感动。 真的是吗?贝拉咬着嘴唇不让眼泪落下来,未曾谋面的母亲,是这不安幻境中的幻觉吗?还是仅仅只是一个陷阱? 幻觉也好,陷阱也罢,如果可以,请让它持续下去吧,贝拉默默地祈祷着,她从未如此期许过这样的一个永恒,以至于眼泪都顺着脸颊没完没了地落下。 “怎么哭了?”女人略有惊异,用缀满了蕾丝的袖子小心翼翼地为她擦着眼泪。 “没、没什么……”贝拉微笑着,抽泣着,“只是……做了一个实在太不好的噩梦……” “没关系的哟,”她微微笑着,“不管是好梦还是噩梦,都会有醒来的时候的。” “好梦也会醒来吗?”贝拉靠在母亲肩头,自己拭去泪水,“如果它不要醒就好了……” “那是不可能的呀……”她温柔地笑着,“梦境……永远都是梦境啊,你想要它成为现实,必须要在现实中为之努力啊。” “我讨厌现实。”贝拉闷闷地说。 “任何事物都会存在其美好之处,”女人的眼睛盯着房门,一字一句地轻声说,“只要你相信,就总会看到。” “……妈妈?”贝拉察觉出了些许不对,“怎么了?” 不用等回答她也知道了,黑色的气息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房门之上蔓延,一旁的墙壁都为之扭曲。 “果然来了啊。”女人轻声叹气,转过身来扶住贝拉的肩膀,“贝拉,答应我一件事好吗?” “什么事?”贝拉略微不解。 “过一会儿……无论你到了哪里,看到什么,都不要相信。”女人郑重地嘱咐。 “不要相信?”贝拉迷茫地重复。 “是的,不要相信,”她轻声说,“欺骗人的眼睛和心灵的黑暗的力量,只要相信你自己的心,才不会被蒙蔽,明白了吗?不能为了这个让仇恨吞噬你。” “……嗯。”虽然还是不解,但贝拉郑重地点了点头。 走廊上响起的越来越清晰的高跟鞋的声音,很缓慢,却不迟疑,一步一步,不存在丝毫退却地前往。而那个过程中,那个女人一直抱着贝拉没有松手,像是要从什么的手中保护她,又像是珍惜这样短暂的相聚。 叩门的声音礼貌而节制,随即响起的女声却带着一种隐约的冰冷。 “卡琳丝达伊洛,我知道你在里面。” “我在。”卡琳丝冷静地回应,不见丝毫慌乱。 卡琳丝达伊洛?贝拉的心轻轻地提了一下,她听过这个名字,很多次很多次。为了查证自己的身世,她翻阅过很多有关于末日战前的野史,出现频率极高的一个名字就是卡琳丝达伊洛。但从现存的史料和记载看来,这是个不存在的人。 但,她的温度和气味,她的笑容和发丝都近在眼前,她不可能是个凭空捏造出来的人,因为她是自己的母亲,如果没有她,自己的存在都无从谈起了。 “我们出来谈谈如何?”门外的女人慢条斯理地说。 “好。”回答依旧简略。 “那我就在外面等你,”女人似乎找了个什么地方坐了下来,“你女儿也别藏着了,一并带出来。” “记住我说的话了吗?”卡琳丝轻声问贝拉。 “嗯。”贝拉略有不安地点了点头。 像是鼓励似的,卡琳丝轻轻拍了拍贝拉的后背,然后牵着她的手,推开了通向外间的房门。 和贝拉房间外间的陈设一样,靠近窗户的地方有一张宽大的、边角雕刻精美的桌子,与窗户之间隔着一把颇为富丽的高背椅。已经有人坐在了那里,贝拉小心翼翼地从卡琳丝背后探出头去看那个人,却差点震惊地喊出声音。 虽然在自己有印象的年代,这个女人已经死去,但她看过那张画像,那张十分写实的画像,也曾与楠焱菁相处一段时间,再熟悉不过的这张脸,她记得这个女人的名字。 第三任至尊楠焱祭。 面容和画像基本一致的,妆容成熟,不过是十七八岁的年龄,算不上沉鱼落雁,却带着某种天成的贵气。紫色长发从额心处分开,分别连接鬓发盘向脑后。精细雕琢的蓝色的蔷薇铃兰和绣球缀在耳边和鬓角,像是花的冠冕。留下的一缕长长的鬓发一直垂到桌子下面,不知是否像画像上那样长到地面。 与画像上不同的要数那身衣服了,不是干净的白色系,反而是那种及其深郁而妖娆的黑色,还缀着暗红色的缎带。 贝拉在卡琳丝的眼中捕捉到一抹难以言喻的厌恶。 卡琳丝让贝拉坐在另一边的沙发上,自己不知又从何处找了一把高背椅来,和楠焱祭对面而坐,而楠焱祭似乎对贝拉兴趣不小,一直看着她。 “想说什么就快点说吧,”卡琳丝的语气中有着浓烈的不耐,“条件你是知道的。” 楠焱祭指着沙发上的贝拉点了点头,“绝对没问题。” “你要怎么给我证明呢?”卡琳丝冷冷地审视着她。 “那可是王血啊,”楠焱祭欣喜地笑着,“离开你身体之后还有相当一段时间可以被你感应到并操控,你的王血里还有着光呢,我可是最怕这个了。” 惧怕光?贝拉略有些糊涂地想着,身为至尊的楠焱祭怎么可能会惧怕光。 “如果可以能不能请你不要用这幅样子?”卡琳丝眼中厌恶更甚。 “不、可、以、”她嘻嘻地笑着,“你同意了就一切都好说啊,所以……?” “你想什么时候?”卡琳丝斜视着她。 楠焱祭扭头看着窗外,“今天太晚了呢,明天吧,我一定会布置的很华丽的。” “……随便你。”卡琳丝漠然扭头。 楠焱祭似乎相当高兴的样子,站起身来从桌后走了出来,她的鬓发果然长及地面,身后的头发更是已经拖地。她走到贝拉的面前低下头来轻轻抚摸着她的脸颊。 “……真的是,最后的那一位啊,时隔七千年终于用新的身份和名字重新回来了吗?” 炽热的光之箭矢直刺而来,楠焱祭慌忙松了手。 “别碰她。”卡琳丝手中握着金色火焰凝聚而成的长弓,堇色长裙飘飘扬扬,带着一种即使是楠焱祭也无法比拟的庄严和高贵。 “别激动嘛,”楠焱祭摊了摊手,“至少讲信用这一点,你是不能否认我的吧。” “……”火焰在卡琳丝的掌心消散。楠焱祭款款步出房门,门在她身后合拢。 “妈妈?”贝拉略有不安地问,“你答应她什么了?” “记得我刚才说的话吗?” “唔……看见什么都不要相信?” “是的。”卡琳丝蹲下来,“不要相信,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 贝拉茫然地看着她。 洛欧斐说过的,贝拉特莉茜娅拉尔达伊洛是卡琳丝为她取的名字,星宿的荣耀,为的是她能够在没有她的世界里一样坚强地走到最后。 可是仅仅是数分钟的接触,贝拉就知道母亲一定是一个非常坚强而且强大的人,强大到她完全无法企及和追及的高度。 没有你的世界里……我要如何坚强呢? p.s.一周年,一百章,这章算是特别放送吧,原有的规则在这一章出现了一些小小偏折,有真有幻。再次感谢每一个能看到这句话的人,谢谢支持。 第一百零一章:黎明处刑 美丽的金红色泽萦绕在天际,流云被高空的风撕扯成碎屑后染上了闪亮的的金色。 赤金色的天空下是燃烧着的刑场,每一根石柱或是阶梯旁边都燃着冲天的金色火柱,制造出一种宛若炼狱一般的恐怖景象。 贝拉睁眼的时候只觉自己身处地狱,她坐在刑场旁边的高台上的高背椅上,身后靠着暗红色的柔软垫子。而距她不远的地方坐着身姿妖娆的第三任至尊,黑袍下血色薄纱衬着耀眼的肤色,只觉轻浮得很有雪琳的味道。她发觉她醒了,便偏过头来冲她一笑。 “……这是什么地方?” “刑场啊。” “谁犯了罪?” “马上你就知道了,”楠焱祭微微地笑着,一头长发散在身后,纤细的指尖点点场下那边的门口,“你看,处刑就要开始了。” 贝拉扭过头望着场下,烈焰升起,直通天际。壮硕的黑袍的人们之中,穿着白色长裙的纤弱女子格外醒目,她被银色的桎梏约束着被押上刑场,紫色的长发卷曲而凌乱。 “……妈妈?”贝拉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西恩特星空学院星之赤庭。 雪琳皱着眉头看着艾奥斯的指尖上萦绕着几丝细小而灼亮的光,桌子中心卧着一只小小的金色光团,内部已经能看到阴影。 “这样就行?你已经弄了一晚上了。” “放心吧,操纵心的话对我而言并不是很难。” “你知道她看见什么了吗?” “不知道,”艾奥斯无奈地耸了耸肩,“这种术式其实就是对被施用者进行强制性的负面情绪干扰,也许效果到了她那会略打折扣,但不会差很多。而且那所见的噩梦基本都是以现实中的原有记忆作为基础的,只是在其上稍作引导和强化,所以也非常容易令人相信。” “诶?说的我还真想看看呢。” “读心是德兰的特权啦,「吞噬」是没有这个力量的。”艾奥斯专心牵动着那些细丝,“看来她离崩溃也不远了……嗯?”猛然间,某个熟悉而强大的气息忽然出现在了他的探知范围内,似有重压不由分说地直接压上了他的肩头,带着飘渺却坚定的气息。 “怎么了?出问题了?”雪琳微惊。 “不……”艾奥斯觉得自己的喉咙有些发干,“那个杜德丝家族的完态……第十王族梦境之王倩曼,好像……回来了。” “怎么可能?你不是说她受伤了吗?” “按照正常的愈合速度少说也要一年,”艾奥斯面色阴沉,“看来有我没顾及到的力量在帮他们。” “现在怎么办?要撤回?” “不必,”艾奥斯颔首,“我会亲自潜入她的意识,看看能不能赢得了大伤初愈的倩曼。德兰的王血啊,我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就错过。” 与此同时,陨星湖畔。 完全顾不得午休时间来地面的学生们的注视,一位妙龄少女从停在湖畔的马车上跳了下来。华贵而繁复层叠的黑衣外套着世家的袍服,袖口领口和袍裾上纹着黑色的火焰徽饰——力量与虚幻并存,第十亡灵世家杜德丝家族。 “那衣服……是杜德丝的?” “……东贵族?” “年纪好像还不是很大的样子……” “难道是学生?” 流溢着浅淡墨色的翅翼在背后展开,带起一道暗紫色的流光,直向星邸飞升而去像是早有预料似的,她刚刚在星邸所在浮岛稳下身形,达伊洛家族的执事巴洛森依达法拉就为她开了门。满脸焦虑坐在大厅里的人除了一个有着浅金色头发的男人没见过之外,剩下的都是熟面孔。 “第十王族梦境之王倩曼自此归位。”她单膝跪在洛欧斐达伊洛的面前,解下了一直蒙着双眼的黑色丝带。她有着一双非常晶莹漂亮的墨色双瞳,像是墨汁晕入水中还未完全融合的游离状态,在不同角度下呈现出不同的深浅和光泽,左眼下有一颗淡淡的泪痣,装点着她素白的面容。 “……还来得及么?”洛欧斐的声音里满是焦急烧灼殆尽后的疲惫。 “现在还来得及,”倩曼语速极快,“但是也只剩下两三分钟了。” 没有人说话,但所有人都很自觉地快速起身往楼上走。 “你看见她的精神了吗?”洛欧斐这么问。 “从进入西恩特开始就在看了,是非常……不好的东西。” “一个人有把握么?”走在前面的黛斯特尼并未回头这样问道。 倩曼警惕地打量着他,没有回答,兽瞳凝结,在那双历经年岁后沉寂下来的野兽的眼瞳下,合拢着的六翼清晰可见。 “如果我没有预料错,「吞噬」已经发现了我回来的事情,他正在新王的精神领域内等着我。” “现在可没有时间和他打。”洛欧斐的声音冷冷地传来。 “所以还请诸位同我前去吧,”倩曼轻声说,“不能给他出手的机会,不能让新王的精神再受损伤。” 听见贝拉声音的卡琳丝无力地抬了抬眼睛,几乎没有任何抗争地任凭那些黑袍的人将绞索挂在了她的脖子上。 “妈妈!”贝拉震惊地喊着,想要冲下台去,却被楠焱祭的魔法轻易束缚。 “你要对她做什么?”贝拉悲愤地向着楠焱祭大吼,但楠焱祭根本就没有理会她,笑得妖艳而诡谲。 那种笑容贝拉曾在某人的脸上见过很多次,但惟独不该是在楠焱祭的脸上。月光下画面里,那个笑的那么温柔明媚的女子绝对干不出这样的事来,即使只是画面也能看出她真正的期许绝不是这样血腥的屠戮。 可是……为什么? 这是一场真正的处刑,刑场上站着的是该死的人。无论贝拉怎样哭喊挣扎和哀求,楠焱祭和那些黑衣人都不为所动,处刑者们合力转动绞盘,纤弱的女人被高高地吊了起来。贝拉抱着最后一丝希冀,希望有什么人能来救救卡琳丝,救救她的妈妈,明明只是相见了一个晚上而已啊…… 可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谁也没有来,卡琳丝的颈骨发出可怕的声响,最后以一声爆响作结,她的四肢瘫软下来,彻底不动了。 “她死了!”楠焱祭高声笑着,随手解除了束缚的魔法,她宣布着,以前所未有的热情。刑场里数不清的人都在为卡琳丝的死亡而欢呼,他们称她为“光明和血腥的魔女,”随着她的死亡,永生不灭的神话终于被打破了。 只有一个人例外,贝拉跌跌撞撞地走下高台,充耳不闻满场的欢呼,她穿过燃烧着的刑场,看着卡琳丝单薄的身躯在火焰掀起的炽烈的风中轻轻打晃儿。 “我答应了她,就会给你一个好归宿的。”高台上的女人朗声笑着,“把你送到制约国去怎么样?那里可是真的很适合你的!” 她死了,原来她是这样死去的吗?是否自己被那个女人抹去了数十年的记忆送到了遥远的彼方?如果是这样,似乎一切就都说得通了……她痛哭,可哭声都被淹没在欢呼里了,全世界似乎都在庆贺着卡琳丝的死亡,都在为她的悲伤而感到由衷的快乐。 如果他们都死掉就好了,她这样想着,死死盯着高台上那个在火光里享受着欢呼的女人。她只觉得自己的心脏被前所未有的恨意充斥着,如果能够报仇的话付出什么都不重要,如果所谓的光明是这样的那么就算堕入黑暗也不是那么令人难以接受。 “你真的这样想吗?”有个优雅而魅惑的男声在她耳旁轻声问道,“你真的愿意走进黑暗里去拿到力量吗?” “怎样都无所谓啊!”她哭着咆哮,白色的裙角染上了烧焦一般的黑色。 “贝拉……贝拉……”挂在绞刑架上的女人的身躯摇晃着发出空灵的声响,亡灵开口了,那样的恐怖。“不要相信她……不要信……不要恨。” “她杀了你啊!”贝拉仰望着卡琳丝飘舞的白裙哭着叫道“我怎么可能会不恨啊?!” “不要相信啊……不要信……不要恨。”她重复着这样单调的劝慰的亡歌,“不要相信她……不要相信你的眼睛……不要信……” “不——”贝拉捂住耳朵大喊着,裙裾的黑色进一步蔓延开来,虚空里伸出黑色的手,迎向泪流满面的她。 “要不要加入我们呢?”那个声音优雅地询问着,“复仇还是隐忍?放行还是屠戮?我想知道的是你的选择……” “我……我啊……”贝拉满面泪痕地仰望着黎明时分金色的天空,这样漫长的黎明里她坠入了一场万劫不复永不醒来的噩梦,卡琳丝还在重复着她单调的亡歌,贝拉咬着牙努力吐清每个字音,“我要复——” “是的!这都是假的!”像是为了回应卡琳丝的亡歌似的,有个女人用清冷的声音高声喊道,“这是从未存在、从未发生过的!” 高台上那粉发墨瞳的精灵一把从背后抱住了笑的张狂的“楠焱祭”,反手将一把刀送进了她的心脏里。 “楠焱祭”像是没有察觉到一样张狂地笑着,她的眼睛紧盯着对面的高墙,那里一个黑发红眸的少年刚刚显形,望着她的样子满面都是无法形容的震惊。 “……祭?”艾奥斯不可置信地退了一步,怎么可能。 接着她化成了虚烟,向上飞升着。 “污秽之物,也敢冒充第三任至尊?”倩曼颇为嫌弃地将那把短刀丢弃,成千上万只黑紫色的翎蝶从她的发梢和身体内析出,下一秒便将黑色的虚烟搅得粉碎。 在倩曼的背后,切尔利、若瑞斯蒂娜、佩瑞恩和洛欧斐接连出现,他们都看见了刚才的一幕,也都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所有人望着燃烧的刑场,表情肃穆。 然后,另一个面生的浅金色头发的男人出现了,六只羽翼微微打开着垂在身后。 “黛斯特尼?”艾奥斯不由震惊,“是她救了倩曼?” 火场中摇曳着的女人颈上系着的绞索断裂了,裙裾飞扬,她万分轻盈地落到地上。蓝色的丝缎消失了,她的头发漫漫如藻,不再卷曲,而是像某个刚才消失了的女人一样变直,拖地,倾泻。 “贝拉特莉茜娅拉尔达伊洛。”她的声音极轻,像是怕惊扰了亡灵。贝拉抬起头,满面泪水地望着这个长发披散的女人,她们叫她卡琳丝达伊洛。 “你愿意相信我么?”她轻声问。 孩子都会愿意相信自己的母亲吧,贝拉久久地望着这张模糊不清的面庞,然后伸出手来,卡琳丝将她拉起。 “……好像有些不对。”切尔利在喉咙里咕哝着。 佩瑞恩满脸难易置信的表情看着场中的女人,他的手在微微颤抖。 “‘那个’……恐怕不是这位新王的臆想和幻觉。”黛斯特尼的声音里也充斥着不解,“虽然我不明白……但她的确是……” 堇青色的光芒闪逝,洛欧斐无声落到场中,看着那个白裙的女人。 卡琳丝抬起头来看着她,面上的笑容痛彻心扉。 “抱歉,她的事我直到最后也没能亲口告诉你,或许我缺乏那个勇气,承认的勇气。” “……是你吗?”他轻声问。 “是我。”卡琳丝偏着头微笑,“你有证明的吧。” 洛欧斐无言地拿出那把银梳,被翎蝶载着在两人之间漂浮,在卡琳丝的指尖触碰到它的瞬间,银光闪烁,留在她手中的是一只纤细却精致的银色王冠。 “王后的冠冕吗?”后面一众落下地来的王族们未有丝毫迟疑地单膝跪下,王剑的认可就是德兰家族身份的最好证明。黛斯特尼亦微微弯身示以敬意,为这当年曾救过他的恩人。 卡琳丝拥着已经失去意识的贝拉,微笑。 “谢谢你们。” 艾奥斯在高处看着这一幕,脸上的表情不知是痛苦还是愤怒。 不可能啊……这女人。 明明…… 明明就…… 明明就已经在十五年前中了他的黑箭然后死在那家伙的怀里了啊! “怎么……可能?” 像是察觉到他的惊异,卡琳丝转过身来望着在高处的他,缓缓退到了洛欧斐的身边,然后所有人都看见了他。 卡琳丝单手示意没必要开打,然后把贝拉递给倩曼,久久望着高墙上黑色的少年。 “艾奥斯,”她无比熟络地叫出他的名字,“很久不见。” 「吞噬」静静地看着,没有说话。 “战局——”她伸手指向后面的王族们,“你是看得到的,你没有胜算。” 他似乎微微点了下头,似乎是在表示同意。 “请你离开吧,我们的战争不应该以这个孩子的精神领域做战场。”卡琳丝就这样平淡地下达了逐客令,没有什么特殊的手段和威慑,好像只是告诉一个朋友今天这里不适合你来一样。 什么样的力量都好,有的时候就是比不了故人的一句话,而已。 艾奥斯转身,想要离开。 “等一等。”卡琳丝在后面叫住他,他居然真的乖乖地回过头来看着她。 “我从来没有怨恨过你,”她淡淡地微笑着,“不过以后能否请你和你后面的那位小朋友不要再为难我的女儿了呢?” “什么?!”艾奥斯脚下一滑,差点从高墙上摔下去,还好背后及时伸出了双翼,“你的——女儿?和那家伙?” 不是凯瑟琳达伊洛? 艾奥斯感觉荒谬之至。 “她和我长得并不像,所以你没能发现吧。”她照旧是那样微微地笑着,但洛欧斐盯着他的眼眸深处一如往常地含着刀锋。 明明早就察觉到了,她身上有着化形术一类的东西,但因为不关心所以从来没查看过。现在看来的确是、和那家伙完全一样的脸。 早就该想到了啊……为什么没有呢。那颗并不存在心脏的虚无之地,此刻竟然微微抽搐着痉挛,如果早一点发现的话,他怎么可能答应那个女孩这样无理的要求?契约什么的作废就好了啊,就是因为没有发现所以才任她受伤?任她在兽潮中遭受凶兽的践踏?忍心她在精神的炼狱里被烧灼成这副惨状? 如果发现的话……怎么可能忍心啊…… 他想辩解,可是张口好几次,却吐不出一个字音。 没什么好辩解的啊,他杀了她,是这个世界公认的事情啊,现在回过头来想要杀她的女儿,也不是不能理解吧? “以后……不会再有这样的事了,”他轻声说,“我向来守诺。” “谢谢。”卡琳丝轻声地笑着。 谢什么谢啊傻瓜女人!你对杀了你的人还想伤害你家人的人说谢谢……有什么鬼扯的意义啊?你知不知道你这短暂的一辈子里有多少人是为了你这一句谢谢拼死拼活最后……沦陷的啊。 够了啊,他对自己说。 够了。 即使是「吞噬」在这样漫长的生命里,这种事一次也绝对够了啊。 黑翼展开,身影随之消失。 “一如既往地别扭着呢。”卡琳丝望着他消失的地方,无奈地摇了摇头,转头对倩曼说,“倩曼,可以麻烦你修补一下这个孩子的精神领域吗?……我不太擅长这种事。” “谨遵您的意愿。”倩曼单膝下跪,起身后将黛斯特尼、切尔利、若瑞斯蒂娜他们全都轰了出去。 “看来这里不适合叨扰呢,”卡琳丝望着洛欧斐,淡然一笑,白色的光芒从她的脚下渗透出来,将一片空虚的领域完全独立出来。 “……”洛欧斐向她伸出手来,然后、紧紧地将她抱在怀里,“……为什么?” 他的声音有着颤意。 “抱歉,”卡琳丝微微垂下眼眸,“这次是犯规的。” “我知道。”他轻轻吻着她的额头。 “如果你一直都是如此期望着的话,我就一定会回来。”她抬起头望着他,笑意苦涩。 “所以,等着我好吗?” “不论时间多久。”他轻声说。 她微笑着闭上了眼,任凭风息灌注,身体轻盈,然后…… 她变成了无数色泽浅淡的白色花瓣,仅有的一丝丝聚拢的灵魂渐渐消散,这是她亡故时特意为女儿留下的一丝灵魂,今时今日完成使命,再度消散。 她吻着他,伤泣着亡歌。 弥散世间。 第一百零二章:白鬼再现 星辰结成穹顶,雾岚凝为立柱,海潮展开旷野。 似乎永无边际、永无尽头,不知来处,不稳归所。 贝拉醒过来的时候,看见的便是这样漫天瑰丽到极致的星辰,以及星辰之后直抵永恒的黑暗和沉默。她伸出手来,想要触及那远在天边的光彩,手掌苍白修长而柔软,不再是稚嫩的柔嫩粉色。 她坐起来,身体竟意外地有力,那般虚弱和眩晕仿佛凭空消失不见。然后她发现自己似乎是在一座直径五米左右的近圆形浮岛上,这座浮岛漂浮在虚无的星空中,没有任何边际可言。浮岛正中有一扇虚掩着的蓝色的门扉,雕刻着精美的图纹,似乎没有连接到任何地方,只是这样一扇门。 她抬起头,浮岛的边缘似乎坐着一个人,星辰的光芒为他的白发染上一丝浅淡的银辉,即使没有看到脸,她也知道那是谁。 于是她走过去,也坐到浮岛边缘,任凭自己及膝长的紫罗兰色长直发铺展开来,如鸟雀华丽的尾屏。 “醒了吗?”洛欧斐淡淡发问,听不出愤怒或者担心。 “……嗯。”贝拉小心翼翼地捏着裙角,从她五年前有记忆开始,就从没离父亲这么近过。 “有什么想要问的吗?” “……”贝拉轻轻咬着牙,斟酌着那些混乱的问题,末了尽可能平静地问了一句,“那些,都是真的吗?我所见的那些?” “我不能说它没有半分真实,”他这么回答。 “那,我妈妈的名字和存在,是真的吗?”她低下头,低声问。 “……”洛欧斐望着女儿的样子,“……嗯。” “那,她的死亡,和第三任至尊有关吗?”贝拉捂着鼻子,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她的死亡,跟第三任至尊没有半分关系吗?” 洛欧斐没有回答。 “父亲你……和第三任至尊又是什么关系呢?”她带着哭腔问道,声音像是哀求。 “……看见画像了,是吗。”虽是问句,他用的却是肯定的语气。 “嗯。”贝拉再也抑制不住,任凭眼泪顺着脸滑落下来。这已经是肯定了啊,自己的父亲,星空学院第二十三任院长洛欧斐达伊洛正是第三任至尊的「伴侣」,至尊终其一生无条件信赖的「伴侣」。是否正因如此他才不能阻止?是否正因如此他才无法察觉? 那都已经是没有意义的答案了啊。 “为什么……”她捂着脸哭泣,“为什么会这样啊……” “命运太偏执,而时间太公正。”洛欧斐的掌心里静静躺着一只八角星造型的怀表,闪烁着古朴老旧的暗金色泽,“这是我唯有的解释了。” “我的脸?”她抽泣着问,“也是同样的原因吗?” “不,”洛欧斐看着满面泪痕的女儿,轻轻叹息,“只是因为你太像某个人。” 她不解地望着他,眼泪却仍未停止落下。 “我……像谁?” “一个令世家畏惧的人。”洛欧斐撩起自己的一绺白发,“我也曾因这件事陷入很大麻烦,好在发色不同,而你……”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贝拉无声地捏紧了裙裾。 “抹去你的记忆也是有原因的,”他轻声解释,“否则你的对立面又会加上世家。” “为什么?” “那个人的影响太深了,直到今天仍被所有魔法师和「吞噬」一并畏惧着。” 洛欧斐站起来,回望背后那扇蓝色的门。 “你察觉到了吧,水魔法的反噬。” 贝拉一惊,柯琳说过的,她的水魔法是被人为动了手脚。 “那是我让若瑞斯蒂娜做的,”他轻声说,“中途不知为什么被解开了,不得已进行二次封印,可是已经有些晚了,你的一些记忆,我想已经回来了。” “若瑞斯……谁?” “黑院的负责人,洛塔莎莫拉埃利。”洛欧斐神色平静,“效忠德兰的第二王族水之王若瑞斯蒂娜。” “……德兰?”贝拉缓缓地站起身来,“他们说达伊洛掌握着德兰,因而作为仲裁者存在,这也是真的?” “达伊洛并不是‘掌握’着德兰,”他的面上勾出一丝略带苦涩的笑意,“达伊洛就是德兰本身。” “什么?” “达伊洛是经由德兰末裔传承而下的最后血系,所以这个姓氏已经消失,但家族还存在着。我和你、凯瑟琳和上溯至第一任院长,全部都流着这个家族的血液。更确切地说是我们的血统都来自那位第一任的院长,所以佩瑞恩说的没错,‘达伊洛在世家之中是特殊的’,所有被冠以这个姓氏的人,都是德兰的血裔,你也不例外。” “我?”贝拉吃惊地审视着自己的指尖,五年来从未在其中察觉任何不凡的力量。 “你。”洛欧斐颔首,“洛塔莎封印了你的水,萝丝封印了你的灵觉,佩瑞恩封印了西恩特的树木对你的感知反馈,而我封印了你们之间的联系,所以你根本察觉不到封印的位置所在。” “为什么要拿走我的力量?”贝拉不解而茫然地望着父亲。 “你可以理解为这是在保护你。”洛欧斐默然转身,面对那蓝色的大门,“那个树灵这样做了,如果你母亲在的话,也会这么做的。” “……开什么玩笑。” 洛欧斐侧目,贝拉站在浮岛边缘,望着虚空深处,整个人都在微微发抖。 “如果我有这样的力量,怎么可能五年了还是五阶。”她的声音愤怒着颤抖,“如果我有这个力量,怎么可能会被红院的那些人欺凌。如果我有这个力量,怎么可能看着菁就那么死去!” “抱怨完了吗?”洛欧斐的声音仍旧淡漠,“抱怨完了就从这扇门出去,你就会回到现实里去。” 贝拉轻嗤了一声,低头抱着双臂。 “真冷啊,这里。” 洛欧斐没有回头。 “我曾经以为这个世上没有比现实更冷的地方了,”她轻轻地笑着,“但是我错了,比现实更冷的地方……”指尖轻轻搭在左胸,那是心脏所在的地方,“在我们的血液里。” “骄傲啊,”她淡淡地叹息着,“因为骄傲所以一直司掌着绝对的暴力,因为骄傲可以不动声色改变命运,因为骄傲无动于衷看着一个生命死去。” “所以?” “抱歉了,父亲。”她提着一把闪着绿色幽光的丝线,“在我变得那么冷血和骄傲之前,请让我留在这里。” 洛欧斐心中忽然升起一丝强烈的不安,她反过来利用了楠焱轶的琴缚,有了那把丝线她就能在精神被封印着的前提下完全操纵整个精神领域。 她笑着,从浅笑到微笑到大笑到狂笑泪流满面不知所云。 “我没有那么坚强啊!父亲!!” 抱歉啊,让你失望了,可我真的不觉得我有那么有力。 我一直痛恨着逃避现实的自己。 可通向现实的门这样敞开着的时候,我还是没有勇气走到其中去。 德兰的荣耀和骄傲,我拿不起。 所以请让我留在这里,直到真正的黎明来临。 抱歉我用了那么多伤人的借口和话语,最后还是选择了逃避。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她哭着笑着带着那绿色的丝线向后退去,退到边缘仍不停息。 然后,很自然的,如同狂风降落之地的落叶那般,倒了下去。 就这样落到尘埃和寂静堆积的虚空中去吧,那里漫长的黑夜是永恒的,没有人打扰更没有人攻击,请让我安眠在那里,直到黎明降临在最终的结局。 所以…… 请不要再追过来,让我就这样远去。 “王!”倩曼焦急地扯住了洛欧斐的长衣,“您不能就这样去,迷失在意识缝隙的深处,就再也回不来了!” “我要把她带回来。”他的语气仍旧平静。 “……请让我来。” 贝拉向着无尽的黑暗中坠去,带着眼泪,和难以言说的情绪。 直到那黑色的箭矢,就这么锐利地直刺而来,倩曼华美的黑衣,在暴风中绽成一朵诡艳的玫瑰。 ……躲不掉了,她不可能和萝丝比在精神领域的速度。 谁都好,什么都行。她默默地落着泪想到,谁能来带我逃离,去到一个即使是梦的领主都再寻不到的地域。 倩曼那张精致绝美的苍白面孔在视野中急速放大,淡淡的墨色在背后锐利如箭矢。 「梦羽」,那是梦境之王的翅翼。 如花朵一般张开着的手指已经能够触及到贝拉的裙裾,无法躲避,只能让眼泪无穷无尽地顺着长发滑落到黑暗里去。 拜托了啊,谁都好,什么都行,只要别让我回到那个该死的、冰冷的现实去。 白色的花瓣轰然炸开,锐利的刀锋以花朵的形式绝艳绽放,倩曼双翼合拢侧身闪过一击,贝拉却落在了一个柔软而温暖的怀抱里。 “心法?”倩曼略有诧异,和那道白色的身影在星辰点缀的虚空中相对而立。 耀眼的白色光芒散去,窈窕的人形渐渐清晰。青白长发散开在虚空里,白色的寒蝉衣无风摇曳,传统而温婉的东域女子面容安静而刺目地出现在虚空的黑暗里。眉间一点天青色的花印衬得她面容清冽,她抿唇而笑,仅仅是站在那里,便让人无端感受到一种高贵的圣洁以及悲悯。 “……凝霜雪?你是——楠焱的圣女?” “眼力不错。”白鬼微微笑着,“这个孩子就先留给我照看了。” “雪……玲珑?”贝拉吃力地回想着这个女人的名字。 “应该是个假名吧,你还真信了。”白鬼无奈地看着贝拉,“但我也实在想不起真的来了,你要喜欢就这么叫吧。” “……谁会喜欢这么诡异的名字啊?!” “是你?”倩曼眯着眼睛打量着这白色的人形,“就是你附在新王的身上与我交手,最后害的我福泽被破,重伤远遁?” “我的确跟你打了一架,”白鬼耸了耸肩,“但后来打不过就跑咯,反倒被你的摄魂风砸中,差点就散掉了。” “废话少说,把新王交给我。” “为人臣下说这种好像反派的台词可不太好啊,”白鬼微微地笑着,“契约在先,你让我给你就给你吗?” 紫色和青白色的翎蝶交替飞升而起,不同的是倩曼的翎蝶是寄宿在体内万年前真正的精灵,而白鬼的翎蝶则是和楠焱珞一样单纯的秘术造物,连最简单的生机都不具备。 “在精神领域和司掌精神与梦境的王族动手吗?”倩曼轻轻抚着一只黑紫色翎蝶的纤细翅膀,“真是个好决定啊。” “化形、”白鬼含笑。 “什么?” “释心、蝶舞阵。”她轻轻吐出最后几个字音,原本飞舞的杂乱无章的翎蝶突然统一了翅膀开合的频率,在黑暗中勾勒出一个诡谲之至的符文行迹。 倩曼一惊,成千上万只黑紫色的翎蝶被释放出来,青白的翎蝶也在同一时刻向着倩曼本身发起了冲锋。绞碎的翅膀残片们组合成一团亮晶晶的雾气,将倩曼包裹其中。 “喂喂、”贝拉有些不安地动弹着,“这样能赢吗?” “当然不能。”白鬼淡然含笑。 “……”贝拉无语地看着她。 “以人类的力量怎么可能打得过这个活了七千多年的老怪物啊,”白鬼没好气地说,“释心蝶舞阵会切断她同释放者之间的精神联系,换言之我的精神领域会暂时成为她的‘不可侵入’之地。当然她也是能破解的,不过在我用了这招之后,我确信她不会冒着要我命的风险来拆解我的精神领域。” “……可你好像已经死了诶。” “……”白鬼默默扭过头去,不想搭理贝拉。 闪亮着的雾气最终被黑色蚕食,倩曼站在虚空中,满面都是不可置信,指尖闪烁着的微光,预示着随时都有可能到来的第二轮进攻。 “骄傲。”白鬼轻声说。 “什么?”倩曼一愣,指尖的光也暗了几分。 “德兰的骄傲,王族的骄傲,不允许你们失败,不允许你们铩羽而归,”白鬼的眼眸微微垂下,“也不允许你们甘居人侧吧。” 倩曼似乎浑身战栗了一下。 “我在想,如果你当年放下了,你和哥哥是不是还会是如今的结局。”白鬼轻声低语。 倩曼墨色的眸中异彩闪烁。 “原来是你。” 白鬼静静地看着她。 “不会有别的结局的,”倩曼倔强地咬着牙,眸中似乎有着雾气,“就算再来一千遍一万遍……结局也是不会改变的。我已经等了七个千年,不在乎这样接着等下去。” “哥哥在找你,”她轻声说,“所以我找不到他了。” 倩曼一怔。 “虽然很难拥有清晰的意识,”白鬼看着自己的手,“徘徊、游离,但最终总会找到你,所以我先找到你了,总有一天他也会来这里,倩曼萝丝琳莉杜德丝,被人称为‘达坦纳的妖姬’的你,和你的现在的王拥有着一样名号和力量的你,一直都在等什么呢?” “我不是!”倩曼毫不闪避地直视着白鬼的眼睛,却难以掩饰泪意,“早在七千年前……就已经不是了,就已经不能再用那个力量了。” “也许正因为这样,他才找不到你吧。”白鬼叹息,“但,总能找回来的。” 一扇白色的大门在白鬼和贝拉身后打开,那之后又是一片全新的领域。 “再见了,萝丝琳莉。” p.s.假期结束,恢复月更。艺术生的高三当真是伤不起啊啊啊啊啊啊。 最后,仍然感谢所有能够看到这里的人,盛夏的地狱里你们是我唯有的安慰【鞠躬】 第一百零三章:问缄 那是一场迷失在往日深重里的繁复旧梦,梦里华服万倾,梦醒不复繁荣。 入耳雨声不绝,空旷着回荡不曾停歇。 那一日似乎也是在下着雨。 沉重的车轮轧过泥水,帘卷帷幕,落雨如珠。少女苍白的面容在珠帘罗幕之间一闪而逝,微微翕动的薄唇无比准确地送出三个字音。 “不必追。” 记忆里缠绵缱倦的雨丝,浓重馥郁的碧绿和远去的寥落人影都渐渐蒸腾成了千千万万缕白色的细线,而后逐一断裂,幻境随之破灭,世界清晰。 洛欧斐达伊洛靠在房间的一张高背椅上,面对着洗涮着整个西恩特的大雨,瞳中寥落空荡。 似乎很久都在没有像这样毫无防备知觉地沉眠,历经华年,却又似乎是一片空白,末了空空如也,不如不见。 三月的最后几天,潮湿的风息不依不饶地纠缠着每个将自己置身于户外的生命。几点薄光流转于指尖,析出一只散发着堇青色光泽的翎蝶,它那纤薄而华美的翅翼带着一句微不可闻的命令,施然没入盛春时分的风雨里。 西恩特星空学院星城塔域。 少女华美的黑色裙裾面对那一抹素白如同蝶翼一般流水样地铺展开来,如黑蝶展翅,毫无戒心和抗拒地展露自己的倾城之美。 无可争议,即使是在黄昏王朝历代的十二王族中,单论相貌倩曼必定能跻身前三。她的美丽并不长于一眼望之极盛的妖娆和艳丽——若说艳丽她不及若瑞斯蒂娜,若说妖娆也难及艾琳——她如同清澈下积淀的馥郁,给人的并不是万人中立时瞥见的亮眼,而是一眼注目过后的永不忘却。并不鲜艳的色彩下沉淀着深入灵魂的安稳,就像她所司掌着的梦境,无形无声,却能够影响到所有在世之人。 此刻她的黑裙如同蝶翼一般翩然展开,双膝跪于塔域洁净的白色广场前。一团散发着微光的堇青色翎蝶消弭了光彩,聚合成一个人形,如雪素白。他望着跪在地上的少女怔了片刻,轻言。 “我不怪你。” 一丝浓重的苦意蔓上少女恬美清妍的容颜。 “倩曼……罪无可恕。” 并不只是此次未能唤醒新王的意志,之前伤前明知是新王仍与之交手,西莉丝草不可避免的伤害。再往前数年,擅自定下契约凝结了血,间接甚至直接导致了一位德兰王族无可挽回的涣灭。 若是放在万年前,纵为“辅佐者”纵为“活缄”,这样的罪责足以仲裁万次,死不足惜。 洛欧斐的眉头皱了起来,指尖微抬,就有无形的力量将她托起,显然是不想也不愿意在这些事上多做纠缠。 倩曼只是低着头,不再作声。 “今天的状态可以么?”他的语气不免生硬些许。 倩曼的身体微不可察地颤了颤,轻轻地点了点头。 “那么,辛苦了。”他这样说,液状的银色镣铐自行缠绕上少女精致的腕踝,行走间沉重的金属铿然相接,寂然没入幻塔微光流转淡然的塔面。 那是德兰的幻塔,血玉降临之前曾经是整座幻森的最高点,而今只是作为一个精致漂亮的象征物,无用空置万年。 不,也不能说是作用全无,至少它至今仍封印着历代王臣的悲伤,以及鲜有人知的王权。 作为防御机制,只有在德兰之王的认可和陪同下约束自身全部力量才可进入的万年前洁白的王殿,弯曲楼梯无尽上行,直抵昔年岁月。 白色楼梯的尽头是晶莹的平台,一面高约两米的立镜静静在此伫立万年。略显诡异的是他所映出的并非是天光与塔,而是另一处不知名的空间下,一面几乎同样默然伫立的立镜。即使镜中右下角精细雕琢着一团繁丽的镂花,也难掩其中旧有的残损万年。 幻森王缄,无法映出人世的立镜,铺天盖地而来的,是流言蜚语所编织的纷彩。好在执行“问缄”并不要求作为媒介的王缄必须是真实的那一面,而是要以“活缄”头脑中封印的真实作为凭借,联立于所有在世完态和半身的精神层面,也可在数万年真实的历史中,寻一个无解的答案。 倩曼拖着镣铐背对镜面一步步退却,镜面缓缓流溢着细小的水波样的光点,某一刻似乎突然跨过了某个坚不可摧的界限,她退入镜中成了虚幻的画面,发丝和黑纱似在一汪清水中涣散而开,娇美若莲。 流转的是天机,难逃的是梦魇。 金色的书页纹章在她的额前浮现,页页相叠且延伸着如同环额的冠冕,金色炽日一般的图纹也从中浮现,长睫开阖,意识离散。 “黄昏王朝洛玻雅德兰麾下第八代‘活缄’,第十梦境之王倩曼于此,谨代现任德兰之王洛欧斐缪勒达伊洛德兰以「自由」之名执行‘问缄’。” 镜面荡起涟漪,仿若日光下的湖面,某个齿轮挣扎着颤抖着,想要挣脱桎梏开始运作。 雨丝冲刷着森林,散发而出的尽是沉寂了千年潮湿的生机。 一道裹在白袍中的身影正踏着泥水前行,似乎突然觉察到了什么似的停下,不知从哪儿摸索出一只金色的怀表。看似廉价的细碎矿物即使在阴郁的天空下也流转着熠熠微光,表盖掀开,置于其中的圆形镜面正微微震颤着,金色波纹消弭了又扩散,扩散了又消弭。 “这么快就开始了,”柯琳普林赛斯皱着眉头微微叹息,“我……也得赶快了。” 此刻的他正在西恩特的林间一路向西,唯有穿过凶兽所聚集的「骸骨之廊」才能到达他的目的地。「罪心」在白袍下微微提起,随时都有可能会溅上血腥。 就总体而言世家成员会有相当一些选择在星空学院入学,对于成长中的新生代们而言,西恩特绝不失为这个世界上最安全的所在,当然也无可避免与其他世家交换情报彼此打压的情况出现。和寻常学员不同,他们只会停留相当短的一段时间,毕竟对于单系精专的世家成员,家族教育若是错失才真是万万无可回环。全体学员中住在星庭的约占九成,剩下寥寥无几的数人除了少许住在托夫里斯其他便基本都是世家的成员。拉拉尔德兰作为初代院长在世时允许时常造访的世家在林间修筑其别邸,七个千年后的如今,除却楠焱、拉比德和特维希尔外所有世家都拥有别邸,长时间无人启用会将其隐匿于空间封禁,所以尽管看不见,却仍然无法否认其存在。 若说别邸的兴建和弃用,难免涉及到一个不得回避的问题,世家更替。 或许是因为积累了太多的仇恨而不得不选择退避,也许是因为流转在血脉中的力量已经不足以服众维持世家的冠名,亦或是血脉绝尽,再者是因为无可告人的罪名被其他家族联合屠戮殆尽。这样久的时光下,无可避免的更替。 需要知道的是这个世上以家族为单位的魔法集团绝不仅仅只有世家这十二个,它们散布在世界各地,有大有小,有强有弱,有合有离。不乏兰希和普林赛斯这样掌控一个国家的大贵族,也有黎和温塞尔这样的平民;有着杜兰这样盘踞万年不为任何政局变动其所在地的古老势力,也不失萨林这样分散在世界各地从不聚集的游民。 一旦有世家退避,新的世家将会由其余世家在这些家族内敲定,三代内难以与德兰血系发生共鸣因而暂时销声匿迹。而旧的世家所建造的别邸则自此沉寂,如非意外,将永世无人问津。 当骸骨之廊的最后一丝白色消失在视野边际,映入柯琳眼帘的是一片不小却也不甚平整的空地。一棵伞状的槐树孤零零地长在哪儿,在西恩特原生的百米巨树之间,它是那么地矮小而且不合时宜。一道狰狞的伤痕不知是炎灼还是雷劈,它就带着这样十多年了仍旧无法消去的痕迹,静静地伫立在视野里。 白袍下少年伸出一只苍白的手,那只常年握剑染满了血腥的手,失色而冰凉的指尖在虚空里轻轻摸索,像是在寻找旧年的断痕,又像在无声安慰时光的伤泣。 某一刻空间震颤,似乎有着无形的暗流被无声释放出来,就连光芒的流转都偏折了色彩。雕花的黑铁栅栏在林间凝实起来,长久的无人维护令它锈迹斑斑,阴森之余并不难以想见其极盛时的荣光。门柱上狰狞锈蚀的团狼身体上铭刻着纤细而古意的暗金色纹样。 「reakirt」,第十二雷电世家瑞格特。 他们是极盛时曾与第十亡灵世家杜德丝「dodoces」的东贵族相提并论的西贵族,亦是十五年前惨烈一战的罪魁祸首。 柯琳退了半步,风在他的掌心高速盘旋,急速轮转间那些原本轻盈自得的风元素们开始了挤压和爆燃,传出令人头皮发麻的滋啦声响和隐约闪烁的电光。他并没有青院次位沃诺斯杜兰那样直接操纵雷电的能力,只能通过强行压缩风元素从而制造出一次性的雷击。 青蓝色的电光萦绕掌心,旋即轰击于看似早已残破不堪的黑铁栅栏。巨大的反震力毫无预警地反向袭来,电光飞转着如同纤薄的刀片攀上他的右臂,猩红破碎飞溅。 柯琳借着那股几乎要将他击飞出去的力量猛然后跃,略显虚幻的金色翅翼在背后轰然张开,才堪堪稳住了身形。右臂已经被元素的反噬绞至血肉模糊,白袍的大半个长袖已经被染红。他似乎是没有察觉到痛楚一般盯着自己那样惨烈的伤口看了许久,默默抬头,破旧的栅栏前巨大的金色纹章随着呼吸和心跳闪烁明灭。 十二环光之禁锢,最高级别的封禁术,等同于纯以光元素构筑的十二禁制。 哥哥的能力并不足以做到这种地步,他默默地想着,十环已是至尊在时他所能构筑的极限,这样的光之禁锢,应当是她的造物。 你就这样惧怕这么?他轻叹,惧怕着这扇门后那无法拭尽和忘怀的猩红? 还是说你只是不愿见我,哪怕你我都将聚散成为游离不息的残念再无分分合合? 同时爱上两个人并不是罪过。 但若那人是你,便是我生生世世都无法超脱的灾祸。 幸好。 我不会再有来世了。 他微微笑着,鬓边几缕白金色的发丝,终究还是散落。 我曾发誓不再使用这个令人憎恶的力量。 可对我来说,它就像你对我那样诱惑。 从出现的开始,就注定了终结的堕落。 他不知是带着泪还是笑迎向了那金色的焰火,水蓝的双眸染上火红又腐蚀成空,唯有血色泪滴顺着面庞滑落。 “thvbirciroedsfgreyu,dortadrfgligtcid…” 吞噬所有光的影啊,请张开你的黑翼吧…… 第一百零四章:昔时影 那般浓墨重彩的黑色扩展开来,像是乌鸦展开的翅翼,又像是夜幕旋开的裙摆。它那样固执而坚定着,将那一片飞旋着的明丽的金色阻隔开来,连虚空都无声被其腐蚀成空,同样成为再深郁不过的色彩。 柯琳普林赛斯的面上像是噙着笑意,却也像是无法抑制哭泣。血色的泪水渐渐干涸,并未能够留下一丝痕迹,那双可怖的黑色空洞缓缓绽放出了火焰一般灵动的光华,最终恢复成水蓝的明净。 将惨不忍睹的右臂收进披风里,他踏着那条暗影之径,不受分毫阻拦地迈向那片被隔绝的空间。 凝固的风的冷寂让曾经的华苑变成荒庭,那些枯黄的草几乎有着等人高,不复昔年繁花似锦。直通宅邸大门的道路,曾经规整而肃穆的青灰色砖石呈放射状块块碎尽,像是曾经承接过什么巨大的冲击。些微的野草从缝隙中微微探头,如此自然,从无刻意。 柯琳低着头,每一步都重若千钧,近二十年后的重回故地,明显无法带给他半分欣喜,因为他几乎都是在凭着意志拖着自己行进。大路正中原本应该放置喷泉的地方现下只剩下一块嶙峋的石地,依稀可见未曾画完的七芒星。纯度极低的晶石聚合体倾斜着尖锐,蒙尘的年岁再久的时光也化不去,零落其上的是白骨的碎屑和一点点暗沉的血迹。 「罪心」在长袍下轻轻嗡鸣着,似乎是抚慰,又似乎很焦急。 “是啊,我知道。”柯琳轻声安抚,“我们都曾命丧在这里。” 很难形容再度光临昔年自己的殒身之地是何等感受,总有些说不大上来的诡异,仿佛那些静默的年岁里,他只是甘心于旁观者清。可呼吸最终还是一息一息沉重下去,少年双膝一软,几乎是瘫坐于地。 二十年,已经有二十年就这样过去。 那些模糊的年岁里,总也不甚清晰。 他的背后渐渐流溢出浅淡的金色光晕,像是翅翼,极似「隐羽」,流溢着浅淡的金色,隐隐约约如同降下的雾气。它无力地想要包裹住少年不住颤抖着的身体,却总是徒劳无力。 不知这样颓然了多久,他总归是借力于「罪心」蹒跚站起,右手微一用力,就又有暗红色的温迹透过白色的袍裾滴沥。 他努力地不看那些晶石的堆积,转身向着宅邸的大门行去。 青蓝色的雷电纹样淋漓肆意,如同神的怒火从来不必顾忌凡尘,历来的瑞格特家族也是如此,作为十二世家中少有的纯攻击属性世家,只有将绝对的力量握在手中才能略感安宁。也许正是因为如此他们才会对力量的削弱如此敏感,正是因为如此才会被「吞噬」诱惑至堕落,不安着惧怕着,最终却还是不得不迎接自己悲惨的终末。 大门并没有上锁,一切似乎都停留在了二十年前变故突生所有人慌忙逃离的那一刻。门扉洞开,略显灰败的日光映入尘封许久的大厅,依稀可见被惊扰了的灰尘闪烁着舞动。 绣着团狼纹饰的挂毯早就落在了地上,褶皱着的模样看不出是退避还是咆哮。原本围绕着大厅中央零落放置的高背扶手椅不是翻倒就是破损,悬挂在墙壁与天花板之间暗蓝色和黑色的帷幕也安静地落满了灰土,懒懒地垂下半边。 他沉默地站在门口,努力回想着昔年的此处炉火灼亮,人们慵懒地倚靠在那些高背椅上或说或笑,所谓的力量与兴亡其实与他们无关,他们只是那样单纯而又执着地想要活着而已。即使他们已经成了剑下的亡魂,却似乎仍旧固执地停留在这里,恍惚间似乎有人坐在炉边抬起头来向着他微笑,平和宁静的面上映着温暖的火光跳荡。 “你回来啦?”他们浅浅地笑着,如此平静地问道。 “我回来了。”脱口而出这句唐突的话语,只为留住昔年温暖的柔光,待伸出手来才发觉,满室冷寂,只有灰尘飞扬。 “我回……来了。”他轻轻地重复。 目光不敢再流连于大厅,他转了个身极为熟络地绕过长廊寻到楼梯,木制的台阶虽然年久却还不致于失修,但踩上去总归还是会咿呀作响。他一步一步地迈上,像是要尽数这般昏漠的时光。 三楼,左转的廊道,东边的第七个房间。他无力地想着,一扇门一扇门地数了过去。每扇门上的黄铜把手落满灰尘仍旧冰凉,它们在等待着,等待着不会到来的主人的再次光临。 手指轻轻握上,仍旧是记忆里转动着略有迟滞的感触。 门后的房间并不大,只是一张简单却松软的床,一张平整的桌子上还堆放着几张羊皮纸。对面的衣柜前,旧时的袍服被木架撑开如同蝶衣一般轻盈飞扬,那是一件纯黑色的袍服,只有领口袖口和袍裾才绣着白色的火焰徽饰。 十二世家中没有任何一个家族使用着这样的徽饰,可他又是如此生硬地照搬了世家的模式,也许是对于所出身的家族唯有的一些敬意,亦或是不甘居于其下取而代之的野心——力量与偏执。 他伸出手几乎就要触碰到昔年的光景,却终究没能落下去。 ——总有些事情不是回头就可以。 不再流连于其余,他转身走到那张桌子面前去,略略思索记起是在第三个抽屉里,颇为费力地拉开查看后,果然见一只木盒被绒布细细包裹,拆看来看仍旧落了满手灰土。 卧在丝绒上的、两块分别是卵形和菱形的铭石,一块雪白,一块深蓝,都是那样的凝实,不曾存在半分流质。 这才是旧有的高度啊,他默默地想着,将两块铭石压入手心里。 可惜终生再难企及。 明明相隔了那样远,如今思及仍如昨天一般明晰。 然而此行的目的已经完成,这种地方多留一秒都是回忆。 暗影凝聚的道路消失了,那昔时华丽今日诡谲的房屋也虚幻着将要消失在空气里,柯琳最终还是免不了回头看了一眼,也许这一次将是它最后一次重返见天日,他也如此地希望着。 “……再见了。”他轻声说。 这里曾经是“叛徒”的集合地,而“叛徒”中的“叛徒”也并未在其他地方得到应得的尊敬。 如此而已。 他牵起嘴角自嘲地笑了笑,背后魔光凝聚成了羽翼,脚下微微用力,便在林间模糊成了一道明亮的金色的影,消失在已经略显稀疏的雨幕里。 不知是否是错觉,在它完全消匿于虚空之前,似乎发出了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但抱着逃离的心理远去的柯琳,并没有注意。 雨丝细密,仍旧不紧不慢地洒落在那片空地里,然而若是仔细注意,会发现那槐树枝叶之间的空气中似乎有一团暗淡而虚幻的光影呼吸间泛起一丝又一丝波动的涟漪。下一秒光影分离,一双金色的羽翼在虚空中缓缓张开,露出了合拢在其中的两个人形。 金色的羽翼缓缓虚化,最终消失在潮湿的空气里,同样是金色,他的羽翼却比柯琳少了几分光的明丽,更多的是一种深久积淀的浓郁色泽,浮华消去,正符合其「流逝」之名。 与羽翼同色的发丝不甚规整地在脑后束起长长的一绺垂落下去,灿金色的兽瞳仿佛平静水塘荡起涟漪,水波扩散又聚集,最终一丝丝涣散黯淡下去,成为暗金色瑰丽的暗影。 少年偏了偏头,略有无奈地望着身边坐姿优雅的佳丽。 “可是满意了,珞小姐?” 仍旧是未绣徽饰的纯白袍服,修长白皙的双腿优雅地交叠在一起,明明只是坐着一根树枝,却觉得她仿若坐在王座上一般,眉目间溢满冰冷的贵气。一头新叶般的发丝笔直而不加修饰地垂落下去,只在脑后用一只珍珠攒花的银簪微微绾起,细小的流苏珠玉在微风里微微相击,玎玲琤琮,别有一番风韵。 楠焱珞微微侧过头来,话语里带了几分软化的谦逊。 “不愧是德兰麾下第七王族时之王罗诺普斯的本体,若非是「时羽」,只怕他会直接发觉。” “这倒未必,”缪安特维希尔不以为意地笑笑,“虽说我尚是‘半身’,还不足以如同千年前那样随意读心,但至少能发觉他的心绪早已自乱,以珞小姐的秘术修为,也不难逃过他的寻觅,毕竟极东的气息在西恩特极少出现,一时也难以辨别同异。” “难。”珞摇了摇头,“他的灵觉已经高到我望尘莫及的水平,前几日我用化形术监视,与他同处的四人中三人都应当是与德兰有关的存在,不过我想除了我们自家的那位,剩下的两个都没有半点发觉。”她顿了顿,“而且他对楠焱的气息,似乎异常的熟悉。” 缪安神色略有惊异,以楠焱珞的秘术修为,当世足以排入前三,居然无法奈何一个制约国的贵族子弟。 “我十二王族中有三位以精神上的力量与他人有异,”他想了片刻,“司掌祈愿的第一王族祈愿之王罹辰,司掌人心的第六王族光暗双生德露丝,以及司掌梦境的第十王族梦境之王倩曼,若按珞小姐所说,他的灵觉当与现下他们之中的某位持平才有可能在德兰的圣域绕过精神干扰发现监视,这不太可能吧?以普通人类还是制约国的血统,逼近王族的实力。” 珞眯了眯眼,没有回答。 “我的任务也算是完成了,”缪安摇着头叹息,“王既然知道他一定会来这里,就说明知道他的底细,我所能做的也不过是为王求证一下而已。” “瑞格特。”楠焱珞重新审视那片消失了的虚空的宅邸,“是二十年前被姐姐灭族的那个瑞格特的宅邸,这里应该曾是他们投靠「吞噬」所遗的痕迹,他来这里而且还用暗影魔法入侵,若是曾经恐怕早就被判定成了通敌。” “暗影魔法就本质而言也是人类魔法师的一个属性,”缪安摇了摇头,“虽说罕见也并不值得稀奇,奈何每到战乱时就遭人嫌恶和敌视。不过世家之中是决计不会出现暗影魔法的,珞小姐想必也明白。” “至尊血脉的缘故么……”楠焱珞喃喃。 “事关初代的拉芙拉希娅德兰陛下与人类西庭伯爵的约定,”缪安苦笑着摇了摇头,“即使作为世家备选的家族也必定是西庭伯爵的血裔,带着这个血统的人未必拥有光魔法的资质,但绝对与暗影魔法扯不上关系。虽说现存三代至尊两任出于楠焱,可事实上世家中的任何一个家族都是有着出现至尊的可能的,也就是说能够使用光魔法的人无法使用暗魔法,反之一样,当然,是就正常情况而言。” “什么意思?”珞侧目。 “珞小姐没注意到么?”少年轻轻地笑着,“他的飞行术和我们十二王族非常近似,而且我能肯定这并非仿造,而是与我们同样的、作为自身一部分的存在。” “他是……德兰的?”珞眉头一振。 “不,他是个货真价实的人类。”缪安摇头,“如果是德兰血系,也无法使用暗魔法。” “他的翅膀……”珞闭上眼睛回想着那明丽的金色,略有不安地发问,“你不会说那是光魔法吧。” “错不了的,那个颜色。”缪安颔首,“自然条件下无法产生能够同时应用光魔法和暗魔法的魔法师,所以他的魔力……必定是有问题的。” 自然条件?珞一愣,骤然想起东域的寞翎暗侍还有魔力消失的寞翎茗哲。 “那是……别人给他的?”她难以置信地低语,“可是被赋予外来魔力的人,应该都活不长的啊……” “贵族族长所用的是最为粗浅也最残暴的赋予方式,”缪安不以为然地笑笑,“伤及性命这个后果并非不可避免,只是以人类的力量是万万做不到的。” “是他?!”楠焱珞的声音骤然降了温度,若说非人类的话,只怕也只有一个人可选。 “虽说身为臣子不应怀疑王,但现下的状况无法避免这个可能。”缪安神色淡淡,“还有珞小姐如是当真在意,大可亲自去问问王,”面上闪过一丝犹豫,最终还是溢出一抹笑意,“王不会拒绝您。” “他不过是心有歉疚罢了。”珞别过头去,“你也要回去复命,我也得继续监视,就此别过吧。”也不等缪安回答,径直从树上跳了下去。 “保重,珞小姐。”看着那几个起落就在林间消散成漫天翎蝶的曼妙佳丽,少年唇边不由溢出一丝笑意。 第一百零五章:故人情 少女的短发鲜艳的像是燃烧的火苗,挂满了水珠的样子像是折射霞光的珍宝。 米莉安只穿着一件浅橙色的浴袍,满脑袋水珠在房间里跌跌撞撞地奔跑。她委实不是一个很会做家事的人,课本和草稿,昨晚换下的衣袍都随意地扔在一尘不染的地板上,她只得躲避着蹦跳,结果转身就磕到了桌角,来不及呼痛,只得带着呲牙咧嘴的狰狞表情单腿蹦跳。 黑庭清晨转向东方,采光极好,房间一侧巨大的玻璃窗被倾泻的日光毫无保留地洒满,温暖明亮。 一道小小的黑影正敲击着窗户一角,不时发出一些略带怪异的声响。 “抱歉久等——”米莉安高喊着推开窗,任凭风的轻抚和光的照耀。顺着日光落在窗台上的是一只小巧的雪鸟,它衔着的信封上密布着赤红的火焰纹章,同色墨水写就的花体姓名十分明显夸耀。米莉安见此一笑,雪鸟在一旁发出不满的咔哒声响,偏着脑袋咕咕叫。 米莉安略带歉意地笑笑,伸出一根手指挠了挠雪鸟的羽毛。一早焙干的落日花种带着饱满的形状劈啪作响,权当是为这小家伙充当信使的慰劳。 “啊呀……哥哥真是……”见到信开头熟悉的昵称和调笑,米莉安的面颊也不由被一抹柔和的薄红环绕。 “米—莉—安—学—姐——”楼下传来某个女孩大声的喊叫,米莉安不禁一个哆嗦脚下一滑几乎就要绊倒,探头往窗外看,只见三个穿着黑院制服的女孩正在她楼下嬉笑,为首的一个还在那里喊叫。 “你可是答应了今天给我们辅——导——是不是又完—全—忘—掉——” “哪有哪有,”米莉安打着哈哈,心头却在苦笑,“马上就好,马上就好。” 嘴里还在咀嚼冷掉的面包,手指就已经打好领结,一如穿叶摘花般灵巧。黑院制服全套穿好,也来不及走门,直接从窗户往外跳。 “喔喔喔喔!”学妹们满脸崇拜地仰视着学姐的英姿,遐想中的春光并未如期见到,因为就在跃出窗口的前一秒,她已经开始了燃烧。 整个人呈现出一种炽烈而明丽的金红色,包裹着明亮而华丽的火苗。那火焰似乎是自她肺腑燃烧而起,最终遍及体表。她成为火焰的主导,本身的存在状态变得模糊而玄妙。 火焰随着她的下落逐渐暗淡减少,终在她落地的前一秒完全散掉,火光中的女孩身姿高挑,眉宇间尽是不输少年的英气和骄傲。 “学姐好棒!”略显无奈地承受着学妹们闪亮亮的崇拜,米莉安无奈地带着她们前往四院交汇处用于训练的广场,铭石闪烁微光,脚下发力,瞬间跃上五米高的广场。 虽说只是宿舍门口的训练场,但地处四院交汇,观景位置却是相当之好,四院的塔似乎以某种核定的规章拱卫着这座不大的广场。 米莉安深深吸了口气,向着已经站到对面的安娜点了点头。 安娜抿着嘴微笑,耀目的火光带着惊人的高热在她的指尖流淌。 米莉安委实是黑院中很好说话的一位,几乎所有在读生都知道,求人最好求白院,再不济求红院,宁求青院不求黑院。 白院医者仁心,奈何实力势力都难以帮上什么忙;红院自当恪守贵族准则,对弱者施以援手是他们应有的风度,若是你的家底还拿的上台面,红院会十分乐意帮忙;青院的高人们个个神龙见首不见尾,能撞见的几个性子也都乖戾得很,能绕开的还是绕开好;至于黑院,如不是同院或是有深交,其他人都不愿去想,尤其是指导陪练这种事——谁不知道黑院下手是向来没分寸的。 安娜指尖迸发出一道三米长的火龙!它带着足令金属熔化的高温直向米莉安扑了过来。周遭不少其他学院的学生都有意挪了挪地方,黑院的若是打起来必定会超越切磋的范畴,只能用疯子来形容。 米莉安随意地瞟了一眼,基本判定其术式构成,龙炎矢叠加赤焰爆,两个并不高阶的魔法通过一定的正确方式结合后所产生的威力不容小觑。龙炎矢只是用于定位的虚招,一旦命中或是受到阻挡就会自行炸裂,其威力足以炸裂四阶全力布下的结界。 防御么?当然不。米莉安的唇边勾起微笑,她伸出手来虚按龙炎矢的锋芒,大团大团的火焰凭空炸开,巨大的炽火球将整条火龙包裹其中,逸散而出的只有炽热的风。 米莉安指尖轻点,火球随之压缩,下一刻却如同无法抑制般在安娜面前炸裂。瞬间的高温和炽风让安娜瞬间如置火炉,一场对抗持续了不过八秒钟。安娜气喘吁吁地坐在地上,看着米莉安将残余的火焰消化殆尽,心下又是一凛,米莉安在火球炸开的同时约束了火焰和魔力的余波,只让炽风从中流过,若是一人将其中的东西照搬全收……那后果,安娜不禁一个哆嗦。 “以守为攻是火系精专的最好作战方式?”米莉安微笑着把瘫坐在地的安娜拉起来。 “总的来说,役使火焰的方式也就那么两种,一种是持续燃烧,也就是消耗战,虽然我个人偏好这种打法,但对绝大多数人都不适用,也不建议这么做;另一种就是方才的约束爆裂,对操纵有很高要求,火焰压缩后引爆杀伤力会很高,但要求计算好时机和爆裂量,你那样乱炸一通,实在是太浪费了。以你的魔力根本撑不下攻击的余波,更别提发起第二轮进攻。” 安娜垂着头,略显沮丧。 “不过不需要太过担心喔,毕竟三阶评定旨在考量魔法师在不以咒文为媒介的情况下对魔力的使用,只要调整好输出幅度就可以了。”米莉安柔声安抚,“莱芙莉,下一个你来。” 莱芙莉是个微微发胖的女孩,一头酒红色的头发编成两条麻花,脸上虽然有些雀斑,但笑起来会有两个好看的酒窝。 她刚刚确定了站位,就听见还没被轮到的温希搀着刚刚退下的安娜惊喜地低声叫了起来。“看赤庭的塔!天哪……那是红院的代理!” 莱芙莉面上瞬间泛起一丝薄红,微有惊讶地扭头往身后的高塔看去。少年一身暗红的长衣,衣摆在晨风中飘逸,精致的面上噙着一丝浅淡的笑意,正从他的居所往广场看来。 与莱芙莉相对而立的米莉安自然是不必扭头的,柯琳迎着她的目光微微点头算是问候,却引得三个小女生惊叫花痴不已。米莉安不着痕迹地点了点头算是回应,心里更加确定了他这个祸害的骂名。 柯琳·普林赛斯自然是极受欢迎的,不光是因为他贵族的身份红院的代理,更是由于他那张远不足以只用清秀和精致称赞的脸,没有一丝一毫的不协调痕迹。自入学起就在整个低年级风生水起,舞会上多少女孩只是和他跳一支舞曲就激动到不行。加上后来红院的主位赛西达·法尔丝将他提拔成次位,更让他在整个学院都变得十分出名。所以在他同贝拉确定恋人关系的时候,女孩们的不甘和嫉妒也令贝拉本就因为身世不太好过的日子更甚些许。 但即便是与他交情不深的米莉安也无从否认,至少在表面上,他无可挑剔。实力——现在四位次位中他最早达到三阶;家世——除黑院的艾瑟斯出自世家外数他显赫;外貌——这个不用再提,虽说其他三个也都不差,但明眼人都看得出他才是最出挑的那个;脾气——虽为贵族,但全无红院一贯的骄矜之气,也难怪那样多的女孩对他如此思慕崇拜。 或许只有寞翎和楠焱那样离他足够近的同性,才能觉察到连这分贵气都掩之不住的阴冷和腥浓的血气。 “莱芙莉。”米莉安不得不提高声音才唤回了正在花痴的某女,莱芙莉面上红意更甚,讪讪地笑着。 “请学姐先攻吧,我想试试我火焰的防御。” 米莉安点了点头,算是应允。旋身下如同火凤抖开了赤金的尾屏。明亮而灼人的炎弹雨在半空中划出优美的轨迹,直向莱芙莉砸了过去。她手忙脚乱地制造出一个爆燃的火屏,心绪还未平定。 “集中精神承接攻击!”米莉安的叫喊仿佛隔了几个世纪,第一枚炎弹砸在火屏上时,她就被扑面而来的灼热逼退些许,未及调整,第二枚就已经披头砸来,紧接着第三枚、第四枚、第…… 由于有火屏阻挡视线,米莉安难以看清莱芙莉的所在位置,但从攻击传回的感触看来,她似乎未能组织有效的防御。 终于,一声惊呼将众人惊醒,火屏散去,莱芙莉早已退到广场边缘,最后一枚炎弹砸落时她又退一步,掉了下去。 那广场足有五米!对魔法师而言反而是越短的距离越危险,因为时间完全不够施展飞行!安娜和温希脸色瞬间煞白,米莉安已经一个箭步冲了过去,五米虽不致命,却足以影响她这半年的三阶评定! 可不管她的速度有多快,总也快不过重力,她们无法使用魔法,因为同是火系精专,贸然使用只会让莱芙莉伤的更重而已。 风的急速在耳边拂过,啸鸣甚是凄厉。米莉安眼见一只由风元素构成的、泛着虚幻绿色的鸟儿超过自己,一头扎到台下去。 莱芙莉只觉得跌入一团软软的云,身体一松,便晕了过去。 米莉安讶异地看着那只大鸟载着莱芙莉回到广场随后散去,明白了什么似的转头向红塔望去,柯琳依旧站在那里,左手还没放下去——左手? 柯琳的表情还有些怪异,魔力运行,被雷电反噬的右臂痛的钻心,大概是光暗都想修复他伤处的缺失,却在伤处起了更大冲突的缘故。他有心挂念那女孩的安危,转身向楼下行去。 米莉安望着红塔处一片空明,神色略有沉寂,那是凝形——单纯役使某一元素而非魔法时呈现出的具象化的形体。能到这一步,而且如此清晰就证明他早就有了二阶的水平,既然如此,为什么瑞克说他拒绝二阶评定? 正想着,柯琳已经跃上广场,径直向她们行去。米莉安略一留神,果然发现他的右臂有些僵硬。 心下又是一沉,骤然换用不熟悉的肢体来运行魔力,由于魔力流动方向和速度的差异,力量最大能差出一个阶级。他受着伤还用着不熟练的左手仍旧可以如此熟练地达到二阶凝形,那他的全盛,能达到何种水平? “没受伤吧?”柯琳已经在她们身边蹲了下去,左手虚张在莱芙莉头顶运行魔力。安娜和温希都红着脸点头示意。柯琳收回手,面上带着笑意。 “似乎只是魔力震荡引发的昏迷,可以拜托两位小姐送她去白院的诊疗室吗?” 又是一通小鸡啄米似的点头,两人搀着昏迷的莱芙莉渐渐远去。米莉安站在柯琳身后有些犹豫。 “你的手……真的不要紧吗?” “你看出来了?”柯琳哑然地看着米莉安一副同情的表情,低头看了一眼制服袖口,仅有的露出的衬衫袖口早已被再度染红。 他是……无法自己调停这两种相斥元素的冲突的。 “这里不是谈话的好地方。”柯琳略扫了一眼周围,米莉安亦乖顺点头随他离去。 第一百零六章:炎之形 “……我得到的消息也就仅限于此了,”柯琳·普林赛斯微微叹了口气,“精神伤害已经基本无碍,现在是她自己不愿意醒来。” “她的日子本来就很难过,”米莉安沉默片刻,“当然有很大程度上是拜你们兄妹所赐。”不知是否有意,她似乎着重咬住了“兄妹”这个词音。 “我承认当年做法有失,”柯琳苦笑着摇了摇头,“雪琳么……自小是被宠大的,就连……父母的话也未必听。” 这话里虽有责怪的意思,更多的却是袒护,到底是血亲,米莉安也不好再苛责什么,只得垂下眼眸。 “外面传的话向来难听,你也听过他们如何说你们。达伊洛和普林赛斯,哪个不是举世有名。” “无妨。”柯琳轻笑,“等她能够自保,我就应该离开了。” “你不担心她陷在这种感情里出不来么?”米莉安盯着他。 “血统和理智会让她清醒。”柯琳言简意赅。 “你倒是自信。”米莉安勾了勾唇角。 “我向来如此的。”他微笑。 “那么你为何拒绝二阶评定呢?很自信又实力足够的情况下?” “我不否认有私人理由,”柯琳微微抬了抬僵硬的右臂,“而且带着这个也太困难了吧。” “不得不说阁下找借口的功夫向来差劲。”笑意里添了几分嘲讽,惋惜一般摇了摇头,“带伤、左手、二阶凝形……这样的你说是三阶也不会有人信吧?又为何要隐瞒呢?”她蓦然停顿了一下,像是想到了什么很严重的问题,“你……不会已经通过一阶评定了吧?” “怎么可能。”柯琳状似无辜地摊了摊手,“我才十六岁。” 米莉安狐疑地打量着他,却终究无法反驳——十六岁,这个年龄的一阶的怪物,有莫拉尔森一个就够了。 柯琳在心里悄悄松了口气,也不由为这个火系精专的女孩的细腻感到叹服,他的确老早以前就已经通过了一阶评定,不过那已经是久远到是属于上一世的事情。现在的他绝对不想在此类话题上做出任何停留,于是随意接了一句道: “下周二阶评定的话,米莉安小姐是一定要参加的吧,准备的如何?” 米莉安低着头审视自己的脚尖,最终低声嗡嗡地道: “我还无法凝形。” 柯琳一愣,凝形可谓是正式成为二阶的标志。三阶之后魔法师借助元素所使用的力量将渐渐超过其魔力所能约束,这时候再单纯靠魔力来维持魔法难免会入不敷出。而克服了这一问题的二阶,在魔力的基础上更用精神役使元素,因此在元素被驱动的同时,那一点精神就会成为魔法师本身的映像,反射出魔法师的经历和品质。这一点凝形是任何魔法也无法模拟的,也可以称为魔法师本人的独有徽记。二阶魔法师的凝形形态都会被记录在册,通常会是普通的动物,不过也有例外,比如佩瑞恩的凝形就是他的长生藤,再比如至尊的凝形,都会是青鸾。光魔法凝聚的、闪着光的金色的、美丽而精致的鸟儿。 像是这种神性极高的生物通常不会成为人类凝形的形态,除非那人的经历十分特殊,特殊到远超常人的地步。 比如重生。 这是未曾有人确切知晓的、他的秘密。他的凝形也不失为一个不参加二阶评定的理由,尽管常人认不出,德兰总认得出,就算十二王族认不出,他们的王也必定能认出他的凝形是青鸾。 因为他也是如此。 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连续出现三位拥有青鸾凝形的魔法师,一为德兰,一为至尊,一为再临。 或许这就是那个性顽劣的命运所开的玩笑吧。 他这样胡思乱想的沉默间,米莉安的指尖挥舞出了一片金红的炽热。一团火焰落在星庭花园的小径上,闷闷地燃烧着。 “这样……也有些时日了,无论如何努力,元素总是难以与精神共鸣。”少女低声地嗡嗡。 柯琳心头微微一颤,很多时候的瓶颈就意味着作为魔法师高度的终结,米莉安不会不知道的,这个可怕的可能性。 “也许是还需要一些时间吧。”柯琳似乎是强迫自己安抚现状,轻言道。 “可我没有时间了,”米莉安紧紧地扭着黑色制服裙的裙角,“如果不能达到一阶,家族那边一定——”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立刻就闭上了嘴,薄樱一般的嘴唇抿成了细细的一条缝。 “你是……魔法家庭出身?”他微有讶异,能称得上家族的魔法势力除了世家还有很多,好歹也过了十年之久的宫廷生活,前一世作为世家不屑于探查和知晓的许多家族在这十年里也记得差不多,如果她说出口,他也必定清楚。 米莉安略有艰难地摇头,似乎是极不情愿地开口。 “我是……被收养的。” “在我大概是三四岁时,一场马车事故夺去了父亲的生命,我大概是由于拥有魔力的缘故只是受了不少伤,但同车作为普通人的父亲自然没有那样幸运。 父亲应当是带着我出门远行,因为周围的数个城镇没有人听过我们。而我年龄太小,会念的不过是自己的全名,而我的姓氏又太过常见,根本无从寻找。 我无法肯定自己的出身,但绝对不是魔法势力,若是商人就还算富裕,若是贵族怕是已经没落。 我被当地的一个小贵族收养,希望我将来效忠于他的家族,但是就在不到三个月后的一次社交场合,我遇见了我现在的家族。他们相中了我,而且他们十分有势,地方贵族根本不敢露出半点不满更不敢反驳,之后我就被领到那个家族接受教育,直到五年前我被送来学院就读,此后也一直没再回去过。”米莉安垂着眼眸,陷入沉默。 “你没有想过自己去寻找原来的家么?父亲虽然过世,母亲应该还在吧?” “我不知道,而且太难了。”米莉安苦涩地摇头,“这个姓氏分布之广,甚至东域的西境都有存在,仅仅是那一点模糊的记忆,根本不够做线索。” “所以你想成为一阶?让家族重视你,然后帮你寻找?” 米莉安倔强地摇头,“一阶……在家族之中有很多,我就是成了一阶也不会有人记挂什么。但那个时候我就可以光明正大地离开那里了,面对一位一阶魔法师,任何国家都要以礼相待,借一个国家的力量,远远比一个人快的多,只有那样,我才能找到母亲。” 柯琳心头微微一颤,母亲,这个话题,自他归来之后一直长久回避。 与早逝的、漂亮花瓶般的兰希夫人不同,曾经的母亲如今仍以高龄在世,她执掌着医者的尊荣,居于巅峰。当年的自己为了报仇放弃了医者这条路的平安和轻易,转而带着光明和暗影,任凭自己没入最深的黑暗里去。从那时起,那条阳光下的坦途就已失之交臂,母亲并不理解他的选择,失望透顶。 直至那天下午阳光明亮树影阴翳,他的意识带着仅剩的温暖的残余缓缓堕入黑暗里去,意识迷离。 无法不悔恨无法不想念,却无论如何也不能相见。 目光有些游离地眺望着密林的西北方,白色城池早已不见,作为柯琳·普林赛斯的这双眼睛,看不到太多曾经甚至都没当过秘密的秘密。 “不过……贵族是不会懂的吧。”米莉安低声轻笑,“平民这样平凡可悲的关系,贵族华丽高贵而疏离。” 不仅是青院,其他学院出身平民或中级阶层的学院也难免对红院的纨绔子弟抱有深深的不满甚至是恨意。 但他不同。 叠加而起近四十年的岁月让他以各种身份行走在人世间,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心慈悯人的医者,刀锋上所溅的猩红,非己即人。 但听到米莉安这样的话,他还是忍不住想要嘲讽。 “贵族又如何?就算是最巅峰的贵族……也免不了在更高级和古老的势力里受尽把控和排挤。”他深深地看了一眼米莉安,“收养你的那个家族,想必也是其中之一。” 米莉安浑身一震,抬头再望着他的眼睛里充斥着时光都化不去的震惊。 “既然已经临近评定,我也就不再打扰米莉安小姐练习了,”柯琳十分礼貌地微微欠身,“期待得到关于评定的好消息。” 他没有再等待米莉安的回应,径直返回赤庭中去。一如红院的一概作风,假期的意义只是在于社交的把戏,图书馆里安静到像是死地,书籍孤独地落满了灰土。 当然,这正和他意。 赤红的铭石被捻在指间,其中晶化的固体上只有一丝丝液体流转的薄光。那是曾经属于赛西达·法尔丝的铭石,也象征着红院的最高权限。 空气微弱嗡鸣,像是一条线将他和目的地牵系,那条线的尽头是一堵墙,看起平庸,却泛着晶莹的涟漪,屏障早被铭石开启,穿过后沿着楼梯向下,是位于浮岛底下的藏书之地,与主馆不同,这里的任何一本书都不可能拿的出去,他们会在接触涟漪的瞬间化为灰烬。被漆成四个色彩的书架分别标示着上面所放置的书的归属,光有本院最高权限也只能阅读本院藏书,想要翻看其他还需要更多权限,但他只是淡然地走了过去,看也没看那黑色的书架顶天立地。 所谓控制“精神侵蚀”,不过是个无聊的借口,虽然做不到杀人无形,但收放自如总没问题。 赛西达的铭石静静捏在手心里,另一块黑色的铭石不知什么时候也已经被置于指尖。那是星空学院第二十三任院长曾有的铭石,少量的德兰王血仍在其中流转。他想了想,拿着那块铭石轻轻贴上了那片看似无用的空地。 仿佛水中滴入墨迹,一缕深郁的金色如同蛛网一般扩展开来,缓慢勾画出一个复杂的形迹。 指定空间转跳么?他想着,这应当是第七时之王罗诺普斯的手笔。有些费力地将那黑色的铭石拾起,沾着几滴金色的液体,眉间那点金色痕迹突兀地跳了跳,如同神诏。他摸出另外两块铭石让他们相接出一个纹形,其中固化的晶体似乎在同时泛起了金色的微光,传送启。 王缄的真实至真至净,德兰对此进行了最严密的防御,将真实永远封存于谎言里,除了活缄外只留了最后一条路给自己,就是他手中四院最高权限的集合体。 入目的是一汪明净的蓝色水域,没有穹顶没有边境,行走间四面八方都会被纳入泛起的涟漪。 唇边扬起笑意,他知道自己成功了,已经站在了“谎言”里。 金色的怀表盖在掌心弹开,其中来源于王缄的碎片随之发出阵阵嗡鸣,似乎在为重回故地而欣喜。一丝明显的涟漪从前方某处荡起,指引他向正确的方向前行。 水域正中立着一面精美轻盈的立镜,镜中的少年米白卷发卷至腰际,红瞳灵动如火焰,细看却又那样空寂。 「罪心」现,端端正正地插进明净的水域里,解除所有潜在武力。而后脱下长衣,衬衫右侧的衣袖已被染红大半还多出些许。 他从领口揪出那条细细的银链,那枚粗糙手制的镂空黑曜石戒指还老老实实地坠在那里。 柯琳摘下它,随手扔进水里,命令道: “结域。” 无形领域在镜前扩张,领域内瞬间波澜不起。 负责人能对在位的监督生用铭石进行定位,虽说红院的斯图老头儿不足为虑,但凡事总得小心才行。 他扶着镜面,感觉到自己的双瞳染上火色,白发变卷,长到腰际,一点一点,恢复成以前的那个自己,比女孩还要精细和美丽。 他深吸一口气。 “柯琳·利斯特·兰希·普林赛斯于此,以【偿还】之名……‘阅缄’。” 第一百零七章:旧日情 四月初的清晨,就连萦绕于西恩特清浅惯常的风息里都带了一股微妙的甜意,似乎将旧事就此揭过轻而易举。 莫拉尔森依达法拉在指尖沾染了些许湿意,捋了捋不甚规整的发梢,看着镜中清秀却素白纤弱着的少年,末了叹了口气。他的发是一种略微泛着银的白,这本没什么稀奇,但似乎是从记事时起,末梢处就已经染上了茶色的古意,他为此将长发剪得极短,却仍是免不了引人注意。 医者本该慈悲无息,这是依达法拉一贯申以自律的家训,身为十二世家中简直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一族,原本应该由他们保护着的达伊洛却反过来保护着他们隐世的安宁,族中前辈不得不用这句话来告诫所有后人戒骄戒躁戒狂戒傲,默默守住这来之不易的安稳和宁静。莫拉尔森未必认可那个家族,却也的确不喜欢引人注意。 床边桌头上两只精巧的细颈小银瓶精雕细镂并肩而立,散发着截然不同却又同样馥郁着的香气,一只清苦而悠远,另一只节制而神秘。他站在桌前久久迟疑,脑海中闪过那夜的月下,王血遍地。 他最终同时旋开两只小瓶的瓶盖,将昙花的白完全倒进紫藤里,待其均匀,紫藤的苦意果然完全掩盖了昙花的香气,这次他没有再迟疑,全部灌了下去。 从服用到生效,你有最长不过一天时间。王的话语,徘徊心底。 这一天理当被精心设计,将这两只空瓶埋进墙角花盆的泥土里时他默默地想着,就是今天,二阶评定。 轻轻掩上房门,他转身顺着白塔的楼梯往下行去,主位的白制服在旋转着的楼梯间飞扬如雪鸟的尾翼,如尘如雪,纷扬细腻。 熙琳已经坐在白塔一楼的茶厅,微笑着看他下行。到底是重要场合,少见他如此细心打理,一头略长的茶褐色发丝拢在右侧被黑色缎带束成不松不紧的一缕,在阳光下泛着柔霭的金色暖意。黑院的主位制服穿在他身上少了几分黑院惯有的肃杀和隐秘,倒多了几分不容忽视的高傲和霸气。 莫拉尔森眼眸微转,见他身边没有次位跟随,想必是和自家那位一起一早就去了会场准备评定。见熙琳笑得越发随意,饶是以莫拉尔森从医多年的好脾气也不由多抱怨了几句。二阶评定的绝大部分全程对外开放,甚至允许学院以外势力观礼,而作为主办方的学院监督生,他们自是有着特等席的待遇,这观礼并非强制来不来都行,可莫拉尔森还是被熙琳硬拽着得一起去,丝毫不顾对于早已到达一阶的他来说,这评定早已无聊到像是一群小孩打闹嬉戏。 “难得你身体见好,只是去会场坐着不会太劳心费力。不也是你说的么?那家伙配的东西还是相当不错的。”熙琳略微眨了眨眼睛,笑容狡黠地像只狐狸。 莫拉尔森不由气堵,也懒得再在这件事上与他扯皮,但见他提起柯琳,心下便是微微一动,“前几日红院那边传过来的消息,那位代理似乎伤的不轻,连带大病一场,将近一周的课都是缺席。到底是你侄子,不去看一看么?” 熙琳敛去笑意,沉声道,“有雪琳在他那里,现下王位风声正紧,拥护我们的人分属不同派系,能免去的还是尽量要免去。” 莫拉尔森轻轻点了点头,端起热茶轻抿一口,还是有些不甚情愿地叹气。 “四院次位,三位评定,也算一场盛事了。”见他如此,熙琳无奈之下出言安抚,“去看看想来也不是什么坏事情。” “青院的沃尔斯杜兰出自奥尔特米亚的大魔法家族,年龄是我们七人中最长,如不是上次耽误了,他早就过了二阶评定。”莫拉尔森沉吟,“我家那位……家世和血系都赶之不及,前月还同那红院的代理因茗国之事差点动起手来,状态和心境想必都好不到哪里去。”他看着熙琳。 “我家那位么?”熙琳摸了摸下巴,唇角勾出一丝笑意,“好歹是半身血系,撇开德兰也是出自第九冰之世家艾瑟斯的嫡系,再不济还有嘉尔艾德,想来通过没有问题,也不会太费力。至于红院……”他没有再说下去。 莫拉尔森随之叹了口气。 “我知道,他不输你。” “我无意王位,输给他暂且影响不到大局,但总归有些憋屈。”熙琳扭头望着窗外阳光刺穿树木枝叶投下阴翳,“以第五山川之王莫尔特安之力也不得抗衡,我摸不到他的底细。” “他对我们没有敌意已是足矣。”莫拉尔森劝慰,“只是他和新王……” 熙琳眉头微拧,他从未把柯琳知晓德兰之事捅出去,当下也只能回一句道“他会把握好分寸的。”随之摆了摆手,明显是不想再提,“我们走吧。” 莫拉尔森点了点头,起身同他离去。 星之赤庭红塔。 柯琳往右臂上多缠了几圈绷带,即使是这些年下来早把受伤当家常便饭的他也不由痛的眉头直皱。风从未关严的窗户里钻了进来,激得他直咳嗽。 以人类的身体去承受《王缄》,换了谁怕是也支撑不住,对于那一场所谓的“大病”黛斯特尼一早便告诫过,他也未如何吃惊,也没觉得太辛苦,但这样过去一周还是不见恢复,总让人有些不耐。 一只指尖染成玫瑰花蕾一般柔红的纤细小手随之关严了窗户,雪琳普林赛斯担忧地望着哥哥因疼痛而苍白的面孔,还是忍住了想要伸手扶他一把的冲动。她不明白实力远超寻常二阶的柯琳为何想要去看二阶评定,以他的性子本该对此没什么兴趣才对。看着他一袭暗红的长制服摇晃得像是鸟儿艰难地扑翼,想飞却又飞不起,脆弱的好似一阵风都能改变他的方向,她的心便狠狠地揪了揪,难受地皱成一团缩在角落。 哥哥可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亲人了啊!自从那端静而无用如漂亮花瓶一般的母亲被杀之后,这个世上就真的只有他们两个相依为命了。那样多的、流着相近的血的人们都是那样热切地盼望着她和哥哥的死亡,他们在战火烧不到的地方,在华丽的城堡和庄园里对着长夜和床头娇声温软的美艳少女们诅咒着谩骂着。如果真的传来了她和哥哥的死讯,只怕他们会立即换上最盛大的礼服,不顾身份和敌友地热烈亲吻和拥抱旁人。他们将在映着远处战火的夜空下燃放烟花,举着红酒和香槟庆祝! 只因为哥哥是王子!是利斯特阿尔泽普林赛斯唯一的儿子,是被两大世家和兰沼所拥护的、最有资格的继承人!黑暗里那些安逸着的野心家们不甘地咆哮,他们贪婪地注视着那片遍布着战火和疮痍的土地,仿佛那是被轻纱所遮掩的绝世美女,触手可及。他们叫着喊着赤着眼睛兴奋地笑着,只等撕开那层轻纱肆意在少女白皙娇柔的身体上留下自己的痕迹。 不会让他们得逞!雪琳修剪圆润涂着绯色的指甲狠狠刺进掌心,王位一定会是哥哥的,任何人都不得染指那黄金的御座!无论是那些龌龊的败类,还是那个“半身”的公爵! 她咬着牙将那几近蚀骨的恨意嚼碎了吞下去,转身去追那已经独自走出很远的红衣少年。她的茶色卷发柔顺在日光里,流溢着一层淡淡的金蜜色甜意。 第一百零八章:逢敌 就现世的魔法师社会而言,一年一度的二阶评定无疑称得上是一场盛事。每年的二阶评定,学院会短暂地对外开放。由世家组织审查和维持秩序,不仅仅是世家,有意收纳新生力量的国家、家族和势力都会派人前往,对不少出身平民阶层的学生们而言,又是一个一步登天的大好时机。 二阶评定举行完毕后,无意再深造的、或受自身血系素质所限难以再继续提升实力的三年级及以上学员可自行选择毕业离开,继续升上四五年级的学员大都拥有不弱天赋和背景,皆是有意加入深造院或冲击一阶评定。不过与离开的人相比,选择留下的向来都少得可怜,像是熙琳和莫拉尔森这样以五年级高居监督生之位的也的确少有。莫拉尔森早在一年半前就已经通过世家内部评定正式成为一阶,下一个学期结束后便会有机会选择加入深造院,而他也的确有意加入深造院,那将是他能够留在学院的最后理由,也是逃避那个家族和婚约的唯一机会。 至于熙琳,格朗德家族的授意是留在西恩特待命,由于熙琳身为王位第三继承人、七公爵之一直属格朗德的缘故,第五地之世家格朗德现在成了协助统管普林赛斯的三大世家中最不被待见的一个,自顾不暇兼西方动乱的情况下仅靠着一个提前养老的上代王后无法护他周全,反倒不如留在西恩特、留在那德兰的王的身边最为安全。 虽然两人没有明说,但心里其实都知道这段无关家族利益的共处时间正在飞快地消逝着。第五学年的结束意味着监督生身份和统领本院的特权的失效,千年难寻的、黑白院之间短暂的和谐怕也是昙花一现,比起青红院之间由于阶级出身产生的冲突而言,黑白院的碰撞来源于对生命和世界的理解完全不同源,因而更加无可调停长久激烈。只是那时候他们都成了无法参与的局外人,甚至可能会因为是先前毕业的前辈而不得不被摆上冲突的风口浪尖。 前路渺茫,只怨生命太短,而你我太匆忙。 星城的白色大厅早已被布置成了评定会场,一层结界散发着微柔的薄光,一边的白色高台上负责评定的考官和负责人们正在与来自世界各地的各大势力的大人物们谈笑。 米莉安将铭石贴在结界壁上,她面前的空间扭曲了一下,为她撕扯出一条小径。参加评定的学生们还在从各个方向汇集过来,并在结界的内边缘分成四个有明显界限的群落,她略扫一眼,直向黑院一方行去,带队的自然是瑞克艾瑟斯,一丝浅淡的青色魔光正在他的指尖欢快地跳荡,他盯着它,仿若沉思。 一个魔法师最终能够达到何种高度是受其属性以及血统限制的,但这并不是说一定会到达或一定会卡在那个水平,但它的存在通常很难克服。例如瑞克这样的世家嫡系自然不必太过担心,就常理而言,单系精专要比多天赋、尤其是有着相斥元素的天赋容易不少,实力越高越是如此。在血统和属性都不存在问题的情况下,按正常进度足够在二十岁出头拿下一阶,所以嫡系们通常不会来学院就读,毕竟阶级的提升所要求的是自身魔力与外界自然元素的共鸣,而这种共鸣的强度除开先天上的亲和便只能靠魔法师不断熟练或生活在相近环境中自行摸索。 如果四阶五阶的共鸣还止步于语言和魔力的层面,即以咒文为媒介引出魔力驱动元素,三阶则要求提升至纯魔力的水平以求摆脱咒文束缚达成瞬发。二阶的共鸣便要求提升至精神,以更隐秘和精密的方式施用魔法,用精神完成绝大部分的收束。由此可见三阶是一个至关重要的水平,它难以达到,也难以突破,无论于前于后都有着质的变化。至于一阶自身领域调温这样夸张而强横的能力需要建立于意志方面的共鸣,当世能够达到一阶这一境界的不足千人,且绝大部分属于世家。 而米莉安正是卡在了精神共鸣的层次上,她虽能利用持续燃烧的天赋特性轻声击败绝大多数三阶,,也不过是堪堪有半只脚踩上了那条线而已。 “来了?”像是感受到她的气息,那缕浅青色游光消弭于指尖,他抬起头来看着她。 米莉安点了点头权当是回应,抬头望了一眼对面的白色高台,看到正中属于星空学院的院长的位置居然是空置不由吃惊。 “院长不来么?”她略有诧异。 “应该是不会吧,”瑞克也望向院长的空位,目光有些迷离,“听主位说,自茗国一事后学院便被上代院长重新接手,但他背后牵系太多太杂,若是现身只怕会惊动余下全部世家,而且无论是楠焱还是他自身都关系着达伊洛的声誉,所以他从不在学生面前露面,哪怕是监督生也不会。而凯瑟琳院长身体一直很差,加上达伊洛小姐沉睡,现下能把家事忙活完就不错了。” 提及贝拉,米莉安的心略微沉了沉,犹豫着道,“可是世人无不知二阶评定为期三日,第一天属于学院专场,院长不露面,合适么?” “四位负责人两位世家三位一阶,想来话语权已是足够。”瑞克伸着脖子望了望,“而且别国也派出不少了不得的人物来,譬如奥尔特米亚便是派了位相当有名的人来呢。” 米莉安闻言再度往高台看了一眼,在一身纯黑色斗篷老态龙钟的萝丝身边坐着一位梳着茶褐色盘发的贵妇,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间,都洋溢着一种动人的古意和优雅。 “第十亡灵世家杜德丝家族的族长夫人季拉杜德丝?”米莉安微微愕然,杜德丝的属性颇为诡异,一般不会到学院来收拢新生力量。 “不,”瑞克轻轻叹了口气,“她既未穿世家的袍服也未穿东贵族的华服,想来只是以奥尔特米亚的希捷缇丝女侯爵的身份来的,而且你看她身边坐着的那个男人。” 米莉安目光转向,那个男人大概五十岁上下,从衣饰和气度上都不难辨别他是个地位不低的贵族,但寻常贵族身上的贪婪、夸耀和臃肿并未在他身上寻见,他笔直地坐在那里,既无兴致,亦无表情。 “那是?” “‘常青公爵’格里希恩杜兰,”瑞克轻声回答,“奥尔特米亚王族之下的最大贵族,因为杜兰家族不借助任何世家和国家的力量而常盛,其家纹又包含了常青藤的纹样,因此西方尊称历代杜兰公爵为‘常青公爵’。” “他就是杜兰公爵?!”米莉安震惊地望着那个中年人,“杜兰家族……” 杜兰家族也算是世家之下十分有名的一个世代纯血系的魔法家族,起源大概能上溯至千年之前,奥尔特米亚立国后为收拢其心而赠予一个公爵的头衔,他们势力所及,亦护卫着奥尔特米亚国土的安宁,是支持着奥尔特米亚的最重要的非世家幕后势力没有之一。 “对,”瑞克颔首,“同时他也是青院次位监督生沃尔斯杜兰的父亲。” “诶?!!”米莉安更加狠吃一惊,目光转向青院人群,为首的沃尔斯杜兰正在和屈指可数的几位青院学员交谈着什么,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高台上父亲的存在。 “是因为儿子参加二阶评定?”米莉安喃喃,“还是因为他评定后要回国?” “应该都不是,”瑞克眯了眯眼睛,“西方……现在乱得很,能同时派出一位公爵和一位已经成为世家夫人的侯爵,自然是因为……一些更重要的原因吧?” 浅冰蓝色的瞳孔扫过另一边学员的观礼席,他默默捏紧了拳头,但愿格里希恩不是冲着熙琳来的……虽说艾瑟斯的家族利益与格朗德无甚交集,可就算是为着七千年前王族们的交情,若他敢动自家主位,哪怕他是一阶,也决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而此时的观礼台上,无人可见那些继承人们翻涌在心底的惊惧。 “哥哥!”雪琳搂着柯琳并未受伤的左臂声音惊恐,“那个杜兰家族的老混蛋为什么会来这里?!” 还是来了吗?柯琳额上沁出冷汗,示意雪琳噤声。真的有一阶的魔法师找到他们了,偏偏又是在他受了伤的时候,别说是保护雪琳,现在的他连自保都有问题! 此时格里希恩的目光正极为隐晦地一寸一寸在观礼席上扫过,不放过任何一张有可能相似的面孔。柯琳以红院代理的身份坐在高年级的特等席,这个位置实在太过显眼,他反而不能有任何动作。作为奥尔特米亚首屈一指的大贵族,那些和平的年代里他与普林赛斯的王族自是见过,当然也一定认得出他们两个。 他在找他们,而他们,无路可躲! 他的目光终是一寸一寸地寻来,最终停滞在兄妹二人的面上,那张一直没什么表情的面上突然就有了笑意,那样森然冰冷,却又优雅从容。 普林赛斯的西北与奥尔特米亚的东南之间被一座雪山以天堑相隔,人迹罕至也难跨越,多少年来还算相安无事。但向东,山峰磨平成了平原。那片将奥尔特米亚、兰沼、希尔芬半岛、泊蒂娜草原和普林赛斯等诸多地域连接而起的莫特斯平原上,国家与国家之间的摩擦和战火从未停止过。普林赛斯与奥尔特米亚也许还不至同兰沼那般成为世仇敌国,但也绝不会是盟友!五年前的那个晚上普林赛斯的王城被地方贵族的联军所攻破,背后想来也少不了这杜兰家族的煽风点火! 一只手突然从背后搭上柯琳的肩头,柯琳惊讶之下后仰,差点没直接倒在那人胸口,熙琳微扶他一把,目光越过喧闹的会场,丝毫不惧地与格里希恩的目光在空中相撞。在目光相遇的瞬间,坚毅褪去,狰狞浮现。 格里希恩猛然惊醒,迎接他的分明是一双非人的兽瞳! 那样狂暴的高压和山一般的威严刺穿空气射入格里希恩的双目,带着一种近乎是碾压的力量瞬间将他的精神领域扫荡至寸草不生。 眩晕之下格里希恩轻咳一声,咽下喉中一抹不甚明显的腥甜。他擎起酒杯,不知是为了掩饰表情还是示以某些虚伪的尊重,这所学院仅有的三个姓普林赛斯的孩子前所未有地聚在了一起,他们分别是那个国家的第二第三和第五继承,本该相互竞争,却如此团结着。 纵使是柯琳,心头也难不泛起一丝感激和感动。 格里希恩最终还是避开了目光,奥尔特米亚之西便是漠山,即第五地之世家格朗德的所在地,无论杜兰在奥尔特米亚传承了多少年多么强横,却仍然无法比得上身为世家的格朗德。他可以不惧孤家寡人的柯琳和雪琳,却不能不忌惮熙琳背后的格朗德。 高台之上,洛塔莎莫拉埃利的眼眸微微闪烁,第五山川之王莫尔特安的精神波动,她再熟悉不过。闹剧已然终止,评定也该正式开始。 圣庭的巨钟敲响九下,她礼貌地与那些垂涎着她美貌的肥硕贵族们话结,切尔利温迪斯特迎着她的目光微微点了点头,空气微振,她柔婉清丽的声音随之传遍会场。 那声音,宣告着青翎7770年的二阶评定正式开场。 第一百零九章:骑士王 上 整个白色的会场流溢着一种柔和的薄光,它们旋转酝酿而后沉淀下来,流水和风息交织着离散,最终将整个会场分为了截然不同的两大块。 一边是深度及腰、弥漫着潮湿水雾的水潭,另一边看起来却很是空旷,但隔着结界也能听到那近乎是咆哮的风响。 所有参与评定的学生们按照自身属性被分配到了抗性最强的区域,水对火地对风自然是不必多说,完全干燥的风域会极大程度地阻挠水与冰的召唤和聚合,而湿度近百的水域会使风变得沉重粘稠到难以调动,导电的性质更会让电流变得稀疏而难以收束。 米莉安和以风与火为长的寞翎晨以及青院的次位监督生沃尔斯杜兰都被分配在水域之中,而瑞克站在风域的一侧,笔直挺拔像是一株新柳。 巨钟鸣响,高台上的切尔利和洛塔莎同时起身,对视一眼,几乎在同时召唤出几十个轻薄的属性结界将参与者们轻轻包拢,将他们置入参加评定所需的区域里。数十个结界都轻薄到几近无物,却并未有人怀疑它们的坚固程度。观礼席上已经有不少人轻轻嘶声,一次性控制如此数量的结界,并且每个结界的厚度都维持在一个绝对平均的临界,这就是一阶的恐怖么?而且高台上的二人还在微笑着,丝毫不见费力。 那是怎样强大又精妙的力量,像是将整个世界的规则置于掌中。 二阶评定的三天安排流程并不难理解,作为主办方的学院有着第一天的专场,所有有意参加的学生都会在今日考核完毕,第二天则是世家与制约国的秀场,其他势力以及散修则排在第三天,这个规则沿袭千年,在十二世家的强大威慑力下,也从无人敢于质疑。另有一些特异的评定不便公开,例如此次的楠焱朗,再如一年半前的莫拉尔森。这种带有保密性质或不具备逆向抗争力的魔法体系由世家内部测评,无法展露于公众面前。 巨钟再度鸣响,所有学员同时将魔力释放,在洛塔莎将一只三十分钟的沙漏倒置而过的同时,切尔利与她一起同时撤去了所有结界。 这便是第一层甄选的程序,要求学员在不调动元素而纯以魔力的情况下将魔力场扩散至二阶水准应有的直径,并在相斥的环境中维持这个张开的状态三十分钟。流动的风和涟漪的水都能将肉眼不可观的魔力场具象化,任何缭乱的风息和纷杂的水波都不被允许。 米莉安小心翼翼地将魔力场扩至一个较为稳定的范围,同时也观察着任何可能的细微反应而并没有扩张到极限,发现果然如她所料,这水并不普通,它带着某种粘稠的质地和至少两倍的重力。那些一上来就立刻将自身魔力场扩至最大的参与者中有着相当一部分在下一秒就被那诡异的水将魔力场压回了原处,就此宣告评定失败。再有更弱些的,连魔力场都没能释放出来,再不就是风息和水纹都混乱到令人眼花,这些人当下便被判为失败,随之被院方导师带离以免受到更多伤害,这样一带之下,整个会场立刻少了三分之一的人。 将魔力场完全扩张本就是一件消耗极大的事情,领域内的一切都需要魔法师本人的计算和协调,也只有一阶那样的水准才能够在计算掌控之余顺带将其中某个指标微调。通常而言除却某些领域内释放的大型魔法也无需将魔力场完全推出体外,即使有,大都也是转瞬即逝。在更多时候,魔力场的存在只是作为魔法师的一个隐性界限,标定着中程攻击范围的基准和所能调动的元素存在范围。当然,对于德兰以及有关德兰的异类,这些问题就变得轻而易举简直不值一提,且不提德兰之王,十二王族本身的灵魂即使一分为二也要远远超过人类,有着强横灵魂的辅助计算以及自身权能的存在,他们的魔力场便可称为“圣域”,在圣域内所有力量的形式都在掌控之中,且不受自身魔力限制,譬如第二王族水之王若瑞斯蒂娜,水这种物质的存在就是她圣域的基石,极盛时的她如果置身海域,世界上所有与之相通的水域便都能够为她所用,无论空间上距离多远;在领域方面更为恐怖的是第三王族风之王切尔利,只要有着空气存在的地方,世上所有气压与空气的稀薄程度、流速和流向、温度乃至湿度都被他所掌控,他的能力不再仅限于领域调温,因为整个世界都将是他的领域。 但即使如此,切尔利也未能阻止西恩特数十年来近乎诡异的气候,其中固然有着实力不及千年前的缘由,更是因为德兰之王的存在本身就意味着“王权”,无上的尊荣,任何人无以撼动的意志,服从于他的是这片土地的全部,他所及之地,任何力量都要为之臣服。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米莉安抬了抬下巴,尽力使自己的魔力场变得更稳固了些。那水的粘稠正竭尽全力地往她运行着的魔力中侵蚀,可她周身的水纹却合着心跳的节拍,一波一波,分毫不乱。沃尔斯的波动频率要更高一些,想来是属性缘故,而寞翎晨在一开始的时候有着几秒钟的慌乱,好在最终还是稳定下来。 最悠闲的莫过于风域中的瑞克,任凭迅疾到足以见血的风息掀起他黑色制服长衣的衣摆,苍白的指尖轻灵跃动于臂弯,似乎在计算着与某种节拍相合。 其他人却未必有这样轻松,在接下来的半个多小时里,陆续有人因为魔力场被蚕食殆尽或体力不支等原因被带离会场,直至沙漏中的最后一粒沙流尽、到时的钟声响起,余下的不过半的人们才堪堪松了口气,风水消弭,魔力场陆续回收。 接下来是一个小时的休息,加之一个小时后精专不必参与的多元素统御考核,米莉安上午的评定就算是结束了,而距离下午也是最后的那场评定还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那场评定主考对抗,对她而言就是要拿火焰来对抗对其拥有最激烈抗性的水,这等消耗足以想见。一个小时的休息后米莉安匆忙赶去吃了些东西,然后回到宿舍继续休息,以求回到最佳状态。 正如第二场评定针对于非精专魔法师,相对而言第三项评定对于精专魔法师要远远大于其他。在那一场被称之为对抗的评定中,她必须全身处于与自身完全相斥的水元素中,并且战胜水元素的碾压和挤压在其中释放火焰,听起来似乎完全不可能,但对米莉安这个水平的魔法师而言,尚还存在一丝机会抗争。 所以当下午两点的钟声被敲响,米莉安重新站在评定会场上之时并不如何紧张。高台之上,白院的负责人切尔利温迪斯特再度起立,隔着整个会场释放出明显要少于上午数量的空气球,轻盈地将所有参与者包裹入内,降入重新布置完毕的环境之中。在米莉安瞥见瑞克艾瑟斯被包裹着没入火场的同时,她自己也被铺天盖地的蔚蓝色完全吞没。 怎么说也是火系精专,面对没顶的水要说没有半分恐惧绝不可能,钟声穿过空气和水体回荡于耳际,她知道那是警告,钟声会连鸣十次,在第十次钟鸣结束的瞬间,切尔利就会撤去所有防护,最后一项评定将正式开始。 她没有放出火焰,而是先用高温引动了魔力场,默数到十的同时,环绕在身边的气流溃散,水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仿若要将她吞噬的巨口。 魔力场一收再收,最终稳定于直径三米左右,水止步于魔力场之外,铸成将她完全囚禁在内的水牢,而她正在抓紧时间为这片得之不易的空间升温,将最后一丝潮湿完全蒸发。 在等待蒸发完成的同时,米莉安也通过透明的水墙看到了其他人的情况:一开始就在风结界中燃起火焰的人早已被吞没,水流汇成柔软的手将他们拖出水面,还有一些人徒劳地蒸发出大量的白色蒸汽和泡沫,整个水域似乎都因此变得灼热,但他们并未能如期开辟出空间,蔚蓝色将泡沫和蒸汽一点点吞没,最终归于无声。而离她不远的寞翎晨仍旧被自己所操纵着的气流包裹着——这正是非精专的优势所在,他们可以选择抗性不是那么剧烈的元素用以中和。而所有参与者的头顶上是厚达五米的水层,在属性完全相斥且不得使用飞行术和身法的情况下突破这五米的距离,即可视为评定完成。 此时高台上的切尔利和洛塔莎——也就是若瑞斯——坐在一起,她略有得意地注视着第一个完成评定的学员从火焰深处缓缓走出。 那是瑞克艾瑟斯,高塔上负责记录的审查官报出他的名字和通过结果,原本期待着将他拉入自己国家或家族的大人们在听到“艾瑟斯”这个姓氏的时候,都没能掩饰住满面沮丧。 只有高台上的切尔利和若瑞斯以及观礼席上的熙琳和莫拉尔森以兽瞳穿透火焰洞察和监视整个过程,他上手就将自身领域温度压至极寒,那个温度下火焰一旦被扑灭就无法复燃,这本是一阶的特权,但在他的身上得以具现对其他王族们而言也并不奇怪。 第九王族冰之王蕾拉,幻森极北之地的冰霜王族,她的领土是幻森的秘域,雪与冰霜覆于其上数个万年。这正是她的权能,继承了她记忆的艾瑟斯无需一阶实力也能实现领域控温,加上嘉尔艾德从旁相助,冰霜随着他的脚步一路延伸到火焰之外,蜿蜒成极寒的巨蛇——那是他,也是蕾拉的凝形,只是这个凝形无关品格,完全是由于嘉尔艾德的存在造成,它最终消失在了空气中。少年俯身掸去长衣衣角沾染的灰烬,唇边绽出细微的笑容。 “如何?”身为黑院负责人的若瑞斯蒂娜偏头望着切尔利笑道。 “无愧为第九冰之世家艾瑟斯家族嫡系的公子,”切尔利面上多少也有了笑意,言辞间却并不多给若瑞斯面子,“更无愧为蕾拉的半身王族。” 若瑞斯蒂娜也不以为意地笑笑,向着场中扬了扬下巴。 “又有一个要出来了。” 第一百一十章:骑士王 下 第三场评定与前两场的不同之处在于它并无时间限制,被绝对相斥的元素所包裹是一件极其费力的事情,根本无需计时,绝大部分人都会很快力竭。如果不能在魔力耗尽前从水中脱出,失败几乎就是定局。 此时的米莉安正在水下将她的火焰凝聚成箭矢,一寸一寸地向上推进着,被洛塔莎操纵的水在高度压缩下颇为粘稠,每一公分的推进都十分艰难。透过水墙米莉安看到不少实力偏上的学生已经将火焰或是其他元素凝聚成尚且显模糊的凝形,比不上当日的柯琳,却仍是作为二阶的确凿证据,那些元素凝聚而成的灵物以极快的速度侵蚀着水体,拥有凝形在这场考核中的确是有如神助一般便捷。米莉安的魔力虽然还没有告罄的迹象,此情此景之下也不免焦急了些,她微微增强了火焰的强度,推进速度随之加快。 “水域的强度似乎欠佳啊。”切尔利望着水下闪烁着的火光,摇了摇头。 “你的次位可是还在下面呢,”洛塔莎托着雪白的下颌懒懒地道,“不要紧么?” “无妨,”切尔利颔首,“不过是将些滥竽充数者打回原形罢了。” “既然第三位都这样说了……”洛塔莎缓缓闭目悠长吐息,素白而美艳的面上睁开了一双妖异瑰丽的水蓝色兽瞳,“我这个第二位就从命吧。” 第二王族水之王若瑞斯蒂娜,她是统御者这世上所有水的君主,凡她权威所及,柔水亦可为兵! 切尔利无语地看着她,十二王族之间并不存在从属关系,更何况她是高位的完态,他是低位的半身,不过如此算来,自己也算是欠了她一个不甚讨好的人情,思及此,他不由郁闷地摇头。 堪称狂暴的力量从天而降!那本就粘稠着的水在君主的命令之下再一次压缩自身,再未被调整降温的情况之下,仍旧达到了近冰的半固态! 一直勉力维持着的风壁应声破碎!那怪异的、坚硬的水所及之处,火焰无声寂灭,一缕风息飞快入水,凝成柔和的羽翼将寞翎晨带离水域,同时也宣告着他的失败。 身为白院负责人的切尔利面上浮出一丝苦笑,他这算不算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水域里越来越多的学生不得不被他和若瑞斯捞出来,原本突破有望的参与者们的推进速度也骤然下降。若瑞斯蒂娜精致柔美的面上微微泛着一丝笑意,闭目养神的她的长睫上好似能够栖下一只小巧的蝶,浅苍蓝的柔软长裙贴合着她的身体,那简直是惊心动魄的线条让周遭里不少观摩评定的贵族们想入非非。若非她是一阶,若非这里是学院,很难说这些仪表堂堂的贵族们能做出什么下作惊人的事情来,即便是在这种需要万分注意的场合,也每每有着心思龌龊之人借着扭头和交谈的功夫肆无忌惮地在她身上狠狠地刮了几眼。 切尔利不觉好笑,尽管没人会把一阶的她当花瓶,但由于她二十多年来一直使用假名的缘故,加上惊人的貌美总叫人觉得缺乏威慑力。但若真的胆肥到想要亵渎于她,不必提触怒德兰的下场,也不必提她本身水之王的实力,光是下面坐着的那位恐怕就能轻松地把他们所有人都收拾了。 离席不远,同样是属于各方势力和世家的观礼台上,那代表着第二水之世家拉菲格家族出席的执事面色明显不太好看,微张的手指向着腰间,好似随时都能从长衣下拔出刀来。 切尔利轻叹。 法特安蒂斯拉菲格,第二水之世家拉菲格家族外驻执事,统管除伊瑟婓雪原的本家外的一切事宜,拥有冰水火三系精专的一阶实力——这是极端罕见的,每一个属性都达到完全的精专一阶水准,可见多年前的拉菲格家族族长倾注了多大力量在他身上。寻常非精专系魔法师只要在所持有的魔法属性中任选其一达到一阶水准即可视为一阶,而他三系皆具,也并未辜负族长众望,在整个水之世家中作为执行官的排名始终据首。 当年芷洛娜的叛逃,他只身追寻三年最终在学院找到了她,却并未上报回家族,而是作为外驻执事守着西恩特林间的拉菲格宅邸,也守着隐姓埋名于此的若瑞斯蒂娜。 若算年龄,其实他应当比洛塔莎还大出不少,但他的面上与为王的若瑞斯一样看不出任何岁月的痕迹,纵使他如何逆天也不应如此,唯一的解释么……切尔利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扫了几个来回,心中叹息。 呼地一声风响,风与火夹杂着冲破水面,又是一个非精专系的学生完成评定。 而此时的米莉安全然没有上面的人们那般悠闲,那突然就变得坚硬了的水将她好不容易开辟而出的狭小空间一寸寸地蚕食,这使得她不得不付出多一倍的魔力来维持空间稳定,而一个对于火系精专无法忽视的问题也随之而来:气压。 无法操纵风的她,随着所剩不多的空气挤压开始眩晕,连眼睛都充斥上了血色,耳畔尽是尖锐的噪声。魔力虽未告罄,体力却已经率先告竭,失去意识的约束,魔力开始紊乱,,火焰的轰击开始转向,一条火舌带着炽热的劲风从她身侧暴冲而过,脚下一软,本就摇摇欲坠的身体径直倒下。 魔力场以一种缓慢的姿态瓦解涣散,空间软化、消失,水流汹涌而下,她全身浸在被火焰加温过的水中,疲惫地侧过了头。 啊啊,失败了。 虽然早就猜到,没有凝形就敢来参加二阶评定,未免可笑。 没有窒息,头顶的水波在蠕动,米莉安认识那个魔力波动,是负责人洛塔莎莫拉埃利,她的救援到了。 意识在消散,视野在暗淡,那柔软的水环绕上她的身体,向上拖拽。 结束了吧。 结束了。 …… “……哥……哥哥……哥哥!” 浓绿的树荫遮去一贯毒辣的阳光,小女孩穿着白色的棉布裙子赤着脚在草地上跑得飞快,她的头发在阳光下闪耀,如同燃烧着的火苗。不远处的树下,白衣的少年静静地坐着,他的袖口领口和衣角都纹满了鲜红色的火焰徽饰——第四炎之世家法尔丝。听到呼唤的他转过头来,小女孩径直撞进他的怀抱。 “莉莲,”少年的宠溺地揉着女孩的头发,语气里满是关切,“跑太快是会摔跤的啊。” “哥哥真是的,”被称为莉莲的女孩嘟了嘟嘴,那模样甚是娇俏可爱,“我哪有那么笨。” “好,好,”少年将女孩抱到膝上,“我们莉莲是最最聪明的。” 小女孩咯咯笑着眉眼弯弯,白嫩的小手将少年的头发揉得一团乱,少年有着和她相同的发色,从发根到发梢,由殷红过渡成明黄,鲜艳到像是火苗。 少年涵养极好,既不气愤,也不吵闹,他目光所及,在绿树碧草无可涉足的烈日下,漫漫黄沙漠漠接天。 “哥哥,”小女孩追着他的目光与那道地平线相接,“树的后面是什么?” “是沙漠。” “那沙漠的后面呢?” “还是沙漠。” “那……沙漠后面的后面呢?” “是……很美的世界。”少年轻声回答。 “很美的世界?”女孩偏了偏头,似是不解。 “是莉莲迟早要前往的世界,”他微笑着弯下身来,“是可以不畏惧烈日和高温,在阳光下尽情奔跑的世界。” 他淡淡地笑着,笑容始终平静。 “呐……莉莲。” “怎么了?” “如果有一天你真的到了那个世界,千万要记得跑快点,能多快就多快。” “为什么?” “你跑得越快,就会跑得越远。”少年望着天尽头那条亮到刺目的白线,“越远就会越安全。” 只有跑得过他们,他们才不会找到你。 如果找不到你,他们也就抓不到你。 如果他们抓不到你,我……也就不必杀死你。 只是……这样而已。 “哥哥,”小女孩伸出手来扯了扯少年的衣角,大大的眼睛里似乎也燃烧着妖异的火芒,“如果我去了那个世界,会不会变得很厉害?” “是呀,”他轻笑,“莉莲一定会是非常厉害的人的。” “那,哥哥要等我哦。”小女孩坚定地握了握拳,“等我长大了,一定会回来这里和哥哥一起离开。” 让你不再背负尊荣的大山,让你不再愁眉不展。 …… 视野黯淡到了极点,只有一点悬浮着的赤红在眼前固执地闪着光。 她无力地伸出手来,抓一抓,再抓一抓,冰凉的红宝石戒指硌在掌心,一片清明。一点暖意渐渐从心脏的最深处带着无比坚决的意志涌现而出。 我还没有输!我要带着哥哥……离开那座黄金鸟笼! 她张口,呼出一片气泡轻盈,火焰,在身体的各处缓缓涌现。 张口便是厉啸! “啊啊啊啊啊————” 她那尖锐的叫喊从水下爆发而出,火焰仿佛凝成翅翼在背后扫荡而开,将束缚着和拖曳着她的水流全数炸断。 洛塔莎骤然睁眼,额间沁出了冷汗,少女的尖叫萦绕耳畔,全场都诡异地静默了下来。 “怎么了?”切尔利见她睁眼,赶忙追问。 “她在反抗水之王的权能,”洛塔莎咬着牙,“我对水的约束被她以火焰炸开了。” “怎么可能?!”切尔利震惊之下起身,若瑞斯是排名第二的水之王,是排名最高的在位完态,她的意志和魔法怎会被轻易解开,更别提对方还是个连二阶都达不到的学生而已,她怎么可能有力量去战胜德兰的完态? “并不是没有可能,”洛塔莎的开口有些艰难,“好好想想那孩子的破坏力,单以爆发力而言,作为半身也不会输给任何完态。” “赛西达……法尔丝?”切尔利的开口同样滞涩艰难。 水在沸腾,因为有炽烈的火在其下爆燃,白色的水雾在水域上空久聚不散,直到一只被烈焰包裹着的利爪将其狠狠踏穿。 那是一只明艳而灼目的、赤金色的雄狮!它的脚下燃着火焰,好似踏过岩浆而来! 那一瞬间,完成考核的沃尔斯杜兰和高台上父亲的格里希恩,以及普林赛斯的三位王公,几乎是在同一时间都将目光聚集在了那火焰凝成的雄狮身上。 普林赛斯紫红色的旗帜翻飞在他们的记忆间,那金色的狮纹,脚下仿若流溢的烈焰。 “戈尔德恩骑士王?”雪琳只觉喉间干涩。 “她……是普林赛斯王族?!” “……娜琳?” 第一百一十一章:燃 关于戈尔德恩骑士王,即使是雪琳也所知不多,关于它的传说和记载太过久远,远到世家之前。现今唯有的证明就是,普林赛斯的每一代王室成员中,至少都会有一个擅长火焰凝形为狮的后代。 上一代,也就是他们的父辈中除却熙琳为地系精专,其他的有魔力的几位后代都能役使火焰,但达到凝形且为狮形的只有一个——他们的父亲利斯特阿尔泽普林赛斯。拥有凝形就意味着二阶,这般实力成王不难,而他们这一代路易艾拉王后所出二女澜琳与娜琳,侧室兰希夫人所出一子一女柯琳和雪琳之中,到达二阶的只有哥哥和已经被公认死亡的娜琳,哥哥虽然极少暴露自身实力,但他的凝形雪琳这半年来多少也见过几次,是只模样怪异的大鸟,而娜琳的凝形……确定为骑士王无疑。 娜琳的能力太过奇异,十岁不到的年龄达成免除咒文、凝形、福泽的水准不称为一阶着实荒唐,但父亲在世时也曾请私交不错的一阶魔法师探查,结果是娜琳本身的实力由于年龄约束至多三阶,但她有着一些即使一阶也无法解释的地方。尽管身体里并没有多少魔力,但她似乎仅凭意志就能够调动周遭所有元素,魔力对她意义并不大。 而且娜琳的凝形远比父亲强大,她的凝形呈现出一种明亮而耀眼的金色,比起火焰,应当称之为光魔法,虽比旗帜上按照传说所绘的色泽要浅淡许多,却比父亲的凝形更加庞大和凝实稳固。 而今会场中米莉安召唤而出的凝形呈现出与传说中一致的、纯粹的赤金色,它的脚步所及,烈焰随之展开。 不,不对。强行压下心中的惊骇,雪琳在心中呐喊,娜琳能够使用光魔法,因此她绝不是火系精专,米莉安只是碰巧有着狮形的凝形罢了,她这样安慰着自己。 “碰巧?”艾奥斯的嘲笑轻轻在她脑海里回荡,不知为何听上去略带狰狞,“她是注定!” “你?!”雪琳微惊,“你怎么从沉睡状态里出来了?哥哥和格朗德的半身都在这里,你就不怕被他们发现?!” “他带着伤,感知必定会下降,至于莫尔特安……他应该顾不上探知到我的存在。” “果然是法尔丝,”柯琳牵起嘴角,回眸望着熙琳。 “赛西达……”熙琳死死盯着场中燃烧的少女,“她的气息和凝形……都和赛西达一模一样!” “不难理解的吧,”柯琳声音平静,“如果她就是炎之王的半身,赛西达的另一半的话。” “你是说「燃烧」?”熙琳震惊,“她不是法尔丝的血系!她没有世家的气息!” “因为是家族寄还的产物吧,”柯琳轻声说,“无魔力的血系导致的气息中断,克洛丽施奈……还真是厉害,若不是她发现的快,法尔丝怕是要亏大了。” “没有规定半身一定像艾瑟斯那样出自嫡系,”熙琳的面色苍白到难看,“我的另一半就出自旁系,莫拉尔森更是出自支系,乃至我这样的半血都有可能存在,但家族寄还……没有魔力的族人的后裔,怎么可能?” 这世上没有设么是完全绝对的,就像有光必有影,有明必有暗。 即使是十二世家,后代之中也存在着无法使用魔法的无魔力者,在崇尚魔力的家族环境中生存对他们的成长十分不利。除楠焱与达伊洛因为特殊缘故不会存在无魔力者,所有世家都采取了“家族寄还”这一方式,就是与一些国力强盛却少有魔法师的国家定下协议,无魔力的孩子会在三岁之前被送往该国,由王室或贵族抚养,接受贵族教育,长大之后与贵族或王室联姻,他们的后代将有很大几率成为魔法师,虽然不是绝对,能力也会大打折扣。 一旦家族寄还之后产生的后代有着十分强大的魔力,在征得本人意愿之后可以回到本来的家族,但即使是回到世家,通常地位也会十分低下。 柯琳的意思熙琳明白,米莉安的祖上大概有一位法尔丝家族的无魔力者,世家的气息因此中断,可那和德兰有关的血脉和力量,却在她的身上复燃。 “怎么不可能?”柯琳懒懒地将目光投向会场对面高台上的切尔利,“芙洛尔温迪斯特不也是寄还后的半身么?若不是故国已灭,她也该有个伯爵的头衔,若不是因为半身的身份,寄还后回归世家的孩子怎么可能进得了学院?瑞格特灭族后德兰怎么会容许她活着?达伊洛又怎么轻易就把这件事压下来?” “等等……你……”熙琳又是一惊,“你怎么知道她还活着?自从瑞格特灭族之后她就再没出现过,你又是从哪知道她的过去,怎么知道她是切尔利的半身?” 柯琳语塞,扭过头去不再说什么,心里却泛起淡淡的嘲笑。 那年至尊候选人入学,芙洛尔温迪斯特在温迪斯特和瑞格特这风雷二世家的双重担保下插入三年级,知道很多年后人们才知道,她是作为另一位至尊候选人「无忧」、当年入学的沃诺斯瑞格特的守护者而入学,当年便通过二阶评定成为黑院监督生,同时也在暗中监视着就读黑院的楠焱祭,并数次受命出手暗杀,如果不是洛……有人暗中保护着她,只怕这位名动天下的第三任至尊早在学生时代就被那女人一刀抹杀,哪里还来的后来的一步登天? 即使如此,温迪斯特的出身和精灵的美貌,足以使她同那一代的黑院名媛季拉可芙——也就是现在高台上格里希恩旁边的季拉杜德丝——并称黑院双花,若不是性情太过冷淡,其艳名必定在季拉之上。 至于瑞格特灭族,是在他上次生命结束之后的事情,现在想想自己也出了不少力,他不由自嘲,而德兰并未怪罪芙洛尔,当时的芙洛尔被瑞格特拿来做承载「吞噬」的容器,沃诺斯甚至试图让「吞噬」无血的禁忌生命流入血脉,芙洛尔被救出时几乎神智全失,身体也早已被「吞噬」侵蚀到了无生机,当时尚是星空学院第二十三任院长的洛欧斐达伊洛以强硬之姿压下此事,芙洛尔在祭坛深处静养三个月,才被祭坛里经年积累的光芒唤回了神智。但「吞噬」的痕迹无法彻底洗去,温迪斯特家族传来消息称作为本体的半身切尔利已经出世,也就彻底断了芙洛尔自尽的念头,她的一死了之固然能使还是婴儿的切尔利成为完态,可烙印在灵魂里的黑暗也会随之被他承载。芙洛尔只能活下去,待到「吞噬」烙在她身体上的痕迹彻底消湮,她才会迎来自然的死亡,一直期许的终结。 再后来?再后来她就一直在学院等着切尔利的到来,以温迪斯特和达伊洛的势力足以洗去她的身份让她以平凡的姿态回到温迪斯特嫁为人妇,半身的后代历来稀少,但她却没有。并非是她不愿,而是那时的楠焱祭已经发现「吞噬」留在她身上一个致命的、终生的损害,因为沃诺斯的禁忌之举,当时不过十八岁的芙洛尔永远失去了成为母亲的资格,他们有心隐瞒,不过芙洛尔自己,想必也是明白。 想起那年还在舞池里扬起裙摆的女孩,柯琳只是觉得心酸。 会场上少女燃烧着的身形渐渐从火焰雄狮的内部脱出,她看指自己灼亮的身体,生出十分奇妙的感慨,从未有过的轻松愉快遍及全身,火焰剧烈地烧灼,却再没有耗费她半分魔力,它们像是自己的身体那样存在自然,火焰就是她,她就是火焰。 果然如同柯琳所想,她真正燃烧起来的时候,光芒万丈。 耳畔被火焰卷起的风所充斥,她模糊地听见了高台上宣布了她的名字和评定通过。于是她向着自己那只燃烧的雄狮走来,人们只能看到燃烧的人形抬起手来,似乎是好奇一样摸了摸雄狮的鬃毛,雄狮便化作一股炽风,直直向她撞来。黑制服的少女熄灭了火焰,缓缓地倒了下来。 只有她知道,昏迷前有句话被那炽热的风带入她的脑海。 “我马上就会到你的身边去,莉莲。” “哥哥。”她轻声说,面上挂着些微笑容。 洛塔莎先于医疗组跃入场中,水域组的评定已经告终,水被她从空气中抽出凝结形成庞大的水龙,它扩展开来,洗去场上的所有灼热和雾气,渐渐蜕变成两条巨大的、透明的鱼形,一先一后绕场环游,最后消散。 熙琳望着莫拉尔森,面上有着难言的惊骇,双鱼的凝形,那分明就是…… “不必质疑,她是第二王族水之王若瑞斯蒂娜的完态。”柯琳托着下巴头也不回,“她为什么没有世家气息不难想明白吧,完态之强,改变气息什么的……太过简单。” “你能察觉?!”熙琳难易置信几近失声。 “这倒不是,只是我很早就知道了而已。”柯琳言辞淡淡,神情却寂静柔霭。 很早、很早之前。 “学生中有着很多半身存在,作为德兰建立的学院,领导层里自然也会有半身和完态,切尔利和佩瑞恩从名字就能听出来,并不难猜。” “她放出凝形,想必就是要给你们看,米莉安小姐作为连接两边的桥梁,让你们得以相见。” “晚些时候……带上所有学生中的半身去圣庭找一下这位芷洛娜小姐吧,”柯琳眯了眯眼睛,“你们会得到想要的答案。” 第一百一十二章:坦白 米莉安醒过来的时候,窗外金红色的夕阳被素雅的月白色垂地窗帘所掩盖,靠近地面的部分还缀着用水蓝色缎带扎成的小褶边。 她确信自己从来没有来过这里,又默默地躺了一会儿,一分一分地寻回自己的触觉。 然后她坐起来,精细纺织的白纱帷幕从高高的天花板上垂下,流水一般地铺开在柏木的地板上面。这不是一间宿舍应有的精细和高华,看得出打扮用心,却又无端觉得这屋子的主人是诚心要让自己迷醉在一场华美瑰丽的梦境中永不复醒。洁白半透明的立柱,穹顶柔软的弧度,竟使人生出难以言明的羡恋。 “醒了么?”女人特有的柔和声音从帷幕外传来,略微迟疑一下后,米莉安伸手撩开,在这张宽阔松软的白色大床的帷幕之外,蓝发蓝眸的窈窕女人穿着一件绣着莲纹的浅苍色长裙,以万分优雅的媚人姿态斜斜地倚在一张软垫扶手椅上。 洛塔莎莫拉埃利,全学院中最耀眼的、直刺视觉的存在。男人们追逐她的发梢和裙摆,就像饿狼追逐林间的鹿群,而这匹诱人的牝鹿轻易地三跃两跃便能将他们甩开,密林深处回眸,百媚嫣然。 与第二十四任院长凯瑟琳达伊洛大家风范的端静优雅不同,她的美是带了些混迹于世俗的风尘气的,不只有一个学生这样私下感慨过,她善于利用自己的资本,以最端庄保守的着装风格取得最诱人深入的效果。她如水,柔媚入骨,亦如冰,凌然胆寒。 米莉安小心翼翼地错开视线不去注意她那不必过分显摆都分外傲人的身段,随后滑下床来轻轻行了一礼。 “莫拉埃利导师。” “我姓拉菲格。”她回答,把玩着自己的指甲头也不抬。 米莉安浑身一震,“导师你……是世家的?” 第二水之世家拉菲格家族,居于西恩特之北,越过苔原的伊瑟婓雪原,这世上唯一以水为武力的家族。在十二世家中六大司掌元素的世家,第四炎之世家法尔丝、第五地之世家格朗德和第十二雷电世家瑞格特热衷于西方的政局,第三风之世家温迪斯特侧重于东南方的商业,第九冰之世家艾瑟斯避世不出,唯有第二水之世家拉菲格伫立于伊瑟婓雪原,不接近,亦不退避。 “我很早以前就不当自己是了,”洛塔莎轻挑纤长的眉,将一盘小点心沿着床边的小桌推给米莉安,“你魔力透支,多少吃点东西才会有力气。” 米莉安捏起一块点心慢慢地嚼着,用眼角的余光打量着陌生的这里。 “这里是圣庭,我的住地。”像是知道她所想,洛塔莎淡淡说道,“我从7745年开始担任黑院负责人,之后就一直住在这里,到现在也有二十五年了,所以这是我的家,而非客地。” 米莉安不由噎了一下,她仅是作为黑院负责人就已经有二十五年,负责人绝非只要有实力就能就任,还需要一定的资历。往最年轻的说她当上负责人的时候也得有二十二三,到7770的如今怎么也有四十好几,即使是控水的一阶也不应该驻颜如此,精致艳丽的面上完全看不出岁月的痕迹。 “岁月于我并无意义,”她淡淡地说,“你先顾好你自己。” 米莉安闻言不敢再多想多看,只顾着埋头吃点心。洛塔莎则站起来拉开壁柜,美眸瞬间便被其中的纤华温软点亮,轻纱、软缎、雪纺、素锦,各种各样,同时或清雅或端庄或妖冶的蓝色系,她拣了一条月白的羊绒披巾搭在肩头,瞬间便多了几分纷繁的贵气。 她不仅是个美人,亦懂得打扮自己。 之后米莉安就被带到了起居厅,不少熟面孔已经等在那里,少年们无奈地对视着,难掩几分尴尬拘谨。 “楠焱家族的第一,格朗德家族的第五,艾瑟斯家族的第九,依达法拉家族的第八。”她轻轻颔首,“学生里的半身现在都在这里,作为唯一的女孩,欢迎你的归来,第四名。” 米莉安转头望着洛塔莎,有些惊异的茫然。 “我明白,”洛塔莎微笑,“你并非出身世家,这其中的关系和缘由也没有那样易懂,他们以后会一一和你解释的。”美眸微抬扫过众人,众人无不连连点头,见她满意方才松了口气。 “还有一件事,”洛塔莎伸手在裙间摸索,抽出一条细细的银链来,最底端缀着一枚细细的指环,豆粒大小的红宝石绽成精巧的玫瑰,“这个,是哪里来的?” 米莉安不解地望着那枚与自己相伴了数年的红宝石戒指,“是法……夫人在我离家的时候送给我的。” 洛塔莎的眸中有一刹那流露出了刀剑一般的寒气,问,“你所说的夫人,可是克洛丽施奈法尔丝?” 米莉安又是一惊,略显不安地点了点头。 “呵,”薄唇间逸出一声冷笑,“还真是起了反叛之心啊克洛丽。” “莫……拉菲格导师,这戒指有问题吗?”米莉安忽然生出不好的预感。 “这是德兰赐予法尔丝的、蕴含着第四王族炎之王赛西达的灵魂的那颗铭石。”洛塔莎瞟了一眼米莉安的神情,“放心,这个赛西达指的不是赛西达法尔丝,与他的安危没多大关系。” 米莉安微微松了口气。 “只需稍动些手脚,就足以将你半身的气息、感应、记忆乃至有关于德兰的一切都完全断绝,若不是你今天冲破禁制,只怕我们仍然感应不到你。” “难道、难道我一直没到二阶是因为——”米莉安的声音骤然尖锐。 “——因为她有意限制你。”洛塔莎面上笑意森冷,“若是给你冠上法尔丝的姓,德兰迟早会找上你,让你以非世家的身份,你的天赋又肯定会让外人感兴趣,所以她约束了你的外表和能力,你这样一直下去,只会在无形中为法尔丝刺探德兰的消息,而不会属于这里,和以外的任何势力。” 米莉安倒吸一口凉气。 “禁制已破,它也就那样子,没多大危害力。”洛塔莎将戒指还给米莉安,“好好保存,虽然只是半颗,对你的魔力也大有裨益。” 米莉安接过道谢,洛塔莎转而望着瑞克,“艾瑟斯家族的那一颗,是不是在你手里?” 瑞克一愣,然后才明白过来撩开了右边银白的发丝,取下那枚被他用作耳夹的冰蓝色尖晶石交到洛塔莎手里。 这次不会错了,洛塔莎慎重地接过,这一枚才是本该镶嵌在蕾拉神像额头上的正品。她微微颔首,“事毕之后,我会尽快还你” 瑞克乖顺地点头。 简陋的会议完毕,院方也就此明了了学生中的“半身”人数,再度交代几句,众人便稀稀拉拉地陆续散去,莫拉尔森走在最后,听见若瑞斯蒂娜轻叹了一句。 还差一个。 莫拉尔森步伐一滞,最终还是离去。 第一百一十三章:镶剑石 时近黄昏,流霞遍天。白庭精致轻盈而莹白的建筑群全部染上了一层略带朦胧的灼热金色。 熙琳最后的决定是先把莫拉尔森送回白庭,自漠山一游,他的身体到底是不如从前了,虽说花毒颇有疗效,但那副时好时坏的样子,若是让他绕过大半个浮空阵再自己回住所,只怕白院的人大都不会放心,更不要说是与他相处八年的熙琳。 八年,思及此,熙琳心头不禁有些恍惚。是啊,已经过了八年,他们撑着熬着到了本院最高的位置,难得情分依旧,从最初的相识之处到现在流霞之下的悬廊,他们始终并肩走。 那是国家兴盛安康,他被母亲带着前来西恩特在学院留档——当然只是记名,魔法世家出身的孩子们自小接受魔法教育,无需再在见习年纪接受启蒙,白白耗费两年时光。彼时他的公爵还是虚衔,同样是未封的亲王,母亲与凯瑟琳在星邸叙话无暇顾他,他便在执事的陪同下到了地面上,凭借着那一丝丝半身微弱的感应他一路西行,依达法拉所在的西北之森也被他顺势误闯。千年来雪狼的族群护卫着那云端的白色城池还算尽职,立即将与执事走散的他团团包围。 那时男孩洁白柔弱的好似风中新絮,只一声口哨就解除了雪狼对他的合围。他穿着精细的白色长袍,袖口领口和袍裾上隐约的银色火焰暗纹在阳光下依稀闪烁——力量与慈悲并存,真正的愈之世家依达法拉家族,一个若是放在外界连自保之力都不曾有的世家,也是当世当之无愧的、最大的医者集团。 当时他尚不知晓,只是见那同样是十岁上下的男孩撇下一众看护他的人走到狼群之间,及腰的银色长发乖顺地贴在背后,末梢处泛着同自己发色一样的茶色,古朴微柔。 “名字?”他银色的长睫淡淡垂下,那神情就好似是在审判他,但同时那只苍白而纤长的手,就那样平平淡淡地递来。 按照西方的贵族礼节,若是要求对方报上姓名,首先申明自己的家世和门第才是一种对等的尊重,自小接受这样教育的他不免有些气愤于那男孩的失礼,可一看那白色的城池沉默地伫立在森林深处,便明白隐世的家族相当在乎身份的泄露,于是不再多做追究。 “熙琳,”他谦守却清晰地报上自己的全名,“熙琳阿尔泽普林赛斯。” 对方并没有因为他制约国的身份大皱眉头,只是轻轻点了点头,握着他的手,淡淡地将他从群狼的包围中带走。 “我们会再见面的,”别时,他微微扭头,五官明晰精致美秀,若非是一早听到他身旁的那些人叫他少爷,只怕真会将他当做女孩子。 再见面已经是两年之后,那男孩穿着白色的长衣站在握着象征和平与守护的长杖的白院监督生的身后,而他披着夜色,目光越过那把象征着强势和侵略的长剑空虚地望向远处,两人目光相触,苦笑摇头。 他不再似当年那般淡然贵气,虽说骨子里生来就有的东西不会轻易磨灭,但因离了家族多少都失了底气。他剪去与千年前故人相似、放在现世易被人误会的长发,失了家族照拂,常常是几日便病重下去。 他没有理会黑院对白院的鄙视非议和嘲讽,请了假去看他。 午后阳光偏安屋角,白色的少年坐在光芒刚好触及的地方,面色苍白如雪又近乎透明,无数泛着浅淡银灰的翎蝶在日光下围着他盘旋飞舞,在他曳地的白袍上投下扭曲的阴影弧度。 “你这是何必?”他轻叹口气,面向阳光并未回头,任凭翎蝶翅翼翩翩。 “我会和你一起。”他一路跑来,略带喘息。 他猛然回过头来,尖耳突出发丝,瞳如野兽狰狞,不断有着浅银色的翎蝶从他身上析出。 “即使是这样的我?” 他笑,掌心里轻轻放出几只茶褐色的翎蝶,曼妙飞舞。 “即使是这样的你。” “莫拉尔森?”忽然听不见身后的脚步声,他便回头,这里已经接近他的白塔,只需走完这悬廊的最后一段。而莫拉尔森停步于他身后不久,手扶着攀着蔷薇的白色立柱,指尖苍白修长一如往昔,无人见其笑意勉强。 心跳声分外明晰,每一次搏动都带着冰凉的血液渗入肌理。 时间到了,他这样想着,比计算的要早上不少。他清楚当那冰冷的感触遍及身体的每一毫厘,黑暗便会邀他前去。 “你怎么了?”熙琳折回身去,纤长却有力着的手扣上他的肩头,醇厚而霸道的魔力随之流入他的身体,虽然因为属性不同不做补充,但那样的凉意却生生止步于他的肩头。 那力量……是他分外熟悉的,八年来的每个极限,都是靠着这样霸道的力量坚持到底。 “……没什么。”莫拉尔森垂眸,收回扶着墙壁的手,转头望着悬廊之外,那是白色的城庭,浮岛之下,绿树万顷。 “只是觉得夕阳很美。”他轻声说,看着那轮红日一点点降下,他浅茶色眸中的光明也一点点消散而去。 “是啊,”熙琳轻声赞同,“无论是七千年前还是七千年后……都一样美丽。” 他转过身去,同他并肩而立。 “熙琳?”他突然轻唤。 “嗯?” “这个……给你。”他似乎下了极大的决心,从右手小指上摘了一枚不甚起眼的银色尾戒交予熙琳,上面镶嵌着某种矿物,银辉熠熠。 熙琳怪异地看了一眼莫拉尔森,又看看那枚戒指,谨慎之余就带了几分揶揄。 “你这是……要以身相许么?” “一边儿去!”莫拉尔森狠瞪他一眼,将那戒指拍在他手里,转头遥望日轮沉没的地方。 “这是依达法拉的‘白戒’,”他的声音轻缓下来,似乎是消了气,“与米莉安小姐的‘红戒’和艾瑟斯的额心石一样,都是德兰赐予世家的宝石,也是德兰王剑的……镶剑石。” “你应当知道,也模糊记得幻森覆灭时下起了血雨,它将所有生机侵蚀殆尽,以防止德兰的王族们找到强大的依凭东山再起。但「吞噬」终究忽略了一件事,那就是新王的存在。 作为既定的下一代德兰之王,自小便被接入王城抚养,但她的存在却是一枚‘活子’,十二禁制之上不曾有过她的位置,她既不属于当中的王座,也不属于其下的任何一个。她有着仅次于王的权利,却没有任何规则将其约束,针对王和王族的血雨无法伤害她分毫,所以她才有着逃离幻森的力量。王将德兰的王剑交到她的手里,其上嵌着代表十二王族及德兰之王本身的十三枚镶剑石。十二王族死后,他们的灵魂就在其中温养。再后来新王——也就是拉拉尔德兰殿下召集十二位师从王族的门徒们建立了十二世家,这十二枚镶剑石就此从王剑上被取下,交由最初的世家族长,十二王族自此才开始分裂为‘本体’和‘记忆’两个半身在世家内部重生镶剑石……代表了十二王族对德兰之王的肯定和忠诚,只有被所有的王族肯定的王,才得以发挥德兰家族真正的力量,唯有十三枚镶剑石俱在的完整的王剑辅以至尊的封印之杖,才能结成最完整的十二禁制,给予「吞噬」重创,就像七千年前拉拉尔德兰殿下所做的那样。” “莫拉埃利……不,是若瑞斯蒂娜向瑞克索取原属第九王族冰之王蕾拉的那枚镶剑石,也就证明了王现下需要镶剑石赋予的权能和力量。”熙琳直视着莫拉尔森,暗淡霞光下少年苍白的面庞似乎发着异样的光。 “对。”调起一阶的强大魔力努力遏制着花毒的生效,他早就察觉出能对王产生作用的花毒绝非他一直服用的紫藤那么简单,但在把事情交代完之前他就对不能就这么睡过去,因为太过费力,说话间都微微带了喘息。 “但有些镶剑石……已经拿不回来了,罹辰的那颗被拿去做了长明灯芯,若瑞斯蒂娜的那颗流落兰沼上千年至今未被寻回,德露丝的那颗……被用来作为塔基,而想要伤害「吞噬」,十三镶剑石必有其七,我这一颗拿去,或许能解燃眉之急……” “你的家族会不会不同意?这样重要的东西……”熙琳有些迟疑。 “镶剑石代表十二王族对王的肯定,我乃第八王族愈之王黛诗妮半身「救济」,当然有支配它的绝对权力。”莫拉尔森一向柔弱的眸中忽地闪过不容置疑的光,野兽的眼瞳隐约浮现,那样坚强而明朗的、如同炽日的强光。熙琳不由笑了起来,从本质而言,他们还是一样,那样久远的年代他们都曾在幻森为王,灵魂中流转着的,都是骄傲和不屈的光。 “毕竟是你的负责人,还得麻烦你一趟。”冰冷的感触传递到四肢百骸,他努力咬字清晰,“送到这里……就可以。” 熙琳有些担心地看着他眸中的倔强,又看看距离不远的白塔的方向,终究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错肩而过的瞬间,莫拉尔森轻声地说了什么,熙琳听得不太真切,心底却骤然生出不安的感觉。 他说,拜托了。 骤然转头,看见的却是莫拉尔森如同一只折翼的白鸟,无力地倒了下去。 夜风习习,空气里迷香馥郁。 第一百一十四章:嗜战诅咒 夜幕在西恩特降临,风息将草植散发而出的苦香带往高空中去。 白日落幕的二阶评定不可不谓之圆满结局,谁知夜幕刚刚降临,白院这边又出了问题,主位监督生莫拉尔森依达法拉陷入深度昏迷。其实四院无人不知这位监督生的身体差到可以,无需惊异,但在黑白双院的监督生及负责人都被惊动的情况下,不得不重视起来去探探底。 莫拉尔森身为学院在读生中唯一的一阶,实力自然排名第一,虽说治愈系精专不善攻击,但也有称号当世治愈第一,在不少魔法势力那里也算是颇有名气。见过他施展大规模乃至巨型规模治愈魔法的人寥寥无几,但凡是见过的无不肯定他的能力。依达法拉虽说避世,但多少还是有人能够察觉出这个家族和达伊洛的密切联系,按说两个家族一个避世一个治愈,合起来最多也就是搞搞教育,但愣是没有任何势力敢打莫拉尔森的主意。世家——那自然是不必提,达伊洛的“仲裁”之职和莫拉尔森自身的半身身份,惹急了谁也得罪不起,其他外部势力不敢动手,也是怕把世家惹急。所以莫拉尔森这十八年,大半都老实耗在学院里。半身加上治愈系,衰老本就缓慢的远非常人可比,这点年岁他尚挥霍得起。 学生们的背后或多或少会有些势力和利益,这一点不容置疑,这位监督生虽说不善战斗,一阶的实力却明晃晃地摆在那里,绝对值得拉拢交际,所以他的人缘同样远非常人可比。 此时的白院前庭,挤了不少其他院系的学生,有的是来探望,有的不过来听个风信。身为红院掌握着最高权限的代理,柯琳自然也是其中之一。因着熙琳的关系原本对莫拉尔森无甚好感的雪琳放心不下他的伤,不得已跟来,同他一起站在白色回廊下的阴影里。 身为次位的寞翎晨在塔前打发着各路人马的来去,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事发和现状,白天里那场失败的评定本就耗费了他不少心力,现下他穿着白院制服站在塔前,憔悴的几乎透明。 以寞翎家族的资质,三阶差不多就是极限,他的魔力想来不足以让他在近几年内冲击二阶,若是不随着这一年离校的学生们一同离院,只怕这次位也无法再稳坐下去,说到底尽管实力不济,白院也不会让一个三阶的学生去坐主位,五年级的学生们毕业在即,这监督生同样是迟早要换人。至于柯琳,因着是赛西达法尔丝指定,加上带伤“误过”评定,想来暂时也无人质疑。 短暂的春季学期只有三个月,二阶评定完成,基本就算是过去,一个月的休整后再迎来夏季学期将持续到八月底,新的见习生来到这里,三年及以上去留任意,五年级要么深造要么回国效力。那是每年西恩特人口流动量最大的一段时间,而且根据召集令,越来越多的半身会回到这里,院方想必会通融不少平时并不允许的插班生,总有新鲜血液为这白色的城池带来新的活力。 他曾离去,上一世,也是在这个年纪。 看着庭前的学生越来越少,寞翎晨也困倦到好似随时都会睡去,柯琳拍了拍雪琳,把银色的小瓶交到她手里,淡淡道。 “因为茗国之事,他对我有敌意,我不便靠近。你把这个拿去莫拉尔森房里,熙琳大概是被带去问话了,光是这家伙,并不可信。” 雪琳虽不情愿,却还是点了点头捏着小瓶向寞翎晨走去。柯琳一个人站在空旷的白庭里,月光那么近那么近。 几粒沙尘贴着他的颊边飞快地擦了过去,微一偏头避过,「罪心」出鞘,金属悦耳清鸣,看似微小无力的砂砾被风施加了超高速,在全无防备的情况下如同寞翎一族所擅的暗兵一般能够危及性命。 手腕翻飞,剑刃在夜色中荡开金色的长弧,魔法场扩张,“结”、“十字”、“眼”和玫瑰相继虚化,三段剑刃释放而出。剑锋微微偏转,无声指向一处阴暗,安静异常。 从头到尾柯琳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哪怕「罪心」所指之处完全没有人迹,但他相信「罪心」,两世叠加三十余年从而产生的默契让他从不质疑。 这样的静默持续了半分钟,月色下清晰可见的是空气中气流紊乱的流动。那缕风息被一丝丝拆分,空旷之地有人无声显形。剪裁精细合体的柔软灰色长衣,用细细的银线勾出他那被常青藤所环绕着的家纹,相貌并不出众,却能感受到一种只有久经沙场之人才能磨砺而出的森然冰冷。 “常青公爵。”柯琳颔首却无惊异,手中的「罪心」始终举着没有放下去,当然也没有行礼。这不是倨傲或是警惕,对方虽为一国公爵,但他自己本身也是制约国的王子兼王储,身份并不输他,当然无需行礼。 “不愧是号称最低调的第二继承人柯琳利斯特兰希普林赛斯第一王子殿下,”对方顺畅地念出他的全名,眼角堆叠的岁月里阴冷游离,“连我亲自出手,都探不到你的底。” “公爵过誉。”柯琳言辞有礼,却仍未放下「罪心」。 “这可不是过誉,”格里希恩眯了眯眼睛,“能让两大世家联合兰沼推举继位的你,却这样不声不响地躲在学院里,当真是甘于平静啊。” 柯林听得出他话语里的讥讽之意,面上无惊无怒亦无悲无喜,反问道,“公爵知晓我甘于平静,又为何带着这般锋利的杀意来打扰我的平静呢?” 格里希恩微微垂头,看不出是思索还是歉疚。然后某个瞬间如同时间裁切,他凭空消失。 比速度么?柯琳轻笑,手腕后翻,「罪心」再度荡起大半周金色的长弧,稳稳地格住了从上贯下的锐利风矢。然而下一秒,风刃的重量似乎突然加重了几十倍,以他的腕力格挡本没有问题,可他却依稀听见了一声爆响,腕间剧痛夹杂着热流奔涌,「罪心」一颤,几乎要抓握不住。好在它反应及时,金色的根须顺着剑柄伸出,牢牢生根于柯琳脆弱的腕部,这种简单粗暴却又真实有效的固定方式聚起他手上最后的一点力量,剑锋一扬,直接将格里希恩推了出去,他自己也借助了风的力量,飞身后退。 血的猩红带着温热在腕间流淌,沿着剑身和手腕滴滴答答蜿蜒如红色的溪流,那个一直未愈的伤到底是拖累了他。格里希恩并非风系精专,一阶的水平足以让他在施展风魔法的同时动用地魔法操纵重力。柯琳这边刚刚落地站稳,对面的炎弹便如暴雨倾泻而下,那次在红塔上观战,米莉安也曾动用这个魔法,但即使是炎之王的半身,在封印下也不过三阶水准,如何能与格里希恩相提并论? 柯琳只得再度急退两步,朦胧的金色碎光从背后析出,双瞳染上火红,光翼急速清晰合拢,炎弹落于其上,只激起金色的涟漪。炎弹结束,羽翼破开,同样铺天盖地的赤炎从中流淌而出,整个白庭似乎都在瞬间燃烧起来,狰冷的刀锋在其中相接。 “红瞳的诅咒……”格里希恩手指尖的风息灵巧如同薄刃直刺要害,柯琳与他近身相搏,不断变换着刀刃的角度,凭借足以与第五王族山川之王莫尔特安匹敌的高速,将绝大多数致命的风刃接下或者弹飞,只有少数几点在他面颊和眉宇间染上猩红。 “诅咒?”柯琳微有诧异,顺手拍飞一片轻薄的风刃。他的红瞳是前世的体貌,和什么诅咒应该没有关系,但他突然想起了雪琳,逃往兰沼的那年冬季,他将雪琳救出来的时候,雪琳原本水蓝色的双瞳就变成了血红。虽然事后证明这个变化并不影响魔力也不影响视力,可那样令人不安的色泽,令萦绕在柯琳心头的困惑从未真正解开过。 “也对……利斯特出事时你才十岁,前头又有个嫡出的皇储顶着,他怎么可能来得及告诉你那么多?”格里希恩的风刃横刮过「罪心」的刃锋,刺耳的声响中语气里都不免带了些悯惜,“‘普林赛斯的嗜战者,血焰将灼染其眸,头戴王冠的红眸者,所过处血流必定成河’这就是普林赛斯作为制约国,与兰沼水妖相对的诅咒。” 柯琳的腕间又是一抖。 是的……他的确曾经听过,作为七千年前最为鼎盛的四国之一,它们的强盛和衰落都无法逃过德兰的安排和琢磨,那些约束着他们的力量,即使不是德兰所为,也必定是他们所带来的灾厄。 “怕了么?”抓住这个空隙的格里希恩咧嘴一笑,指尖闪过的寒光穿透「罪心」的格挡直抵柯琳的下颌。那是一柄长约五十公分的袖中刀,淬着蓝黑色的毒,那是他最后的杀招。 “真是可惜。”刀刃轻触着少年白皙而精致的下颌,“以你的才华和魔力,若为公爵为亲王都将成为一代战神被西方传唱,那样的年龄……居然守得住被攻破的城池那么久。可你偏偏是第一王子,魔力最强,带伤都能与一阶向抗,背负着诅咒的你只会把西方带上战场,拥护你的人那样多,可你又无论如何都不能成为国王,所以只能由我来消去你的锋芒。”常青公爵微微笑着,声音森冷而高昂。 “那么奥尔特米亚是拥护谁呢?”即使是被带毒的刀指着咽喉,柯琳仍旧平静的有些异常,“制约国的诅咒无法渗入世家血脉,所以奥尔特米亚是要选澜琳还是熙琳做新王?” “普林赛斯公爵背后的靠山实在太强,这浑水还轮不到我们去淌,不如还是第一公主殿下吧,她那样脆弱可怜着,却不是大多数人所想的那样没有锋芒。”他微笑着偏头仰望,“只要达伊洛同意……整座学院都会是她的主场。” “在我面前可不必说什么漂亮话吧杜兰公爵,”柯琳闻言冷笑微微闭眼,“你们会选王姐,是因为她终其一生只能到达三阶,她背后没有力量,一位公主的全部全部听从联姻摆布,奥尔特米亚随便一位王公娶了她,只怕普林赛斯就得改姓杜兰或者古尔特了吧。若是手段在强硬些,岂不这学院连带达伊洛都成了奥尔特米亚的所有物?” “达伊洛向来中立平和,”常青公爵语调轻柔,“我们怎敢将其操纵?” “若是王姐还属于达伊洛,想来你们也不敢这样利用她。先不说王姐早已与达伊洛没有半分关系,就算有,达伊洛也不会支持。”柯琳声音很轻,却说的笃定,“澜琳王姐和路易艾拉王后早就不再属于达伊洛。” “王子殿下您向来聪明,”他用刀背敲了敲柯琳的下巴,“可唯独在这一件事情上犯了糊涂。路易艾拉王后的父亲可是星空学院第二十一任院长凯伦斯达伊洛之子,是星空学院第二十二任院长罗尔列斯达伊洛的胞弟,未继院长之位而娶了依达法拉家族的一位医者。从辈分上来说路易艾拉王后便是星空学院第二十三任院长——也就是你们所说的上代院长——洛欧斐达伊洛的堂姐,自茗国一事谁不知上代院长威名,他的外甥女来做女王,似乎也理所应当。” “糊涂的人可是您啊亲爱的公爵殿下,”柯琳面无表情,“早在路易艾拉依达法拉与父王的婚礼前夕,世家便派人前来用秘法将她的世家血统全数抽离损毁,如果红瞳的诅咒真的存在,请您解释为何澜琳王姐先于我们染上?” 是的……逃亡之前,那一场混乱的葬礼上,发了疯的王后烧掉了大半个城堡,受伤的澜琳跌坐在廊下,双瞳艳丽到仿佛血中开出的玫瑰。 柯琳并未见过澜琳几次,所以对她眸色是否有变化也一直不甚知情,但红瞳的诅咒真的存在的话,那时的澜琳就已经…… 至于为何知道路易艾拉的血统被依达法拉收回……柯琳心头不由蔓上浓重的苦涩。 他当然知道啊,因为那个被派去收回她世家血统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啊。 不过那时候,他当然还不是现在的这个身份和面貌。 格里希恩的眸中泛出一丝惊异的慌乱,但无愧为从军从政多年的公爵,下一秒便冷静下来,短刀直抵,轻声耳语。 “王子殿下说话可要放尊重些,万一这刀刺进你的血肉,就算当世治愈第一的那位在此也没办法救你,”他演带笑意地扫了一眼白塔,“可惜他自顾不及。” “你杀不了我。”柯琳微微一笑,神色平静,他同样看着白塔,最高的那扇窗户旁,似乎闪烁着些许金色的碎光。 “你说什么?”淬毒的刀锋又是一紧。 柯琳无声张开双臂,那炽烈的火焰风与光,带着近乎狂暴的重压从天而降,那明亮的瞬间过去,柯琳已经被某人拥进怀里,织金的白色长衣和金发一起似水流淌。 “在西恩特动手杀人,阁下的作为当真是没把我与达伊洛的那位放在眼里啊。”男人的声调轻快明朗。 第一百一十五章:庇护 白院的建筑风格一贯轻盈,月光似乎都能洒进白院的塔心里。月光明朗,烛火微明。 雪琳被寞翎晨一路带着上行,两人不过是见过面而已,一路上倒也无话。将她送到莫拉尔森房门口后寞翎晨不由愣了一下,雪琳不由好奇,伸头看了一眼,当下眉头却狠狠地皱了起来。 本该被负责人们带去问话的熙琳普林赛斯正坐在沙发上,望着桌上的银烛台不声不响,似乎在发呆,就连有人来了也没发觉。 寞翎晨自然知道自家监督生同黑院这位交情不浅,他在这里并不稀奇,但他看了看发呆的熙琳,又看看皱着眉头的雪琳,姓氏相同不说名字尾音也一致,只怕不仅是认识,没准还是亲戚。熙琳的公爵身份人尽皆知,雪琳的出身想必也不会低,这二人在一起难免会说些家事,他这个外人理当退避。 雪琳当然不待见熙琳,但白天好歹和他们站在一起震住了格里希恩,多少也得有些表示的感激,不过她还是不发一语地走到桌前,将小银瓶跺在他面前。 熙琳木然地抓过那只小瓶旋开轻嗅,眉头也是微皱,他点了点头,起身往内间走。雪琳也不想多留,却不免多闻了两下,空气中似乎飘荡着某种香味,初闻浅淡,久嗅深郁,却经久不散。 “慢着别走!”艾奥斯在雪琳耳畔叫了起来,声音里带着一份难以自抑的狂喜。 熙琳走到内间,里面灯火未明,窗户微微开着,夜风灌入屋中,白色的窗帘和床帏一起在风中轻舞,在床边影影绰绰勾出一个人形。 熙琳立时一惊,他完全没有感受到那人的气息,他也不可能是莫拉尔森!转身伸手往墙壁上摸去,又忽然想起这里是白院,医者仁心,不会像红院和黑院那样在墙上挂用作装饰的刀剑。而那人的侧影看来明显是个比他年长的成年人,能悄无声息地摸进这里,自己在外面那样久都没发觉,近身战大概也没什么胜算。 “在位的山川之王,请不必担心。”正在他焦心的时候,那人突然开口,语调优雅轻柔。 “你是谁?”熙琳警惕。 “我不是谁,”那人轻言细语,声音里却含着一丝淡淡的笑意,窗帘床帏翻飞起舞,他的形容却总也看不真切。 “如果真的担心不妨过来,”那人建议,“你敌不过我,我也不会害你。” 纵使有些不愿,为着莫拉尔森的安危,熙琳还是前去,伸手撩开一层正舞得尽兴的床帏,纯白纹金的袍服与金发一同流水般逶迤满地。 熙琳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他不是人类,熙琳可以肯定,而且一定是凌驾于十二王族之上的某种存在。 从面相来看不过是个不到三十岁的年轻男人,眉目温和文气,少有凌厉,却仍精细。熙琳几乎要以为这是尚未谋面的德兰之王,差点没跪下去,又想起上代院长应当是白发,达伊洛的徽饰是堇青火焰,而不是纹金。 这人身上有着为王者的气度和威压,但不是对于德兰。他的眉间有个不甚起眼的纹形,天光暗淡只觉是某种尖锐的形迹。他的华服总让人觉得若是走起路来必定赏心悦目可是大概也会相当费力沉重。流水样轻软细密的长衣纹以纯金坠以红滴,像是某种极为隆重的祭礼才会穿出来撑场面的东西。略显东方古意的广袖边角,赤金的丝线与淡金色的晶石串成繁丽的流苏,艳若凰羽。衬袍、长衣、大氅和披风叠在一起长长地垂至地面又铺展开来,那样轻软不显赘重。 他的肤色也不似德兰那样透明而病态的苍白,而是一种十分温软浅淡的象牙色泽,一头泛金长发在额角分梳而开,在月光下铺展开来闪烁着一层浅淡的银辉,更添平静。 少年睡在白色帷帐的包裹之下,脆弱的好似随时都会消失而去,熙琳的心头又是一揪,默默垂下头去。那人的指尖依次拂过莫拉尔森的额角、下颌、颈侧和手腕,看似轻浮无意,与莫拉尔森相处已久的熙琳却知道,这几个简单的动作配合魔力,能在数秒内全面了解某个人的身体状况。 是……依达法拉的人么?熙琳心下微惊。 “我只是略懂医术而已,治愈并非我的专长。”那人轻轻叹了口气,轻嗅满室馥郁。 熙琳心头一跳,这家伙……好像……会读心? 那人抬头,平淡的银色眼眸扫了他一眼,没做回答。 “他……怎么样?”熙琳有些艰难地开口。 “非常好,”他无力地笑笑,“不容置疑,他的沉睡是由于外力,而非病理。” “外力?”熙琳自己都觉得声音骤然变得尖锐了不少。 “比如魔法,比如药力,我看不出来,那人做的很高明。”他轻轻将莫拉尔森的手放回羽被里,仔细地掖了掖被角,熟络的好似经年累月一直在做这样的事情,神色也温柔到不行。 “呃……你们是?”熙琳觉得自己插不上什么话,准备开溜,末了又问了这么一句,因为他记得莫拉尔森的双亲去世已久。 “我带过他一小段时间。”那人轻声说,“有风信传来说他出事了,不太放心回来看看而已。” ……总觉得有些不太好打听的猫腻呢,熙琳嘴角微微抽了抽,心头忽然一动,把手头的小瓶递给那人。尽管他不愿怀疑柯琳想对莫拉尔森不利,但这几年的王位争夺下来,他明白凡事总要防万一。 “紫藤吗?”他接过,旋开轻嗅一口,紫藤当然不会有问题,那还是他托人转告给佩瑞恩制作的药剂。不过这瓶花毒似乎并不是佩瑞恩所制,虽说制毒者魔力相当不弱手法也熟络,但缺少了专属于森之王对草木的细腻,不是最佳,却仍旧是上品,用着也不要紧。 “放心吧,不是它的问题。” 熙琳似乎松了口气,但那人似乎想起了什么。 说起花毒,好像的确有那么一种经佩瑞恩之手,没什么难以磨灭的特性和杀伤力。 心里大致有了谱,他要求证因而准备离去,但白塔下传来的轰鸣让二人俱是一惊,两人的注意都放在沉睡的莫拉尔森身上,连底下打起来了都没发觉。那人一愣,因为他无比清晰地听到了火焰爆鸣中夹杂着金属悦耳的清鸣。 “「罪心」?”他起身推窗,不顾似水华服逶迤满地。 金色光影闪耀于空气,这才有了方才的一幕。 “在西恩特动手杀人,阁下的作为当真是没把我与达伊洛的那位放在眼里啊。”他的声音轻快明朗,还夹着刚刚被他从格里希恩手里救下的柯琳。 “……黛斯特尼。”轻嗅着纹金华服上那尚算的是熟悉的气息,柯琳闷闷地叹了口气。黛斯特尼瞟了他臂上惨烈的伤口一眼,没说什么,只是伸手摸了摸他的头。这次柯琳没躲,有着失血的眩晕,似乎也甘愿无力。 被那一记纯正的光魔法轰中的感觉绝不好受,格里希恩跌跌撞撞地退后,只觉全身血液都争着抢着要脱离肺腑。他愕然于这个突然出现的男人的形容与华服的艳丽,但他也在同一时间判定,这人并不属于世家。 “这是奥尔特米亚的国事,还请阁下不要插手。”格里希恩沉声告诫。 “不过是个建国七百余年的小国,尚还没资格在我面前神气。”他瞟了一眼常青公爵,淡漠地道,扶着柯琳坐到白庭的水岸边,“何况这小家伙,我必须要保。” 不过七百年?格里希恩只觉得胸中闷着一口血几乎就要喷出来,除了被世家扶持的制约国,能捱过千年的国家历史上总共才有几个? “红眸的诅咒会将整个西方拖入战火,”常青公爵叹息,身形一晃只留余音,“恕得罪。” 柯琳连眼睛都没抬,如果连这种杂碎都能近他的身,黛斯特尼也就不必与千年前的德兰之王并称与神同级了。 广袖轻舒,如同轻舒羽翼的雪鸟,看似轻薄的华服一振,直接将格里希恩拍向天空,黛斯特尼面上已然是不耐的薄怒。“我说话你没听到?这家伙,我必须得保。” 刚刚落地的熙琳闻言惊异地看了柯琳一眼。 那灼热的光从格里希恩的肺腑开始燃烧,一缕血色渗入衣袍。 “算了,黛斯特尼。”柯琳有些无力地扯了扯他华服的衣角,“他死了我不好交代,总不能一辈子躲在这里,你身上的禁制也是限制屠戮的吧?” 黛斯特尼哼了一声,光芒消失,格里希恩随之平拍在地上。也只能说格里希恩倒霉,因为莫拉尔森,黛斯特尼今天心情非常不好,也就没了往日的宽容。 “黛斯……特尼?!”正在奋力爬起的格里希恩失声惊叫,“你是六翼的黛斯特尼?!是你统治着南部的王朝?!” 熙琳面上也是震惊,而黛斯特尼就当什么也没听到没看到,向着格里希恩一挥手,一枚乳白色的铭石滑下,化成烟尘。 又是一块未被回收的铭石,凭此他才逃得过白庭的警报。 格里希恩还不算蠢,黛斯特尼是所有独角兽的领袖,比世家早上无数个千年的、神一般的存在,得罪独角兽的王是什么下场,他想也不敢想。当下不敢多留,挣扎着起身连爬带跑。 雪琳听见响动冲出白塔,只见格里希恩落荒而逃。而柯琳倚在一个陌生人的身边,血顺着制服袖口蔓延。 “哥哥!”她惊叫,却被熙琳单手挡了一下,就在她要推开他的时候,艾奥斯又开始在她耳畔大叫。 “别过去!那是独角兽里唯一的六翼!近神的存在!他能感受到我的气息!”说完这句他便了无声息,想必是进行了深度隐匿。 雪琳不得不停下,望着柯琳满心焦急。 黛斯特尼轻抬他受伤的右臂,顺手把生根在他手腕的「罪心」摘去,「罪心」微弱地反抗了一下,抗性随之消弭。刀刃划开过带血的衣袖,柯琳心头一抽,无奈地撇了撇嘴。 看着那令人心惊肉跳的伤口皮开肉绽入骨惨烈,黛斯特尼眉头微微一挑,指尖在剑刃上微微一划,用血在他几乎是废掉的右臂上勾了一个复杂的花纹,简化式三环光之禁锢,将他血液内的元素分布稍作调整。近神的实力施展魔法自然不需要咒文,光元素的聚合之下皮肉新生,渐渐只留下几道狰狞的血疤。 “正好你们都在,我就说一下。”他看也不看他们俩,声音淡淡,“你们争什么王位,我不会去管,但这家伙的存活我必须保证,回去让那些想找他麻烦的人都省省,不然总有他们后悔的时候。”他伸手轻轻理了理柯琳的发梢,“出了西恩特我难保随叫随到,但总有能力保护你活着。” “谢谢。”柯琳低语。 “这几天先避免动武吧。”黛斯特尼扶着他的左臂把他拉起来,“用高纯度的光清洗一下,连痕迹也不会留下。” 柯琳心下一凛,“我去不了那里。” “我会替你想办法,”他的语气无悲无喜,“你先回去休息。” “那你怎么办?”柯琳掏出怀表看了看时间,“这么晚回山谷,如果有凶兽不开眼攻击你,你也不能下杀手,难护自己周全吧?” “唔。”黛斯特尼应了一声,似乎有点犯难。 “星邸是德兰的圣域,你在那里想必也痛快不了,”他顿了一下,“更何况今天他在。” 黛斯特尼不吭声了。 柯琳不由长叹,“要不就去我那里吧,主位好几年不在,虽然简陋了些,胜在没有太多禁制。” “好。”他点了点头,“但我得先去一趟星邸,有些事问问比较好。” “好吧。”柯琳拉过雪琳返回赤庭,笑道,“我会备茶等你。” 黛斯特尼似乎是无意看了雪琳一眼,六翼开合,瞬间远去。 第一百一十六章:备战 月光攀上素白的墙壁和雕镂结缕的窗棂,在大理石地面上投出一痕夜色的淡迹。星邸宽大的楼梯拐角平台上,一张小桌被放在耀目的月光下,满目精细而怪异的工具。 白布、清水、锉刀、钩针、镊子蜜蜡和烛火颇为有序地排开,一只小盒子里零落地摆放着几枚精细的矿物饰品。白发的年轻人不过二十几许,他坐在月光照耀不到的阴翳里,白色长发和长衣一顺垂下几乎曳地,袍裾边角淡淡地勾纹着堇青色的火焰徽饰——力量与抚慰并存,第八愈之世家达伊洛家族。 他的膝头横搁着一把银色的细剑,看上去极为纤细轻薄而无力。只有用极高的速度驾驭,它才会变为仅凭刃风就可见血的利器。素白修长的手执着白布,轻轻擦拭着剑身上每一处繁重的雕花镂刻,他一直这样不紧不慢地擦拭着,感受不到时光如梭,却又是那样固执地悲叹着寂寞。 手上的动作忽然一滞,他在月光的清辉下抬起了头,一双堇青色的凌冽兽瞳毫无保留,带着高压和逼迫的窒息,分毫未束的白发完全倾洒,月光延伸其上,似乎要化为其中的延伸部分。 像是初春水涌的冰融,那寒冷的冰层一丝丝地消融了下去,最终化成柔水的明净。 “既然来了,就别站在那里。”他重新低下头去,细细擦拭着藤蔓花纹。 高处黑暗的楼梯上,轻轻响起衣袍拖曳的声音,来人一步步地迈进清朗的月光里,纹金的白色华服铺展开来逶迤馥丽,淡金色长发梳理整齐,他站在月光下,微微弯身示意。 堇青色的柔光萦绕闪灭,坐在那里的洛欧斐也已经是另一副形容,更加出尘和明晰的外貌,白色长睫在面上投下一串淡淡的阴翳,尖耳突出银白的发丝,那发丝再度铺展开来拖曳满地。气息所及,白昙浮动馥郁。唇透月光如同蔷薇薄玉,轻抿不带笑意,隐含一丝悲意。 “黛斯特尼。”他开口,似是叹息。 “抱歉不请自来。”黛斯特尼轻语,踏着月光步下楼梯。 “如果是你,就没关系。”洛欧斐达伊洛颔首,为他在桌前置上一只瓷盏,温润满水,映出银漪月明。 “怎么想到来我这里?”他开口问,不甚在意。 “你把昙花的气息藏得很隐秘,但王血的味道却遮不去。” “哦。”洛欧斐淡淡应了一声,无悲无喜。 “那么,这就是你布的局?”黛斯特尼银色的瞳孔中流露出些微溯雪一般的寒气,过长的生命让他学会收敛自己的情绪,无论内心如何,面上显露的不满也只是些微而已。 “我这是在救他的命,归根结底是你的教育问题,”洛欧斐毫不留情地回击,“独角一族避世不出不争不戮,并不适用于戍守幻森的王族,让他像你一样不肯杀生,迟早会丢了性命。”他的话里也没什么好气,想必对此经年沉寂。 黛斯特尼沉默不语。 此间正是四月,夜风里已经有了些微暖意,庭外樱花开到极盛,经过魔力的泽育散发着清浅的苦息。他瞟了一眼桌头一只水晶小碟,发现清水里浮着几片樱花,如同静泊里的小舟,安然柔软。 像是发现他在看,洛欧斐伸出手去,苍白指尖捻起一片花瓣,随手一抛便落入了黛斯特尼面前的瓷盏里。还未等他惊异,就见那花瓣似乎是自行燃烧而起,不见火焰却融化萎靡,一缕暗褐色的游丝溶入一盏白水里,与其匀和,终成一杯淳厚的琥珀色液体,散发着袅袅的热气。 樱茶,极东的樱茶,银眸微垂,黛斯特尼端起瓷盏浅浅啜饮,唇舌间存留的余温和香气栖息着与西恩特截然不同的草木之息。东方女子做来温顺谦逊而有礼,他做来轻松无心而随意,但要让花瓣在入水的瞬间完全熔尽,不留残余成灰烬,亦不过早烧尽成黑迹,对手上功夫的要求不可不谓之不高,可不是光有魔力就行。他得练了多少年才能做得这般随意?十几还是几十?只为追逐故人幻影一般的残迹? 他默默地想着,却见洛欧斐放下白布,从小盒子里拣了一枚色泽澄凝的琥珀耳钉,指尖微微用力就将琥珀取下,轻轻按在剑柄镂花间的空槽里,另一手执着镊子小心调整。 那枚耳钉,黛斯特尼心一提,两根金色的藤蔓相结,加上那琥珀恰好成了眼形。 “「回溯之眼」?”他轻声喃喃,“第七王族时之王罗诺普斯所持有的镶剑石?” “嗯。”洛欧斐平淡回应,又伸手拣出一枚白戒——正是莫拉尔森傍晚时候褪下的,已经由熙琳转交若瑞斯到了他手里。 黛斯特尼微微愕然,小盒子里静静躺着艾瑟斯的额心石,镶着黑曜石的黑戒,长生藤的碧绿色种子,还有铭刻着雷纹的青戒,甚至原本为他束发的「隐羽」也静静地搁在那里。心惊之下数了一遍,不会错,刚好是七枚。 他震惊,“还真的被你找回了七枚,王剑足以恢复一半的能力,加上封印之杖也已经讨回,你可是真的下定了决心?” 那德兰的王在他提及封印之杖的时候似是有些悲哀地闭上了眼睛,道,“我不会让那孩子白白睡去。” 黛斯特尼不语。 见他没有反应,洛欧斐拿起那枚额心石,似乎是无意地提了一句,“你若真的那样在意,大可去依达法拉把那孩子要去,以你侍神的身份和近神的实力,就算是我也不会提出异议。” 黛斯特尼的面上既无尴尬也无欣喜,一抹苦笑缓缓蔓延开来。 “他的生命太短,你也一样,德兰的王。纵有永生,纵有血契,你的生命也已经不属于这里,而我的生命太过漫长,在德兰统治着的数个万年里,曾有很多孩子在我面前嬉笑不已,他们中不乏贵族,也有平民,有着人类,也有精灵,但却无一例外先我死去。”浓重的苦涩染上精致的面容,“我带着族群迁入幻森腹地,为的就是再也不要以一个父亲的立场无助地看着孩子们年老、死去。” 洛欧斐指尖一顿,竭力控制住了那一丝丝微不可察的虚弱颤意。 啊啊……是不可避免的吧,无论是对他,还是对自己。 “但他渴望亲情,”他最终这样说,垂下的长睫微微闪烁,“他……不适合依达法拉。” “也许身为王族就预示着他无法成为一名纯粹的医者,他的另一半和当年的你……就是最糟的结果。”黛斯特尼深深凝视面前素白的王者。 “黛诗妮么?”洛欧斐轻轻念出那个名字,并非七千年前的真名,它属于一个无辜的少女。 “你是对的,我交给了他善,却没给他决心去对抗恶。”他轻轻叹气,“这样的我,无法让他坚强。” “至少给他一个回去的地方吧,”洛欧斐轻声说,“至少现在,还不是我出面收留他的时候。” “我会和他见一面的,在适当的时候。”黛斯特尼捧着温热的茶杯,“只要他还愿意和我走。” 洛欧斐似乎是微微、微微地笑了一下,一片素白中霜雪消融,寒冰解冻。 “你给他用的剂量有多大?”黛斯特尼尤不放心,眉头微皱。 “一周左右,”洛欧斐轻抚黑戒,“鉴于一阶的实力,只会更短不会更久。” “那么战期……也在这一周里么?”他问,洛欧斐只是垂首。 “关于「吞噬」,我有一件事想和你说。”像是突然想起,他轻轻叹息。 洛欧斐看着他,神色寂寥。 …… “罢了,这样晚,我也不久留。”他饮尽茶水,起身欲走,想知道的、该告诉的都已经言尽,留得太久只会更添忧愁。 “你这样回不了山谷。”洛欧斐掩去自身异象,“我送你回去。” “是个很诱人的提议,”他笑,“不过我已经找到了故人收留。” 洛欧斐抬了抬眼眸,没再说什么。 “晚安,德兰的王。”他轻言,纹金长裾如同凤凰的尾屏铺在月光下,一步一步,重新回到来时的黑暗里。 他们都那样美丽而强大统治着不被世人所见的国度,同被永生的枷锁束缚,难以停驻,难寻归宿。 星之赤庭红塔。 月光下少年本就单薄的白衬衫更是轻若无物,纤细却有力的身体站出一个细微的优雅弧度,阴影顺着明晰的锁骨深入,清晰可见那枚粗糙的手指黑曜石戒指甘于沉默。落地窗毫无保留地敞开着,少年扶着窗框的右臂上,满是扭曲狰狞的沟壑。 明亮的金色光华如同箭矢刺穿夜色,毫无限制地在学院的禁制间游走,最终轻踏一步带着华服盛大迈入窗口。 “晚上好,黛斯特尼。”柯琳坐回桌边,语调轻松。 黛斯特尼坐在沙发上,疲惫地皱了皱眉头。 “和他说几句话而已,有这么累么?”他笑着,有些讶异。 “要考虑的事情……实在太多。”黛斯特尼含糊不清地嘟哝着,倾身倒在了沙发上,“入夜的话,用光魔法加倍费力,完全得不到补充。” “光系精专。”柯琳笑着摇头,早有预料地将茶具收走,“他说什么了?值得你这么费心?” 沉默许久。 “他……希望我在现在的白院主位毕业后带他走。”织金广袖掩面,他的声音有些沉闷。 “这不是蛮好?”他笑,“你对他那样好。” “是啊,”广袖移开,银眸无力地望着窗外的夜空,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可是我……” 可是…… 终了无息。 “黛斯特尼?”听不到动静,柯琳伸着脖子轻唤一声,才发觉那六翼的王者和着华服已经睡得很沉。 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抖开一张薄毯把他盖住。那张倾世的脸在月色下更显绝色,只是那微蹙的眉头,在睡梦中也无可舒展。 “晚安,黛斯特尼。” 第一百一十七章:光之秘 月光无法透过的赤庭高墙,白昙晚玉静绽暗香。 少女穿过长长的回廊,茶色卷发在夜风里微扬,暗红色的制服裙在她纤细笔直的大腿上跳荡。 迈上高台、穿过回廊,走过高墙、直达远庭。雪琳·普林赛斯最终又坐回了她熟悉的梳妆台前,一方白帕浸透凉水,一点一点地将她那如同仲夏夜玫瑰般的唇妆擦去,拭去面颊上艳丽动人的绯色,连同眼角处妖冶的红,全部化成如同血渍一般的红色液体流过她的面庞。 镜中呈现出的少女面色苍白而病态,唇瓣像是秋日最后的白色莲花那样覆盖着颓然却惹人疼惜的色彩。除却那一双颇为瘆人的血色瞳孔,她的面相还是十分素净清浅的,几乎没什么色彩,那苍白的面上几乎透不出哪怕一星半点的蔷薇色泽,看上去那样不堪而脆弱。 她抿唇,试图对镜中的自己笑笑。苍白少女艰难扯动嘴角,全然没有了往日的明艳和高傲。 五年前那段蹂躏着她的生不如死的日子最终将她毁掉了大半,这样的身体背负着水妖的诅咒,若不是有着魔力支持,她现在恐怕也只能躺在床上奄奄一息。 手指抹过制服金色的玫瑰形状的扣子,任凭那裁剪精细的暗红色外套和裙装完全滑落在她的脚边。桌旁还有一面镶金的落地镜,毫无保留地映出少女的身体。她歪了歪头,毫无羞涩和珍惜地打量着自己素白的躯体,锁骨明晰,腰肢纤细,无法忽视的是关节和骨尖处那消瘦到脱形的痕迹。红裙遮掩下她身轻如燕颜若红云,此刻竟然展现出异样的颓然姿态。 她漠然地审视着自己的身体,随手抓过一件黑色的缎裙套了上去,多少显得松松垮垮形销骨立。 雪琳平静地面对立镜,面上无悲无喜。 “出来,艾奥斯。” 虚空回应了她的呼唤,黑色的雾气在她的身后和脚边盘旋凝聚,像是凭空打开了一扇黑色的大门,全黑的少年从中走出,看上去也就十七八年纪。他一身正式华贵的晚礼服,像是刚刚参出席了某个大贵族的酒会,他向着少女绅士地行礼,轻吻她的手背。 雪琳看着他,目光有些空虚。面对真正的一阶,她仍旧感到无力。 自从入侵那个达伊洛家族的私生女的精神领域失败之后,她和艾奥斯——也就是「吞噬」——的关系变得有些微妙起来,艾奥斯绝口不提在那女孩的精神里发生了什么,也拒绝再度伤害她的精神和身体,雪琳识趣地不再多做追究,让「吞噬」完全听命于一个制约国魔力平庸的庶女,换了自己也绝不会甘心。契约有提及他需要遵守她的意志,但他若是真正强硬起来,她也无可奈何。 好在她的根本目的并不是折磨那个没用的女孩,只是看着她不知所措痛哭流涕心生快感,玩也玩够了,总该切入正题。 “关于那个黛斯特尼,你知道多少?”她重新坐到桌前,透过镜子看着那张苍白的脸。 艾奥斯似乎是想了想,才再度开口,“在你们人类的说法里,黛斯特尼就是……神。” 雪琳静默片刻,又问。 “这个世界上真的有神么?” “人类喜欢夸大其词,”艾奥斯微微耸肩,“他们将一切永远无法企及的存在都称为神,连德兰的王和王族都算在内,说黛斯特尼是神也并不过分。但是在我们这些存在里,黛斯特尼还有另一个称呼——神的镜子。” 雪琳微微回头,“什么意思?” “我个人倾向于一种说法,”艾奥斯眯眼,扯过一张椅子坐下,“所谓的神,便是某种接近究极规则的存在,而黛斯特尼是现世最了解也最靠近这一规则的存在,并将其投射于世间,因此才被称为镜子。 同时,黛斯特尼也象征着世上绝对的光明和善,那是远比德兰纯净和虔诚的存在,他所代表的爱、宽恕和无罪,比德兰更与我针锋相对,我们是绝对相斥的存在。” “你对上他,会有胜算么?” 艾奥斯沉默片刻,回答的不甚情愿。 “战前曾经有过交手,因为第三方的干涉,可以说是惨败。” “第三方?”雪琳不由好奇。 “黛斯特尼的强大并非永无止境,规则在给予他相当大的权利和地位的同时也极大地约束着他的力量,其中最重要的就是——他是不能杀生的。哪怕是对方的恶意也不行,这一准则绝对约束着他,他的力量又那样强,分寸不好拿捏,自然也不会轻易还手。”艾奥斯有些答非所问。 “可是他刚才明明对格里希恩——” “——这就是奇怪的地方。”艾奥斯微微扬了扬眉毛,“他没有剥夺任何生命意志的权利,因而被全族守护着隐匿在南部独角兽山谷的最深处,就算德兰的王请他出来也未必买账。可今天他却自己出来了,而且不是来找德兰的,还替你的兄长解围,这本来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 独角兽山谷也不是人人都进的去,没有一定的方法只会偏离方向,虽然千百年来误闯的人也难免出现,但只要没有恶意,都会被引导带离。只有那些接触过‘规则’和‘枢机’的存在,才能被毫无保留地接见。能让黛斯特尼险些破禁相保,你的那位兄长也绝对不会简单,要么他的存在对黛斯特尼有些特殊的意义,要么他就曾比黛斯特尼更加靠近过这个世界的枢机!” 雪琳轻抽一口凉气。 “这未必是坏事,黛斯特尼统领着整个世界的独角兽族群,他要保的人,世上还有能力将其伤害的人所剩无几。有他相保,只要你哥哥安分守己不再卷进那些核心的事情里去,想来世上也真的没什么能危及他的性命。那副样子你也看得出来,绝对不是一面之缘轻易掩盖而去,至于有什么理由……”艾奥斯迟疑片刻,“那是你的事,问不问都行。” 雪琳轻轻摇了摇头,红眸中异彩闪烁。 “哥哥有很多秘密,我总不能一一问去,我只知道他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亲人,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害我的。” 艾奥斯沉默地看着这个作为自己宿主的少女,她的野心并不少于以前役使他的任何一位,却带着显而易见的破绽和柔情,盲目的相信…… “不说这个了,”少女的声音打断「吞噬」的思绪,“你要的东西,已经得到了吗?” 黑色的少年抬起右手,中指指尖上躺着一粒豆粒大小的殷红血珠,它出现的瞬间,空气里异香馥郁。 “这么少?”雪琳微皱眉头。 “虽说还不是完态,身上也总有着德兰的庇佑,我无法接近他太久,而且这血既然是有意为他所用,那么那家伙必定有着感应,过量的流失只会引起他的注意。而且这与前次不同,这是真正的王血,而非新王之血,它才是唯有的、无上的王权。” “那么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身体恢复比较要紧,”艾奥斯沉吟,“我需要一定时间,但结束后有所行动是必定的。” “时间?大概多久?” “一周左右吧,期间我并不是不能再出现,只是无法再作为你的力量了。有黛斯特尼在,那个什么常青公爵应该不会再去自找麻烦,况且你哥哥他,也不是那种手无缚鸡之力的贵族小孩。” 雪琳踌躇片刻,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那么,我也不废话了,现在就开始。”少年将血液收好,周身再度腾起黑色雾气,门扉洞开。 “为王者,注定披荆斩棘无往不胜,你也不必太过担心。”他消失,唯留一语。 第二天一大早雪琳再去赤庭红塔看望柯琳的时候,后者正安然端坐在落地窗前喝早茶,从窗外看去可见一片不大不小的、鲜艳的如同朱砂鲜血的玫瑰花田,此间已是仲春,不少植株已经初放蓓蕾,恍惚间雪琳有种还在莫特斯西方庄园的错觉。但这错觉也仅是短短的瞬间,莫特斯的西边有雪山作为天堑与奥尔特米亚接壤,那山脚下是王室的避暑庄园,殷红如血的玫瑰从眼前一直开到天尽,在远处与雪峰隐隐相连。 那里现在怎么样了呢?是不是和王城一样只剩下断壁残垣? 她的心隐隐地疼痛着,哥哥,你是不是也想家了呢? 察觉到他来,柯琳放下茶杯回头冲她笑笑,那情景仿佛昨夜一切如常,没发生任何值得一提的事情。 雪琳忍不住上前问,“哥哥,昨天的那个……” 柯琳没等她问完就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笑言,“他还没下来,应该是还没醒吧。”光系精专并不适合在夜晚出现,如果不是因为自己,他也不至于累成这幅样子。 雪琳只得把到了嘴边的话重新咽回去,艾奥斯不是没有嘱咐过她,黛斯特尼被称为神,与德兰之王同级,他的能力之一就是听到世上所有生灵的心念,就连德兰之王在他面前也无从遮蔽。虽说他通常会屏蔽这些声音保持应有的尊重,但若是他有心,任何人在他面前都无所遁形。事关「吞噬」,黛斯特尼若是发觉不可能不提及,尽管艾奥斯尽力遮掩她的心念,也难以保证黛斯特尼不发现。 正在雪琳犹豫着要不要找一个借口开溜,红塔的大门便响起了叩门声,极富韵律,极其矜持。 雪琳略带疑惑地看着柯琳,柯琳并不热衷于社交,作为监督生并不会时时有人前来拜访,这样一个大早,谁会来找他? 后者在他的目光下淡然耸了耸肩,示意自己也不知道,她带着疑惑走到门廊。 一副几乎盖住大半张脸的圆框眼镜后无论如何都看不见她的眼睛,酒红偏金的卷发暗淡枯燥,宝蓝的制服长裙盖过膝头,好歹也是七位监督生中唯一的女孩,和雪琳相比完全就是两个极端。 菲娜·尤里奇,青院的主位监督生,正站在红塔门外。 尖锐的杀气骤然从雪琳身上爆发开来,菲娜与沃尔斯同属奥尔特米亚,与常青公爵同属一国。 “你来干什么?”她的声音极度阴寒。 “雪琳。”未等菲娜开口,屋里的柯琳便已经发话,似乎已经知晓来人是谁,“请尤里奇小姐……不,是古尔特殿下进来吧。” 第一百一十八章:女先知 山川之国奥尔特米亚,西之极第五地之世家格朗德家族领土漠山以东,三国三世家相接莫特斯平原以西,在整个西境算是仅次于普林赛斯的魔法大国。按照近五年来西方局势,奥尔特米亚甚至已经隐隐超过了普林赛斯。 与普林赛斯沿袭古时制约与维护的契约不同,世家对周边国家的扶持出于纯粹的利益,世家的族长们用他们那双连时间都能洞悉的眼睛看向未来的无数个可能性,从中选择最符合自身利益的道路选择性地帮助周围的某一家族或势力,与世家优雅外表下广为人知的暴力不同的是,世家的隐性力量强大到足以左右世界局势。得到他们帮助的某个平民能在一夜之间拓土封疆加冕称王,失去他们支持的千年大国能在一夕之间被瓜分殆尽,世家从无义务承诺长久的扶持,他们的选择对外不需要哪怕一字的理由,尤其是热衷政治的世家,他们的力量更加迅猛且让人无力抵挡。虽然只在极少的情况下世家会在一夜之内撤回对一个国家的全部扶持和援助,但无可置疑他们的能力做到这一点绝对不是问题,西境的君主们忌惮于此,轻易不会招惹任何一个世家。 而奥尔特米亚,正是一个在世家扶持之下崛起的国家。 青翎7029,西南制约国普林赛斯的力量空前膨胀,国土面积在鼎盛之时占据了莫特斯平原的三分之二,向南推进径直将法尔丝家族所在沙漠囊括其中,给予其名义上的独立,却仍是变相的囚禁。向西连灭五国前锋直抵漠山,第四炎之世家法尔丝与第五地之世家格朗德家族由此震怒,但由于世家本身性质并不相当于国家,若无被侵犯引发的还击这样正当的理由无法直接排出族人进行抵御,不过世家一向擅长借刀杀人。 彼时漠山与普林赛斯之间的最后一个国家希维斯王城已破名存实亡,向西仅剩的一个侯国由于其家族传承过久以及血统的不纯正性早已失去魔力的稳性遗传,而当时的侯爵膝下唯有一养子名为克劳伦斯拥有二阶魔力,侯爵承诺只要其保卫家族安全就可以将家族继承权与其名下,而普林赛斯已经兵临城下。年代久远无人得知当时的克劳伦斯是何种想法,但显然以二阶水平战胜西境最强国的百万大军很不现实。 就在所有人都以旁观者的惋惜静候这最后一片土地的沦丧之时,突然有自称为其妻族的两个庞大魔法家族带来近千人的魔法师军队,虽说千人与百万人之间似乎没有什么可比性,但在全部一阶和二阶的强大力量之下,克劳伦斯东行万里径直砍去普林赛斯近一半的国土,两方在莫特斯平原的拉锯战持续三年最终以近乎是平分西境的方式讲和。克劳伦斯继承希维斯最后的侯爵之位,迎娶两位实力达到一阶的贵族小姐作为王后,也算是对其自称他妻族的借口的一点追平。半年后克劳伦斯正式成为一阶,于西境加冕称王,克劳伦斯古尔特自此成为西方奥尔特米亚之王,国内双后共治,一生共有六子三女,除次子夭亡外皆达到一阶水平,此后的两百年里奥尔特米亚一直是西境乃至大半个世界中最强大的国家,普林赛斯几乎是处于被全方面压制的状态之下。 克劳伦斯一世于青翎7103去世,其位并未如期传其长子,而是继续由那两位分别出自第四炎之世家法尔丝与第五地之世家格朗德家族的王后继续共同管理长达四十年,两位王后于青翎7146及7152先后去世,四十年中奥尔特米亚的国力达到前所未有的巅峰,史称双后共治下的「赤金盛世」。 奥尔特米亚的崛起也是世家干预世界格局的典例,充分让世人意识到了世家的恐怖和影响力的久远。之后青翎7186,第四炎之世家法尔丝更替,撤回相当部分的援助,自此奥尔特米亚全部仰赖于第五地之世家格朗德家族。 无可避免的、世家的更替,受惠于此也不安于此的古尔特家族正以缓慢的态势走向衰亡,尽管如今的它仍旧能够称雄西境,但在世家看来,古尔特家族的命数没有再持续千年的气运。初代格朗德王后所出后代最终都被一丝不剩地敛回族内,而更替之后的法尔丝血脉也不够格再称作世家,而今的古尔特仍旧是古尔特,与世家并不存在血缘关系,除却先代两位王后,也再无世家族人与奥尔特米亚结为姻亲,即使是强盛如奥尔特米亚,对世家而言也不过是用完辄止的棋子,感念于危难中的作用顺手给些不值一提的帮助,无动于衷地看着它缓慢败落。 古尔特,这一姓氏,这一家族,作为奥尔特米亚的王族,正在这样的态势中挣扎求存,尽管他的挣扎还不是那么明显和剧烈,但的确在挣扎着。 不修边幅的监督生弯唇一笑,没看见雪琳一般自顾自地走入红塔之中,优雅地伸手拿下那副盖了大半张脸的眼镜,提裙行礼。 “不愧是柯琳利斯特兰希普林赛斯第一王子殿下,我的外貌都被这样大幅度地改变了,殿下仍旧如此敏锐地认出我来。” “我的荣幸,菲娜安妮雅古尔特第一公主殿下,您的气息和美貌都是如此特殊,实在令人难以忘怀。”柯琳微笑着起身行礼,执起菲娜的手在她的手背上微微烙下一吻,“相当久的年头没有再见了。” 雪琳有些气愤和不屑地关上门转头回来,还美貌……哥哥你的眼睛还好么?那家伙明明……咦? 雪琳震惊地望着菲娜的背影,那副厚重的圆片眼镜被她握在手中,一头枯草似的干涩卷发正从发根处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丰盈起来,饱满而华丽的酒红色偏着微微的金色翻着整齐的、波浪一般的大卷。似是察觉到雪琳的吃惊,菲娜微微地偏过头来,天光下那张平时难得一见的脸五官深邃明晰,她是标准的西方式美人,无妆无粉却仍旧带着一股浓烈而贵气的西方风情,她的皮肤并不如雪琳白皙,而是泛着一种浅淡的蜜色,带着一丝丝妖娆的甜意。她的唇瓣丰盈地微微翘着,似是向爱人索吻,又带着一种显而易见的嘲笑。 “雪琳大概是不记得了,”柯琳微笑着解释,“这位是奥尔特米亚安妮雅皇后的长女菲娜古尔特公主殿下。”他眼睛不经意地眯了一下,“也就是西境赫赫有名的先知公主菲娜。” 雪琳骤惊,她想起来了,若说是菲娜古尔特她可能的确不记得,但要说先知公主……西境贵族们无一不知。 奥尔特米亚现任国王凯勒斯古尔特同他们的父亲利斯特普林赛斯一样有两个妻子,正室出自世族,而侧室则为无魔力的普通人。但凯勒斯并没有利斯特那么好的运气,所有孩子都是魔法师,凯勒斯至今有正室所出一子一女以及侧室一女,其中侧室之女完全没有魔力,唯一的儿子天赋也强差人意,只有长女菲娜魔力强大,却是个特异的纯预知毫无攻击力。身为先知的天赋自出生就能够展现出来——先知的记忆是从出生的那一刻开始的——因而被当做“供奉物”一般的存在,六岁便入住奥尔特米亚的宗教中心“神殿”。她在那里做出许多惊人却异常准确的预言,西境的贵族们不远千里奔赴奥尔特米亚只为她一句预言,先知公主之名由此传开。 大概是在七年前,这位公主殿下忽然离开神殿淡出公众视野,据说是订下了婚约后待嫁不再面众。如果这个菲娜尤里奇真的是那位先知公主,那么她并非是真的待嫁,而是隐姓埋名前来学院了……等等,待嫁? “常青家族可是出皇后的世家呢,”柯琳漫不经心地笑着,“您的祖母就出自常青家族,而身为第一王储的幼弟的婚约人选想必也要来自杜兰家族,还有您——沃尔斯杜兰,他是您的未婚夫吧。” “哎呀,”菲娜轻轻掩唇,“我是因为这个暴露的吗?” “以青院次位的家世和血统是没必要晚一年入学的,”柯琳十指交握,“给我的感觉是他想要等一个人,一个必须步调一致的人,您的出现为我解开了谜团呢殿下,因为无攻击力的未婚妻需要守护。”他微微偏了偏头,“能让常青公爵和身为世家夫人的希捷缇丝女侯爵同时前来观礼,仅靠杜兰同学并不可能,两位一阶的大贵族同时出动,自然是为了更重要的事情,比如……接公主回家什么的。” “很敏锐呢普林赛斯殿下,”菲娜偏了偏头,露出几分看上去十分单纯的笑容,“前有兽潮,后有茗国之乱,西恩特已经不再安全,家里的意思是得尽早回去了,沃尔斯也会一起。” “是吗,”柯琳轻叹口气,“青院要大换血了。” “所以你是来做什么的?”雪琳冷冷地看着菲娜,“要走的话,也用不到你和哥哥说吧。” 菲娜看着雪琳并没有生气,只是微微笑了一下。 “首先我来为昨晚我那未来父亲的粗鲁举动道歉,”她略略有些无奈,却在下一秒面上染上了明快的笑意,“顺便问问普林赛斯殿下,是否要与我们做个交易呢?” “交易?”柯琳微微一怔,格里希恩的出手摆明了是连活路都不想留一条给他,为什么这才一晚上的时间就要反过来和他做交易? 不过稍微一想,似乎也不难猜,奥尔特米亚的态度转变如此之大,想必与黛斯特尼昨夜的举动脱不开干系。尽管无论是从实力和势力上独角兽族群在人类中的影响都远远无法与十二世家比肩,甚至绝大部分的魔法师都不知道黛斯特尼的存在,但在这个世界上强者的存在永远受到尊敬,哪怕他并非人类,哪怕他的存在受到极大制约,但其近神之名绝对不容忽视,他的请求,世家乃至德兰都不会有半分无视。 如果世界上真的有什么人彻底触怒了独角兽的王者,虽然由于其不得杀生的缘故不会死亡,但下场恐怕比死亡还要凄惨。首先是“福泽”,他所象征的绝对正面的力量经过万年时间收放自如不在话下,失去命运庇护的生命脆弱到堪称可怜;其次是“摒弃”,独角兽的敌视对魔法师的影响不容忽视,相当于是一种绝对的孤立;最后便是世家的制裁,从严格意义上来讲黛斯特尼和世家之间没有任何关系,但触怒黛斯特尼的下场……应该和触怒世家没什么区别,而且是全部的,十二个世家。 思及此柯琳不由在心底冷笑,想来昨夜落荒而逃的常青公爵格里希恩杜兰必定是彻夜未眠,如果被世家知晓他居然向独角兽的王者出手……奥尔特米亚只怕第二天就要完蛋了吧。 尽管心底不屑,柯琳还是在面上展露出温和而得宜的笑容。 “我很期待公主殿下所能带给我的,是怎样的交易。” 第一百一十九章:婚约? 听到柯琳的回答,菲娜古尔特似乎略微松了口气,她的能力是预知而非读心,当然不会知道柯琳在想什么,而且在柯琳做出决定之前,她的预知也是不会起作用的。 修长手指轻轻拨撩饱满的酒红色卷发,少女面上的笑容妩媚成熟,她徐徐开口,连带声音都带着一种特殊的温软和诱惑力。 “现下的西境是非常混乱的,且不提我们所出身的大国,周边的一些小国乃至公侯国都在蠢蠢欲动着想要在那丰饶之地上烙下自己的印记,而贵国在这样的时间经历王朝更替委实不是个好时机,尤其……实在被全西境看好的王储辞世的情况下。” 这话是有些直白和无礼的,柯琳端着的茶杯微微地摇晃了一下,其中淳厚的琥珀色液体泛起些微涟漪,他当然不会蠢到把娜琳存世的消息透露出去,何况娜琳再也不会回到普林赛斯,更别提成为国王了,他微微偏了偏头,等待菲娜的下文,以她的身份说出这么直接的话来,想必奥尔特米亚是真的对于触怒黛斯特尼感到恐惧吧。 “由于王储殿下过于强横的实力和影响力,想必利斯特阿尔泽普林赛斯陛下并未想过她之外的王储人选,由此才导致了现在的四位继承人虽有排名却无被国王亲自认定的继承顺序,我说的对么?” “这是我们普林赛斯的国事,这一点以公主殿下的立场来看,似乎不太好过问。”柯琳微笑,不见恼怒。 “抱歉,是我逾越了。”菲娜同样摆出一个笑容,她在暗中观察着柯琳的神色,问及此事时并没有见到他的慌张和不自然,由此不禁也怀疑起自己的猜测,难道利斯特生前真有什么安排不成? 利斯特当然没有安排,柯琳微笑的表象之下其实也在抱怨着,他对这一世的父亲没什么太过难以割舍的感情,但从客观而讲,利斯特还算是一个聪明人,当然是在娜琳展露天赋之前。但他最终被娜琳的天赋所诱惑了,忘记了一切抛下了顾虑,这才引来了对普林赛斯而言近乎是灭国的打击。 “如今的普林赛斯国势纷乱,各方贵族和外部势力在暗中拥立某位继承人,其中呼声最大的就是以第五地之世家格朗德家族为首联合我奥尔特米亚之南诸国所拥护的王位第三继承人熙琳阿尔泽普林赛斯公爵殿下,他是二位的小叔,同时也是黑院的主位监督生——这个身份让他的实力在许多非世家魔法势力中得到认可。其次便是您了,法律所认可的王储,国王的唯一的儿子、柯琳利斯特兰希普林赛斯第一王子殿下,虽说对外呼声不及熙琳殿下,但在大势力之中您却同时被第四炎之世家法尔丝、第十一森之世家伊格特兰德两大世家以及西北制约国兰沼一同拥护,拥有最大的隐性力量,而且殿下的红院代理监督生身份并未公开,不然在各国的魔法贵族阶层中应当还有更多的拥护者。 虽然此事为普林赛斯国务,但与西境诸国的利益也是息息相关的,现下里所有的贵族和势力们都在衡量自己应该站在哪一边,我们奥尔特米亚自然也不会例外。”菲娜嫣然一笑,“虽说从底蕴和世家扶持方面我们无法与贵国相比,但殿下也无法否认吧,我们的选择是不容忽视的。” 柯琳轻轻点了点头。 “扶持奥尔特米亚的是第五地之世家格朗德,所以我们本该声援熙琳殿下为继承人,违背唯一一个对我们还有善意的世家,后果是可怕的。”菲娜幽幽地说,“但是……综合各方情况来看,熙琳殿下虽然呼声极高,但想要登上王位却异常艰难,两大世家加之一个制约国的联合抗力让格朗德倍感压力,他们现在已经收回所有动作,谨防与周边关系破裂。” “所以?” “所以看来殿下您登上王位的可能性很大,甚至比熙琳殿下还要大些许,格朗德虽说已经收回动作,想让他们完全放弃一位到手的国王也是不太可能的。经过我们的商讨……我们决定在必要的情况下选择帮助您,柯琳普林赛斯殿下。” “帮助我么?”柯琳托着下巴,“格朗德是不会饶恕你们的背叛的吧。” “理论上而言的确如此,但如果是殿下您先向我们寻求援助的呢?”菲娜微笑,“即使愤怒,格朗德也无法立刻报复,反而法尔丝和伊格特兰德会对我们的选择有所报答,扶持奥尔特米亚的世家变成了两个,何乐而不为?而且希捷缇丝女侯爵同时也是第十亡灵世家杜德丝家族的当主夫人,虽说杜德丝远在东域北方,但声援还是不难做到的。” 愚蠢。柯琳在心底轻嗤了一声,如果奥尔特米亚真的选择帮助了他,非但不会得来另外两世家的援助,反而会彻底激怒最后一个扶持他们的格朗德。而季拉……虽然交集不多但也还算了解,她可不是那种随便会被人当枪使的笨女人。当然他不会那么好心地告诉菲娜,先不提奥尔特米亚失去格朗德扶持之后对普林赛斯的好处,他也十分好奇她所谓的交易。 柯琳面露沉吟之色,“所以殿下的意思是由我来向奥尔特米亚寻求帮助么?” “正是如此。” “怎样寻求,又要寻求什么呢?总不会要请奥尔特米亚出兵平叛吧,不提贵国无法越过法尔丝的防线,如果真的这样依靠他国之力平定战乱,公主殿下要我普林赛斯颜面何存?我普林赛斯还有什么脸面自称四大制约国之一?” 菲娜隐隐从柯琳的话语里察觉出了抗意,心头微微一沉,但还是不死心地想要做一番挣扎。 “当然不会是军事上的援助,”菲娜耸肩,“奥尔特米亚还不会如此自不量力,何况援助的方式有很多,直接出兵在这种情况下显然是最失败的一种。” “哦?”柯琳口吻淡漠,“公主殿下的意见呢?” “有很多选择。”她微微一笑,“然而最适合这种情况的,是联姻。” 柯琳垂着头轻咳一声,略有尴尬,这算什么事儿啊,就这么直接把主意打到自己头上来了吗?虽说实际年龄成家都嫌晚了,但他现在对外的年龄……不过十六出头而已。 他微微抬手,阻止了暴跳而起的雪琳,努力深呼吸几口气,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无论如何也得听完才行。于是他干笑着开口道:“敢问公主殿下,可是有了合适的……人选?” “当然。”菲娜似是看出他的尴尬,“并不急于一时,只是订下消息便足够了。” 柯琳略带郁闷,却不得不硬着头皮继续问:“那么殿下所谓的人选是?” 奥尔特米亚不乏望族,虽说他没有心情也不打算考虑这个,但如果情势所逼……他轻轻叹了一口气,脑海中浮现出那座耸立云端的白色城池,这一世……想必与她无缘了。 “势必对得起殿下身份,”菲娜一笑,“普通的王公怎能拿来搪塞殿下呢?您是知道那位的,小妹约瑟芬,约瑟芬凯勒斯古尔特,奥尔特米亚第二公主殿下。” 雪琳的面色由阴沉转为震惊,再由震惊转为暴怒——约瑟芬?这个菲娜,居然敢拿约瑟芬——约瑟芬是菲娜的异母妹妹,为凯勒斯侧室所出,两女中名不同,因为菲娜之母安妮雅皇后出身望族,尽管无法与杜兰比肩,也是扶持凯勒斯继位的一大助力,所以菲娜和弟弟的中名都是母亲而非父亲的名字,以表感激。但约瑟芬的母亲只是个地方小贵族家的漂亮女儿而已,自然无此殊荣,引得雪琳暴怒的原因并非是约瑟芬庶女的地位问题——毕竟她和柯琳都是庶出——而是那个约瑟芬是个没有魔力的普通人,制约国的国王娶一位没有魔力的公主做皇后?公主殿下,您那高贵的的头是被门夹了么?雪琳真的很想这样问。 然而菲娜的表情似乎还是柯琳占了便宜,也许在奥尔特米亚看来,普林赛斯的现状已经逼迫到他们不得不低头了吧。 柯琳面上的表情并没有太大的波动,他的笑意仍可称之为温和。 “约瑟芬?是那位立志只做皇后的约瑟芬公主殿下么?” 这句话几乎起了立竿见影的效果,菲娜的脸色立刻变得不自然起来,良久后轻轻点了点头。 约瑟芬的确没有魔力,却因更胜母亲的美貌和王室少见的小女儿性格最受凯勒斯宠爱,为了不让她因为没有魔力自卑,凯勒斯几乎要将她宠上了天去,简直可以说是要星星不给月亮的那种。她有预备的女公爵之位,其封地之广囊括了奥尔特米亚的四分之一——这可是相当惊人的数字,是她通过撒娇要来的,足见凯勒斯对这个没有魔力的女儿的厚爱。国内外提起这位骄纵的公主殿下时或是讥讽或是无奈地称其为“奥尔特米亚的约瑟芬”,照这个劲头来看,若非有着一干王公侍臣竭力阻拦,凯勒斯把王位都给这个小女儿也不是不可能。 在这样过分的宠爱下这位公主殿下形成了严重的事态认知障碍,大概也是六七年前,菲娜定下婚约的消息公布不久,各国王公在约瑟芬身上看到了可能性,当然是看到了那足有奥尔特米亚四分之一国土面积的封地更多一些。最先做出尝试的是北方一个国家的公爵之子,他未来将会继承一个公国,会是凯勒斯的绝大助力,凯勒斯自然同意,但在问及约瑟芬的意见时,任性的公主殿下直接拒绝了父王的提议,理由是她想要做皇后,而非区区一个公爵之妻。 这样无礼胡闹的理由令对方颜面大损,当即离开了奥尔特米亚,至今没有再与古尔特家族有任何往来。之后自然不会再有王公向凯勒斯提亲,小国国王不是没有,但哪个国王不想寻得一位有着魔力血统的妻子维护自身统治?所谓四分之一的领土,收回不过是凯勒斯一句话的事,渐渐也无人再将此看做筹码,反倒是约瑟芬的骄纵之名传遍西境。 连小国的国王都不屑于娶的这位公主殿下,菲娜竟然提出由身为制约国王子的柯琳迎娶,不仅是荒唐,简直就是贬低,雪琳不暴怒才怪了。 第一百二十二章:忠告 看着菲娜离开的背影,柯琳微微松了口气,方式上还算恰当,他抬头仰望黛斯特尼——他独角兽的体型就是个庞然大物,更不要说人形,足足超过了柯琳一个头和肩膀。 黛斯特尼换上一副很是无趣的怏怏的表情,淡淡地说:“我想回去了。” “好,好……”柯琳有些无力,从门边的衣架上扯下红院暗红色的长衣,“我送你。” “嗯。”黛斯特尼表示没有意见,径直往门口走去。 “雪琳你先回房间吧,”柯琳轻声说,“等我回来了如果有空的话就去找你。” “嗯。”雪琳轻轻点了点头,带着不安些许,她看着走远的黛斯特尼突然伸手拉住了柯琳的衣角,道:“哥哥你……拒绝菲娜的婚约提议不光是因为约瑟芬没有魔力吧,”她轻轻咬着嘴唇,“是因为已经有了那个达伊洛的女孩吗?” 柯琳微微笑了一下,摸了摸雪琳的面颊,没有回答,转身去追黛斯特尼。两人拉出两道几乎是同样明丽的金色魔光,向着地面飞去。 两人再度显出身形是在能够遥望陨星湖的密林里,黛斯特尼依旧保持着人形,并不在意阳光。林间枝叶层层密密,很难有什么光线投射下来,而且光元素的爆燃对于同样具备着光魔法的柯琳而言不存在威胁。 但柯琳的样子却发生了很大变化,原本短短的、有些零散的米白色短直发卷曲着翻起大卷垂到腰际,面部轮廓大幅度柔化,睫毛增长了一半如同羽翼一般微微翘着,那之下原本明净的水蓝色瞳孔此刻灵动得如同火焰,脸型也由精致秀气柔和下来,宛若女孩子一般精致秀美。 “外貌还是一如既往的貌美呢,”黛斯特尼微笑着向他眨了眨眼睛,“这才符合医者的特性吧。” “又不是我想长这样的吧,”柯琳没好气地道,尽管现在的他看上去更像是女孩子在闹别扭,“而且医者那条路我已经放弃了。” “这样啊,”他轻叹,“那为何总是要不时使用这个样子呢?” “最完满的力量形态还是这幅样子才用的出,”柯琳轻声说,“如果保护你的话,无论如何也不能大意吧。我会尽量收敛的,体貌的变化已经越来越明显了。” “用不着收敛什么。”黛斯特尼往前走着,云淡风轻,“你真的觉得你现在的模样和刚出生时还一样吗?那女孩是你的双胞胎妹妹吧。” 柯琳一愣。 “就算不使用你早晚也会变回去的,就是这个意思。”黛斯特尼慢条斯理地说,“就看你能否活到完全变回去的那一天了。” 柯琳苦笑。 “话说为什么不给你妹妹解释一下呢?她貌似很不安。” “如果她能将贝拉当做未来的嫂子稍微敬重一下并不是什么坏事,”柯琳摇了摇头,“尽管,那是不可能实现的事情啊。” “女孩子的嫉妒心是不容小觑的,”黛斯特尼眯了眯眼睛,“说实话没有想过试试看么?真的更进一步,血统这种东西只局限于身体,现在的你和她是真的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哦。” “这种话……”柯琳有些无语地看着黛斯特尼,“如果被他知道了就算是你说的也会被暴揍一顿吧。” “打起来倒是不至于,”黛斯特尼很认真地说,“你真的没有想过么?” “……”柯琳转头往西北方望去,那里存在着他已经看不见的白色城池。“虽然此生应该是没有可能了,但是我……不想这样忘记她,说实话回来之后我有认真考虑过消除她对我的记忆,但最终没有那样做,不仅因为太容易被发现,也是因为我有一点小小的自私吧,期望着这世界上还有个什么人能一直记着我什么的……啊啊,还真是胡闹啊。” “并不是哦。”黛斯特尼轻轻将手放在他的头顶上,“你只是……不想失去最后一个还有牵系的地方吧。” 柯琳愣愣地望着黛斯特尼,火红色的瞳孔中好像突然之间就生出了泪意。 “抱歉。”他别过头去,声音里有些不太自然。 “还是会难过的吧,”黛斯特尼的神情担忧而怅然,“近在咫尺却没办法回去的家,无法呼唤的亲人们呐……” 他轻轻扶着一棵树的枝干,用力地点了点头,可以想见不为人所知的心酸。 “总归……是会难过的啊。”他声音嘶哑。 “贝拉特莉茜娅拉尔达伊洛。”黛斯特尼突然叫出这个名字,“你不知道的吧,那家伙和他的……王后为女儿取下的名字。” 柯琳的动作一滞。 “那女孩自己也不知道,她的全名,因为这个全名是有深意的,尤其是中名。”他轻声说,“你听出来了吗?” “拉尔……拉尔?”柯琳微微一愣,骤然转过身来,“拉拉尔德兰?!” “你见到「落日」了吧。”黛斯特尼神色复杂,“在……另一边,你不觉得那家伙和她……很像吗?” “什么意思?”柯琳觉得遍体生寒。 “你见过那孩子未被变化的样子,和那家伙那么像,而那家伙和「落日」又那么像……我似乎把辈分讲乱了。” 柯琳无语地点了点头。 “拉拉尔洛玻雅德兰,幻森末世之王,其魂名「落日」,”黛斯特尼慢悠悠地说,“而那个叫做贝拉特莉茜娅的女孩,她灵魂的名字同样是……「落日」。明白了吗?” “贝拉是拉拉尔的转生吗?”柯琳不可置信地问。 “从某种意义上而言是如此,虽然德兰清楚她不是也不会成为真正的拉拉尔德兰,但世家明显不会这样想。” “那个说法是真的吗?”柯琳睁大了眼睛,“拉拉尔再度重生于德兰血系的时候,幻森就会……复活?” “我认为是的。”黛斯特尼意味深长,“这个孩子拥有和拉拉尔一样的灵魂,连外貌都无限接近,但她却并不是真的拉拉尔,更不会是那个能让幻森复活的拉拉尔,「落日」在这种时候降生在德兰应该是为了接收,被初代拉芙拉希娅所遗失的光在那家伙的身上重新回到了德兰血系,作为迟早要重回幻森为王的拉拉尔以不完全的姿态来接收这样的力量融入灵魂,然后这个灵魂再度沉睡,直到幻森真正适合复活的那一天,以拉拉尔德兰之名,君临幻森。” “德兰的复活是不可避免的……”他喃喃。 “没错,”黛斯特尼点头,“世家一直提防着的就是历代的德兰之王,不仅因为他们是应运乱世而生的,更是因为他们之中如果诞生了拉拉尔德兰,就意味着人类统领世界的世代终结。那家伙因为有着一张和拉拉尔一样的脸没少惹上麻烦,但拉拉尔毕竟是女性,这一点十分好否认,所以没能把他怎么样。”黛斯特尼轻嗤一声,“人类忘记了,德兰的君臣名分是何等的不可逾越,拉拉尔没能从洛玻雅手中接手幻森成为王,她到死都是新王,自然不会作为王降生,不过她肯定会出现在有王存在的时代。也正是因为人类忽略了这一点,才没有检查那个女孩,那家伙发现这一点后联合在位王族改变了她的相貌封印了她的力量,在她成长起来之前绝对不能被世家发现她和拉拉尔有着一样的灵魂,否则就算是德兰……现在的德兰,是架不住除自身达伊洛之外的十一个世家连同依达法拉同时翻脸的,就像德兰之王无法战胜联合起来的十二位王族一样。” “你要保护她,不仅因为她是德兰王后的女儿。”黛斯特尼轻声说。 柯琳点了点头。 黛斯特尼微笑,额头上那个尖锐的痕迹再度焕发出明丽的金色光芒,迅速遍及全身,他的身体被光所分解打散,飘荡着再度重组。 六翼收敛,尖锐的长角迎向日光,近两米高的独角兽微微垂着头看着柯琳,长长的鬃毛如水流淌。 柯琳轻轻抚摸着它的颈侧,“你要回去了吧。” “是啊,出来太久了艾瑞莎他们会担心的,”他微微眨了眨眼睛,语气里有些苦恼,“一个不能战斗的王总会让族人不安呢。” “真正的王是无需拿剑的吧,”他微微笑了一下,“他们只在最开始的时候才做骑士,你不也是这样么?” “是啊。”他略有惆怅,“只在最开始的时候。” 独角兽山谷的河川近在眼前,柯琳不能跨越,作为杀戮者的他是不受欢迎的,他敛去身体的异样,仰起脸静静地看着他。 黛斯特尼没说什么,缓缓前行,跨越河川。 “今天的忠告呢?”柯琳笑着问,“还会是「罪心」的‘第六段剑刃存在必有其意义’吗?” “不。”已经跨过河川的黛斯特尼回过头来,深深地看了柯琳一眼,“危险往往出自身边的信任,这是今天的忠告。” 柯琳一惊。 “保重。”黛斯特尼不再回头,一步一步走入山谷的水雾深处。 第一百二十一章:忠告 看着菲娜离开的背影,柯琳微微松了口气,方式上还算恰当,他抬头仰望黛斯特尼——他独角兽的体型就是个庞然大物,更不要说人形,足足超过了柯琳一个头和肩膀。 黛斯特尼换上一副很是无趣的怏怏的表情,淡淡地说:“我想回去了。” “好,好……”柯琳有些无力,从门边的衣架上扯下红院暗红色的长衣,“我送你。” “嗯。”黛斯特尼表示没有意见,径直往门口走去。 “雪琳你先回房间吧,”柯琳轻声说,“等我回来了如果有空的话就去找你。” “嗯。”雪琳轻轻点了点头,带着不安些许,她看着走远的黛斯特尼突然伸手拉住了柯琳的衣角,道:“哥哥你……拒绝菲娜的婚约提议不光是因为约瑟芬没有魔力吧,”她轻轻咬着嘴唇,“是因为已经有了那个达伊洛的女孩吗?” 柯琳微微笑了一下,摸了摸雪琳的面颊,没有回答,转身去追黛斯特尼。两人拉出两道几乎是同样明丽的金色魔光,向着地面飞去。 两人再度显出身形是在能够遥望陨星湖的密林里,黛斯特尼依旧保持着人形,并不在意阳光。林间枝叶层层密密,很难有什么光线投射下来,而且光元素的爆燃对于同样具备着光魔法的柯琳而言不存在威胁。 但柯琳的样子却发生了很大变化,原本短短的、有些零散的米白色短直发卷曲着翻起大卷垂到腰际,面部轮廓大幅度柔化,睫毛增长了一半如同羽翼一般微微翘着,那之下原本明净的水蓝色瞳孔此刻灵动得如同火焰,脸型也由精致秀气柔和下来,宛若女孩子一般精致秀美。 “外貌还是一如既往的貌美呢,”黛斯特尼微笑着向他眨了眨眼睛,“这才符合医者的特性吧。” “又不是我想长这样的吧,”柯琳没好气地道,尽管现在的他看上去更像是女孩子在闹别扭,“而且医者那条路我已经放弃了。” “这样啊,”他轻叹,“那为何总是要不时使用这个样子呢?” “最完满的力量形态还是这幅样子才用的出,”柯琳轻声说,“如果保护你的话,无论如何也不能大意吧。我会尽量收敛的,体貌的变化已经越来越明显了。” “用不着收敛什么。”黛斯特尼往前走着,云淡风轻,“你真的觉得你现在的模样和刚出生时还一样吗?那女孩是你的双胞胎妹妹吧。” 柯琳一愣。 “就算不使用你早晚也会变回去的,就是这个意思。”黛斯特尼慢条斯理地说,“就看你能否活到完全变回去的那一天了。” 柯琳苦笑。 “话说为什么不给你妹妹解释一下呢?她貌似很不安。” “如果她能将贝拉当做未来的嫂子稍微敬重一下并不是什么坏事,”柯琳摇了摇头,“尽管,那是不可能实现的事情啊。” “女孩子的嫉妒心是不容小觑的,”黛斯特尼眯了眯眼睛,“说实话没有想过试试看么?真的更进一步,血统这种东西只局限于身体,现在的你和她是真的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哦。” “这种话……”柯琳有些无语地看着黛斯特尼,“如果被他知道了就算是你说的也会被暴揍一顿吧。” “打起来倒是不至于,”黛斯特尼很认真地说,“你真的没有想过么?” “……”柯琳转头往西北方望去,那里存在着他已经看不见的白色城池。“虽然此生应该是没有可能了,但是我……不想这样忘记她,说实话回来之后我有认真考虑过消除她对我的记忆,但最终没有那样做,不仅因为太容易被发现,也是因为我有一点小小的自私吧,期望着这世界上还有个什么人能一直记着我什么的……啊啊,还真是胡闹啊。” “并不是哦。”黛斯特尼轻轻将手放在他的头顶上,“你只是……不想失去最后一个还有牵系的地方吧。” 柯琳愣愣地望着黛斯特尼,火红色的瞳孔中好像突然之间就生出了泪意。 “抱歉。”他别过头去,声音里有些不太自然。 “还是会难过的吧,”黛斯特尼的神情担忧而怅然,“近在咫尺却没办法回去的家,无法呼唤的亲人们呐……” 他轻轻扶着一棵树的枝干,用力地点了点头,可以想见不为人所知的心酸。 “总归……是会难过的啊。”他声音嘶哑。 “贝拉特莉茜娅拉尔达伊洛。”黛斯特尼突然叫出这个名字,“你不知道的吧,那家伙和他的……王后为女儿取下的名字。” 柯琳的动作一滞。 “那女孩自己也不知道,她的全名,因为这个全名是有深意的,尤其是中名。”他轻声说,“你听出来了吗?” “拉尔……拉尔?”柯琳微微一愣,骤然转过身来,“拉拉尔德兰?!” “你见到「落日」了吧。”黛斯特尼神色复杂,“在……另一边,你不觉得那家伙和她……很像吗?” “什么意思?”柯琳觉得遍体生寒。 “你见过那孩子未被变化的样子,和那家伙那么像,而那家伙和「落日」又那么像……我似乎把辈分讲乱了。” 柯琳无语地点了点头。 “拉拉尔洛玻雅德兰,幻森末世之王,其魂名「落日」,”黛斯特尼慢悠悠地说,“而那个叫做贝拉特莉茜娅的女孩,她灵魂的名字同样是……「落日」。明白了吗?” “贝拉是拉拉尔的转生吗?”柯琳不可置信地问。 “从某种意义上而言是如此,虽然德兰清楚她不是也不会成为真正的拉拉尔德兰,但世家明显不会这样想。” “那个说法是真的吗?”柯琳睁大了眼睛,“拉拉尔再度重生于德兰血系的时候,幻森就会……复活?” “我认为是的。”黛斯特尼意味深长,“这个孩子拥有和拉拉尔一样的灵魂,连外貌都无限接近,但她却并不是真的拉拉尔,更不会是那个能让幻森复活的拉拉尔,「落日」在这种时候降生在德兰应该是为了接收,被初代拉芙拉希娅所遗失的光在那家伙的身上重新回到了德兰血系,作为迟早要重回幻森为王的拉拉尔以不完全的姿态来接收这样的力量融入灵魂,然后这个灵魂再度沉睡,直到幻森真正适合复活的那一天,以拉拉尔德兰之名,君临幻森。” “德兰的复活是不可避免的……”他喃喃。 “没错,”黛斯特尼点头,“世家一直提防着的就是历代的德兰之王,不仅因为他们是应运乱世而生的,更是因为他们之中如果诞生了拉拉尔德兰,就意味着人类统领世界的世代终结。那家伙因为有着一张和拉拉尔一样的脸没少惹上麻烦,但拉拉尔毕竟是女性,这一点十分好否认,所以没能把他怎么样。”黛斯特尼轻嗤一声,“人类忘记了,德兰的君臣名分是何等的不可逾越,拉拉尔没能从洛玻雅手中接手幻森成为王,她到死都是新王,自然不会作为王降生,不过她肯定会出现在有王存在的时代。也正是因为人类忽略了这一点,才没有检查那个女孩,那家伙发现这一点后联合在位王族改变了她的相貌封印了她的力量,在她成长起来之前绝对不能被世家发现她和拉拉尔有着一样的灵魂,否则就算是德兰……现在的德兰,是架不住除自身达伊洛之外的十一个世家连同依达法拉同时翻脸的,就像德兰之王无法战胜联合起来的十二位王族一样。” “你要保护她,不仅因为她是德兰王后的女儿。”黛斯特尼轻声说。 柯琳点了点头。 黛斯特尼微笑,额头上那个尖锐的痕迹再度焕发出明丽的金色光芒,迅速遍及全身,他的身体被光所分解打散,飘荡着再度重组。 六翼收敛,尖锐的长角迎向日光,近两米高的独角兽微微垂着头看着柯琳,长长的鬃毛如水流淌。 柯琳轻轻抚摸着它的颈侧,“你要回去了吧。” “是啊,出来太久了艾瑞莎他们会担心的,”他微微眨了眨眼睛,语气里有些苦恼,“一个不能战斗的王总会让族人不安呢。” “真正的王是无需拿剑的吧,”他微微笑了一下,“他们只在最开始的时候才做骑士,你不也是这样么?” “是啊。”他略有惆怅,“只在最开始的时候。” 独角兽山谷的河川近在眼前,柯琳不能跨越,作为杀戮者的他是不受欢迎的,他敛去身体的异样,仰起脸静静地看着他。 黛斯特尼没说什么,缓缓前行,跨越河川。 “今天的忠告呢?”柯琳笑着问,“还会是「罪心」的‘第六段剑刃存在必有其意义’吗?” “不。”已经跨过河川的黛斯特尼回过头来,深深地看了柯琳一眼,“危险往往出自身边的信任,这是今天的忠告。” 柯琳一惊。 “保重。”黛斯特尼不再回头,一步一步走入山谷的水雾深处。 第一百二十章:视线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约瑟芬殿下没有魔力吧。”柯琳轻声说。 菲娜一愣,这不是西境皆知的么?如果约瑟芬有魔力,早就被娶走了也留不到现在。 “我普林赛斯家族不提司掌着一个国家的王权,首先我们是一个魔法家族。”柯琳的指尖轻触着茶杯,“虽然不比世家,但也绝对超过杜兰,不管公主殿下信不信,普林赛斯的支系之多,杜兰绝对无法比拟。” “所以?” “就算是换了杜兰,也不会娶约瑟芬殿下过门吧。”柯琳索性直接摊牌,“那么普林赛斯又有什么必要这么做呢?” 菲娜的面色立时阴沉下来,“那么,殿下是拒绝交易了?” “基于我个人,我并不排斥和强大的外部势力做交易,”柯琳轻轻摇了摇头,却没给菲娜开口的机会,“但无论是从家族还是国家,乃至以普林赛斯未来的国王的立场,我都不会娶一个没有魔力的女人做皇后,无论她多么受国王宠爱,有着怎样的头衔和财力都不会。” “殿下十分深刻地误会了一件事,”柯琳微笑,“即便贵族们拼的你死我活只为我们二人中的谁能登上王位,但在我们自己却不像外部所想那样是绝对的仇敌,总的而言,我们是血亲,无论谁做国王,都是普林赛斯的国王,而不是奥尔特米亚。” “殿下很自信呀。”菲娜低低地笑了起来,“红眸的诅咒,被发现了的话,即使是世家也会放弃你的吧。” 柯琳轻笑一声,“那么就让王叔来做这个国王好了,他是世家血系,不会受影响,也不会被逼着娶一个没有魔力的女人,他的妻子,绝对不会低于一阶。” “你!” “还是那句话——”柯琳起身,火红的瞳孔里熔岩流淌,“无论是从家族还是国家,乃至以普林赛斯未来的国王的立场,我都不会娶一个没有魔力的女人做皇后,王叔他,也不会。” “说得真好。”从楼上传来了零零落落拍巴掌的声音,三人同时抬头,只见红塔的阶梯上,金发及膝的男人缓步行下,织金的华服如同水一般流淌,将他倾世精致的容颜完美展现。 菲娜有几分呆滞,甚至没有想过这个人是谁为什么出现在这里,只是震惊于他的威严和美丽。 “黛斯特尼……”柯琳揉着额角无奈地笑了,他们底下有关政治的言论背后,每个人的思绪都转的飞快,黛斯特尼就算不想听也不可能听不到,自然就被吵醒了。 听到这个名字,菲娜骤然清醒,看向那个男人的眼睛里生出了恐惧。她来此前格里希恩严肃地叮嘱,一旦遇到黛斯特尼就不要再和柯琳多费口舌直接离开,否则只会把事态变得更糟而已。她进来前也专心感应过塔内的气息,明明只有两个人……她看着柯琳的目光也生出了惊惧,这位红院的代理绝对比想象的可怕得多,黛斯特尼是从楼上下来的……他何德何能能让独角兽的王者对他信任至此,连在他这里过夜都毫无顾忌。 黛斯特尼微笑着继续下行,可那微笑里有着几分寒意。楼梯延伸到大厅的地方有一扇巨大的落地窗,阳光从那里照进来将整个大厅映的明亮,他一步一步地下行,优雅从容,不带迟疑。 “喂喂!”柯琳想是想起了什么想要知会黛斯特尼,可他的长衣边角和金发,已经探入了阳光里。 那瞬间,前所未有的明亮着的光辉突然爆发开来,紧接着两个女孩都听见了利刃出鞘的清越声响,光辉随之暗淡。 “真是的。”「罪心」入鞘,柯琳无奈地看着黛斯特尼,黛斯特尼看着他也是一脸无语。在光芒亮起的瞬间柯琳挥剑斩断了悬挂在落地窗边的白色纱帘劈头盖脸地将黛斯特尼遮住,这才阻止了光芒的蔓延。 “抱歉,忘记了。”黛斯特尼前行几步离开阳光照射的范围,轻轻把那白纱扯下。 他是光系精专,世界上最纯粹的光的聚合体,独角兽的形态还好,若是以人形直接接触阳光,会引发剧烈的光元素爆燃,他自身当然不会受到伤害,但那光芒的亮度足以使人类甚至普通魔法师失明。这也是为什么独角兽山谷的王之山涧常年水雾弥漫的原因之一。 柯琳跟在他身后轻轻戳了戳他,示意他别太过火,他现在几乎可以肯定奥尔特米亚的作为已经让黛斯特尼足够气愤了。 随后他听见黛斯特尼轻轻哼了一声,不知道是赞同还是否定,他当然是没办法左右黛斯特尼的意志的,无奈地叹了口气。 “你过来。” 柯琳愣了一下,然后反应过来黛斯特尼是在叫自己,只好乖乖地走到他面前。黛斯特尼让他转身面朝菲娜,微微弯下身来从背后抄过手来撇开他那有些碍事的细碎额发,露出那双明净的水蓝色眼睛。 他的手有些凉,正缓慢地往他身体里注入着光元素,他的分寸拿捏得相当好,一点一点将暗元素侵蚀过的痕迹抹消。 “黛斯特尼……”柯琳忍不住出声。 “别说话。”黛斯特尼轻声说,随后抬头看向战战兢兢的菲娜。 “看好了,回去告诉昨天那个麻烦的男人,普林赛斯红眸的诅咒一旦生效,除非死亡不得破解,这孩子的情况并不是那个什么所谓的诅咒,只是因为一些个人原因导致的体貌变化。虽然我不想干涉人类的王权争夺,但你的想法我实在听不下去了,他的情况并不影响他所谓的王位继承,如果必要的话我会在世家那里出面为他证明,你们还是绝了想拿他做文章的心思吧。” 雪琳的心微微一颤,即便听过艾奥斯的推测,他也没想到哥哥和黛斯特尼的交情居然这么深,如果黛斯特尼肯在世家出面,就是格朗德也不会有半点否决的声音。但……红眸的诅咒是什么东西?她下意识地碰了碰自己的眉眼,六年前莫名变红的眼睛……是因为诅咒吗?难道说在水妖的诅咒之外自己还背负了领一个制约国的诅咒吗?运气也太好了吧? 菲娜古尔特颤抖着点了点头,她当然听过黛斯特尼的威名,纯粹的光与爱和善,但不知为何在他的面前她只能感到恐惧。 “这很好理解,”黛斯特尼轻撇她一眼,“你持有与我相反的暗、恨或是恶,自然会在我面前感到不好过。基于象征和制约我不能出手伤害谁,但求援的资格……想必就是那家伙也比不了我。不要太过分让我的耐心耗光……你们的奥尔特米亚恐怕很快就会终结了。” 菲娜轻轻一抖,战栗着开口:“尊敬的王……请……宽恕我们的无礼……请……不要摒弃我们的国家……” “我说了不算的。”黛斯特尼目光平淡,“我‘看’得到命运却并不司掌它,但无论是你还是昨夜的那个,无疑都加速了那个国家的灭亡,这是我对你唯有的忠告。” “你有想过你的预知力为什么再难提升么?”黛斯特尼忽然这样问,菲娜又是一抖,拼命地摇了摇头。 “‘预知’……是窥探命运的力量,虽然从层面上和我的力量有着区别,本质上还是一样的,只不过我能从一点看到所有,前因、后果、可能、发端和终结,而预知是只能看到自己身处的那条线向前,这便是区别。”他的声音渐渐温和下来,“你的家人将你派到众人面前本是为了树立威信,却让你过早接触到了这个世界的丑恶,你的窥探方式被扭曲到单一的层面,渐渐地就有许多东西再也看不见了。” “倩曼有很努力地帮你,她希望你回归正轨有所发展。”黛斯特尼的目光转到被她攥在手心的那副眼镜上,厚厚的镜片上隐约有着一个纹形,“那个刻印不止能改变外貌,也能尽量分解你的一些负面情绪,但是你似乎辜负了她的期望执着于此,她的努力几乎都白费了。” 是这样么?柯琳微微一愣,菲娜是萝丝的挂名门徒,而王族们一般是不收门徒的,七千年前世家初代族长们的事多少让这些无忧的精灵们心里有些阴影,而倩曼固执地这样做了,是想……拯救这个走上歧途的少女吧。 “你想的没错。”黛斯特尼不再拨撩他的额发,轻轻地摸了摸他的发丝以示肯定。 “昨晚我伤了那个人,”他轻声说,“虽然他的确过分,我也确实冲动了些,作为补偿的话……” 他发丝之下那个并不起眼的尖锐形迹突然泛起了细碎的浅金色光芒,明亮的光元素从四面八方聚合成一个庞大的形体,它冲刺着明晰,蜕变成一头接近两米的高大独角兽,六只金色的羽翼完全张开,犹如圣裁。 “……”柯琳嘴角微微抽了抽,伸手指了指那个光元素构成的庞然大物,看向黛斯特尼。 “……这是……你的凝形?” “嗯。”黛斯特尼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虽然可以变,但本身的样子比较熟悉,你和莎芙瑞娜不也蛮熟?没见过她用凝形么?也是本体的样子。” “……”柯琳沉默。 “抱歉,”黛斯特尼轻声说,“让你想到以前了。” “没关系。”他低声说,“总得学着不想吧。” 菲娜望着那只明亮的六翼独角兽,只觉得不安和恐惧正在缓慢地瓦解着,它的光芒那样温暖那样明亮,无法让人心生抗拒的善良…… 只有雪琳不太自然,凝形出现的瞬间艾奥斯就开始有些别扭地挣扎,这让她很不舒服,只想着如何离开。 “我能给你的只有一个瞬间,”黛斯特尼低语,“如果缘分足够,你今后的路就会更加清楚吧。” 指尖微微一动,那明亮的独角兽俯下身来,尖锐的角抵上菲娜的额头,然后——汹涌的信息流,从四面八方汇入脑海,世界从未如此清晰地展现开来,仿佛狭窄的视野在瞬间被拓宽,菲娜不可置信地站了起来,她看到了“线”,那是命运的因果,过去和将来都触手可及一般。每个人身上都连着无数泛着各种光彩的细线,那是无限的可能性,每一次呼吸和细微的动作之后都由很多线消失,但同时又会有数量极多的线新生。黛斯特尼的光芒那样耀眼,他的每一条线都泛着及其耀眼的光,在他身边的柯琳也差不多,一大半都是明亮着的,只有两条显得与众不同——一条泛着那样深邃浓重的黑色,带着不安的黑暗和恶念从他的过去延伸至今,未被实践却不会消失,无从抹消的过去,而另一条则闪耀着奇怪的光芒,很难形容它的光泽,看上去并不是什么不好的东西,却凝实的好似实物。接着她将目光转向了雪琳,震惊地发现黑色的线呈现出近乎断裂的扭曲姿态将她环绕,有什么及其凶恶的东西存在着……和黛斯特尼形成那样鲜明的对比。 她还没有来得及想那是什么,视野骤然一暗,一切恢复如常,她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掌。 “那就是……您眼中的世界么?”她欣喜而谨慎地问。 “并不时时都是这样,但在需要的时候会展现出来。”黛斯特尼微微地笑了一下,“以后尝试着用这种方式去观察命运吧,如果能成功百分之一的话,‘一阶’这个词就不能够再限制你了。” “谢谢您。”菲娜深深地鞠躬,道别之后轻快地离开了红塔,到门口时却忍不住回了一下头。 她有三个疑问——柯琳普林赛斯,虽然不是很多,但是有很多的方向是和黛斯特尼相连的,他们之间的羁绊如此深刻,独角兽的王者和人类,为什么会这样? 那条宛若实物的命运之线,连黛斯特尼都不曾具备,多数与其相连的线都衍生于此,那条线是在指什么? 还有雪琳……那样让人心悸的黑暗气息,黛斯特尼不可能察觉不到吧,但为什么连一点表现都没有呢? 那已经不是她所能探知的范畴了,她深深地看了那位王者一眼,随后离开了红塔。 天高气爽,前路宽广。 第一百二十三章:心迹 少年的年龄也就是十六七岁左右,个头不算高也算不上矮,身体却带着一种沉静的单薄,他的衣摆在夜风里轻轻摇曳着,万分轻盈。 更令人注意的是少年有着一张东方特征明显的脸,五官端正却不深邃而尖锐,显出一种明晰的温润,肤色在夜里看的不是很清楚,但月光照上去却明显不是柯琳那么耀眼的苍白。 他擎着高脚杯偏头看着柯琳,微微抬了一下杯子,似乎是想要致意,又似乎只是十分随意的一个动作。暗色琥珀一般的眼瞳在夜色里近乎纯黑,难以读出什么神情。 只有一种人能将原本是干净素洁的白色穿出这样一种纤弱而宽和的样子来,白院的医者。他们的白衣是神的翅翼,张开的时候将一切抚慰和慈悲一并带去。 而整个白院,只有一个人能将东方的古韵和白院平和以这样的方式交织在一起。 白院次位监督生极东寞翎家族少族长,寞翎晨。 虽然身为白院的次位监督生,但寞翎晨本人并不擅长治愈,其实大部分魔法师都心知肚明名,所谓的白院擅长治愈不过是个好听的借口,真正像是莫拉尔森那样的治愈精专到成为一阶魔法师的三五年也不见得出来一个,更多有着魔力却注定碌碌无为之人混迹于此,他们也从未真正属于这里。 寞翎晨本身的问题出在血统和属性上,血统不必再提,作为一个非魔法血缘家族,寞翎晨在不取巧的情况下达到三阶水平已是十分惊人的成功,他的勤奋也由此可见一斑;然后便是属性,他所擅长的三位元素分别是风与火与水,三种元素势均力敌,在体内形成一个近乎完美的循环制约。风这一属性可以助水也可以助火,就三方制衡的情况而言风是他所操纵的最灵活的属性,但也因此无法助长任一元素的提升,三种同时提升他也没有那个精力,只能尽力向着火与风的融合方向靠拢——对此柯琳不难理解,生在那样的家族,一个治愈系魔法师基本上就算是没什么实际意义的,还不如实战来的可靠些——然而那边已经努力不去动用的水却死死地拽着他与元素之间的共鸣契合,他的凝形因此十分虚弱混乱,基本看不出是什么形态,而且难以维持哪怕一分钟的时间,最终导致他的实力停滞在了三阶,若无什么意外,这也许就是他最后的高度了也说不定。 柯琳在心中轻叹,他曾目睹过无数实力再难存进的白院学生抱憾离去,但叹息归叹息,他绝不会对寞翎晨有什么同情,每个人有自己的命,按着那虚无飘渺的轨迹摸索着走在自己的路上,就像他对他说过的,我们不同路。世上挣扎在崩溃与毁灭边界的人海了去,如果他每个都要去同情片刻的话,他这辈子也只能在惋惜和悲叹中度过了。 他不动声色地微微点了下头,让人也看不出是随意的小动作还是致意。他们之间往小了说是立场不同,往大了说就是有血仇,从极东离开的那日柯琳全歼了寞翎家族追击的暗侍,那些都是寞翎晨的族人,指不定其中的几位还和他有着亲缘。 然而手握刀剑的人是不能去思量什么道义和情分的,刀光相错的间隙里每一丝细微的迟疑,都是将自己的性命送上敌人的刃锋。 想要走下去就不要顾及曾经无比尊重和维护的道理,这是他的决意。那些怨恨和罪孽,鲜血和债责,都会化为他红衣逶迤的后摆,陪着他拖曳过白骨的阶梯,最终坐到尸身扭曲叠加而成的王座上去。 这是他的路,他的命,他的道理,不违背不抗拒坚定不移,荆棘的王冠将被鲜艳的厉鬼郑重地戴在他的发间,然后黑暗降临。 他抬腿,与他错肩而过,这个人与自己,原本就不该有什么交集。 “家族来信了哦。” 就在他走过他的瞬间,东方的少年轻声耳语。 柯琳步伐微滞,最终还是停了下来。 “他们都死了呢,”寞翎晨轻轻摇晃着高脚杯,淳厚的透明液体轻轻地摇晃着,他的声音里不觉多出一分甚难察觉的难过,“所有的,渴求的、强加的,被赐予的,最后都在挣扎中死去了,和你所说的一样呢,普林赛斯殿下。”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柯琳淡淡地回敬。 “殿下知道我和达伊洛小姐第一次见面是什么情景么?”他突然换了话题,也不在意柯琳是否在听,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就是五年前,就是在这里。”他轻轻抚摸着洁白的廊柱。 “是在一年级的迎新舞会上,当时我的温塞尔古语还非常成问题,和旁人交流都非常成问题,所以一直很逃避这样的社交集体,然而白庭又被封禁,我不可能在散场前离去,只好在厅外的回廊里消磨消磨时间。”他的唇角勾起一丝浅淡的笑意,“然后,我在这里遇见了达伊洛小姐。” “虽然身为世家子弟不必修预备年级,但达伊洛小姐在整个学院……不,应该说是在整个魔法社会中都非常有名,她被质疑被敬畏被唾骂被憧憬,我本以为她会是个自尊心高到不行而且很会摆架子完全不近人情的大小姐,但那天我见到的,只是一个单纯到会为雪鸮疗伤的单纯的女孩子而已。当时我已经是四阶,而她和现在一样是五阶,咒文需要念全篇而且连音调和停顿都不能有错的情况下才可能调起的、些许微弱的魔力,她很努力很专注地试了五遍才最终成功,看着雪鸮振翅飞走的时候她跳起来笑着拍手像个五六岁的孩子,我真的很难想象那么脆弱的孩子将会继承星空学院第二十五任院长之位,并且以一己之力撑起第八愈之世家达伊洛家族,可她又是那么地让人想要疼惜。”他有些僵硬地扯动嘴角,转过身望着柯琳的背影,“你也不例外吧。” “……”柯琳沉默片刻,最终轻轻点了点头。 “你会追求她出乎整个学院的意料,红院的次位监督生,普林赛斯的贵族,低年级的人气王会去追求世家私生的女儿,确实怪异,但她也没能拒绝你,明显知道什么的院方也很平静,我甚至要认为她是达伊洛一枚不得不留在身边的弃子,所以才会完全不管不问。” “我明确知道她是上代第二十三任院长的女儿的事,是在他杀来极东之前,虽然我一直都和大家一样以为她是凯瑟琳院长的女儿,但她们实在太不像了。”寞翎晨当然不会说其实是祭坛的翎蝶让他确信了这一点,“动了她的结果是那位大人物血洗了极东,杀了我寞翎家族的几百号暗侍,重伤了楠焱的长老们,更把楠焱族长封印了,我虽然吃惊于此,但也没想多,只以为是达伊洛无法忍耐楠焱的挑衅而已。”他的声音骤然沉了下来,“直到冲突结束后,上代院长竟向老族长下跪,还有他对老族长的称呼,我才明白过来,原来一直看见的不过是光鲜漂亮的假象罢了。” 下跪么?柯琳唇角勾起一丝无人可见的苦涩笑意,哥哥你……到底是要怀着如何的心情才能以德兰之王的身份跪在楠焱释的面前? “你早就知道是么?”寞翎晨轻声问,“早在他来极东之前……不,早在你第一次见到贝拉的时候就知道了吧,你也是因为这个追求的她。” “不失为理由之一,但绝非目的。”柯琳淡然回答。 “你是我们所有人之中最了解世家的存在吧,比那位黑院的公爵和楠焱朗……甚至是他的父亲楠焱家族族长楠焱轶都要更了解世家,以制约国王子的身份。” “我不否认。”柯琳淡淡地道。 “你能瓦解他的魔力,也就是说你的实际能力其实在他之上吧。” 柯琳这次没有回答。 寞翎晨稍稍停顿了一下,又问,“是真的吗?那个身份,普林赛斯的王储身份。” “嗯。” “你会成为国王么?” “按现在的情势看来可能性很大。”柯琳仍旧没什么情绪波动,好像那个什么王位于他不过是多了把椅子和帽子。 “你会让贝拉做你的王后么?” “不会。”柯琳回答的很利索,没有分毫的迟疑。 “尽管她是那个人的女儿?” “尽管她是那个人的女儿。”不,也许应该是正因为她是那个人的女儿才对,他默默地想着。 “那你为什么还要束缚着她?如果你既不喜欢她也不打算让她成为你的筹码?”寞翎晨轻声问。“你知不知道她有多依赖你,尽管不是喜欢也不是爱,但最终总会演化成那些。” “不,我爱她,”柯琳清淡提及,“从开始到现在,不是对恋人的喜欢,那种情绪从未出现。” “她呢?” “她明白就够了。” “有多爱?” 这还真是个难以回答的问题,柯琳不由深思,人这一生有多少不可剥夺和替代的东西,可以用来衡量对另外一个个体的爱? “至少这个身体,这个力量,和这把剑,都是为她而存在。”他最后这么回答,她是他归来的意义。 “我不会放弃的哦。”寞翎晨轻笑着说,“哪怕她是那巅峰的二人的唯一的后代,哪怕她是达伊洛的少族长,在我的心中,她一直都是那个会为雪鸮治伤的、单纯的女孩。” “随便你。”柯琳淡漠地道,不紧不慢地又往自己的方向走了几步,心中却骤然升起几分没来由的烦躁,旋即转过身去,看着寞翎晨默默回转过去的背影,只一步,便化成了清冷的空虚。 寞翎晨只觉得自己被一股大力径直提起,连魔力的气息都没能感受到分毫,他的双脚已经离地。柯琳举重若轻,用那只没受伤的左手卡住他的脖子直接把他举起来贴在廊柱的背阴里,他的手法又似乎有些奇异,带给寞翎晨的窒息并不明晰,他往下望去,直接迎上了柯琳那双火红色的瞳孔,宛若熔岩喷吐的暴虐威慑力完全释放开来,那气息直达一阶。 “一阶……”寞翎晨艰难吐字“原来你……真的是一阶。” “都不知道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柯琳冷冷地说,“小子你给我听好,我也不怕告诉你什么,虽说我们原本不该是一个世界的人,你却偏要莫名其妙地纠缠到这些奇怪的事情里,麻烦你把脑袋放聪明些,我能告诉你这么多,就证明我有把握取你性命,随时随地。自从你听到那声称呼后,就一直有一把匕首悬在你咫尺的虚空里,只要你有半分透露,下场是什么我不说你也清楚。”他的眼睛不经意地扫过廊外一棵枝叶密生的树,说话间完全是长辈教训小孩的语气。 “贝拉的沉睡固然有着她自己逃避的原因,更是因为她反控了楠焱轶用来限制她的琴缚,在她的精神领域里,她的能力和记忆正在从内部恢复。她是五阶,到三年级还是五阶按照常理早就该被劝退了,她能留下来绝不是因为她是院长的女儿,而是她的实力已经到了不限制就会出大问题的程度。上代院长十五年不出世,真的只是心灰意冷吗?能够笼罩整个西恩特的魔力场在血缘继承下根本就是多此一举!它的存在原本就是为了压制贝拉身上的封印!”他停下来深吸了一口气,“她就快回来了!以她真正的姿态,堪称君临!” “我不干涉你的判断,是非等她醒来你自己会明白的。”柯琳随手一甩,也不看到底把他摔去了哪里,转身就走。 “如果你真的胆大到敢去引诱她……先不说你自己的结局,单是楠焱和达伊洛摒弃前嫌血洗寞翎这一点,毋庸置疑。” 第一百二十二章:躁动 为期三天的二阶评定在四月中旬圆满地落下了帷幕,除却第一天的小小意外,没有发生任何不好的事情。白院主位监督生莫拉尔森依达法拉仍旧沉睡但身体状况良好,由本院高年级学生轮流照料,熙琳所率黑院也给予了相当有力的善意支持,这让不少本还多少对黑院抱有成见的白院学生感动莫名。 如果硬要说有什么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大概就是青院主次位监督生的同时离院,原定继续深造的主位菲娜尤里奇不知为何提前提交了毕业申请,由青院负责人佩瑞恩伊格特兰德上交至院方,院方十分爽快地做出批示,在第三日的评定结束后与次位以及常青公爵三人一行返回奥尔特米亚。季拉杜德丝则留在学院等待世家的接回。 还有一件事在学生当中引起较大轰动,就是雪琳普林赛斯的进阶。 在第三日的评定中雪琳临时插入评定队伍,并没有花费太大力气顺利通过评定成为二阶,也是现下红院在此次评定中通过的唯一一人。 对此红院负责人斯图自然喜不自胜,他向柯琳提议由他接任红院主位监督生的同时将雪琳提拔为次位,但被柯琳婉拒。真正的主位监督生赛西达法尔丝尽管离校但距毕业尚有一段时间,在他毕业或亲口要求他成为主位之前,他绝不染指主位监督生之职。雪琳对此并无异议,斯图虽说无奈也只好作罢,这对兄妹的身份随着雪琳通过评定时宣告的全名已经完全大白于天下——雪琳利斯特兰希普林赛斯,普林赛斯前代国王利斯特阿尔泽普林赛斯与侧室兰希夫人之女,普林赛斯王位第五继承人。作为她的胞兄,柯琳的身份不言而喻,利斯特的长子,现今被法律所认可的王储,未来的普林赛斯国王应当会在他与熙琳之间诞生。 作为红院负责人的斯图当然拥有爵位,不过也仅仅是个南方国家的伯爵罢了,制约国王储的意志他怎敢去违逆? 而雪琳的凝形,则成为西方国家出身的学生们的又一谈资——缭绕着红黑色火焰的雄狮,尽管在色彩上存在些微差异,却仍能确定是戈尔德恩骑士王无疑——继承普林赛斯家族的一个重要加分项。 奥尔特米亚的几位似乎也是因此完全放弃了交涉,雪琳用实力告诉他们普林赛斯并不需要他们施舍一般的援助,尚还在世的四位继承人中两位确定了的二阶以及一位隐性的一阶,完全不给任何外部势力插手的余地。 第三日评定结束后又是一场舞会用于庆祝社交,明日来自各方的魔法师们将启程返回归所,一同离开的还有不少被选中的、决意离校的学员们,当成沓的申请书带着批示返还下来的时候,他们也就正式与星空学院告别了。他们自此将前往世界各地,为不同的国家、家族和势力效力,而这些昔日的同学们绝大多数都不会有机会再见面,就算再见,不是社交场上的朋友就必定是战场上的敌人。所以这个舞会,也有着正式和过去作别的意味。 柯琳注视着星城正中那座只在极少时候才从地下升起的白庭,此时的它装潢富丽,灯火通明。 无论多少年它都是这样透彻而美丽着,一代又一代的学生们衣着华丽伴着悠扬的舞曲踩着标准的节拍纸醉金迷彻夜不眠。 那种孤魂一般的游离感再度袭来,怅然若失。 明明一切都和从前没什么不同,但还是有很多很多的重要存在再也回不来了。 这大概就是时光相错的悲哀吧,他默默地想着。 他甩了甩头,似乎是想要把这些复杂的心情甩掉,左手扯了扯右手的手套,尽力往下盖住自腕部蜿蜒而下的狰狞黑痕。不得不说黛斯特尼的确无愧于近神之名,仅仅是两天,疼痛就已经只剩下些许。暗元素的暴动基本平复,只需等待他所说的办法——得到大量高纯度的光的办法。 他心知黛斯特尼所说的只能是祭坛,但那里是德兰家族的保管之地,没有正当理由的话,就算是黛斯特尼的请求,德兰也有权拒绝。 然而柯琳却又不得不承认,他对黛斯特尼潜在的人际和权限并不清楚,以他的身份和地位可以通过一些并非明面上的路径做到常人难以想象的事情,他不会轻易动用这些,却绝不代表它们不存在。他的确颇为了解黛斯特尼,仅限于他的性格和为人而并非手段。 今夜他一袭白色礼服来送别又一代同窗的离去,他的监督生之位有赛西达担保,暂时还没人愿意违逆法尔丝。他将继续守在这里见证往来与别离,直到命运所赐予的时机真正降临。 在那之前,他唯有等待。 轻轻吐气,释放那一丝远远与年龄不符的沉郁,他的步伐轻快起来,白色长衣一如雪鸟飘逸的尾羽。无视着女孩们犹如饿狼一般看着他几乎要发光的目光,他走进了白厅。有权势的少年如同那些绝美的少女一般倍受追捧,对于没有信心攀上世家的女孩们而言,制约国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就在他思考着要不要用些小方法让自己多少清净些的时候,一只手,尖端涂抹着艳丽红色的、白皙纤长的手静静递到了他的面前,他有些讶异地抬起头来,雪琳依旧是红裙绝艳,连笑容似乎都如大厅中辉煌的灯火一般明丽。 “不准备请妹妹跳支舞么?哥哥?”很少有女生的笑容会像她这样,柔软的乖巧,却又妩媚着妖娆。 原本想要回绝的柯琳怔愣片刻,神色柔软下来,鬼使神差地向她伸出手去,说:“好。” 雪琳是很会打扮自己的,即使是简单的妆容也能打造出浓重的艳丽。她的眉眼之间照例扫着浅淡而锋利着的绯色,妩媚如一只皮毛油亮的火狐,唇瓣翘着诱人的弧度,点染着柔暖的橘红色,有着如同甜点一般诱人的质感,长睫弯弯地翘着,如一丝一丝轮转而开的花轮,她笑起来的时候,很难将目光从她面上挪开。 他们的手轻轻叠在了一起,遥望着柯琳的女孩们和雪琳背后的少年们都不由失望地叹气,可他们站在一起是真的无可挑剔,他们是真正的王子和公主,制约国王室宛如金玉珠宝一般精致而珍贵的男孩和女孩,他们生下来就当头戴王冠无比尊贵,现在仍旧是开在烈焰与鲜血之中耀眼着的玫瑰。 柯琳轻轻将手搭在雪琳的腰间,隔着那轻薄的红裙不难察觉她的身体里异常坚硬和突兀着的骨骼,尽管她在衣饰和妆容上做了许多绝佳的掩饰,但真正的身体接触会让一切伪装都无所遁形。柯琳眼眸中不由闪过心痛的愧疚,他当然知道雪琳成了这幅样子,而雪琳仍旧微微笑着,面上神色不见丝毫撼动,她白皙的手搭在兄长的肩头,被他轻轻一带,滑入白厅正中的舞池。 很少有人见过柯琳跳舞,他很少出席这类舞会,通常都是带着贝拉在无人可见的暗夜里伴着夜风慢摇,所以也很少有人知道,他跳的这样好。 他的敏捷是毋庸置疑的,而血亲之间特有的默契和信任无疑是锦上添花,他就这样带着她在舞池里旋转,每一步的节奏都契合到让在他们周围的人倍感压力,他们渐渐地退了开去,避免在这种比较下出丑。 对此雪琳嫣然一笑,微微闭上了眼睛,她相信柯琳的判断和行动,将全身放松下来,随着他的感知行动。她的裙摆上用暗金色的丝线绣满了荆棘和繁花,缀着层层密密黑色羽毛,她的每一次旋转都似乎有着无数的玫瑰从那黑色的泥土里生出的荆棘枝条上绽放开来,带着异常盛大的光芒。 而他的手带着那样灼热的暖意和力度,让人甘愿放弃探知的安全,他们一同走过那么多年,从母亲的腹中直到眼下的时间,他们的契合任何人也不得超越。完全听任于感知,带起有力的旋身。 犹记幼时笨拙的自己最厌烦的便是那一板一眼的宫廷舞蹈,但被哥哥牵着手可以不厌其烦地转上一下午,哥哥生来便如那擎天的柱架海的梁,只要他在的地方,就永远不会有恐惧出现。 舞曲奏出一段昂扬的旋律在极盛时结束,雪琳猛地一个回身,精致妖冶的红色裙摆瞬间在她的身体上合拢,便如那繁花刹那凋谢,世界安静。 柯琳轻轻弯身,米白色发梢略带一丝丝不易察觉的弧度,那之下的水蓝色瞳孔,难以读出什么特别的情绪。 他想要松手,却被雪琳不着痕迹地反手扣住手腕。那个一向明艳的女孩带着一丝丝哀怨撒娇道:“哥哥,今天晚上只陪我一个好不好?” 柯琳轻轻叹息,这也是无奈的一种表现,但还没等雪琳面上露出欣喜,柯琳轻轻活动了一下那条有些微妙不协调的右臂。 “啊……”雪琳轻呼一声,松开了手,“哥哥……抱歉……” “该道歉的是我。”柯琳轻声说,再度弯身,然后转身,在一众女孩狂热与失望共存的目光中,径直离开了白厅。 厅外银辉倾洒,巨大的白色建筑群落在月光下遗失了白日里流转而过的微妙色彩,只留下些许肃然与寂静并存的圣洁,仿佛厅内的俗世喧哗和烟酒气都被那白色的墙壁合拢在内,竟无法传出分毫。 “‘危险往往出自身边的信任’……吗。”他向着月光抬起手,少年的手指纤细修长,带着优雅的弯曲,可被月光投射在白壁上,便如世间再狰狞不过的鬼爪,想到这里,他不禁自嘲地笑了笑。 黛斯特尼是不会说谎的,不论是因为自己和他的关系还是他的身份和所象征的绝对的光明和善,他都不会说谎。他的每条忠告都不是无的放矢,却总是因为所指不明而得不到有效的重视,他不会对自己的忠告做出任何解释,那只是“忠告”,而不是干涉。 他大概是发现了什么,自己的身边,被信任着的某个事物会在某日骤然崩坏,露出其狰狞的爪牙来。 在他能够确定之前……一定要和大部分人保持适当的距离,能威胁到他的东西,足以威胁到他的每一个重要存在,在那之前适当的疏远……就算是雪琳……也不能例外! 他默默地想着,修长手指缓慢地攥紧,他扶着环绕着白厅的环形白色回廊,一步一步地走向月光照不到的地方去。 然而在转过一个弧度的时候他不得不停下,靠着廊柱的少年留着深灰色的短发,擎着一只高脚杯,微微偏着头看他。 第一百二十四章:召集 月相近圆。 从二阶评定结束、部分学生毕业离校已经又过去了三天,春季学期接近尾声,等待着学生们的仍旧将是悠闲的假期。 西恩特?星空学院?星邸。 作为第八愈之世家达伊洛家族以及世袭下历代星空学院院长的府邸,星邸对于绝大多数的学院以及教职人员而言都是神秘的禁区,他们花费数年甚至数十年驻留在星空学院,却可能终其一生都没有机会登上星邸所在的浮岛。作为有七千年历史血脉不曾中断不曾更替的达伊洛的绝对领域,任何的探查和窥视都是对他们的挑衅,而达伊洛家族向来血脉稀薄,院长之外的家眷在婚前几乎都不会出现在公众的视线里,也很少会有什么晚宴举行,即使夜间也难见几点灯火,简直像是被莫名荒废了的白色遗迹。 只是偶尔,那些实力不俗的魔法师前往星城为抄近路不退避地低空直掠过星邸,会突然感觉那荒凉的白色府邸简直是一只沉睡蛰伏的绝对凶兽,在他们经过它的鼻端的时候,它苏醒了,释放出无可抵抗的高压,从精神到魔力,直至内心都被腐蚀成一片令人恐惧的空白。 自那之后很少有人再敢接近达伊洛的星邸,若非被族人邀请并陪同,无论谁来也是一样的结局。 然而今夜常年不见人际的星邸楼顶,那棵如伞巨树的荫蔽之下,摆着一把鎏金的高背椅。上面坐着的人上半身完全隐没在树荫里,只有几缕淡金的发丝顺着衣袍滑到月光之下,懒散地趴伏在他纹金的华服衣裾。那些金织的细线从他的袍角延伸出来,延伸着虚化,最终成为明亮的金色能量体,而那些丝线扩散之后又大幅汇聚起来,向着同一个地方凝集而去,在经过某个不可见的领域之后,骤然镀上了一层堇青色与银色交织的光辉。 那些奇异并艳丽的三色丝线全部向着那个领域中心站着的人的身上汇集而去,它们爬上他纹着堇青色火焰徽饰的白衣衣角,十分自然地与他融为一体,他的白色长发长度及膝,并未束缚却梳理整齐,如同水流一般闪烁着耀目的银辉,夜色里昏暗的视野似乎都因它的存在而明亮起来,淡淡的、堇青色和银色交织的“息”缭绕于他的领域,他静静地仰着头,往天上看去,每一次角度的偏折,长发都将闪烁起一片银色。 他所仰视着的星空与往常似乎并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同,或许是由于地处无人居住的森林正中的缘故,这里比外界能看到更多晦暗的光点,它们的明度和色调都有着十分微妙的差别,但一眼望上去似乎只是一片普通的浅银蓝色的星辰自顾自地闪烁。 魔力悄无声息地流转在他的双目,那些几乎微不可察的特征在魔法师的视野里被无限地放大着,清晰可见群星的深处有两颗异常明亮的星辰闪烁着近乎是同样明亮的光辉,一颗堇青,一颗淡金。 在离它们不远的地方,还有一颗略显明亮的星辰也泛着浅淡的堇青色泽,明度虽然不弱,那堇青的色泽却几乎不可辨认,像是被什么东西隐蔽起来一样,无法释放真正的光辉。 在它们周围还环绕着不少明亮的星辰,明度都不及正中的两颗,颜色也差异繁多,但比起外围那些数量繁多却暗淡到不值一提的星辰相比,它们的光辉也是耀眼的。 他认真地观察着它们之间的距离和角度,似乎在计算着什么,那些丝线也紧紧地纠集在他的身上,没有半分脱落的意思。 不知过了多久,总之是一段相当之长的时间过后,萦绕在那双冷冽的堇青色眼瞳之上的微弱魔光率先消弭,紧接着领域内的“息”随之消散,那些丝线脱离他的身体,转瞬之间褪去堇青色的光泽,银色转金,以极其迅猛的速度回缩到那个阴影中的人的华服之下去。 “回环暗合,星轨相接,”白发的德兰之王轻轻地叹了口气,眸底涌动着一丝丝寒霜溯雪般的凌然之气,“时间到了。” “如你所愿。”坐在阴影中的男人微微偏了偏头,又有几缕淡金色的发丝滑入月光。 “抱歉了,还没等你怎么休整就又叫你来这里,还要借用你对命运的观测之力。”洛欧斐似乎是苦笑了一下,向着角落里那团昏暗的阴影走去。 “没什么,上次回去本就是要交代我长期离族之后族内的管理事宜,”那人不以为意地说,语气里带了几分玩味,“而且我很多年没再见过德兰家族的观星了,一如既往地……赏心悦目。” 观星是星空学院的重要必修课之一,白厅之外环绕着的四座塔正是为观星而建起,通过特殊的手段汇集星辉,相对清晰地投入视野。以西恩特的人口密度和魔力浓郁度,无疑是观星的绝佳之地。初代院长、达伊洛家族的祖先、德兰世末之王拉拉尔?德兰将德兰家族的观星魔法融入了学院的浮岛建筑群落的构造里,让这里成为观星者的圣地,她自身藉此做出数个准度惊人的预言,学院也是由此得名、由此扬名。 对于寻常魔法师而言,观星是一件对自身心性和场地要求都极高的活计,但对德兰而言显然并非如此,洛欧斐甚至都没找一座塔将就一下,直接在自家屋顶上完成了这次严肃的观测。对于这位辅助者的调侃他并未回应,只是静静地望着黑暗开口道:“想好了么?与我们的那些人见面,会将你卷入尘世的纷争里,这可是你数万年来一直坚持退避的。” 黑暗里的男人站起身来,一步一步不紧不慢地走到月光之下,银辉为分梳整齐的淡金色长发裹了一层晃动的水光,纹金华服毫不顾忌地拖曳铺展于地,逶迤馥丽。额头上尖锐的金色痕迹正一点一点将光芒熄去,待到他走到洛欧斐面前的时候,又成了那普通的铭刻一般的样子。 “这次是以我个人的名义来的,我是黛斯特尼,却并非神的镜子、侍神者黛斯特尼,也非独角兽的王者,我只是我自己。” “好吧,如果你坚持的话……”洛欧斐?达伊洛抬起手来,几缕泛着浅淡堇色光芒的游丝自他的掌心高速盘旋凝聚而起,最终一只只凝聚成了翎蝶的模样,雪白长睫微微开阖,瞳孔轻轻一颤,野兽的锋锐瞬间在瞳中拉出锐利的锋芒。 “「召集令」,以「自由」之名于此呼唤——「祈愿」。” 一只翎蝶振翅破空,直向密林深处刺去。 “「涟漪」、「疾风」、「风息」。” 三只翎蝶旋舞出尖锐的螺旋,刺向下方的圣庭。 “「坚实」。” 翎蝶振翅,却并未直接远去,而是静静地等待着什么。 “「流逝」。” 光芒闪烁,轻盈的翅翼直接闪烁消失在了空间的缝隙里。 “「冻结」。” 又一只翎蝶起飞,与先前滞空的那只一同出发,前往圣庭之下学生们的星庭,而他掌心之中的翎蝶还剩下最后的两只。 “「记忆」。” 直向地面的陨星湖畔坠去。 “「生机」。” 唯一一只高飞的翎蝶,飞向高度仅次于祭坛的星园。 掌心之中,魔光幻灭。 “这似乎……不是全部吧。”黛斯特尼微微偏头,出于尊重,他并没有直接用读心的能力摄取这个问题的答案。 “的确不是。”洛欧斐的回答很淡然,“第四王族炎之王赛西达的两位半身「燃烧」与「烈焰」在位,「燃烧」对局势所知不多,魔力被封印太久刚刚达到二阶水平,无法作为战力使用,「烈焰」则远在法尔丝家族本部;第五王族山川之王莫尔特安记忆半身「禁锢」现居漠山,一样不便调动;第七王族时之王罗诺普斯记忆半身「永恒」坐镇家族轻易无法前来;「救济」尚在沉睡之中,这就是现在所能征用的全部。” “德露丝呢?除了暂时无法重现世间的第十二王族雷电之王艾琳之外,德露丝的那两个人呢?” “暂时还没得到第六心法世家拉比德家族的回应,”洛欧斐轻轻皱了皱眉头,“拉比德家族内部环境极为复杂,以两名王族为首分裂而成的两族分别为光为暗,两族互相倾轧,时不时会发生内斗,外界的声音极难传达入内。且第六王族光暗双生德露丝本身也是德兰麾下最为特殊的王族,两人共享王权、力量和领土,记忆传承,无论多少代第六王族更替,她们的记忆一脉相承。” “这样的话‘活缄’似乎就没什么意义了,如果有办法能让第六王族作为王缄的载体的话……”黛斯特尼轻叹一声,“可是王缄是会自己选择它的媒介的吧?” “是的,在德兰统治时期,每一位新生王族诞生之后都会刻意去接触王缄,几乎所有王族都被选择过,唯独第六王族从未被选中。” “王缄本身有其不可割裂性,”黛斯特尼把玩着发梢,“作为‘真实’和‘虚假’的任意一个部分都不能被断成两部分接收,而她们共享记忆,两个部分无法在一个个体上重合,她们的特性与王缄在根本上相斥,自然无法成为‘活缄’吧。” “我是这样想的,”洛欧斐淡淡地说,“一旦王缄分裂,较为弱势的一部分会自行瓦解成无法解读的信息流,这也是自保手段的一种。”他稍稍犹豫了一下,“你的意识应当与我一致能够无视维度差直接接触王缄,你应该发现了吧,现在的王缄……并不完整。” “是指那缺失的一角吗?”黛斯特尼不动声色地问。 “王缄的跨度并不局限于时空,世界伊始的发端难免会接触到一些禁忌的东西……我在发现它破损后进行了全方位查阅,现世历史并未有任何缺漏,只能是认为那些涉及到神级的东西储存在缺失的部分里,遗失在外了。” “王缄脱离原有空间后应当会具象化成为实体,就是破碎的一角镜子么……”黛斯特尼转身往楼下走去,“纵为德兰,那也不是你该大范围触及的东西,它的存在如果真的有必要,那么它迟早会回到该回的地方去。” 洛欧斐微微点了点头,同黛斯特尼一道离开星邸屋顶,而那些色泽各异的魔光,正从不同的方向朝着星邸汇集而来。 p.s.本周五连更哟(^w^),要联考了真是悲催啊qaq,蟹蟹支持赏光。 第一百二十五章:布局 星邸入口的巨大白色门扉高达五米,初看朴素简洁细看精细繁复的家纹镂刻无不彰显着主人的地位和财力。 各色魔光熄灭在浮岛边缘,每人身边都有一只翎蝶环舞在侧,完态们看起来似乎很是淡定,长久的年月里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召见方式,而半身们似乎多少都有些心绪不定,他们中的不少都是第一次面见自己的王,流传着的只言片语作为参考没有什么实际意义。 上代院长在位之短实力之强事端之多,都让人无法透过这样淡然避世的表象了解他真实的想法,而他本人似乎也是个不怎么表露情绪的人,不可否认他的理事手段直接高明,但盛怒之下的暴走又似乎毫无顾忌,他的多变更让人觉得他的一切都是那么难以预测。 若说现下里在位的王族们谁同他交集最多,莫过于第二王族水之王若瑞斯蒂娜与第十王族梦境之王倩曼,其中倩曼与他的相见多是事务性决议上的,而若瑞斯蒂娜在更多情况下只是维系着他与其他王族们的中间人罢了。除此之外他几乎没什么私人交际,尤其是在战后更是如此,不少年龄偏大的导师和深造院成员还多少记得一些,星空学院第二十三任院长洛欧斐?达伊洛是自极东远赴西恩特的第三任至尊楠焱祭的监护人和担保人,她驻留西恩特的十年里一直同达伊洛家族住在星邸,即位后也曾在星邸开过大大小小的几场宴会,可这份仅有的繁华随着她的身死,再度消湮于冰冷的空气。 最后到来的熙琳略带喘息地踏上浮岛的同时,白色门扉缓缓开启,它沉重地敞开,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年老的执事站在门边微微弓身,一头斑驳的银发掩藏着岁月侵蚀的痕迹。 巴洛森?依达法拉,也是少有的能够留在那位性子冷淡的王的身边的人,他已经照顾过数代达伊洛家族的成员,这一代血脉稀薄到了极致,以至于他大部分的时间还是留在西北的依达法拉协助统管那个几千人的大族,只有必要的时候才会前来打点星邸。 世家的管事绝对不是那么好当,如同若瑞斯身边的那位拉菲格家族执事法特安蒂斯?拉菲格一样,巴洛森也是一名一阶的魔法师,他们的存在并不只是作为管理家事的执事,必要的时候甚至要充当保镖和交涉人员,任何一位世家的执事可能都无法被外界记住名字,但是他们的存在,往往能代表着背后那个庞大的势力。他们隐匿在侍主的光芒之下,成为令人心悸的暗影。 来人各自私下里交换了一个惊异的眼神,尽管巴洛森多年打点达伊洛,但在洛欧斐再度正式接管学院之后,这位执事所做的也只有不时来关照一下病中的凯瑟琳,而今这位执事再度以世家的执事出现,是否预示着洛欧斐已经无力顾及家眷需要巴洛森前来辅助? 对于今夜这突如其来的召集令,大多数人心里没谱,如果不是要紧的事,大可在白天通过正常手段传唤,但这次他动用了召集令——以德兰之王而非星空学院第二十三任院长的身份命令众人前来,无疑预示着今夜站在这里的所有人都不再是看似普通的学员和教职人员,而是一度纵横万年的德兰十二王族。 只是为什么选在晚上,这一点仍旧令人费解,难不成是有什么紧急事态不成? 怀着这样复杂并忐忑着的心情,一行九人接连跨入星邸的大门。 大厅并没有点灯——这一点就明显不像是要待客的样子,星邸的大厅是十分空旷的,原本用作夜宴会场的这里并没有太多家具,只有远远地靠近两侧墙壁的壁炉边零零散散地放着几把扶手椅,安静地隐匿在黑暗里。 黑暗于德兰的王族们并不是问题,即使半身也能将兽瞳轻易调起,光线最大程度地在视野中凝集,空荡的黑暗里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存在,唯有着正对着大门的宽阔阶梯中转二楼的平台上,清朗的银辉透过落地窗在平台正中开辟了一块不小的银色领域,以王族们的目力,空气中闪耀着的,除了细微的尘埃,似乎还有什么别的东西。 作为现存十二王族中资历最长的存在,倩曼先于其他八人之前往阶梯之前走去,今日的她终于不再是一副老妪的干瘪装扮,东贵族的黑色华服轻薄细软,与其上银色丝线细密的纹绣一起在她行走所带起的风中荡开,她是行走于梦境和思维的君主,生为虚无的存在,带着仿佛不同于这世界一般的摄人心魄的美感,单膝跪于月光刚好触及的阶前。 “第十王族梦境之王倩曼,归位。”王之「辅佐者」。 紧随其后的是若瑞斯蒂娜。 “第二王族水之王若瑞斯蒂娜,归位。”王之「执行者」。 切尔利与芙洛尔对视一眼,携手近前。 “第三王族风之王切尔利,归位。”王之「跟随者」。 佩瑞恩从暗影中走出,缓缓地向着那片银辉跪了下去。 “第十一王族森之王佩瑞恩,归位。”王之「质疑者」。 楠焱朗在赤鬼的轻声催促下近前,带着一丝茫然说出了适合他的那句话。 “第一王族祈愿之王罹辰,归位。”王之「倚仗者」。 完态们都已经近前行礼,剩下的只有他们这些半身了,三人对视间眼神交战了无数回合,最终是缪安?特维希尔微微弯身,向熙琳做出一个请的手势。虽说王族的排名既不能代表实力也不能代表资历,但在某些时候,它的存在也是决断的象征。 熙琳深吸一口气,走到那耀目的银辉之下,跪在楠焱朗身侧。 “第五王族山川之王莫尔特安半身「坚实」,归位。”王之「湮灭者」。 缪安微微一笑,紧随其后。 “第七王族时之王罗诺普斯半身「流逝」,归位。”王之「解惑者」。 瑞克?艾瑟斯最后一个上前,黑色长制服的后摆在星邸大厅带着些微凉意的地面上展开。 “第九王族冰之王蕾拉半身「冻结」,归位。”王之「绞杀者」。 “欢迎回来,诸位。” 就在瑞克的声音落下后不久,另一道声音就这样毫无预兆地自虚空中响了起来,那声音含着温文的平和与文质,却又不难察觉其中的不可抗拒的凌然。他所用的语言绝非通用的温塞尔古语,却又是那样顺利而毫无阻碍地连接上了每一位王族的精神,仿佛那个声音里含着神奇的抚慰,一时间竟让跪地的众人近乎酸涩落泪。 一句精灵语的“欢迎回来”,那是王对臣子的肯定和抚慰,德兰的古老语言系统被深刻于精神和灵魂的最深处,动人如同吟诵。 众人略略收拾了一下狼藉的情绪,陆续抬起头来望向那片银辉所及的空虚,银色的光再度闪烁了一下,白色长衣轻灵飘入光耀之地。 不再是纹满了堇青色火焰徽饰的世家长袍,而是王至净的华服,不再是及膝的白色长发,他的发丝蜿蜒曳地纷扬若雪,只有月辉流转其上,本就出尘清冷的人类外貌被精灵世间无双的精致所取代,每一个弧度和棱角的柔润和坚硬都是那样的恰到好处,让人无法不质疑这样无限逼近完美的神迹。唯一的美中不足来源于他的神情,那样淡漠,似隐有牵系,又似乎生无可恋。 他的侧颜在月下透出冷辉,白色长睫层密地在本就苍白的面上投下淡淡阴翳,如同蔷薇薄玉的唇也较正常人失色太多,他的每一寸肌理似乎都不具备人类筋骨血肉的质感,只是如那样一尊精致完美的工艺品一般。 然而这样的“工艺品”身上散发而出的淡淡威压竟令所有人就这样心甘情愿地臣服着,德兰之王永远是德兰之王,无论他年幼还是年老,轻浮还是桀骜,他的存在始终不容抗拒地昭示着“最强”的准则,那是无人得以触及的、令人心醉的致命的力量。 他转过身来,银辉在发上闪烁几许,双手摊开,然后就那么轻描淡写地轻轻一抬,王族们的身体几乎是不受控制地直立起来,没有调动任何元素,纯粹是魔力,柔和而磅礴地升起。 熙琳和瑞克望着他的目光仍旧有些呆滞,心心念念的王就在眼前,带着出尘的冷然和几不可查的悲哀,淡淡地,望着他们。他们不得不震惊于这位王的容颜,世家内部不少人知晓这位上代院长出身黑院不擅治愈,所谓愈之世家也只是个假的名号罢了,就算容貌精细因血统衰老缓慢,他至少也得有个年过三十的样子,要知道他生于青翎7723,在7770的如今应该已有47岁的年龄,在这样的年纪近二十年的衰老减缓已经不少,毕竟所谓驻颜显现出来多要等到五十岁以后才差距明显,可他此刻还如不及三十的青年,若非是那为王的高华气度的挺拔的身姿,就是再往小的说也未必会有人不信。他的威严难道已经连时间都不敢进犯,悄无声息地从他身旁滑脱开去? 没有人能回答。 “时间紧迫,不必拘于旧礼,”洛欧斐的声音很平静,其中隐带的不可抗拒让人无法不认真倾听。 “想必诸位之中善于感应的几位已经多少察觉到了,「吞噬」的回归,”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尽管在兽潮来临时将其压制下去,但在不引起恐慌的情况下,我并不想隐瞒。「吞噬」的分体——只是非常细小的微不足道的一部分残渣逃过了战时十二禁制的肃清,并且已经找到了新的宿主重新开始活动。残渣的力量并不足以为惧,但「吞噬」有相当一部分的意志依附于其上,终究会演化成不可控的事态,他的走向和成长,是我们无法直接监视的。” 众王族对视一眼,眼底多少有些惊惧,但王的御前,无人惊疑喧哗。 “关于兽潮之事,罗诺普斯已经做出无误判断,”洛欧斐微微眯起眼睛,“正是「吞噬」破开了第七时之世家特维希尔的空间禁制,以自身力量和气息引诱恐吓东部战场内残存的兽群,引发兽潮,据此我们们可以得出结论,「吞噬」现今仍滞留于西恩特。” 一片轻抽凉气的声音。 “德兰的职责,是守护这世界最为本源的光明,哪怕如今的德兰不复昔年,这份重责也不会减轻分毫。”洛欧斐轻轻倚在阶梯边缘的栏杆上,白发倾泻,“所以在他试图揭开封印之前,我们必须先行下手,将其剿灭。所以今日召集,并不只是为了公布现状,更是为了那场在几天之后就会到来的……与「吞噬」的战争。” “王。”倩曼近前,弯身,“请问王是否已经掌握了他的行迹?我们要如何做,才能在适当的时机将其绞杀?” 倩曼的疑虑也是大多数人的问题,没有绝对的把握即使是王也不会如此阵仗地召集所有可用王族,但问题是,他们手中的相关情报实在是太少了。 “付出了点代价,”洛欧斐左手指尖轻轻拂过右手的手腕,露出白袍的一截手臂在月光下苍白光洁且耀眼,“至少现下我还能感应到他,他在恢复,试图以残渣恢复昔年的部分能力,不要质疑,于他不难,只要他愿意压榨宿主的话,那些黑色的情感,能让他以惊人的速度成长起来。” 他话里并没有特别指谁,但芙洛尔还是难免娇躯一颤,切尔利默默递了一个宽慰的眼神给她,广袖中攥紧了她纤细冰凉的指尖。 “推测的大致时间是在满月,某些魔法的特效受月相影响受到不同程度的削弱,陷阱的痕迹也会更加清晰可见,”洛欧斐淡淡地道,“对于现下里实力远不及当年一二的他,满月行动无疑最为安全,我们的布局也必须要开始了,不提战斗,首先要保证的,是学生的安全。”他抬眼扫了一眼下面几位任职负责人和监督生的王族,声音多少温和了些许,“我们不仅仅是一个王朝的残骸,也是这世上传承了七千年的、最古老的学院。” 熙琳心底轻轻颤了一下,和想象的不同呢,德兰的王。 作为达伊洛家族终极武力存在的他,能血洗极东无所顾忌的他,难道不该是那种一将功成万骨枯的人么?对于德兰而言,人类的生命,难道不是可以忽略不计的渺小吗? 面对眸底闪过的崇敬和赞许,并没有传出不和谐的声音。洛欧斐微微颔首,指尖魔光再度闪烁,四只翎蝶分别扑向熙琳、若瑞斯、切尔利和佩瑞恩,翎蝶落在他们指尖微微闪烁,最终化为一卷羊皮纸。 “那么,首先……” 第一百二十六章:持杖 “红院那边拜托莫尔特安代为传达了,”那白色的王者将目光转向熙琳,似乎是微微地笑了一下。熙琳一惊,深深行了一礼,不知为何无法压制心底的一丝敬惧,明明那样地温和着,他却依旧不敢直接注视他的眼睛。好在月光从后方打来,就算借助兽瞳他的夜视能力相当可观,但总也不是那么明晰。望着他颇为随意地散发而下的模样,他突然觉得有些莫名的熟悉,似乎某个人的轮廓,正闪烁着试图和他重合。 “战斗开始时,下至星庭上至星园的空域,务必要全数清空。”洛欧斐淡淡吩咐道,“这件事就交给领导层来做,确保不要有任何非德兰王族的存在滞留其中。 四院领导中唯有红院负责人不属于世家,无法为我们所用,而监督生也只有一名,”他略一停顿,“罗诺普斯。” 缪安近前,行礼。 “你与红院次位监督生一同负责红院学生的疏散,不到必要不要大规模动用王族的能力,以免被察觉,另外疏散结束后引导他与领导层汇合,前往祭坛。” 底下倩曼一惊,“王,红院次位监督生非世家血系,一同带入祭坛恐怕……” “无碍。”洛欧斐微微抬手,“做出这样的决定,他自是有着担保人。另外陷入沉睡的白院主位监督生与因蚀化无法进入祭坛的凯瑟琳将被带往依达法拉暂避,白院次位就需要驻守祭坛的各位半身稍微留意一些,还有「燃烧」,虽然连基础战力都还难以企及,但身为半身若是在混战中落单,必定凶多吉少。” “是。” “祭坛既是他的目的所在,也是我们的庇护所和最终防线,半身之力不足以与「吞噬」相搏,所以最终要与「吞噬」短兵相接的——” “第二王族水之王若瑞斯蒂娜,愿为吾王之力。”若瑞斯蒂娜前跨一步,再度单膝跪地。 “第三王族风之王切尔利,愿为吾王之力。”切尔利与芙洛尔携手而出。 “第十王族梦境之王倩曼,愿为吾王之力。”倩曼盈盈下跪。 “第十一王族森之王佩瑞恩,愿为吾王之力。”佩瑞恩一同跪地。 除罹辰外的四大完态全部出战,没有人因此埋怨楠焱朗什么,所有人其实都多少知道一些,这个极东的少年虽然的确拥有着千年之前第一王族祈愿之王罹辰的灵魂,但除却那些残破的灵魂,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那位辅佐三代德兰之王的祈愿之王,对所有王族而言如兄如父的「倚仗者」…… 大概再也回不来了。 洛欧斐轻轻颔首,略作思虑后又道:“他的最终目的会是祭坛,所以我们迎战的地点就是预先清出的空域,空中作战对我们而言不失为一个优势,「吞噬」固然有着不耗费魔力而滞空的能力,但无论是在灵活性还是可驾驭性上都无法与德兰比肩,但即使如此也不能掉以轻心,「吞噬」最强大的能力并不是虚无和侵蚀,”他意味深长地与每一位完态眼眸相接,缓慢吐字,“而是人心。” 几人身形一震,皆是有些不自然地错开目光,不敢再注视洛欧斐那双能够直刺灵魂的眼睛。 就算他们已经恢复了作为王族的力量和记忆,但属于人类的那一段成长经历并不会因为记忆的恢复而黯淡下去,在位的任何一位王族、哪怕是在位七千年不死的倩曼也绝对不敢说自己已经完全舍弃了人类的感情。成为完态的过程必然是血腥的,像佩瑞恩那样、无论是无意还是被设计好杀死自己另一半的经历,在世家中并不稀奇,那也将成为他们终其一生无法磨灭的最黑暗最负面的感情,也是「吞噬」撼动他们内心的契机。 如果说方才的迎战里还有着几分为王的自傲和对「吞噬」仅剩力量的不屑,那么现在他们的心却几乎都沉了下去,佩瑞恩的经历不必再提,若瑞斯蒂娜作为芷洛娜?拉菲格的叛逃也是因为类似的原因,倩曼七千年来精神上的创伤绝对不比他们两个中的任何一人低,唯有切尔利?温迪斯特的成长还算顺利,但他的另一半芙洛尔却在「吞噬」手中遭受了接近十年的蹂躏,那丝痕迹至今也未从她身上完全抹去,反而更容易被「吞噬」撼动心理,也就是说看起来最安稳的切尔利,在交战时反而是最危险的一个。一时间众人面面相觑,竟不知道要如何是好。 “诸位还请放心。”洛欧斐低声轻语,下行了几级台阶,一直被握在掌心的银梳微微闪烁了一下,无声地开始了自行熔化,拉长、变形,纤细的银色王剑赫然在握,六枚镶剑石环绕着「隐羽」交替闪烁,似乎也从某种程度上解释了他一直以来不得不披头散发的原因。 “七枚……” “王居然……” 王族们中起了轻微的骚动,七枚镶剑石意味着什么,身为王族的他们再清楚不过,那是德兰之王一半以上的权力和能力,面对完整形态的「吞噬」也有相搏之力的象征,然而震惊并不止于此,王剑完全凝固之后,洛欧斐左手手背上一个金色的铭痕印记骤然虚化,月光下的长杖周围清晰可见缭绕着的金色的“息”。 骤然无声,星邸里沉淀着死一般的寂静。 熙琳和瑞克当然是不认识那柄长杖的,但也看得出来那绝对是什么很厉害的东西,片刻后发现周遭气氛似乎有点不对,不提原本就单膝跪地的四位完态骤降的沉默,就连缪安也已经弯下身去,楠焱朗也弯着身,眸底闪烁的光芒预示着他的心情绝不平静。洛欧斐的右手垂握着的王剑安安静静,他的目光停留在那略显金色镂雕精细的杖身上,神情沉默而悲伤。 “那是……什么东西?”瑞克悄声向身侧的熙琳发问,熙琳微微摇头示意自己并不知情。 “那是封印之杖。”前面的楠焱朗声音有些颤抖地开口,“三任至尊血脉相承,存世至今的至尊的王权,封印之杖。” 两人立时震惊,看向楠焱朗的目光也不由得变得怪异起来。封印之杖为什么会在王的手中他们并不知情,可十五年前战后,第三任至尊身陨后封印之杖便一直被楠焱家族保管一事他们总也知情,结合年初的茗国之事不难猜出,王前往了极东重创楠焱家族数位长老并封印楠焱朗的生父——时任楠焱家族族长的楠焱轶,这封印之杖大概就是那时候从他手里“接管”过来的吧。 这家伙……不会是在记仇吧。两人无声地交换了一下眼神,都没有多说什么。 不过他们明显是想错了,楠焱朗的天赋倾向于家族系统的咒术,幼时也多是跟随母亲学习,对这位怪异而乖戾的父亲本就是有些疏离的,而因着一些琐事升级的纷争中母亲折去了父亲的剑,却被父亲以封印之杖反伤后打发去了祠堂,说是休养,明眼人都看得出,这二人之间的夫妻情分,怕是尽了。 也正是由于此事,在接到召集令后楠焱娉婷毫不迟疑地将儿子送往西恩特,其中不失有着知晓他为德兰麾下第一王族祈愿之王罹辰的原因,更是为着早日送儿子离开这个渐显病态的家族。 真正令楠焱朗为之心惊的是洛欧斐?达伊洛以德兰之王之尊居然以身持杖,就算与父亲并不亲近,他的侍婢,那个被强行留在十岁左右身形的寞翎茗哲的秘辛他多少也知道一些。 至尊出现间隔之长,短则数千,长则数万,而作为传承信物的封印之杖一直被保管在上代至尊出现的家族——因为第二第三任至尊都出自楠焱,所以由楠焱保管——而在没有至尊在世的时候,封印之杖一直是作为一件冷冰冰的信物被供奉在祠堂深处,处于根本无法启用的沉眠状态,那种情况之下的它不过是根有些华丽的木棍罢了。但、一旦受到光元素的温养和刺激,它内在的力量和意识就会被从内到外地激活,从而处于完全可以战斗和使用的状态,尽管它能够从外界吸收光元素补充自身,却终究会因为元素的稀薄而再度进入休眠,为了让它始终保持在巅峰时期,就需要“持杖。” 持杖并不是简单地拿着,而是需要拥有光魔法资质的魔法师不断以自身血肉和魔力温养,在光元素充沛的情况下封印之杖几乎不会损耗持杖者的生命力,但对于那些不自量力强行征用它的人而言,无法补足的地方就会从生命和血肉中强行抽取,也许一日两日还没有什么问题,但经年累月的损耗所带来的亏空绝对是惊人的。楠焱轶没有那个天赋,就算有也绝不会拿自己的血肉去填补这个无底洞,因而才有了寞翎茗哲。一直以来拿自身血肉温养着封印之杖的人,一直都是寞翎茗哲。她靠着楠焱轶赋予的些微光魔法的能力和处子的纯净强行征用封印之杖,如果将其比为剑,那么寞翎茗哲就是不断被磨损着的剑鞘,就算没有上次极东的损伤,她在魔力耗尽之前就会由于持杖被封印之杖先行耗光。 没有人能安全地征用封印之杖,除非至尊本人,以及他所选定的「伴侣」,他们会有着世间最纯净的光和对封印之杖的无上契合,绝不会因此受到伤害。 德兰不应该能做到这一点,这是王族们都知道的,德兰所拥有的光早在初代拉芙拉希娅?德兰的时候就被西庭伯爵骗取并完全剥离血脉,就连依达法拉也有着诞生至尊继承人的可能,而达伊洛却永远不会有。 所以他们才会是至尊甄选的监督者,因为他们不会有徇私的可能。 洛欧斐是如何做到的?如果他没有光的话,又如何要将封印之杖收入身体?难道他一直以来竟是用自己的血肉去养护这柄王权同血腥并存的权杖么? 尽管无人告诉他答案,他却从心底听到了赤鬼的回应。赤鬼没有说什么,只是轻轻地、轻轻地笑了一声,可就在那堪称短促的笑意里,楠焱朗却察觉出了宛如浩瀚大海一般动荡不堪却又无边无际的……悲意。 第一百二十七章:双王 “时隔十五年,它再度回到了我的骨血之间。” 月色下洛欧斐静静地将目光从封印之杖上挪开,言辞淡淡。 “无论它是否像从前那样支持着我,都是我不可动摇的决心。” “后日相战,我将以德兰血系所出之王「自由」之名,全力迎击「吞噬」,”他停顿了一下,看着王族们欲言又止的模样,“这是我的决定。” 王的决意,不容置疑。 原本想要阻止他这样做法的王族们无奈地沉默下来,在德兰的观念中君臣之别犹如天堑一般不可逾越,尽管王在绝大多数时候倚仗着王族们协调和管理着幻森乃至整个世界,但当他真的拿出强硬姿态的时候,他们是几乎不可能辩驳的。 真正令他们担心的并不是这位王的能力,毕竟王的力量就算十一位王族联手对抗也只能换来完败的下场,只要不是所有王族以自身王权克制,他的强悍就是不容置疑的。 十五年前战时的创伤,固然残存于血肉之间,更多的却还是烙印在心灵上,王族们的确有着被「吞噬」撼动的可能,洛欧斐也不会例外。 千年前环绕着西恩特的那条河川就是天堑一般的存在,「吞噬」绝不敢越雷池半步,正是因为那时应自然变化衍生而出的王与王族们根本就不具备人类的情感,在心灵上无懈可击,「吞噬」也无在实力上战胜他们十三人联手的自信。可千年后的如今一切都不同了,他们的血管里人类的血液带着温度流淌,他们在人类中成长起来,无可避免地与这些感情同化着,这些或正或负的感情固然带给了他们曾经没有的强大和变通,却同样留给了「吞噬」一个致命的破绽,只要他准确抓住这些隐匿着的黑暗,即使不复昔年强盛,却会比曾经更加致命。 最终打破僵局的还是倩曼,无论是以七千年的阅历、“活缄”和「辅佐者」的身份,她在王族中的话语权始终都是第一位的。 “能与王并肩作战,是我们的荣幸,只是谁也很难说清在真正面对他时内心的动摇会克制多少能力,在此情境是否应该首先以祭坛的安全为重?”她暗暗提点着祭坛的重要,如果让「吞噬」闯入了祭坛并污染了光之泉,先不说对于其本体施加的十二禁制的失效,先是世界范围内光元素完全崩解就绝不仅仅是一个浩劫所能形容的。而在祭坛内元素的密度分布情况,无疑只有能够使用光魔法的魔法师战力能够得到最大增幅,洛欧斐当然是守护祭坛的最佳人选,而非面对「吞噬」。 “不必拐弯抹角地保证他的安全,他没那么脆弱。”月光所不及的阴暗处,一道温和而严肃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响起,“没有王之力镇压,你们挡不下「吞噬」,更别提保护祭坛了。” 倩曼心中一凛,下意识地想要反驳,“可是——” “——放心随他去迎战「吞噬」好了,至于祭坛,就由我来守护。”那声音完全没有理会她的意思,径自安静说完,收声,再无声息。 洛欧斐微微回过头去望着黑暗深处,微微露出一个略显无奈的笑容。王族中只有熙琳觉得那声音好像有点耳熟似乎最近才听过,其他人都将视线转去了黑暗深处。先前完全没有感受到任何人类或是其他生物的气息,唯有的解释就是他是方才刚刚出现的,在德兰的强者们荟萃于此的情况下不惊动任何人悄无声息地潜入,就算缪安也自问没有这个本事。 “你既然不愿意等的话,就出来吧。”洛欧斐轻轻叹了口气,“你已经下定决心了不是么?” 最深的黑暗里织物轻轻摩挲带起沙沙的轻响,那人的步伐和吐息都是那样地轻盈而自然地与环境融为一体,只有一个挺拔的轮廓渐渐从最深的黑暗中浮现出来,一步一步,直至置身于月光之前。 仍旧是一袭白缎的华服,长衣大氅和披风叠加着轻软着如水拖曳铺展,边角袍裾处赤金丝线纹绣着繁复的饰章在月辉之下荡着一层流转着的薄光,丝毫不逊色于德兰的精致容颜,却不似精灵的刀削一般的绝对精准,皮肤即使透着月光也不似德兰的苍白,而是荡漾着柔和的温润清澈,莫名给人以一种可靠的心安。在月下依稀能够辨认发丝呈现着淡淡的金色,长度及膝。同色的长睫微微地垂着,间隙里隐约可见柔润的银色,额心处某个尖锐的印记痕迹浅淡,庄重寂静。 虽不可见,但他的身上也显而易察地带着王的威严,那是一种上位者历经时光沉淀而出的馥郁,无端地让人想要臣服。 他微微侧过头去迎向月光,柔润的面部轮廓瞬间被镀上一层明亮的柔晕,他静静地看着白发的德兰之王,安然自若。 “——黛斯特尼!”熙琳震惊地低呼,黛斯特尼果然与德兰之间有着不容抹消的关系,这份关系看上去更加正式和可靠,与柯琳的貌似只是个人的羁绊与私交。 台前阶上,两个同样强大高贵而又绝色的男子并肩而立,他们都被称之为王,都驻守着一方圣域。不容撼动的气息在他们周身萦绕着,强横无匹,却又仿若蛰伏水下的凶兽,难以窥得全貌。 黛斯特尼看着洛欧斐面上愈加浓厚的无奈之色淡淡一笑,双手交叠间背后升起巨大的金色虚影,那是一只六翼张开的独角兽,也是他的原形。 “相信大家多少都听过我的名字,”黛斯特尼微合双目,金色虚影越发明晰,“我是独角兽的王者,侍神者六翼的黛斯特尼。” “如大家所知,我并没有战斗的能力。 但若是我想守护的东西,世上绝对没有力量能够将其破坏。就是这样。” 他后退一步,光与影在他身上交织着隐绰。这里毕竟是德兰的战场,他所能做的,不过是成为他们绝对不可破除的最后一层防线,无论战斗结果如何,本源的根基都不会受到任何损伤。 王族们微微弯着身恭敬沉默,就算黛斯特尼并非精灵的王也仍旧是王,是足以令现今的德兰平视乃至于仰视的存在。 洛欧斐的目光淡淡扫过默不作声的王族们,轻轻摇了摇头。以王族们的力量至多是干扰和辅佐,如果真的升级为战斗,即使是倩曼那样强大的王族,也无法免去像上次一样重伤的下场,他们这个级别的战争的关键,永远都会是王对王。 “那么——” 只有月光混合着月色流淌,星光明灭,尘埃寂静。 当圣庭巨钟已经不再鸣响,午夜的寂静随着宵禁的预警笼罩了整个巨大的浮空建筑群落。星邸的大门再度开启,一行人或男或女,在执事的注目下缓步离开了这座灯火未明的古老宅邸,他们每个人的脸色都不甚轻松,却又都肃穆着不发一语,他们接连在浮岛边缘化作各色魔光,向着某个方向刺穿空气消失而去。所谓的宵禁对他们而言如同儿戏,他们的穿梭似乎不受任何力量的阻挡。 洛塔莎轻捷地在圣庭边缘落地,笼罩全身的柔和蓝光随着呼吸渐次熄灭,一双略显透明的蓝色翅翼随之在背后合拢、挤压、涣散,消失,她仍是一副明艳的模样。 黑色的游丝在空气中微微搅动了一下,仿若墨汁滴入净水,黑衣的执事年纪约在二十七八,等待已久似的大步迈向洛塔莎,同时抖开一领宝蓝色的厚实毛氅,轻轻地搭在了洛塔莎肩上。 “辛苦了,大小姐。” “我没那么脆弱啊,”洛塔莎轻抚着大氅的毛领,笑意里荡漾着无奈的微暖,“好歹也是水之王啊。” 执事并不理会她无谓的说词,皱着眉头又整了整她的毛氅,才压低了声音问:“怎么样?” “我会出战。”女子精致的俏脸往祭坛的方向扬了扬,微笑。 “太危险了!那可是——”执事不满地反驳着。 洛塔莎竖起洁白修长的手掌制止了执事的抗议。 “王的命令,不需臣子违抗。”她的微笑淡淡的,那样宁静安详。 法特安蒂斯微微蹙着眉头,他的外表与所属的水之世家有着截然相反的、如若山峦一般的坚毅,他注视着那绝艳的笑靥,片刻后不由轻轻叹息了一声。 “……是。” 而此时的星邸里洛欧斐已经收回了王剑和封印之杖,与黛斯特尼站在原处,看着一行人稀稀落落地完全散去。 即使同为黑院,楠焱朗和瑞克以及熙琳的关系似乎也并不亲近,只是象征性地一个招呼过后,仍然是各走各的。那一身黑院的长风衣套在这个东方少年的身上,竟然意外地协调。 洛欧斐瞟了一眼黛斯特尼,甩去一个询问的眼神,黛斯特尼轻轻颔首,完全没想解释什么。 “罹辰身体里一直听着的那位,是否可以出来说话了?” 刚刚走到门口的楠焱朗,步伐骤然一僵。 第一百二十八章:赤鬼 夜色中雪白的门扉洞开,高空的风立即毫不保留地灌了进来,正对着大门的台阶上双王并立,或金或白的柔软发丝被风吹搅在一起,流溢着华美而尊贵的光辉。他们的长袍也一同猎猎作响着,仿佛猛禽凶狠地扑翼,可他们的神情却又同样地那么协调着淡然,无法从中读出什么心绪,仿佛那里只是两尊由神造就的工艺品,静静地摆在那里。 “……喂喂老师这是怎么回事啊?”被着二人无形的威压碾压的近乎崩溃的楠焱朗战战兢兢地在心中询问赤鬼,“你不是说不会被发现吗?” “我也没有察觉到黛斯特尼的存在,”赤鬼无奈地说,“在他想要隐瞒行迹的时候还能把他揪出来,全盛时期的我还有几分可能,德兰的王与他也是同级的存在,只有级别对等才能觉察出来吧。” “……那现在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只能我来办。”赤鬼轻哼一声,控制着楠焱朗的身体转身回去,一步一步往台阶上双王的所在行去。每走一步楠焱朗都觉得自己的视野在模糊,五感在迟钝,灼热的力量以那枚血色的耳钉为起点迅速游走他的全身,他的意识一点一点地消湮了,可又有那样强大的力量在清醒和失神的临界点骤然爆发出来。 走到阶下的楠焱朗在气息和外貌上已经发生了彻头彻尾的变化,一双群青瞳孔早已变为了沉郁的火红,原本及肩略长的发丝末端再度生长出与眸色一致的火红色发丝,松散地垂到了胸口,眉眼间少年的青稚和柔润被另一种沧桑和坚毅所取代,缀满了华饰的螭金焚从咽喉处延展幻化,飞速遍及全身,如扶桑花冠一般带着绝艳的赤色,凰羽一般拖曳开来。 螭金焚比流焱霞的昂贵绝不仅仅体现在制式和唯一上,无论流焱霞如何价值连城终究不过是一件冰冷的华服,而螭金焚则完全可以称为一件铠甲,它带着些许迷蒙着的自我意识和本能,与拥有者的灵魂完全同化后可以随意附着在身上,只要拥有者不死,螭金焚也绝不会破损消失。 “是我失策了啊,”赤鬼自嘲地笑了笑,仰起头来望着阶上的二人,“很久不见。” “螭金焚,”洛欧斐淡淡道,“你果然回来了。” “你知道?”黛斯特尼有些怪异地看了一眼洛欧斐。 “猜到了,”洛欧斐的眼角微微抽搐了一下,“她……和我提过。” “我能不能问一下我是如何被发现的?”赤鬼无奈地捋了捋火红色的发梢,“我自认藏得不错,结果还是被逮到。” “罹辰可不能用光魔法,”洛欧斐回答得很平静,平静之下似乎有着笑意,“虽然不如这家伙——”他指指黛斯特尼,“——但我也是会读心的。” “好吧。”赤鬼更加无奈,“那么叫我出来可是有什么吩咐?” “我们可吩咐不动你,”黛斯特尼微微摇了摇头,一头淡金长发也随之闪烁着光芒,“这家伙代表自然、我代表生命,你代表的则是调和于两者之间的人类族群,三大构成之间的最强者,原本就是位于一个阶级。” “可我已经不是了,”赤鬼面上多少有些悲凉着,“那个力量几乎已经用不了了,我回来找到了结契所用的血石,却因为离开她太久已经感受不到她的气息,尽管我能模糊地感应到她离我不远,但没有媒介,我们之间相隔着的,就是整个世界。” “强行拉回亡者是对规则的一种违背,映射到现实之中必然有扭曲存在,”黛斯特尼微微摇了摇头,“血契的命运还牵系在一起,你只需要等待其他的线自行了断。” “或许吧。”赤鬼苦笑着,随之将目光转向洛欧斐,“西庭伯爵对拉芙拉希娅?德兰欠下的债,终于由我们这一脉在你身上还清了,拉拉尔以不完全的形态出现在德兰的血脉之中就是为了接收这个力量,只要血系延续,以德兰的强大,复兴不难。” “只是这还债的代价未免太高,”洛欧斐轻轻别过头去,“我付不起。” 黛斯特尼无言地扶着他的肩膀,沉默良久,才艰难地开口:“十五年前……很抱歉。” 洛欧斐的身体微微一震。 “你也不可能有办法的吧,”他声调里都带着微微的苦涩,“被血契束缚着的命运,你也干涉不了。” “试一试总是好的,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愧疚,”黛斯特尼带着些许不忍闭眼,“我欠她的,以我个人的身份来还。” “有把握么?”赤鬼轻声发问,两人都扭过头来看他,“对战「吞噬」,你有信心么?他那么了解你,对你的撼动恐怕比所有人的程度加起来还要剧烈。” “所以我需要你的力量,”洛欧斐轻声说,“不……是祈愿之王的力量。” “罹辰司掌的也是人心的一种,主要是虔信的祈祷,这类正面的情绪对吞噬的负面情绪有一定的克制能力,”黛斯特尼沉吟,“而且无论从年龄还是从力量上,罹辰对「吞噬」的抗性都是最大的。” 赤鬼轻轻点了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才道:“我可以让老师醒过来,但老师的意志不会为我的请求而改变,所以说服他的事情,还需二位自己来。”他顿了一下,又微微笑了下,“但我觉得问题不大,因为老师是真心守望着德兰的王朝的,就算他在最后的几千年里一直未能踏出祈愿之塔,可他对德兰的期许和守护,从未有半分衰减。” “他是倚仗者啊,”黛斯特尼轻叹,“在位万年,历经三朝,他是对德兰感情最深厚的人,如果真的有连他都为之放弃的那么一天的话,德兰所要迎接的,恐怕就是真正的毁灭。” 洛欧斐只是静静地注视着赤鬼的瞳孔。 “……谢谢你。” 赤鬼洒然一笑,张开双臂,就那样向后仰倒,仿若空间静止,血色和金色的火焰泾渭分明地从他的身体各处烧灼起来,金色火焰慢慢地后撤着熄灭,血色火焰却更加明艳,而后在某一刻,犹如凤凰涅槃一般,燃烧的血色火焰在刹那间全数静止涌回体内,螭金焚与火红色的发眸全数消失不见,素衣的少年安静地单膝跪在阶前,静静扬起的面上,群青色兽瞳也无法掩去的,是年华历经的沧桑。 恍惚间某个虚幻之地,火红的落日花海从眼前渐次延伸盛至天边,风息过境,漫天纷扬而起的红色花雨间,少年正经历着年岁的轮回。 “第一王族祈愿之王罹辰,归位。” “欢迎回来,罹辰。”洛欧斐轻声说,指尖随之一抬,柔和的力量将他扶起。 群青色兽瞳如同幽深的泉眼倾入一注浓墨,夜色缓缓荡漾而开,他有着一双深邃的黑色眼眸,眸底却似乎有着明丽的金色碎斑,眼眸流转间,光辉熠熠。 东境时的仓促相助,楠焱朗作为载体并未能长久保有祈愿之王的力量,作为最年长的王族的睿智和沧桑沉淀在灵魂的深处,由内至外,缓缓流溢出来。他似乎是有些不适应地稍微活动了一下关节,显然这个身体他适应起来还有些异样的别扭。 “……因为长明灯火的烧灼致使灵魂本身和两个半身都分裂成独立的存在了吗?”黛斯特尼叹了口气,“你也……这么熬过了七千多年啊。” “王族没有那么脆弱,”罹辰微微地摇了摇头,“就算烧灼着我的是光元素的爆灼,他消磨我的不过是不及万分之一的魔力和些微精神而已,不值一提。” “是吗?”黛斯特尼深深地看了罹辰一眼,他背后缓缓摇曳着的,是光元素燃烧着的虚影。 “他很努力。”苍白的指尖轻轻搭上少年的胸口,罹辰安然垂眸,“他试图反对,也试图摧毁「极东之壁」,只可惜逆行的秘法绝非正道所能挽回,就像他宁死成全了她七千年的绵长生命一般,在混沌和明晰之间日日忏悔。那个位置本就是一个供当权者操纵的噱头,一旦脱离了战争,不是每个人背后都由着足以摆脱操纵的绝大助力。”他深深地看了洛欧斐一眼,似乎别有深意。 “楠焱的赤鬼,这是他对自己的嘲讽吗?”洛欧斐叹息,“一朝跌落神坛,连完整的‘人’都无以重为。” 罹辰只是笑笑,“他就快解脱了,我们,也差不多。” 黛斯特尼安静地看着这对君臣,什么话也没有说,他们的长生终究有着尽头和另外的归宿,而自己的永生是针对这个世界而言的,从某种意义上而言他也是一份“活缄”,这世上的悲欢离合永远不会管他情愿与否,终会深深烙印在他的眼眸。 …… “所以,王是希望我用自身的特性来消弭「吞噬」的心控吗……”罹辰微微沉吟。 “我传承而下的记忆里敢用拟影分身跑到人类那边一呆就是几百年的似乎只有你,”洛欧斐微微偏了偏头,“拟影分身甚至连半身程度的福泽都不具备,「吞噬」却从来不敢向你下手。” “除开魔法之外,我想这和我的出身有关,”罹辰淡淡地笑了笑,“数代王族里我是罕有的、衍生于人造物的‘灵’,而非秉天地而生,我的宿体的诞生本就被寄寓了虔信的品质和情感,我的力量因此而来,即使是他也很难做到抹消人类的全部信念,而任何一道信念的存在于我都是一个支点,可以轻易改变大局的支点,保险起见,他会尽量避免和我冲突。” “这一特性在现今仍然可以发挥作用么?” “应该不难,只是王族的心念不能为我所用,哪怕半身也不行。”他垂眸,“操纵普通人的心理对他而言轻而易举,如果他像战时那样将负面的心念完全播撒开,对于现在的我而言就是劣势,但他仍然不会选择同我硬碰,所以我在的时候,绝对能保护王的安全。” “我需要的并不是安全,”洛欧斐注视着罹辰那双黑色的眼眸,“而是机会,一剑刺穿他心脏的……机会。” “了解。”罹辰再度垂眸,袖袍轻振,单膝而跪,“第一王族祈愿之王罹辰,愿为吾王之力。” “拜托了。”洛欧斐望着那跪在阶下的老臣,轻言。 黛斯特尼面上疲乏渐现,洛欧斐适时地扭头看他一眼,道:“对你而言这个时间已经太晚了,再不休息的话身体势必吃不消,虽然我在星邸你可能会有点不自在,但是为方便应变……暂且忍忍吧。” 黛斯特尼轻轻点了点头。 “巴洛森。”白色的王者轻轻唤出执事的名字,银发的管家黑衣摇曳于夜色,引着黛斯特尼沿着星邸宽大的楼梯离开。 他们的气息渐渐远去消湮,罹辰微微俯身。 “那么,在下也告退了。” 白衣飘摇,罹辰朝着星邸的大门行去。 第一百二十九章:筹谋 时近午夜,月轮的光辉渐渐稀薄,角度倾斜。 背后忽然升腾而起的凶悍气息毫无保留地突然倾泻开来,如同脱闸狂龙一般呼啸而至,仿若天地间的温度在这一瞬间被全数夺走、力量抽空、窒息。 ——王权!一直保留着的威压此刻不知为何铺天盖地地向他压了过来,那冰冷的感触仿佛是无形的巨手,要将命运施加在他身上的所有庇佑全数剥除。 罹辰只来得及转过头去,就被那庞大的威压直接压得跪在了地上。 “王……”他微微喘息着,却并不带质疑。 “德兰始祖,建立了幻森的初代德兰之王拉芙拉希娅?德兰降临世间,由此开始了德兰一族对世间的协调和统治。”洛欧斐语气轻柔,可一双巨大的、透明的羽翼已经在他的背后完全打开,从月光正中一直延伸到光辉所不及的黑暗深处,巨大羽翼的映衬之下他显得那么轻盈精致而渺小着,同时释放着汇聚起来如同利剑一般、与外表分毫不符的高压。 “与历代德兰之王有着本质上的区别,同时也作为史上在位时间最短的精灵之王,她仅用十天长大,十天成熟,十天衰老而后死亡。这真是对于平均寿命远超万年的德兰家族的莫大讽刺。而一直为德兰所守护的、在幻森深处孕育着的光明也是在她的时代流失、或是被窃取到了人类手中。拉芙拉希娅因此受到极重责罚,她名为「白昼」的灵魂再也没能重新出现在德兰家族的血脉传承中。”他缓缓步下阶梯,流淌着光辉而延长着的晶莹白发与素白长裾一同从阶梯上流淌下来,盛大如同圣典。 “光的失窃、西庭伯爵的失信、拉芙拉希娅的夭亡、幻森覆灭、十二世家建立、至尊传承、血脉回归。”洛欧斐轻轻吐出一口气,“所有的、串连在一起的事情,终究指向一件事情,如今的我只有些许头绪,并不想草率地肯定什么——” “但,十二王族中最年长的你,上溯三代就是辅佐着拉芙拉希娅的第一代祈愿之王的你,因长明灯火七千年来从未觉醒;被你一手带大视如己出的第九王族冰之王蕾拉,其本体「凌寒」一同与你沉寂从不觉醒,代代传承着记忆的第六王族光暗双生德露丝自降世起就必须要面对自相残杀的命运,最终你们中的任何一个,都无法带着完整的回忆回到我这里,说是没有问题,只怕谁也不会信。” “某种未知的力量,在监视和守护着知道一些过去的你们,无论是你们自己选择了逃避,还是真的有什么力量能够凌驾于我之上强硬地干涉着你们的回归,我不想、也没有那个心力再去过问。” “但如果有一天,你想说的话,我会听。” 言尽,洛欧斐也不再停留,甚至连目光也未曾停滞,掉头,重新向着隐没之地的黑暗行走。 “王……相信罹辰的忠诚么?”那跪伏在地上的祈愿之王似乎是咬着牙才问出这一句话,呼吸间魔力隐隐震荡。 洛欧斐步伐微滞,却没有回头,白色长裾没入黑暗,只留一缕轻音缭绕于祈愿之王的耳畔。 “我相信。” 罹辰似乎如释重负,却又是那样蔓上苦涩的笑意。 “……谢谢您。” …… 月光完全挪开平台,只留下一片寂静的黑色阴翳。 一道略显苍白的白色魔光缠绕着另一道青白色的魔光交织着在后半夜飞上星邸,行迹模糊缭绕着的游丝飞速消弭。从中显形而出的是个年龄约在五十岁上下的中年男人,身姿挺拔依旧而不见臃肿,面容是西方人所罕有的、明晰中柔和的温润。紧紧挽着他臂膀的女人苍白而美丽,仅仅套着一身没有太多装饰的褶边白裙,衬得她身材纤瘦,白色的卷曲发丝蔓如海藻,紧紧地贴合着她的身体和衣料,眼眸也呈现出近乎失色的银白,整个人身上几乎看不到任何色彩。但此刻她精致的面容紧绷地有些过分,银白色的眼睛睁得很大,似乎在恐惧着什么不得不接触的事物,薄樱一般的唇瓣也抿得死死地,莫名叫人想要怜惜。 男人有些无奈地揉了揉灰褐色的发丝,斜梳下来左侧偏长,他又顺手摸了摸女人的白发,温和的好似只是为一只小动物理毛。 “他没有那么可怕啊,莎瑞。” 如果此时瑞克还没走,看到那在德兰王朝统治之下、拉芙拉希娅封入「骸骨之廊」的第一凶兽——雪狐莎芙瑞娜居然会乖顺地好似人类的宠物,而且还有什么东西让它如此惧怕,一定会惊掉下巴,在那张堪称暴力榜单的凶兽排行中以区区雪狐之身高居第一,虽然远不及德兰之王,但正面硬撼一个王族想来还是没有丝毫问题的。尽管男人无奈而尽力地安抚着,莎芙瑞娜仍旧没有半分认同他的话的意思,只是睁大了眼睛可怜兮兮地紧挽着他的臂膀,瑟瑟发抖。 门扉带着厚重的气息再度开启,这次不再是完全敞开,黑衣的执事站在门扉开启的地方,向着来人恭敬行礼。 “许久不见了,巴洛森。”他的唇角弯起一抹略显苦涩的笑意,“希望我没来晚。” “这是老爷所期望的时间,”执事颇有深意地点了点头,“有些事情和关系,开诚布公会很麻烦。” “我明白。”来人颔首,在执事的接引下几乎是拖拽着那素白的女子闪身进了星邸。 沿着未明灯烛的阶梯缓慢上行,黑暗与光辉在身后交替拖曳着,执事在四楼的一扇门前轻轻叩了叩,随之打开了门,轻轻躬身,再度退了出去。 “晚上好,哥哥。”洛欧斐擎着烛台,站在那张巨大的雕花长桌之前。他的苍白都被火焰染上了浅淡的金色光泽,身体已经没有了面对王族们时盛大而华丽的异样。 德奥?依达法拉看着那张不曾沾染年岁的精制面容,神色略微有些复杂。旋即伸手从身后将一直瑟瑟发抖着的莎芙瑞娜往前扯了扯,莎芙瑞娜银色的瞳中惊恐更甚,堪堪提裙屈膝,便嗖地一声化作一道白色的流光,变成一只毛茸茸的雪狐趴在德奥肩头。 “我真是不明白为什么她这么怕你。”德奥无奈地扯过一张椅子坐下,看见对面的洛欧斐嘴角微微抽了抽。 “大概……是因为拉芙拉希娅封印凶兽的缘故吧,虽然在拉拉尔之前历代的王都没有血缘关系,但气息总归是一脉相承的。” 德奥做出一副恍然的表情,把莎芙瑞娜轻轻放在膝头,粗糙的指尖一点一点顺过她洁白的毛发,直到她不再瑟瑟发抖。 “不得不说哥哥是有缘人,”洛欧斐轻叹一声,“她逃逸在外三千年有余,只有哥哥你获得了她的认可。” “人未必就比嗜杀的凶兽单纯,”德奥垂下眼眸,“至少……我是这么想的。” “家族那边怎么样?”洛欧斐不再纠结于这只狐狸的话题,顺手推了一杯茶给他。 “老样子,和战前区别不是很大,安于隐世的现状,不过还是一副做什么都很没力的样子。不过就这样下去也不是不好,至少那些纷争不会降临。” 洛欧斐的眉头微微皱了皱,轻抿一口茶水,又问:“家主呢?” “母亲么……”德奥轻笑了一下,“放心吧,我回来之后那件事她就没再提过了,蕾切尔也是聪明的姑娘,不会总在母亲眼前晃荡。只是母亲虽为一阶治愈系精专,现下的年岁也是一个负担了,战后没再出什么很有天赋的孩子,唯有的那个还是个半身,也是因为婚约从家族跑了,把母亲气得不轻,总是催我过来找他,好在之后你一直老实呆在西恩特,我也有了推脱的理由。” 洛欧斐轻哼一声,“多少年了还是把精力放在这种无聊事情上。” “这算是老人们急切想要看到儿孙满堂的一种迫切吧,”德奥故作轻松地笑笑,“我在外游荡了很多年,她不可能现在和我提这种事,伦泽……没能留下,杰纳也……”他眸中的神采微微一黯,“说起来就是因为这个吧,从母亲的姐妹开始,我们所有人的婚姻都是不幸的,她恐惧着命运这种存在,不择手段地想要将其打破,结果起了反作用。” 洛欧斐眸中的生硬不由得软化几分,“那艾克蕾尔呢?她后来回来过么?” “她毕竟没有魔力,对外的姓氏也是普林赛斯七公爵之一的克莱伊,想要来依达法拉一次谈何容易,”提起自己这位妹妹,德奥似乎只剩下了叹息,“她的年纪……比你小不了多少,没有魔力老的更快,虽然保养得不错,但终究是老了。在普林赛斯出事以前还有可能来依达法拉陪陪母亲,当时也和几位年岁和势力都相当的贵族们几乎都要确定关系。可普林赛斯现在全靠仅剩的五位公爵撑着,别说那些贵族们躲这烂摊子躲得远远地,就算是有真心示好,以她现在的权势,也轻易嫁不了。” “所以依达法拉历来反对族人外嫁,”洛欧斐轻轻摇了摇头,“一个两个的,都觉得外面值得拿年岁去赌一把。” “不去看一看的话,是好是坏永远也不会知道吧。”德奥失笑,“至少看过了,就没什么遗憾了,若是真的在那云端之城枯坐至死,岂不空活百年?” 洛欧斐低头喝茶,没有说话。 “通信倒是一直有的,前段时间母亲还拿着她的信问我,在那几个有可能继承王位的孩子里,应该交好哪个?” 洛欧斐抬了抬眼眸,“你怎么想?” “没什么想法,”德奥摊手,“私心而言应该选澜琳,她毕竟也算是依达法拉的孩子,尽管已经失了那份血脉也一样。但她的能力实在太弱了,性子也不适合掌权。剩下的几个都不是很了解并不清楚,不过有一点我还是知道的。” “什么?” “普林赛斯王位第三继承人熙琳?阿尔泽?普林赛斯,第五地之世家格朗德家族中有军神之称的阿德琳娜?格朗德嫁入普林赛斯王室后生下的儿子,同时也是德兰麾下第五王族山川之王莫尔特安的半身本体「坚实」,现任黑院主位监督生。如果是你,会选他吧?” “为什么这么想?” 德奥微微一愣,“作为半身他对德兰的忠诚无需置疑,自然也不会再到处挑事,这也是西边的几个世家都乐于看到的情况。” 洛欧斐微微横他一眼,“你都想到了,我还这么选?” “至少从利益角度而言的确是他比较合适……” “格朗德也是这么想的吧,所以才沉得住气真的无所作为,”洛欧斐微抬茶杯,“认为我会在最后的时候帮他们一把。” “你不打算选他么?” “还远不到需要我表态的时候,如果我真的表了态,这场纷争就没有持续的必要了,其他家族明面不说暗地也会不服,说到底莫尔特安就是占了这个双重身份的便宜,几乎到哪都能讨好。” “听你的语气似乎不打算支持他的样子。” 洛欧斐轻轻点了点头,“身为第八愈之世家达伊洛家族族长,我需为家族谋利,但身为德兰之王,我需要为自己的臣子执掌公平。” “德兰的价值观向来是不太好懂的,”德奥微笑着轻抚膝头的白狐,“所以?” “普林赛斯现今法律意义上的王储,王位第二继承人,柯琳?利斯特?兰希?普林赛斯。”洛欧斐微微颔首。 第一百三十章:旧忆殇 似乎思维出现了空白一般,德奥微微愣了一秒钟。 “……我还真是没想到你会和伊格特兰德和法尔丝站到同一条战线上去……”他苦笑。 “盟友是谁没什么意义,至少对达伊洛一直如此。”洛欧斐淡淡道,“就我个人来看,红院的那位代理的确是这些孩子中最适合坐上这个位置的人。” “王之间相互吸引的直觉么?” “可以这么说吧。” “他有什么长处么?” “那孩子是见过血的人,但无论是言行举止都无法轻易看出他是个嗜杀的人,这一点就足够将另外三个比下去。”他沉默片刻,“拿得起刀剑,戴的上王冠,那个国家现在需要的……就是这样的人,并非刽子手,也绝不是温室里的花朵。” “只因为这个?”德奥微有讶异。 “两名王族外加一个黛斯特尼,他们的意见分量很大我不得不重视,”他又顿了一下,面露些微苦涩笑意,“我也不否认……一些私人原因。” 火红色的瞳孔、舞动着的金色刀光、再度开启的瑞格特宅邸。 世界上有些力量是很奇妙的,比如命运,它可不在乎你是否相信是否质疑。 虽然飘渺着,但他愿意相信。 “如果你和黛斯特尼都这么选的话……”德奥微微苦笑了一下,“任凭别的力量怎么明里暗里兴风作浪,结果都是注定了的吧,双王的决定,格朗德即使再不甘也不得不服气。” “真的需要的话我们会出面,”洛欧斐眉头一蹙,“但还是有变数。” “相信你们对局面的把控能力,我会写信给艾克蕾尔。”德奥舒了一口气,有些懒散地倚在高背椅的靠背里,双眼望着天花板上那盏雕镂精细的吊灯,未明灯火的黑暗里它沉寂着安静,就像世家伸出的手,仅仅是水面下的些微动作,就能在海面上激起千层巨浪。 “不必对他刻意示好,他很敏感。”从很多年前开始,他就一直是个敏感的孩子。 “也是私人理由么?”德奥偏着头看他一眼。 “姑且算是。” “好吧……”德奥叹气,“还是来说正事,你们内部的会议也差不多是出了结果吧?”那么浓烈的气息留在星邸,明显是长时间滞留的痕迹。 “嗯。” “时间呢?” “满月。”德奥下意识地往窗外看了一眼,已经是后半夜了,不甚完满的月轮只差些许毫厘。 “这么快?” “尽早。” “有多少把握?” “付出一定代价的情况下把他打散了也算不上是很困难的事情,但若是击杀……”他轻轻摇了摇头,“没有这个可能。” 德奥一惊,“我可是听说你已经搜罗了七枚镶剑石到手里,这种情况下只是把他打散都还要代价?如果连你都没有办法将「吞噬」击杀……世界上还有谁可以?” “我没有那个力量,”洛欧斐沉声说,将左手抬起来让他看着那枚金色的印记。“封印之杖依附于我是因为赐予的光明,它没有流转在我的血脉里,和德兰的王权也就不可能做到真正的相溶,尽管我能够用德兰绝对正面的力量将其削弱,但我的光还远不足以将他的暗抹杀,除非是我和黛斯特尼联手,他身上的禁制从何而来他从来不肯言明,不管违背后究竟会有怎样的后果他也不会轻易尝试将其触犯,在这一点上我必须要尊重他的意愿,”他嘲讽地笑了笑,“所以我注定……只能是个铺路的人。” 当啷一声,白瓷茶杯从德奥指尖滑落,带着几抹逸散的茶渍在桌面上滚动,莎芙瑞娜警觉地从他的膝头抬起头来,她清晰地察觉到了德奥心念的撼动。 “要她来动手么?”德奥的声音有些怪异的颤抖,“只有她能动手么?” “新王的力量甚至不及王族,但在王权上甚至等同于王。”洛欧斐默然地拉开一个暗格,取出一个约有三四十公分长短的十字形物体,被白色的亚麻布紧紧缠绕包裹。他迟疑了一下,轻轻将它推到德奥面前,“这个,你应该见过。” 德奥的指尖在那东西面上轻轻带过,旋即震惊地望向洛欧斐。 “这……这是嗜血之剑?你怎么会有这个东西?它在确认失窃之前不是一直保管在楠——”他突然卡壳了,声音里平添几分颤意,“这是她的东西?” “嗯。”洛欧斐略显疲惫地应了一声,伸手将其收回,“前段时间让若瑞斯蒂娜收回的,拉拉尔为背叛者制造的刑具,十九年前也正是这个东西……斩下了上千叛变的瑞格特们的头颅。” 德奥放在桌面上的手又是一抖:“难怪……难怪血气和戾气都那么深重,我一直都以为她处决他们用的是你的王剑。” 洛欧斐轻咳一声,“王剑只有直袭血系及其配偶得以使用,我就是再…………也不会对一个才十六岁的孩子下手。” “亏你还好意思说,”德奥哼哼,“她……不也才十九岁么……”看着洛欧斐眸中忽至沉寂的黯然,不由一凛,“……抱歉。” “我会等的,”洛欧斐将手中短剑收回暗格,“无论多久。” “……”半晌的沉默之后,德奥轻声发问,“还能瞒多久?” “很难,”洛欧斐摇头,“这边料理了他,我就必须要考虑把贝拉身上的封印全部解开了,到了那个时候……别说王族们,世家内应该都瞒不住。” “拉拉尔……终究是回来了。”德奥怅然轻叹,“世家的辉煌岁月,也就过去大半了。” “尽管有着同一个灵魂,贝拉也不会是拉拉尔,”洛欧斐平静地撩起自己的一绺白发,“我的女儿,只是为拉拉尔来将那份遗失在拉芙拉希娅时代的光收回血脉的存在。” “无论她是谁,都是你的女儿,”德奥劝慰,“你和卡琳丝的……唯一的女儿。” …… “祭坛就拜托你们了,”洛欧斐起身望向窗外黑暗中无垠的密林,萦绕着淡淡白光的云端之城还在西北森林隐现,“不仅是保护祭坛,也要保护黛斯特尼,他固然护得住想护的东西,但永远也难以保护好自己。”洛欧斐轻叹,“永生这件事,大概早就用时间磨光了他的求生心理。” “他毕竟是神,”德奥平静,“放心好了,他的事,交给我们。” 洛欧斐看着那只重新回到这位表哥怀抱里的雪狐,唇角难得溢出些许笑意伴着淡淡的苦涩迷离。 “即使是凶兽,追随一个人所认可的也会是他的灵魂而非简单的一个身体,哥哥你大概也只能认了……她会永远缠着你。” “求之不得。”德奥微微一笑,起身。雪白的狐狸顺着他的胸口再度窜上他的肩头,毛茸茸的尾巴轻轻一甩,像是围巾一样绕在德奥的领口。 “即使是这样,你也要注意了,你的身体恐怕……” “……”德奥的步伐微微一顿,低下头,轻语。 “我会注意。” 目送着他的背影隐没在长廊尽头的黑暗里,洛欧斐轻轻地叹了口气,黑衣的执事悄无声息地再度浮现而出。 “已经太晚了,老爷,您也该休息了。”那声音里不乏担忧。 苍白指尖探入领口,掏了一只不到巴掌大小的怀表出来。不及柯琳的那只精致纤华,带着一种历经年华略显深远的厚重,八角形的暗金色表壳有些地方已经破损褪色。他轻轻摩挲着这只看上去足以称为古董的怀表,上面显示时间已经快要四点了,虽然以他的能力即使一夜不睡最多不过有些疲惫,但大战在即,显然不是他该疲惫的时候。 见洛欧斐点头,巴洛森也适时取出一只细颈的银色小瓶,入手颇为沉重。 洛欧斐旋身返回桌边,杯中茶水已尽,他旋开那只小瓶,在杯口微微磕了磕,便有粘稠到几近固体的半透明状液体缓慢滴落而出,相比他留给莫拉尔森的不知浓郁了多少,这边刚刚释放出来,那样浓郁的味道就已经立刻充斥了整个房间。 “老爷……”见洛欧斐倾出足有半杯之多仍不停手,不由骇然低声,“伊格特兰德先生提醒过剂量不能再加——” 洛欧斐扭过头淡淡地瞥了巴洛森一眼,执事当即噤声。 “十五年过去,花毒已经完全和血肉融合,它带给我的效用只会越来越差,”他举起杯子轻轻晃了晃,“这些甚至不能让我撑过五个小时。”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毒性固然会被魔力瓦解,但它对身体的损害就算实力再高也不可避免,就像那白院的主位,花毒一面帮他恢复,也一面将他摧毁。” 他将小瓶中的花毒完全倾入杯中,旋即饮尽,姿态优雅如品陈酿,然后慢慢将杯子放在桌头,转过身正视执事。 “有血契在,我也死不了。” 下一秒他轻轻摇晃了一下,就那么倒了下去,巴洛森及时伸手,这才没有让他直接倒在地上。白色长睫微微颤动,旋即无息。 巴洛森?依达法拉侍奉达伊洛家族到贝拉这一代已是第四代,他最初被指派来达伊洛随着上一代的执事学习管理世家的杂务的时候,还是星空学院第二十一任院长、也是洛欧斐的祖父凯伦斯?达伊洛执掌学院的末期。他目睹了罗尔列斯?达伊洛成为第二十二任院长,迎娶依达法拉家族前家主的长女璐琳娜?依达法拉,目睹了家主次女璐茜娜因那无心的悲惨过失的凄惨死状,目睹了小女儿璐雅娜违背母亲意志嫁给普林赛斯七公爵之一的克莱伊公爵先后生下四个孩子最后又感情破裂,目睹了罗尔列斯的胞弟之女路易艾拉?依达法拉如何被利斯特?普林赛斯诱骗做了普林赛斯的王后因而失掉世家血统,同样目睹了璐琳娜因蚀化而死亡、罗尔列斯战死沙场以及洛欧斐与凯瑟琳的诞生和成长,目睹至尊候选人来到西恩特渐渐融入这个一贯冷清血脉稀薄的家族、目睹她登上神坛万世流芳、目睹她红颜飘零,枯骨飞沙。 是的,他看着全部,整整四代人,悲欢离合,欣喜哀伤,他都是一直在看着的,也会一直看下去,直到他生命的结束。 他所追随的不只是达伊洛,更是德兰,他甚至比不少王族都更要了解洛欧斐?达伊洛,这位星空学院第二十三任院长,他的成长和成熟,曾经历过的温暖和崩溃的绝望,他都无比深刻地看着他一路跋涉。 他比凯瑟琳更先意识到贝拉是谁,是谁的女儿,将来要面对什么。 同样他也看着,那剂量渐渐加大的花毒一点一点地侵蚀着这具精致的身体,只为那短暂的、没有悔恨绝望和悲伤的无梦酣眠。 花瓣逶迤,暗香馥郁,黑衣的执事轻轻地拥着那只能获得短暂平静的王者,痛苦叹息。 “老爷……” 第一百三十一章:变故 傍晚六点整,日轮将逝,余晖将悬浮于空的浮岛之上那白色的城映的几乎透明,轻盈精致的白色建筑仿佛笼罩了一层淡淡的金色光辉,颇具几分富丽的静谧。 随着圣庭钟声的鸣响,笑谈声与争论声逐渐充斥了精致古意的长廊,直向那白色城庭之前银色的镂空雕花大门行去。时至傍晚,日光的掩映之下隐约可见银色大门上一道闪着光的阵法,在接触的瞬间,佩戴在制服领口袖口、或是当做吊坠指环或大或小的各色石块微微震动,屏障消融,毫无阻碍地离去。 少年少女们似乎毫不介意浮岛边缘之下的深渊,离地将近千米,轻轻跨出,只一步,人影消散,化成温暖的光芒,灿若流星,向着地面划去。 少女红色制服裙的裙裾被特意裁得很短,深渊边掀起的高空的风将她的裙摆轻轻翻起,露出下面黑色蕾丝的衬裙层层密密,那双笔直修长白的耀眼的长腿起落之间,人已经到了浮岛边缘。风力似乎又大了些,一头在日光之下微微流转着暖金色的茶色长卷发被风扬起,光泽流转开来,犹如一匹被狂风吹荡的丝缎,带着诱惑的甜香气息,令靠近她的女生们都不由得稍稍退开一些,男生们也总免不了多看她两眼。 只因她的容光艳压群芳,只因她的冠冕太过闪亮,眉宇间照例勾勒着的诱人绯红比起原先更多了几抹凌厉夸张的弯曲弧度,更显傲人的妖娆。 她像是骑手眼中一匹至美至艳的烈马,无论如何垂涎于她,单从外表就教人难以生出驯服她的勇气。 她的背后,有着这个世界上最古老的国家。 自从雪琳正式踏入二阶这个行列之后,在她身边流连的贵族子弟就渐渐多了起来,不仅因为她二阶的实力,更是因为她的身份——西南制约国普林赛斯王位第五继承人雪琳?利斯特?兰希?普林赛斯第二公主殿下,无论容貌身份还是实力都是红院中的翘楚,围绕着她的人虽说平时也有,现在却是更多了,谁不想从这位公主殿下身上捞些好处呢? 雪琳只是淡淡地笑着,哪怕她仅仅噙着一丝些微的笑意,那妖冶盛大的妆容都会令她看起来妩媚至极,女孩们在她身后围绕着,大有几分跟班的团体气势,这样阵仗之下,别院的学生们不由露出或羡慕或鄙夷的目光,然后退得更远了些。 “啊……季休周前一夜临时加课什么的最讨厌了。”她身旁的一个留着棕褐色鬈发的二年级女生抖开一柄紫红色的折扇掩唇抱怨,旋即又望向雪琳,目光里大有几分狂热之意,“普林赛斯学姐季休有什么计划呢?” “是啊是啊,听说负责人斯图导师在托夫里斯租下了一处别邸要邀请大家去交际呢,”另一个梳着盘发的女生在雪琳身后微笑,“普林赛斯一定也是收到请柬了吧?” “不愧是学姐!红院的负责人诶!”一年级的小学妹眼睛里闪闪发光。 “斯图……南方吗?”雪琳的眉头微微一皱,依稀记起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旋即轻轻摇了摇头,“我暂时还不能给哥哥添麻烦。” “这样啊……”盘发女生略有遗憾地叹了口气,红院负责人艾诺德?斯图所属家族属于第三风之世家温迪斯特家族管理着的南部,在三个世家都搅合进普林赛斯的乱局里的时候,再把温迪斯特牵扯进来是及其不明智的。虽然明面上斯图身为红院负责人与身为白院负责人的切尔利平起平坐,甚至还会因为所属学院实力和年岁原因压他一头,但事实上对于这位年轻的温迪斯特,斯图是不敢有半点得罪的,星空学院亦是世家信息社交的交汇之处,就算斯图并不知道德兰与王族半身的纠葛,也不知道这个年轻人在温迪斯特家族的确切地位,也知道就算他原先在族中只是个无名小卒,一旦在学院这样的地方成为高层,在族内的地位也必定直线上升,在他背后全力支持的,将是整个温迪斯特家族,更何况他原本就是一阶。 “头几天是想好好休息的,没什么计划,”雪琳笑,微微耸肩“不过我倒是可以给哥哥提点意见嘛,当上代理这么久了,没有一次舞会在红塔开过。” “柯琳殿下吗?”周围一众女生的眸中忽地燃起熊熊的斗志,不知为何雪琳觉得这感觉十分不舒服。 “可是……殿下的伤不要紧么?”仍旧是那个盘发的女生,略有犹豫地说。 “……”雪琳沉默片刻,“我不会勉强哥哥。” 燃烧着的斗志在这样的提点之下略略熄灭些许,柯琳因伤错过二阶评定一事,红院乃至全学院人尽皆知,但即使是熙琳也说不出柯琳是如何受的伤,也想不明白连半身的他们都能轻松收拾的柯琳,究竟在多么强大的力量面前才会无可避免地受创。 “那么,晚课见吧,到时候就算哥哥也不得不来吧。”雪琳有意无心地提了这么一句,不再回望那些又炽热起来的目光,纵身一跃拉出一道锐利的火光,径直向下方的星庭飞去。 雪琳的心里其实是微微有些烦躁的,就在两天前,艾奥斯刚刚传来将王血融合完毕的信息,接下来他需要分别前往祭坛与陨星湖底一趟,尝试再度揭开部分封印。尽管雪琳对「吞噬」有所隐忧,但正如艾奥斯所说,上次封印距今不过十五年还牢固的很,他就是想要完全揭开也至少得再等上个几千年,在那之前他所能做的不过是尽力恢复一些旧有的状态罢了,毕竟在王族云集的西恩特他也无法做出太大的动作,雪琳略略思量之下,勉强接受了这种说辞,更何况世家如何翻覆与普林赛斯并没有太过直接的影响,有着艾奥斯的相助,就算十二世家的体制崩溃了也撼动不到普林赛斯什么,毕竟在这世上,只有强者永远都被敬畏着。 霞光消湮,暗沉的紫红色最终被一种颇为清爽的暗蓝色所取代,而在东方夜空与林海交界之处,泛着淡淡银辉的完满月轮已然升起。雪琳微微皱了皱眉头,加大了魔力输出,飞行术拉出的火线骤然明亮几分,带着尖锐的破风声径直降落到星庭的边缘。 她所在的院落仍旧安静,临近住着的唯一一位四年级的学姐也在前些时日正式离开学院返回北方,很难说这里会有新人再来还是会一直空荡下去,她也懒得想,指尖翻飞间撑起一层薄薄的屏障,将那黑雾扩散开来的阴冷波动略作隔绝,越是重要的时候越要万事小心。 苍白的少年从黑雾聚集的地方从容迈出,他的肤色仍旧是那样的惨白着,颇为渗人,不能说是美感全无也是不甚赏心悦目的,但从整体五官来说他的长相绝对称得上精致二字,不比德兰,却也胜过世人,颇为浓密纤长的黑色睫毛之下,难以辨清他的眸色到底是漆黑还是血红。衣着上还是略显正式的黑色正装,虽然样式偶尔会做变化,但色调却是万年也不肯变动的。 他的外表比雪琳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成长了些许,也就大概是十七八岁的样子,比雪琳稍显成熟但也有限,没有人见过他完整时的样子,在描述中像是君王凌驾于永夜。 “今晚么?”雪琳轻声发问,艾奥斯也不做多余解释,轻轻点了点头。 “具体流程是怎样的?” “总之首先要前往的地方是祭坛……受月相影响,带有某些光魔法特质的禁制会在某些程度上削弱,我与光元素之间的冲突也会相应减小一些,之后就要尝试在不惊动德兰的情况下潜入陨星湖底了。”说到这里艾奥斯狠狠地皱了皱眉头,却不知为何没有多说。 雪琳深吸一口气,“这个顺序是不可变的么?” “嗯,怎么了?” “恐怕出了点小意外,”雪琳喃喃道,“今天下午的院方通知,季休周前夜临时加课,所有学生必须到齐,因为星庭似乎在季休要做一些微调,所以四院的学生们都是分开来上课的,其中青院前往负责人所属伊格特兰德家族名下一处旧宅……并不是现在使用的那一所,黑院前往托夫里斯的一处临时租下的别馆,白院的地点没有对外明说,我们红院则在距湖不远的一处遗迹……有点奇怪,那分明就算是荒野了。” 艾奥斯的眉头又是一拧,“没有说是什么课程吗?” “青院似乎是古籍研究……真正有价值的保密部分恐怕也不可能留在那里;白院则是治愈术强化训练;黑院说的比较含糊,感觉像是实战一类;红院应该是生存吧,毕竟我们都是贵族出身,这方面的确有些欠缺。” 艾奥斯的面色这才稍稍好看了一点,“课程上的确是没有什么问题,好在你所属的红院离浮空阵也算是比较近的了,但这个直线距离麻烦不小,恐怕直线飞升声势会比较大。” “这个倒是没什么,毕竟红院没有人愿意受这些苦,双修的学生们基本都跑到另外一边去了,剩下的应该不是很多,”雪琳微微思索着,“至于斯图……他那个一阶很难说顶的上什么用,不敢保证完全没察觉,至少不足以引起警惕。斯图如果守着我们,另外三院的负责人应该也不在浮空阵停留,应该会好些吧。” “天时、人和占尽,只是这个地利多少有些差强人意,”艾奥斯沉吟,“祭坛距地面约有一千三百米左右,以现有实力最短时间上行需要在途中进行至少三次加速,每一次都会带起魔力震荡。本来预想你若是在离地八百米的星城,只需一开始的加力就能直接到达,现在难度倒是无形中增加了不少。这样来回的总长超过两千五百米,无法直接在树林上空飞行的我一旦在上升或下降的过程中被发现,很难逃走。” “对哦,校规里好像是有这么一条,禁止直接在森林上空飞行,有什么理由吗?虽然那种森林我们也不会轻易深入,没有在上空飞行的必要。” “在德兰掌控着世界的时候,西恩特的名字还叫做幻森……现在陨星湖、也就是我封印的所在之处就是王城的原址,按照现在十二世家的大致方位分别在十二的方位分布着十二王族的‘塔’,它们中的有些损毁了,有些只是隐藏,有些甚至光明正大地摆在明面上,德兰认为从这些圣域的上空直接飞过是对德兰莫大的不敬,更何况如今那些无人约束的力量会在上空形成些微的乱流和扭曲,一旦被卷入轻则迷失方向昏厥,重则直接被其中的力量挤压致死,无论是出于他们虚伪的尊荣还是对学生们安全的考虑,都会禁止在森林上空飞行。”艾奥斯轻蔑地笑了笑,“那个没能继承王位的蠢女人如果真的在乎学生们的安全,就不会把学院建在我的封印上,就为这么一件事历代院长家族不得不至少留下一人坐镇浮空阵约束这里的乱流不致于伤到学生,每次只要稍微动动指头,就得拉个院长过来给我陪葬。”他轻呵一声,“第二十二代,也就是那个德兰的父亲,就是这么死在我手里的。” 第一百三十二章:情感 雪琳微微一颤,带着几分不可置信道:“上代是封印了你的那个人吧?你杀了他的父亲,这样的仇恨怎么没让他在封印的时候对你下手?那个时候想要杀你的话,是完全有机会的吧?” 艾奥斯面上嘲讽之色更浓,“先不提他是否做得到,德兰本身就是一种愚蠢的存在,尽管他们已经流着人类的血变成了人类的样子,可这些应运乱世生就的王和七千年前一样,生自风息草木,却妄想着统率整个世界,无论正负的感情,他们连一丝一毫都不曾懂得。” “什么意思?” “德兰的王脉,不是十二王族,而是真有资格冠以德兰这个姓氏的王和新王们,是根本不懂感情的。”艾奥斯摊了摊手,“他们不需要感情,只是武器,对于人世的了解甚至还不及十二王族。幻森被我毁掉之前那十二人都曾有过自己的门徒,他们都是在生命的低谷被王族们带入幻森,最后成为初代的世家族长的。人类的感情很脆弱,在那种近乎绝境的情况下很容易生出依赖的情感,不止一位对自己的老师生出过类似的感情,有的一直糊涂到了最后,有的明确拒绝了,也有接受的,比如罗诺普斯和特维希尔,这还真是个悲惨到不行的例子,罗诺普斯可是仅次于罹辰的老臣。”艾奥斯似是惋惜地摇了摇头,“真可惜啊,他们的记忆都被德兰在转生成半身的时候抹掉了,不然我还真是想看看恢复过来的罗诺普斯还会不会把德兰想的那么神圣。” “没有感情?”雪琳诧异,“那……他们的血脉到底是怎么传承下来的?” “……”艾奥斯瞥了雪琳一眼,“至少在王朝时期,德兰的王和新王之间是没有血缘关系的,王没有配偶,在这一代之前……”他似乎是咬着牙逼自己把话说完,“德兰也从未有过‘王后’这个头衔。” “那达伊洛之间总是有血缘关系吧?难道都没有感情么?”雪琳纳闷。 “并不是每个达伊洛都是王,非王的存在和人类区别不大,也有着属于人类的感情。为王的存在……想必院史里还查得到,就是那些在历史上年轻有为领导过著名战役的院长们,十有**都是德兰之王,他们最后的下场差不多都是孤独终老,活的固然比常人要长上不少,但不是丧偶就是独身至死,先不要说没有人愿意和那样一个没感情的人共处半生,就算是强制性的婚姻,作为配偶的寻常人类也承受不了这份血脉的重量,用不了多久就会死掉,王是很难有后裔留下的,至少在我有意识的时候从没察觉过新王出世。等他们的生命结束之后,曾经的兄弟姐妹的孩子也大概到了第三代开外,他们会被召回,然后成为新的院长。”他停了停,声音愈加阴沉起来,“出在这一代身上的意外太多了,本应将血脉沿袭而下的凯瑟琳?达伊洛受蚀化影响,若要生育的话蚀化也会随之遗传,所以独身至此,而一贯难有所出的德兰之王却有了后裔……” “等、等等!”雪琳惊呼一声,“你刚才说什么?德兰之王有了后裔?” 艾奥斯皱着眉头看她。 “那个白痴……是上代院长的女儿?!”雪琳震惊,“不是凯瑟琳吗……” “你说话还是放干净点好。”艾奥斯心头烦躁,极力不去回想在那燃烧着的刑场深处,王剑熔化而成的冠冕戴在那个女人头上的样子。 她是……德兰的王后,有史以来唯一一名王后。 “王的后代是新王,”雪琳恍若未闻,震惊地喃喃,“那家伙难道是德兰的新王?!” “……”艾奥斯垂首,“其实只要不是凯瑟琳掺了蚀化的血,其他的尽管稀薄也都是能用的,她是新王这件事,我也是上次才知道。”言罢他的眉头又狠狠地皱了皱,“不要再向她出手,她的福泽被隐藏起来,一旦爆发就是我也不能轻易触碰的存在。你若是还想让你哥哥坐上王位的计划成功,就死了这条在她身上动手脚的心。” 雪琳不甘心地撅着嘴,却没有再质疑,至少现下在她心里,震惊是远远多于不甘的。 “你的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那她母亲是谁你是不是也知道了?如果德兰之王也就是上代院长没有感情,那个女人也无从承受德兰血脉力量的话,那家伙还难不成是从石头里出来的不成?” “……”身侧的手无声地握紧了,那人的音容笑貌,如同翩翩光影,挥之不去,那么愚蠢,却又那么叫人难忘。 呵……我可是「吞噬」啊,他轻声告诉自己,难道这荒寂的万年记忆,只因那个女人的片刻存在就变得全无意义了么? 绝不会! 但是那种从心头生出的无力感,却好像没有任何克制的办法一样。 “她……不是普通的女人。”艾奥斯平静下来言辞淡淡,“她的强大之处就是教会了一位德兰的王前所未有地懂得了感情,以近乎全部生命为代价为他诞下后裔,她的一生尽管短暂,却有着相当多的人为她动心……” 是啊,她生来就是被爱着的,沦陷在她的笑靥之中的人不知凡几。 就连…… 他突然制止了自己再这样没完没了地想下去,自嘲地笑了笑,什么时候他也会说这种赞扬别人的话了。 又或者,那女人的存在和勇气本身就值得赞扬也说不定。 讨厌这种……不得不承认的感觉。 “听起来就不是很规矩的家伙,”雪琳不屑,“不过能勾引到院长头上,也算她本事不小。” 艾奥斯几经努力才压下了想要直接扼死什么人的烦躁,冷冷地瞥了雪琳一眼,道:“你有资格说别人么?” 雪琳一滞。 艾奥斯身形闪烁间到了窗边,瞄了一眼窗外月亮的高度。 “时间差不多了,你也该去你们那边集合了,行动的时间我自己定。” “我把你送到星庭算了,多少省些时间。”雪琳别过头不看他。 “我离开你一定范围一定时间后就难以保持气息隐藏了,”艾奥斯冷冷地说,“我会从地面出发。” “好。”雪琳轻轻答应一声。 手掌微抬,黑色雾气翻涌而出,顷刻间布满整个房间,艾奥斯的身形缓缓地与那些黑雾同化虚幻着,临消失前又扭头看了雪琳一眼,声音里仍旧没什么温度。 “年龄上虽然不是最小的,但还是不得不说你是我在这几万年里遇到的最幼稚的宿主,你在外面倒是做的还算正常,一旦面对稍微熟悉些的人就又露出小孩的顽劣心性来。我的事,我不想和你提什么,你也没那个资格和实力搀和,我和德兰不同,人类的负面情感塑造了我,我也多少有些情绪存在。”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了些威压的味道,“按规则,你是我的宿主,我违背不了你,也不能将契约自行解除,但别忘了我知晓你的全部,你若一再触犯我的底线,我不介意多揭你几道伤口。” “我只是没想到身为「吞噬」的您会和德兰的王后有如此之深的纠葛罢了,”雪琳小心翼翼地拭着眼角,尽力不去破坏那一抹极盛的绯艳,眸光流转巧笑嫣然,“能为她做到如此,真不知道是什么关系才能达到的呢。” 艾奥斯的眼眸微微波动了一下,旋即默然扭头,身影与雾气一同消失,只有一句话就那样不咸不淡地留了下来。 “什么关系不关系的,不过又是一个死在我手上的达伊洛罢了……这几万年来,还少的了么?” 似乎在他那样平淡着的语气里,过往的纠葛和悲痛,欣喜和迷离最终都成了风息,沉淀在尘埃里。 陨星湖畔。 随着气温的下降,湖面上已经慢慢地有着水雾弥漫开来。熙琳?普林赛斯颇为费力地在指尖搓着了一缕火焰用来照明,仔细地核对着名单。身为地系精专的他并不是不能使用其他元素,不过实在是太费劲了。 “人已经到全了。”人数点完之后,瑞克?艾瑟斯微微扭过头来对着熙琳说了一声,熙琳微微点了点头,将手中的羊皮纸卷认真扎好收了起来,相隔不远的地方一群穿着白色制服的学生们也聚在一起,低声地讨论着什么,只有寞翎晨一个人在人群里钻来钻去忙前忙后。熙琳轻轻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主位是在同情寞翎么?”瑞克淡然一笑。 “算是吧,”熙琳随意地道,“他这监督生眼看是当不了几天了,评定结束后没有回东方去,根本就是个错误。” “主位知道白院的下一任监督生人选么?”瑞克压低了声音又问。 “下个学期新老学员的权利才会逐步开始交接,莫拉尔森还有时间,至少他的意思,现在这些人里没有他满意的。” “依达法拉么?”瑞克面露几分怅然,“他睡了也快有一个星期了啊……” “身体状况还是可观的,黛斯特尼也不会坐视不管。”熙琳轻轻偏了偏头,“青院没有监督生了,佩瑞恩刚把青院带走,然后是白院和我们黑院,去托夫里斯固然不难,白院这边,依达法拉要接应的人应该也快来了吧。” “那白院的主位怎么办?星庭、星城和圣庭都是全部清空的,整个浮空阵应该都没有人了吧?” “凯瑟琳院长不能靠近祭坛,和达伊洛的执事一同守在星园,莫拉尔森么……”熙琳环顾周围,“本来我是想回来的时候顺道带他去祭坛的,不过刚好现在也没什么事情,依达法拉那边也需要时间,我就先跑一趟吧。” 瑞克点了点头,向后退了两步。 原本沉寂着的,山峦一般坚硬而沉重的气息骤然围绕着熙琳开始了运转,他全身的魔力都开始了微微的颤动,暗黄色的光芒在背后延伸开来,那一双厚重如鳞甲披挂,又略略透明着的翅翼在水雾的隐秘下完全张开,熙琳随之悬浮起来。 不得不说在十二王族里莫尔特安是对飞行最没辙的一个,「岩羽」太过沉重,合拢起来固然有着与王等同甚至还要略胜一筹的防御力,但起飞的时候那消耗的恐怖,可就不是说着那么轻描淡写了。 熙琳苦笑一声,魔力提聚,努力让这双翅膀感觉稍轻一点,莫尔特安的确没有什么爆发力可言,但如果他真的能够顺利起飞的话,他的飞行时间绝对是在王族除切尔利之外中最长的。 翅翼轻振,熙琳整个人化作一道魔光,直向上方已经无甚灯火的星庭刺去。 第一百三十三章:苏醒 西恩特?星之白庭。 微风拂过白庭的水岸,涟漪将湿凉的水汽层层荡开,也将月影震荡成了无数连绵的晶莹碎片。 毫无声息地,空气中有了波动,仅仅是瞬间的细微扭曲,没有任何防御和警报被触发的情况下,明净的水中骤然多出了一道散发着柔和金色光辉的倒影,织金的白袍拖曳在水岸边,只留下轻微的声响。 风流连于他那淡金色的发梢,微微有些不安分的摇曳,没有任何停顿,却也不如何急切。近乎无声地行至白塔之前,修长指尖轻轻搭在已经被完全锁死的门扉之上。以接触点为中心,散发着白光的三环禁制扩展开来,细微的抗性在其中加剧、舒展。但这似乎并不足以阻挡来人的脚步,指尖发力,明丽的金色光芒骤然闪烁,禁制立时破碎,门扉洞开。 像是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挡他一般,旋转而上的楼梯黑暗间藏匿着的触发式禁制对他而言也是完全无效的存在,顶层的最后一扇门也被轻易打开,房间昏暗,只有还没有完全升起的月轮稍稍施舍了些许光辉。 来人的目光并未在房屋的陈设上做什么停留,即使是在黑暗里,他仍旧毫不费力地在杂物之间找到了通往内间的路径,行动间颇为熟络,似乎已经不是第一次拜访。 房间里唯一能听到的只有少年安静平稳的呼吸,一周过去,堆叠的白色帷幕之下,莫拉尔森?依达法拉仍旧安静地沉睡着,而变化也在他的身上悄然发生。原本为了使发梢的茶色不引人注目而理短的银色发丝再度生长到了微微比肩头长出几分的位置,肤色间不带生机的颓然苍白被流转的些许清澈蔷薇色泽取代,沉寂的魔力场开始自行运转,与外界环境相溶,构建了一个细微的联立循环,这是王血的作用,短时领土反馈,西恩特的力量在短短的一周之内极大地改变了他的身体状态。 “那家伙……果然也是有私心的吧,”来人低笑,微微俯下身去,任凭那柔顺的淡金色长发蜿蜒逶迤,手指轻轻贴上沉睡中的少年的额头。 体温正常,气血正常……按照这个状况,花毒应该也已经被消耗的差不多了吧。 不如不要继续睡下去了吧,悠然的小憩过后,你面前的那条路的通向之地……仍然会是战场。 不过,这一次,我会看着你。 再度俯身,经久沉寂,直到某个气息,被微微牵动。 “……这就有人过来了吗,”他轻笑着,“看来我也是时候走了呢。” 窗启,淡淡的金色光芒一闪而逝,消失不见。 …… …… 雾气,森林间弥漫开来的,冰凉的雾气。 阳光透过叶隙,在晨岚中离析成一条条光度不一的光带,视野里闪烁明灭。 破损的马车被远远地抛在身后了,长相狰狞的凶兽们已经退开,它们的眼底闪烁着的只有畏惧。 从背后生长出来的……是什么,带着些微的重量和暖意,它们微微颤动着,开合。那是巨大的、宛若鸟类的翅翼,银色的、透明的,它周围的空间都微微扭曲着…… 什么东西,在靠近。感受到气息,干净的,不带威胁,却又那样强大。 白色的光影在视线尽头出现了,那是人类的女子……宽袖的白色长袍,盘起来的白色直发,却有着一双温柔着的黑色眼睛。她很美,却带着些许肃然之气,她看似只是行走,身形却在不断地闪烁着,几乎是一次呼吸之间,她就已经到了破损的银色马车旁边。 “……来晚了吗。”她的语气里带着深深的遗憾和悲悯,不再将目光停留在那里,她开始四处扫视着,寻找着什么痕迹。 背后的羽翼微微地抖动了一下,掀起了淡淡的风息,她的目光随之转移,神情里颇为震惊。 “「疗羽」吗……啊,你是愈之王?” 第八王族愈之王黛诗妮。 我第一次听见这个原属于我和我的另一半的完整的名字,是在这个女人这里。 现在想起,发梢末端那些微的茶色,也是从那一天开始,在银色痕迹的末尾蔓延而上的。 那一天我失去了双亲,我们所乘的马车,在西恩特的「骸骨之廊」遭到了凶兽的攻击。 有着银色长鬃的两头独角兽静静地立在破损马车的不远处,它们低下头来,对那个女人行礼。她点了点头当做回应,风息骤起,等视野再度清晰,面前只有一条河川缓缓流淌着。 她走进了雾气里,而我等在原地。 “果然是「救济」。”年轻男人的声音温和地响起,白色的长袍边角纹金,他站在雾气深处难以看清他的面容,可那声音却带着一种难以言明的力量,那样地令人安心。那随时都在警惕着的力量在那样的声音下缓缓地溃散了,虚弱的感觉铺天盖地席卷而来,仅存的力量再也无法支撑身体——模糊中有什么靠近了,温暖的、包裹着,和那声音一样,带着安全的温和。 随后便是额头上轻微的触感,湿润的微微凉意,蜻蜓点水一般触之即分。 “我在这里,不会有任何存在再伤到你。” 放心地将灵魂安抚,一切的不安和恐惧都消失了,某种不知名的力量缓缓荡漾开来,沉睡下去。 很想……落泪。 …… …… 熙琳?普林赛斯成功跃上白塔顶层的窗口,并轻轻地开了一条缝侧身挤了进去,然而那个本来应该沉睡着的白衣少年,却在重重帷幕之下消失不见。骤然间升腾而起的警觉让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将空气中的尘埃在瞬间凝聚成尖锐的利剑,直向身后插了过去。 咚,一声轻响,魔力泛起微波。熙琳转过身去,少年白色制服整洁笔挺,略显透明的银色翅翼缓缓打开,然后消散。 他不由睁大了眼睛。 “你……” 莫拉尔森轻轻耸了耸肩膀,以示自己无恙。 熙琳脸色微微一变,不由分说地跨前一步,一手扣住莫拉尔森的肩头,如若山峦坚硬而厚重的力量夹带着王权向着少年纤弱的身躯汹涌而去,后者的身体轻轻一颤,柔和的银色魔光骤然迸射出来,带着一种不尽之势将熙琳亦或是第五王族山川之王莫尔特安的魔力完全化解。 熙琳这才稍微松了口气。 “可以解释一下现在是什么状况吗?星庭已经完全没有人了。”莫拉尔森略微偏了偏头。 “你可以理解为战争状态吧,”熙琳苦笑,“王或许要有所动作了,就在你沉睡的时候,除了你和「燃烧」,所有人都接到召集,前往星邸觐见。”他微微觑着莫拉尔森的神色,没有任何不满或是遗憾,一如既往的淡然。他当然不会知道莫拉尔森的沉睡正是此次动作的关键一环,莫拉尔森早于所有半身率先面见德兰,莫拉尔森也聪明地保持着沉默,一个字也没有提过。 “那么现在……怎么办?”莫拉尔森偏头望窗外,“星庭这样,肯定是不能呆了吧。” “黑白院的学生现在都在陨星湖畔,”熙琳深吸一口气,“主次监督生协助负责人以加课为名将其疏散远离浮空阵,今晚的学院无论如何都是要清场的。疏散结束后完态作为战力备战,我们这样没有足够战力的半身和非世家监督生一样要去往祭坛。” “现在么?” 熙琳点头。 “呼……醒过来的还真是时候。”莫拉尔森苦笑着摇了摇头,“那就走吧。” 熙琳轻轻点了点头,跟在弄拉尔森身后用飞行术从窗户出去,毕竟赶时间,也就顾不得什么规矩不规矩的了。银色和浅茶色两道魔光一先一后地从窗中迸射而出,半空里莫拉尔森略带疑惑地微微扭头看了那已经被抛在身后的白塔一眼,下意识地碰了碰自己的额头。 ……错觉么?那湿润温凉的感触,安心的平和。 就好像小时候……那个总也无法清晰记起的人俯下身来,将自己抱上膝头。 “唔?”飞行中的熙琳略微滞了滞,也扭头看莫拉尔森,“怎么了?是忘记拿东西了么?” “没什么。”莫拉尔森又是一副惯常的笑容,只有白院的长风衣猎猎作响。 熙琳不疑有他,两人默契地同时加速,向着最后的几百米落差发起最后的冲锋。 灿烂的两道魔光几乎是同时落在了地面上,有意使魔力燃烧而更加明丽绚烂的光辉中两人也都快速地收起了自己的翅翼,虽然以羽翼形态作为辅助的飞行术还算不上罕有,但只要稍加对比就不难明白,王族们的翅翼和人类的魔法造物实在差的太多了,无论是从那完整的凝实形态还是指尖所及的真实感触,与寻常飞行术的区别都是极大的。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几乎所有半身都有着收敛声势的自觉,完态如若瑞斯、倩曼和佩瑞恩这样的在寻常短距飞行中不必动用翅翼,虽然这样多少会让魔力消耗增加,但身为一阶的他们也消耗得起;而缪安和切尔利那样掌握着空间和风的王族本身就没什么飞行的必要,自然也就很少用;唯有他们两个这样本身在身法和体质上就不适合轻捷动作的王族才不得不使用翅翼辅助,再者因为有着实体的缘故,翅翼还能做到很多一般飞行术难以企及的事情,权衡之下谁还肯多花力气去学习对自身本就不大契合的飞行术呢? 熙琳伸出手来微扶了莫拉尔森一把,这也算是多年的习惯了,也许因为体质缘故对于他而言飞行落地后的眩晕几乎也已经是习惯,熙琳熟知这一情况,至少够得着的时候就绝对不会让他摔下去。 莫拉尔森望着他无奈一笑,这才并肩往不远处的两院人群行去。 方才的两道魔光让两院陷入了短暂的安静,大多数人还是能够认出格朗德家族地系精专的厚重气息的,不难猜出是黑院的主位。可他似乎又从浮空阵带了一个人下来?这就让不少人有些疑惑了。 湖畔水雾弥漫,被魔力所掀起的微波轻轻地搅动着,环绕着徐徐散开。素净的白色长衣,见长的银色发丝和领口被黑色丝带束起的卵形纯白色铭石,凝视的如若最纯粹清澈的晶体,不带半分流质和风息。 “那是……” “不会吧……”白院的人群中响起了嘈杂的碎语。 “白院的主位?”瑞克微微一愣,他醒过来了?就在交战的前夕? “去吧。”熙琳在背后轻轻推了推莫拉尔森,“大家都很担心你。” 莫拉尔森信步前行,站在离白院人群不远的地方,唇角弯起一个好看的弧度。 “我回来了,诸位。”他微微地笑着,“欢迎么?” “主位……”有人轻声说。 “真的是主位!他醒了!” “主位回来了!” 听着身后的喧嚣,寞翎晨面上也不由绽出一抹释然,这个担子总归不是从头到尾他全挑,不然也太悲催了些。尽管从实战角度来说莫拉尔森甚至不如自己,但他无论如何都是全学院在读生中唯一的一阶,魔法师社会最顶端的强者啊!他是白院凝聚的象征,也唯有他才能令整个白院从心底崇敬。 黑院的暗自揣度、青院的孤僻高傲、红院的利益结交,唯有白院不同。 因为我们弱小,我们才懂得团结,正因为我们弱小,才比任何人都懂得人心真诚的可靠。 看着少年白衣翩翩微笑浅浅,他不由也落寞轻叹,一阶,这个高度被所有魔法师执著地追求,更多时候却终其一生难寻门路。而他在还不到十八岁的时候就已经达到了,当世一阶治愈系精专,治愈系至高掌控……这样的光环在他淡然的外表之后以不容忽视的姿态闪耀着,也是自己终其一生难以企及的高度。 他微微弯身,道:“欢迎回来。” 白衣的衣角轻拂飘摇,莫拉尔森仍旧淡然微笑。 “辛苦了,不过还要继续往前啊。” 寞翎晨一愣,但莫拉尔森已经走过去,回到白院们的中间了,唯有那么一句浅淡的话语,还静静飘摇。 “你的终途,还远未达到。” 寞翎晨望着白色制服环绕着的白院学员,自嘲地笑了笑。 p.s.要联考了好伤心嘤嘤嘤嘤quq 第一百三十四章:嘱托 夜风穿行于森林的缝隙,已经开始凝结的水雾和夜露微微打湿了暗红色的衣角。 艾德诺?斯图还在队伍的最前方说着什么,不过显而易见地,这支人数稀薄的队伍个个垂头耷脑,想必没多少人会用心听多少。 代理监督生柯琳?普林赛斯在最后的位置,催促着几个掉队的女孩们跟上前方的同伴。一贯娇生惯养的贵族小姐们不情不愿地撅着润泽如同花瓣一般的嘴唇踢踢踏踏地迈着碎步,即使只是一节林间的晚课,任何妆容上的失误都是绝对不允许的,各式各样的香氛在湿润微凉的空气里散播开来,女孩们的侧影和身姿都如同精灵一般绝妙。 不过柯琳现在显然没有心情去欣赏这些,那些经过他身边的女孩们总是免不了回头看他几眼,这让他莫名地有些不舒服,握着剑的右手不由又加了几分力道。 没错,「罪心」正半挂在他的腰间,剑柄握在他的手中,当然,是做过伪装的,迷蒙的金色在原本雕镂细密的剑鞘上铺展开来的样子,将诡谲丰饶的「罪心」伪装成了一把彻头彻尾的礼剑。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即使当日没有熙琳捎信,他也能模糊地感应到「吞噬」的烦躁。洛欧斐确定了今日他会有所行动,还大费周章地将浮空阵清场,就是为了展开一场在自有领域内完全放得开手脚的战斗,他要面对的「吞噬」高出月前的楠焱轶不止一个级别,同样西恩特也是德兰固有的主场,胜负什么的都很难说。 柯琳自问对上「吞噬」绝对是惨败的下场,纵为「偿还」也一样,就像他和洛欧斐之间完全没有可比性一样,那根本不是同一世界的存在。洛欧斐会有王族辅助,「吞噬」也绝对不会道义到不借助外力,虽然对上本尊绝对是惨遭碾压,但一些小喽啰还是足够轻松打发的。而自己这把「罪心」在曾经也算是相当有名的存在了,他的伪装能确保它在不被除完态王族的兽瞳注视下隐瞒自身气息和性质,原本只要收回身体,就算是完态也别想看出什么不对来,可他却还是那样固执地将它握在手里,其一是面对危机的待机,其次就是将近三十年的心血所系,它的存在就是掌控之内的安全,这是最基本也是最绝对的、不容动摇的信任。 叹了口气,看着裙裾飞扬的女孩们渐渐没入林间阴翳和远远明灭的火光里,最后一眼确认到了那一头蓬松柔顺的茶色长卷发。柯琳留在原地,右手漫不经心地摩挲着剑柄上细碎的宝石拼接,似乎是无意识地前行了一步。 噌地一声,金属清鸣悦耳而高亢,流溢着淡金色光泽流转着的剑刃以近乎带起残影的速度横向径直刺入身侧的虚空,轻易地洞穿了什么,又稳稳停住,不进半分。 “你来这里,是因为你们的王对我不放心么?”柯琳慢悠悠地发言,偏头看了一眼那已经显出身形的少年。 少年的肤色泛着柯琳并不陌生的、专属于德兰的精致苍白,金色发丝松松地在脑后垂着梳成一绺,暗金色的兽瞳深处有着震惊的狂潮骇浪奔腾涌动。那双光芒锋利的眼睛紧紧地盯着距离自己眼睛不到三公分的金色剑尖,魔力和精神近乎疯狂地灌注在抵挡在剑尖之前的翎蝶身上,但从那翎蝶精致身躯上不断加剧的裂痕看来,他的所作似乎也是无用功。顺着剑尖往上,局部时空凝滞的禁制已经破碎成了金色的残渣,再往上,长剑直接从「时羽」双翅交叠的地方捅入,没有伤及脉络,只是抓住了最精妙的时机在羽翼未完全合并的时候一剑封喉。 金色翎蝶身上的裂痕最终从四片晶莹翅膀相交的中心延伸到了翼尖,光泽暗淡,轰然破碎。 「时羽」、时之禁锢、翎蝶,三重防御都没能挡住那一剑为威势,凭着这样的一剑,硬生生地将自己从空间缝隙里逼了出来。 柯琳轻哼一声,手臂轻振,轻易摆脱对方魔力场的钳制将剑收回,望着缪安略显狼狈的样子,颇有几分嘲讽。 缪安的兽瞳涣散、「时羽」随之回收,审视了一下自身,又看着柯琳苦笑了一声。 “好剑、好速度。” 尽管事先听过楠焱珞的提醒,缪安也从未想过这世上真的有人能以人类之躯威胁到半身的王族,可那一剑确确实实地做到了,缪安毫不怀疑地相信,如果这家伙真的有杀心,碎掉的除了那三重防御,还会有自己的脑袋。 “这个能力,你是第七王族时之王罗诺普斯的本体吧。”柯琳扫他一眼,“不……只是半身,你的名字应当是「流逝」吧。” 缪安面上的表情立时换成了惊愕,这位红院代理的身份他也听过,制约国普林赛斯王位第二继承人,直袭血系的王室,居然仅从他的能力就……而且,他能看出自己是半身?他怎么会辨识德兰的气息? “我的确威胁不到你,以你的能力对德兰有所发觉也不难……”缪安深吸一口气,谨慎发问,“但我还是要确认,你和「吞噬」——”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显然柯琳没有给他把话说完的机会,指尖燃起的一小蓬明丽的金色火焰正欢快地跳荡着,带着远比时间魔法明亮的光泽。 “目的达到就可以了,”柯琳转身往红院众人消失的地方行去,只甩下一句话。 “我可不喜欢这种被人监视的感觉。” 缪安像是被噎住了,望着逐渐消失于夜色的暗红色背影面露无奈之色。原本上次王将他派遣去关注瑞格特宅邸的时候他还多少心存轻视,一个制约国的王储在他看来远远不值如此周章,不过现在看来似乎真的很有必要……上次如果不是他本身心绪缭乱加之自己至始至终都用「时羽」遮蔽气息,被发现似乎也是定局。 光暗共御的能力,能够绝对确定的是这绝不是他生来就有的天赋,无论是在什么时候,他的魔力一定是被什么人动过手脚的,正是这一切造就了他常人远不可及的强大。 但究竟是谁,又有什么理由肯在他的身上下如此大的功夫只为将他培养成这样,他的气息又是那样的圆融,如果不是经过二十年以上长久的磨合,就定是被什么人小心翼翼地修改遮挡。 那不是人类的力量能够做到的……单单是赋予光和暗之中的任意一种且不与另一种冲突的情况,就将他们这样的王族无论半身和完态都全部否决,那不是王族能掌握的力量。而除去十二王族外的非人类强者,似乎也不难猜想,德兰与独角兽的王,以及「吞噬」。 他的能力,必定源于这三个存在的力量,但究竟是哪一个,他也不敢妄下定论。如果是黛斯特尼反而好些,那毕竟不属于德兰应当干涉的范畴,自然不必再加过问;如果源于「吞噬」,基本可以将其定性为战后残部一方,虽然年龄上好像有点对不上;但如果,如果是来源于王呢?缪安有些迷茫。 王似乎知晓这位代理监督生的身上有着什么不对的地方,但他并不将此视为危险,只是在空闲之余稍加留心罢了,他在猜测着什么,缓慢地试图印证自己的猜测,他有答案、却又不敢也无法相信…… 缪安定了定神,旋即有些讶异于自己的猜测,王也会有不愿相信的事情么?他给王族们的感觉,向来是即使面对命运的碾压,也会毫不畏惧地迎面而上。 看着已经完全消湮于视线尽头的灯火,缪安轻叹一声,闪身掠入空间裂缝,无声隐匿。 所谓的生存课程,主要是考量一位魔法师对魔力的综合性运用,魔力绝非只能用于战斗,同样可以用来谋求生存。寻常情况下这类课程一般会出现在青院的选修项中,红院的小姐少爷们若不是落难恐怕一辈子也用不着这些东西,出身南部贵族阶层的红院负责人艾德诺?斯图当然也一样,突然被安排了这样鸡肋而不受欢迎的课程,他也大感无奈,院方的指令很是莫名其妙。不过他也深深地知道,这所学院的主宰终究还是世家,尽管身为四院负责人之一,仅作为一个小小的贵族,他的话语里也没什么分量。 草木婆娑微响,恍惚间柯琳已经来到了斯图的面前。对于自家的这位代理,斯图很是有些复杂的心情,因为在学院出任负责人的关系,消息来路较广,普林赛斯的现状他也多少知道一些实况。老实说以他的眼光看来无法想象究竟要动用怎样级别的力量才能挽救普林赛斯的危亡,而且这对普林赛斯的兄妹似乎并没有因此受到太大困扰,像是对某种不知名的力量很有信心一般。 对于柯琳,他有着惋惜,一个不大恰当的时机受伤让他错过了二阶评定,但早在那之前斯图就看出这个孩子身上有着超越了寻常二阶的力量。不经意间模糊的凝形的离散似乎都有着些许刻意的成分在内,这让他即使是站在老师的立场上,也不由生出几分敬惧,那是一种近乎出于直觉的忌惮,无论是出于他的出身还是某些未知的东西,他似乎都当得起这份忌惮。 但是今夜他的状态却很奇怪,一改往日的游刃从容,连面上的表情都带着些微紧绷的僵硬,斯图虽然看不出这种紧张的气氛从何而来,但仅从他腰间所佩的礼剑就能多少感受到一丝威胁——他也无力抵抗的威胁。尽管那看上去只是一把充作花架子的礼剑,但混迹贵族阶层多年的斯图也听过一些老骑士的感叹之言,就算他们已经老的再也挥不了剑,可一旦意识到自己身边的危险,哪怕只是抓着剑鞘也会觉得安全。 只是这样的一个孩子,会有着久经沙场之人才有的意识,未免可笑。斯图轻轻晃了晃头,把这个荒谬的想法甩掉,夜间的森林里有的是危险,往来的魔物和破碎的遗迹都足以称之威胁,他身上所具现的,不过是这个年龄的孩子一贯的多疑和不安罢了。 “人已经到齐了,斯图导师。”柯琳的话语将他拉回现实,迎着那双明澈的水蓝色瞳孔,斯图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按照高层的安排,监督生还有额外的工作要做,我也该去和其他几位汇合了。”柯琳的言辞礼貌不失谦逊,微微弓身。 斯图下意识地扫了一眼幽暗的密林,“去吧,注意安全。” “您也一样。”柯琳微微一笑,转身沿着来路离开,步伐轻快,直至一只略显冰凉的小手,突兀地扣住了他的手腕。微惊之下,右手伸向剑柄,淡淡的金色光晕荡漾开来,那只手才仿佛触电一样弹开,柯琳没来得及关注这个,转头望见少女的笑容凄哀孤艳。 “你要对我拔剑么,哥哥?” 柯琳略有尴尬地将手从剑柄上挪开,还未完全脱出剑鞘的剑刃随之无声地滑落回去,明丽的金色光芒随之收敛。 “抱歉,有点走神。” “哥哥,你要去哪里?”雪琳重新伸手扯着他制服的袖子轻轻摇了摇,“要开始上课了。” “我有点事情要去做。”柯琳轻描淡写地说,伸手轻轻地摸了摸妹妹的头。 “是很重要的事?一定要去吗?” “一定。”柯琳咬字清晰。 雪琳轻轻咬了咬嘴唇,“不能晚点去吗?” “怎么了?”柯琳有些奇怪地看着雪琳,“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雪琳低下头来轻轻揉了揉眼睛,“只是觉得哥哥你从这个学期开学以来就一直好忙啊,舞会也好课程也好,都很难再和你凑到一起了。” 柯琳微微一滞,笑容里带上了些许无奈。 “放心吧,这只是暂时的。” “真的?” “嗯。”柯琳轻轻答应一声,“下个学期赛西达怎么也要回来一趟把监督生的事情交代完,无论我重新做回次位还是有新的次位辅佐我,我都会清闲下来,到时候自然就会有很多时间了。” “法尔丝学长么?”雪琳垂着头轻轻念叨了一声,无人可见她血色的双眸里红光流转。 “好了,我该走了。”柯琳将雪琳的手从自己的衣袖上摘下来,“应该不会太久,很快就会回来,你要好好听课哦。” 雪琳重重地点了点头,一脸认真地望向柯琳。 “哥哥,注意安全。” 柯琳似乎有些诧异,但同样点了点头作为回应,身形微微一闪,人已经消失在被火光映亮的黑暗之外。 第一百三十五章:战始 右手无声前抬,纤细的金色手链正中一枚浑圆的黑曜石在火光的映射下流转着诡谲的光泽,火舌绸缎一般地跳跃其中,宛若活物。 黑色的雾气安静地释放出来,不带气息没有声势也没有施加丝毫的压抑,它轻轻地倾泻出来,在地面缓慢地盘旋着,渐渐勾勒出一个纯黑的人形。他的到来那样无声无息,二十米开外已经燃起的篝火周围包括斯图在内,没有任何人发现阴影的地方已经多出来了一个人。 艾奥斯的表情有些凝重,雪琳也收回了前抬的手,方才扣住柯琳的手腕在他拔剑的瞬间所成的燎灼此刻还在尖锐地疼痛着,直接刺向魔力和血液结合着的深处。 “光魔法。”艾奥斯轻轻吐字,执起雪琳的手,一缕黑雾无声消湮了那一丝微不可察的光明。 “哥哥身上……怎么会有那种东西……”雪琳轻轻地抽着气,竭力麻痹着自己的感知不去触碰那缕疼痛。 “也许是那把剑上有着黛斯特尼对他的加护吧,”艾奥斯漫不经心地放手,“对他而言轻而易举。” 雪琳也没在这个问题上多做追究,转而望着柯琳消失的地方,有些不安地问他: “你能保证不会误伤他吗?” “只要他不出现在我的行进轨迹上,就不会。” “那他去哪里了?你能探知到吗?” 艾奥斯眉头微微一皱,“如果他的剑上附着有光魔法,我的力量一旦靠近他就会在瞬间被发现。” “……好吧。”雪琳微微叹口气,“现在开始么?” “不,”艾奥斯抬头,透过细碎树影望着斑驳的月轮,“还需要一点时间……” “我能做的只有这么多了。”雪琳拨弄了一下自己的卷发,“后面,我也帮不上什么了。” 艾奥斯点了点头。 “普林赛斯小姐。”斯图的声音远远传来,略带不满,“如果你那里已经交代完了的话,请回来上课吧。” 雪琳远远地应了一声,深深看了艾奥斯一眼,抽身离开。艾奥斯伸手,同样是扣住了雪琳的手腕,骤然发力之下雪琳竟被他扯回身前,贴上了那片带着莫名凉意的唇瓣。 雪琳微微一惊,还没来得及挣扎就已经无奈放松下来。与多数人想象的不同,「吞噬」的身上似乎带着一种奇特的气息,诱人深入的诡谲和甜意,和显而易见的危险和谐地糅合在一起,明知道探查的后果一定是会被那黑暗深处的什么东西无情搅碎,可还是忍不住靠近。 当然,她和「吞噬」之间只是契约关系,艾奥斯的所为绝不是什么缠绵情人的吻别,雪琳能清晰地感觉到有着什么东西无声地顺着他冰凉的嘴唇流入自己的肺腑和血脉里,强化着躁动着,又渐渐沉寂。 “就当是一道保险吧。”她听见他最后留了这么一句,面前骤然一空,连同环绕在他周身的黑雾也一并不见了踪影。 雪琳轻轻碰了碰自己的嘴唇,无声笑笑,转身离去。 陨星湖畔。 尽管周围环绕着的黑暗仍旧带着渗人的压抑,可静静矗立湖边的诸人却没有一个想要召出火焰驱散不明。所有人的脸色都沉凝地好似要滴出水来,无声地静默在湖畔的水雾里。 枝叶间衣料轻轻摩擦带起声响,一行四人从林间行出,熙琳?普林赛斯与莫拉尔森?依达法拉在前,瑞克?艾瑟斯与寞翎晨在后,寞翎晨的面上仍旧挂着几分茫然,而瑞克显而易见地不愿意多解释什么,一向表情不甚丰富的面上,也多出几分不耐烦。 黑白青三院的负责人看见莫拉尔森的时候都难免露出些许吃惊之色,但现在显然不是询问的好时机,在莫拉尔森确认自己身体确实无恙之后下众人再度陷入了沉默,似乎仍旧专心等待着什么。 片刻之后,空气里泛起些微的魔力微波,柯琳的身影有些突兀地出现在陨星湖畔,他的魔力波动表明他只是带着些许戒备地将魔力外放而已,没有动用任何空间魔法,可他方才突兀出现的时候,就如瞬移一般迅疾。 略显沉寂的金色随之闪耀,空间缝隙开裂,缪安?特维希尔随之出现。此刻的他已经将拖地的白色长披风摘下来拿在手里,一身裁剪精细的白袍只在袖口、领口和袍裾处纹着金色的火焰徽饰——力量与神秘并存,第七时之世家特维希尔。感受着周围几人的目光,缪安的笑意有些狼狈,柯琳扫淡淡地他一眼,没有说话。 缪安的狼狈也是有着原因的,他的长披风不得不摘下也是因为柯琳方才的一击,灌注了时之王权能的翎蝶崩溃时时间和空间带起的些许撕扯对于作为王族半身的他本身当然没什么威胁,但那普通的衣料肯定经不起这般撕扯,所以他那被握在手中的披风实质上已经破损的快成了布条儿,淡淡的缭乱着的时空震荡还存在着,所以不能随意丢弃只能先搁在手边,完态们感受的出来,看着他的目光当然就有些怪异了。 “人已经到齐了。”若瑞斯蒂娜目光扫过众人,略作停顿后继续道,“通往祭坛的飞行路径稍后会为你们暂时完全打开,你们现在的飞升不会触动任何警报。我与佩瑞恩和切尔利暂时为你们驻守地面,半空中有倩曼和罹辰看守,芙洛尔和黛斯特尼在祭坛接应你们,时间紧迫,只要有二阶的水平直线飞升千米应当不是太大问题。”说着,她的目光一转,直接看向瑞克,淡淡吩咐道。 “艾瑟斯,你关照一下寞翎。” 瑞克轻轻点了点头。 “红院的代理应该不需要吧。”她又看向柯琳,柯琳只是耸了耸肩,不作回答。 寞翎晨环顾众人,多少有些不舒服的感觉。青红白黑四院八位监督生中青院主次红院主位皆不在校,现在湖畔的监督生只有五人,除却自家主位的一阶水准外没有到达二阶的只有自己和柯琳,但是方才洛塔莎的一问寞翎晨也不难看出,即使柯琳没有参加二阶评定,在负责人们的眼中他也绝对是等同于二阶的存在。虽然不太明白为什么要召集所有监督生去祭坛,也为这样的故地重游略感不安,但寞翎晨深知从陨星湖畔直接拔升至离地一千三百米左右的祭坛浮岛自己几乎是不可能做到的,尽管有些不愿承认,他也只能接受了他是所有监督生中最弱的一个的事实。 “切尔利。”洛塔莎将目光转向白院的负责人,后者轻轻点了点头,双手微微一抬,整个浮空阵领域内的元素分布似乎都在瞬间躁动起来。 感受最深的莫过于寞翎晨、柯琳和熙琳,寞翎晨和柯琳是因为自身属性中有风属性的存在,他们都在那个瞬间无比清晰地感觉到了领域内所有风元素在瞬间以绝对服从之姿被强行征用,它们高速游离排列,切尔利的身上也随之幻化出淡淡的虚影,虽然不甚清晰,但也能看出那似乎是变化了的他的样子。 以半身的能力,虽然能化出兽瞳和尖耳,但若想真正展露出王族的姿态,还得要有另一半的辅助才行。 “dipper.”切尔利轻吟,风的尖啸在瞬间平息归拢,强大的力量瞬间径直清出一片空旷的空域。不甚明晰的绿色魔光以他自身为中心形成领域轰然张开,一层看似纤薄的风壁将所有的气息和躁动隔绝在外。 熙琳的感觉与柯琳和寞翎晨完全不同,在他的感知里,切尔利的领域中风元素作为绝对的主宰近乎疯狂而偏执地排斥着其他一切的元素,最明显的就是他所属的土元素,与地面的联系被削弱到一个近乎不可感应的程度,像是被瞬间抽空了一般无力。 “‘气息结界?风息之域’吗……”莫拉尔森不由喃喃。《幻森?王缄》第三章第一节,历代风之王的固有圣域,最强大的延伸性魔法场。 “在风息之域中其他元素的痕迹都会被在最大程度上削弱,”洛塔莎扫了一眼莫拉尔森,“同时起到隔绝的作用,保证打开路径时的气息不会外泄。”司掌着世上所有空气和流动着的风——数量最庞大的元素集群,这正是风之王的权能。 洛塔莎体表萦绕着的淡淡蓝光随着风息之域的逐渐加强和完整渐渐黯淡下去了,转而具现为另一种形式的内敛,由自身爆发出来的水之王权。如同波涛一般卷曲着的湛蓝色卷发舒展开来,尖耳突出发丝,瞳孔锐化,气息也渐渐变得深邃起来。 “orf……miorre.”她合上双目,轻轻吐息,一道明亮的蓝色光芒从她的指尖迸射出来,无声指向天际。奇异的是那光芒的强烈似乎都被强行收束在她指尖之前的十公分处,再向上逐渐就成为了不可见的强悍力量,像是通天的柱直入云霄。 熙琳向着瑞克点了点下巴,瑞克也没多废话,与寞翎晨几乎是在同时化成了一青一白两道魔光升空而起,那道白色魔光带着明显的后力不继,速度大概在星城的位置就开始了减缓,而另一道浅青色的魔光在它周围略作环绕,白色魔光瞬间便染上了浅青色的光晕,被携带着直入高空而去。 “似乎出乎意料的顺利呢。”三位完态中唯一闲着的佩瑞恩望着魔光熄灭的地方笑笑,转头望向剩下的四人。 毫无预兆地、甚至依旧没有丝毫的魔力波动,明亮的金色魔光骤然爆发开来,以近乎是惊人的速度直接冲入高空,不到三秒钟就已经消失了,只剩某种明亮的轨迹残留在视野里,而转眼再看陨星湖畔,已经少了一个人。 “哦呀……红院的这位还真是……”望着祭坛隐匿在高空的暗影,手搭凉棚遥望事态的佩瑞恩无奈地扯了扯嘴角。 熙琳面上的抽搐也绝对不比佩瑞恩少,冰凉的指尖随之在他手背上轻点,回眸只见莫拉尔森挂着一如既往的淡然微笑。 “风息之域对你有影响吧,我们一起。” 熙琳愣了一下,点了点头,接过莫拉尔森的手。 「岩羽」与「疗羽」同时张开,一双坚硬厚重如鳞甲,另一双精致轻盈如云雾。两道魔光相伴着升入高空,消失不见。 湖畔只剩下了缪安?特维希尔,若瑞斯蒂娜指尖的明亮蓝色渐渐开始了涣散,同时弥漫在湖畔的水雾如同受到了某种驱动一般全数涌入她的体内。一面消耗着一面加速恢复,也不失为战前的一种热身。 缪安望着佩瑞恩的面色也有些不大好看,他并没有说什么,可某种不情愿还是显而易见地挂在脸上。 “是不是觉得要和这些家伙共事三年有些艰难?”佩瑞恩低笑。 缪安扯了扯衣领,“别的都还好,红院的那个实在是……喂第十一,王是认真的吗?能不能换一种方法啊!” 佩瑞恩笑容满面地摊了摊手,“你可以直接去跟王提的。” “……”缪安无语地看着佩瑞恩,一道比柯琳的魔光略显醇厚的金色光束闪现,随之消失不见。 就在缪安的身影消失的同时,若瑞斯蒂娜与切尔利同时睁开了眼睛,他们所维系着的魔法,一同随之解除。三人略略交换了一下眼神,无声地确定了什么事情,随之如同墨迹稀释于水雾,三道身影,缓缓溃散。 仅仅是片刻之后,一道漆黑的火焰,自陨星湖畔,暴冲而起。 ·p.s.明日河北省美术联考。三年青春三张画纸,同整个世界赌一个明天。 第一百三十六章:守护 尽管这已经不是第一次感受到她的气息,但当她的过往仍旧如此贴近着的时刻来临,还是无法免去那种震撼,满心战栗。 明亮的金色光斑在空气中柔柔地浮动着,那是祭坛复苏后新生的灯虫,它们带着还未完全成熟的强大魔力,欢快地在这处秘境游弋。 西恩特?星空学院?星坛。 三代至尊即位之地,即使是世家族长终其一生也难以涉足的绝密之地,那是至尊的威严永世的留存之所,莫名地教人敬畏,以及心惊。他们强大的气息万年氤氲此地,极致的纯净和光明。 整洁的石板小径从浮岛的边缘一路铺向核心之地,夹道而生的巨木久经岁月色泽沉郁,却又焕发出一种与年岁久积截然相反的勃勃生机,那些金色的游丝从树木的根部起始上行,不时闪烁着明亮的光辉。这里是光元素的富集之域,两侧树林层密到无法看到分毫天色,唯有前方那一道明亮的金色光柱恒久照耀,层密的枝叶也无从掩去。 寞翎晨低着头看着那条石板铺就的小径,他清晰地记得仅仅是半年前那个名为贝拉?达伊洛的女孩用自己的血唤醒了祭坛深处沉睡着的光明,那时的他只是惊异,并未想明贝拉究竟是凭借什么才能让祭坛恢复至此。 而今故地重游,答案已经明晰,可那个上次那个与他并肩而行的女孩子,却仍旧沉睡不醒。 她用鲜血换来的光芒正围绕在他们周身缓缓地跳荡着,一层柔和的薄光流转在整个祭坛之上,他们的每一步行进,都会激起些微明亮的涟漪。 昔年十二世家的族长们也曾列着队穿过这条石铺的小径,他们古意的白衣边角纹满了象征所属的各色徽饰,他们衣袂飘摇步履生风,带着庄重又凌然的威势降临此地,见证一个十六岁女孩的献祭。 十六岁,第三任至尊楠焱祭在这里成为至尊的时候,只有十六岁,和他们这些人现下的年纪,相差无几。 成则一步登天,败则尸骨无存。 她身披华服在族长们的注目下踏入祭坛的时候,会是怎样的心情?她是否也曾怨恨过那些将她当做道具的大人们,带着无法抗拒的宿命注定向前? 再往前,小径延伸开来,骤然开阔,隐约可见圆形的广场仍旧是直线摆放的十二张石椅,左右各六,分别代表着十二世家,而道路尽头的、则是至尊的王座。王座的背后,光之泉的光芒冲天而起,带着令人心生臣服的明朗,福泽着整个星空学院。 嚓,前方一声轻响,仿佛枯枝折断般。 熙琳步伐一错,伸手扣住莫拉尔森的肩头将他扯到自己身后,右手扶上漆黑的剑柄,白银与黑曜石的纹饰缠绕于剑鞘——象征强势与侵略的黑院信物。 这还是他临时找若瑞斯蒂娜要来的,如果只是他一个人根本无需武器,除非正面撞上「吞噬」,很难有人在他半身的极限下破防,当然,柯琳除外。但如果身边跟着莫拉尔森,他便必须要从被动防守转入主动进攻,黛诗妮的身体太过脆弱,哪怕只是余威震荡,也足以将她重伤,而莫拉尔森作为记忆一方的半身,更是要在其上削弱不少。尽管知道这把黑院象征物的剑八成也是一把装饰性多于实用性的礼剑,但好歹经过历任黑院监督生的魔力注入,总强过赤手空拳。 他们接到的信息里除监督生之外驻守祭坛的唯有黛斯特尼,而来人微妙的外溢气息之中绝没有独角兽或是德兰王族的气息,这种情况不明之下,他们不得不警惕。寞翎晨的反应比他们稍慢,但也好歹摆出了防守的架势,而柯琳则是浑身一颤,如临大敌般地退了一步。 还没有等熙琳从震惊中回神,两道身影就已经缓缓从王座背后光芒渲染的范围内走了出来,兜帽拉上来无法看清容貌。脱离强光范围,兽瞳调起后夜视也不是问题,只见两袭曳地白袍缓缓拖曳而出,在祭坛的地面上激起两圈明亮的水纹。 同样的白色长袍,不同的只有长袍的边角,右边的那个从身形来看明显是个女人,暗红色的火焰徽饰纹遍袖口袍角——力量与权威并存,楠焱家族。 楠焱的?熙琳瞳孔一缩,为什么会有楠焱的人在西恩特?楠焱朗是学生还有留在这里的理由,可其他的族人怎么能在两族冲突的情况下仍旧留在对方的领土?王就不怕她对自己的族人不利么? 前面的寞翎晨也明显是愣了愣,半晌后才回过神来,吸了口气微微弯身。 “珞小姐。” 那女人只是轻轻地应了一声,微微抬起头来像是确定什么似的扫视了一下在场的所有人,随后径直向另一边的柯琳走了过去。碎步纤细,长袍也难以掩映的傲人身段轻晃慢摇。 熙琳没有看见柯琳的表情,只是见那女人在柯琳耳边说了什么,柯琳的僵硬并未因此改变,一步一顿地从另一边绕过至尊的王座,往后面的光之泉行去。 “……喂!”熙琳不由叫了一声,即使分属不同世家,保证光之泉不为外人所触碰也应当是共识,这个楠焱的女人想干什么? 似乎是听到了,那女人再度抬起头来,往熙琳和莫拉尔森这边瞥了一眼,兜帽的阴影之下,赫然是一双明丽的绿色瞳孔! 不是王族的兽瞳,却带着某种波动,缓缓地喷吐着压抑着,随后撞入熙琳的领域。 熙琳震惊之下瞳孔收缩,茶色兽瞳再度浮现,可还没等他的兽瞳将那一道精神威压反噬回去,那女人已经扭头往另一边的密林行去了。 精神威压与山川之王的王权悍然碰撞,熙琳只觉眼前一花,身体也随之沉重。 ——一阶!不需要任何怀疑!楠焱的一阶! “那是秘术。”背对着两人的寞翎晨开口了,声音有些空洞,“楠焱的秘术中除了化形之外还有精神分支,珞小姐则是当世秘术师中足以排入前三甲的强者。” “!”熙琳又是一惊,这种强者在西恩特,怎么也不像是带着善意来的吧,当下便有些迟疑地开口: “她是……” “她是第三任至尊同父异母的妹妹,楠焱家族的二小姐楠焱珞。”方才一直站在楠焱珞身后隐匿着自己气息的另一个白袍人说话了,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浸透了年岁的柔霭温和,仿佛能抚慰人的灵魂一般心安。就在他说话的同时,一缕浅淡的白色雾气从他的身上升腾而起,他的气息,随之缓缓释放而出。 又是一阶! 熙琳拍了拍自己的额头,眯起眼睛想看清楚他是那个家族,天光晦暗,只能隐约辨别出火焰纹形,却无法看清色泽,大概能确定是很浅很浅的颜色,特维希尔还是艾瑟斯? 正这样胡乱地猜着,他身边那缕飘荡着的白色雾气就已经沉凝落地,形成一只身形普通毛色雪白晶莹的狐狸。 “……银?”寞翎晨迟疑地发声,熙琳还没有反应过来,反倒是莫拉尔森的身体率先僵硬。几乎是在同时,他们背后的瑞克艾瑟斯也扼住左臂惊呼出声。 “——莎芙瑞娜?!你……您是、是兽潮时的……” 熙琳顿时将惊异的目光投向莫拉尔森。 银色的火焰徽饰纹于边角光辉流溢——力量与慈悲并存,愈之世家?依达法拉。 白袍下的人似乎有些意外于如此之快就被认了出来,却没多做动作,只是俯身将那只看起来漂亮的有些过分的小白狐狸抱了起来。他起身的同时兜帽随之滑落,灰褐色发丝左侧偏长,其下的面容早已被时光浸染。 “嗯,想不到还有人记得我。还有尽管你们是王族的半身,还不知晓流逝的经年,也不应当冒犯于她,楠焱为德兰所付出的代价,值得即使已经是完态的王族们尊重。”他微微一笑,“很久不见了,莫拉尔森。” 莫拉尔森轻轻张了张嘴,却没发出什么声音,就此沉默下去。 “……你们认识?”熙琳轻声问身后的人。 莫拉尔森点了点头。 尽管德奥?依达法拉回到西恩特也不过才半年之久,但当初抚养莫拉尔森长大的依达法拉家主璐雅娜?依达法拉正是德奥的亲生母亲,即使见面次数有限,他对这个人的了解也是相当不少的。 莫拉尔森踌躇片刻后才向熙琳低声解释了一下,“德奥?依达法拉,依达法拉家主的长子,爱丽丝的医者,同时也是王的表哥……达伊洛小姐的远房堂叔。” 熙琳猛烈地咳嗽了一下,带着十二万分的惊异回望莫拉尔森: “什么?!” “很奇怪吗?那家伙也有亲人。”德奥淡淡地笑着,笑意深处略带一丝落寞的味道,“即使生为德兰之王,他的过往和半身们也差不多一样,都是在人类的围绕下成长起来、父母、兄妹、姐弟、叔侄、母族和妻族的、无论是名义上还是血缘上存在着的确实联系,都被归到亲人这一类去了吧。” “妻……族?”莫拉尔森轻声质问,“我听说卡琳丝——” “——别问。”缪安的手轻轻搭在莫拉尔森肩头,“王的私事,不要过问。” 他的意思很明白,如果贝拉的母亲,那个名为卡琳丝?达伊洛的女人真的存在,她的原姓就应当是依达法拉,对于达伊洛而言,母族和妻族,向来都是同一个存在。 但是德奥却将这个存在分开算来。 也就是说那个所谓的卡琳丝如果不是根本就不存在,就是她与依达法拉之间不存在半分血缘关系。 莫拉尔森隐约觉得自己可能知道了什么,族中的流言,王的言行,楠焱的敌视…… 只是那个臆测太过惊人,他甚至无法让它在头脑中完全成型就急忙将其打散。 而此时的柯琳已经来到了至尊的王座之后,高台饰以黄金琉璃,年久失色而又经历复苏,焕发新的光彩,黄金生辉,琉璃晶莹。 白色长袍袍裾纹金,赤金流苏坠于边角,仿若白色孔雀的尾屏完全铺展开来。淡金色发丝一同随之逶迤满地,铺散开来。 黛斯特尼,独角兽的王者,正跪在光之泉的边缘,银色的瞳孔完全被几乎要满溢而出的金色泉水映成灿烂明丽的光芒的金色,他的六翼完全在背后张开,不再是虚影,而是华美的凝实的羽翼。额心处那枚尖锐的形迹也焕发着明亮的光彩,他的身体和生命,此刻都与这一眼光之泉完全联系了起来。 这是他守护的终极形态。 那六只翅膀维持着一个仪式一般带有象征意义的姿态,每一根羽毛最细微的部分从根部到末梢也闪烁着光辉,他如那祭坛的树木一般源源不断地汲取着光,却又在自身领域内结成一个微妙却完整的循环,联立、汲取和反馈在同一时间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纤细的指尖在身前微微触碰合拢,一小绺淡金色的发梢顺着肩头和华服上的纹金徽饰滑落下来,安静地垂在身前。 那是一种由灵魂焕发而出的静谧和神圣,尽管没有溢出任何气息,他的强大却仍旧是那样强硬着不容置疑。吐纳之间只有十分微弱的呼吸声,他的心跳却似乎带动着整个祭坛一起跳动,那样明晰有力。淡金色长睫微微垂着,尽管没有合上双目,柯琳也知道他不会看见外界的任何事物。 此刻的黛斯特尼美过世上任何的画卷,美而不艳地带着一种近乎极端的绝对神圣,全身沐浴在光元素的领域之中,整个人都看起来通透的犹如水晶一般。让人不忍惊起这世上哪怕一分一毫的尘埃,情愿让他的冥想就这样持续到永恒。 “……抱歉。” 然而最终,还是黛斯特尼先开口了。他闭上眼睛,带着一丝极为深重却又不易察觉着的不忍。 “我不知道他也会来祭坛。” “没关系。”柯琳微微垂下头,握住右臂的伤处。光元素的禁锢异常活跃着想要接触光之泉,而那之下被压制着的暗则在不断地惊惧扭曲,那道本来已经好的差不多的伤又开始疼痛起来。 “真的没关系么?”黛斯特尼抬起脸来望着站在身边的柯琳,神色悲悯。 柯琳轻笑了一声,满面的泪水无法抑制地流了下来,轻轻落入光之泉深处,带起微弱的一闪。 “真过分啊。”他说,“给我留点余地都不行么?读心这种作弊的属性不要一直开着啊。” 黛斯特尼伸手握住柯琳的右臂,伤处的躁动立即平息。 “很残忍。”他似乎是轻轻叹息。 那是怎样的感觉?要怎么才能形容? “亲人近在咫尺,而你只能做一个‘了解内情的陌生人’的感觉。是吗?” 柯琳整个人都狠狠地颤了一下,他飞快地从黛斯特尼那里把手臂抽出来,转身飞一样地逃离。 无论是曾经还是现在,他从来都不太会面对这种情绪上的一片狼藉,无论是那高高在上的母亲,还是身居高位却没怎么在自己人生里留下记忆的父亲,他们哪一个不是尊贵无匹,却从来没有人教过他跌倒后面对鲜血淋漓,要怎么愈合这样的伤痛,又怎么才能在别人眼中让自己还能看的过去。 他只有逃。 依达法拉是,瑞格特也是。 那些曾被他视为归所的地方,不是再也回不去,就是被他亲手毁去。 眼看着就要冲出这片被光明充斥着的领域,一股大力突然传来,身体瞬间失衡,向后倒进一个人的怀抱里,带着明亮而温柔的暖意。 甚至不需要去想。 “黛斯……特尼……”他倔强地喊着他的名字,却最终抬起胳膊挡住似乎是被那明亮光芒刺痛的眼睛,重新回到这个世间的十六年以来,他头一次这样毫无戒心地在什么人面前哭得像个小孩,他哭泣着浑身战栗,仿佛这样那颗跳动的心才不会带着近乎致命的疼痛继续下去。 悔意和恨意,什么都不重要了,他只记得悲伤如大海涨潮,汹涌到任何力量也无法阻挡。 “我都知道,”你所有的过往、以及秘密。黛斯特尼紧紧抱住颤抖着的少年,此刻的他抛却的王冠,无助的好似被整个世界抛弃。 “我一直在这里。” 即使连神的光辉都在庇佑着这个曾经浑身浴血的孩子,那独角兽的王者也知道,他再也不可能回去了。 p.s.虽然出了些意外但还是考完了……出成绩要等半个月tut,放假,连更! 第一百三十七章:观战 “好些了吗……” 黑暗的祭坛里唯有的光明之中,一个声音语调轻柔地发问。 少年蜷缩着点了点头,却固执地不肯再多说一个字。另一个也不做勉强,只是轻轻执起他的右臂,从手腕处开始延伸到手肘才开始变浅消失的,尽是狰狞扭曲的黑色痕迹。 明丽而澄澈的金色液体晃动着荡漾着迷离的碎光,悄然依附于黛斯特尼的指尖,一点一点地、或涂或抹、或染或点,一丝丝在那未愈的旧伤处晕开,渗透,浸润开来,狰狞的沟壑在他指尖所及一点一点抚平新生,一如奇迹。 “我还是头一次看到你这样在意一个人类。”承载光之泉的高台之下,女子声音清婉,却带着淡淡的不解和悲意。 “是吗。”黛斯特尼看也不看问话的人,一点一点地将指尖的光之泉耗尽,而他怀中的少年,早在他治疗开始的时候就已经睡去。 楠焱珞静静站在高台之下仰望着沐浴在光辉中的黛斯特尼和柯琳,光之泉的光芒和黛斯特尼的六翼结成的光域将他们完全包裹在最深的光明里。黛斯特尼的侧颜在强光之下略显透明,带着极致而绝对的神圣气息。他的神情沉默而专注着,丝毫不为外界的任何注目和质疑产生动摇。 这世上能被黛斯特尼接见的人,向来寥寥无几,其他人于他,也许还不至为蝼蚁,但也绝不是能被他哪怕是稍作留心的存在。 珞轻轻咬着嘴唇,那向来纯润如樱瓣的嘴唇略显一丝单薄的苍白,尽管知道这样的质疑是冒犯,但即使是自己能够见到他的机会终其一生也难做寻觅,所以她只得硬着头皮发问。 “是你做的吗?” “你指什么?” 黛斯特尼淡淡地回应,仍旧没有看向楠焱珞。 “他的魔力,能够同时使用光和暗的能力。” 黛斯特尼的目光似乎微微闪烁了一下,却并没有再做回应。 “你知道他是谁,对不对?”狠了狠心,楠焱珞还是决定继续问下去,“这孩子的前世,还有过去。” “他,不是孩子。”黛斯特尼的指尖轻轻拂过柯琳的眉眼,指尖光芒已然消弭,他抬起那双荡漾着金色微光的银色眼眸,平静地与楠焱珞对视,“至少对于你,他不是。” 楠焱珞的心头微微一跳,想起月前茗国,祀会当夜街边的茶楼里,少年微笑柔和而悲悯着。 “是这样没错哦,”他笑着,温和些许,“如果我一直活下来的话……的确是比你大的。” 他的确,年长于自己,如果他没有在那样的年代死去,而是一直活到现在的话。 “他是谁?”楠焱珞骤然捏紧了纹着暗红色火焰徽饰的白袍广袖,声音里都带了几分尖锐的凄厉,熟知世家、被姐姐所信任、被黛斯特尼守护、被光与暗同时眷顾…… 他有着太多的东西,而这些东西的存在也许只是为了守护一个秘密,一个楠焱珞迫切想要知晓却没有途径的秘密。 那双一直慵懒而松散着的银色眼眸深处,光华汇集,仅仅是瞬间传递而出的一个波动,楠焱珞不由闷哼一声,退出去十余米。 “我不喜欢你的语气。”黛斯特尼平静地回应,“我也曾发誓,为这个孩子保守他一切的秘密。” 经过相当长的一段时间的努力调息,楠焱珞才勉强将方才那一眼凝视之中的精神力量完全化解而去,眼看着黛斯特尼在光芒中挪回视线将长睫微微垂下,显然不会再作出任何回应,而柯琳仍旧躺在他的怀里,加入他构建而起的微妙循环。 珞突然意识到所谓轮回和血契一样,是触犯了“规则”的某些东西,它们的存在原本就已经是绝密,不容窥探不容置疑。 而知晓这个秘密的人,显然不会都是柯琳那样的好脾气,耐心地为她解释和证明所有东西。 而柯琳对自己的那份善意,也许也只是来源于姐姐的嘱托而已。 想到这里她不由面露苦笑,终究,她只是个普通人而已。 转身,背对明丽的光元素聚集,绕过至尊的王座,重新回到那十三张石椅聚集的广场中心,监督生们已经原地坐在那里,没有触碰其中任何一把冰冷的石椅。而他们的目光却无一例外地汇集在广场中心,德奥?依达法拉身旁的一团白色雾气里,从那只安静地围在他颈上的狐狸来看,那雾气大概也是莎芙瑞娜的魔力所凝。距离那团雾气最近的是一个并非监督生却穿着黑院制服裙的少女,她的头发从发根到发梢由艳红过渡成灿烂的明黄,即使在幽暗的祭坛里,也像是熊熊燃烧的火炬。 第四王族炎之王赛西达半身,「燃烧」。 尽管她本人并非监督生,却仍旧因为半身的身份受到庇护,被秘密接入祭坛,接受保护。 她身后的暗影里,长发披散着的芙洛尔安静地沉睡着,几乎没有了心跳和呼吸,她的全部力量和精神都暂时交由切尔利?温迪斯特,从而使他暂时完全具备完态的能力,而她在此刻最为脆弱的躯体也被藏在了祭坛里。 而米莉安面前那团悬浮着的白色的雾气里静静载着一个年纪大约十五六岁的少女,她以一种乖巧而安详的姿态沉眠在那里,一头紫罗兰色的长发翻着海藻一般不太完全的柔和卷曲,全然没有了原先狮子鬃毛一般蓬乱零散的大卷,堇青色的微光在她周身游转,似乎是某种加护着的力量。女孩的面容带着一种与祭坛沉凝压抑截然不同的恬淡,白皙的面庞上泛着些微柔和的蔷薇色。 贝拉特莉茜娅?拉尔?达伊洛,星空学院第二十三任院长之女,正静静地在众人的守护之下沉睡在祭坛里。 “还是没有能让她醒过来的办法吗?”米莉安转向楠焱珞,声音里带了一丝恳切的悲凄。 珞摇了摇头,“只有她自身的意志,才能让她苏醒。” “是吗……”米莉安别过头去,试图将那一抹失望掩藏而起,指尖轻轻触碰着那团无形的雾气,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而此时的贝拉正静静地趴卧在年久擦拭清澈泛光的杨木地板上,看着一把颜色各异的透明水晶珠在她呼吸带起的气流之下滴溜溜地旋转游移。阳光从敞开着的窗户照进来,夕阳西下,将她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木质的露台上身着凝霜雪的白鬼正静静地靠坐着房梁,一头群白色泛青的长发从鬓边而后分梳编成几根精致的发辫,零零散散地佩着几只素净的琉璃珠花,余下的长发笔直而不加修饰地顺着她纤细的腰身倾泻而下,在她坐下的地方积起一片浅青的银辉。顺着她的目光望向那雕镂精致典雅的木窗之外,不知名的花朵泛着及其艳丽和热烈的红色,一直开到天际线。 那片空间好像是静止的,没有风,也没有流云和时间,但那满眼的红色花朵还是合着某种节拍轻轻地摇曳着,远远荡开一层涟漪、扩散开来。 贝拉不喜欢红色,从来也不将会。 那颜色带着那样放荡的热烈和妖冶,无端让人想起过往的不堪和流出的血,那么鲜艳着,从来都代表着死亡和破灭。它那样躁动而轻浮着,又庄重地刺目,无法忽视的色彩,径直刺入脑海深处的色觉。 可此刻望着这片开到天尽的红色花朵,贝拉却没有感觉到从前那种厌恶和倦怠,它们热烈而美好着,端庄傲然。 贝拉眯起眼睛静静注视着花与落日相接之处一片耀目的赤金色,宛若静止在天边的熔岩。 这里是白鬼的精神世界,也是她的自有领域,那一日与倩曼的短暂交手过后,白鬼便直接将她带到了这里。贝拉无从否认这里的壮美,却总有一种若乎飘渺的感觉,熟悉莫名。 这样想着她慢慢地站了起来,挪动脚步往露台那里的白鬼身边行去,白鬼仍旧是东域女子二十一二的样貌,清丽柔润,带着一种天成的高贵。而那枚大抵是象征着她生前身份地位的天青色花印仍旧固执地烙印在眉间,衬得她的面容素净而清冽。 似是察觉到她来,白鬼的唇边弯起一个微小的弧度,伸出手来,轻轻将木窗推开,窗外触手可及的,就是那灿烂的红色花海。 “这里美么?”她回过头来望着贝拉笑笑,那笑容纯净而稚嫩的如同小孩。 “非常美,”贝拉轻轻回答,伸出手去触碰那些孤立在茎秆之上,一丝一丝轮转盛开的红色花瓣,“这是什么花?” “在东域,我们称她为‘落日’,”白鬼浅浅地笑着,“和你灵魂的名字一样,与石蒜相似却更为罕见的迷离之花。” “迷离?” “她是有毒的,”皓腕轻探,白鬼已然折取一支回来,插在露台边角一只不知何时出现的白瓷长颈花瓶里。“红色的罪,蓝色的妖和白色的纯,这是我们家族给予她的称谓,其中红色落日的毒性,就是瓦解。无关魔力,只是从每一寸经脉和骨血开始的自行瓦解,一旦饮下她的萃取物的话……”白鬼不以为意地笑笑,“定当尸骨无存。” 贝拉不由打了个寒战。 “这样直接触碰当然是没什么的,如何抑制和利用她的毒,世家在七千年间的研究早就做过无数回,因此她们的生长地也是绝对被限制的,譬如红色的落日,就只在楠焱的极东才有。” “其他的呢?应该还有蓝色和白色的吧,她们的毒性是什么?” “蓝色的留在西恩特,”白鬼的神色里掠过一丝复杂,“也是这三种落日最初的生长地,蓝色落日生长在陨星湖附近的湿地里,你也许见过,不过大概未曾留心,因为它的生长不像红色一样,无止境地蔓延。她的毒性大概可以解释为来自于精神层面的紊乱,将意识和回忆完全摧毁。 至于白色,自从她离开成为废墟的幻森之后,似乎就再也没有人能确切把握她的存在,她肯定是依附于某一世家的领土,但长久时间以来的数代更替,她的传承早已模糊不见。 其实真的要论起毒性来,红和蓝加起来或许都不及那消失的白,白固然是红与蓝的解药,但她单独出现时,作用便是净化,彻彻底底地净化,无论血肉灵魂,甚至是留在这个世界上的痕迹,据说都丝毫不会被剩下。” “我是……楠焱的白鬼,”白鬼指尖轻轻拂过寒蝉衣花纹细密的衣领,“据说我的存在,本就应该是为了调和那种遍地盛开的毒花的力量,我的身体里,应该也有少许作为解药的白色落日存在,而我受到她的影响,尽管缓慢,也确确实实地是在消失着。不过拜其所赐,我也拥有了净化的力量,虽然很少动用,但如果真的想,还是能够使用的吧。” 贝拉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能说出口。 而白鬼又恢复了先前的静默,望着那片赤红的海洋,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在这里多久了?”良久之后,贝拉突兀地问了一句,因为没有时间的存在,她无法感知到时间的流逝,自然也不知道外界已经过去了多久的时间。 “精神领域和外界的联立通常都很微妙,”白鬼轻轻摇头,莞尔一笑,“不过总的说来,这里的时间总比外面来的缓慢。” “这样啊……” “你想出去了?”白鬼饶有兴致地问。 “当然不。”贝拉立时予以否决,“……只是,有些担心罢了,不知道外面……” “总归是要在世上有所牵挂,才能算是活着啊。”白鬼偏头打量着贝拉,然后站起身来,拉着贝拉往屋里行去。 清澈泛光的杨木地板上,那些只有樱桃大小的晶莹剔透的水晶珠还静静地洒落在地面上,它们色泽各异,却同样晶莹而透明。 “东域的孩子们在小的时候会玩这个。”白鬼随意解释了一下,顺手在一地珠子中拣了一颗浅金色的夹在右手的食指和拇指之间,微微发力之下,轻而易举地将其弹了出去,不偏不倚地撞向轨迹尽头那颗流溢着让人不安的墨色的珠子。 啪!一声碎裂的炸响,黑色水晶立时破碎,虚幻的黑雾渐渐弥散开来,有什么景物和光影正在其中晃动着,缓缓清晰,最终凝固。 流溢着的堇青色光芒,指向了盘旋的黑雾。 第一百三十八章:对阵 黑色的火焰撕裂并吞噬着周围所有的一切,连它所触及的空间都在刹那间一同破碎。它的升空没有带起任何耀眼的光芒和破空的厉啸,但它的速度和深邃的色泽却无端地让人感到心惊,一种源自毁灭的心惊。 它轻而易举地从陨星湖畔冲入浮空阵,几乎在同一时间就已经同圣庭齐高,不到半秒的瞬间停顿之后,又以更加迅猛色速度直接升至了星城,即将接近仅次于祭坛的第二高的浮岛,星园。 作为青院负责人佩瑞恩?伊格特兰德的驻地,也就是从这一浮岛开始向上,各色禁制层层密密,不同年代不同属性不同强度的禁制以近乎令人恐惧的密集度高度集中地叠压在这短短的二百米距离里。 它们中有着相当一部分已经因为年代久远濒临消失或已经破碎,在月光的照射下某些本不可见的痕迹也渐渐透出了空气的扭曲,无论对自身实力如何自信,在这样疯狂而岁月久远的防线面前,理当学会减速慢行。 所以那道黑色火焰也在触及星园浮岛的底部齐平的高度线的瞬间凝滞下来,转而以一种诡谲的姿态和路径蜿蜒前行,似乎决心避过绝大多数禁制,至于那些过于弱小的和破损的则完全不必在意,根本不需触及,它就已经被消化干净。这也正是他尊名的来源之处——「吞噬」,所及之处,尽是虚无。 那些扭曲如同蛇形、铁索和荆棘的咒文密密麻麻地排列开来,一旦被阻拦者将其触发,将引发暴风骤雨一般的连锁攻击,这也是为什么即使星园在名义上属于青院驻地,也仍旧很少有人接近的原因。而作为这道直达祭坛,在战争时期几乎是最后一道守卫防线的守门人,青院负责人佩瑞恩?伊格特兰德在四院负责人中也一贯被冠以稀有动物之名。第十一森之世家伊格特兰德家族的出身,一阶的强大实力,生命魔法的罕见天赋都让他在神秘之余隐隐笼罩上了一层危险的阴影,如非必要场合几乎也很少有学生能够直面这位学院的顶尖强者之一,因此在学院的四院监督生中,管辖权最大的并非红院的代理柯琳?普林赛斯,而是那已经离去的青院的双子,出身西方山川之国奥尔特米亚的菲娜?古尔特以及沃尔斯?杜兰。其实他们在位的五年面见佩瑞恩的次数亦不过十余,更多时候都是晨钟未鸣时图书馆权限区里一抹孤寂而浅淡的虚影。 黑色火焰的速度有所减缓,除却为了尽可能地避开古老封禁的困扰,也是为了避免惊扰到驻守星园的第十一王族森之王佩瑞恩,草木所及便是他的圣域,哪怕是一片草叶无意中捕捉到了他的气息,整个计划恐怕都会陷入濒死的危局。 正这样想着的时候,他已经突破了全部禁制的四分之一,而在禁制之间被魔力扭曲到近乎粘稠的空气里,他突然察觉到了一丝清浅的游息。 难以形容的,那十分浅薄而难以忘却的气息,以某种夜间盛开的花的宁馨为主调,混合着某种近乎是致命的微香,它的致命来源于诱惑,那是力量的诱惑,是强大,是神眷,是无从匹敌。 就在他察觉到的瞬间,才猛然发现这个味道似乎已经密布在整个禁制浮空区域之间,初闻浅淡,久嗅深郁,诡谲莫名。带着那般强大的威压和诱惑,如海底的火山一般、磅礴苏醒! ——德兰的王血!那正是他所渴求的、再熟悉不过的气息! 一声凄厉到几乎划破耳膜的厉啸骤然从黑炎中心爆发开来,如同黑色的千瓣莲花以迅疾的速度逆旋而开,缭绕着黑色火焰的长袍如同旗帜一般在高空的狂风中近乎疯狂地发出声响,满面寒霜的黑色少年从黑炎的核心中缓步踏出,一双狰狞的血色瞳孔灼亮地燃烧在他苍白的面上,将原有的一丝文秀破坏殆尽,他的目光死死盯在那道散发着明亮金色光辉的完整十二禁制之下的虚空里,一点微不可察的堇青色魔光正在那里缓缓游移明晰。 像是……一场在深冬骤然惊醒的深梦,梦醒时眸光流转间一朵专属严冬的花朵正在眼前徐徐绽开,呈现出一份千年不遇的惊艳。 像是在某一个约定好了的时间,那一点堇青色的光芒忽然疯狂地在虚空中爆燃开来,空间的门扉骤然洞开,泛着明亮而浅淡的金色以及静谧的堇青色光辉的双色翎蝶从中迸发而出,以曼妙的姿态在空中轻轻地舞动着,而一道身影,正缓缓从它们迸发而出的地方浮现出来。 双色翎蝶在空中相伴而舞,最后一点光芒随之燃尽,白发轻扬如一场深冬久候未至的昏漠大雪,洒洒洋洋地在地面铺展开来,那是无比洁净的、晶莹的素白。 悬浮在那里的……绝不是能够称之为人类的存在。 人类绝不会有的精致外表,每一寸都精美的如同神迹,每一个细小的弧度都被时光借神之手细细雕琢,像是秘宝笼罩着一层静谧的薄光,并不刺目,却令人自觉失色。 长衣曳地,无暇的素白与白发几乎融为一体,面色也苍白的让人心惊不已,初晨的阳光都能将之穿透一般纤细。全身都透着令人心惊的美感,纵如新雪,纵为晨露。昭示着他非人身份的尖耳从莹白发丝中微微探出,泛着淡淡银辉的长睫在苍白面上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那之下的堇青色眼瞳至寒若冰,锋利到尽是野兽的痕迹。 与方才同样的游光在他的背后汇集,同时似乎连风也凝固在一起。挤压,释放,绽开,呼吸,那双透明的翅膀伴着风响,从他的背后展开,那一刻宛如神从高处俯瞰世间般庄重森严。 那是「隐羽」,透明着的,流溢着浅淡堇青色光泽的王的翅翼,以前所未有的翼展和凝实完全打开在虚空里。那是与他自身状态一同变化着的力量,完全打开之下扩展开来的翼幅足有十米,在他的光辉庇护之后,其他五道身影,也渐渐随之明晰。 德兰的王剑正横悬在那白色的王的身前,七枚镶剑石依次闪过寒芒,似乎它们也隐隐知道着,自己所面对的,是宿命一般注定的东西。 这是自兽潮之后数月以来的首次,二人在真实世界的再度相见,似乎他们谁也未曾想到的,分别与再见,竟会来的如此之快。 “洛欧斐?达伊洛,德兰的王。”「吞噬」感受着那丝血液中缓缓稀释不见的王血的躁动气息,微微眯起了眼睛,“很好很好。” 现状已经足够让他反应,留在那个半身体内的一丝王血固然有着改善他身体的目的,可更多的还是用来引诱自己,不愧曾经是世间最无情无义的存在,他这样做来,差不多也相当于直接舍弃了一个臣子的生命。 莫拉尔森固然存活了下来,但他毕竟是个半身,身上被幻森所守护的福泽远远不及倩曼那样的完态,如果取血时「吞噬」拼着暴露自身的可能性起了杀心,沉睡中的莫拉尔森绝对不会有任何的反抗之力,虽然醒着也一样不会有。 想到这里,他心底不由流露出一丝略带嘲讽的笑意,笑意里略带惋惜,没有感情的确不好对付,但同样的也证明了德兰这种存在,确实是世间最愚蠢的东西。 枉费了那家伙拼尽所有才仅仅教会了他那么一丝可怜的感情。 这样想着,由白骨衔接而成、笼罩着些微黑色雾气凝成的薄膜的空洞骨翼也随之在「吞噬」的背后无声绽开,指尖开始熔化,流溢而出的是那些拙劣模仿着血液的漆黑液体,翻涌着凝固沉寂成一把漆黑的长剑,至少在声势上,他足以与德兰匹敌。 “又见面了。”我无以回避的敌人,洛欧斐的唇角带着一丝难以言明的弧度,伸出右手握住悬浮在面前的王剑。这样的再次相逢称不上开心,也绝不会被逼至绝境。 尽管德兰在人数上占据着优势,但真正交锋的二人眼中能看到的只有对方,他们的气息和领域都在无形中进行了无数次的碰撞交锋,相接之地在夜色掩映之下明灭闪烁着黑与堇青色的魔光,它们纠缠着啃噬着,偶尔爆发出无法说出色彩的火焰,斑斓迷离。 没有人说得清双方力量被引动爆发的具体时间和契机,高度集中的精神状态下或许只是一只灯虫悠悠划过视线,但那个瞬间到来的时候,弥漫着的黑雾和阴冷都在瞬间消失了,伴随着那道堇青色魔光爆射天际的同时,五位完态王族向着五个方向以极其迅猛的速度绚烂如烟花般四散开来,尖锐的爆鸣声响彻夜空,连空气都为之颤抖。 “怎么了?!”密林之中的艾德诺?斯图在震惊之下霍然起身,从那声远远传来的啸鸣声中,他竟莫名感到了惶恐,仅仅是扩散到千米之外的些微余波,都包含着几乎将要把他这个一阶碾成粉末的威压和力量。 红院学生们立时显得有些慌乱起来,混乱中唯有雪琳的那双血红色的瞳孔冰冷地望着几不可见的枝叶缝隙间的夜空。 终于开始了么?她在心底轻轻对自己说,点染的如同鲜血一般的指甲深深刺入掌心的血肉。 通往王座的道路,永远不是坦途,唯有白骨为阶荆棘为路,才能一路以仇敌的鲜血将新王的法衣染红。 从她决定的那一天开始,就再也没有了退路。 第一百三十九章:算计 眸光流转,夜色下的林间的确是个便于隐藏自身的好地方,尤其是在不远处还有一大群慌乱着的吵吵嚷嚷的贵族孩子的时候。 两棵相植邻近的树成为借力的绝佳地点,短暂的助跑后高跟的红皮靴子在树木粗糙的主干上猛踏一步,借着这个力量轻巧一跃再一跃,仅仅是片刻功夫便轻而易举地就行到了浓密的树冠顶部。 与「吞噬」结成契约之后的效果开始渐渐显露出来了,以雪琳的天赋至少还需要两三年才能达到的二阶水准被她在短短两个月之内强行拔升,甚至连凝形的姿态都能由自己决定,随后是经过强化的远超寻常魔法师的体能,也开始渐渐地有所表现。 受到幻森残余力量影响至今的西恩特的森林,除却较为低矮却比外界高大两倍的灌木之外,寻常乔木的高度便能轻易达到二三十米,而那些在外界就本以高大和长生而著称的树种到了这里,甚至能长到百余米的惊人高度。由于艾奥斯的提点,西恩特上空轻易不得使用飞行术,雪琳也只能采用登高的方式瞭望战况。哪怕是远在千米之外,星空学院的浮空阵仍旧壮丽,或许是由于提前清场的原因,此刻的它看起来有些荒寂的空虚,而吸引着雪琳视线的,自然是那六道破空而行的魔光,它们以几乎是闪烁的方式在浮空阵之间绕行和飞逝,不时交错发出令人牙酸的尖锐声音。 雪琳仔细地观察着那些魔光的色泽,它们的速度太快闪烁的时间也极其短暂,即使是她以被强化过的惊人目力,也凝视了许久才看出些许痕迹。 略带紫意的漆黑色泽——力量与虚幻并存,第十亡灵世家杜德丝家族,第十王族梦境之王倩曼。 深沉如深冬陈叶的暗绿——力量与生机并存,第十一森之世家伊格特兰德家族,第十一王族森之王佩瑞恩。 轻盈而鲜亮的浅淡绿色——力量与轻盈并存,第三风之世家温迪斯特家族,第三王族风之王切尔利。 柔润而耀目的晶莹蓝色——力量与柔和并存,第二水之世家拉菲格家族,第二王族水之王若瑞斯蒂娜。 暗沉如鲜血的深重红色——力量与权威并存,第一咒术世家楠焱家族,第一王族祈愿之王罹辰。那暗红的光泽始终释放着一种沉凝迟滞的领域,隐约明灭着。 在他们暴动一般的疯狂纠缠中,一点堇青色的耀目光芒高频闪烁,它的行动轨迹完全无法捉摸,不说以雪琳的反应能力难以跟上,就是围拢在外地其他五位完态想要完全将其包裹也很有难度。 雪琳看不到那与代表着德兰之王的堇青游光激烈交锋着的漆黑漩涡,但她却清楚地知道艾奥斯必在其中,但仅从那所有在位完态全部列席、德兰之王亲自压阵的阵仗看来,这也绝不是遭遇奇袭后骤然爆发而出的反应所应有的周全。 反倒像是,被他们布好了局,只等着他们一步一步地走进那张遮天蔽日的巨网之中。 这是一个何其可怕的猜测,他们甚至预算好了「吞噬」的恢复速度,调动起所能调动的最强力量,进行精准的绝杀。 布局的人定是一个万分可怕的存在,他对「吞噬」的了解简直如同了解自己的手足一般,他看到了一切也动用了权利内能够做到的全部,生生从死局中铺出一条坦途,他甚至将情感摒弃在外,不带丝毫顾虑地直刺终时的结果。 能支撑他将这盘棋局如此精心布好、又带着这样大的阵仗前来杀戮的,大概只有仇恨吧。 雪琳的目光再度转向那疯狂闪灭着的堇青色魔光,竭力压下心中一丝惊惧。 是他吗?那德兰的王。 这样的一张大网,又是从什么时候就悄悄向着自己张开的呢? 接连响起刺耳的刮擦和碰撞声响每一声都带起强烈的震荡和耀目的火花,王剑与黑剑在近千次的激烈交锋中不断地斩击游走着,从本质上的品质的差异也就在这样的高速交锋中渐渐显露出来,「吞噬」所持的黑剑此刻已经渐渐地暗淡虚幻起来,而王剑仍旧光洁如新,剑身的每一次激荡都撩起一层堇青色的强光。「隐羽」与骨翼在浮空阵之间凶猛地撕裂着空气,爆发出一声声尖锐的啸鸣。 从开始时候的直线拔升,艾奥斯的确是有考虑过强行闯入祭坛,但在他拔升到祭坛上方的时候,所见的情景令他不得不改变主意。星坛浮岛固然被树木所严密遮掩,但光之泉的正上方直径约三米的空余是没有任何遮蔽的,从正上方入侵着实危险,不过胜在一击及破,没有任何能够挽回的方法。 但,就在他打定主意要走这条险路的同时,他也注意到了那道从光之泉深处喷涌而出的耀目光柱的核心之处,有着六片闪耀着明亮金色光辉的羽翼静静悬浮。 正是这三双翅翼,彻底打消了他入侵祭坛,至少是从正上方入侵的想法。即使只有不到半秒钟的清淡一撇,他也知道那是谁,那三双翅翼的主人是谁。 他只是没想到七千年过去,从来都不过问世间纷扰的独角兽族群竟以如此强硬和直接的方式出现在正面战场上。 洛欧斐也没给他时间细想,王剑的一记穿刺直接削过他的肩头,带起一蓬浓重的黑色雾气。 他也知道今天算是栽了,既然能将一个半身放出来当饵只为引他上钩,洛欧斐摆明了就是算准了他今天会来祭坛,甚至连恢复时间和追击路线都被他计算在内…… …… ……路线? 艾奥斯心中暗叫一声不好,早在雪琳提出今晚加课的时候他就该有所察觉的,即使现世时间不长,他也的确在陨星湖下被封印数个千年,对这所德兰建立的学院多少也有着了解。负责人作为领导层等同于十二王族一般的存在,能令他们同时做出一致的决定的,只有更在他们之上的院长。 而现在执掌学院的院长……不就是这个面前正在跟自己刀剑相接的家伙吗?! 青院学生前往远在西恩特西方的伊格特兰德家族旧宅,那种在星园建立之前才建在地面上的老宅简直是历史遗物,别说是「吞噬」自己,就连佩瑞恩如果没有洛欧斐提前告知也未必找得到这样的地方;黑院学生前往空间裂隙托夫里斯,更是自己一时半会儿碰不到的地方;白院学生去向不明,这个想也不用想就能猜出来是依达法拉家族派人前来接应了,依达法拉之城作为第八王族愈之王黛诗妮所属愈之塔的所在地,那里也绝不是现在的自己能强行突入的地点,即使达伊洛与依达法拉之间的关系近十年来有些僵化,但不同于楠焱,这两族之间无论如何也是血亲,通过他的身份,只要讲明目的,再加上有故人从中周旋的话,这点小小的调动将十分容易。 唯有红院…… 没有丝毫隐藏的地点,唯一的前往浮空阵的直线路径。 保留最大程度的侥幸,德兰还不知晓宿主的姓名,但他们一定确凿无疑地知晓,那个人就在红院的学生们里! 因为红黑院双修的关系,雪琳在今晚其实是可以选择去托夫里斯的,但是为了他的计划以及那个做监督生的哥哥,她留在了红院一边。最糟的情况是这是一次最后的筛查,今夜过后,在能够读取德兰之王心声的黛斯特尼面前,一切都无所遁形! 真是太狠了,即使作为敌人,艾奥斯也不由暗赞一声。 而伴随着这一境况的出现,计划也不得不随之变更,比起冒险突入黛斯特尼的领域祭坛,不如还是先争取全身而退再从长计议。 毕竟,他不可能在祭坛守一辈子。 想到这里,艾奥斯不由泛起一丝玩味的笑意,将所能调动的力量中的三分之一全数抽调到手中的黑剑里,竭力一击之下黑炎翻涌将面前的洛欧斐远远推了开去,而在那近乎是疯狂的一击之下,黑剑的支撑终于到了极限随之拦腰而折,两人的距离也随之从原先的近身相贴骤然拉开到二百多米。 对于他们这样的强者,极速之下二百米的距离不到两秒就能完全拉近到零,但那毕竟也是一个时间差,在某种程度上甚至可以藉此逆转胜负的时间差。 一声尖啸从艾奥斯的口中发出,带起令空气震颤的余波,向着四面八方扩张而去,专属于「吞噬」的强横威压顿时以他自身为核心,在高空横扫开来。 漆黑的夜色里,风中逐渐飘散来淡淡的腥味,并且逐渐地浓郁起来。数百道黑影带着尖锐的破风声从四面八方向着浮空阵刺了过来,带着隐约的咆哮和怒吼。 骨翼合拢,勉强抵挡住王缄的又一次突刺,也因此损失两根翼骨,不得不调动起所剩不多的力量来维持高空的悬浮。 “故技重施吗?”他听到洛欧斐轻声说了一句,同时也加大了施加在王剑之上的力量,镶嵌在剑尖附近暗蓝色镶剑石光华绽放,强烈的雷暴从高空降下,宛若神罚。 第十二王族雷电之王艾琳,司掌着世间所有的电与雷霆。 随着那道雷霆的疯狂倾泻,艾奥斯惊觉自身又有三分之一的残余力量瞬间消散无形。 不能再拖下去了。 尽管自身吞噬的特性抵挡了几乎全部的物理攻击以及相当部分的能量攻击,但雷霆所附带的麻痹感瞬间夺走了他的敏锐和极速,上代第十二雷电世家瑞格特家族背叛,第三任至尊即位后经过剩余十一世家甄选而出的新的瑞格特还在隐居中尝试与这股力量融合,作为本体的「雷霆」和记忆「电光」暂时被封冻无法流入新生的远未成熟的世家血脉,而他们的力量几乎全部都集中在这枚镶剑石中。 作为雷电之王,艾琳对雷电单一的掌控能力绝对远超洛欧斐,洛欧斐对单一属性的释放和承受也有限,当然无法达到艾琳完态在位的最强一击的水准,但通过绝对王权和自身领土真正姿态下的施压,这一击的强度也能超过单一半身的最强一击的全部力量。如果放在七千年前,这个力量连「吞噬」的领域都难以挨到,但艾奥斯毕竟不是七千年前完全姿态的「吞噬」,这一击卸掉他三分之一的力量,也算成效不错了。 唯一的缺点就是就属性方面而言雷电仍旧略逊于火焰这样直接的破坏性属性,相对破坏力越大通过王剑与镶剑石之间连带关系释放的预备时间也就越长,这样的情况下也唯有雷电最接近瞬发。 艾奥斯没有信心接下再一次这样强度的攻击,索性直接将骨翼完全引爆,借着那股反推力和气浪完全放松身体直向地面坠去。 这当然不会是结束,对人类身体的粗劣模仿让他完全没有人类应有的重量,在风中轻轻摇曳着的他就如一片腐烂的枯叶缓缓飘向地面,这时候的他根本用不到洛欧斐,哪怕上面五位完态中的任意一位的随手一击都能将他的这个分身彻底毁去,但是没有,不仅五位完态没有,甚至连洛欧斐也没来追击。 诡谲的笑意慢慢浮现在那张苍白的脸孔之上,那些带着浓重血腥和腐臭的巨大黑影,在这一刻轰然降临。 第一百四十章:狐之舞 王剑横格在身前才勉强抵消了那巨大利爪的挥击,背后翅翼猛然鼓动,顷刻间撤出百米开外的距离。 洛欧斐低头审视自己的胸前,「吞噬」不计代价自爆骨翼的一击在那样近的、近乎于零距离下终于是伤到了他,王的白衣前襟已经被划出数道漆黑的伤口,并不是很深,也没有鲜血渗出,但那专属于吞噬的黑暗终究是沿着他的血肉的衣袍渐渐蔓延开来。 指尖析出一只淡金色的翎蝶扑向伤口,暂时止住了那黑色的蔓延,但这终究是外力。他不是至尊,光的能力并没有融入到他的血脉里,自然无法直接从内至外地自行恢复过来。 毕竟,仅凭身为至尊「伴侣」未融入血脉的光魔法天赋是外力,甚至无法遗传给后代。 王剑上那颗银白色的镶剑石微微闪烁了一下就黯淡下去了,似乎是在诉说自己的无能为力。这能这样简单地处理一下,尽快结束眼前的战斗,对黛斯特尼而言,这种小伤完全不值得入眼。但就眼下而言,他能无所顾忌地调动全部力量行动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手腕快速翻转,王剑纤细的剑身在夜色里划出一个闪亮的银色十字,再次格下那团黑影锐利的长喙,这一次虽然没有受伤,却也没能伤到对方,沉重的泥土气息带着绝大的重量凶猛砸下,洛欧斐的身形也在瞬间一沉。 地属性,飞行类鸟型,攻击性。 绝枭。 骸骨之廊排名——第十七。 有记载中自五千多年前逃离德兰封印的凶兽之一,其族群多数被驱赶到第五地之世家格朗德家族所属漠山以西的绝地,所剩无几,而其中的枭王,却一直没有去向注明。 “切尔利。”洛欧斐淡淡地呼唤了那七千年前的真名,淡绿色魔光刹那闪亮,直袭凶兽被土石山岩一般坚硬着的筋肉包裹的咽喉。 “交给你了。”他留下一语,「隐羽」一振,转身向下方坠落着的「吞噬」疾飞而去。 “了解。”切尔利面露笑意,随着某个音节的轻吟,浮空阵中全部的风元素再次全部暴动。 侧身避过一批小型黑色魔物的攻击,王剑在极速下拉出闪亮的光弧,大蓬大蓬近乎是黑色的血迹在空中爆开,几乎是不可避免地黏附在银色的剑身之上,却被一层淡金色的光芒随之化解而去。 “影化么?”眉头轻皱,他也不得不承认自己一时的确是忘记了「吞噬」的这个令人厌恶的能力。下一秒漆黑的漩涡在空中炸裂开来,无数细小的黑色飞刀爆射而出,「隐羽」瞬间合拢,全数抵挡,所有攻击在瞬间只在翅翼光洁的表面荡起一丝丝涟漪。 巨大的骨架从黑雾中凝实,那双空洞着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还不及它头颅一半高的洛欧斐,发出直刺灵魂的咆哮。 骸龙,格尔齐林。 骸骨之廊排名——第九。 这是远在德兰出现之前就存在了的凶兽,单论年纪它甚至年长于莎芙瑞娜,它的确有着效忠拉芙拉希娅的一段时间,但在「吞噬」出现后,或许是因为属性的相互吸引和利益的一致,最终让它去到了「吞噬」那里。即使拉芙拉希娅?德兰将它与其他凶兽封印于骸骨之廊也没能以万年时光消磨它多少能力,反倒是幻森覆灭的劫难之中,唯有它沐浴在血雨之中,在「吞噬」的搭救下逃离。 淡金色翎蝶的疯狂扑击带来了一定程度的伤痛,黑色旋涡坍缩之下,一个模糊的人形渐渐明晰,惨白的骨翼破背而出,领域扩张的同时原本围拢在它身旁的众多魔物几乎是在刹那间凋零,白骨晶莹,飞沙轻盈。 骸骨之廊排名前十五凶兽特权之化形,排名前十特性之劫掠。 王剑偏转,左手手心骤然爆射出一道明丽的淡金色光芒,光元素的囚笼在虚空中成型,暂时禁锢住了格尔齐林的进一步化形,即使年长,它仍旧逊于莎芙瑞娜,无论是在劫掠的范围还是化形的速度上。 “倩曼。”金色魔光消散,洛欧斐表情凝重,身着黑纱的曼妙倩影无声浮现在洛欧斐背后,施礼。 “我可以相信你吗?”微微垂着头,他似乎是在问一个十分艰难的问题。 那双漂亮的淡墨色兽瞳深处,浮现而出的笑意略有凄迷。 “责无旁贷。” “我知道这很难,”洛欧斐转过身来郑重地注视着倩曼,而囚禁着格尔齐林的金色牢笼已经逐渐开始破碎,“但请你一定要努力,无论如何,请正视那份力量,以及感情。” 倩曼浑身一震,眼眸深处似乎有什么存在,燃烧而起。 “你不仅是倩曼,也是萝丝琳莉。”洛欧斐唇边浮现一丝微妙的苦涩,“那条路,我们曾经一起。” “明白了。”少女柔柔一笑,提裙行礼。 “无论是作为第十王族梦境之王倩曼,还是第十亡灵世家杜德丝家族的萝丝琳莉?杜德丝,我都有着义务,辅佐身为德兰之王以及拉拉尔?德兰后裔的您。” 洛欧斐轻轻点头的同时,身体骤然下沉,在重力和「隐羽」的双重加速下,继续逼近坠落的「吞噬」。而在他的上方高空,少女的指尖也骤然绽放出明丽的光明,在初始艰难的摇曳之后,渐渐变得凝实而明净,直袭向那完全崩解了光明的黑暗里去。 接连避开几波中小型飞行魔物的袭击,完全展开的感知里若瑞斯蒂娜遇上了排名第十四的赤鹫,佩瑞恩遇上了排名第二十一的枯鼬。 难得「吞噬」有心,寻到的都是能够完全钳制己方现有战力的凶兽,而且排名还都不低,只是罹辰的出现似乎在他的意料之外,不过罹辰的能力无法直接影响到兵刃相接的战局,暂时还在与一大批较为低等的魔物集群游斗。 的确是故技重施,只不过这次的战场,是在天空里。 “不愧是能够承袭光明回归德兰血脉的你。”相隔几百米,「吞噬」轻轻将一道意念送了出去,“不但能让倩曼重拾遗失几千年的决心,也将罹辰顺利召集到这里。” “我可以将这个理解为讽刺吗?”洛欧斐在加速的同时回应。 “我可是真心的赞美啊,”艾奥斯面露些许无奈,不过很快就被笑意再度代替。“不过如此盛情而难以集齐的宴席,不好好享用一下,岂不可惜?” 在精神联系断裂的同时,四只凶兽级别的魔物的咆哮再度响起,带着某种威压和鼓励。 远远地,各种各样的鸣叫和嘶吼回荡而起,从四面八方扩散又汇集。黑云一样的暗影集群,从西恩特密林的四面八方升空而起,以几乎不逊于方才凶兽们的速度向着浮空阵迅速逼近。 那黑色的云层的每一个细微的颗粒,都是某种凶猛的生灵,它们带着戾气和杀意,逼近着交战着的这里。 兽潮!飞行的兽潮!再度降临! 在黑夜里规模看上去略逊于上次的地面上的魔物大军,但在空中仅凭天赋而生就能力的它们,总战力却不会因数量削弱多少。 令艾奥斯略有讶异的是洛欧斐的表情,没有惊慌也没有任何退避之意,他只是淡淡地看了那些黑云一眼,随后平静地回应。 “不好好享用的话……的确可惜。” 双目轻闭,一道声音随着那条预先备好的金色丝线,传递出去。 “黛斯特尼。” “知道了。”对方的声音里似乎有着些许无奈伴着明快的笑意,“说实话,我并不比你脆弱些许。” “……”洛欧斐沉默片刻,“你好好活着就行,剩下的我才懒得管你。” 黛斯特尼的轻笑隐约传来,金色的丝线再度黯淡下去。 星坛,祭坛的中心。 围坐在一起的众人之中,一直懒散趴卧在德奥肩头的白色狐狸骤然坐起,一道银光微微闪烁,它已然跃出人群。 “莎瑞。”德奥轻唤一声,原本预备直接跑掉的雪狐回过头来跑到他身边,略带着些撒娇性质地蹭了蹭他的手,然后露出了一个介乎于女孩和狐狸的狡猾笑容,化身成为一道浅淡的银色光影,暴冲而起。 雪狐,莎芙瑞娜。 骸骨之廊排名——第一。 银白色的光芒如同撑起的巨伞,以那点灼亮的银色光芒为中心向着四面八方播撒开来,某种不可见的力量伴随着寒意,在那一刻,降临。 高空中的莎芙瑞娜已经变化成了熙琳他们初见时的素白女子,一袭轻纱简单装饰的白色长裙和她的发丝和肌肤几乎融为一体,伴着宁静的银色月辉,在虚空中轻轻地飘舞着。 她的气息伴随着那些许寒意的降临变得愈发强盛了些许,周围的夜色在瞬间似乎是融化一般,被一个浑圆的、半透明的白色的域完全代替。 黑暗消失了,一同消失的还有喧嚣和血腥,她的素白随着她轻轻地舞动,变得越发耀目。那些萦绕着的“息”如同足以遮蔽天地的翅翼,此刻的她,如同深雪之下起舞的精灵。洁白轻盈的白纱裙幅随着舞动轻软地旋转而开,仿若一朵盛放的雪莲。 她的力量游动着布散开来,流淌在所有人的面前,又被缓缓映入脑海里,即使无法用眼睛直接看到,她的身影也那样清晰地呈现在每一个人的意识里。 楠焱珞在祭坛深处静静抬头,略显叹服地叹了口气,仅论相貌她不输于莎芙瑞娜,甚至还比她多出专属人类的灵动和生机,但她自问无法舞出莎芙瑞娜这般纤柔而绝妙的姿态。 也许没有见过就无法相信,能有这样的舞姿这样绝美而富有吸引力。她的每一步细微的挪移都带起无数目光的跟随和尊崇,她不同于其他所有的凶兽,她固然有着兽形,却也拥有着精灵的身体。 瑞克?艾瑟斯闷哼一声,扼住左臂深深地弯下身去,嘉尔艾德的躁动堪称是在拼命,尽管从莎芙瑞娜的气息出现时它就开始了扭曲,更在「吞噬」的那声尖啸之后更加疯狂,可就在方才莎芙瑞娜冲天而起的那个瞬间,它几乎是撕咬着瑞克的灵魂试图挣脱束缚离去。 德奥似乎是察觉了艾瑟斯青白的面色,伸出手轻轻握住瑞克还在颤栗着的左臂,他的手掌带着略显深刻的凉意,以及莎芙瑞娜独有的气息,嘉尔艾德这才稍稍安稳了些许。 “你是艾瑟斯家族的「冻结」?”德奥轻声说出了他灵魂的真名,“那么寄宿在你身上的凶兽气息,应该是来源于嘉尔艾德吧?” 冰蟒,嘉尔艾德。 骸骨之廊排名——第十三。 瑞克抬起头,带着些微的震惊。 “你……您能感受到?感受到凶兽的气息?” 德奥淡然一笑,道:“十五年前的战役中我重伤欲死,是莎瑞带我返回她所属的北境,用那里的气息和她自身的灵魂和力量才让我存活至今,我的身体里有着相当一部分的力量和感知为她所有,自然能感受到同为凶兽的嘉尔艾德的气息。” 莫拉尔森一怔,缓缓低下头去。 “所以您的体温和气息,才会如此怪异,是么?” “不愧是「救济」,即使不触碰也会被你发现吧。”德奥收张了一下自己的手掌,“过低的体温,极缓的心跳,不再是纯粹的人类气息。为了维持我的生命,莎瑞必须随时和我在一起,甚至在与不知情的强者们接触的时候,她需要融入我的身体封闭我的气息。” “还能维持多久?”莫拉尔森痛苦地闭上了眼睛,“这样……总不是长久之计。” “不会很久了,”德奥不以为意地笑笑,“十五年过去,我已经心满意足了,也许留在北境可以活的更久,但我不希望母亲伤心。” “家主知道的话,会疯掉的。”他低语,“你回来更是与自杀无异。” “我希望用最后的时间为我那亲爱的表弟做些有意义的事情,”德奥遥望着夜空,“即使身在北境,我也听闻过他的艰辛,至于母亲那边,我会处理。” 继而转头望向瑞克,微微叹了口气。 “你还不足以约束他么?” “不……”瑞克抬起胳膊轻轻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迹,“按这个程度,外面的凶兽数量可能不止两个,它对此,似乎有些畏惧。” “那并不是畏惧,”德奥轻轻吐息,“而是……担心。” 第一百四十一章:缘因 “骸骨之廊,在德兰的称谓里就是所谓‘埋骨之地’。”德奥?依达法拉缓缓地吐息,抚上左手小指上佩戴的一枚铭刻了家纹的戒指,继续道,“其中有着被德兰初始之王拉芙拉希娅?德兰所封印的、魔物中被尊为凶兽的排名前三十二的强大族群或个体。在拉芙拉希娅以德兰之名统率幻森之前,西恩特的所在本是一片堪称禁区的蛮荒之地,而那些凶兽也大都是在那个时候就混迹在那里。 拉芙拉希娅以自身强悍毫无争议地取得了幻森的统治权之后,绝大多数的魔物都选择了臣服于年幼的德兰之王,仅有少数固执顽抗,最终也接连被拉芙拉希娅所斩杀。 原本事情应该就此平定,可几乎就是在拉芙拉希娅成为王之后的第二日,幻森就出现了变故,”德奥的眼眸缓缓扫过在座世家众人,“被德兰所守护的‘光源’,被一个人类骗取了。” “自那一刻开始,光的血脉被从德兰血系剥除,德兰因而丧失了完全压制「吞噬」的能力,而人类依靠着这份光源甄选出了第一任至尊,建立起初始形态的统一文明,结束了互相封闭和割据的局面,所以那位不知姓名的第一任至尊,既是英雄,也是罪人。 拉芙拉希娅因此受到绝大的惩罚,原本应该像后来历任纯血之王享有长达万年寿命的她,仅用十日成年,再用十日老去,最后十日迎来死亡,拉芙拉希娅的在位时间,只有短短一个月,在那短短的一个月里,她做了所能做到的一切,其中就有骸骨之廊的封印。” “到了如今,原本臣服于德兰的三十二凶兽究竟为何被拉芙拉希娅封印消磨,除了凶兽们本身恐怕已经无人知情,至于「吞噬」和德兰是否知晓,这也不是我所能探知的事情了。 莎瑞并不是很想谈及这个话题,但她的意思总归是明确的,三十二凶兽中相当多的一部分是被牵连,更有一些完全是无故牺牲的,能使拉芙拉希娅震怒如此,可以想见真正有罪的那些,究竟犯下了如何的罪行。 莎瑞本身并不太接近于德兰,她被封印的原因更多是由于她身为三十二凶兽之首,无论如何都立场艰难,也更容易被动摇立场,对于在当时失去了光的、并未完全成熟的德兰,她也是一个威胁。好在拉芙拉希娅的封印更多针对的是那些真正的罪人,对于其他更多只是囚禁,大概在三千到五千年前的时候,莎瑞才挣脱了封印,自身损耗也不算十分强烈。 只是等她出来的时候才发觉,德兰的统治时期早已过去,剩下的仅有些许遗脉,封印凶兽的拉芙拉希娅更是早已死去数十万年,报复已经没有任何意义,所以莎瑞才选择离开。 三十二凶兽之中有着一部分来源于北方,在数量上还是非常可观的,但整体实力略差。在前十五中,来源于北方的仅有排名十三的嘉尔艾德以及首位的莎瑞,他们两个年岁相近,属性相同,尽管实力上差距不小,但一直以来两人都是盟友的关系。 莎瑞成为凶兽之首后,因着拥有与德兰相近的身体和强悍的实力,在各族群中也有很多追求者,嘉尔艾德,应该也是其中之一。 追求者之间的战争持续了多久我并不知情,莎瑞只是提过在那段时间里嘉尔艾德的排名从二十七变为现在的十三,尽管如此,等来的仍旧是盟友一般的关系,再往后就是数万年的封印。 嘉尔艾德成为黄昏王朝末代第九王族冰之王蕾拉的蛇纹,应当是在洛玻雅的上代瑞珀?德兰的统治末期,那时的莎瑞距离挣脱封印还遥遥无期,但与莎瑞的孑然一身不同,嘉尔艾德的背后,还有庞大的冰蟒族群,万年封印下来,其中孱弱的个体已经开始了消逝,身为首领的嘉尔艾德不得不做出选择,也许灰心也是原因之一,他选择了死于瑞珀的剑下,换取德兰护送冰蟒族群返回北境冰岭。” “尽管如今的嘉尔艾德已经失去了记忆和意识与死亡无异,但那共同奋战的万年时光早已烙印在本能里,所以无论是察觉了莎瑞还是其他凶兽与之冲突的气息,他都应该会有所反应。”德奥落寞一笑,“他也许也模糊地知道,如今的自己,已经什么都做不了了吧。” 瑞克带着几分难易置信轻轻触着皮肤上那条精致的浅青色蛇纹,喃喃开口。 “她知道么?” “谁?” “蕾拉。” “现在已经知道了,”德奥淡然笑笑,“别忘了,她就是你,你是她绝不可少的记忆,如果失去你,就算「凌寒」现世,也不能称之为第九王族。”他顿了顿,又笑,“质疑自己决定什么的,也大可不必,毕竟王族们对于自己的决定,向来都十分自信,就像倩曼千年前决然离去,而今日又决心再度使用那个力量一样。” 几人面面相觑,完全不知所云。 “我共享着莎瑞的眼睛,看到战局没有问题。”德奥点点自己的眼睛,不知从什么时候,已经有着银白色的碎光闪烁其里。 “我……不知道怎么做啊。”瑞克颓然叹了口气,“没有那个能力。” “你可以的吧?”德奥转头看向一旁坐着静默不语的楠焱珞,面上挂着温和笑意。 楠焱珞微微撇了撇嘴,大概意思是又来抓我当苦力。 但她还是起身,从那纹着暗红色火焰徽饰的广袖之下,抽出一长条淡黄色的符纸,朱砂写就的符文鲜艳淋漓。 尽管她的天赋不在咒术,可作为上代族长之女,又是至尊之妹,当然也有过修习,而且也没有咒术所用符咒,只能由咒术师本身书写的规定。 “手,伸出来。”她姗姗行至瑞克身前,吩咐的不咸不淡。 瑞克愣了一下,还是乖乖地将左臂递了出去。 楠焱珞轻捋近乎曳地的长符纸,动作骤然一变,快的几乎要舞出残影。一米多长的符咒以某种特定的折叠和缠绕方式绑上瑞克的左臂,最后一公分也完全缠绕上去之后,点在末尾的指尖上,骤然亮起了浅绿色的光晕。 瑞克只觉眼前一花,像是全部力量都被抽空了一般直接倒地,而那么一点浅青色的魔光,也就在那缠绕着符咒的左臂之上,浮现而起。 他的停留是十分短暂的,只有短短不足三秒的迟滞,随后只是轻微的闪烁了一下,就那样凭空不见。 那一点浅青蓝的柔光刹那间浮现于正翩翩起舞着的莎芙瑞娜的身后,像是一只无形的手,轻柔而有力地扶住了无依无靠的她。莎芙瑞娜明显地愣了一下,面上流露的些许复杂神色,不知是悲叹还是感激。 腰肢柔软翻折,足尖轻点,伴着那一抹流转过万年时光的盛彩,再度舞动起来,而专属于她的、那骸骨之廊排名第一的上位者的威压,随着那蓝白色的域的扩张,洒洒扬扬地倾泻出来。 感受着那巧妙地绕过自己的无形压力,熙琳轻轻叹了口气,探查过瑞克的身体状态并无异样之后才松懈下来,随后察觉到了腰后颇为轻微的一丝触碰,稍稍怔了一下,装作不经意一样转头看向一边似乎是安稳坐着的莫拉尔森,他交叠着的双手之下,一抹浅淡的银色光彩缓缓闪亮。 再度转头瞟了一眼随着嘉尔艾德升空而闭目养神的德奥?依达法拉和转身回到原先地方的楠焱珞,熙琳的手快速地一动,将那点银光顺势接了过来握在掌心,即使像是握住空气一样似乎没能抓到任何东西,但那一丝细微的、平和的魔力,还是顺势流进了他的掌心里。 “兽潮之后我也查过一些关于艾瑟斯的典籍,幻森覆灭那日随着蕾拉的身陨,嘉尔艾德失去依凭后随同蕾拉的灵魂流入艾瑟斯的血脉和属于第九王族的镶剑石里,但是根据一些说法,作为记忆的「冻结」全力使用嘉尔艾德的力量必定也会影响自己,像这样失去意识还不要紧,一旦过于依赖嘉尔艾德的力量,就可能被他仅存的凶兽的凶戾反吞噬。”他并未开口,无声地摇了摇头,“你到底是他的主位,这件事结束之后提点他一下,他的确可以说是蕾拉,但却不是蕾拉的全部,就如同我们一样,不能把王族的力量视为全部。” 随着那丝魔力的微微颤动,莫拉尔森也结束了此次单方面的交谈,指尖的银色魔光再度闪烁,似乎是要将刚刚传递而去的那个力量抹除。 这也是他们用了些年头才研究出来的一些通讯方式,需要稍微费些魔力与对方的魔力调频进而共鸣,毕竟他们分属黑白两院,在还未成为监督生的时候这两院的关系不致不可调和也就不像如今这样和谐着,为了避免一些麻烦,就总是用着这样的方式联系彼此,只是之后就很少再用。 不过即使多年过去,对方的波动仍旧是那样地被熟悉着,一切做来,似乎都轻而易举。 半身不是完全的王族——不仅是指力量和记忆,也指他们自身,保有太多原属人类的痕迹。 如果以半身的身体试图逼近完态的力量和记忆,造成的后果大概与完态化的进程无异。即使蕾拉的本体从未出现在艾瑟斯家族的血脉里,他这样使用着原属完态的力量,无异于消磨自己。 只是这是王族们的秘密,无法轻易依靠,却又无法抛弃的过去。 无论德奥与珞究竟与德兰有着怎样的纠葛,这种让人混乱的存在关系,外人永远难以完全明晰。 第一百四十二章:旧疑 那一点浅淡的银色光辉微妙地流溢并闪烁着,大有几分消逝的征兆。熙琳的手就在这时不着痕迹地扣上了莫拉尔森的肩头,后者一惊之下,没有将那微弱闪烁着的余烬抹除。 扣在他肩头的手轻轻一翻,又一只茶褐色的翎蝶缓缓自指尖析出,莫拉尔森会意,伸手接过,熙琳的手在同时也收了回去。 魔力泛起轻微的波动,两人之间的联系在这一刻将所有外力隔绝在外。 “怎么了?”莫拉尔森略有疑惑地发问,“有什么其余的事情么?” 熙琳的魔力波动无声传递出些许犹豫,最后还是狠了狠心。 “我知道这样子非常无礼,但我还是想要问一问你——卡琳丝?达伊洛,这个人,你知道多少?” 莫拉尔森骤然一颤,一向平和的眼眸深处也露出前所未有的震惊。 “你疯了?!非议德兰之王是绝大的僭越,你就不怕——” “——所以我才用这种方式问你,”熙琳被包裹在魔力中的声线流露出些微无奈,“你没有参加王在战前的会议,所以不知道祭坛里面到底有什么,真正负责保护我们和这祭坛的不是任何一位王族和世家成员,而是……”他略做停顿,想起黛斯特尼清淡提起关于抚养过莫拉尔森的事情,于是改口道,“……是一位非人类的强者,他于德兰有着十分深刻的关系,也拥有读心的能力,我们这种交流如果引起了他的注意也很难瞒过他,不过他现在应该在关注着外面的战局,没有时间留心我们,所以我才要问你。” “你回去了一样可以问,”莫拉尔森多少有些心绪不宁,“外面这样……” “你觉得我们以后还会有多少时间?”熙琳沉声,莫拉尔森一惊,旋即默默无语。 是的,恐怕不会有时间了,无论此间战胜「吞噬」与否,昭告十二世家几乎是一定的。而作为其家族现今抑或未来的最强者的他们,这学院他们也未必能继续呆的下去。而且会读心的,可不止黛斯特尼,不仅是洛欧斐,任意一位完态的王族都有着些微这样的能力,他们现在的全部力量都用于外面的战斗,暂时无暇顾及。十二王族接连归位,他们这样的半身才最需要保护和顾及。 “不要说别的了,回答我的问题。虽然依达法拉家族隐世,可到底也算作世家之一,依达法拉和达伊洛的姻亲关系,无论如何我也听闻过些许。如果这位德兰的王后真的存在而且被冠以达伊洛的姓氏,她应该原属依达法拉家族才对。”他略略停顿,又道,“这个名字在世家掀起风波是在我二年级的时候达伊洛小姐的入学,自就读学院后我就很少再回漠山,加上几乎是同年普林赛斯的变故我更没有时间回去,即使是回去了,家族对新生代的口风也相当紧,我几乎没有得到任何有用的信息。” 莫拉尔森面露苦涩之意,轻轻摇了摇头,“这个名字我当然听过,但是依达法拉家族是决计没有这么一号人的,更别提成为达伊洛的族长、德兰之王的王后了。” “你能肯定?依达法拉也是大族吧?”熙琳眉头微皱,“会不会是一些底层的族人?或者也是私生女一类?” “那是不可能的。”莫拉尔森立时否决道,“因着德兰血系的交换传承,每一位族人的上溯先祖和亲缘的记载都十分明晰,如果有这样的人物存在,不要说我不会不知道,即使她已经亡故,家族也会为她冠以一个能公诸于世的名分。” 看着熙琳皱着眉疑惑不解的样子,他不由叹息道。 “你并不理解依达法拉的家族构成,对于你我也没什么必要保密,告诉你,你也就知道我为什么否定了。 依达法拉所属,正血系下足有三千人有余,仅从人数上而言,就是世家中人数最多的那几个也无法企及。与达伊洛承袭德兰血系代代必为魔法师不同,依达法拉的后裔是可能有无魔力者出世的,正是这一点与其他世家不同,依达法拉不采取家族寄还,即使是无魔力者,也能在族中接受教育。 依达法拉家族之城,分为四个部分。云端之城爱丽丝、夜风之城卓穆尔、湛蓝之城奥伦泽、绿野之城弗尔特斯。 依达法拉家族有着分明的等级制度,只有拥有最优秀天赋的族人才能入住爱丽丝之城,爱丽丝之城是医者和学者的天堂,那里的藏书量在当世仅次于学院;夜风之城卓穆尔是依达法拉家族之中唯一被准许擅自离开西恩特的一类族人,也是唯一不会修习治愈魔法的一支族人、同时,还是依达法拉家族的最为强劲和用于自保的战力。奥伦泽之城居住的族人相对平庸,终生都碌碌无为的大有人在。处于底部甚至有一部分延伸至地下的弗尔特斯只有一个好听的名字,那里的族人多数为无魔力者,即使有魔力也极为微弱,有的甚至连施展魔法都很困难,为达伊洛和依达法拉家族服务的佣人都出身于此;能有资格与达伊洛家族的继承人建立姻亲关系的人选,也基本全部出自爱丽丝。 这四座城池的名字来源于拉拉尔?德兰殿下嫁给初代达伊洛族长之后所生的五个孩子——想必你知道依达法拉本是达伊洛的原姓,只有拥有德兰血系的依达法拉才有资格被冠以达伊洛的冠名。当年的五个孩子之中长女爱丽丝?达伊洛承袭父亲的天赋是出色的医者,长子卓穆尔?依达法拉拥有着最强悍的攻击力,次子拥有最为纯正的德兰血系因而留下来继承了达伊洛家族,三子奥伦泽与幼子弗尔特斯?达伊洛一胎双生,都是很普通的魔法师——这个普通是相对于他们的兄姐而言的,不适用于普通魔法师——除去继承达伊洛的次子,剩下的四个孩子都没有资格继承达伊洛的姓氏而转入依达法拉,分别建立四座合一的城池,由上至下建立的分级,也彻底将整个依达法拉划为四级。” 他悲哀地笑了笑,然后继续。 “正常情况而言,出身就已经决定了命运,如非惊采绝艳,难以逾越这样的古制。如果我不是半身,我也会和父母一样是卓穆尔的成员之一,很难成为最顶端的爱丽丝,而真正的愈之世家依达法拉,指的也只是这高居云端之城的不足八百人而已。 为着达伊洛在外的名头,能够成为院长配偶的几乎都是爱丽丝的医者,仅有的几次破例也是卓穆尔之中的佼佼者,因为能够并入德兰血系而生的荣耀以及为了这一整支血脉的特例标明,即使不是爱丽丝出身,也会被授予爱丽丝的头衔——因为无论是至尊候选人还是半身,都不会在德兰血系的后裔中出现,无论多么稀薄也不会,那是光与第八王族血脉被王脉所遮蔽覆盖的缘故。 按照达伊洛家族后来生成的惯例,一代应出二子,择优继承家族,而另一个改姓依达法拉之后避世隐居,而院长的配偶在婚后无论男女,都会被冠以达伊洛的姓氏。隐入依达法拉的那个达伊洛会成为爱丽丝,作为德兰血系被特别注明,但不知是不是拉拉尔殿下有过安排,除却她所生的四个孩子之外的并入依达法拉的德兰血系在后代上都异常艰难,几乎不出三代就要无后而终,而那原有的四支血脉也都十分稀薄,所以在整个依达法拉,有着德兰血脉的族人在整体数量上还是极其稀少的,而这些族人几乎也都是爱丽丝的世族,受到严密看管,几乎没有外嫁可能。 说起外娶可能还有着几位,但近些年来的外嫁只有一位,普林赛斯的王后路易艾拉。”莫拉尔森无奈笑笑,“她的德兰血系早在她决心嫁入普林赛斯时就被家主命人以及其强大禁忌而残忍的术完全剥离封印,而从澜琳?普林赛斯第一公主殿下的身体状况看来在子嗣上想来也会异常艰难,就算侥幸生下,恐怕也会夭折。” 熙琳面色一变,他与澜琳同岁,虽然她辈分上是他的侄女,但童年玩伴的关系也让他在听闻她的命运后很难平静。 “——所以,这样的注明之下,如果卡琳丝王后是依达法拉的族人,必定会有一个爱丽丝的身份,就算她出身绿野之城也一样,但她没有,而且不说出身,你认为寻常的女人可以承受德兰的血脉之重么?”莫拉尔森浅浅吐息,“记载里历代德兰之王的配偶基本上都会在婚后很快死去,没有感情的王不会对那些可怜的爱丽丝抱有什么怜悯,依达法拉每每尝试,等来的只有他们无法承受血脉的死亡结局。德兰的王血之重,即便爱丽丝也承受不起,更别提诞下后代,至少据我所知,王是历代中唯一一个有后裔降生的德兰之王。”他的目光在昏睡着的贝拉面上轻轻扫过,“新王的母亲能将她生下,就算是因此丢了性命也足以证明她绝非寻常人类,更何况在我看来,新王的母亲未必是因此而亡。” 熙琳只觉背后腾起一阵凉意。 “什么意思?!” 莫拉尔森无声而悲凉地笑笑。 “达伊洛小姐是私生,就证明王与她的生母的关系至今不被依达法拉所承认,这也更加证明了新王的生母绝非依达法拉,能成为德兰的王后固然尊荣无比,可对于世代与达伊洛结为姻亲的依达法拉而言,绝对不乏极端者认为这个外族人不配得到他们也无法企及的位置,在她生下了新王之后就悄悄了结了她也说不定。” “怎么可能!”熙琳震惊,“德兰的王后……应当也是超越了十二王族的存在啊!区区人类怎么可能将她抹杀!” “就算王后再强悍,她的血统也不是生就,生下新王之后势必十分虚弱。”莫拉尔森轻叹,“而且你忘了?王除了德兰和达伊洛之外的另一个身份是什么?那个人正好有着德兰不会有的、早在拉芙拉希娅时期就遗失在外的东西啊!有她支持,虚弱的王后根本无力反抗吧。” 熙琳猛然一个哆嗦,“是真的?王……是已死的第三任至尊楠焱祭的……「伴侣」?” 莫拉尔森沉重地抬了抬眉毛,“身在世家总也听过风信,实在不信可以趁着月圆去星城的画像走廊看一眼,王一直……在第三任至尊的身边。” “至尊为什么要抹杀德兰的王后?王不是她的「伴侣」吗?”熙琳不由睁大了眼睛,“难倒是……” “‘若「伴侣」与至尊为同性则如同手足,若唯异性,无论血缘关系会步步加深,最终越界。’这个说法你总听过,第二任也应验于此,虽然还没有走到那样的程度,最后也是潦草收场,可你不能否认他们之间有过暧昧。”莫拉尔森深吸一口气,“王怎么样,我不知道,但多年的相伴和抚养,总会滋生出一些不同寻常的感情,不足为奇。而且你知道……王和之前历代都不同,他懂得人类的感情,至于是拜至尊抑或王后所赐,我不知情。至尊对王的感情,也已经无从考证,逝者已逝,王也不想再追究,这样的事情,以后再也不要提了。” “但有一点值得一提,院长之位的传承,是世袭。在他身为上代未逝的情况下以近乎决绝的姿态将这个位置推给了长公主凯瑟琳院长,可见他当时的确是有着灰心避世的心意的,这灰心从何而来?战役刚刚结束,足以解释为是某个重要之人的逝去,是至尊还是王后?只有王清楚,抑或也是为着她们之间的残杀也说不定。 王的再次出世,是这几年来,也就是达伊洛小姐现身西恩特之后的事情,也就是说,王推掉院长之位的时候,应该是不知道自己有这样一个女儿的。 但是,为什么会不知情?有着最亲密关系的女人,王不可能不做任何留意,而五年前新王回到西恩特,王也没有质疑她的身份,当然有着德兰血统不可复制的原因,但是王,也没有想象中的震惊。 也许,王后的身孕在刚刚被察觉的时候,就已经离开了王的身边,而之前的十年达伊洛小姐又在哪里?这也是一个问题……” 莫拉尔森吐息,手指微抬,银光闪现,轻易断掉了联系。 第一百四十三章:惩戒 眼见莫拉尔森就此沉默下去不再继续这个话题,熙琳也只无奈叹了口气,缓缓平复心中激荡的惊异。 王……几十年来过的也并不如意,世家的政局里有时不是仅有强悍实力就能完全解决的,就如第二任至尊也曾真心爱着那位与他共患难的「伴侣」,最终却还是在家族的安排之下接连迎娶五个全无感情的妻妾,因而有了楠焱繁盛数千年的盛局。 这样想来,所谓至尊也是有着几分可怜的,只是不知道那位第三任是否也有什么难言之隐,她毕竟是女性,仅在这一点上就会令家族内部生出些许非议,加之屠族和逃婚,落在这个仅在二十岁就死去的年轻女人身上的,几乎没有什么好名,如今,又加上了关于德兰王后的迷局。 只是,如果王后的死去真的与第三任至尊脱不开干系,王要如何面对自己这个「伴侣」的身份呢?他所信赖着的深爱着的都在那场战役之中死去,也难怪他会对「吞噬」抱有如此恨意吧。 余光不着痕迹地扫向一旁安静休息的楠焱珞,她身旁的贝拉仍旧是沉睡着的恬美模样,珞可知晓她那位姐姐的作为?若是知晓,又要以怎样的心态面对这个失了母亲的少女? 罢了,那些,我都不该关心…… 浮空阵间环绕在莎芙瑞娜身边的极寒已经完全向着凶兽们散布开来,骸骨之廊排名第一与第十三两位凶兽糅合着的极大威压并着寒冷让凶兽们几乎难以呼吸,而王族们却不受此影响,凶兽们很快便落入下风,眼看无法再坚持多久。 艾奥斯的面上由错愕渐渐转化成狰狞,弥散的黑雾间那如若风之爆鸣的厉啸径直刺入莎芙瑞娜的耳际。 “——莎芙瑞娜!你为什么会和德兰的人混在一起!你忘了拉芙拉希娅的作为了吗,数万年之久的封印!” “如果不是拜你所赐,大家也不致如此。”一点声音柔弱着坚定,带着一丝飘渺之气。 艾奥斯一愣,面上狰狞的嘲讽更盛几分,莎芙瑞娜在封印里果然还是有了些微的损伤,她化形为人的力量,只怕还需要数个千年才能恢复如常,她所损失的不只是属于人类的灵动之气,恐怕也有着语言能力上的绝大损害,如不是这样,她也就不需要用魔力来发音了。 “万年过去你还是如此的不长记性,”艾奥斯轻声细语,“跟随在德兰身边,迟早是一样的结局。” “我并不是跟随德兰,”莎芙瑞娜清淡回应,“只是我追随的那个人对德兰仍旧抱有期许,”她面上绽出淡淡微笑,“他的选择,我会一起。” 艾奥斯细细咀嚼了一下这句话里隐含的意思,狰狞之余的笑意里,隐含了一丝不明的意义。 “真是有趣,”他的声音带着一丝诡谲而诱润的滑腻,“凶兽竟会爱上一个人类。” 一语落下,莎芙瑞娜的领域明显巨震,洛欧斐还在与躲闪的「吞噬」纠缠着的剑刃也出现了些微的迟滞,星坛深处,沐浴在光辉中的黛斯特尼安静睁开那双浅淡的银色眼睛。 高空中素白女子的眼瞳中骤然闪现出刀锋溯雪一般的寒气,巨大的银白色剑光从天际斩落,没有人看清她是如何出的手,那一剑垂至削下,带着劈砍过魔物集群的淋漓鲜血,向着在洛欧斐追击之下颇为狼狈的艾奥斯劈头罩去。 艾奥斯的笑意更加明晰,那近黑的血迹在落入他周身三十米的范围时就诡异地消失了,只在虚空里激起一片片浓重的黑色涟漪,深邃的黑芒自艾奥斯的身体爆发而出,鲜血中的惊惧和怨气无疑是极好的补品。即使是排名第一的莎芙瑞娜也只能正撼一位完态的王族,更别提后面那几个自保无力,他将这些魔物们影化了召集而来绝非只为了充作援军,必要的时候他们也是绝佳的补给。 黑炎再度烧灼,艾奥斯借着那转瞬间恢复的磅礴力量爆升而起,浓重的黑雾直袭莎芙瑞娜素白的领域,他的力量即使是如今这般惨淡的地步,也绝非莎芙瑞娜所能阻挡些许。 “我说对了么?”苍白冰凉的手掌轻轻触及莎芙瑞娜白皙的后颈,指尖缭绕着的力量几欲喷吐。他的声音优雅着寒冷,带着戏谑和残忍。“也难怪你会那么惧怕德兰,对于会读心的他们而言,你的感情一旦被发现,就绝不被允许。” “只是他的时间,真是可惜。” 白色的风息骤然浓郁而起,将那两道高空中的身影完全遮蔽在内。 “——莎瑞!”祭坛中的德奥声音嘶哑地喊出她的名字,沉眠中的瑞克不安地颤抖了一下。 白色领域随之炸开,粉碎,千万片苍白的雪花刀削一般纷纷旋转而开,无数纤细而轻薄着的利刃,带起一道道鲜红的血线,如同那一日幻森覆灭,血雨降临。 巨大的白色狐狸在空中疯狂地撕咬着一切所能触及的生灵,那双原本银白色的眼瞳已经弥漫上了慑人的血红,原属野兽的凶性被毫无保留地激发出来,王族们也不得不暂时退避。 洛欧斐在短暂的时间里重新升入高空,离着莎芙瑞娜和「吞噬」尚有一些距离,眼见雪狐那染血的口鼻渐渐被染上黑迹,而「吞噬」双臂平展着,沐浴在鲜血里。 “不好,”他声音一沉,“「吞噬」正试图影化莎芙瑞娜!” “要动手吗?”若瑞斯蒂娜站在洛欧斐的身后轻语,“影化一旦完成,就不可违逆,净化的能力,唯有至尊可以。” 洛欧斐微微怔了一下,旋即摇了摇头。方才艾奥斯的话语,王族们并未听到。面上苦涩缓缓蔓延,那、唯有至尊才能够拥有的能力,以蕴含着光的血,将影化的力量完全洗去。 祭坛要倚仗黛斯特尼,他并不参加战役,他也没有办法去要求他什么。 毕竟这是德兰的战局。 “一起。”洛欧斐微微叹息,王剑再度紧握,堇青色的光芒生辉荧荧。五位王族对视一眼,轻轻颔首以示肯定。 一直沐浴在鲜血里的艾奥斯突然扬起手臂,血液在他的控制下如注如瀑般直向祭坛泼洒过去,只要最核心的光之泉因为沾染到鲜血而寂灭,就算他不亲至,也没多大关系。 暗红色的阴云顷刻驾临祭坛之上的光明,星坛深处的各色魔光在刹那间接连亮起,试图以微薄之力阻挡这般的血海地狱。 “arosetimcesiokie.”光芒的最深处,咒语的轻吟就这样响起。 光的烈焰。 “xidkiltllerrisakur.” 请让我于此见证你最为浓重着的炽烈。 “firphysicol,kolsburlvileruasdili.” 将暗影,消湮于你最明朗的光明。 “tipdflinpqsngtsamurkatmikodaxi,olkjifbusv.” 翅翼将为最坚韧的壁垒,隔绝之物唯有焚毁无形。 「罪心」之上弥漫着的金色火焰重若千钧,以柯琳刚刚苏醒之后的脆弱身体,将其抓握都很吃力。但他依旧站在黛斯特尼的身侧,维持着冗长咒语之后的暂时平衡。 “你可以的。”黛斯特尼垂眸轻语,两人之间那些代表着命运的闪光的丝线,正以前所未有的坚韧将两人联结在一起。 柯琳勉力一笑,再度将罪心扬起。 “qricbori,xifennillpstic.” 花的焰火,将随之绽放。 “asligi!” 唯,惩戒之名,于此验应! 那般疯狂着的光明熊熊燃烧着,从柯琳握剑的剑柄开始,缓慢地烧灼着整把「罪心」,将它作为礼剑的伪装尽数燃尽,从剑柄延伸向剑尖的火焰燃烧过去又再度从剑尖复燃向剑柄,它那样顺畅而从容地烧过青绿色绿松石的“结”和鲜绿色橄榄石的“十字”、金属光泽猫眼石的“眼”以及艳红色红宝石的“玫瑰”,它们都顺利而顺从地随着火焰的燃烧而虚化,原本缠绕联结期间的细小金色藤蔓雕镂随之退回到上部,那以盈蓝为基调的、闪烁着各色迷离的欧泊石两侧,伸出的金色羽翼,每一片羽毛的痕迹,都清晰到了毫厘。 随着火焰的波及,那双精致的翅翼,也开始了些微的闪烁迷离。 柯琳付出了前所未有的努力,精神仿若流水一般被极尽榨取,那些破碎的画面不受控制地重新涌回脑海里;少年臂弯里的雪狐乖巧地趴卧着,素色的眼瞳里泛着温柔而迷茫的暖意;少女在洁白城池间面色绯红轻提裙裾,优雅施礼,那头暗红色卷发的末梢颤动着略显俏皮;母亲的白袍长裾拖曳在云端之城的高处,银色的火焰徽饰炽烈却迷离。 还有,还有那个来到云端之城的东方少女,她的眉目间庄严而柔弱着,望向身边那白发之人的目光里,安心些许。 居然……看到了过去的事情,那极力抑制不去回想的,最后都成了悲剧。 “就算是为了他们……”模糊的意识里,柯琳似乎是无心吐出这样的话语。活着的、死去的,挣扎的、不安的。 全部,无法触及的,都将是我,回来的意义。 面对着那几乎要径直溅落到面上的鲜红血滴,被欧泊阻挡住的淡金光焰以更加甚烈的姿态爆燃开来,那精致雕刻的片片羽翼似乎终于屈服于此,羽翼合拢间,缠绕其上的荆棘和花朵也接连退缩,泛蓝欧泊闪烁再三,终于虚化消失。烈焰以迅疾之势横扫过释放开来的第四段剑刃,急速上行回溯剑柄,沿着柯琳握剑的双手缓慢烧过他的全身,似乎将什么东西完全烧毁而去。 无形的域泛着属于时间的醇厚金色光泽从第四段剑刃中扩张开来,触及到飞溅着的血滴的瞬间便有魔光缭绕而上,将一切运动着的完全静止。 「罪心」第四剑刃自有能力,「滞时」。 在这一世,以全新的躯体和故人的灵魂,再度激发而起,这一次他将付出的,不会再是生命。 眼看着火焰烧过少年的身体归于无形,原本的米白色短直发骤然倾泻下来翻起饱满的大卷,水蓝的瞳孔深处燃起火红,那副精致到如若女孩的面容,带着磅礴的力量和凌然的姿态维持着整个静止的时空,那醇郁的金色所及之地,除却他与黛斯特尼,整座星坛中还能不受影响的,唯有身为第七王族时之王罗诺普斯本体「流逝」的缪安?特维希尔。 “好强大的时间魔法……”喃喃轻语之下,缪安缓慢起立,走过那些被定格如雕塑的人们,绕过至尊的王座,想要直到光之泉那里去。 但他也不能再进分毫了,越往前走,空间和时间就结合的愈发粘稠而紧密,几乎成为了固体,他自知在成为完态之前无力无限制越过这样强大的时空领域,只远远地望见那耀目的光柱里看不清身形相貌的少年背后燃尽了最后一丝光的烈焰,一双明丽着的浅金色透明翅翼随着火焰的过境舒展开来。 同时跪坐在光之泉边缘的、那独角兽的王者也面带着微笑缓慢起立,背后翅翼以神圣端庄的姿态微微开合着,与少年背后的羽翼缓缓贴近。缪安震惊地发现一件事情,少年背后的光翼竟与黛斯特尼完全一致,只是在数量上不如他而已。 黛斯特尼是光的纯粹集合体,他的六翼当然也是如此,那么柯琳…… 简直无法再想下去。 黛斯特尼从柯琳身后伸手一并握住了「罪心」的剑柄,滞时领域再度凝实,这一次连缪安也没能幸免,他的意识和感知被领域强行压回身体,宛如塑像一般被定格在了那里。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黛斯特尼微笑着轻声耳语,“接下来,就是我的战场。” 柯琳艰难笑笑,唯留一语。 “拜托了。” 第一百四十四章:噬心 那是一句呢喃的细语,低低地,带着一丝无法释然的悲意。 无人可解,那句话背后的意义,仿佛那只是一句无意的叹息,不知为何却又带上了那样极尽庄严的不可置疑。 随着几不可闻的尾音的逝去,以黛斯特尼为中心的,整个覆盖着一层清浅光之泉的祭坛都泛起了一丝明晰的涟漪,重力解放,领域解放,速度解放,时间解放。 无数明亮着的、带着光元素特有色泽的淡金色液滴浮空而起,以坚定的姿态和那泼洒而下的血潮对撞、粘合在一起。并未有丝毫的污染和侵蚀,仿佛它们的接触之地,仍有某种不可违逆的力量守护在那里。 眼见暗淡的血潮被附着而上的光明点亮,形成了光的海潮,黛斯特尼轻轻吐息,额心处那尖锐宛如独角兽长角一般的金色印记骤然闪烁,仿佛金色狂潮升腾而起,直至那印记的最尖端也被闪耀的光所遮蔽。 不知具体是哪个瞬间,完全是意志决定的命令,悬浮粘合着的明亮液滴,在刹那间爆燃开来。王权之下它们毫不吝惜地将自己烧灼到不剩一毫一厘,也将那腥浓的血气,完全蒸发而去。时间的禁制在这样剧烈的燃烧下随之解禁,「罪心」幻化成无数闪烁的光斑,柯琳颓然脱力径直倒地,宛若少女一般精致柔弱的姿态,再度被这一世的样貌遮掩而去。 漫天飞散着燃烧着的光焰之中,黛斯特尼及时伸手捞住倒地的柯琳,后者顺势委顿在地,眉目间满是力竭的苍白,轻声交代几句后,不由再度闭上眼睛。 “看来我也有错的时候啊,”黛斯特尼神色温柔沉寂,“你的高度,早已不是曾经所能企及。” 缪安久久注视重新平定下来的光之泉,眉目间带着疑惑,无声退去。 “不愧是黛斯特尼。”抚着莎芙瑞娜渐渐缭绕上黑气的毛皮,艾奥斯的声音带了些恶意,转眼看着飞袭而来的数道魔光,竟安然地将自身所有气息尽数敛去。 王剑的剑刃刺穿空气带起尖锐的啸鸣,那凄厉的声响由远及近,在跨过某个临界之后,那漆黑无比的暗影,突然从艾奥斯悬浮的地方横扫而去。王族们高速近距之下躲闪不及,那一片黑暗的影,就这般安然地扫了过去。 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没有疼痛和遭受任何攻击的感触,只是似乎突然间,自己和外界的联系,被全数隔绝开去。 王族们纵使有着流转为人的身躯,可灵魂里还是秉天地而生的灵,这种与外界完全隔离的感觉,就像是原有的力量来源也被一并隔绝。 “姐姐。” 黑暗里的若瑞斯蒂娜有瞬间的局促,一声柔婉的呼唤,毫无预兆地在背后响起。 若瑞斯豁然转身,震惊地看到一个十三四岁的白裙女孩悬浮在虚空的黑暗里,她蓝白的长发和自己一样泛着柔软饱满的卷曲,眉目间溢满熟悉的笑意。 “特安……希。”像是瞬间无法抑制的情绪,若瑞斯蒂娜将那个已至唇边的名字喊了出来。可浮现在眼前挥之不去的记忆里,并拢的指尖生出锐利的冰刃骤然刺进少女的胸口里,她呕着鲜血发出破损风箱一般可怕的窒息声音,伊瑟婓雪原的极寒里,魔力消散的她脸色发紫发青。 佩瑞恩重新回到了十七岁在希尔芬的巨蔓森林里,脚下是一片荒寂的乱石滩,端着一盏乳白浓汤的绝艳少女梳着竹青色的高华盘发,包裹着身体的米白色围巾略略显旧,却仍旧带着庄重的保守之意。 她就那样轻缓地自面前悠然走过,所及之处石缝里仅存的生机随之枯萎无形。 “……坎德拉。”佩瑞恩轻轻念出这个曾经令他痛彻心扉的名字,那个少女苍白失色的躯体至今深埋在希尔芬的地底。 相较而言切尔利是茫然的,他站在某个采光很差的地方,周遭熟悉的风元素波动让他知道这里应该是温迪斯特的领地林蔓谷地,可在他的印象里家族并没有这样粗陋恶劣之地。 似乎是深远的廊道里有什么人来临,那脚步预示着他的行走并非没有目的,随着他行走而缓慢明晰的周遭环境里切尔利渐渐察觉出这里应该是地牢一般的地方,面前坚固的牢狱和狭窄小道另一头接近房顶的小窗,透出些许天光。 那脚步声最终停了下来,站在小道中央,面对着牢狱中的自己。 男孩大约十一二岁年纪,灰蓝色略显金属质感的短发柔顺贴于耳际,一双红瞳仿佛能直摄心灵一般,教人十分地不自在。 就在切尔利对上那少年红色眼眸的同时,在他灵魂深处原本安稳沉睡着的芙洛尔意志忽然惊醒了,带着强烈的愤怒和惊惧,疯狂地咆哮着。 切尔利反应过来这应该是芙洛尔的记忆,强行按捺下那几乎要将灵魂撕扯开来的剧痛,余光瞟见男孩拄着手杖的右手食指上带着一枚纹有雷纹的青戒,洁白披风、大氅和长袍的边角,暗蓝色的火焰徽饰都是那样刺目地纹绣在那里。 力量与危险并存——第十二雷电世家瑞格特。 能让芙洛尔有如此激烈反应的,应该只有一个人。 第三任至尊候选人——「无忧」,沃诺斯?瑞格特。 「吞噬」的上一位契约者。 倩曼眼中的世界展开了血战过后被浸染的紫红色土地,天边一抹血色的流霞平添一抹难言的艳丽和狰狞。 世家的旗帜和袍服都沐浴在鲜血里,与之相伴的还有「吞噬」所属的纹有白色火焰的黑衣。 倩曼的视线缓缓扫过整个仓皇的战场,终于在落日尽头的断崖边际看到了一个烙印进灵魂足有七千余年的身影。那是至尊的铠甲和华服,暗红色的火焰徽饰于其下被遮蔽,仍旧冰冷生硬,她不受控制一般地上前,心脏剧烈地搏动着,难过到想要哭泣。 手持封印之杖的那位至尊缓慢地回过身来,面容依旧是记忆里二十出头的模样,他的发丝红的像是燃烧的烈焰,在发尾尤为浓郁。 他伸出手来,近乎是粗鲁地将她拉进怀里,华服铠甲领口缀满了华饰的结印带着鲜血的灼热和他那令人熟悉的体温和气息,硌着她的面颊疼痛些许,但她无心在意。 “倩曼。”他的声音嘶哑着,那样疲惫,但即使隔着数个千年,仍然那样熟悉。 眼泪,终究在这一刻肆无忌惮地滑落下来,那个时候她的名字还是萝丝琳莉,会叫她倩曼的,只有面前的这个人而已。 她战栗着,呼唤那万分熟悉的名字。 “炽……” …… 艾奥斯摊手,笑的十分开心,似乎是有意给洛欧斐呈现出的,黑雾划过之后王族们皆如傀儡一般,失去了生机。 相较而下唯一好些的还是罹辰,但他也微微闭着眼眸,并未沉溺,却也似乎挣扎在某个不太好的梦里。 手腕微微翻转,王剑被重新握在手里,剑尖指地。 “怎么?”艾奥斯微有讶异,“放弃了么?” “这有什么放弃不放弃的,”洛欧斐轻嗤一声,堇青色的眼眸微微抬起,“你做不到的。” “这有什么做不到的?”艾奥斯亦轻笑,指尖黑雾弥漫而起,随着抬起的指尖,遥遥向着洛欧斐点去。 可那黑雾还未及触及洛欧斐,他便如触电一般将手收回,面上带着憎恶和惊惧。 “你不会,”洛欧斐的神色依旧平静,“我会看到什么,你也清楚地知道。” “如果你那样做了我固然痛苦,可你一样也会……痛不欲生。” 艾奥斯无力地垂下手去,狰狞之色缓缓平静。 “作茧自缚吧,”他自嘲地笑笑,“懂得了感情的德兰之王,甚至比我都要明白如何利用感情。”说着他抬起眼眸微微地扫了对面的他一眼,“她终究……让你得到了这样了不得的东西。” “从未获得并不可悲,”洛欧斐垂首,紧握着王剑雕镂繁饰的剑柄,“得到了再被剥夺而去,才是这世间最残忍不过的事情,”他顿了顿,“你也不例外。” 艾奥斯没有回答,似乎算是默许。黑雾与翎蝶以相持的态势分别包裹在两人身边,无论是气息和领域,都在那看似无心的默然伫立之下翻涌碰撞。 他们固然是在试探,却也都清楚地知道,若不付出点什么绝大的代价,就难以给对方造成什么实质上的损害。 良久的静默之后,还是「吞噬」颇为阴测地一声干笑,目光转过洛欧斐胸前那正以及其缓慢之势游走蛰伏着的黑暗,言辞间不免又多了几分嘲讽。 “可她终究是高看了你,连臣子都可随意抛弃的王,最后也未必得以保全自己。”他很是遗憾地摇了摇头,“可惜。” “我确实是在赌,只是这个赌局,一早便知晓会是稳赢。”洛欧斐的言辞里似乎也含了什么淡淡的他意,「吞噬」血红的瞳孔闪烁着,似乎不解些许。 “你向来守诺,”洛欧斐颔首,“我无需置疑。” 艾奥斯浑身一震,像是有什么往事仅在三言两语间便被如此轻易地提起。 “我竟败在了这里。”他的声音很轻,有着难易置信,也有些微未完全褪去的阴狠的笑意。 “就如同你再不会拿你粗劣的幻影去侮辱她一般,那个无法对你造成伤害的孩子,你也必定不会伤及。这些事,我从一开始就相信。”手腕再转,纤细银色剑锋再度格住艾奥斯仓促凝结的黑剑,只微微发力,就将他整个人送了出去。 “闭嘴!”艾奥斯疯狂地操纵着黑剑劈砍着,“我不需要你相信!你们的虚伪延续了多少个万年!如果不是你的话——” 洛欧斐堇青色瞳孔中残留的悯色在翻飞的刀光下一点点被蚀骨的寂静所淹没而去。 “是啊,如果不是你。 如果不是你,在十六年前的那个清晨,将那道黑箭送进了她的心脏里。” 也许现在的一切都会不同吧。 “你果然还是在逃避!”艾奥斯疯狂地高声狞笑着,黑雾遮掩下看不出他的表情,可那野兽一般的咆哮之后,却带着一丝濒临崩溃的无力,“那道黑箭本是送给你的!怪只怪她太蠢,执意为你把那一箭挡了下去!” 王剑与黑剑纠缠着试图穿透对方同样以刀光舞出的防御,却最终不过是多激出几蓬耀目的火花而已。 “她活该!”「吞噬」的声音里带着难以形容的恶意,“正因为她死了,才留我有今日的余地,就算重来一遍——”他咬牙,似乎是恨极,“——那一箭,一样会送出去!” 随着言尽,高空之上,浓稠的黑色雾气翻涌凝聚。 第一百四十五章:玲珑 随着水晶珠落在杨木地板上激起的那一声清脆的响声,游动着的黑色雾气随之在面前缓慢凝固。 从指尖掉落的金色水晶珠在清澈泛光的地板上滴溜溜地转着,轻轻撞开几枚原本安分的同类,像是一场精心布下的局,在刹那间随着心绪的扰动而纷乱。 贝拉的手指不可抑制地轻轻颤抖着,她光滑的丝绸裙裾被狠狠地揉捏在掌心,一张原本还泛着些微蔷薇色的小脸此刻已经白的叫人心惊。 花蕾般的唇瓣轻轻开合,她艰难着,却终究没能吐出一个字音,而面前的黑雾,定格在随着「吞噬」掌心动作再度在高空拉出的巨大黑箭上。 她曾见过那个东西,宛若极夜沉淀着的,世上最深邃的黑暗凝结成了尖锐的固体,曾有这样一支黑箭静静躺在星城八楼画像走廊的玻璃展柜里,那是夺走第三任至尊生命的利器。 只是从未有人告诉过她,身为第三任至尊的楠焱祭,竟是为了父亲挡下那一箭而死去。 她不知道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那样可怖着的映射着过往的梦境里母亲被绞索高高挂起,第三任至尊在高台上笑得酣畅淋漓。 可在这样的现实里,连「吞噬」都怀着无比恶毒的怨恨承认了,她是为了父亲死去。 疯狂的嗜杀者和心怀天下的至尊,究竟哪个才是真正的楠焱祭? 白鬼看着贝拉,只是轻轻地、轻轻地叹了口气,伸出手来将贝拉的指尖握在掌心,泛着冰冷的凉意。 “很难相信么?”她问,语调轻柔随意。 贝拉艰难地点了点头,沉默着不再言语。 “至尊也是人类,只是他们掌握着太多久远遗失的秘密。”白鬼轻轻叹息,“光的力量被流转在血脉,却因并不是人类的东西而难以真正被掌握。至尊继承人都出生在一个光的富集年域,那一辈的孩子们血脉里都或多或少有着它所引发的能力,或是先知,或是读心。而真正被激发出来能够使用光元素施展魔法的,才能被称作继承人,有着某日一登神坛的可能。继承人很少会只有一个,通常是两三个较强的或者七八个很弱的,他们不一定出自同一世家,在年龄上却必定相差无几。为了新生至尊的降临,这些孩子之间允许不承代任何责任地相互杀戮,因为这份光的能力流转在血脉,只能通过杀死对方夺取。” “每一代都是这样么?” “第一代当然不是,他从德兰的手中接过了那份力量的全部,流转到现世的只是那时的残余,被分散在世界绝大部分区域的每一位血裔,尽管稀薄、也都有着那时的一份能力,而十二世家这个体制则相当于一个放大器,只是为了将这份力量更加集中和高频地呈现而已。 至尊只有三位,但在这三位的间隙里诞生过的继承人数也无法数清,他们面临着杀戮战斗在不为人知的黑暗里,那就是世家的隐秘。 第二任至尊很幸运,在他刚刚觉醒这份作为继承人的能力的时候,就已经被德兰的王族发觉,因而及时远离自己的亲族,没有让族人为此牺牲。”白鬼的面上扫过一丝丝淡淡的寂寥,“因为就算继承人打定主意不去弑杀同族同代人去夺取这份或隐性或显性的能力,族人的生命也会从距离最近血缘最近的平辈开始被缓缓吸噬而去,所以继承人是不能拥有姊妹兄弟的,在继承人觉醒的那一日,就是他们倒计的死期。” “但珞还活着,”贝拉提醒,“第二任的至尊似乎也曾经有过一个妹妹。” “那是因为他们都选择了远离,”白鬼的表情悲哀而平静,“第二任被德兰带离,第三任因拒绝家族的‘栽培’而被迫放逐,如果她不准备接受成为至尊的宿命,她便无法留在家族,家族不会帮着一个无心成为至尊的继承人伤害自家那么多优秀的族裔。” “第三任是因为‘放逐’?”贝拉一惊,“我还以为她来西恩特是因为——” “——她并不是为了成为至尊靠近祭坛而来到这里,而是为了保护自己的亲人吧。”白鬼接话,幽幽叹息,“她会来西恩特,是因为被德兰的王——也就是你父亲——带到了这里,达伊洛与楠焱分属不同世家血缘几乎早就没了共同之处暂且不提,首先作为达伊洛本身的德兰血脉就不会有伴随光而生的继承人出世,这一点上也保证了新生代的生命安全。她最终也只是杀死了瑞格特家族的那位敌对之人,这是必须的无法违逆,我不清楚是什么原因让她放下了原有的芥蒂决心向着成为至尊努力,但从你父亲在与她相差如此之多的年纪的情况下成为她的「伴侣」来看,你父亲想必也是诱因之一。”一双明净的青白色柔润瞳孔转向贝拉的眼睛,“那个你听过的,关于至尊和「伴侣」的关系并不是毫无根据,即使是普通人在与一位可以完全值得信任而且保护着自己的异性相处过久也很容易会生出那样的感情,更何况是他们这种出身大族备受崇敬生下来就背负着杀死姊妹可能的继承人。我不能肯定什么,但就她为你父亲挡下那一箭而言,并不值得太过惊奇。” “可这不该是她杀死我母亲的理由,”贝拉低着头死死攥住裙裾,“无论她是不是有意,是不是出于妒忌。” 白鬼微微一怔,旋即叹了口气。 “你母亲的事情,那种记忆并不可信。” “可他并没有否认。”贝拉揉捏着裙角精致的蕾丝边轻声反驳。 “什么?” “我父亲没有否认,母亲的死亡是由于第三任至尊的原因。”她停了停,声音里带了些低沉的悲切,“我只知道这个就够了。” 白鬼的指尖摩挲着一颗火红色的水晶珠,她似乎是不忍再看贝拉的神情,转而仰头回望窗外落日花盛直至天尽。那花朵带着那样艳丽而炽烈的色泽,恰如霞光,恰如流火。 “如果父亲挡不下现在的这一箭,会发生什么?” 似乎是沉默了良久,贝拉才再度轻声问出。 “不会死,”白鬼轻描淡写地回答,“伤害也许无可避免,但黑箭早已没有能够摧毁他的力量。” “其他人呢?” “我不好说,”白鬼向着面前凝滞着的黑雾轻轻招了招手,画面流转间巨大的雪狐以狰狞的姿态定格在高空,双目流溢着惊人的血红,“但是这样的影化进程一旦完成,至少她所面临的结局,唯有死亡这一条路。” “别想这么多,”白鬼拾起一颗滚落在地的金色水晶珠,望着贝拉的神色里有着些许悯然,“你并不能为他们做些什么,即使我能够使精神领域与外界的时间差无限制拉大,也一样无法在现实中将其减缓分毫,对现在的你来说,一切的一切,你也只能看着。” 贝拉似乎是学着她的样子也轻轻歪了歪头,一绺顺滑的紫罗兰色长直发从肩膀处滑落,在清澈泛光的杨木上堆叠成一片绮丽的绮罗。 然后她开口了,似乎是忽然想起了什么。 “尽管并不多,珞姨也跟我多少提过,在她的楠焱家族里,一些发生的事情的微末。 大概是在战后两年,楠焱家族的祠堂里曾经出生过一名女婴,她的父母都是祖上犯过错的血系脉络,在族中本该毫无地位可言。但正是那样的一个女孩,曾一度引起楠焱内部的轰动,因为她的面容,像极了族长的独子。尽管性别不同,但无论是面部轮廓还是发色眸色,和族长的公子,都如同一个模子雕刻。 她同样有着令人惊羡的天赋,再加上那样恰似的面容,族中甚至一度认为,那孩子是族长与族中某个支系的底层女子所出。这件事曾经争论许久,最终还是不得不放过。而她的天赋也并没有被辜负,大长老楠焱璎珞决定收她为徒,让她作为楠焱的圣女,继承自己的衣钵。 自那之后,那个女孩就再也没有出入过族中本宗,一直安静地在祠堂潜修,她的天赋那样好,人也十分乖巧,只要是见过她的人,都很难不喜欢她。但即使是这样,灾难也终究降临到了她的头上。 那是青翎7763,战后八年,也就是我来到西恩特的两年前。那个秋天,祠堂东侧的秋瑾塔在一个深夜忽起大火,也许是因为时节原因,火势蔓延的异常迅猛,等住在祠堂的族人们反应过来的时候,向来无人的秋瑾塔几乎已经大半被火焰吞没。即使使用魔力迅速将火势平定,仍旧无法免除秋瑾塔因损伤过重而不得不拆除的命运。而就在族人们开始动手清理塔内残余物件的时候,在秋瑾塔的正中,发现了一个已经几乎被烧成焦炭的六岁女童。”说到这里,贝拉的眼角轻轻抽搐,“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会在那样的深夜里突然跑去废弃已久的秋瑾塔,更没人知道她和那场大火有着多少联系,而且本该因为楠焱家族与领土约定在族人死亡后立即消散的躯体也随之被保存下来,人们因而得以发现的,贯穿了她整个颈部的锐利切口。” “那个六岁的女孩在一个深夜里被什么人杀死在了那座废塔之中,然而她的身体里也有着一丝有异于寻常族人的力量加护,契约无法吸收她,大火也无法将她烧灼到片甲不留。 这件事最后是被家族高层压下去的,他们对外只说是女孩自己顽皮碰翻了废塔的油灯,引燃了大火。但珞姨与大长老璎珞私交很好,所以大长老也曾告诉她一些几乎没有头绪的线索。 所谓‘圣女’这个概念,并不是一开始就存在于楠焱家族内部,这个职称原本起源于现已灭亡的东南制约国凌瑰,并在凌瑰灭亡之后被强加了一些歪曲的意义反馈给了茗国,而凌瑰的‘圣女’原指那些看顾和保护着皇族女眷的强大女魔法师,因着凌瑰的底蕴,尽管因为德兰的屠杀失去了家族相袭的魔力,其中一些文献和魔法却并未就此消失无形。其中最为强大的一种魔法,是一种现下里几乎失传的心法。 那种心法的修习者只能是女性,未染风尘经人事的少女们在凌瑰的深宫里学习磨灭自己的心性,她们的**和恶念会随着那门心法的学习慢慢压抑消散而去,她们将独身至死,保有洁净,强大着守护着那个古老的国家,她们被称作护国圣女。 而这些圣女之中,最为出名的莫过于凌瑰末代王朝的首位圣女,阴差阳错下她躲过了「吞噬」灭国的劫难,却也已经无处可去。原本她是因为并不景气的家族而选择去凌瑰当圣女,但在凌瑰灭亡的时候,她的家族已经在她兄长的带领下成为整个魔法师社会的新秩序十二世家,这样的她,最终选择了回到家族去。 在回族的路上,她细细将在凌瑰数年所修习的心法全数抄录下来并且做出了完善,随之寄回家族中去,而那门心法,时至今日仍在被楠焱的圣女们修习。只是那位做出这样贡献的圣女,却没能得到应有的嘉奖和慰藉,年代已经太过久远,事情已不详细,她大概是死在了回族的途中,不知是因病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她至死也未见到的,是那位已经屹立在世界巅峰的哥哥,以及繁荣之至的家族。 而楠焱的圣女们中,有一些存在极为特殊,当她们修习这位圣女留下的心法的时候,会展露出特殊的、极高的契合度。像是连同意志都被操纵,她们会拥有极其强大的魔力,和在刹那间变白如霜的发眸。那个在大火中殒命的女孩,正是这一现象的具象者。” 贝拉目视着白鬼,神色中没有任何波动,而白鬼似乎也很平静,始终一言不发地回望着贝拉,这似乎是她的习惯,单纯出于对谈话之人的尊重。 贝拉停顿许久,之后才再度开口。 “那个女孩的名字,叫做楠焱玲珑,而你自称的雪玲珑中的‘玲珑’二字,正是由她而来。” 她偏头,看着终于有些显着几分僵硬舒张手指的白鬼,微微地笑了一下。 “我说的对么?凌瑰末代护国圣女、楠焱的白鬼、第二任至尊楠焱炽异母之妹楠焱雪阎。只有这一‘雪’字,未被任何人赐予,永远不会被人夺走。” 第一百四十六章:雪阎 那样温和而透彻着的暖光自敞开的雕花木栅轩窗柔软撒入,明晰抑或阴翳的光影交错间无数灰尘闪烁着斑驳起舞,如同某种带着精致悠然姿态的精灵,缓缓地游离在每一寸空气中。那光芒带着些微的暖度映上白鬼如瀑布一般倾泻着的群白色发丝上,镀上些许夹杂着些微霜色的冷淡金色。 她看着贝拉的神色里悯然并未就此消散,一同随着夹杂的还有淡淡的赞许。 “不愧是德兰的新王,继承了家族一贯的敏锐。” “这并不是什么敏锐,只是并不难猜罢了。”贝拉低笑,“楠焱一族向来对德兰知之甚少,连玲珑身为第一王族祈愿之王罹辰记忆半身「虔祷」也未曾知晓,但总归有人知晓一二,不然也就不会为着使罹辰成为完态而将她杀掉了。是谁所为,在外人看来也不如何难懂,毕竟——那位楠焱的公子与他的生父向来是不甚亲近的,也是有半身流转的些微印象记忆在内的缘故吧。” “玲珑确实是「虔祷」,”白鬼神色平静,“但这似乎并不能成为你得知我真名的理由。” “罹辰是……第二任至尊楠焱炽最为重要的、如同父亲一般的老师,”贝拉淡然一笑,“初代十二世家族长即为幻森末代十二王族的门徒,而楠焱炽作为初代楠焱家族族长,由十二王族之首的罹辰亲自教导。尽管最后因「极东之壁」的建立生出许多非议,但在第二任至尊心里,老师的地位是绝对无可撼动的。楠焱白鬼戍守祠堂至今七千年有余,还能能够庇佑并教导最重要的老师的半身,除却最亲近疼爱和在族中地位崇高的妹妹,也再没有别的人。” 白鬼默然片刻,终是长长吐息,望着雕镂精绘的斗拱悬梁,神色里有着怅然些许。 “当然……是最重要的,对于哥哥来说……从没见过能让他那样尊敬终生的人……哪怕是德兰的王也没有。”旋即嘲讽一般轻笑一声,“至于我,说什么亲近呢……不是一父所出,哥哥本就在我出生后不甚得母亲上心,哥哥固然是真的待我好,可若不是我,哥哥也不会到幻森去,若不是为保全我的性命,哥哥也不至学成归来仍无法回族。可我仍旧辜负了哥哥的苦心,从未想过他为什么不肯见我一再退避。”她看着自己的手指,“落得这样下场,也是活该。” “你已经想起来了?”贝拉肃然。 白鬼深深地看了贝拉一眼,“那日为了帮你与倩曼对局,我被她的摄魂风击中,几乎形魂俱灭,可也正是因为那次的碰撞,我留在星坛时光元素对我的囚禁和迷乱也被一并除去。等恢复过来后我用了很长时间整理思绪,直到上次在意识空间再度见到她,我才出面。” “上次我就想问了,”贝拉略有疑虑,“你和萝丝……认识吗?” 白鬼轻轻摇了摇头,几许单薄的珠花步摇碰撞玎玲。微笑之下,轻留一语。 “倩曼?萝丝琳莉?杜德丝,这是她在这一世的全名,同时也是我的兄长、第二任至尊楠焱炽的「伴侣」。”看着贝拉骤绽的惊异不由失笑,“对,仅在这一点上,她同你父亲有着一样的身份和名誉。” “哥哥成为至尊之后我只在凌瑰的旧土上见过他一次,”白鬼似有怅然,“那时他刚成为至尊不久,身边有倩曼作陪——那时候的她还是小孩子,还不是「伴侣」,只是同哥哥一直在一起罢了。” “小孩子?”贝拉微微愣了一下。 “幻森覆灭时除却新王拉拉尔?德兰,十二王族与德兰之王洛玻雅?德兰都死在了那场由「吞噬」造成的浩劫里,倩曼身为第十王族,自然也不例外。但她却是所有王族中分化成为半身而转生的最快的。”白鬼神色安然,“幻森覆灭之前三年,十二门徒被遣离幻森以免受到波及,而倩曼的门徒生西莉丝原本就是西方大国达坦纳——也就是后来的西北制约国达坦纳的前身——的某个大家贵族之女,在被倩曼带往幻森之前就已经与国内贵族有着婚约,回国后不久便成婚,几乎就在幻森覆灭还不到半年的时间里,她生下了一个女儿萝丝琳莉,有着和老师一样的面容和一半的灵魂。 十二世家建立之后,这个女孩的名字就变成了萝丝琳莉?杜德丝,西莉丝应当是知晓自己女儿与老师的联系,所以一直无法以一个正常的母亲的心态面对自己的女儿,又因为要随同拉拉尔和哥哥以及其他世家初代族长们与「吞噬」在世界各地游走战斗,所以这个女儿一直是被西莉丝的堂姐抚养长大的。那之后也不是很久,达坦纳在一次由「吞噬」本体发动的袭击中全境覆灭,原因应当是「吞噬」察觉到了作为第十王族的两个半身都已经转生现世倍感威胁,而当时被至尊所领导的世家军队远在西方无力回防,所以当时的达坦纳以及第一代第十亡灵世家杜德丝家族,全灭。 但「吞噬」或许是由于头一次面对半身产生了重大失误,他未能先杀死作为本体的半身而是先行杀害了记忆以致在那场劫难中不到十岁的萝丝琳莉成为了完态,尽管相当不成熟,可总也是第十王族有着德兰的庇护,「吞噬」无法奈何她,自行退走。” “世家的军队中绝大多数都是擅长战斗的那几个家族,杜德丝不在此列留守家族损失惨重,待到世家回援,除了跟随军队西莉丝?杜德丝本人之外全族只有两人存活,其女萝丝琳莉以及她的堂姐、当时已经结婚不在国内的西洛尔。第十亡灵世家杜德丝家族由此进行了第一次也是迄今为止唯一一次更替,新任的杜德丝家族正是西洛尔丈夫的家族。倩曼由于再度成为了完态王族而被拉拉尔与哥哥带在身边,作为未来的强大战力培养着。之后他们南下途径凌瑰,才有了我们唯一的一次相逢。因着那次,她对我是有着印象的,我也是凭此才出面带你离开,毕竟她不可能伤我,若是对阵那次我想起来,结局也不会是这般。” “她是王族,”贝拉轻声说,“拉拉尔……为什么会允许她成为至尊的「伴侣」?” “幻森覆灭,尽管拉拉尔本人实力强大,但她其实并没有太多话语权。而且倩曼与哥哥的过往,应当是发生在幻森,所以我并不清楚。她成为「伴侣」,应该也是在完全恢复作为王族的记忆以后。”白鬼的面上微微蔓上一丝浅淡的绯红,“我只知道她后来成了哥哥的恋人,但至于他们之间是不是已经有过什么……我不清楚,哥哥也不会告诉我。” “但他最后还是娶了楠焱家族的女子,不是么?”贝拉垂眸。 “那就是我死后的事情了,”白鬼摇了摇头,“哥哥或许有着苦衷。” 或许,贝拉咀嚼着这个词,默然良久。 “至尊和「伴侣」……总是没办法在一起的,尤其是当这个「伴侣」跟德兰有着瓜葛的时候。”白鬼意味深长地说,“倩曼在那之后就离开了哥哥——这是我在后来才听说的,哥哥用尽余生时间满世界地找她,甚至为此求助于拉拉尔,最终都没有结果。 后来哥哥也死了,尽管在历史上第二任至尊及其「伴侣」的结局是先后失踪,但倩曼一直活着,而哥哥早在七千年前就已经死去,我不知道他的死因,离开楠焱之后也从没在外界感受到过他的气息,所以我来了西恩特,因为倩曼在这里,而哥哥总有一天会找到她。”楠焱雪阎微微地笑着,似一朵纯白素净的莲花。 尽管她的话里没交代清楚的事物还有很多,但那些生生死死,老旧的嫌隙贝拉已经无心听取,既是往事,不如让它就这么散落在风尘里,只作为故人之间永远不可消弭不可违逆的美好记忆。 一如那些已经应验过的命运。 过去已被抛下,未来还将继续。 如此而已。 贝拉安静地抬起手,天光从轩窗处稀稀落落地疏漏而下,映的指尖一片澄明的珊瑚色的明净。像是灵魂深处悄然生出的一丝明悟,突然懂得了许多不曾知晓的东西一般。 如此一来,许多纷杂的往事,也就显得不是那么重要了。 “有件事,想要问一问你。”她轻声开口,端庄而恭敬。 楠焱雪阎轻轻摩挲着群白色的细软发梢,示意她直问。 “如你所说的那样,能够将「吞噬」侵蚀的力量完全净化的,只有至尊那样流转着光的血脉对么?” 白鬼轻轻颔首,“若不是如此,第三任至尊也不必以身挡箭,在当时那个情景,能将箭挡下来的,也唯有她而已。” 贝拉微微怔了一下,旋即垂眸低语。 “但是她已经死去,这一次,再没有人能够帮到外面的战局。” 白鬼似是赞同,“黛斯特尼不能以战力加入战斗,但他守在那里,「吞噬」也决计无力进犯。的确会因为无人可以阻挡的这一箭损失不小,但不致于不可挽回。” “不,”贝拉重新抬起头来,“我可以。” 白鬼一惊。 “我的光魔法来源于父亲,而父亲的能力是因为他身为第三任至尊的「伴侣」,所以即使我如何不愿,我和她之间,恐怕多少也有着联系。 遇见你的那日我的血液滴入了光之泉的泉眼里,却并未如传言那般让那点光明完全泯灭,反而让它重回明丽。我好奇于此,也曾试图查证原因,最终所得也不过寥寥数语——能够唤醒光之泉的血脉之中,也必定流转着光明。 至尊即位时所谓的祭天,也是将尚是继承人的他们献给祭坛,他们会全身浸没在光之泉中,等待着或被完全分解,或成为至尊这两种唯有的结局。然而无论是这两种中的哪一种,都是完成了血肉与光元素的交融和替换,换言之他们的血肉同样不会对光之泉造成污染,反而会使其更加强盛。 所以反过来,鲜血不会污染祭坛的我,一样可以将自己献祭,我不是继承人,却拥有类似的能力,以自身为媒介的话,短时间控制全祭坛的光元素无限放大和强化自身血统,应该不是难题。”贝拉微微一笑,“这样,他们相持的战局,也就该有了结局。” 楠焱雪阎的面色一变再变,终了寂寂。 “你不是继承人,怎么可能知道浸入光之泉之后所面临的可能性,即使是继承人,也可能会在交融和替换的进程中得不到反馈而化为新的养分,连同灵魂形体,一起散于无形。” “就和父亲一样,这也是一场赌局。”贝拉低笑,“我以这样的身世降生,总该有什么意义。” “先不提成败,你可是有着九成几率就这样死掉哦。”雪阎神情沉凝。 “安心,”贝拉微笑,“也许长大就是要做很多不得不做的事情,尽管还不如何熟悉,我也是德兰的新王啊。”她缓缓坐至身体,面向着天光之外赤红直至天尽,“有个直觉告诉我应该这样做,至于是否可行……不是我需要考虑的事情。” 白鬼习惯性地偏了偏头,无奈叹息。 “想好了么?回到逃避了这么久的现实中去。” 贝拉滞了一下,面上划过一丝难平的释然,然后点了点头。 “可你有没有想过怎么去?尽管你的身体的确已经在祭坛里了,可你沉睡了两月有余,就算现在回到身体,大概也会虚弱到不具备最简单的行走的能力。” “所以才需要你,”贝拉笑嘻嘻地看向白鬼,伸出手来,“你愿不愿意,和我共赴这场赌局?” 白鬼面上无奈更甚,伸出手来轻轻握了握贝拉纤细的腕骨。 “遵照约定,我服从于你,遵从于心,我愿意加入这样的赌局。” 贝拉清浅一笑,重新站起身来,闪着些微诡谲光晕的绿色琴弦从她纤细白皙的臂上滑到掌心,结成细密地几缕。 然后,她深吸一口气。 光的烈焰,呈现出明亮的浅金色泽,在指尖缭绕着缓缓盘旋,她不断将力量施加在指尖,绿色的琴弦就这样被缓缓扯细,以缓慢而坚定的节奏,逐一崩裂。 楠焱轶强加在她身上的琴缚,在这一刻由她的意识自行将其瓦解。每一寸一缕,都在金色的火焰里化成苍白无力的灰烬。 究竟是为什么才下了这样的决心呢?贝拉恍惚些许。 也许只是那些前人的故事,告诉她她的路必将继续。 如此而已。 随着最后一缕琴弦化成灰烬,贝拉的意识也开始产生些微游离,一丝丝一缕缕没入黑暗,而黑暗的彼端,将是久违的现实的光明。 一直坐在她对面的楠焱雪阎静静注视着少女身体的虚化,轻轻吐息。 “你真的认为,楠焱轶会抓你和那个树灵,只是因为与德兰在战役有所过节吗?” 贝拉一愣。 “楠焱血脉无法与外族相溶已是常识,他抓你这件事,单从这一点就没有意义。但如果他真的不能对你做什么,你父亲又何必亲自杀至极东?难不成只是为了那可笑的家族声誉?” “……什么意思?”贝拉的声音在嘶哑里几乎含了呻吟。 “你在有意回避这个可能性,因为它太过离奇。”白鬼敛裾起身,缓缓向着贝拉行去。“就如你方才所说也一早察觉到的事情,你的父亲身为「伴侣」血脉里并没有流转着光明,即使是以德兰之王的身份,也无法在用血液去触碰祭坛之后仍旧保持它不被玷污的洁净,而你身为继承自他的女儿,为什么可以?” 神色带起慌乱,迷茫着惊惧。 楠焱雪阎张开双臂,寒蝉衣“凝霜雪”素净出尘而尊贵着,广袖展平下垂,如一只白翼的蝶,轻舞翅翼。 她上前,缓缓收拢双臂,将不安的少女拥进自己怀里,附耳轻语。 “你知道的不是吗?「伴侣」本人都没有的能力,更不可能遗传给自己的子女,而这份确实属于你的力量如果不是来自于父亲,又还有谁能给你?” “你明白了吗?”她含笑,浅息。 第一百四十七章:祭礼 光芒烧灼殆尽之后余留的灰烬闪烁着隐约的光芒,如一场晶莹而闪亮着的新雪,轻柔地洒落在祭坛里。仿佛有歌,飘渺轻吟。 猩红的海潮随着那金色的光焰完全过境之后,只剩下了这样些许余烬。熙琳松了口气,缓缓将已经合拢起来的「岩羽」撤去。而在他背后的莫拉尔森,「疗羽」所激起的涟漪也随之平复下去。 德奥安静地坐在祭坛里,他攥紧的手却一直未曾松懈开去。在逐渐变得暗红和模糊的视野里,他看见「吞噬」如同十六年前那般再度在虚空中凝聚出黑箭,那仿佛将世间所有极致夜色压制在一起集成的不规则黑色晶体箭矢闪烁着诡谲莫名的光泽,悬浮在浮空阵之间未被黛斯特尼烧毁的鲜血微粒也渐渐重新汇集,在黑箭的背后展开血红色的箭羽。 控制着这样一个庞然大物的艾奥斯已经有些许脱力,现在的他着实不能与十六年前相比,围绕着黑箭的鲜血以及黑色的风暴和雷霆结成一个漆黑的域,而他本人仍旧握着那再度有了折断之势的黑剑与洛欧斐勉力相持。 黑箭的攻击需要长时间蓄力,他必要以自身能力大规模影化周遭元素作为推进,一心三用的境况之下他如何能与德兰之王匹敌,仅仅是那些飞舞在周身的、翅翼纤薄的堇青色翎蝶们就已经让他身上多出十余道深浅不一的伤口,若是放在常态,这点小伤根本不值一提,但现下里,他已经没有了顾及的余力。 黑剑已经不能够再度当做剑与德兰的王剑剑刃相互触及,否则输的一定会是自己。洛欧斐显然对悬浮着凝聚的黑箭异常熟悉,出手的速度和力道也开始愈发迅疾,至少以艾奥斯的视角,只能看见空气里一道微微闪光的银色雾气。 一手紧握剑柄,另一手抵住剑身,横档之下勉力挡下了王剑的又一次高速挥击,而黑剑的刃口则随之崩出一道裂痕,随着在同一位置施加的力量的加剧和次数的重复,这道裂痕还有着纵深的形迹。 王的白衣飞舞在略带血腥气味的夜风里,下一剑由下向上挑击,单纯的格挡并无意义,一道漆黑的行迹划过少年的左半边身体,有黑色的雾气缓缓流溢。 黑剑之上施加重力,王剑纤细的剑身微微撼动之下没有直接刺穿他的头颅,一击未中之下亦不恋战收剑再度刺出,耀目的火花和刺耳的声响不断在夜空中高速爆鸣,而原本水平横置在高空的黑箭,也缓缓转为了垂直。 那是蓄力完成的证明。 随着一声清越的声鸣,黑剑自中段完全破碎,而崩裂的碎片所带起的冲击力微微将王剑剑刃方向击偏些许,原本指向心脏的王剑横贯左肩,黑色鲜血浓郁淋漓。 艾奥斯唇边露出一个诡秘的笑意,他并未给予洛欧斐顺势向下斩击的机会,而是出人意料地迎着剑刃前行,沾着粘稠黑色血迹的双手一只握住王剑的剑身,另一只则在几乎是瞬间的时候抵住了洛欧斐的胸口。 那还残留着黑色伤口的胸口。 “你可以去死了。”他带着无比狰狞而畅快的恶意微笑着,同时发力,猛然将自己的身体从王剑的穿透下扯了出去,同时也将封禁着洛欧斐伤口的浅金色翎蝶在无形中撕碎成了灰烬。 围绕在黑箭周围漆黑的域在下一秒被全数收回了箭矢里,巨大的黑色晶体带着惊心动魄的呼啸声从高空直坠下去,那样的高速下与风元素在摩擦中燃起漆黑的火焰,而原本庞大的黑箭也在同时以近乎惊人的速度缩小着。 积蓄的力量,在压缩。 当他命中目标的时候,一同被施加在目标之上的还有「吞噬」也无可解除的必死命令。 血契固然能够救他一命,但命中之后会不会造成某些比死亡还惨烈的后果,他并不清楚。 不过,这样也好。 他释然一笑,不再看飞速远遁开去的「吞噬」,王剑收拢,静静贴在身前,背后「隐羽」脱离疾行状态完全舒张开来,翼展超过十米,透明的大部分精致形迹都隐匿在浓稠的夜色里。 随后,他“燃烧”起来。 与曾经发生在楠焱朗身上的何其相像,金色的火焰伴随着另一种飘荡如雾气的堇色火焰爆燃开来,一边属于至尊,另一边属于德兰。 整个身体迸发出极为炽烈明耀如白的光芒,连带着流溢进「隐羽」脉络的光明,在夜空中绽放成一个耀目的十字形。 “王权……燃烧!”黛斯特尼几乎是咬着牙才吐出这个名字。 他疯了么?! 将自身血脉自行点燃,无异于王将他的冠冕和法衣与王座一并抛弃。 “你疯了?!你根本不需要这样做!那黑箭无法直接伤到你!你身上还有血契!”微弱的精神联结中黛斯特尼近乎是失态地咆哮起来,“如果以王之身陨落,整个幻森都会给你陪葬!” “也许……我早就该这样做了。”远在黑暗夜空里极致的光明,传来这样些微苍白而疏离的回应,“他说的不错,是我一直在逃避。屠杀也好,避世也好,都是为了不触碰那件事的痕迹。” “我会把握好分寸,不致于让王族们一同身陨,之后会怎样还很难说,残局,只好拜托你。”他抬头,望着那已经不足两米长短的漆黑箭矢破空下行。 “对不起。”他喃喃着,或许这样我才能够有所触及,你当初为我挡下这一箭,抱着如何的绝望和死寂。 精神联结断开,黛斯特尼在最后并未做出回应。 「隐羽」上扬,以完全姿态急速合拢联结,作为完全的防御,挡下来自黑箭的物理冲击,而之后的作为真正攻击的余波,只能倚仗燃烧的血统来尽力抵消而去。 而就在这一刻,祭坛方向,光之泉最深的地方,同样明耀到近乎白色的光芒,冲天而起。 …… 最先发现贝拉苏醒的,是一直握着她冰凉的手的米莉安。 金色的灰烬淡淡洒落下去,带着一丝余温的暖意,一点一点,飘零在地。 流转在整座祭坛地面的液态的光明在这样的新雪之下,都泛起些微的涟漪。 而正是在这样诡谲却异样梦幻着的时刻,贝拉那一直如同已逝之人般冰凉僵硬的手掌,也渐渐恢复了些微暖意。血流循环到休眠着的肢体末端,脉搏再度以可以辨别的明晰节奏快速地搏动起来,魔力提高着血压,将鲜血压入每一寸死寂已久的血肉。 米莉安轻轻“咦”了一声,带着些讶异往承载着她的那团白色雾气中看去,楠焱珞随之惊觉,而随着两人的视线所及,沉睡着的贝拉身上的变化,也开始缓慢进行。 白色,泛着微微青色的群白色开始从她头顶的发根处开始流淌下来,每一根发丝都重复着这样从发根到发梢的微妙却刺目着的变化,群白过境的地方,原本微微翻着的卷曲再度被捋直些许。 颜色,被剥夺。 原本附着在脸颊之上,恬美却稚嫩着的蔷薇色缓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似乎是属于东方的柔润白皙,泛着莹润的珠光迅速布集贝拉全身,在每一寸肌理的深处,都无声潜伏下去。 与发丝一同被染成群白色的长睫层层密密如鸟的羽翼,轻抖之下,宛如林间逢露的鸟儿甩去翅翼间的水汽。 那之下,一双涣散着的群白色眼眸有了神采,有了焦距。 指尖动作些许,米莉安惊得一跳,放开手去。而贝拉在下一秒钟,自行坐起。 带着那样被时光遗忘着的苍白,在顷刻间将所有人的目光吸引过去。 “达伊洛……小姐?”莫拉尔森惊异地低唤。 “不,那不是新王!”熙琳单手将想要上前查看的莫拉尔森护在身后,“那个气息……不是德兰!” 窒息感,那种久违的,只有在极东才会感受到的窒息感无声萦绕在寞翎晨的心间,那是上位者的制约,遵从「极东之壁」的古老契约,寞翎家族对楠焱代代臣服的契约。 早在上一次来的时候就应该发觉的,那个气息只能来自……楠焱! 德奥望着楠焱珞眼角几许悄然闪烁着的晶莹,轻轻叹了口气。十六年来的阴影,也许真的可以因为这个女孩儿化解些许。 贝拉静静地在原地坐了一会儿,她似乎恢复了意识,可又安静到莫名。她似乎没有注意到全祭坛的人都在看着她目不转睛,径直起身,白发和白裙那样飘摇着,缓缓向着至尊的王座走去。 “不要紧么?”德奥轻声问楠焱珞。 “那不是她的样子,应该是借助了外力。”珞轻拭眼角,淡淡言语,“是她自己愿意醒来的,已经足矣。” “她要干什么?”熙琳震惊地看着贝拉一步一顿地绕过了至尊的王座,向着后面那璀璨的光明行去。 寞翎晨微微叹息,心下里猜到些许。 “让她去,”就在米莉安想要追过去的时候,一直沉默着的缪安出言提醒,“她可以,只有她可以。” 这是贝拉有生以来第二次面对着那样美丽而盛大的光明,它们闪烁着迷离,直直刺入高空中去。 六翼的王者仍旧跪坐在光之泉边张开着六翼,靠在他身边的是仍旧没能恢复过来的柯琳。 贝拉望着柯琳的目光里有着温柔的沉寂,谢谢你曾给予我的、如此的安心。 然后她将目光转向黛斯特尼,提起裙裾,微微行礼。 黛斯特尼不便起身,但一样弯身致意。两人都没有交换什么话语,贝拉前行几步站在泉边,凝望着其下翻涌着的明丽的金。 “当年她就是……这样子从这里跳下去的吧。”贝拉垂下眼眸,轻声细语。 黛斯特尼望着她,不作回答。 “她是个怎样的人?”贝拉抬起头,直视黛斯特尼那双沾染着金色光辉的银色眼睛。 黛斯特尼的唇边似乎为此含了几许笑意,思索良久后,才斟酌出一个恰当的词句。 “她值得所有人尊敬。”他微笑着,“就连与你父亲交战的那位,也不例外。” 贝拉似乎微微一惊,旋即默然。 “谢谢你。” “你永远不必谢我什么,”黛斯特尼银眸沉静,“我欠她的,是一条命。” 贝拉轻轻点了点头,伸手似乎是想要拢住虚空中攀援而上的光明。 “再见。”她喃喃着,也不知是对谁言语。 下一秒,她的身体前倾,素白的衣裙飞舞着,直直落入光之泉中去。 “再见。”望着少女的身影在下坠时暂时遮住涌上天际的光明,黛斯特尼的眼眸中,同样掠过阴翳些许。 第一百四十八章:光雨 贝拉还没找到一个合适的词语来形容被浸泡在光之泉中的感觉,那样的暖意让她想起晨间的温水浴,带着令人放松和舒心的温度,迅速布集每一寸肌理。 她能感觉到自己在下沉着,速度缓慢,却并未停止地下沉。光之泉泉眼的直径撑死也不过两米,但深度却十分惊人,那不是单纯的纵深,那下面恐怕还有着空间魔法残存的奥秘。 不知过了多久,似乎也并不是很久的时候,她似乎被一双无形的手扳正了身体,脚尖触到了底。 仍旧是那样温暖而耀眼着,她尝试着睁开眼睛,发现自己似乎正置身于世间最富集的光明。一层薄薄的水晶壁正是光之泉这样一口深井的井壁,而往四面八方看去,所能看到的则是一片明金色海域的海底。那景象让她惊得忘记了屏息,旋即发现无需如此,尽管光之泉的触感上像是液体,却似乎并不阻碍呼吸。 她站在金色海域正中的一座圆柱形透明囚笼里,海底尽是与光属性晶石一般色泽的细软砂砾。 但这里不是海,除了她,也没有第二个生命。 像是为了反驳这句话似的,她的指尖忽然察觉到了某种细微却坚定着的搏动,以某种固定的频率和规律,如同心跳。 贝拉惊讶地看着自己的手,那只扶在水晶壁上的手,从指尖传出了些许生命的痕迹。 她轻轻吸了口气,试图仔细观察水晶的纹理,在她自己都没发现的时候,那双堇青色的兽瞳,再度浮现。 早在她全身浸入光之泉的时候,覆盖在她全身的群白色就已经褪去,白鬼毕竟只是白鬼,哪怕她是第二任至尊的妹妹也不行,她没有能够深入光之泉的能力,那一刻她的所有存在痕迹就已经被从贝拉的身体里全部剥离开去。 水晶壁中隐匿着透明而中空的脉络,像是生物的血管被放大了无数倍一般。随着目光所及,井底之外周围金色细沙之下,无数粗壮的血脉也从四面八方而来,向着她的脚下纠集在一起。 贝拉带着几分不可置信地蹲了下去,指尖轻轻触碰井底,所有血脉的汇集之地。 尽管没有看到,却还是有刻印在血脉里的信息无声地浮现在了脑海里。井底之下是一个巨大的胚胎,它的每一根脉络里都流转着纯粹到无形的金色光明,那之中孕育着的生灵还没有成型,只有一颗小小的心脏带动着整个祭坛一起共鸣。 贝拉的脑海中忽地生出了一丝明悟,或许这就是那个没有成形的第十三个王族,就如世家其实有着十三个,而德兰作为唯一的王者,原本不该作为家族,更不应该算在世家里。 第一任的至尊从拉芙拉希娅?德兰那里骗取了光明,在拉芙拉希娅后续所有德兰的能力里,从此都不会再度具备光的能力。因此德兰麾下只有十二位王族,而德兰之王相应地也只能拥有这十二种能力。 至尊——这一职位的存在并不只是为了引导人类,而是将这份光明归还到德兰的血脉里。因而有了十二世家,上溯几万代,他们都是第一任至尊的血裔。 而到了自己,这德兰的血系,再度拥有了血脉中流转的纯粹光明,外流到人类那里的光明已被德兰收回,并按照原本就应该持续下去的方式再度流转在德兰的血脉里。 自此,每一任德兰的王和达伊洛的族人,都会拥有这份血脉给予的光明。 流失在人类那里的东西只剩下了余烬,最纯粹的,就在自己的身体和血液里。 而那些残余,也会因为后力不继一日一日稀薄下去。 自此,十二世家不会再有继承人出世,世间亦不会再有至尊存世。 从她的血落入祭坛的那一刻开始,死寂了数万年的第十三位王族再度开始了中断许久的孕育,而属于至尊领导着的人类的光明,也如书页一般就此翻了过去。 这样一个持续了万年的局,终于在今日完成了它应尽的使命。 她微笑着,轻轻叹息。 “你想要什么?”那颗小小的心脏轻轻地搏动着,将这一缕意识送进她的脑海里。并非言语的质问,似乎来自心底一般。 “要什么?”贝拉有些迷惑。 “……”那道意念有了短暂的停息,之后才再度轻声自语。 “千百年来每一个深入光之泉之底的人类都背负着光明,他们来到此地都带着明确的目的,然而……成功的,不过三个而已。”那样的意念里含着些许嘲讽的笑意,“金钱、名利、自由、形势所逼,各种各样的理由从人世间流向这里,那是他们登上神坛的绝大动力。被称作继承人的他们,从来都藏不住这些秘密。” “我不是继承人,”贝拉回答,“应该……也不是人类吧。” 似乎有些许迷惑的停顿,这样的交流没有再继续下去。贝拉用拇指指甲轻轻抵住食指的指尖,加了些力道划了下去。一颗殷红的浑圆血滴悬浮在无尽的明亮金色海潮里,它的色泽是那样地刺目而鲜艳着。 这滴血液随即像是被侵蚀了一般,从内部开始了轻微的沸腾,无数金色的颗粒从中凝聚,渐渐将血液的成分全部代替,随后化作一股新的光元素的水流,弥散在汪洋大海里。 第一个来到这里的人说,我想要力量守护我的濒亡的亲族和弟弟。 第二个来到这里的人说,唯有得到这样的力量,我才能够守护老师的期许。 第三个来到这里的人说,我想和哥哥一起,守护这短有的平和和宁静。 这血脉相承的三人隔着几万年的时光都曾站到这里,许下某个愿望,以及守护某个事物的期许。 “可我并不想守护什么,”贝拉轻轻地笑着,“我只是想要改变外面的战局,让那些原本就相守不易的人们不要分离。” “十六年前的那段悲剧,希望它永远不会被重新提起。” “即使、代价是你的生命?”那意念里,带着微微的恍惚些许。 “我愿意。”贝拉闭上了眼睛。 世界似乎都随着她的隔绝而寂灭,整座光之泉从四面八方暗淡下去,唯有在不可见的泉底,那颗金色的心脏,正吝啬地将每一分光明都收拢到身体里。 “那么,如你所愿。”带着清浅的叹息。 寂静无边的黑暗里,不到拳头大小的心脏通体金黄,它的搏动似乎被抑制着缓缓平寂,终了无息,像是寿终正寝。 在某一秒,它突然剧烈地收缩了一下,随着下一刻的舒张,被极限压缩的光明成了炽烈的白色,自那颗心脏向上完全释放开去。 贝拉全身都被笼罩在那道已经冲出祭坛的白色光柱里,它带着滚烫的推力将她直接往高空喷射而去,在那样的、异样的高热中,她感受到自己的身体从末端开始了消融,每一寸可以被利用的血肉都被吞噬进了那骇人的光明里。 被撕碎成了几千万份的意识都感受到了、那种从中心释放开来的巨大推力,炽白色光柱升入高空后骤然打开,分裂出几百道锐利的白色光箭,它们以爆开点为中心向着四面八方向下疾刺而去,在与空气的摩擦中再度分裂,分裂出来的是宛若雨丝一般纤细,却完全将夜空点燃至明的灿金色光雨。 与七千年前截然相反的,那时的正午被血云遮蔽,无数的血丝伴着浓浓的黑雾倾洒下去,而这一次,则是一场相隔了近万年的净化和清洗。 流转着暗红色光泽的透明翅翼沐浴在这样明丽的光芒之下荡起一层层涟漪,那之下有着最年轻的身体和最苍老灵魂的第一王族骤然睁开了眼睛,群青色兽瞳聚焦,像是镜面偏折一般,更加绚烂的光芒在他身边爆发开来。 “dmexiditriddenistg.” 自此,返至原本的道路,并行进下去。 《幻森?王缄》第一章第八节。 这样一场明亮如同白昼的光雨纷纷扬扬地向着整个西恩特播撒开去,它们无声地渗入密林之下的土地,曾经被兽潮所毁的植被再度伴着剧烈生长的声音加速了数年的生命进程,余下的生命力无声散入高空,最后被悬浮在黑雾之中的佩瑞恩无声吸取。 黑雾散尽,视野明晰,面前被暴雨冲刷过的巨蔓森林的石漠一点一点破碎开去,因鲜血流失而失去色彩的少女静静从他的怀里伸出手来轻抚着他的面颊,道。 “我会和你一起。” 伊瑟婓荒凉的冰原之上,名为特安希的少女身形虚幻笑靥妍丽,她那样拉着若瑞斯蒂娜的袖子轻轻地摇晃着。 “姐姐,你会代替我去看那些风景。” 旧年的浮空阵之间,穿着世家白袍的切尔利在圣庭的钟楼下第一次遇见了他另一半的少女,芙洛尔微微地笑着。 “以后,不会再分离。” 倩曼从那样被战火和婚典交织着的梦境中惊醒,惊觉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要冷静。”罹辰伸手扶住她的肩膀,他的掌心带着一丝暖意,以及令人熟悉的故人气息。 明耀着的雨丝冲刷在洛欧斐身上,将那原本已经被剧烈点燃的火焰完全冲刷熄灭。 “看来天不遂人愿。”他淡淡笑着摇晃着王剑的剑柄,含着赞许与欣慰些许。而那支已经临头的黑箭也在这样的一场骤雨中,被溶解成了一丝丝丑陋的黑迹,旋即完全消失而去。 高空中姿态狰狞的巨狐一同沐浴在这样纷扬的淡金色细雨里,身形缓慢地缩小,血红褪去,重新变为一只小巧的雪狐,被青色魔光裹挟着往祭坛方向降落。 雪琳咬着自己的嘴唇才没有让自己惨叫出声,那金色的雨丝洒在身上的感觉犹如油火烧灼,尽管没有任何一道伤口,这场雨所带来的痛楚却远比简单的灼伤疼痛的多。 她知道自己输了,彻彻底底地输了。 艾奥斯的计划已经无需提及,他是否还能平安逃离已经是最大的问题。唇间已被咬出了血迹,她清晰看见光雨所密集的高空里,唯有一个领域仍旧保持着夜色的空明。 而这个领域,也在被那几乎永无止境的光明渐次削弱而去。 第一百四十九章:西庭 「吞噬」所化的少年的面上已经没有了疯狂亦或是狰狞的痕迹,他安静地望着那不断削弱着自己领域的金色细雨,面容怅然而疲倦。 而在这样的一段时间里,已经足够五位完态全部重新回到洛欧斐的身后了。 那样强大的气势缓缓向着「吞噬」的所在地碾了过去,他缓慢地回过头来看着一众王族,面上并无惊惧。哪怕他的黑色礼服长衣已经破损到不成形迹,手中的黑剑也只剩下了与剑柄所相连的些许残余,但他的气度却没有因此变更,一如真正的王即使去掉王冠,也仍旧身披法衣。 那是确确实实曾为巅峰的痕迹,而不是方才那狰狞凶恶的鬼形。 他的身上似乎有着一种奇妙的融合,守信与卑鄙,狰狞与平静。 也许是太过长久的岁月将一切都已经磨平,旧有的和新生的分界,着实已经太过难寻。 “我输了。”他对洛欧斐说,神色安然平静。 似乎又是良久的沉默之后,他才补充了那么一句。 “但,不是输给你。” “我明白,”洛欧斐微微颔首,仇恨和悯意奇妙地在那双凌冽如冰的堇青色兽瞳中翻涌凝聚,最终缓缓沉淀下去。 “就如同你没能杀死我一样,我也无法杀死你。” “但为了德兰,为了我的女儿,我也会尽我所能地毁掉你。” “明白了。”艾奥斯淡然一笑,手中半截断裂的黑剑破风啸鸣舞出残影,“那么,我们继续。” 远比方才急升而上的时候暗淡许多的黑炎骤然炸裂开来,那一道漆黑的形迹随之刺破无尽的光之雨幕,一头扎向浮空阵正下方的陨星湖去。这一次无需洛欧斐再下令,五位王族已经纷纷鼓动翅翼追着吞噬向着地面疾飞而去。他们的精神损害在罹辰的帮助下已经基本恢复如常,垂直追击当然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洛欧斐轻轻将王剑那雕镂精密的剑柄贴在自己的额心,七枚镶剑石依次闪烁。 光赋予第三位涉足之人“长情”,其名「悲悯」。 光赋予第二位涉足之人“尊荣”,其名「仁慈」。 光赋予第一位涉足之人“相守”,其名「守候」。 同样曾被赋予过守护某物力量的你,而今早已迷失了自己。 左手手背上,那枚代表着封印之杖的浅淡印记缓缓消失,化作金色游丝包裹王剑融合而去,从纤细的银色剑身各处生出细密的金色缀连雕镂,虚空中盛大如雨。 王的“权”与“力”,在此刻合二为一。 然后,只是在一次呼吸的间隙里,他消失了,没有任何光芒闪烁,也没有任何在夜空或是视野留下的痕迹。而几乎是在同一时刻,往地面逃窜着的「吞噬」突然感觉到了某种源自直觉的巨大危机,黑色火焰颤栗间再度发出尖锐爆鸣,骤然撕破了五位王族的合围阵型。而一道锐利的金色剑芒在下一刻降临,直追而去。 五位王族对视一眼,无声地默契着。现下里五人中状态最不好的是倩曼和切尔利,两人在方才的幻境中受到的影响是所有人中最大的。尤其是倩曼,她的飞行速度带着明显的后力不继,好在罹辰一直跟在身后以防万一。罹辰的情况相对较好,但他的力量却不适合切入正面战场,一直飞在前方的若瑞斯蒂娜颔首向众人示意,淡蓝色的翅翼骤然拍击,整个人化作一道蓝色魔光向着「吞噬」逃窜的方向包抄而去。 她毕竟是司掌着水的完态王族,全力爆发下的攻击力在现有的五位完态中足以名列第一,她固然能对全速逃窜的艾奥斯做出片刻的延迟,但这同样也意味着在这短暂的片刻时间里,她将完全暴露在「吞噬」的攻击范围之中,没有任何人可以帮到她。 面对着突兀在行进轨道上浮现而出的曼妙倩影,艾奥斯心下也是一惊,改变飞行路径已是不可能的事情,只有硬冲过去。 若瑞斯蒂娜在身形还未完全明晰的时候就已经发动了攻击,翅翼合拢,萦绕着水流与蓝色光晕的八环禁制层层叠加攀升,空气泛起涟漪,周遭百米内水元素被完全抽尽,无数水箭带着破风声向那团疾行的黑影刺去。 “麻烦的苍蝇。”艾奥斯暗骂一声,挥舞着只剩半截的残破黑剑将近身的水箭纷纷弹开或斩碎,看似无力的水在水之王的操纵下被极限压缩成了近乎是冰的固体,带着某种内蕴的冲击力,好似无穷无尽。 ——“循环”,这正是水魔法的特征之一,从周遭环境万事万物中抽调的水汽,永远也不会有穷尽。 想要击溃这种大型连击术式的唯一方法,就是强行破坏操纵循环的主体。 若瑞斯蒂娜竭力阻挡着飞速旋转起来的黑色断剑,千万水箭前仆后继,不断重复着凝聚、疾行、刺中或弹开直至炸裂消散的过程,她清晰地察觉到自己的魔力在飞速地被抽调干净,而且周遭元素不能给她任何回馈。 「吞噬」本身承接并化解掉了绝大多数的能量攻击,王族们与他们赖以生存的力量来源若是想要阻断也轻而易举,最重要的是这样的工作并不会影响他的速度,他一面疾行一面削弱着那位悬空的水之王,看着她的禁制几乎是刚刚展开就因为无以为继而崩溃。 黑剑的断口在艾奥斯手中几乎被舞成了一轮极黑的花轮,令人心惊的电光和黑炎不时四溢,愈发虚弱的水箭纷纷开始退避,留给了他一条直接通往若瑞斯蒂娜的空旷路径。 唇边蔓上一丝阴冷笑意,下一瞬间他已经直接到了若瑞斯的身前,急速飞舞的断剑戛然而停,锐利的截断面直向着她的身体,不带分毫的迟疑地狠狠捅了下去。 空中凝滞着的水元素发出尖锐的悲鸣,若瑞斯伸手卡住已经插入自己胸前的黑色断剑,咳出一口近黑的血液。 水之王的蓝裙的胸前,大片大片的黑色晕染开来。 很奇异地,她没有任何惊异和不甘,似乎也对这样的必死的局面心存安然,她只是那样微微地、微微地笑了一下。 那样绝世倾城的女子笑起来的时候却带了几分染霜的寂寥,仿佛北方的风吹起了伊瑟婓雪原上的积雪,腾起一层轻纱一般的白色雾气,带着一点点炫目的光彩,和持续了数个万年的空旷平淡。 然后,她落了下去,没有任何人帮助她,魔力全失的水之王犹如一只破碎的精致布偶在重力作用下径直向着下方的林海落去,而「吞噬」也毫不在意地完成了前行轨道的清扫,黑炎爆裂间再度加速逃窜。 而那纤细的、闪烁着金银双色光辉的纤细剑尖,却好似从虚空伸来,平淡却迅疾地在无可反应的瞬间递至他的胸前。 而断裂的黑剑已经插在那坠往黑暗的若瑞斯蒂娜的胸口上,他再也没有其他的力量和武器用来格挡。 从高空坠落而下的佳人身上不断有着蓝色光彩离析涣散,属于水之王的特征在蓝光消融的同时一并消散,她正以惊人的速度落向西恩特的密林之间,胸口之上插着那把漆黑的断剑。 一声尖锐而凄厉的啸鸣自密林深处响起,略显斑斓的光彩构成的魔光全然不顾上空交战的强大威势从林间暴冲而起,直直迎向那坠落的王族,她那样无助地沉眠,一如三十年前满心不安的小女孩。 一阶的强大魔力在两秒之内就将法特安蒂斯?拉菲格的身体送入高空,就在他只差片刻就能接到若瑞斯蒂娜的瞬间,他突然察觉了那在夜色掩映之下环绕着那蓝色光影的暗红色翎蝶。 转头再望向浮空阵之间,不知何时将对阵二人围拢在内的王族们已经只剩下了三人。 眸中的愤慨和不满迅速被一种别样的惊异所取代,暗红色的翎蝶轻轻托住若瑞斯蒂娜下坠着的身体,虚幻的身影缓慢凝实。明明有着一张不过十七八岁的少年的脸,眼眸中难以忽视的沧桑却仿佛横渡世间数个千年。泛着些许暗红色光彩的透明翅翼在身后平展,王族的身体呈现出一个神圣的十字悬浮在虚空之间。 他轻轻地抬手,将昏迷的若瑞斯送进了法特安蒂斯的怀里,群青色的兽瞳里噙着些许淡淡的、意味不明的笑意。 “王族固然强大,也总要有一个人能够无条件地和她一直一起才会安心。”他淡淡笑着,深远平寂。 法特安蒂斯低低应了一声,满面担忧地望着几乎被那断剑贯穿的若瑞斯蒂娜。 “这个伤——不会要紧,结束之后很快就能处理,”罹辰眼角的余光无意扫向高空,安抚带着迷离。 “您这样脱离战场……没有关系么?”法特安蒂斯谨慎地轻声问。 “不会。”罹辰意味深长地笑笑,“因为战局已定。” 艾奥斯眼见那已经递至面前的剑尖不做丝毫停滞顺势便要贯入心脏,在瞬间做出了最精准的判断——整个人后翻仰倒以躲避那一剑直袭的威势,对于德兰王剑那样过于纤细只能凭借速度取胜的轻武器,只要无法正中对手就已经注定了这一击溃败的定局。 然而就在他这么做的时候,洛欧斐手中的剑柄转过九十度,改前刺为下劈,以一种接近水平的细微角度插进了艾奥斯的胸膛里。 从中心向每一处感知末梢蔓延开来的、骤然撕裂的残酷痛楚在「吞噬」化身而成的少年的躯体里炸开,仿佛连同意志都能撕成碎片的可怕力量被完全注进了这个脆弱的分身之中,在剧痛的折磨下视野骤然黑暗之前,艾奥斯惊觉那把捅入自己胸口的剑已然不是德兰那纤华轻细的银色细剑,流转着慑人金色的厚重剑刃刃锋如同纸片一般轻薄锋锐,外带着不可忽视的体积和重量。 一把由“权”与“力”结合而成的重剑贯入胸口,轻而易举地将那被模仿成少年外表的精致躯壳以暴力刺穿。 尤不算完,剑刃没至中段便不再突进,在德兰之王那双修长而白皙的手中剑柄旋转着将束缚着剑刃的血肉骨骼不留丝毫情面地尽数绞得稀烂,剑柄上推,原本以一种近乎水平角度贯穿身体的重剑在这一力量的推动下骤然改为垂直,生生在少年的心脏上挖出一个骇人的空洞。 那是何等残忍而酷烈的残杀手法,即使是干惯了这种脏活儿的柯琳若见此景只怕也要咂舌,杀手的高效在于一击必杀不起声势,这一点在洛欧斐以那种方式将艾奥斯刺穿的时候就已经做到了,而后面这绞肉一般的酷刑更像是有意为之,像是报复,又像是对着整个荒寂世界漫无边际地呼喊。 而原本缓和下来的悯意和悲哀在这时也被洛欧斐完全从面上抹去,重新恢复成了那种不为任何外物所动的默冰,他手下的这个少年不再与往昔有着分毫的纠葛、他是「吞噬」、是自远古就与德兰为敌的「吞噬」、是终结了自己父亲性命、更在在十六年前以一击黑箭终结了自己此生最重要之人性命的「吞噬」—— 如此,便不再需要分毫的迟疑和怜悯。 也许正因如此,感情对于德兰而言,向来都是多余的。 黑色的、粘稠的湿冷的,称不上是鲜血还是组织还是什么别的被粗劣模仿的东西不受控制地从王剑的穿刺之地四散逸出,又被纷飞的细密金色雨丝洗涮干净,他在衰弱,神智和力量,意志和记忆都以一种能够被察觉的方式衰弱下去,他面上的惊愕也缓缓空虚下来,最后变成了一种痉挛着的痛苦。 也许只有在这样生和死的、对他而言不存在的间隙里,原有的融合的痕迹才会再一次被强行挤压出来。 手上再度加力,重剑深至没柄,「吞噬」再度剧烈地痉挛了一下,好似崩溃一般。 洛欧斐俯身,未束的白发以优雅的姿态垂至少年的耳边,白发的王者送上轻语,好似孩子睡前晚安的赠言。 “再见,西庭伯爵。” 第一百五十章:咏叹曲 正在忍受着酷刑的少年突然就怔住了,那双血色瞳孔深处沉积的暗红色漩涡飞速收缩,重新被夜色一般浓重的黑色压制下去,而后,明丽的金色光泽一闪即没。 “你叫我……什么?”少年声音嘶哑。 洛欧斐并未再度理会,一记与为王身份风度丝毫不符的凶狠膝击骤然撞上少年已经破败不堪的身躯,借着那股力量硬生生地将已经被他血肉钳制住的重剑从他胸口撕扯出来,再度扬起一道浓重的墨迹。 重剑在手中融化,七枚镶剑石正中的堇青石明亮地闪烁了一下,似乎是回应了某个命令一般,将某个东西挤压离体。 那是「隐羽」,寄宿在堇青石中的,脱离德兰之王而存在的「隐羽」,翼骨在还未完全张开的形状凝固下来,主羽一根根如箭矢一般从翼骨下方斜刺出来,赫然凝固成了一张由翅翼凝成的巨弓。 重剑本身的重熔再铸也在巨弓凝实的同时完成,像是由金银双色藤蔓缠绕而成的箭矢几近两米,余下六枚镶剑石排列其上依次闪烁。 弓满,弦张。 无形的“域”在德兰之王的周身巨震,范围内纷扬的光雨像是被一个强大的漩涡所吸引汇聚到了箭矢末端成为了它华丽的箭羽,下一秒箭矢脱手,带着惊人的力度和力量向着下方的「吞噬」爆冲而去。疾风扫过王的白发和白衣,他冷冷地注视着那支箭矢袭向「吞噬」,再度刺穿他的身体,带着明亮的金色火焰爆炸开来。与此同时,手中巨弓翅翼收拢,用来束发的堇青石安安静静地躺在手心里。 他伸手挽过那已经长到足以及地的白发,似乎想像原先一样简单地将发梢处微微束起,然后发现现在这个长度委实不太适合这样的束型,随手将发丝向脑后略作收拢,任凭长发似水而流。 那样灿烂的爆炸在空中略作扫荡之后化作一场新的光雨继续它们前往地下的旅程,一缕银光从爆炸的地方疾飞而来,被他稳稳捏在了手中,那是已经化为银梳的王剑,六颗镶剑石斑斓闪烁。 他就那样注视着缓缓平复下来的那片空域,再度说出了夜间耳语一般的赠言。 “再见,西庭伯爵。” 他转过身来,王族们带着或是欣喜或是敬畏的神色端详着他,而他已经没有力气再去顾及王族们的想法,简单地说了一句什么,背后「隐羽」轻振,带起堇青色的魔光和巨大的升力将他往星邸送去。同时他的余光也看到,高空的祭坛正中,两道金色光芒一先一后冲天而起。 翅翼合拢,他轻盈地降落在星邸所在浮岛的边缘,而独角兽的王者,六翼的黛斯特尼已经站在那里等他,织金袍服纹以赤金坠以纷繁逶迤满地,目光触及他面上不愿再多做一言的疲惫,不由轻轻挑眉。 洛欧斐微微抬了一下眼睛,什么也没有说地与他擦肩而过。 “你受伤了?”他背后,黛斯特尼轻声发问。 洛欧斐垂头审视着自己白袍前襟上蔓延开来的黑色痕迹,不咸不淡地道了一句。 “小伤而已。” 步伐微错,黛斯特尼已经站到他的面前,微微低下头来,将指尖那丝细微的凉意抵着他的皮肤送进他的身体里去。 “好歹注意些吧,”黛斯特尼的语气里也有着那么几分漫不经心,“王权没能烧掉的话,这条路你还是得走下去啊。” 洛欧斐没有接话,垂着头的黛斯特尼比他矮上些许,看上去竟有些意外的乖顺和静谧。他的力量缓慢地侵入身体,将那黑色的痕迹分毫不剩地抹消而去。 王族们仍旧没有回来,尽管知道他们今日的消耗一样不轻,洛欧斐还是不得不请他们以及监督生们出面把隐匿在各处的四院学生们都带回来,毕竟自己现在这个样子,显然不太适合出行。四院负责人三位出战其中一位重伤,余下的那个非世家的艾德诺?斯图虽是有着一阶的名号但大部分人都知道他那一阶是带了些水分的,至少在高层中他并不被视为在一阶的行列中。 指尖的凉意仅仅持续了片刻,当那原本蔓延着的黑色尽数消失的时候,黛斯特尼将手收了回来,扭头望着夜空之下静谧的林海。 “既然已经做到这一步了,为何不把宿主抓出来?” “对方毕竟是制约国的人,”洛欧斐微微抬了抬眼眸,“世家身份无正当理由不好强来。他既然做得出硬闯祭坛这种事,也必定想到过失败的可能,以他的缜密,自然会在出手前把所有证据都尽可能地抹掉。” 黛斯特尼微微蹙眉,“你我出面,不需要证据吧。” “普林赛斯现在面临着新王继位的问题,周边世家都明里暗里插手想要捞到好处,现存四位继承人身后或多或少都有着派系拥护,如果我们在这个时候插手就会被搅进这趟浑水里,对你所支持的那位也就有了私利的嫌疑。”他顿了顿,“你想要帮他,就只能在最后也是最关键的时候,直接将他推上王座。” 淡金长睫微微开阖,黛斯特尼面上似有疑惑一闪而过。 “你……” “怎么?” “不,没什么……只是觉得你支持他的样子,不像是你的作风。” 有这么明显?心底苦笑一声,表面上只是一声轻咳。 “接下来会安定一段时间吧,”黛斯特尼轻叹一声,“就算想要恢复,也得要上不少时间。” “很难说,如果接下来在人类之间爆发战役的话,他用不了五年就能恢复。”洛欧斐淡淡扫他一眼。 “你是指普林赛斯?” “现在对他们是个开战的好时机,那个国家历来如此,也不会引人注目。而他的宿主想必会以最快的速度离开西恩特,以防被识破。” 黛斯特尼转过头来望着那白衣王者在月下苍白透明的侧颜,轻笑道。 “德兰的存在向来是引人敬畏的,拦不住么?” “没有阻止她的意向,”他道,神情淡泊,“他离开西恩特,王族们大概求之不得。” “可你若放他走了,你们之间好不容易建立的这点感应也就没了,”黛斯特尼表情严肃,“而西方……不必多久就会血流成河。” “我救不了所有人,”洛欧斐平静地说,“十六年前我就知道了这一点,可能你代表着绝对的善无法接受,但对于我们这类人而言,很多时候很多事都必须看着它发生……哪怕知道它迟早会无可挽回也一样。” 黛斯特尼久久没有说话,默默注视着四条灯河在密林间闪烁,那是四院的学生们在领导下开始返回学院领空。此时的光雨已经有了慢慢减弱的趋势,而学生们宛如逆行的流星雨,接连从地面上拉出一道道绚丽各色的魔光返回星庭。 首先返回的是倩曼和罹辰,倩曼在长久未使用光魔法的情况下如此大肆挥霍现在仍旧有些虚弱,罹辰的身后则跟着楠焱珞,她看着黛斯特尼的目光仍旧有些闪躲。 后来返回的是特维希尔以及佩瑞恩,佩瑞恩只在与凶兽相搏的时候出现了些许伤势,现下安定的环境里已经开始了自行恢复,而他身后在浮岛边缘现身的法特安蒂斯怀中抱着仍旧昏迷不醒的若瑞斯蒂娜,断裂的黑剑仍旧插在她的胸口,并未因「吞噬」战败而消散无形。法特安蒂斯望着洛欧斐的目光中带了些许恳求,而洛欧斐低下头轻声对黛斯特尼说了什么,后者微微点头。 紧接着回到这里的是黑白院的四位监督生,切尔利搀扶着刚醒不久的芙洛尔跟在后头。瑞克对于寞翎晨的跟来微微皱了皱眉头,那家伙似乎没有意识到前来星邸的众人都与德兰有着瓜葛,只是单纯地随行而已。 德奥带着米莉安回到星邸也不过是在几秒之后,望着负责人的伤势不由一声惊呼,原本并未注意那边的熙琳闻声转头,不由惊愕。 莫拉尔森的面色微微一变,疾行几步便到了若瑞斯蒂娜身前,冰凉指尖微触到脉搏才稍稍松了口气,虽然有着被「吞噬」侵蚀的迹象,但在王与罹辰联手阻隔之下倒也未进分毫,只是那黑剑碎裂之后仍旧残存的扰乱着周遭元素的余波横亘在灵魂与意识之间,她的灵魂因此仍旧迷茫地徘徊着。 “可以么?”熙琳低声询问莫拉尔森,“如果是你的话……” 白院的主位轻轻点了点头,转头望向另一边德兰那白衣的王者,洛欧斐迎住他的目光微微点了点头,黛斯特尼淡淡笑着,难以直接看出他在想什么。莫拉尔森稍稍一愣,却并没有多想多说。 应着莫拉尔森的要求众人都微微退了几步,只将若瑞斯蒂娜和拥着她的法特安蒂斯留在那片特意留出的空地的正中。学生之中除了熙琳都有些难以言明的愕然和期许,虽然全学院都知晓莫拉尔森为一阶治愈系精专,但一个治愈魔法的一阶能够强到什么程度终其一生也难有把握,而且即使是身为次位的寞翎晨也没有见过,自家主位施展自己真实魔法的样子。 “别勉强。”熙琳最后退开的时候悄悄伸手握了握莫拉尔森那细瘦的腕骨,莫拉尔森仍旧是一副惯常的笑容,似乎亲切,又难以看出更多的什么。 “放心吧。”他这么说。 莫拉尔森面对着二人伸手在制服的口袋里摸索着什么,不过三四秒钟他抽出手来,却似乎空空荡荡没有什么。他闭上眼微微抬手,就有风息在他的掌心和指尖穿过。 那风的流动正随着他的吐纳递增,而身为风之王的切尔利却些微地感应到了那风息深处似乎有什么正在穿梭。 当某一刻狂风环绕不息将他的白色长制服如同战旗撕扯,他也像是要将什么撕碎一样指尖骤然相错划过面前的虚空,那一刻无数泛着细碎银光的碎屑粉末从他的指尖振出,银色的、光的狂潮从地下涌出,维持着一个流动的平衡悬浮。 “唯时列阵?”缪安的瞳孔微微收缩,“他已经能做到这个水准了么?现场列阵?不会把他的魔力抽干么?” “所以他不仅仅是一阶治愈系精专,”佩瑞恩淡然一笑,“更是这个世界上治愈系魔法师的顶峰,当之无愧的‘愈之王’。” “arois,”他的吟诵犹如圣歌,带着一种罕有的悯然和神圣对着虚空请求。 “kariaolfxidiniriling.” 随着每一个音节的完美转过,悬空的银色光潮也开始了下落,它们在地面流淌着沉默,伴随着每一个指令或凌厉地顿折、或圆润地一笔划过。他的指尖也在虚空里轻轻地点动着,控制着每一道轨迹在合适的地点完美下落。法特安蒂斯颇有讶然地看着那流淌的银色在他周身或缠绕或相交,一环一环从中心向四面八方推开,最终结成一个十分饱满而繁复着的圆形。 “tanareirilviler,doubuaixitelblnrifaxlin.” 那仁慈的歌从未因世界残酷而停伫,一如那光即使深处黑暗照旧闪烁。 “愈之王的‘圣歌’吗……”佩瑞恩轻叹一声,“真不愧是……” “圣歌”咏叹之眷——《幻森?王缄》第八章第十四节,即使是在德兰之中也是最为尖端的恢复术式。 “这应该是简化版,”切尔利眉头轻皱,“他还是半身……就算是完态用这个也是要累个半死的。” “七环封禁结阵吗……”瑞克眼角微微有些抽搐,半身在唯时列阵的情况下做到这一点,果然他才是全学院最大的怪物。踌躇再三后他压低了声音问自家主位,“主位你现在全力的话……最多能列阵到几环?” 熙琳嘴角一抽,伸手比了一个五给他,“还是开放式,没有余力全部封起来,五个纹章叠加就已经勉强,而且还是提前绘制的那种……唯时列阵这种一边施术一边绘制的方法三环封禁估计都做不到。三环往上每一种符文的叠加难度都是翻倍的,唯时列阵没有计算回避误差的时间,只能把列阵的力量交给魔力。” “那……王呢?”瑞克小声问,“王能做到什么地步?” “我怎么会知道。”熙琳无奈,“仅仅是唯时列阵的话十二环封禁应该没问题吧,不过也要受属性影响的,到了那个层次列阵就不再需要‘绘制’了,直接‘烙印’就可以,烙印可能没办法直接十二环,八环总是没问题,属性相合的话十环也不是不可能。” 瑞克无声地沉默下去。 “放在王朝的时候每个王族都能很轻松地制造出自己属性的单一十二环封禁,”熙琳轻叹一声,望着阵型中那个优雅站立的银白色身影。 “只可惜……” 瑞克默然。 第一百五十一章:逆位 银白色的、不知是风息还是流水的东西在地面上以某种特定的节奏和轨迹推进,它们在固定的地方汇合后又向距离阵心更远的地方推进些许进行下一重绘制,而莫拉尔森周身萦绕的风息却一刻也未曾息止,伴随着咒语的低声咏唱绘制完成的纹章开始析出星星点点斑驳的银色碎光,有些向着高空升去,有些则改变自身状态化为翎蝶围绕着莫拉尔森飞舞,还有一些伴随着轻响炸裂成一片宛如轻纱薄幔一般的银色雾气,随后向着莫拉尔森的身后汇集而去。 “……!!”眼见那雾气翻涌着凝实,刚刚在巴洛森陪伴之下从星园降落在星邸的凯瑟琳面露震惊之色,她仅仅是二阶,原本安排应当是同白院学生一起到依达法拉暂避,但她却固执地留在了星园只为看着这样的战局。因蚀化而导致的暗元素侵蚀与光雨的激烈碰撞让她现下里气息虚浮疲惫万分,在巴洛森的帮助下才安稳回归,谁知刚一落地就撞上了这样大的魔法施行。即使她本身未曾达到那一水准,但仅仅是从那样的气息和波动也不难分辨莫拉尔森绝对是在使用某种大型的治愈魔法。但真正令她震惊的并不是这个治愈术的规模以及七环封禁唯时列阵,而是那雾气在少年身后翻涌凝实之后所渐渐浮现而出的模糊形迹。 那是一个女人,一个浑身都笼罩在那样柔婉的银辉之中的女人。与莎芙瑞娜固有的凌寒与凶悍不同,那女人的气息是十分柔和的,不带分毫修饰却仍然完美的圆融和柔和。她的白色裙裾在魔力掀起的风中如同花朵一般摇曳并盛开着,她悬浮在莫拉尔森的身后,手臂微微张开,似乎有着庞大的力量从四面八方向着她汇聚而来。 柔顺的银色长发末梢是如同未受到春意恩泽的干枯茶色,尖耳探出发丝,长睫之下同样是茶色的兽瞳缓缓凝实着,那像是复苏一般的觉醒过程正在所有人的注视下缓慢地进行着,而莫拉尔森的额上已经渐渐渗出了冷汗。 果然……仅仅是作为“记忆”有些勉强……想要接受那个不在世上的另一半全部的力量灌注,他的身体正承受着莫大的压力。 不行吗……熙琳不得不捏了一把冷汗,也许因为治愈的对象是若瑞斯蒂娜的缘故,莫拉尔森将这个术的范围做出了相当大的调整,就常理而言魔法阵的绘制越是巨大化对于误差的限制也就越是宽松,对术者本人的负担也会相对减小,尽管在效力和精确度上会略作折扣。但今天他已经将这个阵法限制在尽可能小的范围之中,魔力的强劲压缩正疯狂地汲取着他的精神和体力,而身后悬浮着的“愈之王”也凝实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 “不妙了啊……”熙琳指尖略带沉重气息的魔力闪烁片刻,“这个实化程度,他的身体似乎承担不了……” “相信他。”略显冰凉的手指握住他的指尖,闪烁着的魔光瞬间消湮。熙琳略带惊愕地抬头,才发现是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他身后的黛斯特尼。 “没问题么?”熙琳低语,“你如果真的抚养过他一段时间也就不难探查出来吧,历代的愈之王半身几乎都……” “接受了馈赠就要有所觉悟,”黛斯特尼淡淡地笑着,“这一点他虽然不太认同,却比你们中的任何一人都要清楚。真的有什么意外的话,你们出手也不会有用。” 熙琳轻轻一怔,扭头看向阵中抱着若瑞斯半跪于地的法特安蒂斯,他望着莫拉尔森的眼神中同样也显而易见地有着担忧,显然同为一阶的他多少也能感受到莫拉尔森似乎并不是那么游刃有余。 “但愿不会吧。”熙琳喃喃。 咒语的声音最终慢慢低了下去,他的面上也渐渐蔓上了惨白。手臂带着些颤抖地抬了起来指向昏睡不醒的若瑞斯蒂娜,强打精神以最后一个字词作结。 “rifter.” 这个词,熙琳有着印象,硬要解释的话大概是降临之类的意思。 “他改了咒文?”他随之一惊,“最后一句明明不是这个……” 还没等黛斯特尼回应,所有的银色光芒都在刹那间熄灭而去,而莫拉尔森背后的那个银白色的少女骤然睁开眼睛,以一种俯冲的态势从背后撞上了莫拉尔森的身体,像是树木生根一般无数银光熠熠的根须开始从他的立足之地向着四面八方疯狂地扩张生长开来,流溢着银色光泽的「疗羽」以一种几乎不受控制的状态在背后猛然张开,尖耳突出发丝,兽瞳浮现。 “逆位完态啊……”罹辰指尖轻轻触碰着额角,唇边浮现出一丝难以捉摸的笑容,“真是不简单。” 银白色的纹路开始在莫拉尔森的身上蔓延,那似乎是某种有着卷曲枝干的树木,它们生长延伸,在虚空里变得凝实起来,银色花朵纷繁盛开,带着一种苍白的极盛,而莫拉尔森长过肩头的发丝在虚幻中继续蔓延生长,发梢的茶色一点一点地消失而去。 “逆位完态?”熙琳略带诧异地看向黛斯特尼。 “啊……顾名思义,就是正常完态进程的倒置。”黛斯特尼似乎也有点儿吃惊,“与你们同时期的愈之王……第八王族愈之王黛诗妮是女性,就一般情况而言分裂成的两名半身应当是异性……其中与原身同性的那一个为‘记忆’——虽然无法调用,但掌握着绝对的‘知识’与‘理智’;与原身异性的那一个是‘本体’——掌握着‘力量’与‘本能’,合并起来才是完整的王族。这孩子……是第八王族愈之王黛诗妮的记忆半身「救济」,若要进行完态融合的话他应当是会被人格抹灭的那一方……别这样看着我,你知道是实情。但是这孩子的另一半「维护」作为本体却在记忆之前先行离世,按理说第八王族至少在这次轮转降生中已经失去了成为完态的可能性,但按现在看来……这孩子恐怕是掌握了强行逆转完态化进程的方法,以记忆来承载本体的力量和本能。” “什么意思?莫拉尔森已经成了完态了吗?”熙琳的声音骤然尖锐起来。 “这种情况应该算作正在进行时吧……这种方式与切尔利的那两位以半身强行接近完态有着相似之处,”黛斯特尼解释,“但也有着不同……风之王那边一旦解除融合状态二人还会是独立的个体互不影响,但这孩子的另一半已经是已逝之人,如果太多次强行征用对方的力量借以逼近完态,本体的力量就会被他慢慢消化。也许和正常情况下的完态还会有着差距,但从另一个角度而言,由于‘知识’是生就而不是靠另一半给予,如果这个进程完成,他或许会成为完态中最强大的那一个也说不定。” 熙琳难以置信地握了握拳头,“但本体的强势……作为记忆而且还是十二王族中最弱的一个记忆……他受得了么?” “很难说,”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一样,黛斯特尼突然怔住,“不对!这种方法虽然会在一定情况下误打误撞地成功……可这孩子能以半身的身份在十六岁成为一阶而且自发唤起逆位……恐怕……” 黛斯特尼猛地回头看向洛欧斐,淡金色的长发随着他的动作大幅旋开,如若金丝织就的经幡。 洛欧斐?达伊洛的面上也已经满是寒霜,二人几乎是在同一时候预见到了这种可能性。 如此熟练地运用另一半的力量达成逆位……简直像是…… 像是……被专门训练过这么做一样。 “璐雅娜……”洛欧斐声音低沉地唤出这个名字。 你究竟……把这孩子当做什么…… 黛诗妮……伦泽和杰纳,现在又加上一个莫拉尔森。 折损在那女人手上的孩子…… “现在想起来,你的婚约、还有当年的卡琳丝失去有关维莎希娅的记忆……”黛斯特尼的面上也带着寒意,“好像也是她的主意吧。” 洛欧斐的身体猛地摇晃了一下,长睫之下堇青色的兽瞳剧烈收缩,溢出某种更甚于冰的锋锐和寒凉。 深深吐息,颔首,德兰的王者一字一顿地回应了黛斯特尼。 “绝不会饶了她。”那个执着于德兰的疯子…… “你的话,有办法吗?”他压低声音问黛斯特尼,“逆位进程并不像正常的完态化那样不可终结,有办法停下吗?” 黛斯特尼面上似乎闪过犹豫。 “虽然很过分,但这样的逆位如果能够成功的话就不是坏事,的确存在风险……但你面临战争,任何一位王族的存在都是不容忽视的。” 看到洛欧斐的神色,黛斯特尼略显落寞地笑笑,“当然,我也有私心,如果能让这孩子……有足够的力量摆脱家族的钳制去过自己想过的生活的话……” “不,这不是他想要的。”一边站着的熙琳突然开口,攥着拳头好似下了极大决心一般,面对着两位王者即使是他也不由得觉得有些腿软,但还是深吸一口气恭敬行礼。 “莫拉尔森他……也和我提过一些。”熙琳咬着牙,努力回想着那些实在让他不愿回忆的词句。 …… “我只是半身,看不清楚的。” 如果是完态,就不会感到为难。 “我知道,作为记忆的一方必须死。” 那对我,说不定也是一种解脱。 …… 呐莫拉尔森……我不知道你究竟在家族过着怎样的生活,为了防止本体在面对记忆时无法下手,两个半身通常都是分开抚养的,所以即使是我,也没有见过我另一半太多次数。 我是“本体”,并不明白太多。 可是……“记忆”们都是畏惧着成为完态的啊,唯有这一点,唯有这一点我是……清楚的啊。 你总是在笑啊……可是你自己都没发现那笑有多假么? 你离开家族究竟是为了什么,只是为了那样的婚约吗?如果你成了完态,什么婚约不都能轻易解除啊…… …… “恐怕是有伤害的。”洛欧斐轻声说,“因为记忆不全……虽然恢复了记忆,但是逆位的机能总归不全,面对那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就算是王族……也是会怕的吧。” “我会尽力,”眸光流转,黛斯特尼也重新望向洛欧斐,神色中突然带上了不容置疑的光。“那孩子……我一定会让他到应该到的地方去。” 第一百五十二章:永愈 在众人的注视之下,咏叹之眷的施行终于也接近了尾声,那些从他身上以及延伸部分开出的银色花朵形成致密的“域”,将夜色与狂风完全阻隔在外。如同有个无形存在的漩涡一般,将一切痕迹不带声息地席卷殆尽,随着「疗羽」最后那般猛烈的振翅,银色的光带从中爆射开来,像是无数漫漫伸出的、柔软的手将若瑞斯蒂娜包裹进去,魔光在她的全身流转,并一点一滴地向着胸口汇集而去。脚下的七环封禁唯时列阵随着心跳的节拍渐次回缩,最终归于无形。 莫拉尔森轻轻摇晃了一下,敛去面上一丝不易察觉的痛苦神色,旋即敛去全身异象,头发变回正常长度,那些许茶色的末梢仍旧那么固执地呆在那儿。 他向着洛欧斐微微行了一礼,轻声道。 “那把黑剑……不是我能触碰的东西,还请王……”话还没完,他的身体骤然软了一下,无声地几乎要跪了下去。 一直抱着若瑞斯蒂娜的法特安蒂斯只觉得似乎有一道金色的魔光微微地闪了一下,黑色断剑骤然崩解,而无声倒下的莫拉尔森已经被不知何时出现的黛斯特尼扶住了。而已经治愈完成的若瑞斯尽管还未醒来,呼吸却已经正常。 洛欧斐似乎是笑了一下,没有询问也没有解释。银色的魔光流连在那狰狞的伤口略作盘旋,然后将所有痕迹尽数抚平。 “唔……抱歉。”莫拉尔森捂着自己酸痛不已的额头,刚想要和扶了自己的人道一声谢,却不知为何愣是没有发出声音。 那张脸……说不上熟悉,当然那样的精致是不属于人类的证明,可那种带着些微暖意的感觉…… 一秒钟后莫拉尔森勉强反应过来面前之人的身份,一惊之下想要抽手道歉,可那只带着凉意的手却似乎有着某种不可抗拒的力量,很轻松地就令他随着引导前行。 “你是……”我不记得见过你,可我却那么熟悉那么相信你。 “你会有时间想的。”黛斯特尼轻声道,拉着莫拉尔森退到边上,发丝之下某个尖锐的痕迹只是惊鸿一瞥般。 那个痕迹?虽然一时无法想起…… 熙琳刚想要问一下莫拉尔森的现状,却听见黛斯特尼轻笑了一声,道。 “终于回来了。” 熙琳不由得抬起头来,只见众人的视线几乎都移向了浮岛之外的夜空。 那样盛大且绚丽着的的光雨终于在这样的夜色之下完全消失殆尽,而一道泛着明丽金色的魔光也不知是从何处破空行来,随之降落在浮岛边缘。红院的监督生制服在高空的风里扬起,如若那无力飞起的、鸟的羽翼。 也许是出于隐瞒的目的,他并未再用那样绚烂的光翼,而那看起来似乎很是寻常的魔光在他降落的同时也缓缓熄灭,最终全数回到他的身体中去。 在他的怀里,那个有着紫罗兰色长直发的少女被横抱而起,那女孩似乎是无意识地蜷缩着,长发倾泻下来几乎及地。 献祭于光之泉的少女,德兰的新王,贝拉特莉茜娅?拉尔?达伊洛。 她的长发不再蓬松卷曲,而是直顺光洁几近曳地。没人知道要怎样将这样一个消散在西恩特全域的女孩再度聚拢起来,但柯琳做到了,而且轻而易举。 柯琳的眼神很平静,他就那么直视着洛欧斐那双堇青色的眼睛,不带恭敬,也没有畏惧。 不是愤怒,也不是怨恨,只是不满而已。 周遭的王族见此似乎都有些许不安,以方才一战之力,柯琳不可能看不出洛欧斐的身份以及他在他们这群异类中的地位,但这似乎分毫没有影响到他的作为和思绪,这一切似乎都与他无关一般。 洛欧斐迎着他的目光也很平静,虽然他避世多年,但以他的能力和身份,学生之间的风言风语他当然也不会完全没有听闻,他自然也清楚面前这位制约国的王储,和自家女儿是什么关系,至少是看上去的关系。 这样骗过大多数人的关系对他却没什么意义,因为他知道柯琳的身份和全名,自然也明白他这么做的理由和意义。 手,微微抬起。那个动作似乎就已经向着虚空下令,柯琳怀中的贝拉身形微微模糊了一下,无数泛着堇青色光彩的翎蝶开始从她的指尖和发梢纷纷析出,飞过二人之间原本就短暂的距离,再在洛欧斐的怀中重新汇聚。 感受着女儿虚弱却平缓下来的气息,他微微闭了一下眼睛,重新抬头看见柯琳仍然带着那样不满的神色盯着自己,不容置疑,不带退避。 性子里这股倔劲儿倒是和原先没太大差别……总有些东西是如何流转也没法改变的吧。 他微微弯身,像是交代一般唤出少年的全名。 “多谢了,柯琳?利斯特?兰希?普林赛斯第一王子殿下。” 柯琳似乎怔了一下,旋即有些无奈地挪开视线,转身退到瑞克和寞翎晨身边,德兰之王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他也就没有继续强硬的理由。 那样……不属于人类的低温,某种盛开在暗夜的花卉所专属的香气,贝拉模糊中也能够感知到现在抱着自己的这个人究竟是谁。 琴缚已碎,她再也无法逃避无法睡去,白鬼在她投身光之泉的瞬间被剥离开去,现在的自己满身满心都是失去支柱一般的空虚无力。感受着那种微凉却优雅着的气息,泪水不受控制地从眼角滑落出去。 他回来了么?对这样的自己还有期许?对这样的家庭还有眷意? 啊啊……柯琳?利斯特?兰希?普林赛斯……那是……柯琳的全名?制约国的王储,他的身后,也有着自己的归属。 并不难猜到吧,那一日大火焚毁了王城,自己穿着那样沉重的礼服裙在火场中惊慌逃避,而那个原本应该被称呼为“哥哥”的少年却只身带着一把几乎与他等高的长剑,就那样决然地行至被地方军队所围拢的城墙下去。 如果他是王子,那么自己……是什么呢? “父亲……”女孩用十分微弱的声音呼唤着,拼尽全力才勉强挪动着的指尖抓住了王素白的衣襟,藉此为支撑她拼尽全力才将头略微抬起,被泪水模糊了的瞳孔泛着略显灰调的蓝紫色,那是与父亲无二的堇青。 直到这一刻才有人惊觉这父女二人在面貌上是如何地相像着,只不过父亲的眉梢带着坚硬的寒意,而女儿的眉眼间蓄满了无力的悲意,除此之外无论是轮廓还是五官都是以那样惊人的精准相似着。 被洗掉了,在她身上的所留下的,楠焱化形术的痕迹,随着与光之泉的接触,被清洗的一干二净。 “告诉我……”告诉我,那些你一直极力隐瞒着的事情,那些不被承认的、被改写的东西。 我究竟是谁,为什么会有那样的能力,我的光明为什么能够流转在血脉里,历代的达伊洛都没能做到的事情,为何会在我身上具象成这般的奇迹。 告诉我你的理由,告诉我那些事情的原因…… 如果我是世家的长女,为什么我会在普林赛斯头戴王冠接受朝拜,为什么军队攻入王城的那个夜里,只有我平安逃离。 如果我是普林赛斯的血系,我又为什么能够和世家共鸣,为什么我的血液能够将祭坛唤起。 那些你不愿意回想的事情,傍晚的刑场上绞索高高挂起,是谁在那一天被处以极刑? 她的名字已经从历史上被完全抹去,不到二十年的时间里一干二净,显而易见是世家的手笔,卡琳丝……那是否是她的真名?她从何处而来又原本应该往何处去?她的存在是个怎样的秘密,有着怎样的理由才要将她的存在彻底抹去? 那是至尊的罪行,还是世家的不愿触及? “告诉我……”告诉我,父亲,那些事情,不能逃避,我不能,你一样不可以。 用血液和火焰堆叠起来的罪恶,王的铁剑和法衣。 荆棘的王冠早已滚落到了王座的阴影里。 很难形容洛欧斐此刻面上的表情,仿佛大海涨潮都无法冲刷殆尽的,那般淋漓浓重的悲意。他轻轻握住女儿寒凉似冰的手,轻轻让她放开自己的衣襟。 黛斯特尼银色的眼眸垂下,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珞早已转过身去,拼命一般想要将自己眼角不断溢出的泪水抹去。凯瑟琳扶着执事的手腕,她的气息混乱而急促着,仿佛期许,也是恐惧。 完态们保持着恭谨的沉默,却一样被那样的悲意淹没而去。半身们不明所以,唯有柯琳轻轻闭着眼睛,而寞翎晨咬着嘴唇似乎极力压抑。 那一日极东的花雨之下,他所呼出的,是怎样的称名。 “会告诉你的。”白色长睫垂下,良久后留下的仍旧是这样的词句。 给我……时间,消化那样的悲意。 他转过身去,抱着那个意识游离的女孩直向星邸行去,似乎这里已经没有了停留的意义。 女孩似乎是失望了一般重新躺了下去,轻轻闭上了眼睛,只有一丝眼泪顺着眼角滑落下去。 “不要逃避啊,父亲。”她喃喃自语。 “院长阁下!”执事带着些嘶哑和心痛的声音在人群之中炸开,回头看到的却是凯瑟琳?达伊洛、那星空学院第二十四任院长、德兰的长公主甩脱了执事的搀扶跌跌撞撞想要触及兄长的背影,黑紫色的蚀化痕迹正顺着她的发梢以一种触目惊心的姿态蔓延着,只有珞冲出人群紧紧将她抱进怀里,紧咬着牙才没有逸出那般哽咽的呻吟。 “够了……够了啊凯瑟琳……”珞轻声耳语着,“不要再让任何人痛苦下去了……” “不!”凯瑟琳同样咬着牙紧紧抑制着酸涩的泪意,她扶着楠焱珞的身体才勉强站起,向着兄长所在的那片模糊的白影发出慑人的悲鸣。 “哥哥!不要逃了!不要逃了……谁都没有错……你没有错,她也没有……你们只是……只是……” “那是我的私事,凯瑟琳。”洛欧斐微微抬起头来,仰望着夜空里细碎的光明。 “相爱的人为何一定要面临这样的结局。”黛斯特尼低下头,轻声言语,却并未回头望向身后的洛欧斐,“她们都没错,从未有人因此怨恨过你,而你也不需要再为此逃避。” 如同成功抑制住了什么一般,洛欧斐不为所动似的继续向着星邸前行,仿佛方才的沉默和言行,都和他没有关系。 “为什么?”女孩的轻语在身前响起,他低下头来,女儿的眼睛竟是前所未有的清明。 已经……不再恐惧了,无论答案是什么要面对怎样的非议,我都不会再动摇。 我醒来,正是为了前行。 “那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啊洛欧斐,”黛斯特尼轻叹一声,“你一定……也是这样想的吧。” “告诉她!哥哥!告诉她啊!”凯瑟琳的声音里已经带了些微嘶哑的痕迹和哭音。 “告诉她……贝拉特莉茜娅?拉尔?达伊洛……她是第三任至尊楠焱祭的亲生女儿不是对不起任何人的事情!!” p.s.祝大家新年快乐哟=—w—= 第一百五十三章:王女 极东的气候永远都被束缚在某种适宜的春季,连同那云霞一般肆意飞舞的花瓣一同,永远泛着那样柔软而醉人的气息。 而那一日白衣的王者造访了一直被包裹在迷梦中的这里,他的王剑时隔多年再度溅满了血腥。 可是…… 风烛残年的老族长坐在那棵巨大的花树之下一如曾经,他久久地望着自己面前这个从西恩特而来的年轻人,不顾他白衣纷扬似雪,剑身萦绕血气。 他们这样久久地对视着,直至那白衣的王者似乎极力否定什么似的闭上了眼睛,拄着那把象征王的力量的王剑在老人面前跪了下去,那样的姿态和礼节像是犯下了什么无可饶恕的罪行,未束的似雪白发铺展满地,他沉重呼吸,艰难轻语。 “父亲。” 那一刻,泪水从老人沟壑纵横的面上流了下来,无法抑制一般带着那样厚重的悲意。他久久地落泪,艰难弯身将那个年轻人拥进怀里。 而那个时候,仅因一时迟疑站在长廊拐角的寞翎晨还未离去,他无比清晰地听到了词语,被德兰之王以流利的东方的语言艰难而清晰地呼唤出来。 洛欧斐?达伊洛并非极东血系,他是实实在在的、德兰沿袭千年而下的达伊洛血裔。 那个父亲……指的应该是…… 是妻子的……父亲。 珞仍在世,并未出嫁也未生育,无论是气息还是背后那朵从未繁盛的朱砂蓓蕾都能够证明。 而上一代楠焱家族族长楠焱释只有二女,除却珞之外,只有身为第三任至尊的楠焱祭早去。 所以那一声称呼已经是证明,贝拉?达伊洛是第三任至尊之女,是第三任至尊在这世上遗留而下的唯一血裔。从那个时候,他就无比清晰地知道了这件事情。 楠焱珞是知道的,所以她才会在这里,而楠焱释的态度,显然也是默许。 但为什么……最后会是那样的结局。 凯瑟琳深深地弯下身去,艰难地喘息,每一声咳嗽都在力竭的尽头撕扯着她的身体,如同那黑紫色的痕迹蜿蜒逶迤。而扶着她的珞也早已经无可抑制地泪流满面,她的姐姐和她的哥哥,那二人曾经并肩站在这世界的巅峰之地。 熙琳似乎惊得噎住了,从理智上一时无法理解这一句话的含义,瑞克与他也相差无几。莫拉尔森亦是一震,却很快平静并默然下去,那些酝酿了数年的风言风语,纵然当年年幼,他也听过些许。 米莉安的瞳孔中骤然绽开的惊异如同焰火绚烂而迷离,她不由望向身边的德奥,而后者留给她的只有一个那般沉默的背影。 柯琳微微怔了一下,倒不是因为这重他早已知晓的身份,只是为了这样突兀的公布怔愣些许,而寞翎晨则低着头,始终无言也无表情。 这样一来也就不难理解了,楠焱释如何能以战后旧疾肆虐的残破之躯在楠焱轶的打压之下存活至今,即使不能亲至,达伊洛的照拂想要触及想必也轻而易举,尽管所谓愈之世家并非真实,单是一点保命的手段若要施用,也不会太过艰难。 洛欧斐背对着众人,似乎轻轻笑了一下,带着无尽苦涩悲意。 “还是老样子……不给我留任何余地啊,茜娜。” “对不起……哥哥……对不起……”凯瑟琳终不免掩面而泣。 “巴洛森。” 黑衣的执事无声行至人前,深深行了一礼。 洛欧斐不予回应,素白背影消失在星邸灯火未明的黑暗里。 执事轻轻做出一个手势,示意众人入内再议。 黛斯特尼叹了口气,带着莫拉尔森入内。众人交换了一下眼神,也只能其后随行。 似乎无尽的黑暗里德兰之王沿着楼梯缓慢上行,被称作新王的少女蜷缩在他的怀里,精致的面颊带着如若东方瓷器一般的温润白皙,她将脸贴在父亲白衣的衣襟,轻嗅着专属那种暗夜花朵的芬芳馥郁,细密的银线勾出几不可见的繁复暗纹,带着一种华美与坚硬并存的痕迹。 “是……这样吗?”她的声音极轻,如若蚊蝇。 “是的。”她的父亲这样回应,似有柔情,又似无心。“你能够用自己的血唤醒祭坛的光明,也是因为她将力量遗传给你的原因。” “你知道?”贝拉微微诧异。 “那是我的属意。”洛欧斐轻轻颔首。 “那么十六年前——” “不要再问,”他低下头轻吻女儿的发际,“你现在需要的,是好好休息。” “等你醒过来,我会把一切告诉你。” 像是有那样的一双手带着些许的凉意和氤氲流转在血脉之中的温暖轻轻覆上她的眼睛,然后黑夜降临。 熙琳有意落后几步,等到柯琳似乎是并不经意地同他走到一起。 “怎么?”感受着他似乎有些不匀的气息波动,柯琳淡然地问了一句。 “你知道?连这件事你也——知道?”熙琳的声音嘶哑低沉。 “嗯。”柯琳淡淡地应了一声,算是肯定。 熙琳深深吸了一口气,“你到底——” “——我说过的吧,问这个没有意义。”柯琳打断他的话,不知是不耐还是什么别的原因眯了眯眼睛,“你敢说你十多年来一次也没察觉到?在普林赛斯的时候,在接触到光魔法福泽的时候——” “这和福泽有什么——”熙琳没好气地回应他,却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骤然卡壳。 “喂……”一想到那个可能性,熙琳就难以抑制地浑身颤抖起来,“你该不会是说……达伊洛小姐她就是……” “普林赛斯王位第一继承人,前王储娜琳?利斯特?艾拉?普林赛斯第三公主殿下。”柯琳替他把话说完,然后扫他一眼,“你也真是够迟钝的。” “这怎么可能!!”熙琳几乎要不顾周围的王族们咆哮起来,却终于在咆哮脱口的时候略微压低了声音。 “冷静些吧王叔,”柯琳无奈地揉了揉头发,带了些戏谑地将字音在最后那个称谓上尽可能地咬重,“作为以稳重著称的第五王族山川之王莫尔特安,这样子实在是太难看了啊。” “——你给我说清楚!”熙琳终于忍无可忍地伸手去抓柯琳的衣领,但柯琳又岂会让他轻易如愿,只是不到三分之一秒种的瞬间,身形轻盈地一个闪烁,熙琳的手就已经抓空。 “并不难理解,毕竟自从至尊与她为王的「伴侣」结合之后,世上就再无能够大规模施行光魔法的人类存在可能。”不知是否错觉,柯琳的面上挂着些许苦涩,“而娜琳的眼睛……你似乎也并未注意的,那是专属德兰王脉的堇青色,世上只有细微的无法用魔法解释的可能会让寻常人类拥有那种颜色的眼眸,除此之外无一例外是德兰王脉。” 熙琳轻轻抖了一下。 “二者结合,完全不难猜到吧,”柯琳状似无辜地耸了耸肩,“所以从看到她的那天起,我就知道她是谁了。” 同样紫罗兰色的长直发,堇青色的眼眸,而那一日夜间的朝见,王的面容在模糊的黑暗中似乎也与娜琳存在短暂重叠。 熙琳像是颓丧一般长长出了口气,这样的事实之下,他已经辩驳无力。 “所以——这就是你说过的世家的暴力?如果普林赛斯坚持让娜琳即位的话?” “是啊,可以理解了吧,不仅是德兰血脉不容外流,单是至尊血裔这一点,就绝对会让所有世家联手抵制这一血脉流转到掌控之外去。” 熙琳无力地扬了扬眉,这不是废话么。 “不过,恰恰是这样才出了问题。”柯琳环顾着在大厅纷纷落座的众人,似有忧虑。 “什么意思?” “十二世家这一体制是围绕着至尊这一存在才建立而起的,与其说是魔法社会的终极支配者,不如说是至尊的甄选机构来的更为切合实际。但是现在这份至尊诞生所仰赖的光明已经经由第三任完全还给德兰家族,从此以后,人类之中再也不会有至尊及其候选人诞生了。” “也就是说一旦失去诞生至尊这一可能,十二世家的统治地位就已经受到了威胁?” “不仅是威胁,而是致命打击。”柯琳淡淡一笑,似乎此事无关紧要,“无法诞生至尊倒是其次,毕竟即使世家族人也并非全部知晓德兰存在,关于这个暂时还能够瞒下去,世家首先要面临的,是经此一代,幻森的复活对于德兰而言,终于可以提上日程了。” 熙琳又是一噎。 “「落日」,这个始终被其余世家极端者所提防着的灵魂在这一代出现了,作为自从德兰家族纯血血裔消失之后首次出生的新王,大概是因为经验不足和在某些问题上的理解错误让世家产生误会,所以贝拉的「落日」之名至今未曾在世家公开。这个与千年前末代新王拉拉尔?德兰相同的灵魂首次出现,作为曾经那位新王的不完全姿态接收了这份被反馈回来的光明。之后达伊洛家族还会有应运乱世的德兰之王降生,那样的王就会拥有与至尊同级的光的力量,而那样的存在已经有了与「吞噬」正面抗衡的力量。 今日这场光雨足以抹除那场血雨在这片土地上的废墟刻印,现在的贝拉只是亏在不是王而无法接受王位而已。等某一日「落日」作为德兰之王再次降生在这里,幻森就将以浮空阵为根基重新建立,十二世家的统治也就要自此告终了。”柯琳轻飘飘地留下一句,“肯定用不着再来七千年就是,这一点还是足以肯定的。” p.s.火车上晃荡一整宿到家发现无线欠费==,校考开始已忙到跪orz 第一百五十四章:溯缄 若瑞斯蒂娜最终在巴洛森的安排下被安置在了星邸三楼一间空置的客房里,月光从厚重的窗帘缝隙里透射出来,因起伏而产生的诱人弯曲无声攀附在仍未恢复神智的水之王的身体上。 罹辰扯了一张带扶手的高背椅在床边坐下,略显疲惫地叹了口气,而法特安蒂斯侍立一旁,神情里仍旧显得恭谨。 罹辰弹指点亮了桌上烛台上插着的数支白烛,为整个房间带来些微光明。随后他扫了一边的执事一眼,后者无论是表情还是动作在他看来都十分僵硬。 “坐吧,”他无奈地挥挥手,“这里只有我们,在她面前你不是执事,在我面前也不必。” 法特安蒂斯似乎呛了一下,望着罹辰的目光躲闪些许,却仍没有动。 “再怎么说我也曾经有着存世一万两千余年的经历,若说不通世故想必你也不信,”少年的面上似乎掀起戏谑,“年近六旬仍然保持着这样的体貌,你和她的气息也几乎模糊到快要糅合到了一起,不用说是我了,随便一个半身细想想就能猜到你们之间是什么关系。” 法特安蒂斯局促地挪开目光,似乎十分艰难地想要将这一段时间捱过去。 “坐下吧,我有事情想要和你谈一谈,”罹辰稍作停顿,“关于她的。” 法特安蒂斯这才十分不情不愿地扯了一张椅子过来也坐到床边,沉默地面对着还沉睡着的若瑞斯蒂娜,跳荡的烛光映在他的瞳孔里,那样的色泽多变而绮丽。那些色彩缓慢地摇曳着,最终沉淀出一种淡淡的灰色。 罹辰注意到这一点,微微有些迟疑地问。 “——你的眼睛?” “大概是因为三系精专的关系,”执事轻轻回答,“冰和水以及火,这三种元素的态势能够被我随意调动或压抑,为着这一点我的眼睛颜色也会改变体现些许,平衡的时候大概是黑色,冰为主导时就是深蓝,火为主导则为暗红,正常情况下水为主导……是一种灰暗的紫色。” “紫灰?”罹辰一怔,似乎想起了另一种颜色。 “很像堇青,只是少了一分蓝调。”执事微微一笑,语气温柔而寥落,“大小姐这么说过。” “这么多年还是称呼她为‘大小姐’么?”罹辰看着他,“明明已经放弃了。” “习惯而已,也算是对那种年华的追忆吧,”他轻声说,“明知道再也回不去。” 听着他唤大小姐,仿佛还在伊瑟婓水上浮冰建起的聚落里,仿佛特安希还未离去,还同自己在一起。 罹辰沉默,并未言语。 “她……能醒过来么?”很久后他发问,语气里隐含着一丝隐忧。 “只是时间问题,这一点放心。”罹辰轻松地笑笑,“她是在‘溯缄’——就和在极东的佩瑞恩因为长生藤的暴动造成的冲击的昏迷一样,正在往复翻阅着自己的回忆。” 法特安蒂斯骤然紧张起来。 “不要着急,也许会有些痛苦,但并不会为此深陷其中无法醒来,当王族受到重大冲击的时候就会出现这样的情况,消减自身冲击,也在巩固自己的力量。” “这个过程要多久?”法特安蒂斯似乎仍有忧虑。 “放在王朝时期也许几年也说不定,不过我在这里,就是要缩短这个时间。”罹辰微微舒张自己的手指,“我是祈愿之王,我有这个能力。” “那么……拜托您。” “我在等一个时机,”群青色兽瞳无声注视着空间中缭绕的“息”,“一个切入的时机。” “切入?” “我会介入王族‘溯缄’的进程且保持力量的稳定。对于转生在人类之间的王族们而言,成为完态的过程大半都是晦暗和痛苦的,为了尽力抑制有可能出现的情绪波动对自身的损坏,我会从旁协助。但即是协助也需要一定时间上的契合,在保证她的安全的情况下与外界时间调频,也能相对缩短这一时间。” 法特安蒂斯沉默了一会儿用来消化这个概念,然后点了点头,不再言语。他向来不是个话多的人,当然这与职业也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他们这种人就是要作为侍主的影子存在,如不是必要连动作言语也不会有所存在。 “关于她的另一半,你应该有所知情吧。”罹辰淡淡地询问,兽瞳中清晰可见月光的缝隙里灰尘飞舞。 “是。”法特安蒂斯稍作停顿,“那位……是大小姐的孪生妹妹,第二水之世家拉菲格家族二小姐特安希?拉菲格,第二王族水之王若瑞斯蒂娜半身「明澈」。” “妹妹?”罹辰声调微微扬起,“不是异性?” “家族那里……没有给出适当的解释,”法特安蒂斯无奈些许,“曾有的案例都是异性,这次似乎只是特例。” “偶尔也会发生这样的事情。”罹辰似乎是认同一般轻轻点了点头,暗红色的翎蝶带着虚幻的光晕从左手食指指尖飞升而起,在房间之中轻舞游弋。少年皱着眉头望着翎蝶那略显虚幻的身躯,似乎有些不满意。 太弱了,这孩子的身体,并未如何耗费力量的一场战斗过后,支撑这样溯缄的辅助都已经艰难些许。 身体深处的某处似乎微微战栗,罹辰似有察觉,伸手抚上胸口,轻声对某个不可见之人传递话语。 “错不在你。” 似是疲劳一般群青色的兽瞳终了涣散,与大多王族不同的是罹辰原本的眸色与兽瞳的形态有着明显差异,那双眼睛像是极黑的夜色里沉淀着破碎的光明,像是流转熔化的碎金,也像是点点明丽的光明。 不过那无关光魔法,只是数个万年之前自人类心底生出的微末祈愿,那后来成为了他力量的根基。 他是祈愿之王,在位万年里倾听着无数人类的夙愿和悲意,亦是包括德兰之王在内的所有王族中最为了解人类的存在,他自他们中来,未来也会返回到他们的身边去。 可是…… 那个时候,为什么没有发现呢……对于德兰而言不得饶恕的感情的一再实践,有些痕迹尽管被当事人奋力抹去,却终不免无比清晰地浮现在旁观者的视野里。 那耀目的光明。 “你给我的感觉很熟悉。”像是想起了什么截然不同的事情一般,罹辰突兀地言语。 “……什么?”执事有些不明所以。 “你的灵魂……你的痕迹和气息里都掺着一些奇怪的东西,”合上眼,少年似乎已经意识游离,“不是王族的……和德兰有些关系,有什么破碎了,不到原先的程度、不,是不及万分之一……却一直陪着她到了这里。” “可你却是个货真价实的人类啊……只有这一点……不能理解。” 到底是什么呢……和若瑞斯蒂娜一起,从那个昏漠的年代,一直到了如今。 对了,王说过,有什么不可触及的力量曾经存在着,干涉着他与蕾拉和德露丝的觉醒,如今想想似乎并不是无稽之谈,某些曾经存在的认知被刻意模糊掉了,有什么东西无关王族的流转传承被刻意忘记。 轻轻地,像是脚步,有什么来临,带着叹息。 原本在房间内围绕而舞的暗红色翎蝶受控于某种不可见的吸力,那样的漩涡以凶猛的力量将罹辰的意识一并吸附而进。 白色……那样空旷而茫然的白色浩浩荡荡地在意识深处扫荡而开,带着某种北境特有的凌冽,将一切席卷。 雪原的湖泊是那般澄明的蓝色,永不封冻地横陈在千年积蓄的素白深雪之上,仅从岸边无法确切衡量这个湖泊的面积,似乎从某种意义上只有海才能形容这样的广阔,镜泊忠诚完美地映出天光的颜色。 这里是伊瑟婓……深雪万年,绝密北境,第二水之世家拉菲格家族以及第九冰之世家艾瑟斯家族分别驻守此地与更北部的冰岭,两族共御着全北境的安定和平。 罹辰眯起眼睛想要看到这片素白与湛蓝交织中残存的人迹,但他也知道这个想法多么滑稽,拉菲格家族所在的水上浮冰建筑群位于整个湖泊的正中,且不说这般距离难以触及,首先数千年来交织的魔法痕迹就保证了这一家族的存在绝非仅凭肉眼就能窥视。 据说在拉菲格家族至今有着“摆渡人”一职,与楠焱所谓圣女也相似些许,底层魔力低微的支系以及犯下大错的族人及其后裔,被完全剥夺自身存在以及姓名,以统一的着装和名称终日巡游冰湖之上,唯有接受他们的接引,才得以顺利抵达那一秘境。 不过即使是对于北境的居民,“摆渡人”的存在也是难觅行迹,只有少数幸运儿才得以在湖畔窥见水天相接之处轻盈掠过的白影,那些人偿还着罪孽实践着自身的同时,也守护着整个家族的安宁。 尽管看不见人类存在的痕迹,但罹辰的耳畔却萦绕着来自人类心底心绪的声音,带着些微嘈杂,或歪曲或诚挚的声音回荡在伊瑟婓空旷的白色平原上,像是冬夜的星辰闪烁着渺远的光。 “……来了吗。”罹辰闭上眼睛微微一笑,天水相接之处,某种纯净的白色以及其迅疾的速度向着岸边冲来。 p.s.……虐狗节快乐,今日校考第一天,看完考场之后整个人都不好了…… 接下来王缄澜殇,略有些能放不能收,170章未完…… 第一百五十五章:王缄?澜殇之章?叛逆 此世的北方是极寒之地,终年白雪堆积,在魔力的作用下飞雪不再冰冷如昔,似乎只是作为装饰和屏障一般终日飞舞。这片土地永远笼罩在一片寂静的白色之中、唯一不变的异色就是横亘其上的蓝色湖泊。它在极低的温度下也不会结冰、从岸边望不到对面,像一颗巨大的蓝宝石镶嵌在白色的雪原上。湖的中心就是拉菲格家族的水面漂浮建筑群落、建立在浮冰之上轻盈的建筑们在湖心缓缓地移动着,没有固定的方向和距离,围绕着主殿和浮冰祭坛永远地存在着。 雪原的北方是一排挺拔连绵的高山,运用飞行术越过天堑呈现在世人眼前的就会是神秘的冰岭——第九冰之世家艾瑟斯家族的领土。 艾瑟斯家族和拉菲格家族分别是排名第九和第二的冰之世家和水之世家,两个家族无论内部更替多少回都始终保持着友好的关系,会帮助彼此抵御外族人的入侵、结界的维修、魔法的教授,少数的支系还存在姻亲关系,是北方最强大的力量。 青翎7731,初夏,北境雪原伊瑟婓。 尽管高速移动中周身的景物都化成了斑驳的色块和线条,但伊瑟婓的色彩永远都只有单薄的蓝白色,无论望向何地,似乎都无法摆脱这样匮乏的色彩包裹。 坚冰凝结的白色冰舟飞速穿过倒映着天光的蓝色湖泊,背后犹如水箭的尾迹缓缓荡漾开来成柔软的涟漪。两个年纪相仿面貌相似的女孩被这样狭小的冰舟所承载着,飞速向着岸边冲去。 其中那个有着蓝白色发眸的少女以一种优雅却也有些奇异的姿态勉强保持着平衡,不时稍显不安地回头张望,微微俯下身体的那个个女孩则有着颜色略显深郁的钴蓝色发眸,她似乎十分不适,尽管强忍着却仍旧面色苍白地轻咳出声。另一个女孩察觉到了她的异状,在加速的同时不由担忧地问及。 “姐姐,你还好么?” “还能坚持……”女孩勉强回应,“快……要快,那个气息越来越近了……” “姐姐你再坚持一下,马上就能靠岸了……”驾驭着小舟的妹妹努力掩饰着安抚姐姐,水天相接之地,隐约可以看到一条白色的细线。 就快了就快了……女孩心焦地咬着牙祈祷,眼看着那白色的水岸随着距离的拉近而宽阔起来,一旁的姐姐却突然战栗起来。 “姐姐?” “来了!”那女孩死死盯着岸边浑身颤抖,“他们……追过来了!” “什么?!”妹妹似乎有那么一瞬间的心灰,不可能的……这次明明…… “不要回头!”原本柔弱的姐姐大喊出声,“不能回头看……千万……” 妹妹似乎是想要安慰姐姐一般轻轻捏了捏她的手,两人的手都一样寒凉似冰,两人共同向着冰舟里加注些许魔力,小小的冰舟爆发出耀眼的魔光,再度不顾一切地向着岸边冲去,可背后那强大到几近令人窒息也渐渐碾压过来,渐渐夺走她们的意志,以及呼吸。 妹妹在那种凉意覆盖身体的瞬间没有忍住回头向家族的方向望去,熟悉的情景再度映入视野里,一个黑色的小点在视野尽头急速放大,转眼就已经是一个清晰的人形,黑色的燕尾剧烈地翻飞在被他抛至身后的冷风里,柔软的黑发在疾风中扬起,一双暗蓝近黑的眼眸明亮如昔。 “安蒂……”特安希近乎呻吟地吐息,不过是瞬间而已,年轻的执事已经离她们那濒临破碎的小舟不到十五米。而那强大的气息随之将她们完全遮蔽,冰舟上弥漫的光彩也在瞬间黯淡下去,失去动力的小舟缓慢停下。 下一秒钟执事已经站在姐妹俩的面前,清秀好看的眉眼微微一皱,白手套也无法遮盖的、自掌心弥漫的冰凉气息完全覆盖了两个女孩的身体,她们的魔力和行动力,在瞬间便被剥夺殆尽。 同样从家族方向而来的,是数道素白的身影,他们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竖起衣领的素白长衣唯有边角有着比通常所用更小的面积纹着水蓝色的火焰徽饰——力量与柔和并存,第二水之世家拉菲格家族。那样宽松且长及脚面的袍服之下完全无法辨出男女,他们有着完全一样向着脑后束起的白色长直发,面上自鼻子以上的部分被生硬无表情的白色面具遮挡着,以双眼处为核心蚀刻的繁复花纹轮转绽放。 “嘁……‘摆渡人’吗……”蓝白色长波浪卷发的妹妹轻嗤一声,面上难掩不屑的笑意,无论是从她那缀满纤华花边的厚实裙装还是神态来看都不难推断她绝对是贵家之女,但那微微上挑的眼角和言语中的一丝叛逆野气都让她看上去更像是个在市井街巷中长成的野孩子。即使面对着以执事为首的数位“摆渡人”的合围,她也全无半点做错事情的自觉。 相较而言还动弹不得的姐姐则要安稳的多,无论是眉眼之间的柔弱还是一副受过严格管教的模样都比妹妹更像一个世家闺秀,若非因着方才的逃窜她的形象疲惫狼藉,单单是那种似从骨子里生来的贵气,拿到外面说她是一位公主也未必有人不信,与妹妹的不屑截然不同,她紧张地闭着眼睛,气息也还不甚安定。 年轻的执事皱着眉头,一手一个将姐妹二人拎到自己刚刚制造出的一块浮冰上去,追赶的时候为着速度他并没有使用浮冰凝成舟形,只是单纯地利用冰元素凝结突进,轻易追上了逃窜的两个小东西。 摆渡人们微微弯身向着执事致意,各自驾驭着脚下的冰舟向着来时的地方退了开去,整个动作中他们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动作也整齐划一到让人怀疑他们的长袍和面具之下是否存在生机。 “又要向父亲告状么,安蒂?”女孩的红唇因着越发浓郁的不屑微微翘起,“还有什么准备给我们?抄书还是禁闭?” “这得要请示族长才行,特安希小姐。”执事的眉头再度皱起,“明明知道私离领地是最大的违禁,却仍要一次一次地挑衅。” “你——” “别说了特安希。”姐姐及时制止了妹妹的顶嘴,似是有些畏缩地沉默下去。 特安希终究是将想要说的话咽了回去,无聊地望着返回的路上那烂熟于记忆的风景。湖心洁白晶莹的建筑群落在视野中不断地放大着,尽管它那么精致轻盈,在特安希看来还是如同牢笼一般不讨喜。 拉菲格家族的水上建筑群落不失为十二世家的一道标志性风景,大概等同于极东楠焱的朱紫重阙以及西尽格朗德的悬岩禁宫以及西恩特达伊洛的浮空建筑群落一般,都是以一般的国家和势力完全无可匹敌的财力和强权建造而起,依托着世界最顶尖的强大魔力和古老传承造就的、不可复制的奇迹。这个从中心无法望到任何一方边岸的湖泊之下禁制密布,即使面临再低的温度湖水也不会有分毫的凝结现象出现,唯有通过特殊方法、甚至还掺入了艾瑟斯家族的一些隐秘建造的浮冰才能成为这湖泊上唯一得以冻结的东西,强大的魔力将原产深雪之下的素白岩石雕琢堆砌成柱塔林立的纯白堡垒,浮冰不定游弋的姿态倒是参考了学院的浮空阵些许,原本无以计算的可怕重量也被这等浮冰轻易托起。 仅从建筑风格而言拉菲格家族展现了身为世家的绝大财力,连绵不尽的建筑群落撑起一个六百余人的家族毫无问题,呈现出优美弧度的穹顶和镂刻白柱诠释了水之世家应有的柔润和轻盈,尽管已经延续了七个千年和数代更替,但每一任拉菲格家族都投入了大量人力物力来维持这一秘境的洁净,现任的拉菲格家族自然也不会例外。 在法特安蒂斯的操纵之下三人一行很快逼近了湖心的建筑群,在湖面上分散开来巡游的另外一些“摆渡人”们并未阻拦盘问,只是远远地行礼,而在靠近建筑群不远的一片厚实浮冰边,停泊着数只完好的冰舟洁白轻盈。一群摆渡人正安静地围拢在那里,无声地交换着什么建议。 法特安蒂斯并未太多迟疑,转眼已到他们面前,才见被摆渡人们围拢在内的是个明显年纪还不大的少年成员,从他的姿态看来,似乎受到了冲击。眼见执事在面前停下,少年在周遭人们的搀扶下起身施了一礼。 “非常抱歉,是我疏忽大意才让冰舟被抢去。” 法特安蒂斯并未因此表露什么情绪,承载三人的浮冰慢慢地动起来,再度拉出一道锐利的水迹,唯有执事一语,轻轻留遗。 “看管不力,西侧殿禁闭三日。” 少年微微抖了一下,行礼。 “是。” “——喂安蒂!”特安希向着执事大声抗议挣扎着想要转过身去看那个少年,换来的却再度是姐姐的轻语。 “不要再说……父亲会生气……” “大小姐明知这一点,却仍旧坚持着不长记性呢。”执事遗憾之余似有笑意,三人已到全群落中心的主殿所在的浮冰。踏上冰面的瞬间,姐妹二人似乎都在瞬间哆嗦了一下。 守门的侍卫看着两位被拎来的小姐,皆是在执事身后投以目光以示同情,想来这样的事情并不是头一次发生,白色门扉随之拉开,执事叹了口气,伸手轻轻将两个女孩儿推了进去。 第一百五十六章:王缄?澜殇之章?禁闭 白色岩石堆叠起内殿高高的穹顶,某些时刻无法迎来日光而显现而出的巨大阴翳,两个女孩在执事身前战战兢兢地迈步进去,随之大门怦然关闭。 姐妹俩不约而同地抖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转过门口的狭廊,就着殿旁在这个时间罕有的阳光,身着纹有蓝色火焰徽饰的男子手持书卷阅读安静。 男人看上去年纪大致是在三十些许,如此年龄就坐上世家族长的高位着实有些年轻,尽管微光之下他的侧颜是拉菲格惯有的安宁温润,但无论是两姐妹还是她们身后的执事都多少了解着这个男人的脾性。 克拉伦斯?拉菲格,现任第二水之世家拉菲格家族族长,同样也是两姐妹的父亲。伊瑟婓映射而进的冷调天光中他泛着极为柔润和不真实光泽的浅银蓝色发丝垂至肩头卷曲些许,似乎并不在意女儿和执事的来临,安然沉浸在那些古老的文字里。 良久掩卷,冰蓝色眼眸微微扫过两张甚是不安的稚嫩面孔,诺大的主殿里静的甚至可以听到呼吸。 “抓回来了?” 执事弯身行礼,并未过多言语。 “辛苦了。”克拉伦斯转身将手中书籍随意搁置在了桌边,旋即转过头去面向镌刻着箴言的整面蓝白色晶石墙壁。 “这个月第几次了?”他问,声音里却听不出多少关心抑或是严厉。 “第十七——”年轻的执事扯了扯嘴角,无奈吐出这串数字,明明还没到月底,她们两个的大半时间都在盘算着如何逃离。 “若不是这样有心,魔力也不至于如此没有长进。”克拉伦斯似乎是感叹了一句,全然没有看到特安希揉着裙装缀满花边的裙裾狠狠地撅着嘴唇,听完父亲这样的言辞后十分不满地开口。 “父亲——” “——带下去,殿后神坛,一晚禁闭。”克拉伦斯似乎完全没有在听,轻易就将女儿的言语打断了去。执事轻轻叹了口气恭声应是,领着两个女孩拐到后门,那后面正是拉菲格家族的侍神之地。 “太过分了吧!”一脱离父亲的察觉范围特安希就难免生气地喊了起来,“我们可是刚刚晋入三阶诶!十三岁的三阶,父亲是还想要怎么样啊!要把我们这么关起来到什么时候啊!” “两位小姐不比寻常世家族裔,”执事轻轻叹了口气,“即使是在嫡系之中也属于特异,在这种情况下世家看来无论是多小年龄取得多大成绩,都不足为奇。” “可是父亲他——” “——是我们不够努力,”身为姐姐的芷洛娜闭上眼睛难过地别过头去,“我们辜负了父亲的期许。” “姐姐!” 充耳不闻这样的声音,执事穿过正殿和神坛之间作为分隔的那条走廊将两个女孩送进门去,随之不由叹了口气。 “既然是族长的命令,我也不便说什么,还望两位小姐稍微长长记性多加努力,明天早上我会来迎接,今天晚上就请好好反省。” “喂!有没有搞错啊!这样的地方要怎么过夜啊!”仅仅是一眼张望,特安希就已经完全傻掉了。 所谓侍神之地,就是一间空旷的大厅而已,除却铺着奢华长绒地毯的朝神路径之外,也唯有落地窗从穹顶垂悬而下的白色长纱帘,这种地方连椅子都没有一张,更不要提床了。这样开阔无人迹的地方自然不会有炭火一类的东西,现在还是正午就已经能够感受到四面八方而来的惊人凉意,更不要提午夜,简直无法想象要怎样才能熬过去。 执事没有应答,关上门之后安静离去,特安希喊叫无果之后跺了跺脚从门所在的神坛后面转到正面,和姐姐芷洛娜站在一起仰望着那面镶嵌满了各种蓝色矿物的精致浮雕,那是一个面容及其美丽的女人,某种意义而言就是拉菲格家族的“神”。 “这种的大小姐……当的也是有够憋屈。”特安希无奈至极。 芷洛娜无奈地笑了笑,目光最后扫过那占据了整面墙壁的华丽浮雕,伸手拉着特安希坐到朝神之径的边缘,无形的寒凉从四面八方而来毫无阻碍地触及她们的身体,唯有紧贴着对方的皮肤,才能感受到那一丝暖意的慰藉。 仿佛那就是全世界所唯有的真实了。 青翎7717年是天象异常的一年,寒冬间的午夜曾有过一场流星雨,异常的是很多流星都是那样妖异的蓝。正是在那样的午夜拉菲格家族出生了一对双胞胎女孩。那随同星陨而降临尘世的、妖异而纯净的火焰在姐妹两个的眼眸中冷却、凝成了她们非凡的魂。姐姐芷洛娜「涟漪」、妹妹特安希「明澈」。 尽管与预想存在些许不同,但这两个灵魂的临世在拉菲格家族已不是首次,沿袭着那古老王朝的威严,赠予她们的是对世间的水的无可争议的王权。这两姐妹是拉菲格家族不出世的天才,亦将成为拉菲格林立于魔法师社会巅峰的最大倚仗。 但正是这样值得人们骄傲和敬畏的姐妹俩,却打从降生起至今接近十四年,一步也未曾跨出伊瑟婓雪原。不,不要说是这伊瑟婓雪原,单单是家族所在的湖域,也从未成功离开。 她们被许诺以无边广阔的将来,所接触的却只有无比狭小的现在。 姐姐芷洛娜有着过人的适应和感受力,妹妹特安希同样被赋予过人的机敏以及行动力。姐姐安静而妹妹无比活跃,这样的对比之下完全无法寻出两人的相同点,但稍微熟悉她们的人都知道,对她们而言,唯一不变的是向往外面世界的信念。 “姐姐、姐姐,达坦纳是什么样的地方呢?” “是布满黑色废墟的灰色荒原。”芷洛娜轻轻抚摸着书页,淡淡笑言。 “那么、维尔卡纳呢?” “据说是被黄沙包裹的绿洲,金黄的沙海无法望到边缘。” “那、东域又是怎样的地方?” “听说是被黄金和琉璃装饰起来的高阁重阙,那里的每一个传说都年代久远。” “那……西恩特呢?” “是被无尽森林包裹的绿色林野,”芷洛娜轻轻描画着那一行不甚明晰的记叙,“风和水、草木与花叶在那里交织成界。” 这样的对话,每天都在上演。 殿后的立柱中镶嵌的座钟钟摆轻轻摇曳,其上示明时间已经过了十一点。月光洒过湖面映照冰面,透过神殿的落地窗和长长的白色纱帘,纵使不奉灯烛,也并不呈现出让人无法接受的昏暗。 华丽的浮雕之前,特安希侧身躺在雪白的长绒地毯上,厚实的冬季裙装之下女孩纤细的身体静静缩成一团,她的睡眠及其安稳,卷曲的蓝白色长发如同花瓣一般披散在地面。在她的身边姐姐芷洛娜正静静地坐着,轻轻扯了扯裙装的裙裾以完全盖住曲起的双腿,尽管时间已晚,她却似乎没有丝毫睡意一般细细打量着造型优美的白色穹顶和镌刻隐约的箴言,相比这些明显是背后的浮雕更有看头一些,但在这种光线微妙的地界儿,纵使女神面貌如何柔美,看上去也不由狰狞诡谲。 随着一声钟鸣,时间已经过了十一点半,淡淡的墨色在空气中缓缓盘旋,黑衣的少年从中跨出,一手拎着她们房间的软垫,另一手搭着一床折叠整齐的羽被。 一直无甚笑意的芷洛娜唇边终于蔓上了些许笑靥,对于执事的来临,她似乎不感到丝毫意外。执事也并不惊异于芷洛娜的等待,无声地上前之后用羽被包裹了两个女孩,在特安希的颈后垫上了那个软垫。 “药呢?”做完这些,芷洛娜注视着法特安蒂斯紫灰色的眼眸轻言。 执事微微一愣,旋即有些无奈,黑色长衣的内兜中抽出一只银色的长颈小瓶,入手带着非常沉重的凉意。 “虽然已经稀释很多,但这样的东西也不是大小姐这个阶级所能触及的,”执事无比郑重地将之放入女孩的手心,“到底这算是违禁的东西,哪怕上面对我的所为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时间长了大小姐一旦有沾染这类东西的迹象被他们发现,我们这样一路下来都会很危险。” 芷洛娜旋开瓶盖,面上泛上苦笑无奈。 “我不想做那样的梦……安蒂你是一阶,就算用花毒也不会有人奇怪。” “还是每天都重复吗?”执事皱着眉头微微有些不安。 女孩苦着小脸点了点头,那样的梦境里,无尽的绿色密林。 “这件事,不要告诉特安希……”她伸出手来,轻抚熟睡妹妹的面颊。 执事轻扫特安希一眼,“如果大小姐不想惊扰二小姐,就不要在这里说这些。” “没关系,”芷洛娜低低轻笑,“睡着的特安希,什么也不会听见。” “也是,想必以二小姐的睡眠质量,没有任何言语能传入她的脑海,就算是在半梦半醒之间。”执事深有同感地点了点头,站起身来掏出怀表看一眼时间“这个时间族长想必也要睡下了,我也得过去整理一些最后的事情……那个药的剂量大小姐一定要斟酌,明早六点我会过来收拾好一切,这就是我所能做的极限。” 芷洛娜甜甜一笑,轻言。 “晚安。” 法特安蒂斯微微一愣,也是回以一笑。 “晚安,大小姐。” 漩涡再度自虚空浮现,执事迈入其中,消失不见。 特安希芷洛娜久久地望着执事消失的地方轻轻拧开了手中的银质小瓶一饮而尽,伴随着那淡淡香气散播开来,芷洛娜小小的身躯同特安希一起缩到了羽被里。 “安蒂,谢谢你。” 那是她最后的轻语。 第一百五十七章:王缄?澜殇之章?竞争 伊瑟婓雪原之上风息过境,经年久积的深雪如同尘埃一般被风轻易扬起,向着湛蓝的明空张开一道轻软稀薄的白纱帷幕。待到风止时分,那般细小的冰屑都已经纷纷密密地散在空气里,折射阳光悬浮晶莹。 法特安蒂斯?拉菲格仰望着雪原上空寂寥零落的雪尘纷扬而落,融入这在晴好天气之下万分耀目的素白大地,即使是在高塔之上也才堪堪窥见些许边岸的广阔水域,遥远着有些微数道白影拉过一丝微不可见的痕迹,那是摆渡人们的巡查轨迹。 尽管这样的景观蔚为壮丽,但若是要面对此情此景足足二十年,也无可避免地教人心生厌倦。 世家的执事无不是高居魔法师社会顶端的精英,有意为此的孩子们从小就要进行严苛的培训,待到能拿上台面随同侍主出行,年龄怎样也得超过三十些许。而就在这样堪称刁难的教育和规则之中,十九岁的法特安蒂斯显然是个意外。 即便如此,在如拉菲格家族这样的大型家族里,掌管众多杂物这样的事情现在的他也是无法得心应手,尽管已经拥有傲视同族同侪的能力,在这条路上开始的漫长征途于他不过也才刚刚展露发端而已,还远远到不了前辈们协管整个世家的那般能力,现下于他而言最为重要的仅仅是照顾族长膝下那一双让人头痛不已的十四岁女儿罢了。虽说听上去是个位高而清闲的活计,但其中让人为难的部分也只有他一人知道而已,得亏了上午惯常安排的课程,才为他留下了些许私人空余。虽说拿这样难得清闲的时光来发呆似乎有些浪费,不过执事似乎也很是惬意。他所在的白塔位于整个水上浮冰建筑群的西北,也算是整个家族颇为偏僻之地,不时有白羽的鸟儿拖着长长的尾翎从在他身边起落着,全然没把执事放在眼中。 这类塔形建筑在世家中并不算得罕见,多数是为了饲养这些信使所建,雪鸟是高飞的鸟儿,尽管本身精致小巧,却拥有许多大型鸟类也难以企及的耐力,只是那条足占自身三分之二的长尾在起飞时是个颇为麻烦的累赘,若要进行长距飞行,势必要从高处起飞。世家与其共生接近万年,早已熟知它们的脾性,为了方便这些小家伙起降,多数家族都会在家族领地修建一座高塔只供它们休憩,如果有什么信件需要接收和派发,也多是在这里。在与世家相伴的漫长时光里雪鸟早已熟悉各大世家的所在以及气息,除却第七时之世家特维希尔隐匿之地太过隐秘它们无法触及,其余家族间的通信完全可以拜托它们处理。 就在执事这样漫无目的发呆的间隙,一道白影逆着阳光破空疾行,随着羽翼开合的轻响,一只雪鸟从西面飞临这里,玉色泛朱的小巧鸟喙中紧紧叼着一只厚实的羊皮纸信封,几经蹦跳后来到执事面前,兴奋地眨着眼睛。 执事揉揉头发,无奈结束了这样漫无目的的休憩,伸手将信封从雪鸟口中接下,另一手顺势在口袋中摸了几颗浑圆的棕褐色花种算作犒劳,顺带默默念叨了一下西边几个家族的所在距离计算时间。 信封正面,暗绿色的藤蔓徽饰无比清晰地烙印在署名的周边。 “伊格特兰德么……”执事轻挑眉头,看来不得不提前结束休息时间了。 五分钟后这只羊皮纸信封就已经安稳地躺在银质托盘里被送往族长理事的主殿,上午的大多时间克拉伦斯都会安静地在那里处理家族内部事物,一般而言这个时候他的心情也会相对平静,不过对于法特安蒂斯,他很怀疑这个男人什么时候会因有所触动而急躁。 克拉伦斯面对这封来自另一世家的信件也十分淡然,似乎一早便认定其中言述的只是什么寻常的事务一般。但法特安蒂斯却是明白,能够郑重到在信封上铭以族纹的,必定不是什么无聊的慰问。 这样的架势……很像是在宣布什么东西一样。 但即便如此,克拉伦斯的表情也并未因信中内容改变分毫,他倒是有认真看完,略作折叠之后便放回了银托盘。法特安蒂斯虽心有好奇,却明智地没有表露和发问——尊重侍主**,这也是世家执事必备的修养之一,隐匿自身存在,只在需要的时候出现,无论知晓什么,只要在不触犯家族利益底线的情况下他们都不会有分毫过问。 略显苍白的指尖相互交叠,拉菲格的族长就这样托着下巴静静地想了一会儿,法特安蒂斯安然侍立身侧,气息安静。 “伊格特兰德正式昭告余下全部十一世家……”克拉伦斯抬眼看了法特安蒂斯一眼后淡然开口,法特安蒂斯随之微微弯身听候吩咐。 “……第十一森之世家伊格特兰德家族半身「生机」、「颓败」,确认已于今年早些时候降世。” 法特安蒂斯闻言一震,略略抬头。 他照顾芷洛娜与特安希也有三年之久,纵使本身与德兰并无太多瓜葛,那背后的些许流转传承也已经分明。 “看来罗尔列斯?达伊洛所言不虚,”克拉伦斯微微眯了眯眼睛,“他的儿子……真的是新任的德兰之王。” “族长的意思是?”执事轻声问。 “不过是个七八岁的小孩子,无论以后能成多大气候,至少眼下他的手还伸不进剩下的世家里去。”克拉伦斯略作沉吟,“德兰之王降世前后,十二王族接连流转回归,已经确定消息的除了我们还有依达法拉……虽然只有一个但是藏得很严实,又直接被达伊洛守着,这边也得不到什么消息,但现在加上了第十一……恐怕他要忙不过来了吧。” 执事默然,他也多少理解克拉伦斯所言,“半身”出自各大世家,其力量在名义上也是为世家所保有,但真正能命令他们的唯有德兰之王,一旦王的意志成长起来,其余家族难免会受到打压。 “那孩子……据说月前通过了三阶评定。”克拉伦斯轻声补充,执事闻言又是一惊。 八岁的三阶……未免也太…… “他可不是人,”瞥见法特安蒂斯的神色,族长轻嗤一声,“人类的等级不能衡量他,他的力量也不会为人类所局限。” “所以?”执事微皱眉头。 “所以我们要抢时间了,”克拉伦斯起身行至窗前,面对着落地窗外的水域和浮冰,“在他有能力让完态服从之前……” 执事心头狠狠一跳,心中已经猜到些许。 “这个时间上午的课程应该已经结束了吧。”克拉伦斯微微侧目。 “是。”执事弯身。 “……”微微思索片刻后,克拉伦斯再度面对着窗外单调了万年的景色。 “把特安希带来,我有话要说。” “……是。”执事轻轻咬牙。 反手关上主殿的大门,面对空无一人的走廊,执事像是突兀地失去力量一般后仰靠墙。尽管从三年前被派遣到她们身边的时候就知道了会有这么一天,可却没有想到竟是这样快的来临。 她们……才十四岁,就要面对这些了吗…… 特安希在法特安蒂斯的身后跟随着,轻轻缴着裙装的褶边的手指几乎要渗出汗来。自打她记事以来,父亲就从未关心过她们的魔法学习,至多也只是在她们通过评定的时候稍作点评,而且还总是不满意。 可是这样的父亲,却在今天把自己和姐姐分开,独自叫来这里,这种情况在她想来,着实有些诡异。 通向主殿的走廊那么长那么长,长的令人恐惧,在这样的地方,她突然强烈地希望姐姐能和自己在一起。 就仿佛她们是一个整体,在面临巨大压力的时候无比恐惧碎裂开去。 长路漫漫终有尽,执事在通往主殿的门前站定,白色门扉无声开启,黑发的少年恭敬弯身行礼。 特安希深深吸了一口气,迈步而进。 受到半身灵魂的影响,尽管同样拥有着傲视全族的天赋,但她与姐姐的所长,并不一样。 芷洛娜擅长“感应”,她拥有对于水的无上亲和性,水域所及便是她所能感知到的地方,常年依赖于这样的力量可能会导致自身承接其伤害,她还不是水之王,无法将那些来自四面八方的伤害以水卸去,回馈环境。正因如此,单从体质上而言,芷洛娜并不如妹妹特安希。 特安希擅长“操纵”,她拥有对于水的绝对命令,任何形态的水在她手中都能化作极其强悍的武器,因为这一特权她甚至不需要耗费太多魔力就能施展对同水平人而言极为复杂的操纵型水魔法,但她同样不是水之王,尽管水的力量在她的操纵下能被展现到最大化,但范围却是及其有限。尽管在体术与能力上特安希远胜芷洛娜,但她却并不拥有水魔法最为根基的“循环”特性,那力量在她手中并非生生不息。 她们二人拥有着截然不同的、水的最强大的两种特性。 她们都来源于那古老王朝中名列第二的水之王族若瑞斯蒂娜,但她们两人中的任何一个,也不能称其为真正的“她”。 ——“要是她们两个是一个人就好了。” 这样的话,自打她们从记事起就没少听过,从长辈那里,从朋友那里,从仆从那里。 正因是同性,无论谁作为本体谁做为记忆都没有关系,面对这样罕见的特例,必须由本体杀死记忆的硬性规定在她们的身上也失去了意义。 一个人么?那毫无怜惜的话语,自她们出生起就已经无法逃避。 如果无法确定谁才是多余的哪一个的话…… 殿中的族长,已经做出决定。 第一百五十八章:王缄?澜殇之章?软肋 主殿的门扉在身后关闭时发出沉重的声响,光线的骤然暗淡也让特安希狠狠地哆嗦了一下,片刻过后她才敢稍稍抬起头来,仰望高处暗影之中的父亲。 克拉伦斯难得没有看书,他正从穹顶立柱交织的阴翳里审视战战兢兢的女儿。 像是发觉父亲在看,特安希动作颇为僵硬地提起裙裾施了一礼,可那一声呼唤却在唇间游离着迟迟不肯逸散于空气。 自己为什么这么害怕他?特安希也说不明白,或许是由于父亲的眼睛,那双流转着凉意的银蓝色眼睛,看着她的时候就像是在审视一个物品。 克拉伦斯缓慢从高处走了下来,纹有水蓝色火焰徽饰的白色长裾拖曳在白色岩石铺就的地面,几乎融为一体。 “……用你的全力,向我攻击。”沉默良久之后,克拉伦斯淡然发声。 特安希一怔,随即反应过来父亲是想要看看自己现在的水平,当下咬了咬牙,双手探出,淡蓝色魔光在掌心汇聚。随着那光芒的浮动,整个大殿的水汽都开始躁动起来,一股股明净的水流也在虚空汇聚,以一种迅疾的速度汇向特安希的掌心,同时,一个三环相叠的淡蓝色圆形刻印也在脚下缓慢成型。 掌心的水与魔光有些不安地晃动着,翻涌片刻后魔光完全熄去,特安希随即凌厉地一翻手腕,将手中水与魔力尽数向那个男人轰去。 高速的飞行中掌心仅有的水纷纷锐化成尖锐的箭矢,以一种铺天盖地的姿态向着克拉伦斯袭去,飞行中每一支箭矢的尖端都在强压之下几近固体无比坚硬,末端的水流则炸裂成水汽,施加在箭矢末端的力道再一次将整个箭阵提速,它们的行迹瞬间便在空气中微不可寻。 克拉伦斯淡漠地感受着那些袭向自己的风劲,蓝色的“域”在他周身显形,上百道水箭在他的领域表面荡起晶莹的涟漪,最终蒸发殆尽。 特安希颓然地放手,一阶的能力岂是她这样的三阶所能企及万一,即使调用全部力量发出目前所学中最为强悍的一击,都无法让父亲有调动防御的些许危机。 “水千裂?”克拉伦斯淡淡地问出这一魔法的名称,特安希揪着自己的裙裾轻轻点了点头。 “力量尚可,但对对方的破绽感知能力,实在太差。”克拉伦斯平淡地给予点评,所有的水箭基本都是直线飞行,几乎没有破防的意识包含其中。 特安希低着头,沉默不语。忽然听到衣袍拖曳的声音,小心翼翼地抬头才看到克拉伦斯缓步行至立柱旁一只摆设用的琉璃缸旁,伸手从中捞了一朵巴掌大小的白色花卉出来。 那花朵特安希并不陌生,浮冰阵的缝隙边际,只要有洁净水源所在的地方,就一定有它生长的痕迹。如若莲花一般被墨绿笔直的茎秆托出水面,开出某种类似莲花却有着繁复丝状花瓣的花朵,清香馥郁。 特安希不解地看着父亲将那朵花从水中捞出握在手里,放低胳膊似乎是要给她示意,特安希略微伸头看了一眼,惊觉那白色丝状花瓣的底层,已经渗入了丝丝黑色的痕迹。 “那是——” 克拉伦斯并未给予回应,手指轻握间已将花朵揉的稀烂,一丝浅薄的黑气自此从那些汁液与花瓣的残余中露出,最终逸散于空气。 “这是‘影化’的痕迹,”克拉伦斯淡然擦去手掌间花汁淋漓,“这种花生自冰湖水域,一旦水域被这种力量触及,它会最先提出预警。” 特安希猛地倒抽一口凉气,震惊地问,“影化的力量已经蔓延到伊瑟婓了吗?” “这样有些时日了,”克拉伦斯转过身去,“七八年前南部与西恩特接壤的苔原地带就已经传来了魔物影化的目击情报,想来如今入侵至湖域,也并非什么不可能的事情。” “怎么会……”特安希喃喃地道。在浮冰阵间长大的她充分理解拉菲格家族防御体系的严密,如果连这里都被入侵,这世上还有哪里能够安宁平静? “当务之急是知会冰岭之内的艾瑟斯家族,冰岭深雪之下蛰伏着数个自「骸骨之廊」遣返的凶兽族群,尤其是排名第十三位的嘉尔艾德冰蟒族群,一旦被影化触及惊醒,整个北境都难逃灭顶。” 特安希轻轻哆嗦了一下,被那个王朝所放逐的族群,它们苏醒的情境。 “艾瑟斯家族前日做出回应,会尽快连同我们在全北境组织一次大规模的影化魔物肃清,不仅是族中顶尖战力,优秀的新生代们也被知会参与。” “新生代?”特安希微微疑惑,以新生代未曾触碰一阶的能力,即使送到魔物面前,也不过是填牙缝的而已。 “不只是单纯的实战历练,也是北境家族之间的联谊,”克拉伦斯的手指轻轻点在琉璃缸的边缘,“危险的部分自有顶尖战力先行处理,而两族新生代们也势必聚合在一起略作比较,同时也是与另一族的竞争与熟悉,提前为日后管理打下根基。” 听到这里克拉伦斯的意思才算是明晰,特安希不安地望着父亲的背影轻声言语。 “父亲的意思是?” “我属意于你,作为拉菲格家族新生代的领袖,同艾瑟斯家族一起完成此次肃清。”克拉伦斯轻轻颔首。 “什么?!”特安希震惊抬头,“我是说——为什么、是我?” “身为「明澈」,继承于古老王族的魔力,那是你的命运,你无从逃避。” “「明澈」?”特安希略微一怔,轻轻咬着嘴唇问,“可是姐姐她——” “你以为肃清是什么?”克拉伦斯发问,特安希便是一滞,方才怯怯答道:“对于影化的魔物……进行驱离与封印……” “想的倒是容易,”克拉伦斯轻笑一声,“偌大北境,想要彻底驱离谈何容易?分散居于各处的原住民,多是没有任何魔力的平民,他们只要面临一只影化的魔物,就有可能会导致整个城镇惨遭血洗。” 特安希闻言战栗。 “那么——” “——杀掉,这是最廉价也最有效的处理,绝不容情。”克拉伦斯漠然道。 “姐姐不会——”特安希随之一惊。 “所以她不行,水的感应,会把那些情绪带到她的耳畔和心底,所以她总是不忍心,但现实绝不容许她这般软弱的怜悯。”克拉伦斯眼眸微眯,“怜悯拯救不了那些堕化的生灵,想要将其清洗,只有至尊血脉之中的光可以。可惜在青翎7731的如今,各大世家都没有至尊继承人出世的消息,肃清是我们唯有的处理,你稍作准备,待到艾瑟斯联络过来,你便要作为新生代领袖一同出行。” “可是……作为领袖的话……不就是向全部族人和艾瑟斯家族昭告我就是——” “——下一任族长,我希望,你可以。”克拉伦斯语气淡淡,“我知道你们两个都想逃离这里,我现在可以明确告诉你那并不可行,你们二人是拉菲格家族最优秀的二人,未来的族长有很大可能会出在你们二人之间,至少在我这个派系如此属意。你姐姐并不弱于你,在这种面临战役的时候,她这样的性子却是不可行。虽然我们名为水之世家,但软弱是决不允许的。”克拉伦斯返身回到高位。 “我给你时间考虑。” 特安希迈着沉重的步子离开了主殿,长廊之中本应等候于此的法特安蒂斯已是不在,她深深地呼了口气。 父亲是在告诉她,她们两人之中,只有一个可以离去,另一个势必要留下来担负整个北境。 “如果是这样的话……”少女咬了咬嘴唇,蓝白色的卷发在伊瑟婓永冬的风息里轻轻摇弋。一颗豌豆大小的银蓝色晶石粒自她的掌心坠入湖水里,它翻涌了片刻之后缓缓沉寂,唯有一道水线在深水之下迅疾拉出,径直朝着浮冰阵外刺去。 她转身离去,不再流连些许。 夜间的伊瑟婓天空难得清明,没有丝毫流云于此盘踞,一轮满月将银辉毫无保留地洒向大地,在素白的浮冰与建筑群之间来回映射,即使无灯火通明,也仍旧明亮如昔。 芷洛娜?拉菲格跟在执事身后穿行于通往主殿的长廊里,执事擎着银质的烛台为前路洒下些许光明,芷洛娜看上去不安些许,却并未有太多的恐惧。 “去吧,大小姐。”执事拉开主殿的门扉柔声劝慰,芷洛娜飞快地瞟了一眼执事仅有些微浮现的鼓励笑意,点了点头,走了进去。面对仍旧坐在高位之上的父亲,她提起裙裾,微微行礼。 “父亲。” 明亮烛火之中的克拉伦斯似乎恍惚些许,良久之后方才轻声答应。于是乎芷洛娜又重新垂下头去,不再仰望父亲。 “可以告诉我理由吗?”沉默片刻后,克拉伦斯轻声问了这么一句。 “什么?”芷洛娜略有诧异。 “想要离开这里的理由。” “嗯……”芷洛娜看上去有些为难,“只是想要出去看看而已,我们……自出生以来都没有离开过浮冰阵,再过几年可能就更没有理由离去,趁着还不到居职的年龄,多出去走走而已。” 像是一个循环的圆的领域,无论跑出去多远最终总会回到原地,无法填补的空白和低迷,无论离开多久,也无法逃离的不安气息,如此浓郁。 “‘你们’?”克拉伦斯轻笑一声,蓝银色的眼眸映着面前烛火跳荡些许,他轻轻偏了偏头,唇角挂上一丝若有若无的寒凉笑意。 “你确定?” 芷洛娜像是被父亲的神态吓到,不敢确认亦不敢否定,只是愣愣地站在那里。 克拉伦斯起身离开原地,长袍拖曳在台阶最后流淌于地,因着夜间寒冷而添加的一件白色毛裘大氅的光泽流转在烛火里,泛着些许与伊瑟婓素有色彩不搭的淡淡暖金。 他行至芷洛娜身边,伸手将她身后遮掩着大落地窗的厚实窗帘轻轻撩起些许。 芷洛娜有些不解,但也有好奇,她微微探头,透过玻璃往外看去。 夜间的伊瑟婓湖域,一如既往地静谧,湖水澄明如镜,没有任何奇异值得提及。 “看仔细些。”克拉伦斯的声音清浅,却又不容置疑。 芷洛娜眯起眼睛努力往夜空与水面的交界之地看去,隐约看到了一丝银白的痕迹缓慢游移。身体前倾,她将手撑在玻璃上努力往外看去,在她未曾察觉到的情况下,钴蓝色兽瞳浮现狰狞。 像是千米距离的骤然拉近,在辽远湖域平静的水面上,一支冰铸的苍白小舟缓慢飘荡着,两道身影蜷缩在那里,月光闪耀在他的白发和白衣之上,看的不太分明,可那样的打扮数年来芷洛娜也熟悉到不行,整齐拢向脑后的白发晶莹,同样白色的面具纹遍花纹繁密。 那是一个“摆渡人”。 虽然在这样晚的时间下巡游有些奇怪,但这似乎也并不是什么值得深究的事情。于是她将目光转向另一边的那道身影,兽瞳再次汇集。 她随即一抖,原本冰冷狰狞的兽瞳中也蔓上了惊异。 再熟悉不过的蓝白色的卷发和繁复厚重的裙装,正是特安希。 p.s.明日白城师范……校考结束。 第一百五十九章:王缄?澜殇之章?墓地 芷洛娜不由睁大了眼睛,她无法在如此远距之下听清二人的言语,却能看见妹妹一贯只有叛逆的面颊上蔓上笑意些许。 至少她很开心,芷洛娜轻轻松了口气,旋即反应过来现在的情景,连忙将目光从窗户上挪了开去,心下泛起恐慌的凉意。 “看来她也没有告诉你。”克拉伦斯松手,窗帘垂下,重新将月夜下的湖景以及那二人的身影全数遮去,“如果她想走的话,随时都能逃离,这样的时间这样的距离,即使是我,也赶之不及。” “父亲——”芷洛娜强行压下心中惊惧低声唤道,“特安希她只是——” “你用不着为此辩解什么,她现在可无法离开这里。” 心绪微缓,芷洛娜抬起头来,神色中仍旧充斥着些许不解和迷离。 “你们并不知晓‘摆渡人’的甄选程序,虽说大多数都来自底层的支系,但也不是只要想当就可以。 虽然名为‘摆渡人’,其职只在巡游以及戍守湖域,但这一存在平淡的表意之下,还有很多不得轻易触及的秘密。那些有意承担这项工作的孩子允许只有低微的魔力,但却被限定一定要拥有不同寻常的能力。” “不同寻常?”芷洛娜不解道。 “对于水魔法在某些分支上不同寻常的感应,可以称之为天赋变异,也可以是其他魔法的天赋能力。” 因为受到水之世家的冠名束缚,被王族的力量所泽庇,绝大多数的族人都只有水系精专的能力。 “这些与家族主流能力不同的特异会被家族培养起来,倾注相当大的资源和经历让他们拥有有别于传统魔法师阶级评定的强大,面对战争时足以充作战力,更大的作用是来面对那些针对水魔法弊端的敌对族群。因此他们的存在和真实意义对外保密,尽管在外界有人知道‘摆渡人’作为连接家族与外界的存在,却几乎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必要性。也因为他们的重要和不可或缺,家族是绝不容许他们背叛的。” 芷洛娜的颈后突然泛起丝丝凉意,不容背叛……是什么意思。 “那个面具,固然有着抹消他们作为个人的身份的存在意义,却也有着‘桎梏’的含义在内。”克拉伦斯的声音轻若耳语,“那些花纹里,隐匿着咒语——能够让他们依存于此获得长生、也能让他们在背叛的瞬间化为飞灰的咒语。” “父亲!!”芷洛娜低呼,“他们没有——” “放心,这种程度还算不上背叛。”克拉伦斯轻笑一声,“但如果对族内之人刀剑相向,抑或是在不被允许的情况下私自离开湖域,都会导致咒语的触发。因着拉菲格家族属于三大医者家族之一,我们的寿命也大大超过寻常魔法师,单纯用以维生的魔法,更是不计其数,那个咒语,只是在上面稍作改动而已。” “尽管特安希不知情,那人却是一定明白的,所以即使是为了他,特安希也绝对不会贸然离开这里。而且……你真的认为每次你们逃离的时机,恰好都是冰舟群只有一人看管的时候?” 芷洛娜心中突兀地凉了下来。 特安希……是故意的?带着她逃离,却又不肯真正前进。 “过来。”不知何时,克拉伦斯就已经离开了窗边,转到高处的书柜后面。尽管心中的不安和茫然愈加浓厚,但她还是僵硬地迈开步子往父亲身边行去。 书柜后面并不是想象中简单的墙壁,放置着塑像壁龛后有一扇不抬起眼的小门,比起通往主殿的巨大门扉高大华丽,这扇仅容一人通过的小门算得上是精致秀气。 光滑却温度极低的白色岩石廊道随着台阶一路延伸下去,两侧灯火微明。芷洛娜随着父亲下行,细微的感应告诉她这里已经是水面以下,温度随着下行也开始缓慢地有所回升。 廊道的尽头是一扇于外面无二的小门,芷洛娜判断这里的深度已经在二十米以下。克拉伦斯将指尖抵在门上轻轻念了什么,蓝光破碎,吱呀一声,有着莫名的湿气从缝隙灌进。 门后是巨大的白色穹顶撑起的一方天地,远远地只有一点米粒大小的灯光在黑暗中摇曳些许,伴随着异样的压力和潮湿的静谧,这里能听到的只有二人的呼吸。 不,不只是两个人而已,就在她那么想着的时候,她突然察觉到了某种如同缓慢海潮一般的庞大起伏,极浅极轻。 “察觉到了么?” “是……”芷洛娜战战兢兢地回应,“有什么东西,沉睡在这里。” “呵……”克拉伦斯在背后轻轻推了推芷洛娜,“欢迎来到‘墓地’。” 芷洛娜头皮一炸,僵硬地前行几步,兽瞳的阴翳里地面很是平整,并没有墓碑之类的东西,而且拉菲格家族的族人,一贯葬于伊瑟婓某个外人无法触及的秘境。 脚下似乎踩到了什么东西,脚步声与方才有着一点不同。芷洛娜压下心中的不安查看,发现那只是一张钉在地面上的黄铜铭牌,上面刻着意义不明的数列,以及某个年代。 青翎7621 凝止。 那黄铜铭牌之下看似空无一物的平整地面里,有什么东西。 “那个数列是他作为‘摆渡人’的编号,至于那个年代,是他沉睡在这里的年份标记,7621……到现在也有一百一十年了。再往下就是他特有的天赋能力了。” “他……死了吗?” “随便理解就可以,能被安置在墓地的‘摆渡人’都是拥有罕有能力、寿限到达尽头的存在,可以说是存在于生死之间的缝隙,被维生阵强行留住生命的他们不过也是消耗品,就算对战用时强行唤醒,也只是最后一次而已。”一点蓝光从克拉伦斯的指尖溢出,在阴暗的地下墓地,行列整齐的黄铜铭牌反射着淡淡的冷光,哪怕尽是瞬间,经由反光显现而出的数量也是极为惊人的。 “尽管‘摆渡人’的存在对于家族有重要意义,但他们仍旧是地位低微的支系,”克拉伦斯转身往来时的廊道行去,“被极端者认为是‘工具’的他们如果敢对家族嫡系无礼……一样算作理由用以剥夺他们的生命。” “父亲!特安希和他只是……” “‘摆渡人’并不归我统领,”克拉伦斯淡然回绝,“你只要明白无论是怎样的关系,都无法被拿上明面承认就足够了,家族不会允许未来的族长与一个连名字和存在都被抹消而去的‘摆渡人’有所触及。” “……未来的族长?” “你二人其中之一,”克拉伦斯推开通往主殿的门,重新回到流转着的烛光里,“只是你的行事作风太过软弱,所以我希望会是特安希,长老们那边也许会有别的声音,暂时还不会传到我这里就是了,特安希的事情我不会往外透露什么,但这样下去,被发现只是迟早的事情。”克拉伦斯坐回桌后,轻理垂至耳边的一缕发丝,“到那时候……他被抹消就成了注定的事情。” 芷洛娜心下战栗,下意识地远望那被遮挡住的湖景,特安希想必还在那里,她不会意识到有那样可怕的事情潜伏在夜色的阴影里。 “如果你是为她好,就不要告诉她。”克拉伦斯眼眸微眯,“世家的族长……感情用事决不允许,而她想要登上那个位置,你的协助也是必须,等她成功之后……你也可以只挂一个长老的虚名,如愿离开这里。”他望了望座钟,“时间已经不早,你该回去休息了。” “是……”芷洛娜提起裙裾再度行礼,“晚安……父亲。” “如果真的有所不满就去试图改变它,”芷洛娜走到门口的时候,克拉伦斯突然再度发出声音,他倚在高背椅的靠背上,似乎只是无意,“族长虽不统管‘摆渡人’,却有着放他自由的权力,况且那个咒文虽说难解,却还不致成为死局。” 芷洛娜浑身一震,一丝浅淡的光明流转眸中,最后黯淡下去。 她没再说什么,关上门,转身离去。 她默默地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像是觉得冷一般,抱着双臂贴墙蹲了下去,一头钴蓝色的卷发蓬松着整齐卷曲,她将自己的脸埋进臂弯里,无声地抽泣。 “……大小姐?”声音远远传来,带着一些不确定。 芷洛娜一惊,赶忙抬起头来,不忘把眼泪擦去。 从侧门通往殿外的廊道尽头,年少的执事一身黑衣擎着烛台站在穿堂而过的风里,长衣的衣摆和他的黑发,都柔软地在风中弯曲。 “走吧,大小姐。”执事的声音温柔而清晰,“我们回去。” 十四岁的女孩抱着双臂愣愣地站在那里,远远望着那个站在烛光掩映里等候着她前来的执事,他面上浅淡的笑容在淡金色的烛光之下有着显而易见的担忧和悲悯,他看着她,安静等在原地。 芷洛娜下意识地抓紧了衣袖,咬着嘴唇却仍旧无法抑制眼泪从那双钴蓝色的眼睛里带着温度流溢。 她最终不再坚持,带着一声咕哝一般的哽咽飞速跑向走廊那边的执事那里,将环境强加给她的存在、义务、恐惧和不安全部抛开,只是往前奔跑着。 那样静谧的光辉里泪水模糊了眼睛只能看到明丽的光影,她带着余劲儿撞在了少年身上,抱着他的腰痛哭起来。 “安蒂……” 我该怎么做,才能逃离这样的宿命。 那些强加给我的尊名和荣誉,我要怎样才担负得起? 信任的人,不曾言语,尊敬的人,不曾怜悯。 为什么是我,为什么在这里。 “大小姐已经足够努力了。”执事抬起手,微微迟疑,最终还是轻抚她的发丝,略带悲悯。 这是命运啊,不管是强加的还是被划定的,如果不战胜就只能被碾压,不会留有丝毫妥协的余地。 我无法用这个身份和微弱的能力去改变任何事情,因为我注定只能看着你。 但,只有那么一件事,唯有这么一件事我可以确定。 执事弯下身来,轻轻将哭泣到战栗的女孩拥进怀里。 “大小姐,我会陪你一起。” 无论面对什么,无论还有什么残忍的事情要去经历。 我都会陪着你。 p.s.专业考试结束,苦逼的高三狗要回学校备战高考啦==,直至六月上旬会以一周一到两更的方式进行定时自动更新,时间是每周日下午四点,前台显示的话大概会有时间差。假日及月初会加更。【感谢支持【鞠躬】】 第一百六十章:王缄?澜殇之章?守望者 月的银辉均匀地洒向湖域,随着冰舟前进而缓慢荡起的水纹里闪耀着晶莹的银色涟漪,那一丝丝明亮的痕迹荡漾开来,像是华服裙裾拖曳而过的精致痕迹。 “这样好么?”白衣的少年将目光自湖域波澜转回身旁的少女,“这个时间来我这里。” “晚上温度极低,无论是巡游还是探查都会松懈很多,”特安希微微撅着嘴,“也只有这个时间可以。” 少年似乎有些无力,微微扶了扶面上的白色面具,“那么这一次是怎样的事情?明天还要再试一次吗?离开这里?” “不……”特安希咬了咬嘴唇,“这次……不是离开,以后也不再会了。” 少年似乎有些许诧异,“为什么?” “我会留在这里成为族长,”少女将脸庞迎向月光,蓝白色长发柔顺卷曲,她的侧颜是那样柔美干净,“我会用我自己的能力,送姐姐离开这里。” “……”少年沉默了片刻,“族长是找你谈过了吗?” 特安希轻轻点了点头,看着少年控制着冰舟在湖面上漂流游弋,神色里带了些哀求的低迷。 “你真的不走么,和我一起?” “你都要当族长了,为什么还说这样的话?”少年淡然反问。 “我——”特安希似乎很是激愤,最终却还是泄了气。 “其实你不想的吧。”少年看透她心中所想,轻而易举。“成为族长的确意味着成为这世界上最巅峰的十二人之一,意味着无比的强权和尊贵,但同样也意味着负担,意味着奉献,意味着再也不可能获得自由。” “嗯。”特安希垂下头来,轻轻应了一声。 “那为什么不拒绝?如果你痛恨那个位置,也不愿意留在这里的话。” “我和姐姐……必须有一个留在这里。”特安希低语,“如果……这件事没有商量的余地的话,我希望姐姐能离开这里,她不适合掌权,无论是性格还是能力。”她稍作停顿,有些沮丧地道,“父亲也这么想。” “我不会让姐姐因为我的原因被束缚在这里,”特安希喃喃着俯下身去撩起一串碎银,“父亲的意思很明白,只有族长出自我们这一派系,才能继续保有这样大的权力,如果是其他部分的人,哪怕是为了巩固家族的强势,也不会把我们全部放离这里。” 少年轻轻叹了口气,伸出手来轻轻摸了摸女孩脑后不甚规整的发髻。 “我会在这里看着你的,终其一生也不会离去。” 特安希重重点头,“我会努力。” 少年在面具下安然一笑,柔声轻语。 “我送你回去。” “好。” 冰铸的小舟在湖域平静些许的波澜里缓缓摇曳着,划出一轮完满的涟漪倒映月明,缓缓穿过暗流和浮冰,往湖域正中的建筑群落行去。 芷洛娜与特安希的住地在浮冰阵主殿之西,同样也是一部分地位较高的族人的聚居之地,即使是作为巡游者和近卫的“摆渡人”们,也不便于太过接近,少年只是将她大致送到了那个方向,其间还隔着一片水域。 “这里就可以了。”特安希笑笑,起身踏上冰舟的边缘。 少年似有犹豫,最终还是将几粒豌豆大小的晶石粒塞进了她的掌心。将上半张脸完全遮挡的白色面具之下,无论如何也看不出他的表情。 “保重。” 特安希似有讶异,但还是终了寂寂。 “谢谢你。” 咒语的音调微微扬起,水流从湖中升起,以流动着的姿态压缩成坚实的桥梁,径直从冰舟所在延伸到那一片浮冰上去。随着她步伐所及,桥梁也一段段在她身后消失而去。 当她踏上那块浮冰的时候,还是没能忍住回头看去,月明星稀,银色的光辉以一种柔和到如若轻纱的样子洒向湖面,苍白的冰铸小舟仍旧泊在那里,年少的“摆渡人”静静伫立。 她犹豫片刻,伸出手,远远向着那里用力地挥舞。 他似乎是看见了,湖面荡起涟漪,冰舟缓慢起行。 特安希最后看了一眼那苍白小舟隐没于夜色的形迹,转身离去。 穿过长廊和楼梯,熟悉的房间里灯火微明。她和姐姐从小就住在一起,至今也不曾分离。直到推开房门,特安希才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一个纵跃扑倒自己床上,将脸埋进松软的羽被里。片刻过后才缓缓抬起头,相隔不远,另一张床放在房间的另一头,芷洛娜难得没有就着灯火看书,只是安静地抱膝蜷缩在那里,安静莫名。 “……姐姐?”像是察觉有些不对,特安希微微支起身体。 “回来的很晚啊,今天。”芷洛娜盯着对面墙上的挂钟,指针无比清晰地指向十一点。 “这个……”特安希有些窘迫地挠了挠头发,支支吾吾地不知道该找什么借口。 “回来了就行,以后注意一点,据说北境最近并不安定。”芷洛娜没有多问什么,伸手拉过羽被躺了下去,一息魔力息去桌上灯烛,良久才传来一句。 “晚安。” “……”特安希伸出的手远远不够触碰那道身影,她只是觉得今天的姐姐有些奇怪。若是按照平常的秉性,芷洛娜一定一早扑过来“严刑逼迫”她交代原因,尽管姐姐比自己文静太多,但也唯有面对自己的时候,姐姐不会有半分刻意。 无法避免地想起父亲的话语,只有一个人可以离开这里。 特安希忽然就没了追究的心情,手也随之放了下去,她沉默地注视着芷洛娜的背影片刻,轻轻舒了口气。 “……晚安,姐姐。” 芷洛娜没有再回应,仿佛已经睡去。 …… 视野经历过短暂的晦暗之后再度明晰,睁眼所见的是将枝干伸向天空的浓密森林。天光晦暗,云层翻涌稠密。 不知是否错觉,那云朵的模样分外狰狞,除却风雨欲来的乌紫之外,还隐隐带着红意,毫不掩饰地透露出不详的气息,明明不想注意,却又牢牢地被它吸引。 芷洛娜确信她出生以来从未到过这样的地方,巨大的树木撑起浓郁深厚的绿荫用尽全力延伸向天际,连泥土都散发着某种分外亲切的勃勃生机。这是她未曾涉足过的地域,却又是那般熟悉。 这个风景,从她记事开始,就从未停止出现在她的梦境里。 这样的梦里她拖曳着一袭水蓝色的华丽长裙,那裙裾纤华轻软到让人无端想起涟漪,带着一种分外柔美的端庄盛气。她的皮肤像是最好的柔润脂玉,浸透了泉水一般冰凉而柔滑着,却难寻血色,即使是指尖,也没有丝毫温度和血液带来的红迹。 她在等待着什么,等待着她自己也不清楚却不想要的某样东西,她不想,却也没有能力阻止它的来临。 她望着天空那片诡异的乌云,心中骤然升腾而起的,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抹去的无力。 终于到了那个时刻,那片乌云正中降下了一道漆黑骇人的雷霆,伴随雷声滚滚而来的,还有某个苍凉而狰狞的笑意。称不上悲切也无法说是得意,从中感受到的,只有无尽的空虚。 她站起来,看着雨丝从中降下,带着洗涮一切的气势和声息,瞬间落地,那带着红意的雨幕连接了天与地,砸在泥土里泛起某种绝尽生机的白沫细腻。 她沐浴在这样一场盛大的血雨里,那带猩红的雨丝顺着她的发丝和肌肤洇入那即使穷尽世家之力也无法仿制分毫的轻软织物里,晕开大片大片暗沉的痕迹。 她在衰弱,每一滴从高空降下的雨滴都重若千钧,无情地摧毁着她的身体,从精细美丽的外壳,到晶莹瑰丽的内蕴,都一点点地干枯、剥离。 萦绕在高塔周围的蓝色光晕渐渐熄去,墙壁未曾留下红迹却在血雨的洗刷之下愈发苍白。随着一声轻响,一道贯穿小半个塔身的裂隙无声浮现狰狞。 那裂隙简直犹如生长的根系,以极其迅猛的速度向着四面八方扩散开去,然后某一刻,轰然崩塌成为了苍白而无用的废墟。 她抬起双手似乎想要挽留些许,却只能看到满手猩红淋漓滴沥,可怖狰狞。 …… 芷洛娜猛然从梦中惊醒,片刻的怔愣之后第一时间调起自身魔力努力压抑自己的呼吸,尽管拼尽全力也无法抑制的,少女胸口起伏如同海潮,带着某种残破风箱一般的声音。 月光从床头的窗户照进,不知不觉冷汗已经湿透衣襟。芷洛娜只盯着对面墙上的挂钟,不过凌晨三点而已。 良久之后,她才敢缓缓低下头去,就着月光从窗帘缝隙照进的银辉,轻轻将手抬起。 她的手型修长,肤色白皙,指尖晕开的点点蔷薇色泽,柔弱些许。 芷洛娜轻轻叹了口气,无力靠在床头上,那只是梦境而已,可那满手猩红的记忆和感触,实在真实到无可挑剔。 就在她抑制不住回想的时候,像是有着什么东西的碎片带着及其强硬的姿态切入脑海,画面再度闪现,她看见千重绿荫被血雨泽庇,而蓝裙的女人面孔苍白模糊到不似人形,就那样站在林荫的空隙间,满身满脸,尽是血腥。 明明是看着另一个人的视角,她却分明感觉到自己的面上也满是那样温热的黏腻。 芷洛娜近乎失控一般抄起枕边的摇铃就要唤人,最终还是强行抑制着这样的冲动将其抛下,赤着脚夺门而逃,只留特安希仍旧呼吸宁静。 廊道里仍旧灯火冷清,可至少有着壁上的白烛还在提供光明。 芷洛娜死死地压着剧烈起伏的胸口,生生将已到舌尖的叫喊咽了回去,那种反胃的感觉再度出现,她却再也不敢回想梦境里的任何一个画面。 多久了?这样? 只要没能失去意识一觉睡到天明,必定会梦见那片血雨降下的森林,梦境必定终结于自己的双手之上猩红滴沥,但可怖的不是在这里,而是梦醒之后一旦敢触及那个记忆,立刻就会以另一人的视角看到自己在旷野里,或生或死,或端庄或扭曲,却无一例外染满血腥。 那张脸,或许美丽,可却那样苍白着模糊了五官,甚是惊悚。 如果是白天就不会要紧,但就是在这样惊梦之后,清醒与迷离的间隙里,她总能看见那样可怕的情景。 她蜷坐在门口,不敢再让自己离开灯火所及,多少个这样的夜里,她唯有独自在伊瑟婓夜间的寒意里独自捱到天明。 无从知晓怎样解决这个问题,没有人能帮到她,也不会有人在意。 她急促的呼吸里甚至带了泪意,从白色岩石的墙壁上蔓延的凉意已经让她有些僵硬,她无助着,像是被整个世界遗弃。 “安蒂……” 她低低地唤着,那个四年来唯有能够陪伴之人的姓名。尽管他不可能听见,但那个名字念在嘴里,就已经是莫名的安慰些许。 然而这时,空气骤然泛起涟漪,少年那略显文气的面容缓缓稳定在寒冷的空气里。 第一百六十一章:王缄?澜殇之章?对敌 “又做噩梦了吗?”少年刚刚显出身形,就蹲下身来拥住了颤抖着的少女,语气里无可掩饰的,是极为深重的疼惜。 “嗯。”芷洛娜含糊地回应他,满眼都是泪意。 因着夜半的关系,少年并未穿着常日里世家执事规整严苛的黑色长衣,只是一件干净洁白的衬衫,无法阻挡那自他身体之中渗透而出的暖意。被他拥抱的瞬间,所有的寒冷都被驱离。 “不是昨天用药了吗?”执事微微惊疑,“怎么今天就不管用了?” 芷洛娜面色痛苦地摇着头,随着年龄的增长,原本很是顶用的花毒渐渐也只能维持一个晚上就剩不下丝毫余力,她还只是三阶,频繁地动用那个东西,会在极短的时间内毁掉她的身体。 执事面色沉凝,无奈叹息,他松开颤抖着的少女,伸手扶住房门的把手。 “先回去等下……我再去找一些给你。” 少女突然伸手拽住他白色衬衫的衣角,死命地摇着头,声音里带了令人无可忽视的恳求。 “我不要回去……哪怕……哪怕就是今天而已,我实在不想回去了。”话到末尾几乎都带了哭音。 执事挣扎无果后无奈地放开了手。 “好吧好吧……听你的,不回去。” 芷洛娜死死拽着他的衣角,不再言语。 法特安蒂斯似是有些头痛地揉了揉一头黑发,“都睡下了总也不可能再找人腾一间房间去……也只能到我那里将就几个小时了。” 女孩点了点头。 “我那里可是简陋的很喔,”少年无奈摇头,俯身牵起女孩冰凉的手,“族长发现的话会杀掉我吧。” 芷洛娜噘着嘴,没有再说什么,赤脚在白色岩石铺就的地面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 执事叹了口气,单手把女孩抱起,虽然她已经十四岁,在同龄人中却仍旧可以算作娇小型,以他一阶的体质和力量,这样也没什么挑战性。因为他的工作基本上就是照顾这两个姐妹,所以房间相隔并不太远,只是转过半条走廊的距离,一扇并不起眼的门后一间普通的屋子而已。 房间不大,但却收拾的十分干净,靠墙里一张白色的床铺仍旧整齐,没有使用的痕迹。而窗前的书桌上灯火还未熄去,羽毛笔还插在一旁的墨水瓶里。 “你还没休息吗安蒂?”执事将她放在床上的时候,女孩偏着头微微疑惑些许。 “所以说执事这个工作还是很辛苦的,”法特安蒂斯笑着摇了摇头,转身拉过椅子坐到桌前,继续未完的工作,“而且成为一阶之后,不休息也不会有太大关系。”连周围环境都能调节的强大能力,更不要说是自己身体里的小问题。 芷洛娜就这样看着他被烛火镀上一层浅淡光晕的背影,迷迷糊糊间已然再度陷入梦境。 这一次所见的,仍旧是森林,却不再沾满血腥,而是和风细雨中雨丝轻轻在水潭中荡起涟漪些许,似乎有一个人有着那样一双十分温柔的堇青色眼睛。 即使是在多年后作为完态的记忆全数归位,她仍旧没能想起那是谁的眼睛,与她所见的每位德兰之王都截然不同的,温柔到让人不愿挪开目光的眼睛…… 随着感知中身后的气息渐渐归于平静,舞动在羊皮纸面的笔尖也缓缓做出停顿些许,直至那些工整优雅的痕迹末端晕开些许深色的墨迹,执事才堪堪收回思绪。羽毛笔在指尖略一环绕之后插回了桌头的墨水瓶,执事也随之回过身去,望向那灯火所不及的阴影里蜷缩着的小小身体。 芷洛娜所不知道的,那个噩梦的原因,早在他三年多前受命照看她与特安希时,就已经被克拉伦斯告知些许。 尽管这一次水之王的两位半身因为同性而消湮了本体与记忆的主次关系,但她们之间总也有着强弱标记,尽管只是毫厘,却仍旧存在着的规定。从根基而言强势的一方作为载体和本体,正缓慢地将另一方的一切接收而去。 “记忆”这一半身虽然名为记忆,实质上却不是粗略地掌管所有王族的记忆,王朝时代王族的记忆略分轻重缓急之后分别流转在这二人的身体里,只有相互接近,才有因触碰而回溯的机遇。 而特安希无论是从身体还是能力看来都胜过芷洛娜,作为不稳定状态下两位半身中的强势一方,某种规则已经将她默认为本体,她已经无可避免地开始吸收来自姐姐的东西。这一点即使在法特安蒂斯看来也不容置疑,作为司掌水的王族,自然是掌管了王权的特安希更接近些许。 这种吸收是缓慢但却持续的完态化进程的发端,一旦半身开始向着完态衍化,即使是德兰之王也无力再改变这一进程,更不要说现在的德兰之王貌似只是个不满八岁的孩子。特安希在吸收着姐姐被封印在灵魂深处的力量和记忆,只是特安希不可能直接从姐姐身上吸收整个封印,她吸收的是解封后逸散而出的力量和记忆,她的感知会慢慢提升上去,而芷洛娜会随着这一进程愈发孱弱,这个过程相当漫长如不留心很难发觉,但记忆的吸收却显而易见地显现出来了,噩梦就是其反应之一,那些曾有的真实在封印破碎之后先行流转于芷洛娜的意识,最后才会被特安希吸收。 正因如此芷洛娜总是噩梦不断,而特安希却一旦睡下很难叫醒,因为那个时候特安希的身体正被完态化的进程所主导着,根本不会有丝毫意识。 原本克拉伦斯对此不想进行任何干涉,这是最简单省力也最能避免血腥的方式,尽管芷洛娜会在这样的折磨中衰弱最后死去,但却不需要另一位半身以血刃的方式结束她的生命,十二世家历史上不乏因为半身逼迫相残觉醒为完态之后叛逃的案例,这样下来也的确避免了可能会出现的对家族的仇视,只是这个自然生成的进程太过漫长,短则十几,长则几十,甚至终其一生也未曾行进完毕。 克拉伦斯倒是不甚担心,毕竟拉菲格家族的平均寿命远非其他家族可以轻易比拟,这点时间他们还是耗得起的,但突生的变故却不得不让他打消了将这种稳中求进的方式进行下去的念头。 青翎7723年,第八愈之世家达伊洛家族星空学院第二十二任院长罗尔列斯?达伊洛长子降生,同年经其确认为德兰之王降临。 紧随其后的,便是黛诗妮的本体以及佩瑞恩的两个半身的接连降生,不难看出这个速度间隔以及密集度都在高速提起,同时也预示着那位新生的王者正经历着一个高速的成长期,在他所处的这段时间里,十二世家都会有王族半身轮转降临。 他们的出世,预示着世家的繁荣,同样也预示着,这个世界不安分的那个存在,正要缓缓苏醒。 德兰之王应运乱世而生,本就是德兰家族为保存血脉而留下的最后手段,他们的存在就是为了应对单以世家与人类之力无法解决的重大灾变和战役。他们的王座,在封印之上上光辉熠熠。 就这一点而言他们的降生预示着乱世和灾厄并不讨喜,但相伴而来的还有着王族降生所带来的机遇——那是十分难得的能令世家再度走上光辉巅峰的可能性,这也弥补了世家对德兰的微词些许。 但同样这一机遇十二世家兼具,谁能在这样的竞争中利用好半身的能力,谁就能脱颖而出,领导其所在的地域。 在一致对外的强势之余,世家内部并不和平——无关排名,但也有着强弱差距,除却西恩特的中立之外,其余世家在各方分布之下也因为差距多少有着某些微妙的从属关系。譬如东域明显就是楠焱家族的领地,第六心法世家拉比德家族与第十亡灵世家杜德丝家族虽说同属东域但却难觅声息,也是因为楠焱家族势大的原因,同样勉强算作东域势力的第七时之世家特维希尔因着隐世的关系相对好些,而拉比德家族的力量早在千年前就已经有着往南部转移的趋向。 不过楠焱家族的强势并不依托于半身,仅仅是第二任至尊血系延续而下的繁盛就足以让他们鼎盛至今,所以在十二世家里也唯有他们对半身不太关注和介意。 南部——显而易见是温迪斯特的天地,其他家族基本不会在政局以及商贸的地方露面,整个南方都在温迪斯特的管理下繁荣秩序。 至于西方就略微复杂些许,无论是第四炎之世家法尔丝还是第五地之世家格朗德,在历史上都称得上是频繁更替,整个西方时不时沦为战场以供这两大世家拉锯,而第十二雷电世家瑞格特家族相对而言就要安分不少,无论是西方还是南部,都很少搀和什么。 至于北境,暂时还在拉菲格家族名下管理,但拉菲格绝非没有自知之明,无论是艾瑟斯还是伊格特兰德,论底蕴都不会比拉菲格差到哪里去,只是第九冰之世家艾瑟斯家族安于自成世界甚少露面,而第十一森之世家伊格特兰德因着兰沼这个盟友时不时要到西方那里掺合些许,顾不上北境情形,才有了拉菲格家族安稳至今。 但也只是至今而已。 艾瑟斯的封闭指不定在哪一任族长上位时就会完全解禁,而兰沼的情景就算伊格特兰德有心扶持也仍旧称得上是朝不保夕,这样的不安定里,拉菲格家族总要为自己的将来做些考虑。 这样想的话,也就不难理解克拉伦斯要急切结束若瑞斯蒂娜的完态化,在这场竞争里占据一个先机。 只是这样的先机,代价是芷洛娜的生命。 这一点,法特安蒂斯早在三年前就已经知情,那些时有时无的噩梦和恐怖的情景,以及她们的结局。 但他终究是不忍看到这些的,所以才会有了那样的药剂,特调的昙花外加湖域中那种不知名的白花,两者结合勉强能阻断芷洛娜的意识和气息,将这个进程放缓些许。 如果克拉伦斯知情,法特安蒂斯没准会为此丢掉性命,那个男人的喜怒和好恶,向来很难捉摸明晰。 他不后悔,但却知道来不及,克拉伦斯的所为,明显已经在姐妹二人之间布下了迷局。 她们会面临什么?法特安蒂斯的心里也没有底。 但总归,他势必会看着这姐妹二人之一的香消玉殒,至少就目前情况看来,芷洛娜面临着的危机要远远高于妹妹特安希。 他唯有看着,也唯有叹息。 但即使这样,也不是所有人都认同着半身的能力,不论是出于压迫她们的潜力还是真的对她们不满意,想要当上族长都十分不易。他转过身来,继续面对着字迹细密爬满的羊皮纸,那上面写着关于即将到来的肃清的整理信息。两个名字被红色墨水圈中,带着一丝别样的痕迹。 距离肃清已经不足两个星期,那之后的某些人,恐怕需要特别注意。 …… “狄斯?简?”特安希有些茫然地望着面向窗户远望湖景的父亲,刚刚听来的这两个名字陌生,却也熟悉莫名。 克拉伦斯淡淡应了一声,“他们两个会和你一起,参加下周两大世家的联合肃清。” 听到这里特安希骤然警觉,能够作为家族优秀新生代参与这种活动,证明他们也势必有着同自己竞争那个位置的资格。而从父亲的反应来看,他们的推举人必定与父亲不属于同一派系。 “简不必太在意,她的确优秀,却出自底层支系,想要爬到上层都很难,更不要提坐上族长的位置,但这个狄斯……”克拉伦斯微微眯了眯眼睛,没有说话。 “我明白了。”特安希沉吟片刻,提裙施礼。 克拉伦斯轻轻颔首,嘱咐几句之后放她离去。特安希调整了一下自身的气息和心绪,推开门离开了这里,隐约间瞟见一个蓝影,从廊前掠了过去。 “……姐姐?” 第一百六十二章:王缄澜殇之章暗袭 拉菲格家族水上浮冰建筑群落所在的湖域,仍是一副万年不变的冬景,白色的浮冰及建筑之下,反映着天光的湛蓝水域扩展开去,无法望到边际。 尽管只是那样一道仓惶间闪烁的身影,特安希也毫不犹豫地追了出去,随着肃清活动的临近,父亲也愈加频繁地把自己叫来主殿这里,为着竞争而必须展现而出的实力,原本只安排在上午的课程逐渐扩展到了全天,自己能够见到姐姐的时间少得可怜。往往等自己结束学习回到房间,姐姐不是看书就是已经睡去,而无论第二天早上自己多早醒来,姐姐的床位都已经整理整齐。 原本她们姐妹二人的能力就分属于水魔法的不同派系,自己倾向于实战,而姐姐更倾向于领域。除却基础的理论知识和共性,二人的课程多数也不会安排在一起,尤其是三阶过后,逐渐接触到一些高深晦涩的古老支系,两人的课程就更是没有了共通性。然而就在差不多一周以前开始,教授姐姐魔法的那位长老告诉前来等待姐姐结束课程的特安希,芷洛娜停止了在她这里的学习。 那之后快要一周的时间里,特安希几乎再也没在白天见到芷洛娜的身影。 掠出浮冰阵之后便是水域,特安希的脚下刹那间绽放出高压缩下能承载她身体的凝实的水,这样的水延伸出一座不算宽阔的桥梁,向着那道背影所在的地方追了过去。 前方的芷洛娜不知是否已经察觉到有人跟随,像是心不在焉一般并未回顾自己,她的控制力并不如特安希,只是轻身提气间在水面的几点纵跃,轻而易举地顺着水面往浮冰阵的西北方跃去。那般轻盈而优雅的身姿,令浮冰阵间许多还在努力撑舟的小辈们心生羡嫉。即使是特安希也不由暗赞姐姐的能力和凌逸,只是眼看着她往西北方一直行去,不知是要去哪里。 狠了狠心,特安希还是加力之下一路追了过去,直到脚下再度踏上浮冰,面前微有一座白岩堆砌的高塔耸立。头顶上不时有着白羽的鸟儿拖曳着长尾起飞或是降落,偶尔还发出某种婉转悦耳的清鸣。 眼看着芷洛娜就要沿着楼梯向塔上行进,特安希不得不发出声音。 “姐姐!” 正要前行的少女听闻这个声音,不得不停下脚步扭头往声音的来源看去。浮冰边缘的那个明显才刚刚登岸的少女仰望着正要进塔的自己,眉眼里满是倔强和迟疑。 她轻轻呼了口气,放轻气息。 “有事吗,特安希?” 特安希望着芷洛娜面上那堪称漠然的淡定不由咬了咬嘴唇,提高声音问道。 “姐姐为什么来这里?” “散心。”芷洛娜的回答散发着一股旁人勿近的淡漠,没有理由也不想解释。 特安希不由愣了愣,但还是坚持问了下去。 “姐姐你的课程……为什么不再继续了?” “只是有点累了而已。”芷洛娜轻轻拨弄了一下自己钴蓝色的波浪卷发微微笑了笑,“我自认没有你这样的天赋,也没有你这么努力,追赶之余偶尔也要放松一下自己,只是几天假期。” 特安希还想说什么,但芷洛娜显而易见地不愿再继续,她将头转过去后唯留一语便继续前行,没有分毫留意。 “祝愿你在下次的族考里继续保持第一,我先上去了,你要加油。” 特安希刚刚抬起的手不得不放下去,那那白岩堆砌的,从塔外浮冰之上延伸到塔内的阶梯上,很快就不见了少女的身影。 远方钟声再起,时间不容许特安希再作考虑,水桥再度构筑而起,特安希穿行于浮冰之间,返回浮冰阵的核心去。 白塔之上雪鸟起降仍未有丝毫停息,仿佛这些美丽的白色生灵生来不知疲倦为何物一般,扑翼的声音的时响起,少女远远望着湖域上那道蓝白色的背影迅速远去,眼眸中续起淡淡的怅然湿意。 身后空气骤然扭曲,仿若墨迹滴入水里,身着黑色长衣的执事显出身形,有些担心地望着芷洛娜的背影。 “我没事,开始吧。”芷洛娜轻轻揉了揉眼睛,转过身来面对执事黑发之下那一双紫灰色的眼睛。 “想要赶上特安希,我可要努力才行。” 在这样平淡的微妙里时间飞速逝去,某日早上特安希收拾许久后随着父亲以及大批族人离去,芷洛娜知道她是去参加拉菲格家族与艾瑟斯家族共同举行的北境肃清,那是她尚没有能力去参加的活动,同样也是少族长的竞选提名。 这一日的法特安蒂斯,在空无一人的神殿等待她的来临。 “同二小姐竞争少族长之位的,目前只有两人。”执事抽出一卷羊皮纸来,指尖描画着那些被红色墨水圈出的姓名,“狄斯与简?拉菲格。” “简?”芷洛娜微微皱了皱眉头,“我好像没有听过这个名字。” “嗯,大小姐没有听过也是很正常的,”执事微微点了点头,“简?拉菲格出身自族外的支系,并不是在湖域浮冰阵中长大的,虽然是无可争议的纯血系,但在族中地位也很低。只不过是在一次巡查中与一位长老见了面而已,她的弟弟似乎患有严重的先天性疾病,那位长老爱惜于简的能力为她争取到一个入族的名额,只要在族中有了足够高的地位,自然就有能力调遣资源缓解弟弟的病情,她的天赋也相当不错,在族中略做栽培之后很快取得不错的成绩,只是这个出身让她很难能在竞争中走到最后,一个长老想必已是极限。” 芷洛娜轻轻点了点头,皱着眉头将目光挪向另一个名字。 “这个狄斯应该就是……管理者的那个狄斯吧?” 执事见她这个反映不由失笑些许,“说起来和大小姐也是对头呢。” “果然。”芷洛娜无奈地叹了口气。 狄斯?拉菲格也算是家族新生代中排的上号的天才,他的祖上也是出过族长的望系,只是这几代最高的成就也不过是末位长老而已,狄斯的双亲负责管理家族典籍,也算得上是颇受尊敬的职业,也许正是因此,狄斯的魔法学习开始的较同辈人早上几年,加上不错的天赋以及纯正血系,也取得了不小成就,就算不参与族长竞争,长老之位总是确定坐实的。 “二小姐在年龄上怕是要吃亏。”法特安蒂斯对这样的竞争不太乐观,“简已经十五岁,无论是学习时间还是身体能力都要比二小姐占优,狄斯更是已经十六岁,四月份就要前往星空学院进行二阶评定,想来现下无论如何也有二阶水平。” 芷洛娜的眉头不由再皱了皱,低声问。 “能力呢?” “简走控制路线,这一点和二小姐相差无几,”执事微笑,“狄斯走力量路线,不同于大小姐的感应,他是纯粹借助水的力量进行攻击,也算是家族中罕有的纯攻击存在了。” 芷洛娜沉吟片刻后松开一直扒着羊皮纸卷的手,略微泛黄的纸卷末端立即回卷,将所有痕迹掩盖而去。 “如果简不足以走到最后的话……” 月色寒凉,北境的夏季似乎只在瞬息间就已经过去,无论是风还是雪都隐去了那份短暂拥有的温和,再度变得生硬和凌厉。 十一点的晚钟敲响,钟声回荡在空旷的冰湖之上,混合着因高速而尖锐的风声,像是悲鸣,又像是无边无际的叹息。 女孩以较快的速度敏捷地绕过环绕在各块浮冰之间用作防御的暗流,远离了那些高大而华美的建筑群落,向着浮冰阵较为偏远的东南角行去,那是地位较为低下的族人们的居所,仅从建筑风格就看得出,线条平直不带弧度的墙壁取代了精美雕镂的巨石立柱,同样是白石堆砌的楼梯空空荡荡,没有编入丝线的长绒地毯也没有整齐排列的扶手和栅栏,他们的窗边甚至连栖鸟都向来懒得驻足,它们知道这里不会有任何食物施舍给它们。 所谓的世家正是这样的存在——身居高位的族人们如同古老贵族一般优雅从容,而更多低微的族人们一边仰望着他们的光芒一边要疲于奔波维生。外界贵族的生活水准再好也不会好过世家的顶层,而魔法师的待遇再差也不会差过世家的底层支系。魔法师无论在世界的哪个角落都是受人尊敬的,即使是五阶也是一样,但在强者云集的十二世家之中,这样的存在就显得有些太过不值钱了些。但即使是最底层的存在也轻易不能离开家族的管辖范围,更不能随随便便地加入某个国家或者势力,也许在世家之中他们是弱者,但只要还拥有着那个光辉闪烁的姓氏,他们的背后就是这世上最强的十二个家族。带着这样的光环会被理解成是世家向着某个势力或者某个国家施以援手,这种情况无异于间接触犯其他家族的利益,最终会演化成极其严重的交涉性问题。所以底层的族人们明知外界会对他们尊敬有加,却仍旧无法逃离。 米黄色的皮革短靴踏上了浮冰的边缘,毛斗篷下轻轻呼出一段烟雾似的白气,女孩伸手将几缕窜出兜帽的亚麻色鬈发塞回去,推开了没有丝毫多余纹饰装饰的素白门扉。黄铜粗制的铃铛轻轻摇了摇,发出说不上是沉闷也绝不清越的声响。 然而就在她关上门的下一秒,一层浅淡的蓝色光晕从渺远的水域缓缓潜行,终究无声无息地将这里封锁成了一处秘境。 简?拉菲格刚刚结束了在长老那里的晚课回到自己的居所,这个时间里大部分族人已经休息了,她的脚步声回荡在空空的走廊里。 尽管她是族外所出的后裔,但她的天赋即使是放在族中也名列前茅。正是由于如此,她才能得到长老的垂怜有了回族的机会,但这样已经是极限,毕竟出身摆在那里,在获得确切的地位之前,她仍旧是最底层的支系。无论在这里她被多少羡嫉的目光包围着,到了真正的核心圈那边,仍旧会被轻蔑的目光所淹没。 推开房门之前她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呼吸和表情,十五岁少女的面上漾起与年龄不符的、沉静而温婉的笑意。门后那简陋而狭小的房间属于她的弟弟,由于那位长老的爱屋及乌才被勉强安排在这里,至少这里是族内,简不必担心弟弟因为疾病和温饱问题夺去生命。 房间仍旧有些小小的凌乱,破损的陈旧书籍被随意地摆在床头和窗台,仅有的一张小圆桌上灼痕划痕斑驳交错,一截小小的白烛微弱地燃着,为房间带来些许温暖的光明。 简的笑容不禁有些破碎,无奈地扶额叹了口气。像是听到了一般,靠近窗边的低矮床铺上,男孩推开被子翻身坐起,望向简的时候,苍蓝色的眼眸中流光熠熠。 “姐姐!”大约**岁的男孩看起来有些异样的消瘦和苍白,笑起来的时候颊边浮出两个浅浅的酒窝,颇为可爱,简勉力地笑笑,俯身收拾这些抛了一地的杂碎和书籍,顺带在低头的瞬间将眼眸深处的那一丝心痛掩去。 是啊,无论他怎么掩饰笑的多么开心,他的苍白和嘴唇上蔓延开来的紫色都无法逃过简的眼睛。对于常人是用以维系生命动力的心脏于他却像是一把埋在胸口处的利刃,无法肯定会在怎样的时刻暴起,在剧烈的绞痛中将他的生命夺去。 将书籍归拢回墙壁上用木板制成的简陋置物架,将男孩子的木雕摆件等零碎放回桌上的匣子里,做完这些后简才将自己的毛斗篷随手搭在衣架上,取出一个小小的白色圆肚瓶,从中倒出一粒指甲盖大小的淡蓝色药丸。 威廉的表情显而易见地不大好看,但看着姐姐的神色还是乖乖张开嘴将那颗药丸吞了下去。短暂的清凉之后浓重的苦意从咽喉中翻涌而出,他拼了命地抑制才没把药丸吐掉,望着简露出一个颇为痛苦的笑意。 简伸手轻轻摸了摸弟弟浅棕色的鬈发,又从斗篷里摸出一只用绘着花草图样的白色油纸包成的纸包,展开来里面安静地躺着三块小巧精致的点心,威廉的目光在转移过来的瞬间就亮了起来,不等简递给他就已经抢过去狼吞虎咽。 简看着弟弟的模样无奈地笑了笑,弯下身来轻吻他的发丝,像往常一样简单地道了一声。 “晚安。” 埋头在点心里的威廉含糊地应了一声,简已经拿着自己的毛斗篷返回自己的房间里。 在之后的无数个年头里,身居高位的新族长每每想起那个安静寂寥的夜晚都忍不住地落下泪来,他无比悔恨着自己的大意和沉溺于面前短暂的满足,因为他忽视了最重要的那个人,那双眼睛和那道背影。 那是他最后一次听到,来自姐姐的声音。 第一百六十三章:王缄澜殇之章柔羽 简?拉菲格一如往常一样坐到了自己的床边解散发髻,闭上眼睛默背着长老教授的咒语,几年下来这几乎已经成了她的习惯,靠着天赋和自身的努力,她才有了今天的成绩。 将基础练习的十八条咒文从头到尾一字不差地默背完毕,今晚的温习才算是结束了,对着桌上那一滩灼亮燃烧着的烛油,简伸开手将那团明亮的光虚握在了掌心,一边调动着魔力一边默念着第三条能够使水化为水雾的咒语——在她看来这条咒语用来熄灯委实太合适了。 但今天,空气中的水元素却出奇地安静,没有半分遵从她命令的意思。 简微微愣了一下,以她的控制力不可能做不到这种五阶的孩子也能做到的事情,她定了定神重新将魔力汇聚起来,命令领域中的水元素离散降临,调动了比上次多出四分之一的魔力。 但仍旧没有动静。 她突然有些急躁不安起来,像是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降临,她将手遥遥指向那点明亮的烛光,口中轻吟。 “xifer.” 本该随着召唤而出现的水柱并未如期,像是被剥夺,又像是被压抑。 简终于察觉到了,围拢在整个房间周围的,令人心悸的压力,那样强大的力量之下,水全部听从于那人的命令,不给她分毫的余地。 她站起来,清晰地感觉到,那力量,应该是向着她来的,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她还是以这样的方式做出了回应。 然后下一秒,一股寒凉的水流,轻盈地缠绕住了她的脖颈。同时整个笼罩着周遭的魔力场像是心脏搏动一样收缩舒张,她的面前便多出了一道身影。 她曾经小小地奢望过的,那样缀满了花边和蕾丝的华丽裙裾,缎带束发,钴蓝色的卷发略显规矩,那女孩的眼神明净而稚嫩着,但看着她的时候,十分坚定。 简有些讶异着这个比自己还要矮上一小截的女孩,她身上显而易见地带着不属于他们这里的、上层的强大和尊贵,那张脸莫名熟悉,即使一直所见的不是同一个人,却也已经足够她推出面前之人的身份。 “不愧是芷洛娜大小姐,”简轻轻叹息,“您的天赋和能力,远远不是我所能匹敌。” 芷洛娜似乎并不在乎她的这句话是发自肺腑还是简单的逢迎,无声地将环绕在她脖颈的水流紧了一紧。简在短暂的窒息下微微挣扎了一下,终于还是放弃。 “……是为了一周后的族选么?为了让特安希……二小姐当上少族长。” “……”芷洛娜短暂地沉默了片刻,“你可以这么理解。” “那完全没有必要啊,”简无奈地笑了笑,“连您我都毫无反抗之力,又怎么可能赢得了二小姐呢,我只是走个形式,谋一个族中的高位而已。” “我不会让特安希……在这种地方呆上一辈子的!”芷洛娜似乎突然激动起来,水流的环绕变得更紧了。简不由剧烈地咳嗽几声,试图挣脱那个力量。 “您……咳咳……你是……你要的是、你要的是少族长竞选的名额!” 芷洛娜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她想要寻求的未来,比我适合离开这里。” 简嘲讽地笑了笑。 “真是讽刺……向我们这样的人终其一生都争取不到的东西,你们却争先恐后地舍弃,说到底……所谓的嫡系,不过是一群被蜜糖和华服娇养长大的孩子而已……” “闭嘴!”芷洛娜尖锐地喊了一声,“你懂什么!你怎么可能知道……我们必须拿性命去换取的是怎么样的东西!你们向往!就像是乌鸦向往着金丝鸟笼里的食料一样!你么从没感受过那背后要我们付出的东西!” 像是羽毛华丽的鸟儿被迫高歌取悦饲主,朴素平庸的家禽等待着被宰杀的命运。 简感受着那股因着窒息冲入口鼻的血腥气,僵硬的手指微微舒张着,却仍旧没能得到来源于水元素的回应,她的脑海深处,已经开始嗡鸣。 “……威……威廉……” 迷蒙的痛苦中,她唤出此生最珍视的人的姓名。 “我会治好他,”像是心底的某个地方被微微地触动了,芷洛娜的嘴唇微微翕动,将一个意念传入简已经混沌的脑海里,“以芷洛娜?拉菲格……不,是「涟漪」的名义发誓。” “……谢……谢谢。”似是不甘,又如释重负地,简在水的绞索下艰难地吐出这样的语句。随着视野缓慢地变成血红色,她原本就不甚白皙的面上,渐渐染上了可怖的紫红色。 “——”芷洛娜的手指颤抖着弯曲,领域内的水流从每一寸得以触及的空间汇集到她们周身凝成箭矢,然后…… 年轻的执事静静地凝视着映射着耀目银辉的湖面,风息过处涟漪荡漾,却也仅仅是片刻时间就安于无息。时近午夜,月的冷辉将构筑浮冰阵的白岩映成一片生硬的苍白,整个浮冰阵便如浮着苍白骨骸的黑色泥沼,像是废弃了数个千年的战场。 如同植物根系一般扩展生长的魔力场正以他的身体为中心向着四面八方延伸拓展,他很轻易地就捕捉到了那个将一切水元素封禁的、致密的“域”——《幻森?王缄》,第二章第一节,气息结界?涟澈之域,历代水之王天赋领域,延伸到任何感知末梢的水元素都将被化为己用,如果她身处大海,那么她所拥有的,必将是整个世界。 那是他以一阶实力也无法侵入的绝对圣地。 他的感知末梢层层密密地覆盖着领域的边境,两种来源不同的力量互相衍生、交融和糅合,竟生出一种难以言明的亲密感。意识像是沉入了清澈的水潭,一尾苍水蓝色的鱼正优雅地在水下游弋着,而波光与天色的交界之地产生的类似于镜像一般的迷乱幻影里,他瞥见了黑发之下一双纯正却温润着的堇青色眼睛。 这丝意识像是匕首轻轻划过记忆,留下一道会很快愈合的、浅浅的伤痕,正当他预备着将意识强行抽离的时候,整个涟澈之域沉重地搏动了一下,随之开始了收缩。 意识的末梢纷纷虚化,执事也就随之清醒。 然后他听见了脚步声,一阶的听力之下清晰可闻。半年多的训练芷洛娜早已学会刻意收敛声息,但此刻她的步伐那样沉重,似乎完全忘记了隐匿。 当整个涟澈之域完全收缩回术者的身体里的时候,不带丝毫装饰的简陋白色大门被一只素白纤细的手轻轻推开,一步迈出,芷洛娜已经置身于月光之下。 那般清冷着的光芒中,少女的脸庞苍白的就如堆砌的白石一般教人心惊,可她却并非素净得毫无色彩,手腕上、胸前、肩头和下颌都淋漓泼溅着粘稠而温热的红色液体,甚至有那么些许,还在顺着她华美的裙裾滴沥。 芷洛娜的眼神有些呆滞,她望着门前的执事轻轻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族长竞选,私斗在一定范围内都是允许的,芷洛娜这样的作为明显超越了规章,但碍于嫡系和半身的身份,只要她不亲口承认,就没人会有半分怪罪,毕竟简,只是底层的支系而已。 她原本是不必做到这个份上的,只要让简自己发话让出这个位置就可以,但是简显而易见地不会同意。而要在强夺这一路径上得到承认,手法也是重要的加分项,越是精妙的惨烈,就越是强大的能力。 所以她在简最痛苦的时候,动用了水千裂。 在完全无法施展魔法的情况下,被数千支极限压缩的水之箭矢贯穿,以酷烈却简短的方式在瞬间结束她的生命。 比起窒息,这应当也算得上是一种“仁慈”了。 那是她第一次感受到来自于他人的体温和血液所带来的感触,猩红蒙蔽视野染红裙裾的同时,她也无比真切地回忆起了那个萦绕她至今的梦境,那个梦里某地的天空降下了血雨,她和她所在的那个地方,都遭受了毁灭一般的打击,那血液带着温热淋漓。 那一刻,某个一直试图禁锢她的桎梏终于濒临破碎。 执事静静凝望着那站在明暗交界之地的、鲜艳与苍白并存的少女,明明是一副呆滞和死寂的神情,他却分明从那双钴蓝色的眼眸中看到了哀求和恐惧。 于是,他跪了下来,黑色长衣拖曳如乌鸦的翎羽,于浮冰之上,单膝。 女孩一步一步地向着他迈进着,仍然呆滞仍然恐惧,执事却在讶异之余抬起头来,他清晰地感知到了她背后的某个东西,带着庞大的威压降临,它的力量沉重到简陋的门框在挤压之下几乎破碎。 最终她迈下阶梯,完全站在了月光里,皮肤苍白清澈略显透明,身后游动追逐着的,是一丝丝流转着的蓝色光芒。 芷洛娜并不言语,她将身体缩成小小的一团,努力靠着执事的黑衣,而在月光下那浮动的痕迹愈发明晰,如同蝶破茧一般历经挤压之后的极限舒张,脱出建筑束缚的透明翅翼之上流转着盈蓝的薄光。 那羽翼张开了,任世间星光与风息流淌。 那是「柔羽」,第二王族水之王若瑞斯蒂娜的翅翼。 第一百六十四章:王缄澜殇之章资格 法特安蒂斯注视着面前那道娇小的身影步伐坚定地在长廊中迈进,仿佛那密布着血腥的恐惧已经随着短暂的惊慌和泪水,被那一双翅翼完全挥离。 今天的早些时候,族中的教习长老发现了简?拉菲格的缺席,无论是出于简自身的勤奋亦或是对于这位提点自己的长老的尊重,简都是绝对不会无故缺席的。原本这样的事也拿不上台面,但简毕竟也是位列少族长候选的人选之一,于情于礼都应该小小地注意一下,于是,在上午的课程结束之后,那位教习长老随手打发了一个人去看一下简的情况。 当简面色泛着可怖的青紫色、浑身冰凉手脚僵硬地被从那混乱狭小的房间抬出来的时候,围观者的尖叫声终于冲破了伊瑟婓上空万年不变的寂静,她的死状那样狰狞着,可唇角却好似浮着一丝带了些许释然的笑意。 从颈部以下,身体的绝大部分都被不知从何而来的某种利器捅成了筛子,躯干骨骼全部粉碎,身体组织也松散的好似成为一滩稀泥,血色缭绕着尚还较为完好的、已经彻底僵硬掉的手脚。据那些清理现场的族人们说,已经腐朽了的地板被浸透成了一种暗沉的红褐色,水元素携带着血液洗涮了整个房间。 毫无疑问,简是被某个魔法师以高攻击性的水魔法杀死的。 如果放在平常,族中之人被这样不声不响地残忍杀死,长老席想必早就炸了锅,即使遇害的是最底层的支系,一样是对世家尊严的挑衅。可如今长老席却保持着一种沉默而压抑的安静,那之下某些人的窃窃私语,悄然消散于今晨略带血腥味的薄雾里。 少族长候选人——这个身份被众多族人渴望但又及其微妙着,为了追求最强的新生代所能带来的崭新未来,候选人之间的私斗是被默许的,如果有非列席的存在想要取而代之,将其中一位击败就可以。大部分长老听过简的事迹,知道她努力的理由以及不可能放弃,如果是在要求未果的情况下动了重手,似乎也并不是那么难以理解。 简身为三阶却被一个比自己更强大的控水魔法师杀死了,是外来人员所为的可能性几乎没有,摆渡人的巡游确保着没有任何人能不声不响地潜入家族核心,既然如此,她的死亡大概也就宣告着她的候选资格被某人“取代”了。无论是谁,都不会放弃这样的身份和可能性,他迟早会站在所有人的面前取代那个位置,在是谁所为尚不明晰的情况下选择立场是愚蠢的,对方既然敢如此高调地将她杀死,想必在族中也有着不弱的后台和被赦免的信心,如果真是如此,长老席中的势力归属又要进行一次大洗牌了。 芷洛娜在午后时分估摸着简的死讯已经传到了克拉伦斯那里去,简单地换了一身衣服之后就在法特安蒂斯的陪同下前往主殿。她和特安希的房间仍旧空荡,特安希面临着族选,课程一再延时加长,所以昨晚她杀死简之后,有足够时间从容地将所有证据在特安希回来前抹得干干净净,服药睡死过去。 执事默默地注视着芷洛娜,昨夜展开的「柔羽」那盈蓝色的微光似乎还在眼前飘荡,他知道那代表着什么,连特安希都未曾达成的逼近完态的拟态具象的出现,芷洛娜终究在两个半身之间拉锯一般的争夺中缓慢地追赶而上,她的噩梦开始变得稀薄而飘荡,那封印渐渐不再是特安希能够轻易地在无意识的状态下就能吸收的了。 他知道芷洛娜为什么会进步的如此之快,在绝对劣势的情况下以如此迅疾的速度追平。 是《幻森?王缄》,那十二世家都拥有着的,自德兰家族那里得来的“谎言”的拷贝部分,尽管名为谎言,其中的魔法却的的确确属于德兰麾下的十二位王族,篡改的部分并不涉及它们。 王缄中的魔法有相当大的一部分都是纯以人类的身体无法修习或负担极大的存在,所以在大部分人的眼中,那不过是古老故事变形而成的野史,不曾知晓它们在正确的人的手中会发挥出多么惊人的力量。 譬如昨夜完全控制住简的涟澈之域,那便是水之王专属的权能,就是历代的族长,也不敢保证自己能施用这种传说中的魔法领域。而芷洛娜凭借着半身的身份,在三阶做到,轻而易举。 在法特安蒂斯教导芷洛娜的这半年里,他所做的,也仅仅是让她对着王缄练习而已,在高度亲和的古魔法之中飞速成长,芷洛娜将比特安希更早成为真正的“水之王”。 这是连克拉伦斯也未曾知晓的方法。 但,早在他将王缄交给芷洛娜的时候,他就已经预见到了某种令他不安的可能性——完态化的完全逆转的可能性,当原本处于绝对劣势的人拥有了绝对优势,完态化的进程大概不会就此停滞,而是反过来倒流——将那些被夺走的和原本属于对方的东西,完全灌注回她的身体中。 随着「柔羽」的出现,这样的不安也就愈发明显了。 她们所不知情的,注定你死我活的竞争中法特安蒂斯选择了芷洛娜,原本不值一提的仆从的拥护带来的巨变也许谁也无法想象。 这样做,对于特安希是一种背叛也说不定。 但他不想,也已经无法回头了。 当芷洛娜站在主殿的门前的时候,法特安蒂斯这样想。 没等他上前敲门,大门已经被从里面推开,几位身穿着纹有拉菲格家族水蓝色火焰徽饰的白袍的长老们从中走出,面色阴沉地低声说着什么,对于法特安蒂斯的弯身行礼,没有半分理睬。 他们并没有怀疑芷洛娜——毕竟她也是族长的亲女,无论什么时间来这里都不值得惊奇,况且芷洛娜一直表现的相当弱势,远远比不上妹妹特安希。 待那几人随着几个纵跃消失在湖上飘荡着的薄雾的深处,芷洛娜也深深呼了一口气,迈步走入主殿。 克拉伦斯照旧坐在高处烛光穹顶交错的阴翳里,他的手边零乱地堆着一滩羊皮纸,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有关今早简?拉菲格的死状的消息。对于女儿的来访,烦心的族长似乎完全懒得搭理,就那么让两人晾在殿中不可见的微寒风息里。 芷洛娜像是毫不在意似的,全然没有了此前来此面对他的恐惧,提起华丽的裙裾微微屈膝。 “父亲。” 克拉伦斯似是不耐,冷淡地应了一声,继续在大把羊皮纸堆中翻找着之前遗落的消息。 “我想成为少族长的候选人。”芷洛娜的声音清朗稚嫩而淡然着,回荡在空旷的主殿里。 “以你的实力很困难,”克拉伦斯暂停了手中的活计,淡淡瞟了一眼殿下的女儿,“你想送特安希和那个‘摆渡人’离开这里可以理解,不过再过几天就是族选了,证明自己的力量,已经没有机会了。”言罢他伸手抓过一支羽毛笔,在某个文件的角落里潦草签名。 “如果我已经证明了呢?”芷洛娜仰望着殿上的父亲,轻语。 克拉伦斯的手猛地一顿,笔尖倾斜,在羊皮纸上洇入大片大片阴影一般的墨迹。 “如果,我已经证明了呢?”芷洛娜平静地面对着父亲的注视,重复,略微提高了声音。 “你——” 芷洛娜无言地将双手在身前抬起,盈蓝色的光芒旋转着从虚空中浮现出来,游离结域,随着她的意识所及,涟澈之域轰然扩张,轻易盖过了克拉伦斯脚下所踏之地。 没有咒语的声音,也没有任何发动的痕迹,领域内的水元素忽然疯狂地躁动起来,在不到五分之一秒的时间里凝成铺天盖地的水箭,随着芷洛娜指尖轻描淡写地一个弯曲,直向殿上的克拉伦斯疾刺而去。 那是什么感觉?那样地压抑,像是窒息一般挣扎无力,原本安然待命的水元素忽然全部失去了控制和联系,像是一直拥护着自己的手下集体叛变一般,无力感铺天盖地一般地压了下来。 但克拉伦斯无愧为第二水之世家拉菲格家族的一族之长,亦无愧于他一阶的强大实力,即使不调动元素,仅凭那强大的魔力在迸发时暴冲而起的强大力量,便将芷洛娜的领域撕毁了大半。绝对制裁失效,元素恢复掌控,如同海的狂潮在主殿中翻涌着,毫不容情地向着芷洛娜扑了过去。 那完全是下意识的反应,对于单系精专的魔法师而言,突然失去了自己一直倚仗并感应着的元素的全部联系是极端可怕的一种感受,那样短暂的时间里他甚至没能认清事态,直接施展了碾压式的攻击,等到水浪呼啸而去的时候,以如此之近的距离想要救援似乎也已经赶之不及。 然而预想中的狂潮过境并未实现,就在水浪翻涌至穹顶最高处的瞬间,浅青色的魔光自芷洛娜身前骤然凶猛绽放,宛若沉睡了数万年极致寒凉从某个及其渺小的点爆发出来,在瞬间将即将压顶的狂潮全数冻结。 面对着距离自己鼻尖仅有不到十公分距离的冰墙的完全静止,法特安蒂斯方才缓缓舒了口气,一直横在身前的手臂也随之缓缓放了下去。 十九岁的年龄,冰水双系皆达到一阶水准。 即使出身世家,这也是难以轻易企及的能力。更少有人会选择走这种极为吃力而且失败率相当大的修习路径。 克拉伦斯眼眸深处的惊异一闪而逝,旋即发现执事眼眸中幽深的暗蓝色悄然褪去,转化出一种沉闷却隐藏着爆裂炽热的暗红。 一只行迹模糊的巨大鸟儿翎羽优雅姿态翩然,在全面铺展开来的烈焰中怪异着明晰,堆积在主殿中的冰墙无声却迅速地蒸发干净,只留下些许白色的水汽。做完这些后法特安蒂斯似乎有些脱力,后退一步重新站到了芷洛娜的身后,芷洛娜仍旧仰望着殿上的父亲,背后一双萦绕着盈蓝光芒的透明翅翼摇曳些许。 “……这是「柔羽」?!”克拉伦斯死死地盯着女儿背后那双似乎缓慢呼吸舒张的翅翼,数个念头在脑海深处飞一般地流转而过。芷洛娜仍旧面色平静,甚至伸手轻轻拂去了那柔软翅翼上凝结的水雾。 他退了一步,全然不顾桌上被各种魔法轮番轰炸之后余留的狼藉,重重跌回了身后的座椅里。 “……好吧。” 第一百六十五章:王缄澜殇之章前夕 “……特安希……” “……” “喂……特安希?特安希!”随着少年的呼唤,女孩游离着的意识似乎是被强硬地拉回原位一般,意识深处抽搐的剧痛让她眼前一黑,差点从冰舟的一侧掉下去,好在她身边的少年眼疾手快伸手将她捞住,不然她没准真会一头栽进冰湖里去。 “呃……”特安希?拉菲格揉了揉酸胀的额角,在少年的搀扶下重新坐稳,此间正是午后,她所乘的冰舟飘荡在浮冰建筑群落北部的水域,这边鲜有人来,即使是白天也不会被轻易发现。 “你怎么样?总觉得你最近精神好差。”少年有些担忧地捏了捏女孩的手腕,即使在三阶魔力的精密调整下她的体温仍然低的有些吓人,像是暴露在风中的精致工艺品。 特安希拢了拢被湖上的风刮散的蓝白色卷发,望了一眼水域南部仍旧静谧的浮冰建筑群,此间正是午休时间,临近族选,为了让候选人们有足够的精力应对即将到来的对战,下午和晚上的课程开始逐渐缩短并最终取消了,她这才勉强挤出了些许空余时间来这里散散心,远远可见更北的地方有一条素色的白线,那是覆满了积雪的水岸。她的心在向往着那里,却无比深刻地知道不能逃离。 “刚才午休的时候做了个噩梦……醒过来之后就想找个人少的地方吹吹风,就叫你来了。”特安希轻声嘟哝着。 “拉菲格的二小姐也会做噩梦么?”少年不由调笑,“这还真是稀奇。” 特安希不悦地在正在撑舟的少年胳膊上轻推了一把,别过头去远望着空旷的水天交界。 “明天就是族选了吧,”少年不以为意地笑笑,“放轻松点,别给自己太大压力,你的能力,家族的新生代中无人敌得过你。” “少来了,”特安希撅了撅嘴,“你不就是那‘无人’之一么?” “那是有取巧成分的。”雕刻着繁复花纹的的白色面具下,少年的眉眼间似乎都蓄上了笑意。“摆渡人”的面具规整地将他的大半个脸庞遮掩而去,但仅从余留的些许痕迹,不难想象他的容貌是何等精致秀丽。 “如果你这样的能力被上面知道了,就算因为前代的原因不能让你当上少族长,也总不会让你接着做‘摆渡人’的,实在太浪费了。”女孩扭过头哼哼。 “我的能力太杂,是绝对不适合在拉菲格族中扎眼的,”少年淡淡地笑着,“现在这样的身份,最适合我。” “想要能力的人求而不得,不想要能力的人得而不求么……”特安希叹了口气,“如果我和姐姐没有那样的力量的话……也就不必面临这种去留二选一的难题了吧。” 少年不由沉默下去,任由小舟在如镜的湖面划出水迹。 “你梦见什么了?”良久过后少年仰望着天空中最纯净的一抹湛蓝,轻声问道。 “嗯?”特安希直起身体微微偏了偏头。 “你不是说你做噩梦了吗?”少年没好气地问,“看来不光是精神,连理解力也……” “哦,你说那个啊。”特安希唇角扯出一个不甚好看的笑容,“我梦到了一个有很多树的地方……对了,姐姐告诉过我,是森林。” “森林?”少年的声调微微扬了几分。 “嗯……应该是吧,”特安希有些无精打采地,“那里……似乎在下雨,我看不清,只是听到声音,非常密集,还有浓烈的血腥气,一切都像是褪了色一样……好像发生了非常、非常可怕的事情。”特安希审视着自己白皙明净的十指,“我努力想要看清楚,最后看见的,只是自己沾满了鲜血的双手而已。” 少年从宽大的白袍下抽出手来,轻轻握住特安希冰凉而战栗着的指尖。 “是因为简的关系么?” 特安希挣扎无果,最后低下头来默不作声。少年轻叹一口气,想要站起身来继续撑舟的时候,特安希突然拽住了他长衣的衣角。 “你知道不是我做的,对不对?” 无论是声音和眼神里,都盛满了希求。 少年迟疑了片刻,轻轻地点了点头,伸出手来揉了揉女孩的卷发。 “我认识的特安希,是个善良的人。”他浅浅地笑着。 “……谢谢你。”女孩酸涩一笑,“好像大家,都觉得是我动的手呢。” “毕竟和狄斯比起来,你的背后有着更强于他将这件事顺势摆平的能力,”他垂眸审视着她,“这样的情况下,你显而易见地有着第一嫌疑。”他微微停顿了一下,“而且有消息称,她是死于一招‘水千裂’之下。” “‘水千裂’?!”特安希震惊抬头。 “很吃惊吧,就是那个以高控高伤闻名的水系魔法,教习长老亲自去看过了。你现下所能自如施展的最强攻击,似乎也是那个。没有至少三阶的魔力和绝佳的控制力连这一招都用不出来,更别提用来杀人了。” “那……应该也不是狄斯,”特安希低声喃喃,“他擅长的是正面的强攻,水千裂那样需要大范围精妙控制的魔法,他是用不来的。” 少年点了点头,“简一死,你们二人就是仅剩的族长候选人,相比他,你的嫌疑更大。” “可是……可是如果我们两个都没有,那会是谁?为什么要杀她?” “这就不好说了,简的出身和成就是很容易招来嫉恨的,族中不乏有拥护血统论的老顽固们存在,要他们出手也不是完全不可能。不过在大多数人看来,为的还是这个少族长之位吧。”少年凝视着冰舟划过后留下的水迹,“毕竟你们三个中无论是实力还是背景都是她最弱,从她那里切入获得候选人之位也是最容易的。” “也就是说除了狄斯之外,我可能还会有一个和我一样擅长控制的对手存在么?”特安希不由苦笑。 “水千裂不能证明那个人绝对擅长控制,其他的路线到了登峰造极的层面也是能够操纵水千裂那样高阶的水控魔法的。”少年缓慢地思索着,“比如……领域,如果能够获得周遭环境带来的绝大助力,就不必亲自操纵了。” 特安希轻轻抖了一下,声音沙哑地问道。 “……什么意思?” “嗯,只是假设而已,”少年若无其事地耸了耸肩,“没有二阶的实力是据对无法维持那个领域的,想要将它真正构筑和稳定下来,没有一阶也是不可能做到的。如果族中真的有十四五岁的一阶存在,先不要说我们不会完全不知情,单是这个族选就已经没有了任何意义。” 特安希微微松了口气,少年看在眼里,却没有再提及。 “那么,族选的场地知道了吗?” “……嗯?”特安希微微一愣,支起身子环顾周遭,“大概就是这附近了,为了追求公正,会在人迹最少的北部水域凭诸位长老的力量暂时构筑一座祭坛出来,四面环水,一旦落水就算是失去资格了。那些水得以调用,却不能触碰。” “……这样啊,对你来说还算是不错的条件了,狄斯那样的猛攻需要调起的元素数量极其惊人,如果不是全身置于水域,就很难发挥出真正完全的力量。” “话是这么说啦……”特安希不由吐了吐舌头,“但无论是什么地方,他的攻击如果正面挨上一下,那下场就肯定是玩完吧。” “也是,所以难度还是有的。”他看了一眼远处钟楼上显示的时间,轻盈地调转了冰舟的行进方向,向着南边的建筑群划去。 “明天的这个时候应该就会分出胜负了。”特安希也将目光从钟楼上挪开,淡淡笑道,“虽然……明天所有的‘摆渡人’都会进入高度警戒状态,但至少在结束的时候,无论输赢,至少在结束的时候让我看你一眼吧,哪怕是远远地也好。” “好啊。”少年轻轻地应了一声,“我会看着你,为这一切画上句号的。” “嗯。”感受着冰舟的停顿,特安希轻身一跃跳离。脚尖所触及的水面,凝出些许晶莹的薄冰。 然后她突然回过身来,张开双臂抱住了一时没反应过来的摆渡少年。 “谢谢你,希尔。” 少年微微一愣,最终还是没忍心挣开。 “……你要加油。” “嗯!我会的!希尔也是!”女孩三蹦两蹦,已然远去,水雾渐渐飘渺蔓延的湖面上,只留下她奋力挥手的身影。 少年犹豫着抬起手来,也向着那已经看不真切的身影轻轻挥手。 挥一挥,再挥一挥。 正如简和威廉一样,这也是他们二人之间的最后一次相见。 “……交代的事情已经办好了吗?”阳光慵懒洒落在温室的花房,那里保存着全伊瑟婓仅有的盛春。留着一头钴蓝色卷发的世家小姐正坐在铺着白色蕾丝桌布的圆桌前,轻抿一杯温热的红茶,细腻的白瓷上绘着零碎的蓝色碎花,素净却又热闹着不甘寂寞。 “已经交代下去了,教习长老那边本来也有这个意思,没有人多想什么。”执事微微弯身回答。 “查清楚病因了吗?”芷洛娜的眉头微微挑了挑。 “应该是心脏上先天性的缺陷,一旦试图运转魔力就会导致身体能力透支,供血和呼吸都会跟不上。”执事戴着白手套快速地翻阅着卷宗档案,羊皮纸翻阅时发出轻微的哗哗声响。 “有办法治吧?” “对于世家而言并不难,教习长老那边也一直在给他用药,但毕竟不是寻常东西,教习长老也不敢过分偏颇,所以给予的药量向来是刚好维持临界的。不过现在家族内部也有抚恤的意思,自然就会缓解的很快。大小姐这边也拿出不少族里分下来的珍贵药物,这样下来最多一年就能恢复到正常水平了。”说到这里执事微微顿了一下,“威廉?拉菲格……他今年也已经满十五岁了,同简是双胞胎姐弟,生活并不富裕血统也不优异的下层支系同时孕育两个拥有魔力的孩子是对母体极大的负担,她没能撑到孩子们满月。因为资源上的缺失才导致了这样的先天不足,但姐弟二人的天赋却是相差无几的,长老席那边派人去看过了,虽然因为身体的不堪重负导致施用很成问题,但那孩子……也是够得上三阶的标准线的。” 长睫低垂,芷洛娜似乎叹了口气。 “如果现在得到家族的栽培的话……成就应该不会弱于他姐姐吧。” 执事轻轻点了点头。 “你知道怎么提点的,安蒂。” “是。” 很多时候就是这样,来自于上层的、某个人的不经意的意志,传达到底层的时候就能轻易改变一个人的命运。 芷洛娜没有预见到,沉溺于姐姐过世的悲痛中的威廉也没有意识到。 但这样的决定,终究是正确的。 “明天就是族选了吧。”芷洛娜忽然起身,走到北边的幕墙之前,远望北境的湛蓝湖域。 “是的。”执事稍有疑惑,却并未追问。 “那么,就让一切都在明天结束吧……”随着芷洛娜垂下眼帘,钴蓝的兽瞳随之涣散。 远在北方的湖域之间,少年少女隔着湖水和冰舟短暂相拥。 那是仅剩的温存和安宁了。 第一百六十六章:王缄澜殇… 那一日的伊瑟婓雪原下起了甚是难得一见的暴风雪,全然没有了素日的纷扬恬然,似乎上天预见了什么一般,提前为她们奏响了一曲激昂而凄惨的盛大挽歌。 那飞舞的雪片划过皮肤的感觉犹如刀割,起先是麻木,然后是骤然绽放开来的、生冷的疼痛。 只是后来想想的话,可是比起那种呼吸起来都难过,几乎要窒息的痉挛……这又算得了什么呢? 那场雪在后来以如此深刻的方式留在了芷洛娜?拉菲格的记忆里,以至于后来星空学院的不少黑院学生都知道,一旦到了下大雪的天气,他们的负责人洛塔莎?莫拉埃利就会莫名而异样地悲伤和急躁。 北部空旷的水域之上,五位长老合力铸就的寒冰祭坛在湖面上凝聚,高位的长老和族长们的座椅也纯由水元素凝聚,尽管还不到十米的距离,飞雪以及其携带的寒气仍旧令整个湖域都笼罩在一层无法言喻的朦胧苍白里。无法看见的地方,隐匿着嘈杂的细语,稍微有些身份的族人们都已经乘着冰舟来到湖域附近,观看这场或许盛大或许悲伤的盛典。 侍立于克拉伦斯身后的法特安蒂斯望着那一片白茫茫的飞雪雾气,不由大皱眉头躬身行礼,请示是否要以人力驱逐这样的干扰。克拉伦斯只是轻轻摇了摇手指便否决了执事的提议,只是静静地将魔力与感知完全散布到那一片飞旋着的纷扬的白芒里。 正在法特安蒂斯还在试图理解克拉伦斯的用意的时候,一位长老轻身之下来到了克拉伦斯的面前,躬身施礼后轻声说了什么。 “……麻烦你了,”克拉伦斯微微垂下头,“来得突然,才不会有人质疑。” “狄斯会理解族长的苦心的。”长老微微苦笑一下,转身回了末席。 执事不由一滞,却已经察觉到飞雪的帷幕之后,两股或锋锐或浩瀚的气息,同时隐现。 “……!!”执事的眼眸骤然一凝。 白色长靴猛地在祭坛之下的水面上蹬踏,瞬间灌注魔力而反馈回来的巨大力量轻易地将身体送上半空,轻盈地落在祭坛的一边,眼前是白茫茫的一片,什么也无法看清。 特安希尝试着将自身领域推开——尽管在这方面她向来是不如姐姐的,但半年下来也已经能勉强做到了——可惜完全不奏效,领域推开还不到三公分,就已经被扑至面前飞旋的雪片削的粉碎。 这雪……来的好奇怪。特安希指尖绽出些微盈蓝色的碎光结成一个薄薄的结界将飞雪遮蔽而去,屏气调息。 像是隔着非常遥远的距离传来一声飘渺的钟鸣——那是对决开始的信号,尽管现下里几乎完全不可感知视物,但凭借着空气中萦绕的微妙魔力波动,还是能够大致将位置推算出来的。 那么…… 双手猛地在胸前合拢,手腕翻折,某种大范围的锋锐气息在她张开怀抱的瞬间被猛然推出抬升,虚浮在祭坛领域中的水雾在无法察觉的短暂时间中急速液化汇集至冰面,压缩、上刺突起。 ——水荆棘,水千裂的某种变式,加强了隐匿和突袭的能力,类似于暗杀一般的杀招,虽然魔力波动是随着动作推向正前方的,但真正的袭击却是来自于地下,对于绝大多数水系精专魔法师而言,需要时刻提防的,是凝聚于空气中的袭击。 但并没有命中的感觉——哪怕是由于慌乱而溢出的多余魔力也没有分毫,整个祭坛上已经搜寻不到那人的身影。 特安希仅仅愣了不到半秒钟就反应过来,一个侧身躲过了汇集的浪峰突刺的同时再度发动水千裂向着四面八方扫去,余力消湮后不由仰头,浓重的白色寒雾里天光投下一个不甚明显的黑影。 “嘁……居然飞起来了。”特安希轻嗤一声,手心向下做出一个抓握的动作,随后——抬升。 上次攻击时失效的水流并未汽化,而是仍旧以流淌的姿态处于掌控之中,随着她的动作和魔力的驱动立时回应了她的役使,化作数道类似人形的形迹拱卫着冰铸的苍白祭坛。 飞行术总有时限——既然是以取胜为目的,就绝不可能任由自己的魔力在躲避这一项上被耗干净。特安希微微一笑,闪身隐匿到那些由水幻化成的虚影里。 “水拟影啊……想不到二小姐半年来进步如此神速,能将拟影实化到这个地步,想必二阶凝形已经不是问题了吧?”坐在克拉伦斯左下手位的大长老不由略带惊叹。 克拉伦斯轻笑一声,伸手微微托起下颌,“特安希的确在前些日子达到了二阶的水平……” 话音未落,长老席间已是嘶声一片。 14岁的二阶,这是何等可怕的能力和天赋。 “不过……”克拉伦斯话锋一转,面上笑容依旧不变,“她的对手,也不是无能之辈就是。” 正当他这么说着的时候,另一边的半空中,隐约可见水流凝结的巨大游鱼矫捷游弋。 “唔!”特安希捂着胳膊就地翻滚,狼狈地躲开了那道轰击向祭坛的巨大水龙,不过短短数息的时间里,自己的水拟影就在对方的攻势下被碾压消失了大半,而对方的飞行术仍旧维持着,不见分毫力竭的态势。方才那道带着磅礴之力的水龙轰击下来的时候、尽管不甚明晰,特安希也确信看到了某种形迹——绝非单纯水流攻击所能形成的、拥有灵魂一般的形迹。 那是同为二阶的证明。 那水被极限压缩凝实到近乎如冰,尽管并未直接命中,那拍击在坚冰祭坛之上碎裂开来的水花也像是刀锋一样四溅开来,仅仅是些许的剐蹭,特安希的左臂就已经被划出了一道几乎见骨的伤口,鲜血喷涌。 她咬着牙一边维持着防御一边稍作治愈,不愧是新生代中的第一强攻,方才那道坚硬着的水龙如果直接轰击上自己的身体,恐怕自己会在瞬间被轰碎成一滩血肉吧。 冰和水混合粘连的高台自特安希脚下升起,如同王座一般将她与对手抬升到了较为水平的距离,空气中水流再度汇集,水拟影发动,这次特安希消耗了更多的魔力让它们漂浮在半空,从四面八方向着对方围拢而去。而她的指尖,从湖面引起的一道水流以游鱼之姿环绕在她尚还完好的右臂,最终拉长成一支尖锐的水矢,无声指向水拟影汇聚的地方。 但出乎特安希意料的是,水拟影之间疯狂的撞击像是全部被作用于自身,没有丝毫触碰和打击的回馈。 那个人,消失了,无论是半空,还是祭坛上。水元素的富集之域间,扩展开来的感知只能隐约察觉一抹寒凉。 “不好!”特安希暗叫一声,感知全线收拢回防,仅存的一丝感知中,水拟影撞击的核心地带喷吐出了惊人的力量,什么东西张开、旋转,将周遭的数个拟影在瞬间绞碎。尽管在布防的同时特安希已经造出更多的拟影试图抵挡,但从不断因溃散而断开的联系反馈中不难得知对方的速度极其惊人,特殊身法所带来的敏捷极大程度上弥补了对方体术上的不足,下手很重,在高速下无视微创直接将拟影解体,她的再制造远远不及对方毁灭的速度。 ……好强,在又一波狂潮中结界甚至被抽击地旋转起来,短暂冲刷过后的真空,她看见一双泛着盈蓝光芒的羽翼样的东西,收拢之下再度加速,直向自己爆冲而来。 真的好强,完全……完全是碾压一般的力量,眩晕带来的、意识间仅有的微妙闪烁,她看见母亲柔和安详的脸庞。 昨天午夜她还在神殿中向着那不知姓名的女神虔祷,期望自己有着能送姐姐离开这里的力量,不过看起来不仅自己没能送姐姐离开,反而连自己的命,都要一并搭上。 可以见到了么?妈妈…… 自您离开后,我们的家,便再也没有了笑语。 而今的我,是否也要前去,陪伴您…… 宛若绝对掌控一般的极致力量凶猛推开,以术者为圆心范围内震荡,那一瞬间激发出来的力量,将特安希布下的防御,全部震碎。 ……范围震荡?精神的剧痛中,特安希的意识深处炸开了一个未曾触及的恐怖可能。 这是……领域? “……这是您想要的结果么?”法特安蒂斯强行压下自心脏推至全身的愤怒和悲意淋漓,注视着那道蓝光径直刺向已经无力挡下那一击的少女。 “我本来也是无法接受的,”克拉伦斯接过侍女奉上的热茶轻抿一口,声音冷淡而漠然,“可是只要灵魂能够合二为一并且觉醒,那么她们中的谁都没有真正死去,整个伊瑟婓,都将被庇护于她的威名和翅翼。”说着,他淡淡扫了法特安蒂斯一眼,“别露出那么悲愤的表情,你不是早就知道了么?从见到她们的那一天开始。” 执事无声握紧了拳头,暗红色的痕迹在白手套上缓慢蔓延。 是啊……这么算起来,自己还是共犯也说不定。 他自嘲似的笑笑。 历代半身如此,她们……自然不会例外。 特安希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在瞬间掉入了艾瑟斯家族的「尘封之渊」般寒冷窒息。 怎么……没发现呢。 明显是经人手制造出来的,屏蔽视觉和气息的雪,与自己不同却有着相同根源的魔力始发点。 这种控水的方式,明明是再熟悉不过的。 居然只是因为半年的疏远,几乎就要忘个干净了。 望着那道疾刺而来的盈蓝魔光,特安希放弃了抵抗,惨淡一笑。 姐姐,你要杀了我么? 「柔羽」横扫过境推开了飞雪与雾气,芷洛娜的手中还拎着一块方才撕扯下来的拟影,它的构成水元素正被强行征用,在她飞行的同时凝结成近战武器。 正当她靠着领域内回荡着的心跳锁定了对方的要害准备一击致命的时候,她看见了那无力悬浮在半空中的、蓝白色的少女。 “……特安……希?”芷洛娜骤然呆滞,领域斥力全开,勉强阻挡了她前倾攻击的势头。 不是狄斯? 望着姐姐眼中那抹无以言喻的呆滞和震惊,特安希也不由怔了一下,旋即转头,望向不远处的长老席。长老们正中的地方,她们的父亲,第二水之世家拉菲格家族族长克拉伦斯?拉菲格面上蓄着淡然笑意,以及满面寒霜深处若隐若现的狰狞决意。 ……原来,是这样啊。 望着远远地靠着领域斥力稳定身体的姐姐,片刻后特安希淡然一笑,浅浅吐息。 指尖翻动,轻吟一节晦涩的咒语。 被芷洛娜握在手中的拟影碎片,被特安希不计代价地以某种方式重新唤起联系,当芷洛娜察觉到的时候,自己的身体已经被那蜕化为短匕的水凝形带着,高速往特安希的面前冲去。 嚓地一声,那是兵刃洞穿血肉的声响,喷溅而出的猩红渲染了视野,失去了力量,折翼的鸟儿摔回地面上。 自由什么的……从开始就是诱饵,我们争夺的并不是那个可以让对方离开的资格,而是活下去的唯一希望。 所以姐姐,如果我们两个人之中只有一个人能活下去,我还是会,选择你。 从你的眼睛里,我看见过这世上不曾希求的美丽。 王座消失,白雪漠漠的祭坛上,只留下芷洛娜手持短匕刺穿特安希胸口的剪影。 “不!”芷洛娜失声尖叫起来,“特安希——不——” 嘴角挂着残血的特安希淡淡地笑着,她的苍白和鲜艳形成如此浓重的对比,凄艳美丽。 “不要哭,姐姐,不要哭。”特安希的呢喃轻若耳语,“看着我,最后这点的时间,我想要还给你。” “特安希……”泪水从芷洛娜呆滞而僵硬的面庞上滴至雪中,砸出浅浅的两个痕迹“……为什么?” “也许……是配合着大人们的游戏……拙劣演技。”特安希笑着,不受控制地呼出体内所有残留的空气,她已经没有余力再吸入足以维持呼吸的空气,每说一个字,就有鲜血顺着她的舌尖和唇齿翻涌溢出,胸口上插着的那柄短匕消失了,留下一个狰狞可怖的血洞,点点盈蓝的碎光以治愈术维持着她残碎的生命,但还是有着红色小溪一般的血流,汩汩流向她们精致的裙裾和卷曲的长发,以及四面八方。 芷洛娜颤抖着伸手,让特安希靠在自己的腿上,她笑容依旧,凄艳而脆弱着。 “……傻瓜,”芷洛娜呆呆地看着她的淡淡笑意,抑制不住决堤的泪水喷涌俯身痛哭,“傻瓜!!” “不……姐姐,我不傻,我……很清楚我们对于彼此的重要……我们是彼此的唯一,今后将是内心深处的自己,如果……我……已经无法存活在这世界上了……那么就请你……” 为我活下去吧,离开家族、离开雪原。带我看看除了白色以外的颜色、西恩特的碧色丛林、泊蒂娜的绿色原野、极东的永恒春季、达坦那的黑色废墟、维尔卡纳的绿洲和沙漠…… 活下去吧,哪怕未来只有一个人、去面对、去承受。请不要忘记我还在,即使你看不到我、听不到我的声音,但是我在你心里,永远地陪着你,因为你是我的姐姐,是我灵魂的另一半…… 我是「明澈」,而你,是「涟漪」。 第一百六十七章:王缄澜殇… 破碎心脏处短暂维持的魔法终究随着不被需要的无意义而破灭了,特安希蓝白色的瞳孔黯淡下去,一如日落时分,骤然间永夜降临。 殷红慢慢渗入苍白坚冰之中,融化了些许、留住了些许。 随着簌簌的轻响,蓝白色的光华从死去的少女的每一寸肌肤和每一根发丝析出,一点点,融入芷洛娜的身体。特安希的身体同时也正以惊人的速度褪去在寒冷中显出的青紫色彩,变得苍白、安详和透明。 浓重的钴蓝色被稀释开来,瞳孔和发丝的深处,都被来自于另一半的力量占据,她像是觉得冷,又像是想要寻求最后的慰藉一般抱紧了双臂,然后,匀合成了一种轻盈柔软的水蓝色,一如她背后始终张开着的「柔羽」。 尖耳延伸突出发鬓,长睫之下,兽瞳凝聚。 看似无力的翅翼掀起堪称爆裂的风息,像是要将空间撕裂一般,凶猛地扯开了飞雪弥漫的寒气,阳光再临。 环绕在她们周身的苍茫雾气,随着风息,悄然消散在雪原已然明朗的天际。 “特安希的灵魂作为「明澈」进入了芷洛娜的体内,她的意识、记忆无法同时进入身体,已经消散在了这风里。”克拉伦斯的语气没有变化,即使死去的是他的亲生女儿,他的语气里不仅没有悲伤,反而似乎还带了些许满足的肯定。“世上没有什么特安希和芷洛娜了,有的只是第二王族水之王——若瑞斯蒂娜。” 法特安蒂斯远望着少女的身形渐渐变得优雅而纤华,那不属于人类的精致痕迹,从每一寸肌肤和血液里运行而出,最终改造了她的整个身体。 然后,她倒了下去,朦胧的盈蓝碎光褪去,连同芷洛娜的体貌又变得平凡些许。 可他们都知道,那颗觉醒的种子,至此已经深深地植入了她的血肉里。 仿若宿命。 从今往后的每分每秒她都将忠实地践行着千年前第二王族水之王若瑞斯蒂娜旧有的强大,摒弃过去迎来新的生命。某些痕迹,自此将模糊下去,流转着的力量凝聚成为非人的血液在她的皮肤下潜行,终究会再度将她打造成为新的神迹。 克拉伦斯站了起来,水凝的座椅在他的背后蒸腾成苍白的雾气。 自此,所谓族选,终于有了令人无可置疑的终局。 长老们接连离场,或是惊异,或是不忍些许。 终究有族人上前,从缓慢崩解的祭坛之上抬下了新晋的少族长,以及那个已经失去色彩的女孩的苍白遗体。 无人所见的,冰湖的渺远水域,撑着冰舟的摆渡少年远远望向这里,手中的冰桨,无声分崩离析。 唯独没有想到的,竟是这样的结局。 芷洛娜?拉菲格再次苏醒的时候,躺在一张被轻纱帷幕层叠笼罩的松软白床里。 她安静地躺着,凝视着从帷幕顶端垂落下来的晶石珠粒,在朦胧而温和的天光之下,析出的色彩鲜艳明晰。 她清晰地记起了一切,那片血雨降下的森林,王城崩析,她的城池和长裙被浸透在腥红的雨丝里,色彩褪去,永夜降临。她的灵魂接受着两种力量的呼唤被缓慢地分离开来,一次又一次转生,降临在这个以她的门徒名字命名的雪原上。 每一次重生,残杀之后的合并,或是叛逃,或是归顺此地,她已经无法记起,无论多少次重临这里,她只能拥有作为水之王而非某位拉菲格家族成员的记忆。 然后这一次,她再次用水夺去了重要之人的生命。 很多很多年后记忆的缓慢苏醒,她才终于记起,那并非偶然,而是缘于三位王族对那个名叫凌瑰的国家的血洗,作为惩罚,每一次轮转降临,他们都必定会杀死另一半用以觉醒。 第二王族水之王若瑞斯蒂娜,正是那三位王族之一。 “永志”——永世无法忘却的悲意,正是她所背负的诅咒。 每一次的觉醒,都伴随着最重要之人在自己的手下凄惨毙命,那般撕心裂肺的痛楚在千年中重复了数遍,刀锋淋漓。 她无法记忆无法麻木,每一次睁开的那双眼睛,面临的都是这般鲜血淋漓。 然后她撩开帷幔,赤足下地。 柔软滑腻的丝质长裙在微风里紧密地贴合着她的身体,勾勒出一个年仅十四岁的女孩绝不应该拥有的高挑颀长以及窈窕弯曲。 一周的沉眠,她接受了太多的东西。 这里已经不是她和特安希同住的房间,看似简洁,却攀附着更多淋漓繁复暗纹的白石立柱安稳矗立,银色的蓓蕾在边角隐匿,莫名熟悉。从微启的大落地窗往外看去,清晰可见整个浮冰建筑群落的全景。 她想起了这是哪里,神殿之上唯有的塔楼晶莹耸立。 那是那个名为伊瑟婓?拉菲格的女孩为纪念在幻森停留的三年,仿照老师的塔所留下的唯一的东西,所有物品的放置和布局都极力还原着水之王的旧居,无论世家如何更替,这里始终,只能作为成为真正水之王的完态居所而已。 新生的水之王凭窗而立,任由微风吹起,她的发丝和裙裾。 矜持节制的叩门声轻轻响起,停顿数秒,往复。 如果没有得到回应,便是对入内的默许。 十九岁的世家执事仍旧是一身黑色的长衣,柔顺的黑发之下,三系维衡的瞳孔犹如夜色深邃静谧。他替换掉了花瓶里稍显干枯的花枝,新替上盛开在浮冰边角的白色花朵,花瓣丝缕细密。 然后他抬起头来,方才望见窗前伫立的少女,风息拂过,如此放肆地勾勒着她饱满柔润的躯体。执事稍有局促地挪开目光,尽力不去注目衣着单薄的少女。 成为完态的水之王有着过人的、与元素共鸣的能力,即使确定她站在那里,感知过去也是十分自然地与周遭的湿气糅合在一起,这也是他以一阶的实力也未能直接发现她的原因。 尽管并未回头,芷洛娜也已经意识到了问题,不论她如何在短时间内承接了数个千年的记忆,这一次的生命直至此时她仍旧是一个十四岁的女孩,尚还不曾懂得如何收敛和依凭这样放肆张扬的美丽。 于是她抬起右手,虚空中水雾凝集,盈蓝色碎光如若星辰围拢全身缠绕紧密,最终在地面铺展开去。水雾散去,幻化而来的华美织物随之明晰。 无法形容的质感,像是一团游荡的光晕摇曳于水底,流转着丝缎一般的光泽迷离,银线纹绣的水纹、藤蔓和荆棘自裙裾蔓生而起,以一种颇为撩人的姿态延伸向蓄着柔软弧度的腰臀。湛蓝长卷发顺滑披洒,最后一抹弧度刚好触及腰身纤细,如半滞半溢的波光,自天光之下游离。 虽是一件并不如何华丽的鱼尾长裙,却仍旧以一种分毫不差的姿态描画着她新妍的美丽。 无论实力以及风情,她都绝对担当得起第二王族的尊名。 执事恭敬地弯身,随之想要退离这里,芷洛娜却转过身来,只是一步,却步伐飘渺着来到他的面前,微微仰起头来,注视着执事深邃如永夜的眼睛。在那样的注视之下,即使一阶也不由得屏气凝息,她的美丽稀薄如尘埃又如朝露般纯净,似乎只要有微风些许,就足以令她随风溃散而去。 “你一直知道,是不是?”她的声音极轻,悦耳,却又夹带着悲意。 “……”法特安蒂斯只觉得某种窒息一般的气息极缓极轻地抵住了他的咽喉,连心脏的搏动都因此迟滞片刻,“什……么?” “我和特安希……曾是第二王族水之王若瑞斯蒂娜的事情,”提到那个名字的时候绝丽的少女眉目间依旧蓄满了荒寂的悲意,“在父亲的安排下,我们之中必将有一人死去来成就对方水之王完态觉醒的事情。你……一直都知道吗?” 她说出这话的时候那双有些陌生却又莫名地美丽和熟悉的水蓝色眼睛里涟漪柔漾,带着一丝女孩的青稚和多年后再也无法窥见的微妙软弱,纵使为王,也不会愿意承认自己的骑士在铠甲之下默默握着一把指向自己的匕首。 只要她想,明明是可以知道答案的。 即使不及德兰之王和那位在传说中统率着南部王朝的六翼王者,十二王族仍旧可以轻而易举地探听到生物的心绪。她没有这样做,或许想要保留对人心最后一丝软弱的信任,明明知晓了,那万般不愿的答案,却仍是逼着他亲口说出。 也许是为了校验所谓忠诚,又或许是为了那一句回答,真切折断对于这短暂的十四年人类生活的最后眷念。 法特安蒂斯很想说我从不知道,但那双明净清澈的眼睛就那么望着他,糅合中瞳孔深处有着潋滟一般的隐光,教他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欺骗她的话语。 良久的沉默对峙,两人都拥有着远超常人的沉默和耐心。 但法特安蒂斯终究是点了点头,少年清秀文质的面容似乎隐现在一层单薄的白色雾气里。 芷洛娜有瞬间的暴怒——那盈蓝色的兽瞳分外狰狞几欲噬人一般,细碎光芒缭绕全身,涟漪从脚下扩散开来,仿佛空间都在她的领域内融化——她伸出手来抓向执事整洁笔挺的长衣衣领,那上面不经意所附带着的力量那么恐怖,所过之处空气都为之扭曲——可她终究是住手了,温漠而素净的水蓝色细密纹路延伸在苍白指尖的末梢,却又在距离执事的胸口仅有三公分的地方停下,只有几道残损的指风撕碎了他的长衣和衬衫深深嵌入肌肤,留下几道翻开的狰狞的血痕。 像是为了缓解骤绽的痛楚,执事深深呼出一口气,垂首望着自己那几乎被撕成碎片的白衬衫胸前,缓慢而盛大地绽出一朵玫瑰。 “至少……你没有骗我。”芷洛娜,亦或是若瑞斯蒂娜微微低着头,尖耳、涟漪、兽瞳和翅翼渐次隐去,终究恢复成了那个看上去稍显成熟的北境少女。她的手放了下去,转身,只一步,便如同飘荡一般回到了窗边。 “我不会原谅你,但仍旧会谢谢你。”像是被抽去了所有力量一般,女孩娇柔轻软地倚在窗边的白石立柱旁,“但是我,再也不想看到你了。” 所以请你,离开吧。 微蓝的魔光在狰狞的伤口处徒劳环绕,终究熄灭下去。 执事深深鞠躬,柔顺的黑色额发垂落下来,无论如何都看不到他的表情。 “保重,大小姐……不,水之王。” 忍着热流蔓延带来的昏乱,他保持着当有的礼节退了出去。无人看见少女孤单无依的背影之后,隐藏着怎样的心绪。 第一百六十八章:王缄澜殇… 半个月后,随着伤愈和风波的平息,水之王终究迈出了那座拙劣地模仿着旧居的高塔,重回阳光之下。 青翎7732年初——当世北境伊瑟婓雪原?第二水之世家拉菲格家族少族长的任命典礼,面向所有世家发出邀请。 无可否认这是一种炫耀——拥有了完态振兴整个家族的炫耀,哪怕是其他世家投来的目光里,都难免有着羡嫉。这便是完态的力量,尽管无论半身还是完态都极难诞下后裔,但仅是从名望以及实力上的振兴,就足以让整个家族在这一轮半身临世的竞争中立于不败之地。 不过也并不是完全如此——至少德兰所在的达伊洛是一如既往地不买账,类似这种由半身或是完态登上少族长之位的典礼,达伊洛从来都是不会去的,理由也充分到理直气壮——我们人少嘛,难不成为了参加你们的典礼离开领土,一个不好弄到浮空阵的浮岛全都失去支持力掉下来? 楠焱对此也无太多表示,毕竟楠焱对德兰的力量以及血系沿袭向来不甚关心,但面子至少是做足了,族长楠焱释亲自前来,随同而来的除却长老,还有一位十分妖娆亮眼的红发佳丽——并非是族长之妻,楠焱一族族规决定,若无特例,出阁女子终身不得离族——因此也在民众乃至绝大部分世家成员面前为楠焱的女子裹上了一层清心寡欲遗世独立的铠甲,可这一位妖冶盛气的势头却明显太过特异,楠焱释虽然无奈些许,但言辞间仍旧客气。 杜德丝的访客中似乎也有些特异,被长老甚至是族长拱卫着的某位女子,从头到脚都罩在纹绣着精致花纹的轻软黑纱里,她望向芷洛娜的神情,似乎有些莫名。 那是芷洛娜第一次面对如此之多的北境外的访客们,尤记幼时哪怕只要来一名别的世家派来的信使,她和特安希都会巴望许久,兴奋到不行。 而今,特安希死于自己的手下,自己也因此再不可能离开这里。 外界的风景再美,而今于自己,已经没了意义。 她漠然地想着,身披华美的法衣按照预先演练的那样走过铺着长绒地毯的“朝神之径”,终于来到那占据了整面墙壁的巨大神像之下,天光暖凉,女神眉目温润隐带悲悯,竟是与她别无二致。 世家所朝见的所谓的“神”,历来只有王族们。 她面对着自己的塑像,微微弯身,银色的冠冕,轻轻落于头顶,拇指大小的水蓝色宝石在天光下流溢出美艳的光华。 但世家之人无不知情——那并非是属于第二王族的“镶剑石”,它以及被其所镶嵌的“水之冠”,早在数个千年前就已经流落到了西北制约国的兰沼去。 明明朝拜着,却又以这样伪劣的手段亵渎着所信奉的神明,所谓人类,大抵就是这样的东西。 冗长的典礼结束后,族宴便是各族高层之间或真或假的寒暄,芷洛娜假意推辞,终究是留在了神殿里。 她望着所谓神像,各个角度之下代表着水流围绕周身的晶石颗粒流光熠熠,毫无瑕疵的面上笑意微微,稍显悯意。她极力回想着,不光是从这张脸,也从那本《幻森?王缄》的细微字句里,缓慢找寻一个完全真正的自己。 黄昏王朝,瑞珀?德兰以及洛玻雅?德兰治下,第二王族,水之王,若瑞斯蒂娜。在瑞珀?德兰统治初期便诞生的信臣,身为十二王族中的元素司掌者以及三医者之一,集强大和仁慈于一身。 仁慈吗?她对着天光端详自己的指尖,原身衍生出的异象中指甲上仍旧浮着些许清浅素净的盈蓝花纹,原为医者而救济世人的明净的手,早在很久之前就已经染上了血腥。 浅光流转,精细端详,她借着那些漏过指缝的光端详着那些藉由白岩堆砌的美丽容颜,那些被拼接出来的浅淡暗纹终究被拼贴出繁复的盛花,一如涟漪。她不屑却也失神于此,无数细碎的记忆环绕着意识沉浮,或是归位,或是游离。 就在这样的间隙里,她突然无可抑制地生出一个决心,无可阻拦地,想要回到过去的那个地方去。像是听闻虚空中隐现的召离,无论熟悉与否的景物在此刻都变得陌生而狰狞。 像是突然生就的念头——离开这里,这里不应当是你的归宿之地。 她知道自己可以等待,可以行尸走肉一般于此消磨一生,可以在千重华服之下身居高位万人崇敬。但她从未这样坚决地想要离开这里,去到梦境中那个曾让她惶恐也曾让她不安的地方。 那片被称作幻森的森林。 像是疲惫的游子想要归家的心情,却是那样迫切地想要去往一个从未涉足的陌生之地。 目光终究不再流连于塑像的华贵疏离,她转身,提起裙裾,离开浮冰涉足水域,返回到主殿之西,曾是拥有最高地位的族人才得已涉足的聚落,若说留恋,在偌大的伊瑟婓也只有那样小小的一间空屋还带着些许故人的痕迹。 仍旧是拐过那一道小小的短廊,门扉上雕镂的花儿新妍素净,操纵细小的水流在不出现损坏的情况下将门打开,微凉的风从窗口呼啸而来,白色窗帘高高扬起,如若轻纱裙裾。 恍惚间似乎那拥有着蓝白色长卷发的少女还站在窗前玩弄着盆栽新生的细小藤蔓,眉目唇边皆衔着一丝青稚而不失俏皮的笑意。 什么时候才能开花呢,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这里呢。 风息止时,藤蔓早已攀附满了窗棂和墙壁,泛着柔嫩鲜艳的新绿色,开满了浅蓝白色的细碎花朵,一如她的发色,点点猩红凝聚其中,正如那日残血横流。 那颗心,似乎也随之痉挛剧痛。 芷洛娜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到特安希的床前,无言地蜷缩着。因风息流过而略显冰凉的羽被上,未染尘埃分毫。 她微微撑起身体,环顾整个房间。 被精细打扫过的痕迹,壁炉里清理过已经燃尽的灰烬,盆栽被细心照料着捱到了花期,每一日每一日,都有人来到这里重复着这样的事情。 可是没用了,这间屋子终究会迎来新的主人,无论怎样尽力地维护着她们无忧时的痕迹,终不免成为过去。 思及此,她不由重重地躺了下去,任凭眼中湿意流转声息。 半是因为伤心,半是因为疼痛。 她伸手在特安希的枕下摸索,终是摸出了一只不过巴掌大小的柏木盒,没有挂锁。打开来,只静静躺着一条由晶石粒串成的手串,晶石颗粒饱满瑕疵罕有,泛着暗沉的金色和水的盈蓝。 水与空间的双重属性吗……的确罕有,尽管做工粗糙着,却仍看得出是特安希的心爱之物,从不曾拿出来给别人看过。 芷洛娜无声地将它攥在手心里,闭上了眼睛。天光从窗口洒进,轻吻着她的长睫和发髻。 要加油哦,姐姐。 风息带去了细语。 终有一日你会带着你应得的东西飞离这里,去向万里之外的归宿之地。 待她醒来时,日头依然偏西,窗外异常地喧闹着,不少家族已经纷纷启程远离,影化频繁动乱的如今,没有任何家族会仅为一个典礼在此停留过久。摆渡人们远远地站在水域边际,注视着各色魔光拉出耀眼的尾迹,消失到另一边积满了白雪的水岸去。 她站起来走到窗前,轻轻地将那藤蔓延伸而出的每一支花朵折去,只是几分钟时间过去,一个精致的蓝白色花球就已经在手中成型,略作思索之后,将那串手串作为束带绑住花梗。 她带着那只亲手制成的花球,来到罕有人际的北部水域,流水明净,晚霞映出一片炽热的澄明。 她蹲下身,将那只花球轻轻放入水里,望着它在魔力掀起的微波中,载浮载沉,慢慢远去。 像是过去的回忆,也一并被随之带走一般,她愣愣地注视着渺远的水域,没有察觉到水下,数支骤绽的箭矢以几不可见的速度远远刺去。直至须臾永恒都成为过去,昏暗天色之下,苍白的冰舟由远及近,缓慢明晰。 芷洛娜面带不可置信之色地缓慢站起,冰舟之上少年白袍曳地,边角些微徽饰流连缠绕。 她不止一次见过他,在温室向外瞥见的最后一次别离,在父亲的主殿之外夜色湖域之下泛舟的痕迹,再往前每一次每一次的逃离,所乘的冰舟都是从他那里抢去。 尽管看不出面具之下何等相貌身形,可那种气息和感觉,却一次次铭刻在了脑海里。 望着面前这个与特安希在面貌和灵魂上都似是而非的少女,摆渡少年无声将手掌摊开,十余粒蓝金交错的晶石粒安静地躺在他的掌心,隐带水迹。 “……我就猜到会是你。”他的声音带着些许难以言明的嘶哑和沉抑。 那就是他们一直以来未曾对任何人言明的联系。 “想要离开么?我可以帮到你。”他似乎毫不在意芷洛娜的反应,只是浅淡吐息,像是带着莫大诱惑力一般,有着某个无以言明的意志让她向着少年伸出手去,踏上冰舟的边际。 “你不该恨我吗?”芷洛娜低声言语,“为什么要帮我呢?” “……”少年对此停滞些许,“这是她一直以来的愿望,对于你。” 即使她已经不在,我仍要实现。 冰舟并没有带着她直接离开浮冰阵,而是带着她向东疾行,在主殿以东稍微偏南的地方,有着一处稍有地位的族人们聚居的族居。此间族宴散场晚行,已然少有人迹在此游离,少年用冰针挑了她几滴血液让她在这里和某人作别些许,他会回来,然后带她离开。 他的话语飘忽着且没什么依凭,但芷洛娜仍旧是选择了相信,或许在如今,她自认已经没什么东西再好失去。 芷洛娜敛去身上累赘而华丽的礼服长裙,转了个身向着族居内仍有言语人声的地方行去。 她不明白少年所指作别,但仍旧还是前行。 还有人语传来的地方是聚落内部的训练场,几个年龄与她年龄相仿的孩子正在那里玩笑般地将水流凝聚成各种各样的形状,至多也就是四阶的水平。在新生的水之王看来这样的能力完全不足以拿至人前,可他们的笑脸却又是那样真实地存在着的,霞光远从天际飘渺而来,为他们的面容沾染了些许灼热的痕迹。 芷洛娜久久地注视着那里,她只认得出一个孩子——有着苍蓝色的眼眸和浅褐色的发丝,唇上还带着些许没有完全褪尽的青紫色痕迹。 “惊讶么?威廉已经被安排到了这里,教习长老很看好他的天赋。”另一个略显轻盈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芷洛娜讶然之下回头,映入眼眸的是被霞光镀上些许火色的淡金发丝。 “你怎么在这里?” “我本来就住在这里啊,”狄斯?拉菲格很是神态自若地说,“毕竟我的曾祖只是家族的长老席末席,若不是我还有天赋些许,只怕留在这里都是难题吧。” 芷洛娜不再做声,像是专心地看着他们奔跑欢笑。直到像是经过长久思量的停顿之后,方才轻轻问及。 “那天的族选,我与特安希面对的,为什么不是你?” “支持族长的长老们早就为你们布下了局,”狄斯远望着地平线附近沉寂下去的光芒轻声回答,“在得到族长的允许后不惜对我动用了昙花的花毒——等我醒过来的时候,族选早就已经过去。我曾祖告诉我,所谓族选,一开始就只是为你们两个准备的,无论最后能否当上族长,类似于你这样的存在,终归会带给家族兴盛,无论是哪个派系的长老,都会支持你们对局。” 芷洛娜轻轻摇晃了一下,勉强道。 “整个家族?” “不要那么稀奇,我对你们的体制并无太多了解,但是总归知道十二世家中每个家族都有类似的存在,之间存在着奇妙的依凭,一方死去,另一方承接其力量,终究成就为人类无以攀登的高度,换言之这样一共二十四个人,大都会承接此类家族的设计。”狄斯用有些微妙的目光扫了她一眼,“你也只是那十二分之一而已。” 芷洛娜僵硬地点了点头,她虽不知晓别的家族是怎样的境况,但也知道昔年效忠德兰麾下的王族共有十二名,十二世家也是以此建立。眸光流转,她望向似乎也有些欲言又止模样的狄斯。 “你也有什么想要问我的事情吧?” “少族长果然聪颖,”狄斯的笑意间略有怅然,“只是时至今日,也已经没什么意义了而已。” “但说无妨。”芷洛娜轻轻吐息。 “简?拉菲格小姐,”狄斯缓慢地念出这个名字,“她的死因和元凶,想必是少族长你吧。” 芷洛娜长久沉默,终于还是轻轻点了点头。 “很容易猜到吗?” “也不算是,”狄斯摇头,“尽管我对控制一类的魔法知之不多,但总和特安希有过一小段时间共处,哪怕因为曾经立场对立而没有什么交流,总也看出来二小姐是个心善的女孩,单纯而心善的的女孩,杀人这样的事情,她做不来。” “……是吗。” 她那样善良着,永远不舍得牺牲重要的人,所以那一日的短匕才会…… 面前似乎又是猩红满地,芷洛娜带着些许不忍闭上了眼睛。 “但是……已经不重要了。”狄斯垂下头来低语,“所有的过错和罪责,都会交由逝者背负,只有生者才能洁净自如地生活下去。” “什么意思?” “威廉一直很想要感谢你。”狄斯的语气平平,“谢谢你杀死了特安希,为他的姐姐报了仇。” “……什么?!” “这是世家的一贯作风,逝者的面容终究会为之扭曲。” 因而《王缄》中有了“谎言”。 “逝者会将所有的罪名承揽下来,因为只有他们不会辩驳,无法侵犯世家的威严。” 生者活在过去的谎言中试图认清现在,并编织着同样的未来。 所谓世家——荣光和高傲背后隐藏着的,就是强权和谎言这样肮脏的东西。 也许它真的有过很美好的初衷——为了守护这个世界和重要的人,那位第二任至尊楠焱炽据说努力一生也并未做到的事情,原本应该这样传承下去的事情,终究因为强权和利益的诱惑发生了畸变。 “——不是吗?” 芷洛娜掩着嘴唇弯下身去,原本洁白晶莹的建筑群落似乎从未这样可鄙可憎过。 “但是,你的话,终究是有办法的吧。”狄斯淡淡地笑着,望着芷洛娜骤然绽放的愕然,“即使无法记得作为正常的人类曾经发生的事情,可每一次每一次的转生再临,你都会经历一遍这样的事情,虽然停滞着永恒,却也在流逝着前进。” 半身——因此存在。 “所以……总有一天你会有那样的办法,改变这样残忍的方式,改变这样被阴影笼罩的世家,尽管沉浮存在,每一次每一次却都是准确无误地回到这个地方,没有人会比你更了解它。所以……” 逃吧,去那个不能再束缚你的地方。 去那个能够寻得转机来改变过去的地方。 沿袭万年,那里仍有你所要效忠的君王。 王族——为此而生。 我们所不可见的你的归来,在数千年后绽放出的盛大光华,世人也唯有仰望。 尖锐的啸鸣骤然划破了伊瑟婓上空万年的寂静,无数道盈蓝色光芒冲天而起,带着令人心悸的气息。苍白冰舟破水而来,一切都维持在一个恰到好处的时机。 今夜,你将逃离。 第一百六十九章:王缄澜殇… “他来接你了。”狄斯望着冰舟之后激起的巨大水浪,笑容浅淡略带悲伤,像是思量些许后从右手上拔下一枚纯做装饰用的晶石戒指交到她的手上。 “这是我托曾祖从族外带回来的东西,你身上的那些在外面是没法兑现的,上面都带着世家的气息和痕迹,没有人敢收,这个应该还帮得上你。”看着芷洛娜的呆滞,狄斯也不由失笑些许,“外面混乱得很,肯定无法企及族里,你同特安希决心许久,我多少知道些许。” “你能够顺着自己的声音知道前往哪里,外面是自由,也是艰辛,不过对你来说,总好过欺骗和血腥。你的实力,如今说不是一阶也想必不会有人听信,在不要暴露自己姓名的情况下逃离,生计上也不会有太大问题。” “家族会拜托各大势力和其余家族帮忙寻找的,所以你要尽快前往安全的地方,世上只有一个地方能庇护你,我不知道具体是哪里是谁连世家都敢违逆,但总归,你最安全,在那里。” 芷洛娜默默攥紧了掌心那枚蓝色的晶石戒指,轻声道谢。 “到底你也没有在外生活的经验,尽量还是要依赖魔力一些,不要再和什么人有交集,以你现在的年龄还处在高速生长期和复原期,躲过两年应该就不会再有人找得到你了。” “那你……” “我本身也没有成为族长的意愿,就是查到我头上也不必畏惧什么惩罚。”狄斯洒然一笑,狡黠些许,“况且你离开之后,他们未必舍得我。” 芷洛娜不免笑笑,轻身提气迅速返回到浮冰边际,冰舟刚刚停稳,还拖曳着巨大的尾迹,水域边境,蓝色魔光道道亮起前来追击。冰舟再次冲刺前的最后一秒里,芷洛娜回头瞥见了,夕阳西下前最后一丝余烬的微光里,狄斯扶着正在招手道别的威廉的肩膀,细碎的淡金色发丝在晚风中扬起,他的眼睛里流溢着些许淡紫色的雾气,分外绮丽。 冰舟冲出浮冰群落,以芷洛娜前所未见的高速在广阔的水域之上横冲直撞,远方传来的魔力试探和攻击被二人尽数挡下并无视,一路向着最西边的水岸行去。冰凉的水汽伴着风息在面上凶猛扑击,空气里似乎都躁动着叛逆的痕迹和自由的气息。 “我们去哪里?”芷洛娜提起声音以压过巨大的水声,少年的白色长衣在风里猎猎作响犹如战旗。 “我会送你离开这里。”少年这么回答。 就像曾经每次试图逃跑的时候,白袍的身影们踩着冰舟从四面八方前来追击,可多少年来却从未如此鲜明地闻到自由的空气,从未如此有把握逃离。 摆渡人们的叫喊和示威一般的攻击回荡在他们合围而起的水域,就如昔年情景,他们再度被包围了。 「柔羽」在背后凶猛展开,水千裂犹如一轮繁花逆旋而开,少年回身扣住她的手臂,冰舟离析,只剩一支梭形的冰凌,再度加速下一鼓作气冲破边境,摆渡人们重组阵型再度追击,一如白鹤的羽翼。 “时间不多了,听清我说的每一句。”少年的声音里含了些许力竭的悲鸣。 “陆路你无法逃离,湖域之外到处都有拉菲格的族外支系和附属势力,你的目标太大,很容易被捕捉回这里。我带你从这里离开,只是要掩人耳目而已。 警报被触动,是因为我的关系,我从神殿的神像额头上,拿下了这个东西。”说着,少年将一个小瓶子送进芷洛娜的掌心。 “这是‘水玫瑰之印’,在拉菲格家族的地位等同于长生藤在伊格特兰德家族的意义,都是原属十二王族原身的、‘圣物’一般的东西。虽然名为‘水玫瑰’,但水之王的本体与植物没有关系——你的名字「涟漪」,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你是本体,因为黄昏王朝末代水之王若瑞斯蒂娜,正是由清泉涟漪而衍生出的‘灵’……那个纹章象征着你本身,繁复样子类似玫瑰因此得名。你会想起怎么使用它,它是你彻底成为完态的加速器。” “凭借你的能力,到了水下能够感受到水流的走向,冰湖并非死水一滩,有些暗流通往外界的水域,你化身为水的话就可以顺着暗流离开伊瑟婓——不要插嘴!不要问我怎么知道这些事情,你只要按着我说的做就可以。” “离开这里后尽快南下,北方的几个国家都算作拉菲格的附属势力,动员全部人力找你的话,就算你是水之王也已是无力逃离,跨过苔原之后就基本远离了北境的世家以及国家势力,再往南,就到了西恩特的边境。”少年略微喘了口气,“北方路径安全,直接深入西恩特没有太大问题,在那里你会想起更多事情,找回你的更多能力。他们感应到你,会想办法自己找你。” “谁?” “第八愈之世家达伊洛家族,或是,德兰。那是你的王朝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血脉和痕迹,拉菲格一样知道你会去那里,但就算是让拉菲格去和法尔丝开战拉菲格也不会选择进兵西恩特,到了那里,你差不多就能放心了。” “但是达伊洛也是世家——” “——同时也是德兰,新的王已经降世,而你正是为他才重生于此地。世上唯有他们,永远也不会出卖你。”少年的速度猛地慢了下来,唇边渗出几许血迹。强烈的盈蓝色魔光在他后心处一闪即没。 “你——”芷洛娜已经,飞快地扯过少年就要回击。 “你不能出手!你的魔法会留下痕迹,他们会发现你走水路离开,你就更没希望离开这里。”少年半跪着扯住她的衣袖,将她扯回自己的身后。 “听说这次的德兰之王现在还只是个孩子,”少年笑笑,“但这世上,唯有他能够庇护你。等到暴风展开的时候冰梭会以他们绝对追不上的速度靠近水岸,你在同时跳进湖里隐蔽气息,从东面尽快离开。” “暴风?!”芷洛娜一惊,“你要干什么?” 他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以一种脆弱到不堪的姿态站了起来,金色的魔光在指尖绽放开来,竭力阻挡着如雨倾泻的攻击,魔光一旦靠近,在瞬间便会被扭曲。 “这是……空间魔法……” 少年咳出一口鲜血,再度将魔光的扩张范围张大些许。 “我的母亲是……你父亲上代的老族长的孙女,维莉琪?拉菲格。”少年艰难轻语,“她违背了曾祖的意志,擅自嫁给了一个第七时之世家特维希尔家族底层出身的支系,父亲魔力低微,因此这样的婚事无论是时之世家还是水之世家都没有允许。然而母亲也是在全族都未发觉的情况下借着水路逃离了雪原,最终和我父亲走在一起。 他们这样东躲西藏的日子大约过了十五年,”少年的声音里染上了些许苦涩的寂寥,“我的出生对于家庭而言根本就是一个灾难,流淌着两大世家之血的我在血脉上发生了变异,父亲不甚擅长的时空魔法,在我身上变得比水魔法还要强大很多,母亲的身体经不起那样的摧残和撕扯,最终在我出生时死去。 走投无路的父亲没有能力抚养这样的我,却不能将我带回特维希尔家族,比起拉菲格,特维希尔领土的保密性质要更加严密,一旦有私逃的情况发生,面对的只能是死亡。 于是……父亲带我来到了拉菲格,毕竟我也有着水魔法的天赋,母亲又是族长的孙女,应当会有些许通融。但没想到的是,早在母亲私逃后的三个月,本就已经年近双百的曾祖就因此事一病不起,不久便去世了,你的父亲成为了新的族长,还在小心打点着与周遭世家的关系,无力公开保护这样的我。最终能够争取的最好结局,于是我以摆渡人的身份成长在特维希尔不能轻易搜寻的伊瑟婓湖域,而父亲为了消弭特维希尔的追捕,自行回族领罪,这么多年过去,想来早已经被处决。”少年的笑意艰涩些许,“然后我继承了母亲的姓氏,在湖域长大,一直很少动用传承自父亲的能力,只在无人可见的时候偷偷练习,终究还是被提前出来为逃跑路线踩点的二小姐撞见了。 她半是威胁半是请求,我无奈之下只好答应为你们的出逃提供缺口,为此没少挨责罚。尽管我知道她的方式根本不可能离开,甚至连摆渡人全数出动都完全不必,可我还是帮她了,也许是想要再见一见那张笑脸吧。” 指尖魔光略微黯淡下去,少年的面色也开始变得惨白青紫,那是透支魔力的表现。 “快住手!”芷洛娜尖叫起来,“你再这么施展下去真的会死!” “我来接你的时候也没想着要活着回去,这样的生活真的没有意义。”连最后一缕阳光都熄灭而去,寒夜漫长。“你也许会怪我,既然有出逃的方法为什么不告诉你们,直至你们最终迎来这样你死我活的结局。 我不否认我的私心,带着这张面具就无法离去的我,的确想过要在这里一直看着她,也是因为这样的逃离所要付出的代价,太过高昂。” “但是,”少年回眸望向芷洛娜,笑意浅淡迷离,“今天的我已经不会再有顾及,这一次,一定会送你离开这里。” 望着漫天扎来的水魔法攻击,和最终完全熄灭而去的金色光晕,少年的笑意又含了嘲讽些许。 “——我的能力,可不仅仅是时空和水啊。” 指尖扭曲些许,随着一个意味不明的声音从唇间逸出,少年的身前骤然打开了一层金色光幕,远比时间魔法的魔光鲜亮而明丽的浅淡金色光明,流溢湖域。 “——这是?!”芷洛娜失声之下,兽瞳狰狞浮现。 “这是我无论如何也不该拥有的能力,即使我找寻了所有有关于「潋滟」的事情,也不该拥有这样的能力。”少年轻语,“唯一的解释,就是这个世界又要陷入新的动荡之中了,至尊的血脉受到感召,新的继承人就要降生了。” 那明丽的光明,象征着即使永夜也不会熄灭的希望的源泉。 裂缝——开始崩裂浮现,从少年苍白透明的指尖,略有诡谲花纹繁密的白色面具,纹着世家火焰徽饰的长衣角落开始,少年如同一只精致的瓷偶,一点一点开始了龟裂。 “准备好了吗?”他笑着问。 “你到底是谁?!你为什么会知道这样的事情?!你是谁?是谁?!”芷洛娜声嘶力竭地哭喊着,“「潋滟」又是什么人?!” “我是希尔?拉菲格。”少年注视着遍布全身的细碎裂痕语气平静,“也曾经是「潋滟」的一部分。” 随着一声轻响,顺着那些细密雕刻的花纹,面具在他的脸上炸裂开来。作为摆渡人统一着的白发骤然恢复了原有的光泽,呈现出一种耀目的浅淡金色,一双暗蓝灰色的瞳孔,似乎也在此时流溢出了些微紫色。 不知为何,他的面容轮廓竟与狄斯有些许重合。 “瑞珀?德兰——黄昏王朝中洛玻雅?德兰上代的德兰之王,也是自拉芙拉希娅?德兰为始至拉拉尔?德兰为止的所有德兰之王中,唯一以王之位身陨的存在,其名「潋滟」,末代水之王若瑞斯蒂娜与其共生。 由于王权崩解,「潋滟」这一灵魂破碎消湮,却因一丝执念留恋世间,依附在想要保护的那个人的身边。而其中也有近似于半身的概念——来源于水光扭曲间产生的‘光明’和‘阴翳’。 与至尊不同,瑞珀对光的能力类似于镜像一般的折射,并没有将光元素流转在血脉里,正因如此,在率领十二王族对抗「吞噬」时重伤不治,最终作为光明的一部分彻底崩碎。 但即便如此,来源于德兰的灵魂对于人类而言也是极其强大的,藉由那一丝不知因何而生就的执念,破碎的‘光明’同时作为数个存在流转世间。而并未破碎的‘阴翳’,也许至今还以一个完整的姿态存在于这世界的某个角落也说不定。 而我啊,只是‘光明’碎裂开来的碎片之一,仅此而已。” 水之王的每一次降生,破碎的「潋滟」都会被吸引而来,尽管不再是德兰,也不再是远超人类的强者。 但他们仍旧固执地存在着,守望着。 希尔的长袍在狂风中破碎,强大的魔力从内蕴改为完全外放,在“萦绕”的过程中被随之引爆——剧烈的轰鸣响彻整个伊瑟婓,那些还未远离的家族回顾冰湖的方向,隐约见到柔润明丽却激烈着的的金色魔光弥散天际。 世界寂静。 青翎7732,第二水之世家拉菲格家族所有,伊瑟婓?拉菲格雪原,第二水之王若瑞斯蒂娜完态,芷洛娜?拉菲格,叛逃。 第一百七十章:王缄澜殇之章王之名 青翎7732年三月,西恩特照常迎来了一个温暖而明媚着的春季。 对于两个月前曾在北境轰轰烈烈的第二水之世家拉菲格家族少族长叛逃一事,达伊洛家族像是早有预见一般,未做任何表示,既没有慰问也没有表达出任何帮忙搜寻的意思。尽管这些日子北境的各方势力几乎快把全世界都翻了一个遍,但始终也不敢跨过环绕在西恩特之外的那条河川。 世家并不愚蠢——在达伊洛有德兰之王降生的如今,得罪了达伊洛大概就只能盘算盘算怎样才能死的好看一点儿,尽管那位王只是个刚满九岁的孩童,不曾在任何公开场合高调露面,但对于任何知晓德兰存在的世家高层而言,他都是被当做一位板上钉钉的未来强者看待的。 这一年的三月中旬,又到了达伊洛与依达法拉这两个姻亲家族联合举办狩猎活动的时候,当然,绝大部分参与的依达法拉们都是擅长攻击的卓穆尔,身份高贵的爱丽丝的医者只是在群猎中做些样子,以及后备存在的。当然,各家的新生代也是此次狩猎的亮点所在,不过比起依达法拉表面上的“人才济济”,达伊洛的血脉着实有些稀薄的可怜——星空学院第二十二任院长罗尔列斯?达伊洛与夫人璐琳娜?达伊洛结婚数年也仅有一独生子,可见达伊洛家族向来血系艰难,不过若要比拼实力,就是把全依达法拉捆一块儿似乎也有些不够看,大概也是出于这样的原因,新生代们的出现也仅限于露露脸罢了,没有什么太多的表现和交谈。 现任的依达法拉家族家主——维莎希娅?依达法拉共有三女,除却因意外死亡的二女璐茜娜之外,三女璐雅娜在争议中嫁去了西南制约国普林赛斯,成为了七公爵之一克莱伊公爵的夫人,唯有长女璐琳娜还算省心,嫁了第二十二任院长为妻。此次的狩猎由家主维莎希娅亲自带队,顺便还领着璐雅娜回来探亲时带回的两个稍大点的儿子,这大概就能算做是依达法拉的主力了。无奈孩子们对于狩猎这项活动似乎是十万分地不上心,队伍散开之后,也就散了个差不多。 院长夫妇似乎对自己的这个儿子的脾性很是无奈,也委实无法过多约束于他,见得他一脸毫不在意的表情,无奈之下只得放行——他们并不担心他仅有九岁的年龄问题,西恩特是德兰的圣域,敢在此袭击德兰之王的存在,将会遭受这片古老土地的神谴。 尽管拥有着一副流淌着人类血脉的躯体,但灵魂却是衍生自万物之中的“灵”,他们所擅长的是共生而非掠夺,这样的力量会随着生长缓慢改变血统和身体,再度纯化德兰家族的血统。 精致的银白色皮靴轻细无声地踏过林间的草地,初春时分些许花朵已经在地面上开始流露生机,年幼的王像是随意地游逛庭院一般穿过浓密的丛林,一头高出他大半个身体的独角兽温顺地在身后紧随,皮毛雪白,长鬃泛金。密林最深处依稀传来鸟兽轻语,像是歌声,却又迷离。 林荫上方略显空旷的地方轻巧掠过一道身影,带着悠然婉转的鸣唱,始终盘旋在他的身旁,银色的长喙和脚爪在天光之下闪闪发亮。男孩的指尖轻轻拂过及膝高的草叶,像是认真倾听,又仿佛极其随意,在那双漂亮清澈的堇青色眼眸深处,世界明朗生生不息,他似乎是漫无目的地向着北方走去,脱离了东部尚还安稳的猎场,有青鸾相随,他未必担心魔物的袭击,只是这几日愈发明显而浓烈的水元素气息从北部南下缓缓明晰,他只是循着那一丝丝模糊的感应随意看看而已。 他的这个年龄未必懂得麾下十二位王族究竟代表着怎样的权与力,但那些久远的传统和记忆早就已经被深刻于记忆,由蓝樱絮絮叨叨述说了无数个年头,那永远飘飞着蓝色花瓣的树木自七千年前至今一直飘荡在一座与星城和星邸等高的小型浮岛上,它的每一朵花每一片叶每一条枝干每一段根系都铭刻着过往,一代一代将这些最基础的东西细细密密地传承下去。 穿过一片颇为冷寂高耸的松柏林,差不多便已经到达了西恩特的北域,那里曾有着水之王族的遗迹,尽管她的高塔已经在千年前被血雨损毁殆尽,可那一片湖域却在缩水了数十倍之后安稳地保存在了那里,算作是证明旧时繁荣的短暂印记,也曾是幻森覆灭之前,水妖族群心中的圣地。 他默默地回忆了一下,那里现下应当还栖息着些许水栖的魔物抑或生灵,因为圣域残存的关系,只是些无害的小东西,它们既不会也没有能力掀起那样强大到令他察觉些许的元素涟漪。但即使是这样隐秘而强大着的力量也并未让他产生类似于不安这种情绪,抑或对于现在的他而言,所有情绪都是多余。 转过林间只在踩踏间才略微显现的小径,面前骤然开阔出一片还算平整的空地,直径不过五十米的水塘蓄满清泉荡漾涟漪,日光从树梢洒进,在清泉上投下光影阴翳,他微微眯起眼睛注视着波光隐匿之下涟漪的源头之地,一个看上去不过十五六七的少女正蹲在水边的石滩上,细细啜饮着一捧清泉。 尽管她的衣饰并不华丽甚至还带着落魄些许,可她饮水的姿态却那样端正而优雅着,仿佛是骨子里生就的习性,无论经过多少磨难都不会因此改变些许,她的蓝发翻着些许凌乱的卷曲,那之下的那张面孔带着女孩子因青春而盛放的妍丽,即使是以现在这样的样子,放在哪里也都能够称得上是绝色佳丽。 她的气息,几乎和周遭融为一体,仿若她生来便属于此地,长途跋涉至此,终于能够休憩,那般圆润的松散和慵懒,在水边静谧滴沥。 像是一滴墨彩倾入清泉,撩起一丝柔滑而清浅的斑斓雾气,数个千年前此地仍有王族的高塔于此耸立,曾有一位会在黄昏和清晨与水妖和声清唱的少女,她有着细腻水波一般的水蓝色发丝,她的蓝裙泛着薄光拖曳至水底,柔弱却从不失坚毅。 她的名字带着舒缓婉转的尾音回荡在这片森林最深远的记忆里,曾经的王族与面前少女的面容重叠了又分离,模糊了又明晰。 男孩白色的发梢乱在林间的风里,发出十分细微的、沙沙的声音。而这样的声音却在她的耳畔与林间的声音明晰分离,少女猛然转过头来,尖细的兽瞳在盈蓝瞳孔深处骤绽而起,正正迎向了一双堇青色的明净眼睛。 大概就在一天前的黎明,芷洛娜?拉菲格躲过了北域势力的重重搜查和阻拦跨越了环绕西恩特的北部的河川,正式踏上了这片曾名幻森的土地。遗失的碎片像是寻到了一线生机迅速往她脑海深处的精神直刺而去,那些回忆,或痛苦或欢乐或忧愁或欣喜,残损着回归她的记忆。 对于觉醒不久的她而言,这不啻为一记重击,强忍着灵魂深处痉挛着的剧痛,她将自己隐藏在了结界里沉沉睡去,直至第二日晨间的再度转醒,循着记忆回到了塔所存在的旧地,而今却只剩下了这样小小的一片水塘而已。 像是为了将对过去的悲意同寂寥一并消湮而去一般,她俯下身来啜饮着曾深刻于记忆的清泉,然而就在这样的时候,她却在寥无人及的静谧之地听到了一丝杂音——尽管与自然风息糅合到一个极其浅淡的安稳的地步,却仍旧带着某种固有的古老和傲然。 尽管她知道那气息未必来自于人类也未必来自于追捕她的人,可是这样两个月的时间里她躲躲藏藏一路南下至今,无论如何也有些神经过敏,因着高度紧绷的神经会随之显现的兽瞳立时浮现狰狞,对上的却是一双那般明净而美丽的眼睛。 哪怕林间已经带了初春柔融的暖意,可那一眼望去,仍旧像是深冬时分,白露明寒微霜。 她分明看得出那是个还不到十岁的孩子,眼角的锐利还带着些许孩童的稚嫩痕迹,雪白的长睫在眼角处弯翘浓密着宛如雪鸟的翅翼,天光之下在苍白明净的小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一头白色的短发柔软地垂过耳际些许。 他带着一种与同龄孩子完全不符的气度——并非生活优越或高等教育就能培养出的、某种微不可察的气度,像是万事万物尽在掌握,却又仅以自身之力调和着共存而不统御,没来由地让人生出臣服的心理。 无可否认他的相貌——想必再过五六年绝对会是妖孽级别的存在,可他的神色里却含着一丝霜雪般的肃然和寂寥,难觅灵动和生机。 像是缺失了什么东西一般、只可远观的、再精细不过的的昂贵工艺品。 但正是这样的一个孩子,却带给芷洛娜一种抬不起头来的感觉,像是从灵魂深处滋生而出的敬惧一般,臣服莫名。 ……是精神类的魔法么,她甩了甩头想要从那泥淖一般的无力感中脱离,却徒劳无功。 那男孩微微抬起头来,白羽之下一双堇青眼瞳清澈明净。 他开口,轻轻呼唤了什么,那绝非通用的温塞尔古语,也不属于芷洛娜曾听闻和修习的任何一种语言体系,但正是那样本该意义不明的词语,却无比清晰地将男孩的意思传达到了她的脑海里。 “水之王。”他是这么说的,毫不迟疑极其肯定地叫出了她高居于此时曾用的尊名。 惊惧在脏腑深处骤然炸裂,能够知晓德兰存在的,几乎可以确认是世家无疑,可这个孩子这样小,明显不是出席什么正式场合的情况下,只穿着一袭精细裁剪的白衣,他的气息也像是被什么东西模糊一般,只能探知出世家的根基,而那之上的特性,完全无法探明。 要动手么?敛去不忍些许,她在心中这样问自己,可就在这个念头浮现的同时,她的灵魂深处便如同遭逢重击,双膝一软,无力地跪了下去。 那是……高压!在她生出敌意的瞬间,从内部自行瓦解防御并击垮。 就在她跪倒在地的同时,男孩也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向她身前走去,指尖缭绕环游的一抹银光悄无声息地沉凝成形,致命的锋锐以轻缓的姿态递至面前,看上去似乎并无杀意,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冰冷的气息。 芷洛娜勉力抬头间方才看清那是一柄及其锋锐小巧的细剑,那个长度作用在男孩的这个年龄上呈现出恰到好处的微妙的协调,但对于差不多已经有了大人身形的芷洛娜而言却似乎有些像玩具,但那轻轻抵在下颌的锋锐和寒凉却无比清晰地告诉她,只要这个孩子起了杀心,她毫无疑问会立时毙命。 王剑的剑尖微微施力,强迫她不得不按着那孩子的意愿将头抬起,只见那苍白清澈的面上,一双带着几分承袭了远古诡谲艳丽的堇青兽瞳居高临下地直直看到她的瞳孔深处去。 那是十分可怕的力量,像是从内心和记忆深处的每一分都被剥解干净一般,及其严正而不容忽视的指令。 在那一刻,她突然就知道了这个孩子的身份。 “听说这次的德兰之王现在还只是个孩子。”故人的话语,在心底悄然响起。 是啊,那双瑰丽却又高傲的眼睛,从灵魂深处便无可违逆的压力。 只是她未想到,竟是在这里,以这样的方式面见而已。 兽瞳涣散,王剑消弭,男孩站在她面前,垂着头,似有好奇一般审视详细,可是那眼睛却并不是一个孩子打量新奇事物所应有的灵动,而是十分平静十分沉寂地,仔细观察着面前的某个物体一般。 然后,他的手腕微微翻转,浅青色的模糊光晕向着她径直刺去,那一瞬间近乎是高压的窒息,让芷洛娜体会到了真正的濒死的错觉。 然而不到三分之一秒种内,她便发觉那蕴含着极致寒凉的魔力并不是向着她发出的,而是堪堪擦过她的耳际,无比精准地命中了她身后的某个东西,她转过头去,也只模糊看到了一只巨大的怪异的鸟带着磅礴的力量撞击上了某种魔物的身体。 哪怕只是瞬间,也足够芷洛娜判定,这个孩子——德兰的王,在这样的年龄里已经能够做到二阶凝形,方才一击没有使用任何咒文约束规划,只是简单地将魔力积蓄释放而已。 待到那耀目的魔光消湮而去的时候,芷洛娜方才看清那是怎样的东西——缠满了枯叶的、凌乱的苍白毛发,红中透黑的狰狞眼睛,几乎垂脱至地的长耳,以及一双十分有标志性的、匕首一般的长板牙。 “影化的寒苔兔么……”男孩的唇角微微翻出一丝冷意,原来那总觉着有些诡异的气息和波澜,是源自这里。 这种魔物的族群大致分布在西恩特的林地与伊瑟婓雪原交汇之地的苔原,附带着些许不足为惧的水属性,只是一种群落聚居的懒散无害的小东西。但在影化之后,原本只有两个巴掌大小的本体骤然膨胀到狮子一般的体型,原本的温顺懒散也变成了急躁和暴戾,变得极富攻击性。 “居然从苔原追到了这里么……”芷洛娜也有些讶异,她同那被影化了的一窝兔子交手至少已经是半个月以前的事情,而它们居然一路南下尾随自己来到这里,而且中途没有发动一次攻击,而是及其耐心地等待自己精疲力尽再一击毙命。 思及此,即便是她也不由后怕些许,还好昨天昏厥之前布下了结界。 那种被压制的脱力感觉已经所剩无几,感受着自己的体内状态,芷洛娜不由轻哼一声,背后「柔羽」凭空展开,在依凭着魔力而产生的浮力作用下,她的身体也微微浮起。 面对着那群发出如蛇嘶鸣的异形,少女双手平举,领域震荡,周身水雾汇集。在强大魔力的极限压缩之下,围绕着她的水雾被压缩成某种类似于冰的硬质,凝成各式各样精巧着的利刃,劈头盖脸地朝着那十几只魔物飞搅而去。 ——在成为完态之后,特安希所擅长的控制已经完全融入了她的身体,在感知极限延伸把控领域的同时,各种精妙的控制也再不是难题。在水刃脱手的同时,虚空里巨大的水箭已经被召唤出来,向着魔物密集之地疯狂喷射冲击。 而这时,她的感知间隙里,出现了一道及其模糊的白色身影,待她定睛凝神看去的时候,为王的孩童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魔物们的中心集群里。尚还清醒的个体顾不得刚被冲刷的七荤八素的同伴,瞬间露出锋利的长牙,似乎想要把这个精致的孩子啮咬成一滩肉泥。 眼眸微抬,仍旧是浅青色的魔光和不容忽视的凉意,骤然破空降下的尖锐冰矢无比精准地贯穿了每一只正在向前扑击的异形,鲜艳而猩浓的红迹丝丝缕缕,流淌渗入到初春的草地里。 “很高兴看到你有如此决意。”男孩手中细剑轻振,手腕翻抖间将剑刃甩入身后某个还在颤动着的家伙的心脏里,王剑拔出,撩起一丝猩红的血线痕迹。一抹游荡的银光随之涣散迷离消匿于空气,白衣不染分毫血腥,飘摇着来到自己的面前。 “我无法许诺给你幼时曾经享有的安逸,”男孩眼眸微垂,但语气平和安静,“如果站在我这里,大概会常常见到这些东西。” 芷洛娜起先是愕然,终不免安静下去,唇边绽出一抹柔和而顺从的笑意,诵出那句早已在时光中铭刻在心底的语句,蓝光游离,她再度化作黄昏王朝时统御着水的绝丽少女,单膝在幼小的王面前跪了下去。 “第二王族水之王若瑞斯蒂娜,自此归位,谨遵您的意志,愿为吾王之力。” 白色长睫微烁,终了轻语。 “谢谢你。” 第一百七十二章:王缄澜殇之章终遇 暴雨冲刷着托夫里斯的街道,带着海潮冲刷天地一般的磅礴气势。 法特安蒂斯就那么远远地站着,黑色发丝被雨水浇透,看上去落魄不已。 他是看得出来的,芷洛娜的情绪有些失控了,尽管她仍旧默默站在原地,禁制未曾消弭,水矢也还在手中凝聚。就在她发现他的瞬间,原本因为元素抽调而暂时放晴的托夫里斯再度下起了暴雨,那是由于王族心绪震荡引起的元素暴动。 他看也没看像是死猪一般躺在脚旁,血水流溢的奥瑟威,只是默默地站着,既不靠近也不退避。两人就这么在雨幕下僵持着。 “找到您了,大小姐。” 最后,他这么说。 像是被这句话骤然点醒的芷洛娜,径直扬起手中的水矢,向着不远处的执事横扫而去,执事步伐微错,直接闪避。 “我说过不想见到你。”「柔羽」逆旋展开,水箭刺破雨幕从四面八方向着执事刺了过来,却被他仅用手中凝聚着的冰刃一一折断击飞。 “你为什么还是追到这里来?”芷洛娜丝毫不在意执事的回答与否,水拟影发动,每一道傀儡似的人形都透出及其明亮的光彩。水矢穿刺其中,分毫不带留情地向着执事捅去。 “——是还想要抓我回去么?奉了谁的命令?新的少族长,还是我父亲?” “我就是死在这里——也绝不会再回去!”咆哮的水龙,悍然轰击。 执事瞳孔深处的色彩,缓慢凝聚,骤然爆发开来的高速,令尚还算得年轻的水之王有些措手不及,她所运用的格挡和防御尽管依凭着强大的魔力十分强劲,但终究她也在他那里受过半年多的特训,她的套路和反应能力,都被执事深刻于心。 执事的速度非常快——像是空间都无法成为阻碍一般,轻巧迅疾地闪过所有的攻击和傀儡,直接向着芷洛娜的面前冲去,他到达她面前的同时,新的水矢才不过凝聚出了一米而已。 未带任何迟疑,执事张开双臂,看着那锋锐的、水凝聚的利器贯入自己的身体。 像是被唤醒一般、水流贯穿身体,鲜血的温度和色彩都让芷洛娜像是崩溃了一般拥住倒下的执事,雨水、泪水和血水,混合着流淌下来。 “为什么……” 为什么要追到这里来。 为什么面对我的攻击不避开? 为什么要逼着我回来,为什么强迫着我坐在高处头戴王冠接受朝拜? 我想要的,不是得不到,就是已经回不来。 命运给予我的自由,为什么从来……都如此短暂? “我是……自己来的。”尽管微弱,却仍旧平静的声音,在芷洛娜的耳畔响起。 “我来找的人,不是水之王,而是大小姐。” “太晚了……太晚了。”芷洛娜抱着法特安蒂斯因为被雨水浇透而寒凉如冰的身体,泪流满面。 “我已经是水之王了,我是若瑞斯蒂娜,无论是芷洛娜还是洛塔莎,都不会来得及回来。” “我的罪孽和债,终究要藉此偿还。” 昏漠无垠的时光之中,无可避免地迷失自我。 “那不是你的错啊,大小姐。”执事无力地抬起手,像是小时候那样,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头。 “如果逃不开,不如背负下来。我说过和你一起,就绝不会和你分开。” “我找的人不是芷洛娜?拉菲格也不是洛塔莎?莫拉埃利,更不是若瑞斯蒂娜。 而是那个会因为半夜做了噩梦在走廊里呼唤我名字的……让人放心不下的大小姐啊。” “大小姐?” “嗯?” 回应里还带着些许别扭的哭音。 “我不会带你回去,你也别再逃窜下去了。” “嗯。” “我出来前就已经和族长申请过成为外驻人员,他们不会再怀疑为难。” “……嗯。” “大小姐……” “嗯?” “你会留下来吧。” 长久迟疑。 “我会的……但是——” “怎么?” “……”别扭着沉默了下去。 似有讶然,又带疼惜。 “我会留下来,陪你一起。” 最终,他还是这样回答道。 暴雨停息,窗外屋角,隐有滴沥,托夫里斯仍旧维持着外界难寻的安然静谧。算不得如何开阔的道路两旁,林立的店铺在深夜灯火宁息,因而未曾有人发觉,这样的骚动和闹剧。 然而例外,每每存在。 街对面某家书店的屋顶上,银发黑衣的执事看上去已经有了些许中年人的痕迹,他微微躬着身,撑开一把看似朴素无奇的黑色长柄雨伞。伞下静静地站着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白发略有参差地搭过肩头和耳际,看起来是刚刚蓄发不久的样子。男孩的眼睛即使在夜色下也能极其清晰地看到远景,无数细微的声音,最终传回他的耳际。长睫垂下,一双略显狰狞的堇青色兽瞳,终了涣散。 他的身上穿着一件裁剪精细的白色长衣,只有边角还留存着堇青色的火焰徽饰纹章用以证明——力量与抚慰并存,第八愈之世家达伊洛家族。 那袭素净的长衣,便是身为达伊洛,以及德兰后裔的证明。 不使用结界而撑伞,只是为了避免被发现隐匿于此的王息。 片刻后他抬起头来,望着身边的中年人轻言。 “我们回去吧,巴洛森。” “已经不要紧了么少爷?”执事将雨伞收拢,不由笑言。 “接下来的事,就和我没什么关系了。”男孩的语气十分平淡,却又有不满,虽然那个拉菲格最后的选择于人于己都不失为一个好的结局,但早知道他这么选,自己还何必穿的这么麻烦准备以世家身份介入事态。 “……这种事,以后果然还是少管吧。” “嗯?少爷你刚才说什么?” “……没事。” “对了巴洛森。” “怎么?” “通知父亲一声,我想我们需要一位新的红院负责人了。” “是。” 后来—— “后来也就没什么值得过分提及的事情了。”若瑞斯蒂娜神态安然,脚尖随意拨撩着湖水,激起一串串澄明的晶莹。 她正坐在某个林间湖泊的湖畔,仰望着湖心高耸建立的蓝白的塔城。而同样坐在湖畔的少年看上去不过十六七岁,一头群青发丝懒散随意,面上隐带笑意,怎样看着,都只是个略有顽皮的少年而已,但那双仿若渗入碎金的极夜般的眼睛,其中沧桑一言难尽。 “想笑的话就笑吧。”若瑞斯狠狠地剜了一眼身边的罹辰,不知为何,他用着这样的一副少年的身体,她便难以将他与那位在位一万两千余年、对所有王族们来说都如兄如父的第一王族有所联系。 “这并不好笑,若瑞斯。”罹辰轻声言语,尽管用的还是少年那略显稚嫩的声音,却显而易见地带着一份引人平和的魔力。“只是比起佩瑞恩和艾琳,你已经拥有了所能选择的最好结局。” “……”若瑞斯蒂娜停止撩水,抱膝坐在水滨,“这一世……大概只是运气好而已,下一次的时候我未必还会记得这样的事情,也未必还有能抗争至此的命运。” “虽然不能肯定,但我认为不会。”罹辰垂下眼眸,“也许‘永志’的诅咒想要解除,只能等到幻森复苏的那一日来临,但你的力量,大概永远不会像佩瑞恩和艾琳那样暴走。” “为什么?” “虽然没有办法确切想起,但我认为,曾经有一位王,曾拼死以自己的性命守护你,尽管世人大都忘记了他的姓名,连带着王族都未必记起,但时至今日,他仍旧和你在一起,那些相似却又不同着的眼睛……应该已经是最好的证明。” “若瑞斯,你很幸运。 他从那昏漠的时光一直随你至今,哪怕你们都不记得了,也会一直持续下去。” 若瑞斯蒂娜轻轻地偏了偏头,却没有再问下去。 精神领域的水畔,一如数个千年前所亲身体会的那般,凉风习习。 “你的家族,最后怎样了?” “狄斯当上了大长老,”她的唇边蕴出些许笑意,“在他的建议和指导下,威廉最终在战后也坐上了族长的位置,寻找我的事情,也基本上不了了之。尽管族中还有异议,但威廉是知道我的脾性的,虽然不太情愿,却也得时不时象征性地找一下。 其实那年一战,很多人看出了我就是若瑞斯蒂娜,尤其是最后完成禁制的时候,我曾代替拉菲格站在了那个位置上。也多亏了倩曼,她模糊掉了大部分人对我的记忆,因此我才能留在这里,安稳至今。”她微微仰起头来,侧颜静谧美丽。 罹辰感觉到自己的心脏某处,及其凶狠地搏动了一下。 时间……要到了啊。 “我大概是该走了。”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略显虚幻的指尖,“溯缄已经完成,你的伤口想必也已经痊愈了吧。” 若瑞斯轻轻点了点头,看着少年起身,黑色袍裾犹如夜色逶迤。 “罹辰!”她突然出声唤道。 “嗯?”少年回过头来,面上绽出一个沧桑与青稚并存的微妙笑意。 “你——会回来的吧,总有一天,会回到我们所有人的中间吧。” 笑意收敛,罹辰似乎是微微地、微微地叹了口气。 “大概吧。” 光影摇曳,少年的身形在密林不可见的深处,涣散成一群暗红色的翎蝶缓慢远去。 而窗外,晨光未明,透过没有完全拉上的窗帘缝隙,隐约可见星城浮岛的轮廓,在黎明之前微光流溢。 意识从精神领域完全抽离,若瑞斯蒂娜随之从床上坐起,床边的扶手椅上垂头打盹的法特安蒂斯,这一下也随之惊醒。 “……大小姐?” “我回来了,安蒂。” 千年万载,恋人的眼眸明净如昔。 第一百七十三章:推断 熙琳?普林赛斯满面倦意地靠在床头,泪眼朦胧地打了一个哈欠。 这一晚,过的实在是太糟糕了。 揉了揉乱草一般还没来得及梳理的茶色发丝,白衬衫的扣子还留了两颗没系,他已经有点没耐性地踱到房间另一边,端起那杯不知何时被送来的、尚还温热的茶水灌了下去。 “……气色好差,你昨晚没睡好吗?”一个声音毫无预警地响起,光是听着就能想出那人眉头大皱的样子,熙琳大惊之下几乎要把茶水全都喷出去,却在反应过来面前之人是谁的瞬间强行咽了下去,扶着壁炉面前的高背椅疯了一样地咳嗽起来。 “莫……莫拉尔森……你怎么在我这里?大早上的……你什么时候过来的?”咳嗽一通之后,熙琳半是狼狈半是尴尬地看着那声音的主人端正挺拔地坐在壁炉前面的高背椅上,一面翻书一面做着笔记。 “……”莫拉尔森抬头瞟了一眼壁炉上摆着的座钟,上面显示现在已经有八点整了。“我在这坐了得有半个钟头,不愧是以迟钝著称的莫尔特安,这么久都没发觉。” 熙琳没有反驳他的调笑,以一种浑身散架了一般的姿态瘫坐在他旁边的另一张高背椅上。 “你这样子也真是够难看的……”莫拉尔森有些无力地扶额,将手中的书本和纸笔都放下,扭过身去伸手轻轻抵住熙琳的眉心,伴随着些微银色魔光的闪烁,便像是流水涤荡灵魂一般将疲倦洗去了大半,连眼睛下面的黑眼圈都有了减轻的趋势。 “不至于吧,就算是知道了……新王母亲的身份和第三公主的事情,也不至于憔悴成这个样子。”莫拉尔森望着只是呼吸上平定了一些的熙琳不由皱了皱眉头。 “那些事暂且不提,”熙琳不悦地哼哼着,“被关在这种完全陌生的环境被各类完态的气息接连碾压……能睡好才是怪了,这么说来你休息的倒是相当不错,动用了那么大规模的恢复术式,第二天居然还能起得来……” “我没觉得有什么不舒服的,”莫拉尔森语气平静,“魔力恢复的也很顺利。” 不知为何,他觉得听闻此话的熙琳看他的目光里似乎带了些悲愤。 ……有人罩着就是不一样啊!熙琳不由恶狠狠地想,根本不需要理解就能明白的问题,以黛斯特尼的能力,布下一个高阶的光魔法术式帮他恢复完全只是动动手指那么容易吧。 调动魔力勉力驱逐了一下残余的钝痛,熙琳支起身体看着莫拉尔森重拾书本笔记在一堆羊皮纸上写画。 “……你在看什么?” “《幻森?王缄》,”莫拉尔森顺手在纸页的边角圈住了一行注解,“昨天的咏叹之眷在精度上还有待改进……我就问了执事要了一本过来,不愧是德兰血系,达伊洛家族的抄本远比其他家族的详细清晰。” “还是用功的老样子。”熙琳不由笑笑。 “这种事只怕以后会很频繁,有备无患。”莫拉尔森就着白色的羽毛笔梢轻轻挠了挠鼻尖,“正好这样的机会难得。” “……”熙琳不由沉默片刻,微微别过头去望着窗外天光明朗,“我们还要在这里呆多久?” 莫拉尔森也不由沉默。 昨晚的冲突过后——在凯瑟琳情绪失控的情况下暴露而出的最不该暴露的秘密终究是又多了一群完全不靠谱的听众,即使事情已经结束,洛欧斐似乎也没有就这么放他们回去的意思,所以昨晚他们这一群状似无辜的涉事者都被执事以近乎强硬地姿态留在星邸过夜了。 ……完全就是软禁嘛。 “换了是你,大概也不会这么轻易地放一群随时有可能泄露秘密的半大孩子就这么走掉吧,”莫拉尔森轻轻叹了口气,“况且这种事……” “总不会杀了我们灭口就是。”熙琳无奈地耸了耸肩。 “那肯定是不至于,”莫拉尔森似乎也失去了继续研究的兴趣,将手中的羽毛笔塞回墨水瓶里,微微托着下巴靠在高背椅上,“……就连寞翎也被留下了,至少在确保我们不会泄密之前,是不可能放我们离开的吧。” “禁言限制?”熙琳不由皱皱眉头,“如果是用这种魔法,根本不必等到现在吧。” “虽然王在某些事情上似乎热衷于暴力……但总归他还是一个温柔的人。”莫拉尔森慢吞吞地说道,“所以,王不会给任何人强加这类东西,他留下我们总是有理由的,但终归,要给他时间让他想一想怎么说吧。” 温柔吗……熙琳心头不由一动,想起那一晚的觐见,阶前的话语。 但温柔这种词用在他身上,似乎有些微妙的不协调。 “这种事说出去世家八成会疯掉吧,”熙琳揉了揉额角,“只能等结果了么……不过连这种事都能办到的话,我还是真心钦佩王的,那可是至尊啊……楠焱家族出身的至尊。” “你该庆幸大家都在休息吧,”莫拉尔森无奈地扯了扯嘴角,“这样的话说出去,足够你死个十次八次了。” 熙琳不由苦笑。 “这样……也就不难理解了,楠焱的族长为什么冒着得罪德兰的风险捉新王回去,为什么祭坛会突然复苏。尽管不知道到底是如何做到的,但总归算是有了解释,你的家族也是这么抗拒着不肯承认……是因为新王并非指定王后所出的缘故吧。” “……”莫拉尔森沉默了片刻,“我认为,正史的记载是正确的。” “什么意思?” “世上并没有这么一个叫做卡琳丝?达伊洛的女人,”少年神情淡淡,“不曾有过书面上的婚约,也不曾正式拥有王后的头衔,这只是我们所有王族的一厢情愿,存在着一位被世家和至尊抹去的王后,依达法拉抵死不肯承认。” “就算真的是这样世家也是知道这个名字的吧。”熙琳有些疲惫地闭上了眼睛,“就连我母亲那样的人……听我提起这个名字的时候都会失神。花这么大力气造出一个假名,让全世界知道还要奋力抹消,所谓的世家是不是很欠抽?” “你理解错了,”一声轻叹,向后仰倒望着雕镂精细描绘素净的天花板。 “我的意思是,世上从来没有卡琳丝?德兰,没有他们想象中纠缠的情人,所谓王后一直都只有一个,只有楠焱,只有德兰。” 熙琳骤然睁大了眼睛从高背椅上坐起。 “德兰的王后……从来都只有第三任至尊楠焱祭这唯一的一人。” “第三任至尊就是……就是卡琳丝?德兰?!”熙琳震惊莫名,“她们……是同一个人?” 莫拉尔森轻轻点了点头。 “这是唯有的解释了。” “……不可能!王后明明是被第三任至尊——” “‘——青翎7749,楠焱家族所出至尊候选人在达伊洛所有学院因重伤不治过世。 青翎7751,第三任至尊于西恩特继位,瑞格特全族被处以极刑,前候选人重伤身亡被证实为虚幻。’”莫拉尔森轻声背出简史的诵段,“那么中间的这两年……已经‘死亡’的继承人去了什么地方?一个‘逝者’总不可能回到楠焱,也不可能仍旧穿着黑院的制服在学院上学吧。” “你的意思是——” “——她被德兰藏起来了。”他轻轻呼出一口气,“面对因为借助「吞噬」力量而异常强悍的另一位继承人……当时的她没有胜算,又苦于没有罪证证明瑞格特的背叛,只能以假死的方式等着对方自行踏上祭坛吧,这么理解似乎不难。 可是要怎么藏呢?「吞噬」也能读出人心负面的情感,不能冒险把她仍旧存活的消息留给楠焱那边,还要想一个办法把她光明正大地留在西恩特,留在保护者和背叛者的中间。 达伊洛每代应出二子,择优继承家族,但这个数量也不好控制,难说会有多出来的存在。而达伊洛的对策……通常是隐瞒这个孩子的存在,送到依达法拉隐藏起来,隐姓埋名地过一辈子。 因而有了‘卡琳丝?达伊洛’……不应出世的第三子,被一直隐藏起来的存在。而青翎7749那年……依达法拉的家主,维莎希娅?依达法拉过世了。” “依达法拉面临着新家主上位的争端,拥有‘德兰血脉’的第三个孩子理应也是威胁一般的存在。所以在安定下来之前……破例被‘兄长’从依达法拉接了回来。至此拥有了光明正大的身份,靠着楠焱化形术和王血的遮掩,就算是有了德兰的血香也丝毫不会奇怪,她就这么光明正大地留在西恩特,直至竞争对手亲自将「吞噬」暴露出来的那一天的到来。 所谓重伤……应该也是真实的存在,大概是预估不足的时候交手而引致的濒死状态,连达伊洛也没有办法,所以并未被楠焱责怪。 但、达伊洛不仅仅是达伊洛,更是德兰,达伊洛无法做到的事情,就交给德兰来办。王应该是用了某种‘方法’强行留住了她的生命,我对此多少有些概念,而那个方法……恰好也能改变她气息让她类似德兰。”看着熙琳怪异的眼神莫拉尔森不由无奈,“别想歪……不是那个,但也是德兰特有的方式,一旦结缔便如同婚约的存在,她的生命和濒死所受的伤害,完全由王一个人承担。” “——如果未被实践,自行解除的时间应该有五年,所以在五年之后,她就没办法再隐瞒,换言之在五年之内她必须作为至尊登上神坛,而且还得把「吞噬」揪出来。 然后她做到了,仅仅两年,就登上了那千万人眼中高不可攀的神坛。而王……无论是因为报恩还是实力强悍,成为了她的「伴侣」。这大概就是一开始的初衷。 再然后是——逃婚,未必是对楠焱的族长有意见也未必是因为对王滋生了情感,而是那个‘术’还未到年限没来得及解除,她清楚自己不能带着那个东西嫁给任何人,但那个方式……也许在楠焱那么保守的族风看来绝对是要命的事情,本就因为达伊洛的隐瞒而恼恨的楠焱不可能听她解释也不可能等待,半是报复半是无助的情况下,她只有离开。 青翎7751年末——第三任至尊楠焱祭,失踪。[$妙][笔$i][-阁]. 世家……像是疯了一样地找她,最终也没人能找回来。就在这种绝望下又是两年过去,世家后悔逼婚只是想把领导人找回来的时候,王将至尊带了回来。”说到这里莫拉尔森也不由笑了出来,“至于这次是不是王帮着藏的我就真的不知道了,尽管尴尬但毕竟身份实在,世家怕她再消失,真的不敢再提那种事,而年满十八岁的至尊,也终于快要迎来那个结缔期限的到期。而她和王确定关系……乃至于成为德兰的王后,都应该发生在之后的两年里。” 熙琳闻言不由咂舌,“这进展……也真是快。” “你忘了吗,”莫拉尔森轻轻瞟了一眼他,“至尊死在青翎7755,也就是回归的两年后。” 熙琳一滞。 “所以归根结底这是个悲伤的故事,四年陪伴两年交换,两年别离,两年相爱。 无论德兰之王还是至尊,本都该是寿命远超普通人类的存在,对他们而言,最不缺的,应该就是时间。 但他们终究没有时间了,像是被命运捉弄一般,一切都在十六年前的战场上画上了句号,死亡将命运截断。” 第一百七十四章:证实 四月底西恩特风息微暖,阳光悄然隐没于薄岚。 “不得不说很厉害。”流动缓慢的风息中,背靠着天台镂刻围栏的黛斯特尼轻轻笑道,风从背后吹来,将他淡金色的发丝拂乱成一团略显暖意的柔霭。 柯琳的指尖缠着他的一缕发丝,趴在围栏后远望整个浮空阵。 “偷听似乎不好吧。” “那你可以把我的头发放开。”独角兽的王者笑的满脸纯良无害。 “……”柯琳突然不想理他。 也许是天气并不明朗的原因,阳光透过些微雾气后照在黛斯特尼身上并没有发生红塔那次那样剧烈的爆燃,只是将他整个人都笼罩在一团柔和而明亮的光芒里。而那样的光芒顺着发丝绕在柯琳的指尖,带去了些微纯净的光明以及黛斯特尼所能听到的,楼下黑白院两位主位的推断。 说起来光系精专大抵也是一种十分容易增长自身魔力的存在,就是在这样略带昏暗的天气里,透过发丝传来的魔力震荡柯琳也不难推断黛斯特尼体内的魔力正在以何种惊人的速度增长着,仅仅是些许由他传递而来的微波,就已将他昨夜施展巨型光魔法和强行聚拢光元素聚合的亏空大致上补了回来。 不过这样便捷的“充能”方式……大概也只有黛斯特尼才做得到,除却祭坛中还在缓慢孕育着的第十三王族之外,世上的光系精专,也只有黛斯特尼这样唯一的一个了。 “能通过依达法拉家族里的闲言碎语就将事情的缘由推断到极限逼近完美答案,这样的思维能力,多少值得称赞。” 柯琳却连看都懒得看他一眼,“你现在的说话方式就像是一个夸耀自己儿子成绩好的父亲,怎么说可信度也是有限的。” 黛斯特尼笑笑,并不以为意。 “因为隐世,所以依达法拉并没有保密的自觉吧。”柯琳苦笑一声,“这么多年了还是老样子……祭当年去依达法拉的时候,看见那个结缔印记的族人就一直在传,传到母亲那里……差点没把哥哥吃了。” “那家伙不是个会受人威胁的人,你母亲现在不也拿他没办法么?” “是。”柯琳承认,“他是从来不受人威胁的……无论是谁以何种方式都不会。” “……你要难过的话就不要忍着了。”黛斯特尼没有看着柯琳,却仍旧叹息,“你其实……很想回去吧,哪怕只是看看而已。” “……嗯。”柯琳将脸埋在臂弯里,闷闷地应了一声。 “但是那两个孩子恐怕也会注意到你吧,你透露的事情已经太多了,你的身份恐怕……” “我已经是个死人了。”柯琳微微抬起脸来望着宅邸旁边的树木在风中摇晃枝条,“只要哥哥不知道,谁知道都没什么意义,他们没见过我用暗魔法,不会猜到我的魔力是有改动的,自然也不会告诉哥哥。” “你的胆子倒真是大啊,就这么说出来,不怕那家伙也在用读心么?” “他尊重你,”柯琳稍微顿了顿,“我也是。” 黛斯特尼一愣,不由垂眸浅笑。 “……谢谢。” 风息流淌于树梢。 “珞那边想要瞒住大概有难度了,「流逝」也有所察觉,不过暂时还好。珞并不知道我和祭的确切交集……她读过我的记忆,只知道我曾受祭的托付保护贝拉。”柯琳端详着自己的指尖,“至少出于道义上……她就是知道了也不会立马捅破。” “你这伪装……还真是破绽百出啊。”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吧,总要有所解释。而且也不必过于担心了,我未必就活的到哥哥也知道这件事的那天。”手指轻轻屈伸,“第四段剑刃解开的时候,这种感觉就更明显了。” 黛斯特尼沉默。 “关于莎芙瑞娜,”柯琳言辞淡淡,“你有办法么?” “我还以为你一辈子也不会在别人面前提起他们两个了。”黛斯特尼的面上浅淡笑意间含了几许悯然。 “……请回答我的问题。” “他的‘命运’,已经被截断。”黛斯特尼言简意赅。 柯琳默然。 黛斯特尼自然是听得出他的回避的,避免直接提到名字提到关系。 他不想自己失控,就像昨晚那般。 而那家伙,虽然类似,但从血缘上毕竟有所疏远,他于他的意义更多是给予力量的、某个王朝的强大的王罢了。 “哥哥那边打算追究么?”过了很久,他才重新开口。 “如果你是指他的身体,就算是德兰之王也不能改变什么。” “你知道我指的不是这个。” “……”黛斯特尼稍稍停顿了一下,“如果放在以前,大概是不可饶恕的吧。但在他自己也经历了这样的事情之后,他的处事方法多少会有所软化。既是致命之所,亦为强大之处。” 柯琳垂眸,安静地将脸重新埋回臂弯里,以黛斯特尼的视角看来,就像是一只沮丧到了极点的小动物。但他同时也知道,尽管他并不擅长收拾失控狼藉的情绪,但在平静的状态下,他还是有着隐藏自己情绪的能力的。 尽管稍有犹豫,他最终还是抬手,为小动物顺了顺毛。 自己其实也不是个太会安慰人的家伙,他承认。 而柯琳仍旧安静地垂着头,没有抗议,也没躲。 与佩瑞恩在这一世尚算得上是亲缘的关系不同,这世上,唯有黛斯特尼知道他的全部。 过去和未来,失意与精彩。 仅此而已。 “你的推断里还有一个漏洞。”思虑片刻后,熙琳轻声回应莫拉尔森,“新王出生的时间——这一点,不容忽视,却没有提及。” “这一点我也还没有想明白,”莫拉尔森轻轻揉了揉额角,“王后总不可能是在产后拖着那样的身躯上的战场……先不说王怎么可能会让,藉此王也应该在战时就知晓新王的存在,这一点就对不上。但新王的年龄,的确是出生在青翎7755——至尊死去的那一年。 按照你的说法,第一次见到第三公主殿下的时候殿下只有三岁——那之后她一直以娜琳?利斯特?艾拉?普林赛斯的身份在普林赛斯生活直到五年前,那么这之前,她在哪里?又是什么人出于什么目的要将她送入普林赛斯的王室?而你的兄长——当时的国王利斯特?阿尔泽?普林赛斯对于她身为第三任至尊之女一事是否知情?这些都是我们已经无法寻求的答案了。” “并不是无法寻求。”熙琳开口,声音虽然平静,但呼吸的节奏却有些紊乱。 “嗯?”莫拉尔森一愣。 “有个人知道,他一直都在看着,一直都知道。”熙琳慢慢地闭上了眼睛,“德兰新王的身份,第三任至尊之女的身份,他全部都知道。” “我并不是……仅从相貌上就断定出新王与娜琳是同一人的。”他的声音里带了些许艰难。 莫拉尔森不禁悚然。 “你说的该不是……该不是红院的那位代理吧。” 熙琳没有回答。 “他不可能知道德兰的事情……他明明……明明……” “明明只是个两大制约国之间的混血儿,对么?”熙琳气若游丝。 太可疑了,他的身份,他的天赋和能力,黛斯特尼对他的关照,似乎并不比莫拉尔森少上分毫。 “我不是没想过赛西达透露给他的可能……可你想想赛西达离开学院的时候才多大?对于德兰的事情能知道多少?就算有模糊的概念,应该也只是针对自己家,那么他是怎么知道看似最没有战斗力的达伊洛才是我们的领导者的?他又是怎么知道……我身为第五山川王族……原名莫尔特安的呢……” 莫拉尔森重重地靠在背后的软垫上,“你为什么不告诉王?” “告诉?”熙琳惨然一笑,“他到底也是我哥哥的孩子啊,而且王……是我想见就见得到的吗?” “德兰的体系在世家中都算是大半个秘密了,现在却被一个完全无关的人了解的这么透彻——” “——是有人泄密了,对么?” 莫拉尔森没有回答。 “……莫拉尔森?”熙琳睁眼,看到莫拉尔森正怔怔地捂住嘴巴,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事情一般。 “喂!你怎么——” “——无关的人,对么?”莫拉尔森的声音轻若耳语。 “什么意思?” “你怎么能肯定他是一个无关的人?”他转头,望着熙琳,“你怎么肯定,他不是一开始就知道德兰的存在呢?” “我没听懂。”熙琳十分干脆地承认了,可声音里的不安没有因此消减分毫。 “‘一直都知道’……是什么意思,请你解释给我听。”像是想通了反而平静下来一般,莫拉尔森淡淡地问道。 “他说‘从看到她的那天起,我就知道她是谁了’……啊!”熙琳像是也想通了。 “终于明白了么?红院的代理在年龄上小你两岁,就是说他第一次见到新王作为第三公主出现的时候,恐怕年龄上比新王也大不了多少。考虑到‘兄妹’身份的话,只会比你更早见到。一个三四岁的孩子你指望他知道什么?就算是当时讲给你听德兰的承袭和体系,你能明白吗?你能记住吗?” “但他做到了。” “在那个年龄就已经了解德兰的话,撇开孩子的逻辑记忆问题不谈,告密这个可能就已经失效。”莫拉尔森垂下眼眸,“况且也没人会和一个三四岁的孩子讲这个。” “而且……早在我们第一次在图书馆里遇见被他带上权限层的新王的那天,你不是就已经提出了吗?那个可能性,‘灵魂中保有曾经’的可能性。” “……虽然罕见但还是存在着的吧,”熙琳的声音仿佛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拥有曾经的魔力,生就的高度或者缓慢恢复。” “……如果这个‘曾经’不仅仅局限于力量呢,”他轻声说,“如果其中……也囊括着‘记忆’呢?是不是就可以解释了?如何了解?如何明白?因为他原本就明白,一直都明白。” “你是说他是——” “世家,”莫拉尔森长长呼出一口气,喃喃道,“尽管我也无法相信……但这是我唯一能够想到的解释,并非‘了解内情的外人’,而是‘熟知内情的涉事者’的话。而且这个家族……十有**是……”他的声音低了下去,最终无法听见了。 “……达伊洛?”熙琳心惊。 莫拉尔森轻轻摇了摇头。 “我早该想到的……同样是在那一天,他问了我有关蕾切尔的事情。” “蕾切尔……谁?”熙琳觉得有些口干,伸手去够桌上的茶杯。 “蕾切尔?依达法拉,依达法拉的‘爱丽丝’之一,一阶治愈系精专,单就成就而言……大概是仅次于家主和我的医者。”莫拉尔森有些头痛地闭上眼睛,“听说战后……家主还自作主张想将她嫁给王来着……” 噗地一声,熙琳毫无保留地将还没来得及咽下的茶水全数喷了出去,他今天大概是和茶水杠上了。 莫拉尔森无视熙琳没完没了的咳嗽,略带些不悦地撤去了方才眼疾手快护住书本的结界。 “……你们家主可真有勇气。”缓过劲儿来的熙琳不由咕哝一声,“王怎么回应?”[首发 “直接翻脸。”莫拉尔森无谓地耸了耸肩,“十六年过去,至今都没再回去拜会过家主一次。” 熙琳不由干笑两声,“真是宽容……这和柯琳有什么关系?”“蕾切尔小姐……自从未婚夫逝世后就再也没离开过依达法拉。”莫拉尔森轻声说,“那是她幼时定下的婚约,但那位婚约者刚满十六岁的时候,就因为意外逝世了,”他大概算了算,“那是青翎7749,所以‘柯琳?普林赛斯’这个人,显然是不可能见过蕾切尔小姐的。见过她的,应该是另外的某个人。” “……” “而且兽潮的时候,被我唤来的雪狼……被另外的人叫走了。”莫拉尔森微微闭了闭眼睛,“当时依达法拉的族人上至家主爱丽丝下至最末等的弗尔特斯全线回防,能够无视掉我半身身份、身处战场把雪狼唤走的,原本应该只有王和新王。 王的实力,显然是没有那个必要的,新王么……按照王对依达法拉这么恶劣的态度,她知不知道我们两族的关系都是未必,自然也能排除。 但雪狼还是走了,它们回应的不是气息,而是受训时深刻于灵魂的声音。它们认得那个声音,并且判断那个声音主人的权限,高于半身。 这下……范围就很小了,无论是四城城主,还是负责看管狼群的狼主,在依达法拉都是有名有姓有头有脸的人物。如果有心去查的话,大概不用半天就能得出答案。”他瞟了一眼熙琳的神色,“放心,我没打算去查,你也不必为此心存芥蒂,毕竟血统这东西,只能作用于身体,德兰那样灵魂改造身体的存在捆在一起也才十四个而已。无论他曾经有多高的地位和成就,现在所还能拥有的,大概也只剩下记忆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