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度梅》 第一节 阳春三月,春风又绿运河岸,运河滩上满眼明媚的春光。 洛文从北京改正了五七年问题回来,一下长途汽车,就望见村口自家墙里墙外那几棵桃树,正开出一片绵绣春色。于是,他的脚下更急,穿过绿雾腾腾的柳林,绕过春草茂盛的池塘,大步朝自家门口奔去。 他的村庄名叫小龙门,坐落在北运河东岸的一片沙洲上,村庄四外丛生着水柳、蒲苇和野麻;北运河像一条粗大的绿藤,小龙门就像隐蔽在重重叠叠碧叶中的一颗香瓜。 洛文五岁丧母,十岁丧父,只有一个比他大十二岁的哥哥,还有一个比他大六岁的嫂子。 他从小十分聪慧,眉清目秀,一副喜相儿,爹娘都疼爱他,给他起名叫喜儿。娘死的时候,已经搭在高粱秆编的停尸床上,还拉着他的小手不放,眼含着慈心泪,久久咽不了气。爹在小龙门渡口摆船,一天到晚不在家,娘死了以后,就把他抱到摆渡口,带在身边。白天,他在河边的水柳丛中打鸟儿,野麻地里追蜻蜓,浅水沙岸上掏螃蟹,蒲苇深处摸泥鳅;夜晚,他跟爹睡在船上,柳梢一弯新月,河面闪烁着星光,凉风习习,禾香荡漾,蛙声阵阵,听爹讲古。 哥哥砘子,跟着本村一位温良顺大叔,到十八里外的一个地主家扛长工,一年到头,难得回家两趟。 就在娘死后的那年仲夏,一家逃荒的人,二老一小,从小龙门渡口过河;两个大人饿得骨瘦如柴,那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也是满面菜色。爹管了他们一顿小米饭炖鱼,还有一碗红高粱烧酒;洛文看着这一家人真是可怜,一扭头跑到渡口下游半里的瓜园,跟看瓜的老爷爷讨来一个花皮大西瓜,想给这二老一小解渴消暑。 可是,等他满头大汗,怀抱着花皮大西瓜回到渡口,那二老已经不见了;只剩下小姑娘孤单单一个人,怯生生坐在柳阴下,埋着头,咬着嘴唇,一对儿一对儿掉眼泪。 “爹,那二位大伯大娘呢?”洛文问道。 “他们又奔前赶路了。”爹一指柳阴下的小姑娘,“快去认过你翠菱姐姐。” 洛文吃惊地瞪圆了小眼睛,踮着脚尖走过去,蹲在了翠菱面前,左瞧右看,上下打量,直羞得翠菱的脸上像搽了胭脂,他这才把花皮大西瓜骨碌到翠菱的脚下,说:“姐姐,我给你们一家三口付来一个西瓜,大伯大娘走了,你一个人吃吧!” 翠菱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起身就跑,喊叫着:“狠心的爹娘呀,你们站一站,等等我吧!” 爹三步两步赶到前头,张开胳臂拦住翠菱,沉着脸说:“丫头!你爹娘把你交给了我,从打此时此刻起,我就是你的爹了。一块饽饽掰两半,有喜儿吃的,就有你吃的。” “你吃大半儿,我吃小半儿!”洛文也扯住翠菱的胳臂,“姐姐,你就跟我们一块过吧!” 翠菱望不见爹娘的影子,又见这父子俩待她一片真情,也就认了头,留下来。洛文拉着这个萍水相逢的姐姐,回到柳阴下,找来爹那把剃头刀,按住西瓜切成两半,果然挑了小半个;翠菱不依,他就跳下河去,吓得翠菱尖叫,他从水里一翻花,冒出了头,一边扮着鬼脸儿,一边捧着瓜吃。翠菱怎能忍心独吞那大半个,又拿起剃刀切成大小两半,把这一大半送到爹的嘴边。 多了个翠菱,爷儿仨不能睡在船上了。洛文家在村里有两间泥棚茅舍,夹了个柳篱小院,爹把他俩带回家去,打扫了一下挂满蛛网的屋子,糊上窗户,又修补了篱笆,新编了柴门,砌上锅灶。然后,把翠菱叫过来,说:“丫头!你是这个家的人了,又比喜儿大几岁,就是他的姐姐;爹整天忙在渡口,顾不上家,你要替我好生看管喜儿,他是我的命根子。” 翠菱点点头,说:“爹,您放心吧!我会疼他。” 爹长叹了口气,又说:“丫头!我虽比你原来的爹娘多这么两间遮风避雨的窝棚,可也是常年缺柴少米,烟囱上长青草,三天两日揭不开锅,叫你跟着我受罪了。” 翠菱含着眼泪,说:“爹,我自小吃糠咽菜长大的,没有受不了的罪。” 爹站起身,出去借来二斗高粱,一斗玉米,打了油盐酱醋,都交给了翠菱,叮嘱道:“丫头!这一点嚼谷,要吃到收秋,你得有点心算呀!” 翠菱说:“爹,我数着米粒儿下锅,细水长流。” 从这一天起,洛文就跟着翠菱住在家里,两人同睡在一条小炕上。洛文只有一床打满补钉的被子,大窟窿小眼就像一张渔网,遮盖不住两个人;好在正是暑伏大热天,夜晚凉爽宜人,洛文赤条精光睡得更香。只是身上落满大花脚蚊子,叮得他满炕打滚儿,翠菱便整夜不睡,拿着一把破芭蕉扇,一直扇到天明。 过了半个月,爹又借了一笔钱,扯来两块布,求本村一位大全福人,给翠菱做了一件小花褂儿和一条青布裤;又打发人捎信,叫温良顺带着砘子回家一趟。 这天晚上,翠菱烧火,爹炒了一盘鸡蛋和一盘豆角,拌了一盘生腌黄瓜和一盘小惠豆腐,还打了一葫芦酒。饭桌放在炕上,温良顺大叔坐在正位,洛文依偎在温良顺大叔的怀里;爹亲自给温良顺大叔把盏,又命令砘子和翠菱每人给温良顺大叔满上一杯。酒过三巡,爹向温良顺大叔高高一拱手,然后掏出一张大红婚书,笑容满面地说:“良顺兄弟,我跟翠菱的生身父母一言为定,收她给我这个大小子当童养媳,今晚上就请你一出戏扮两个角儿,三媒六证都是你一个人。” 温良顺刚要开口,砘子一梗脖子,牛吼似的喊道:“我不要这个小黄毛丫头!” 砘子已经十八岁,强壮得像头牛,他想卖上二年苦力,积攒几石粮食,赶快娶妻生子,立业成家;看着翠菱黄皮寡瘦,就像一棵霜打的小草,没有六七年圆不了房,他等不了,所以不肯答应。 “你敢!”爹是个火性子,抄起桑木扁担,“我打折你的腿!” 砘子更是犟脾气,劈手把桑木扁担夺过来,抬起腿,嘎吧一声,在膝盖上一折两断,掉头就走。 “你……你别再进我的家门!”爹气得浑身哆嗦,“我……我把翠菱许配给喜儿。” 后来,爹给八路军当交通员。洛文十岁那年,一个月黑夜,八九个日伪特务摸到渡口,把爹绑架走了,尸骨无回。 从此,洛文和翠菱,两颗苦瓜一根藤,相依为命。翠菱剃了头,女扮男装,接过爹留下的船,接过爹留下的篙,带着洛文,又在渡口摆渡为生。积攒了几石粮食的砘子,打退了亲事,拜托温良顺大叔,把粮食运回家来,送给这一对孤雏。 爹一死,渡口冷落车马稀,翠菱摆船,挣不出两人的吃喝,春天摘杨芽,采柳叶,捋榆钱,夏天打鱼、捞虾、剜野菜,秋天到收割过后的田野拾几把高粱,捡几捧豆粒,一年倒有三季像鸟儿觅食。数九隆冬,翠菱冒着刺骨的寒风到河滩拾柴禾,手脚冻得裂开鱼嘴似的伤口;烧热了炕,她把洛文搂在怀里,裹紧那一床破鱼网似的棉被,饿着肚子,熬过一个又一个漫长的黑夜。 直到土改,他们才吃上饱饭。每人三亩地,爹是烈士,土改工作团多分给洛文家三亩。这一来,算上砘子,三口人就有了十二亩地,砘子也就不扛长工了。 砘子已经二十四岁,还没有娶上媳妇。回到家,进门一见翠菱长成了大姑娘,就去找温良顺,说:“大叔,我要她了。” 温良顺来劝翠菱,翠菱哭了,说:“爹当着您的面,把我许配给喜儿了。” 温良顺笑道:“那是你爹一时气恼,舌头跑出了牙关,溜出了嘴,不能当真;你跟砘子有大红婚书,才是板上钉钉。” 翠菱低下头去,手绞着衣襟儿,含着泪说:“我跟喜儿……过惯了。” 温良顺摇头说:“你今年十八了,喜儿才十二,只许男大女小天遮地,不许女大男小地包天;婚姻是终身大事,牵扯一辈子的吉凶祸福,不是儿戏。” “可是喜儿将来……” “我看那孩子命相宝贵,将来念出了书,想娶媳妇,如花似玉的姑娘鸟投林,成群结队上门来。” “水中捞月一场空呢?” “还有我的青凤!”温良顺大声说,“我把青凤许配他。” 翠菱忍俊不住,破涕而笑;青凤是温良顺的女儿,刚四岁,这一桩姻缘虽不算水中捞月,可也是镜里看花。 翠菱左思右想,只得点了头,可又哭着说:“砘子哥得依我一件事。” “你说吧!” “就请大叔作证,给他们兄弟俩立下分家文书;把我爹那三亩地,写在喜儿名下,留给他念书上进。” 温良顺一拍胸脯,说:“包在了我身上!” 砘子全凭温良顺做主,写下了分家文书就办喜事。只不过把两间泥棚茅舍刷了刷白,雪莲纸糊顶,门框上贴了喜联,窗户上粘了喜字;雇来一乘小小花轿,两支唢呐,两副笛子,放一挂爆竹。花轿行街,绕着小龙门转了一圈儿,然后抬回家来。小院当中,放一张八仙桌,点上红烛,烧起高香,翠菱和砘子双双拜过天地,大全福人把一根红线拴在他俩的手腕上,牵入洞房。 洛文搬到温良顺家借宿。 砘子有一身力气,翠菱有一双巧手,小日子步步登高;洛文发奋苦读,从小学到中学,从中学到大学,更是一帆风顺,前途似锦。 阳关大道,要是一直走下去有多好呵!谁想得到,会有后来那一场塌天大祸呢? 第二节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 三寸树苗,栽种在良田沃土上,沐浴着和风、细雨、阳光,吸收着大地的乳汁,茁壮成长,本固技荣,眼看就要成材了;一场急风暴雨,一阵电火雷殛,烧焦和殛毁了眼看就要成材的十年之树。孤儿洛文,在农村念完小学,到县城念完中学,又考入北京的最高学府,成长为一个才华横溢的青年大学生,眼看就要毕业了;五七年一场反右斗争,他被划了右派不肯认罪,五八年处理,又拒不签字,于是党籍和学籍双开除,头戴一顶不可接触的贱民的帽子,遣送原籍,回到他的生身之地。 哥哥和嫂子一年到头起五更,爬半夜,像燕子衔泥,盖起三间新砖房,一座花门楼,打起一国黄泥墙,很像个小康人家了。 哥哥虽然不到四十岁,但是劳累过度,已经非常苍老,满脸刀刻似的皱纹,背也弯了。嫂子翠菱,刚刚三十出头,但是连生了五个孩子,头发蓬乱,面容枯槁,衣衫褴褛,更显得未老先衰。 一见洛文回来,哥哥只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并没有数落他一句;但是连日阴沉着脸,长吁短叹,见人不敢抬头。 翠菱一见洛文就哭了,狠咬着嘴唇才没哭出声来。她给洛文和面做饭,眼泪就像房檐滴水,淌在了面盆里。然后,她又给洛文打扫西屋。 洛文却端起饭菜,到他呱呱坠地的那两间泥棚茅舍去;发起家来的是哥哥和嫂子,他不想在新房占一席地。 他没有粉刷墙壁,更不想裱糊顶棚,只是扫了扫小炕,铺上一块席头,打开行李,安放了书籍,便开始了他此后那漫长岁月的第一天。 洛文虽然在首都的最高学府里念了三年,但是仍然保持着农村出身的本色,粗茶淡饭并不感到难咽,蓬荜陋室也住得习惯。 入夜,一灯如豆,没有桌子,他就趴在炕沿上看书,写着笔记,身上叮了几只蚊子,也懒得赶走。 柳枝编成的屋门吱扭一响,猛然吹进一股风来,洛文抬头一看,翠菱脸色惨白,两眼哭得像熟透的桃子,僵直地站立门口,恶狠狠地瞪着他。 他收回自己的目光,又埋头看书写字。 翠菱突然抢上来,劈手夺过洛文的笔,又抓起书来在灯火上烧。 “你要干什么?”洛文扭住她的手腕子,书已被烧糊一角。 “你还看书,你还写字?”翠菱的身子抖索着,一阵气噎,“你……喝墨水……黑了心肠,反……反了党……” “我没有反党!”洛文抗争地说。 “那为什么把你开除,戴帽子?”翠菱喊道,“共产党哪年哪月冤枉过好人?” 洛文低下头去,沉默不语。 “你说话呀!” 洛文一声不吭。 “你说话呀!”翠菱一把拧起洛文身上的肉,“说话呀!” 洛文还是不开口。 翠菱在洛文身上拧肿了好几块,洛文眉头也不皱一皱,眼睛也不眨一眨,翠菱哭着跑出了屋。 洛文看书写字到鸡叫,打了个盹儿,天不亮又醒来,拿起镰刀和铁锹,到温良顺家去了。 温良顺就住在他家百步之外,老伴前两年死了,父女二人过日子。 三间小土房,四方的柳篱小院。温良顺到井台挑水去了,他的女儿青凤正在院里的冷灶上做早饭。 青凤十六岁,已经长成一个俊俏的少女。她性情开朗,有一条响亮的嗓子,整天叽叽呱呱地像一只山喜鹊;嘴有点大,笑起来流水不断,声入清风,二三里外都听得见。洛文少年时代在她家借宿好几年,进城上学以后,每年寒暑假回村,天天都到她家来串门;大哥小妹,常常嬉笑打闹。 “凤妹子,大叔呢?”洛文一脚门里,一脚门外,轻轻问道。 “哟!”青凤从灶口跳了起来,脸上几道锅烟,一双丹凤眼闪烁着顽皮的目光,“文曲里从天上栽下来,叶落归根啦!” 要是在过去,洛文就要跟她逗几句嘴;但是目前的身份和心境,哪里有开玩笑的兴致?便垂下眼睛说:“我今天想下地干活去,问一问能不能跟大叔一块干?” “我爹的稻田正缺少劳力。”青凤走到洛文面前,一副淘气的神态,“我也在稻田里干活;你拜我为师,我把着手教你,用不了三年一节,管教你劳动大学毕业。” “你……你怎么不上学了?”洛文问道。 “念多大书,担多大险!”青凤半真半假地拉着长声,“瞧着你栽下了十八重天,吓得我也不敢展翅摇翎往上飞了。干脆退了学,还是土里刨食吧!” 这时,温良顺挑着满漂漂两大筲水回来了。他已经花白了头,一见洛文便嗬嗬笑道:“昨晚上就听说你到了家,想去看你,正赶上夜班放水,分不开身。” 洛文面带愧色,说:“我想跟你一块干,您替我跟队长说一声。 “我正招兵买马,收下你了。” “那我就到地里等您。”洛文说着,转身要走。 “吃过饭咱们一块下地。”青凤跨步拦住了洛文,“我看你脸色青黄,一准是还没吃饭,饿得心慌。” 温良顺也放下水筲,横遮竖拦,说:“喝碗粥吧!我正有几句话问你。” 洛文只得留下来,青凤忙到菜园里摘黄瓜,又到案板上切菜;手忙脚快,饭菜上桌。洛文刚要动筷子,翠菱风风火火闯进来,一进门就指着洛文的鼻子嚷道:“你不在家里吃饭,出来讨吃呀?” 青凤不吃味儿了,一摔碗筷,说:“菱姐,谁说文哥来讨吃?是他赏我们的脸!” 翠菱不想招惹这个难缠的野丫头,把洛文拉拉扯扯拖回家去。 哥哥已经下地了,小饭桌放在葡萄架下,晾着一碗粥,两张白面饼,还有一盘切成月牙块儿,洒着油盐的煮鸡蛋。 “你到别人家讨饭,这不是存心叫我跟你哥哥没脸见人吗?”翠菱眼圈一红,又指鼻子剜眼地数落洛文,“吃过饭,歇几天,我跟你哥哥也没逼着你去挣分交饭钱呀!” 洛文心如刀割,说:“我吃不下。” “人家的饭菜你怎么就吃着香呢?”翠菱满腔怨气。“我知道,别人对你笑脸相迎,你就忘了骨肉之情。” 洛文无可奈何地坐到桌前,翠菱听见上工的钟声,慌慌忙忙走了;洛文也就一口没吃,收拾饭菜端回屋,平分给几个黄口小雀儿似的侄子,又去找温良顺。 北运河两岸过去不种水稻,小龙门起个头,温良顺当把式,带着几个小姑娘,开出三十亩稻田。 稻田坐落在河边一片碱滩上,四外还是蒲苇水柳丛生的浅沼,没有开垦。三十亩稻田像大块方格绿毯,临河有一座看水窝棚,地头有一棵浓阴迎地的老龙腰河柳。 上下午都有个中歇,青凤跟她的女伴们四下去给家里的猪羊打青草,温良顺带着洛文到老龙腰河柳下乘凉。 洛文背靠老树,闭上眼睛。 温良顺点起一锅烟,深吸了两口,慢吞吞问道:“洛文,听说你犯下的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案子,可是真的?” 洛文的眼角淌下两大颗泪珠,呜咽着说:“党是我的娘,社会主义是我的家……”便泣不成声了。 温良顺喟然一声长叹,说:“孩子,大叔看着你呱呱落地,看着你小苗破土,看着你长大成人,大叔信得过你。你们学堂里的主事人,不该对你下这么大的绝情,发这么大的狠心,把你整治得这么苦呀!” 洛文扑到温良顺的怀抱里,放声大哭。 中午收工,青凤跟她的女伴们都回家做饭,温良顺又把洛文留下来,加个班,多记几分。 “风妹子,你告诉我姐姐,打发孩子给我送点吃的。”洛文在青凤从他身边走过时,低声说。 “放心吧!饿不死你。”青凤一阵风跑走了,笑声还久久在田野上回荡。 青凤真是来去一阵风,不到一个小时,一手提着一只猫耳绿罐,一手提着一只柳条小篮,飞走着送饭来,放在老龙腰河柳阴下。 温良顺把铁锨插在稻畦里,蹲下身在垄沟的流水中洗手,高声问道:“凤子,给我们什么吃呀?” “看!”青凤从猫耳绿罐里挑起一筷水面,雪白、绵长、细如游丝。 洛文沾满两手泥,站在田埂上问道:“凤妹子,我姐姐还没做得饭吗?” 青凤远远地白了他一眼,冷笑道:“你这个人房顶开门,眼里没有左邻右舍。” “洛文,一块吃吧!”温良顺喊道,“凤子,够我们爷儿俩吃的吗?” “薛仁贵一顿饭能吃九牛二虎,谁知道文哥有多大肚量呢?” 说着,青凤已经捞得岗尖岗尖两大海碗游丝水面,洒上芝麻酱,从柳条篮里端出一盘切成细丝的嫩黄瓜。 洛文跟着温良顺走过去,席地而坐,不好意思地说:“叨扰了。” “少说废话!”青凤沉下脸,“我不爱听。” 洛文拌着面,惊奇地说:“凤妹子,你真是好手艺。” “也是废话!”青凤噗哧笑了。 温良顺一边吃一边说:“虽是废话,可听着入耳。” 青凤咯咯笑道:“谁不喜欢戴高帽儿呀!” 温良顺并非故意,顺口说:“你文哥头上这顶帽子,你喜欢戴吗?” 洛文的脸上掠过一片阴云,青凤却两眼直盯盯望着他,说:“文哥,真要是把你的帽子换到我头上,我也心甘情愿。” 温良顺这才发觉自己刚才走了嘴,心情一阵沉重,长叹一声说:“咱们运河滩本来人穷地薄,小龙门更是不占风水,眼巴巴几十个村庄出了你这一个大学生,却又没等收成就下了冰雹。”他感到心里堵得慌,吃不下去了。 洛文那十岁的大侄儿,也提着猫耳绿罐和柳条篮送饭来了。 “叔!”侄儿把猫耳绿罐和柳条篮放在洛文面前,也是水捞面,鸡蛋炸酱,还有两条整个儿的黄瓜。“我妈怕您饿得等不及了,面条没切细,黄瓜没切丝儿。” 洛文知道哥哥嫂子过日子节省,平时都是粗茶淡饭,便问道:“家里吃什么?” “菜团子……”侄儿忙捂住嘴,“妈不让跟您说。” 洛文一阵心酸,忍住泪说:“叔在你温爷爷这里吃饱了,拿回家去跟你几个弟弟分着吃吧!” 孩子一个月里难吃几回白面,高高兴兴地提着猫耳绿罐和柳条篮,回家去了。 吃过饭,温良顺叫洛文歇个晌。洛文也真觉得困乏了,就到不远处,当年他爹摆船的老渡口,在柳阴下铺上青草,蒙陇睡去。 他正梦见老爹在河上撑船,小翠菱孤单单一个人蹲在柳荫下,忽然被摇醒了。睁眼一看,只见翠菱泪流满面,抽抽泣泣地说:“你……不肯吃我做的饭了,你……跟我变心了。” “姐姐!”洛文坐了起来,给翠菱擦泪,“咱俩在一根苦藤上长大,两个人一条命,怎么能变心呢?” “可是你为什么跟党变了心呢?”翠菱又气恨起来,“没有共产党,咱们这两颗苦瓜长得大吗?咱们家能有今天吗?” “我跟党更没有变心!”洛文又躺下去,二目一闭,翻了个身,不吭声了。 但是,翠菱却没有走;她啜泣了一会儿,伸出手抚摸着洛文身上被她拧伤的紫瘢,颤声问道:“还疼吗?” “不疼!”洛文门声问气地答道。 “我的心可都碎了呀!”翠菱趴在洛文身上,痛哭失声。 度过了低沉阴郁的最初几天,好像云开雾散了。洛文白天在稻田劳动,晚上回家埋头自学。他身世凄苦,又是这个小村头一名进京上大学的子弟,乡亲父老都很喜爱他,看重他,所以他虽然身败名裂而归,却没有人歧视他,难为他;相反,全村老小对于他的遭遇,都充满同情和惋惜。因此,他像被放逐到乐园里,平静安宁地几历寒暑,学问上也有很大长进。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急风暴雨又从城市追到农村来了。 第三节 工作队长名叫宁廷佐,是一个重要部门的人事保卫处处长。 他四十多岁,有一张冷冷的刀条子脸,戴一副金丝眼镜,镜片后面闪烁着凌厉的目光,头上已经发秃,老是戴一顶压到眉梢的鸭舌帽。他的架子很大,官气十足,但是却穿一身打满补钉的制服,令人难测高深,捉摸不透。 进村一个月,谁也没听见他开一开金口。他白天极少出头露面,一到夜晚却四处活动,悄悄地进这一家,出那一户,扎根串连。然后回到住处,关窗闭户,房上站岗,四外放哨,给小龙门的每一家和每个人排队,划分三六九等。 小龙门本来是个鸡鸣犬吠,欢声笑语的村庄,可是自从宁廷佐率领工作队进村以来,一下子变得静悄悄,无声无息了。 洛文家几辈子都是贫农,却被划在等外。 骨干分子开会,单线联系,一个通知一个,有时是递个眼色,有时是打个手势,有时是努一努嘴儿,有时是咬咬耳朵,嘁嘁喳喳。 洛文的哥哥砘子,脾气也像个不通灵性的石砘;骨干不骨干,开会不开会,他都不放在心上,就知道多干活多挣分,将来给每个儿子盖上三间新房,花千八百块钱娶上媳妇,才是他的心愿。累得筋疲力竭,晚上四脚八叉躺在炕上,沉酣大睡,便是他的最大享乐。 翠菱跟他不一样。自从合作化以来,翠菱就当妇女队长。最近几年,虽然由于洛文出了事,连累了她,只能当副队长了,可是队里的大事小情都少不了她,她一直是小龙门的场面人物。如今,她不但遭到冷遇,而且被当成圈外人看待,这使她发了毛,六神不安,心慌无主。 “你说,工作队开会怎不找咱家呢?” 一天,吃过晚饭,在院里乘凉,翠菱浑身燥热,哗哗地扇着扇子,同丈夫道。 “不找你开会还不好呀!”砘子憨笑道,“有那工夫,多干点家里活,多睡会儿觉。” “你是个榆木疙瘩!”翠菱骂了一声,站起身出去了。 她到温良顺家串门,很晚才回来,砘子还在院里剁猪菜,她像是感到十分宽慰似的说:“工作队也没找过温家爷儿俩开会。” 但是,过了两天,洛文打夜班,到稻田浇水,他跟温良顺和青凤在上半夜。看水窝棚里,只有温良顺,不见青凤。 “洛文,青凤呢?”温良顺却问他。 “我怎么知道呢?”洛文莫名其妙。 月光下,他跟温良顺已经浇完了大半块地,才看见青凤那飘忽的身影,一溜小跑而来。 “青凤,你干什么去了,这么晚才上工?”温良顺声音里含怒地问道。 “开会去啦!”青凤也没好声气地回答。 “开什么会?”温良顺又追问一句。 青凤只回答两个字:“保密!”就向洛文那一边匆匆走去。 洛文还乡六年,风吹日晒,每天都滚一身泥巴,把他摔打得像个强壮的农民了。他皮肤黧黑,两手老茧,只在眼角眉梢,一瞬之间的神态中,还保存着尚未褪尽的书生气息。 六年来他一直劳动在稻田,不但已经是一个头等的劳动力,而且因为他有文化,买了几本水稻栽培的书籍,因地制宜,进行科学种田,小龙门的水稻产量一直居于全县首位。但是,身为贱民,劳而无功,荣誉落在了党支部头上,青凤忿忿不平地说:“你出力,他们出名,这不公道。”他微微一笑,说:“我同样也得到了荣誉。”青凤哼道:“党支部得奖旗,你能沾什么光?”他严肃起来,说:“我并没有开除我的党籍。” 此时,他上身穿一件蛛网似的背心,下身的裤子挽到膝盖,光着两只泥脚,在田埂上跑来跑去。 青凤走到洛文身边,只见洛文面容清瘦,神情萧索,一副疲惫和忧郁的气色。她知道,工作队进村以来这些日子,洛文就像头顶着乌云,心上压着磨扇,看不见笑脸,听不见笑声了。 “文哥,你累了吧?”青凤轻声说,“躺一会儿去,我一个人干。” “不……”洛文的脸色凄苦,“我不愿躺下。” 浮云掩月,月色朦胧,流水潺潺,夜风中流荡着稻香水气。青凤虽然看不清洛文那凄苦的脸色,但是听见他那凄凉的声音,只觉得心头阵阵痉挛,肺腑隐隐作痛,想哭一场。 这两年,青凤变化很大,像一朵盛开的野花,一年比一年好看,好看得连自个儿都害羞了。她的丹凤眼春水盈盈,艳丽的脸儿像搽上了凤仙花汁,丰满秀拔的身子比别的女伴引人注目;羞得她想打扮又不敢打扮,野丫头不野了。已经有七八个媒人登门,给她介绍对象。每一回,她都先跟洛文商量;每一回,洛文都是一句话:“婚姻要自主。”于是,一回又一回,她不是不见面,就是见了面也不中意。而在每一回谢绝之后,她就羞答答地跟洛文说:“我把那个人打发走了。”洛文便问道:“人品不好吗?”她摇摇头,说:“只是不对我的心思。”洛文也还是一句话:“那就等一个更好的吧!”她问:“更好的在哪里呢?”洛文笑道:“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她又问:“等到何年何月哪一天呢?”洛文仍然笑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她多么想从心房里喊出口来:“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我等的就是你呀!”可是,一见洛文就像那拨不响的琴弦敲不响的钟,气不打一处来,总要有几天不理睬他,冷若冰霜地给他几天脸子看。 这时,一道畦埂跑了水,洛文和青凤一齐奔过去,两锨齐下,堵住了缺口。洛文刚要离开,青凤叫住他:“文哥,等一等!今晚上工作队找我们全体团员开会了。” “呵!” “宁队长宣布,泄密要开除团籍。” “那就不要对我讲。” “可是……可是……我要是不告诉你,那就对你亏了心。” “我不怪你,也怪不得你。” 说罢,洛文想走,青凤却牢牢抓住他的胳臂不放,哭声说:“我要告诉你!宁队长叫我们揭发你回村六年的罪行。” 洛文的身子一震,苦笑了一下,说:“我早料到了。” “他叫我们每个人都得想出几条来,不说不散会。” “欲加之罪,不患无词,何必强人所难?” “我实话实说,你平日从不多言少语,种稻子是个高手把式,提高了产量。他气得像漏风的冷灶烧青柴,七窍八孔都出烟。” “凤妹子,你真傻!”洛文跺着脚,连连叫苦。“你为我说几句公道话,救不了我,倒害了你,何苦呢?” “宁队长说你文化高,比地、富、反、坏更危险,更凶恶,要列为重点斗争对象,难道我能忍心再给你添油加醋?”青凤心疼地流下了眼泪。 “你马上回去揭发我!”洛文厉声命令。 “我揭发你什么呢?” “比如,不肯低头认罪。” “你怎么不低头认罪啦?” “我跟你说过,我没有反党。” “你就是没有反党。” “我还坚持自己是共产党员。” “我看你比那些靠整人入党,靠耍嘴皮子入党的人,更配当共产党员。” “凤妹子!”洛文痛苦地喊道,“不要管我,救出你来要紧!” “我的良心还不想喂狗!”青凤把洛文一操,奔她爹那一边走去。 下半夜换了班,洛文两腿像灌了铅,脚步沉重地走回家去。推开院门,就听见北房东屋里,哥哥在呜呜哭,翠菱在低低啜泣。他知道,为了他,哥哥和翠菱正受到越来越沉重的压力,身似油煎,心如汤煮;他感到深深的负疚,走进他那两间泥棚茅舍,只觉得浑身一阵虚弱,栽倒在小炕上,一动不能动了。 精心布置,巧妙安排,工作队召开了贫下中农大会。 会上,工作队长宁廷佐宣布洛文五七年的罪状。宁廷佐的面孔、心肠和声音,都占一个冷字。冷冰冰的面孔令人望而生畏,冷冰冰的心肠寒气逼人,而冷冰冰的声音更令人不寒而栗。他那宣布洛文罪状的腔调,就像在公审大会上,宣读死刑判决书。 “冤哪!”突然,老贫农温良顺大叫一声。 会场乱了。 宁廷佐那一双冷眼,射出两道寒光,问道:“你为谁喊冤?” “我为洛文喊冤!”温良顺走到台前,向宁廷佐张着两手,“原来洛文为这个戴帽子呀!这顶帽子应该给我戴上。”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宁廷佐那铁板一块的面孔上,露出了惊慌和恼怒的神色。 “都是我的罪过呀!”温良顺老泪滚滚而下。“那年洛文从大学放假回来,我向他吐了一肚子苦水,叫他反映到上边去,谁想竟害得他遭了大罪。求求你,把他那顶帽子给我戴上,放他给人民效力去。” “胡言乱语,破坏运动!”宁廷佐气得连连拍打桌子,“你身为贫下中农,却为阶级敌人张目,显然已经变质,也要立案审查!”他喝令两个民兵,把温良顺架出会场去。 “冤哪!”温良顺打着千斤坠儿,跳脚大哭,“我冤哪,洛文更冤!” 温良顺从八岁给地主家放牛,到解放那年五十岁,扛了四十二年长工,土改分了房,有了地,农业合作化高xdx潮中带头入了社。他看见一些社干部作威作福,无法无天,心疼得像刀剜,气恨得炸了肺;一天夜晚,几个社干部正大摆酒筵,刚刚端起酒盅,拿起筷子,他像一阵旋风闯进来,掀翻了筵席;四喜丸子满地打滚儿,红烧鲤鱼地上乱蹦,炖熟的鸭子飞出了窗口。当时那几个社干部就揪住了他,一根麻绳捆了他个五花大绑,寒鸭凫水吊在房柁上,天明才放回家去。温良顺一口气窝在了五脏六腑,病倒在炕上。上大学的洛文放假回家过春节,温良顺向他哭诉了满腹苦情,求他伸冤。洛文又了解到许多其他情况,整理成一份调查报告,复写了几份,分别投寄有关部门和报社。那时候正大鸡大放,他的调查报告作为读者来信,刊登在一家大报的头版上,引起很大震动。不想,没过多久,他的这封读者来信竟被指为大毒草,断送了他那最可宝贵的政治生命和青春年华。他还乡六年来,跟温良顺一同劳动在稻花飘香的畦田里,一同歇息在地边的老龙腰河柳浓阴下,吃喝不分,亲如父子;说不完,道不尽,却一直闭口不谈他的划右原因,温良顺也怕触痛他的伤口,不敢开口问他这个情由。因此,今天工作队长宁廷佐当众宣布洛文的罪状,温良顺恍然大悟,就像万箭钻心,怎能不挺身而出,为洛文鸣冤叫屈? 温良顺被架出会场,马上开始斗争洛文的大会。散会以后,宁廷佐又对洛文进行了两个小时的训话,直训得洛文像被扒下了一层皮,才放他回家。 这是一个漆黑的夜晚,天边掠过一道道闪电,响着滚滚的雷声,洛文饿得肚子发空,拖着疲乏的身子和软弱无力的双腿,回到家门口。黑暗中他绊了个跟头,原来他的被褥、包裹和书籍都被扔出门外,哥哥和翠菱不许他进门了。 他不感到愤怒,也不想破门而入。眼前黑糊糊的门板上,好像出现了哥哥那可怜巴巴和翠菱那憔悴枯黄的面影。这几天,胆小怯懦的哥哥,脸上的皱纹一天比一天更深了,腰一天比一天更伛偻了,目光一天比一天更愁苦了。工作队三番五次找他谈话,勒逼他揭发弟弟现行的反党反社会主义活动,立功受奖;他都低着头,拱着肩,缩着脖子,面如死灰,任凭工作队喊哑了嗓子,只是闷声不响。今天召开斗争大会之前,哥哥忽然下令,全家吃一顿包饺子,翠菱还炒了四样菜,打了一壶酒。原来,这是散伙饭。 一阵悲凉,袭上洛文心头。不能怪哥哥胆小怯懦,也不能怪翠菱无情无义,哥哥和翠菱一生安份守己,却平白无辜受他的株连,是很不幸,很冤枉的。更何况他还有一个比一个幼小的侄儿,怎能让孩子们做自己的殉葬品? 无家可归,洛文抱着头坐在路边的饮马石槽上,背靠着拴马的伞柳,陷入痛苦的深渊。一道亮闪划破夜空,铜钱大的雨点在雷鸣中飘洒下来,他仍然一动不动,像是失去了知觉。 第四节 “洛文哥,快到我家去!” 雷雨中,一阵奔跑的脚步声,青凤连连喊叫他。 青凤摸着黑,收拾散乱在地上的被褥、包裹和书籍,又喊了一声:“洛文哥,到我家去!”便在雷电交加中先跑走了。 绵密的雨,穿过伞柳,浇透了洛文的身体,他还是一动不动,变成了石头。 “洛文哥,到我家去吧!” 突然,他那被冷雨浇得麻木僵硬、冻在了饮马石槽上的身子,被青凤那两只强有力的胳膊搬动起来,又牵起他的一只冰冷的手奔跑。在泥泞的道路上,他们摔了一个又一个流星赶月的跟头。 青凤把洛文操进柴门,又推进屋去。 温良顺扑下炕来,不顾洛文满身泥水,紧紧抱住他,老泪纵横地哭道:“孩子,是我害了你!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爹。” 青凤端进一壶酒,眼里噙满泪花,说:“文哥,喝口酒吧!散散寒气。” 温良顺给洛文脱下沾满泥水的衣裳,又给他披上一条棉被。 一口酒下肚,一股暖流直通周身上下,麻木、僵硬,失去了知觉的洛文,从凝固的眼睛里,淌下了滔滔热泪。 青凤又给洛文做得一碗热汤面,漂满金黄的蛋花,翠绿的黄瓜片,香气扑鼻。温良顺从女儿手里接过碗来,捧给洛文,说:“孩子,你哥哥嫂子跟你一刀两断了,我这儿就是你的家!” “文哥,你就在我们家住下来吧!”青凤在外房给洛文洗着泥水衣裳,“住在我的屋里。” “你到哪儿去住呢?” “我跟我爹住一屋。” “那怎么行呢?还是我跟大叔一屋住。” “你要看书写字,一个人住一屋方便。” “我哪儿还有看书写字的兴致呀?”洛文悲哀而又委屈地说,“就因为我会看书,会写字,才把我看得比地、富、反、坏更危险,更凶恶。” “那是他们昧着天良说话!”温良顺拍得炕沿山响。“共产党栽培你念书,你在共产党的学堂里念书,念的是共产党的书,怎么会念出比地、富、反、坏还危险,还凶恶?” 青凤满面怒气,却眼中含泪说:“文哥,人活一口气,树活一层皮;你要是不想上进走下坡,我头一个看不起你!” “是呀!”洛文沉重地叹了一口气,“我不能自己把自己开除出党。” “说书唱戏,那些成气候的人,哪一个不是熬过了三灾八难?”温良顺那苍凉的声音,充满柔情,“孩子!别眼观三指远,国家早晚有想起你们这些人的时候。” 吃过饭,洛文被送进青凤的屋子。 这是一间农村姑娘的闺房。雪白的蒲苇新席,浅绿的冷布窗纱,炕上地下,一尘不染,满屋子淡淡的清香气息。温良顺只有这个女儿,女儿是他的命根子,从青凤二十岁起,他就年年给女儿预备嫁妆。两口黄杨木箱子,杜梨雕花的墙柜,还有一套新式的桌椅,都罩上荷花小鸟的塑料布。 青凤把洛文的书籍放在桌上,笑吟吟地说:“我这套桌椅给你使用,你得多看几本书,多写几万字。” “我还是趴炕沿吧!”洛文感到于心不忍,“这是你的陪嫁,别给你弄脏了,碰坏了。” 青凤陡地涨红了脸,嗔怒地说:“你把我当成了小心眼儿!” “不是那个意思,不是那个意思……” “我送给你了!”青凤霍地揭开塑料布,露出崭新的油漆桌面,又从头上拔下发夹,在漆面上划出洛文的名字。 “你……你真!”洛文不知说什么好了。 看书可以忘忧,写字更能消愁;洛文在大学上的是数学系,别人眼里感到枯燥乏味的公式和数字,在他眼前却织成满天彩虹和云锦,呈现出山外有山的一峰又一峰。于是,心中的烦恼,窗外的雷雨,都被他忘怀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肩上忽然被人拍了一掌,惊回头,只见青凤披着衣裳,掩着怀,悄悄站在他的身后。 “睡吧!”青凤小声说,“工作队不是命令你起早去义务劳动吗?” “呵!我忘了。” 雨小起来,鸡啼声声;洛文熄了灯,上炕躺下来。 又不知过了许久,青凤站立在他枕前的炕沿下,摇醒了他,说:“起来吧!去晚了要加倍罚你。” 雨过天晴,骄阳似火,洛文从早到晚都在河边挖河泥,完成八方,才许收工。中午洛文也不敢休息,一气之下卧病在家的温良顺,拄着一根柳木棍子,给他送饭。入夜,他还差一方多;牛马回棚,猪羊进栏,鸟雀投林,他可回不了家。 几里长的一道河湾,只有他一个人,四下一片沉寂。一团团大花脚蚊子从蒲苇丛中飞出来,列成战阵,向他袭击;更逼得他挥动铁锨,不敢有片刻喘息。 “文哥,我来了!”一颗流星,拖着一道长长的白光,牵来了青凤那轻盈的身影,“你吃口饽饽,歇一歇,我替你挖。” 洛文已经支撑不住自己,手拄着铁锨也拔不出陷入淤泥的双腿;青凤搭过来一把手,才把他扯上岸。 青凤递给他两个馒头,他踉踉跄跄走进一片白沙柳棵子地,全身像散了架,仰面朝天躺下来,手拿着馒头却没有力气张嘴来吃;呼吸着满地浓郁醉人的青草气味,进入了半昏迷半入睡状态。 醒来,已经月到中天,身上盖着青凤的花褂子,花褂子散发着甜甜酸酸的汗味儿。他很想鲤鱼打挺,一跃而起,但是四肢酸痛,只得挣扎着爬起来,摇摇晃晃站起身。 河边,青凤一锨一锨地甩着河泥,还轻柔地哼着小曲儿,已经堆起了三方。 “凤妹子,别挖了!”洛文走过去,把花褂子挂在一条柳枝上,背转脸去说。 青凤笑道:“我再给你挖一方,明天你就轻闲了。” “白费力!”洛文说,“多挖只算态度好,不顶明天的数儿。” “原来他们记的是亏心账!”青凤把铁锨一扔,跳出了泥塘。 “你饿了吧?”洛文还像一根木桩子似的脸朝外站着,“那两个馒头我还没吃,咱俩平分秋色。” 只听扑通一声,青凤跳下了河,洛文急转身,河上有一只戏水的天鹅。 忽然,芙蓉出水,青凤跳上岸,一阵凉飕飕的河风吹来,她尖叫道:“文哥,快把我的褂子送过来。” 洛文赶忙跑着送过去,来到青凤面前,皱着眉头笑道:“你真是野性不改。” 青凤不慌不忙地把一只胳臂伸进袖子里,突然,趁洛文又背过了脸,冷不防把他往河里一推:“放着河水不洗船,你也下去吧!”洛文失足下水,她发出一阵听出二三里的笑声。 笑声招来了鬼祟。 一道白森森的手电光像一支利箭射过来,宁廷佐幽灵一般出现在河边的高岗上,左右各有一名荷枪的民兵护驾。 “你们在这儿干什么?”宁廷佐的声音,阴阳怪气。 洛文慌忙上岸,答道:“挖河泥。” “青凤同志,你呢?” 青凤高高一扬脸儿,说:“我监督他劳动。” “把洛文带到我的住处去!”宁廷佐向那两个荷枪的民兵打了个手势,“青凤同志,我们一路走。” “走就走吧!”青凤满不在乎地说。 两个民兵押送洛文在前,宁廷佐和青凤走在后面。 “青凤同志,我前几天对你,昨天晚上对温良顺大叔,态度不十分好,我向你们父女俩检讨。” 宁廷佐那冷冰冰的声音,一变而为热呼呼的了。 青凤对于宁廷佐本来充满敌意,一听他低声下气,反倒觉得过意不去,忙说:“一个巴掌拍不响,我们爷儿俩也都是爆竹飞花的脾气,沾火就着。” 宁廷佐又以更为亲切的口气说:“温大叔在解放前扛了四十多年长工,直到土改才有了土地,所以他是农村无产者;在阶级身份和政治待遇上,应该比贫农和下中农要高。” 青凤笑道:“都是受苦人,还分什么高低上下?” “不!”宁廷佐庄严地说,“没有区别,就没政策,那就要混淆了阶级路线,国变色,党变修。” 青凤问道:“高低上下怎么区别呢?” “根据本人的经济地位和政治态度。”宁廷佐打着白森森的手电光,给这个无知的野姑娘照路。“在农村的人民内部,要划分雇农、贫农、下中农、中农和上中农五种成份,雇农居于领导地位,最革命;温大叔是真金足赤的雇农,应该担任领导工作,也应该在运动中表现出最富有斗争精神。” “您……您还是……另找能人吧!”青凤笑得喘不上气,“他就知道脸朝黄土背朝天,闷头干活;一不能说会道,二不识文断字,三没有七弯八转的心眼儿,当不了干部。” “我本来要提名选他当贫协主席。”宁廷佐深感遗憾,“那怎么办呢?” “选别人就是了!”青凤爽快地说,“想当官儿的有的是,官材好找。” “不,不……”宁廷佐慢悠悠地摇着头,沉吟半晌,忽然金丝眼镜一亮,“既然温大叔当不了,那就你来当。” 青凤带着笑声尖叫起来:“我这个奶毛没褪尽的丫头片子,更当不起。”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宁廷佐婉言相劝,娓娓动听。“只要你立场坚定,旗帜鲜明,敢于斗争,善于斗争,那就没有担当不起的工作。” 但是,青凤仍然咬定说:“鱼儿上不了树,鸡毛飞不上天,我天生的不是官材。” “呵!我猜中了,你是不是想出外当工人?”宁廷佐从喉头发出一阵酸溜溜的笑声,“今后工厂到农村招工,也要首先优待运动中的积极分子。” 青凤怨声怨气地叹息:“我这个人哪,就是少长了一条巧嘴八哥儿的舌头,不会积极。” “青凤同志,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宁廷佐的口气冷下来,已经流露出不耐烦的心情。“现在,南有美帝,北有苏修,蒋介石叫嚣反攻大陆;国内的地、富、反、坏、右,蠢蠢欲动,妄图与帝、修、反里应外合,想叫我们广大贫下中农再吃二遍苦,再受二茬罪。” 青凤惊恐地瞪大了眼睛,说:“唉呀!我真是有眼无珠,怎就看不出来?” “你们父女都被蒙蔽了!”宁廷佐痛心地说,“阶级敌人装扮得文质彬彬,表现得温柔多情,再加上开口甜言,闭口蜜语,于是你们父女就把一条冻僵的毒蛇收藏在怀里。” 青凤的心怦怦乱跳,问道:“你……你指的是谁?” “洛文!”宁廷佐恶狠狠地说,”“你们父女必须猛醒,控诉他的罪行,跟他势不两立。” 白森森的手电光中,青凤只见宁廷佐那冷冰冰的刀条子脸,像涂上一层可怕的铁青色,她尖叫一声,惊弓之鸟似的逃走了。 回到家,她的心里像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温良顺在炕上,也坐卧不安。 黎明前,忽然大雨滂沱,温良顺猛地照炕席上擂了一拳,喊了声:“杀人不过头点地,不能软刀子割人!”说着,跳下炕。 “爹,您干什么去?”青凤惊问道。 “我去找姓宁的!”温良顺从墙上摘下斗笠,“让他把我跟洛文一块整死。” 门开了,全身泥水浆汤的洛文走进来,面无血色,嘴唇发紫。 “文哥!”青凤扯下吊竿上的手巾,心疼地给洛文擦脸,从头上擦到脚下,“你先回屋躺一躺,我马上给你做饭。” 洛文痴呆呆地说:“不躺了,我要搬走。” 温良顺两眼冒火地问道:“是姓宁的下令吗?” 洛文点了一下头,说:“村北那块拉了秧的瓜田里,瓜楼空下来,我搬到那儿去住。” “不搬!”青凤叫道。 “我不放你走,不放你走!”温良顺高喊着,“是我害了你,我要一辈子还这个债。” “我不能再糟害你们了!”洛文痛苦地哀求说,“我不怕头上再加一顶坏分子的帽子,可是损坏了凤妹子的清白名誉,我良心不安。” “人正不怕影儿斜!”青凤又羞又恼,满面通红,“他们含血喷人,嘴上长疗,不得好死。” 温良顺一跺脚,左手拉着洛文,右手搭在青凤肩上,说:“洛文,我把青凤给你了!你们俩要是乐意,就成夫妻,不乐意就做兄妹。” “不,不,不!”洛文慌张地说,“凤妹子不能跟着我一辈子受苦受难。” “我心甘情愿。”青凤脸儿苍白,嘴唇哆嗦着,“一言为定,你说话吧!” “青凤,你不要一时感情冲动,还是三思而后行。”洛文凄然惨笑,“我在大学里,有过一个……未婚妻。我出了事,她原来也发誓跟我同生死,共患难;后来,压力太大,挺不住了,又不得不分离,两人都很痛苦。” 青凤一听,柳眉倒竖,伸手抄过一把剪子,对准胸口,说:“我划开心来给你看。” 洛文急忙抓住她的手腕,泪如雨下,说:“那就委屈你一辈子了!” “你眼里没有我!”青凤哭道,“这几年你难道看不出来,我等的就是你。” “这也是天遂人愿!”温良顺喜泪交流,“洛文,翠菱不会忘记,你十二岁那年,我就把青凤许配给了你。” 第五节 没有一个宾客,没有一桌酒席,没有放一挂鞭炮,没有挂一盏红灯,冷冷清清的婚礼。 宁廷佐下令,不许大队开发介绍信,洛文和青凤登不了记。但是,温良顺犯起犟脾气,十八匹马也拉不回头;青凤更是铁了心,刀搁在脖子上也不改口。国庆十五周年那天晚上,皓月当空,桂子飘香,温良顺关上门,给洛文和青凤办了喜事。 洞房里装满了皎洁的月光,青凤没有点起红烛,也不要灯火。 住在一起了,青凤感到心慌意乱,洛文也感到很难为情;两人坐在炕沿上,相隔咫尺,谁先开口? 一阵夜风,吹来一匹轻纱似的浮云,遮掩了窗外的明月,屋里幽暗下来。 青凤悄悄挨近了洛文一点儿,洛文却依然像一座木雕泥塑。 她眨了眨眼,幽暗中偷偷伸过手去,轻轻掐了洛文一下。 洛文惊醒了,对青凤羞涩地一笑,青凤双手一蒙脸,投入洛文的怀抱。 “睡吧!”洛文小声说,“明天我还要起早。” 青凤却仰起脸儿,问道:“我有几句话,不知道你愿听不愿听?” 洛文抱着她,说:“你的话,我能不愿听吗?” 青凤的目光一闪一闪的,说:“咱俩棒打不散,今晚上才落到了一棵树上,有多少人瞪圆了乌烂眼儿,想等着看咱俩炸窝;咱俩得横下一条要强的心,争这口气,有个马勺碰锅沿,响声也不要传到墙外去。” 洛文笑了笑,说:“你放心,我不跟你拌嘴,也不跟你吵架。” “我这个人,是一支钻天爆竹。”青凤咯咯笑道,“爆竹响的时候,你先忍一忍,让一让我;等响过了,烟消火散了,任你打我罚我,我都乖乖地听你发落。” “傻话!”洛文无限柔情地抚摸着她那丰满的身子,“我动手打你,还有人性吗?” “再有……”青凤瞟了洛文一眼,又把脸深深埋在洛文的怀里,“等咱俩有了孩子,男孩儿得姓温,我们温家不能断了根。” 洛文激动地说:“我也愿改你的姓,何况孩子?” “家务活,不许你干;柴、米、油、盐,也不许你管。” “柴、米、油、盐,我不管;家务活我怎么能袖手旁观呢?” “不够我一个人干的,何必你插手?” “你做饭,我烧火吧?” “不用你!你烧火费柴禾。” “我管喂猪。” “你喂猪猪不上膘。” “我喂鸡。” “你喂鸡鸡不下蛋。” “难道你叫我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吗?” “我就是要你衣来伸手,饭来张口。”青凤柔声细气地说,“收了工,吃完饭,我把你锁在屋里,看书写字,天天长学问。” “凤……”洛文肺腑感动,“我累赘你一辈子,还能忍心叫你给我当牛作马吗?” “好人哪,我的好人哪!”青凤又哭又笑,“要是能拿我这条命换回你过去的好光景,我也乐意呵!” 一年过去,青凤怀了孕;十月分娩,正赶上大浩劫的第一个多事之秋,一对双生的儿女,在血雨腥风中落生了。 望着妻子那疲惫而又甜蜜的脸儿,望着这两个哭声一刚一柔的小生命,洛文爱怜地说:“你们为什么不一前一后来呢?看把你们的娘累得像晒蔫了的花。” “这才叫双喜临门,两全其美呀!”青凤得意地说,“你这个当爹的也出点力,快给儿子、女儿取个又吉利又悦耳的名字吧。” 洛文沉吟片刻,说:“儿子叫小莽,女儿叫小卷。” “小莽,小卷……”青凤微微皱了皱眉,“有点绕口,也不响亮。” 洛文忙说:“有一种草,草名卷施,又叫宿莽,拔心不死。李白有两句诗:‘卷施心独苦,抽却死还生’,象征爱情的忠贞。” 青凤眉开眼笑了,说:“原来有这么多的学问,那就叫吧!” “何止象征爱情的忠贞呢?”洛文意犹未尽,感慨地说,“心独苦,死还生,也可以象征对党的忠贞,对革命的忠贞。” 小莽和小卷的哭声像二部合唱,欢迎父亲给他们命名。 青凤慌忙说:“扶我坐起来,我给小莽和小卷喂奶。” 洛文让青凤靠在他的身上,青凤解开小衫,袒露出两只白兰香瓜似的rx房,左臂抱着儿子,右臂搂住女儿,看小莽和小卷那两张花蕾小嘴儿,含着紫桑椹似的乳头,贪婪地吮吸洁白的乳汁,苍白削瘦的脸上浮漾起心醉的微笑。 血雨腥风笼罩着运河,一位呼风唤雨的大人物的孙女儿,带领她手下的一支人马,从北京杀向农村,要将黑五类斩草除根,一夜之间,血洗了距离小龙门三十里的一个村庄。早晨,温良顺和洛文刚到河边稻田,只见满河漂浮着一具具男人、女人、小孩的尸首,令人毛骨悚然,目不忍睹。 “洛文,只怕要大祸临头,难免一场血光之灾。”温良顺心惊肉跳地说,“你还是带着青凤和两个孩子,躲一躲吧!” “躲到哪儿去呢?”洛文心乱如麻,只感到上天无路,人地无门。 “就像当年鬼子大扫荡,躲到青纱帐去。”温良顺唉声叹气,“太平年月大开杀戒,不叫人好好过日子,造孽呀!” 中午收工回家,洛文走进屋去,只见青凤坐在炕上,背靠窗台,玻璃窗外是一铺葡萄架,绿阴中洒下金色的阳光;青凤的怀里,奶着两个孩子,一边哼着低柔的催眠曲,一边自己也在打瞌睡。 快满月了,小莽虎头虎脑,小卷俊眉秀眼,都长得水灵灵可爱。青凤一个月没下地,不被风吹日晒,身子更丰腴起来,娇艳的脸颊上有两块蝴蝶斑,反而越发显得俏丽。洛文凝望着这母子三人,映衬窗外的景色,眼前就像是一幅令人赏心说目的名画。 青凤只不过睡意蒙陇,洛文一进屋,她就知觉了;但是,她仍然假意打盹儿,眯起眼睛偷觑丈夫的神色。 这一个月,洛文虽然笨手笨脚,却是很知道体贴她的。孩子落生的头三天,她下不了炕,洛文不但给她端饭、打水、梳头、擦身子,而且还要给孩子洗尿布,她享受到丈夫的服侍,心里像喝了蜜,可又心疼这个苦人儿,所以一出三天就自己动手,不许洛文再管了。 这时,洛文痴呆呆地凝望着她们母子,她从洛文的目光里,感到了丈夫对自己的爱恋,也感到了丈夫对儿女的喜爱,她的心甜得都醉了。 她终于忍不住噗哧笑了出来,撒娇地问道:“看够了吗?” 不想,洛文却黯然神伤地说:“两个无罪的孩子,也要受我的连累了。” 青凤那喜洋洋的心情被扫了兴,噘起嘴说:“这是打哪儿刮来一股冷风,叫人丧气!” 洛文忧心冲忡地说:“从北京下来一支红卫兵,昨天黑夜杀了人,河上漂着死尸。” “杀的是什么人?”青凤大惊失色。 “黑五类。”洛文低沉地说,“像我,你和这两个孩子,他们都要杀的。” “胡说八道!”青凤吵嚷起来,“我是雇农的女儿,我家几辈子都是雇农,你是贫农的儿子,你家祖宗三代都是贫农,咱们的孩子是贫雇农的后代;根是红的,苗是红的,枝是红的,叶是红的,开花结果也是红的。” “你忘了我头上有一顶右字号的帽子!”洛文苦笑着说,“咱俩还是带着孩子到青纱帐里躲一躲。” “不!”青凤怒气冲冲,浑身像起了火,“哪个狗东西敢闯进门来,我跟他拼了。” 洛文知道,青凤正在大发她的爆竹脾气,也就不再强劝了。 下午,风声更紧。京津公路,运河两岸,脖子上挂着黑牌子的男人,剃了阴阳头的女人,从北京被赶下来,沿途不断遭到袭击,倒卧在血泊中,尸横路畔。 晚上,洛文愁眉苦脸地一进家门,只见青凤正在院子里焦急地打转转。 还没等洛文开口,青凤就神色张皇地说:“快躲起来吧!也把你那些书带着。听说不光杀人,还要烧书。” 于是,黑灯瞎火,还没有出满月的青凤,头上蒙着一条冬天的围巾,身穿棉裤棉袄,怀抱小莽和小卷,洛文身背一捆被褥,手提一口袋书籍;深一脚浅一脚,仓皇逃进了青纱帐,隐藏在茂草丛生的一座坟圈子里。 果然,半夜三更,女司令和她的人马乘坐八辆摩托车,高喊造反有理的战歌,冲入小龙门。他们手上早有一张黑名单,一进村就直奔温家;八辆摩托车的八盏车灯,直射出八道强光,女司令和她的人马,砸门的砸门,跳墙的跳墙。 “黑五类,滚出来!”女司令尖叫。 她的眉眼和脸型,酷似她的爷爷;而她的发式和打扮,腔调和神气,又跟她的旗手一模一样。 三间小屋,无声无息。 “妈的!屋里有人没有?” 女司令的两句男卫士,粗着嗓子叫骂。 “找谁呀?”室内,这才有个苍老的回声。 “黑五类!” “你们找错门了!”老人慢声慢气地说,“这一户人家,住的是贫雇农。” “你姓什么,叫什么?报上名来!”女司令喝道。 “我性温,叫良顺,扛了四十二年长工……” “找的正是你!”女司令下令,“进屋搜捕。” 几名男女冲锋队员冲进屋去,七手八脚拖出了温良顺,按倒在地,踏上十几只脚。 “咱们先礼后兵。”女司令叉着两腿,双手权腰,“洛文跟他的黑婆娘,还有他的狗崽子,藏到哪儿去啦?” “毛主席,救命呵!”温良顺凄厉地呼喊。 女司令恼火了,又一声令下:“用刑!” 于是,十几条鞭子、皮带、藤杆,嗖嗖带风,呼呼作响,狠抽猛打在温良顺那瘦骨嶙峋的身上。 “毛主席,你的小将打你的受苦人啦!”温良顺直着脖子惨叫。 但是,叫天天不应,唤地地不灵;温良顺血肉横飞,气息奄奄了。 “停!”女司令一挥手,“老东西,交出洛文一家人,宽大处理。” 温良顺想抬起头来,但是颈骨已经被打断了,他拼出最后一口气,从嘴里喷出一团血沫子,满啐在女司令的脸上:“你……这个……你们……这一群……小畜生!” “消灭他!”女司令满脸血污,歇斯底里大发作。 这时,一辆广播车开路,后面跟随着四辆卡车和一辆大轿子车,沿运河大堤,赶奔小龙门而来。 “小将们!我们奉周总理的指示,要求你们立即停止在农村的行动,并把你们接回北京……” 在这个月黑杀人夜,从广播车的扩音器里,传送出救命的福音。 “撤!”女司令切齿有声,“又是他不准革命。” 说罢,她跳上首车,八辆摩托车夺路而走。逃到小龙门村外,从一条小河的土桥上疾驰而过,女司令翻车落水,人马乱成一团。广播车、卡车和大轿车赶到,把腰断腿折的女司令打捞上岸,连同她的人马装上了车,满载而归。 天刚大亮,小龙门还家家关门闭户,鸦雀无声,死一般寂静;直到日上三竿,才好像从噩梦中醒来。胆子大的人,蹑手蹑脚走出屋,站在墙根下,侧耳倾听墙外的动静;然后,踮着脚尖,打开一道门缝,探头探脑四下观望;又过了一会儿,街上才有三人一堆,五人一伙,交头接耳,嘁嘁喳喳,一个个都是满面惊魂未定的神色。 “温良顺爷爷死啦!” 突然,一个爬到温家墙头摘枣吃的小男孩,惊叫一声,从墙头栽落下来…… 此后,洛文和青凤这一对患难知己,历尽三灾八难,同心共命,度过了漫长而艰辛的岁月,终于熬到了云开雾散,迎来了出头之日。 第六节 洛文到北京改正五七年问题,住在母校那风景幽美的校园里,每天都有拄着手杖的老教授,两鬓蒙霜的老同学,以及一群群陌生而又热情的青年大学生,前来看望他,慰问他。北京春暖,他那冰冻三尺的心田,像严冬过后绽开了春蕾。 然而,心田解了冻,却又同时揭开了三尺冰下的一个深深的伤口。 那个人,早已经在他的记忆中埋葬了。二十一年前的痛苦往事,毕竟时过境迁,年深日久,一年比一年遥远,一年比一年淡薄,一年比一年模糊;往事如烟,他不再想起那个人,把那个人忘却了。 当他接到母校的电报,动身赴京前夕,青凤和他同床共枕,春夜中喁喁细语时,忽然问道:“你到了北京,见得到那个人吗?”他竟一时懵住了,反问道:“哪个人?” “那个人!” “那个人是谁?” “明知故问!”青凤伸出手指,轻轻点了一下他的额角,“就是我给她当了替身的那个人。” “呵!她……”洛文恍然大悟,原来青凤问的是他大学生时代的未婚妻黄梅雨,尴尬地一笑,“多亏你还记得这个人。” “你真把她忘得一干二净了吗?”青凤撒了一下嘴。 洛文点点头,说:“连影子也回想不起来了。” 是的,在他们那难忘的洞房花烛夜,青凤也曾问过他:“你还想那个人吗?” 他摇摇头,说:“从今天起,我要忘了她。” “你恨她吗?” “有一点儿。” “为什么有一点儿?” “还有一点儿可怜她。” “为什么可怜她?” “她是一朵温室里的花,禁不住风吹雨打。” 这一段对话,也已经是十五年前的往事了;此后,在他们那相濡以沫的共同生活中,已经用不着,顾不上,想不起黄梅雨这个名字了。 今夜,不知青凤为什么又旧事重提。 “你到了北京,见得到黄梅雨吗?”青凤又问道。 洛文想了想,说:“我看,碰不见。” “她不在北京吗?” “风吹柳絮,浪打浮萍,谁知道她现在在哪儿?” “万一要是窄路相逢呢?” “那就相逢吧!” “你搭理她吗?” “搭理她。” “你不是有点儿恨她吗?” “如今不恨了。” “为什么?” “共产党员不应计较个人私怨,更何况她是个弱女子,怪不得她。” “那么……你们也许……”青凤双手捧住洛文的脸,直盯着他的眼睛,“又会想起往日的恩爱吧?” “胡思乱想!”洛文脸一沉,“你是不放心我吗?” “我信得过你。”青凤苦着脸儿,“就怕她这个水性杨花的女人勾引你。” “你错了!”洛文正色地说,“她虽然意志脆弱,但是品质并不恶劣,她绝不会产生拆散咱们这一窝四口的念头。” “你替她搽胭脂抹粉哩!”青凤冷笑一声。 洛文严肃地说:“我们跟她在个人感情上可以并不投合,但是全面评价她这个人,却不能不公平,这就叫实事求是。” 青凤的丹凤眼熠熠发光,说:“只要她不勾引你,我愿把你还给她。” “越发荒腔走板了!”洛文半玩笑半正经地说,“我又不是你从她手里借来的镰刀、锄头、权把、扫帚,用完了要物归原主。” 青凤咯咯笑出了眼泪,说:“你是一只失了群的孤雁,落了地的凤凰;不是我借来的,是我捡来的。” 洛文来到母校,没有向任何人打听黄梅雨的下落,也没有任何人向他提起黄梅雨的去向,所以他想也没想过跟黄梅雨久别重逢。 但是,与母校阔别二十一年,旧地重游,不能不触景生情,睹物思人。每天,他沿着纵横交错的林阴甬路,在校园中四处漫步;他走过当年上课的教学楼,吃饭的大饭厅,埋头自习的图书馆,居住三年的宿舍楼,打过球的体育馆,跑过步的操场,荡过舟的荷塘,也看望了校门外那个夫妻小吃店的旧址……每到一处,他都像走回年华似锦的青春岁月,勾起了对于一桩桩往事的回忆。重游旧地,旧梦重温,不是往事如烟,而是往事如昨。 于是,桩桩往事,历历在目;黄梅雨的身姿和面影,翩若惊鸿,一下子十分清晰地出现在眼前。 洛文这才发觉,虽然流年似水,风狂雨虐,然而当年梅雨的风姿,仍旧镌刻和保存在他的心上,没有褪色,没有残缺。那时候,梅雨来自红豆南国,体态娇小窈窕,走起路来像风摆杨柳,浓密而鬈曲的头发梳成两条乌黑油亮的大辫子,却又在并拢的辫根上拴个蝴蝶结。她喜欢穿最新式的连衣裙和白高跟鞋,也喜欢穿南国村姑的肥大黑绸裤,紧身小衫,打赤脚,家常布鞋。她有一张秀丽的瓜子脸,一双弯弯的蛾眉,两颗明亮的眸子,鼻子很美,红润的嘴唇就像刚咬破了樱桃。 他们同学三年,热恋三年,从校园到校外乡村的小河边,被他们走出了一条游丝般的小路;曲径通幽,在小河边的绿林深处,青草地上留下了他们起坐枕卧的痕影。 三年里,梅雨在科学研究上甘当洛文的配角,日常生活中也甘当洛文的内助。从找资料,编卡片,抄稿子,到买饭票,洗衣服,拆被子,一切烦琐的杂务,梅雨都包了下来,不肯分散洛文的一点时间和精力。洛文从大学二年级,在数学杂志上发表了两篇很有分量的论文,其中一篇还获得了一九五六年的科学奖金。 再有一年就毕业了,梅雨的父母催促她赶快跟洛文订婚,以免夜长梦多,失之交臂。 五七年暑假,大学的反右斗争暂告一个段落,梅雨带着洛文到她家去。 梅雨家住在南方的一个大城市,她的父亲已经六十多岁,是一位老留学生,得过硕士学位,在海关上当官,五五年肃反运动中受到审查,一直病休在家。梅雨的母亲是女秘书出身,比她父亲小二十岁,被她父亲金屋藏娇;解放以后又走出家庭,参加工作,在一家进出口公司当翻译。梅雨的父亲年老多病,又背着历史包袱,所以落落寡合,一副潦倒没落的模样。但是,梅雨的母亲却不甘寂寞;她为人十分精明,口齿伶俐,眉目传神,擅长交际,爱出风头。她四十老几了,但是打扮入时,又恰到好处;花枝招展而不俗气,银妆素裹很有魅力,不知道的只当她跟梅雨是一对姊妹花。 梅雨的母亲听说女儿跟洛文相爱,真是喜出望外。洛文是全国最高学府的一名高材生,还是共产党员;女儿嫁给这样一个前途不可限量的青年人,不但自己一生幸福,而且全家也跟着在政治上沾光,可算是一桩一举两得的美满良缘。 梅雨家在郊外海滨的山坡上,有几间田园风味的竹篱茅舍,四外一片草坪花园,原是她家的消夏别墅。洛文和梅雨来到的第三天,梅雨的母亲一手操持,在消夏别墅的草坪花园中灯红酒绿,宴请宾朋,为这一对美满幸福的恋人举行订婚喜筵;梅雨的父亲自五五年以后就不愿抛头露面,告病没有出席。 日落黄昏,酒足饭饱,主客皆大欢喜。等客人们走光了,梅雨的母亲心满意足,一手牵着心爱的女儿,一手挽住乘龙快婿,喜泪盈眶地说:“明年你们一毕业,马上就要奔赴工作岗位,不一定能回家探亲了;所以今天的订婚喜筵,也可以算是我们两个老人为你们举行的结婚典礼。”她把梅雨和洛文强留在别墅,自己回城去了。 梅雨的母亲走到半山坡上,忽然又招手喊叫女儿送一送她。梅雨追赶到一棵繁花茂树下,母亲在女儿的耳边嘁嘁喳喳,神色紧张地叮咛着。 “妈妈……”梅雨的脸被晚霞映照得排红,“那……多不好意思……” “傻孩子!听妈妈的话。”母亲拉长了脸,“爱情变化无常,只有如此……” 良辰美景,海阔天空,鸟语花香,形影不离;洛文和梅雨度过了蜜月一般的暑假,打算回校之后,就办理结婚登记,明年毕业,分配一起,建立家庭。 谁料想到,天有不测之风云,反右斗争扩大化。开学之后几天,洛文只因把老贫农温良顺的呼声带到了北京,还算不上为民请命,就被划了右派。 当天晚上,他们偷偷相会在校外乡村的小河边,洛文气得咬破了嘴唇,梅雨吓得嘤嘤啜泣,直坐到深夜。梅雨紧紧依偎在洛文的怀里,哭得真像江南五月的黄梅雨,口中喃喃不止:“我怕,我怕……” “我害了你!”洛文痛心地说,“为了避免同归于尽,必须结束咱们的爱情。” “不,不!我不……”梅雨那一双冰冰凉小手,捂住洛文的嘴,“我要跟你……患难……与共,生……死……与……共。” “未来的日子难熬呵!”洛文沉重地摇着头,“我不想上学了,回家乡种地去……” “为什么要回农村呢?”梅雨打断他的话,“咱们回到爸爸妈妈身边,总还有一点家庭快乐。” “你太天真了!”洛文苦笑了一下,“那就给你爸爸妈妈写封信,听听他们的意见。” 七斗八斗,洛文顽固不化,梅雨头上的压力,也重如泰山了;他们已经受到严密的监视,不能再单独相会了。 有一天,他们从饭厅出来,看看前后没有本班同学,梅雨向洛文投去哀伤的目光,乞求地说:“洛文,低头吧!” “你赶快下定决心,不要为我殉葬!”洛文紧紧握了一下梅雨的手,快步离去。 “我……我……我不……”梅雨望着洛文的背影,饮泣吞声。 教学大楼前面,出现了警告梅雨的大字报,右派帽子的阴影,也在她的头上荡来荡去。这时,她又接到母亲的来信,信上写道:“为了你一生的幸福,为了你父亲晚年的安宁,为了我免遭殃及池鱼之祸,你跟洛文一刀两断吧!”又是一天,她跟洛文偶然相遇,摩肩而过的时候,她把母亲的来信匆匆塞到洛文手里,哽咽着说了一句:“求求你……” “不要管我,救出你自己吧!”洛文用下达最后命令的口气说。 “我……我……”梅雨强忍悲哭,跑走了。 几天之后,梅雨贴出了大字报,又在小会上发了言。但是,她的大字报又受到其他大字报的抨击,指斥她犹抱琵琶半遮面,向她大喝一声悬崖勒马;她的发言也遭到其他发言的批驳,说她对洛文看似无情却有情,劝告她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四面楚歌,梅雨垮了,揭露了洛文只向她一个人倾诉过的思想观点。 于是,她被指定为批判大会的重点发言人。 但是,当她走上讲台的时候,看见洛文那毫无怨气的脸色,充满怜悯之情的目光,忽然一阵天旋地转,眼前一团漆黑,惨叫一声,晕倒在台上,不省人事了。 她的病情很重,休了学;从此落花流水,沧海桑田,二十二年无音讯,死生茫茫两不知…… 现在,在恍如隔世的二十二年后,洛文重游旧地而追忆往事,重温旧梦而怀想梅雨,似锦年华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他不禁百感交集,悲从中来,心上的伤口又出了血,隐隐作痛。 于是,他不再四处漫步,只到荷花塘里,跟二十二年后的青年大学生们一起凫水,纵情欢笑,驱散索怀的旧梦,溶解过去的痛苦。往者已矣,来者可追,以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以后种种譬如今日生吧! 然而,等他一个人静下来的时候,他却又一天比一天更思念他的家乡和亲人,思念在漫长的艰难岁月中跟他同心共命的妻子和儿女。所以,结论下来,他签了字,就急如星火地离开母校,一刻也不想再逗留。 归心似箭,眼看到家,他就要向青凤当面报喜了。 第七节 洛文一口气奔到家门外,只见满院春光,那几棵桃树沐浴着春风,香气四溢;几架黄瓜,已经长出毛茸茸的嫩叶,开出了水灵灵的小花。玻璃窗挂着窗帘,屋里静悄悄。他知道,两个孩子还没有放学,青凤很晚才能收工;只有从桃树上飞下的几只彩蝶,欢迎他的归来。 二十一年的农村生活,养成了手脚闲不住的习惯,洛文想挑几担水,浇一浇黄瓜。水筲扣在窗根下,扁担搭在水筲上;他走过去,拿起扁担,翻过水筲,哗啦一响,静悄悄的屋里忽然有人问道:“谁呀?” 南方口音,是个女人。 洛文大吃一惊。窗帘掀开一角,露出一张清瘦的脸儿,叫了一声:“洛文!”跟着,跑出一个两鬓洒满霜花的中年妇女,却又石像一般僵立在屋门口。 “你……你是……”洛文张大了眼睛,扔下了手中的扁担和水筲,“梅雨!” 但是,站立在洛文面前的这个梅雨,跟二十一年前已经大不一样,判若两人了。 洛文凝望着眼前这个两鬓洒满霜花的梅雨,只见她穿一件北方农村中年妇女的蓝布罩衫,昔日那俏丽的瓜子脸布满了皱纹,两颗暗淡了的眸子充满悲愁,那像刚刚咬破了樱桃的红润嘴唇,已经失去了血色。整个面貌,令人一望而知,内外伤痕累累。 想不到梅雨竟变成了这个样子!人,是要老的;岁月给每个人的容貌上,都要刻下年轮的痕迹,然而梅雨那判若两人的变化,却是令人难以想象的。洛文的心隐隐刺痛,眼前一片模糊,于是梅雨的形象被推入远镜头,若隐若现着一个袅袅娜娜的南国少女。 他们是同班同学。洛文来自北方农村,土气十足,梅雨来自南国滨海的大城市,出身于生活富裕的家庭,傲慢而又娇气;洛文跟梅雨一见面,就觉得格格不入。 梅雨一进大学,就以她那亭亭玉立的风韵而引人注目;她虽然满面得意神气,却又旁若无人,正眼也不看那些向她投来爱慕眼光的大学生们。 洛文觉得,梅雨应该去当电影明星,念数学系是误入歧途。果然,开学不到半个月,梅雨就成了众矢之的,情书像雪片般飞来,不少还是挂号信,洛文就越发对她反感。梅雨也像是一只骄傲的孔雀,洛文看不起她,她更翘起鼻子,不睬洛文。他俩来自天南地北,好像前世冤家。 谁想,如此僵局,突然急转直下。 洛文是他们那个地区的三届高中数学竞赛冠军,一心想在大学四年里,取得更高的成就。所以,他不是钻图书馆,就是到校外乡村的河畔林间,做他的功课。有一回,他又跑出校园,来到一条绿水小河边,藏进柳棵子地的浓荫里,趴在阴凉阴凉的白沙上,演算几道难题。他最喜爱这一片小天地的景色,因为他觉得有点像他的家乡的风光,倍感亲切。 清风徐来,鸟语花香,洛文全神贯注,沉浸到脱离红尘的数学境界中去了。但是,他也是个很会调整脑力的人,有张有弛,弦不绷得过紧。他自立守则,算出三道难题,至少休息十五分钟。他不会唱歌,但是很会学鸟叫,又喜欢翻筋斗,竖蜻蜓。这一回,正当他拿下一道难度极大的习题,感到心满意足,一口气连翻了七八个流星筋斗的时候,忽然从远远的林阴深处,飘来一阵袅袅的歌声: 夕阳辉耀着山头的塔影, 月色映照着河边的流萤…… 洛文连忙停止了他那原始社会的狂欢方式,直立站着,倾耳聆听。 春风吹遍了坦平的原野, 群山结成了坚固的围屏…… 不知不觉,洛文被这美妙的歌声吸引和感动了,竟情不自禁地低声学唱起来。 歌声时远时近,时高时低,回旋缭绕在这片小天地间,鸟语沉寂了,花香更浓了。洛文被歌声迷醉,竟不由自主地移动双腿,走出柳裸子地,寻觅歌声起处,想看一眼唱出这美妙歌声的歌人。 林阴中,闪动着一个娇小窈窕的身影;风摆杨柳,树隙间掠过一片北方农村少女花布小衫的彩色。歌声引人入胜,洛文竟忘记了男女有别,就像打破沙锅问到底,一定要找到数学难题的精确答案,他一定要一睹这位歌人的庐山真面目。 他追踪着歌声,歌声却像一缕轻烟薄雾,飘荡到林荫的更深处;他也就在林荫中穿行,常常被蔓延的藤萝绊倒。但是,他换而不舍,穷追不放,终于把歌声撵到了这片树林最偏僻最幽静的角落。 歌声戛然而止,换成了一串清脆的笑声;歌人转过脸儿来,原来是梅雨穿起北方农村少女的衣裳,故意跟洛文恶作剧。 从这一天起,这一对前世的冤家,变成了一对如火如荼的恋人。 然而,有情人未成眷属,冤家变成了恋人,恋人又变成了冤家;当年天南地北相聚,二十一年来又你东我西分离,虽然噩梦醒来是早晨,但是已经青春不再了。 “你……你怎么找到这里来?”洛文惊奇地问道。 “我是奉命前来组稿的。”梅雨吃力地牵动一下嘴角,挤出一丝苦笑。“我刚调到《数学学报》当编辑,正看到你从这里寄去的一篇论文,编委会公认水平很高,主编决定把你的所有著作都垄断下来;我争取到这趟出差,按图索骥,来到府上已经一个星期了。” 洛文抱歉地说:“昨天我才在结论上签字,办完一切手续;劳你久等了。” “结论很好吗?”梅雨问道。 “一会儿请你看一看副本,我觉得非常实事求是。”洛文的心情又不平静起来,“呵,党委要求我开列一份被我株连的人的名单,我写上了你的名字;听说下一步的工作,就是要推倒强加在你们这些受害者头上的罪名。” “我并不是你的受害者。”梅雨那布满皱纹的脸上,呈现出内心痛苦的神色,“是我……害了你。” 洛文摆了一下手,不愿重理这笔旧账,走进屋去。梅雨给洛文打来洗脸水,洛文却站在临窗的小方桌前愣住了。原来梅雨以她那娟秀工整的字体,一页一页地誊写他那满纸涂鸦的手稿。 “唉呀,怎么敢有劳你这位远来的贵客呢?”洛文慌忙将他的手稿收拾起来。 梅雨把他的手按住,说:“你忘了,当年你的处女作,就是我抄的;现在你……跟我客气起来了。”梅雨的眼圈一红,转过了脸去。 洛文抽回了手,为了掩饰内心的骚动,赶忙去洗脸。又怕太冷落了,惹起梅雨的更大伤感,便笑着说:“回首往事,仍如带露折花;让我们从当年的起跑线上,开始第二个青春。” “但是我不能够!”梅雨沉痛地说,“对于我,往事只剩下从寒塘拾起的几片残叶。” 梅雨和洛文都曾在本科之外,喜爱文学;他们引用鲁迅先生的诗文,表达自己的心情。 “看来,这二十多年你也吃了不少苦。”洛文注视着梅雨,轻声问。 “我抛弃了你,也并没有救出我自己!”梅雨再也控制不住悲痛,哭了起来。 洛文的心被扰乱了,他在屋里烦躁地来回走动,最后猛地站住了脚,大声说:“梅雨,不要哭了!我怕眼泪。” 梅雨的哭泣,抽抽噎噎地止住了,哀伤地说:“我本来不想在你面前流泪的,可是……我已经……不会笑了。” 洛文拧了一条湿毛巾给她,问道:“你休学以后,在家里养了多少日子的病?” 梅雨擦不尽眼中泪,说:“回到家里,昏昏迷迷在床上躺了几个月。心死了,没有知觉,没有感觉,只剩下一个活尸一样的躯壳。” 洛文不安地问道:“后来呢?” “妈妈和爸爸陪我到那个消夏别墅疗养,半夜我醒来,下着大雨,我从窗口爬了出去,爬下了山坡……” “到哪儿去?” “我想……投海……” “怎么忽然想起自杀?” “我想起……你和我……那一段暑期生活,一切……都完了……” “谁把你救了起来?” “我爬到半路,没有气力了……妈妈和爸爸追了出来,把我搀架回去;他们跪在我的面前,求我不要抛弃他们……我便苟活下来。” “你爸爸和妈妈现在……还好吗?” “爸爸在文化大革命前就去世了;妈妈已经退休,现在给我管家。” 洛文想打破这低沉得令人窒息的气氛,换了个话题,问道:“你是哪一年恢复健康的?” 梅雨木呆呆地说:“我在床上躺了两年,才能下地走路,照了照镜子,人已经变了形,连我都认不出这个面目全非的人,竟是我自己。” “那么,是五九年复学的?” “我没有勇气再回北京,北上的路引起我的伤感,所以不想复学了;但是妈妈哭得死去活来,一定要我拿到一张大学毕业证书,我又屈从了她的意愿。” 洛文算了算,说:“数学系后来改为五年制,你是六一年毕业的。” “六一年毕业的。” “毕业后分配到哪儿工作?” “我背着个五七年的中右结论,身患浮肿病,被分配到西北边疆的一个小县城,在中学教书。” “后来又怎么调回了呢?” “妈妈为了把我从那个遥远的地方调回来,也为了给我和全家取得最大的政治安全系数,六三年为我找到一个有点地位的男人。” 洛文的心咚地跳了一下,问道:“他是搞什么工作的?” “是一个搞人事保卫工作的领导干部,比我大十几岁;前妻因为作风不正,被他发觉,自杀了,我给他做填房。” “他待你好吗?” “我们只共同生活了三年,他又一直在农村搞四清运动,所以互相之间很客气,不冷不热。” “怎么只共同生活了三年呢?” “文化大革命一开始,他就首当其冲,被打成叛徒,死在了乱棒之下;我也被指为漏网右派,比当年整你还凶。” “你的爱人叫什么名字,平反昭雪了吗?”洛文难过地问道。 “他叫宁廷佐……” “呵!”洛文惊呼起来。 “你知道他?” “他曾经在我们村当过工作队长。” “怪不得他不告诉我搞四清运动的具体地点!”梅雨如梦方醒,“他在跟我结婚之前,看过我的档案,知道我跟你过去的关系。” 洛文苦涩地笑了笑,说:“我现在也才明白,为什么他对我产生浓厚的兴趣。” “一定整过你吧?”梅雨惶恐地说,“五七年他很左,把许多好同志错划成右派。” “谁都不要再计较个人恩怨了!”洛文诚恳地说,“他促成了我跟青凤结合在一起,做了一件好事。” “你的妻子是个美好的人。”梅雨感动地说,“我原来很怕她啐我的脸,谁知她一听我报上姓名,说明来意,欢天喜地管我叫梅姐,又亲又热一片真情。” 洛文充满爱恋和陶醉地说:“她这个人的最可贵之处,就是心好。” “你的两个孩子也很可爱。” “可爱之处像他们的娘。”洛文问道,“你有孩子吗?” “有一个女儿叫小馨,跟你的孩子同一年生,大几个月。” 洛文笑道:“那我就不必奉送你一个了。” 正说着,门外传来蹦蹦跳跳的脚步声。 “小莽放学了!”梅雨像熟悉自己的孩子,“我最喜欢他。” 洛文摇摇头,说:“他没有小卷可爱。” “为什么?” “太像我。” 孩子们走进了家门,女儿说:“哥,咱俩浇黄瓜吧!等爸爸回来,吃上头一茬的嫩黄瓜。” “浇黄瓜不用你!”儿子说,“你赶快纳鞋底,等爸爸回来,穿上你做的新鞋。” 洛文肺腑一阵大恸,冲出屋门,把儿子和女儿搂抱在怀里。 第八节 已经傍晚,霞光笼罩着小院,左邻右舍升起了晚饭的炊烟。 梅雨忙到门外抱柴禾,洛文拦挡她说:“你不会,等青凤回来做吧!” 梅雨轻轻推开他,说:“我在五七干校上了五年烹饪系,煎、炒、烹、炸无不精通;不过,最拿手的是蒸窝头,大锅熬菜。” “可是柴灶做饭,不同煤灶。” “我还在农村插队落户三年哩!” 洛文不敢阻挠了。这些年,烧火做饭青凤都不许他沾手,一收工青凤就撵他到屋里搞他的学问,所以只会吃饭,不会做饭,也就不必在梅雨面前冒充行家了。 梅雨也真是内行,有板有眼,手忙脚不乱。熬了一锅小米稀粥,又在锅边贴了几个玉米饼子,盖上锅盖,捂上锅布,就到案板上切咸菜丝儿,很像个农家主妇。 这时,胡同里一阵叽叽呱呱的说笑声,笑声是那么清亮,那么爽朗,那么欢畅;洛文撇下客人,三步两步迎到门口。 已经三十六七岁的青凤,虽然生过两个孩子,每日家里家外劳苦,却并不见老。她头戴一顶斗笠,手拿一把铁锨,光着脚,挽着裤腿,汗湿的旧花褂子箍住了她那丰满好看的身腰,被阳光晒得黧黑的面庞上,一双丹凤眼春水汪汪,笑起来露出雪白的牙齿。她从上到下,从内心到外表,充溢着饱满的生命力。 青凤一眼看见了洛文,喊嚷起来:“唉呀,该死的!你还没忘了我们娘儿仨呀?再不回来,我可就要到北京去大海捞针啦!”说罢,跑上前来,重重地举起拳头,在洛文的肩上轻轻地捣了一下。然后,借着一片残留的霞光,眯起眼睛,退后一步,从头上到脚下,细细致致打量了洛文有一分钟,拍着手笑道:“真是北京城的水清,才一个多月的光景,你又变成了当年那个白面书生,不知道的还当你是小莽和小卷的大哥哩!” “岂有此理!”洛文不好意思地皱起眉头。 “让梅姐说句公道话!”青凤跟洛文肩并着肩,走进院子,“您看,我们俩谁年轻?” 梅雨笑道:“当然是你,人面桃花。” “晒焦了的桃花!”青凤咯咯笑着跑进屋。 洛文想跟进去,说:“我的提包里,有一件浅格碎花的确良衬衫,是特意给你买的;娶了你十几年,老是欠着你的彩礼,这一回算清账了。” 青凤眶哪关上门,说:“别进来!大喜的日子,我得打扮打扮。” 听得见,她在屋里搬动大盆,又掀开缸盖,用大葫芦瓢舀水,然后就啼哩哗啦洗起来,过了一会儿,便叮叮当当翻箱倒柜找衣裳,又向窗外喊道:“小卷,拢梳呢?” 女儿答道:“靠山镜前的拜匣里。” 差不多梳洗打扮了一个小时,青凤才从屋里走出来,身穿洛文新买来的浅格碎花的确良衬衫,眉梢挂着喜色,凤眼含着春光,径直走到洛文面前,仰起脸儿柔声问道:“我年轻了点儿吗?” “娶了你十几年,我还没有仔细看过你。”洛文本来想开个轻松的玩笑,不料突然一阵心酸,喉咙埂咽了,“你……真好看。” 青凤一下子扑到洛文怀里,失声大哭起来:“我真……没想到熬出了头!” 儿子替妈妈害臊,跺着脚说:“妈,您乐疯了吧?当着梅妈妈的面,也不……” 梅雨向小莽和小卷打了个手势,一手牵着一个,悄悄走出了小院。 洛文把青凤扶进屋里。坐在炕沿上,青凤枕在洛文肩头,哭得像个泪人儿。 “青凤,这些年你为我受了多少罪!”洛文掏出手帕,连连给青凤拭泪,“以后,就好了。” “我不怕苦,也受得了罪。”青凤啜泣着,“我是替你难受。” “一切都过去了,向前看吧!”洛文说,“这二十余年,对于一个共产党员是千锤百炼,也许这一来会更纯粹了一些。” “你好了起来,我就放心了!”青凤劳乏地长吁了一口气,“你走吧!” “走到哪儿去?” “梅姐说,他们的编缉部想要你。” 洛文摇头笑道:“穷家难舍,热土难离,我哪儿也不想去了。” “我把你还给梅姐,让梅姐把你带走。”青凤从洛文的怀抱中挣脱出来,面容一瞬凄然,马上又正色起来,“艰难的日子里,我能替你担几分罪,减几分苦;可是到了今天,要搞你的学问了,我这个头顶高粱花儿的女人插不上手,帮不了忙,梅姐比我强百倍,跟你正相当。” “满脑瓜子的莫名其妙!”洛文沉下脸来,“我跟梅雨的爱情,已经是二十多年前泼在地上的水,还能收得回来吗?” “原来你是想唱《马前泼水》,羞辱梅姐呀!”青凤扯直嗓子叫起来,“那时候,她才二十出头,小小的人儿,单薄的身子,经得住那么大的压力,受得住那么重的折磨吗?” 洛文低下头去,说:“她受的苦,比我不少;心灵上的创伤,甚至比我更重。” “所以你该回到她身边去。”青凤含泪问道:“没有你,她可怎么过呢?” “昏话!你……你给我住嘴!”洛文气得脸色苍白如纸,嘴唇也紫了。“我们是患难夫妻,生死之交,一儿一女使我们血肉相连;没有你,没有你跟孩子们,我怎么过呢?” 青凤凭着十几年共同生活的经验,知道洛文陷入最悲哀最愤怒的状态,怒气攻心了;吓得她赶紧搂住丈夫,求饶地说:“该死的,别生气,你怎么就不明白我的心呢?” “我的心,你明白吗?”洛文悲叹一声,泪水从眼角淌下来。 “我明白,我明白!”青凤把脸紧紧贴在丈夫的胸窝上,“亲人,我知道你待我多么好,所以吃苦也是甜的,受罪也是心甘的。” “那就少在我的耳边聒噪!”洛文把青凤推开,走出屋去。 梅雨也正牵着小莽和小卷回来,笑吟吟地说:“你们这里的风土真美,我明天得赶快回去,不然就要扎了根,不想走了。” “那么,你一定会理解我为什么不愿离开家乡了。”洛文的目光,坚定而柔和。“我从北京回来,到县委组织部报到,县委书记找我谈话;不久将成立县科学技术协会,想把我放在那里,一边工作,一边进行研究,我答应了。我只想踏踏实实做一点事,努力取得一点具体的成果,给未来的天才做一片泥土。” “你是对的。”梅雨笑笑,“我做你的泥土。” “你还是做青凤的姐姐吧!”洛文若有所思地说,“她的娘家没人了,逢年过节,你抓点工夫来看看她。” “只要你们不嫌弃我……”梅雨想哭,又强忍住了,“我失去了一个人,却得到了一家人,后半生是很幸运的。” 小莽放好饭桌,小卷给三位长辈端上饭菜。吃过晚饭,青凤向小莽和小卷一挥手,说:“今晚上不必你爸爸批准,我放你们的假,到大队部去看电视。”打发走两个孩子,青凤又对洛文说:“你也该串串门,走一走,别让人家戳脊梁骨,刚改变了身份,眼睛就长到了脑瓜顶上。”洛文知道,青凤这是调虎离山计,她跟梅雨要倾诉衷肠,说知心话,不让他听。于是,他默默地站起身,走出家门口。 他没有去串门,而是到离他家不远的池塘边,躺在绿茵如毯的草地上,冷静地沉思。 暮春之夜,风很轻柔,空气温馨,月牙儿低低垂挂在天角林梢,池塘春水如镜,闪烁着亮晶晶的繁星。田野上的小苗正悄悄生长,村里村外的花树趁夜间竞相开放,连他身边的野花,也绽开了米粒大的花蕾,开出了点点小花,装点这天上人间的春景。洛文仰望长空,一手们着滚烫的心口,一手抚摸身边的大地,眼角噙着两颗热泪,回想自己的遭遇。在党和人民的栽培下,他曾一帆风顺地成长和前进;但是,革命的道路并不笔直,因而他遭遇了坎坷。然而比起整个革命事业的损失,他所付出的代价是微不足道的。革命的路很长,个人的生命有限,拨乱反正,百废待举,不应把有限的生命沉湎于悲怀过去,而应全力以赴,奋然前行,以加倍的工作,弥补空白,建造未来。 于是,他挺身而起,急步走回家去;他要把青凤和梅雨从个人感情的漩涡中拉上岸来。 他走进门口,就看见窗帘上映出青凤和梅雨紧紧拥抱的身影;他连忙停步桃树下,不想惊动她们。 “梅姐,你比我苦,你不能再苦了!”青凤像个小孩子,吸溜吸溜地抽噎着。 “我所受的苦,是我应得的报应。”梅雨的声音,十分颤弱。“洛文为正义而蒙冤,我背叛神圣的誓言,我……我是对不起他的,有罪的。” “梅姐,不能怪你,你别再折磨自己了!”青凤哭着哀求,“他这些年,并不像你想得那么苦,我没让他饿着,没让他冻着……” “妹妹,想到你,我更羞愧,更悔恨呀!”梅雨说,“你承担了本来应该由我承担的苦罪,我在你面前也是有罪的。” “不许你这样说,不许你这样说!”青凤急得喊叫,“鸳鸯棒打才两离分,怎能算是你的罪过呢?” “谢谢你对我的宽恕!”梅雨紧搂着青凤,像是合成了一体,“你对我的宽恕要比洛文的宽恕更使我感到欣慰。” “要不,你还是把他带走吧!”青凤又说。 “我不想要你的他,我想要你的儿子。”梅雨轻声柔气地说,“让我把小莽带到城里的重点学校上学,把他培养得比他爸爸成就还大。” “大的都舍得给你,小的还有什么舍不得?带走吧!”青凤咯咯大笑着。 “我还希望将来……”梅雨似乎羞涩得难以开口,“小莽和我的小馨能够结合在一起。” “这更是求之不得哩!”青凤拍着手说。“可是……可是……儿女们的亲事,咱们当爹娘的怎么能包办呢?那不是封建吗?洛文是不会同意的。他常跟我说,要彻底破除封建家长制;中国就吃了封建家长制的亏,受了封建家长制的害。” “这只是我的心愿,不必跟洛文讲。” “咱俩合伙儿把这个书呆子蒙在鼓里!”青凤吃吃笑,像个恶作剧的顽童。 桃树下洛文也笑了,两行热泪洒在胸前。 他不想进屋了,挥掉泪水,转身出门,到哥哥家去。 第九节 兄弟是一奶同胞,两家只百步之隔;但是,骨肉被一刀两断,相隔像海角天涯。洛文不进哥哥的门,不从哥哥门前过,已经十五年了。 哥哥和翠菱,也不进洛文的门,不从洛文门前过。他们在田野河边,村头渡口,偶然跟洛文相遇,也慌忙低下头,垂下眼,不敢打个照面,匆匆一闪而过;他们心中有愧。 但是,青凤却每天要从哥哥和翠菱门外走三遭,指桑骂槐,下一阵雹子,哥哥和翠菱大气也不敢吭。有时,两口子上工,刚从柴门里迈出一只脚,一见青凤走来,慌忙退缩回去,想等青凤走过去再出来。青凤却故意在饮马石槽的伞柳下一坐,堵住门口骂一阵,急得哥哥和翠菱在院里打转转,就是不敢出门。 洛文过意不去,劝青凤道:“人家骂不还口,你也就收场吧!” “我还没有出尽这口恶气!”青凤忿忿地说,“直骂得他们人病猪瘟,房倒屋塌;我清气上升,浊气下降,才算罢休。” “这要骂到哪一天呀?” “三万六千天,百年之后。” 洛文起急地说:“他们到底是我的哥哥嫂子,你口上留情吧!” 青凤的爆竹脾气炸响了,喊嚷道:“你扮你的红脸,我扮我的黑脸,各拉各的弦儿,各唱各的曲儿。” 洛文不敢惹起她火冒三丈,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你怎么就不通情达理呢?” 青凤虽然嘴硬,可是第二天从哥哥和翠菱门外路过,就闭口不骂了;又过了几天,她也跟洛文一样,绕道而行。 把洛文扫地出门,哥哥和翠菱的身份,还是黑不黑,红不红;虽然加入了贫协,可是翠菱的妇女队副队长却被免去了。少了洛文这个整劳力,收入减少了三分之一,两口大人五个孩子,日子更紧了。上初中的大侄儿,念高小的二侄儿,不得不退了学,一个给队里赶小驴车,一个给队里放牛,小小的年纪就得自个儿挣饭吃。 翠菱虽然小心眼儿,可是还算得上性情爽利;一心进步,不借割断她跟洛文从苦难中结下的姐弟深情,到头来仍然被人歧视,只有打掉了牙咽下肚子里。她当妇女队长,颇有点爱社如家,谁想不明不白地罢了她的官,真是伤透了她的心。于是,她心灰意冷,再不多管闲事,只想经营自己的小日子了。勤劳是农民的本性,而妇女比男人更能吃苦耐劳;翠菱每天除了到队里劳动,给全家七口人做三顿饭,还要早晨起五更,中午不歇晌,晚上到半夜,手脚不拾闲。运河上游有一座军马场,每年夏天收青草,一百斤两块钱,翠菱一个夏天打草一万斤。 她一年难得笑几声,满脸苦相,老得更快了。 有一回,洛文又是上半夜到河边稻田浇水,换班以后,回家很急。穿过河滩,忽然发现在迷茫的月色中,有个小小的人影,想从地上背起一个谷垛似的大草捆,一声长一声短地呻吟,草捆却纹丝不动。洛文忙跑过去,呵!背草捆的人原来是翠菱。 翠菱蓬头散发,脸瘦得塌了腮,两只眼窝像俩个深坑;她光着上身,一条条肋骨就像洗衣裳的搓板,草捆的绳套深深杀进肩肿骨,草捆的分量要超过她的体重两三倍。 “姐姐!”洛文心酸落泪了“我给你背回家去。” 翠菱却低眉垂眼不吭声,咬紧牙关,跪下身子,两只手掌撑住地面,拼出全身气力,骨节咯吱吱响,竟然直起半个腰;洛文两手趁势用力一抄,翠菱直起了身子;却又一阵气虚,身子打晃。洛文抱住了她,哭道:“姐姐,苦死了你!” 翠菱淌下了满头汗水和两大串眼泪,喘息着说:“姐姐……黑了心,下到……阴曹地府,咱爹饶不了我。”她的身子发烧,像在梦吃。 “姐姐,我从六岁跟你过日子,你把我从小拉扯大,恩重如山呀!” “我这辈子亏待了你,下辈子再从头赎罪吧!” 洛文搀扶着翠菱回村。半路上,忽然远远看见青凤的身影迎面而来,洛文怕她跟翠菱发生争吵,只得连忙离开翠菱,迎了上去。 原来青凤半夜睡醒一觉,不见洛文换班回来,放心不下,穿起衣裳,扣上屋门,手提一杆三股叉,前来寻找洛文了。 “你在帮谁背草捆?”青凤问道。 洛文扯了个谎,一只胳臂搂住青凤的腰,拥着她回家去;青凤怀疑地回头看了一眼,翠菱已经拐上一条林间小路不见了。 大侄儿长成了五大三粗的汉子,报名参军,一连三年都选不上,哥哥和翠菱只得给儿子盖房,盖完了房再娶媳妇。 洛文的老爹留下两间泥棚屋,门前房后和宅边院旁还有二三十棵树;当年温良顺给哥哥和洛文立下分家文书,按翠菱的意思,这两间泥棚屋和二三十棵树都写在了洛文名下。眼下翠菱要给儿子盖房,柁木檩架都很昂贵,她便请出一位乡亲长辈,跟洛文求情,还是一分为二。洛文没有不答应的,这位乡亲长辈就给翠菱回了话。 第二天,哥哥和翠菱带着几个儿子,正要动手刨倒饮马石槽的伞柳,忽听青凤一声大喊:“住手!”手持放射着寒光的三股叉,就像插翅虎下山,带着呼呼的风声冲来。 哥哥和翠菱带着几个儿子,望影而逃。 那位乡亲长辈又出面找上门来,堆着笑脸跟青凤说:“这是洛文亲口许下的。” 青凤虎起脸说:“我们家的灶王爷靠边站,灶王奶奶才是一家之主。” 这位乡亲长辈碰了一鼻子灰,又到稻田的看水窝棚去找洛文。 洛文听完一笑,说:“她这个人是刀子嘴豆腐心,吃软不吃硬;您叫我姐姐打发孩子来央求她,她心里一痛快,答应得比我还响脆。” 果然,当天吃晚饭的时候,青凤还余怒未息,大骂哥哥和翠菱是黑心贼;这时,大侄儿手背抹着眼泪,一步一步怯生生地走进来,扑通跪在青凤面前,吭吭吃吃地说:“婶娘,您……老人家……开恩吧!” “你给我站起来!”青凤一拍桌子,盘碗叮当响,“五尺多高的汉子一折两段,你那丧尽天良的爹娘不怕丢人,我跟你叔还嫌晦气哩!” 大侄儿五大三粗,声音却像蚊子哼哼:“您老人家……不让刨树,盖不上房,您就……娶不上侄儿媳妇了。” “那要怪你小子无能!”青凤挖苦地说,“你要是文有文才,武有武艺,花枝儿似的姑娘挤破了门。” 大侄儿哭丧着脸说:“侄儿要是有我叔那么高的文化,那么大的学问,也就不必盖房了。” “放你娘的屁!”青凤骂了这一句,却又咯咯笑成一串,“你嘴尖舌巧,拿我取乐儿。” 大侄儿吓得连说:“侄儿不敢……不敢……” 青民收住笑声,把脸一沉,说:“这二三十棵树不姓温,让刨不让刨,问你叔,我不管。” 大侄儿急得抓耳挠腮,说:“我叔靠边站,您才是一家之主呀!” “混账!”青凤又恼了,“谁像你那个窝囊废的爹,喝一口凉水也得看你娘的眼色;我这个家里,你叔是金口玉言。” “刨去吧!”洛文挥了挥手,“也不能你一个人独占;你那四个弟弟以后还要盖房,应该平均分配。” 大侄儿千恩万谢而去。 哥哥和翠菱给两个儿子盖上房,娶了媳妇,已经累得只剩一把骨柴,气息奄奄了。幸亏打倒了“四人帮”,时来运转,三儿子到公社的厂子当了工人,自由恋爱,将来男到女家,四儿子考上了县里的师范学校,五儿子参了军;翠菱又被大队党支部请出来,担任幼儿园的园长,哥哥长年看管果树,老来享了福。 哥哥和翠菱又请那位乡亲长辈打圆场,想跟洛文和青凤重新和好;洛文当然满心乐意,青凤却大哭大闹:“我们不想沾他们的光,他们也别背我们的黑锅!”那位乡亲长辈又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洛文明白青凤的心理,只因他的五七年问题还没有落实政策,青凤不想在哥哥和翠菱面前矮一头。 现在,他改正了五七年问题,两家和好,骨肉团聚,已经瓜熟蒂落,水到渠成了。 洛文向百步之外的哥哥家走去,没走多远,小莽像一只鸟儿似的飞跑而来,喊叫道:“爸爸,您到哪儿去?” “电视放完了吗?”洛文问,“你妹妹呢?” 小莽笑嘻嘻地说:“我跟小卷没去看电视,给我大伯大娘报喜去了。” “你大伯大娘高兴吗?” “大伯大娘抱头大哭,大伯还叫我和小卷打他的嘴巴。” 洛文忙喝道:“你们怎么能打自己的大伯呢?” “我们不敢!”小莽说,“大伯又脱下他的褂子,叫我们打龙袍,我跟小卷才一个人轻轻拍了一下。” 洛文胸膛一阵鼓荡,说:“小莽,你再回去告诉大伯大娘,我跟你妈马上去看望他们。” “这叫我左右为难了!”小莽说:“大伯大娘带着全家人,要到咱家来,给您贺喜,给我妈赂罪,我是跑回来打前站的。” 洛文伯青凤不给哥哥和翠菱脸面,急匆匆回家去安排;刚到门口,青凤和梅雨正手拉手走出来。 梅雨一见洛文,点手叫道:“你来得好,跟我们一起去。” 青凤笑眯着眼睛说:“梅姐明天要走,叫我带她到爹的坟上去祭祭。” “等一等。”洛文走到青凤身边,看着青凤的脸色,“哥哥和嫂子带着全家来给你赔罪,你要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 “这不是折我的寿吗?”青凤叫起来,“叫他们一家老小也到我爹的坟上去吧!他们两口子……更欠……我爹的情,更要报我爹的恩。”想起老爹,正是伤心处,又抱着梅雨哭起来。 这时,哥哥和翠菱带着儿子儿媳妇,还有两个小孙子和小孙女儿,踏着月色走来。天上月圆,地上花好,人间喜临门。 一九八○年七月重写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