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驯悍煞星》 楔子 古往今来,岁月悠悠,改朝换代实属平常,多少朝代在历史的洪流里都只是昙花一现便草草结束。但用心细数下来,那些短短的时间之河中总也出了些风流人物。又或者恰恰是那些什么纨绔公子、浪荡少爷们,把本算得太平的世道玩了个天翻地覆。这倒也罢了,偏偏还有数不尽的热血少年和无知少女们为之倾倒折腰,由此看来,可怜的皇帝们百般挣扎也不得不亡国的结果也就不甚出奇了。 大穆国建国之始,先帝第一天坐上龙椅时曾对前朝亡国之误大大发表了一番感触,文武百官听的是唯唯诺诺,史官连忙随侍记载,这可是本朝第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虽然他也跟其他官员一样,在心窝深处隐隐觉得这位皇帝有点小题大做,但还是很庄严的记载并宣读了皇帝的英明决断──大穆国国法第一条:男不满三十者、满三十而尚未成婚者、成婚而未得子者,得子而好色或惧内者皆不可入朝为官,即便入伍参军者亦不可晋升得职。 这段话一落地,大殿底下的百官是莫名惊诧、面面相觑,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却是通体舒畅、洋洋自得。只要这么一来,本朝便免去了他从无数史书上总结出的前车之鉴。任他什么少年扬名、才高八斗、出身贵胄、文采风流……只要有可能兴风作浪、狂恣放荡的,通通不给官做,也不给军职。更别说那些在外好色在家惧内的,轻易求了官职军权那还得了? 亡国之患的症结便在这些纨绔子弟和沉迷女色的蠢材身上,只要绝了他们的前程,本朝一定是稳如磐石,得保万年江山。想到这里,皇帝坐在龙椅上笑出了声,大袖一挥便告别文武百官退朝去也,剩下官员们站在当地百态横生。 众人之中有百思而不得其解的、有面上表情呆滞而暗地里正在伤神吐血的、有忧心忡忡掰着指头一个个往下数的,就是没有一个欢呼高兴的。就连位高权重的、皇帝的亲兄弟们和战功赫赫的大将们也不能幸免,一个个如丧考妣的垂下了头,好比霜打的茄子,萎了一半,另一半用来担心自己家里一无所知的那些小茄子。 他们多么希望皇帝不过一时的心血来潮,甚至很大逆不道的希望皇帝第二天就会突然得了健忘症,只要伟大的皇帝能够收回成命,所有人都会很乐于陪他一起忘掉「金口玉言」这四个字。只可惜后来的事实证明,大穆国的皇帝是个再称职不过的君主。于是就这样,短短几天之内,皇帝当天做出的那个草率决定成为大穆国不可违抗的法规。 一直到皇帝临终前,他老人家躺在龙床上满意的看着自己的第二任接班人,对已经四十八岁的太子殿下露出了慈爱与赞誉的目光,并再一次反反复复的交代:世世代代,不可有违祖训。只有这样,我们强盛太平的大穆国才能千秋万岁,永不衰退。 胡子长长的太子殿下流着眼泪答应父亲:「父皇,您放心,儿臣会竭尽所能继续遵照您的愿望来治国。我己经等了这么久才得到您的传位,一定不能专美于前,您的孙子会等得更久,我会在他五十岁那年再把皇位传给他的。」 先皇满意的点了点头,对儿子的回答表示嘉许:「现在我终于可以放心的把皇位传给你了,记得你答应过我的,一定要让我的孙子好好磨炼。我们身为皇家,更要以身作则,等到我的重孙、你的孙子满三十岁的时候,你就可以卸下皇位的重担了。」 不慌不忙的等到太子,哦,现在应该是新一任皇帝的再次点头之后,伟大的大穆国第一代国君终于安然闭目、含笑而逝。新任的国主迫不及待的开始嚎陶大哭,并迅速登基,下令全国守孝一年,所有人家不得婚丧嫁娶。 一年的国丧期满后,大穆国很快恢复了以往的热闹繁荣,此时的皇帝正忙于努力养生美容之中。要让自己的儿子等到五十岁才正式登基,他花在身体保养上的时间必须远远多于为国家大事操心,因此也就难免百密一疏,让那些早就蠢蠢欲动的纨绔子弟们钻到了空子。 第一章 大穆国国号天宏二年,国都运昌城内是一副太平盛世的吉庆景象,各家各姓的浪荡少年郎们如雨后春笋般纷纷探出头来,争取为自己大好的青春年华留下几许灿烂光华,或者臭名昭著。总之怎么说都好,所谓「名门公子」,当然不是美名就是恶名,但古语有云,美名传世者难,遗臭万年者也不易,在大穆国对青春年少的男子们不给功名将职的前提下,能臭名远扬就更加的难了,在芸芸挑战者中还能居高不下,挤上十大恶少金榜者,非有其万中无一的过人之处不可。 在大穆国京城十大恶少排名榜上首屈一指的,是一位名叫赵思齐的少年公子。他并不做什么欺男霸女夺人田地之类的寻常恶行,也素无伤人杀人的重案在身,所以能排行在恶少首位,全赖一张可以毒死人的嘴。兵不血刃却能令人闻风丧胆、掩面而逃者,能得此「京城第一恶少」的殊荣倒也公正。 父亲给他取名「思齐」,本是叫他「见贤思齐」的意思。只可惜生在官宦之家,从小又是聪明出众的神童,无奈被先帝那个荒唐的国法所压制,迟迟的不能考取功名。一来二去,蹉跎了数年的赵思齐也不再思齐了,见谁都是一肚子的不高兴,那张口才伶俐的嘴也渐渐恶毒起来,整日里无所事事见人就骂,用词丰富又绝不重复,那脸皮稍稍薄些的人,被他骂的时候就会恨不得没被自己的母亲生出来过。 不过几年下来,只要是他见过的人鲜少有不被他骂的,凡被他骂过的人从此后就不想再见他第二次。平心而论,他长得十分俊秀,不开口便是一位翩翩美少年,可以让很多少女心醉,但全京城起码有大半的人听他的名字就会皱眉,远远看见他就要绕道而走。更过分的是,居然屡屡有人见过了他就要去寻死,还好大多都没有死成,只是苦了他的父亲,为这个三十几岁才得的独子操碎了心。 父亲每次劝他,他对父亲还算客气的:「我也不想骂得那么累,偏偏世上有如此多丑鬼贱猪,丑就算了,还不把自己藏在家里关好,他们是自愿跑出来给我骂,我不骂他们也要闷死,我死了,您老人家就要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了。 说溺爱也有些,说理亏也有些。这赵老先生却原来是朝中的一品大官,且正是掌管刑罚法治的,当初那条荒唐之极的「国法」便是由他亲自盖上官印贴出皇榜。儿子自一出生,就注定在那条法规之下郁郁不得志,怨他恨他也是很有理由的。因此对这个本应大展宏图却得不到机会的儿子,他始终严厉不起来。若是早知今日,他也未必不能严加管教,但现在才这么想也实在悔之晚矣。 如今每逢儿子要出门,他总少不得心惊肉跳,吩咐管家给儿子多带上几个身强体健的下人使唤。在外得罪人肯定是家常便饭,一般人家或是官府中人也就罢了,自有他这个父亲老着脸皮赔钱赔罪,最怕的是遇上那些无根无底的江湖匪类,生起气来就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思齐嘴上厉害,却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书生,万一出了什么事,他可就真的是不孝有三了。 坐在自家的太师椅上,赵老先生不断的叹着气,头上的白发顷刻间似乎又多了两根,他也毫无自觉,挥手叫来同样面色担忧的管家道:「唉,你去府外贴个告示,咱们赵府出黄金百两,给思齐找个武功高手做贴身护卫。」 天气晴朗,万里无云,一群身材高大的粗壮汉子拥着一个锦衣玉带的少年公子走在大街上。 那少年生的是英俊不凡,一双眼睛亮如星辰,手里提着一把折扇,薄薄的嘴角却抿得极紧,看什么也是不顺眼的样子。这行人一路走来,沿街摆摊的小商小贩们远远看见就鸡飞狗跳,满街的路人也是四处逃窜,本来热闹拥挤的大街上竟硬生生空出一条笔直的坦途。 少年身边围着的粗壮大汉们很有几个红着脸低下了头,脸皮稍厚的也不免略有讪讪之意,腰杆弯得越来越低。那少年倒也警觉,只用眼角的余光两边一瞥便站住不动,手里折扇毫不客气的左敲右打,两片薄唇里发出的声音极为清脆响亮。 「看看你们这些死奴才,窝窝囊囊成何体统?少爷我养的狗也比你们好上许多!若是恨爹娘把你们生成这副没用的样子,怎不早早找个无人之地上吊投河?非要在你少爷我面前现世丢人!看你们这等尊容,下辈子投胎也未必成人,便是做了猪狗,也只白白花费主人的钱银草粮……」 「少、少爷,我、我……」 「住口!敢和少爷回嘴便罢了,连回个嘴都这般畏缩不前,我是切了你的舌头还是给你下了哑药?」 「我、我不干了!呜呜……」 那方才回嘴的大汉转眼间双手掩面飞奔而去,随风传来的哭声甚是悲惨凄切,其他的大汉们发抖的发抖,握拳的握拳,那少年却睁大双眼看着大汉奔去的方向,皱起眉头喃喃自语:「明明没有切了他的舌头,他怎么哭成这样?哦,莫非他竟然是个疯子?幸好幸好……」 这句话一落,身边的汉子们都齐眼向他看来,眼神中俱是满满的悲愤怨怒。他冷冷向四周一看,胸膛挺得高高的:「怎么,你们是要造反不成?」 几个年轻汉子身子一冲便要上前,一个年纪大些的却拉住左右开口陪笑:「少爷英明,小的们哪敢啊,您这不是要去飘香阁吗?」 「哦……差点忘了!不说飘香阁还好,一说起来也是一日不如一日,手艺越来越不济了。他们的大厨是死了爹娘还是丢了儿子,做菜都心不在焉的 于是乎,一群备受折磨的侍从跟着一个满嘴怨言的少爷浩浩荡荡前往本城远近驰名的酒楼──飘香阁。 当他们到达酒楼的时候,酒楼中正在服侍客人的小二们自然早早就看见了,本来带笑的面上立时集体变色,个个都对身边客人陪着笑连连作揖,嘴里还低声说着什么。不过短短一注香时间,这偌大酒楼里便人客散尽,掌柜也叹着气自大门口迎了出来,一张老脸上那哭也似的笑容实在不怎么好看。 「呃……贵客临门啊,赵少爷今日心情不错?」 那少年不置可否的撇了撇嘴,淡淡「嗯」了一声,一双亮眼己经把酒楼里粗略扫视一遍,眼看内里清静无人,嘴角才露出一点笑意:「王老板真是客气,好像知道我今天要来,给我包下了整间酒楼。你盛情相待,我也不会亏待于你,待会便派人去我府中把这个月的包帐都结了吧。」 王老板勉强打了个哈哈:「哪里哪里,难得赵少爷看得起我们飘香阁的手艺。赵少爷喜欢清静,每次都要包下鄙处,这可是我们前生修来的福气啊,呵呵。请进、请进……」 少年听了这一番好话,一张冷面终于泛起微笑,若凝神细看,便会发现他脸颊上居然带着两个浅浅的梨窝。他年龄本就极轻,加之五官精致、肌肤细腻,此时嘴角的弧度微微上扬,双眼晶莹发亮,整个人显得很是灵动可爱。身边的侍从们见了他此刻的翩翩神采,方才的怒气都消停了好些,心里忍不住想道:「少爷出身富贵,又只是个半大的孩子,说话做派任性些也是有的……」 那少年心情既然好了,动作举止间不免显出少年人的心性来,抬起的脚步轻盈之极,一路走向二楼他坐惯了的那张桌子,还不忘带笑回头招呼他那群粗壮的侍从:「你们也来坐,少爷赏你们同桌陪我喝酒!」 那群侍从们被他这么笑语盈盈的一叫,大半都是心上发酥,有的还悄悄红了脸,一年到头难得看到一次这位恶名远播的少爷对他们如此和颜悦色,想不到少爷待人好起来居然不错。那个年纪大些的侍从压低声音道:「待会少爷吃得开心了,我们便一起开口求他让阿武回来,其实少爷心很软,多求求他就是了,千万不可与他硬碰。」 若在半个时辰以前,几个年轻侍从肯定不信,但此刻看着少爷回头对他们露出的笑容和脸上那两个小小的酒窝,不知怎么的心里就信了,不约而同低声回答那个年长的同伴:「好。」 那少年等得不耐,又再回头皱眉嗔道:「你们还不快点?被人打断腿了?真是不骂不行……」 这句话虽有些嗔怪之意,声音却不是太大,少年清脆的嗓音也变得有些粘腻,猛一听倒有点像在撒娇。几个年轻侍从都由衷觉得自己大大的对不住主子,抢着跑到少年身前坐下,争先恐后的为少年倒起酒来。少年先是一愣,随即忍不住笑出声来,手里折扇敲上最近一人的头:「急什么?看你笨手笨脚的……」 那被敲的侍从吃痛抬头,少年笑意盈盈的脸蛋与他近在咫尺,他看得呼吸一滞,突然间说不出话来。他出身苦寒,偶尔跟同伴逛逛妓院,也只能亲近长相极为普通的烟花女子,此时竟忍不住在心里想道:平生接近的女子之中,如少爷这般细致的肌肤却是一个也找不出……这短短恍惚只是一瞬之间,下一刻就面红耳赤的回过神来,暗暗把自己骂了个狗血淋头。少爷是何等身份,与自己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就连那么一想也是罪大恶极。心里是这般想,眼睛却离不开少年那灿若星辰的笑容,傻笑着摸了摸自己后脑上被少年用扇柄敲出的那个小包。 少年看着他傻里傻气的举止,又再掩嘴偷笑几声,身子微微抖动,显然开心得不可自抑,其他侍从也都跟着呵呵笑了起来,粗声粗气的催促小二快些上菜。 不多时酒桌上便摆满香气四溢的名菜,每一道都是大厨流着冷汗精心炮制──听到掌柜交代,那位天下最最挑剔的赵公子又来了,他做菜的手也不免抖了抖,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全力应付。若又被那位赵公子叫出厨房长篇大论的教训……他没有可以再忍下去的把握,这飘香阁也算收入丰厚,老板待人又好,凭良心说,他也舍不得就那么一走了之。 还好,赵公子今日心情确实不错,斯斯文文的把每盘菜都挑过一筷子以后,对着服侍在侧的小二轻轻「嗯」了一声。这一声「嗯」落了地,飘香阁上上下下也都松了一口气,看来今日赵少爷不会再把大厨和掌柜都叫到面前了……皇天保佑啊! 如是者,酒楼里也算得宾客尽欢,赵少爷保持着笑容跟他的侍从们吃菜喝酒、不亦乐乎;端菜的小二悄悄向掌柜和大厨报告了楼上的敌情,换来掌柜与大厨一人一声舒心的长叹。 对飘香阁的王老板来说,这个意外的考验本该在平静中圆满结束了,可惜有句话是那么说的:人算不如天算。就在楼上那桌唯一的客人吃得最舒服最惬意的时候,一个面目不明的不速之客以无比坚定的姿态站在了飘香阁的门口。 那个人身材略高,显然是个男子,穿一袭青色布衣,全身上下横看竖看都极为普通,只是头戴了一顶黑色斗笠,斗笠之下露出了挺直的鼻子和极有棱角的下巴,上半张脸却遮得严严实实。他就那么无声无息的站在门口,走进酒楼的时候也没有发出任何脚步声,因此直到他走进来好几步了才有人发现他。 首先看到他的无疑是面对正门的掌柜,那位前一刻刚刚放下心来的王老板。那人一步步的走进来,王老板的脸色就一下比一下难看,等那个人走到离他只有三步之隔时,他只得陪着笑脸对那人使劲打起手势。 那人静静看了他半晌,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抬起了头,楼上的一片欢声笑语也突然停住,原来是那位本来很开心的赵少爷不轻不重的拍了一下桌子。 赵少爷身边的侍从们一看他脸色沉下,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楼下,也都齐刷刷的朝楼下看去,这一看之下,都在心里暗道「不好」。那不知天高地厚的陌生人肯定不是本地人士,若是……远远看见这飘香阁里没什么客人便该知道原委,哪里还会稀里糊涂的闯了进来。 眼看少爷那张漂亮的脸已经冷得像冰,几个机灵些的侍从只得抢在少爷开口之前做做好事,相互使个眼色就站起身对楼下的那人大声喝道:「你是什么人?竟敢骚扰我们少爷在此用餐,识相的就赶快退出去!」 那人听了这番呼喝也不开口说话,只慢吞吞的走到一张桌前,王老板待要去拉他衣袖,伸出的手臂却被一股柔和的力量弹回,再定眼看时,那人已经好端端的坐在桌旁。 赵少爷冷眼看了这一会,心中怒气渐渐升腾,忍不住清了清嗓子,对身边众人淡淡道:「你们住口。」 这句话声音虽轻,众人却都知道他是动了真怒。平时往日就是这样,少爷心中越是生气,脸上表情就越是平静,说话的口气也越平稳。他现在这个不惊不动的样子,说明他已经气到不可遏止的程度,那清嗓子的动作也只说明他马上就要滔滔不绝的开骂。 「王老板,你怎么还不待客啊?只要来了你这楼里的就是客,既便是那等见不得人的禽兽之辈,也是会饿会渴,你就随便赏他些生米生肉,也好合他胃口,银子嘛,就算在少爷我账上好了。」 那王老板此时已知,这位头戴斗笠的主也不是好惹的,听到楼上那几句极不入耳的话,只急得满头冷汗,生怕眼前这位立刻就会冲上去发难,一颗心不禁提到了嗓子眼。 他的担心果然应验,那人头上的斗笠慢慢转向楼上赵少爷所在的方向,似是仔细看了几眼那位大放厥词的赵少爷。王老板也不顾得擦一擦脸上的冷汗,干笑着对那人弯腰赔礼:「那个……呵呵,本店招待不周、招待不周……」 「王老板,你这才是待客之道嘛。只是这位客人非我族类,自然不会开口说人话,你今日可要多担待些了,哈哈。」 可怜的王老板这下连干笑也笑不出了,只能以哀求的目光眼巴巴看着自己跟前那稳坐如山的男子,两腿开始不住发抖,只恨不得就此晕过去才好。 那男子仍不说话,却对着王老板动了动嘴角,下巴两侧也显出柔和的弧度,应该正在对他微笑。这一笑过后,男子低沉的嗓音才清楚响起:「掌柜的,请给我准备一斤白干两斤牛肉,我身有急事还要连夜赶路,酒菜打包便可。」 这句话一说出来,王老板简直是感恩戴德,赶忙吩咐小二准备那男子所点的酒菜,还悄悄交代多加些菜量。楼上的赵少爷自然听见了那男子的话,见男子一不回嘴二不挑衅,又摆明马上就走不多加骚扰,自说完那句话后,也未曾再发出任何声音,于是失去了继续骂人的兴致,与身旁一众侍从接着喝酒去也。 小二送上酒菜之后,那男子给了银子便静悄悄出了门口。只不过一眨眼的功夫,挺拔的身影即刻消失不见,目送他出门的小二揉揉自己的眼睛,简直不敢相信,心里好大一阵吃惊。 这个小小的插曲就此偃旗息鼓,好像没有引起任何风浪,赵少爷尚算开心的吃完了他人生中极为寻常的一顿午餐,带着同样酒足饭饱的侍从们走上下一站路途。 天气依旧晴朗,街上的行人依旧四处奔逃,赵少爷微笑着欣赏所有人对他的「敬畏」,心满意足的摸了摸自己的肚子。饭后散步本来就很惬意,加上身边轻风习习,鸟儿在枝头啾啾而鸣,赵少爷一时被大好风光所感,有了抒发少年情怀的念头。于是,他再次清了清嗓子,以十分潇洒的动作打开了手里的那把折扇,准备对着大好春光引吭高歌── 「扑」的一声,赵少爷突然在脚下平滑的青石板上摔了一跤,身边的侍从们手忙脚乱的赶紧把他扶起来,同时还不忘记帮他拍去身上的灰尘。 可是,赵少爷这一跤真的跌得不轻,光滑如玉的额头上竟然生出了一个煞风景的小包。可能是感觉到此处很痛,赵少爷噘着嘴伸出一只手摸了摸这个小包,一摸之后,他脸上的表情仿佛痛得更厉害了,一双晶莹剔透的大眼睛里开始有什么东西闪闪发光。 看到少爷这么委屈的样子,年轻的侍从们不禁心疼起来,连忙拉起衣袖给少爷这里揉揉那里拍拍,哪知他们本来就粗手粗脚,少爷细致的皮肤反而被他们揉红了一片,连那张又白又腻的脸也跟着红了起来,也不知是疼的还是气的。 「住手!你们滚开!呜……好痛!我要回家!」 恼羞成怒的赵少爷横眉瞪视了左右一眼,把手里的扇子毫不留情扔了出去,一个人火气十足的往前直冲。身后的侍从们一边摇头一边快步跟上,顷刻间又听到了重重的一声「砰」! 这一次可真的蹊跷了,数人这么多双眼睛同时看着少爷,竟没一个人看清楚他是怎么摔倒的。脚下一片平坦,连一块小石子都没有,莫非是少爷气得太狠,走路也不会了吗…… 侍从们因为过分的惊异而站在原地没动,赵少爷噙着眼泪从地上艰难的爬起来,脑袋还在一阵阵发晕。伸出手再一摸,额头的另一边出现了一个更大的包,口齿伶俐的赵少爷终于气得满面通红,语句不畅:「谁……是谁?你、你给我滚出来!我要抽你的筋、扒你的皮,把你……把你五马分尸!」 这一次很清楚,他在跌倒之前膝盖处曾经感到微微一麻,绝不是他自己失足滑倒……是哪个该死的畜生,竟敢如此戏弄他,他不报这个仇就不姓赵! 赵少爷一边在心里发誓要报仇,一边张开嘴狂骂一通,等到他骂得累了而终于歇口的时候,有个不知从何处发出的声音悠然接了下去。 「好笑好笑真好笑,狗急跳墙没人理,你道人人怕了你,人人都在看大戏。」 这声音乍一入耳,赵少爷居然觉得有点似曾相识,但偏偏又记不起是谁,只得大声叫道:「是哪个藏头露尾的无胆鼠辈,给我滚出来!」 那声音笑嘻嘻的道:「是哪个小畜生在骂人?小心报应……」 这句话还未说完,赵少爷又是「砰」的一声倒在地上,这一次摔得极重,他鼻梁和膝盖都是一阵剧痛,竟老半天都爬不起来,侍从们七手八脚的上前去扶,己经看到少爷娇嫩如凝脂的脸颊上挂了两行痛极而流的眼泪,都是大大的心疼,又不敢随便伸手去擦。 那神出鬼没的声音却「啊」了一下,语调中似乎大有恻隐之心:「唉,报应来得真是快,乖孩子,还是安分些罢……」 赵少爷一边擦泪一边恶狠狠的四处瞪视,嘴里还不住哽咽道:「你……呜……你到底是谁?有胆子……呜……你就给我滚出来!」 众人只觉得青色的影子一晃,一个高高的身影便出现在眼前,哪里是别个,正是那飘香阁里头戴斗笠的男子。此人一边老不正经的哈哈而笑、一边在赵少爷泪痕未干的小脸上重重摸了一把,嘴里调侃道:「呵呵,滑不溜手,我见犹怜啊!」 那粗糙温暖的感觉扫过脸颊,把赵少爷吓得不轻,惊吓之余又倍觉委屈羞窘,只气得捂住脸颊破口大骂:「住嘴!你、你是什么东西?你竟敢……呜……」 众侍从虽然已经心知这男子身手极强,但看那男子确实过分了些,也只得纷纷站到少爷跟前护住主子安危,但愿抬出赵老爷的身份可以吓退此人。 「大胆小子,你可知我们少爷是什么人!小心听好了──」 那人「噗」的笑出声来,身子一晃便绊倒好几个人,两手粗暴无礼的将赵少爷拉入自己怀中,嘴里说话愈发不干不净起来:「啧啧……一枝梨花春带雨,好漂亮的小畜生,嘻嘻,我知道了,你不是人,是个小狐精!」 那人粗野的气息紧靠耳畔,胸膛上是硬邦邦的热度,两臂之间紧箍如铁石,赵少爷那点挣扎直如蚍蜉撼树,哪里撼得动一丝一毫?耳中再听到那男子不住以言语侮辱,赵少爷心中又慌又乱,终于大声哭了出来:「呜呜……你放开!你这下流贱胚……你们这些没用的东西,快过来救我……呜呜……」 众侍从难得见到少爷哭得这么惊天动地,一愣之后都只好硬着头皮围住他们两人。那男子却一手扼住赵少爷的脖颈,冷森森的开口道:「你们若是过来,你们这位少爷即刻就性命不保。」 那男子手上加力,赵少爷顷刻间已经是满面通红、双眼翻白,众侍从见那男子出手狠辣,都吓得冷汗横流,一步步的退了回去,不住哀求那男子手下留情。 赵少爷平常未曾受此惊吓,挣扎间入气越来越少,满心满脑只剩下一个念头──「我要死了!」正惊惧无限之时,脖颈上的手指突然撤回,他身子软软倒在那男子的臂弯之中,听到那男子低低在他耳畔问道:「怎么?这滋味可好受吗?」 他哪里还说得出话来,身子酥软一片,不住发抖。那男子轻轻一笑,又低声问了上句:「你这小鬼以后还骂不骂人?」 他茫然睁开眼睛,只看到那男子带着胡渣的下巴近在咫尺,一阵厌恶和惊恐从心底直直冲上胸口,他恨不得把身子缩成小小一团,也不知道自己嘴里该说什么,只不自觉的拼命摇头。 那男子看他惊吓至此,倒忍不住托起他下巴低声笑骂:「你这小狐精,胆子如此之小,还敢随便出口伤人……骂也罢了,还专挑那恶毒万分的……你倒是说啊,以后还骂不骂人?」 赵少爷连动也不敢再动一下,那男子无礼之极的举动只令他闭紧了眼,颤动的睫毛之下,泪水不住涌出,可怜兮兮的顺着那男子道:「……不骂了。」 「呵呵,再也不骂了?」 「呜呜……再也不骂了……」 那男子得意之极,伸出手指在他脸上轻轻一弹:「这才是乖孩子!你若每天都这么乖,就会很讨人喜欢了,你以为人人都怕你?嘿嘿,他们是对你憎恶厌弃,懒得理你罢了……」 赵少爷脸上吃痛也不敢挣动,只紧紧闭着眼睛,那男子看他还在发抖,低笑着柔声开口:「好了好了,我这就饶了你,睁开眼让我看一看我便走了。」 他畏畏缩缩的睁开眼来,正对上那男子几乎贴到他脸上的嘴唇,他猝然一惊便要往后退去,那男子却老实不客气的在他脸上用力香了一口。那男子动作快如鬼魅,他尚未反应过来,娇嫩的双唇上就传来微微的刺痛感。 那男子偷袭得手,哈哈大笑着放开了他,他兀自眼神发直、双眉紧皱,好半天才「呜」的一声捂住了自己的嘴,霎时间小脸上眼泪共红霞齐飞,更把那男子逗得乐不可支,直笑得弯下了腰去。 一旁的侍从们早已看得目瞪口呆,此时才通通冲上去围在自己少爷身前,心中都是大觉尴尬,十数张嘴竟是静悄悄的没发出一声劝慰。众人也无甚脸面对那男子呼喝示威,都装作没看到方才那一幕,以免少爷恼羞成怒,逼他们去教训那个无礼之徒。以那男子的身手,便是他们一起上也沾不到一片衣角,怪只怪少爷时运不济,这人嘛不是个个都可以得罪的……唉。 那男子笑完这一茬,竟是大摇大摆的缓步离开,听着赵少爷哭的凄切也不回头,那狂妄的笑声随风久久不散。赵少爷哭了一会,才狠狠盯着那男子的背影吩咐侍从:「你们去跟着他,呜……看他住在哪个客栈!我赵思齐……呜呜……不报此仇誓不为人……」 此时的赵少爷确实惨不可言,额头上两个大包,鼻梁好像有一点歪,脸上的泪痕糊成一片,下巴上还留着两道红红的指痕,最凄惨的是雪白的脖子上有两道已经变青的勒印,连一头滑如丝锻的黑发也散落下来……总之不折不扣,就是一副刚被人狠狠欺负完的样子。有的侍从虽然想笑,但看自己的主子被整得如此之惨,又实在是不忍心笑,只得硬僵着脸恭恭敬敬的回答道:「是,少爷。」 不便再招摇过市的赵少爷回府时是坐在轿子里的,并不漫长的回家之路上,用来遮住脸面的衣袖也被眼泪悄悄染透。从来没有这么丢人过的赵少爷一路都在小声的哽咽,哭到伤心处还不忘记诅咒那个混蛋的祖宗十八代。虽然被逼着说了那么一两句违心之言,但以他天生的高傲会直接把那些话过滤掉……不骂人,不骂人的就不是他赵少爷了!不但要骂,还要给那个混蛋毕生难忘的教训,哼哼,传说江湖里有一种神奇的东西叫做迷香……先要这样、然后那样、再然后把那个家伙绑到自己的跟前、再再然后一盆冷水把那个混帐泼醒,再再再然后──他要用尽所有别人享受不到的词句把那个混帐大骂一整天! 第二章 赵老爷满怀欣慰的发现,自己的宝贝儿子长大了。自从某天偷偷摸摸、遮遮掩掩的走后门回家以后,赵少爷居然开始像其他思春的少年一样,整日里愁容满面,长吁短叹。跟他说话他不理,逗他开心他反而生气,只时不时盯着某处发呆,还开始一个人独自出门,不准护卫跟在旁边,也不知去干什么。 赵老爷高兴之余自然要多多关心,早把府中一直跟着儿子的下人们问了个遍,可惜问来问去也不得其解,个个都是一脸冷汗的回复老爷:「老爷,少爷吩咐过,如果我们敢开口说一个字,他就拔了我们的舌头,老爷您还是自己去问少爷吧。」 赵老爷对待下人向来宽厚,因此这样的回答他倒也不太生气,只乐呵呵的想着儿子果然成人了,甚至还破天荒的陪着夫人一起去了庙里还神,回来后也不忘记敬谢祖先牌位。可不是吗──儿子总算开了窍,有了心上人还知道害羞瞒着父母,这事也不用太急,等水到渠成儿子就会开口,只要是个好人家的姑娘,他们都会点头。毕竟宝贝儿子「京城第一恶少」的名头他们早有耳闻,也为此暗自伤神不少,更加上赵少爷眼高于顶,对京城中有名的美人们从来都是尖酸刻薄的很,没有一个能让他露出仰慕之意,由此推算,这位姑娘即使不是闭月羞花,那也是人间少有,看儿子的神情如此烦恼,那姑娘似乎还让儿子吃了些小亏。这么前前后后的一合计,夫妻俩都觉得那个姑娘肯定是冰雪聪明又貌美迷人,正好治住自己这个任性娇纵的儿子,也好让他少惹点祸。 赵少爷当然不知道父母在想什么,否则他一定会气得脑子发昏,自从那天灰头土脸的回家以后,他早派人去打探出那人所住的客栈,也数次叫府中的护卫们去「教训」那个狂妄无理的王八蛋。但是结果……每个人都是鼻青脸肿的回来复命,说连那个人的门都还没拍开就从楼上摔下来了,还摔坏了客栈的楼梯桌子,自掏腰包赔偿了好几两银子云云,气得他连骂人都没了力气,一天到晚想着怎么才能整治那个坏蛋。「武功」这回事,他也有听过,传说江湖高手确实是凡人不可匹敌,但那个王八蛋看起来哪一点像个高手了?跟个杀猪的屠夫一样丑一样臭!每次只要一想起那只臭猪胡子拉渣的下巴他就委屈恶心,把他的脸都蹭破了,还有自己的嘴……啊啊啊!不要再想了,赵少爷抬手用力拍在面前的桌子上,发出「趴」的一声巨响,随即痛得龇牙咧嘴,险些连眼泪都流了出来。 没用的东西!浪费粮草的废物!他把府中所有的护卫都在心里狠狠骂了一圈,怒气还是消不下去,从椅子上一跳而起,冲着院里的后门走了过去。 完全不理护卫们讨好的眼光,每个想跟着他的都被恶狠狠的骂回去了,赵少爷一个人怨气冲天的走上了大街,再次冲动的决定自己亲自出马。 才走了短短一截路,本是繁华热闹的街上又因为他的出现而变得混乱一片,他莫名其妙的看向四周,突然想起那只臭猪在他耳边说过的话:「你以为人人都怕你?嘿嘿,他们是对你憎恶厌弃,懒得理你罢了……」 不是不是,才不是这样,那些凡夫俗子算个什么东西,他们才貌皆不如我才会惧我怕我,若是不理我……那也是因为小人忌妒之心!该死的混蛋,胆敢对我说出那样的话,我这就叫你好看! 凭着一股势不可挡的愤怒,赵少爷继续向那个混蛋所住的客栈之处迈进,步子却慢慢缓了下来,那个混蛋真的很厉害……自己带着一大帮护卫尚且被整得斯文扫地,眼下只有自己一个更是万万打不过的。哼……智者不与匹夫争勇!打架伤人非君子所为!为自己找了一个还算体面的理由,他这才心情稍稍变好的欣赏起身边的街景。 即使街上尚有行人,只要他目光所及之处却都被让出一条小道,他只管视如不见,步子悠闲的跨进一家古玩玉器行中。店中的掌柜正在打盹,被他极为粗鲁的摇醒之后看清他面容便忍不住打了个寒颤,看着他唯唯诺诺的道:「赵少爷好……那个,请随意看、看看。」 赵思齐冷冷斜睨他一眼,没好气的随手拿起一只通体碧绿、色泽温润的玉碗来:「这等劣货也敢拿出来丢人现眼,难怪无人问津,哼!」 掌柜冷汗一头,神色无奈的回道:「那个……小店货物不佳,污了少爷的眼,下次……下次定挑些好的来。」 若是往常,赵思齐也就算了,偏偏今日看着别人低眉顺眼避之不及的样子就不舒爽,心中一股烦闷直冲上来,只想与人为难,嘴里更加咄咄逼人的道:「还有下次?我看你还是关门了罢,货物即劣,人又这等面目可憎,言语也甚无味……」 他这一顿鄙薄言词尚未说完,身后己传来一声闷笑,一个粗豪嗓音大大咧咧的突兀响起:「好一张毒嘴,老子今天可真是开了眼了。」 他最恨人打断他说话,兼之这人说话带着浓浓外地乡音甚为难听,忍不住怒目回头,只见一个衣襟敞开的中年大汉立在身后靠得极近,竟不知何时进来的,心中不胜厌恶,脸上便立时显了出来,用衣袖掩住鼻子偏开头:「下里巴人,臭不可闻!这京城里竟是什么东西都跑了来!」 那中年汉子登时变色,怒极一笑便用力抓住他手腕,另一只手却朝他腰间一点,他只觉得浑身一麻便不得动弹了,耳中听得那汉子阴恻恻的说道:「嫌老子臭?老子可留意你好几天了,看你穿金带玉的不带护卫,还以为是个行家,原来只是个毒嘴的小贱人。老子问了好几个人,都说你家里有钱的很,乖乖的跟着老子去吧,有你好受的!」 他身体麻软,被那人横腰抱起扛在肩头,心中惊惧不己,只顾张嘴乱骂:「你这恶贼,快放开我!你可知我是什么人!我爹他……」 那汉子又是一指,他连声音也发不出了,只眼睁睁看着那汉子手臂一挥,一把闪着寒光的匕首便插在掌柜的鬓发之旁:「你给老子去传个话,要活的就拿十万两白银来换,奶奶的,老子叫『百无禁忌』孙无忌,管他爹是谁,不拿银子就撕票!」 那掌柜早吓得抖个不停,缩着身子低低回道:「是……是,大爷吩咐小的一定照办。」 那大汉扛着赵思齐大步出门,走到门口才又拍了脑门一下,回头对那掌柜说道:「奶奶个熊,老子差点忘了,叫他爹把银子送到城外十里的那个……那个什么亭……」 掌柜的看他想得辛苦,凑出头小声接道:「大爷说的可是『浩然亭』?」 「对、对!就是那个什么『浩然亭』。三天之内给老子送来,要是不给,老子就把这个小贱人……奶奶的先奸后杀……再奸再杀!」洋洋得意的说完这句颇有气势的话,那汉子还不解恨,朝赵思齐臀上重重拍了一掌,这才哈哈大笑绝尘而去。 赵思齐痛得只想大叫,嗓子却说不出话来,只在喉间低低闷哼了一声,眼中已经有泪珠在打转。原来这个恶贼早就跟着他了,定是见他衣袍华贵而起了绑票勒索的歹念。这满街行人竟无一个对他使以眼色,还有那等落井下石的小人,说什么他家里有钱的很,不是明摆着要看他落难的好戏?一时之间竟是浑身冰凉,这全京城不相干的路人都恨不得他死了才好,想到这一层,他几乎便哭了出来,只是极力忍着泪意,心中的委屈愤怒如排山倒海般涌了上来。 想着这些有的没的,他原先的恐惧倒是大大减轻,也没注意那汉子扛着他脚步生风,脚下也越走越偏僻,天色渐黑才把他带至一间破庙之内重重往地上一摔。庙里地上铺着厚厚的一层稻草,显是无家可归之人偶有在此夜宿。 「小贱人,你就乖乖歇在这儿,老子肚子饿了,找吃的去。」 他身上剧痛,眼前发黑,肚子也自然早就饿了,只苦于说不出话,又恼又怒的别开了头。头一偏过去,脸上便被那些脏兮兮的稻草磨得发痛,忍不住闷叫一声,眼泪终于流了下来。 那大汉离去之后,就只剩他一人躺在草堆之中,四处一片阴暗,身上僵硬寒冷,肚子又空得直叫,远处不知何方传来几声动物的嚎叫,吓得他什么都忘了,只在心里不断叫:「爹,娘!快来救我!」 过了小半个时辰,破庙门口才传来人声,听起来却不像先前那个汉子的声音,约莫是两人正在对话。 「老二,你也管管三弟,老这么不声不响的跑出去,惹得我们为他担心。他功夫又不太行……」 「大哥你就不懂三弟了,就是你觉得他功夫不太行,他才不老高兴,非要自己做一票大的来给你看看。」 「我们三兄弟相依为命,他要是出了什么事,怎么跟死去的爹娘交代?我们也不缺银子,早点金盆洗手娶房媳妇才是正经。」 「大哥,你又不是不知道,三弟把他媳妇亲手杀了。」 「女人嘛,总是有点多嘴,何至于把她杀了!三弟也太胡闹了……」 随着脚步渐近,那对话的两人已走进庙中,他们内力深厚,自然都看到地上躺着个美貌少年。赵思齐却看不清他们,只看到两个影子越靠越近,想着他们刚才在庙门口说的那些话,这些人竟是连结发妻子都杀,身子便忍不住发起抖来。那二弟见色眼开,一把向他胸前摸来:「好个女扮男装的美……」 一摸之下,那后半句便说不出了,看着大哥皱眉道:「是个男的。三弟……他这是做什么?」 那大哥也吓了一跳,却并无轻薄举止,只仔细审视赵思齐身上穿着:「这小孩子穿的甚好,皮光肉滑,想必家中巨富,难道是三弟的肉票?」 正说话间,那先前的汉子也回来了,人未到而声先至,对两个兄弟大声道:「我这次可是做了一篇大的,这小子的爹肯定是个大官,有钱的很!」 那大哥脸色骤变,打断他道:「三弟你太不知轻重,这次来京城,我们说好了只是游山玩水,你怎么下手做了案!做案也就罢了,你还绑了大官家的公子,京城是天子脚下,我们怎讨得了好去?你在外露了形迹,那个人又一直追着我们,你这下可真是惹了麻烦……」 那三弟一边拣了干柴生火,一边老不耐烦的道:「大哥你武功盖世,何惧他来?我们三兄弟就跟他对上一对,结果了他也不是难事。」 那大哥滞了一滞,微叹一口气道:「只怪我太过护短,这么些年都由着你们两个胡闹,我为了你们被叛出师门,还落了个『蛮不讲理』的名号,你们也不收敛收敛。」 那二弟干笑一声,对大哥陪了个礼:「大哥,谁叫你是我们的亲哥呢,我们一个贪财,一个好色,这也是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 「罢了,干完这票你们就收手,等拿了银子,以后再不准做这些伤天害理之事,跟我回老家娶房媳妇传宗接代吧。」 那二弟连忙答道:「是是,一切都听大哥的,只是这个小子见到我们三人的形貌,最后还是得灭口才好,三弟觉得如何?」 听到「灭口」二字,赵思齐魂魄都飞了,却见那三弟蹲了下来,在他脸上重重摸了一把:「嘿嘿,我很喜欢这个毒嘴的小贱人,不如带回去娶他做媳妇。」 那大哥暴喝一声:「三弟!你越来越不象话了!男人娶来干什么?」 那三弟讪讪一笑:「我只是说说,只是说说……大哥说怎样就怎样吧。我倒也不想杀他,只是那张嘴惹人生气,让老子很想剪了他的舌头。」 那二弟眼珠一转,颇为淫亵的笑道:「那可不妥,没了舌头岂不是少了许多趣味吗?三弟,你若只是说说,那我可就不客气了……横竖是活不长的,不如先给我乐一下……」 那大哥又是一声暴喝:「你敢?女色也就罢了,如今连男色你也不放过,你叫我怎么跟死去的爹娘交代……」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径自说话,赵思齐早听得两眼翻白,他自打从娘胎里出来,哪里遇到过这种暴徒?那二弟话里的狠亵之意明明白白,他又羞又怒又是恐惧不已,只想把身子缩成一小团才好,喉间发出低低的哼声,这才被那三人注意到。 那二弟手臂一伸便把他抱在怀中,嘴里不干不净的调笑道:「小美人,你可是饿了?想要哥哥喂你吃什么?」 那三弟也嘻嘻哈哈的来抢,顺势在他身上摸来捏去:「小贱人,你倒是骂啊?还敢嫌老子身上臭。老子今天就让你多闻闻,闻惯了就不臭了。」 那大哥直急得跺脚,终于忍无可忍的把他夺了过去,对两个不成器的弟弟吼道:「都不准动他。此人是官宦人家的小公子,吓吓也就算了,若真的伤了死了,官府定不会善罢干休。」 那两人这才住了手,嘴里随意应付道:「是是,我们听大哥的,哪能真的伤了他……等大哥不在了我们再下手……」 那大哥气得一掌劈在柱上,木屑四处飞散,那两人才知大哥动了真怒,立时住嘴不言。那大哥这才把赵思齐放在地上,伸指点开他被封的穴道,淡淡道:「你是哪家公子?我两个兄弟吓着你了,对不住啊。等过两日我便放你回去。」 赵思齐脸色惨白,咳嗽数声才酝酿好一段洋洋洒洒的开场白:「我饿了!我要回家!你们这些天杀的恶贼,我爹爹不会放过你们的!你们敢动我一根毫毛,朝廷定把你们凌迟碎剐,让你们死无全尸!」 这一番话说将出来,那三弟气得提掌要杀,二弟惊得瞠目结舌,那大哥却是不回骂,只伸手撕了他一片衣角下来捏在掌心,再一松手,已然全成粉末。就着微微的火光看去,赵思齐只觉得眼前的这个人如鬼魅一般可怖,立刻便「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哭声甚响,延绵不绝,似要把这一整天的惊吓恐惧全哭个干净。那三人齐齐吓了一跳,未料到成年男子也会象三岁小孩一般哭闹,一时之间竟忘了恐吓制止,只得拿了干粮塞住他的嘴。 他也是饿得狠了,有东西入口便不再大哭,一边小声抽噎一边狼吞虎咽,哪里还有半点世家公子的风范可言,心里想着不知何时才能回家,这干粮又是如此难吃,他好好的一个人出来,怎么就遇上这种恶贼,只觉得老天爷都对不住他,更是悲从中来,却万万不肯放弃眼下难吃的食物。直到此刻,他仍不觉是自己不该独自出门,也理所当然不是自己霉运当头,这一切悲惨景况都只怪那个该死的混蛋、家里没用的护卫、落井下石的路人甲乙丙、还有眼前这三个禽兽不如的恶贼! 他这一厢是受够了惊惧饥寒,却不知他家中更是一片愁云惨雾、不可开交。自那个掌柜去他府中说明情由之后,他亲爹亲娘直至晚间都是滴米未进,派了所有能派出的下人去查探消息。 第一拨出去的人回报:那「百无禁忌」孙无忌,乃是闻名四海的江洋大盗,爱财如命,尤喜抢劫勒索,凶狠残忍不可言表。连结发妻子也被他一刀杀了,只因为说话太过唠叨。这等狂徒早己在官府发出的通缉榜文上名列数年,却始终未能落入法网,现下不知为何来了京城,还敢绑了赵家公子,可见胆大包天,果然百无禁忌。惊闻此案,京中几个有名的捕快都视此为平生大事,已经四处去埋伏寻访了…… 第二拨出去的人回报:原来孙无忌并非单身做案,他在家中只排行老三,三兄弟多年来形影不离,二哥是江湖中有名的淫贼「无情无义」孙无义,向来擅长诱奸好人家的女子到手之后再弃之不理的恶行。此二人倒也只是寻常高手,之所以常年逍遥法外,乃是因为他们的大哥「蛮不讲理」孙无理。此人师承少林,从小练就一身刚猛纯阳的童子功,自身本无任何劣迹,只为蛮不讲理的护短行径才叛出师门。当年离开少林之时,孤身一人闯过了铜人巷和武僧的棍阵,一身功夫在武林中少有敌手。也正因如此,六扇门和江湖各路英雄才奈何他兄弟三人不得,这位大哥无论自己兄弟做了什么天人共愤的事也是蛮不讲理的回护,平素倒也对兄弟们管教一下,不许他们多伤性命,但若是旁人伤了他的兄弟,他便对下手之人赶尽杀绝。所以即使捕快英雄们都己经埋伏寻访,也不敢公然对此人叫阵,多的是打算以智取之,以德动之,说服此人不要伤了赵公子性命,留个活口回来便罢。 第三拨出去的人回报:那三人横行无忌,唯一敢对他们紧追不放的便是江湖中人称「血衣金剑」的杜剑横,此人身世诡秘,正邪不明,专靠猎杀各类高额悬赏的通缉人犯为生。经他之手,无数人犯的头颅换成了亮闪闪的黄金,而那三兄弟正是皇榜和各个江湖暗榜中都赏金极高的三颗头颅。他已经追杀那三兄弟两月有余,虽未得手也未损伤自身,可见此人的剑确实硬得很。那三人既然来了京城,血衣金剑也该离的不远,就是不知此人埋伏何处,又会趁什么机会下手,多了此人搅乱战局死缠烂打,若是惹得那三兄弟狂性大发胡乱杀人,被绑去的赵公子反而性命堪忧。 打探了一天,得回的消息一个比一个详细,也一个比一个惊人,赵家的老爷夫人己经担心得水米不进,夜不能寐,也只能战战兢兢的到处筹银票,不管那些小道消息是真是假,交了银子儿子能不能真的回来,但若是不交,儿子就更是死定了。 到得第二日清晨,下人却飞奔来报:「血衣金剑」杜剑横在府外求见。 又怕又喜的赵老爷和赵夫人当然只能接见这位浪荡江湖的狠辣剑手,出乎他们意料之外,这位「血衣金剑」竟然是个斯文英俊的年轻人,除了腰间别着的那把剑,他看起来跟任何家中富庶的世家子弟并无不同,衣着华丽得体,谈吐之间也十分有礼。那双狭长的眼睛又黑又亮,似乎带着淡淡的笑意,嘴角懒洋洋的笑容也让他更象一个游遍花丛的风流公子,看不出半点江湖中人的粗豪锐利。 「你们若是信我,我保证可以带回一个毫发无伤的赵公子,只要让我以贵府中下人的身份亲自去交银票。若是不信我,那我就只能用我的办法去猎杀那三人,令公子的安危在下便不能保证。请二位信我,在下定不辱命。」 在这种看似有礼,却近似于威胁的「自荐」面前,赵老爷只有长叹一口气,颤抖着双手对这位素昧平生的年轻人交出了自己平生的积蓄。 第三章 又是一个大好的天气,阳光普照,白云飘飘。赵思齐赵少爷却只能浑身又臭又脏的靠着草堆望向外面的阳光,以此忽视从某处射过来的色眯眯的眼神。 今日已经是他被绑来的第三天,三天没有洗澡,没有吃上一顿像样的饭菜,他简直连怕和哭的心情都没有了。那个百无禁忌的孙老三去城郊浩然亭拿取他家交来的赎金,本来孙老大也要一起跟去,幸好孙老二好色的眼光太明显,孙老大才皱着眉头留了下来看住自己的弟弟,只让孙老三拿了响箭在身,若有变故便立时放出呼救。 有孙老大在旁边,孙老二自然不敢真的做什么,只是那双露骨的眼神一直滴溜溜的在他身上转来转去,恶心死人了,他不住在心底暗骂,把那三兄弟的祖宗十八代从头骂到尾再从尾骂到头。 眼看骂完了整整两个圈,那该死的孙老三还没回来,孙老大已经开始搓着双手走来走去,不住往庙门口张望,只听得远远传来一声响箭破空之声,孙老大立刻脸色一变,如箭般飞了出去,哪里还顾得赵公子小小的贞操问题。 赵思齐人虽任性,却不是傻子,孙老大一出庙门,他就忍不住往抖了一抖,怯怯往孙老二那边瞄了一眼。果然不出他所料,那孙老二已是欢天喜地的笑出声来:「哈哈,小美人儿,你终于还是落在哥哥手里了!」 他既不会武功,这几日也未曾有人再封住他穴道,只是饿软了手脚而已,此刻见孙老二饿虎扑羊般的眼神,自然站起身来就往庙外飞奔,却听得孙老二淫亵的笑声如影随形紧贴他身后:「好好好,这才得趣,美人儿,哥哥就喜欢这个调调!」 他惊惧之极,脚下也慌了神,庙门那道高高的槛都没看见,被绊倒在地重重摔了一大跤,痛呼尚未发出,那孙老二已经扑在他身上两手乱摸:「哈哈,你是等不及了吧,哥哥这就好好疼你。」 任他用尽全身之力,身子却被牢牢压在那道门槛上,只觉得到处都在痛,被那孙老二揉捏的地方更是恶心不已。他只得高声大骂,恨不得把平生最恶毒的言语都骂尽,那孙老二只当是骚痒,每被骂一句就撕下他一片衣襟。不多时他胸口和小腿上的衣衫都变得破烂不堪,白皙润泽的肌肤尽数暴露在阳光之下。那孙老二猛咽口水,眼里似乎要喷出火来,终于嘶哑着嗓子狞笑道:「好漂亮,哥哥不陪你玩了,这就让你尝尝天下间最快活的……」 赵思齐只觉下体一凉,两条大腿便光溜溜的被扒了个干净,嘴里再也骂不出来,心中羞急屈辱得只盼昏过去才好,哭着护住两腿之间嘶声叫道:「你……你杀了我吧!」 「嘿嘿,我怎么舍得杀你,小美人儿,乖乖地放开手,哥哥爽够了就放你回家。」 他自然不肯松手,不住颤抖的十根手指却被孙老二一根接一根慢慢掰开,泪眼迷糊中隐约想起人咬舌可以自尽,横着心把双眼一闭,只在心底念道:「爹,娘,我这就去了,记得多给我烧些纸钱罢!」 正值此性命攸关之时,身边却传来「咚」的一响,那孙老二竟全身僵直的放开了他,喉头发出「咯咯」之声。他求死之心也只在一瞬,情势稍有变化便忍不住睁开了眼,只见近在咫尺的那张丑脸扭曲成一团,双眼直勾勾盯着地上某处,他顺着那眼光斜看过去,却是吓得尖声大叫起来──隔两人所在不过半尺之处,竟是一个滴着鲜血的人头,双眼未闭,眉目纽结,分明便是那前去取赎金的孙老三。 孙老二僵直不过须臾,便站起身自腰间抽出兵器横在身前,眼光又是怨毒又是恐惧的射向四处,高声叫道:「谁?是谁……你出来啊!」 赵思齐也是吓得抖个不停,再不敢看一眼那颗鲜血滴答的头颅,只缩起身子往边上爬开,眼泪如开了闸般不断流淌,却连哭都不敢出声了。 孙老二大喊过后,四周竟静悄悄的无一丝声响,诡异之极的景况让他更是惊惧,忍不住再次高叫起来:「大哥!大哥……快来啊,你在哪里!老三他……」 这句话后半截还未喊完,两人只看到剑光一闪,孙老二脖颈上便多了一条细细的红痕,赵思齐眼睁睁看着这条红痕顷刻出现,随后那颗头就掉了下来,断开处鲜血如瀑布般向高处不断喷溅,身子才慢慢倒在了地上。赵思齐脸上身上都被染了不少的血,却是吓得忘记了闪躲,只两眼发直的呆呆看着这一幕,接着两腿一软,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他从噩梦中发着抖醒来,感觉有一双温暖的手紧紧捂着他的嘴,一个有点耳熟的声音在他耳畔轻轻道:「不要怕。慢慢睁开眼睛。」 这声音温柔之极,他不由自主顺着这人的话睁开了双眼,眼前是一片从树叶的缝隙中漏下的耀眼阳光,还有一张被阳光包围着,半是阴影半是反光的看不太清楚的脸。他眼睛一痛,便又闭了一闭,这才再次缓缓睁开,那人微微一笑,仍然贴近他耳畔道:「别出声,在这里等我。我过一会就回来接你。」 他神志尤在迷糊之中,却本能的伸出手紧紧抓住这人衣袖,颤声道:「别……别丢下我一个。」 「嘘……傻孩子。我很快就回来。」 他只是不放手,眼泪又缓缓流了一脸,那人皱眉看了他一会,终于叹了一口气,正待开口之时,一声长长的嚎叫之声便从风声中传来。 他吓得全身一僵,更是使出吃奶的力气牢牢抱住那人,只听得那嚎叫之声越来越近,夹杂着几句不甚清晰的语句。 「滚出来……姓杜的……不得好死……碎尸万段……」 那叫声不断随风传来,其中的恨意怨毒可怖之极,被赵思齐抱住的那人浑身一紧,使个蛮力把他推开,压低声音一字一字的道:「勿动、勿言,等我。」 说完这句言语,那人身形一晃便不见了,只余衣衫撩动时带起的一阵微风。赵思齐怔怔躺在林中想了一想,终是忍不住悄悄往那叫声传来的方位爬过去,自层层野草树木的遮蔽中屏住气息向外探看。 不远处的一片空地上,赫然便是那失去了身体的孙老二和孙老三,两颗血淋淋的头颅之旁坐着一个年轻男子,正拿着块方巾抹拭剑上的血迹,动作慢条斯理,竟似对待心爱的情人般温柔优雅。过得须臾,那孙老大的身影破空而至,一语未出便直扑那人所在。 那人身形一闪,己飘出几尺之外,长剑横在身前,语声悠然:「我敬你兄弟情深,先让你三招。」 孙老大暴吼一声,上前把两个兄弟的头颅抢在怀中紧紧抱住,单手对那人再劈一掌:「把他们的身子还给我!」 那人堪堪避过,沉默半晌方开口道:「你这样抱着两个死人头,可就少了一只手对付我,不如扔了吧。既然死都死了,何必强求身首合葬一处?」 此话不说还好,一说之下,那孙老大更是气得浑身发颤,掌腿并用的朝他发招。他一边闪避,一边接着撩拨道:「他们的尸身,我己弃在荒野,你是找不回来的了。」 孙老大身形晃动,登时喷了一口鲜血出来,眼神狂乱的嘶叫道:「你骗我!你这猪狗不如的东西,休想乱我心神!我定要把你碎尸万断,剁成一截一截的拿去喂狗!」 那人却嘻嘻一笑:「不错不错,这个法子好。等杀了你,我就把他们的尸身找出来,剁成一截一截的拿去喂狗。」 听着这两人你来我往的恶毒言辞,在旁偷听的赵思齐不停地打着寒颤,那拿剑的年轻男子刚一出声,赵思齐便听得分明,方才在自己身边的就是那人了,难道杀了那两兄弟的也正是此人?赵思齐又是迷惘、又是惧怕,更要命的是这个声音越听越耳熟,竟然很像那个戏弄过他的混蛋。怪不得……怪不得他吃了那么大的亏,那人还会对他怎样?听那人方才口气,像是来救他回家的,但明明又是杀人不眨眼的江湖凶徒……无尽猜疑揣测之中,那两人又已动上了手,一时间掌风凌厉、剑光霍霍,他已看不清两人身影,只觉一阵又一阵的寒风从日光之中横杀过来。又过了一会,突听得那年轻男子一声轻叫,身形己从半空中跌落在地,挣扎着以剑支地抬起头,「哇」地吐了一口血出来,脸上却仍是带着笑容。 「果然……名不虚传……你若敢过来,我便……我便告诉你兄弟的尸身所在。」 孙老大只略一犹豫,便走至此人近前凑近,那人动了动嘴角,手中寒光一闪,自衣袖中伸出一把短剑直刺孙老大胸口。孙老大冷笑一声,只闪电般抓住那人手腕转了个方向,那人的匕首已重重插入自己肩头。赵思齐看得清楚,差点失声叫了出来,那人却一声未出,反就着肩上那把短剑再进半尺,两人身体紧紧相贴。孙老大未料有此一着,微微一怔,心中已知大事不妙。在这一怔之间,那人满是冷汗的脸上露出淡淡微笑,孙老大只觉后心一凉,那人原先持在手上的长剑已从他后心透胸而过。原来这把长剑竟是可长可短,此时已短至那人肩上那把短剑一般。 孙老大悲愤不已,强提一口真气便欲劈下,那人也没了躲避之力,只朝赵思齐藏身所在淡淡看了一眼,嘴唇一动,似乎是说了一个「走」字。赵思齐心中焦急,竟然从草丛中滚了出来,那孙老大却无心看他,只不过一线之间,脸色数次变化,再看时已从狰狞暴戾变成平静的死气,惨然一笑便松开手委顿在地。 过了好半天,孙老大缓缓开口道:「人即已死,万事皆休……即使杀了你,他们也是活不过来了……我若杀了你……我们兄弟三人便不知埋骨何方。他们两人的所为,我也知天理不容,却是下不了手……你今日欠我一条性命,只盼你将我兄弟三人身首两全,葬在一处,每年逢我兄弟丧命之期,为我兄弟三人和我们死去的爹娘烧一柱香,你可答应?」 那人咳嗽数声,挣扎着抹干了嘴角血迹,方才低声应道:「我追杀你兄弟三人,原只为万两黄金……因此不择手段,分别击杀你两个兄弟以乱你心神。你武功盖世,即使心神己乱我也是敌不过的,可惜……可惜你空有武功,全无心计。我敬你情义深重,不取你兄弟三人首级领赏,你安心去吧。」 孙老大得此承诺,再不看他,只紧紧抱着两个兄弟的头颅喃喃自语:「爹娘去得早,是大哥对你们不起,来生……来生我再做你们的大哥,好好管教……我们娶妻生子,再也不练什么武功,平平凡凡的过一世罢……」 语声渐低,终不可闻,但那双手臂仍然牢牢紧抱两颗血腥狰狞的头颅,赵思齐远远看着,又觉难过又觉可怖,心里却对那两个恶人生出微微的羡慕之意:若我有这样的兄长,少活几年也是愿意的罢 心中正如此想,那连杀三人的剑手己低低叹道:「若是我有这样的兄长……便是武功全废也是愿意……一入江湖,身不由己……却没有这么一个劝我归隐农家的兄弟……」 赵思齐只听得那人语气中甚为怅惘,忍不住傻傻接口道:「你难道没有家人吗?」 那人斜斜望他一眼,脸上怅惘之色立时褪去,板着脸沉声道:「叫你勿动勿言,你偏不听话,唧唧喳喳的小麻雀……还不过来扶我,帮我裹伤!」 赵思齐大是恼怒,冲口骂道:「谁是唧唧喳喳的小……你才是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我干吗要扶你?你对我那等无礼……我被那恶贼……的时候,你就在旁边是不是?你、你就看着……看着他对我……」 赵公子怒气冲冲之中委屈无限,委屈之中又有羞恼无限,此时才想起之前的种种事由,「啊」了一声便看向自己身上,果然四处漏风,凄惨丢人,脸色霎时变得通红,两手遮住凉飕飕的大腿蹲了下来。 那剑手哭笑不得的骂道:「你倒有闲情逸致,我可是你爹重金礼聘前来救人的,你怕什么?起先我倒没想到赵公子赵思齐居然就是你这只小麻雀……早该猜到你这张嘴会惹祸上身,嘿嘿,这次的教训可够了吗?」 赵思齐红着脸怒视此人,又再「唧唧喳喳」的骂了几句,终于遮遮掩掩的走了过去,满地的血腥气让他胸中作呕,却不觉得如何恐怖了。那姓杜的混蛋虽然连杀三人,满手血腥,但就是能予他安心倚靠之感,或许只因先前那几句温柔安慰的言语,连带往日的梁子也不再令他介怀。这几日的惊吓恐惧岂是他从前经历所能比拟?他渐渐走近那人身旁,伸出手臂搀扶那人慢慢起身,那人略带腥气的呼吸飘入他鼻间,竟令他再次红了脸,偷偷看向那人面容。 斑驳的日光中看去,那人苍白的脸色和微微弯起的嘴角像是对他笑,那斜挑的眉眼却是温柔又带着几分邪气:「赵公子可是看在下还算英俊,小小的对在下动了春心?」 赵思齐脸上一烫,怒极松手,那人痛叫一声跌倒在地,也不急着爬起,只看着他通红的脸发出叹息:「你长得真好看……可惜性子太悍了些,若你是个女子,不知何方英雄才敢娶你。」 赵思齐气得再踩他一脚,大声叫道:「谁叫你娶我了?我才不希罕……不不,我又不是女子,你这个断子绝孙的大魔头!我好看不好看关你屁事!」 那人只是哈哈大笑,他待要再踩,那人便拉住他小腿用力一扯,他本就腿软,登时跌倒在那人身上,那人被他压得龇牙咧嘴,兀自用手来挽他的腰,在他耳边轻轻吹气:「为了见你父母,我连胡子都刮了干净,为了救你,我身受重伤,你便这么不知趣,还要打我骂我,好个没良心的小狐精……」 他无言相驳,只觉一阵热热麻麻的气息撩得他耳根发烫,嘴里说话都结结巴巴起来:「你……你放开我……我回去便叫爹给你银子,给你请宫中的太医……」 那人呵呵一笑,终于不逗他了,伸指在他脸上一刮便收回手去。 待两人坐起身,那人粗略料理了一下身上伤口,将沾满血迹的外袍脱下来叫他批上,只略略歇息便让他扶着自己去附近拖出那两兄弟的尸身。紧张一过,又有尸体在眼前晃来晃去,赵思齐忍不住恶心之感,趴在树干上吐了起来。那人见他身子虚弱,只得抽出腰间的剑递给他:「你若是怕脏,便去那边好好的挖个大坑罢,我要歇一会。」 他接过那柄可伸可缩的剑来,只见寒光耀眼,剑柄处有个小小圆点,他伸指一按,那剑身便长了半截出来,他看着亮晃晃的剑身,想起此物正在不久之前连夺三人性命,心中仍然有些惧怕,那人已老不耐烦的吼道:「快挖!天色不早,你想在郊外过夜吗?夜里若有野兽吃你,我可没了力气再救人。」 他吓了一跳,连忙使出全身之力努力挖坑,剑身既细且直,不易铲土,不多时就把他两手都挖破了皮,坑却挖不了多深。那人看着他泫然欲泣之态,甚为无奈的夺过了那把吹毛断发、此刻却不如一把铁锹有用的剑。 直至天色黄昏,两人总算把那三兄弟的尸首安顿妥当,那剑手满脸满身都是冷汗,喘息声也越来越重,面色己惨白得隐隐透出青色,赵思齐心中害怕,怯怯问道:「你不要紧吧?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那剑手靠在三兄弟埋骨的土丘边大口喘气,半天才道:「不碍事。我歇歇就好……我本是带着呼叫官府的物事,现下却不便发出。若官府中人前来,这三个首级定不能保全,你也不能跟别人说,就让他们入土为安罢。他们兄弟虽然作恶多端,却也是手足情深,我既然答应了他,就不能违誓……将来你若对旁人吐露这处所在……休怪我对你无情。」 赵思齐看他盯着自己的目光中露出狠辣之色,吓得身子往后一退,心中那种迷惘惧怕又冒了出来,躲过那人的注视低声应道:「我不会的……我不是因为怕你,我……我是自己愿意的。」 那人轻轻一笑,移开了目光,将事先拣来的一根粗壮树枝慢慢削成一块木牌形状插入土丘之前,想了又想,只以那把宝剑在木牌上刻了几个字:「来自江湖,逝之江湖」。 见赵思齐大是不解的眼光,那剑手漫漫吟道:「风云变换皆是梦,一入江湖不识归。今朝有酒今朝醉,他日埋骨何处追……他们兄弟且有我为之埋骨,他日我命丧之时,却不知何人为我竖碑。江湖,嘿嘿,这便是江湖了……」 赵思齐听着他低沉语声中满是寂寞萧索之意,忍不住一句话脱口而出:「你的父母兄弟呢?」 那剑手滞了一滞,仍是淡淡笑道:「若不是为了给他们报仇,我又怎会入了江湖?父母兄弟……早死绝了……这样不是很好吗?孑然一身、无牵无挂,我死后也不会有人为我伤心。」 赵思齐心里「突」地一跳,才想起先前这人为了猎杀那孙老大竟以加重自身伤势之计换取先机,分明是只把一条性命当做赌注,自己可从来没有这种念头,从小就被先生们教导「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先前那寻死的念头也是一瞬冲动,现下想起只觉后悔。怔怔地看了那剑手一眼,他又再问道:「你……你不怕死?」 「怕……怕有什么用?我可不像你这种好命的公子哥儿,若是不以命相拼,死的那个就是我了。算了,不说了,我们走吧。你爹娘都在府中等你,再晚些回去他们就饿死了。」 赵思齐用力扶着他站起,嘴还是停不住:「为什么他们会饿……」 「你这没良心的傻小子,自己儿子被绑了去,谁家父母还吃得下饭?」 赵思齐「啊」了一声,这才急急加快脚步,也不管脚下的鞋子早已磨破。那人一手搭在他肩上,一手以剑支地,倒也走得不慢。两人相互搀扶着走了两里有余,那人便掏出一支烟花形状的东西点燃,随着一抹火光直冲云霄,远处传来一阵欢呼声,显是埋伏在周围的官兵捕快发出。 两人这便算平安了,于是一起坐下来等人来接。赵思齐紧紧靠着那人身侧,目光闪动却不说话,过了好久才突然对那人低低道:「你……若是没有人对你好,我对你好。」 那人身子一动,转过头极为惊诧的看了他一眼,见他在自己目光凝视之下慢慢红了脸,却只微偏开头继续说道:「那个……你伤得这么重,就在我府中好好休养罢,你救了我这么大的事……我爹一定会求皇上恩准,给你请宫中的太医来为你疗伤,等你伤好了……好了再走不迟。」 那人一惊之后便沉默下来,干巴巴的笑了一声,眼中又带上那种老不正经的邪气:「怎么?赵公子是真的看上了在下,要对在下以身相许吗?」 赵思齐这次却不再发怒,只把头垂得低低的轻声回道:「你别……别这么不正经……我是男子,何来什么以身相许……我只是……只是……我自小到大,能陪我说话的人都少的很,你若是能留下来,我……我会十分欢喜。」 那人听着这等真切坦白的言语,再出口调笑也未免胜之不武,只得看着赵思齐又圆又黑的脑袋叹了口气:「……也好。」 第四章 自那日赵公子获救归来,府中上上下下都对那姓杜的江湖剑手十分感激,虽然两人回府之时都很狼狈,赵少爷却是一副前所未有的高兴样子。 问起那几日的详细情形,两人都只说恶徒已退,从此金盆洗手,不会再出来作恶。既然身为肉票的苦主都不愿深究,官府中自然就此了事。赵老爷虽官高位显,也不愿多沾染那些江湖仇杀,所求的不过是家人平安,眼见儿子完整归来,身体未受什么损伤,已是谢天谢地了。 那剑手倒为了营救之事受伤颇重,老爷夫人虽然不想与江湖中人相交,这救子之恩还是要报的,何况赵公子对那剑手亲密非常,不但把人带了回来,还缠着父母把宫中太医都请了回来为那人诊治疗养,说起那人便是一脸的眉开眼笑,连带对其他人也和颜悦色了许多。说到底是救命之恩,赵公子这等情态也不足为奇,他甚至还私下与父亲撒娇,让父亲重金礼聘那姓杜的剑手留在府中做他贴身护卫,从此再不放那剑手离开。 赵老爷对这个宝贝儿子只得含糊其词的敷衍着,心中却是大大的不同意。那种来历不明、刀尖舔血的江湖浪子怎可长留在府中?待那人伤势痊愈之后,多多的赏他银两送出府去也算做足了礼遇,再求其他是万万不能了。儿子一向眼高于顶,连朋友都少得出奇,偏偏那日被救之后,对那人好得连他这个父亲都自叹不如,只要说起那人,往日里冰块似的脸蛋也笑得跟一朵花儿般,这可是大大的不妙。结交了这种朋友,儿子本就不太乖顺的性子岂不是更无法无天?若哪天被拐了去,学那些江湖草莽四处浪荡,几代单传的赵氏香灯可就更加危险了。 赵思齐哪里知道父亲的顾虑,整日里只顾粘着姓杜的嘘寒问暖。他打出娘胎,未曾对一个人这么好过,虽然杜剑横此人性子轻浮,说话老没正经,拖着一身重伤躺在床上也不改嬉皮笑脸,捉弄得他又羞又恼。有时羞极气极,恶毒言辞险些就涌出口去,但只要想到这人浑身的伤都是那日相救自己留下的,便强行忍在喉中。见他那幅红着脸怒目而视却又苦苦忍耐的样子,杜剑横笑得更是开心,非要逼得他泪珠在眼里打转之时才软下嘴哄上两句。 此时又是一日正午,赵思齐心情大好,命人用一张软塌把杜剑横抬至花园中一个凉亭,两人对着花香四溢品尝精美小吃,有一句没一句的相互逗嘴。 杜剑横一只手枕在脑后,姿态悠闲,看着赵思齐挑眉邪笑,眼中就似带着把勾子,「乖,帮我剥一个。」 赵思齐红脸怒视:「帮你就帮你……干什么做这种怪样子。」话虽如此,那白嫩如春葱的手指倒真的乖乖去剥了下颗葡萄,指尖带着香甜的汁液伸至杜剑横嘴边。 杜剑横舌头一卷,把那颗葡萄带入口中,还不老实的往旁边多舔了一下,赵公子自然哆嗦着缩回了手,恨恨拿出丝绢把整只手用力擦干净。 「哎哟,都擦破了皮,啧啧,真是叫人心疼啊……」 漫不经意地说着轻薄言语,杜剑横一双浓眉都皱了起来,仿佛真的很心疼,还勉强抬起受伤的那只手臂摸摸赵思齐的脸蛋:「脸都红了,真是好看,你若没这么好看,我就不会这么气你。」 赵思齐「啪」一声打掉他的手,神情苦恼之极:「我是男的,要好看有什么用?你再这么无礼,我就……我就不理你了。我对你这么好,你还……还这般羞辱我。若是换了别人……」 杜剑横连忙轻打自己一个耳光:「是我不好,你对我好得很,我赞你好看却是真的,好看就是好看,我老实得很,可没有羞辱你的意思。你若不解气……那我再打……」 赵思齐急急伸手拉住他,脸色更是红上耳根:「我不怪你了……你别打。你老是说这些不正经的话,我……我不喜欢。」 杜剑横反握住他手腕,指尖在他腕侧如羽毛般搔刮:「……真的?」 语音低沉,带着股说不出来的逗弄之意,腕侧传来的触感突然十分敏锐,赵思齐只觉得嗓子莫名其妙的发干,一阵麻痒从后腰直窜而上,连自己的声音也跟着变得暗哑,竟忍不住呻吟了一声:「啊……」 杜剑横见他只稍一撩动便如此反应,雾蒙蒙的眸中染上水色,微微一怔之余,凑近他耳边低声问道:「你今年几岁了?」 赵思齐迷迷蒙蒙的答道:「我今年一十九岁……怎么?」 杜剑横又是吃了一惊,连抓住他的手都松了下来:「你已经这么大了,尚未亲近过女子吗?」 赵思齐本己红透的脸更是羞赧,却强自横眼怒视他:「我亲不亲近女子……跟你有什么相干!那些女子……涂脂抹粉的臭死了。」 杜剑横哭笑不得,挠挠头继续问道:「那……男子呢?你有跟男子……那个?」 赵思齐羞色渐消,只余怒意,险些气得哭了出来,手指发颤的指住他:「你欺负人!什么这个那个……那天你看了我的好戏,一直等着戏弄羞辱我是不是?」 杜剑横吓了一跳,心中倒真的断无此意,再一想赵公子对那日被人强暴未遂之事竟介怀了这么久,果然是个小雏……又有些怜惜、又有些头痛,原先想与这妙人儿春风一度的心思便消退不少。平常纨绔子弟早在十四五岁便游遍花丛,经历丰富,若到赵思齐这个年纪,该是子女都有了。先前那些逗弄全当是两人间调情的手段,哪知这位赵公子竟是白纸一张。若沾惹了这位未经人事,却偏又任性蛮横的美少年,这一段风流债定要带来无穷后患了,因此把那多情之心强自收敛,正了脸色道:「对不住,是我轻薄无礼了,我只道你容色过人,那个……想必……也有不少过往经历……你既然不喜欢,我便再也不与你调笑,是我不对,别生气了。」 赵思齐似懂非懂的听着这席话,看杜剑横的神色变得正经了好些,心中隐隐明白了什么,却又隐隐有些难受,只看着眼前那张脸似乎陌生起来,转开头看向花朵盛放的庭园,那些鸟叫蜂鸣都不再动听。 两人间沉默了一会,赵思齐才幽幽低语道:「你……伤好之后,是不是就要走了?」 杜剑横看着他如花面容转瞬失却颜色,心下隐隐一痛,勉强笑了笑,嘴里的话也颇不是滋味:「……我只是个江湖浪子,无根无绊,不解温柔……过不了几日你便会忘了我这个人了。」 说完这句话之后,赵思齐久久未曾搭话,杜剑横只道他再不会理睬自己,哪知过了良久,那任性的少年却转过身直视眼前人,斩钉截铁的说了三个字:「我、不、会。」 杜剑横手一抖,干笑一声回道:「记着我干什么?不怪我逗你、骗你、惹你生气?」 赵思齐凑近他身前,小脸苍白,一双亮眼却一眨不眨的与他对视:「无论你怎么对我,我一辈子都会记得你……过不了几日便会忘记我的,是你。」 腹中纵有无数哄人逗人的甜言蜜语,但杜剑横此刻一句都说不出了,只觉得一滴冷汗从脖子上缓缓潜入后背。 赵思齐无言地看了他半晌,终于移开了目光,把无尽的委屈怒气全部撒在无辜的点心上,一掌把那些小盘小碟全都扫落在地,恶狠狠的开口叫道:「来人!这种难吃的东西也敢送过来,给本少爷全部换掉。杜大侠累了,给本少爷送他回房!这些花丑死了,俗不可耐,给本少爷全都剪了!」 杜剑横看着他如此刁蛮大叫,嗓子却是哑的,眼中的亮光全变作点点泪光,心里暗暗有些怜惜愧疚,但也更加笃定了自己方才的所为尚算悬崖勒马:赵少爷果然是一朵招惹不得的带刺蔷薇。 这番口角过后,杜剑横连着三四天未再见到赵思齐,偶尔想起那张白嫩漂亮的脸蛋、面红耳赤又怒目相对的可爱神情,他也会小小的郁闷一阵。他苦练武功十几载,初入江湖的第一年便为家人报了血仇,此后孤身一人、了无牵挂,凭着一手狠辣剑法挣得金银无数,只想及时行乐、快意风流的度完眼下这一世。江湖中人刀尖舔血,朝不保夕,他原本就没有成亲生子的念头,自己身上人命太多,若有了后代也是冤冤相报没个尽头,身负血仇一心报复的苦楚何必再让子女去尝,因此于个人情事上男女不拘,浪荡之极,却从不招惹半点真心。 初见赵思齐,还以为是谁家的纨绔公子在外耀武扬威,逗弄恐吓一番也就罢了,及至后来有了那段共历生死的机缘,说完全不动心倒也不对,与这毒嘴的美人儿来一段风流韵事自是妙极,只万万想不到这位赵思齐赵公子竟是半点阅历也无,便像那未经破瓜的良家少女一般,会把第一个挑动情怀的男子认做终生托付。杜剑横长叹一口气,回味起那美少年嘴唇上的甜蜜滋味,脑中尚留余香,却自知绝不能再越雷池一步了。 经过半月修养,自己身上的伤己经好了一大半,杜剑横寻思着已是离去之期,明日……明日便亲自去见那少年一面,经此一别后,该是再无相见之日的了。想起来虽然遗憾,也算少做了一件错事,与那娇纵任性的少年相遇是缘、相聚是缘,若再向前一步,说不得便是孽了。 他在这厢叹息遗憾,那任性的少年却比他难受得多。自小要什么便有什么的赵公子几时有过思念牵挂,只几日不见那该死的杜剑横,竟是做什么都不得趣味。 也确是那杜剑横的不该,赵公子年纪虽已一十有九,就交友之事从来都是眼高于顶,更别说什么男女情欲,他连想都是觉得脏的。也并不是完全不知,府中下人之间偷偷摸摸说起时他自然听到过,只是从来自恋之极,想到若有一人与自己赤裸相交便倍觉羞辱。在赵公子的眼里,多数人都是丑的、臭的,便接近他身边太近他都恨不得飞起一脚踢开才好,因此起初被杜剑横戏耍之时才恨了数日都不解气,每日少不得沐浴焚香数次以辟其臭。也正因如此,爱惜性命的赵公子被那孙老二欲施强暴时才恶心得想死,唯独杜剑横救了他之后,有了那段亲密扶持的举止,他眼中的杜剑横便变得香了,从此只愿与之亲近。加上杜剑横此人常常对他动手动脚,说话也是不加避忌,逗得他一时开心、一时生气,情绪反反复复,大起大落。此前哪里有人敢如此待他,那番无礼逾越反而撩动了他深埋心底的情欲,竟连着数夜都迷迷糊糊的做起春梦来。这种凡是年轻男子都会做的梦出现在旁人身上毫不稀奇,出现在赵少爷赵公子身上,不缔是晴天霹雳,每日早晨都把自己骂得狗血淋头,发誓晚间再也不做这样的脏梦。 可惜情欲一事,越是压制越是汹涌,到得与那人口角冷战之后,赵思齐梦中的人竟然有了清晰的面容,还能是哪个,便是那可恶该死的杜剑横。那一夜的赵思齐,生生从梦中惊醒,喘息不止之余,身下也是狼狈一片。他欲哭无泪的半夜爬起来,偷偷去了府中的暖池沐浴,经过杜剑横门口时恨得牙齿紧咬,咯咯有声,身子却似乎再次发热起来。 他连着几日未见杜剑横,倒有一半是为了这个羞人的秘密,只怕一见杜剑横,身子又再露出什么异像,那可真的是无地自容,从此都抬不起头来做人了。 他不去见杜剑横,那人却要来见他,即使数年之后,他还记得那日是一片美丽朝霞之后突然下了暴雨,正如他那日变化无端的心绪。 那正是杜剑横准备离开赵府的当天,下人来报杜公子求见少爷时,赵思齐方才起床,连发也来不及梳。 他稍稍惊诧之余,更多的是满心羞涩,前一晚梦中他正与杜剑横交颈而眠,做了些他虽然并不清楚但肯定是见不得人的丑事,镜中的自己此刻面色飞红,十足一副被抓个正着的窘态。见他盯着铜镜发楞,一旁伺候的丫鬟小声说道:「少爷……少爷?」 他「啊」了一声,清清嗓子对房外的下人道:「让他过一会儿再来……我现在不想见他。」 过了半晌,却是杜剑横低沉的声音在房外响起:「赵公子,我这便走了……只是来向你辞行。你若不愿见我……在下也不强求,就此一别,以后各自保重罢。」 他一听之下,登时手足无措的站了起来,把身后服侍的丫鬟吓了一跳,只是他哪里还注意得到其他物事,前一刻的满腔羞涩全化作震撼迷茫,对着房外痴痴道:「你说什么?你……」 杜剑横把心一狠,大声续道:「赵公子,我走了。你自己保重……」 话未说完,那扇薄薄的房门便开了,披散着长发的赵思齐红了眼问他:「你是说真的?」 饶他经历过无数分离场面,见惯情人们依依不舍的样子,此刻也几乎要心软──只穿着中衣的赵思齐身子发抖,双眼中泪珠不断打转,却是强忍着狠狠瞪他,雪白的牙齿咬住下唇,连血丝都渗了出来,那双眼睛仿佛在求他,又充满浓烈的恨意,看在他眼中只觉美艳无匹,冰火交杂,竟比平日的赵思齐还要漂亮十分。他脑子一晕,差点说出软语安慰的话来,嘴唇一动之后才猛然惊醒,往后退了一步道:「天下无不散之宴席……赵公子,我们只是萍水相逢,原本也……也没多大的交情。」 这句话一说出,赵思齐眼泪终于流了下来,慌乱中伸出衣袖胡乱擦拭脸上的泪水,却像怎么也擦不干净,这骄傲的少年泪眼模糊中看着脸色怪异的丫鬟和下人,还不忘捍卫他最后的尊严,对那两人高声叫道:「滚!你们在看什么,再看……再看我就挖了你们的眼睛!」 那两人自然不敢再看,拔腿就跑,赵思齐却抽噎着叫住他们:「不、不准跟人说……若是别人知道了……」 那两人忙回道:「是!少爷!」说完便再不敢抬头,一溜烟的跑了。 杜剑横本也觉得难受之极,自己方才的话委实太过了些,正待措辞说几句不那么伤人的离别之辞,这当口却不知怎的被那两人逗得笑了出来。赵思齐更觉羞辱,一怒之下提手便去抽他腰间那把长剑,嘴里嘶声道:「你还笑我?你好!你好!」 他吃了好大一惊,打又不是,推又不是,只得手臂一带,把赵思齐揽在怀中:「莫闹了,我没有要笑你,我只是……」 赵思齐此刻已有些歇斯底里,哪里还能平心静气的听他讲话,低头便咬住他手腕狠狠使劲,他武功再高,这种攻击也是无法抵挡,当下痛叫一声,抬手欲打,手掌刚一碰到那张湿漉漉的小脸就僵住了──那全是赵思齐流下的泪水,他还怎么打得下手去? 赵思齐咬牙抬头继续怒视他,唇齿间鲜红的血迹和满脸的泪水更添艳色,杜剑横本就是江湖中人,见惯血腥,此等情景不但不令他厌恶,反激起一阵热血沸腾的欲望来,身体只想把这任性少年抱着好好蹂躏一番才好。身体不听使唤,心中却暗道不妙,偏偏天上突然响起一个暴雷,原本美丽温暖的朝霞还未散去,豆大的雨点已急急敲打下来。 雨势很大,须臾之间两人衣衫都湿了大半,杜剑横勉强伸出手臂推拒那少年的身体,却被更紧的抱住,几番纠缠之间,牢牢相贴的两具男性胴体一齐倒在雨地里,被杜剑横压在身下的赵思齐不住挣扎,嘴里叫道:「脏……脏死了!」 身下的人如此扭动,杜剑横自是深受折磨,看赵思齐挣扎间被雨水淋得瑟瑟发抖,心头酸软成一片,终于把他拦腰抱起,走向虚掩的房门。 一进房中,赵思齐便满面厌恶的脱去湿衣,边脱边打着小小的喷嚏,惹得杜剑横再次失笑,也帮他整理起纷乱的发丝。渐渐地,他笑不出来了,长发尽湿的少年身体不断滴着水珠,那被寒冷侵袭的、脆弱又病态的青白肤色竟是极尽妖娆。杜剑横呼吸之声渐重,猛然抓住少年颤抖不已的手:「……你在勾引我?」 赵思齐两手一僵,索性抬起头直视他:「不错!我、我做了这么丢脸的事,你可开心了?你尽管看不起我,笑我,但我就是……就是不舍得你,你纵然要走,也……也等这场雨过了再走罢……」 耳中听这骄傲的少年说着如此委曲求全的言语,杜剑横的心都跟着痛了起来,苦笑一声便将他满腹的委屈以吻封住,脑中不由长叹:果然是不愿躲、不想躲、纵是躲也躲不过的一场孽。 第五章 地面还未干透,太阳已悄悄探出头来,雾气腾腾的庭园中正是一副云歇雨收之景。紧闭的房门内亦是被翻红浪,肢体相叠,初识情欲的少年慵懒躺于男人宽厚的胸膛上,两条雪白的手臂兀自把那副细瘦腰身紧缠不放。 他竟从不知道,这种无比羞耻的事却也能这般快活,难怪孔圣人都曾发出「食色性也」的慨叹。说不痛倒也是骗人的,只是那奇怪的痛楚之中分分秒秒都夹杂着满足畅快。对方温柔的爱抚、粘腻的语音,处处令他难以自抑的呻吟战栗,那些微疼痛之感只为他年轻的身体更添欢愉。 微闭着双眼享受余韵的少年虽双臂紧抱男子的腰身,却不敢抬头看那人的脸,其实身子已经累得一动都不想再动,只要一对上那人挑逗的目光便又会全身酥麻。 男子轻轻抚着他漆黑如瀑的长发,柔声问他:「累了吧?头发还没干透,小心着凉……我陪你去沐浴可好?」 他只模糊地哼出一声鼻音,红扑扑的脸颊在男子胸前埋得更深:「……我不想动。」 男子发出低沉笑声,一个使力把他抱起来坐在自己身上:「若不去沐浴,那就再来……我可是尚未尽兴哦……」 他脸上吓得变色,腰身却软得坐都坐不直了:「不行了……我、我们还是去沐浴罢。」 男子坏笑着吻了吻他早已被亲到发肿的嘴唇:「逗你的……嘿嘿,一出此门,耳目众多,若被人发觉了我们的好事,你猜……」 他身子一僵,显是受了惊吓,皱眉想了一会才道:「我爹娘都那么宠我……若是我对他们说……说……」 男子苦笑出声,露出无奈又宠溺的目光:「傻小子……我纵是留下来,也只怕日后徒惹你伤心。你若想我多留几天,这件事可别跟你爹娘说。」 他又想了一会,脑中只觉混乱纠结,却想不出什么应对之法,便顺着男子的话头道:「你说什么便是什么罢。反正我就是……」说至此处,脸不禁又红了起来:「就是要跟你一起。」 男子看着他甜蜜羞涩的神态,忍不住再亲他一口,眼神却黯了几分,双臂用力将他紧搂入怀,似乎想要说些什么,最后还是忍了下去,只在他耳畔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杜剑横抱起他出门,施起一身轻功避过府中下人,他只觉新奇好玩,欢喜得很,搂着身前人的脖颈倾听耳侧风声呼呼。待两人一起入了府中浴池,他才痛呼起来,只因他养尊处优,肌肤细腻,一场欢爱竟让他数处青紫,那羞人的伤处被热水一激更是酸痛难言,登时自水中跳了起来。这一跳却也是全身疼痛,眼眶一热便想咧嘴大哭,遇上杜剑横似笑非笑的眼神才强压住泪意,恨恨骂道:「都是你……」 杜剑横忍俊不禁,却不敢笑出来,看他身上如此狼狈,倒也着实心疼,搂着他轻声抚慰道:「好好,都是我的错。若下次你不肯……」 话未说完已被抢断,赵思齐狠揪他一把,声音却软绵绵的:「谁说我不肯……只是下次……下次轻些就好。」 这坦率的言语直把杜剑横逗得乐不可支,痛中带爽,抱着怀中的少年闷笑不止,便是日后回味起来,也觉世间再无一人能比那日那时的少年更为可爱。 时日飞快而逝,眼看着初秋已过,草叶凋零,京城中本是由忽热忽冷的天气变做连绵阴雨,杜剑横在赵府中不知不觉已住了两月有余。当着旁人,两人只是谈笑逗嘴、眉来眼去,到了晚间自然是轻怜蜜爱、春情无限。 杜剑横虽是江湖中人,文才倒也不差,他出身本是书香门第,幼时读了不少圣贤之书。两人平素相对,也偶有些吟诗作对、品文下棋的乐趣,赵少爷更是把这情人越看越欢喜,只觉得天上地下就属他的杜大侠最是文武双全、潇洒迷人。 他也偶有探过父亲的口气,赵老爷只是敷衍,渐渐透出叫杜剑横走人的意思来。任他舌绽莲花撒娇嗔怪,爹娘两边都死死的不松口,只道江湖草莽长留在府里未免不伦不类,还说什么本不反对儿子结交朋友,即使只是个出身孤寒父母双亡的平凡文生,他们也不会有门第之见,府中养个把食客又算得什么,但若是养着个随时可以杀伤人命的武林剑客,别说府中上下,即便是朝中上下也会对他赵家多有猜忌。 赵思齐早下了决心要跟杜剑横终生相伴,虽正在两情相悦的甜蜜当口,那一日杜剑横对他狠心辞别的景象却从未忘记过,越是喜欢那人,越担心那人心思生变,加之从小任性受宠,也把父母那番敷衍之言认了死理。他思前想后了个把多月,时时在心底生出一个可怕的念头:若杜剑横没了武功……便无力离开他身边,父母也不会再对他的救命恩人有所避忌…… 那个恶毒的念头每想过一次,他都是一身的冷汗,看着情人温柔目光便深觉无地自容,立时狠狠压了下去。即使再任性,他也知杜剑横那身武功得来不易,倘若在他手里一朝失去,别说与他厮守一生,只怕恨都恨得他要死。 杜剑横对他却是好得蜜里调油,再也没提过离府之事,即使伤已痊愈,也做着身体虚弱的样子,只偶尔独自皱眉思索,过一会又对他笑得愈发温柔。 又是一日深夜,两人自然睡在一处,杜剑横久久抱着他不发一语,只深深凝视他欢爱之后的慵懒面容。他微羞之下转开了头,低低骂一句:「干什么?老看着人不说话。」 杜剑横轻吻他脸颊,露出那令他百看不厌的笑容:「思齐,等天气好了,我要去别处办事……过段日子便回来接你。」 赵思齐心里一凉,紧抓他手腕颤声道:「你要走?」 杜剑横面上笑容不变,顺势吻住他颤抖的指尖:「我又不是不回来……这次是有要事去办,只要办完这一件,我便再也不跟你分开……你爹娘不同意,我就拐走你,我银票多的很,咱们以后什么都不做也足够一世花销了。」 赵思齐听得颇为神往,正欲开口说好,脑中却浮现那日雨中情景……若不是自己死不要脸的脱衣诱惑,只怕杜剑横早已狠心离开,莫非这次……这次是怕自己再寻死觅活,因此说些好听的话来哄骗?他思绪混乱,不知是该信还是不信,只盯着杜剑横的脸怯怯审视:「你……你要办什么事?是……杀人吗?」 杜剑横轻轻摇头,眉目中皆是笑意:「非也非也……呵呵,我现在不告诉你,等我回来再跟你说,你一定高兴得很。」 「……什么时候回来?」 杜剑横想了一想,仍是不肯吐露半点实情:「嘿嘿……现下还不知道,若是顺利,应该很快罢。」 赵思齐一颗心渐渐凉了下来,连带语声也冰冷下去:「是吗?」 杜剑横轻抚他头顶黑发,语声中也带着浓浓不舍:「我知道你舍不得……我也舍不得你。我不在你身边之时,要记得保重身体……我答应你,尽快赶回。」 听着这半真半假的安抚之辞,赵思齐忍不住泪意上涌,心中更多的是愤怒怨恨,只把头深埋于被窝中闷声开口:「你离去之后……会不会想我?」 「当然会,我每日每夜都会想你,思齐……跟你一起之后,我再也没想过别人。」 「真的?那……如果我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你会不会怪我?」 少年幽幽的声调极尽缠绵,杜剑横掀开他身上的被子,将那张小脸扳过来面对自己,却只看到满面泪痕,心都软得发痛了,只得伸手为他拭去眼泪:「傻小子,我是怕拖累了你……即使你要我的性命,我也不会怪你。」 赵思齐反握他双手紧紧贴在脸上不肯放开,语调依旧带着哭音:「好……这可是你说的。」 杜剑横不疑有他,顺着情人的撒娇答道:「嗯,我说的。」 此刻的杜剑横万万想不到,甜蜜的情话中竟隐含祸事,仅仅三日之后,他便为一生中唯一投入真心的这场情爱付出了惨痛代价。 那也是一个清晨,他从梦中刚一苏醒,就觉得自己的身体很不对劲,又累又虚,手脚都似失去了力气。再试着动了一动,竟发现自己的四肢被几根长长的丝带绑缚在床头。他转了转脑袋,看到赵思齐就躺在他身边,便笑嘻嘻的亲了一口过去:「乖,快放我起来。」 赵思齐也并不闪避,反而痴痴看着他的笑容:「你答应过,不会怪我……所以我……我不准你走。」 他皱了皱眉,语声仍是亲密温柔:「别闹了,天色不早了,我快去快回,不会太久的。」 赵思齐脸上泛起神秘又奇异的表情,轻抚他面容柔声道:「我说了不让你走……自然就是当真的。」 他这才觉得情形诡异,试着提气崩断那几根并不怎么结实的丝带,一试之下,脸色立变,丹田中竟然空无一物,仿似数年苦练的内力一夕间消逝无踪。他神志一昏,脑中只剩晕眩不绝,不由自主猛力挣扎起来,却哪里能挣脱那细细的丝带?只累得全身脱力也把那紧紧的绳结撼不动分毫,身子竟比不识武功的平常人还要弱上几分。 无尽愤怒恐惧之中,只听得情人略带嘶哑的嗓音在耳边响起:「药……是我去宫内要来的,他说……这个药不会伤人性命,剑横,你怎么了?你……你身子不要紧吧?」 听着这席话,他便像个陌生人般傻呆呆地看着赵思齐,过了半晌方才怒极而笑,那笑声中尽是悲愤伤心,双眼似要喷出火来,直直盯着身边的情人:「好!好一个赵公子!你竟不信……好、好!是我杜剑横自作多情了!」 赵思齐见着他这种眼光,难过得眼泪簌簌而下,想要触碰他的手指犹豫再三,终是颤巍巍的放在他脸上:「剑横……你答应过我不生气……我只是……舍不得你走。」 杜剑横冷冷别头躲开那形状优美的手指,随后便紧闭了双眼面朝床里,似是再也不想多看赵思齐一眼:「……你出去。」 赵思齐这才慌了神,若是情人开口痛骂,倒可以小心赔罪,眼下这等反应却是大大不妙,心急之下,强扳过杜剑横的面孔乱亲起来:「别怪我,我只要跟你在一起……除了你我谁都不要,我不出去!」 杜剑横强压住心底冲动,任赵思齐如何痛哭也好、赔罪也好,都是再不开口答话。赵思齐兀自死缠,哭得天昏地暗、肝肠寸断,倒像受了害的是自己一般,一阵愤怒烦闷终于惹得他狂吼起来:「滚!」 这个「滚」字一出口,赵思齐吓得止住了哭泣之声,静止片刻后便又流泪,只是再也不敢发出声音,低头抽抽噎噎地着朝门口走了过去,嘴里含混不清的道:「我……我待会再来……你别不理我……」 留在房中的杜剑横才真的哭都哭不出,心中一时愤怒、一时酸楚,却不知该不该后悔……明明清楚这任性的少年不能招惹上身,偏偏还是纠缠在一处,如今这算是什么?报应吗?那少年未必是真心爱上了自己,若是真心相爱,又怎会做出这种事来?以他杜剑横堂堂男子之身,难道便要在这赵府中终生被禁?纵是他自己愿意,那赵家上上下下也不会坐视此等荒唐至极的景况。江湖中万分凶险的对战他亦经历不少,都比不上这次情伤令他心神耗损。 心中虽然痛楚难当,他也不得不冷静寻思,待到赵思齐亲自端来膳食,他只是不肯和颜悦色以对,食物倒是一点不剩的吃光了。赵思齐看起来也好了些,没有再哭哭泣泣,只一双眼睛红肿不堪,偷偷盯着他面色欲言又止。他狠下心肠视若无睹,冷冷开口道:「赵公子,你可是要关着我一生一世?」 赵思齐听他叫自己「赵公子」,差点又哭了出来,强忍泪意低声回道:「当然……当然不是。」 「那你什么时候放我?」 「我……我不知道。你别这样……我……」赵思齐一张小嘴瘪了数次,终是不敢再哭,红着眼眶爬上床小心翼翼的给他解开了束缚。 他手脚自由之后稍稍动作,还是酸软无力的很,心情却好了一些,恨恨拉过那少年的身体压在床板上扒开裤子便打。 转瞬之间,雪白的臀上留下掌印数条,赵思齐痛得厉害,只是不敢做声,待他打得手软了才忍着眼泪道:「你若不解气……只管再打。」 他浓眉深皱,拉起少年一顿好骂:「你这没良心的东西!什么时候生出这等毒辣念头的?我都说了不日既回,你为何不信我?我武功被制,若有人寻仇便只能等死,江湖中事不是你想的那等容易!解药呢?马上给我解药,我便既往不咎。」 那少年本是一脸企求、可怜巴巴的看着他,一边听他骂,一边连连陪不是,听到那最后两句却又倔强的闭紧了嘴。任他软了声调连哄带摸,只是不松口那解药的事,直把他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两人对峙良久,俱不低头。吃完了两顿正餐、两顿点心,眼看天色渐黑,精神都渐渐不济。赵思齐软软倒在他怀中抚摸他胸口,媚眼如丝的道:「夜了,我们睡吧……你要问我骂我,明日再来……」 杜剑横哭笑不得,轻打他一个耳光怒骂道:「你倒有心情!老子没了力气,不想做那件伤神伤力之事!」 赵思齐眼珠一转,秀美的脸蛋上浮起淫邪的笑容:「那不如我来吧……我都学会了,好哥哥,你就让我……」 杜剑横凶狠的瞪过去:「放屁!」 跟这令人头痛的少年一起,即使短短一日也是度日如年,平日还算斯文的杜剑横连脏话都忍不住说了出来。他越想越气,把赵思齐摁在床上就绑了起来,先前那几根用来绑住他的丝带正好派上用场。赵思齐也不挣扎,只眼带挑逗的看着他,他在这种露骨的淫荡眼光之下哪里还有半点惩罚的乐趣?然而只是转念一想,他便邪恶的笑了起来:「好弟弟,今天有你好受的!你若是早点招了,哥哥就饶了你,你若不招,我看你能熬多久!」 语声一落,他已经整个人扑在了少年身上,直使出了浑身解数爱抚逗弄那敏感的身体。两人多次欢爱,全身处处皆是熟悉无比,这次更是把那过往花间风流的调情手段都使了个遍。赵思齐初时还能出声呻吟,到后来整个房中都只剩喘息和逼问之声了。原来杜剑横为了拿到解药,只是不断逗弄掌下的少年,却始终半松半紧的握住少年全身最为脆弱的那处,如何哭叫喘息甚至晕去都狠了心不放手。赵思齐也着实硬气,被他折腾得泪水长流,晕去好几次再被弄醒,仍是咬紧牙关死死坚持。 待到天色渐亮,赵思齐又一次晕去,那时已是全身瘫软,颤抖不停,身上剩不下一处没有被抚弄过,脸色从粉红到青白,再从青白到发紫,杜剑横这才吓得住了手,把人解开了搂在怀中亲吻安慰。少年在淡淡的晨曦中微睁双眼,仍是勉力伸舌回吻,一吻过后才趴在他身上昏昏睡去。杜剑横看着这狠毒又痴情的少年,蹙眉想了很久很久,终是为他动作仔细的盖上棉被,随即静悄悄的穿好衣物,拖着同样疲累不堪的身子走出了房门。 第六章 那漫长的一夜折磨过后,赵少爷大病一场,好几日都四肢酸软、起不了身。他虽不如何强壮,自小到大也未有过什么病痛,那一夜不但令他身体虚脱,还感染了风寒,宫中那位名医为他搭脉时神色古怪,却未对他爹娘说出实情,只言道是平常的风邪入体,开了药让他卧床静养,心下则是大大的不以为然。趁他爹娘不在时,那位老太医才私下叮嘱道:「赵公子,身为男子,偶尔荒唐本也无可厚非,切不可仗着青春年少随便胡来啊。这等事做得太多,身子也是耗损甚巨,还是收敛些的好。」 他红着脸应了,求老太医为他保守秘密,又追问了好些那宫中秘药的事。那秘药是他缠着幼时关系甚好的一位皇子从宫中取得,他只知此药于性命无害,却还是担忧杜剑横有所损伤。老太医听他问起此药,甚为吃惊,此秘药原是前朝皇室用于控制心腹所用。那些身份隐秘的大内高手若要退休归隐时,便会得皇室赏赐此药,只有服下此药之人,才能确保其出宫后永生永世再无贰心。传说解除此药禁制甚难,须以真心相爱之人的心头热血作为药引方可奏效。当初制这奇药的人曾对前朝皇帝言道:若服药之人甘取情人心血恢复自身功力,方可摆脱情爱魔障,再无私心,死心塌地为皇上效忠。虽不知传说是否属实,那解法也不得考证──自从前朝覆灭之后,此药便列为禁忌,盖因此等猜忌偏激的驭下手段被本朝大施德政的先皇所不屑,命人将之通通锁在深宫院内,再无一颗用于活人身上。 听眼前这位小公子问起这等恶毒狠辣的药物,老太医眉头深皱,只怕这少年想要害人,便苦口婆心的劝慰起来,把那传说中解药的服用之法也郑重相告:「小公子,若真用了此药,便害了一对好好的情人,被心爱之人取去心头热血,这可不是作孽吗!你既有相好的情人,便该感同身受,伤身是轻、伤情是重,何苦对人如此毒辣?」 赵思齐取得那秘药时,自然也是拿了解药的,却万万不知还有这药引一说。他怔仲良久,只勉强笑道:「我不会的……我只是听人提起过,对那药有些好奇罢了。」 等老太医半信半疑的离开之后,赵思齐才躺在床上胡思乱想起来,一时想不如去告知情人,看看他是否舍得取了自己心头热血作为药引,如自己心头之血一饮奏效,可不就说明杜剑横确确实实是喜欢自己的?一时又想,若杜剑横竟然舍得取了自己心血饮下以做药引,自己还怎能相信那所谓的真心相爱?就是眼下,自己病得几天都起不来身,早叫了下人去告诉那狠心人的,他偏偏就是横着心不来。骂也骂了、打也打了,还搭上那么一场痛苦折磨,那狠心的人儿却还是不解气,想至此处,一颗心揪成一团,只觉悲从中来,万般委屈。那制药之人实在狠毒,想出这么个稀奇古怪的法子来害人!苦思冥想之下,他始终不得其法,在枕塌上翻来覆去、辗转反侧,本就虚弱的身子越发病得昏昏沉沉了。 杜剑横这一次果然狠心,连着数日都没去看他,他这场病自然是身心俱伤,久久拖了半个多月才稍有起色。病中问起自己贴身的下人杜剑横最近如何,只说人还赖着未走,每日里跟仆役丫鬟们厮混玩乐,府中已有多人看不过眼,老爷夫人也巴不得赶快送走这个不明不白的食客。他伤心更甚,爹娘问起时却仍不松口,只道一切等他病好了再说,救命之恩,理应亲自拜别,即使要放杜剑横离府也该他赵思齐当面去送才算做足礼数。 待到可以下床走动,他第一件事便是叫人搀扶着自己去见杜剑横,一路上听那下人说了好些杜剑横的坏话,心里又是伤心又是愤怒,烦不胜烦之时便对着那下人痛骂起来:「你这只多嘴的乌鸦,本少爷才不听这些无聊话!卑鄙小人!背后道人长短算什么东西了?本少爷结交什么朋友还轮到你来管?混帐东西!给本少爷滚!收拾包袱滚回你的穷酸老家去!从此以后不准出现在我面前!」 那下人被他劈头劈脸一阵好骂,吓得立时跪下去不断磕头:「对不起少爷,我再也不敢了!少爷饶了我这一回吧!」 他们这一阵喧哗却引来了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啧啧……赵少爷还是这么毒的嘴,病这么快便好了吗?」 赵思齐心头巨震,抬眼望去,那嘴角勾着淡淡邪笑的人还能是谁──数日不见,杜剑横似乎清减了些,身上的衣服配饰却是华丽无比,偏偏衣冠不整,头发也似乎有些乱,嘴里还斜叼着一根不知从何处摘下的红花,简直比他这个正宗的少爷更像个纨绔公子。他一见之下,满腹恨怨都化作情动,痴痴盯着那张俊脸收不回目光,嘴里轻轻问道:「你……最近好吗?怎的穿成了这副样子?」 杜剑横拿下嘴里那朵花儿随手丢弃,漫不经意扫视自己身上一眼,仍是笑容不改:「怎么?我这么穿不好看吗?姑娘们可都喜欢得很,赞我英俊不凡。倒是你……瘦成这个鬼样子,真是丑了许多。」 赵思齐登时脸色煞白,双手掩住自己面容,转瞬却又放下了手,连身子都颤抖起来:「你……你说什么?你说什么姑娘……」 那下人眼见少爷如此情状,连忙起身来扶,只被他用力挥开怒吼道:「滚!本少爷要跟这个人说话,你给我滚得远远的!」 那下人再不敢伸手,只得面有忧色的退下,回头看时,少爷已面色发青的上前抓住杜剑横的衣襟,两人不知在说些什么,声音都变得极低。 赵思齐自然是气得不轻,更多的却是担心恐惧,杜剑横任由他抓着自己,只冷冷看着并不挣脱,往日的甜言蜜语都消失干净,那眼神中半点怜惜爱慕也找不到了。 两人身子靠得虽近,赵思齐却觉得身上一阵阵的发寒,凑过嘴唇去亲情人的脸,也被杜剑横轻轻巧巧的躲开,他呆了半晌,感觉有如跌入深不可测的黑暗之中,仍是不死心的将头靠在杜剑横胸前喃喃低语:「你还在生我的气……我知道。你不来看我,我不怪你。你说,要怎样才能原谅我?」 杜剑横勾起他下巴仔细看了一会,突然「噗」的一声笑了出来:「你看你现在这个怪样子,还能让我喜欢吗?你有多久没照镜子了?」 这话委实伤人,他听得脑中发昏,几乎就想一耳光打过去,手腕刚一动就被杜剑横紧紧捏住,腕上传来的剧痛之感说明杜剑横一点儿也不心疼。不但如此,杜剑横甚至还把他推倒在地上,居高临下的看着他露出怜悯的眼神:「可怜的孩子……你真傻。你不是早就怀疑我了吗?现在怎么又天真起来?」 对于稍有洁癖的赵思齐来说,摔倒在地上本来是很脏、很难忍受的一件事,此刻他却忘了恶心忘了爬起,被狠狠摔倒的疼痛也似乎感受不到,他只知道心很痛、很痛,痛得其他一切与之相比都再不算什么,他不肯相信这样的事情会发生在他身上,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伸出双手掩住耳朵,强忍着泪意的双眼也紧紧闭了起来:「我不信……你说的每一个字我都不信……你是骗我的……骗我的。」 那个狠心的男人竟像完全看不到他此刻的伤心,蹲下来拉开他的双手,往日温柔无比的声音紧贴他耳边一个字一个字的继续伤他:「我以前是骗过你……唯独现在没有骗你。我对你说的真话,就只有现在说的这些。」 他躲无可躲,眼泪终于涌了出来,长长的黑发也因为不停在摇头而散落一地,即使不睁开眼睛,他也知道自己现在很丑,但他还是嘶声叫道:「住嘴!住嘴……我不信!你想怎样?你要我怎么做我都答应你!」 杜剑横松开他的手,叹了口气,又露出冷淡的笑容,语气中的不屑之意就连傻子也听得出来:「我现在什么都不要了。似你这样长得一般、性子又恶毒的人,在下实在消受不起。我这种四处漂泊的江湖浪子,还是适合性子柔顺的姑娘一些,我已经想好了……明天就向你爹提亲,我救了他的宝贝儿子,只要他把府里最漂亮的丫鬟嫁给我,这门亲事想必不是太难。你早应该明白,我不是非你不可,哦,除了女子之外,天下间也多的是漂亮少年,他们都可爱温柔的很,而且善解人意,没有一个如你这般死缠烂打、狠辣恶毒。」 他又惊又惧的睁开眼睛,只看到那张令他深深恋慕的脸上浮现了甜蜜缠绵的神色,这如海温柔却不是只给他一人。他再也不能忍受,跌跌撞撞的爬起身来就要落荒而逃,可杜剑横又接着说道:「你跑什么,是不是还不相信我的话?如果你不死心,就跟我来吧。」 他僵直住身体慢慢回头,杜剑横姿态强硬的牵住他的手。即使明知这一去只有伤得更深,却怕这一刻松开就再没有机会被那只手牵住。掌心温暖的触感仍与半月前一模一样,只是动作变得粗鲁许多。 杜剑横脚步极快,他尚在病中的身体跟得很是辛苦,走了一会便大口喘息起来,脸上也不断渗出冷汗。身边的人视若不见、听而不闻,拖着他绕了很远,眼看前面两步就是他从未进去过的下人居处,杜剑横这才放轻了步子,将食指放在唇边「嘘」了一声,凑近他耳侧低声道:「你就站在门口仔细听着罢。无论我们在里面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你都不准进去,否则我再不会开口跟你说一句话。」 他又是害怕又是迷茫的点了点头,只见杜剑横无声无息的推开那扇门,进去之后便将房门紧闭。留下他独自站在门外,被寒冷的秋风吹得微微发抖,却不甘离去,也不敢对那扇可怕的房门靠得太近。 即使站在几步之外,房内的声音还是传了出来,一个尤带稚气的少年声音惊叫道:「啊……是你?杜公子……你真坏,吓了我一跳。」 杜剑横笑嘻嘻的对那少年道:「怎么?你不想见我?」 那少年也笑了起来:「当然不是……杜公子来见我,我高兴都来不及。」 杜剑横压低了声音,语声中带上几丝粘腻之意:「嘴甜的小鬼……哄得我这么开心。来,让哥哥亲一个。」 那少年又是一声惊叫:「别……别这么急嘛。呜……我不理你了!老没正经的。」 杜剑横哈哈一笑,声音邪气十足:「你舍得?好弟弟……我可没骗过你,我早说了我不是什么良善之辈,拈花惹草、四处留情,你可别对我这种浪子动了真心。」 那少年「哼」了一声,情意绵绵的骂道:「哥哥你长得这么俊,情人自然多的很,我哪有那个胆子敢跟你动真的……你可真是坏死了,见一个爱一个,还不准人家吃醋……」 杜剑横也不知做了什么,那少年后面的话便听不见了,接着便是一阵「呜呜啊啊」之声,间中夹杂些听不清楚的调笑和急促的喘息…… 房门之外的赵思齐浑身冰冷,神思恍惚,牙齿早已把嘴唇咬得出血,两手在身侧紧握成拳,好几次都想冲进去撕烂那两人的嘴,不停发抖的双腿却始终迈不出去。他怕冲进去之后的景象会更令他心碎,那曾经搂着他的双臂已经搂住了别人的腰、亲吻他脸颊的唇已经亲在了别人的脸上,他曾经熟悉过的每一分每一寸都与另一个身体紧紧纠缠在一起……脑中无穷无尽的想象与耳中所听到的声音渐渐重合一处,他开始一步一步的向后退,直至退到了很远的地方还是隔绝不断那些耳鸣般的笑声。 他不知自己是如何回到房中的,也不知自己是如何吃下膳食,又吃了些什么东西。时辰一分一秒过去,他都只是痴痴傻傻的紧抱着双膝坐在床上,眼泪和表情都似已经失去。 想了整整一日,他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些,心底有个微弱的声音对自己说:不是的,不是真的。我不信……那个人最会骗人了,所以今日听到看到的一切都是假的。那人说要娶他府中最漂亮的姑娘,是假的;那人跟他府中的下人混在一起,是假的;那人只不过要逼迫自己交出解药,他是这么聪明的赵少爷,怎么会想不到?一定是这样……只能是这样,兵法所言:欲擒故纵,那个人便是用了这等手段,只要到了明日,那人就会笑着对他说一切都是骗他……只要等到明日……但若是明日到来之时,那人当真横了心对父亲提亲,聪明绝顶的赵少爷又能怎样? 爱、不爱、喜欢、不喜欢……赵思齐便在这短短的几个字眼里浮浮沉沉,上上下下,他猜得心都木了,也不敢真的去赌,一双清亮的眼睛因为失眠而布满血丝,自己在镜中看到亦是厌恶不已,只觉贪婪丑陋如饥渴的历鬼,颓丧黯然之中又燃起疯狂的火焰。如此反复煎熬到半夜,他终是没有等到天明的勇气,轻飘飘的惨然一笑,悄无声息从房中走了出去。 杜剑横所住的厢房离他本就不远,只为了方便夜里幽会,他早把情人的房间安排在自己最近的客房中,走上几十步便到了。两人距离虽近,那人的真心却不知何处,赵思齐抬眼看那房中,竟也是灯火未灭,心知那人果然下好了套儿等他来钻,自己偏是这么痴傻,全因万般聪明也敌不过炽热情毒。 他轻轻扣响房门,不出片刻便看到那令他又爱又恨的脸。杜剑横将他让入房中,面无表情的扫了他一眼,冷冷淡淡的开口道:「赵公子这么晚了还来找我,不知所为何事?」 他既已下了决心,面上自然也平静的很,对着杜剑横浅浅一笑:「你不是正在等我吗?怎会不知道我来做什么?好哥哥,你就不要再恼了,我答应你还不成吗?」 杜剑横打了个哈哈,举止轻佻的侧身将他揽入怀中,手指勾起他下巴:「你这可想好了?就此罢手,不会再兴风作浪?」 他也不故作闪躲之态,反而顺势倒在杜剑横身上,楚楚可怜的软语央求:「我什么都依你……只要你再不说那些伤人的话。剑横,好哥哥,再说一遍你喜欢我,抱紧些……我病了这么久,你也不来看我,你就这么忍心。」 杜剑横见他如此柔顺,这才说出他久未听到的爱语:「好弟弟……我也想你想得心都痛了……你性子太悍,不叫你吃些苦头我怎么甘心,你在病中时候我也不好受,你早点服软不就没事了?」 他痴痴听着这些甜蜜的情话,黯淡的双眼终于亮了起来,只是须臾间又带上泪光:「真好听,我喜欢听……你对别人也说过这等话吧?」 杜剑横正了正脸色,温柔吻上他发颤的嘴唇:「傻孩子,那是骗你的,我给他银子让他跟我做戏罢了。不这么做,你怎会对我低头。我人都为你瘦了,你看不出来?」 他伸出手臂缠在杜剑横脖颈之上,双眼却不敢与之对视,只闭着眼叹息道:「再多说几句罢,我好喜欢听……」 杜剑横低笑着将他一把抱起,一边在他脸上密密亲吻、一边缓步走向床铺,嘴里不断说出那些甜到发腻的肉麻话儿,待要为他宽衣解带时,他才依偎在情人怀中摇头道:「我今天很累……很冷,只想你抱着我睡。明日早上,我便把那解药给你服下,然后……你就带我一起走吧。」 杜剑横吃了一惊,仔细审视他脸上神色,但见一片坦然,看不出半点调笑的意思,想了一想才犹豫道:「你明日便想跟着我去?这可不行……还是等我办完了事情再回来接你。」 他呆呆看了杜剑横一会,眼神清冷的暗了下去:「哦,也好。我也只是随便说说。」 杜剑横轻抚他头顶发丝,语声中渐渐透出缠绵入骨之意:「别生我的气,我是真的有苦衷。我这次去……事情若办得成,便从此海阔天空,可与你平平安安的在一起;若办不成……无论如何,我却不得不去,身为男子顶天立地,该了结的便该痛快了结。我不告诉你是怕你担心……以后别这么任性了知不知道?我听说你重病卧床,心头也是如受重锤,趁你入睡之时偷偷看了你好多次。只是你太固执,我对你服软便前功尽废,若我那时松了口去,世间怕是再没了『血衣金剑杜剑横』这个人了。要让我做你不明不白养在府中的一个食客,手无缚鸡之力,我过往的仇人和你爹娘哪能容得下我。你这个狠心毒辣的小鬼……非要逼得我使出下下之策,你啊……就是自作自受。」 赵思齐静静听着这番不尽不实却无比动人的言语,胸中也是一片情潮汹涌。 若这是真的,自己该有多么幸运?便算是假的,能听到这段情话也足以一世不悔了。 不错,自己果然是自作自受,费尽心思只绕了个大圈,白白伤了自身,也折磨了情人。只要明日一过,他便能清楚的知道情人对他是真是假,他已猜了太久、想了太久,实在是累了倦了也伤了,不想再无休无止的恐惧迷惑下去。 爱既是伤,爱既是怖,或许情动只是弹指之间,却凭空惹来一世伤害纠葛。若那传说中的解药真能探测情人真心,他献出心头热血又有何妨?伤身是小,伤情是重,那老太医的话早在他心上打下烙印。明早日出之时,他便无需再伤人伤己,只要一碗热血、一颗解药拿来给这枕边最爱的情人服下,一切都将迎刃而解、豁然开朗了罢。 想至此处,他抬起眼对杜剑横露出甜美之极的笑容:「剑横,我困了,早点睡吧。」 第七章 杜剑横这一觉睡得很沉、很舒服。梦境中的他们堪称美满幸福,一个鸟语花香的小小庭园是他们共同的居处,身边再没有了世俗烦扰,悠闲的彼此依偎着欣赏每一次日出日落。 不愿从梦里醒来的他傻乎乎笑出了声,手臂不由自主伸向旁边,只想把情人搂得更紧,继续把那个梦一路做完。那一搂之下,身边却是空荡荡的,他闭着眼摸索几下,神志渐渐清醒,带着未尽的睡意睁开了眼。 天色已经透出朦朦亮,足够他看得清房内景况,本该在他枕边的情人不知何时已经离去,他微微一怔,披着被子坐起身来。 发了一会愣,门外传来细细的脚步声,他恍然一笑,便跳下床去拉开房门。 淡青色的晨雾笼罩之下,那张熟悉的面容轮廓模糊,一片浓烈的香气夹杂着另一种怪异的气味窜入鼻中。他吃了一惊,看向赵思齐手中端着的物事,却是满满一碗颜色赤红的鲜血。他惊疑之下再仔细审视情人的脸,发觉那本是灵动秀丽的脸蛋变做惨白一片,本是饱满动人的红唇也干枯龟裂,满头满脸的冷汗把头发浸湿了大半,再浓的熏香都盖不住扑面的血腥之气。 立在晨光中微笑的少年竟似透出几分阴森惨历的鬼气,饶是他久经江湖,这一瞬也不禁打了个寒颤:「你做什么了?怎的脸色这么难看?」 「剑横……解药我已化在碗里,这碗鸡血便是药引,快趁热喝了吧。」 少年说话的声音也是极低极细,犹如重病在身,他连忙伸出双臂扶着情人坐下,之后才随手接过那只碗,担忧疑虑的眼神仍在情人脸上徘徊不去:「鸡血?这药引当真奇怪。快坐下,怎的身子都站不稳了?」 「我……这事不便叫旁人来办,只得亲手去杀,可恶心死我了……快喝吧。」 在情人凄然闪烁的笑容里,杜剑横只得将那碗中的鲜血凑近唇边,太过浓烈的腥气虽令他皱眉,心中却涌起满满的感动──这生性胆小又有洁癖的情人竟然为了他去杀鸡,吓成这副样子也没罢手,还给他亲手端了来,即便再难受也是要喝下去的。 吞咽的过程之中,他也是数次恶心欲呕,强忍半天才彻底吞下,折腾这好大一会,赵思齐都未再开口。他擦完嘴角残留的血迹便低头一笑,只见赵思齐双眼半睁半闭的勉力开口道:「你……觉得怎样?」 便算是服下解药,哪里有这么快的,他试着微微运气,真力虽尚未能提起,丹田已升起一阵暖意,这解药应该是真的了,不禁心头一喜,对着情人的脸蛋狠亲一口:「好弟弟,你果然没骗我!」 赵思齐眼中也漾起一片狂喜的亮光,唇角浮出梦幻般美丽的笑容:「真好……真好……你果然是爱我的。我好欢喜……剑横,你对我果然是真的……」 这语声中的欢喜之意明明白白,音调却是越来越低,到最后几个字几乎低至无声,只从抖动的口型中可以辨认得出。杜剑横呆了一呆,又觉臂上重了好些,凝神看向情人的脸时,赵思齐竟双目紧闭,全身颤抖的倒在他臂弯之中。冰冷的湿意从对方身上不断传来,他忍不住触手一摸──外衫虽是干的,里面的中衣却全是水气,一阵莫名的恐惧令他也抖了起来,出口的声音都变了调子。 「思齐?思齐!你怎么了?」 这等诡异的情状之中,他连摇晃都不敢用力,手上动作极为轻柔,唯恐一个使力便会把少年的身体摇成碎片。即便是如此小心,少年胸前的衣衫仍渐渐透出殷红,他手抖得更厉害,终于「呲」一声撕开了情人的衣服,但见层层白纱也裹不住刺目的鲜红之色,显是胸口有一处新伤,却不知伤情如何。 他脑子一晕,但不过须臾便回过神来,伸指疾点赵思齐胸口几处穴道,为其加快伤口处血液的凝结之速。这间中电光火石般回想情人方才的话语,什么鸡血、什么胆怯……照眼下这等情状看来,他饮下的莫非是……想到那诡异可怖的情景,他连灵魂都忍不住发怵,胃中一阵翻腾,恨不得将先前饮下的东西全部吐个干净。 他干呕了好几声,却是什么都吐不出来,一个微弱的声音幽幽响起:「别……别浪费……我很欢喜……」 他转头一看,赵思齐竟是醒了过来,勉强掀动嘴唇对他说话。他先是惊喜,后是狂怒,只想狠狠打这少年一个耳光,胸口却又疼得纠结成一团乱麻,只得把这少年紧紧抱住,颤声痛骂:「你──你好糊涂啊!」 赵思齐用尽全身之力想对他做个微笑的样子出来,嘴唇却因为剧烈的疼痛而咧成一个奇怪的角度,试了几次都不成,才断断续续的喘息道:「带我走……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这下……我知道了……带我……一起走……」 杜剑横紧咬住自己薄薄的唇,只一声不响的把他放上床铺,手指犹豫半晌,仍是小心解下他胸前的白纱,仔细检视那一道道狰狞的伤口。 那片白纱本就包得并不严实,显是赵思齐弄伤自己之后随手裹上,胸前数道刀伤虽不太深,却横七竖八的颇为惊人。杜剑横每看一眼,心头就忍不住一跳,连带额角青筋都暴出数条,仍是狠下心拿起白纱为他重新缠过。 赵思齐痛得不住发抖,嘴里连连发出呻吟之声,杜剑横听得心惊肉跳,狠狠瞪着他吼了一句「闭嘴」,他便再不敢开口,只将十根手指紧紧揪住身下被褥强自忍耐。他身体损伤太巨,强打着精神撑到此时殊为不易,不多时便半是清醒半是昏迷的说起胡话来:「……剑横……剑横……带我走……」 这少年扎根于心底的执念即使神志不清也如此强烈,杜剑横为他草草处理过伤口之后,方才得空感到心疼后怕。 从缘到孽,从孽到煞,这少年便是他命中的煞了,他又何尝不是这少年命中之煞。这等痛彻心扉的纠缠本就不该开始,如今更是错到了极处。这少年的痴情可爱可怜,又可悲可怖,先是不信自己的真心,只怕自己一去不回就对自己做出那下药禁锢的恶举,任凭自己使出非常手段折磨逼供都硬着一颗心肠不给解药。硬气到那等程度,却只为自己的几句冷言冷语、与他人随便做一场戏,就承受不住的服了软。他更是万万想不到,这狠辣又聪明的少年竟然会相信什么人血可做药引的荒唐事,狠心伤害自身骗他喝下心头鲜血,这举动纵是愚蠢恐怖,却也情深无限。 然而比这少年还要可悲的,是他。纵然说上千句万句的情话也好,对情人做足举动上的温柔体贴也好,这自诩聪明的情人就是不肯信他,倒宁愿去信什么怪力乱神的狗屁药引之说。机关算尽、作茧自缚,情爱一事竟是如此荒谬,可笑自己为了与这少年长相厮守,早打算去做那凶险之极的一件事,反因为这少年的阻挠才缓了又缓,一圈一圈的绕下来,本该是两人间的甜蜜相爱竟变成不断的相互伤害。 他杜剑横又有何能,不过是芸芸众生之中至为平凡的一人,这种毛骨悚然的缠绵已压得他喘不过气,只怕熬到最后,他终于还是消受不起。 他浪荡江湖十余载,现下已是接近而立的年纪,从前未动真情,只知及时行乐,直至有了真心喜爱的人才开始打算将来。梦中所见的那种平淡相依,正是他心底真正想要的归宿,他本打算解决那件大事,便带着情人隐居乡里,以他的积蓄全不愁两人下半生花销。若情人年少心性守不得寂寞,也可每年挑个好季节同游名山大川,总之与情人相伴相依,天涯处处皆是乐土,只是他现在已经不知道,他还能不能熬得下去。想必是自己太老,而情人却太年轻罢,一团烈火配上一汪静水,纵然能生出雾气腾腾的青烟,最终下场不是水被烧干便是火被浇灭。 独自想了一小会,他面上露出惨然的笑意,伸出手轻轻抚摸情人倔强的唇角,那里虽然因为失了不少的血而干枯得不成样子,却仍是令他深深眷恋、爱恨交杂。 *** 片刻之后,躺在床上打呼的赵老爷被人用力摇醒,一声「大胆」还未吼出,耳中听到的言语已吓得他从床上一跳而起。那个摇醒他的人神色黯然,似乎比他还要担忧难过,更对他说了一句喧宾夺主、越俎代庖的话:「拜托了……好好照顾他,为他找最好的大夫来吧。」 心急如焚之中,他倒也顾不得这些古怪,匆匆冲出房门去查看虚实,赵府中上上下下登时忙碌起来,没有一个人注意那个外来者的行踪。 待到确认儿子性命无碍,又忙着将之好好安顿、细细诊治,儿子失血甚多,人始终半昏半醒,但纵是在昏迷之中仍然不断叫着那杜剑横的名字。赵老爷两夫妻都忍不住在心里起了疑窦,再看旁边伺候的下人神情闪烁,显然有所隐瞒,两人当下就变了脸色,只是当面不忍惊扰躺在床上的宝贝儿子。 世上本没有不透风的墙,这次少爷闹得身受重伤,几个稍稍知情的下人早吓得魂飞魄散。等老爷夫人雷霆大怒的召他们去问时,他们自然一五一十的全都说了出来,唯恐说得慢了便板子上身。 这事情原也并不如何隐秘,府中泰半下人都曾见到少爷与那杜剑横的亲密情状,便是身为父母的老爷夫人,也知道儿子对那杜剑横好得出奇,只万万想不到那杜剑横胆大包天,竟与他们的宝贝儿子有了那等违背伦常的私情。放人进府的就是他们夫妻,这可不正是引狼入室吗?两人愤恨痛悔之下当即着人去把那杜剑横抓来,却哪里还有半个人在?找遍全府,乃至整个京城,那杜剑横都像凭空消失了一般,就像他当初的出现一样突兀。 本该卧床静养的赵思齐一发现杜剑横不在身边便闹个不停,药也不吃、觉也不睡,他只道情事穿包,父母把杜剑横拦在房外不准两人见面,一径在房中大口叫:「剑横……剑横!我要见他!」 房外的赵父直听得痛心又伤心,这个他们视若珍宝的儿子已然被那杜剑横毁了,赵思齐又闹了一会,他终于怒气勃发的冲进房里,对着儿子脸上就是一巴掌,「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 赵思齐脸颊本就瘦了好大一圈,面色青白憔悴的很,这一巴掌下去,他脑袋中响起一阵轰鸣,委屈的泪水登时流了出来──自他出生,父亲从未打过他,这次可真是气到发颠了。 任由眼泪奔流,他也不捂住脸上的掌印,只拉着父亲的衣袖低声抽泣:「爹,我知道你生气……我千错万错任由你责罚,只求你让我见他……」 赵父更是怒得须发皆颤,提起手还要再打,赵思齐双眼一闭,身子忍不住向床内瑟缩,嘴里还在求道:「让我见他……」 赵父几乎气得吐血,提起的手掌却只重重拍在床柱上:「冤孽……冤孽啊!你那杜剑横早就溜了!这等始乱终弃的混帐你还见他干什么!都怪我疏于管教,家门不幸……奇耻大辱啊!」 赵思齐一个激灵睁开眼来,但见父亲满脸悲愤伤心,哪有半点做戏的样子?他心中一片迷茫,身体便软倒下去,有气无力的喃喃自语道:「不会的……不会的……他明明是喜欢我的……我的血解了他身上的毒……他是喜欢我的……」 赵父恨不得提着儿子那颗痴傻的脑袋撞个清醒,见他如此却下不了手去,又怕刺激过深再出什么茬子,双目中竟也不知不觉的湿了,软下声音在他耳侧劝道:「痴儿……人心最是靠不住,那等无情无义的东西你便当他死了吧。快养好身子,爹娘为你找来京城中最好的姑娘任你挑选,我赵家几代单传,还等着你光耀门楣、开枝散叶……你若有心仕途,爹拼着这张老脸去恳求皇上,为你网开一面,早些建功立业可好?」 赵思齐呆呆的听着,眼泪仍是不断涌出:「我不争气……爹,我这条性命是他救回来的,你就当我那天便死了吧……旁人再好,我眼里只有他一个,他纵是千般不好,我也是放不下他这个人了。」 眼看那些劝慰的话语儿子一句都听不入耳,赵父越发把那杜剑横恨得入骨,不过一个刀头舔血的江湖浪子,却把自己这珍爱多年的宝贝轻易哄骗了去,招惹之后还胆敢恣意伤害、弃之不理。都只怪自己太过宠溺这个娇惯的独子,若非如此,早就给他娶了三妻四妾,指不定孙子都有了好几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家的儿子婚姻大事不是乖乖听从父母安排?唯独自己夫妻由着这个宝贝儿子任性胡闹,如今竟闹出这等荒唐情事。不不不,那杜剑横哪里有什么真正的情义,全是一时兴起白白作孽啊! 想至此处,心中恼恨自责只有更甚,子不教父之过,儿子闹成这种下场,他有何颜面去见赵氏祖先?从今往后,再像往常那般宠惯儿子是不成的了,儿子年岁尚轻,只要安抚得宜,软硬兼施,总有把那混帐渐渐淡忘的一日罢。心下有了计较,他立起身来拂袖而出,换了夫人进房对儿子软语相劝,他则以一家之主的身份前往祠堂对列祖列宗谢罪去也。 留在房中的赵思齐愁肠百结,身心俱痛,一颗心来来回回、缠缠绕绕,就是不肯相信情人竟对自己如此狠心。剑横明明说了那解药是对的……该是真心喜欢自己,为何又能这般轻易的抽身而去?「人心难测」这四个字,从前只在书本典籍中见到,当时是全然不懂,如今却不得不懂了。纵献出心头热血,情人的心思终是捉摸不透,再多拥抱亲吻抵死缠绵都不过弹指既灭的水月镜花。 他做了这许多事,到底是为着什么?又得到了什么?剩下自己一个孤零零的躺在这里,兀自为那些苦楚伤心远远多于甜蜜的幻象垂死挣扎。就算心中情爱浓如烈火,也经不住这番冷到彻骨的别离,昨日海誓山盟的情人居然只言片语都不曾留下。父母养育他十几年,重话都不舍得骂他一句,他却甘为相识不到三月的杜剑横自残自伤,惹得父亲发了那么大的脾气,父亲说的确实不错……他何止不争气,简直是自甘下贱,辱没门庭。 父亲说要为自己找来京城中最好的姑娘,又说为自己去恳求皇上,让自己入朝做官……那都是往昔曾经憧憬过的梦想,如今皆成过往云烟,只要杜剑横能够出现在他面前,出现在他面前……那张脸恐怕是再也不会回来了,他还痴心妄想什么呢。每次被情人冷眼相对之时,他都知情爱二字不是桃源仙境,只是穿肠毒药,令得再高傲的心也都会跌入泥泞任人践踏。更可怕的却是直到现在,他仍然清楚的知道:以后无论会遇到多么好的姑娘,会有何种容宠际遇,他心中再也没有一人能比得上那个狠心的剑手。终此一生,他都不会再恋上第二个人了吧,不敢第二次再去沾惹那种透入骨髓的甜蜜与剧痛。那张英俊的面孔或许会被他渐渐淡忘,那人在他心上烙下的伤痕却能永世铭记,他从未像此刻般冷静的看到,这种痛到窒息也不愿忘却的感觉便是情爱燃烧过后的灰烬。 今日过后,往昔那个任性又狠辣的少年该是不复存在了,过往的赵少爷已经跟随那浪荡江湖的男子一去不返;明日开始,留在赵府中的自己会好好学着做一个见温文尔雅的翩翩公子,无愧于父亲给自己起的名字,纵是胸口的那片伤痕永远不能愈合,纵是再没有什么事能让他真正的开怀而笑,他都必须挺着残缺的胸膛继续活下去。 第八章 一个初冬的正午,京城中出名的酒楼「飘香阁」里正是人声鼎沸、生意兴隆。笑得合不拢嘴的王老板立在门口迎进送出,招待着往来此处的几位熟客。 正笑得欢畅之时,他的声音突然一滞──迎面而来的那一群人虽然面熟,却只令他头痛,很想赶紧找个地方躲起来。想是这般想,眼下要躲哪里还来得及,他只得打着哈哈陪起小心:「赵少爷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啊,这个……我马上便为您清好场子,稍等片刻罢。」 令他如此客气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京城十大恶少之首,若不抢着讨好献媚而让对方先开了口,那些恶毒言辞定让自己这把老骨头无法消受。 算起来赵少爷已有将近三月未到此处用膳,王老板还以为从此清净了,此时心下叫苦,面上却堆了一脸笑容,眼神毕恭毕敬的落在赵少爷身上不敢稍有怠慢。 那性情娇纵的少年瘦了好些,往日亮晶晶的双眼也黯淡下去,见他如此殷勤待客之态,全不像从前那般高高兴兴的笑着点头,却对他拱手还了一礼,嘴里淡淡道:「无妨,不必清场了,只是朋友约我出来见面,劳烦王老板着人给我带个路。」 王老板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直直看着这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少年,片刻之后才反应过来,只怕自己方才的失神得罪这位今日不知为何变了性子的豪门少爷,一叠声的赔礼道:「失礼失礼……」随即高声叫来酒楼中最老实听话的伙计:「阿乐!快来带客!」 这阿乐最大的好处就是,再挑剔的客人骂他也不会回嘴,只咧开嘴憨笑以对,就继续不声不响做自己的事。除了吃得太多,这个伙计挑不出别的毛病,用来服侍赵公子再合适不过了。 听到老板的吩咐,阿乐「诶」一声就跑了过来,笑呵呵的领着赵公子往楼上去。赵公子带来的护卫自然在楼下大厅用餐,这也是他们第一次跟其他食客一起坐在飘香阁里,不再感到自己又跟着少爷欺负了别人,于是自由自在的聊起天来。 这个说:「少爷现在是不同了啊,对人好得很了。」 那个说:「别讲主子的是非,少爷最近都不怎么高兴啊,你还大舌头,小心少爷知道了生气。」 这个说:「我们又不讲他的坏话,是只讲好的呀。他不高兴才不是为了我们这些下人呢……」 年长的一位咳了一声:「都住嘴!你们平常听话些就是了,少爷心情不好,你们就别添乱了。主子们的事情,哪轮得你们操心,就是想操心也操心不上呀。」 几个年轻的都不以为然了:「还说我们呢,就你说的最多!」 年长的也不生气,叹了口气说:「我们做下人的,少惹主子生气就是了。我们私下里说说就算,你们可不准到外面乱说,坏了少爷的名声。」 年轻的都异口同声回答说:「知道了!」 楼上的雅室里,早有一个人坐在椅子上挪来挪去,等得不耐烦了。赵思齐刚一进去,这个人就跳起来笑嘻嘻的拍了他一下:「思齐哥哥来了!我等好久了呢!」 换做以前的赵思齐,肯定也会回拍一下,然后横眉瞪他说一堆洋洋洒洒的话,可今天的赵思齐只是轻轻的点个头,就慢慢走到桌子前坐下了,说的话也很简短很温和:「对不住,让你久等了。你饿了就该先吃的。」 朱正昭呆了一呆,跑过去紧紧坐在他旁边:「思齐哥哥,你不高兴哦……是不是上次那件事没办成啊?你说的那个人怎样了?他生你的气了?你多哄哄他也就是了,大不了哄到手了再给解药……」 赵思齐胸口浮起一阵钝痛,仿佛那些伤痕又悄俏裂开了,扯了扯嘴角做出一个笑的动作,语声却枯涩低沉。 「没有……他不生我的气了。小十二,多谢你帮我的忙。」 朱正昭眼珠转了半天,一张灵动活泼的小脸也皱了起来:「思齐哥哥,你不想说就算了……如果还想要我什么,只管开口。」 赵思齐沉默半晌,缓缓摇头:「不用了,我原不该叫你为我做那种事,是我庸人自扰了……小十二,你这次又是偷偷跑出宫的吧?有些什么好玩的事,说给我听听。」 朱正昭虽然冰雪聪明,到底是个半大的孩子,听他问起出宫之事,立刻眉飞色舞的说了起来:「我正要说呢,嘻嘻。我这次可算达成所愿,劫富济贫了!那个关家……就是京城首富的那个关家,被我连着去盗了好几次!本大侠武艺高强,如入无人之境……说起来可真好笑,关家那个大少爷吝啬得一毛不拔,气得吹鼻子瞪眼,摔他一件物事就惨叫一声,最后还气晕了去,真是好玩……」 赵思齐静静的坐在旁边,不时的「嗯」一声表示他在听,神思却不由自主飘到初次遇上那人的某天。就是在这里,那个人出现在楼下,那时的自己骄傲又蛮横,全不知天高地厚。那个人狠狠的吓他,还在午后的日光下偷亲了他一口,把他恶心得嘴都擦破了皮,一次又一次派人去骚扰那个胆敢调戏他的混帐。 那些怒气冲冲而无计可施的心绪,今日想起竟是那般甜蜜,他不知不觉把手指放在嘴唇上摩娑,仿佛还有那个人留下的味道。短暂的回想之中,笑容如花朵般浮现,教身边的半大小孩说得更是欢畅:「……嘻嘻,好好笑吧?思齐哥哥笑了哦,咱们来边吃边说罢!」 他惊觉回神,笑容只留下半截余韵,心知朱正昭是在哄自己高兴,只得拿起筷子随手夹起些食物。明明都是自己爱吃的菜肴,放在嘴里却不辨其味,他不忍惹得好友担忧,才勉强吞咽下去。 「思齐哥哥……我给你讲个笑话吧,传说江湖中有一个功夫很高、很有威望的大侠,每次跟人决斗都穿同一件衣服,久而久之,大家只要看到他穿了那件衣服,就要跟在他后面去看决斗。有一次他又穿了那件衣服,于是大家都着他走。走了好远好远,才发现他是去喝喜酒的,大家都很失望,也很奇怪,有人问他你今天怎么穿了这件衣服啊,他回答说:『因为我太穷了,这就是我最好的一件衣服,除了成亲、决斗、喝喜酒之外,其他时候我都舍不得穿啊!』哈哈,你说好不好笑,堂堂一个大侠,连一件好点的衣服都买不起……」 江湖……江湖,只要听到这个字眼,就能让赵思齐胸口泛起隐隐的痛楚。他听了一会,实在不想再忍耐下去,双眼中已经有了湿意,低下头轻声说道:「小十二,说些别的罢。比如那个关大少,他真的那么吝啬吗?」 「……哦!他就更好笑了!哈哈,每次一想到他我就开心得不得了!有一次我躲在他家的梁上听他跟管家说话,那个管家说:『少爷,府中老有小贼行窃,只把值钱的物事藏起来也不是个办法,不如重金礼聘,请几个武功高强的护院罢。』那个关大少大叫一声,就像有人要夺他的命一样,连声说:『不行不行,请护院得花多少银子啊!』然后拿出算盘就拨了起来,每月要多几两的口粮、每年要多十几套冬衣,一五一十算了老半天,笑得我差点摔了下去。」 「哦……这个关大少果然有趣。」 赵思齐强打起精神陪他谈笑,眼中却半点笑意都没有,朱正昭自然看得出来,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思齐哥哥,我知道你心情不好……你不想跟我说是不是?思齐哥哥,我们是好兄弟、好朋友,你就跟我说罢……若有人对你不好,我叫父王把他抓来给你出气!」 赵思齐心头微热,泪光闪动的眼睛终于抬起来正视眼前的朱正昭,不再把自己这副丢人的样子隐藏得滴水不漏。 「小十二……你对我真好。但这件事情,没有人能帮得了我。你现在还小,便是说给你听,你也未必明白。他只是一个路过此处的陌生人,我却要他把我整个人带走,我太重……重得他背不动。」 「思齐哥哥一点都不重啊,你这么瘦……你不是给他吃了解药吗?啊!难道解药出了岔子?放得太久失了效吗?」 看朱正昭表情丰富的哇啦大叫,赵思齐伸出手摸摸他的头:「不是……他吃了解药,他很好。我……我也很好,本来就什么事都没有,只怪我自己太贪心。」 朱正昭想啊想就是不明白,为什么大家都很好,思齐哥哥还是这么不开心,一张小嘴便撅了起来:「思齐哥哥,我真笨。你说的话我都听不懂。你想要什么东西,我帮你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要什么我都拿来送你!」 赵思齐苦笑着看向朱正昭,这年纪不过十六的少年皇子已知道皇权无敌,却怎生跟他解释,有的物事是真龙天子也是无能为力,比如人世间种种生离死别,比如那深如海底针的、情人的心。 「小十二,你不懂是好事……原先我也是不懂的,如今却但愿永远都不懂。」嘴里如此说着,但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后悔,若是那日重头再来,在那个共历生死的黄昏,他还会不会对那人说一句──没有人对你好,我对你好…… 一切纠缠皆从那句话开始,那时的他并不知自己做出了怎样的承诺,心头烈火焚烧之时什么都看不见,现在回头细想那时的每一步都是作茧自缚。 直至与友人道别回府,一路上不再有人厌恶闪躲,甚至不少人对他露出了笑容,也有人对他善意的点点头。 每个人都知道他变了,变得斯文有理、进退得度,如果自己早变做如此,那个人还会离开自己吗?会吗?不会吗…… 现在再想到这些,只显得自己可悲可笑,无论他变成什么样子,恐怕那人都不屑一顾,江湖是那人的江湖,有的是腥风血雨快意恩仇,还有数不清的漂亮女子和美丽少年,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怎能并肩闯荡? 这些日子他想的实在太多,也想得越来越清楚,他不再恨着那个人,就算换做是他也会退缩。谁能忍受这样一个随时会伤人伤己的情人睡在枕边,何况是身旁本就危机四伏的江湖中人。 他不信剑横,剑横也再不能信他,自从那日被他暗中下药之后,剑横便已经心冷了罢。 是他亲手斩断了剑横对他的情爱和信赖,他现在唯一能做的,不过是学着慢慢习惯──这人世间并不是什么都可以得到,总有些人和事穷尽心力也得不到,即使做得再多,都只会更糟,反不如淡了嗔痴贪念,由它去罢。 日子如此一天天过去,赵思齐收敛了往日的少爷心性,待人接物都稳重许多。赵家本就是京城大户,不过是碍着赵少爷恶名太盛才无人问津,如今既然浪子回头,来府中提亲的媒人便渐渐多了起来。 赵老爷两夫妻都高兴的很,探听儿子的口气,不像有什么兴趣却也并不如何反对,这于他们已经是天大的喜讯,于是为儿子的婚姻大事更加卖力,想尽法子安排赵思齐去见那些姑娘。 画像看了许多,人也见了许多,赵思齐只要一出门,就会与某位待嫁闺中的小姐「邂逅」。他心里明白的很,只是不与那些女子挑破,也确实结交了几位不错的姑娘,却顶多是朋友之谊,不含半分情爱思慕。大穆国民风尚算开放,他也从不单独与哪位女子相处,相处几次之后那些女子都知他心不在此,偶有那大胆些的问起来,他总是淡淡一笑道:「对不住……我心上还有个人放不下去,若前事未清便随意招惹旁人,只怕是害人害己。」 每次说出这种回答,问话的女子都心中释然,反对他增添几分好感,也知难而退另择夫婿。家中的父母只感奇怪,为何每个女子都与别家结了亲,待到四处旁敲侧击的明白了事由,少不得把他大骂一顿。骂过之后,父亲怒气冲冲的下了最后通牒──二十岁生辰之前,必须挑选一位姑娘过门,否则乖乖听从父母安排,即便是素未谋面的女子也不准再挑剔。 赵思齐也不与父母硬碰,只是这等事情他实在不愿去做,他对那些女子说的本就是实话。他心上的那个人还放不下去,或许永生永世都是如此,即使与女子成婚,也定不能忍受那些床第之事,无论哪位好女子嫁给了他,都是生生的守了活寡。他不忍,更不愿,唯有想个法子拖下去,因此一不做二不休,私下让朱正昭帮他约了那老太医相见,当面恳求那位老者与他行个方便。 那位老太医听了他一番真心真意的恳求,虽不以其计为然,最终还是应了,只说,「拖得一时,拖不得一世,若你久病卧床迟迟不好,家人为你强行娶妻冲洗,那时且怎生是好?」 他无奈回道:「若真到了那一日,我便只有留书逃婚,家父家母初时生气,时日长了也就原谅我这个不肖子了罢。总之我不能害了好人家的姑娘,男子成家何必急在一时?待到我有了真心喜爱的姑娘,水到渠成再成亲不迟。」 于是过不得几日之后,赵少爷便得了怪病,不仅满头满身生了胞疮,而且与之太过亲近者还有传染之虞。赵老爷赵夫人都知儿子最爱干净,哪里怀疑他下得了那个狠心,见儿子往日那张俊秀面容转眼变得甚是丑陋,都是伤心担忧得紧。为他请来宫中名医,只时好时坏的拖着,那病情虽然可怖,倒也不影响平日作息,赵思齐少了许多无谓应酬,大多时候留在府中读书写字、品画练琴,偶尔带着几个贴心的护院去郊外散步游玩,生活恬淡的很,反倒比前些日子更为自在了。 经此一病,爹娘自然不能急着给他安排亲事,只一径希望儿子快些病好。每次问起那位老太医,得到的都是些安慰之辞,语意模棱两可,只说按时服药、少受刺激,长期静养下去定能痊愈。 赵思齐性子既然变了,也不太着紧自己外貌如何,起初照镜时尚有几分恶心,看过了几天便渐渐习惯。只是每次洗澡沐浴,他都折腾甚久,比起外貌观感,那身上和脸上的不洁之感才真正让他难受。偶尔想到若那人看到现在的自己,定是掩面遮鼻敬而远之罢。那人过往也曾说过数次,喜欢他长相好看,肌肤细嫩,更爱他床笫间的淡淡体香,百闻不厌。现下的自己可香不起来了,那些用药物引发的东西可着实不怎么好闻,想到此节,他心酸之中竟有一股恶作剧的快意,脑中自顾自浮现出那人皱眉逃跑的狼狈之态。 短暂的一笑过后,陪伴他的又是满室寂寥。他叹了口气,继续小心擦洗自己那幅疙疙瘩瘩的身体,随后躺入温暖的浴池中久久不愿起身。 第九章 天气一日冷似一日,转眼间到了年关,赵府里许多下人都放假回家过年,只有十几个无亲无故,被主人自小养大的忠仆留在府中。 赵家向来待下人宽厚,大过年的便叫那些仆人都聚起来在旁厅中吃年饭,主人那桌自然摆在正厅。赵府世代为官、人丁单薄,先祖跟随先皇打江山时早早殉国,因此年饭这一顿只有寥寥几人,把旁支的亲戚叫上也还坐不满一桌。 放过鞭炮之后,赵老爷说声「开席」便执起筷子,众人说着家常闲话吃了起来。赵夫人拿着筷子就是下不了箸,突然把筷子一放,红了眼眶:「思齐连吃个年饭也不能坐在桌上,实在可怜啊,老爷……你叫我怎么吃得下去?」 几个婶子姨娘也跟着叹起气来,思齐是赵家唯一的男丁,人人都把他宠在心坎里,这大过年的,思齐却说自己身染恶疾不便与人同席,着人送了饭菜去他房中。众人虽知这话原也不假,心里难免都不好过。 赵老爷心里自然也是痛着,但几个旁支的亲戚都在,怎好于人前失礼?只得勉强微笑道:「这是思齐懂事,夫人,你应该感到欣慰才是。来,我们吃罢,吃完了再去他房中看他。」 赵夫人低低应声,终是忍住眼泪下筷,众人也换过话题,一边吃菜一边花费心思哄他夫妻二人开心。 留在自己房中的赵思齐,此时却高兴得紧。他叫人摆放了两幅碗筷、两只酒杯,一个人自斟自饮了一会,已经颇有了几分醉意。 他左手拿起对面的那只杯子,笑嘻嘻的学那人说话:「好弟弟,宝贝儿……我真是喜欢你。来,哥哥敬你一杯!」 然后,他右手拿起自己面前的杯子,与左手的那只轻轻一碰,随即把两杯酒都放在唇边徐徐饮下:「好哥哥,我也喜欢你。你真是狠心,一去就是这么久,我可想死你了!」 「好弟弟,我这不是赶回来了?今天可是过年,我们兄弟……不,夫妻自然要团聚,你还不开心?」 「哼,谁和你夫妻了!就会占我便宜……我好开心,剑横……我好开心!」 「呵呵。那就再来一杯!」 「嗯……再来一杯!呵呵……剑横,不要再离开我,我不想再做那个梦……好可怕的梦,我梦见你走了,一句话都没跟我说……」 「好弟弟……再喝一杯罢,醉吧……醉了我就不会再走了。」 「嗯……好!再喝!」 喝着杯中美酒,赵思齐越来越开心了,醉眼中看去,情人似真似幻的面容上却有浓浓的水气。他伸出手指一摸,竟像真的湿了,忍不住呆了一呆:「真奇怪……剑横,你不开心?再来一杯好了……来,我们喝!」 「不要再喝了……思齐,我……我回来了。」 一个温暖的怀抱紧紧抱住他,实在太像真的,他身子一抖,反而用力去推那个虚幻的影子:「我醉了!不玩了。」 那影子推也推不动,更加严实的抱紧了他,语声已带着哽咽,泪湿的脸颊也贴上他那张丑陋的脸。 「思齐,我回来了!你是不是病了?不要紧,我还是那么喜欢你。」 他就算醉了,也感觉这些话不是他自己说的,忍不住张开嘴就想惊叫,一个热烫而熟悉的吻却堵了下来,于是……他口中的叫声变成了含混不清的呜咽。 被彻底惊呆的他,连酒都醒了七分,那唇齿之间温柔的逗弄没有半点虚假。傻痴痴任那人吻着,身体已出于自觉而发热,被那人放开之后,他兀自半天回不了神。 那人还留着泪痕的脸又露出笑容,伸手在他鼻子上轻轻一刮,他才僵着身体打掉那人的手:「你……不……我一定是做梦,我在做梦!」 「你没有做梦。思齐,真的是我,不信你再摸摸。」 那人抓住他的手就往脸上贴,冰凉的雪水和温热的肌肤都那么实在,他终于颤抖起来,嘴唇掀动半天才用力抽回自己的手:「你……你回来干什么?你走!」 「你叫我走?那刚才……」 他红着脸避开那人目光,随后又抬起头冷冷道:「我刚才醉了,说的话当不得真。杜大侠就当看了场笑话罢。」 那人微微一惊,随即苦笑起来:「思齐,我千里迢迢的赶回来陪你过年,唯恐迟了归期,你便舍得这样对我?我为人最重信诺,江湖中人人皆知,偏偏是你不肯信我。我上次走时没跟你说明白,是因为……」 「不要解释!我不想听……剑横……杜大侠,你就饶了我罢。」明明早已下了决心,再不会为这人流泪,此时却如何忍得住?他甚至不敢相信,人真的就站在他面前,唯恐明早醒来,一切又是梦境。 「……好,你现在不想听,我待会儿再说。思齐,让我好好抱一抱你。」 那人说着就再次抱住他,嘴里在拒绝,身体已自顾自偎进了那人怀里。他无奈的闭上眼睛,就是假的也让他再贪恋一次罢,能再次躺进这个怀抱,是他这些日来曾梦到过多少次的情景。 「思齐……你受苦了……」 那人手指轻柔的伸进他衣襟,抚摸他胸前那些浅浅的伤疤,触手处些微的凸起之感将要永远留在这个身体上,其他处本该平滑的肌肤也变得凹凸不平。 他扭动着腰部想要摆脱,那熟悉的抚摸令他情动又害怕,这副变丑了的身体……那人还会喜欢吗?只怕多摸几下就要恶心的吐了。 那人只是不放开挽在他腰侧的那只手,嘴唇既似安慰又似挑逗般贴近他耳边:「别怕,我一定会治好你……对不住,你身子生病时我却不在你身边。」 听着那人惋惜又自责的话语,他偏开头逃脱再次落下的亲吻,语调仍是冷淡之极:「我身染恶疾,又丑又臭,你还抱得下去?还有,这恶疾可是会传染的,杜大侠还是小心些的好。」 杜剑横收回一只手托在他脑后,叹着气再次强硬的亲了下去,任他如何闪避也无处可躲。他缩回的舌尖被狠狠吮吸着,其动作凶猛得险些令他窒息,对方汹涌的热情比从前有过之而不及。这一吻久久才结束,他腿软得倒在了对方双臂之中,杜剑横食髓知味的还要继续,他只得嘶哑着嗓子低叫出声:「啊……放开我!我……我喘不过气了!」 杜剑横也是气息不稳,面红如火,分离了好几月的两具身体都想念对方得紧,「若你这怪病能传给了我,你的便能好了?我可是求之不得啊……好弟弟,废话少说,我这就帮你治病罢!」 明明该是让人感动的话,那张不老实的嘴说出来都变了味道,赵思齐勉强正了脸色斥道:「你休想嬉皮笑脸蒙混过去,你既已走了就别再回来,我现在已不同往日,再不会对你死缠烂打,你不用同情我可怜我,也不要再碰我……」 这别别扭扭的一番话直把杜剑横听得不胜其扰,干脆充耳不闻,也不管他后面说了些什么,猛然将他拦腰抱起,三两步走到床前把人压在床上就要行凶。他吓了一跳,只顾挣扎,死死揪住自己的腰带不肯松手,嘴里那些自伤自怜、故作决绝的语句顷刻间忘了个干净。杜剑横见他面红耳赤甚是认真,也不好真的硬来,只得停了手强自忍耐,喘息着低声问他:「你这是做什么?难道你就真的不想?」 他怒目看向杜剑横,那眼里的羞意却大大多于恼意,而且还带着种莫名的尴尬之色。结结巴巴了一会,他耳根都红了起来:「我……我其实……身上……那个……不方便……你就是想……也等我身子好了再……」 杜剑横奇道:「不方便?见鬼了……你又不是女人,难道有月事不成!快点从了哥哥,松手!」 他还在犹豫,杜剑横已极为不耐的扯下他裤子,一看之下竟「噗哧」笑出声来──那原本光滑如玉的长腿上,长着许多红色的小豆子,甚至接近私处的细嫩皮肤上也有几颗,有的还因为擦洗太勤而破了皮,在情人的眼里看起来,只觉星星点点的甚是有趣,当然也有几许想要抚慰的心疼。 赵思齐见他取笑,赶紧把身体遮掩起来,又羞又急的道:「我都说了不行……这些东西长的到处都是,连那里都……这幅身子实在败兴……便是我自己也摸不下去,可真是赃死了……」 杜剑横大摇其头,手指已摸了上去,「非也非也……我倒觉可爱得紧。好弟弟……你莫非没有听过『情人眼里出西施』吗?若我身上也长了这些东西,你便会败兴吗?」 他仔细想了一想,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做到一半时你若难受起来,我还要帮你抓,一边抓挠一边……」 杜剑横邪笑着打断他:「你现下倒是不害羞了!这等事也想得出来,嘿嘿,哥哥现在就帮你抓抓,保证抓得你舒舒服服……」 说着不正经的话儿,杜剑横一双大手便开始乱摸,他身上肌肤本就敏感,现下更是痛痒交杂,碰到任何一处都会呻吟出声,惹得情人欲火焚身,连声低骂道:「叫得这么淫荡,你倒是长进了不少!我适才在前厅偷听你父母说话,你病好便要为你娶妻……你这副身子可怎么娶妻?还是乖乖的跟了我吧!」 他将两只雾蒙蒙的眼睛微微睁开,手臂已紧搂着杜剑横的脖颈,用那满是春意的声音轻轻回骂道:「你要问便问,何必转弯抹角……」 杜剑横暗暗红了脸,终把那担忧的心思直接问出:「那你打算如何?我这次便是专程来接你走的……我已金盆洗手、退出江湖,再无人向我挑战复仇了。你……你怎么说?」 这句话声音不大,却把赵思齐震得僵了一僵,连欲望都消退大半,直直的坐起身来:「你说什么?你……你的意思是……你去办的这件事便是……」 杜剑横微微一笑,坦然点头:「是。此事颇为凶……颇有些不好办,我怕说出来惹你担心,只好先瞒着你。虽有些阻碍,还好有一位挚友帮我出头……如今我已不是江湖中人啦,你可放心了?」 赵思齐愣在了床上,心里只是觉得自己可笑之极。想过千种理由万般籍口,只是没料到情人肯为了自己退出江湖,那日杜剑横重伤之后的话语突然浮现出来──「若是我有这样的兄长……便是武功全废也是愿意……一入江湖,身不由己……却没有这么一个劝我归隐农家的兄弟……」 他早该想到,杜剑横已没了亲人兄弟,那日自伤身世之时,明明白白便有归隐农家的念头,又怎会眷恋江湖血腥厮杀?是他不肯相信情人的真心,才为两人的情路徒添许多凶险。自作自受,果然全是自作自受,正因他那番可笑可悲又可怜可鄙的猜疑,被他下药之后的杜剑横才会那般愤怒伤心! 他此时如何说得出话来,连眼神也不敢与情人对视,杜剑横却亲吻他垂下的眼睑,语声仍然深情无限:「我也生过你的气,气你不肯信我,气你做出那等伤害自身的事来,心中伤心离去之时,也差点便绝了与你常相厮守的念头。只是后来……我遇上袭击也不敢以命相拼,心中想着若是我死了,你这么爱哭的一个人,还不哭得天昏地暗,让我走也走得不安……我已没了做一个剑手的资格,只好求我那好友为我出头,忍了些小小折辱,换得下半辈子的自由之身,我这条性命,是要留着来找你的,可不能轻易给了别人。」 杜剑横说的平淡,脸上神情却黯了一黯,他心知那些「阻碍、折辱」绝不是那般简单,否则杜剑横老早便告诉他了,何须迟迟不说,待到平安归来才对他稍作解释?说不定极为凶险,一个不好就会丢掉性命,又或者极为屈辱,才不肯说出来惹他担心。 但无论怎样,眼前的杜剑横完完整整、平平安安,他忍住心中的恐惧抱住情人,两只手悄悄伸进杜剑横衣襟内四处摸索。 杜剑横微怔之后便换上调笑的面孔:「你不想听那些,也好……好弟弟,已经忍不住了罢,咱们来做些得趣的……」 他撅着嘴缓缓摇头,眼眶中己红了起来,仔细探察手指抚过之处的异状:「这里……多了一道疤,好深……还有这里……这里……你受了这么多伤,怎不好好修养,过完年再赶回来也是一样……」 杜剑横抓住他手指,只做那漫不在乎的笑容。 「都是些轻伤罢了,也都已经好了。我太久没有跟人一起过年,今年实在不想错过。因此急迫了些……不说了,今天可是年三十,好思齐,我们还没对干一杯团圆酒呢。我这就拿酒来!」 看着情人动作轻盈的起身去倒酒,透出红色的耳根和脖颈俱显出羞涩兴奋之情,赵思齐抿着嘴角偷笑,不禁对那背影生出满腹心疼怜爱。情人自小失去了亲人,这世上再没一处是他的家,自己并不如何在意的年关,竟被情人看得如此之重。想必是孤零零的度过了太多年月,尤其过年过节时更是难熬,纵然平常有朋友相伴,这等时候哪有人陪在身边?自己有亲人父母,情人却只有自己一个,爹娘失去了自己,尚有对方相伴,眼前的这个人无论是他如何都丢不开的了。 心中正下着那个不孝的决定,杜剑横便变了脸色飞奔而至,在他压低声音道:「……有人来了。」 他吓了一跳,房外已响起轻轻的扣门声,「思齐……你可吃饱了?爹娘来看你了,快开门罢。」 第十章 赵思齐身子一个激灵,罪恶感登时如泉涌上,门外扣门的哪里是旁人,正是他的亲生父母。他只得对着情人做个手势,暗示情人赶快躲起来,杜剑横无奈的翻了个白眼,万分委屈的躲进床底。 他则拉好衣襟、清清嗓子,快步跑过去开门,爹娘一看到他酡红的脸色便齐声问道:「思齐,你喝醉了?」 「……没有,我只是稍稍喝了些。」 两夫妻走进房里,自然看到桌上的两对碗筷,但桌上的菜根本没怎么动,儿子显然是吃不下去。两人心里都是大痛,这孩子竟还没把那混帐忘怀,赵母登时红了眼眶,摸着他头轻声劝慰:「思齐,怎么不多吃些,看你瘦的……」 赵父又是心疼又是愤怒,打断夫人的话道:「他心里还想着那个混帐!不争气!真是不争气啊……我还道他变了甚多,懂事稳重了,原来仍是死心眼的想着那个禽兽不如的东西!」 说完这些,赵老爷还不解气,转头对着儿子就是一顿好骂:「给我跪下!你老老实实的说,你前些日子死也不肯成亲,便是为了那个畜生吗?他到底有什么好,令得你不孝不义,不知廉耻!」 赵思齐很是听话,「扑通」一声跪了下去,一只手却在背后轻摇,显是不准杜剑横出来。想着对父母的不孝,他也红了双眼,哽咽着看向父母面容,重重的磕了几个头:「爹、娘,是孩儿不孝。你们养育我二十年,我却恋上了一个男子。孩儿确实不知廉耻,只知情之所钟便该专于一人,爹娶了娘之后一直未曾纳妾,不也是这个道理吗?」 赵父呆了一呆,更是气愤,恨不得一巴掌打下去才好。只是看着儿子那带病的一张脸,他怎么也打不下去,便顺着夫人的劝解坐在了椅子上。 「荒唐!你还有理了!这等违背伦常的赃事……你还好意思跟爹娘相比?真是反了,反了!」 「爹,我知道你听不进去。孩儿就是忘不了他,纵是与别人成了亲,心里还是只能想着他,那嫁给我的女子又是何其不幸?爹……我这辈子便不能与第二个人在一起了,您对娘是如何,我对他便是如何,您知道的……」 赵父重重一掌拍在桌上,却想不出如何反驳,骂来骂去只有那一句:「孽子!孽子……大逆不道、大逆不道!」 「爹……娘生我时是难产,所以你再没让她为我多生一个弟弟,你是怕她身子受不了,是不是?其实以我们赵家几代单传,娘很想为赵家多添香火,娘还劝你纳几房妻妾,只是你一直不肯,是不是?我是你的儿子,我自然像你,我们赵家男子个个都是这般专情,因此才人丁单薄……我除了恋慕之人是个男子,其他都没有不同……爹!你就成全我罢!」 赵父听着儿子那张利嘴继续大放厥词,心知争不过的,只好半天未再出声,听到最后一句时才大怒道:「不争气的东西!你叫我成全,你那恋慕之人却是个畜生,早就扔了你不理,何来成全之说?难道你要抛家弃父,眼巴巴的去找那江湖浪子?哼,就算你去找,也是白白送上门去给人看轻,那等无情无义的花心浪子哪会把你放在心上……」 这洋洋洒洒的一席话尚未说完,床底突然滚出个人来,眼里泫然欲泣,脸色愤愤不平,嘴里还在连珠炮似的叫道:「错了!错了!我时时刻刻都把他放在心窝窝上!思齐,我实在忍不住了!任你爹要打要杀,我也是听不下去了!他说我无情无义、禽兽、畜生,你便由着他说,你好狠的心啊!」 这顿噼里啪啦的话把赵老爷赵夫人都惊得僵在当场,待到赵老爷看清这人面容,立时便站起身飞出一脚:「好你个胆大包天的畜生,你藏在我儿房中想做什么?你你你……你给我滚出去!」 杜剑横脸上甚是委屈,身子却一躲也不敢躲,只看着情人的面色。他原本就打算与情人爹娘当面直陈此事,若不得答允再做其他打算,因此这顿打倒是早有准备,只担心情人会怪他。赵思齐一见他出来了,心知要糟,却也只得暗叹天意如此,见他全不躲闪的样子,自然是心疼得紧,挪在他旁边抱住他身子,为他抵挡父亲的怒吼。 赵老爷看这两人紧抱一起的亲密之态,更气得全身抖动,夫人的劝慰低泣全当听不到,想叫人却又怕丢了赵家的脸面,只得继续踢打那禽兽泄愤,杜剑横也硬着一口气强挺,绝不以内力相抗。 赵老爷盛怒之中不辨方向,那踢出的力道很有些落在了儿子身上,虽难免心痛,却也顾不得那许多,等他骂得累了、也打累了,那两人仍是紧紧抱在一起,鼻青脸肿的惨相令他皱眉,赵夫人早已蹲在了儿子身边心疼哭泣,儿子和那禽兽反而要安慰爱哭的赵夫人。 赵老爷看得一阵头痛,颓然坐了下来,眼神恨恨盯住杜剑横,却见那混帐对他恭恭敬敬的磕起头来。 「杜剑横不肖,恳求您成全。」 眼看那混帐磕了头,死心眼的儿子也跟着磕起头来:「儿子不孝,求父亲成全。」 连赵夫人也哭哭泣泣的低声求道:「老爷,你就答应了罢……我们只有这一个儿子啊,若你不答应,他们私奔了怎么办?到时可追都没处追……这位杜……剑横他武功高强,他要是一不做二不休,抢走了我们宝贝思齐,天大地大的……我们可怎么找回来啊……」 赵老爷横眉怒喝:「他敢!」 杜剑横龇牙咧嘴的陪笑道:「是……是,不敢。」 「闭嘴!」赵老爷又是一声暴喝,锋头转向与自己同甘共苦多年的夫人:「儿子糊涂,你也跟着糊涂了!若任由他去,我们赵家就要绝后了啊!你叫我百年之后有何面目去见赵氏的列祖列宗?」 说到伤心处,赵老爷眼泪都险些掉出来了,看得赵夫人心酸不已,赶紧又去劝那任性的宝贝儿子:「思齐啊,你就听爹的吧……娘给你做主,你与这位杜……与剑横的事我们便睁一眼闭一眼,只要你肯娶妻生子,为咱们赵家延续香灯。」 思齐听父母都是口气松动,心里忍不住有了片刻犹豫,天大的诱惑摆在眼前,自己点下头去便可两全其美,他抬起头望了剑横一眼,只见那被父亲打得面目全非的脸上勉强咧嘴一笑,眼神却瞬时黯淡下去。他神思一凛,立刻压下了那极其自私的念头,反握住身边微微发颤的手。 「爹,娘,恕孩儿不孝。我只能跟这个人一起,身边容不下第二个了。剑横也是堂堂男子,他甘心为我终身无嗣,更为我金盆洗手、退出江湖,让我去娶别人,我实在无法应承。若是爹娘成全,我就跟他一起留在府中伺候你们终老,若爹娘不肯成全……我仍愿留在家中伺候,若你们要我与他分手……我便叫他走,再不见面也好,只是各自终生不娶罢了,剑横……不管我身在何处,我的心都是在你身上,我知道你对我也是一般。」 赵思齐知道爹娘心软的毛病,这番言语本只是做那苦肉计,说至最后几句,却忍不住真的流下泪来。杜剑横凝视情人面容,也知他定是在玩什么花招,看到情人的眼泪之时才脸上变色,虽不知这番话到底是真是假,仍是忍着凄楚之感缓缓摇头:「思齐……你说真的?抱歉,我又惹你伤心了,早知我回来会让你这么伤心,我宁愿你忘了我,开开心心的娶妻生子……我只要远远的看着你过的安乐……我也开心了。」 这等话每说一句,心上都有如针刺,杜剑横眼里也湿了一片,语声渐渐低迷。 「我本就无亲无故,什么传宗接代,我并不看重。你不要任性,听爹娘的话找个好女子成亲,日子长得很,有妻子相陪要好过得多……你放心,我也会好生保重自己。等到我们都七老八十了……我再来找你聊聊天、下下棋,你那时早已儿孙满堂,一身轻松了罢。」 任赵老爷再怎么痛恨这个抢走自己儿子的无耻之徒,也看得出此人对儿子是真心真意了,先前的怒气散了不少,心里竟有些踌躇起来。看儿子对此人钟情在前,思念在后,铁了心只要他一个,连两相保全的中庸之道都是不肯。若强行拆开两人,以儿子的固执任性,恐怕真会与这人私奔了事,就是关,也关得住一时关不住一世。何况夫人说的不错,那姓杜的武功高强,逼得狠了抢人就跑,朝廷管得了民间管不了江湖,那可叫他夫妻下半辈子怎么办哪?倒不如……哼哼,这可恨之人眼下虽是迷上了自己的宝贝儿子,因此千依百顺的哄着骗着,但此种弄虚作假的人总会露出狐狸尾巴……即使他藏得再好,自己也不是吃素的,总能用上些非常手段令其行差踏错。然后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横竖不过是个出身江湖的莽汉匹夫,儿子最最见不得粗鄙俗陋之人,且待自己略施小计,看他如何熬得过!只要儿子看穿那人的真实面目,自然鄙弃厌恶、移情别恋,将其弃之如蔽履了…… 心意一定,赵老爷得意的「嘿嘿」笑了两声,那笑声中的狡猾阴险之意教他的夫人都打了个寒颤。 「思齐,不必做那幅鬼样子了!哭哭泣泣像什么话。我可是你爹,你自小长大,非要把什么东西弄到手时便是这般手段,你倒是想骗谁来?都怪我跟你娘把你宠得不成样子,我这就应了你,你可高兴了?不过……咱们先要约法三章。第一,这姓杜的不准住在你房中。」 赵思齐赶紧收了眼泪,也不管杜剑横瞬间睁大的双眼,只对着老父乖乖点头:「嗯!」 「……也不准私下来找你,坏我赵府名声!」 眼见儿子面露难色,赵老爷赶紧一瞪,赵思齐只得瘪着一张小嘴继续点头,还不忘记拉一拉情人的衣袖,拖着搞不清状况的杜剑横迷迷糊糊一起答道:「是。」 「嘿嘿,第二……这姓杜的不准与你同进同出,也不得当着他人之面,站在你三尺之内。」 看情人嘴唇一动就想反对,赵思齐伸手便捂住他的嘴,另一只手压住他脑袋直往下点,嘴里斩钉截铁的应道:「是!」 「第三……我还没想好,明日再说罢。这天也不早了,你也该歇息了……姓杜的,你还赖在这里作甚?走啊!」 可怜杜剑横还没把那番极不平等的条约消化下来,便被赵老爷凶狠的拉起,三步两步拽出房外,赶往极为偏僻简陋的一间厢房去了,一路上少不得冷言冷语威逼恐吓,直被骂得头都抬不起来。 留在房中的赵思齐,又是好笑又是发愁,杜剑横此人极重信诺,虽是不明不白应了父亲的话,答应的事情便不会反悔。两人分开数月,好不容易今日相聚,情人便在身边不远,却不能肌肤相亲。父亲也坏心得紧,竟想叫情人生生的做个活太监,他舍得,自己还不舍得呢,若是没有情人相互依偎,这漫漫长夜怎生得过? 他咬着嘴唇想了半天,终于像一只偷腥成功的小狐狸般轻笑出声──父亲的原话是不准杜剑横找他,可忘了说不准他去找人。要怪就怪父亲不如他聪明罢,那嘴上功夫可比他差了太远。 于是没过多久,无所事事的赵公子便开始把酒菜打包,这一碟剑横喜欢吃,带上……这个菜我喜欢,带上……啊啊啊,这个点心剑横最爱吃了,带上带上…… 等他挑来拣去,收拾好很大一包东西以后,已经是夜深人静,月黑风高之时,他满腹欢喜、蹑手蹑脚的走出房外,迎着呼呼的北风勇敢奔往情人温暖的怀抱而去。 天上的月亮此时也很高兴,今晚是人间每年只有一次的大年夜,家家户户团团圆圆,连他这颗苍老而孤寂的心也获得了几分安慰。独自挂在凄冷的天空,守护那些短暂却温暖的人间喜乐,他悠闲自在的听着看着,时不时跟身边的云朵交流一下感慨和心得。 遥远的下方传来一阵低低的声音,月亮赶紧拨开云朵凑近耳朵──他有个不好的习惯:喜欢偷听小情人间甜甜的情话。 「啊,思齐你……」 「嘘……你不饿啊?」 「但是你父亲……」 「不用怕他!反正我们没有违反他那个三章……」 「哦,啊,嗯……原来如此!唉,我又累又痛又饿……」 「我也是啊!赶紧吃吧……」 「肚子饿,那里也饿……」 「……我也是,好哥哥,我们到床上吃罢。」 「呵呵,我端菜你拿酒,我们今晚要大战三百回合!」 「啊……呜……别这么猴急,身上还痛着呢……」 「嘿嘿,我也痛,不过等不及了,你看你这里,不是也很有精神……」 清晰的语声变成一阵「咿咿呜呜」,听得有些发呆的月亮抖了一抖,红着脸躲进云层后面,过了一会再遮遮掩掩的探出头,同一个方位又传来声音── 「哼哼……打你个小人手……叫你去赌钱……打你个死人头……叫你丑如猪……」 「老爷?」 「嘿嘿……给你下泻药,叫你住茅房……给你乱栽赃,叫你无处说……」 「老爷……老爷!你说梦话了!」 月亮又是一抖,赶紧换了个方位偷听,这个人的梦话真可怕,他再也听不下去了。 与此同时,正搂着情人颠鸾倒凤乐不思蜀的男子背后突然窜起一阵凉意,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的他耳侧响起情人关心的低语:「剑横,你着凉了吧?大雪天里这么拼命赶路……」 「不……不要紧……奇怪,我没着凉啊……阿嚏!」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