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刀门之叶飘零》 第一章 江湖,风云雷动的江湖,曾经有多少豪杰无声无息葬身此间,又有多少英雄籍此扬名天下? 细数江湖门派,除却几大历来极富盛名的帮会,多数经不起什么大风大浪,短刀门这个名字,自从经过两次巨变之后,已在江湖中渐渐湮灭。如今的人们说起短刀门,就象谈论一个小小的笑话,而且只配在无聊的时候才偶尔说起。 对于短刀门本派弟子,在江湖中遭到蔑视与白眼乃是常事,只因理当发扬本派的第六代弟子中,曾经最出色的三人俱已不在。不,还有一人,虽然仍在本门,却跟死人没什么太大分别。 第七代弟子,多半资质努钝——不成材的师傅又教得出什么好弟子?只有一个例外,此人年方十八,小小年纪已将本门内功心法和刀法练得炉火纯青,平日里与上辈的师叔师伯对招,鲜少有人是他对手。自去年开始,已由师公伍胜天亲自教授。 那次大变之后,伍胜天本已心灰意冷,只是门中六代弟子实无什么可以独挡一面的人物,不得已撑着老迈残躯续任掌门。过去曾是平生最钟爱的徒儿兼义子云晨,于大徒弟飞扬接任衣钵之日上门大闹,事后竟无人告诉他实情,只隐约听他们谈论,当日飞扬亲口承认对云晨不起,有负于他云云,总之是两人昔年的一段风流孽帐,他也管不了许多。经过那么些年,他只想再见云晨一面,往日怒气早已消散一空。云晨千真万确回到此地,却连真面目都不让他一见,出手便点了他穴道,饶他性命不过还他十几载养育之恩,哪还有什么父子师徒的情分在,想至此处,悔之恨之,自己当年所为委实太过,飞扬所为更是别有用心。自己年届七十,眼看时日无多,撑着摇摇欲坠的门派惨淡度日,真是生不如死。如今却是略有安慰:第七代弟子中有一人,骨骼上佳、气宇轩昂,人品也是百里挑一,在武学上的资质几可直追当年的云晨。 那日厅中大变之时,这孩子在众人之前挺身而出,不俱云晨那手诡异狠辣的功夫,独自与云晨当面对峙,其心性可见一斑,云晨将掌门令牌交与他手,想来也是必有深意,之后这孩子学武更加刻苦专心,十六岁时已在本门七代弟子中独占鳌头。 此子名唤铁铮,乃门下四弟子铁静山昔年带回的一个小乞儿,静山生性懦弱,资质平庸,待这个捡回来的孩子却好到极处,为他取这个名字,自是期望他长大后做个铁骨铮铮的血性汉子,行侠仗义、有所建树,不若自己一生无为。静山一直未曾娶妻,所学的功夫也不过用来打猎砍柴以到山下换取财物维持生计,铁铮却一日比一日成材。大变的七师弟,若不是他将掌门令牌交与铮儿之手,师父也未必如此宠爱铮儿,把平生所学倾囊相授。这些年来,短刀门中人人都看得出,师父其实很挂念云晨,只是未曾有人胆敢说出来而已。 这日短刀门中第七代弟子一起过招,伍胜天和铁静山均是心怀安慰,铁铮手中双刀使得矫若游龙,滴水不漏,刀风过处树叶纷纷而下,围绕刀身旋转不绝,单就此翩翩姿态已是好看之极;反观与他喂招的弟子,额头汗水涔涔、手上招式已乱得不成章法,兀自勉强支撑。铁铮心知这个师兄是怕在诸位师傅师公丢了颜面,也不便明让,只是暗自将招数使得缓了些。经他如此做作,两人渐渐合手,打得尚算好看,却哪里还是比试,只像在一起舞刀了。 铁静山自然看得出来,面上微有不悦;伍胜天沉吟不语,心中倒是甚为嘉许,铮儿资质即高,胸襟亦阔,就算帮人处也不愿太露痕迹,这背负了数十年的掌门之位终归有个去处了。 主意即定,伍胜天便叫下铁铮,只说有要事相授,让他随着自己去了掌门内室。静山心中忐忑,只怕铁铮今日所为犯了门规,轻则一顿训斥;重则一朝失宠,哪知才一盏茶功夫,铁铮便拿着一样物事出来,伍胜天跟在其后,命静山集齐所有短刀门中弟子。 不过多时,众弟子齐聚掌门之前,伍胜天沉声说道:“铮儿,今日我已把兵器传了给你,半月后的少年英雄大会也自让你前去。当着诸位师叔师伯、师兄师弟的面,你可有话要说?” 众人一听,艳羡有之、欣喜有之、妒忌也微微有之,却无任何一人觉得自己可胜过铁铮之能,俱都闭嘴不言,只有一人“啊”了一声,满面惊喜向着铁铮身前奔了过来,一伸手便要去拉他的衣袖。 一双白玉般的小手却被高大的身形挡在后头,原来是铁静山不声不响站在了铁铮身前,那人身子一颤,嘴角紧紧抿起,垂着头慢慢后退了些。 几个七代弟子都是面有不豫,拉着那人小声安慰起来,言语间尽是宠溺讨好:“林师弟,别生气……是啊……我们陪你嘛……待会我陪你去后山好不好……” 那人缓缓摇头,一声不出,双眼之中隐有泪光闪动,却始终未曾流下一滴。这是个年纪轻轻的少年,长相却比平常漂亮女子还要美上许多,单只论眉目肌肤之佳已是难以形容,更何况此刻神情委曲中又有些倔强,可爱至极,直把几个师兄弟看的手足无措,心中都不禁暗暗想道:只要哄得他开怀而笑,便叫我做什么都甘心。 这少年眼睛只瞧着一人,那人却一眼也未看他,背对他向师公面前跪了下来,朗声道:“铮儿此去定当尽力而为,请师公放心。” 伍胜天微微一笑,道:“铮儿,唉……果然是铮儿,半点骄饰也无,好,师公自然是放心的,便等着你将那大会魁首之位夺来,再设宴摆酒、告诸天下。” 铁铮面上一红,呐呐难言,显是当着众人听到这等溺爱之辞颇觉尴尬;铁静山却是心绪激动,险些掉下泪来,哽咽着对铁铮道:“铮儿,你……你可要争气啊!” 铁铮抬头望向师父,见他眼中全是期待欣喜,心中一阵辛酸、一阵激昂,当下凛然正色道:“是!” 伍胜天捋须而笑:“好、好、好!”连道了三个“好”字便即退入内室,余下的笑声延绵有致、绕梁不绝,竟是用上了十足的内劲。 直到师公远远不见,铁铮才站起身来,众位师叔伯、师兄弟都上前来美言庆贺,铁静山自然不会阻拦,只对他小声耳语了一句话便自离开。这句话只有两个字:自重。 若是旁人听了定会百思不解,铁铮当然明白得很,师父临去前眼光只对着一人,虽只是淡淡一瞥,其中却富含深意。 此时这人在众多语声中也说出“恭喜”二字,一双美丽的杏眼直勾勾的盯着他,似有千言万语还未说出,他神色丝毫不变,只说了声“多谢林师弟”。 “……林师弟?你……”那少年口唇发颤,长长的睫毛也微微抖动,脸上泛起一丝绯红。 铁铮轻轻挣脱他抓着自己衣袖的手,那少年突然气息急促,皱起了眉头,手掌也抚上胸口一带,铁铮心中一惊,急忙问道:“你没事吧?” “……不要你管!”那少年终于落下泪来,随即掩面而去,早有几个师兄弟跟在后面追了上去扶在左右,嘴里不住询问他哪里不舒服、心口痛不痛。 顷刻之间,偌大的练武场就只余下铁铮一人,他看着那少年离去的方向,心头一阵烦闷,用师公所传的宝刀练起刀法来。 耍了一会儿,刀身沾满树叶,他悄然立定,取下其中一片捏在手指上把玩,竟不知不觉喃喃出声:“……叶子……小叶子……” 记得当年山花烂漫时节,两个小小的人儿在花丛中嬉闹玩乐,八岁的铁铮牵着比他小四岁的若叶一玩就是一天。 铁铮到短刀门不过几月,若叶也跟随父亲来了这里,起初门中众人都以为若叶是个女孩,一身吹弹可破的肌肤和美丽之极的容貌活脱脱便是富贵之家的小小姐,加之身子天生嬴弱,动不动就受寒发烧,众人更是争相怜爱、呵护备至。其父林远道是门中第六代的老五,生性沉默寡言,甚少与人说话,众人竟直到半月后才知若叶原来是个小子。 铁铮却是门中第一个知道此事的,只因若叶来后的第三天便缠着他一起玩耍,所玩的物事皆是泥巴、小虫之类,铁铮自然好奇,询问他一个女孩子家为何喜欢这些物事,惹得若叶凶巴巴的破口大骂:“你才是女的!” 自此铁铮恍然大悟,这若叶不仅是个小子,脾气还蛮大的,只是在他眼里依然像个刁蛮任性的小女娃,凡与若叶一起他都刻意让着几分。起初是因自己大他甚多,所以让着几分也算应该;后来却纯然发自本心——只要若叶开心大笑,自己也满心欢喜,如此下来两人一天比一天亲密无间。除了跟着师父连武,哪怕一点点空闲都是要留给若叶的,戏水、捉鱼、爬树、打鸟……竟一直无人插进两人的小天地,铁铮是不得空闲,若叶也只喜欢与他一起,对别的师兄弟一径冷如冰霜。 若叶身子时有微恙,是从娘胎里带来的毛病,不但不适合修习本门内功,且每年都要吃上大量的补药,其父常年在外奔波,每回来便是带着草药让他服食,若叶一年中总有个把月被迫躺在床上喝那些苦药,直喝得眼泪簌簌,这些日子只要铁铮陪在床边方才听话,否则便大哭大闹、不可开交,铁铮为了哄他也自陪着喝下不少,不管其味如何,面上都是平淡之至,到若叶喝时也只得拿出小男子的骨气,极力忍住眼眶里转动的泪珠。 等到父亲一走,若叶立时欢天喜地,拉着铁铮满山奔跑,直玩得筋疲力尽仍不罢休,两人重重倒在开着零星野花的草丛中不住喘气,铁铮痴痴看着若叶脸上浅浅的梨窝,突觉心情古怪、莫可名状,不由得红着脸抱住若叶,向那微张的小嘴上轻轻吻去,若叶却是嘻嘻哈哈在他脸颊乱亲一气,还失声取笑铁铮的一张大红脸。 那年铁铮十二岁,若叶不过八岁,两人都懵懂无知,哪知这是短刀门乃至全天下大大的禁忌?此后仍在一起玩耍如常,只是铁铮隐约有了这样的念头:自己从小孤苦,全靠乞讨度日,师父带自己来了这里,有一口饱饭吃还可习武已是天大的福分,如今更有若叶相陪,每天都过得开心无比,幼时做梦也想不到竟有今日。只要这辈子都有若叶在旁,便于愿已足,什么也不须再求。 到了铁铮十四岁之时,一手功夫在同龄师兄弟中便已无人能敌,若叶却只练了些别派用以修养身体的内功,羡慕自然是有的,也偶会嘟着小嘴抱怨自己身子不中用,但经得铁铮一哄一劝便化嗔为笑。铁铮每每在这种时刻才最开心,若叶的那张小脸只会为他展颜。若是旁人来哄,必定越哄越糟,到最后只被若叶的一双冷眼瞪得远远逃开。 那年的春天,两人在山花丛中紧紧依偎,若叶突然微闭着眼睛亲了他一口,之后脸也红了起来,沉默半天方才低头说道:“……铮哥哥,我长大了以后……做你的新娘子好不好?就像我妈和我爹那样……” 一听此言,铁铮登时心跳如雷,忍不住将若叶抱在怀中小声询问:“……小叶子,你可是说真的?” 若叶脸红却只为羞窘,睁开眼偷偷一看,铁铮眉开眼笑甚是高兴,这才大着胆子向铁铮怀里偎得更紧:“……我……我妈妈遇着我爹爹的时候,已经许配给人了,但是他们有了我,最后还是到了一起……铮哥哥,我们都是男的,不可以做夫妻对不对?……但是……但是我想永远都跟你一起,你答不答应?” 铁铮这两年又大了些,男子之间不可成婚自然知晓,但他对若叶钟情已深,哪里还想得到许多,只管捏住若叶的小手许诺:“……小叶子,我当然答应。我们两人一辈子都呆在山上不出去,又碍不到旁人,哪有什么不可以?” “……真的?那就好!” 若叶想了一想,觉得甚有道理,顿时抱住铁铮亲上他脸,铁铮却拨过若叶小小的下巴,将自己的亲吻牢牢印在那张柔软鲜艳的嘴唇上,完了还以一副大人的口吻教着若叶:“……小叶子,这才是夫妻应该亲的地方。” “……嗯。”若叶半懂不懂的点了几下头,转眼“呵呵”笑着扑倒铁铮:“铮哥哥,再来!好舒服哦!” 两人之间说了多少遍这样的话:我这辈子都是你的小叶子;我这辈子都是你的铮哥哥……却未曾料想这些傻傻的誓言春天一过便烟消云散了。 那年的风波人人皆知,若叶却是过后才听人说起。平日就听本门的师兄弟讲过昔年被逐出门墙的七师叔曾经如何苦恋大师伯段飞扬,一谈论此事人人都是挤眉弄眼、恶意调笑,只是不敢在长辈面前稍有提及。若叶极讨厌那些师兄弟此等作为,一向都是扭头离开。 到大师伯接掌门户那日,若叶因受了风寒在房中修养,过了那么几天身子好了再去找铁铮玩耍,便不知为何时时碰他不到。好不容易有一日总算找到了,铁铮却改口唤他“林师弟”。 若叶当时就忍不住想哭出来,但这一次铁铮没像往日般赔礼哄劝,反而神色不变对他说道:“林师弟,如果我有事对不起你,你只管打骂,我绝不还手就是。” 若叶仰头盯着他看了好半天,手抬了又放,反复数次,最终哭骂着胡乱捶打一气便远远跑开。 打了、骂了,却终不可回到往日,只觉得一颗心便像要破裂一般。若叶一个人哭着跑得越来越远,不知不觉跑至后山,其处有一棵参天老树,上面还留着两人年初刻下的笨拙字迹:铁铮、若叶,今生今世,永不分离。 若叶痴痴的抚着那两道刻痕,眼泪渐渐止息,心中只是默默想道:不管铮哥哥变得如何,我仍然要跟他一起。 想得心情好受了些,若叶慢慢坐在树下正要小睡一会,突然有某个尖利的叫声吓得他直跳了起来。这叫声凄惨之极、诡异之极,自几十步外的山洞中传出。往日他和铁铮也曾到山洞中躲雨玩耍,却从未见过里面有野兽出没。 他大着胆子走近几步方才看得清楚,洞口不知何时上了几条粗粗的铁栅,一个人头正挤在铁栅间“嗬嗬”呼叫。那人虽蓬头垢面、脏污难闻,脸上轮廓倒颇为眼熟。 待他凝神细看,却原来是传言已经疯癫的大师伯段飞扬,见他走近,挣扎着伸出一臂,嘴里的尖叫也听得仔细了许多,分明是“云晨、云晨……”翻来覆去皆是这两个字。 若叶瞧着段飞扬此等惨状,心中又是害怕、又是同情,昔日的大师伯潇洒俊朗,眼下却成了这般模样,如时光重返,他可会后悔当日的所作所为?他可当真对七师叔半点情意也无?而当日的七师叔……又是否像自己对铮哥哥一样,曾对大师伯许过一生一世的心愿? 若叶自顾自心下恻然、胡思乱想,忽有一股大力将他拽向后方,他惊呼一声回头看时,可不正是令他又念又怨的人吗? 铁铮面上神色甚为焦急,手上也用了内劲,若叶只觉手臂一阵奇痛,险些掉下眼泪,铁铮却仍未放开手,直拉着他退至几十步外方才开口,语声也是极为严厉:“你怎的如此大意?若是出了事……” 若叶咬着牙拉上衣袖,手臂已经是青紫一片,再经得铁铮如此逼问,心下好不委屈,眼泪一滴滴顺着面颊流下:“你都不理我……又来骂我……我不要你管!” 铁铮张口欲言,神色古怪,嗫嚅了半天仍未说话,却在那颗大树上重重打了一掌,霎时间枝摇叶落,扑簌而下,吓得若叶噤声不语,泪水兀自流得更凶。 过了好一会,铁铮终于将手掌放在若叶头上轻抚,慢慢以指尖拭去他脸上泪水:“……若叶,自那日事变之后,我已不是昔日的铁铮,往后……再不能照顾你了,你自己要好生保重,知道吗?” 若叶抬头看向铁铮,心中迷茫之极,只是胡乱摇头:“……我不明白,铮哥哥,你在说什么?” “往后……你要叫我师兄,我也只能叫你师弟,再过几年,你到了十四五岁……就可以离开这里去娶个老婆,到时我跟师父、师兄弟他们一起去喝你的喜酒……” 听到这样的话,若叶不知为何身子颤抖起来:“那我们……我们不在一起了?” 铁铮正为他拭泪的手指微微一僵,面上却露出笑容:“是啊……我们都是男子,那些玩笑话怎可当真?你现在还小,过得几日也就忘了……” 一听此言,若叶胸口便如被狠狠打了一拳般疼痛,紧拽住铁铮胸前的衣襟大叫起来:“我不会……就算过一年、十年、一辈子也不会忘记!铮哥哥,你也不会忘记对不对?” 铁铮用个巧劲挣脱他退开几步之外:“那些话……我已经忘了。师弟,你怨我也好、恨我也好,或是要取我性命也成,我只等着你来报仇便是。” 若叶忍不住又哭出声:“我怎会找你报什么仇,我只要跟你一起!” “……只有这个是万万不能,林师弟,你还是忘了的好。时间不早,你回去休息吧,以后别再往这里来了,大师伯现在疯疯癫癫的,一身功夫却没丢,你若是有个闪失,我……我师父和五师叔那里都不好交待。” 若叶红着一双眼去拉铁铮之手,哽咽道:“我要跟你一起回去……” 铁铮不着痕迹避开他手,语声却甚为轻柔:“你还是不明白吗……师弟,以后我再也不会陪着你了,其实想陪你的师兄师弟很多,往后就跟他们一起玩好不好?” 若叶听不见别的话,只听到一句“以后我再也不会陪你了”,心情激荡之下眼前一黑,胸口登时痛如刀绞,竟突然晕了过去,那一刻依稀听得耳边响起惊慌的呼唤,却分辨不出叫的还是不是“师弟”这两个字。 第二章 醒来时若叶已身在自己房中的小床上,眼前只有神情焦虑的父亲和盛满浓黑药汁的大碗,往昔总会坐在床边想尽办法哄他喝药的人再也不会出现了。 此后四年,陪在若叶身边的就只是偶尔回来的父亲,还有无穷无尽的追逐与神伤,那些一心讨好自己的师兄弟们从来也没有能代替那个曾经一起许下誓言的人,那个人却再没有仔细看过他一眼。 这四年里的每一天,若叶都或远或近的看着他,也会每天都到后山为大师伯送饭,要么一个人在那颗越来越高的大树下自言自语,要么跟大师伯絮絮叨叨的讲话,讲的说的,无非是那个人功夫怎么大进了、那个人又长高了、那个人今天虽然没理他,说不定明天就会跟他说话…… 时光悠悠而过,若叶个子长高很多,身子看起来也好了些,不再动不动就气喘昏迷,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的病已经变得更厉害。胸口仍然时时疼痛,尤其是看着那个人的时候,这个病……恐怕是一辈子都不会好了。这几个月来心痛的次数得越来越多,全靠着长久以来练出来的忍耐之功方瞒得过父亲,若叶很怕自己哪天睡着了以后再也不会醒过来。 他怕自己就那么死了,听别人说死了之后就什么也不记得,他不想忘记那个人,还想等着那个人来理他,再象以前一样叫他小叶子,把他抱在怀里亲他的脸,还有那个一想到就会心跳得很快的地方。如今的那个怀抱应该变得宽阔很多,偎在其间该是如何的温暖舒服,如果一定要死的话,他只想死在那个怀抱中,看着那个人的脸闭上眼睛。母亲就是在父亲的怀里闭上眼的,那个时候,她一定很高兴。 大师伯每天都是一会儿大叫、一会儿嚎啕,可平静的时候也偶尔会认得人,还会跟若叶好好讲话。 除了讲铮哥哥的事,若叶问他次数最多的问题是:“大师伯,你喜欢过七师叔没有?” 每问到这个,大师伯就傻傻的又哭又笑,只顾喃喃念着那个念了无数次的名字不再理人,看着大师伯这个样子,若叶觉得他好可怜,时常会陪着他掉眼泪:“大师伯,你也是喜欢他的对不对?你当初为什么不跟他一起呢?……铮哥哥,我不会舍得这样对你,就算以后我不会死,功夫像七师叔那么好了,也不会对你这么狠心,我只要跟你在一起。” 说着说着,若叶总是在鸟语春风中慢慢睡着,背靠着那颗大树梦回当初在花丛中依偎嬉笑的日子,然后在天色渐暗时悄悄醒来,带着美梦的余温走上回去的路。 有很多次醒来时身上都会多盖一件衣服,仔细一看都是父亲穿过的,可回到房里父亲早已不在,只是桌上放着热腾腾的药汁,想必是匆匆而来又匆匆离去了。 若叶对此事本来并无怀疑,直到前些日子父亲回来时正好是自己十四岁生辰,若叶拿着父亲为自己盖上的衣服跑回房里,桌上却有两碗药汁,若叶问过父亲,得知为自己盖衣的原不是他,这才惊异起来,到得当晚便一个人偷偷跑去铁铮房中。 起初铁铮并不开门,若叶只得坐在他门口苦等,直等了一个多时辰,铁铮万般无奈之下才出来打开扉。门一开若叶便满面笑容往他怀中扑来,铁铮急忙拉着他进去关紧房门,脸上却早已红了一片。 铁铮摆起师兄的架子问他所为何事,若叶只管笑咪咪的看着他并不言语,看得一会儿,铁铮浑身不自在起来,说你若无事便快些回去睡觉。 见他如此窘迫之态,若叶脸上笑容更是清丽绝美,坐近他小声说道:“铮哥哥,我知道那个人是你,你还是挂念我的……我今天生日你也记得对不对?” 铁铮勉强坐开了些,沉着脸道:“我不记得。” 若叶又向他靠近了些,语声轻柔之至:“那你现在知道了,就算是师弟向师兄要点生日的贺礼也并不为过?” 铁铮已坐在床沿,避无可避,只好狼狈的站起身来:“……你要什么贺礼?” 若叶眼珠一转,便连眉梢也带着笑意:“我要你……亲我一口,像以前你教我的那样。” 铁铮正要义正词严训斥他一番,若叶已把嘴唇凑近,红艳的丰润双唇微微开启,看得见其中淡色的舌尖和雪白的贝齿,铁铮见此美景不觉呆了一呆,若叶趁此机会抱住他便亲了上去,唇齿交接之间,彼此心跳皆是狂乱无比,铁铮待要推开他,自身却燥热难耐、两腿乏力,一个不小心,两人竟顺势双双倒在床铺上。 若叶呼吸急促,脸色嫣红,双眼直如蒙着一层浓浓的水雾,下体也是一阵焦躁,却只知道紧抱住铁铮以两腿用力磨蹭,铁铮自然也有怪异感觉,暗叫声不好便待起身,可哪里还站得起来——身子非但无力,还不停的发起抖来,不听话的两手已经放在了若叶的前襟上,那本应滢白如玉的脖颈竟也微透出粉红,简直色令智昏。 恰在此时,门外响起一个浑厚的语声:“铮儿,夜这么深了,你还未睡吗?” 门外的声音虽然并不高亢,听在铁铮的耳中却如晴天霹雳,忍不住浑身一震,便像从梦中醒来,立时起身理好衣襟;若叶也自听出那人是谁,颤抖着两手拉紧外袍,凌乱的发髻却是忘了。 铁静山听得门内声音怪异,心下觉得蹊跷,推开门便闯了进来,但见铁铮神色慌张、面带羞涩;微微一愣之后再看向若叶,那张红透的俏脸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再见他发丝散乱不已,雪白的指尖犹在发抖,细想之下不禁勃然大怒:“跪下!你们……你们干了什么好事!” “咚咚”两声,铁铮与若叶并跪于地,铁铮刚开口唤了声“师父”便被重重打了一掌,他不敢抚脸,只在心中暗骂自己定力不坚,若叶却小声哭了起来:“铮哥哥……你痛不痛?” 铁静山狠狠瞪着若叶,那张流泪的小脸竟美得不似活物,人间绝色不过如此,比起当年的七师弟还要惑人十分,他心中只余得一个念头——“妖孽”。短刀门就是毁在这些妖孽之手,如今还要来迷惑他的铮儿! 铁铮看着师父面色变得越来越阴沉,心知自己和若叶今日已犯了门中最大的忌讳,只得推开若叶冷冷道:“林师弟,你快些走吧,从此以后切莫再来纠缠!” 若叶怔怔看他一眼,心中六神无主却又剧痛不已,那厢的铁静山已沉声喝道:“滚出去!” 随着语声,若叶被一股大力钳住手臂强推出门外,铁静山暴怒之下将他整个身躯甩出甚远,方才“嘭”的关紧了那扇门,待若叶自地上慢慢爬起,两只手臂痛得似已断折,胸口亦是一阵气息翻涌,脑子里却只嗡嗡响着铁铮刚才的那句话。 “……铮哥哥他……这不是他本意……只是……只是怕惹四师伯生气……他明天定会悄悄找我……”翻来覆去默念这些可令自己变得好受的话,若叶沿着铺满月光的小径一步步走回居处。回去时父亲竟披着衣服等在门口,许是见他面色不妥,并未多问,只轻轻叹息一声便让他快些上床睡觉。 人是躺在了床上,他却哪里睡得着?手臂皆是两边乌黑的指印,他只得仰面闭目,任心中情思来来回回、纠结缠绕,到最后总会变成铁铮的脸。想起先前两人紧紧相贴之时,铁铮那种紧张又激动的神色,若叶身子又是一阵燥热;想起铁铮那句绝情断义的话,若叶身子又突变冰凉,往昔种种相拥相分时刻尽皆涌上心头,若叶便在这冷热之间反复起伏,不知何时方才迷糊入睡,但就算在梦中也满是铁铮的言语面貌,一整夜下来竟无半分安稳时辰。 另一边的铁铮自然也并不好过,直挺挺的跪在房中被师父训斥了两个多时辰,从江湖大义说至本门兴衰,再说到师徒之份、父子之情,铁铮听得汗如雨下,却一直未曾辩驳,至多起誓定不负师父师公期望,将本门发扬光大。 静山只是冷笑道:“你要真有此心,便须爱惜声名。你可知天下英雄虽多,却无一人贪恋男色!若是传出这等丑事,任你何等英雄亦成狗熊……瞧瞧你大师伯今日下场……哼!” 铁铮噤口不言,双眼只盯着地面,心中想的却是那日偷听到若叶喃喃念出的话:“……铮哥哥,我不会舍得这样对你,就算以后我不会死,功夫像七师叔那么好了,也不会对你这么狠心,我只要跟你在一起……” 若叶他……还是想着自己,纵然这四年里从没理过他一次半次……为何他竟可如此无怨无怒?若是恨我、骂我还好受一些…… “铮儿!抬起头来,你还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铁铮心神一震,看向师父,但见双目中全是焦急痛惜,十载养育恩宠之情岂可辜负?罢了……若叶,今生今世,只能负你到底,铁铮这个人、这条命都已尽付短刀门,从接到那块令牌开始、从师公那样看着我开始,我已经不是昔日的铁铮。 思虑即定,他面上神色也变清明,对着师父朗声道:“铁铮今日立誓,绝不再与林师弟私自来往,一切谨从师父吩咐教诲,若有违此誓,我铁铮断子绝孙、不得好死!” “好!这可是你自己说的。”静山听他发下如此毒誓,脸色稍稍平复,方以双臂将他拉起来坐在床上:“铮儿,莫怪为师太过严厉……那些妖孽当真是碰也碰不得,你今日……可曾与他……” “当然没有……师父,我即已立下重誓,您便只管放心,师弟他……也只是一时糊涂,当不得真的。” “哼……当不得真?我看他是邪气缠身,短刀门自那伍云晨开始便乱了套了……你须得时时小心,莫中了他们的妖术……” “师父!我……我很是劳累……”铁铮不止双膝麻木僵硬,听得这番话后便连舌间也尽是苦涩之味,忍不住打断了铁静山滔滔不绝的规劝。 静山见铁铮神色确实疲惫不堪,也即住口,只交待他好生休息便自离开,略带佝偻之态的背影看在铁铮眼里,又是一阵愧疚、一阵黯然,师父正当壮年便已显出老态,师公更是不消说了,短刀门数年来惨淡度日,任人欺辱,他又怎能只顾一己之欢?若叶……若叶……你还是忘了铁铮吧,下一世……何用说什么下一世,如果这一世可重新来过,亦只求若叶不要遇到自己,最好做个富家少爷,衣食无忧、身体强健、娇妻美妾、子女成群。 自此而后,铁铮再没正眼看过若叶,整日板着一张脸恪守俗礼,铁静山亦是时时鞭策,不消铁铮亲自开口便将若叶挡得远远的,冷言冷语外加冷眼鄙弃。若叶虽不好受,但心下认定铁铮所为皆是有四师伯在侧之故,也并不真的沮丧,只等着他日两人独处之时再诉情衷,谁知今日四师伯明明不在,铁铮对他依然冷淡至极,这些日子积累的苦楚屈辱霎时间悉数涌上,竟当众哭了出来。 此于若叶乃是天大的丑态,平日里若有人调笑他貌如女子他定会恼怒不已,而这一次……却是顾不得丢脸,眼泪越流越凶、不可竭止,直哭得胸前湿了好大一片。 旁边几个柔声劝解讨好的师兄弟被他恶狠狠的赶开,若叶一路奔跑到后山方才软倒于地,那颗老树的枝叶飘了几片在他身上,但他并不拨开——只因此刻他呼吸太过急促,忍不住一阵剧咳,面色憋得通红、手脚却使不出半点力气。 静静躺了好一会,他极力压下胸口翻涌之感,以手撑地慢慢坐起身来,那边山洞中的大师伯将头挤在铁栅间对他嘻嘻而笑:“小叶子……小叶子啊……你要死了对不对?” 若叶又气又恼,扯着嗓子大声叫道:“对啊,我要死了!你好高兴吗?我死了就再没人陪你说话了!” 这一叫出来,那些烦闷之气倒去了不少,大师伯却像是吓了一跳,整个身子缩回山洞中。 若叶从未对大师伯如此凶恶过,待心念平静后颇觉歉疚,跑到山洞前软语抚慰了半天,好不容易才把大师伯哄至洞口。 大师伯没再嘻笑,只看着他呆呆的流下泪来:“小叶子……不要走……陪我说话……陪我说话……” 若叶微笑应道:“我不是在这儿吗?你要乖乖的别吵,我今天多陪你一会儿。” 大师伯立时又笑了出来,从铁栅间伸出又脏又臭的手指在若叶前襟上抓下一片树叶:“呵呵……小叶子……铮哥哥……铮哥哥……” “……铮哥哥……他还是没理我,不过明天一定会跟我说话……他要去扬名立万了,我好开心……” 第三章 天色微朦,一骑快马驶至山脚,马上的年轻骑士勒马后未有稍停,使起轻身工夫沿山路飞驰而上。 约莫半个时辰之后,那人被早已等在前庭的弟子拥至大厅中,门内一群等候多时的门人俱是面色紧张,唯有坐在主位的老掌门神情自若。 那人已是十分劳累,浑身上下均被汗水浸透,仍是勉力支撑着对掌门抱拳行礼:“禀伍世伯,贵派有喜!前去参赛的铁兄弟已连过数人,夺得魁首……” 话音未落,厅上已响起一阵欢呼,便连掌门放在扶椅上的两手也是微微发抖,心情激荡而礼不能失,掌门举起右手阻下众人的嘈杂之声,沉声问道:“请问阁下是哪派英雄?” 那人上前递过一封书简,伍胜天匆匆看过便捋须而笑:“原来是他……清言?你是他的老三?几年不见,老夫竟认不出来了……呵呵,你父亲近来可好?” 那人答道:“他老人家一切安好,吩咐小侄代为传信,至多两、三日便亲自护送铁兄弟他们回山,各派参赛的兄弟也并在敝帮稍作歇息,已设了两天的英雄宴犹未尽欢。” 伍胜天笑道:“铮儿的辈分可做不得你的兄弟,你父亲也忒过客气了,不过嘛,江湖中这么阔绰的便只有他,哈哈……” 那人虽然疲累,却也忍不住微笑起来:“小侄与铁兄弟交手在前、同饮在后,彼此一见如故、惺惺相惜,也就顾不得什么辈分;至于他老人家嘛……平生唯爱好客,帮中别的没有,银子倒是不曾缺过,赛场离敝派不过几十里路程,自然要尽地主之宜。小侄在外学艺之时便早闻他老人家说起铁兄弟的大名,又闻贵我两派素来交好,这报喜的差事却是小侄自告奋勇,一并拜见世伯。” 伍胜天听他说话如此得体,心下也甚欣喜:“好!好……魏万全有此佳儿,真乃万全了,世侄,看你甚是疲累,先去客房休息吧,养足了精神再陪老夫好好喝他三杯!” 魏清言莞尔一笑:“家父万全之名,只正合‘有钱能使鬼推磨’之语,江湖中人人都知敝派无甚作为,仅日进万金也。家父面子虽大,真心相交的友人却寥寥无己,世伯便是其中翘楚,待小侄稍作休息再陪世伯把酒言欢,一并与门中众位兄弟亲近亲近……” 伍胜天当即安排弟子领着清言去了客房,厅上才又喧哗起来。人人都是喜上眉梢,遥想铁铮在大赛上功盖群雄的意气风发,短刀门从此定会吐气扬眉,再不会被人看不起。几个年轻的七代弟子已缠着师父带他们前去迎接铁铮回山,也好尝尝挺胸昂首的滋味,只有一个纤细的身影悄悄出了大厅,直往刚才那人离开的方向而去。 *** 魏清言在客房里正要脱衣洗浴,房外突然响起轻轻的扣门声,门一拉开却不由得发愣:眼前站着一个年纪甚轻的少年,虽然神情憔悴、身形瘦弱,脸上还带着几分羞涩难堪,但其面貌风神之美竟是平生未见,他心中陡生怜惜,压下满身疲累柔声问道:“这位小兄弟,你……” 那少年已自敞开的房门间看见热气腾腾的浴桶,面上一红,呐呐道:“……对不住,打扰了,但、但我想问你……铮……铁铮师兄的事……我姓林,是他师弟。” 这少年正是若叶,铁铮走后至此已有月余,他日日想念牵挂,只望铁铮早早夺魁归来,一月下来竟瘦了好些。这几日算着该是归期,门中人人都是一大早起床便望着山下,他夹在一帮人里倒也不觉突兀,加上四师伯陪着铁铮一起去了赛场,身边再没人以言辞相恶,瘦是瘦了,精神可比前些日好。今日有人先至,虽是生面孔也顾不得了,急忙偷偷溜出来打听铁铮近况。 魏清言将若叶让进房内坐了,若叶又再期期艾艾的开口:“……铁师兄他……近来可好?……你是他新认识的朋友,对不对?我……我很想念他,不知他……他可有提过我?” 魏清言心念一转,恍然微笑道:“你是……若叶?家父最常提起的就是铁兄弟和你,说道十年之前短刀门中便有一绝世美人呢,我还在诧异短刀门何时招收女弟子了……那个老不修,十年前你不过才几岁……” 若叶颇觉尴尬,小时的事他哪里还记得?嘴唇不知不觉间紧抿了起来,眼神也移至他处,其神态之灵动秀美教清言又是一愣,话也停了下来;若叶双眼一瞟,见他面上满是惊艳,心中立时变得厌恶不耐,冷冷道:“你看什么?” 魏清言心神一凛,慌忙移开目光小声道:“对不住,我失礼了……”顿了一顿,却忍不住再看了若叶一眼,此刻的若叶面泛薄怒,眼神冰冷,比之方才又是别样风情,他往昔也曾见过不少江湖中有名的美女,竟都不如这少年的冷冷一瞥,怪不得父亲提起时常常叹息,有绝色之貌而身为男子,不知是福是祸矣,何况若叶天生体弱,亦不知能活几夕? 想至此处,他心中怜惜更甚,也不怪若叶语气冷淡无礼:“……若叶,你自小身子嬴弱,待日后到万全帮去做客,须得请几个名医好好看看……” 若叶皱着双眉将头别开:“我不去……我只要知道铮哥哥怎样了,什么时候回来!” 清言看着若叶一脸任性亦只觉可爱,不觉打起精神逗他:“你铮哥哥嘛……他可没提起你,呵呵……他结识了许多新朋友,欢喜得紧,说不定早就忘了你这个小师弟了……” 话音刚落,若叶已是浑身颤抖,情急之下竟自站起身来:“……你、你胡说!” 这几个字说得尖利之极,直把清言吓了好大一跳,再仔细看向若叶,但见他非但身子发抖,连双眼内也是泪光盈然,不禁在心中大呼后悔。他本不知若叶鲜少与人交往,更从未与铁铮之外的人逗乐调笑,自然把他的话当了真。 “小若叶啊……我只是开你玩笑,你千万别放在心上……”他语音一顿,又续道:“铁兄弟他好得很……也常常提起你,不过两三日便可回来,到时我陪你亲自迎接可好?”这句话后面是真的,前面却是假的——铁铮分明没提过若叶半句,全是他无中生有。 若叶微愣之后狠狠瞪了他一眼,似是终于明白过来,扭头便往房门那边走去,嘴里说话更加无礼:“……哼!我自己去,才不要你陪!” 清言看着他怒气冲冲的身影,呆立半晌方才大笑出声:“……有趣、有趣……若叶竟是这么可爱的小人儿……” *** 五日之后,浩浩荡荡的骑队一齐归来。魏万全、铁铮、铁静山三人行在最前,其后是万全帮的帮众,再后是路上遇到或接到消息前来祝贺的江湖各派好手。 各种贺礼堆满山头,短刀门一时间人声鼎沸。伍胜天早已带着弟子徒孙们在山头相迎,山道并不甚宽,众人便笑笑谈谈、鱼贯而入。 若叶这几日等得好生心焦,一见铁铮便冲到前头叫了他一声,心中诸多思念恨不得一刻尽诉,但铁铮只对他点了点头久移开目光,连话也未曾说上一句。若叶还要开口,站在铁铮身侧的铁静山面色一沉,左袖轻拂,不知有意无意,若叶竟当众摔倒于地。 几个师兄弟连忙扶了他起来,铁铮一行人却已走得远了。 魏情言其时亦站在铁铮之侧,将那番情形看得一清二楚,心底甚觉惊异。看他二人对其他人都是和颜悦色,独独对若叶如此冷淡,实在大出他意料之外。 若叶只是呆呆凝视铁铮的背影,心内一阵奇寒彻骨,好一会才挣脱身边人的搀扶低头远去,一个人回到自己的房间。 房中空无一人,父亲也早去了大厅帮忙,短刀门好不容易有了今时今日,就算寡言如他亦是喜形于色,连着好几日忙前忙后。门中除了自己,个个都聚在那里吧,能有空闲陪著自己的,只剩后山的大师伯。想至此处,若叶又再起身,到闹哄哄的厨房挑了几样精致菜色带往后山。 看着大师伯开开心心的吃饭,若叶始终一言不发,心里头空荡荡的,哪里还找得到话说?明天、后天、大后天……铮哥哥都不会理他了,再怎么等也没有用。今日即未流泪也未心痛,想必他日会更容易熬过。 就这么静坐了好久,大师伯跟他说话他都是充耳不闻,后来大师伯跑回山洞睡觉,他依然动也不动的坐在洞口。那颗老树于不远处枝摇叶摆,山风将他衣衫吹得猎猎作响,仿似天地之间只余他一人。 当骄阳升至天空正中,一个温和带笑的声音把他自冥想里拉出:“小若叶,你果然在这里!我带你吃饭好不好?” 若叶慢慢抬起头来,面前却是那个讨厌的魏清言。此时他再没生气著恼的精神,只摇了摇头便不理人。 魏清言见他眼神黯淡、面色苍白,不禁好一阵心疼,蹲在他身前柔声劝道:“若叶,你别不开心,铁兄弟他……他只是旅途劳累,不是不跟你说话,快起来,我这就陪你去见他。” 若叶又看他一眼,仍是缓缓摇头,教魏清言看得心中难受,竟一把将他拉了起来:“跟我走!”语毕也不管他愿不愿意,只顾拽着他衣袖前行。 若叶身不由己跟着他走了一段路,怒气渐渐上涌,终于说出话来:“我……你放手!我不去!” 清言回头笑道:“就算师兄不理你,还有那么多新朋友可以结交,我这就带你去……他们都是少年英雄,也不比铁兄弟差……” 若叶高声打断他的话:“我只要他!我只要他……除了他我谁也不要!你放手!放手!” 魏清言心中一惊,手便放开了,两眼眨也不眨的看着若叶,神色甚为古怪:“你……若叶,你这样很是不妥……” 若叶两边脸颊都因挣扎染上红晕,呼吸也变得急促,嘴里说话却极为清楚:“不妥又怎样?我就是喜欢铮哥哥,这个世上我最喜欢的就是他!你走开!” 一口气说完这些话,若叶心中畅快了好些,动作也伶俐起来,一把推开清言便跑了开去,清言心下震惊犹未平复,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 若叶即不去参宴,自然躺在床上挨饿,四周喧闹欢笑之声听在他耳里全是嘲弄。到得午后,父亲在外呼唤,他只得摇摇晃晃起身去开门。 父亲端著热腾腾的饭菜进得门来,将之一样样摆放桌上,他兀自小声推拒:“爹……我不想吃。” 林远道暗叹一声,仍将竹筷放在他手里:“若叶,纵有天大的事填饱肚子再说,爹为你挑的都是你喜欢的菜,快趁热吃吧。” 若叶小嘴一撇,几乎流下泪来,哽咽著叫了他一声便扑进他怀里,原来……这世上还是只有爹待他最好。 林远道手指轻轻抚过他瘦削的肩背,心中好生难过,却只是劝他快些吃饭,若叶这才听话执筷,虽无甚食欲但还是吃了不少,全因父亲一直陪在身侧含笑注视。 等他吃完,林远道安慰了他几句便收拾碗筷离去,不多时却又回来,身后还带了好几个人。领头那人衣饰华贵,四十几岁模样,后面六、七人都是年轻随从,但衣著比起平常所见亦是华丽得多。 众人神色间对父亲甚是恭敬有礼,若叶听得他们称呼父亲为“二姑爷”,正在心里奇怪,为首的那人已面露惊喜之色向他施礼,毕恭毕敬叫了声:“小少爷!”,其余几人也都如此。 若叶吓了一跳,,忙拉住父亲衣袖问道:“爹……他们是谁?” 林远道神色颇有些怪异,说伤心不太像,说高兴也牵强,稍一犹豫才对那领头人说道:“各位刚赶了远路,还是先去客房休息吧……人既已见过,别的事容后再议可好?” 众人别无他议,对两人再施了一礼便即离去,那领头人边走边回头看了若叶好几眼,嘴里不住喃喃轻叹:“真像……真像……” 若叶与父亲进房坐定,林远道沉默甚久方才开口:“……若叶,他们是从京城来的,你外公……上个月去世了,现下当家的是你外婆,她很是想你,所以……所以……” 若叶又吃了好大一惊,外婆……就是娘的母亲?他自小跟着父亲来了短刀门,从不知娘那边还有亲人,父亲也从未提过,只说了些从前跟母亲相遇相知的事。 林远道叹息道:“若叶,十五年前,你娘是京城首富叶家的二小姐,早与人有了婚约,正是在送嫁途中遇上劫匪。那时大师兄和我一起救了她,但送亲队伍已全军覆没,我们两人自然一路护送……哪知……哪知一路相处下来,我与她双双动心,一来二去便有了你……她如何还能嫁人?因此只好回京求父母恩准我们两人的婚事。我一介草莽、无才无势,你母亲家世显赫,美貌绝世,原就是不相配的,更何况我们先斩后奏,坏了你娘名节,更坏了叶家声誉,她原本要嫁的夫家那边也无法交待……老爷大发雷霆,将我们当日便赶出家门,此后再无联络。记得那日……我们临走时,她娘亲很是伤心,偷偷塞了些金银细软在她手上,但她一件也没要,凝霜……” 林远道眼神渐渐漂远,仿佛又回到昔日夫妻恩爱之时:“凝霜她……性子向来都是很烈……她说既然跟了我便再不受娘家接济,过什么日子也不后悔……可惜,我还是没能好好照顾她……” 若叶偎入他怀中安慰道:“爹,娘从来没怪过你,对吗?我……我也不会离开你,我这就去赶走他们,若叶一辈子都会陪著你的。” 若叶只管说著那等任性言语,林远道却缓缓摇头道:“若叶……你怎可陪我一辈子?过两天你便跟他们去吧。你外婆既然这麽记挂你,一定会待你好……那也是你的家,你就好好修养身子,爹会常去看你的……” 若叶颤声道:“爹……你不要我了?我……我哪儿也不想去!” 林远道又是一声微叹:“若叶,我照顾不了你那麽多,你年岁渐渐大了,也要去见见世面才好………我答应你,一有空就去陪你……” “我不去……爹,你真的舍得把我送给别人?”若叶说话声音渐底,泪水似将夺眶而出,想不到父亲竟可如此平静的把他送人。 林远道将他轻拥在怀里,察觉他身子在不断发抖,一时之间也不知该说什麽,短暂的沈默之後却突然问他:“若叶,你可是锺情於铮儿?” 若叶浑身一僵,抬起头看著父亲,那沈静的双眸竟似乎什麽都瞒不过,林远道不等他开口,又接著说道:“其实……我一早便看出来了……你看著铮儿的样子就跟凝霜看著我的样子一模一样,但铮儿他对你甚是无情,否则……否则无论怎样我也要成全你,若叶……我只有你这麽一个儿子。” 若叶心情激荡,却又说不出什麽话来,林远道柔声续道:“若叶,京城里什麽好玩的东西都有,等你去了就知道。多交些朋友、养好身子,把铮儿忘了吧,天下间必定有适合你的姑娘,就象爹遇到娘一样。” “……爹,你遇到娘以前也喜欢过别的人吗?” 林远道略一犹豫便即微笑道:“是啊,爹以前也喜欢过别的姑娘,但最後仍是跟你娘一起。若叶,你年纪还小,还可以遇到很多好姑娘,你便听爹的话跟他们去吧。” 若叶想了好一会,心中很是迷茫,林远道看他心念已动,又劝了他小半个时辰,终於哄得他点头方才落下心口大石,带著他去了前厅。 第四章 到得大厅之中,魏万全立时下座而来,笑眯眯的拉著若叶问长问短;魏清言坐在铁铮身侧,却也对若叶眨眼而笑,没露出半点轻视鄙薄之色;另有些别派的少年朋友纷纷上前自荐,自顾自与若叶称兄道弟,若叶一时间手足无措、窘迫之极,只睁著一双大眼看著父亲。 林远道含笑将他推入人群之中便转身去了别处,若叶红著小脸勉强跟众人应答。别的人也还罢了,惟独魏万全热情过甚,直把若叶拉到自己身边坐下,让弟子拿上了好些精致的小玩意和香酥的小点心,魏清言也强拖著铁铮过来跟他说话。 若叶此时才有机会细看铁铮,这位春风得意的少年英雄,但见他服饰鲜亮、面带微醺,口唇间散发淡淡的酒气,只是眉宇间不甚舒展,也比前些天瘦了些,竟看不出什麽欢欣喜乐之情。对著若叶,他仍是语调平常的唤了声“师弟”,说了几句“别来无恙”之类的闲话。 若叶看了他半晌,只呆呆的说了一句话:“……过两天,我就要去京城了。” 铁铮面色一滞,随即微笑道:“林师弟,一路顺风。” 若叶痴痴的盯著铁铮之面,又过了好半天工夫才说得出话来:“我以後……可能不回来了。” “……如此也好,师弟出身名门,理应锦衣玉食、娇妻美妾,原不该在山上过这种苦日子。” “……这是你的真心话?” “嗯。” 若叶苦笑一声,再无话说,扭过头拿起几上的点心往嘴里乱送,味道理应香甜,他却难辨其味,只一心抑制眼中涩痛之感。 当晚直到夜半时分,铁铮正在床上辗转反侧,窗上响起轻轻的敲击之声,似乎是若叶小声唤著他的名字。铁铮亦不吃惊,料想若叶是想说些告别的话,也就轻手轻脚去开了门。 若叶面色平静,穿一身纯白衣袍,微微月光映得他犹如画中佳人、美丽绝伦,竟不似人间所有。 铁铮将若叶让了进来,关好门扉便待掌灯。若叶却一口吹熄他手中灯火,轻声道:“铮哥哥,我只待一会儿就走……抱抱我好吗?” 纵是铁石心肠,听见这样言语也要心软,铁铮心知不妥,身却已被若叶冰凉的小手牵至床边。若叶紧紧抱住他伟岸的身躯,好半天没有开口,但铁铮胸前衣襟渐渐湿了一片。 铁铮只觉心中一阵绞痛,微颤的手掌不由自主抚上若叶的脸,温热软滑的肌肤和著满面泪水都在他掌握之下,他仍是无言相劝。 过了一小会,若叶拉著他的手来到衣襟之间慢慢下滑,铁铮凛然一惊,抽回手掌,若叶却径自脱衣,黑暗中只听得若叶平缓的语声:“铮哥哥,我只要这一晚便够,以後再也不会纠缠你了……你若不肯,我就把我们过去说的话告诉所有人,坏你名声。” 铁铮陡然间气得站起身来:“万万不可!你怎能如此自甘堕落,学这些卑鄙伎俩?” 若叶凄然笑道:“是我厚颜无耻,铮哥哥,你便答应了我吧,否则我明日可不知会做出什麽事来……” “若叶,你这是何苦?天下间温柔娴淑的女子不知凡几,你对我只是一时迷惑……” “你不答应?那好……我走,只要你明日别後悔。” “……你……好,我答应你!今晚之後你我再无瓜葛!我宁愿……宁愿从来没有你这个师弟!” 铁铮先前的怜惜之情全化作一腔气愤痛心,真真想不通若叶怎会做出这种事来。狂怒之下心志再不可自控,伸手便打了若叶一个耳光。 “啪”的一声,在静夜听来尤其清脆,若叶整个身体都顺势倒在了床上,却既未呼痛亦未流泪,只是默默除去了身上最後的遮蔽。 铁铮目力虽好,也看不清若叶此时的表情,唯有那具已经完全赤裸的躯体在微弱光线下展现出朦胧的线条,入耳的全是两人一重一轻的呼吸。 夜,流逝在黑暗而漫长的疼痛里,每一次等待、每一次守望,伴随带泪的呻吟一点点消散无迹。这是愚蠢的别离,然而是唯一的印记,将这夜残酷的月光深刻在心上,从此不再交集。 *** 第二天清晨天色微朦之际,铁铮从短暂的睡眠中突然惊醒,枕榻间留下的气息令他恍惚失神。起身收拾床铺时,他愣愣看著被褥上留下的粗暴证据,如此一大团暗红的血迹,看在任何人眼中亦会触目惊心。他心里又怒又痛,更兼烦躁不堪,顺手将挂在墙上的宝刀取了下来,对著被褥乱砍一通,直到满床都变成碎布仍未住手。 发泄了好一阵,他颓然扔刀在地,身子也随之慢慢坐倒,靠著床沿轻轻发起抖来。 过不多时,门外有人唤他,他才勉强应了一声,草草收拾了房内的荒唐再出去梳洗。 此後几天他都未再见到若叶,只听得好友魏清言时时提起若叶之名。说道若叶前日夜里受了风寒,病得不轻,连著两三天都无法起身,可急煞了一大帮爱惜他的师兄第、新朋友,当然还有魏清言他们父子。魏万全已派人下山请了名医来出诊,开了好些苦极的良药,若叶那几个自京城而来的家仆也是小心翼翼、日夜伺候著,生怕小主子人未到京城就拖垮了身子,因此上还要好好修养几天方准备动身。 铁铮次次都是无言听之,并不表露半点关心,魏清言邀他同去探望他也是次次找了借口推开,清言亦无他法,只得叹息著离去,待到下次相见却又提起若叶如何如何。但任凭他用尽手段、舌残莲花,铁铮仍是无动於衷,至多蹙著眉头说声“得罪”便即一个人走开。 谁也不知道,後山那颗随风摇曳的大树下,有人夜夜狂舞双刀,每次一练就是两三个时辰,直到天色将明才拖著疲惫至极的身体悄悄回到房中。 连着喧闹了五六日,山上宴席才慢慢散了,各派好手分时陆续下山,只有万全帮众还要多留几天。 若叶身子渐好,也选在天朗气清的一日离开短刀门,为他送行的人居然不少,唯独没有他最想见的那一个。自那夜之后,他原没指望铁铮还会见他,只是临走前不免发起傻来,明知脖子望酸了也是枉然,人坐在竹轿上也忍不住频频回头。 别的人只当他舍不得离开久居之地,只有两人知他心意。魏清言心下不忍,小声安慰了他几句,他自然充耳不闻;林远道亦别无他法,只看得暗自神伤。若叶那晚半夜出门,他知道得一清二楚,若叶回来后大病一场,料得是为铁铮无情所致,他身为父亲心中自然痛楚难过,却也盼若叶可就此死心。 众人脚程甚快,若叶在颠簸的山路中咳嗽起来,林远道问他可要休息,他犹豫着回头再看了几眼,终于缓缓摇头道:“走吧……” 魏清言看他面色之黯淡憔悴比前几日更添三分,不由得冲口说道:“若叶,我去把铁兄弟叫来可好?你先休息片刻……” 若叶惨然一笑,淡淡道:“不用了,待会儿劳烦你带个话,帮我告诉铁师兄一声……若叶已心满意足、此生不悔。” 说完这句话,他语声稍顿,抬起头对着那些师兄弟道:“众位师兄弟也请回吧,若叶他日归来再好好陪你们说话,以前我那等无理蛮横……真真太对不住你们。” 此言一出,好几个师兄弟都红了脸,若叶从未对他们如此和颜悦色,竟颇有些受宠若惊之感。众人七嘴八舌的说了些道别赠语,都交待他快些养好身子、有空便回来瞧瞧……若叶微笑着一一回应,一张苍白的脸在阳光照射下也回复些许血色,更显娇美无比,教身边众人都是心中一颤,不敢逼视,不得不移开目光。 只有若叶自己浑然未觉,转头对父亲说道:“爹,您也回去吧,他们会照顾我的。” 林远道抚了抚他头发,摇头道:“我多送你一会儿,再陪你说会话。” 见他们父子离别在即,定不喜旁人打扰,魏清言便带了众人离去。临走前笑嘻嘻的拍上若叶的头:“小若叶,你要好好保重,魏叔叔以后去京城找你!” 若叶脸上一红,不知是羞是怒:“你才不是我叔叔!” 林远道一直送下山脚,一路上唠唠叨叨说了好多话,无非是交代若叶注意礼数、养好身体、要听外婆和众位亲人的教诲、不可仗着财势胡作非为……若叶一一应承,很是乖巧,与平素任性大相径庭,更催促父亲快些回山休息,不用再送。 林远道看着若叶突然间懂事了许多,心中竟不知是何滋味,欣慰欢喜之余又有些唏嘘感慨,只愿叶家上下可好好照顾若叶,不似他这个没用的父亲,半生漂泊奔波也换不来儿子的健康之体,更因自己久不在家而喜欢上同为男子的铮儿……如自己能时时照看若叶,定不会弄至如斯田地。 铮儿身负重振门派大任,这次又夺了那少年英雄大会的魁首,他日在武林中自是前途不可限量,怎能与若叶有半点瓜葛?他原本不舍将若叶归还叶家,却实在不想若叶再执迷于此,若叶对铮儿迷恋虽深,毕竟年纪尚小,起初是放不下的,时日一长也就淡了。京城里多的是名门闺秀、小家碧玉,若叶哪能不动心,到时娶得贤妻,往日的糊涂便不再牵挂。他这个做父亲的,也只能这般想了。 若叶见父亲眼神停在他面上许久未曾开口,料想是对他放不下心,便拉着父亲衣袖大声道:“爹,我已经长大了……就送到这里吧,你有空的时候给大师伯送送饭、聊聊天,他一个人待在后山很可怜……” 林远道点点头待要离去,走了几步却又折返,压低语调对若叶道:“……答应爹,忘了铮儿,将来千万别像你七师叔那样。” 若叶呆怔半晌方才低头苦笑:“爹,我不会的……其实……其实七师叔当年也未必开心。” 林远道凝视若叶颤动的头顶,心下好一阵难过,嗫嚅半天也只是叹了口气:“你知道就好……去吧,别忘了我对你说的话。” 若叶让人放下竹轿,慢慢跪倒父亲身前:“爹……你要自己保重,若叶就此拜别。” 语声一落,若叶又磕了三个响头,之后坐上竹轿便即让人前行,再没有回首看上一眼……无论回不回头,以后的路都只剩他一个人面对。 京城,应是人潮如涌、繁华锦绣,为何他竟没一点儿欢喜之心?若能重回幼年时野花盛开的草丛中,他宁可永远不能长大,就倒在那个温暖的怀抱里微笑著睡去,直到天黑、直到天亮、直到化为一堆苍苍尸骨,相必要比现在开心得多。 路一天天往下走,若叶每天都是呆呆看着路边风景,身边众人待他极好,吃的用的与从前大是不同,光是新衣新鞋就添置数套,更衬得他风姿如玉。他平时进食胃口也还不错,不辨菜色提筷便吃,只是无论何时神色都甚为平淡。有时微微一笑,眼光中却殊无开怀之意,不过是对身边哄他的人以礼相待。 队伍中领头那人是叶府的三管家,年纪与他父亲相若,对二小姐叶凝霜昔年云英未嫁时的风采极为熟悉。初见若叶,他惊讶至极,小少爷的面貌与二小姐竟有九分相似,任谁见了也会心摇神驰……想当年,叶家的二小姐才貌双全、声名远播,乃是全京城第一美女,自小与外省名将之子定下婚约,送嫁时的风光排场便连公主出嫁也不过如此,更有许多王公子弟暗自伤心。谁料想在送亲途中遇上强人,被两个江湖草莽所救……最后二小姐被逐出家门、一去不返,老爷从此不准人提起此天大的丑事。叶家财雄势大,只可惜人丁单薄,老爷一妻四妾也没得上一个男丁,嫁出门的小姐们却个个都生了小少爷。老爷上月过世,夫人终于派了他带人来接小少爷回家,可怜小少爷在那什么短刀门过了十几年苦日子,却长得那么像二小姐,美貌绝世、贵气逼人,又是个男儿身,只要改回了叶姓,仍可为叶家延续香灯。 若叶对母亲昔年之事所知不多,听得管家说起自然有心询问,那三管家只顾神往二小姐当年的才貌气派,半点不提林远道这个便宜的二姑爷,若叶丝毫未觉其中轻蔑,只在心里暗自想道:“母亲家世这般显赫,却心甘情愿跟着爹受苦,其他人再好也都不理,情之所钟便应如此。” 待管家说到改姓一事,若叶好不明白,茫然问道:“我为何要改姓叶?我父亲明明姓林……” 管家絮絮叨叨将前因后果说了好久,态度里慢慢露出看不起林远道的意思来,若叶起初还在怀疑,再听到后面简直如坐针毡,但觉心中一股狂怒直冲脑门,气得一掌拍上身前的桌子:“你住口!” 那管家吓了一跳,忙站起身来立在一边,若叶身子颤抖著也站了起来,径直往客栈外走去,但只走了几步就忍不住气息翻涌、眼前发黑,“咚”的一声倒在地上,朦胧中听见耳边一阵喧闹,身子被人七手八脚用力抱起,之后的事便不太记得了。 第五章 自那日昏迷之后,若叶偶有醒来,却只是面无表情的睁开眼,过不多时又再昏睡。众人留在客栈之中住下,守着若叶小心照料,名医名药也用上不少。前来诊治的大夫个个都是面露难色,说道这位少爷天生体弱,心肺间很有些毛病,冬春季节犹需好生护理,不可发热咳嗽、更不可疲累过度,若心智上受了刺激亦是大大不妥。药石之效只治得眼前,此病却须时时照看。 到得第三天,若叶总算回复清醒,管家自是再也不提那日之言,只求小少爷安心养好身子尽快上路才好。若叶说道要回短刀门去,众人或软语相劝、或长跪于地,好不容易哄得若叶点头答应。 耽搁数日,一行人走走停停捱至京城,刚进城门便有一辆豪华之极的马车迎来,将若叶径直接至叶府。宽阔的长街上虽是人山人海,见了这架马车也纷纷让道。若叶好奇撩起布帘向外探看,早被几个地痞远远瞧见,瞬时间三魂不见了五魄,一个个站在当地呆如木偶;也有些打扮妖娆的年轻女子媚笑着向他看来,神态间满是春情无限。 若叶红著脸放下布帘,心中不由得一阵恼怒,这京城里怎的尽是无礼之徒,便连女子也这般不知避讳。从前听父亲说女子温婉矜持,今日一见倒大不相同——他哪里知道,身份尊贵的夫人小姐岂会轻易抛头露面,他所见的不过是几个烟花女子罢了。 到得叶府大门前,两侧围墙延伸无边,若叶也未细看,只跟着迎接的下人进入正厅,一大帮男男女女围了上来七嘴八舌的认亲,他竟是应接不暇,正头晕目眩之间又有人将他带了出去,道是老夫人卧病在床,不能亲自起身,等待他归来却已有多日了。 跟着众人在偌大的庭院中转了好几个大弯,进了一间飘满药味的房间,内里摆设虽甚是华丽,却只更显床上的老妇病容憔悴。那老妇一见他便由人搀扶着勉强坐起身来,眼神直直盯上他脸,两只枯槁的手也是紧紧握住他不放。若叶见那老妇满脸皱纹,只眉目间依稀看得出当年美色,心中半是窘迫、半是怜悯,也就没挣开来,嘴唇动了几动,这“外婆”二字一时间却是叫不出口。 房内人数一多不免略显嘈杂,一个美貌女子遣退众人,只留了若叶和自己。若叶正在心里松了一口气,那女子便微笑道:“若叶,还不叫人?方才人多口杂,现时你可要记住了,我是你母亲最小的妹子凝玉,也就是你五姨……娘,你看若叶,跟二姐当真是长得一模一样,可比我像多了。”这后半句自然是对那老妇说的。 若叶先前看见这女子已觉似曾相识,却又是从未见过,此刻方才恍然,原来她面目五官竟与自己有六、七分相像,听得这番话不由得又多生了些亲近,便红着脸叫了声“五姨”。那老妇似未听见旁人说话,只一径看着若叶,嘴里喃喃低声道:“凝霜……凝霜……这些年可苦了你了…………” 若叶骇然转过头去,那女子俯身在他耳边轻轻道:“若叶……她这几天病重得有点认不清人,就由她去吧,别的事待会儿再跟你说。” 那老妇含含糊糊说了会话,神智却又清醒了些,拉着若叶问他从前生活如何、何时生辰、还记得不得母亲的样貌声音,若叶有一句没一句的答话,精神也自不佳,长途劳顿加之身体虚弱,面上不觉露了疲态。凝玉见他如此,便劝了老夫人躺下休息,将他带往早已准备多日的卧房,一路上教他记清路途,也交待了些府中近况。 凝玉与夫君原本另有府邸,父亲过世后母亲又病重,不得已方才入住叶府掌管事务。夫君刘元啸在京中身居要职,公务繁忙,这段日子却要顾着叶府忙里忙外,也是心力交瘁,现下身有公务,到晚间再为若叶接风洗尘。 若叶只盼着安静休息,待要推辞却怕失礼于人,也只得微笑应了,但觉心中疲累不知凡几。虽然一想到从此后要住在这里仍是茫然无措,但离去这里又能去哪里?不过无论如何,若再有人提起要他换姓改名,他亦会离开此地。 拒绝了下人的伺候,若叶自顾自进了房间。房里自然布置得华丽精美,虽不知房中摆设到底值多少银子,光是身下躺的那张床便柔软舒适之极。床边帷幔虽色不鲜艳,那质料却是触手滑腻、熠熠生光,若叶好奇的摸了几下,仍想不出此乃何物所织,不知不觉间打了个呵欠,也就懒得再想,随着睡意倒头睡下。 一觉醒来,若叶不知身在何处,对着眼前景物发了半天愣,门外响起恭敬的声音,方回过神来下床开门,却原来是两个眉清目秀的小丫鬟,年纪只跟他差不多大。 两人硬要伺候他更衣入浴,他自是不肯,拉拉扯扯间一张脸窘得通红,两女见他如此,只得由了他去,面上似笑非笑的退出门外守着。过不多时,若叶神清气爽的拉开门扉,面色晶莹、双目温润、乌黑的长发披散于肩,若不是身着男子衣袍,便活脱脱是个绝世美女。两女进去帮他梳头之时,忍不住偷偷瞄向镜子里的那张脸,但见他双眉微蹙的看着铜镜,却不知心里在想什么。 待到门外有人催促,若叶方从神游中惊醒,跟着仆从去了后院花园中的晚宴之上。座间早已坐了数人,主位上是一个身着锦袍的男子,神色威严,面貌俊朗,年纪看来不过三十出头,眼神直对着若叶看来。五姨凝玉随坐在侧,这人想必便是在朝中做官的五姨父刘元啸了。 见他上前,凝玉已起身牵了他手引到主位下入座,他对那男子施礼叫了声“五姨父”,刘元啸看了他几眼方自摆手微笑道:“若叶不必多礼,快点坐下便是。呵呵……姨父公务繁忙、俗务缠身,刚刚才得闲回来,听说你大病了一场,现下身体怎样?” 若叶见他举止儒雅、言语亲切,心中自在了好些,便听话坐下,与他夫妻两人攀谈起来,旁支的亲戚们对刘元啸也十分恭敬,待若叶亦是亲热非常,只不过总觉得不如五姨夫妇那般亲近,血脉之亲疏毕竟有别。 笑谈之间若叶才得知这位五姨父在朝中竟是前途无量,现虽只在兵部任个副职,尚书大人却是他的亲叔叔,尚书之子、他的堂弟已身为当朝驸马,他亲父又在外地手掌三省兵权,刘氏宗族可谓家门显赫、权倾朝野。众人奉迎阿谀中刘元啸却是谈吐有礼、虚怀若谷,丝毫看不出半点骄矜之色。若叶原不知兵部侍郎是个什么官儿,从众人神态里看来肯定是不小,再看姨父如此谦虚淡然,当下便生崇敬之心,暗道姨父可真是个好人呢。 众人饮酒,凝玉护着若叶只让他饮茶,他身子虚弱、大病未愈,也无人忍心相逼,倒是若叶自己心生感激,对凝玉夫妻感觉上又亲近了些,心道住在这里也未尝不好。 待到夜色深沉,酒菜散去,旁人都尽皆离去,只有刘元啸夫妇陪着若叶在花间小亭里对月谈心。若叶精神甚好,听他们讲些叶家过去的事,其中自然少不了母亲。五个姐妹之中,凝霜最是文采出众,长恨自己不是身为男儿,少时常常身着男装出外游玩,私下里与些文人墨客结交为友、吟诗作对,文士中多有人柔美纤弱,竟无一人看出她是女子,却不知害苦多少翩翩佳男为她动心,都以为自己染上那龙阳之癖。直到出嫁前月,凝霜将素来交好的朋友约在一处,方吐露自己是女儿之身,从此断绝来往,再不私下相见。想必直到如今仍有人为她苦苦相思,夜不能寐,后悔当初未能看破天机、捷足先登。 说至此处,凝玉含笑注视自己夫君:“元啸,你看见若叶时也吓了一跳是不是?他与二姐当年女扮男装的样子可真是如出一辙……” 刘元啸微微偏头看了若叶一眼,面上微笑甚是温和:“……凝玉,当初我见她的时候她可是女装打扮。” 若叶正在好奇,凝玉已轻轻叹气:“元啸……你要答应我好好待若叶,二姐只有这么一个独子……虽然当年……当年她对你不起……” 若叶心中一突,隐约猜到些端倪,却只是睁大眼看着凝玉,刘元啸又再开口,声音仍是平稳亲切:“当年之事我早已没放在心上,得妻如你……我心满意足。若叶是我们外甥,我怎会待他不好?你当真多虑了。” 凝玉此刻方才放下心来,手掌从衣袖下伸过去悄悄握住夫君之手:“元啸……得夫如你,亦是我叶凝玉前生修来的福分。” 若叶终于耐不住开口询问,刚叫了声“五姨”,凝玉便接口答道:“……若叶,你母亲当年的夫君原本应是元啸,今日就算不告诉你,你将来也会知道……此事京城之中人人皆知,难得元啸从没放在心上……你若听到旁人说些无聊言语也不用理会。” 若叶愣愣看向姨父,心里百般滋味纠结杂陈,母亲当年与父亲私下成婚,背弃家门,最最对不起的便是她的未婚夫君,眼下亲眼见到此人,却是娶了她的亲妹子,说起母亲全无憎恶怨念,待自己也是极好,这等好人为何不被母亲喜欢?母亲弃了这个家世显赫、英俊有为的夫君,偏偏只钟情于落拓江湖的父亲,情之一字到底何物?真真是说不清、想不明,但如母亲没有跟父亲一起,这世上岂不是没有自己?想至此处,若叶暗自咋舌,更深觉自己对姨父不住,忍不住偷偷瞄向姨父之面。 刘元啸见他一脸歉疚、欲言又止,抚着他头笑道:“傻孩子……大人的事跟你无关,你累了就回去休息,明日要早些起来,我为你请了几位先生,等将来学识渐丰再取功名。” 若叶虽无做官之心,也禁不住十分感激姨父,自然不忍推辞他的好意,只得老老实实的应了。 *** 自若叶那日在叶府住下,不知不觉已有月余。 叶老夫人缠绵病榻久治不愈,眼见是不成的了,若叶每天都去看她,渐渐也亲近起来,只是明知外婆将要归天,心中忍不住伤心难过。姨母凝玉对他好到极处,还每日逼着他喝药补身;姨夫虽对他管教甚严,态度却是亲切温柔,不管回来多晚都要查证他当日所学功课。各路亲戚好友也时常来访,大礼小礼不断,言辞举止间待他关爱有加,若叶已长久未享过此等宠溺滋味,感激之深自是不必说了,但每一想到铁铮和父亲,仍止不住挂肠挂肚。想起父亲,是思念浓郁;想起铁铮,却是一阵阵甜酸交杂,如被千万条细丝缠绕于身,便连呼吸也变得不畅,犹如胸口旧疾又再复发。 其实自来叶府,生活起居倍受照顾,他身子已好上了许多,面上颜色也润泽起来,那些小丫鬟们私底下都在暗许芳心。幸而小少爷偶尔出府都有她们随身在侧,少不得将他容貌遮掩在马车之内,若被别府的小姐丫头们瞧见可是大大不妙。 少年天性自是爱玩,若叶每次出门都被丫头们跟着,心中很不自在,又不忍拒绝苛责,也就由着她们,出门的兴致却是越来越少,还不如留在府中读书写字。他生性聪慧,将心思尽用其中自然进境甚快,加上身子修养好了,从前练的一点内功便渐渐荒废,本来那等粗浅的入门心法也没什么大用处,反正这辈子都不能舞刀弄枪。 姨父刘元啸却是文武兼备,从前未来京城时在其父麾下多有战功,待后来进京为官亦是进退得宜、为人称道。一段日子下来,若叶对姨父敬仰弥深,虽不求自己将来有如他之能,只盼有他十之一二足矣,尤其他那等不折不扣的大丈夫气度更值仿效。 到得当年赤夏,外婆终于归天,临去前连话也说不出了,只是死死握着若叶之手将他交托给凝玉夫妇。凝玉双目含泪点头应了,老夫人方咽下气。若叶浑身颤抖,泪如泉涌,亦是说不出话来,凝玉扶着他慢慢跪倒,第一次对老夫人行了祖孙间的大礼。 两人只顾哭泣伤心,丧事操办全是刘元啸担了下来,若叶披麻戴孝在灵前跪了一整天,答谢来往宾客时倒还未曾失态,那张略显稚气的脸在一片素白中看来竟是长大不少,凝玉虽然伤心,却也欣慰,这叶家偌大产业往后终究要交与他手。 老夫人入土之后,若叶每日里读书习字一如往常,待人接物比之从前沉稳许多,凝玉夫妇待他亦是如常。若叶看来平静,心中却一直郁闷难过,对父亲和铁铮的挂念也越来越深。一想到外婆临去前的惊恐伤心,便担忧他们两人如今怎样,若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有何闪失……后面的竟是不敢再想。 终有一日心情烦躁不已,吃了午饭后便悄悄从后院小门溜了出去,自来京城未曾独自出门,实在惹人笑话。自己是堂堂男子,竟连京城的大街也不曾踏过一步,将来又如何与人相处? 有个眼尖的丫鬟远远看见,追上来要随身伺候,若叶强逼自己冷下脸让那丫鬟退回门内,一个人扬长而去。 脚踏平坦宽阔的石板大街,头顶一片晴朗、烈日当空,若叶立时便觉心绪开阔好些,顺着人潮慢慢踱步。两侧小贩叫卖之声不绝于耳,店铺酒楼满街林立,果然是天下繁华聚集之地。 走了好长一段路,若叶减觉疲累饥饿,就近上了一家酒楼坐在靠窗的位子。从楼上看下去,众人种种神态煞是有趣,若叶好奇看之,却想起了短刀门中的一位师兄来。往日过年过节之时,这个师兄常常送他些小礼物,说道是好不容易拖人从京城带来,他眼里只有铮哥哥一人,从没收过那些礼物一次,铁铮为此还说了他几句,现在想来却恍如隔世。 正在胡思乱想间,店内的小二上前伺候,他刚要开口点菜,手一摸腰包便红了脸,原来仓促出门,竟是未带银两,这当口当真是窘迫之极。若叶别无他法,只得据实相告,那小二神情古怪的看了他一眼,一边摇头一边走开,嘴里念念有辞:“唉……又是哪家的小姐偷跑出来……世风日下……世风日下啊……” 若叶一愣之后方才回过神来,这小二竟把他误认为女子,许是见他衣饰华贵却身无分文,自顾自给他安了个富家小姐的名头。若叶气恼有之、羞窘有之,站起来便往楼下走。 楼上客人只有两桌,左边那桌坐着几个锦衣少年,桌上酒菜点了一堆,直吃得杯盘狼藉。先前见了若叶便互相挤眉弄眼了好一阵,待若叶走出酒楼,这几人也结账下楼,在后头不紧不慢的跟了上去。 游荡间已近黄昏,若叶只顺着来时的路快步往回走,全没察觉身后有人尾随。 行至一条街角时,那几人加快步子赶了上来,彼此使个眼色便一齐发难,霎时间拖手拦腰将若叶往小巷里推攘,举动俱是粗鲁之极。 若叶大惊之下正要呼救,嘴也被人用手掌捂紧,那几人的狞笑之声听得一清二楚,无非是什么:“好漂亮的小妞……陪你家公子玩玩……服侍得好、自然有你的好处……” 这些话听在耳里,令若叶又是好笑、又是害怕,无奈口不能言,只得一径的死命挣扎,夏日里衣衫本薄,挣扎间顷刻便撕裂开来,但见胸膛一片平坦,哪里是什么小妞了? 那几人呆了一呆,捂在嘴上的手掌也自放开,若叶连忙起身拉拢衣襟,衣袍下摆却也残破不堪,贴身的束裤裂开几道长口,雪白纤细的小腿在他人目光下无可遁形。 那几人对视两眼,都觉小腹间一股邪火直往上串,领头一人吞着口水道:“……怎么样?你们说……” “……大哥……这么漂亮的人儿……管他是男是女都要玩玩才好……” 若叶原以为已经无事,此刻方才真正害怕起来,一转头看见那几人淫亵眼神,更惊得向着街口抬腿便跑。 那几人跟在后面紧追不舍,不多时又再围住他拉拉扯扯,将他往各人身前推来捏去,直乐得哈哈大笑。其时街口有数人路过,一见那几人面貌俱都对呼救之声充耳不闻,反而快步走开。 若叶被推攘了好半天,只觉得身上处处被人连揉带捏,恶心不已,再加上又累又怕,几乎要吐了出来。恍惚间有人对着他嘴边强吻,慌乱中张口狠狠咬下,之后脸上便迎来火辣辣的一痛。 正被那一巴掌打得眼冒金星,几欲晕去,不远处突然传来嘈杂之声,不多时身子也被那几人放开了,一个颇为熟悉的声音正在大声厉喝,他心下一宽便不再苦苦支撑,顺着疲累之感闭上了眼睛。 当若叶悠悠醒转,已是身在一抬软轿之内,那张近在咫尺的脸令若叶吓了一跳,等看清了是姨父才定得下神。 刘元啸面色沉稳,只是眼神中带了些古怪,又似生气又似迷惑,与往常大大不同。见若叶醒来,他身子立时坐了回去,淡淡道:“没事了,以后小心些,再不可私自出府。” 若叶慢慢坐起身来,身上裸露之处甚为狼狈却无物遮掩,只好红脸低头应了姨夫一声,此后再不开口。到得府中,刘元啸命人取了衣袍送进轿内便先下去,让他换好了再到书房来见。 若叶只以为姨父要询问他此事原委,急急换了衣衫直奔书房,谁知刚进门便听到严厉之极的喝斥:“跪下!” 他脑际混乱一片,仍是直挺挺跪了下去,刘元啸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脚下足音极为沉重,语声也是前所未有的冷冽鄙薄:“……妖媚惑人、不知自重!” 若叶心头一震,如受重击,抬起头便待申辩:“姨父,我没有……是他们……” “住口!我原以为你是纯良璞玉,可堪雕琢……哪知、哪知来此不过几月便出外招惹那些纨绔子弟,败坏门风!” “我……我……”若叶满腹委屈堵上胸口,泪水在眼眶不住打转,万万想不到姨父竟会这么看他,情急之下更是语不成句。 刘元啸俯下身子抬起他脸,手上用力之大令他颇觉疼痛,那目光中也似要喷出火来:“若叶……若叶……哼,果然跟你娘很像,不迷尽天下男子便不甘心……我刘元啸哪里对不起你……叶凝霜,你好狠的心!” 若叶下颌间一阵剧痛,待要挣扎却已被刘元啸拉住胸口衣襟,愤怒、惊恐、害怕、伤心……数种情绪齐齐翻涌,原来眼前这人一直记恨母亲当日所为,什么温柔亲切皆是假的。 思绪奔驰而身体不由自主,刘元啸一双大手已然狠劲撕开他外袍,若叶只发出短促惊呼便不得开口,被手掌捂紧的口唇泄露出“呜呜”之声,胡乱挥舞的手脚尽落入那副粗壮躯体的压制下,刘元啸平素儒雅的神态此时竟如同野兽。 再多挣扎亦是无用,只换来更粗暴更剧烈的侵入与疼痛,那夜在铁铮房中虽也做过这等事,却是他自己心甘情愿。还清楚记得铁铮含着怒气的抚摸,就算痛楚亦是甜蜜无怨,现在这一刻他只想再回铁铮怀中哭泣睡去,但为何体内鲜血流出的感觉如此逼真? 除去疼痛,还是疼痛,痛到整个身体都在呻吟抽搐,泪水一滴滴滑过胸前,却消失在狂猛的唇舌间。近在耳边的喘息声是那么肮脏,脏得令他忍不住拼命别过头去,可下一刻又被拽着头发拖回这方寸地狱里,强逼自己承受更恶心的声音。 那个声音咬牙切齿低念着两个字——“凝霜”,一遍又一遍,仿佛要把数年的怨恨尽皆发泄,窒息而暴力的空气里只有这个名字不断响起,如同某个恶毒的诅咒已然揭晓,若叶麻木的闭上了眼,不再有任何挣扎。 就算是……代替母亲还了这笔债,从此后不拖不欠,这样想着的若叶心底突然平静,沉浮在摇动中的身体渐渐失去知觉,直至没入朦胧的黑暗。 不知道过了多久,仍然是那个声音在耳边回荡:“……若叶……我会好好照顾你一生一世,再不要去理别人……不要像凝霜一样……” 若叶缓缓睁开眼睛,窗外天色已暗,刘元啸面上神色又变得十分温柔,正紧紧抱着他注目凝视。 身体各处痛楚依旧,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也没有,口一张开便是一阵咳嗽,刘元啸立时在他裸露的胸前轻抚。 若叶蹙眉移开目光勉强开口,语声虽极微弱却清楚非常:“……我林家……与你再无瓜葛……把手拿开……” 刘元啸愣了一愣,平静下去的神情又激动起来:“若叶,我会好好待你,你就跟了我吧……这叶家是你的,刘家也是你的,我与你姨母并无子嗣,将来入我籍内亦算名正言顺……到时候高官厚爵唾手可得,你的亲事我亦会尽心挑选……” 若叶轻轻冷笑:“我姓林,我也不想做官。你这样对我,把姨母至于何地?她可是你结发妻子……就算我娘亏欠你什么,我刚才也还清了吧?” 刘元啸看着眼前这张冰冷的面孔,一时之间竟是辞穷,过了好半天才长叹一声,将自己外袍脱下裹在他身上:“若叶……你如怨我骂我还算有法可想,这等话我却是无言相驳,我这就送你回房……你伤得不轻,待我亲自照料你一晚再说。” 若叶浑身无力,只得由着他抱自己回房。路上正好碰见凝玉,刘元啸道是若叶旧病复发晕倒书房,凝玉竟没起半点怀疑之心,只交待下人快些请名医出诊。若叶却推说自己并无大碍,不过想早些休息,刘元啸也让凝玉早早回房,若叶由他亲自照顾便可。 到得若叶房中,刘元啸还待帮他洗浴疗伤,若叶挣扎着推开只说要休息,刘元啸料想若叶定是恨他入骨,只好放开手悻然离去。临走前忍不住回头一瞥,那张苍白的小脸上竟是一派平静,看不出心里在想些什么。 在床上静躺一夜,其间也模模糊糊睡了一会,醒来时身上伤痛稍稍缓解,腹中却是饥饿之极。若叶勉强起身,走向后院厨房随便吃了些东西,此时天色不过微亮,他慢慢行至昨日出去的小门之前。 站在小门前想了一想,他又再折回来时之路。顺着晨光悄悄走到老夫人从前的房间,轻轻一推门便开了,房里摆设一如他初来之时,每日都有下人殷勤打扫。看着房内空荡荡的奢华摆置,若叶竟忍不住泪意上涌,跪在床前无声哭泣了好半天方才止住泪水。今日一别,再不相见,这叶府于他已不可容身,若再留此地只怕要万劫不复。但愿五姨凝玉一世不知她夫君昨夜所为,告别的言语也只有免去,见面亦是无话,他又有什么借口足以离开? 若叶对着凝玉那方再磕了几个头,终于站起身来走向后院,脚步虽然蹒跚却没有再回头。外面路途纵使艰险难测,也比留在这里安心得多;京城离他想要去的地方不知到底有多远,在他倒下之前可否赶到? 后山树下,那个矫健的身影还在不在?就算不看他一眼都好,他只求远远看着那人便会安然欢喜;大师伯的病可曾好些了?看见自己想必会很高兴;父亲身体可还强健如昔,其实他知道父亲心里一直郁郁不欢,自己临走时父亲并不真的开心……爹,若叶这就回来,再也不会离开你身边半步。 第六章 世间时光悠悠而过,眨眼间又是一春,当此草长莺飞的时节,江南更是景色宜人。 江南最有名的原是美景佳人,这些年却被两者取而代之,一为万全帮;一为千手盗。万全帮是以商贾闻名,中原处处尽是它旗下商家,总舵所在自然是如画的江南;千手盗却是独来独往的极恶之徒,美色珍宝无一不盗。偏偏此人神出鬼没、来去无踪,数年来在江南一带犯案累累而从未失风,甚至至今连相貌亦无人知晓,传说见过他的人都已命赴黄泉。 此时这声名狼藉的大盗正在眉开眼笑,因为他劫到了此生所见最美的女人。前些日从一个富商轿上只看到这女子一眼,那一眼却让他苦苦思念、处处寻访,好不容易在一个独门深院里强抢了出来。 这女子年纪甚轻,头上身上也未带什么珠翠首饰,那绝色玉貌和眉宇间冷冷的神态却比任何珠宝更为夺目,虽然面色苍白之极,像是有重疾在身,也只多添几分楚楚可怜的纤弱,最能激起天下男人掠夺之心的可不正是这类病美人? 他一个人笑了半天,方才发觉还未解开这女子周身穴道,连忙软语安慰,指尖疾点,生怕怠慢了这世间无双的宝贝,那女子仍是冷冷看着他不发一语,眼神之利令他心头一阵发酥。 他即是江湖中恶名昭著的大盗,自然不会想什么以礼相待,那女子越是冷漠越能激起他色欲之心,一伸手便将那柔软无骨的身子揽到怀中恣意轻薄,手掌径直钻进那女子前襟之中。 可惜不过瞬时他便低呼着呆住,这女子胸前也忒过平坦了些,再多摸得两下,感觉越发不对,他干脆一把掀开并不厚重的衣衫,这下看得清清楚楚,那人却原来是个身体纤薄的少年,只因身着女装,相貌也委实太过漂亮,竟教他阅人无数的眼睛都看走了眼。 那少年见他呆愣之态,目中终于燃起一点期待之色:“……你会放我走……对不对?” 这声音更不折不扣是男子所有,虽十分悦耳亦再无怀疑,他气恼之极,狠狠抓住那少年便待打下,但手触的肌肤滑腻幼嫩,竟让他打不下手。除却嫩滑,那少年的前胸上还有些或浅或深的红印,看在他眼里激起一阵莫名冲动,纵使奇怪荒唐却倍觉急迫,他不由自主的低低呻吟了一声,身子已向那少年压了过去。 那少年一见他眼中神色便绝望的别开了头,对他举动更是毫不抵抗,他未及思虑,只顺应那股热潮极力享乐,此前虽未试过龙阳之兴,身下这等美人倒可一试无妨,光是那张脸便令他色授魂飞、忘乎所以,更何况长指所及之处紧窒非常,不禁嫉妒起那富商销魂艳福。 他自十几岁时便精于淫术,那少年在他百般逗弄之下也渐渐回应起来,只是紧闭的双目中泪水不断流泻,看不出到底欢喜抑或痛楚。 他心中稍软,轻轻吻上那少年唇角低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只要你跟着我,我定会待你极好……比在那老家伙身边岂不是好得多?” 那少年微睁双眼却并不答话,只神情呆滞的看着远处,他一怒之下再不顾怜惜,用上蛮力扬长直入,真真折磨起那少年来。 饶是如此,那少年嘴里仍未发出声音,下唇咬得出血也不开口求饶,至多从鼻间轻哼两声便又再苦苦抑制,待他泄完欲火才发觉身下人早已浑身冰凉、气息微弱,雪白的大腿间红浊一片,显是被他伤得不轻。 他自认容貌算得英俊潇洒,从前那些女子与他风流时多半欲拒还迎,今日本也可尽使挑情手段委婉得手,却不知怎的失却自制,懊恼之余还有些不解,那少年此时的惨状竟令他心疼起来,想着掳个名医来为其诊治才好。 他为人向来无法无天,当下将这少年锁在房内独自出外,不过一柱香时间便果真劫持大夫来此,是不是名医却不知道了。 那大夫早被他吓得瑟瑟发抖,见了那少年奄奄一息的样子更是魂飞魄散,抖着双手把脉后眉头深锁,道这人心肺天生极弱,已然命不久长矣,若再强行求欢只怕回天乏术。 他懒得听那些文绉绉的言语,只逼着大夫快快治好那少年,大夫满身冷汗却还据理相争,手上也未停下,几针刺下便将那少年救得醒转。他原本想杀这大夫灭口,现下倒饶之不杀,全因此人医术高明,日后说不定还要掳来几次。 他拿了药方便赶走大夫亲自去抓药,外用内服拧了好大一堆回来,那少年由得他忙前忙后,眼神仍不知投向何处,就连喝药时也没对他说一句话。 从此而后,这万恶不赦的淫盗便像是中了邪,日日想的念的都是如何博这少年真心一笑,盗取金银珠宝、稀世良药都尽数施予少年之身,这少年的心肠却是比铁石还硬。 也有时不得已在床第间使出魅惑手段,那少年激情过后仍是冷面相对;若真的气急横加侵犯,少不得又要花上数日小心呵护。一日缠绵过后,他满心诚意问少年想要什么,那少年冷冷斜睨他脸,说想要一把神兵利器。 落入他手中已有一月,这少年第一次回应他言语,他狂喜之后又再狂怒:“你是想趁我不备时杀我?” 那少年冷笑一声,苍白的脸上竟是艳色逼人:“是又如何?” 他看着那少年冷淡如冰的笑容,三分动情之外却是七分黯然,沉默良久方点头道:“好,我这就为你去取一把神兵利器。” 当晚夜半时分,一把镶满宝石的短剑送至少年眼前:“此剑……最利于近身行刺,以后要好生保护自己……” 少年的脸上终于有了别的表情,是诧异、困惑或是一点点伤心?这个人……受伤了,这个真正的武林高手也会受伤? 暗红的、带着剧毒的血染透了少年的白衣,他用尽力气才能抚上那张惊愕又美丽的脸:“你还是……不肯对我笑一笑……我想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拿着短剑的手开始轻轻发抖:“我……我笑不出来……你怎么了?你是不是会死?我没有叫你真的去死……我只想让你放了我……我只想回去……” “……只要我活着……就不想放你走……所以……老天惩罚我……”他几乎要笑起来,从来没失过手的他竟然躲不开粗劣的暗器,当冰凉的星芒刺入他身体的前一刻,他想到的是少年拿到短剑时开怀的笑,一定比那冰晶般的冷笑更美丽。 “你在哭……不要哭……我只想知道……你的名字……告诉我……我下辈子……再来找你……” “我姓林……林若叶。”少年颤抖的声音似乎渐渐远去,他已经看不到那张哭泣的脸。 “……若叶……若叶……”低喃的语声回旋着微弱下来,终于沉入四周浓密的夜色里,寂静的房间中仿佛还在回荡他柔软的呼唤,少年哽咽着摇动他变冷的身体。 “……你醒醒……我不想杀你……对不起……你醒醒……我只想回去……没有要你去死……也不要这把剑……你对我好我知道啊……我只是想回去……只是想回去……” 若叶不记得自己在那个人身边停留了多久,只静静看著窗外的天色由暗至明,泪水早已干透,他仍然紧靠那副僵硬的躯体。曾经是那样温暖的怀抱,所以变冷了也不觉可怖,跟以前的那几人大不相同。没有逼自己穿女人衣服,没有对自己用上古怪的刑具,就算做那件事情也有过快乐……从前他根本不知道做那种事也会有快乐。 他不肯对那个人说话,是不齿自己放荡的样子,他一直在想只要那个人讨厌他就会放他走,他说想杀人,他知道自己杀不了那个人,可是那个人……怎麽会死?心很痛、很痛,就像外婆死在他眼前的那天……对自己不好的人活著;对自己好的人死了,为什麽呢?是他不好……明明活不了多久还要害别人……胸口又喘不过气了,好难受,咳得精疲力竭也停不下来……林若叶,你还不可以死…… 恍恍惚惚想了很多,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若叶慢慢的站了起来,手中握著那把短剑走向门口。门外是一道偏僻墙院,他竟是初次看清四周景物,久未见阳光的双眼一阵刺痛,漂浮云朵的天空从未这般辽阔。 好漂亮……那人终是还了他自由,只不过以己命作陪,若叶心头一酸,几乎又要落泪,却极力强忍著走出小院。 院外是一条弯曲窄路,他毫不犹豫的走了下去,前方不远处应是市镇所在,只要到了那里便可租一辆马车。摸一摸腰间玉佩与怀中银票,样样都是那人所赠,收在身上只因日日想著如何脱逃,如今总算派得上用场,但为何仍无半点欢欣得意之情? 心中茫然思虑,脚下走走停停,当他进入那座市镇已是好几个时辰之後,肚子饿了就随便找一家小摊吃东西。旁人见他身带血污,都是神色古怪、窃窃私语,他手上的大额银票也找不开。那摊主为免麻烦竟没收钱,只赶他快快离去,街边的几个地痞却立时跟在他身後,所谓巨财不可露眼,露了便该他倒霉。那群人多日未有进帐,好不容易见了个孤身在外的财主,自然准备上前明抢了。 待若叶发觉身边有人,那几人已然一拥而上,嘴里还呼喝著什麽“快点还钱”,只用来堵塞路人之口。 其时有好些人在旁看热闹,却未有一人出手相助,若叶感觉有人在身上乱掏,往日种种恶心不快尽回脑中,慌乱间手触剑柄竟是拔出即刺,正在抢他玉佩的那人眼睛陡然睁大,喉头发出“咯咯”之声,他心中又慌又怕,便再将短剑抽了回来,刃上无血,那人却已软软倒了下去。 人群短暂的安静後惊呼四起,那几个行凶之人亦是吓得僵立当场,若叶手中紧握短剑,身子不断颤抖,脚踩之地慢慢浸开一片暗红。 四周的嘈杂之音、尖叫之音他俱是充耳不闻,眼中心中只剩浓烈的血腥味和欲呕的难受,还有那人惊恐至极的眼神……杀人了,他杀人了……脑子里很痛,似乎有什麽东西在捶打,一下又一下,他渐渐失去站立的力气,半跪在血泊中呕吐起来。在知觉模糊的一霎那他终於感觉到舒服,因为什麽都不用想、也不用再吐了。 *** 三日後.万全帮 魏清言坐在床边,床上是一个翻来覆去、正做著噩梦的少年,他的妹子魏清媛也坐在床边的椅上,两人轻声的说著话。 “三哥,大夫怎麽说?” “……很是不妥……不知哪个庸医胡乱开药,将他身子补得乱七八糟……” “三哥……你别生气,他醒来後好好问过再说……啊,他醒了!” 若叶双眼睁开,神情却颇为迷茫,嘴唇动了好半天才发出干涩的声音:“……你……我在哪儿?” 魏清言脸上气愤已换作平和,凑近他耳边柔声告知:“若叶,没事了,这里是万全帮,你只管好好住下。” 魏清媛亦是笑著凑上前来:“若叶,我是你清蝶姐姐……三哥说的果然不差,你比我可美多了。” 眼前女子笑容爽朗、落落大方,教人一见之下便觉亲近,若叶不禁也对她微微一笑,转瞬间却想起此前之事,转头向清言问道:“……魏大哥,那人怎样了?我……我是不是杀了他?” 魏清言温柔笑道:“那人只是受了伤,自己胆小才晕了过去,修养几日便可无事……你刚刚醒来,肚子饿不饿?” 魏清媛吃了一惊,正要开口,清言以眼色相阻才又对若叶说道:“……若叶,我们去给你拿吃的来。” 其实被若叶刺伤的那人当时即已毙命,几个路过的万全帮弟子中却有一人认出他脸面,清言花上许多银子打点才压住此案,要不然若叶早已身陷牢狱之中。几日来若叶皆是昏迷不醒,但即使身处昏睡亦对他人碰触极为推拒。清言帮他换衣擦身之时瞧见数处旧伤,所伤之处难以启齿,怜惜满怀、愤怒更甚,直恨不得把那下手之人挫骨扬灰。若叶身体瘦弱,比同龄少年更显稚嫩单薄,世上偏偏有禽兽喜好此等无耻淫乐,他人两情相悦自是与尔无干,但这种事却是万万忍不下的。 死一个地痞原算不得什麽,只是怕若叶害怕自责,不得已说个小谎骗他安心,这事也就遮掩了过去。难的是若叶年余来的身心之伤如何治好,又怕身体旧迹时时复发,大夫来看时竟是毫无良策,说道多撑一年便是万幸,不知何人给若叶吃了好些稀世药物,却是饮鸠止渴,并未对症……清言伤心焦急中骂得那庸医狗血淋头,但骂得再狠又有何用? 唯一之计,也只能好生照料、细心相陪,待病情稳下些再作打算,银子是大大的有,就怕到最後金银无用、药石惘效。想至此处,清言心痛黯然,只是想著若叶要什麽东西都须尽力求来才好。 魏清媛看著三哥面色难过之极,心下也跟著难受起来,勉强挤出微笑柔声相劝:“三哥,过几日我们便带他出去游玩,一路上访尽名医,也未必治不好……铁大哥也结交了几个医术高明的朋友,改日再去问问他……” 魏清言抬头苦笑道:“那几人我也识得,俱是行踪不定的闲云野鹤,一时间哪里找得到?铁兄弟他现在何处?我可不如你知道得清楚……” 说至这句他突然愣了一愣,像是想起什麽极为重要的事来,眉头也紧紧锁在一处:“……清媛,你与铁兄弟的事……” 清媛面上一片飞红,扭过头轻轻问道:“三哥……你要说什麽?” 清言犹豫了好半天,终於叹息著道:“……算了,没事……你若想见铁兄弟就快些去吧,若叶有我照顾便好……见了铁兄弟,你告诉他若叶在我这里,让他不必担心。” 清媛喜道:“真的?三哥,我明日就去找铁大哥,让他来看看若叶,他们师兄弟也有很久没见了吧?说不定……小若叶见了师兄便会好得快些……” 清媛这段话清脆急促、一气呵成,清言待要说话,却不知如何说得出口,也只得对著妹子热切的笑脸点了点头。 第七章 几日来四人时有相携出游,当然是清言陪著若叶多些,清媛生性活泼豪爽,每每拉著铁铮走在前头。若叶话虽不多,一双眼睛却总是瞟向铁铮背影,待四人坐在一处倒又避开了。 这番做作尽入清言眼底,终有一日看得心头火起,寻了个时机拉住若叶好生劝慰起来,更巴不得能留下他在帮中养病,说你若思念父亲,了不起把人一并接过来便是。但不管他如何劝解,若叶始终不应,清言磨了他把个时辰仍无良策,不禁长叹一声,颓然离开,只走了两三步仍是不甘的回过头来: “……若叶,你这是何苦?就算你锺情男子,天下也多的是好男儿,何必只陷於铁兄弟一人?” 若叶低下头去,声音却是清清楚楚:“只有他……陪我爬树抓鸟、使计骗我喝药、狠狠的骂我、亲我……别的人……别的人都当我是女子一般,我不喜欢。” 清言怔了半晌,又再说道:“那是小时的事,怎能当真?他如今待你冷淡之至,若是我可舍不得……若是我……” 若叶摇头笑道:“魏大哥,你只是怜我身世,却并非爱慕之情……若要你陪我谈笑自然尚可,若要你与我行那欢爱之事……” 此言未曾说完即被清言骇然打断:“那种禽兽之举我怎做得出来!我……我可跟那个人不一样!” 若叶微微一愣,眼神直直凝视清言:“……你知道了?” 清言不忍看他脸上神色,只转开头柔声道:“我不会跟人说的……他是谁?只要你说出那人名字,我定不饶他。” 若叶想了一会儿,却露出淡淡笑容,不知其间有几分苦涩几分释然:“魏大哥,谢谢你……其实那个人对我很好,你不明白的……就像你不明白我对铮哥哥……魏大哥,你对我是怜惜关爱;我对铮哥哥却是铭心刻骨的夫妻情意,这是不一样的……不一样的……我从前不懂,现在却明白了些……我一见铮哥哥便想与他亲热厮摩,不见他便时时相思入骨……那个人虽然伤了我、关著我,可只为求我一笑便甘於以命作陪,你对我难道亦是如此?……你可以对我好,但你想亲我、抱我吗?” 清言又是一怔,待要反驳已失却言辞,情急中一把拉过他便吻了下去;若叶也并不挣脱,清亮的大眼直视他面容,眼神仿佛还带著刚才的笑意。 怀中的身子瘦弱纤细,唇落处是那般柔软冰凉,并无恶心之感、亦无情欲激动,只有对这副病弱之体满怀的怜爱,若叶静静伸出双臂回抱他肩背,嘴唇却缓缓移开:“魏大哥,你对我的好……我很是感激,但你不是我这种人,让我回去吧……我会想念你的。” 须臾间室中静谧无声,直到清言露出苦笑放开若叶:“我说不过你……若叶,以後要好生保重,铁兄弟他……对你可曾真的好过?” 若叶点了点头,突又抿嘴笑道:“……魏大哥,你可不准生气,更不准告诉清媛姐姐,她是你亲妹子呢。” 清言不禁莞尔,笑过之後却仍是难过,忍不住抚著若叶的头轻轻叹气:“只可惜……你是男子,否则……否则……” 若叶面色微滞,那笑容也变得凄美之极:“是啊……只可惜我是男子,天下人都容不得的……四师伯说我是妖孽,果然不错,那个人就是因为我才死……可我不会害铮哥哥,我只要看著他做个顶天立地的英雄,跟清媛姐姐高高兴兴的成婚,不过……不知道时间还够不够……” 清言心中一阵悲伤,脸上却佯怒骂道:“闭嘴!再不准说这种话,你身子会好的。世间名医不知凡几,要治好你还不易吗?” 若叶伸了伸舌头,再不提起这类伤情的话,但心底分明想道:“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怎会不知,这几年来看过的大夫那麽多,还有什麽法子?不过多撑一天便是一天罢了……” 此後不过两、三天,铁铮便向清言兄妹告辞,若叶自是由师兄带回短刀门去。临走时清言交待了好些话,将大夫所开药方交与铁铮之手,嘱咐著日日皆不可错漏。还道春季容易受寒,要时时注意照顾若叶,如再发热伤风便是大大不妙……铁铮一一应了,并无多话,看著清言的神情却颇为古怪,清言也不理他,转身又拉著若叶细细耳语,直讲了好半天才放他二人离开。 清媛与铁铮离别在即,说的话自然不少,铁铮向来寡言少语,她也未发觉有甚失常之处,至多带著薄怒嗔了他几句。铁铮全不还口,她反觉自己无理娇蛮,最後仍是温柔相待目送他们两人渐渐行远。清言看著妹子如此情深,心头竟是酸涩不已──他日清媛可会真的欢喜幸福?铁铮啊铁铮……你何德何能得此二人真心挚爱,你心中真意又是如何呢?若叶他已是来日无多,你可知晓? 路上与铁铮日日相伴,若叶但觉心中快乐无比,只盼日子过得慢些、再慢些,美妙时光却实在易逝。 十来天匆匆而过,铁铮每日每夜都会哄他喝药。本已习惯草药之苦,在铁铮面前却仍是忍不住蹙眉,此举倒非刻意为之,只因心有所感,时日仿佛倒流,竟像回到了昔日与铁铮朝夕依偎的年纪。 铁铮哄他喝药之时也仍是过去手段,并不以美言相劝,只自己先喝下一大口再递至他唇边,如此一来,明知药味极苦亦甘之如饴,看著铁铮面容便不知不觉喝完满碗。 如此时光正是他梦寐所求,只怕一回去就再不可得,一日铁铮说道行程已近,他竟是整晚辗转反侧。思虑良久,终是将身上被褥掀了开去,睁著眼在床上静躺一夜。寒气透骨却不敌铁铮那一瞬关注神情,无论在那夜或是这夜。 明日清晨他可会死去?若是不死……便可多留恋两日快乐时辰……爹,对不起,我是个不孝的儿子,明知道你会为我伤心……我只是,想再被铮哥哥多看几眼,以後再也不会如此任性…… 若是我死了……但愿铮哥哥也会伤心几日,但千万不可牵挂我一世……只想念几月就忘了我吧,若叶不想占著你太久……下辈子也不会再来缠你,下辈子……我是那个人的,可惜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呵呵,不要紧吧,他一定早就在等我了……无论我在什麽地方……他都会找到我的……铮哥哥,你和我……原本明明是一种人……可後来……为什麽不是了呢?我不懂……直到现在也不懂……你是从什麽时候……开始讨厌我的……你明明说过……要陪我一生一世…… *** 在小店中逗留了四、五天,若叶身子好了许多,铁铮便说要快点上路,以免赶不及老掌门七十寿辰。师公年纪已老不喜喧哗,只由门中弟子为其庆贺便罢,并未大肆铺张宴请其他帮派。若叶全无异议,任铁铮收拾好行装牵他出门,两人合坐一骑踏上行程。 马背颠簸,风也很大,铁铮在他身上裹著厚厚的大毡再牢牢抱於双臂之间,时常低声询问他可有不适。回头答话时两人免不了耳鬓厮磨,若叶虽身子虚弱亦不禁情动,耳侧低沈的呼吸之声撩得他全身轻颤不已,从脖颈红至耳根,此等暧昧情境竟比同床而卧更难消受。 铁铮见他如此古怪,还以为病情加重,立时下马察看,偎在自己怀中的若叶却是面带羞涩,神情忸怩,两眼闭得死紧,十指用力拽著他胸前衣襟,说话的声音倒是清楚得很:“……我没事……只是有些热……” 语声低沈沙哑,全不似平常的清冽柔和,铁铮不知为何也跟著热了起来,怔怔看著若叶的脸半天说不出话,头却慢慢的低了下去。那张因热度而变作-红的小嘴越来越近,几乎就要碰上,若叶紧闭的双眸也不知何时睁开凝视他面容,光芒耀眼、亮如晨星。 正心神荡漾间,一阵冷风迎面吹来,他突然打了个寒噤,便如从短暂的美梦中惊醒。若叶看著他急急忙忙的转过头,只好又闭上了眼睛,那莫名而迫切的燥热一瞬间消失得干干净净。 只差一点,终究是差了一点,若是清媛姐姐的话,他一定会亲下来,他们是名正言顺的一对儿,自己……只是他的师弟。好贪心的若叶,铮哥哥已经为你著急、那麽小心的照顾你、这样亲热的抱著你,真的够了,可为什麽还想要呢?不准胡思乱想,不准再勾引铮哥哥……那些人都说过,你若存心勾引人便没人逃得过,不准把那种恶心的办法用在铮哥哥身上,一直到死也不要被他知道你曾经被人做过那些事,不要他同情、不要他看不起,也不准在他面前哭。只准笑,就那麽笑到最後一刻……因为若叶,已经长大了。 之後的路程,两个人都沈静不语,到了夜间仍如常投店住宿,只是若叶再不肯与铁铮同住一房,铁铮虽担心他身体也拗他不过,只好住在他隔壁,实则整晚大半数时辰未尝合眼,时时聆听隔壁房间可有异常。即怕他身子有事,亦为他言语态度黯然神伤,千错万错,是自己不该做出唐突举动,惹得若叶憎恶害怕,不敢再与他同房休息。 清媛是个好女子,自己也对她不起,这一生一世他喜欢的人只有过一个,以後也只有一个。连最爱之人亦由他亲手所伤,如何还可再爱他人?两家长辈定下这门亲事却是害了清媛一辈子。其实全是自己自私,若自己死不答应,他人又怎可逼迫?只是当时狠不下心来回绝师公,自懂事起从没见过他老人家那般高兴,一冲动便应承了下来,後来却日日後悔。自己到底是个伪君子、假道学,在江湖中装出一副老成持重的仗义嘴脸,人人都道铁铮少年英雄、胸襟广阔……若得知铁铮只爱男子、不可自拔,他们会如何说?就算是最亲的师父,若知道起初痴迷深陷、後来恋恋不忘的都是铁铮而非若叶,他又会如何说?可怜若叶当初被师父冷眼鄙弃、被自己伤透了心,却从没向师父辩白过半句……明明引他走上这条路的就是铁铮,他年纪幼小才会受其迷惑,铁铮卑鄙无耻、始乱终弃……若叶只要说了这些话,料得自己无脸辩驳,偏偏若叶什麽话都没说。当年大师伯有负於七师叔,今日下场当真是应有此报,自己对若叶说了那些假惺惺的言语,心底其实时时期望若叶有朝一日回来复仇……如真有那麽一天,如何下场都心甘情愿,谁知道……谁知道若叶竟这麽快就对他无恨无爱,开开心心的恋上了别人。若叶总是在微笑,就算身子难受看起来也比从前欢喜,那不是因为自己……铁铮只会伤他,令他欢喜的另有其人啊。心头纠结的妒嫉憾恨如此可鄙,却是那麽清清楚楚,铁铮……你这小人,这个世上最阴险虚假的人就是你,你还想怎样?还能怎样?人人都叫你“铁少侠”,羡慕你少年得志美眷如花;师父师公那麽疼爱你、师兄师弟那麽敬仰你、未婚妻子待你好到极处、真心挚友遍布江湖……你还想怎样? 漫漫长夜就此缓缓熬过,隔壁房间未曾发出任何大的声响,运足真气才可听到若叶的呼吸,时长时慢、时轻时重,也经常听到翻身的声音。若叶睡得不好,是做了噩梦还是怕自己夜间不轨?若叶……若叶……就算再讨厌我也不要怕我,铁铮的心虽然硬冷但仍然会痛。 在你闭上眼仿佛死去的一刻,我什麽都不记得,失却了所有镇静只剩溺水般无尽的慌张;你紧紧握著我的手,是我最高兴的一刻,我还跟自己说你在叫我的名字;你睡著的脸很平静,但我好几次俯耳在你胸前细听,无端端的担心你醒不过来,你若知道一定会笑我,连我自己也觉得羞惭可笑……可是,最痛的是你闭上眼不再看我的一刻,连吸进的气息也透不出,眼前一切都变作黑暗,正如此时黎明未至的夜色。若叶的明日可有暖阳?而铁铮的一生,再也等不来晨曦。 两人各怀心事,脚程不疾不慢,赶至门中正是老掌门七十寿辰的前一日。若叶到了门中便由父亲接回,铁静山见两人一起归来自然大惊失色,拉著铁铮回房又再细细逼问起来。 铁铮心中混乱,听著那些不中听的言语尤其难受,竟向师父首次顶撞,道我即已立下重誓、定不违背,何况我与师弟已是各有婚约,您休得再提此事。 静山听得此言,面色稍霁,反倒不生他气,只让他好生休息莫累坏身体。铁铮看著师父额间新添的白发,不禁心生歉意,跪在他面前低低叫了声“师父”,静山拉起他坐在椅上一笑带过,师徒俩登时相互释然。 另一厢的若叶与父亲相见亦是激动不已,在父亲怀中忍不住欢喜落泪,年来委屈却不可告之,仍隐瞒自身所受苦楚,照著那日谎言又胡乱编将起来。 父子俩久别重逢、心情激荡,忍不住一阵剧咳,痰中竟带铁锈之色。林远道大惊之下非要下山去请大夫,若叶拉住他手硬是不肯,只说将带著的草药剪服即可。远道心中担忧疑窦,却是无可奈何,只得由著若叶过了今天再说。 乖乖巧巧喝著碗里的药,若叶拉著父亲衣袖央求他不要告诉别人,尤其是铁铮其人。远道点头安慰,心中却一下子明白──若叶仍是没改当初心意,这年余来的分离竟是半点成效也无。原以为不过是儿时冤孽,难道注定是若叶的命? 第二天一大早起来,若叶服药后精神了许多,便独自去后山看大师伯,长久不见,可不知大师伯身子还好吗? 后山景色与从前相似,那棵老树似乎稍稍粗了些,大师伯仍是一个人喃喃自语,只是头发胡子都变得更长了。若叶微笑着叫了声大师伯,飞扬也傻傻的对着他笑,好半天才大叫一声,用脏兮兮的手摸上他头,嘴里颠三倒四的说起话来,虽然语意不清,脸上欢喜之色却看的清楚明白。若叶陪他说了会话便将那把短剑拿出,哄着他不准乱动,隔着铁栅帮他慢慢剃去胡须。飞扬也不挣扎,由得若叶怎生整治,一双眼睛睁得颇大,似是对此种举动十分好奇。 半刻之后,若叶凝神看着眼前那张光滑的面孔,不禁“噗嗤”一笑,现时的大师伯真可算英俊潇洒,不过脸上神情犹如孩童,看起来煞觉有趣。飞扬见他笑得开心,也咧开嘴跟着大笑,其时洞外有几只蝴蝶飞过,飞扬伸出的手掌上暗运真气,竟将之硬生生的吸了两只在手,笑嘻嘻的送至若叶面前。若叶心知他是想逗自己高兴,便小心翼翼的接了过来,却只把玩片刻就放飞出去。 回头见飞扬嘟起了嘴,若叶浅笑吐舌:“它们这样一对儿自由自在的真好看……大师伯,别生我的气好不好……” 飞扬歪着头想了一会儿,也不知到底明不明白,一双手又拉上若叶的衣袖:“小叶子……小叶子,陪我说话……” 陪了大师伯很久,若叶心情也好了许多,那些笑容都是真心真意出自心底,足以一扫年余来的苦闷抑郁。离开后山之前,他仍然笑着告诉大师伯:“……小叶子喜欢铮哥哥,现在也是一样……以后我每天都来陪你,你要听我说哦,不准不理我……” 看完大师伯,若叶才到前厅参宴,林远道将他领到各位久已不见的师兄弟面前,少不得又是一番寒喧。若叶倒是真心想念,待他们有说有笑,再无冷眼;众位师兄弟但见他神情憔悴、弱不胜衣,那梨窝浅笑却是清丽绝伦,竟隐隐带有圣洁之感,比之当年的娇美任性大大不同,对他讲话都不由自主的轻声细语起来,唯恐唐突冒犯。 铁铮坐在主位之旁,只对他点了点头,他也微微点头示意,面色沉稳、全无变化,林远道将两人一来二去的神情都看在眼里,心中不知高兴或是难过。眼睁睁看着儿子为情所苦,明明该做的都做了,却还是不能帮上一点忙,自己这个父亲实在做得不好。若早知儿子这般情深,当日对铮儿师徒和师父他老人家下跪央求也算应该……只要能让若叶过得开心些,做父亲的当真是什么都做得出。可如今铮儿已有婚约,就算自己以死相求也是迟了。若叶昨日痰中带血,他嘴上不说,心下却是凉透,早在数年前就有名医说道若叶活不过弱冠之年,今日看来已将应验,他这个父亲什么都做不了,只能陪着儿子过一天算一天,从今往后……他再不会出门,但愿若叶心里能好受一些。 众人虽各怀心事的动筷而食,亦不忘向老掌门美辞贺寿,厅内嘈杂一片、笑声一片,看起来倒也喜气洋洋。老掌门心情甚好,喝了好几杯水酒后尤其高兴,正要起身发话,厅口突然响起一个清朗之极的声音。语声不高,却将满厅嘈杂之音全都压了下去,那声音只说了两个字,可厅内的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师父。” 第八章 掌门愣了一愣,刚站起一半的身子又跌坐了下去,整个人竟微微的发起抖来,一双昏花的老眼却定定的盯着厅口那方,嘴唇颤动良久,终于说了一句话出来:“……你……你叫我师父?” 那声音轻轻的笑起来,听在耳里也是说不出的舒服,众人但觉眼前一闪,两个人影便已移至厅中,一个上下全黑,一个身着蓝袍。人群中登时响起惊呼,夹杂碗碟破碎之声,铁铮却是一跃而起,挡在老掌门身前厉声喝问:“你想怎样?” 那黑衣人神情一愕,对着铁铮又是一笑,脸上神情分明柔和亲切,但不知为何,年纪稍轻的弟子都看得面红耳赤,只觉此人笑容妖艳蚀骨,媚态横生;旁边那蓝袍人轻咳一声,浓眉皱起,眼光中怜爱非常,语声却微带责斥之意:“云晨……适可而止,他们是你的晚辈。” 那黑衣人转头看了看他,脸竟微微一红,一抹羞涩过后眉宇间才变肃然,上前两步对着老掌门身前跪了下去,那蓝袍人也跪在他身侧。铁铮亦是一愣,只得看向师公,但见师公两臂一挥,显是让他退开一旁。 铁铮运足真气在旁警戒,一有异动便待出手,全因这黑衣人一身武功实在鬼神莫测,只是此际不知是友是敌。几年前这人大闹短刀门,武功奇高、出手毒辣,后来才知竟是当年被逐出师门的七师叔伍云晨,回到门中大闹只为报复大师伯昔日负心寡情之恨;如今他仇早已报了,却还来做什么? 看云晨双眼之中妖气逼人,所练的仍是邪门功夫,但偏偏看不出昔年的精茫四射,内力定是又有大进,铁铮双拳紧握,背后已汗湿一片,早有决心与之以死相拼,耳中却听见那蓝袍人对云晨柔声相劝:“云晨……说吧,你不是很想见他吗?” 云晨呆呆看了老掌门一会儿,眼中渐渐湿润,定了定神方微笑开口:“师父……今天是您七十大寿……不肖徒儿云晨……祝您……祝您长命百岁、安享天年。” 老掌门也是略显呆傻之态,过了好半天才回了一句:“……云晨……你……你这些年过得可好?” 那蓝袍人在旁答话,语调甚为恭敬:“伍老前辈,云晨他很好,劳您挂念。” 老掌门愕然看向此人,神情突然大变,立时起身搀扶:“严大侠快快请起,老夫怎受得你如此大礼……” 那人却是下盘运气,挡住老掌门搀扶之举:“伍老前辈,在下无良……与云晨早已形同夫妻,他师父便是我师父,您何用推辞?不怪我气我就是万幸。” 老掌门更是愕然,厅中也传来众多抽气之声,都是神情古怪、互使眼色,倒无人胆敢大声讪笑。 云晨脸上又是一红,语声却与之前一般清楚:“师父……我跟傲天这辈子也不会分开,这次我要来看您……他……他便跟着来了,您别生气。” 老掌门脸上转过数种神色,尴尬、难堪、释然、欢喜……最终只是长叹一声,老脸上显露微微笑容:“……都起来再说、起来再说。” 众人大奇之下纷纷私语,厅上便又嘈杂起来。当此古怪之极的气氛中却有一人直直奔向云晨身前高声质问:“伍云晨!你怎可如此?有人天天惦记着你,为你变成疯子也从没忘记过你,你……你为何要变心爱上他人?” 听到此种奇谈怪论,便算是云晨和傲天也呆在当场,两人不约而同看向那人面容,竟是个年纪轻轻的少年,两人都从未见过。 云晨拉著傲天起了身便待问话,那厢的林远道和铁铮却是急急飞身拉住那少年,一斥一劝,语意相同,都是让那少年快些住口离开。云晨将那少年面貌看得清楚,当真是人间绝色,却似有重病在身,听两人叫那少年“若叶”,怔怔问向傲天:“……你认识?” 傲天摇头苦笑:“你门中的人我怎会认得?听他口气……他是认得你,还为你那个大师兄抱不平来著。” 看两人言语间那般亲密,若叶又再忍不住大声吵嚷,加上厅内各种噪杂之声,掌门寿筵简直变成闹场,老掌门气得拂袖而起,只叫上云晨两人进了内室,余下的烂摊子全交给铁铮师徒收拾。 若叶还要跟上,林远道只得点了他穴道抱出厅外,铁铮好一阵头昏脑胀,亦只能硬著头皮留下来安抚众人,道师公他老人家行事自有决断,大家继续吃喝便是。这等话说了等於没说,各人倒也乐得边吃酒菜边交头接耳胡乱猜测。 铁铮松了一口气回到桌上,铁静山却又问他为何对若叶这般紧张,铁铮强忍住不耐低声答道:“弟子是怕林师弟惹得师公生气,不知此举有何不妥?” 铁静山目光在他脸上逡巡半晌才不冷不热地“嗯”了一声,之後让他坐在身旁,师徒俩慢吞吞的喝起酒来,对厅内各种流言蜚语都仿若过耳不闻。酒过三巡,铁静山突然淡淡说道:“铮儿……你可别忘了那天发过的誓,你若接近那些妖孽,便要断子绝孙、不得好死。” 铁铮苦笑一声:“师父……我没忘,每一个字都记得清清楚楚。” 好好一场寿筵就此不了了之,事後也无人在师父师公面前提起,第七代弟子私下聚集时却是个个说得唾沫飞溅。 云晨两人那日陪著老掌门密谈了很久,甚至还在门中留宿,显是把老掌门哄得开开心心,什麽也不计较了;若叶那日闹过之後还是天天去找那个云晨,好像是求他去见见大师伯,说什麽大师伯好可怜,老想著云晨什麽的,真是说起来都嫌肉麻恶心。偏偏怎麽劝都劝不了若叶,就算是五师叔也没办法,又怕刺激了若叶弄得他旧病复发……众人嘴里说著“肉麻恶心”,眼睛都是闪闪发光,门中生活清苦、消息闭塞,鲜有如此惊世骇俗的话题,如今亲眼见到鼎鼎有名的伍云晨和严傲天,舌根嚼得烂了也是不能放过。 若叶日日去缠云晨,林远道也日日去给云晨赔罪,昔日同门时两人私交尚好,云晨当然不会计较,反倒问了他许多若叶的事。 闲谈中得知若叶果真重病在身,云晨亦是怜惜关切,若叶年纪虽有些大了,面貌资质都极适合收进绝心门下。无忧逝去已久,门中仍无传人,这些年来从未找到如若叶般美貌男子……绝心门招收弟子最重一条便是相貌须生得极美,虽不知是何道理却也得遵从,若叶从未习武不算得什麽,自己当年亦是从头来过;重病在身倒很是麻烦,但也未必无药可治,傲天所交朋友之中便有一两个所谓的盖世神医,只是住所甚为偏僻隐蔽,个性也古怪之极,非要傲天亲自带人去才可。 思虑了好几日,他便跟傲天说了,傲天自然并无异议,只说你要收徒还得求其父同意才好。云晨当即对林远道说明此意,远道却是大喜过望,恨不得下跪道谢,说只要能救活儿子如何都好。这些私下和议都是瞒著若叶,云晨每次见他俱是微笑不语,任他祈求怒骂软磨硬缠都不表态,“铁石心肠”四个字也不知听过多少回了。 直到某日午後,若叶又找了来,云晨第一次回应他话语,问他为何对段飞扬如此关心。 若叶气冲冲的道:“我看不过眼你所作所为!他昔日负你,你也报了仇了,可现在为何连看都不肯看他一眼?你既已对他无情,为何要回来报仇?若已无想念牵挂便该忘了他才是!” 云晨淡淡一笑,神情中微带讥讽:“你几岁了?我们过去的事你又知道什麽?他有此下场是罪有应得……就算我所作所为有何欠妥之处,与你又有什麽相干?你口口声声说他锺情於我,还求我去见他……你难道不觉男子间情事污秽背德?你那些师兄弟在背後就没瞧不起你?还有你那个大师伯?” 这段话说得又轻又快,其中却颇含偏激之意,若叶怔怔看了云晨好半天才低声问道:“你功夫很好对不对?” 云晨微愣之下一时无话,若叶又接著开口道:“你功夫那麽好,还有喜欢的人陪著你,可你还是有不高兴的时候,因为他们都在背後说你们的不是……” 云晨面色稍稍一沈,眉眼间浮起薄雾般的怒气:“……世间无聊人偏有那麽多,说我便罢了,只是累了傲天……” 若叶惨然笑道:“你功夫再高也堵不了众人之口,污秽背德……我也是污秽背德之人,在他们眼中你我可没什麽不同……大师伯也是啊,被他们笑了这麽久,你便看在这个份上去见见他也不成吗?” 云晨身子一震,注目凝视他惨淡面容:“你……你也是?你爹他知不知道?” 若叶轻轻点头又再摇头:“从前知道,现在不知……我不想再伤他的心,七师叔,你可别跟他说,还有……求求你去看看大师伯,他真的很可怜……他是个好人。” 云晨叹息一声,手掌温柔抚上他瘦削的肩背:“你求了我这麽多次,真是个倔孩子……只是他未必想见我,恐怕恨我都来不及……昔年他委实卑鄙无耻,你竟说他是个好人,若叶……你太小了,很多事都不明白。” 若叶抬起头对他微笑,一双杏眼竟是亮如星辰:“我明白,只是人活一世……仅如白驹过隙,百年之後皆归尘土,所以……无论他对我是好是歹我都不在意,只要能看著他活得平安喜乐我就无悔无怨,也不枉这辈子喜欢过他一场……七师叔,我这样想不对吗?” 云晨又是一震,心中惊异感伤兼而有之,能说出这种话的人绝不是小孩子,若叶他到底经过了哪些事方有如此思虑?当初与他年纪相若时,自己对大师兄也是这般想,却终究做不到无悔无怨,那段痴情的少年时光早已染血尘封,过去的伍云晨也跟著死了,是傲天让自己重新活过;可正如若叶所说,那辈子他曾经喜欢过大师兄一场,由他而生亦由他而逝,自己不愿见他,仍是为当年那个枉死的自己怀恨在心,是也不是? 而若叶,仍然活在这一世,为他心上的那个人无悔无怨,苦则苦矣,又何尝不是另一种欢喜? 思及此处,云晨心头开阔好些,对他微笑著应承道:“你没错,是我想不开……若叶,我这便去见他。不过见完他之後,我还有很要紧的话跟你说,在这里乖乖的等我。” 若叶登时欢呼出声:“真的?谢谢七师叔!我哪儿也不去,就在这儿等你回来。” *** 後山石洞之中,一个疯疯癫癫的人靠在铁栅边把玩自己脏乱纠结的长发,脸上神情看不清楚,那轮廓却曾经无比熟悉。 一袭黑衫静悄悄的飘至近处,那人似有所觉般抬起了头,呆愣片刻之後喉间开始“咯咯”作响,仿佛想要尖叫,但又哽在某处叫不出来,眼神由茫然变为仇恨,再由仇恨变作惊惧,这极端的反应从表情一直蔓延到了整个身体,最後只能不断的、剧烈的瑟瑟发抖。 云晨不知道该怎样制止他,只好轻声叫了声“大师兄”,这个轻柔的呼唤却换来了更激烈的後果,本来尚算安静的人竟然拼命的嘶叫起来,一声紧接著一声,身子也缩进了深暗的山洞之中。惨叫的回响直震得石壁都带著颤动感,不远处受到惊吓的小鸟们纷纷扑哧乱飞。 云晨苦笑著静静坐了下来,背靠山洞缓缓说话,再凄厉的叫声也压不下他柔和的音调:“大师兄……你不用怕,我不会再对你怎样……时间过得真快啊,後辈们都已经长大了,你还没有忘记以前的事吗?我这几年一直都想见师父,可见了他又很难受……他老了很多,如果我那次不回来报仇,他就不会老得那麽快吧?你倒好……没什麽大变化,跟从前的模样差不多呢,好像在我小时候你就是这个样子了……他们说你疯了,只记得我的名字,我真的很吃惊……你从前都很少叫我的名字,只叫我‘七师弟’,除了那天……大师兄,其实我也没忘记……有些事是一生一世都会记得的,所以……我一直恨著你,恨你为了一个区区掌门之位就那样对我、那样对二师兄……他才是最无辜的那个人……可是,报了仇之後我还是不开心,因为过去了的事就不可以再回头,我对你的情意不会再回来,二师兄不会再回来,我已经……变成了另一个人……如果没有傲天,我这一生也不会再有任何欢喜,我早就准备好报完了仇便去寻死,是傲天陪著我、让我活到如今,但我还是记著你曾经对我不起,就算把你弄成这样也不愿意原谅你……可真的见了你的样子,我心里又有点不舒服……就像见到师父的时候一样。你是我曾经除了师父以外最崇敬喜欢的人,现在却这麽怕我……门中其他师兄也都怕我,再没当我是他们师弟,从我被逐出门中的那天起,他们就是那样了……不管武功再怎麽高,肯真心真意待在我身边的也只有傲天一个……若叶说,在别人眼中我们是一样的,疯子也好、高手也好、大侠也好,都不过是叛世背德之人……真没想到,他比我们看得透,而且……他还说你是个好人,你对他很好是不是?他对你也很好,你有这样一个小师侄真是前生修来的福气,其他人一定都不理你……大师兄,我只是来看看你,顺便陪你说说话,过去的事真的不在意了……虽然不知道你听没听进去,我说了这些便安心许多。以後我不会再来,你要多照顾自己,别老是胡思乱想……” 一口气说了这麽多,云晨面上一直带著淡淡的笑容,洞中不知何时安静了下来,黑暗处有一双眼睛向洞外偷偷窥探。 云晨继续说了些闲话,语音渐弱,直至停顿,沈默半晌後似觉该说的话已经说完,便又如先前般缓缓起身。 正准备离开时,忽有一股大力自身後死死拽住他衣襟,回头一看却不正是段飞扬?那饱含雾气的双眸中似茫然又似依恋,嘶哑干涩的声音如同受伤的小兽:“……云晨……别走……云晨……别扔下我……陪我说话……” 云晨怔怔看著这张自己曾为之疯狂迷恋过的面容,心中涌起一阵凄楚又黯然的温柔,最终也只得用了个巧劲挣开他手,轻声说了一句:“自己保重。” 喃喃叫著他名字的呼唤被甩在身後,前方老树下伫立的傲岸身影正对他微微颔首,沈稳的笑容里全是爱怜宽容,他不知为何眼眶尽湿……过去的爱怨情仇已如风逝去,他的傲天在这里等著他,他们一起的路还看不到尽头,但无论怎样都会陪著彼此直到最後。 温暖的怀抱一如当初,傲天抚著他背脊柔声问道:“怎麽哭了?” 云晨忍住哽咽抬起头看他,两行晶莹的泪水在-阳下反射出耀眼光泽:“傲天……过几天我陪你回去一趟,去看看……看看他死了没有。” 傲天笑容虽淡,却紧紧握住了那双冰凉而优美的手:“云晨……我好高兴……你终於放下了。” 云晨羞涩一笑,眉宇间的隐隐阴郁悉数散去:“反正你老在偷偷管正气盟的事……不放下又能如何?我可难得这麽大方,你要怎麽谢我?” 傲天双眉一挑,脸上笑容突变暧昧古怪,凑近他耳边轻声说了一句话。不过须臾间,云晨一张俊面竟染上-丽之极的桃红,嘴角带笑、眼神却狠狠瞪著傲天,任谁看了也分不出到底是喜是怒。 傲天忍不住得意大笑,顺势将灼热的双唇印了上去,云晨作势闪避,但不知怎的脚下一跄,反而整个人倒向傲天怀中,两人纠缠的身影越贴越紧,口鼻间的气息也渐渐粘腻起来,哪里还有空闲开口说话? 此等风情只有清风陪衬,骄阳为证,却已胜过人间无数仇杀掠夺。 第九章 若叶在云晨房内等了许久才见他回来,身边还跟著那个严傲天,两人眼神间情意脉脉、旁若无人,教若叶一眼便看了出来。 若叶看得颇有些不自在,连忙垂下头去,云晨见他窘迫之态只觉愈显美丽,对傲天微笑道:“他这般美貌,最适合入无忧门下,你没见过无忧的脸,与他也有几分神似呢……不知是不是什麽亲戚?” 若叶听得满头雾水,只得睁著一双大眼看向云晨,云晨握著他手,感觉亦如当日握著无忧那般冰凉,不由更生几分缅怀伤情:“无忧他……与我亦师亦友,虽身负血仇,为了救我性命仍以自身相替,我却没能报答他……若叶,你可愿投他门下承他衣钵?我自当把一身功夫尽数相传,也算为他做了一点事。” 若叶乍听之下只有苦笑:“我不成的……我自小身子虚弱,不宜习武,便算是本门的粗浅功夫也不能练。” 云晨淡淡一笑:“这倒不见得,你身子再差,傲天也是有办法的……是不是?” 这句话後半截是云晨偏过头对著傲天说的,傲天故作叹息,耸肩微笑道:“既是你开了口,我怎敢不从?” 若叶仔细听著两人言语,只觉胸口怦怦乱跳起来:“……七师叔,你说……你说我的病可以治好?” 傲天伸手搭他脉搏,沈吟片刻方皱眉道:“这等天生的病根很是棘手,只怕要治也得三年五载,况且他身子调理有误,更是大大难题……云晨,你我一起送他去便要陪著他在那里住下,你怎麽想?” 若叶一听“三年五载”,心里便冷了下来,听到“更是大大难题”,连手也悄悄缩回;云晨见他面色有异,软语安慰道:“不妨事的,我们既有此心便要管你到底,你父亲也已经答应了,过几日就跟我们走吧……到时边练功、边治病可好?” 傲天正要点头附议,若叶却已幽幽开口:“谢谢七师叔……但若叶万万不能离开此地。” 云晨与傲天对视一眼,心中都是大惑不解,双双追问若叶到底为何。 若叶沈思半晌,对云晨平静开口:“……七师叔,你别骗我,我如跟你们去,这病便一定能治好吗?我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恐怕已经熬不了多久,倒在赶路途中也未可知……我在这里过的很好,此生不想再离开半步。” 云晨看著他脸上神情,心底暗暗有数:“若叶……你锺情之人可是本门弟子?你若想跟他长相厮守,便应一心养病,待身子好了再求其他……难道那人负心薄幸,方令你有此求死之念?” 若叶轻轻摇头,面上浮起如梦的微笑:“七师叔,我可没什麽求死之念,只是不想以一分渺茫生路赌十分真切欢喜……与其挣扎求生,不如快乐而死,我还要等著在他成亲的那日亲口说声恭喜……” 听若叶说著这等言语,云晨与傲天俱是心头一震。云晨小心斟酌问道:“若叶……那人可知你病情?又知不知道你此番心意?” 若叶仍是微笑道:“若他知我病情,便要为我担心难过;若他知我心意,便不能安心成亲……他心里太著紧我的话,将来我死了他更伤心,我想了很久都觉得这样才是最好……七师叔,换了是你与我一般处境,你待严大侠又会怎样?” 云晨转头看了傲天一眼,嘴上虽未开口,心中却是明明白白──若真有那麽一日,自己说不定也会如若叶所为。傲天见他眼光,眉头已是一皱:“云晨,不准胡思乱想!” 语声稍顿,傲天又对若叶道:“你这等想法把那人置於何地?他若心中无你,你死了他不会伤心,你一切作为全不值得;他若心中有你,你所为便是大大的伤了他心,你死了他定会怪责自己、憾恨终生……此举当真是大错特错!” 若叶怔怔想了一会儿,垂头低语道:“……他心中只当我是师弟,对我也很好,是我自己放不下他……他就快要成亲了,新娘子人漂亮、心肠又好……看著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我很开心、也很伤心,可最後还是开心多一点……要是离开这里,我再无半点欢喜,七师叔,对不住,我不能跟你们走,我还是……舍不得他,如果花上三年五载可以治好我的病,也就要那麽久看不到他……上次只有一年我便後悔了好多次,这一次我不想再後悔,更不想错过与他相聚的最後时日……” 傲天只听得大摇其头,语声也变严厉许多:“那你又置你父亲於何地?你就这麽死了,最伤心的人是他!那人对你并无情爱,你这样又是何苦?” 若叶身子微微颤抖,泪水终於沁出眼眶:“我知道我是个不孝子,从小到大都没好好听爹的话,可是……此身已不由自主,我亦是别无他法,若逼著自己离开此地,我定会悔恨一生、郁郁而终,到时爹也一样伤心。我能骗天下人已对他忘情,却唯独骗不了自身,我对他早已是铭心刻骨、不可自拔……若不是还要见他,我半年前便可以去死,我这副肮脏的身子死千百回都不够……在这里也算死得其所,直到死的那一日我还有欢喜快慰相陪,除了此地,我什麽地方都不会去!你们不必再劝我了……” 说到後面几句,他语调越来越高,面上表情亦是十分激动,突然之间脸色由白变红、再变青紫,竟软软的倒了下去。 云晨吃了一惊,连忙伸手托起他身子,但见他双目紧闭、气息急促,身上体温也甚为怪异、冷热不均。傲天略通医理,帮忙把他身子放在床上侧卧,双手连番推拿,过了一小会便将他救醒。醒来之後他平静许多,轻言细语对两人央求,只是喉间不断咳嗽,其中多带血丝,令得云晨无计可施,黯然点头应承了他。 林远道熬好了药等待多时也不见若叶归来,便端著药碗来到云晨房中,劈头所见的一幕正是若叶病中模样。若叶掩饰不得,只好强带著笑容乖乖喝药,那憔悴硬撑之态看在三人心中都是莫可奈何。 云晨对远道说了方才之事,远道只余几声长叹,双眼内亦是略现水光:“……是若叶福薄,辜负了七师弟美意,我……我也不能为他做些什麽,唯有每日里守著他,多陪他说说话……” 云晨安慰了他几句,心知此事已成定局,从此再没提起,只在临走那日悄悄留了一瓶丹药给他,道此物乃雪莲所制,将来若叶病情危急时当可分数次服下。只要快马加鞭赶至正气盟总舵找到他们二人,说不定可保住一线生机,日後再慢慢去寻解救之法。 若叶拖著病体自房中赶了出来为两人送行,却只见父亲一人在山头眺望,前方的一对背影相偎相依、渐行渐远,黄昏里看来真是如诗如画。他看了好半天,心底欢喜苦涩尽皆有之──喜的是世上竟有男子可以长相厮守;苦的是这对壁人并非他和铁铮。 云晨离去之後,山上的日子仍是如常度过,除了他们两父子并无一人知晓那个“大魔头”曾有收若叶为徒之念。 若叶还是经常去後山陪著大师伯,飞扬的疯癫之症像是好了许多,每每一人沈静不语看著远处,到若叶走到近处才与之嬉笑聊天,说的话也不像从前那般全无条理。有时问起若叶“铮哥哥”如今怎样,若叶一径展颜微笑,像从前一样坐在山洞边娓娓而谈: “铮哥哥常常下山,不过每次都很快就回来了……他又为我带了新药方呢,好高兴……他悄悄来陪我,说了很多有趣的事给我听……呵呵……他说我这段日子精神好了些,他也很开心……他问我什麽时候回去……他好笨啊,这里才是我的家嘛……我跟他说,等他成亲了我再走……他好像有点不高兴……为什麽呢?我听赵师兄说啊,铮哥哥秋天的时候就会成亲,婚期定在十月初八……是个好日子啊……大师伯,你看……树上的叶子现在是最茂盛的时候,可是到了秋天就会掉光……但是它们很开心……因为它们茂盛过……我现在也很开心……他每次回来都会陪我,还喂我喝药……他对我真好……我从来、从来都没有这麽开心过……” 此时已至盛夏,若叶的身体确实好了些,只要按著大夫嘱咐的细心调养便很少复发,但其间也偶有加剧之时。这种日子若叶一律紧关房门只由父亲照顾,就算是铁铮也不让进去,道是心情差了不想见人。 某日若叶又关在了房里,自是身子极不舒服,房外突然有一位师兄通报,说京城的叶家有人来见。若叶在床上翻身向里,让父亲赶那些人回去,那人却已在房外大声叫他名字。 一听之下,若叶身子剧震,好半天才对父亲低低开口:“……爹,叫他进来,您守著门口别让其他人骚扰我。” 林远道出去一看,门口站立的一人素未谋面,年纪与自己相若,双眼中目光炯炯盯在自己面上,其中竟颇有几分敌意。远道好不奇怪,问他来者何人,那人只道是叶家的一名仆从,言语间措辞气度却显然绝非常人。听得若叶让他进去,那人立时面露喜色走进房中,也不多看远道一眼了。 房中隐隐传来低语之声,说些什麽倒听不真确,不到半个时辰那人便出了门来,面色甚是难看。远道正要开口,那人已对他施了一礼,语调低沈暗哑,似乎极为难过:“……还请远道兄好好照顾他……我……我叶家今生今世没有这个福分了……告辞。” 那人说完即走,再无回头,远去的背影竟似一瞬间老了几年。林远道满怀疑窦跑进房里,直吓得几欲晕去──若叶双手犹在发抖,手上却握著一把精茫夺目的短剑,雪白的颈上渗出一缕鲜红,定是自己动的手。仔细察看并无大碍,伤口颇为细小,但远道为他裹伤时仍忍不住两手剧颤,只是不忍出言苛责若叶。 若叶见父亲如此担忧,只得找了借口搪塞,说自己舍不得离开父亲身边,所以耍了性子以死相逼,好让叶家上上下下从此死心。远道虽有怀疑却也别无解释,万万想不到真正缘由。其实那人正是若叶的小姨夫刘元啸,此次独自亲身前来无非是说了好些甜言蜜语,什麽对若叶日念夜想、茶饭不思,只要跟了他去便到宫里求得数名御医为他会诊;若叶任他说得口干舌燥亦不稍假辞色,一急起来自然以剑横颈。这次之後当再无烦扰,他已经清清楚楚告诉刘元啸:这辈子都不会再离开短刀门。日子所剩不多,他只想好好待在他心上所属之地。 快乐时光向来易逝,转眼间便已入秋。 初秋天气变幻无常,若叶自从一次伤风後久久不愈。铁铮每来看他都被拒之门外,心中忍不住生疑,终有一天强闯而入。 进了房中才觉惊诧伤心,床上躺著的人竟是形销骨立,林远道在一旁呐呐难言,若叶却挣扎著开口说话:“……铮……师兄,你……你怎麽进来了……我不想见你……” 铁铮沈默良久,只觉身子不断发冷,自己竟毫无所觉,若叶病情几时变得这般厉害?他伸出双手亦不敢用力,深恐身畔这人一碰即碎,轻轻抚上那张面色惨白的脸蛋,嘴里嗫嚅半天仍是说不出话来。 若叶微睁两眼,见他满面担忧之态,心里一阵欢喜、一阵伤情,最终却极力挤出一点笑容:“……我没事……只是……感染风寒……过几天便好了……不信你问问爹……” 远道看向他脸再看看铁铮,亦只得带笑说道:“是啊,若叶没什麽大碍,再吃几副药就没事了。” 铁铮心中稍宽,想起那日自己也曾多心,既然五师叔都如此说了,也就暗自释怀,只接过林远道手中药碗喝了一大口再递至若叶嘴边。 若叶浅浅一笑,神色温柔的看著他,乖乖喝下那碗又苦又腥的药。瘦削的双颊上笑容一直未褪,令得铁铮一时间竟也脸红起来,想要移开目光,却分明动弹不得,两人就此无言相对,唯有彼此眼波静静流转。林远道不知何时离开房间,他们也都未发觉,直到铁铮失手打翻了手上的药碗才一并打破这种胶著之态。 两人一齐回过神来,方才慢慢聊了些闲话,无论铁铮说什麽若叶都是含笑而听。待铁铮问到他近来心情为何不佳,常常把自己拒之门外,他淡淡笑容里竟带上几分狡谲:“到你成亲的那日……我便开心了,以後我就安心离去……而且再也不回来,我要找我的心上人……也去跟他拜堂成亲。” 铁铮愣愣看了他一会儿,低下头轻声应道:“到时候……我去送你。” 铁铮不来的日子,若叶常常让父亲扶著他去後山探望大师伯。飞扬这段日子也安静许多,见了若叶常常落泪,仿佛知道什麽一般。若叶却很少流泪,只是面色平静的跟他们两人说话,开心时会挣扎著站起身抚摸那颗大树上的刻痕,抚弄之中闭著眼不言不语的微笑,那神情安然自得又甜美非常,偌大的天地间似只余他一人。远道看著儿子这等神情,心中竟不知是悲是喜,往日凝霜也曾露出这样表情,是在她逝去之前,那时的自己很伤心,凝霜却说她很高兴。直到今日他还记得凝霜那一刻的笑容,是真真切切绝世之美,就算病容憔悴亦令他一生不忘。现在的若叶也是一样,美得不似凡尘中人……他们母子都应是开心高兴,为何自己如此难受?见过一次便痛足一世,却还要亲眼见到第二次……但这是若叶执意所求,他唯一能做的只剩无言相陪,就算再痛亦只得忍受,待到去见凝霜的那日方可解脱。 十月初八,若叶还要自己为他换上新衣前去参宴,其实自前日起他便在药中掺上了云晨所留的丹丸,只等若叶熬到那日得成心愿就立时带著他走,但愿……还来得及,还可将若叶的一生重头来过。 那一天的到来真的很快,那天是艳阳高照的一个好天。那天一大早,短刀门便来了许多贵宾,新娘和嫁妆也在午时送到。 那天的铁铮平生第一次穿上大红衣炮,只是脸上表情甚为肃然,当著满厅宾客牵了红盖头下面的纤纤素手,走路的样子却像是疲累得很。满门的师叔伯、师兄弟都换了新衣,就连师公也不例外,老掌门皱纹密布的脸上难得喜笑开颜,端端正正的坐在主位;另一边当然是万全帮的帮主魏万全,为了女儿的婚事特地从远处赶回,抛下了手上价值万金的买卖。 铁铮慢慢的走著,双眼却瞥见一个瘦削的身影,师父的怒目而视他并未发觉,只因他整付心思都已飘离。那个小小的人儿换上了带著素色花纹的衣服,愈加显得脸色白到吓人,但他脸上在笑,还故意离开了身後手臂的搀扶。站得很直,然而太瘦的身形有种飘飘欲飞的姿态,好像风一吹过来就会飞走……是啊,自己拜过堂他便要走了,他说……再也不会回来。 有谁的声音在说“一拜天地”,所有的眼睛都看著铁铮,众人面上都是笑容满面,唯独今日的新郎笑不出。但双膝仍然缓缓弯曲,与身侧的女子一同跪下,大厅里变得鸦雀无声,等待天地见证这段美满姻缘。 这种完满的时刻,厅中却响起一声轻轻的咳嗽,随後……是一阵剧咳和此起彼伏的惊呼。 结束 铁铮抬起的头一瞬间僵硬,他看见那个人胸前红了好大一片,那颜色,竟比自己身上的红袍还要显眼几分。美则美矣,却是落枫残樱、凄厉绝-,那小小的嘴角边,颜色也是一样。 一个自己空荡荡的漂浮到半空;另一个自己使尽全力飞奔过去……抢在同时起身的魏清言前面紧紧抱住了那个身体。 他听见师父的怒喝、看到师公的震惊,还有满厅的人们惊疑的眼神……可是……他的若叶,为什麽会这样?五师叔哽咽的声音在说:“若叶……若叶只怕是不成了。” 於是……之後的事,他再也看不到、再也听不到,他眼中只剩下怀里奄奄一息的人。正被他灌入真气的身子简直不似活人,触手处热如火焰,就像要燃烧殆尽,他收回手掌就开始不停的发抖。 他一时间叫不出声音,怀里的人也说不出话,只是睁开双眼对他笑,可笑过之後又闭上了眼睛,他立刻像疯子一样大叫起来:“不准睡!若叶,睁开眼睛看看我……” 有谁的手给了他一颗药丸,他怔怔拿著不知道怎麽办,直到那个人打了他一耳光他才清醒过来,原来……眼前的人是五师叔。若叶的嘴闭得很紧,他含著丹药才能喂进去,带著血腥味的吻令他颤栗却不能离开,他一直一直……吻了下去。 那了无生气的舌尖上,全是血的味道,突然有一把剑架在了他的脖子上……那是他的新娘,一身鲜艳的红衣,可她哭得很伤心,质问他怎可负心;清言没能拉住她,就开始劝她,她拿著剑倒在清言的怀里哭了;师父也飞身赶至,出手很快,指尖向他身上几处大穴点来,但他全无力气避开,眼睁睁任由风声席面;五师叔挡住了师父,然後跪在师父面前……大家都在大声说话,厅里变得好吵,他干脆站了起来。 那把剑跟著他走,已经划破了他的皮肤,却一点都不疼,只有凉凉的感觉……掌中握著的那只手动了一动,若叶又对他微笑了:“铮哥哥……我们……是不是……在一起了?” “是啊……我们再也不分开,不准睡著……我们还有一生一世……知不知道?” “……我……舍不得你……” “那就不要睡觉……跟我说话……若叶……跟我说话啊……” 身边传来一声尖叫,那把剑斜飞出去直插在横梁上,红色的衣裳飘远了,只留下回声般的痛哭萦绕在山头,若叶的眼睛里也流出了透明的水珠:“……我……对不起……清媛姐姐……我应该……多撑一会儿……” “不关你的事。我们去找大夫治好你……若叶,不要闭上眼睛……看著我……一直看著我……” “……我……我好难受……喘不过……气来……” 他连忙凑上自己的嘴唇,将一口长气缓缓送入,看若叶呼吸和缓了些,又再缠著若叶说话。 身後再发生天大的事,都比不上怀中命悬一线的小人儿,只要能救得了这个人,他真的什麽都愿意……可为什麽直到现在才明白呢?看到若叶倒下的那一刻,他明白了一切,可他宁愿没有这个明白的机会……为什麽要瞒著他,他很生气却更害怕,他从来都害怕会有这麽一天──原来不是自己多心,若叶以病重之身瞒著他仍然锺情於他的事,这清楚的体认……竟比一切担忧还要令他害怕。 身後响起急促的脚步声,五师叔的声音渐渐逼近:“铮儿!师父让我们三人保重!他日有空再回来看他……若叶怎样了?有没有事?” 铁铮满是泪水的眼睛回头看著他,轻轻叫了声:“……爹。” 林远道无声的点了点头,手掌抚上他肩背以示安慰,两人之间再无需言语,自然而然走在一路。 他们的眼光都凝注在同一个人身上,不停的逗那个人开口说话,不远处有人目送他们的背影,嘴边挂起一丝开心又苦涩的微笑。看他们走著、说著,这悲伤的故事终於圆满,只是对那三个已经被原谅的人来说,下山的路……还太长……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