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纪行》 1 窗外,连绵的秋雨扫过大地,将世界涂得一片阴沉,雨点兀自从天际滚落,颓然打在摇摇欲坠的遮阳棚上,发出很大声响,即便是隔着厚重的双层玻璃,隆隆声仍毫不含糊,不依不饶地敲击着双耳的鼓膜。 我坐在窗前,手捧《双城记》,茫然听着那不间断的旋律,感到原本聚为一束的思绪开始动摇,继而在节奏杂乱地摇撼下四散扭曲,化为一团难以言状的混沌之物。 罢了,罢了,又是秋天,又是阴雨,又是这让人伤感的黄昏,我想。 于是合上书,伸手到床头柜,拿过烟盒,取一只点燃,下意识地仰起脸,抬眼眺望远方,雨帘后,初上霓虹的城市闪耀着朦胧的光影,给人一种莫名的暖意。 然而,这一切的一切,还是一如往日,让我感到难以自已,涨潮般的落寞将我拉进记忆的旋涡。 纵然是在已逝去两载岁月的今日,我仍未能将穆勉殒命的原由弄个明白,也无法知晓自己执意离开究竟为了什么。很多时候,连我自己都不禁会怀疑,当初选择放弃那所有的一切,过上现在这般一无所有的生活,是否值得。然而每当于梦中忆及往事,在夜半惊醒,感到湿漉漉的后背传来刺骨凉意时,我便又不再心存疑问----是的,其实在更早些时候,我便了然于心----既然已经选择了离开,已经选择了逃避,那么,惟有彻底放弃从前,我才能前行。 神游之时,门铃响起,将我未完成的思绪斩作两截,倏然坠回记忆谷地,我恍然回过神,将几乎燃尽的烟头匆匆碾灭,深吸了一口气,旋即起身开门。 我认定来人非空仁不二的,在置身陌生城市的一年多时间里,也只有他才会定期来拜访我的单身公寓。然而门打开的瞬间,我委实吃了一惊,站在门前的人影显然不是我所熟悉的空仁,而是一个浑身淋透的女孩,只见她一头短倒连我都自叹不如的头发,顽皮地朝我浅浅一笑。 被雨水淋湿的上衣还是透着十足的女人味,半透明的衬衣下,文胸的花纹若隐若现。 “请问----” “有事么?”我们几乎同时开口,然而话音未落我就后悔起来----我并非对不速之客感到厌恶,也无意对眼前的女孩当头棒喝,可声音却不自觉地让人发寒。 “我找个人……”她没有回答我,只径自朝我身后的地方望了两眼,雨珠沿着她粘在前额的头发顺流而下,从细长的睫毛上大颗大颗滚落,以至原本就因微笑而挤成月牙的双眼因此缘故,更有成缝的趋势。 “崔羽瀚有在这儿住过么?” “貌似……没听过,”我耸耸肩,“这儿是单身公寓,恐怕除我之外再找不到第二个人了。”我用尽量平和的声音答道。 女孩有些失望地低头应了一声,抹了把脸,又抬头看看我,本想再问些什么,大概见我实在冷得可以,于是道了声打扰,然后转身,拖着一串水印走下楼梯,娇小的背影一点点在阶梯上变矮,直到消失不见,刚刚她站过的大滩水印被过道里的风一吹,散出圈圈涟漪,我不禁看得有些出神。 然而缓过神来我不禁自责:好歹该让她拿把伞再走,毕竟让一个看似柔弱的女孩空手返回瓢泼的雨幕,总是不妥,但事已至此,已无改变的可能。我怏怏地回房,再次到写字台前坐下,点燃一支烟,胡乱翻着仍在一边的笔记,刚看了两行就觉得上面的字蠕动起来,思绪又飞往不知何处,罢罢,看来今天是别想再看进一个字了。 我无奈,从床下抽出cd,接上音箱,把音量开到最大。耳边响起甲克虫乐队的那首《letitbe》,我沉浸在这优美而伤感的旋律中,心想,要是现实也能letitbe,恐怕也不是件坏事。 然而门铃再次响起,又一次把我未完成的思绪一脚踢进烟灰罐,难道刚刚的女孩忘记问什么又折回来了?假若如此,还真了我一桩心事,于是一跃从座椅上跳起,飞奔出卧室,然而来人却还是嫌我如此迅速的反应太磨蹭,丁咚丁咚按个不停。 “来了,来了!”我嚷着。 “怎需这半天,你生儿子?”门外传来带着浓重鼻音的男声,刚才一闪而过的希望瞬间灰飞烟灭,我知道这回定不会再有意外发生,于是不无沮丧地打开门,见空仁捧着背包立在门前,仿佛刚刚被打捞上来的遇难船员一般,瑟瑟发抖,身前的地方已成水洼。 “原来是你啊----”看着他那副落难样,直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不然你以为?” “落难的年轻女子就好了!”我笑道。 “看来你病得不清,大白天的还发梦。” “若是真的呢?” “你算是没救了!”空仁一边摆手一边叹气,“不然晚上跟我去找小姐?要是你愿意的话,干到天亮也不成问题……” 我开始头痛,知道再说下去只会离初始话题越来越远,于是没心思再跟他多罗嗦下去。 “好了,快让开让开!别跟电线竿子一样矗在面前,”空仁一耸左肩,不由分说地把我顶到门后,径自走进洗手间找干毛巾,“我说,别一副世界末日的死样!还不感谢我,大雨天也没忘给你改善生活。”他一边擦着不断从身上滴落的水珠,一边朝我嚷嚷,好似大人训小鬼的神气。 我没有搭理他,只侧身把门带上,然后默不作声地跟进客厅,见空仁已变戏法似的从包里掏出了无数东西,让人怀疑他那背包是不是暗藏了机关无数。沙发和地上已经散乱的堆着他刚掏出来的东西,场面好似山贼打劫胜利归寨的分赃现场。 “今晚睡你这儿不介意吧?雨这么大我可不想再淋回学校!”空仁指指窗外,豪不客气的甩着我的毛巾,大步进了浴室。 “乒----”的一声,浴室门因他的蛮力发出刺耳呻吟。 我再也说不出什么,能说什么呢?事到如今,惟有接受事实,反正这才是我现实生活中应有的模样,若是想改变,最有效的莫过于一脚将空仁踢出门外,可不用说,那势必会引发又一轮似打开了地狱门般的骚乱。 我重又回到卧室,看着窗外已经分不清影像的世界,不禁感叹:呵!两个光棍的狂欢夜么?! 翌日醒来已是下午一点多钟,宿醉的后果是头痛欲裂、满身酒气,四肢如吸饱水的海绵一般乏力。地铺已收拾干净,四下不见空仁的人影,只在客厅桌上放着便条,提醒我下午三点半有哲学课。 我花了将近半个钟头才从该死的被窝中挣脱出来,洗漱完毕,放眼客厅,只见满地的瓶瓶罐罐,一时觉得眼花恶心,完全没了食欲,收拾的念头消失得比出现得快,只得逃命似的回房卷了课本和背包,一口气冲下楼。 到教室时,离上课只剩了七八分钟的样子,我在中间挑了个不太脏的位置准备就座,屁股还未落定,就被人从后面狠狠地拍了一掌,“江流!”空仁眼中泛光的瞪着我,“你小子太鬼了吧,什么时候交桃花运也不跟兄弟通个气,害我还成天担心你光棍一辈子。”他的表情很是邪恶,俨然红灯区路边的皮条客。 “你吃错药了?”我转过身去,拍掉在我身上乱摸的双手,“你又从哪儿听来的鬼话?” “正巧我遇见了,怎能说是道听途说的鬼话?”空仁抗议道。 “到底怎么回事?” “是中午时候的事了。当时我正在宿舍打扫卫生呢,突然有个很正点的女生到宿舍来,说要找尹江流,我一听就乐了,这不就是你么?”空仁咽了口吐沫,又在我身上来回扫了几眼,以确认的确没有可疑之处,接着道:“可转念一想,你老早就搬出去住了,要是知情人总不至于还跑来宿舍问你下落不是?于是我就告诉他你早已搬出去住了。” “废话一堆。”我说,“那……这就是全部?” “那还不是?” “这可怪了,就这点事也让你发出那样的感慨,我说你是不是把我当三岁孩子来哄了?”我有点不屑,打算不再听他鬼话。 “喂喂!”空仁一把拉住我,把脸凑近了一本正经道:“你先看看我这张脸好吧?像在说故事?” “总不像是真话,”我说,“虎头蛇尾的故事,听着都觉得可疑。” “原来你是嫌我话没说完?” “也可以这么认为。” “其实我也觉得没完。” “那后来呢?” “没有了。” “没有了?” “的确没有了,那女生一听你不在,旋即转身离开,”空仁搔着后脑勺,又看了我一眼,“我本还想告诉她你现在的住址来着,可根本都没来及,反应过来时,人家早已走了。” “唔----”我有点懵,事情的前因后果似乎都过于离奇。 “是不是想到点什么?”空仁问。 “难道是那个女孩?”我突然想起昨天那个浑身湿透的短发女孩来。 “看看,不打自招了不是?”空仁诡异地笑着,手又不老实地在我头上拍了一记,“难不成你瞒着我自己去结识了什么小姐不成?” “你就别闹了,从来就只有你介绍给我认识的份,我何苦自己去干这吃力不讨好的勾当?” “哎呦,还想隐瞒?”空仁还要继续逼问,但秃子系主任已经捧着书走到讲台前,我急忙回身坐好,空仁也把头缩了回去。 两小时的课几乎什么也没听进,满脑子的疑问让原本就昏沉的脑袋更加涨痛,脑细胞已阵亡大半,肚子也不争气地猛叫唤,果然不吃饭是败招。最后一节课我几乎成烂泥般瘫在桌上,只听得秃子老头眉飞色舞地大谈什么“俄狄甫斯恋母弑父”,一抬眼望见厚酒瓶底下那张肥香肠似的嘴里连发喷出吐沫星子无数,在弥漫着粉笔灰的讲台上四下飞溅,隐藏在酒瓶底下的小眼睛还不时瞪瞪这边伏在桌上半死不活的我,天哪!怎么还不下课!这样下去别说脑细胞,连红细胞都得死光光,非变“人干”不可,我无助地咒骂着。然而空仁此时也不解风情,仍不依不挠纠缠不休,真恨不得哪儿飞来颗导弹把这该死的教室夷为平地。 下课铃刚一响,我便第一个冲出教室,夺门而逃,差点没把秃子老头绊倒在身后。一方面为了赶快解决温饱,一方面为了躲避空仁的纠缠。这样回到公寓已近七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昨晚狂欢后狼藉的客厅打扫完毕,坐在光洁的地板上点燃烟吸了一口,想起下午经历的一切,满脑子的字符、笑声、外加上哲学课听来的只字片语,像球迷暴动时满天飞的垃圾,洋洋洒洒地飘了一地……我无意识地坐到电脑前,打开qq,接着听到qq收信时响起的铃声,我定睛看了看,原来竟然忘了隐身,今天果然糟透了,我想着,心不在焉地拖动鼠标准备关闭那发出请求的头像。 “叶----无----双?”那个头像的id突然吸引了我,似乎很熟悉,但却又没有任何关于它的记忆,我努力在头脑中搜索,可都是徒劳,也罢,看看它发些什么吧! “嗨!很久没收到你和穆勉的信了,最近过的好么?”叶无双如是问候道。 我的大脑像短路一般突然变为一片空白,心也忽地坠入谷地,硬生生地发出回音,我终于想起,这“叶无双”不就是云天的绰号么?我怎么会忘了他----索云天----我有生以来交到的第一个朋友呢?又怎会忘记他的仗义、他的豪爽、还有他那可怕的执拗呢?空白的脑海里春笋般浮现起一个个活的形象。 关于他的记忆,似乎已有些许遥远,但仍清晰得历历在目,不容我不想起。最后一次见面还是在七年前,那时候他随父母移民去了加拿大,自那之后便再没回来。还记得那个寒风凛冽的清晨,我和穆勉瞒着家人偷偷打车到十六公里外的机场。在检票口,云天身披黑色呢绒风衣,系一条花格子棉围脖,起雾的眼镜松垮垮地耷在冻得通红的鼻子上,身后拖一个与他瘦弱身型极不相称的巨大旅行箱,老远地向我们招手。简短的话别、拥抱,没什么令人特别难忘的挥泪离别场面,也没什么令人特别记忆犹新的话语,也许在那时,我们都还只是孩子,并不懂什么是离别,我甚至连当时云天说了什么都不曾记得,只是懵懵懂懂地依样学样,与云天拥抱后目送他离去,然后看着飞机从头顶飞向湛蓝的天际。 “怎么不说话?”头像再一次闪动,把我拉回现实。 “在呢,你最近过的如何,我很好,”我快速而熟练的敲着键盘,“我很想你!” “是么,但是已经两年多没收到你的信了,穆勉也是,他还好么?” 我略微迟疑,沉吟片刻,答道:“他还好,只是近来比较忙罢了。” “呵呵,那是,学业要紧嘛!” 我沉默…… “对了,你们现在应该在读大学吧?还是说在工作?” “都在读大学。”我感觉自己手在发抖,“你呢?” “我这边刚刚把博士考试的学校资料填完,准备再加把劲混个博士学位。” “好兄弟,我支持你。” “呵呵,听到你说这话突然感到好亲切呢!真的好想你们啊,有多少年没见了,我们?” “七年了吧!” “有那么长了?” “当然的吧!” “不知道你们现在长什么样了,想想就觉得有趣,‘爱哭鬼’江流和‘死心眼’穆勉是不是还像我没走前那两个小孩子的模样呢?” “要说没有变那可不敢保证,可我倒是能肯定你在100米外就会从人堆里把我们认出来。” “真这么肯定?” “那是!” “呵呵!要真是那样,我可能还会有点失望也说不定吧!” “……” 我的心被剧烈刺痛着,我撒了谎,尽管如此,我还是强忍着翻搅的思绪,一次又一次地用调侃的语气与云天发着消息。我深吸一口气,仰头看着黑漆漆的天花板,那里没有一丝光亮,仿佛巨大的黑洞要吞没这所有的一切。如果可以,我希望此时能被那团黑不见底的色彩吞噬,让我忘记如此沉重的过去,也忘记我现在活着所背负的沉重。 “要下了,88!”我手指僵硬的打出这几字。 “等等,江流,我还有话要说!”头像急促的连续闪烁了两次,“我们的约定,你还记得么?” “当然!”我重重的敲下回车,长长的嘘出一口气,全身似大病初愈般乏力。 下线的同时我一脚踢中机箱电源,于是屋里仅存的那点光亮也消失掉,环顾四周是无尽的黑暗,我瘫坐在转椅上,伸手不见五指的房间里,有无数面孔狰狞地笑着。 屏幕的电源灯还在闪烁,如同带着嘲讽面具的鬼魂。和云天的约定么?我默默地想,在事过境迁的今天,也许早已失去它存在的意义了…… 2 我重又回归平庸的正常生活是在两天后,那些突然而至的离奇事件如来时一般,悄然从我平淡的生活中退去,我依旧持续着每天学校----公寓----酒吧三点一线的单调生活,然而余波仍未消除,空仁还不时别有用心地试探我几句。 周四照例会在篮球场度过两小时,正和空仁较劲时,手机响起,于是出场接电话。 “喂?您好,我是尹江流。” “是我!”原来是酒吧的老板。“你上次请假的事,我考虑过后还是决定批准,你放心的休息一周好了,这几天晚上都可以不用过来。” “是这样啊……”我不禁感到疑惑,记得前天老板还特意叮嘱过我,因这星期有几个服务生回家探亲,非得去上班不可,怎这快就变卦?可我知道就算出了什么事也不是我该多嘴问的,于是又试探地问了一句是不是真不用去了,老板说是的,不用多想,放心去休息就是,然后挂了电话。 尽管我并不十分想知道这其中的究竟,不过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劲,在酒吧打工已不是一天两天,过去的大半年也未曾遇到过这等好事,也不知酒吧老板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我边想边走回篮球场,并未注意周围的一切。 “乒----”我眼前一黑,一团浑圆的黑影应声落地,眼前凭空闪出朵朵金花,一个踉跄,腿不由自主的痉挛起来,跪坐到地上,口中泛起浓重的惺味,咸涩的液体充斥在口腔里,我吐了一口,见鲜红的液体在水泥地上四散贱出点点红斑,唇上的凉意缓缓传来,鼻子以下的麻木感正渐渐消散,分明的痛楚传遍全身。 我突然感到自己脑袋里有什么东西在长久的禁锢中苏醒过来,感到体内有什么东西要涌出来一般,那被尘封良久的压抑正躁动不安。 “喂!江流,你没事吧?!”空仁的声音由远及近传来,两只手正扶着我的腮帮子,把我低垂的头托起,我看到空仁慌乱的神情,仿佛在他眼前出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 “我不是故意的啊,我以为你能能接住的,于是……就……全力扔过来了……可是你怎么连一点反应都没有……就……正中了……对不起啊……真的对不起……”大概现在我脸上红的黑的早已到处都是了吧!但他的声音反倒让我感到有些麻木,感到不真实,我只呆然看了看他,意识什么的一瞬间有些混乱,感觉脑袋不像是自己的一般,四肢也不听使唤。仿佛置身梦境中,我双手伏地用力一撑,站起身来。 “你出了好多血,快别动,”空仁显然被吓坏了“叫你别动啊!快把血止了!”难得见空仁会有这种神情,平时的圆滑和世故竟一瞬间消失不见,有的只是真诚的关切,我一时觉得好笑,却又笑不出来,心里竟升起莫名的悲哀,我告诉他没事,去洗洗就好了,可他却执意要我去医务室看看。 “你还是别乱动的好,会感染的!”空仁不由分说地连拖带拽把我拉出球场,本想多一事不如少事,但看到空仁如此较真,便打消随便了事的念头,跟着空仁进了医务室。 止完血,抹了药膏,在镜前看到自己的脸时竟也被吓了一跳,鼻子上平白多出一大快青斑,嘴角还掉了些皮,因为流了不少血的缘故,嘴唇白花花的,没有一点血色,好在只是软组织受损,并无大碍。 空仁仔细端详着我的脸。 “还好没破相,不然我岂不要负起帮你讨老婆的大任,嗯嗯,果然是亏了我这样的神手一砸,力道适中,独此一家呦!”还真是白夸了他,如此迅速又变回了平时的油腔滑调,一点没变,无错,这才是我所认识的施空仁。 “刚才去接的什么电话?”空仁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 “没什么,酒吧那边打来的,同意我这周不去上班了。”我按了按那块青紫的斑,似乎比想象中还疼,“别问我为什么,无可奉告。” 最后加的那句显然分量十足,空仁虽有很多疑问却如梗在咽不知如何问起,只得转身找医务室的老师聊起家常。 “不早了,我得回去了,记得下次上课把笔记还我,”看他没离开的意思,我便拿起刚刚洗去血渍的上衣,径自开门,转身,关门,眼角的余光瞥见空仁背对着我伸出右手胡乱的摇了几下,然后消失不见。 回到公寓才七点半,时间还早,若是平时大概还在酒吧上班。 我早已习惯凌晨睡去,这样长的时间该如何打发呢? 我叼出一根烟,习惯性摸出打火机,然而连续点了三次却未点着,一心急打火机滑出手心,脆生生地掉在地砖上,发出很大声响。我下意识地将它捡起,反复摩挲,思绪也随之游走起来:弗兰克纪念之演讲----我是什么时候开始与它为伴的呢?这样一想,自己倒觉得仿佛是很久以前的事来:曾经有一个男孩很郑重地对我说:“我想戒烟,你帮我保管吧!”那时候感觉简直开玩笑一般,他竟会说出这番话,然而转念又想,如今的我又何尝不是玩笑的一部分呢?当初我也确未想过有这么一天,我会使用它,并且几乎到形影不离的地步…… 从很遥远的地方再次传来男孩的声音:“我知道的嘛!你讨厌香烟不是?反正不在你面前抽就是,这会工夫我还是能忍的。”突然很怀念,也许曾几何时为这句话感动无比,而今时今日却什么都不是…… 我正胡思乱想,门铃响了,但我却觉得如同遥远的异次元传来般,没有实感,于是任凭它急促的尖叫声在我耳畔回荡,有那么一秒钟我有起身前去开门的冲动,可是铃音却戛然而止。也好,就当做没人在家让我一个人多待会。 这样悄无声息的过了大约有五分钟的样子,门铃重又响起,并且这一次比上一次更坚定。我认输了,默默地穿上拖鞋,拧开客厅的灯,不慌不忙吐掉含在口中的淤血,然后去开门。 “尹江流?”门还只露了一条缝便传来一个扰动心弦的声音,我的心被它猛烈的摇撼着,一时忘了回答。 “是尹江流吧?”声音再次响起,这时门也完全开了,我分明看到梦楠那头齐腰的乌黑长发随着门风轻撩起来,如同做梦般,我完全不知所措。 前年的今日,我活在他们的生活中,并且以为这就是我的生活,是我无可替代的生活必须,去年的今日我已只活在我自己的生活中,而我从他们的生活中消失,亦舍弃了他们属于我生活中的那一部分,然而今年的今日,那一部分竟又奇迹般的重新进入我的生活,并且不是静立不动的过去而是鲜活的现在和不可预测的未来。 本以为从前的一切应如同蛇蜕皮、蚕破茧一样干净利落地被我剥离出身体,正如我完完全全地被曾身处过的世界遗忘掉一样,梦楠没有理由可以找到我,但这又的确是现实,因为她找到了我,并且娴静地端坐在我单身公寓的破旧沙发上,就端坐在我的对面。对于如何让梦楠进门的经过毫无印象,关于那段我脑袋里有的只是空白。 我们一言不发的坐着,没有人开口说话,空气和时间似乎都凝结不动,不知过了多久,我想大概至少有半个钟头,我的烟瘾上来了,于是起身,从窗台上拿过拆了还剩半盒的烟,点着一支倚在窗前,默默地吸着。 “你抽烟了?”梦楠打破僵局问道。 我在窗台上坐下,并未回答,这问题对我来说并不似想象中容易。 “从前你很讨厌烟味的不是?”梦楠再次以烟为题问道。 我知道这次无法回避,于是告诉她也许从前是那样。听我如此回答,梦楠便不在发问,只是默默地看着自己的脚尖。 我突然意识到如此沉默下去似乎会没完没了。 “明木也来了?”几分钟后,我试着问道。 “没。” “你们过得还好吧?” “……” 我回头看见梦楠将头扭向一边,若有所思地看着窗外,我知道她无意继续这个话题,于是掐灭了烟,走进厨房倒了杯热水递给她。 “这么说来----”我重新坐回沙发,“前些天来学校找我的人是你?” 梦楠微微点了点头,并未开口,而我竟又觉得她没有点头,于是感到有些茫然,出神地注视着她的双眼,那对瞳孔黑得发亮,里面却深邃、浑浊,我努力想要从中看出个究竟,可一切只是徒劳。 谈话因此而再次陷入僵局,除了刚刚的那些没头没脑的问题外,我再找不到任何话题。然而事实上,我是有无数疑问的,诸如为何会她会来到这个城市,为何会来找我,又为何能找到我……可这些念头一经实践,以为即将化为言语时竟突然被阻断,使我不得不承认,让其付诸于言语是件无比困难的事,以至我自己都怀疑,从前的我与梦楠是朋友这件事是否真有其事。 然而郑重其事地回想一遭后,显然这种怀疑是多余的。我第一次见到梦楠是在高二上学期分班后,那时候我的好友穆勉有一个从初中开始就交往的女孩子,而我直到那时才知道这个女孩就是梦楠。 穆勉死后,我尽可能躲着她,以避免尴尬,最后一次见面是在毕业前两周,那时,我告诉她我大概会离开这个城市,当时她什么也没说,也许同那时候的许多人一样,她也一定认为我对穆勉的死负有某种责任。 但把这称之为朋友关系的确是无庸置疑。 尽管印象中,我与梦楠也确不是什么深交挚友,无非是比普通同学稍微更进一点的朋友关系,此前也从未像今天一样单独相处过。 我胡思乱想的时候,梦楠站起身来,柔顺的长发从肩部瀑布般倾泻下来。 “嗳!江流,陪我出去走走好么?”她捏了捏耳垂,边说边注意我脸上的表情。 “唔。”我心不在焉地的应着,目光在她背后齐腰的发梢上定格。 夜色笼罩下的城市散发着醉人气息,路灯撒下一团团暖人心的昏黄光芒,前些日子的积水已经退去,只偶尔还能看见零星的小滩,落完叶的法国梧桐光秃秃地矗立在道路两旁,好似吓人的鬼魅,路上行人少极。我摸出手机来看时间,十点过一刻。 梦楠在前走,我与之保持着一定距离跟随其后,我们依旧沉默不语。清冷的空气在肺部轮回,刺激得脑袋异常清醒,我心不在焉地把玩着打火机,不间断地发出清脆响亮的金属撞击音,然而除此以外便只剩了彼此呼吸的声音。 走了约十五分钟,背上渗出汗来,于是把夹克的拉链解开,任凭秋夜微凉的风在衣缝间穿行嬉闹。 “大学的生活如何,有意思?”梦楠忽然问。 “没太大感觉,”我说,“只是感觉在苦行中,”呼出的空气瞬间凝成一团白雾,“慢慢地在变平庸。” “你说,我也能过那种生活?”梦楠停住脚步,转过身子,双眸定定地注视着我。 “怎样的生活?” “就如你一样的大学生活呀!” “你自己不也是大学么?这种事情我又何尝知晓。” “呵呵,倒也是,只是不知道你的生活与我的生活是否相同罢了。”梦楠自嘲地莞尔一笑。 不知为何,经她如此一说,我的思绪竟有些游离,打火机也顺势从手中滑落,掉在水泥路面上发出格外清脆的声响,感觉胸中有一顶巨钟被这声波敲得粉碎,发出支离破碎的鸣响。我弯腰去捡,起身看见梦楠像审视什么稀有动物似的凝眸注视我。 我怔住了,这样近距离看她的脸还是第一次,如天使般令我怦然心动。 “脸,怎么了?”她小声问。 “唔----白天不小心弄的。” “你----在想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吧?” “大概。” “想知道为什么?” “嗯!可----我想还是算了,暂时大概还没法接受,就算知道也不能怎样。”我低头避开她的目光,将打火机塞回牛仔裤口袋。 “也是呢!”她扬头深吸了一口空气,“少抽点烟吧。” 我未作声,交谈到此为止。 大约又走了一里路,梦楠回转身来朝我招手,示意有东西给我,然后从挎包里掏出一个用牛皮纸包成信封状的纸袋,口密封着。我问她这是什么,她只是摇头,我知道即使再问下去也不会有结果,于是接过来,感觉着手中的分量,思忖着里面到底为何物。 又走了几步,梦楠向我道别,然后招手拦了辆的士。我默默地注视着她娇小的身影在车门旁晃动了两下,倏然消失在苍茫夜色里。 回到公寓已是凌晨一点多,然而今天所经历的一切让我完全没有睡意。拿起那个厚实的信封,翻转来回看了好几遍,终无法下定决心看看里面的东西,以我现在的精神状态恐怕字都有可能不认识…… 再次拿起手机看时间已近三点半,无意间翻出一条上星期辅导员发来的短信,内容是关于补课的通知,时间是十一月九号,回过神来才惊奇地发觉我现在所处的时间与这天相同,于是冲进客厅,从冰箱里拿了啤酒掺上前次狂欢喝剩的白酒一气灌进胃里,然后一头栽倒在床上…… 3 随后几日,我被排满的课程压得喘不过气,原本以为会变空闲的生活竟还满满当当。 梦楠交给我的东西着实让我花了些时间接受一个事实----那就是:不管如何逃避,已然存在的过去是无法抹除的。 打开信封是在与梦楠重逢的三日后,当我小心翼翼地拆掉厚实的牛皮纸外壳后,里面竟还包着一个信封,然后见上面写着:“放心,里面的东西我一直都有好好保管,从未拆开看过!”大概是梦楠的字迹,拆开后,里面是更小一号的信封,上面写着:写给江流。字体又瘦又长,惊讶之余我明白:这是穆勉还健在时写给我的信,是在那个时候我们所不知道的东西。尽管我有备而来,但看到里面的内容时我仍有些控制不住,想要放声痛哭。 记忆这东西有时未免过于堂皇,尽管只是不太遥远过去,我却因过于沉重而尘封,再打开时竟觉得有几世纪之隔。 我想起过去的人生旅途中失却的许多东西----死去或离去的人们,无可追回的懊悔与内疚。 小学时,我与穆勉因为喜欢武侠小说的缘故,几乎每天都出入同一个书屋借阅,一来二去,两人自然成了朋友,此后初中、高中竟奇迹般一直在同一所学校就读,不得不说是一段孽缘,而我们的关系也因此更上一层楼。 但坦率来说,很多时候,作为他唯一的好友,我竟也完全搞不懂他小小的脑袋里到底装了些什么,又在想些什么。当高二分班结束后,他突然告诉我今天自己的女友也来我们班,然而说这话时,他既未表示高兴也未做出任何与平日不同的特别表情,以至我竟以为他是在开玩笑。由于事后梦楠没有否认,我才算是相信他的确真话无疑。因为这层关系的缘故,同在隔壁班上的梦楠表弟----步明木,也很快和我们打得火热。 本来,如果一切就这样不温不火地延续下去,恐怕我现在的生活只会是截然不同的景象,然而事情已经过去,再怎么假设也于事无补。 “我想戒烟,你帮我保管吧!”当穆勉很郑重地将那个被他当作宝贝的打火机交给我时,如是对我说,而我只当他是玩笑,傻傻地回了一句, “要是你还想用的话,求我我也不给的哦!” “你就放心好了,估计我是没可能再用到了!”穆勉很是满意地笑道。 隔天下午,穆勉在我伸手可及的眼前死去。 即使再经历数个如此流逝的两载岁月,我仍可真切记得那片天台上的风景。连日反常的高温,将阴霾几周的天空冲洗得格外干爽,瘦若枯丝的薄云仿佛冻僵般紧紧贴在高高的天台铁丝网上,那天如同往常,我们痛苦地熬过数学“老班”一轮狂轰滥炸后,逃到天台,穿过铁网断裂的狭小缺口,潮湿的秋风透着股闷热扑面而来,吹在锈迹斑斑的报废水箱上,把藕断丝连的铁皮吹得咯咯作响。 我和明木侧坐在天台毫无遮拦的边缘,饶有兴致地谈论着前一天刚结束的秋季校运会,穆勉像平时一样坐在明木的右边。 我和明木如此热衷于那场运动会,以至穆勉少有的安静也未觉出反常,说到两人都中肯的地方,我们会不约而同地用询问眼神看看穆勉,他则报以淡淡一笑,继而心不在焉地凝望远处青灰色的天空。 “想心事?”明木不经意地问。 他只是微笑着摇了两三下头。 “和我姐吵架了吧?” 他仍旧不说话,只是微笑着摇头。 “是不是想上厕所?”我半开玩笑问道。 穆勉脸上再次浮现淡淡的笑意,依旧没有回答,只是隔着明木的身子,我望见他面带微笑凝视着我的双眼止不住的倾斜,划着上弦的弧线,越过天台边界。 “穆勉!你不要命啦!?” 我看见明木大喊着猛扑过去,然而自己却动弹不得,只是眼睁睁地看着面前的一切,静静地看着它们发生,明木扯住了穆勉的袖子,可下坠的力量太过迅猛,他仅仅留住了袖口那粒磨得光亮的铜扣,我分明听见“飕----砰”的闷响,眼前却只是不断地重复着穆勉刚才那淡淡的微笑…… “恐怕是没救了,听说是头朝下直接摔出去的。”我听见传言,奇怪的是却没有感到一丝悲伤,一丝难过,确切的说,那时候心底如干涸的枯井般,竟未能流出一滴感受。 翌日清晨醒来,朦胧中看见破晓的晨曦,半圆的红日缓缓从地平线升起,缕缕阳光透过玻璃射在枕边,没有感到任何温暖,但我仍未感到一丝悲伤。 我被叫到教务处问话,警察也来了,可又能问到什么呢?,没有遗言,也没有遗书,甚至连征兆也没有,不,也许征兆什么的,从一开始就只是预设好的玩笑,没有人深究其真假。 穆勉就这样死了,人们议论纷纷,谣言四起,然而最后,这件事只能当作意外草草处理。 当我再次见到明木时,他只是撇开脸,与我擦身而过。 一切来得如此突然,犹如飓风,将我平日熟知的世界毁得荡然无存。我突然惊愕地发现,自己一下子失去了很多东西,在同一天里,我失去了两个最重要的朋友,亦失去了直面这个世界的勇气。 我的时间还在继续,可在穆勉那个淡淡的微笑过后,只数秒便被抛入奇怪的境地,如同离心机里做加速运动的原子一般,永远都只被束缚在小小的空间里做无限圆周运动。尽管我也明白,就算我当初我像明木那样以最快的反应去拉穆勉,事情的结局也不一定会有任何改变,但正如圣经中所说“当你在患难之日胆怯,你的力量就微小”一样,只是站在如此简单明了的角度来想,我也确实感到自己对穆勉的死负有某种决定性的责任,想必明木也如此认为,所以他无法原谅我,然而他无法原谅的恐怕并不只局限于此。 穆勉死后,我几乎未流露过悲戚之情,想必这也令明木感到愤然。 穆勉的葬礼在十一月一个毫无预料的清晨举行,那是一个阴冷的清晨,尽管没有雨,寒风仍如鬼泣般号叫,听得人毛骨悚然。 我逃走了,我深知自己无法以好友的身份去面对他的墓碑,而后去面对他长眠不醒的事实,也无法眼睁睁看那一锹一锹的泥土将他埋进阴冷潮湿的地底。 我心如死灰,没勇气面对这一切,没勇气面对我自己。 我带着一打啤酒跑到天台,坐在那个已被学校修好的铁丝网后,边喝边看青灰的天际,一时无数记忆涌来,将我淹没,想起穆勉死前那淡然的微笑,不禁感到无助。 我以为自己醉了,枯竭的心底突然涌出之前无法溢出的悲痛,从未有过的绝望向我袭来,我这是做了什么?我的好友就这样在我的面前死去,而我竟什么都没有为他做…… 我终于得以大哭一场,直到流尽最后一滴泪。 那是我最后一次去天台,最后一次仰望铁丝网后支离破碎的天空,我狠狠地带上通望天台的木门,然后收起我所有的感情,擦干泪痕。 若可以像饮酒那样,只稍头脑发涨,便知自己已不胜酒力,那么世事便都能浅显易懂,简简单单被世人理解和接受了,然而无论如何,我也无法如此深刻地理解死或者生,尽管死或生对我来说也已不再重要,我也无法理解为什么我还活着,我,已不再是原本的我,我永远的失去了生命中本该属于我的一部分,我不再完整地存在于这个生者的世界,而对死去的穆勉来说,死的本身已经包含在“我”这一存在之中了,无论我怎样力图忘记这个深刻的事实都是徒劳,因为在十八岁缺七个月零七天的日子里,穆勉的死已成为无法抹去的实证,并且这种实证已将我的一部分永远俘获。 我在希冀的春天送走无法忘怀的十七岁,隐约中我感受到正活着“我”的那一部分已经在慢慢地明白深刻的含义,不是对于生,而是对于死,如同围着太阳做无限圆周运动的行星,从这点出发最后还会回到这点,并且如此反复循环直到永恒,一切都只是在死这个地方做开始和终结,而我的思想亦如此在做这种往复不断喋喋不休的运做。在那时候觉得有必要将自己的过去与未来做个了断,把所有的过去尘封。从那时起我没再掉过一滴泪。 然而如此深刻的东西,岂是并不久远的时间和琐碎的往事可以尘封的呢? 看完最后一个字已是七天之后,然而信中竟无非是追忆从前那些大部分我所熟知的东西,对于为何选择以那种方式来了结自己的人生,穆勉始终未有提及,尽管牵动的思绪纷纷扰扰,我还是打算听之任之,只是收拾了自己的心情。毕竟我还活着,活在无法终结的圆心里。 4 周六的时候梦楠出现在校门口。 空仁正为系学生会那“韩国佬”的处罚抱怨不止。 “我看今晚你还是陪我一起出去如何,介绍几个漂亮姑娘给你认识吧,包你喜欢。”空仁边走边问。 “又来这个?” “怎么?” “明显名不副实,我看还是算了,况且上次早晨实在被纠缠得不行,我可不想再上你当了!”我麻木地低头看脚下,想起三个多月前同我睡过的那个女孩几乎差点光着身子追到学校来的情形,不禁头痛起来。 “那、那是意外,意外不是?偶尔出现一两个当真的女孩子也不要紧的嘛!”空仁马上辩解。 “这样的意外只一个我就已经觉得很要命了,怎能说不要紧?” “不、不,我的意思是,这才说明是好女孩嘛!” “啊?你这逻辑才真是无可救药吧!我可真的是不想去。”我说,“真的,最近我没什么心情!” “你小子,就一和尚命!”空仁显然为我不给面子感到不快。 “我说,你啊!就该每天夜里对着挂历上的女明星干那事,真糟蹋了我每次给你那么多优厚待遇。”他说。 “不是我糟蹋,这几天实在没心情……”我还想多解释几句,却被他用胳膊狠狠地顶了两三下,不知所以地抬头,正看见梦楠在不远处招手,不由颈项一阵发寒,扭头看空仁,只见他一脸坏笑地朝我挤眼睛。 “喔呦!很正点嘛!我说怎么突然变乖宝宝了,原来是已经找好姑娘了?” “别乱想,不是你想的那样!” “哈?那我怎么记得这美眉来过我们宿舍找你啊?得了,你快去吧!回来再收拾你,看你以前跟我打哈哈!” 我未作声,知道回来肯定要被空仁一阵狂轰滥炸的追问,只是径直去梦楠的方向。 “让你为难了?”见我一张苦瓜脸似的在后面渡着,梦楠小声细气地问。 “没,只是很突然。” “指的什么?” “很多东西。”我含糊地搪塞着,这问题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清楚。 梦楠好似看穿我心思,也不再问下去。 “这一星期过的可好?” “大体来说是的!”我想没什么不好的,除了那些我不太愿意回首的往事外。 大概看出我心事重重,梦楠停住了脚步。 “给你的东西都看了?” “嗯。” 我们忽地都陷入沉默,这个话题即使开了头也未必容易继续下去,梦楠转身背对着我,我只管保持距离,跟随其后。 走了半小时之久,我以为似有几钟头,梦楠突然扭头过来。 “江流,能不能陪我去个地方?”她目光有些迷离,使我茫然,我知道即使她背对着问我,我也不会拒绝。 我们沿着长江路一直向北,过了鼓楼,在复杂交错的小巷里饶了半天,然后进了一间小酒吧。我平日的清醒那天却出奇的迟钝,直到已在包厢坐定,才发觉自己对这的环境竟如此熟悉,看到过来的服务生时才恍然大悟----这不就是我打工了大半年的地方么! “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会来这里?”梦楠问。 “嗯。”我的确想知道为什么,我的疑问早已堆积如山。 “其实只是偶然罢了。” “偶然?”我有点糊涂,完全没搞明白梦楠这句话与之前所述的前因后果究竟在哪儿,“什么偶然?”我不解地问。 “很多偶然,”她叹了口气,“还记得前几天你收到可以请假的电话么?” 我搔了搔头,这件事除了空仁应该不可能再有第二个人知道。 见我没做声,梦楠继续道:“我刚来南京的时候,也从未想过还会见到你,可当我应父亲的要求来看望他的一位老友时,我竟惊奇地发现,有个总不太爱说话的男侍竟与我曾经认识的某个人十分相似。” “我?”我瞪大了眼指着自己的问。 梦楠点了点头。 “那位你所说的老友是、是这酒吧老板?” 再一次,梦楠点头表示我答对了。 我已不知道还能做出什么更加震惊的表情了。但总算,我弄明白一些事情。 那次的见面没有持续太长时间。 但那是个开始,从那时起,我渐渐感到自己对梦楠产生了某种依赖,正如她对我一样。这其中的原因无人知晓,也许仅仅是男人和女人间简单的本能需要。 在不为人知的两年时间里,改变的不仅仅我一个。 能再次与梦楠相逢恐怕是我始料未及的,因为这其中太多偶然成分,我不明白该认为是命中注定还是上帝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可不管怎样,当初我们都选择了两所相隔甚远的学校报考,可最终却还是相见了----谁也不会想到梦楠那所学校第二年还有去分校之说,这着实无法预料。 第二个周五的时候梦楠打来电话,我们开始在周末的时候幽会。我不知道那算不算真正意义上的幽会,然而除此以外我找不到更恰当的词。 我们一如上次那样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随便去一间店里喝咖啡,然后再走,临晚的时候吃罢饭,道别后分手。大多数情况下我们的话仍不多,只言片语,并且没有重点的说些无关痛痒的话题。 那应该算是单调生活中稍稍加入的调味料,然而却并不浓烈。 我们几乎每周见面,这少不了让空仁抓住把柄,死缠烂打地问我是否已与她上过床,问到作那事时如何如何,一夜几次…… 说理所当然也确是理所当然,诚如空仁所言----我现在是有恋人的人,不再光棍一条。然而他的问题不免令我难堪。我与梦楠的关系绝非如他想象得那么简单,可解释起来总免不了使自己陷入窘镜,牵扯到从前那些我不愿回首的往事。 我从未与空仁说起我的过去,而他所认识的也只是来到南京后的我,并且我希望一直是这样的我,我没有多做解释,任凭他恣意添油加醋地想象,实在被逼得无路可逃时,我才将计就计地胡乱敷衍几句。 梦楠的学校在城北,每次都需穿过大半个城市,然后还要通过拥堵的长江大桥才能见面,我没去过她的学校,只听她说那是个几乎没有什么面积和学员的分校区。偏僻的几乎没有人烟,用她自己的话说“世外桃源----迷人的同时充满对蛮荒的恐惧。” “为什么会选择一个如此的学校呢?”我问她。 “没有太多理由吧,可能只是想去个遥远点的地方,而且,那时候我发现,我们班几乎没有一个选了和我同样学校的人,”梦楠笑道,“直到现在,我也从未想到有一天你我会再次相遇,如此看来,你不觉得世界万物都有它自己的不可确定性么?” 这样的回答让我想起穆勉那没有原由的死,无不感到梦楠话中那份凄凉的意味,对于过去,现在和将来。 到学期结束的时候,我的成绩平平淡淡:八门功课拿了五门b,三门c,最差的思修因为缺勤过多得了个d。 整个寒假都在忙碌中度过。我兼了两份工,为了来年的学费和今后的生计,固然家里还会有钱寄来,只是每次拿到这些从故乡辗转而来的东西时,心里总有种莫名的愧疚,如果不是万不得已,我想我不会用。 我可以在一星期里与梦楠见两次面,只是见面的内容依然重复着“走”的轮回,仿佛已是种说不出理由但又不得不去做的任务,如同人每天必须吃饭睡觉一样无法不做,但又没必要寻出理由。 我们每周都做着如此千篇一律的事情,并且乐此不疲。 冬去春来,我和梦楠并非毫无进展,梦楠在一点一点的依顺我,如同我依顺她那般。如此一来二去,到三月开学的时候,梦楠便很自然地走在了我的身边,但我仍很难接受被众人带刺眼神包围的现实----饱含嫉妒与不快的成分显而易见。 然而梦楠在我身边并未让我感到有任何的不快,毕竟有美女相伴不是件坏事。 尽管如此,我仍不能很好地把这许多事情联系在一起,并相信这就是半年不到的时间里我所接触的世界。 我曾不止一次想过,从某一方面来说,在穆勉的死上,梦楠应对我抱有一定的敌意,就算不恨我,也该与我保持距离,而不可能像现在这般情况。然而奇怪的是,在这件事上,她却表现出区别于我所知道的人们所少有的理智,尽管我从未问过她如何看待穆勉轻生这件事,但似乎她并未像大多数亲历者们那样,把我当作一切祸端的肇事者。 话虽如此,我们的相处却还是蒙上了某种类似阴影的东西,我无时不感到这种害怕触及过去及痛处的想法萦绕在我与梦楠之间,以至彼此都显得格外小心。 梦楠曾问我有没有一度喜欢的女孩子,我便同她说起一个曾经很喜欢我的女孩子,只是那时侯的男孩大多很奇怪,我自然也是其中之一----以讨厌女孩自居,曾不止一次把她的好意糟蹋了,当几年后知道她已有了男友时感觉很受打击,直到那时候才发觉自己心底里真正喜欢着她,然而我却无可否认地的伤害过她,用我的行动和言语,虽然之后我们竟奇迹般地成为朋友,但一切已无法挽回。 这使我深切地感到,我实在做了太多太多无法弥补的事。 “这之后再未爱过谁么?”梦楠问。 “没有。”我回答。 “也没有人爱过你?” “谁知道呢!”我含糊地敷衍了事。 她便再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而在我来说,这也确实无法明白到能说个清楚。 穆勉死后到毕业前十八个月的时间里,我无法找到自己立足于周围世界的位置。我结交了一个看起来很随便的女孩子,同她睡过觉,亲密得不到半年时间,就觉得不该如此下去。然而事实是,我无法原谅自己还再这样悠闲的活着,我以为不是在折磨别人,而是在折磨自己,我像换了人似的突然对她爱理不理,然后打定要离开的主意,报了南京一所不太用功就可以考上的公办学校。 八月的时候如愿收到录取通知书,但我却未感到丝毫欣喜。她劝我不要北上,可我无论如何也不想再继续待在这个充满不快回忆的城市。 “是不是同我睡过了就不把我当回事,觉得无所谓,是不是?”直到这时候我才发现自己之前的想法错了,她并不像我一开始想象得那样,只是玩玩而已的女孩子,她真心实意地对待了这段感情。 我实在想不出该怎样回答,我想说不是,然而脑子里却是连这几字的轮廓也找不到。 我只是想离开这个城市过另外一种生活而已,然而我除了沉默别无他法,只能避开她忧怨的眼神。 “你冷血!”她在我的面颊上重重扇了一记,然后无力地跪坐在我面前,嘤嘤地哭了。 我麻木地将那紧紧攫住我胸口衣裳的双手拉开,然后消失在车门里。 坐在北上的火车中,看着熟悉的景色一点一点远去,突然有点眷恋,想起她平日里的长处与好处,不免后悔,后悔自己干了件十分亏心的事情,只是一切已经成为无法挽救的过去式了。到了南京,第一天便找到学校并在宿舍住下,而满眼男生宿舍标志性的臭鞋子、脏袜子飘了一草地,吃完后千疮百孔的泡面盒子,几乎还八成新就被当作垃圾仍在路旁的床褥,所有的这些,我都觉得是可有可无而无需太多计较的东西,尽管看了之后仍会忍不住骂该死的男人为什么这么脏。但我明白,我最需要做的仅有一件事,那就是开始一个新的生活,凡事不要太过于执著,保持一定距离,让它不那么深刻,这样当它发生什么无法估计的变化的时也就与你没有太大关系,能够坦然地面对这一切。 5 早春时节的阳光尽管明媚,风却依旧带着冬天般生硬的棱角,吹在裸露的皮肤上着实让人不好受,梦楠开始不时地依在我的胳膊上,透过厚实的浅灰呢绒外套可以隐约感觉到她肌肤的柔软和脉搏的跳动,我习惯性的将双手放在自己的大衣口袋里,一如往常走动不止。有时候她会把她的小手伸进我的大衣口袋,一阵摸索后握住我的手指,如同初生婴儿般寻找安全感,然后将头倚靠在我的肩头,大半个身子陷在我怀中,以尽可能少寒风的拂触。 她的这些举动并无什么更深刻的含义,只是与我来说,是一种难以言状的悲哀,让我觉得梦楠可怜,然而可怜的并非梦楠一个,我自己又何尝不是?其实她所希求的并非我的臂,而是某人的臂,她所冀望摸索的也并非我的手,而是某人的手,她所希求的也绝非存在于现实中的我的体温,而是某人的体温,然而她现在双手所能触及的到的只有我,而我也只能是我,并且只是一种最近的替代而已。每当这种时候,我心中的愧疚便无法抑制地涌上来。 送走温和的五月,进入让人渐渐焦躁的六月,我也告别了多事的十九岁,并且将自己的时间延续到二十岁的初夏。这该是我二十年人生中最特殊的生日,因为有梦楠的陪伴,我的少年时代在薄暮中毫无生气地与我挥手告别,然而青年时代却并未如约在晨光中朝气蓬勃地热情迎接我,这多少让人感到些须遗憾。 再过几个月,梦楠也会步入同样具有特殊意义的生日,然而对于这一切,我总也觉得不可思议,认为不管我还是梦楠总该在十七和十八,或这之间的时间里徘徊,但是我们现在却又同样是以生者的身份继续我们的时间,我们的二十岁注定要走下去,惟有死者成为十七岁的永恒。 知了一如往年开始了每天的狂欢,太阳升起又落下,每当周末来临,我便同死去好友的女友去幽会,若问我现在所做的究竟有何意义,或者对未来的打算,则是不可知的,完全如虚幻的迷雾般。 空仁在生日那天送了一本《古玛雅兴衰》给我,让我很是喜欢。 暑假的头两周极清闲,因为还未寻到合适的工作。好不容易在附近的电脑城找了份发传单的短期兼职,只需在一星期里的周日从早上九点工作到下午五点,中间供应一餐午饭,工作的内容单调乏味,报酬只略微超过我工作应得的底线,然而我还是决定做下去,至少可以打发些须已开始变得越来越难熬的白昼时光。 周四大清早就被空仁的电话吵醒,说约我下午去郊外钓鱼,我并未表示同意,也无回绝的意思,只草草应付了几句,便挂了电话。难得的懒觉被打扰,让我很不舒服,可已全无睡意。我煮了牛奶,冲了杯特浓咖啡,吸完一只烟,翻出前几日空仁送的生日礼物来。 我花去整整一上午的时间把那本《古玛雅兴衰》的前三章看完,如坠云里雾里,无法明白为何生为“文明人”的古玛雅人竟如此热衷于自残,并且对为自己放血的事实大加歌颂,而那部位竟是自己的生殖器,这是一个很难用想象来诉诸于现实的场景。我反复的思考这个问题,结果能得出的唯一结论是:那一定需要非比寻常勇气和意志力,敢在那个没有麻醉药使用的时代以自己的生殖器开玩笑,实属不易。 我发现这样的思考是有其益处的,我正从对死的执念中一点一点解脱出来,我的思维正慢慢趋向于一个正常,思考着理解一个简单的动作,或一个简单的现象所会带来的痛楚,并且理解其中的正常感受。 一点缺一刻,空仁发来短信: “呆子!我就快到你楼下了!” 我起身将书放在靠近枕头的床下,换了一件圆领条纹线衫,回到客厅,看到刚才胡乱解决午饭留下的残局,不禁感到罪过,于是决定把东西打扫收拾一翻,正欲洗碗筷,手机铃音响起,掏出来看: “速度!还磨蹭什么呢?你当只我一个?” 我摸不着头脑,探头出窗外,见空仁跨坐在他那辆本田honda上朝我招手,旁边侧坐着一个打着遮阳伞的女生,我一眼便认出她那条淡黄色的褶边羊绒衫,那是空仁去年圣诞节的时托我帮他挑的,自然是送给了眼前的这位女生。 因为是暑假,佘嫣才会出现,这并不让我感到太多惊讶,之前的两年,她也大抵会在一月至三月或者六月至九月的这段时间露面。 她是个颇文静的女孩,而且因为出生在中庸的传统世家的缘故,很自然流露出非比平常的气质,那种气质可说是在我们周围的女性中很难寻到的。然而我始终也不明白,她这样的千金小姐竟愿意与空仁这种人成为正式的男女朋友,实在是件很不可思议的事情。 “今天带她去外面转转,刚回来非粘着我。”空仁发动了摩托。 我询问地望望佘嫣,她没回答,只轻微地点了点头,大概是我错觉,也许是在摇头也说不定。我这样想着,便摸出钥匙去开车锁。 路上发生了一段让我颇为难堪的小插曲:当我还在为刚看的那三章内容而思考时,不留神撞上一个路过的老农妇,而与其说撞不如说碰,因为那时我速度大概只跟自行车相当,突然在眼前的人影使我急忙刹车,虽然听到前面有人惨叫,却并没有什么碰撞的实感,我就这样不知有无的下了车,准备去扶那老妇起身。 在此之前,我从未认为“穷山恶水出刁民”这句话有何精辟之处,但当我差点被突入其来的场面弄得手足无措时,我得承认:的确不该小看先民们的智慧结晶。 当我完全陷入困境,被纠缠得无法脱身时,幸好有佘嫣在场。她的处理令人惊讶无比,竟有理有节,似乎比起刁钻来她更胜一筹,让我着实佩服她的“外交”功力。 危机解除后,佘嫣不忘提醒我以后遇事要多注意自己的节奏,别被人牵着鼻子走,我苦笑了下,回头看了看空仁,只见他耸耸肩膀,表示他没什么也没听到。得得,这种事情恐怕我一辈子也学不到。 一小时后,我们到达目的地,一个景致还算不错的江堤旁。 我对钓鱼并非很有兴趣,以至渔具一件未带,最后同行一半出于无奈,一半出于冲动----一种久居城市需要透一透气的冲动,犹如阴天水塘里憋了月余的鱼儿般,争先恐后想要露出水面呼吸新鲜空气。 空仁的兴致极高,已经投完鱼饵在甩竿了,佘嫣在一旁静静地看他做这做那,并不说话。 我在距他们二十米开外的江边坐下,随意从身下拣些小石片,用力扔向江心,石片旋转着飞出去,一连在水面跳了七次,最后沉入水中,我数着那一圈圈的涟漪,忽然意识到,很久以前做这个动作时我的身边总有另一个男孩的身影,我的心不禁隐隐作痛,想到现在与梦楠说不清理还乱的关系,一时悲怆之极。 江水浑浊翻滚着,完全看不到鱼的影子,远处沙洲上,几只形似白鹭的鸟优雅地迈着步子巡视水面,大概和人一样在捕鱼。初夏时节的长江水运犹如早市,有条不紊地忙碌着,一只只柴油马达船来来往往穿梭水面,发出有节奏的轰鸣。 我静坐许久,忽地听到身后有动静,于是回头,见佘嫣弯腰撑伞站在身后两码远的草丛中。 “坐你旁边不介意吧!”她用手指将一屡头发顺到耳后,指了指我的右边。 “请便。”我挪了挪身子。 “看你在这里坐了很长时间,有心事?” “有、没,没有的事!”我没料到她会这么问,一时乱了方寸。 “看你模棱两可的,倒像是真有心事,能说来听听?”佘嫣将伞收起,这样可以避免增加我们之间的距离----那伞让我不得把头偏向一边。 “若我能变成像你那样就好了!”我说。 “什么?”佘嫣显然被我没头没脑的回话弄懵了,一脸惊愕的看着我,“你不会想变成女孩子吧?” “嗯?”我突然发觉可能被误会了。 “你,你难道想做变性手术?在为这个而烦恼,是不是?”她压低了声音,捂着嘴小声问道。 “不不,怎会?不是那样的!”我自己也差点为我刚才那句话竟被误会到那份上感到错愕不已,忙解释说自己只是在打比方,是在说处理事情这件事上。 “总的来说,在我看来,你这样的一个女孩子,既是家人眼里的乖宝宝,又是众星捧月的优等生,即使有再多的社会经验,我也觉得你遇上很多事理所应当该束手无策,可你总能处理得有模有样,并且从不让人觉得有别扭之处。”我并非在口若悬河。 “哎!吓我一跳,我还以为你真的……那个什么了呢!”佘嫣半开玩笑地责备道。 “可,你这样很让我为难啊!”她作了个尴尬的表情,“我是高兴好呢,还是难过好呢?” “我是在夸你嘛!当然高兴好了!” “可你这显然是抱有某种成见的看法,江流,你这样可不太好哦,会成为女性公敌的!” “怎么会?我只是照实说罢了。”我说的是实话,“你大概是个例外,不然我从小到大没见过一个大小姐能像你这样的。” 为了表示我绝对是在夸她,我特意反问了一句:“不然大小姐,您的意下如何呢?” 被我这么一问,刚才似乎带着点小脾气的佘嫣也乐了,咯咯的笑出声来,灿烂如清晨的百合,她这样的表情我倒是第一次见。 “这恐怕只是由想做与不想做所决定的。”她笑道:“你瞧,如果你决定去做,你就一定想把它做好,你就会去思考不是?像你现在这样,冥思苦想一番,从中寻找你所要的答案,然后你会明了许多,即使想不出什么特别好的点子,那也是经过深思熟虑后的结果,是不会让人觉得难以接受的,你说,不是么?” “也许吧。” “可如果在那样之后仍得不到好结果呢?” “尽力了就好,谁也没有苛求你把所有事情都做到完美呀,而事实上,完美的东西很多时候才是最靠不住的。” “为什么?” “这个嘛……”佘嫣略一沉吟,看了看远处的风景,道:“因为没有完美的东西存在嘛!大体上来说,那些被称之为完美的东西要么是某些人杜撰的,要么就是人们一相情愿认为的,倘若有人告诉你一件已经被几乎所有人都认为完美的东西存在了某个缺点时,你是不是会觉得这世上什么都靠不住了?” “唔,是会这么觉得的吧!”我点头赞同。 “嗯,那么,照你的话说来,”我顿了顿,朝空仁望了两眼,他正全神贯注于钓鱼,又看看佘嫣,她正用很期待的眼神等着我的下半句,于是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我大概也终于明白了某些始终没想通的事情。” “什么样的事情?” “这……不好说。” “好吧,不逼你。”佘嫣莞尔一笑,没再追问这个问题。 “那么,你还在烦恼什么呢?”她看出我根本没说出问题的重点,于是又问。 “这个……你说,人会因为什么而喜欢上一个东西呢?” “这个难说,会有许多原因。” “那么如果这个东西是人的话,会不会像已有具体对象一样,这个答案也会变得具体呢?” “这么说来----为情所困咯!?” “怎么感觉像在讲小说里的主角一样,”我有点反感“为情所困”这个词,可具体为什么不喜欢却怎么也不明白,大概天生就与它合不来,然而佘嫣说的没错,我所烦恼的的确是它无疑。 “但……也许就是那么一回事吧!”我用力朝江心扔出一块石片,不情愿地承认。 “是因为无法肯定自己的心意么?” 我点点头,但随即又摇了摇头。 “还是说无法确定她的心意?我是说,你所喜欢的那个人?” 我再次前后矛盾地点头又摇头。 我说我连自己是否因为喜欢而喜欢,还是因为某种责任而不得不喜欢也搞不清楚。 “你们怎么开始的?前前后后,你说给我听听如何?说不定我可以帮你指点迷津呢?”佘嫣建议道。 “这种事情,又该从何说起呢!”我叹了一口气,我实在不想和她提起我的过去,那对我来说太过沉重。 “好吧,那只问你一个问题,对于现在你正烦恼着的这段恋情,你是想要放弃还是想要继续下去?” 我又扔出一块石片,只见它一连在江面跳了九个圈才沉下去。 “我……”深吸了一口气后,我发现自己很无奈,“真的,我想,我也不知道。” 佘嫣摇了摇头,她大概也觉察到这话题对我不一般的分量。 “你们一定经历了很多事吧?”她叹了口气,拍拍我肩膀。 我点了点头,并未做声。 “我看你还是不要再问下去的好,这小子只要是打定主意不说,你就是威逼利诱他也保准一个字的风都不会漏!”不知什么时候,空仁已站在我们身后。 佘嫣询问的望望我,我扬了扬眉毛,没有给她明确的答复。 “哎!”她又叹了口气,我不知其中的含义,是无奈还是惋惜呢?我无从知晓。 那天我们大丰收,但我未钓一尾,我甚至连鱼竿都未碰过。 空仁只为找乐而去,于是回家的时候他将竹篓塞给我。 “晚上就不去你那里凑热闹了,”空仁拍着我的肩膀,又看看佘嫣,“你知道的,我没空,拜拜了!” 我朝他们的远离的背影挥手,看着honda刺眼的尾灯消失在夜幕下。 睡前从床下翻出那本书接着又看了一章,然而心烦意乱,竟不知其所云为何,于是作罢,关灯睡觉。 这一夜梦个不停,浮现在眼前的尽是带面具的玛雅战士,被当作祭品的少女,鲜血从后脑勺汩汩地涌出,反绑四肢挣扎的奴隶……一幕一幕从模糊变清晰,然后又变模糊,接着我看到梦楠忧郁的眼神,穆勉静静的微笑,明木漠然的表情,我痛苦地挣扎着…… 醒来已是下午三点。我把那本书从床下拿到客厅,我自己也明白,这样做毫无意义,即使把它扔进垃圾堆,噩梦也不会离我而去。 周日,空仁把给两张音乐会门票塞到我手中。 “喏,别说我不够朋友,可是花了大代价弄来的,这是你的了,想带谁的话----”空仁用眼角的余光打量着我,看了好一会,“你爱带谁就带谁吧!” “这样好么?”我接过那两张蜡封的绿色纸条,上面赫然印着两百六十圆几个大写汉字,“这么贵的门票,你是不是钱多的没地方花了?” “你要是担心这个,那就大可不必,钱原本就是用来花的,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老实说了吧,是佘嫣弄来的,你也知道,凭她的关系弄几张票来绝非难事,不过,她叮嘱我一定要把这票送到你手上。” “为什么?” “你这家伙,不要老是装糊涂好不好?还不是因为担心你!” 我突然一阵感动。 “你们去不去?”我突然想起这个很重要的问题。 “我跟那么高雅的东西无缘,压根就没兴趣!”空仁很不屑地摆摆手。 “佘嫣也不看?” “大概也不太想看吧。我说我随便,要是她想去就去,但她只告诉我说自己也不去。” “你这傻瓜,她当然是在照顾你吧!”我有点为空仁的迟钝感到崩溃,这实在是太明显的事了,他怎么就不明白人家女孩子的心意呢? “你好罗嗦!”空仁不快地皱了皱眉,一个劲要打发我,“总之,你快把自己的事解决就好了,我看佘嫣挺在意你那天说的事,你要是糟蹋了她的好意才是傻瓜呢!借这个机会你就好好做点文章,如何?” 我知道话题的中心已经完全落到我身上,再说下去绝无改变的可能,于是叹了一口气。 “好吧!我会尽力的!”我说。 6 我本无意借任何人或任何事来完成某种定位,在这段恋情中究竟处于何种立场也不是仅凭一场高雅的音乐会就能明了的,只是既来之则安之,总也要到面对水落石出的时候,既然这样,我也就能心安理得地接受佘嫣他们的帮助了。 我早早到达音乐会场,然而却接到学校打来的电话,说是本学期报到的学号排列有误,让我去改,无奈的看看时间,离开幕只剩了二十分钟,于是以最快速度飞奔至学校,却碰上那个工作失职的“韩国佬”慢条斯理地做着统计。该死的!我咒骂着,再过十分钟就要开演了,然而那个家伙竟还与前面的女生调情嬉闹起来,我差点想冲上去狠狠给他一拳。 幸好他及时转过身来,让我看到他那张令人生厌的瘟神脸----上次令空仁出丑的正是此人,我于是连挥拳的想法也没了,生怕自己也被传染上那样遭天谴的表情。对他实在没什么好印象,于是也未好好记过他名字,只隐约记得姓崔,往后那几个字大概和某个韩国明星的名字颇为相似,然而是什么我便完全没有印象,以至私下里空仁和我都将他叫作韩国佬。 足足等了十分钟才把事情办完,想不迟到已不可能,只能冀望梦楠别生气。进广场时一眼看到梦楠站在入口处向我招手,看样子她刚到也没多久。 “让你等急了吧?抱歉。”我象征性地礼节了一句。 梦楠迎上来挽住我胳膊。她今天穿了一件米色的连衣裙,很是耀眼。 “嗯,是等急了!”她娇嗔道,“你要怎么赔我呢?” 我怔住了,不知该如何应对如此表情的梦楠,她在我面前撒娇还是头一次。我不由自主地哑然无语,只把手伸进上衣口袋,摸出一支烟来点着。 我总也无法将眼前渐渐依顺我的梦楠与现实联系起来,并且由于长久以来存在于我点滴思虑中对往事的愧疚,使我很难将这个看到的世界了解得透彻明了。梦楠大概多少明白这点,只是对于现在的她来说,她所迫切需要的是一个可以使自己不受海浪侵扰的港湾,这便足已,以至这个港湾是哪个根本不太重要。 “说说理由便好,算补偿吧!?”梦楠对我妥协,我的默不言语一定很糟蹋气氛。 “去学校办点事而已,被临时叫去的。”我答。 于是便把事情经过一一说与梦楠听,只略去了关于姓崔的那段----不快的事我一人经历便好。 我们很快便找到座位坐下,好在开演并未很久。 一旦开始欣赏音乐,梦楠那书香世家所受的教育成果便展现出来。 她听得极认真,还不时给我讲解正在演奏中曲目的由来及作者,然后兴致勃勃地提醒我其中该注意的地方,这些地方又究竟好在何处,这让我不得不惊叹书香门第所受的熏陶竟是如此广泛,而我除了知道那首曾经因为给一个学钢琴的高中生做家教,才耳熟能详的巴赫的《哥德堡变奏曲》外便一无所知,以至从头到尾竟未能插上一句话----我所了解的至多也不过是流行音乐和摇滚而已,这与梦楠在音乐方面的修养相比,实在如小鬼撞见天神般无足轻重。 不知从何时起,我的手被梦楠紧紧攥住,我们十指纠缠交错着,当听到忧伤的段落,她不时靠向我的肩头,依偎在我怀中,透过单薄的衣服,可以感受到她那波动情感下急促的心跳,姿势亲密到令我窒息,我几次三番想张口,想问那些早已准备的话题,可看到她脸上的表情时我又没了勇气。 然而以现在的处境也的确难上加难,实在无从说起。 时间一长,我的手心渗出汗来,有几次我以为梦楠似觉察地松去指间力道,然而当我准备抽去手时,她旋即又紧紧攫住,我于是作罢,麻木地将身体维持到最后一曲终了。 音乐会结束后,我一如往常地送她回住处,路上梦楠似乎还意犹未尽,谈论着刚才那首莫扎特的《朱娜霍姆协奏曲》,而对我来说,那些专业术语无异于天书,我只能一言不发的听她做个人演讲,只偶尔敷衍地应上几句。 “不上来坐会么?”到她公寓楼下时梦楠问。 “不了,已经很晚了。” “可以么这样,真的不上来了?”梦楠习惯性的摸摸她那小巧的圆耳垂,“说真话,我今天很开心,真的要谢谢你!” “不客气,看你这么高兴我也很开心。”我说。 “那么,好吧!”她不急不忙地挥挥手,消失在楼道里。 我正欲转身离开,可在一瞬间,梦楠的身影闪现到眼前,我差点以为是幻觉,然而我的左颊被无比真实地轻啜了一记, “这是对你今天所做一切的奖励,可不许你回去胡思乱想哦!晚安!”我耳边还回荡着她轻柔的声音,只是等我回过神时,梦楠早已飞快的上楼去,不见了踪影。 躺在床上总也不能入睡,于是下床,从门后的工具箱里翻出哑铃,折腾一番后累得栽倒在床上,再也无力动弹,可是仍无睡意,下意识地摸了摸刚刚被梦楠吻过的左颊,忽然感到梦楠嘴唇在我脸上留下的柔软触感渐渐清晰起来,以至感到胸口那颗既兴奋又不安的心在躁动,随之而来潮水般的无限愧疚又将我淹没,于是不禁想起某位哲人的话来“痛并快乐着”,仔细咀嚼后觉得实在是透彻精辟至极。 我无法清楚自己所做一切的意义,并且对遥遥无期的未来没有一点值得夸赞的思考,这样浑浑噩噩进入到七月,我仍不能看清种种发生在我身边那些变得越发虚实相叠的世界本质,而且随着我有意或无意地探究下去,这种沉溺于表面现象中的本质并非完整的展现在我眼前,那种对于只可得局部而产生的疑惑和不安,我只能任由其聚散沉淀于我点滴思绪中,并不断将这种空洞的累积诉诸于现实,将自己的思虑引入对死的执念里,再次循环往复地在没有退路的山崖上纠缠不休。 当我意识到这种渐渐根深蒂固的想法正在我的意念中蔓延时,我整理了背包,尽可能简单地塞了些必需品,然后给梦楠发去一封简短的信,内容大致是想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我买了张去桂林的单程车票,希望可以在风景绚丽的自然中找到一点答案。 二十多小时的车程让我晕得厉害,以至昏昏沉沉地躺了一天。 这使我有种远离尘世的洒脱感,似有灵魂甩下躯壳飘忽的错觉,这样浑浑噩噩地下车,花去一个上午的时间打听游漓江的路线和车程,买来地图挨个寻找自己满意的落脚点,然后找了个钟点房,头刚触到枕头眼皮就重得再也抬不起来了…… 我费了许多力气才从朦胧的睡意中解脱,当头脑完全清醒后,发觉自己已在去解放桥的车上,并且意识到自己并非正常的睡醒,而是被旁坐如雷的鼾声所打扰,于是厌恶地转头向那噪音的源头----一个中年模样的大叔,那惹人心烦的声音便是从他脸上盖的那本《古希腊神话》与脸颊的缝隙中传出,时断时续。 我把他从头到脚好好打量了一番,终是没看出个究竟来,于是作罢,从包中摸出一支烟,赌气般的猛吸了一口,然后拿出cd,把音量开到最大,再塞上耳机。 不知道是我的音乐声过大还是我吸烟的缘故,那位大叔竟睁眼醒来。 “小兄弟,”他突然冲我轻声喊,“给支烟。” 莫名其妙的开场白,我心想,不过并打算拒绝,于是掏出烟盒递给他。他也不客气,直接甩出一支。 “借个火,”他用布满血丝的睡眼向我示意,于是我把抽了一半的香烟递给他。 “一个人的旅途很孤单啊!”他点着了烟,顺势吸了一口,感叹道。 “何以见得?”我不自觉地搭了他一句。 “人是社会动物嘛!你不认为离开自己熟悉的环境,独自旅行的人就像是离开了他们赖以生存的环境了么?怎会觉得不孤独呢?” “这……”我又看了他一眼,实在是个让人觉得奇怪的家伙,“我从没想过。”我说。 “呵呵。”他吐了一口烟圈,那形状甚是完美,“喂!你不觉得我很奇怪么?一般人不会与陌生人要烟吧?”他看了看我笑道。 “的确蛮奇怪的。”你不说我也发现了,我在心里暗想。 “那你怎么不拒绝呢?” “觉得没必要,而且----” “而且什么?” “我这人不太会拒绝别人。”我这说的是大实话。 “那还真是幸好了,不然我岂不是要讨没趣了?” 7 我不禁笑起来,他也笑了,真是个奇怪而直白的家伙,我再次想。 我们继续着交谈,他的确是个有趣的人,不管什么平白直叙的话,一经他说出,立马趣味十足,让人不得不佩服他的口才。 “你刚才说一个人的旅行很孤独,为何还只身一人前来呢?”我问。 “一言难尽。”他喟然而叹,拿出一张全家福照片,他坐在正中,一个中年妇人倚靠在他肩头,面目和善不禁让人想到温柔贤惠四字,他们身后站在着一个漂亮的女孩。 “如何?幸福的三口之家吧?”他问。 “嗯。” “可惜早已不复存在了。” “出了什么事?” 他摇摇头,并未回答。 后来他告诉我,他有一个情人,“这可不是电视连续剧呦!”他说。 这的确不可能是电视连续剧,在我看来,这样的家庭能如他所说维持十多年很是不易,但他的女儿在一个月前终于发现这个看起来美满的家中所掩盖的秘密,大哭大闹,甚至以死相逼,希望他这个父亲能与情人断绝关系,回头是岸,可他没有给女儿一个明确的答复,于是她女儿找来打手将那情人狠狠地教训了一通。 “我从未料到会变成这样,我深爱着我的孩子,也明白妻子为了维系这个家做了多大牺牲,我也尽了我所有努力去维持这个家,然而我同样不能放弃另外一个她,她同样为我付出了太多太多。”大叔说。 “如果你是我该怎么做?” “或许会与情人断绝关系,”我回答,然而我这个局外人怎可能给出最佳答案呢?“但是谁知道呢?或许我会不要那个家。”我想了想,又补上一句。 “我做人做得很失败,是不是?作为一个男人,我没尽到保护的责任让她承受如此伤害,作为一个父亲,我让女儿承受的痛苦恐怕将是一生一世的,自始至终,就算我做过多大补偿,我都是个很糟糕的人,你觉得呢?” “或许吧,可又有谁能真正分辨这世界上的好与坏呢?人有许多时候都有不得不做的理由,既然你问我了,那我觉得你所做的任何一件事都有其理由,你如果觉得那没错,并且相信当初你做的选择都是必要的,那么就该继续下去,不管别人如何看如何说。但是,若你已不能再肯定当初那样做的必要了,那么就放弃为好,因为没有坚定信念的人是无法把一切都看作微风细雨来处理的。”我掏出烟盒又递了一支烟给他。 “这是我所听过最棒的建议了,”他顿了顿,送到嘴边的香烟又放下,“看不出你这样的年纪能这番见解。” 这样的评价一时让我觉得很尴尬,也许任何一个旁观者在说那些跟他们本毫无关系的事时都是无比明了的,可当他们自己作为当局者时又从来都是迷茫的。 我不知该做何回答,只得沉默不语。 到目的地时天色已晚,我拿了行李下车,正要去之前计划的旅社投宿,被大叔叫住。 “和我们一起怎样?感觉一个人实在凄凉的很。”与他一起还有十多个人,看样子都是单身修炼一族。 “好吧。” 经不住大叔再三挽留,我半推半就地与其同行,在一家私人的旅社投宿。 这是一家略显寒酸的破旧旅社,而与其说是旅社不如说是临时的狂欢集会所,事实上这只不过是他们其中一人的朋友家,自然费用低许多,对我这样的穷学生来说也未尝不是好事。 吃饭时我发现,这些人中,大部分都是和我差不多年纪的男孩,像大叔这般年纪的不过三人而已,还有几个女孩子,年纪也都几乎与我差不了几岁。 我快一天没吃东西,也不等菜上齐就头也不抬的猛吃,自然没有与别人交流的闲工夫,于是等到饭后众人喊我去玩杀人游戏时一脸茫然。 “小尹,过来一起玩吧!”大叔喊道。 “我是没所谓,只是不会玩。”我尴尬的应着。 “很容易学的,来吧!无非是考点智力的东西,还有就是演技,看你这样聪明的长相肯定无师自通。”一个长发女孩子附和道,这时我才注意到这个一直坐我身边女孩,模样甚是俊俏,只是奇怪她为什么总似有意地注视我的脸,难道我脸上有什么奇怪的东西? “我脸上是不是有什么不妥的东西?”去客厅的时我忍不住问她,“刚才可能吃太快了,沾了很多东西,是吧?” “没什么。”她低头去看地上,把眼睛从我脸上移开。 我没再多问,进客厅见一群人已经开动了…… 我终不是玩游戏的料子,不想再重蹈寒假当家教时被一个高中生数落的覆辙,于是借故早早退出,回房洗淑完毕,正要上床,传来敲门声。 “有什么事?”开门看时,是刚才那女孩。 “也没什么事,只是他们让我来问你是否还会再过去。” 我们的目光不经意地交错在一起,让我有种似曾相识的错觉。是在哪儿见过的呢?我不禁这样想,再次定睛看了看女孩,发觉她仍如刚才那样在我的脸上搜索着什么。 “我脸上没什么不妥吧?”我再次问道。 “我想应该是的吧!”她答,“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觉得长着你这副模样的人,竟然会跟他们那样一群人混在一起,好像在开玩笑一般。”女孩将前额挡住视线的头发捋到耳根后,露出耳垂上漂亮的耳钉。 “这我倒是头一次听人对我说呢?”我笑道,“敢问我这副模样究竟是好还是坏呢?” “你这不是在为难我么?我不过是这么说说而已嘛,只是有这种感觉罢了。”她做了个尴尬的表情,我便不再刨根究底地问下去。 “你真的不来了?”到过道的尽头她又转过头来问我。 “嗯,我想我没那个天分,所以还是不要来当笑柄的好。”我如实回答。 “那么,就这样吧,晚安!” “晚安!” 第二天五点半,我的酣梦被急促的闹铃惊醒,极不情愿地爬出被窝,惊奇地发现昨夜狂欢的一群人怪物般精神抖擞着,不可思议地早已整理完毕,让我不得不相信昨晚那女孩对我做的奇怪评价,我果然还是应该与他们同行吧! 船六点准时在解放桥下水,天边泛着灰白的光,太阳还未出来,但我可以肯定今天是个不错的天气,悦耳的鸟鸣声从未间断。尽管能见度不高,江面上往来的船只却络绎不绝。 船上的人们各自想着心事并不说话,从我的角度看去,只见一团团黑影如石柱般分散在船舱的各个角落,随着天色渐渐变亮,可以清楚地辨别每人脸上的五官和表情,这实在是幅很不错的写意画,大家如此静默无声地坐着,并不时将此时所思所虑付诸于表情的变化,或喜或悲。 我点燃一支烟,正要起身去靠近船沿的地方坐下,感觉到有人在后面拉我的衣服。 “嘿!昨晚睡得可好?”回头看时,原来是昨天的那个女孩。 “一般意义上很好,不过实际上并不好。”我说。 “一般意义上很好,不过实际上并不好----”她如鹦鹉学舌般小声重复了一遍,“你这回答着实有趣,但还是告诉我你的意思为好,我听不大明白。” “也就是说睡得很好,但还没睡够。” “这样的说话方式真有意思,”她双手交叉伸了个懒腰,仔细端详了我好一会,“这样的话可有人对你说过,从别人口里?” “没有。不过谢谢,”我老实回答,“我自己并未有这种感觉。” “他可不像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大叔突然从一旁插话,看样子他似乎已一旁听了有一会儿,“刚买的,要来一支么?”他从兜里掏出烟盒,拿出一支烟不急不忙的点上,又递给我一支,我接过烟,并不急着点燃。 “这一船的人跟我完全不是同类嘛,看来我真是上错船咯!”女孩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感叹了一句。 “我也有同感。”我将烟蒂扔掉,点燃刚刚大叔给的那支。 “才不信你呢!你跟我肯定也不是同类,不然哪会这样----”她一边说一边扮鬼脸,“你总像这样,瞧!这样----阴沉着脸,对什么都无所谓,老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大概是你太敏感了,我从来都是这个样子的。”我被她那实在有点夸张的表情逗乐了。 大叔的烟不禁让我皱眉,实在是很糟糕的味道,不知一旁的大叔是如何习惯的,竟还能一支接一支的抽个不停。 “南京来的?”女孩像突然想到什么似的问。 “不错,你是如何知道的?” “知觉,我的第六感很强的。” “这反倒是更为有意思的回答了不是?”我忍不住将吸了没几口的烟扔进易拉罐中,然后听见烧红的烟丝被冰凉的可乐淹没,发出痛苦的呻吟。 冰与火的缠绵。 “我去洗个脸,稍微清醒下!”女孩起身走去船尾,我的目光无意识地跟随她,看她蹲下身子从江中捧起一汪清水。 周围景色渐渐明了起来,阳光倾斜在江面上,泛着鱼鳞般闪烁的光影,江水清澈见底,可以清晰地分辨水底鹅卵石上纵横交错的纹理,两岸的山峦此时也将先前模糊的轮廓褪去,换上它们令人眼花缭乱的姿色,倒映在水面上更显得奇幻,与江中历历可数的游鱼争相辉映,我如入仙境般的陶醉在如此秀美的景色中,却听见大叔那浓重的鼻音。 “怎么不擦一擦呢?” “这样会比较凉快咯!”我回头看时,见女孩正对着大叔扮鬼脸。 “几乎和我那以前的女儿一样淘气呢!”大叔这样感叹着,只是声音压在喉咙里,除了一旁的我,再无人能听清楚,他将那味道糟糕的香烟叼了半晌才回过神来,慌忙到处摸打火机。 “我是不是说错话了?”女孩挨着我坐下,小声问。 “没有吧。” “那肯定是触到他什么痛处了。”她朝大叔扬了扬眉毛。 “何以见得?” “当然还是那句话咯!知觉而已!” 她前额和鼻尖的水珠四处蔓延,我凝视着她那淘气的表情时,忽然感到这张脸真是在哪儿见过,然而深究下去却总也没有印象。 “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当然的嘛!昨天不就见过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在这之前我们是不是见过面?” “或许吧。” “或许?” “很多时候人们都会有这种似曾相识的错觉,我也觉得我们以前曾在哪儿见过嘛,呐!到底是在哪儿见过的呢?” “听你这样说倒像是确有其事的模样。” “嗯,不过呢!我也不能肯定,所以还是等你能回忆起什么再来讨论这个问题比较好!”她留下狡猾的一笑,我不由更加胡思乱想,久久不能平静。 8 整整一天,我都在琢磨着女孩与我说过的那些话,然而怎样也无法弄出个所以然来,以至沿途如画的景致也未提起我丝毫兴趣,傍晚时分,船到达阳朔境内。我计划中的行程早已被打乱,当大叔招呼我再次与他们一群人合宿时我只得无奈的表示同意。 “今晚的游戏你可一定得多坚持会!”他摸出一支烟来递给我。 “我不想勉强自己,但我会尽量的。”我没有去接那支香烟,“可否问你一件事?” “什么?” “你怎会习惯它那奇怪味道?”我指着那支被我拒之门外的香烟问。 “还以为你要问什么,原来是这个,”他豪爽地笑了几声,但有些嘶哑,“老实说,从前我与妻子旅行结婚时在这买过它,当时我也跟你一样年轻,也同样觉得这奇怪的味道让人无法习惯,”他点燃香烟,猛猛地吸了一口,“可不知为何,这次来,我竟有种久别重逢的感觉,像老朋友般亲切。” 我不再说话,默默地接过那支刚被我拒绝过的香烟,点燃,吸了一口,不觉悲哀起来,不是为自己,而是为眼前这个与我素昧平生的中年男人,恐怕他已在潜意识里为自己找到一个答案,而那个答案无论如何都一定无法回避“残忍”二字,对他而言,做出抉择是必要的,然而这个必要只能理解为必须伤害其中的一方去成全另一方。 我又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品尝着那奇怪的味道,但还是禁不住产生无法抗拒的厌恶,于是一甩手扔去路边,一脚踩灭。 我知道自己还未找到答案,所以我的旅行还不能结束。 整晚的狂欢无休止地进行着,晚饭的时候我给自己猛灌了两杯啤酒,而后扮醉倒在桌上,籍此希望逃过一劫,然而这样的后果无非是----只有大叔象征性地把看上去踉跄的我扶到角落的沙发上,之后便再无人管我死活,这冷清的地方只我一个,而在几米开外的桌旁,一群人又吵又闹气氛沸腾。 我果然是自作自受,这样僵直地躺在半人大小的破沙发上,既动弹不得又无法入眠,折腾了大半夜,艰难地熬到耳边响起破晓鸡鸣,终于连最后一点意志都崩溃了,思想再也无力控制意识,于是死一般地沉沉睡去。 被叫醒已是午时三刻,阳光刺入眼帘的瞬间,浑身的毛孔猛地打着寒战,然而意识仍处于游离状态,对于之前是如何迷迷糊糊地随众人上船一事竟毫无印象。 我这样半睡半醒地在船上又度过一天,时间不似寻常过得飞快,我在潜意识中唆使自己尽量远离大叔,于是专挑了个不很显眼的角落浑浑噩噩地待到了太阳落山,确定自己今天除了吸烟便再没动过嘴,很是满意。 大概我是怕大叔再发我那味道糟糕的香烟,然后跟我唠叨一番让我无法不发表评论的话题。 船在兴坪靠了岸,我径自下船,在古色古香的小镇中转悠一番后,走进一家看起来还不错的土菜馆,叫了两瓶啤酒和几个小菜。 “喔呦----”长发女孩如魅影般出现在我眼前,“一个人喝酒可有意思?” 我被吓了一跳,差点连人带座都蹦到桌上。 “你怎么没同他们一起?”我问。 “我喜欢独自行动嘛!怎么,不欢迎我?” “没,只是奇怪竟会碰到你。” “这有什么奇怪的,我只是顺路出来转转。这古镇可是相当有名呦!我当然不会轻易放过这样的好机会,要四处看个够咯!逛到肚子饿了就到处找吃饭的地方,刚好这家土菜馆挺合我意,哪知刚一进门就见到某人在里面自斟自酌呢?” 女孩从桌肚里抽出一张凳子,在我对面坐下,一面四下打量店面一面点头。 “坐这介意么?”她问。 “请!”我头也不抬的应着,注意力全集中在我面前那盘野笋肉片炒饭上。 “老板----,来一份和他一样的!”我听见她朝厨房的方向喊道,然后小声问我:“这味道如何?” “还是很不错的。”我答。 “我说,你昨晚是装醉的吧?”女孩目不转睛地盯着我问。 “为什么这么问?” “你瞧,若你这么容易便醉倒的话,那这里的两瓶酒又该做何解释呢?” 我无意反驳,只用筷子将最后的一堆饭粒聚拢,送进嘴里,然后起身径直去结帐。 “是默认咯?!”女孩的炒饭也端了上来,却心不在焉地用筷子在那盘饭中左挑右捡地检查了一番,仿佛有什么异物藏匿其中。 “喂喂,这就要走了?”女孩呷了口茶,大声问。 “当然的吧!不然还能做什么,吃都吃完了不是?” “还没回答我问题呢?难道说----你想早点回去被他们的游戏折磨?何不多陪我坐会儿。” “呃……”被她一语道中软肋,让我浑身不自在,于是迟疑地又坐回原位,只是有些看不下去。 “我说,你这样拨弄若被人看见,这家店非关门不可!”她那样对待食物真让我觉得罪过,于是小声提醒道。 “是么?”她依旧心不在焉,提起筷子夹了一小口饭送到口中,玲珑的嘴唇不快地微微撅了撅,只是不再折磨那盘食物,“你是默认咯?”她又问了一遍。 “好吧,我认输。”我面无表情地答。 “那么----”女孩若有所思地抬头看了看我,道:“吃完饭陪我走走好不?我一个人怕黑,但又不想就这么放弃游览夜景的机会,况且现在还早,睡又睡不着,你也不想回去被那帮人折磨,对吧?” “我想没什么不可以吧!”有美女主动提出要我陪她夜游,呆子才会拒绝。 “这味道的确不赖!没想到你的品位还很不错。” “我想是的。” “你还真不会客气,好歹也谦虚下嘛!搞得我都没话好说了。” “接受别人的称赞难道不是一种美德么?” 她咯咯的笑出声来,“我发觉我越来越喜欢你说话的方式了,真的感觉不错!” “谢谢夸奖。”我再次表示感谢,并悠闲地点上一支烟。 过了约莫十分钟,她抬起头来,示意我去门外等她,于是我起身出门。 七月下旬的兴坪街头,晚风夹杂着一丝温热的焦躁,蛙鸣伴着蝉声回荡在幽深恬静的古镇小道上,不时可以听到小贩们充满乡音的吆喝,甜腻的空气在没有月色的角落里无声息的膨胀。 “今晚你不同他们去玩了么?”我问女孩。 “偶尔出来转转你不觉得这主意不错?”她反问我,“倒是你,今晚肯定又要借故逃跑了吧?难道说连住处都找好了,要一个人独自行动了?” “本是有这打算,不过现在反倒没了主意。” “因为我的一番话?” “谁知道呢!”我说,然后一滴冰凉的水珠落在我的睫毛上,旋即随地心引力的作用又滴落在我唇上。 “好像要下雨了!”女孩抬头向无尽的黑幕望去,伸出双手在空中挥舞。 “恐怕……”我刚想说点什么,然而紧接着第二、第三滴雨便落在我裸露的双臂上,而后更多的雨点飘落下来。 “看来不跑不行咯!” “不跑不行了!” 我们不约而同地向来时的方向狂奔起来,然而雨来得如此突然如此迅速,丝毫不给我们喘息的机会,刚跑了半里不到,瓢泼的大雨就倾泻而至,我们不得不冲进一家正待关门的古玩铺避雨,我已成了一个落汤鸡,从头发上汇流而下的雨水使我视线模糊,女孩也活脱脱一副淹死女鬼的模样。 我们相觑而笑。 “我这回可真考虑晚上过去你们那一起住了!”我抖了抖粘在后背上的衬衣。 “因为这场雨?”女孩大把大把地从长发上捋下水珠。 “差不多吧!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人多热气大嘛,我可不想做冻死鬼。” “哦?难道说这种事你做过很多次了?” “怎么可能!” “那岂不是胡诌?” “你倒是不明白这是哲人的至理名言么?” “你这人,我本以为你很古板呢,没想到也会说出这么有意思的话来,哈哈,我越发觉得你有意思起来。”她忍不住笑道。 “对了,认识也有好几天了,还不知道怎么称呼。” “端木慕雪,”她简短地答,“很奇怪的名字吧?事实上我一点也不喜欢下雪。”她仰头望了我一眼,黑暗中只觉得她双眸清澈有如漓江之水。 “怎会,很不错的名字!”我是打心底喜欢这名字,赋予了诗意的朦胧。 “你呢?” “尹江流,很大众的名字。”我说。 9 二十多分钟后,月亮终于摆脱了乌云的纠缠探出头,天色于是明亮起来,刚刚沉寂的蛙鸣和蝉声如默契般地在一瞬间同时响起。我看着眼前这个漂亮大方的女孩,不禁有些忘我,月光洒在她那湿漉漉的脸庞上,一阵晶莹,耳钉在长发下隐隐约约地闪烁着,透过浸湿的圆领t恤,可以清晰看到紧紧贴在胸前的文胸图案,这一幕我究竟是在哪儿见过的呢? “喂喂!帮我帮我!”她突然打断我的思绪喊道。 只这么一会儿功夫,她已出现在店外的江岸处。 “干什么?”我问。 “拉我一把,我要那个亮晶晶的贝壳!” 我顺她所指的地方看去,见不远的石壁上果然有什么东西被月光照得闪闪发光,只是那与我们落脚的石阶有段距离。 “够不着的吧?”我小声提醒她,但她似乎根本未把我的话听进去。 “够的着,绝对够的着!”她转过脸来很自信地说。 “有点危险,这样的距离。” “莫不是你在害怕?” “不是,只是在说可能出现的情况。” “不要紧的,我去拿好了,你这样……”她说着做了个让我拉住她右手,然后自己身体前倾出去拿的手势,“瞧!这样,保证可以够着了。” “你确定你非得这么做?” “我想得到它!”她撒娇地看着我。 我已经无话可说,只得照做。 我竟在雨后的石阶上干这种危险的事,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而且更不可思议的是,还是为了一个刚认识没几天的女孩。要是我没疯的话,我保证我以后绝不这么轻易就被女人的撒娇表情俘虏,我如此想。 在我为自己的行动后悔之际,端木慕雪拿到了那个亮晶晶的贝壳,她显然很高兴,一个劲地在我眼前晃动,我松了口气,没出什么事太好了。 可我显然低估了各种突发事件的威力,正当端木慕雪吃力地一点一点往回缩身子时,由于愿望达成放松了警惕的缘故,她重心不稳一下子栽了出去,我本能地往后拉,可……这可真是太奇怪了,女孩子有这么重的么?我脑中飞快地闪过这个念头,身体随之“扑通”一声也掉了下去。 好了,这下绝对是成“汤中鸡”了,我暗想。 “喂喂!你还好吧?”我听到端木慕雪的声音,就在耳边。 “总算没死!”我说。 她嗤嗤笑出声来,“我说,这么浅,哪就能把你这么一个大活人给淹死了?”她显然没有为刚才那冒险的举动忏悔过哪怕一丝一毫。 “这下高兴了?” “嗯,这还不是?高兴得不得了!”她笑着做落水感言。 “得得,算是认识你了!”我边说边爬上岸,然后伸手拉了她一把,好轻,为何刚才她那么重?我不禁感到疑惑。 “你又皱着眉毛在想什么?” “你是不是掉钱了?”我问,“比如金条银条之类的?” “为什么这么问?” “你比刚才轻了好多……” “哈哈……”端木慕雪几乎要笑得流眼泪了,“我说你这人,可真不一般呐!” “嗯?” “还没想到我是谁么?一年前你这没绅士风度的怪人可是害我多淋了一场雨呢,我刚才可算是报复呢!怎么还没反应过来呀!” “什么?”我开始头痛起来,等等,她究竟说得什么跟什么,感觉有什么东西前后顺序错了,有什么东西一下子跳到我眼前来。 “好了!我自己都快忍不住了,你这怪人!”她莞尔一笑,转过身去,“见过我还记不住我的人,你恐怕是第一个。” “你的意思是……我们真的在哪儿见过?”我似乎已想到了什么,可具体是什么呢?我还是觉得模糊不清。 她没答我,自顾回转身来,用双手将头发向后捋顺,从口袋里掏出皮筋扎上。 “这是?”我诧异地看她做完这一系列动作。 “你呀!真是有够迟钝呢!”她径直走到我面前,凑到我耳边轻声道:“请问----崔羽翰是住这里么?” 我愕然而立,在夜风中有如一樽雕塑。 我以为这是整个夏季我所遇到的最难用简单思维定式来解释的事实,我以为这是梦里的奇遇,如同身处童话或漫画里一般不可思议的经历,我呆呆地立在原地,就好像全身的雨水已将我凝固成一撙冰雕一般,然后用人类引以为豪固有的思考方式去寻找一个可以让我满意和信服的解释。 我望着端木慕雪,实在觉得这样的事太离奇了些,虚幻得有如天方夜谭。 去年再晚上三个月的时候我正心烦意乱,并为眼前的这个女孩而胡思乱想,不知所以地将自己责备一番,而后无比确信我们只是萍水相逢,今后我和她不会有再见面的可能,这种可能在时间的流失下成为一种不必多做考虑便可简单下结论的真理,并且我深信这就是真理,然而今年的这个时候,我却如此真切地听到这漂亮的女孩与我说同样一句话,并且还毫无察觉地与她朝夕相处地一同旅行了三日,这难道也算是种循环往复的必然么?那么它轮回的这点与那点间的联系又是什么呢?我以为,我无法给出结论。 我花去许多时间思考这样的问题,以至后面的事情,端木慕雪的事,我一概都没有印象。 第二天醒来时感觉头重脚轻,四肢乏力。走出房间,见端木慕雪已整理好行装站在我面前,我意识到,昨晚一定是随她与众人合宿了一宿。 “我们打算今天在这里多逗留一日,既然都说是个不错的地方,我不想错过这个好机会,一定要把所有景点都游个遍,你呢?”她微微一笑,问道。 “还没决定。”我答,然而声音却不似平日,突然变得有些沙哑,喉咙也一阵刺痛。 “我看你今天还是不要勉强自己为好,你好像在发烧。”她伸手在我额在轻抚了一下,“好烫!”她吃惊地叫出声来。 “回去睡睡吧,别再消耗体力了。”她好生劝我。 一定是昨晚的那场雨加落水留下了“后遗症”,我不得不接受事实,可为什么她没有像我这样呢?难道真是非人类?我的头脑胀痛得厉害,由不得我多想,于是只得无奈地点头。 闭上眼,感觉脑袋像个充气铅球,里面巨大的压力几乎将眼珠挤压得要迸裂出来,于是又睁眼,却看见端木慕雪端了水和药,伸出双手想要扶我起身,我想躲开,然而整个人就像一滩软泥般毫无力气,只能任由她摆布。 她费了很大力气才将我扶坐起身来。 “先吃点药再睡吧?!”此刻,端木慕雪声音竟如此轻柔甜美。 她小心翼翼地喂完药,帮我掖了被子,然后轻轻带上门离开。 我突然有说不出的感动,只是萍水相逢的人,虽说造成我现在这般模样多少有她一些责任,可我竟能得她如此优待,若是可以,我倒乐得即刻死掉,是不是该算种最幸福的死法呢?我重又躺下,然后目送她从这个屋子里消失,合上双眼,屋子里现在只剩下我一个活着的存在,什么都可以做,但又什么都做不了,这忽然让我想到穆勉,现在的他是否也正躺在与我一样空洞而昏暗的地方忍受着时间流逝的煎熬呢?也许比起来我是幸福的,也许又不是,我现在所有的感受恐怕现在的他也无法感受到,而这会不会也算是幸福呢? 我胡思乱想起来,累了便昏昏沉沉地睡去…… 一觉醒来已是隔天早晨,头脑的胀痛消失,感觉已好去大半,透过半掩的窗户,可以听到外面云雀的啼鸣,那种空灵的声音,使心也随之婉转悠扬地直冲上云霄,而后缓缓盘旋下落。 我打开窗,青草的芬芳扑鼻而来,柔和的阳光直射入眼帘,一日未见光明,此时有如见光死般觉得一阵刺痛,生病的滋味,我可不想再多经历了,我心想。 我穿了衣服,又去窗前深吸进一大口清醇的空气,温热而平和的感觉随着鼻腔缓缓传遍全身,连活在最底层的细胞都觉得神清气爽。 行李收拾完毕后,我起身开门,却与慕雪撞了个满怀。 “你还好吧?”我一面揉着被她前额撞疼的胸口,一面惊异地看着她那几乎没太多变化的脸部表情,难道是练过铁头功的?我这样想,却并未说出口。 “你这人,这么快便可活蹦乱跳了?不可小觑的生命力嘛!”她半开玩笑地说,“喏!这盒东西有人托我转交给你!”她递给我一盒精装版的香烟。 定睛看时才知是前几日大叔总爱发我的那种烟,于是极不情愿地接过来,“他人呢?好好的怎么送我这个?” “走了,一大早就失踪了。” “失踪?” “是啊。” “报警了没?” “喂喂!你这人怎么老这样,真傻还是假傻呢,又不是真失踪了,我只是这么一说嘛!”慕雪笑着摇了几下头,“我的意思无非就是没见着他人,估计是觉得旅行够了,于是回家去了。他在桌上留了字条,说把这盒烟给你,我才拿过来给你的。” “什么字条?说什么了?” “自己看吧!”慕雪从兜里摸出一团被糅得皱巴巴的东西,若有所思地递给我。 小尹,相处时日不多,承蒙照顾,多谢感言,所说极是,小小意思,权当礼节,后会有期!珍重! 还真是不声不想的就走了!也罢!也罢!既然他做出了决定,尽早解决才是上策,毕竟他所剩的时日与我这等小鬼不可同日而语,若能在今后的人生弥补尽可能多的遗憾,未尝不是件好事,但不管怎样,我与他一样,现在能掌握的全部也只是眼前一些鸡毛蒜皮的琐事,所以我将那包东西装进背包里,决定不再去尝试那种味道,至少在这躺旅程结束前不会那么做。 “你不是开玩笑吧?”当我再次回到船上时,吃惊地听慕雪说已经报考了我那所大学。 “当然不是咯,下学期我们可就是校友了!”她很是得意地说,“能有我这样漂亮的学妹,是不是很期待?” “谁知道呢!” “口不对心可不好呦!”这是我记得慕雪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10 六天的旅程结束,在宽泛并趋于逻辑的时间概念上是短暂的,然而若以我的时间来定义无疑很漫长,我告别了众人坐上隆隆东去的火车,在嘈杂的车厢回忆这几日所经历的一切,发现它们在以一种无法用定式思维解释的形象浮现于眼前,那些原本鲜活的记忆在一瞬间统统化为死气沉沉的烂泥,连形状都模糊不清,这使我不禁怀疑起这次旅行的必要来。 固然我并非为了了解它们而去旅行,但事实上,我的旅行因为有了它们才变得真实,然而这种纯粹表面化的交流,诉诸于现实后则被我头脑里保持距离的想法所扭曲,使我很难摆脱这层早已界定的框架去构建新的理解。我的一言一行始终渗透了这种瑕疵,以至于到最后我也未能好好地了解大叔的名字,从哪儿来,又到哪儿去;以至于分别前我也未曾知晓端木慕雪是何许人也,我们是如何相识,如何分别。 对于这所有的问题我都不能好好解释清楚,并且连印象都模糊了,尽管如此,我还是死命抓住这些模糊的并更加模糊下去的记忆残片,如果不那么做,我此行的意义究竟又在何处呢? 我并非深思熟虑,只是将简单而意向化的想法付诸于行动,草草下决定出门,然后又毫无头绪地带着这种想法归来,感觉自己实在是天下第一傻瓜。 我带着不无凄凉的心情回到南京,到家想起的第一件事便是给空仁拨去电话,结果被他一通大骂,说以为我失踪了,害他和佘嫣担心了好些天,他们几乎都准备去报警了。 我在电话这头一言不发,听他发完所有牢骚,末了,他心平气和地问:“那么,出去----回来,是不是想通了点什么?” 我默然不语,过了好一会儿,电话那头传来盲音----空仁挂了电话。 我知道我没有任何头绪,所以没法回答空仁的问题。乱糟糟地想了几个钟头,始终都得不到一点线索,于是倒地就睡。 我万般无奈的在床上躺了近半月,这恐怕是旅行归来的唯一收获----倒在冰凉的地砖上睡一夜,不病也是怪事。好在空仁每隔几日便会登门拜访,给我无聊的病假添点乐趣,眼看着八月在我没有一点作为的情况下接近尾声,不免有些沮丧。 已有月余未和梦楠联系,这让我感到些须不安,然而打电话到她的公寓却没人接,之后又试了几次,始终只有绵长的盲音,我无法,只能作罢。 如此带着无尽的未知进入九月,开学浑浑噩噩地过完一周后,突然接到梦楠的电话, “喂,江流么?” “是。” “前段时间不辞而别,真的对不起。”她说这话时感觉有些诚惶诚恐,“是不是让你担心了?” “嗯。”我想问她去了哪儿,但一时未能说出口,总觉得这里面有一大半的原因是我先出门旅行而造成的,尽管也告知了去向,但毕竟与出游的人联系不是件易事。 “你现在在哪儿?我想见你!”她如是说。 我的头脑“嗡”的一声成为一片空白世界,除了去见梦楠便再无其他想法,甚至把还剩三节课的事也抛到脑后。我给空仁发去短信,告诉他我现在有无论如何都必须去做的事,让他帮我点名签到。 我急匆匆地赶往平日常去的新岛咖啡,梦楠一如往日坐在靠窗的座位上,阳光透过一尘不染的玻璃,照在她那身紫色开襟衬衫上,如艳阳下抽穗的麦草般悸动着,我不由松了口气,不为别的,只为还能这样平和地看到她那恬静的表情。 我在一旁悄然坐下,见她心无旁骛地看着当月的《东方》,于是不忍心打扰,便向女侍招手,叫了杯咖啡,默默地边喝边打发时间。虽然顶多只两月未见,但我仍以为此次的分别似有几世纪之隔,我不自觉地将目光定格在她齐腰的长发上,那一缕缕青丝镀了层光膜,若隐若现,不禁看得有些出神。 “你不会是到了很久吧?”当梦楠抬起头发现我时,有些惊讶地问。 “没,只是刚刚到一会儿。”我说,然后把还剩小半杯的咖啡一气喝干。 “对不起,”她合上书,小声道歉:“我原以为你还需要点时间才能到的。” “不要紧的,这样刚好。” 我们简单地吃了些点心,喝完咖啡,然后出门,一如既往地漫步街头,走动不止。 “对不起,”梦楠从衣袋里掏出右手挽住我的左臂,“这么久才和你联系,原本在出门前就该好好告诉你的。” “没关系的。”我安慰道,“我出门的那几天你也没法联系我不是?” “嗯……”她仰起一张楚楚可人的脸,凝视着我双眼,“可是……” 我伸出手,轻轻捂住她那惹人怜爱的双唇,摇摇头,她便不再说下去。 “江流。” “嗯?” “这次出行有趣么?” “当然。” “去了哪儿?” “漓江。” “那可真是个好地方呦!”她搔了搔耳垂,“以前可去过?” “没有,不过确实个漂亮的地方。”我说。 “是吧?我当时也这么想。” “当时?” “是呀!以前去的时候。” “什么时候的事了?”我惊讶地问。 “大概两三年前----”说到这里,梦楠蓦地合拢嘴唇,松开挽着我的双手,向前走了几步,这回答多少让她感到些须茫然,不免想起那些沉淀许久的往事----那些曾努力要忘却的东西,竟如此平淡而突然的浮出水面,实在让人觉得迷茫。 我知道她现在思绪纷乱,理不清头绪,便也缄口不语,静静跟随其后。 “那时候----那是我们一大家人的旅行,”少倾,她才接着说道,“那时候表弟还是个淘气鬼,为了看江里的鱼儿竟失足掉下去,少不了被舅父一顿训斥,我还帮他求了半天情呢----” 梦楠抿了抿嘴唇,屏息看着脚尖,好似下决心一般,末了,她轻声低语:“要是他现在还那样活蹦乱跳的该多好……你瞧,他本该还是那样,对什么都充满好奇,不弄个究竟不肯罢休----” 我有些震惊,本以为她只是想到了穆勉,但没想到她说的是明木。 “明木怎么了?”我的大脑忽然有些混乱,虽然如此,却还是发觉事情可能会比我想象得还严重,“发生了什么事吗?” “他,他----”梦楠的声音有些颤抖,感觉我的心也随之颤抖起来,她转过脸来,眼圈红红的,眼神有些迷离。 我知道这个话题只稍再继续几秒那里便会泪如雨下。 她再一次抿了抿嘴唇,洁白的门齿在下唇上刻出一排浅浅的牙印,“他出了车祸……在你,上……火车……那天!” 我像被人从暗处狠狠地擂了一棍子般感到头晕眼花,感到茫然无助,“怎么会这样?”我无意识地脱口问道。 “怪----我,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告诉他你要离开,他想去挽留你,他以为你离开都是他的错,真的,都怪我……要不是那样,他也不会匆忙到忘了看身后,都怪我……要不是因为我……” “不要再说了!”我轻声打断她,她的眼里噙满泪花。 “为什么?” “就算时光倒流,一切都已不可能再回到从前,无论是你还是我,这无疑都是痛苦的回忆,若忘记是最好的选择,何不就此打住,与那些痛苦的过去划清界限。如此徒增烦恼根本于事无补,什么都不会改变,只会越纠缠越伤得深。”我知道明木出事的责任或许根本不在梦楠,而只在我,然而我现在也只能这样安慰她,她现在这副模样实在让我心疼。 “你怎么好说这样的话?”梦楠用异常干涩的声音问。 “对,你说的没错,我是什么都改变不了,但又怎能简简单单用一句‘忘记是最好的选择’来逃避现实呢?即使无可挽回,即使听之任之,难道就能把这一切当作没发生过?就该彻底和过去划清界限?” 11 我默然无语,知道自己大概说错了什么话,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看到自己现在已然爱上的女人不再露出自责的表情,就算我被她唾弃也总比看她刚刚的模样好受些。 “我没法以忘记过去为代价而活下去,过去如此,现在亦是如此,也许你可以如此逃避下去,而我则万万做不到,这点为什么你就是不明白,不明白为什么还说要和我在一起,为什么还说会照顾我一辈子?”我和梦楠走在空无一人的小巷,地上散落着法国梧桐卷曲枯黄的落叶,踩在脚下发出清脆的声响。 良久,梦楠停住脚步,转过身来,扳住我双肩,双眸定定地注视着我。 “原谅我,”她温柔地抓住我胳膊,摇了几下头说,“我不是存心难为你,我这人总不自觉地把别人好意糟蹋了,我说的,你别往心里去。真的原谅我,我只是在跟自己过不去。” “也许是我没能真的理解你。”我说,“怎样也好,即使我仍旧在逃避过去,即使我头脑愚钝,但我总会想尽办法去理解你的,而且总有一天,会比任何人都理解得彻底,惟有这点,请你务必相信我。” 梦楠微微一笑,点了两三下头,随后踮起脚尖,轻轻吻了一下我脸颊。 我们没有再谈论明木的事,我许多疑问悬而未解,但以目前的状况,我只能等待,等待一切可以自然而然平淡地浮出水面之时。 我讲了乱糟糟的私人旅社,拥挤的船舱,美味的土家菜,瓢泼的大雨……然而大叔与端木慕雪的事则只字未提。事实上,我不知该如何说起,也不知说这些是否有其必要,更何况那些模糊不清的记忆残片令我真假难辨,无法清晰地诉诸于言语。我被旋涡般消融的思虑包围着,模棱两可地又度过一夜。 周三下午照例两节“西方文明史”选修,我早早到达教室,挑了个好位置占下,不为听课,只为能好好睡个午觉。 上课铃刚结束,我便塞上耳机,摆好姿势,就等睡意袭来,然而刚进入点朦胧的意境,就被人轻轻地拉了几下衣服,我以为是错觉,只转了个头,然而我错了,这根本不是什么错觉,我的衣摆又被拉了几下,只是比起刚才稍稍重了些,难道是空仁?仔细想想,又觉得不太可能,他明明说过最讨厌和历史沾亲带故的东西,总不至于选这门课,我困得头脑发胀,就是不愿睁眼看个究竟,只是闭目思索着,然而紧接着我的耳朵也被“袭击”了,我有些恼火,于是皱眉抬起头来。 “嗨!很久不见!”我后座一个短发女生笑着低语。 我有些吃惊,面前的女生竟是端木慕雪,然而我并未觉得在这里遇到她很不可思议,只是对她现在的发型感到惊讶不已,比起一年前那男孩子气十足的短发,这次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叹了一口气,实在为暑假见到的那头长发感到惋惜,在我看来,留着长发的她更可爱些。 “怎么,这么快就把我忘得干净了?”她凝视着我双眼笑道。 “怎么可能忘嘛!” “你的表情可不是这么告诉我的呦!” “我只是有些不敢相信,你看,直到两个月前头发还到这地方的吧?”我比画着肩部往下大约十厘米的位置。 “哎,别提了,你怎么好往我伤口上撒盐呢?”她娇嗔着瞪了我一眼,摇摇头。 “我呀,旅行结束后本想好好珍惜留了半年的头发,便去了趟美发店,想烫个流行的大波浪,可是烫得一塌糊涂,惨不忍睹,简直太不像话了,活像被汽油弹烧焦了半边脑袋的莫扎特,气得我想一死了之,可是又一想,死了岂不是什么都没了,索性剃了个和尚头。”她晃了晃脑袋,“我以这样的形象出现在你面前,很难被接受,是么?” “算了,也不是特别难接受。”我边说边仔细审视她的脸,“只是感觉这样的出现不在预料之内罢了。” “我就是喜欢惊喜的感觉,那才有意思!”她用手抚摸着那再次变得精练的头发,那上面少了初次见面时的突兀,“瞧!这下又同原来一样了不是?” “这还不是?一目了然。” “要我说也是,终于使脑袋变得轻松起来,顶了半年多的长发,一到夏天就热得受不了,现在干脆都剪了,乐得清爽,也不必再花上太多时间浪费在整理头发上,就是----” “就是什么?” “就是到了冬天恐怕要多戴顶帽子了----那个冷呀!”她吐了吐舌头,扮了个鬼脸笑起来。 “当然的嘛!”看她那模样,我不禁也笑了。 “听我这么一说,是不是觉得好多了?”她指着自己的头发问我。 “感觉比起长发稍微有那么点不尽人意,马马乎乎吧!”我老实答道,“不过你留哪种头发都有恰到好处的地方,暑假里我见过的长发和你现在短发一样都很有味道,一定是脑型好的缘故,耳朵也显得很好看。” “你这样回答倒是让我为难了,我还蛮以为我这样的短发会更可爱些的说。我这样想的时候就觉得很不错,可就是没一个人这么说。什么像个小学生啦,什么劳改犯啦,开口闭口就是这个。我说,男人为什么偏偏以为长头发的女孩子才有教养,才心地善良?头发长见识短的女孩子,我认识的就不下百八十个,真的。” “完全相信,我挺喜欢你现在这样的。”我并非在说谎。 长发时候的她虽然更显得可爱,也多添几分恬静温柔,不过配上她那有些调皮的表情似乎总有些玩笑成分,倒是换成现在这副模样,可谓真正的表里如一,从头到脚无不散发着无限的青春活力,让我不禁在她的脸上注视了许久。“是真的!” “我说,你该不是撒谎的人吧?” “唔,可能的话我还是要当一个诚实的人。”我说。 “唔----”慕雪托腮想了一会,然后决定放过我似的莞尔一笑,“对了,你觉得今天这课可有意思?” “谈不上有趣,但也不能说喜欢,不然我就是头悬梁锥刺股,也得逼自己听下去,又怎可能一来就准备去会周公?” “那就奇怪了,既然不喜欢又为何选这门课呢?若是我,一定是喜欢了才会选它,若不喜欢,就是在我屁股上狠狠地抽他个百八十板子,我也拒不从命。” “干吗这么偏激?” “人既然活着,就得好好地活,总不能自己折磨自己吧?要不然人们辛辛苦苦的工作挣钱,成家立业,生儿育女,难道就只为待到他们长大,然后对他们说‘好了,现在你们就去吃苦吧,尽管挑不好的路走便是,这才是我把你们养大成人的意义’,那样就太令人费解了。所以大抵没人会如此行事,而要我说啊,该争取自己能好好活着的时候定然不能苟且而活。”她将书页翻得哗哗作响,旁若无人地往嘴里塞了一片口香糖。 “这话咋听来好像完全没错,也没觉得什么不妥,可一旦深究下去,有些地方却又会令人觉得奇怪。” “怎么奇怪?” “人固然是要好好活着,可不代表吃苦或做不喜欢的事就是受折磨,这样不是太奇怪了么?不是所有的人都这么想,毕竟很多时候人们为了理想啊爱情啊之类的东西,甘愿牺牲自己所谓好活的权利,对那些人来说,这或许就是幸福也说不定,不不,要我说,那正是他们所找寻的真正幸福!况且你打的比方总有些别扭,人们之所以不会对孩子说那种话本也不至于因为那种的念头。” “听你这样说倒确实是这么一回事呢。”她赞同道,“可是我呀!就是爱由着自己的性子去做,怎样舒服怎样做,管它什么后果呢?我毕竟还年轻,让我做什么事之前都先去思考一番该如何做,然后再去想清楚这样做会带来怎样的后果,若真是那样我肯定会疯掉。懂么?像电视里常看到的,那些精神病院里拿着剪刀到处乱跑的疯老太一样。”她这样说的时候注视着我的眼睛,半晌才回过神似的说,“若真要那样行事,我倒不如死掉的好!” 我不懂慕雪为何会说出如此令我瞠目的话,也不知该如何劝慰,她瞳孔中涌动着一团深不见底的暗流,旋转出不可思议的图形。我茫然地转移着话题,把什么出世什么庄子硬搬进我们的交谈中,然而头尾说得毫无关联,衔接也乱七八糟,连自己都不甚清楚具体说了些什么,慕雪又进听进多少,只是随后她便一言不发地凝视着我,恬静地听着我那胡乱的说辞,直到下课铃响。 我总算松了口气,但好好的午觉被一堆“清净无为”的思想冲为虚幻的泡影,不免沮丧。 “你下面还有课么?”慕雪突然问。 “唔----还有两节高数。”我说。 “等会下了课可有空?陪我去吃饭吧!再听你说点大道理也无妨,虽然从没觉得自己喜欢听这类东西,不过挺奇怪的,从你口中说出时,那味道竟突然变得不可思议,与众不同起来,就像苦涩的黄莲外面裹了一层厚厚的巧克力,然后还包装了个精致的模样,样子好看了,自然味道也不那么让人畏惧。” “你若真这么觉得我自然高兴,可说句公道话。首先,我说话从来都是这么说的,也没打算要将它们裹上什么漂亮的外壳,我只是循着自以为是事实的东西去理解它,然后自以为是地自说自话罢了。”我看了看表,还有五分钟上课,好位置大概无法如愿占到了,“其次呢,和你一样,我也不大喜欢那些是非之论的大道理,若能不说我绝不会自寻烦恼地找它们作谈资,而且我总觉得----共进晚餐这样的事情,你还是应该找那个他去才地道,本身恋人存在的意义也在于此,你觉得呢?” “那个----”她满脸诧异,“我有恋人的事你是如何知道的?” “呆子也看得出来,你第一回来找的人难道不就是么?” “唔,看不出来,你还有这心计?” “顺便想起罢了。”我说。 “他呀,最近神出鬼没的,都好几星期没见着他了。”慕雪叹了一口气,摇摇头说道。 “唔。” “喂!你该不会觉得被女生请吃饭很无聊吧?” “没有的事。” “或者说给我解释那些道理很没趣?” “的确有点。”我如实回答,“就我所知的那些东西,也无非是从书本中断章取义看来的皮毛罢了,你若真有心了解,还不如我列出书名,然后你挨个儿查阅,那样看来的东西可比我说的有意思许多,也有深度许多。” “那倒不必,书本实在无趣得很,”慕雪撅着嘴抱怨,“都是死在纸上的黑铅字,一点活的感觉都没有,一看那样的东西我就头脑发胀,心情灰暗,还是饶了我吧。” “好了,快上课了,今晚我有约,的确没空,不然我也不愿扫你的兴!”上课铃已经响起,我无奈的嘘了口气,祈祷空仁还能帮我占个好位置。 “难道是与女人幽会去?” “无可奉告!”我说。 慕雪不再作声,只是从包里掏出纸和笔,然后伏在桌上“刷刷“的写着什么,然后折了很小的四方型递给我, “那有空再帮我开导开导吧!大哲人!”她重又调皮的笑道,然后很快从我视线消失。 12 我飞奔下六楼再冲上六楼,然后精疲力竭地在黑压压的人头中辨认空仁的位置,幸好他没让我失望,给我占了个可以做不少小动作的地方。待我心平气静下来,我掏出刚才慕雪给的那张字条来,左看右看,却没弄明白到底写了什么,横竖只看到一串数字,难道是她的电话号码么?可为何还平白多出“#*”此类的符号呢?我一边疑惑地盯着空仁一边思考这个问题,如此心不在焉地想了半晌,这倒让空仁觉得莫名其妙了。 “我脸上有什么不成?”他忽然问。 “当然没有。”我答。 “那你这样看了半天?让我觉得怪恶心的。” “为什么?” “被你个大男人那么津津有味地看着,是正常人都觉得恶心,我说,你该不会有那嗜好吧?”我知道空仁又不自觉地开始往奇怪的方向想了。 “你别误会了,我可没那种嗜好!可能的话,我比你想象得还正常好几百倍!” “哦?”他煞有介事地打量了我一番“好吧,还算有点说服力!”他说。 “看你脸上最近又多出好几颗痘痘,定是想女人想多了,又没地方发泄,憋得不行,才长出来的吧?”他又开始恶趣味的调侃,让我浑身不自在。 “好好,你说的完全正确。”我知道辩解无用,只好敷衍。 “想正经东西,让我静一会儿吧。”我说。 “那我不打扰你,继续!”空仁这回倒很识趣,不过也很可能只是不热心的假象。 我想了半节课,终没能想明白那张纸上的数字和符号究竟是什么意思,于是作罢,本想认真听完高数这样的主课,可上两节“文明史”累积的疲劳连篇累牍地袭来,我竟不知不觉睡去。我正酣睡如死一般,忽然隐约听到空仁的声音,如同从异次元传来一样虚无缥缈。 “喂!江流,该醒了,下课了,吃饭吃饭!” 我抬头看了他一眼,含糊地咕哝了声“等等!”接着再次倒下,本来意识是清醒的知道该起来了,可身体却完全不似自己的,根本不听大脑指挥,挣扎了半天,等到神经恢复对四肢的控制,再抬头看时,四下已空无一人,空仁也不知去向。我摸出手机看时间,屏幕上的电子时钟闪烁着“6:32”的字样,我神经兮兮地以为自己眼花了,于是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又看一遍,没错,的确是六点半,这下我整个人突然醒了个透,万没想到我再次倒下去后竟过了快四十分钟,完全不是意识里以为的十分钟,我很快就近乎绝望了----七点还要赶去酒吧上班,这下岂不是又得挨扣了?我顾不得许多,只是抽了背包冲出教室。 当我近乎断气的冲到酒吧员工专用房间时,正撞上同事们换好工作服,正在锁衣柜,他们用异样的眼神打量着我,面无表情地看着我那垂死挣扎的模样,然后不约而同的看看表,走出去,关上门,就如同看到子弹从无暇的防弹玻璃前迎面飞来一般,突然震惊,但转瞬又恢复平静,然后麻木的认为那是理所当然的东西。 更衣室里显出死一样的沉寂,除了我那急促的喘息。我咽了口干涩的吐沫,定了定神,走到自己的衣柜旁,扔掉轻飘飘的背包,换上工作服。 我的工作简单至极,无非是端盘子,结帐,领人进包厢这类千篇一律的杂活,再有便是算做半个吉他手,之所以这么说,还得拜某个留小辫的“墨镜”吉他手所赐,他时不时为一些不必要的争执大打出手,而后被正义的使者们揪进看守所,或是因为懒惰成性吃了因放置过久,然后变得色彩斑斓的食物而卧倒公寓,总之一旦发生这样那样的意外,我便成了最好的顶替对象。 虽然他总给我添些多余的工作,让我平白多出一堆事来,但我并不讨厌他,确切点说,我还挺喜欢他,在我看来,尽管他话不多,却是个豪爽之人,平日里也没少给我照顾。我喜欢称呼他为“墨镜”,并不仅仅因为他总爱戴一副好似熊猫眼圈般巨大圆柄墨镜的缘故,更因为他瘦削的脸盘实在是很适合这样的一个称之为墨镜的东西,而当他无所事事时,必会将那副墨镜摘下,然后仔细地擦了又擦,手法甚是地道,称之为艺术丝毫不为过,等到完工后,是个人都会怀疑那镜片是不是抹了鞋油或是亮白剂,竟能如此洁净,在昏暗的舞厅里似乎都可发出几百兆的亮光。 对于这样一个如此珍视墨镜的人来说,我想来想去都认为,如果不称呼其为墨镜倒是一桩很对不起他的事来,我每每如此称呼,他都显出很得意的模样,可见他很是喜欢这绰号,如此一来二去,便成了这间小小酒吧里不成文的规定。 我在三小时零七分的时间里,端了二十二杯咖啡和一百六十三杯饮料,外加七十九份水果拼盘,并给三十四张桌子结了帐,其间被一浓妆艳抹的女人纠缠了四分钟,两个穿着体面的男士为了放错牛奶和砂糖的咖啡,把我折腾了五个来回,一个看起来本不面善的年轻人给了我份颇丰的小费,本以为今晚的工作行将结束,谁知老板又叫住我。 “快快,去换衣服,墨镜恐怕来不了了,今晚你去顶一顶!” 我并未多话,径直去更衣室换衣服。 我换完全套装备出现在舞台中央,台下一边嘘声,大概谁也没料到一个毫不起眼的男侍竟会是吉他手吧!我避开刺眼的舞台灯朝下面望去,人头攒动黑压压的一片,如同沸腾的黑米粥在锅中蠕动翻滚,我一眼瞥见人群中一个穿黑色风衣的男孩,尽管不很耀眼,却散发着一股不寻常的气质,于是不由自主地又多看了一眼,忽明忽暗的迷彩探照灯下,他正低头在琢磨着什么,对于周遭的喧闹充耳不闻,耳郭上一排淡红色的耳钉在隐约闪烁。 鼓手已经将前奏敲完,并示意我们可以开始,我稍稍对了对音,跟着鼓声的节奏,贝司与键盘已顺次加入,待第一节的合奏完结,我也加入到其中。我并非不喜欢弹吉他,也绝不是对自己的水平毫无信心,只是讨厌在聚光灯与众目睽睽之下的弹奏,对我来说,那简直如同中世纪因亵渎耶和华而被绑在广场石柱上示众的异教徒一般,除了接受受被剥光衣服等待火焚的煎熬外再没好死的方法了。 我头也不抬的边看乐谱边拨完一首“加洲旅馆”,听到下面的欢呼与口哨,感觉浑身不自在,不经意地抬头,看到刚才那个长着白净脸蛋的男孩已站起身来,手中提着一把红棕色的低音贝司,在众人的嘘声中走到台前。 “可以帮我合演下这首曲子么?”他说这话时,藏在背后的手从黑暗里递出一叠花花绿绿的本子,“拜托了!”他诚恳地请求。 原来刚才他一直在琢磨的就是这个。我与其他三人交换了眼神,片刻的沉默,谁都没有要去应答的意思,男孩无助地看了我一眼,大概我的打扮过于正派,与舞台上其余三人的另类打扮有些格格不入,相较之下,我或许更像个正常人。 我有点无奈,尽管不很情愿,但还是放下吉他,把他拉上台来。 “那么,给我看看你的乐谱。”我开口道,然后从他手里接过谱子,仔细的看了几页。尽管不是我喜欢的节奏类型,小节与小节之间的衔接也显得幼稚滑稽,然而慢慢的过渡下去却总能找到精妙之处,如此细细品味,竟也觉得不失为一篇不错的曲谱。 “你自己写的?”我问。 “不不,”他诚惶诚恐地答,“我可写不出这样的谱子呢,是朋友,是我朋友作的,一个非常要好的朋友。你觉得怎样?” “能弹来听听?”我并未回答他的问题。。 “这……当然是没问题啦!”他略显羞涩的微微一笑,如释重负地嘘了口气,然后举起那把黑亮的电贝司,酝酿了片刻,接着五指在六弦间跳动起来,随之浑厚而震撼的金属音渐渐在舞台上蔓延。 听着这音乐,我突然有些恍惚,急速的变调产生一种瞬息聚散的爆破力,在肉眼无法看清的微观世界穿透鼓膜,抵达人意志可以触及的层面,潜藏的种种情感便在顷刻间如洪流般奔涌而出,形成巨大的旋涡,我整个人像被那旋涡吸进去一样,随着波涛奔向远方。 我被如此的旋律感染并感动着,不经意地向台下望去,此刻竟出奇安静,所有人都被这旋律感动了么?我疑惑地再次看看男孩仍沉醉在演奏中的身影,忽然就觉得他的身影本不该那样,为什么我会这么想呢?我一点也不明白,但当时就是觉得一定不是我所眼见的这模样。我这样想的时候,乐声戛然而止。 “怎么了?”台下有人问。 “我……可不可以和你一起演奏呢?”男孩询问地看着我。 “哎?你,开玩笑吧?”我以为自己听错了。 “不是这样的,是真的想请你与我一起演奏。” “这……我可是刚刚才看到这乐谱吧?” “是这样。”他当即回答。 “你马上就让我跟着你一起弹奏这曲?” “没错!” 他的回答竟如此理直气壮,肯定得没分毫让步,真让我怀疑自己是不是逻辑思维出了问题,再不就是上帝得了老年痴呆,把本来虚幻的梦境变成了现实,我脑袋麻木的不行,狠不得想一头撞死在棉花糖上。 “你不会是把我当成什么音乐家了吧?哪有第一次看过的谱子就让别人给弹奏出来的,这也太差强人意了吧,而且----”我咽了口吐沫,看了看台下想一探究竟的人们,对于舞台上神色各异的我们充满了好奇,急切地想搞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而且还是在这种情况下?”我使劲给他眼色。 “你可以试试看嘛!”老板不知何时已站在我背后,“刚才那曲吸引了不少顾客,你就再接着弹一下好了。”他压底声音对我说。 我知道说什么也没用了,于是又翻看了一遍放在面前的乐谱。 “可以试试,但我可不能保证不出错喔!”我没好气地说。 仅仅看和听是远不够的,当我以自己的五指去感受这支曲子时,才更深刻的体会到这点,主旋律无不透着舒缓平静之意,然而急转直下的变调却让人有种呼之欲出的压抑感,这确实是一支非常值得人用心去弹奏的曲子,并且越是投入越能了解到深刻。 所有的人都被这股不可思议的旋律俘获,以至一曲终了,在场的男男女女都像失去生气的雕塑般,连喘息声都不曾发出,直到余音散去良久,才响起如雷的掌声和尖厉的口哨。 对于自己的表现,我实在有点不敢恭维,虽然在弹之前也放出话说有可能会失误,可说是一码事,做又是另一码事,特别在弹到变调的部分时,因为脑子里有着“总不至于有这种衔接的吧?不可能有这种样子的乐谱出现”此类想法,于是不自然的手就慢了一拍,等意识到时,断音和错误早已铸成,再来补救时,莫不过于拆东墙补西墙的尴尬,竟出现手忙脚乱拨错弦而发出明显杂音来的状况,我有些垂头丧气,不能完美的演奏,于我来说实在是件令人无法宽心的事。 “谢谢!”当一切结束后,他握住我的手,一个劲地摇。 “不必客气,”我说,“没能演好,也没什么需要感谢的地方。” “啊,这、这种事别放在心上,我第一次弹时可是错得还要厉害呢,你真的已经弹得很好啦!”他惶恐地看了看我,见我面无表情,又连忙补上一句:“没有骗你,是真的!” “所以我说,我最讨厌舞台……”我并未说出口,只是在肚子里对自己如是抱怨。 “那个----” “什么?” “请问,怎么称呼?啊,对了,问别人姓名前得先自报家门呢!我叫林杰飞,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么?” “尹江流。” “我有个请求,请无论如何帮帮我。”他将被汗水浸湿的前额头发胡乱地撩向两鬓。 “是什么?” “我想让你帮我去演这首曲子,在两个月后的家长会上” 我开始头痛,不想再和他多罗嗦下去。但转念一想,既然都到这份上了,不管答应或不答应,总也要把话说清楚了,以免节外生枝,于是立马回绝。 “这要求恐怕我不能答应。”我说。 “为什么不能呢?” “这不是明摆着的----我并没有什么非得帮你的理由吧,而且,家长会这样的场面,该说是过去记忆里对它就产生了畏惧感好呢,还是说生来就对它就只有坏的印象好呢,总之,要我去那地方演奏倒不如把我杀了的好。” “真的不行么?”他面露悲伤地看着我,“我已经找了一个多月了,你是唯一一个看起来很用心去演奏的人,如果可以真的恳请你再考虑考虑。” “恕难从命。” “这曲谱我留下给你吧。”他大概知道无法说服我,便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提起那把黑亮的吉他走下台去,“对了,我以后每个周三晚上都会来的!再见!”他很坚决的说,然后转身离开。 我再也说不出什么,还能说不出什么呢?最有效的莫过于卷了铺盖从这酒吧一走了之,以后再不来打工,可是不用说,那肯定又会弄成自讨苦吃的后果,搞不好连下个月的水电费都交不起,我无不如吃黄莲的哑巴般,有苦都叫不出了。 13 当西西伯利亚的冷空气再次呼啸着由北而至时,我才渐渐从生理角度真正感受到夏季余温已消散,我有近三个星期未与梦楠见过面,因为越来越近的四六级考试,我不得不加班加点,在空闲不多的课余挤出更多时间去恶补英语,而梦楠也似乎在考什么不为我所知的证书,具体是什么我并未问过,而在我来说,也觉得只要她不想说,我就没必要知道。 法国梧桐的树叶从上空零星地飘落,然而人行道上依旧覆起一层厚厚的落叶,仿佛萦绕在我心头那层看不清轮廓的浓雾,不知如何而起,如何而散。傍晚天边那一轮红日不再耀眼璀璨,只留下依稀可见的斑斑红霞。 我过着常人眼里碌碌无为的生活,循规蹈矩地上课、吃饭、打工、回家,匆匆走来,匆匆走过,脑子里塞的全是无法诉诸于简单言语的思考。没有佘嫣的陪伴,空仁又变回单身汉的作息,空虚时不断结识新的女孩,同她们幽会,睡觉,然后分手,平平淡淡地换了一个又一个,既没有爱也没有恨,仅仅为了种很原始的身体需求;每逢周三课后我都去酒吧工作,好运的是墨镜兄最近都不再惹事生非,并且身体硬朗,我可以免去登台演出的痛苦,本以为那男孩只是开玩笑说每周三都去,不料此君是老实人,并在看完墨镜的表演后,头摇得似十二级台风过镜下的杨柳枝,除了“不成,我还是只看好你了,拜托你一定要再多考虑考虑”之类的话外,便再无新意,将我想要推荐墨镜兄的话噎在喉咙的三分之一处,无休止的继续与我周旋。 这样日复一日,到国庆放假的最后一天,梦楠打来电话说终于空闲下来,问我能否陪她去看场电影,我满口答应。 下午两点的电影,我早到了一小时,便在附近的游戏厅玩了会儿,出来时离开幕还有二十分钟,正准备再进去玩时见梦楠已来此等候,于是招呼她过来,到近前,她递给我一个淡蓝色的纸带,莞尔笑道。 “礼物!”她鼻子冻得红彤彤的,嘴角上扬时显出别样的妩媚。 “给我的?” “那还不是!” “可为什么送礼物给我呢?” “上次的赔罪咯!” “这、总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嘛,何必特意来赔罪的,总觉得上次应该是我的错在先嘛!” “那----算作迟到的生日礼物,难道不可以么?”梦楠面露难色地问。 “不不,我想、我想大概没什么不可以的吧!”我搔了搔后脑勺,有点被幸福冲昏头脑的感觉。 “是什么?”我好奇地问。 “猜猜?” “饶了我吧,难不成是布娃娃,再或是首饰一类的?”我笑着接过那纸包。 “不成不成,你存心气我,我现在收回,不要送给你了!”她假装生气地背过脸去,可声音仍旧带着撒娇的味道。 “嗨?这也可以呀?” “当然----当然骗你的嘛,除非你不要,你、你要是不要,我马上就扔给路边的叫花子了。”说着她便要来抢。 “开玩笑,玩笑嘛!可我肯定猜不出来的,我这人懒得很,又向来少根‘游戏筋’,逢玩必输,想必猜谜也是一样,你就别为难我了。”我辩解道。 见我那模样,梦楠“扑哧”笑出声来。 “好嘛!真是败给你了,那你就自己打开看看吧。” 我小心翼翼地沿封口完整地将纸包打开,里面是一条淡蓝色的毛线围巾,我拉开来看,针脚细密不齐竟然有两米来长。 “对不起,我笨得很,”梦楠红了脸,羞涩地说,“不知不觉就以为越长越好起来,所以织到这田地……” “没关系,不是挺好,”我打心底喜欢,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收到女孩子如此费心准备的礼物。我在脖子上试着围了几道,很是暖和,不过看见提在手里却仍有与地面做亲密接触的部分,我们都不约而同地笑了。 “对不起,如果再多点时间我想我会做的更好点。”梦楠小声细气地说。 “我已经觉得这是我收到过的最棒的礼物了。”我边说边将还忸怩在原地的梦楠拥入怀中,两人一同进了影院。 第一场放的是《追捕》,很久以前听父亲提起过这部电影,大概是在七十年代引进的老片子,据说当时很经典,并且在国内掀起了一阵追星热,夸张到几乎所有的青年男女都以“杜丘”或“真由美”为梦中情人。 我一直都以为这是很不可思议的事。当我向梦楠提级此事时,她竟很认真的告诉我那并非夸张之事,而是事实,并且她父母年轻时也曾那么疯狂过。 “你怎能如此肯定呢?”我问。 “我奶奶说的!不过似乎印象不那么深了,那时候我好像才只有这么大。”她用手在离地约两尺的地方比划着说,“跟小猫咪差不多大呢!” “我看可比小猫大多咯,说是小熊或是小象还差不多呦!”我笑着提出异议。 “呜,你怎么可以这么欺负我呢?”她用无辜地眼神看着我,那样子真像可爱的小猫一般。 “唔----不小心就说出真实想法了,呵呵,我开玩笑的啦,不过话说回来,那还真是不错的经历呢!”我说,“我奶奶可不会和我提那档子的事儿。” “嗯,我现在长大了,竟也不相信那时候奶奶会跟我说呢,可当时确实是说了呦,并且毫无保留的,与那时几乎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长篇大论地絮叨了整整一个下午。”梦楠心满意足地伸了个懒腰,“我想啊,我那时候一定是个不错的听众吧!” “那还用说!”我附和道。 看完第一场休息,梦楠还意犹未尽,于是我们在休息室坐等下一场,我忍不住偷跑出去吸了两支烟,作为补偿我带了一桶苞米花和两罐可乐回去,好在梦楠并没有责怪的意思。 第二场放的是《圣女贞德》,法国拍的影片艺术韵味十足,说是娱乐享受不如说是忍受煎熬,对我来说无异于拿更多脑细胞的生命去交换根本无必要的理解,于是没看多久就昏昏欲睡起来,丝毫提不起兴趣,梦楠反倒看得极认真,以至我买来的零食几乎被我自己一扫而空,她只偶尔象征性地捏上几粒,斟酌半晌才犹豫地放进嘴里,做这些动作时,她的眼睛始终未离开前方的荧幕,我从侧面出神地看着她那全神贯注的表情,几乎有冲动不去看电影而只欣赏她这天使般无暇的面容。 出电影院,天已完全黑了,而且下起蒙蒙小雨,气温骤降到零点,梦楠给我围上那条蓝色围巾,把我里三层外三层,足足裹了五层有余,如此一来,我那如同打石膏一般颈椎骨折病人的外观,让梦楠犹豫不决起来,她来回审视了好几遍,总是摇头不满,我看着她那冻得缩手缩脚的模样,不禁心疼起来,于是不由分说地将她揽进怀中。 “你也围上,这条围巾倒很像是为两人度身定做的,”我边说边拆下几圈绕在我脖上的围巾,然后给梦楠套上,裹了了两圈后,仔细看了看,果然很合适,而且长度适中,也不再有让人觉得会有拖到地面的尴尬。 “这样怪不好意思的。”梦楠低下头,红着脸小声道,“我原来可没想这么用的。” “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我说,“现在不是正好么?” “嗯……现在几点来着?” “快七点了。”我看了看表,“是不是该去哪儿解决晚餐了?”我问。 “是呢!要不……要不去我哪儿解决如何?你看,这雨可说不准,万一吃完饭时下得脸盆倒水一般,可是回不去了呢!” “倒真是这样,就去你那好了!”我赞同道。 想要坐车已是不可能,上下班高峰期的十六路可比糕团店的蒸屉还拥挤,更何况我们现在还似连体人般两人裹了一条围巾。于是不得不步行了约四十分钟到梦楠的住处。 我有些吃惊,虽然之前经常送梦楠回家,但进到里面却是头一回,屋子里的布置出奇的简单明了,完全不似想象中女孩子房间该有的五光十色,花样冗繁的装饰也少之又少,我几乎以为是男人住的单身公寓,我刚想着好歹找点什么与我的公寓有明显差别的地方来,却见梦楠换了一席腥红色的绵袍从自己房间出来, “要听什么音乐自己放喔,碟片在茶几下面的抽屉中,我去厨房弄点吃的就来。” “那个……可有烟灰缸?”我问。然而这个问题刚一经口腔传到鼓膜,我马上就后悔起来,在一位举止端庄的淑女家中询问是否有烟灰缸,实在有伤大雅,好在梦楠并未介意。 “若你想吸烟的话,喏!那边冰箱上有喝完的空易拉罐,好歹凑合的用着。”她莞尔一笑,转身进了厨房。 茶几下面放着一星期来的《扬子晚报》,绿色的笔筒,兔子头装饰的牙签罐,半透明的空水果盘,翻出毛边的通讯录。我翻找了好一会儿,始终没有找到自己熟悉的音乐,于是胡乱的放上一盘《世界钢琴名曲合集》,然后从冰箱上找来易拉罐,一边吸烟一边听音乐。少倾,见梦楠红着脸从厨房探出头来,手里端了两盘煎鸡蛋炒面。 “让你久等了,见笑,我饭做不好,只有这个还算拿手。”她缓缓轻轻地将两盘金灿灿的东西放在餐桌上,不好意思地抿抿嘴,伸手搔了搔发红的耳垂。 “别这么说,中国人嘛,还是吃面才地道,华夏族文化不也是一部面饮食的文化么?”我也不知自己说的是真正的历史还是信口开河,总之不能让梦楠辛苦了半天的劳动被贬得一文不值,我这样安慰完,然后试着尝了一口。 “味道好极了,比我做的好上一万倍!”我并非在说谎,对面的料理,我可说是一窍不通。 “谢谢!你能喜欢太好了!不是恭维我的吧?” “如果可能的话,我还是愿意做诚实的人。” “那到底还是恭维我的喽?” “当然不是,”我说,“奇怪,真的味道不错,你总不至于对自己最拿手的没信心吧?” “又欺负我了,你早这么说不就好了,再说下去我可要哭了。”梦楠小声细气地说。 “别别,你看,我吃得如此狼吞虎咽,可知味道有多诱人了吧?” “既然你都那么说了,那你可得用心吃哦。”梦楠转而笑道。 14 吃罢饭,我们收拾好碗筷,我说口渴,于是梦楠从冰箱里拿出两听啤酒,两人边喝边听音乐,音响一共反复奏完六遍《勃拉姆斯钢琴曲》,然后梦楠问我能否弹一首《朋友》来听,我说没有吉他,她便变戏法似的从门后拿出一把很老式的民谣吉他递给我。 在我弹的时候,她喝完了那罐啤酒,又从冰箱里拿出一瓶波尔多“小龙船”,喝了一小杯。 “两种酒掺一起喝可是要醉的。”我提醒道。 “醉不了的,”梦楠笑着挡住我的劝戒,脸上泛着红晕,“别看我这样,酒量可是很不错的呦!” “不至于比我还厉害吧?” “你有多厉害?难不成比……”她蓦然合拢双唇,呆呆地看着我,双眸黯然无光,失去了原先的色彩,声音戛然而止,如同高速运转的螺旋桨缠上了鱼网般,只一瞬就被卡死,动弹不得,进退两难。 我知道她原本想要说什么,也知道她为什么不再说下去。 我们沉默了片刻,谁都无意继续刚才的话题,气氛丝毫没因为刚才的沉默而变僵,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 但我们的谈话似乎被奇怪的定律左右着,总会不知不觉地走入死胡同,然后两人不约而同地适时打住,仿佛默契般再次从另一个毫无关联的话题开始,可不知为何,最终还是会走进同一个死胡同。 当我意识到这个问题时,我开始极力避免这种交谈,然而努力是徒劳的,即使只有梦楠一个人做个人演讲,内容仍会陷入进退两难的地步。 我以为是她醉了的缘故,于是拿起还剩一半的红酒起身去厨房,却被梦楠拉住袖子。 “别拿走,好么?”她低垂着头,轻声说,声音如同哀求一般软弱无力。 “你醉了,听我的,别再喝了!”我劝道。 “我没有!别拿走好么?”她重复着那句话,然后缓缓抬起头来,眸子里闪着一团浑浊不清的光亮。 我有些于心不忍,不管怎么说,现在她这副模样让我无法硬着心肠逼她做不想做的决定,于是无奈地重又坐回去,放下酒瓶,起身换了张cd,我无意识地看了看封面,理查德?克莱得曼的《lyphardmelodie》,然后又继续听她绵绵不断,无休无止的描述。 窗外的雨下个不停,梦楠一个人絮絮不止。刚开始我还随便附和上几句,随后便作罢。 梦楠眼神迷离的说着在我来说已再熟悉不过的事情,但似乎总有什么是她想要表达而未完全表达出来的,有什么东西是我担心着即将表达出来。 我确定自己没有对眼前心爱的漂亮女子想入菲菲,但我仍担心什么东西会就此把现在的平衡打破,害怕什么东西会就此葬送了大半年以来彼此建立的信任和关系。可由于是第一次看她那样投入地说,我便不忍心打断她。 当时针指向十一点的时候,我终于有点沉不住气了。 “该回去了,”我说,“再不走要赶不上公交车了,而且、而且明天还要去上课。” 但似乎我的话并未传到梦楠的耳朵里,或者说是就算传进去了其含义也未被理解。她只是一瞬间闭了闭嘴,但旋即又继续下去。我无可奈何地给自己斟上半杯红酒,看看桌上已经见底的酒瓶,心想事到如今,我也只能由她说个够了。我打定主意,不管明天还上不上课,我都听之任之了。 然而梦楠的话并未持续很久,蓦然察觉到的时候已经悄无声息的静默了好一会,像被什么阻断了似的戛然而止。她的话并未结束,而只是消失到什么地方去了,更确切的说是被什么干扰而打断了,并且很可能这个打断她的人就是我。我刚才所说的话终于传到她的耳朵里然后好半天才被理解,她本可能再继续下去,只是我的话大概已经将她继续这个话题类似动力的某种东西破坏掉了,她翕动的嘴唇微微张开,怅然若失地望着我,仿佛失去发动机的飞机摇摇欲坠,双眼雾蒙蒙的,如同隔着半透明的薄膜。 “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并不是有意想打断你的,”我说,“只是……” “为什么?”她的眼泪涌出来,顺着脸颊向下奔流,泪珠一发不可收拾地滴落在塑料桌布上,发出很大的声响。 “为什么……我……为什么……你、你……”她开始语无伦次,继而双手拄着膝盖,身体前倾,号啕大哭起来。 梦楠这样剧烈的痛哭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对不起,真的,我没想到……”我不知所措地伸出手,轻轻地抚摩她的肩,肩膀颤抖不止,我几乎下意识地将她搂进怀里,然后感觉她在我的怀里瑟瑟发抖,静静的啜泣,泪水和呼出的热气将我的胸口的衬衫染湿。 我一只手支撑着身体,另一只手抚摩着梦楠那柔顺黑亮的长发,良久的保持着这样姿势希望她可以平静下来,然而那晚她哭个不停。 这天夜里,我同梦楠睡了。我至今仍无法确认那样做是否正确,只是那时候我也只能那么做。梦楠情绪激动,不知所措,希望得到我的抚慰。我关掉房间的灯,轻轻地将她抱起,走进卧室,一阵摸索后缓缓地将她放在床上,一瞬间她的身体像触电般的剧烈颤抖,我不得不稍稍停下,良久地保持着半蹲的姿势,直到她平复下来,可是梦楠依旧紧紧的搂着我的腰,十指在我背上摸来摸去,仿佛在搜寻什么曾经在那里存在的珍贵之物。 我意识里仅留的一点理智的东西已经荡然无存。 最后,梦楠用力抱住我发出呻吟声,在我听过的最冲动时的声音里面,这是最为凄楚的。 一切结束后,我问她现在好点了么,其实是不该问的。想起方才做那事时我曾问过梦楠是不是初次,她只默默点了点头。 梦楠把手从我身上松开,再次啜泣起来。我从壁橱里取出被褥,让她躺好,一边吸着烟一边看窗外绵延不绝的秋雨。 凌晨的时候窗外响起阵阵爆竹声,我翻身下床,撩开窗帘一角,静静地看五彩斑斓的火蛇划过没有星光映衬下单调的黑色屏障,想到前年的这个时候曾收到交往过的那个女孩发来的短信,说她那里此时烟火如何的灿烂,让她想到从前我同她去放烟火时的浪漫,但是睡眼惺忪的我看到这条短信后几乎下意识的按下删除键,然后关机,第二天便换了新号码,此后便断了联系。现在想想,觉得其实本不该那么做的,就算是对当初的执意离开抱有愧疚,纵使不能得到她的原谅,但若能好好道上一歉,恐怕我现在心中的负罪感便不似现在如黑洞般无边无际了。然而世上终没有后悔药吃的。 我将几乎燃到手指的烟蒂灭掉,不免伤感地等最后一丝火光消失在漫无边际的黑暗里,拉上窗帘。梦楠背对我睡着。我几次搭话她都不作声,身体纹丝不动,我无可奈何地爬起身来,从书柜上随便翻来一本《你可以说服任何人》,到客厅,就着昨夜喝剩的红酒一口气读了三篇。 听到外面麻雀唧唧喳喳的喧闹声,看看表已经五点多了,于是合上书回房将它送归原位,梦楠依旧保持着昨夜的姿势,说不定她昨晚彻夜未眠,她的嘴唇已经失去了语言,身体如冻僵一般硬挺挺的,乌黑的长发凌乱地散落在枕边,盖住白皙的脖颈,只留下光洁雪白的肩头裸露在空气中。 也罢,即使现在我跪在地上求梦楠听我一句,也未必可以切实传递到她心里,于是从床头柜的台历撕下一页写道: 许多事情我仍无法看清,不过我正试着努力去了解,不管多少,眼下我们都需要时间来考虑接下去的事情,我不能确定我是否已经做好了准备去接受这一切,但请相信我一定认真接受这一切。 再次谢谢你的礼物,那对我而言,无论如何都是至今为止收到的最好的礼物。 想和你好好谈谈,希望尽快打电话给我。 即日 江流 我把纸条放在客厅餐桌上,然后回房搭起地板上的湿衣服和围巾,胸口依然湿冷冷的,凑近一闻漾出梦楠的味道,转身出门,再回头望时,只看见梦楠如睡美人的塑像般背对我躺着的轮廓。 15 隔了一个星期电话未打来,也没有任何别的联系方式。周末的时候我打去几个电话,但总是听到千篇一律的盲音。第二个星期三打工结束我一早去梦楠公寓敲门,然而铁将军把门,半天无人回应,询问物管却被告知已在一星期前搬空了。 我的世界突然又变得单调清静起来,从未有过的凄凉。 梦楠在我毫无预料时敲开我世界的大门,寻回到她本该在记忆里留下最初痕迹的位置,让我习惯她的存在、她的陪伴,习惯到以为这一切都天经地义,可就在我以为这是现实时,现实又突然将她从我的世界吸走,仿佛真空下被拿了干净的塑料带一般,轻飘飘地随风而起,随风而落,她留给我的回忆如同异空间的传送,在脑海里未留下任何让人具体化的意象,连预兆都没有,只留下不完整的思念,不完成的记忆。 我的心里像被挖空一般只剩了个巨大无比的空洞,想要填进什么,然而却没有可以替代的东西,被灵魂附体般的在大街小巷里不知疲倦地一遍一遍的走,希望可以弥补什么,或是理解什么,但什么都不曾有过,什么都没有。 我去酒吧老板那里想要问点关于梦楠的线索,然而每次总落得空手而归。 这样一个人形影相吊地过完十月,眼看着太阳比从前更晚的升起,更早的落下,自己不禁也怀疑起来,我这人是不是从来都不曾真实的活过呢?连蚂蚁都比我长进,懂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旦下雨就知道要躲起来,天晴了马上就倾巢而出,但相较之下,我却几乎什么都不曾学会,什么都不知改进,也不知何为改进,唯一值得沾沾自喜的,就是比从前更按部就班地去学校上课,每节课早早到教室,在生意冷清的第一排选上一个不怎么显眼的位置坐下,然后接受讲台上教授们吐沫的洗礼,放学去酒吧和西餐厅,埋头打工到凌晨,累到无法胡思乱想了就回公寓,一觉睡死到天黑。 贝司男孩已有两个星期没再来烦我,大概已到达他自己的极限了,恐怕已不再对说服我抱有任何信心;端木慕雪也消失了有些时日,大概在享受自己的快乐时光吧!我不无凄凉地想着,一边草草收拾心情,一边死命地猛按确认键,把光棍节收到的垃圾短信一删到底。 空仁因为急性阑尾炎住进了医院,我在少之又少的空闲时间里挤出整块的时间去探望他。 周四上完最后一节法语课已是下午四点,我带着一包水果去医院探视,然而空仁母亲已坐在他床边为他端水送饭了。 病中的空仁显得懒洋洋的,少了平日的神气,却仍然没有收敛的意思,苍白的脸上写着不屑二字。我将法律基础的笔记翻来倒去地给他讲解了半小时,然后不得不认命地把其他笔记都仍给他, “下星期二我来拿!没事看看吧。”我说。 “谢了啊!要不你先回去,这里有我妈呢。”空仁边翻笔记边回我话,头也不抬下,似乎这次生病让他迷上了笔记这玩意。我本想说回去早了也无事可做,然而又找不到更好的理由留下,想必他也无意留我,于是和空仁母亲道别,起身出病房。 我慢悠悠地走在住院区的甬道上,浓重的药水味扑鼻而来,让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还是尽早离开才是,我这样想着便加快了脚步,不留神与一个黑影撞了个满怀,我踉跄地后退几步才站住脚跟,定睛看时那人正吃力的从地上爬起来。 “你没事吧?”我伸出手,拉了他一把。他只轻描淡写地“哼”了一声,朝我摆摆手,转身便要走。 “等等,你的东西。”我指了指散落在地上的塑料袋子,几个圆溜溜的柚子滚了出来。真是个冒失的家伙。 “唔----”他头也不抬的弯腰去拣,“谢谢!” “喏,这里还有一个,”我从角落把那个被他遗忘的柚子拣起递给他,然而一瞬间我看到了一张让我惊讶不已的清秀脸庞,“怎么是你?”看到林杰飞倦怠的面容和布满血丝的眼睛我几乎下意识地问。 “啊?”他疲倦的脸上稍稍露出一丝欣喜,“没想到你也在这里!”他勉强挤出一抹笑意。 “怎几日不见,这般颓废的模样,病了不成?” “倒不是,如果真那样,我倒很希望是我病了。” “啊?” “朋友病了。”他简短地解释道,然后将那袋柚子晃了晃,似乎要检查是不是少了点什么似的。 “看样子你也是来探望朋友?”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 “嗯!” “现在忙么?” “指的什么?工作?”我问。 “是问你现在有没有空。” “啊?噢!有的,怎么?” “要不要陪我去见见这个人呢?她可能也会想见见你,那个写谱子的人,有兴趣么?”林杰飞脸朝着我说,似乎想用自己那张让我有好感的面孔来打动我。 “倒也无妨,就同你走一躺好了。”我说。 写什么谱子好像并不重要了,我一定是无聊到没地方能去,才会想要去见个从没见过的病人,我这样想,于是尾随林杰飞上了楼。 我们乘电梯到达六楼,穿过长长的回廊,几个巨大而鲜红的黑体字映入眼帘----“特别看护”。我疑惑地看看林杰飞那张面无血色的脸,想问什么,但是又觉得不该问,于是欲言又止地半张了口干瞪着他,他似猜出我的心思般对我点点头。 “要进去了,没问题么?”他问。 “没问题,进去吧!”我说。 林杰飞随即在门上轻轻地连叩了五下,然而里面没有动静,就在我以为一切将要结束时,里面却传来一个娇弱的声音, “门开着呢,自己进来吧!” 门缓缓地转向另一边,视线所及无不是黑乎乎连成一片的模糊景象,和门外的世界相比,里面的光线昏暗许多。窗帘是拉上的,使得本就死气沉沉的暮色更加浓重,屋里静悄悄的,如入无人之境,但刺鼻的药水味又再次袭来,让我不得不相信这是现实中的一部分。 靠窗角落的床上,一个娇小的身影坐了起来,林杰飞走到床边,“啪----”日光灯在头顶闪起耀眼的光来,照亮整个病房。 “怎么不开灯?”他将一包东西小心地放在床头柜上,推了推占道的坐椅。 这时我才看清眼前这个女孩的模样:光秃秃的脑门,小巧挺拔的鼻子,苍白的脸上镶着两只乌黑深邃的眸子,淡淡细细的眉毛恰倒好处地挂在眼眸之上,嘴角一颗芝麻大小的黑痔。这副面容咋看下挺让人难过,一个好端端的花季少女没了头发,实在是件让人倍感遗憾的事,也不知她到底得的什么病。我这样不无感伤地想着,没料到女孩却开朗地笑了, “有什么关系呢?我就是想要把灯关了,这样才能好好感受下黑暗中的滋味,不然哪有更多的灵感去创作嘛!” “好好!可你,好歹也安分一回不是,我出去才几分钟,你马上就迫不及待地搞这些玩意,病人本该好好休息不是?”林杰飞用略带生气的口吻说。 “我知道啦!”女孩嗤之以鼻地做了个鬼脸,然后像突然发现什么东西似的扭头看着我,“他是谁?” “我们的吉他手!”林杰飞毫不犹豫地给我套上这头衔。 “这个……”我刚想辩解,却见林杰飞一个劲给我使眼色,于是不情愿的改口,“这个、好像、好像大概就是那么一回事吧!”我干巴巴地说,暗暗为自己如此的回话叫苦不迭,我这不是把自己往火坑里推么? “就是这样,嘿嘿!”林杰飞不客气地笑道。 “可是----”女孩仔细地打量了我一番,“似乎他还缺了点什么,你瞧,看起来比我前段时间想象得还抽象喔!”她嬉笑着说。 我神经质地轻叹了一声,头一次听到有人对我的长相做出如此评价,心都碎了一地,“那你本来想象的抽象到什么程度了?”我问。 “这我可就想不出来了,总之就是觉得跟我想象的有点差距吧!嘿嘿!” “好啦,好啦,你就不要捉弄刚一见面的人了,亏我还特意喊人家过来看你,快正经说点什么吧!”林杰飞轻轻在女孩光亮的脑壳上扣了一下,女孩则以鬼脸相报。 “呀!糟糕!”他忽地惊慌失措起来:“钱包、钱包不在了!” “你这个冒失鬼,快想想你丢哪儿了,不会是又忘在水果滩了吧?”女孩问。 “没准!”他冲出门去,但马上又折回来,“你们先聊一会,我去去就来!”然后听见他噔噔噔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这么说来----”女孩稍稍提高了点音调,把我的注意力从门那里拉回来,“你同意做我们的吉他手了?” “唔----”我无奈地应付着,“那首曲子真是你写的?” “嗯,就在这里写的。” “在这里?这病房?”我不无惊愕地问。 “是啊!” “了不起!”我肃然起敬,“你还真有才能。” “你这样夸我我可是会飞上天的,”她惨白的脸上开出花来,让人根本无法想象如此开朗的笑容出自这样的病房。 “怎么会想到自己去创作曲子呢?”我问。 “没事写着玩来的!” “写得玩也能写到那程度,你还真不简单,”我说,“那么花心思在玩上,恐怕我还是第一次知道。” “本来嘛,是写的玩来着,可写着写着就投入进去了,身心都是。”她敛起笑容,“我这样说会不会很奇怪?” “也不算奇怪吧,就我认识的人里面,似乎也有某个这样的人呢!”这样的谈话让我想到穆勉,于是习惯性地去兜里掏出烟盒,然而拿到嘴边时猛然意识到这里是重症监护室,于是又把伸出的手缩了回来,“话说回来,你生了什么病,竟要来这里住?” “这个嘛,也并不是什么绝症啦,白血病而已!” 16 我的头皮开始麻痹起来,全身肌肉也猛地打了个寒战,我呆然望着眼前的女孩,她用不经意的口吻,满目生辉地说着什么,动作和表情涌现出无限活力,细细看去,直觉得炫目耀眼,刺得眼睛只能眯起一条缝才行,我实在无法接受这样一个事实,仿佛一切仅仅是玩笑。 “怎么,把你吓到了?”女孩问。 “说没有是不可能的吧。” “可你,未免有些夸张了。”她“噗嗤----”笑出声来,“我刚听到自己得这病时还没到你那地步呢!”她摸了摸光溜溜的脑袋,“是真的!”她又补上一句。 “说真话,你这样蛮不在乎的说出口,任何一个正常人都会觉得骇人听闻吧!”我说,“或多或少。” “那也得看你怎么想的咯!我还是觉得----嘿!没什么大不了的嘛!” “唔----仔细想想,在这个时代,那病的确不是什么不治之症。可……话说回来----”我重又将女孩审视了一番,“干吗非得在家长会上演奏那曲子呢?” “因为想这样做啊!”她双臂环抱住拱起的膝盖,眨了眨两只乌黑的眼眸,显出不可思议的圣洁。 “我是说原因,类似动机的东西,是什么让你有那样的想法呢?”我问。 “是什么来着呢?” “什么?” “生活。” “生活?” “大概,就是生活吧!” “我不大明白你的意思。” “我自己有时候也不大弄的明白是什么意思----对于这个词,”她仿佛要说悄悄话似的把脸凑向我,“你是怎么理解这个词的?” “我么?”近处看时,她实在个漂亮的女孩,我不禁又一次觉得感伤起来。 “是啊!你的理解。” “大概……就是人们循着各自所被允许的方式活下去的过程吧,我觉得就是这么回事了,不,现实应该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为什么要说是被允许的呢?” “因为很多时候,大多数人,决定他们生活方向的,并不是他们自己,”我说,“也许很难被理解吧?” “一点也不,你说的,我完全明白,所以,我才说是生活啊!”她仍在床上拱着膝盖,把脸转向窗户的方向,“是生活让我想去创作,生活给了我这样的想法,这样说,是不是很奇怪呢?” “或许……” “其实我呀,本没想到会写出那种东西,可不知不觉就写成了那样,并且欲罢不能。”她淡淡一笑,“恐怕在最初我就是想写这类东西来着,只是自己一直不愿承认罢了。” 短暂的沉默。 “很悲伤,”我说,“那样的曲子。” “是呢,很悲伤,我自己也这么想。”她轻叹一声。 “因为这病?” “怎么会,”她笑道,“我现在这副模样可不是装出来的呦!真的!” “那为什么?” “心意----”她略微沉吟,眼里掠过一丝阴影,但随即又恢复先前的神色,“无法传达的心意。” “这样说你不明白,是么?”她微笑着朝我扬起半边眉毛。 我点点头。 “好奇怪,我竟会向一个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说起这样的事。接下来的事,你愿意听么?”她把脸转向我,凄然地漾出浅浅笑意,“可不是什么好事呦,虽然我愿意说下去。” “如果你想说的话。” “是的,我想说。” “那我洗耳恭听。”我说。 “就从开始说吧。” 我点头。 “或许,那是我记事的第一件吧。当我睁开朦胧的睡眼时,只看到母亲痛苦地躺在地上呻吟,大声呼唤我的乳名,她泪流满面地央求着我,求我将剪刀给她,我并不明白那是为什么,我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小鬼,什么都不懂,然而一旁父亲的呵斥还是多少让我明白了点什么,她那是要自杀,很不可思议吧!如果是剧目,那一定是个很恐怖的开场,可不管怎样,那恐怕是我所记得的最初了,是我所有记忆的起点,尽管随着年岁的增长,那一幕已变得越来越模糊了,并且还在继续模糊下去,这使我也越来越怀疑自己那关于最初的记忆来,怀疑是否真有其事,怀疑自己是不是做了什么可怕的噩梦而信以为真了,这样想的时候自己就松了口气,可我的生活并不是静止在某一时刻的,它还在继续,一旦经历每天生活的洗礼,我便又不得不相信----那恐怕才是真实的记忆。”她露出浅浅的笑容,看着我的脸。 “小时候我无法理解的事实在太多,为什么自己所过的生活与别的孩子会有那么多的不同呢,妈妈为什么总那么凶,爸爸为什么总那么沉默,我的世界那么狭小,根本无法解释这一切。父母在家时,附近的小伙伴从不来我家玩,他们常常问我“昨天晚上你家人又打你了么?”,因为前一夜他们听到我声嘶力竭的哭声。夜深人静时,父母又在争吵甚至大动干戈,而我只能在被窝里默默地哭泣,枕巾湿了又干,哭到没有力气了,便静静地看黑漆漆的天花板,直到天亮。那时候总觉得之所以发生这一切,是因为父亲,母亲太可怜了。” “然而孩子就是孩子,总不能一下子看清所有的东西。”她微微摇了摇头,若有所思地沉吟了一会,“我渐渐长大,一天天的成熟起来,一天天的了解这个世界,当父亲成为我的朋友时,我意识到自己所见到的世界并不完整,我的想法恐怕一直带有某种偏见。我们时常天南海北的畅谈,小到细胞,大到宇宙,因为这样,我才慢慢了解一些真实,一些从前不存在于我眼中的真实,直到那时,我才发现,父亲也很可怜,他其实是个无比温柔的人。”女孩依旧带着淡淡地微笑,只是眼中漾着泪花。 “对不起。”看她露出这样的表情,我有些不知所措。 “为什么道歉呢?” “我也不知道,可你……哭了,对不起。”我说。 “这并非你的错,你不需要为此道歉,”她微微吸了一口气,从床头柜的卷纸筒中抽出纸巾,轻轻地擦拭掉泪痕,“不要紧的,我,只是有些伤感罢了。” 我点点头,并未再多说什么。 “还是孩子的时候,我总以为,只要长大了,就可以做小时候无法做到的事,便可以化解他们心中的结,便可以成为他们彼此沟通的桥梁,成为真真正正的存在,然而那恐怕只是我个人一相情愿的以为罢了,当有一天我突然意识我已长大时,我竟什么都未做成,竟什么都改变不了,直到那时我才发现自己是个傻瓜喔,真正的大傻瓜……”她沉下头。 一阵寂静,我感觉自己此刻走在凌晨的雪夜里。 “我也不知自己度过了多少个无眠的夜晚,又有多少个夜晚无法入睡。耳边始终回荡着那些污言秽语,那些瓶瓶罐罐的碎裂声。白天,我将自己伪装成灿烂的天使,不让别人看到我哪怕一点点忧伤,麻木不仁地、开心地笑着,委屈也好,受伤也罢,我不要让别人看到我的脆弱。曾天真的以为,只要修修补补,感情总会愈合,就像那些留在童年记忆里的伤口一样,总有会愈合的一天,可现实很残酷啊……尽管伤口能够愈合,但愈合后总也会留下疤痕,并且这疤痕做为一种曾经的见证,在往后的岁月里还会时不时的隐隐作痛,时刻提醒着你‘嗨!我并不是不存在的!对吧?’” “中考刚结束那晚,父母亲又开始了战争,又打得满地碎片,满身是伤,我再也忍不住了,不顾一切地从自己房间里冲出来,求他们看在我的份上,不要再打了,两人和解吧。然而换来的只‘离婚’二字。我那时想,这是最糟糕的结果了,我不要这样的结果!” “可我那时一定是疯了,再不就是神志不清!”女孩把脸深深地埋进臂弯,仍旧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仿佛冻僵一般纹丝不动,“为什么我要以离家出走去逼他们放弃‘离婚’的念头呢?我真是无可救药的傻瓜啊!若那时离了婚,现在大家就不至这么痛苦。我常常在想,人如此痛苦的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呢?干脆一死了之算了,若真能那样一了白了,什么都随之结束,该多好!可转念一想,变成今天的模样,就算不是我一手造成的,也或多或少因为我而偏离了它原本的路线,才会呈现出如此景象,如果不是因为我那时愚蠢的想法,或许这样痛苦的时光早该结束在中考完结的那晚,我若现在死了的话,就什么都无法补偿了。我若死了,父母亲今后就真的会过得幸福了么?难道他们忍受至今还在维持的这个家就只为换我一死么?若真是那样,他们至今为止所作的牺牲究竟意义何在呢?每每这样想时我便又无法狠下心来选择死去。其实我很狡猾呢!恐怕我只是畏惧死亡也说不定。然而无论如何,我活了下来,令人不可思议的活到现在,我总希望能为他们做点什么,哪怕只有微不足道的一砾尘埃也好。我那时自私的保住了在我看来似乎还名副其实的‘家’,选择了继续这种煎熬,对母亲,对父亲,对我自己。而等到我真正醒悟过来,并意识到这点时,一切似乎都太晚了。他们之间那最后一点称之为‘恩’的情谊已灰飞湮灭,剩下的只有‘恨’,并仍旧每日做着无休止的缠斗,像被剥去指甲的两只猫扭打在一起,浸满鲜血的爪子一边忍受着刻骨的剧痛,一边还在疯狂地撕扯着对方,折磨着彼此的肉体和精神。我不要他们那么痛苦,更不要目睹这样的事情,我受够了,我不要他们那样。我想让他们知道,现在的我已确实长大,他们已经可以卸下自己身上那无形的枷锁和包袱,去寻找属于自己的天地了,他们早已自由,我不会怨谁,毕竟他们是给了我生命的人,我爱我自己,可我更爱他们,我无法奢求更多的东西,只求他们能在剩下的时光里过的快乐,过的满足。对我来说,那便足够了。”女孩缓缓抬起头来,苍白的脸上已寻不到泪水的影子,她淡淡地笑着,如寒冬荒野中一株腊梅,显得格外傲然,格外恬静。 “事到如今,我已无法用言语表达我的心意了,我已变得说不出来了,也深知他们不可能听我说这些话。我只希望他们听到我用心去写的曲子,传递我无法传达的心意,若真能如此,即使现在就因绝症而死去,我也心甘情愿。” 女孩缓缓的、清晰的讲述完自己的故事,然而我却无法回应地做出任何表示,只是呆然注视着她那淡然微笑着的脸,身体石化了一般无法动弹,泪已悄无声息地从眼眶中涌出,肆无忌惮地在我脸上留下痕迹。 我被她的经历强烈地摇撼着,身和心都是,眼前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孩有着无比强大的信念,无比坚强的心,我还能说什么呢?相比之下,我要软弱的多,渺小的多。 出医院的时候,林杰飞向我道歉, “实在抱歉得很。” “关于什么的?”我有些诧异。 “就是刚刚把你说成是吉他手的事情,难不成你忘了?” “当然不可能的吧!” “我想也是,总之很对不住啦,当时也是一时兴起,想让她高兴来着,结果也没多考虑你的感受,希望你别介意。” “关于那个啊,不,我并不介意倒是,”我说,“话说回来,我仔细考虑过了,如果非得让我做你们的吉他手,也并不是不可以。” “什么?能再说一遍?”他疲倦的脸上忽然显出异样的光彩来,“我没听清楚,你说了什么?” “不用大惊小怪,你显然是听清楚了,我不想再重复,总之----”我将他那凑得过近的脸推向一边,“看在那个女孩的份上。”我说。 “太好了,真的,我是说,真的么?”他有些语无伦次,“不是,我是想说,真的是太好了,谢谢,谢谢。” “不必谢我。可以问个问题么?” “请说。” “为什么你会帮她帮到这地步?” “因为我们是朋友!” “没了?” “还有就是因为有着共同的梦想!” “你喜欢她么?”我忽然问。 “这……”他略微沉吟,“是的,喜欢。” “现在的孩子好开放呢!”我笑道。 “可能跟你们成人所想的并不是一个意思。” “或许,但不管怎么说,请好好照顾她,”我说,“虽然是个坚强的孩子,但如果没人一直在旁边支持她,她的微笑终有一天会消失不见的,这点请务必记住。” “我会的,真不知该说什么好,总之----非常感谢,说真的,我原本以为你是个冷漠的人。”林杰飞笑着说,“可现在发现你实际上并非如此。” “呵呵,大概,多数人都会觉得我是前者吧。”我掏出烟盒,点燃一支香烟,“那么,我得走了,期待下次的演出。” “嗯,再见!” 17 再次见到慕雪已是空仁手术一星期后的事,在屈指可数的几次在校就餐经历中,该算最糟的一次,本想去校门口的小食部随便弄点什么填饱肚子,无奈撞上卫生检查周,不得不放弃那念头,遵纪守法地做了回“良民”,安安分分到食堂吃午餐。 我在长蛇阵一样的人群里足足排了十五分钟,好不容易才等到离那大碗盖浇的窗口只剩了两个身位的距离,刚想着总算是功德圆满地吃定这顿,哪知这边感念还未被言语形式化地表达出来那边希望就已腹中夭亡,只见那个带白色高脚帽满脸是疙瘩的小伙子探出头来,自鸣得意地大吼:“卖完了!卖完了!去别处吧!” 只一瞬间,刚刚还拥挤不堪的队伍便作鸟兽散,即刻没了影子,我有点冒火,真恨不得冲上去掐住他的脖子,狠狠地对着他那獾熊般圆溜的耳朵大吼:“叫你浪费我时间还欺骗我感情!”,然后让他切实体会到我声音有多愤怒! 可想归想,总也得接受现实,我心情沮丧,不得不再次排在长蛇阵后,饿到前胸贴后背了才打到已几乎凉透的饭菜,待冲出人堆才惊愕地发现大厅早已人满为患,四下一个空位也没有,我左顾右盼几乎快要崩溃,忽见不远处有人向我挥手,定睛看时正是端木慕雪,她和一个小个子女生面对面坐着,旁边还有空出的位置,于是招呼我过去坐下。 “喂喂,我说江流,怎么每次见你都一副行将世界末日的表情,难不成又因为玩游戏输惨了?偶尔换个表情如何?”慕雪笑着把脸转向我,然后不慌不忙地从盘里挑出肥肉片。 “我也不想这样,只是----”我耸耸肩,指指身后黑压压的人群,“这样的场面,还不跟世界末日差不多么?” “这……也不能说不像啦!呵呵!不过话说回来,你也有脑袋不够使的时候嘛,早点下课冲来不就好了,那档儿保准活人没几个。” “你说得当然轻巧,我怎会不知道这等好事,只是实行起来可没那么容易,况且我一开始也没准备在学校解决午餐。” 我和慕雪交谈的时候,那个小个子女生已将自己面前那盘食物一网打尽,让人怀疑她如此战斗力跟她那体型是成反比关系的,只见她从胸口的衣袋中掏出纸巾,抹抹嘴,迅速地起身,走到慕雪旁边,小声说了几句什么,然后端起自己的盘子逃跑一般消失在人流中。 “下午有课没?”慕雪放下筷子,用手驻着下巴看着我,“陪我去个地方怎样?” 我缩回刚才跟随小个子女生一同被吸入人流中的目光,略一沉吟,“也就两节马哲,好像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课。” “你都说无关紧要了,那还不是可以翘了同我一起?” “嗯,的确。”我说,“不过晚上还得去打工,所以千万别拖到那么迟,在那之前,就是上刀山下火海都好陪你去。” “好好,我这里是先谢啦,上刀山下火海就不必了,”她双指一合,打了个脆生生的响指,“不过,你这人我可是确实借走了呦!” 我们不再说话,专心吃饭。 一点的时候,我如约在校门口等慕雪,远远的见她走出来。 “你们女生也实在太爱美了,难不成每天中午都得换衣服来着?”我指着她身上那件刚换上的浅黄色驼绒大衣,很是惊讶地问,直到刚刚在食堂分别时,她还是一席黑色的皮装短打。 “怎么会!我这是为了穿得像样点去见老爸,我可不想他看到我刚才那副打扮----那件好似一层纸的短马甲,总会给人很不好的印象,”慕雪抿了抿双唇,那上面涂了层淡淡地唇膏,在阳光下闪着高光,嘲弄人似的把嘴唇扭向一边,“万一他说出什么‘要风度不要温度’之类的话来,我岂不是很没面子,我都这么大的人了,再要被他教育一番可就不太说得过去了。” “见你爸?”我突然有很不详的预感,又想起今天是我的黑色星期五,不由头痛起来,竟然连做什么都没问就答应了她,“见你爸为什么要叫上我?”我愕然问。 “你放心,绝不是什么让你背黑锅的事,不过是让你陪陪我,毕竟我是第一次去那种地方,第一次见他,总也害怕搞砸了,还是找个信赖的人陪我才好。” “第一次?” “嗯,在我的印象里,这只能算作第一次。” “我现在很混乱,对于你说的,我完全找不头绪,一点也没听明白到底怎么一回事。”我说。 “你会明白的!”慕雪略微缩了缩额头,依旧扭着嘴唇。 我们不再说话,慕雪心事重重地低着头,眼睛盯着自己脚尖,嘴里念念有词,不知在说些什么,我知道再问下去也不会有任何结果,于是招手在路边拦了辆的士,两人一同上了车。 “老实说吧,我小时候没见过他,在我懂事的时候就被告知----父亲蹲大牢里了。”慕雪突然开口道:“具体是什么我也不大清楚,不好说,能说明白的大概也只有这些,还是以前从别人口里听来的只字片语:起争执,失手,给了别人几刀,送到医院,断气了。”她叹了口气,“当然是指我生父干的事。” “后来母亲改嫁,给我找了个继父,还凭空多出个与我一般年纪的弟弟。家庭气氛也算融洽,可好景不长,初中时候继父因车祸去世,母亲受不了突如其来的打击,从此变得疯疯癫癫,不久就离家出走,那之后音信全无。” “那你这几年是怎么活过来的?”我惊异地瞪大眼睛看着慕雪,觉得自己身边的人竟能以如此平淡的语调说出这等不可思议的事来,实在太过天方夜谭了。 “自食其力啊!好在他们留下一笔不小的遗产给我们。” “我从没想过你竟有这种经历,”我说,“看你从来都活蹦乱跳的样子,根本联想不到你的过去会如此一波三折。” “呵呵,是呢,我可不想别人以为我是苦命娃呀!”慕雪露出惨淡的一笑。 “为什么从前不去见一见你的生父呢,何苦拖到现在?” “以前也不是没想过,只是一直以来,潜意识里暗示自己----我之所以会有今天的不幸全都由他造成,无论如何都不可原谅他。我无法原谅他所做的一切----因为他抛弃了我和母亲,所以我们才会活得如此煎熬、如此痛苦,这样想着,自然也就没了见面机会。” “就恨到那程度?” “恐怕也没有真恨成怎样吧!现在想想,自己真正恨他的时候最多也只到上小学前,”她裹了裹大衣,欠起身来挪动座位,“那之后我接触了各种知识,人也一天天长大,多少明白了点人情世故,明白他也未必想要抛弃我们才抛弃我们,他也是被逼无奈。你想,他不是被关起来了么,就算不想那么做也没办法啊!所以那时候也想过----他有他的苦衷,原谅他好了。可虽然想明白了,心里还始终有些疙疙瘩瘩,总也会不断给自己编出各式理由和借口去搪塞这个问题,于是就一拖再拖,竟也过了十几年下来。” “但是现在终于下定决心了,也不算太晚。”我说。 “现在是再也不能拖了,一星期前我收到封病危通知书,是从监狱发来的,说他得了脑肿瘤,并且已是晚期,最多活不过一个月。这回横竖是得去见他了,就算心里再有疙瘩,他总也是给我生命的人,在这最后的时间里,我这唯一的亲人不去见他,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不是么?”慕雪无不凄凉地叹息一声,结束这个话题。 “恕我直言,你难道不觉得这种事情,找那个他来比我更合适些么?” “这个----”慕雪自嘲地撇了撇嘴唇,淡淡一笑,“恐怕是不成呢。他是个多少有点固执、偏激,并且很愤青的人,单不说生父曾犯下重罪服刑在身一事,只提陪我去监狱探视这一条,就已很可能与他闹到脸红脖子粗了,更何况他是个脾气火爆之人,动怒起来常常六亲不认,我又从未与生父见过面,生父的脾性也完全不知,万一如他一般,你说,这岂不是铜头犯铁头----硬碰硬了不成?真要闹到那地步,你叫我如何收场呢,而我无论如何都想找个人结伴而去,心里才感踏实,总不能随随便便在街上看到某个觉得满意的男孩子就上去搭讪,然后央求人家陪我去趟监狱吧?” 我点头。 “所以想来想去,我所交到的异性朋友中,也只你这么一个为人还算正派的,既然如此,怎好找别人来代替的说?” “你怎么就知道他会拒绝你?再说,又不是脾气火爆的人遇到一起就定会发生争执,要真那样,非天下大乱不可,就连地球也早该被炸个窟窿来才是。”我难以置信地摇摇头。 “不是事出突然么,也没那个时间找他商量嘛!”慕雪被我的话逗乐了,“总之啊,只能说非你不可了,嗯,就是这么一回事!” “你就吃定我会答应?”我从兜里摸出香烟。 “你这不是已经在陪我去的路上了?”慕雪反问。 “这----事出有因吧?”我将香烟叼在嘴上,随即掏出打火机点燃,“要是你当时告诉我这番话,恐怕没可能那么爽快就答应下来。” “事实是----你没问不是?” 我一时语塞,便没再说话,只顾吸烟,转头看窗外飞快掠过的景色。 18 车穿过市中心嶙次节比的高楼和拥挤的人流向南驶去。越向南行,街道越是凄凉,田园和荒地开始映入眼帘。黑色的屋脊和塑料棚沐浴着深秋的阳光,闪闪耀眼。不久,车行到俨然已是郊区的地方,路面开始蜿蜒曲折起来,司机紧握方向盘,忽左忽右地转动不止。 我有点晕车,中午喝的海带汤惺味还留在胃里。这时间里,拐角渐渐少了,正当松一口气时,车猛地停下来,我的头几乎要撞在前排靠背上,喉咙里瞬间充斥着酸涩的海惺味,一阵恶心。 回过神来时慕雪已经付款下了车,我无精打采地打开车门下车,跟随其后进了监狱大门。 每经过一道阴森的铁门,慕雪总要出示证件办理相关手续,然后被那里值班的警卫盘问上几句,而这个时候,那些警卫总会向我投来异样的目光,直让我浑身不自在,我稀里糊涂地跟在慕雪后面,又是左转又是右拐的,绕了好一会,再抬头看时,已到医院大楼前。 大概不是周末的缘故,或者说这毕竟不是平时司空见惯的普通医院,而是监狱的医院,所以往来的人并不很多,但还是不可避免地充溢着医院特有的气味。消毒药味,探病花束味、小便味、被褥味,这所有的混在一起,把整个医院笼罩在其中,护士踏着噔噔的脚步声在里面走来走去。 慕雪父亲住的是一个单人病房,四周洁白的墙壁上贴满了标语和口号,迎面的病床上躺着一个瘦弱的身影,那样的姿势,让人不禁想到身负重伤生命垂危的小动物。他侧着身子,如同瘫痪般躺在那里,打点滴的左臂无力的探出被窝,软绵绵地挂在床边,身体纹丝不动。他的头顶已几乎不剩一丝头发,顺时针缠了好几层厚实的白纱布,干瘪的胳膊上布满打点滴或注射的点点痕迹,眼睛半睁半闭,茫然地注视着空间里的某一点。我进去时,他布满血丝的眼珠略微转动了一下,看着我们。大约看了有十秒钟,便又收回其微弱的视线,重新盯视空间里的那一点。 一看那眼睛,便可知道他将不久人世。在他的身上,几乎看不到生命力活跃的迹象,有的不过是生命垂危的蛛丝马迹,如同被抽去水分只剩了一层外壳的水蛰般脆弱,只稍轻轻触碰就会灰飞烟灭。干裂的嘴唇四周,乱糟糟地生着杂草般的胡子,我不由纳闷,生命力枯竭到如此地步的人竟也能长出此等繁茂的胡须。 慕雪走到窗前,将半掩的窗帘拉向两边,直拉到再不能动弹才罢手,然后从墙角不声不响地搬出一张椅子,缓缓坐下,她做这些动作的时候,双眼默默、静静地凝视着躺在床上的老人,双唇禁闭颤动着,从我的角度看去,显出既悲伤又激动的神色,好像在酝酿着什么似的,久久没有气息的交替,老人停止了呆滞的盯视,再次把注意力转向这个刚刚进门的年轻女孩,眼里除了疑惑和不解,便只剩了空洞的尴尬,这样的光景持续了约十分钟,慕雪似乎费了很大的力气才从嘴里挤出字来, “爸----”她小巧红润的嘴唇哆嗦着,发出微弱的声音,如微风拂过风铃般清脆,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穿透人心。 老人的眼珠懒洋洋地转了转,可突然像是被什么锋利的东西狠狠扎了一下似的瞬间缩进去,然而又慢慢鼓起来,渐渐膨胀着,将眼睑撑得向后退去,叠起小山般的皱纹来,似乎再持续几秒下去,那两个圆鼓鼓的眼珠立马就会呼的一下迸出来似的。 慕雪刚刚那个字的含义由于某种原因现在才飘进他的耳中,经过一番曲折才被其理解,但是这种理解对他来说未免过于复杂,并且这种理解对他来说也是过于遥远的存在,他只是呆呆的做出那些并不能正确表达其意思的表情,喉结艰难地上下蠕动着,想要说什么,嘴巴翕动着却又发不出声音。但他不打算放弃,勉强地将喉头深处的干空气换成语言。 “雪……雪儿……”他吃力的挤出几个字,声音异常干涩。 慕雪并没有去回应,只是伸出双手,紧紧握住他那露在被褥外如同老树皮般干枯的手,良久地攥着,身体微微颤抖,与通过那只手所传来的振颤产生共鸣,呼吸里夹杂着微微的抽噎声。两行树胶般凝重的泪珠溢出老人眼眶,顺着凹凸松垮的皮肤缓缓流淌,给人的感觉无比沉重。 我很想说点什么,然而喉咙里像被什么堵住了似的无法出声,而目睹如此的场面,我这外人又能说什么呢?我茫然地从口袋里掏出纸巾递给慕雪,看着这对阴错阳差的苦命父女无声的交流着,不免触景生情,悲从中来,想到穆勉,想到梦楠,想到明木,继而想起我们之间那些纷繁纠缠的心结,那些始终未能在生者世界里好好了断的遗憾,一时悲怆之极,几欲涕零。 “对不起,爸爸,过了这么久才来看你,原谅我!”慕雪的声音缓慢而颤抖地在阳光下扩散,直到房间的每个角落都微微回荡起如此温情的呼唤。 老人没有说话,紧闭了双眼,吃力地摇着头,“对不起……”他半张着嘴巴,半天才挤出这三个字。 慕雪摇了摇头,如同小女孩般的沉下头,伏在老人的胸前呜咽起来,肩膀有无规律地上下起伏不止。 过不多久,护士们敲门进来,推着小车给老人进行例行检查,换掉几个空点滴药瓶,然后出去,临行前,一个看起来较年长的护士拉住慕雪小声说:“别让他太过激动,这病伤在这儿,”她用手指了指脑门,“损伤可不一般。” 慕雪谢过护士,关门转过身来看了看我,勉强挤出一丝微笑,示意我别不用担心她。然后又坐回去。 经过刚才那番折腾,老人似乎已经疲倦不堪了,他安详地闭着双眼,鼻翼微微鼓胀。好在他还算不得临终,只是昏昏熟睡。我把耳朵凑近他的脸,尚可听见微弱的喘息声。于是我放宽了心,放心地和慕雪搭话, “没关系,他可能累了,只是睡着了而已。”我说。 “嗯,谢谢。” “不必客气。” “能再答应我一个要求?”慕雪仰起脸柔声问。 “当然。” “我现在必须得离开一会儿,时间可能说不准。” “嗯?” “对于父亲现在的病况,我迫不及待想要知道,而且一刻也不能等,我只是很担心,也许在你看来有点杞人忧天,可我现在就有那种不好的预感,害怕他下一秒就变成一具无法在作出任何回应的行尸走肉,害怕下一秒他就会从我眼前消失掉、灰飞烟灭,我真的害怕那样,所以现在必须得去见医生,无论如何,如今只能寄望你在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代为照顾他。我也知道让你一个大男人留在如此无聊的地方,陪一个和你毫不相干的病人是个很过分的要求,可现在能帮我的只有你了,而我能依靠的也只你一个。”她说。 “唔----不必在意我,你只管去办,我一定像待自己父亲一样待他。” “拜托你了,谢谢!”她欠起身子,走出门去,我的目光随着她消失在走廊尽头。重新环顾病房四周,午后柔和的阳光泻满房间,靠窗的桌上,半透明的高脚花瓶中插着几朵黄白两色的菊花,告诉人们这是秋季。 19 床头柜上放着水壶、水杯、饭盒和小钟,秒针一刻不停地“嚓嚓”发出单调的口号声。病房里荡漾着像是咸干菜的味道,大概是午餐时候残留下的。护士们依然“噔噔噔”地在走廊里走来走去,交谈声听起来格外清脆悦耳。我想读点什么,但病房里一没书刊二无报纸,唯有日历挂在墙上,我不由的在椅子上昏昏欲睡起来。 我想到梦楠。她那夜黑暗中如维纳斯般一丝不挂的裸体,想起她腰间的曲线和暗影,为什么那天最后会演变成那样的结果呢?莫非那时梦楠处于梦游不成?抑或仅仅是我的幻觉?时间越是流逝,那狭小的天地越是离我远去,我便越是怀疑那天夜里发生的是否真有其事。若以为是幻觉,就幻觉而言,细节又过于宛然在目,而如果是确有其事,一切又过于突然和不可思议----那时候和那之后发生的事情,我几乎无法用我所知的知识去归纳总结出什么前因后果来。 慕雪的父亲突然睁开眼睛,开始咳嗽,我的思路就此中断。我用纸巾接下口中痰,用毛巾为他擦去前额渗出的汗。 “喝水么?”我问。 他轻轻缓缓地点点下颌。我拿起放在墙角的热水瓶,往玻璃杯里倒了大约十公分高的温水,然后伸手想要托起他的上半身,好给他喂下去,却猛然意识到如此举动,几乎会伤着眼前这个病危虚弱的老人,于是在床四周摸索了一阵,找到机关把床头升高。我右手捧着水杯小心翼翼地一点点往他口里倒,每倒上一次就停一会,等他那干巴巴的嘴唇颤抖着润泽一下,喉咙再上下动一下,终于把杯里的温水全部喝完了。 “还要吗?”我问道。 我见他似乎想说什么,于是把耳朵凑过去,只听他用干涩微弱的声音说“可以了”。那声音比刚才的还要干涩,还要微乎其微。 “不吃点什么?肚子饿了吧?”我又问。 他再次略微点点头。我便起身打开床头柜,东翻西找了一会,里面只有一瓶糖水荔枝罐头,一盒看起来有些时日的干银耳,一桶猕猴桃果汁,三两袋低糖藕粉,几个硕大无比的厚皮柚子。我从床沿举起藕粉和银耳盒依次给老人看, “吃这个?还是这个?” “不要。”他说。 我又举起那瓶罐头,“这个呢?” 他以几乎看不出的幅度的动作点了下头,于是我用纸巾把罐子从头到脚仔细擦了一遍,用力拧了拧,盖子却纹丝不动,我回头看看老人,不好意思的苦笑了下,想起小时候父亲给我开罐头时候好像总要在瓶底瓶盖来回的敲个几下,便学着那样子也上下敲了十来次,然后再用力拧,“哧----”的一声,空气总算进去了。 我从饭盒里找来汤匙,舀了约三分之一的东西倒在饭盒里,然后交替着舀起荔枝和糖水,一口一口喂他。他花去好长时间才吃去一半。 他微微摇下头,仿佛说可以了。他的头摆得的确十分十分轻,大概跟头上缠的纱布有关系,以前我听说脑肿瘤的治疗是需要开刀的,那大概就是刚开完刀留下的证明,可能摆动的大会引起头痛。我问柚子如何,他说不要。于是拿毛巾给他擦擦嘴,把床放平。 “好吃么?”我试着问。 “不好。”他说。 “嗯,大概是太甜了,我也不怎么喜欢那种甜得发腻的东西。”我笑道。 这位父亲一言未发,盯着我看,眼神有些迷惘,似乎不知是睁开还是闭上好。我陡然想起,他可能不晓得我是谁。但是较之与慕雪在时,大概和我单独一起会更轻松点。或许把我错看成另外某个人,果真如此,我倒求之不得。 “马上就要冬天了,一定会很冷,”我坐在圆椅上,架着腿说,“这里的冬天总是很冷,像在潮湿海边的岸礁里开了个洞一样,阴森森的,从脚开始凉到头顶,但同秋季比起来,我还是更喜欢冬天,至少不会有那么多阴雨绵绵的日子,没完没了的下上几星期。我可是最讨厌下雨或阴天的,一到那种时候就觉得心情沮丧,做什么都提不起劲,出门总要带上雨具,走到哪儿都要小心黏呼呼的泥巴和脏得照出人影的积水,总以为衣服一用力捏就会渗出水来,还散发着恶心的霉味,到人多的地方一走就会瞬间变成阵阵白舞袅袅地飘起来,那样最让人受不了。说起来,我以前住的地方到了冬天几乎很少下雪。我顶喜欢下雪,特别是早晨起床打开窗户,一眼望见世界沉浸在白皑皑的积雪里,那种不带渲染的白色透着无法形容的圣洁,就像沐浴在圣母慈爱的微笑下一样。”我抬眼远眺窗外景色,明媚的阳光将它们染成金色,“像现在的阳光也是好极。”我说。 “对了,说起圣母,您知道么?我们每星期都有这么两节选修课是讲关于这么方面的,是与慕雪一同上的叫‘西方文明史’的课,眼下正讲希腊神话部分。我还是孩子的时候就听大人们讲‘上下五前年’里各路神仙的故事,一个个总是无比完美的形象,然而这里的神仙也好,英雄也罢,一开始也无不都是尽善尽美的完人形象,然而无论哪个,到最后却总也会因为这样或那样的过失或错误,落得个悲惨的结局。什么以阿宋、赫拉克勒斯、忒修斯。我说,为什么这些大人物最后总不得好死呢?西方人为什么不能将他们塑造得更完美些呢?可是后来一想,这样好像才更贴切真实的生活,才更像我们熟知的世界,人年轻的时候清醒,老了就糊涂,不管是神仙、英雄,还是凡人,哪能有一辈子都不犯错的,不是么?所以那才更像是艺术的产物,既要绚丽又要真实。” “不过,说起来,他们总也是曾给一方人民带去过幸福和安定的神一样的存在啊,有时候就想,若在现实中也有以阿宋、赫拉克勒斯、忒修斯该多秒不可言,那么每当遇到进退维谷那样尴尬的场面时,神仙就从天而降----给排忧解难----再没比这更棒的事情了。总而言之这就是所谓‘西方文明史’这门课上大致学的东西。” 我说话的时候,慕雪的父亲一声未吭,目光呆滞地看着我。至于我说的他有多少是理解的,从那眼神中我是无法判断的。 “好了。”我说。 说罢这些,我站起身来,狠狠地神了个懒腰,隐约听到身后传来微弱的声音,我立刻凑过去仔细听,原来老人要小便,于是从床下拿出尿壶,给他方便完事。我的下半身因为长久坐着已经麻木起来,于是借这个机会活动活动,顺便去厕所倒出小便,把壶用水冲洗干净,然后又折回病房,把刚刚饭盒里没吃完的东西拿到水池旁倒掉洗净,再回来时老人俨然又陷入昏睡中。 我无聊地数着时钟上秒针走过每个空格,看输液管上焦黄色的液体缓缓下坠,这样又呆坐了约二十分钟的样子。老人突然再次睁开眼睛,激动地发出沙哑声音:“车……车子!” “车子?”我莫名其妙。 “车子、车子……”他喉头一上一下的压缩着空气,发出微弱但坚毅的声音,“倒了……” “倒了?”我疑惑的重复着他的话。 “扶……扶……”他双眼直勾勾地盯视着天花板上的某一点,双臂胡乱地在空中挥舞,像是要拿起什么似的。 我好半天才理解这几个不连贯词语的意思,原来是要去扶倒下的车子。 “好好,我去扶,你老别担心,我这就去扶了。”我连忙说,真是有趣的老人,都这时候了还担心跟自己不相干的车子,我想,于是轻轻地按住他那胡乱挥舞的手臂,以免输液管被其弄断。 听到我这样的回答,他似乎很是满意,旋即恢复平静又睡过去,只是眼珠在眼皮底下飞快地转动。 大概刚才他是在梦中,或者陷入昏迷也说不定,这种情况如果持续太久,对他脑部的损伤定然很大,我正犹豫是否该去叫医生来,然而他又激动地从睡梦中惊醒,努力想要坐起身来,枯树枝般的左手死死抓住我的袖子,喉头呼噜呼噜地一阵压缩,勉强挤出点听起来像是语言的声音:“布……娃娃。” “娃娃?” “娃娃……” “什么娃娃?” “雪儿。”他开口道,“娃娃……” 这次又是什么,我完全弄不清楚了,无言以对。他沉默片刻,然后又说了句“拜托了----”从那口型来判断确实像是“拜托了”,但也有可能是“不好了”,我真有些头大了,可他毅然睁着眼睛,注视着我的脸。看样子想对我讲什么,但内容我又无法知晓。 “布娃娃,雪儿。”他又重复了那句无法让人琢磨透的话,我试着归纳,“雪儿,布娃娃,拜托了,不好了?”然而根本不知所云。 我猜想他现在肯定已经神志模糊,但看看他的眼神却要比刚才坚毅镇定得多。他吃力地抬起那只没有打点滴的胳膊,哆哆嗦嗦地在空中机械地划过一个四分之一弧度,有气无力地握住我的手,重复道:“拜托了。” 这回我听得清楚确实是“拜托了!” 我说布娃娃也好慕雪也好总之一切我都尽力,只管放心了。他这才放下手,如释重负般地合上眼,发出沉重均匀地呼吸声,胸口开始有节奏的起伏。我确认他还活着,于是松了口气,瘫坐在椅子上,没想到只是这样照看一会竟要如此费神。 时过四点,慕雪返回。 “情况怎么样?”我小声问。她只是摇头,两只眼睛红肿的似金鱼般,显然刚刚哭得没停过。 “如何了?”慕雪指了指在床上睡得正香的父亲问。 “正如你所见,现在已经好多了。”我说,然后将她走后发生的一切一五一十地向她汇报:喝了水,吃了点水果罐头,小便,睡了。 “还让我扶车来着。”说这句话时,我本想用打趣的口吻来开头,但看到慕雪还挂着若隐若见泪痕的两颊,便即刻打消了这念头,“那时候他大概脑子不灵了,哪来的车呢?不过也不能就这么放着不管,我就说我去扶了,他倒信以为真的放心去睡了。” “真的?” “真的。不过后来又醒过来一次。” “这次又是什么?” “让我摸不着头脑的东西,”我在慕雪忧伤的脸蛋上注视了好一会,“布娃娃。” “布娃娃?”慕雪说,“怎么回事?不好明白。” “还说‘拜托了’‘雪儿’。” “那怕是拜托我的事吧?” “让你去买布娃娃给他?”我说,“总不能这么大的人还有这嗜好吧?再想想,无论如何这几个字的含义也过于简单,又无法搞清他们确切的排列顺序,完全弄不清含义。你可有能回忆起来的事?” “布娃娃……”慕雪沉思着。“也不是没有头绪,要说那个东西我小时候是顶喜欢的,记得幼儿园时一天回家路上,一个老妇人在半路拦住搀着我往家赶的母亲,然后拿出一个跟我个头一般大小、金法碧眼的洋娃娃给我,妈妈就给我说‘这是爸爸特地托奶奶买来给你的’,我那时候心里还一个劲的恨着他呢!怎会接受这个礼物呢?我当时接过来就往地上砸,砸完不解恨还踩上几脚,然后扔得远远的,看都不看一眼就跑了。后来母亲在后面边追边哭,好容易才追到我,流着泪对我说‘妈妈以后会把他忘记的’。那之后便与父亲那边的亲戚断了联系。只怕是那一次的事情他还记着。” “不至于吧。”我不禁讶然,“你小时候也未免太过有个性了!” “那也是没办法啊!那时候就是无法原谅他嘛,试想一个只有小竹凳这般高的小孩子哪里懂得什么人情世故,只要是自己认定了的东西,也不管有没有理由,或对或错,要哭要闹全凭自己好恶。现在想来,那时候一定很伤他的心吧,而那个时候母亲估计还依然深爱着父亲,为我做出那样的牺牲,我现在都觉得很对不起她,只是这句话怕是没人听了。” “这样的回忆多少过于伤人了,过去的就让它们过去好了。”我安慰道。 “你小时候也该做过这类的事情吧?”慕雪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 “怎么会!” “为什么?” “要说为什么,那----怕是没那机会吧!” “怎么?还怕没机会?” “因为大人们都很忙,一天到晚几乎都没什么碰面机会,难得碰到了,又像是久未谋面的朋友一样,根本摸不着对方脾气,惟恐伤害了彼此,于是相处格外谨慎小心,倒也相安无事。” “你这人真够特殊。”慕雪歪着头,不无钦佩地说。 “或许。” “不过,反正我想我爸是想说把我拜托给你。” “真的?” “不错。这事我就十分清楚,凭直觉。那,你怎么回答的?” “我根本没明白他的意思,就说放心好了,不管是布娃娃还是慕雪,保管他放心,我一定尽心尽力就是……” “那么你是向他说定了?说定关照我?”慕雪说着,神情认真地凝视我的眼睛。 “倒也不像你想象的那样。”我慌忙争辩,“那时分析不出什么意思……” “别害怕,开玩笑,只是逗逗你。”慕雪笑道,又恢复了些须平日的生气,“你这种地方实在可爱的很。” “男人被称做可爱可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呐!”我压低声音咕隆了一句,然后偷眼看看慕雪,她似乎并没听到我刚才说的话。 我们在静得出奇的病房里呆坐了一会,听见护士们再次敲门的声音,开门进来后,看她们利索娴熟地量体温,询问小便次数,确认点滴情况,慕雪坐在枕旁为他父亲擦汗、喂水。 “我得走了。”五点时我说,转而对她父亲解释道:“刚找到在花店的工作,六点一到就得换班,新人总得守时。” 他朝我转过眼睛,略微点点头。 慕雪把我送到楼下大厅,说:“江流,现在我也表达不好,总之今天太感激你了,谢谢。” “我也没做什么呀。”我说,“随便做点人之常情的东西罢了,若还有需要,下次再叫上我好了。” “当真?” “反正我也很闲,无聊也是无聊,倒不如做些有意义的事。” 慕雪右手抱着左肘,左手托腮想了一会。 “下次我请你吃饭吧,无论如何得好好感谢你一下,还有上次你欠我的那顿。”她说,“若我喊你的话,你定不可再如上次那样借故推脱。” “一言为定好了。”我笑道。 20 空仁已经恢复了往日活力,依旧在周六无聊时登门拜访,然后两人通宵喝酒、吹牛、看他带来打满马赛克的a片,里面的女主角长着难看的腿型,看累了便倒头睡到第二天下午,起来的时候总昏头胀脑,剩我一个人后,心想罢了罢了,我这是干的什么事!不由一阵心灰意冷。我不应该干这等勾当,然而又不能不干。空仁没完没了结交新的女孩子,同他们睡觉,腻了便再换了一个,如此循环往复。最近他已很少再问我和梦楠间的事情,大概也知道问了白搭,索性每日给我吹耳旁风----说是要介绍女孩子同我认识。而事实上,我的生活内容缺失了梦楠这一部分后都变得干巴巴的空洞无物,我的身体十分饥渴,巴不得同女人睡觉,每当这个时候总是想起梦楠。想到黑暗中浮现的她那完美无暇的裸体,想着她的喘息,以及外面的雨声。而且愈想愈觉得身体饥不忍渴,渴不忍耐。我深夜独自一个人跑到附近的公园里喝啤酒,盘算自己到底应该何去何从。 好在我还有许多事情未做,我答应贝司男孩的演出眼看已只剩了三周时间,我从书堆中翻出那本曲谱,一有空闲便加紧练习,竟也能弹到让自己满意,甚感宽慰。 隔一星期,慕雪打来电话, “周天可有时间?” “四点以后工作时间,”我答,“其他时间我想暂时还没有事情可做。” “那便可以了,”电话那头传来她长长叹了一口气的声音,“还记得上次答应我的事么?” “陪你去医院?” “不是那个啦!你又来了!”电话那头的声音似乎有些生气。 “吃饭?” “当然的吧!”她的声音缓和了些,“记得中午,来我家。” “好是好,不过我又不知道你家的地址。” “你这人,怎么笨起来的时候连我都望尘莫及,还记得开学第一次见你时我给的纸条么?” “唔----”我反应过来,那上面写的果然是门牌号啊,“明白了。”我说。 “明白就好,可别忘了!” “忘不了。” “那周日见。” “嗯。” 这周到头,到了周六晚上,我破例没让空仁进门,隔着门,我一声不吭地听空仁在那里发牢骚。 “我说江流,你今天是吹了哪边的风?我可是走了两公里的路,千辛万苦才到这里的,你好歹给我进去歇歇吧。” 我隔着防盗门说不成。 “难道你屋里藏了女人?这理由也太牵强了吧!”他不无用心地挖苦道。 “我可没那么好运,这样寒酸的屋子也能藏住女人,况且真要是藏了女人,岂能给你进来,那不是引狼入室么?”我不客气地回敬。 “你小子做起事来还真不含糊,好好,成全你一回,”他不再抱怨,对我妥协,“也算你成全我,今晚到女人那去找温暖好了,”门外传来他下楼梯时鞋帮跺在阶梯上发出清脆的噔噔声,我叹了口气,继而听到他在楼下冲我怪声怪气地大吼:“下星期照旧啊,别又欺骗我感情----”那声音甚是沙哑低沉,在黑夜里犹如恐怖的音符一般,惊得周围水杉树上的麻雀一哄而散。 我折回客厅,开了电视,边吸烟边胡乱翻着频道,无奈怀揣心事,以至所放节目没一个能提起我兴致,心不在焉地看了几场电视剧,那情节一个比一个离奇,里面的人物也都疯疯傻傻,越看越觉得心里不舒服,不由的厌恶起来,这样看到十点,心想再看下去也不会有什么新意,于是刷了牙上床。 可待到在床上躺平,一切沉浸在黑暗中后,方才痛苦地发觉自己睡意全无,只能睁眼看着毫无生气的天花板发呆,而这时候,梦楠种种神情竟一发不可收拾地不断浮现于眼前,还有她那长及腰间的飘逸黑发,越是不愿去想,就越是清晰在目,于是再无法平静,翻身下床,打开许久未写的日记写道:没有你的消息我实在痛苦,不知伤害你的心没有----哪怕只告知这一点也好。这样写完后觉得心里的空洞又有所增大。我认命地往自己杯里倒了约十公分高的二锅头,喝完上床,一觉睡到天明。 翌日九点醒来,浑身酒气,不得不冲进浴室洗了澡,刮了胡子,然后把前一天洗的衣服拿到阳台上去晾。外面阳光明媚,晴空万里,一派秋高气爽景象,门口水杉树上,一只花斑猫懒洋洋地舔着爪子,赌气般瞪着浅黄色眼球,没好气地看着我,大概我那洗得掉色的牛仔裤挂在湿漉漉的栏杆上很煞风景。 晒完衣服,看看时间,十点还未到,于是从写字台上拿起马赫?恩斯特的《认识与谬误》到阳台,在靠背椅上坐了,沐浴在温润的阳光下,沉了心来读完一章。说实话我并不爱读这类学究气十足的东西,而且即使静下心来看了也未必能真正理解其内容,只是觉得若现在不看点东西就无法心平气静,就无法好好思考我今后的出路,哪怕可以从中学到或悟到一点微乎其微的真理,也算是万幸。但我知道现在的我根本做不到这点,只能肤浅的将上面一排排黑铅字转化成无意义的语句生硬的拖进脑子里,对于那些更深层意义上的理解则毫无头绪可言。 我如此不知所云地翻完一章,再抬眼看时间,已快十一点了,起身收拾了早起时的残局。窗外那只懒花猫打着哈欠,朝我翻了个白眼,悻悻地从树梢跳到地面,甩着蠕虫般肉滚滚的尾巴走到墙角,拐个弯,消失不见,似乎我那突然而至的忙碌扰乱了它的清梦。我从衣橱里找出去年冬季的那件厚藏青棉袄穿上,从乱纸堆中翻出前次慕雪给的那张已弄皱的纸条,带上门下楼。 车站上稀稀疏疏地站着十来个人,几位早起出门买菜的老太太,用我无法理解的言语交谈着,皱纹涨潮般在她们眼角叠起奇异的波纹,几颗零星的牙齿泛着青黑釉色,随着嘴巴一张一合的运动相互撞击摩擦着,这情景不禁让人想到某种生锈老损的机器还在勉强工作的样子,她们手里都拎着大包小袋的食材----拔光了毛、开膛破肚的乌骨鸡,帮子厚实的大白菜,尾须沾满泥巴、散发着让我厌恶味道的西芹。 十六路的到来似乎比平日更加准时,车上拥挤的人堆似死了般一干二净,只剩下从两旁兀立的落叶梧桐上透下的班驳树影还在自鸣得意,一排排古旧的青瓦平房湮没在繁华喧闹的高楼影壁下,明城墙的残垣断壁不时映入眼帘,上面“写”满风镂蚀和枪弹打穿的疮孔,向人们诉说着这个六朝古都的古今和过往。几位老太太亲密无间地头对着头,不厌其烦地说着什么,我不经意地朝他们瞥去一眼时,其中一位正巧与我的目光交汇到一处,于是她和善慈祥地一笑,我也报以笑容。 临近大桥南路,我下了车,照着纸条上所写的地址,向一条嘈杂热闹的小街走去,道路两侧排列着低矮的平房,伸出的屋棚被搭建成各种小百货店、小食部、早点滩,买羊肉串的新疆人操着舌头打颤的普通话吆喝着,蓝白色的油烟伴随着生肉被烤过后的香味在巷子里弥漫。小路上坑坑洼洼,到处都是又脏又黑的积水,上面飘着奇形怪状的油花和食物碎屑,看这光景我不难想象慕雪几年来生活的艰辛,但从另一方面看来,因为这里空气污染、噪音干扰,一定会有廉价公寓的存在,不然任何一个正常人都不会愿意居住在如此灰蒙蒙、脏乎乎的地方。 在这条街上大约走了十分钟,拐了弯继续向前,刚才被笼了层薄雾似的天空豁然开郎起来,低矮的建筑也被公寓式淡红高层建筑取代,然后渐渐的,楼与楼的间隙也扩大开来,到最后那间隙竟成为大块的绿地或公园,楼房的高度也不再有直触云霄的突兀感,颜色随之换成了淡淡的水蓝。 我在一栋没有树木映衬的楼旁停下,从兜里掏出纸条,定睛看了看,没错,的确是这里。我按了电子门的门铃,响了几声后,话筒里传来慕雪略显慌乱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把什么东西做砸了,她没多说什么,只是解了锁,我用力将那道深绿色的电子门拉开半米宽,那门发出惊人的怪叫声,我不得不放弃继续再拉的想法,一侧身闪进去,刚一登上楼梯就听见背后传来巨兽轰然倒下般的声响。 一路向上,台阶被砌成较之平常略显高、窄的样式,边缘是犀利地棱角,让人不由心生畏惧,每一抬脚都小心翼翼地选择好下个落脚点。我险些有重心不稳掉下去的错觉。 21 “喂,这边!”上到三楼时,慕雪的声音从左手半掩着的门里响起,我推门而入,脱去鞋子,抬头迎着一面嫦娥奔月图样的花玻璃屏风,底座用考究的红木雕成云朵形状,我愕然地穿上拖鞋,那鞋子从里到外几乎都由皮毛制成,让人不禁想到“暴殄天物”四字。转过屏风,右侧俨然餐厅样的房间,正中放着一张古旧的八仙桌,几朵橙紫相间的金蕊娇艳地绽放着,淡淡的香味沁人心脾。穿过一道古色古香的镂花拱门,再往里,空间豁然开朗起来,两旁墙壁倏然向后退去,以为到了什么博物馆的展厅一般,四周墙壁用三合板砌成一米来高的装饰,刷上红棕色油漆,每隔几步就有一个鹿头或牛角样的东西从墙上钻出来,酷似陈列厅里的独脚架上,放着烧制精细、做工华丽的瓷碗瓷瓶,头顶的正上方悬着似瀑布般壮阔的吊灯,挂坠顺时针打着螺旋,那体积几乎要将天花板的四分之一都占去,正下方是宛如沉睡巨龙般盘踞的茶色组合沙发,阳光正暖暖地洒在充满光泽的漆木茶几上,我看得有些目瞪口呆,一时说不出话来。 “感觉如何?”慕雪的声音从背后飘来,比平时空灵许多,大概是房间空旷的缘故。 “我有些吃惊,说真的,没想到你会是富家小姐,住这么豪华的地方。”我说,然后转头看见她很随意地穿了件吊带牛仔裙,系着一面沾满油点的墨绿色围腰。站在如此距离看去,她的腰显得格外苗条、格外窈窕,仿佛紧紧束住的腰肢在发育过程中因某种原因被突然松开一样。因此,同一般女孩子穿牛仔裙时相比,她给人的印象要中性得多。 “实在不敢想象你住这么大的地方!”我不无钦佩地说。 “我那天打电话的时候就想,你一定会这么说的。”慕雪笑道,轻轻地摇了摇头,“我看你就再多等一会好了,我还得继续做饭,不然今天可就没得吃啦!”她轻盈地回转身子,“能等不?” “当然能等。” “唔----对了,需要帮忙么?”我问。 “不用,你只要负责吃就好了。”她笑着说,然后拐过墙角,进了厨房,我在其身后挪动脚步,也跟进厨房。 “很夸张呐!”我赞道,看着慕雪操起菜刀,干练地在鲫鱼肚子上剖了一刀,里面黄的黑的红的一并流出来,她一面熟练飞快地把这些东西切掉,一面有条不紊地在冒烟的铁锅里倒上四分之一色拉油。烹饪台上方窗口射进明晃晃的阳光,为她身段的轮廓镀上一层恍惚而隐约的光膜。 “一点也不夸张啦!放心,我一个人干惯了。”她放下刀,用围裙擦了擦手,“快出去!快出去!”她边说边把我赶出厨房,随后拉拢玻璃拉门。 我只好退回客厅,抬头正瞧见那只鹿头嘲弄般看着我。我不由觉得自己傻瓜一样,竟没想到慕雪家会如此非比寻常,实在不可思议。 我心不在焉地走到橱窗前,摆弄着那里的各种小装饰。橱窗旁的书架上,一列列的图书整齐地排列着,其中以法律和经济类居多,我无意识地抽出一本纸页发黄的书来,黑色的蜡制封面上淡淡一抹灰尘。 厨房里传来锅碗瓢盆一阵叮叮当当的协奏曲,我则心无旁骛地坐在柔软宽大的沙发上,被这本书的内容吸引,如此沉浸其中,不知经过多久,头顶上方传来慕雪试探的低语声, “感兴趣?” “嗯----”我缓缓地抬起头,意识却仍留在书中,“大概----”我答。 “再看一会?”她清澈的眸子注视着我。 我茫然地看着那对明亮有神的眼眸,猛地惊醒,恍然记起自己是来做客的,于是慌忙站起身来,“那个,怎么说呢,抱歉,抱歉,不知不觉就看到中了毒----忘了自我,怕是等我很久了?”我小声问。 “也没有很久,”她微微一笑,向我摆摆手,“那现在去吃饭怎样?” “求之不得。” 慕雪做的菜相当够水准,远远超出我的想象。鱼香茄子、啤酒鸭,精致无比的百合干丝鱿鱼片,玲珑如翡翠的蚝油生菜,还有清淡的冬笋火腿汤,比小餐馆里所能吃到的招牌家常菜还地道。 “好吃极了。”我不无钦佩的说。 “我说,江流,老实说,你没料到表面上看起来大小姐模样的我能有如此手艺吧?” “嗯----的确这样。”我老实承认。 “可你知道么?直到到高中之前我还什么都不会做呢,只会吃现成的,想吃什么就去买,你相信不?”慕雪呷了口啤酒,“我以前最拿手的是煮方便面,要说这个,可真的是无人能及的呦!”她坦然笑道。 “不是吧!” “那还能有假?!” “那这么货真价实的一桌菜是如何学来的?” “照着书上学的啊,因为还有一个弟弟要照顾嘛,妈妈失踪后,那小子总抱怨说外卖让他吃得想吐,冲着我大发脾气,说什么‘好歹也是个女人,学学做饭嘛!不然以后谁敢娶你做老婆!’这样的话来气我,我嘛,最听不得激我的话了,于是就这样,我的作菜生涯开始了。” “无师自通能到这程度不简单,实在不简单!”我灌下半杯啤酒,“不过话说回来,你弟弟呢?怎么没见他回来吃饭?” “那小子去北京上学了,有一年多了吧,好像也没打算再回来的意思。”慕雪放下筷子,用纸巾抹了一下嘴唇,“他说想要自食其力地生活,闯出一番样子再回来,他这样出去倒是轻松,可把什么都抛下来让我一个人担着。” “你们闹别扭了?” “谁知道呢!”慕雪叹了口气,“大概只是不想待在这个家中吧,如果可以我也很想去个别的地方换种生活,这样的日子,我都觉得喘不过气来。”她将碗筷收拾送到厨房,回到座位上啜了一口啤酒。“有时候真想躲进墙角里,蹲在地上用手指画圈圈,然后默念:‘我诅咒你,诅咒你……’心里觉得这还真是一个不错的发泄方式,既不用付钱又不用负责,可转念一想,我这不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么,这样逃避可是于事无补的,所以啊,我并没那么去做,只是有股莫名的冲动罢了。而且……事实也就是那样,一切都还得如此照旧继续下去。” “真是难为你,能活下来已属奇迹了。”我边喝冬笋汤边说,“说起来,住这么大的房子,你不觉得害怕么?” “一个人住惯了也就没什么感觉了,只是每次晚上回到这么一个大黑屋就觉得受不了,又冷又黑,死气沉沉,完全感觉不到家的温暖,如同游离在阴世与阳世间的鬼屋般没有生气。老实说,自从继父过世后这个家就再没什么欢乐了,妈妈也大概是预料到这种生活她无法坚持下去,于是离开这里,没过几年,这里的人就都走完了,走的一个不剩----”她顿了顿,又举杯干了一口,“除了我……” 透过玻璃杯中半透明的金黄色液体,慕雪的表情慢慢模糊了,“如今那些已成为我必须接受的现实,我也必将一如既往地继续生活下去。” “好坏总还是接受了事实,也算种因果必然吧!”我感叹道。 “算是哲人的忠告么?”她歪了歪头,把剩下的小半杯一口干尽。 “啊----就算是吧!”我说,“对了,你父亲现在怎么样了?病情有好转么?”我把面前那些骨头装进塑料袋中,扔进几步开外的垃圾篓。 “唔----好是不可能了,不过总算有点精神,”她叹了口气又给自己倒满一杯啤酒,“或许是回光返照也说不准。” “别说这种不吉利的话,也许真有转机呢?总还是有点希望的!” “若真是那样倒好,他还说要带我去埃塞俄比亚来着,说要去拍狮子和羚羊,让我感受下旅行者的快乐。” “埃塞俄比亚?”我不禁愕然,“那不是非洲么?干吗非大老远跑去那种鬼地方,就算是想要旅行或是出国也不必选那种穷乡僻壤吧?” “对吧?我当时也觉得奇怪,就问他为什么,他说去还愿!” “唔----”当听到“还愿”二字时,我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个模糊的人影,只是念头一闪而过,再想深究时已没了踪影,“听起来倒像是蛮有意思的事情。”我说。 “的确是这样,听说那是他年轻时的梦想,只是----”她又歪了歪头。 “只是什么?”我问。 慕雪扬起半边淡淡的眉毛,一边用小手指揉眼角一边说,“你知道么?人小的时候总是有很多理想啊、抱负啊一类的想法,可等到长大后,在社会的大熔炉里跌跌撞撞地勉强自己走了一遭后,不得不认识到个人的渺小,不得不相信世界的广大,不得不放弃一些称之为梦想的东西,可就算终有决定放弃的那一天,人心底里总还是会有某个的角落仍残存着那一点意志所无法染指的东西----那种东西也许该称为‘残念’,所以等到看破红尘的那天来临时,这些曾经不得不舍弃的梦想就会一发不可收拾地冲破意志的束缚,变为不可不做的意念。”她飞快地眨了眨眼皮,看了看我,“我想----现在的他就是这种状态吧!” “那就去帮他实现好了!” “哎?” “我是说----就帮他去实现那个愿望如何?如果那是他如此重要的梦想的话,你是他现在唯一的亲人不是?他最后的心愿大概也是希望你能看到他眼里所憧憬的世界,一定会是个幸福世界,换句话说,应该是希望你也能如此幸福地生活下去。” “嗯,希望如此!”慕雪站起身来,背对我伸了个懒腰,她柔软的身躯弯成一个大写的s,窗外透进的阳光照在上面,宛如镀了镶边的高脚花瓶,恬静而典雅。 “好啦!不说这个!”她转身来时,又换成平日那副生动的笑容,“阳台坐坐吧!难得这般好太阳,真想晒个饱!” “好主意!”我附和道。 慕雪家阳台是露天的,并未如我想象中那般被四面淡蓝色玻璃的铝合金刚窗里外不透风地包裹起来,正中放着一张仿佛已经历几百年风淋雨露小圆木桌,光溜溜的桌面上,漆胶只剩了零星的斑斑痕迹,靠近边缘的部分大概因为长年累月的使用已经磨出油亮的木料质地,被晌午的阳光一照,显出耀眼的光芒来。挺拔的君子兰如站岗的哨兵般守卫着脚下一盆瘦弱的文竹,然而初冬的低温还是让文竹泛出憔悴的枯色,不远处的金属支架上摆放着一个落满灰尘的金鱼缸,几尾赤红色的“大眼泡”悠闲地在水中游荡。 慕雪从里间捧了两杯清茶和长嘴铜壶放在我面前,然后在小桌旁坐定,眯着眼看了看外面湛蓝的天空,很是满足。 22 “这地方我好像很久没来过了,不过一坐下来就觉得亲切不得了。”她侧过脸来用手抚弄着桌角一排凸起的云朵图案。 “为什么近在咫尺却没来呢?”我问。 “嗯……为什么呢?”慕雪托腮略一沉吟,“恐怕也说不清楚,可能是没那个机会吧?”她莞尔一笑,“我记得以前这里就如同我的秘密基地一样,只要一有空就会往这里钻。” “哦?怎样的秘密基地呢?”我不禁有些好奇。 “比如说,我会在这里做一些水与泥巴和成的‘炸弹’,你明白的吧?那种东西,跟电影电视里鞭炮炸牛粪一样的玩法,就从这里,”她边说边站起身来,一只手拄着阳台的栏杆,另一手高举过头顶,接着划着美丽的弧线向前抡去,“像这样,‘呼’地一下扔出去,这时候,我便偷偷地躲在栏杆后面,看下面人的表情,那是最有趣的事情了!” “真是不晓得你曾这样调皮,做得未免有些出格了。”我啜了口茶水,苦涩的味道拌着特有的清香在舌根纠缠。 “那还不是?可这还不算最有意思的,”慕雪笑道,“记得有一次,我抓了一只野猫,碰巧看到楼下有一只懒狗蜷在角落里睡觉,于是我想都没想就给扔了下去----对准了那只睡得正香的‘黑背’。” “结果呢?” “狗醒了,不过猫跑掉了。” “那不是很没意思?” “不会啊,看那狗被吵醒后一脸茫然的表情真的很好笑。” “你的理解完全不似常人嘛!” “哪里?” “在我看来,还是用扔‘泥炸弹’有意思的多。” “看人受惊的模样----你不觉得很司空见惯毫无新意么?较之那个,狗做出同样的表情实在是新鲜,换句话说,就算你饶破了舌根,人家都不一定肯摆出那种表情给你见上一回哩!”慕雪重又坐回来,把脸凑近用极认真的眼神注视着我,“你说呢?” 我像被什么附体了似的忍不住伸手,在她那小巧挺拔的鼻子上轻轻地刮了一下,“你还真是个爱搞恶作剧小鬼!”我笑了,然而慕雪并未如往常一样接过话茬并还以灿烂的微笑,她只是静静地端坐在我面前,默默地用深黑的眸子看着我的眼睛,细长睫毛在空气里微微颤动,涂着淡彩色唇膏的嘴唇晶莹的闪烁着,宛若天使般美得让人无法形容。 我这样目不转睛地看着慕雪的脸庞,感觉自己似乎要陷进那对深邃的瞳孔中似的。 阳光依旧在我们头顶和煦地散发着冬日最暖人的温热,桌上两个瓷杯的影子袅袅地升起若隐若现的黑雾,吸饱水的茶叶翻滚着沉入杯底。我几乎下意识地去吻这张美丽恬静的面容,感觉视线所及的这张脸丝毫没有要躲开的意思,静静地等待着双唇的亲密接触,我们久久地保持着这个姿势,直到我开始注意慕雪眼里映出我自己的影子时,才缓缓缩回身子,从她那柔软红润的嘴唇上抽回自己的吻,然而慕雪并没有给太多反应,只是在我们胶合的双唇若即若离的一瞬,她一直仔细审视着我的双眼飞快而轻微地眨了一下。 这是沐浴在午后阳光下一个无比安静的吻,那一刻周围的一切都如此安静,我甚至可以觉察到包裹着空气的茶叶飘然沉入水底,在被水挤占位置后无奈地释放出气泡,一个挨一个地升上水面,然后发出“噗----”的声响。是的,我吻了慕雪,然而那只是一个吻,是我觉得在那个时候所能做的最合适的事,就好像面前放着一块与世无双的水晶,它的晶莹让人忍不住要擦拭任何有可能吸附在上面的灰尘----尽管也许根本不存在灰尘。 然而就这个吻来说,我并不能确定它有什么更深层次的含义,只是觉得应该这么做并且无法不这么做罢了。大概慕雪也是这么认为的,所以我们并未感到别扭。 “你吻了我?”她又眨了眨眼,扬起脸问我。 “我想是吧。” “知道我有正在交往的男孩?” “是的。”我边说边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来,“抽烟介意么?”我问。 “请便,不过还是不要抽太多的好,那东西对身体没什么好处。”慕雪将上半身前倾过来,凝视着我的双眼,“我说,江流,你另有可心的女孩吧?” “唔----”我迟疑地点燃烟,看见慕雪那似乎要将我看个透明的乌黑眸子,转过脸去。 “不是‘唔’这么一个没有生气的语调吧?”她很认真的看着我的脸,似乎那上面写着她寻找的所有答案一般,“那让我猜猜看好了。” “啊?猜什么?” “就是猜你中意的那个女孩子啊,我来想想哦,首先,我猜她一定是个温柔贤淑的女生,漂亮大方,至少表面上看是这样。身后总是有一大群追求者什么的----” “这我倒是第一次知道呢!”我弹了弹烟灰笑道。 “先别打断我嘛,人家先猜猜看,让我尽情想象一番!”慕雪瞪了我一眼。 “那抱歉抱歉,继续,嗯,继续。” “刚才说到哪儿了?” “身边总有一大群的追求者吧?” “嗯,对对,就是有一大群追求者,然后呢,江流,你也是其中的一个,可是,你和别的人不一样,不像那些总是在她身边前呼后拥的家伙,你总喜欢不动声色的站在角落里注视着她,瞧!又开始在看着那女孩了。” “哪有?” “别急,不是说在想象么,嘿嘿,对了,最重要的,你在暗地里做的事情都被那个聪明的女孩看在眼里,哎!怎么说好呢!其实啊,那个女孩早就已经心有所属啦,那个抢得绣球的人就是江流你吧,可是她表面上还是无法和你亲近,因为人家已有男朋友了,但是那大概只是表面上用来骗过那群总是缠着她的男人们的吧!?我猜那个男朋友一定不是黑帮老大就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 “不错不错,继续。”我说,“实在是很厉害的构想。” “利用这么一个有背景的男朋友,那些整天围着她的‘苍蝇’们就不敢太放肆了,”慕雪端起茶杯,轻轻地吹去飘在水面上的浓雾,缓缓地吸了一口茶水,柔软的嘴唇上星星点点地折射着阳光的斑斓,“别看那个女孩平时冷得像块冰,清高的很,在别人看来如玛莉娅一样圣洁,可是啊,一到晚上就在想,今天晚上该用什么姿势和江流做呢?满脑子都是诸如此类的想法,一到只剩下你们两人独处的时候,她就像换了个人似的,主动得要命,经常一夜干到天亮还不满足。”说到这里,慕雪停了下来,狡猾地冲我笑笑,“江流,是这么样的吧?!” “嗯嗯,确实是非常有意思的猜想,不过我在想----” “想什么?” “要我说啊,你是不是色情电影看多了呢,再不就是受了那些言情小说的毒害,怎么满脑子尽是这种奇怪的想法。” “你可别这么说,我呀,也不过大概就是这么觉得罢了。可要是让我来做导演,我一定能做出绝对引人入胜的好电影呢。” “一定是充满了变态和色情的电影吧?”我开玩笑地说道。 “你还真是了解啊!”慕雪再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 “嗯,大概能想的到。” “哦?” “一定在想,嗯嗯,非得让江流这小子尝尝苦头不可,怎么样才能做得毫无痕迹,又漂亮又干净利落呢?于是你绞尽脑汁,费劲心计,终于想到一个好办法。” “好办法?”慕雪点头。 “那就是----把我五花大绑起来,然后剁了喂鱼。不过----” “不过什么?” 我将烟头轻轻碾死,“不过我的味道金鱼可不会喜欢。” “因为抽烟了?” “当然不是。” “那为什么?” “因为----大概因为好几天没洗了,弄不好会食物中毒吧!”我看了看那盆金鱼笑道。 “你这想法的确不错,也挺合我意,”慕雪笑起来,“可惜我做不来的。” “原因?” “要说原因么!很简单,你要知道,我,讨----厌----暴----力。”她说这几个字的时候眯起眼睛,故意一字一逗地把那几个字说得很有分量。 “是是是,我知道的。”我说,然后抬眼望天空,明显感觉阳光比起先前已有些微弱了,于是看看时间,已是三点一刻。 “要走了?”慕雪试探地问。 “嗯,先去花店转下,看看有没有外卖要送,晚上还得赶酒吧的工。”我站起身来,拍掉刚才吸烟时掉落的烟灰,“今天真是多谢款待,不管从哪方面来说都是绝妙的一餐饭。” “你这样说我很高兴,有事的话我也不挽留了,”慕雪边说边双手撑着坐椅站起身来,领我进里间,穿过客厅到门口。 “下周课上见,不用送我,”我穿好鞋子,轻轻跺了跺脚跟。 “心里想着得赶快离开这个鬼地方吧?”慕雪弯下腰来整理我刚脱下的软底鞋,小声道。 “哪里,我习惯一个人走路了。” “哦?在撒谎吧?” “呃----” “好啦,不逗你了,下周见!”慕雪微笑着朝我挥挥手,“bye~” 23 收到云天的航空信是我始料未及的,那是进入十一月下旬的事情,我突然接到家人发来的信件,然而拆开看时才发现是云天的信,这让我有些措手不及。 这让我想到古希腊神话中的故事,总是峰回路转,柳暗花明,但是话说回来,在这种时候我竟能想到西方哲学史这堂课的内容,实在是很佩服自己,是不是真的中了什么邪。 仔细算来,自穆勉死后,我与云天便断了联系,我逃避了自己去面对这一事实,同时也逃避了向同为好友的云天告知这一事实,我不知该怎么陈述这件过于沉重的往事,毕竟穆勉的死始终与我的罪联系在一起,我并不想找任何借口去掩饰自己的懦弱,但我的确是害怕云天也同其他的人们一样把穆勉的死归咎于我身上,在那个年纪,能够把生死这件事看得很淡的人恐怕不是大彻大悟的和尚,便是即将走上刑场的囚徒,我自然并非其中任何一类,所以只能把所有自己认为无法理解的,无法忍受的东西全都抛之脑后,与世封存。 我选择了自行了断与云天的联系,因为那时候的我,除了逃避,的确别无它法。 你们是不是有事瞒着我?虽然我不知道是什么,但一直以来都有这种感觉。 云天这样写道。 我也不知道这封信还能不能到你手中,我只能冀望你的家人,希望他们可以转交给你。 当再也收不到你的来信时,穆勉也忽然失去了音信,突然间,你们十分默契地一同消失了。直到那天在网上偶遇到你,一失踪就是三年,这个玩笑是不是开大了呢? 可我隐隐感觉到,这肯定不是玩笑,一定是有什么原因的,所以我决定给你们写信,希望得到答案,还记得你给我的最后一封信比穆勉迟了六天,所以我也选择了迟六天的时间给你发这封信,在这之前发给穆勉的信如石沉大海,杳无回音,我只能冀望在你身上,如果还如你上次在qq上说的一样的话,如果你们还未有太多变化的话,我想你一定会回信的。 …… 我们的约定,我一直都有好好的去努力为这个目标而奋斗,希望你们也能如此,那么,等到我回国那天,这个约定才会有意义。 突然发现我通篇都是废话,不过也不要紧,我只是想知道失去消息的这三年时间你们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想知道真相,如果你们还当我是兄弟的话! 那么就此搁笔,保重,我的兄弟!期待你的回信! 索云天 22 …… 我呆然看着手中恍若隔世而来的熟悉笔迹,再也无法抑制胸口那巨大的黑洞无限制地扩张下去,我很有大吼大叫,再狠狠哭一通的冲动,要是可以,还能像疯子一样,拿着剪刀上街放肆地游行一番,只要可以有勇气有办法给云天一个完满的回信,做什么我都愿意,可我,实在没有办法。 无法回信,连空洞的、敷衍的词语都无法组织成篇,我突然间感到自己原来这些年来竟毫无成长,即便是经历过时间的冲刷,依然无法…… …… 记得小时候最怕开家长会,现在想来还是一样畏惧,离与林杰飞的约定所剩时日不多,我一边加紧练习一边发梦,希望有天可以见到梦楠突然出现在我眼前。离演出还有不到一星期,林杰飞打来电话,让我去他家把最后合奏的部分好好配合一下,我答应了。 找到林杰飞家本不是件难事,然而找到后让我相信这就是他家,这实在有些让人难以接受。当我背着自己那把笨重的电箱琴来到所谓的xx路xx号时候,才发现其实是所孤儿院。对于林杰飞的故事我本无意了解,只在与他一同练习时间或会提到些只字片语,当这些不连贯的片段串联在一起后,我竟不由地对他也生起由衷的敬意。也许林杰飞之所以要不遗余力地帮那女孩实现愿望,很大一部分要归结于两人近乎相同的遭遇,对于这点,我实在不知该如何表达,到底是不幸,又或是幸运,谁又能说得清楚呢? 一切准备妥当后,我在演出之日如期赴约----作为林杰飞的表哥,尽管只是一个头衔,我还是硬着头皮,假正经地仔细阅读着老师们发下来的成绩单,令我惊讶的是,林杰飞的成绩竟使坐在我周围的家长艳羡不已,事实上,我也的确从未想过他在学校会是如此一个“好学生”的形象,而那天做为主持人之一的林杰飞也穿着极朴素,那对引人注目的耳钉更是消失得无影无踪。 当我们的演奏以最后一个特别流程被众人应允后,我觉得这确实太不可思议了,若在我读高中那会儿,一定可以作为特别报道上当地的新闻头版。 演出是成功的,当林杰飞以班长的身份讲述女孩的故事时,下面的人们或轻轻叹息或无声流泪,其中也包括被林杰飞特别邀请来的女孩双亲,更是泣不成声……然而,故事只涉及女孩与病魔斗争的部分,这首曲子的寓意也说得极为隐晦----恐怕除了我与林杰飞外,在场便再无他人知道这背后的那些辛酸故事了。 不管怎样,我们能做的也只局限于此----尽力保全女孩的颜面,尽力传达她无法传递的心意。在我看来,如果那两位身为父母的人连这都无法明白,那对女孩来说,实在是件可悲的事情----连这点觉悟都没有的人,就算我们说得再明白又有何意义呢? 而想到这里时,我便又想起云天的信,想到那些处在冥冥中不能开眼的灵魂又岂止他们寥寥,也许我自己也是那众生之中最不开眼的一个,思绪触及这里,我就难过的不能自已。 漆黑的夜空下,看不到星辰,只剩了教室里几盏明晃晃的日光灯形影相吊,远处掩映在松树轮廓下的操场沐浴在夜的面纱下,人们陆陆续续离去,我驻足门口,望着眼前的一切,一时涌起万千感慨,怀着感激之情在他乡异地看着记忆里似曾相识的熟悉景色。 “怎么?一个人在这发呆可是会变老的呦!”背后冷不防传来林杰飞的声音。我转过身,见他正背着那把黑亮的电贝司,微笑着看着夜幕的尽头。 “是啊,不知不觉发现自己变老了呢,变得很容易怀念往事了。”我喟然而叹。 “很怀念么----你的高中生活?” “也谈不上怀念,怎么说呢?对于那段生活,我不知是该怀念还是该忘怀,事到如今,真不知自己究竟应该以怎样的立场去面对那时发生的事了。” “对不起,”林杰飞有些吃惊地看着我,小声地道着歉:“我好像说错话了吧!” “没有的事,我只是触景生情罢了。”我说。 的确是处境生情了,我想。 短暂的沉默。 “还会再见吧?”他问。 “如果有缘的话。”我不知怎么竟会突然想到这句台词。 “哈哈,这一点不像你说的话呢!”他从口袋里伸出带着护指的手,“谢谢了!少抽点烟,辛怡珏让我带的话。” “那孩子?” “那还不是,当然的嘛!”他爽朗地笑道。 “祝她早日康复!”我在他那冰冷的手上重重击了一掌,“也祝你们修成正果!” “这……最后一句要怎么理解?”他惊讶地看着我。 “全凭你喜好去理解,这世界可没有固定答案的!”我摆摆手,与他告别。 就让我做多嘴一回好了,如果可以得到幸福的话,我希望他们会是万千分子中的一员,这是我真心的祝福…… 24 又到一个周六,空仁照例来找我鬼混,然后邀我一同参加聚会,我拗不过,勉强答应。 到了包厢我才后悔起来,根本就是空虚男女结交玩伴的party,而且人数都是凑对的,空仁毫不客气地拉了一位害羞乖巧的女孩到怀中,又唱又跳,忙得不亦乐乎,仔细看去,几乎在场所有人都乐在其中,玩得很尽兴。 这可苦了我,一来我完全没有这种经验,绝对应付不了如此场合,二来那些过于“先进”的游戏对我来说无异于重磅炸弹,不由心生畏惧,于是一个人躲得远远的,一声不响的在角落闷头喝啤酒,我以为如此便可逃过一劫,然而空仁并未放过我。 “我说江流,难得来一次,唱首歌吧?”他突然扯着大嗓门吼道。 “还是、还是不了,我不会唱。”我摆了摆手推辞。 “哎!大家来点掌声啊,不然这小子不肯唱的!”他竟鼓动起在场的人来,经他这么一说,人群里立刻响起掌声和口哨,还夹杂着几阵令人毛骨悚然的怪叫。 “你们玩吧,我真不会----” “唱一个好了,还是说你是第一次来,觉得不自在?”与我邻座的一个女孩突然小声问。 这时候我才注意到这个打扮入时的女孩,五官生得出奇精致,好象洋娃娃一般,染成金色的长发打着卷儿,特别是两鬓的发丝卷得恰倒好处,配合着挂坠式的耳环,更显得妩媚动人。 我不禁纳闷,进包厢坐下后,竟一直没察觉到有如此漂亮的女孩,但转念一想,若是在所谓的“恐龙”群中倒也罢了,可来这里的女孩都几乎清一色的美人胚,想一眼看出某个特别漂亮也绝非易事。 我心不在焉地点燃一支烟,一边想着怎么回话一边伸手够烟灰缸,肘部却不小心碰了下近旁的这女孩,转头看时惊觉刚才那柔软的触感竟是她那丰满的胸部,而她正目不转睛地看着我,露出浅浅地一笑。 我不禁尴尬起来,这感觉有如在天堂与地狱间徘徊,汗水在背后开辟了一大块沼泽,觉得自己如热锅上的蚂蚁受着煎熬,正不知如何是好,她忽然起身,走到点播机前,拿起话筒,“这样吧,我们两个合唱一首?”她面朝我再次舒展微笑,“如何?” 众人再次起哄。 我完全不知该说什么了,半推半就被迫拿起话筒。 一曲终了,众人都鼓掌,“嘿!唱得不错啊!”空仁朝我挤挤眼,“这女孩正点吧?今晚看你的了!” “等等,你这什么意思?”我压低声问。 “还能有什么意思,来来,别想那么多,喝一杯!”他递给我一杯干红。 “这样喝要醉的,刚喝过啤酒。”我知道再这样下去难免不上贼船,于是死命推辞。 他却把杯子朝我面前一横,一副神挡杀神的模样,“怕什么,醉了我送你回去!” 我知道多说无益,只得无奈地接过酒杯,一饮而尽,放下玻璃杯时注意到刚刚的女孩正若有所思地凝眸注视着我。 “嘿!借个火。”她忽然开口道。 “啊?火?”我诧异的望着她。 “嗯,这个,”她右手夹着一支细长的香烟在我眼前晃了晃,“你刚才不也抽了么,你应该有火吧?” “啊!当然!”我恍然明白她的意思,急忙从兜里摸出打火机递给她,见她熟练地把玩了一会,然后将烟点燃。 “哦?这是----弗兰克纪念之演讲?”她还挺在行。 “嗯,这你也知道?”我着实吃了一惊,就算是我认识的同性朋友中,也很少有人能叫出这款打火机的名字,“你好厉害!”我肃然起敬。 “哪里哪里,不过是因为曾有个挺喜欢收集这个的朋友,所以才略微知道一些罢了。”她莞尔笑道,再次凝视着我,“说真的,你刚才唱得不错!” “谢谢。”我慌忙避开她那咄咄逼人的目光,见空仁又开始在场地中央进行个人表演,喧闹声一时盖过音响。 她不再说话,转而和身边的女孩小声地说着什么。 狂欢接近尾声,空仁带着乖巧的女孩走出包厢,临行前拉住我,“可别错过机会!”他又露出那种诡异的微笑,我觉得头痛脑涨起来,刚才红酒啤酒一起喝的报应来了。 我迈开步子想跟出去,却感觉头重脚轻,双腿好似卖给了魔鬼,一边打着螺旋,一边胡乱地左一步右一脚地向外冲,出门差点一头栽倒,幸好及时被后面的人拉住。我回头望时,正是刚才那个漂亮的女孩。 “走!”她脸上洋溢着清爽的笑容,两鬓的发丝像弹簧一样上下抖动不止。 “去哪儿?” “知道还问?!”她娇嗔了一句。 我已不太清醒,昏头胀脑的,根本不知自己该如何做答,又该做何反应,于是不得不任由她摆布,被挽住的那只胳膊似乎陷在一片柔软之中,明知不好,却又感觉怪舒服的,身体不由自主地轻飘飘起来,被拉着去望不知何处。 待我能分清东南西北时,感觉身体正浮在软棉棉的床上,睁眼看到天花板上吊灯柔和的光线洒在身前,脑袋还有点痛,不过总算四肢听使唤了。我缓缓地坐起身来,一眼看见那女孩正坐在我的侧前方,一边吸着烟一边看电视。我这是做了什么,竟然同一个陌生的女孩在宾馆房间的床上!我一下子醒了大半,额上渗出汗来,似乎还夹杂着些须带酒精的蒸汽。 “你好点了没?”大概是我弄出的声响让那女孩察觉到我已从床上下来。“要先去洗个澡么?” “唔……”我含糊地应着,径直走去浴室。 打开淋浴开关,沐浴在强劲水流的冲击下,头脑的涨痛正渐渐消散,现在这情形显然只能既来之则安之,接下来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我心里盘算着。总之得尽快脱身,我刚下定决定,却听到敲门声。 “进来一起洗,不介意吧?”门外响起那女孩尖细的声音。 “啊?等等!等等啊!”我急忙把水关掉,“等等----我、我马上出来让你!”我喊道。 “别开玩笑了!都到这里了还说什么‘出来让我’?”门瞬间开了,雾气中她一丝不挂地出现在我面前,身材绝对是魔鬼的,胸部形状也甚是好看,我几乎想要夸她,实在是比我见过的任何a片里女主角都好看一百倍,不过现在显然不是说这个的时候,“难道你想说,你只是想来宾馆找个可以过夜的地方么?”她用手抚弄着鬓角的一缕卷发略显生气地问,小巧的鼻子微微翕动,似乎也在抗议一般。 我的头又痛起来,这女孩竟然一点都不害羞,如此镇定自若,让我佩服到五体投地。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真不知眼睛该往哪儿看了,那么完美的裸体就在眼前,好歹我也是个正常的男人,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只好硬着头皮把目光收聚到她因生气而圆睁的双眼上,可这表情也实在是可爱得让我无言以对,感觉自己已然在崩溃边缘徘徊。 确实如她所说,一般像这样连对方名字都不知道的男男女女,深夜来宾馆开房除了干那事也再没别的理由,可是我现在不是非常想做,更确切点说,不想在头脑乱糟糟的情况下做,然而这根本无法传达给眼前这个漂亮女孩。 “好了,好了,我帮你擦背吧!”她不由分说地一脚跨进浴缸,拿起毛巾和香皂在我背上涂抹下去,我像触电般缩了下身子,“还是说你对我不满意?”她极认真地注视着我的眼睛问。 “没有,只是……” “只是什么?” “我还没准备好,”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说什么,只是慌忙抽出一条浴巾裹在身上,“抱歉,你先洗,我在外面等你好了。”我头也不回的逃离浴室。 “既然你这么说了,好吧!”她终于肯放我一马,冲我灿烂地笑道。 25 酒虽然醒了,可后遗症还在,经过刚刚那番折腾,现在巴不得能闭上眼睛睡下去,眼皮沉重得像灌了铅似的,可是刚才明明说过要等她,真是左右为难,我这样想着。可是越想就越迷糊,眼前不知什么时候就化成一团黑糊糊的混沌了,等我意识到时连挣扎的劲也没了…… 隐约地感觉胸口被什么东西压着,喘不过气来,鼻子被什么东西撩着,奇痒难耐,眼睛却死活不争气,只能微微眯开一丝缝,朦朦胧胧地看到眼前一个似怪物的东西跪坐在我身上,俯身望着我。我猛然惊醒,正要喊出声来,定睛看时才知道是那女孩。大概是睡糊涂了。 “怎么?吓着你了?”她纤细的手指抚着我的脸问。 “没,”我不打算说实话,这实在很丢人,“不知不觉就睡着了,不好意思,还说要等你的。” “没关系,你现在不是醒了么?”她的手不老实地伸向我衣服内襟,“那么,来完成今天的正题吧!” 我感觉自己口口声声说过的不愿意根本没说服力,身体在与她那充满女人味的胴体接触后还是起了反应,而且正愈来愈强烈。 事到如今,什么理智什么道德,已毫无用处了,说实话,眼前这个漂亮的女孩我并不讨厌,况且她也有意与我干那事,我便不再拒绝。 于是翻身起来,把她压在身下,轻轻褪去她身上那层单薄的睡衣,双唇急切地贴上去,淡淡的洗发水香味透过湿软的秀发,断断续续地刺激着脑部的嗅觉神经,她也积极配合,在我下面大声地喘息……到最后她一连叫了十二次同一个男人的名字。 完事之后,她搂着我的颈脖细声细气地问:“你是第一次干这事么?” “指的什么,同女人睡觉?”我看着已没有光亮的天花板反问。 “不然还能问什么?”她把脸在我肩膀上轻蹭了三下。 “不是第一次!”我扭头看着她那精致的脸蛋答。 “可是我是第一次……”她的声音渐渐弱下去,把头埋进我的胳膊下。 “你这又是何苦呢?” “因为痛苦啊!”她缓缓抬起头来望着我,脸上的表情似乎有些泄气,“我的男友不要我了,在外面结交了别的女孩子就不要我了!所以,我也想做做同样的事情。今天原本想,哪个男生第一个来找我搭话我今晚就跟谁睡!”她把下巴搭在我肩头,用手指轻轻地在我胸口画着圈,“你一进来就挨着我坐下了,当时我就想,这个家伙一定是想找我搭讪吧?可是,从你坐下来那刻起,我就注意到,你连看都没看我过一眼,只会自顾自地喝酒抽烟,我还以为你是个闷声色狼,肯定是没胆量才猛喝酒的,紧接着就该壮了胆子找我搭话来着。可是----可是等了半天,你根本没有要正眼看我一下的意思!” “那实在是抱歉了,我被朋友硬拖过来,根本不知道该怎么融入你们的游戏,只好自己喝酒。”我老实向她道歉。 “你们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她略带着哭腔说。 我沉默,不知该怎么反驳她这句话。我只知道我绝对不是个东西,是人…… “哼!可是啊,我就是气不过,好歹我也是个活生生的女孩子在你面前啊!前凸后翘腿子长的好身材,你竟然连看都不看我一眼。所以当时下决心,今晚就跟定你了,非同你睡不可!” “竟然只为这个理由……是不是太……”我有些吃惊地望着她,怀疑我耳朵出了问题。 “太孩子气,是不是?”她抬头看着我,眼里闪着晶莹的光。 “……”我的确这么想了没错。 “对了!你那会儿唱歌前碰到我的胸了,对吧?”她眼里露出不知哪来的镇定和自信。 “唔……”我没想到她竟然特意问这事。 “当时你心里一定在暗爽,是不是?” “没……啊……”我快搞不清楚现在到底是个什么状况了,为什么非要被她牵着鼻子走,回答她的问题不可?我又看了看她那娇好的脸蛋,她正屏息注视我,带着一种无法抗拒的坚定。 “好,好吧……如你所说,是有那么一点,一点点……”我感觉自己快招架不住她那不知哪儿来的气势了,“不过那时候我反倒觉得是种折磨……” “不----老----实!”她突然停止画圈,在我肩膀上轻轻地擂了一拳。 “嗨!老实回答我,我是你的第几个女人?”她凑近我的脸温柔地吻了一口。“说实话哦,我不生气。”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 “啊?是么?”她不无惋惜地叹了口气,“难道说已经记不清是第几个了?” “那倒未必,如果非得说这种情形,你倒是头一个,”我回应地在她额上轻轻吻了一下,“我是说,我是第一次同一个在聚会上刚认识的陌生女孩上床,还是在有点被逼无奈的情况下……” “真的?!”她突然像获得什么珍宝似的兴奋地用手支起身子,凝眸注视着我。 我点点头,并未答话,看着她如此神情不免感到些须悲哀,又感到自己乘人之危实在有些罪过----尽管那并非我本意。 “可我不喜欢那句被逼无奈,搞得我像三陪小姐没地方推销自己似的!你对我不满意么?” “没有,很满意!”我说。 “那去掉那句好不好?”她开始撒娇:“好不好嘛!” 我这辈子绝对是最后一次无法抵抗女人的撒娇,我保证。 这样想过后,我再次点了点头。 “你这样说我还真有点高兴呢!”她如是在我耳边小声说。 “不至于吧?” “不知道,就是觉得有点小小的优越感。” 我沉默。女人委实是种让人难以琢磨的动物,为了这种事竟还会感到高兴,实在让我无法理解,我不知道究竟是我不正常了,还是她们不正常。 “如此看来,我今天的选择还是正确的呢!” “正确?” “是呀!看的出来,你是好人,虽然在现在的情形下说这话难免有些奇怪!”她把放在我胸口的手缩回去,伏下身子,挽住我的胳膊。 “我也许并不像你想象中那样好人,不然也不会出现在这里了。” “别担心,尽管如此我还是觉得,你是好人。” 我轻微地摇摇头,无言以对。 “呐!我说,说说你的事情吧!” “我的事情?” “嗯,比如说你叫什么?在哪儿上学?家里有几口人?随便什么,哦!对了,问别人的事情前应该先自我介绍呢!”她吐了吐舌头,微笑着说道:“蓝珊,h大学大二法律系学生,你呢?” “蓝珊?什么蓝?” “天空的颜色。” “是……吗?有这样的姓么?” “是的嘛,就是这样的啦,别管那么多了!”她微微撅着嘴抱怨道,让我再次感叹她的确是个非常漂亮的女孩,“快告诉我嘛,你的事情啦!” “还真是奇怪的姓氏啊,没看出来,竟然是高才生!”我并不想透露自己的事情,本来一夜情不该谈这些话题,而且这问题不由让我想起上回那个动真格的女孩让我难堪的场景来。 “别插开话题啊!你不想说,是不是?”她面露难色地看着我,挺拔的鼻子上揪起一浪浪的皱纹,弯曲的柳叶眉像两把小茶匙挂在额头上,这表情让人忍俊不禁。 但我只略微点点头,希望她别再追问下去。 “好吧!不愿说也罢。”她轻轻叹了口,不再追问下去。 这点倒还真是善解人意,我不禁对她产生了多一点的好感,这样想的时候,感觉胳膊上的双臂纠缠得更紧了,好像那是一根救命稻草似的被她死死攫住,“我们还能再见面吧!?”她小声细气地问,卷翘的睫毛上有什么东西在月光下晶莹闪烁。我想说点什么,可又不知能说些什么,于是迷茫地看着她那像小动物受伤般的表情,直到她睡去…… 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头依然昏沉沉的,那女孩早已没了踪影,心里忽然空洞洞的,不知是不是为昨晚我没能好回答她的问题而后悔。可现在显然不是后悔的时候,一会还得去面试一份文案工作,就算对不起她,大概以后也不会再见面了。 我给自己下了保证,铁定不会再陪空仁那家伙去该死的party,这样想着便心情稍稍宽慰些,于是洗了澡,穿戴整齐出了宾馆。 在路边小摊吃了味道糟糕的豆奶和包子后,觉得昨夜吃的喝的一并在胃里翻滚起来,然后又想到与那漂亮女孩干那事时的情景,喉咙里一阵汹涌,泛起腥味来,半里路走不到,便蹲在路边的下水道井盖旁狂呕不止,一位路过的老人递给我纸巾,拍了拍我的背说:“年轻人,多注意身体!”然后颤巍巍地拄着拐杖过了马路。 我鼻子突然一阵酸胀,几乎要哭出来,幸好蹲在地上,没人看见,于是强忍了下来。心想,我这真是作孽,干的什么事情啊!不由的一阵心灰意冷,发誓以后绝不再干此等勾当。 26 回到公寓已是次日凌晨,楼道的灯不知为何又因公殉职,连灯泡都碎成渣滓满地都是,我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楼道里边摸索边往上爬,周围静极了,偶尔因为踩着碎玻璃会发出噼噼啪啪的脆响,就跟人的骨骼折断一般叫人有些毛骨悚然。隔着墙可以清楚地听到外面西北风如狼嗥般低吼着,比在路上行走时来的更真切,更清晰,除此以外,偶尔可以听到野猫发情般揪人心肺的嘶哑叫声。 我像是在踩着自己的呼吸声而攀登阶梯,节奏谐拍得令人觉得诡异,虽说我是无神论者,这样的情况也免不了让我感到毛骨悚然,刚刚在酒吧被烟酒气熏出来的朦胧睡意早已抛到了九霄云外。我艰难地爬到自家门前,手指早已冻得失去知觉,笨拙地从皮带上卸下钥匙串,开门,然后一缩身子,窜进门去,关门的刹那却听到身后传来“啪----”的一声,好象什么东西掉下去了,可是这么晚了,又不像是,我感觉自己身体发僵,似乎骨头相连处都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我转身的动作简直如同一个没有经过质量认证的伪劣机器人。 该死,看下就好,这有什么好怕的!我不由骂了自己一句,伸手在墙上摸到开关,拧开自己的门灯,昏黄的光线随着灯丝的闪烁挣扎着挤出一点热量,尽管以我的身体构造根本无法感受到那热量到底有多少,不过那确实起了作用,我恢复了镇静,定睛往门外看,可狭窄的楼道里别说是人,连看起来会动的东西的影子都没有,我果然是自己吓自己,虚惊一场。 我悻悻地扫了一眼楼道上方连成一片的蛛网,低头正准备脱鞋关门,却看到脚边一个白色的信封折射着刺眼的高光。我不禁自嘲地苦笑一下,想必刚刚的声音就是它掉落时发出的,我还真是笨蛋一个啊! 不知是谁寄来的,我这样想着,小心翼翼地捡起信封,借着微弱的灯光,看见寄信人的落款处歪歪斜斜地写着“韩梦楠”三个字,我转过身,随手带上门,脑子里一片空白,也许心中有一份窃喜,但另一个更真实的可描述的感受是:一瞬间觉得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耳边仿佛有一整栋“双子塔”轰然倒地的巨响传来。 我机械地摸出一支烟来,走到厨房打开煤气灶,把香烟放在火上点燃,烟草一接触到天蓝色的火苗就发出嘶嘶地呻吟声,一屡青烟随之腾起。我给自己冲了杯热气腾腾的咖啡,坐到写字台前,双手抖个不停,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还是因为兴奋,哆嗦了半天,总算拆开了信封。 你最近过的还好么? 梦楠这样写道, 请原谅我的不辞而别,虽然现在说这些也许不能算做最好的解释,不过在那之后我确实也曾想过要好好地写封信来告知你----我的心情,然而每每临到提笔写时又觉得毫无头绪,无处下笔,以致一拖再拖,时值今日才赴之于行动。 希望你不要怪我…… 无论如何,都要感谢这一年多的时间里你为我所做的一切,能有你一直陪伴在我身边真的是件让我非常欣慰的事情。就在我觉得自己似乎已找不到立足理由的时候你伸出了援手,让我渐渐看清自己,找回自我,没有你,这或许要艰难许多。我是个不太坚强的人,总是会依赖身边的人,以前如此,现在如此,或许今后还是如此,一直如此这样下去。大概我只是在逃避某些东西,你的坚强为我的脆弱支起了一片天地,让我想依靠你,可是我想我或许只是需要依靠,并没有太多理由的依靠,以致一直以来都没能好好回应你的心情,没有想过你的感受。自己这样想的时候,才觉得自己也许真正的心意并没有传达给你,才发现等到我想要去解开这些结时根本不知该如何做起,才发现无意中已经伤害到你,让你觉得痛苦,真的对不起。让你有如此的经历绝非我本意,尽管如此,请你务必相信,那晚我是心甘情愿的,你不用自责也不用道歉,我只是在用我的方式对你表示感谢,对你这一年多来的照顾表示感谢。 眼下我正在表姐家休整,以便做最后的冲刺,还记得那时候我说的考证么?很抱歉一直没有好好和你谈过这件事,大概再过几个月我就要去法国留学了,我总是想着就这么平静的离开是最好的,可以的话,永远不要让你察觉的好,可是那是不可能的吧? 我现在也无法弄明白你在我心中的分量究竟有多重,与你分开的这几个月,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我觉得如果不能给出一个明确的回答,对你来说,那有欠公平。我知道我从你那里得到的太多,而我付出的则太少,这样说的话大概很没有说服力,不过我现在真的很想念那时候我们两人沿着法国梧桐的街道,一遍一遍走路时的情景,虽然这里乡下的风景比起城市里更闲适恬静,可总感觉没那个时候来的完美。我清楚自己还没有调整好心情,我不想让你觉得讨厌,所以再给我些时间。 就写到这里了,联系地址写在反面,期待你的回信。 把信从头到尾读完,那杯咖啡早已凉透,几乎凝成一团粘乎乎泡沫状糕团,使人难以下咽。我几乎彻夜未眠,近乎疯狂地将那信读了快上百遍,然后借着天边微微泛起的鱼肚白和昏暗的台灯,混合清冷的晨色给梦楠写回信。 终于收到你的消息,这实在是件令人高兴的事情。 我这样开头。 没有你的时间无比难熬,收到你的信是一种解脱。勉强说自己过的很好,那一定是在胡说。 无论如何,我以为那晚所做的一切伤害了你,在那之后,若能告知我哪怕一点点关于你的心情,对我都是种满足,不能了解你的想法,那样的我也许真的很差劲,虽然之前总是想着该试着自己去理解一些东西,然而总半途而废,大概我总在想着什么都无所谓,也就没有去了解的必要吧!可当你从我的世界里消失时,我才发觉,自己原来根本没有试着去了解什么,什么都不曾做过,什么都没有试着去改变。 你的来信使让一直以来萦绕在我心头的负罪感得以减轻,这是我现在真实的感受,希望你不要觉得我是个怪人。 这里的冬天依然是那么冰凉刺骨,然而似乎今次的这个季节格外寒冷,大概我正在饱尝一种习惯被硬生生剥离肢体后的痛苦,在你离开的这几个月中,这个习惯无时无刻不在心底提醒我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一刻不停的想有你在我身边时的感觉。你不在的时候发生了很多事情,我也说不好现在心里究竟有什么感受,只能说我有我的觉悟,我想和你在一起,不管你的过去怎样,我只想和现在的你走过今后,期待与你相见的那天。 希望能尽快去见你,如果可以的话。 务必保重! 我把信纸工工整整地对折了两次,放进淡蓝色的信封里,然后写好地址贴上邮票。心中似乎有团火焰在燃烧,让自己一刻也不想耽误,于是顶着早起的寒风和雾气把它塞进公寓门口的深绿色信箱,信箱张着黑洞洞的大口矗立在我面前,在白茫茫的雾中若隐若见,就如同我现在的心情,摇曳不定…… 27 我与慕雪约定的事终没能好好兑现,这实属预料之外。进入十二月的头一个星期,慕雪发信息告诉我他父亲去世的消息。对于老人的死,我们已然早有觉悟,只是觉悟是一回事,现实又是另一回事情,当爆炸性的现实突然而至时,被这个现实围困的人们,仅靠简单的言语是无法排遣他们所承受的痛苦的。 慕雪的父亲是个有趣的人,我也着实与他相处得合拍,如果有机会我还想再与他探讨些狮子羚羊的话题,可惜天意难违,我永远的失去了这个机会。他的死让我觉得像是失去了什么老友似的有那么一点心痛。 “我下了很大的决心才发这条短信给你,我只告诉了你一个人。若是为我好,请不要给我打电话。”慕雪这样写着:“也不要写信来安慰我,我暂时会有好一段时间没法去学校上课了,因为有一堆后事要处理,你若有空的话也请帮我个忙,代为转告各课老师。眼下我需要静下心来想想,接下去我该做点什么,能做点什么……希望再见到你的时候我会变得更加成熟……” 我明白她现在的处境有多艰难,也不打算做多余的事情,于是托空帮她跑遍了任课教授们的办公室,把情况一一说明----我想我所能做的也只此一点而已,所以如果可以亲身力行的话,就一定要为之方可。 但有一点我还是无法理解,为什么这样的大事只我这个朋友知道呢? 我想我没有答案。 我一如既往地上课、打工,间或会被乱七八糟的事情缠身:焦急万分地等待梦楠回信,可是左等右等也得不到一丝音信;心里总也不太放心慕雪的去向,可她说过不要联系她的,于是临到手边拿起的电话又放下去;空仁像不死阴魂般每到周六便登门拜访,给我单调乏味的生活增添一点兴奋剂,但我又无法照单全收,总是在矛盾与颓废中度过;还会在无所事事的夜晚胡思乱想一些生之死之的问题,直接导致夜半梦到穆勉或明木,夹杂着汗味的枕巾被泪水连累一大片,板手指算着云天回国的时间,突然忆起那时三人信誓旦旦的“约定”,心里像翻了无味瓶,连喝了五十多度的二锅头都不知是何味道,两瓶下肚后方感劲道十足,连哼都来不及就栽在床睡过去…… 如此折腾到圣诞节来临,年末的北风呼啸着载来今年的第一场雪----也可能是最后一场,纷纷扬扬的雪花将世界浸在软绵绵的白色泡沫中。上完最后一节法语课已是下午五点半,我走出教室,一眼望见外面已模糊不清的世界,星星点点折射出洁白的光亮,天边已被节日盛装的霓虹灯光映成斑斓的色彩,耳边回荡着这时节特有的铃铛交响乐,可心底却丝毫感觉不到节日的气氛,总觉得少了什么。 是什么呢?我在已有四五公分厚的积雪上一脚深一脚浅地缓缓前行,默默地思忖这个不是问题的问题,膝盖以下的身体早已失去了知觉,但我仍试着回味松软的雪花被脚掌踩下去时,咯吱一下的坠落感,实在是种不可多得的愉快体验。我把所有的注意力和神经都集中在脚下,以至有人叫我也未听到,直到我的耳朵被温热的喘息弄的奇痒无比才猛地回过神来。 “尹----江----流!”喘息声贴着我的耳朵轻声送来这几字。 我吓了一跳,机械的转向那个声音的来源,半边脸颊却被冰凉的东西划了个巨大的半弧,迎面一张带着神秘微笑的脸,高高的毛线圣诞帽下,最先引起我注意的是那卷翘的白色睫毛和冻得通红的高挺鼻子,还有一对黝黑出神的眸子,用犀利的目光死死地盯着我。我一时反应过来,刚才在我脸上划过的原来就是这个鼻尖,好奇怪的家伙! “可给我找到你了!嘿嘿!”这怪人张开双臂狠狠将我拦腰抱住,“这下你跑不掉咯,今晚你是我的俘虏!” 等等,这是怎么回事,我有点懵,哪里来的怪人,我可不记得今天晚上有和这样的人约过见面,而且还是以这样的方式,太奇怪了吧! “请问----”我把肩膀上的背包往上扶了扶。 “嗯?什么?” “我们认识么?你是不是把我错当成什么你认识的人了?”我问。 “开什么玩笑!你不认识我么?”怪人激动地用两只纤细冰冷的双手轻轻地拍拍我两颊,“呐!不认识我了?” “这声音我确实有听过,可是我想不起来了。”我老实说。 “笨蛋!” “哎?什么?” “我说你是,笨----蛋----”怪人用力扯下自己的毛线帽子,一头金黄色卷曲的长发滑落下来,充满弹性地散披在肩头,“到底认不认识我啊?”她带着哭腔冲我大吼。 我半张着嘴,无言以对,竟然在这时候碰到一夜情的对象,实在是件尴尬的事情,而且还被人骂笨蛋,这恐怕是我活了二十年中最大的败笔,“怎么是你?”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为什么不能是我?”她有些垂头丧气地紧紧抱住我胳膊,“难道说,你今晚有约了?” “没有,还不曾想过。”我想解开她缠着我胳膊的双手,无奈抱得太紧,我又不敢用太大力,怕伤着她,只得作罢。 “嘿嘿,那就好!”她故意把脸凑近,看我那尴尬的表情,感觉那冰凉的鼻尖又该蹭上脸颊了,“哦?还想跑哇?”她狡黠地抿嘴一笑,翕动的鼻子下面喷出一大团四散的白舞。 “得得,算你狠,先松下手吧,我这边膀子都已经麻掉了。”我妥协地叹了一口气。 “说定不准乘机逃跑?” “不逃不逃,我还没吃饭呢!哪来的体力和你瞎折腾。” “那与我共进晚餐吧!我请客!” “好好,我不会客气,你先松手,好吧?”我感觉那只膀子已快失去知觉了。 听我如此保证,她这才松开,腾出双手,重新把帽子戴上,大把大把的卷发都被束作团状,一并塞进柔软的帽中,可一对不老实的眼睛仍在我身上来回扫视着。 我拍掉身上一层薄薄的雪绒,提了提背包,发麻的左臂才渐渐恢复知觉,只是下半身依然麻木到没有半根神经听话。 “我说,你刚才叫我名字了?”我试着走了走,确定自己麻木的双脚还能继续前进。 “是啊!怎么了?是不是我叫错了?”她又再次把手从我腋下穿过去,两臂交叉地抱住,眯起眼睛朝我微微一笑。 天哪!你爱怎样怎样好了,我不反抗了!我无奈地摇摇头。 “错倒是没错,只是不明白。” “不明白?” “对,不明白,不明白你怎会知道我名字,我可不曾记得告诉过你!”我说。 “噢----这简单,你不是施空仁带来的么,问他就知道了呗!”她倒是直肠子,先说后想的类型,“呀!忘了!施空仁让我别说是他告诉我的……”只见她把左手的大拇指含在嘴里咬着,见我正在看她,故做镇静地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你刚才没听到我说的什么,啊哈?对不对?” “果然又是这小子害的!”我自言自语着,然后也对她报以微笑:我是听的清清楚楚呢! “不说这个了,快走!”她是铁定了要转移话题,也不管我腿脚不听使唤,拽着我胳膊就跑,“我认识一家不错的餐厅,今晚有特别推出的圣诞晚餐,要赶快去抢位置才成!” “我说,等等!我……”本想说点什么,让她好歹给我喘口气的机会,但见她那兴奋的样子,一瞬间觉得方才思考的问题迎刃而解了,我一直认为少了点什么的感觉消失了,于是到嘴边话也咽了回去,只得跟在她后面挪动步子跟着跑。 28 我是真饿了,饿得头昏眼花,就差没躺下去,所以也不管什么吃相了,更别说欣赏这餐厅布置的如何,眼前的这盘美味好不好看,最多也只想到一个英文单词:food!然后再联系一下今天,嗯嗯,就是---- “merrychristmas!”糟糕,我竟然一时冲动,说了出来,真是昏了头了,再补习英语也不该这样吧……我正不知所措。 “thankyou,thesametoyou!”坐在对面的女孩突然接了一句话,我僵硬地抬起头,茫然地看着她,她也饶有兴致地看着我。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大眼瞪小眼么?罢罢,她把那句误会成是对她说的也好,幸好说的还挺配场合。不过这种对视直让我浑身不舒服,连忙低头继续清扫食物。 “这里的东西味道不错吧?”女孩问。 “嗯,不错。”我头也不抬的吃我面前那盘东西,打定注意要尽量避免和她那镇定得让人害怕的目光接触。 “那晚之后我回去想了好久,才决定来见你,知道为什么吗?” “不知道。”我嘴里包了一大块多汁的牛肉,含糊地应着。 “因为我觉得我不能那样继续下去,那种生活不是我想要的,不可以自甘堕落。”她举起杯子与我手中的杯子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似乎在催我陪她干了这杯厚重的白葡萄酒。 我只好抬起头,见她一副少有的严肃表情,却仍带着一丝清爽的微笑,不由地为之动容,我刚才的举动真有点失礼了,我不该冷落一个如此的女孩,他需要有人倾听她在深思熟虑后的想法。 “刚才……抱歉了!”我举起杯子,轻碰了一下她的酒杯,她只是微笑着摇摇头,缓缓将杯子送到嘴边,皱眉一饮而尽。 “那种生活的确不适合你,只要是正常人都不适合,虽然这句话不该由我来说,不过你能认识到这点,真是太好了!”我也将杯里的酒饮尽,把杯子底朝上的翻过来晃了晃,“你是个好女孩,所以,那种对男友的报复到此为止是再好不过的了!”我又添了一句。 “呐,我就知道你是好人的说!”她的脸上泛起红晕来,更显得妩媚动人。 “喂!我说,你不是醉了吧!我哪点长得像好人?” “我可没醉,反正就是觉得你像好人。”她抿抿嘴,淡妆下的嘴唇在五彩的灯光中晶莹闪烁,“我说,你应该喊人家名字吧!怎么可以喊女生‘喂’的!太失礼了吧!” 我挠挠后脑勺,不是我不想喊名字,只是上次她说的时候根本没好好听,完全不记得是什么了,“我……忘了……”我艰难地挤出这三个字,表情逊到家了。 “你啊!好歹要记住我的名字嘛!这回可记住咯!”她提高了点音量,“我叫蓝----珊!这回可得好好记住啊!”她把耳边一束卷发塞回帽子里。“怎么说也是要做我男朋友的人了!真是!” “是是!不会忘了!”我答,却不想她又冒出后半句话来,我差点让切一半牛排的刀子脱手飞出去。“什么?等等?你刚刚说什么?”我大惊失色地看着她的眼睛,希望可以找寻一点玩笑的成分。 “我说啊:我要你做我的----男----朋----友!”她微笑着用那清澈的双眸凝视我。 “你在开玩笑?” “不是玩笑!” “那就是我听错了。” “没听错!” “我听错了,你是在开玩笑?” “不是玩笑,是真的,这就是我考虑了很久的事情!” “可若我不是单身呢?”我问。 “这点可以问你身边的朋友,不是?”她反问我。 该死!定是空仁那家伙多嘴,我在心里咒骂着。 “我,恐怕不能答应。”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我根本不了解你,你也不了解我,突然说出要做你男朋友的事,不是太奇怪了么?”我从餐桌上的火柴盒里抽出一根火柴,划着后硫磺的味道便四溢开来,感觉甚是怀念。 “这个我知道,我们可以慢慢了解对方不是么?这不是问题。” “你不是为了报复你的男友才与我认识的么?你还爱着他的吧?怎可以说放手就放手?” “他已经有他的生活了,我也不打算再和他继续纠缠下去。”她丝毫没有让步的意思。 “就算这样,我也无法答应你,我不是个随便的人。” “那你的意思是----我是个随便的人么?”她想伸手拉我的衣袖,却被桌子的距离阻隔,我见状下意识地把胳膊往回缩,使她完全够不到。 “我并不是这个意思,我想说的不是这个,我觉得对于这种事情,最好的解释不是这样。”我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用火柴划着的火焰点燃,“恋人不是应该建立的喜欢对方的基础上么?我们只不过是睡……”我迟疑了,不知该不该这样断言。 “你是想说我们只不过睡过一晚是么?” “唔……” “对,是这样又怎么了?那时候我是头脑发热,可是……可是……可那也是我的第一次啊!”我感觉她快哭出来了,声音有点哽咽。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发觉自己似乎说错话了。 “我喜欢你不行么?那晚之后,我就发觉自己忘不掉你,无论我怎么试图忘记,都无法抹去你在我身上留下的触感,无法忘记你对我爱理不理的神情,无法忘记你那慵懒的语调,”我望着她漂亮的脸庞因为激动而变形,低垂的眼睛已经湿润了,泪水顺着她白里透红的脸颊流到鼻翼处,她缓缓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抬眼望着我,“这样还不够么?我喜欢你,想和你在一起!” 我怔住了,我的人生已经够不可思议了,却还不曾想到要被一夜情的女孩子告白,而且是在这样浪漫的圣诞节夜晚。窗外飘着纷纷扬扬的雪花,寒风将城市封在只剩寒冷和宣泄世界中,窗内明亮的灯光下,香暖的空气沁人心脾,现在,不,就在刚刚,端坐在我对面的那个有着明星脸蛋和魔鬼身材的女孩,流着泪对我说出肺腑之言,说她想和我在一起,这难道是梦么?如果是梦,神啊!请你还是不要这样捉弄我,我现在已经有太多麻烦要去解决!这样让我虚惊一场可不会让我高兴!可如果不是梦呢?不是梦,那么这个现实对我来说也过于棘手,尽管我心里会狠狠地高兴一把,可是之后我会陷入多么复杂纠缠的关系中啊!我若选择了她,梦楠怎么办?就算梦楠不曾爱过我,但我也不可以放手,可是,她呢?她说了想跟我在一起,我也并不讨厌她,而且还是哭着对我说这一切。我最看不得女人流泪,天哪!我到底该怎么做?谁来告诉我! “江流?”耳边传来蓝珊轻柔的声音,我恍然回过神来。 “嗯?什么?” “你有在听我说的话么?” “在听……” “我是不是太任性了?让你为难了?” 我不知该说些什么安慰她,于是缄口不语。 “你可以不用急着现在就回复我,但请不要躲着我,我是真的想好好了解你,也希望你可以更多地了解我,好么?”她已经停止了哭泣,眼眶微微泛红。 没想到她会给我如此的宽限,可也许她给我这样的宽限才是我最怕的,后来的我才深刻地认识到这点,只是那时我还未意识到----我怕了解得越深,就越难说出我不接受她的这个事实,而不接受的原因,也许并不是因为我不喜欢她,而是因为有一个我不得不继续为之付出的女孩,但这个女孩不是她。可在那种情况下我根本没有这样的觉悟,什么长痛!什么短痛!我不知道!就算说我优柔寡断也好,我只知道我现在不想伤害她,就算是出于违心也好,敷衍也罢。我只是默默地点点头,将烟头碾死在烟灰缸里,算是在对她最后一句的回应。 她终于露出一丝还算可爱的微笑,让我松了一口气。 “呐!陪我逛逛吧!”她站起身来,帮我提过背包,拉着我的袖子说。 “嗯……” 我拿定注意今晚无论她提什么要求都答应她,只要不超越我能承受的底线我都照办,于是随她出了餐厅,融进夜色下熙熙攘攘的人流里。 “今天是圣诞节呵!能遇到你真是太好了!”她又习惯地双臂抱住我胳膊。 “为什么?” “原本以为在那之后都没办法再见到你了。”她仰起脸来看着我,眼里透着股执着,好一会儿才继续说下去,“还记得那晚我问过你的事情么?你没回答我的话!” “不记得了!”我撒了谎,怎会不记得呢?后来还因为那个后悔了好一阵子,只是我不想承认这点罢了。 “你不记得也正常呢!也许你压根没听到我问那句话,我那时只是自言自语地小声对自己说了‘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到你?’” “……” “那时候我恐怕就开始对你产生依恋了吧!”她的语调带着一丝温柔,完全像个弱不禁风的小女人,“等到真正认识自己的心情时,才发现我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想要再见到你根本不可能嘛!这样想的时候,我心里就好难受。幸好我想起那天你是被施空仁带去的,于是,托朋友和同学四下打听,才联系到施空仁,然后通过他才找到你,真花了我不少工夫呐!” “你真是我遇见过的最奇怪的女孩子!”我带着戏谑的口气说。 “嘻嘻!你也是我见过的最奇怪的男生!很配不是?” “呃----”这竟也能她给利用到位,高才生果然不是盖的,我沉默。 临近德基广场,她突然在一个挂满琳琅饰品的店铺停住脚步,“我可以进去看看么?”她用征求的眼神看着我问。 “去吧!我本来也是答应陪你逛街的,不是?” “嗯!” 店里都是讨女孩子欢心的小东西,精致有加,虽然听闻样式繁多,但百闻不如一见,自己看了方才知道,原来可以有这样的东西存在,连平时最常见的镜子都被设计成千奇百怪的模样来。蓝珊在一堆挂件展版前研究了半天,我凑过去看时,见她正爱不释手的把玩着一个长得奇丑无比的卡通娃娃。兴趣有够怪的!我默默地想。 “服务员!这个我要了!”我对远处收银台的年轻伙计喊道。 “等等!这……”蓝珊转身看着我,露出惊讶的表情,“不好吧?” “没什么不好的。你喜欢不是?” “嗯!” “那就可以了!” “但……让你破费了!”她迟疑地接过服务员已经包装好的挂件,“本来我自己可以买的。” “你不是也请我吃饭了,要是细算起来,这根本比上那顿饭吧,”我将找来的零钱塞到钱包里放好,“还是说你不喜欢?” “不不,喜欢的!”她看看手中的挂件又看我,不知为什么竟会露出害羞的神色,“谢谢!”她小声说。 我被她这样的表情弄得拘束起来,不由地答了一句:“不客气!” 当街上的人流渐渐稀少时,时间也走到了晚上九点三刻,寒气早已笼罩在深冬的街头,喧闹的街市也慢慢散去。 “我该回学校了。”蓝珊如是说。 “我送你吧!” “嗯!” 我们在布满积雪的人行道上缓缓前行,我的一只臂膀依旧被她紧紧抱在怀中,间或还会把头靠在我肩上,脚下是已经开始变硬的雪花,被鞋子挤压后发出嚓嚓的声响。我们都不说话,只静静的迈着步子,这让我想起过去一年里同梦楠走过的那些记忆,一时间心里很不是滋味。 临到校门口,她终于放开我的胳膊,然后替我掸掉身上的雪花。 “谢谢你送我回来,今晚我过得很快乐!”她朝我敬了不太标准的礼,微笑着说。 “多谢你的晚餐,”我说,“我也过了个难忘的圣诞!” “你真的很好人呢!”她叹了口气,“不知道下次再见是什么时候了!” “想见的话你会找到我的,你不是已有了这次的经验了么?”我也回敬了一个军礼,冲她挥挥手,“晚安!”说完转身从原路离去。 “晚----安!”背后传来她高声的呼喊,惊得我以为梧桐枝桠上的积雪都会被震掉下来。咳!果然是个奇怪的女孩! 29 元旦在我的碌碌无为中草草收场,进入新年后第一天便要去酒吧打工,实在是件遭罪的事情,可又有什么办法呢,酒吧在节假日是照常营业的,没什么好抱怨的,再怎么说不用大清早起床已是种幸运,好好工作吧! 可最痛苦的事情莫过于下班后,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楼道里摸黑爬到六楼,每当这时候就恨不得把那些破坏公物的家伙揪出来,暴打一顿。正在脑子里幻想着那些可恶的家伙被我暴打的后哭爹喊娘的场面,转眼已上到六楼的平台,顺着楼梯一阶一阶地望上看,竟然看到有两根柱子立在我的家门前,不,再向上看时,那分明是人的两条腿,我正诧异地狠狠捏了自己一下,以确认不是做梦,却听见那人开口说话了。 “尹江流?江流?是你吧?”这个声音如此熟悉,以至我在看不清对方面容的情况下也一下子联想到她的主人来。 “你怎么在这里?”我匆忙加快脚步走上去,掏出钥匙开门,然后把她让进门去,拧开门灯,看到一脸疲倦的慕雪如释重负般地重重坐在地上,我那一直悬着的心总算可以放下了。 “抱歉!这么晚来打扰你,可我实在不想回家去。”慕雪接过我泡的热咖啡轻声说,灯光下她的脸色微微泛黄,眼眶也因为睡眠不足而凹陷下去。 “出了什么事?”我问。 “没什么,刚刚旅行归来,今天原本准备在男友那里过夜的,却和他大吵了一通,不得不到你这儿避难来了!”她不无感伤地叹了一口气,啜了口冒着白雾的咖啡。 “是……这样吗----” “他说我无缘无故失踪了一个多月,害他担心。可之前当我和他说起我生父过世的消息时,他连句安慰的话都没有,全是他自以为是的见解,我一气之下只身出门旅行,不和任何人联系。现在回来,本以为能与他和解,可没想我带着睡衣和毛巾去到他那里,准备和和气气地同他睡上一觉,然后为他烧一顿香喷喷的饭菜时,他竟冲我大发脾气,说什么‘只有在这种时候才想到他’,我的心都凉了,干脆同他痛痛快快地大吵一架,”慕雪把杯子放下,使出全身力气伸了一个懒腰,那动作的幅度似乎是想连下半辈子的懒腰都一次用掉的样子,然后冲我笑道:“还说想变得更成熟点才来见你呢!看来我失策啊!呵呵!” “经历本身就是一种成熟,不必想太多!”我本想说点安慰的话,却不知为何说成了大道理。 “你说得再好听也没用啊!反正啊!我今晚是赖定你这不走了!” “好好,有什么话明天再说,看样子你很累了,还是赶快休息吧,我去帮你弄床铺,”我起身进卧室,翻出以前空仁来时用过的被褥在地板上铺好,又把自己的小床上的杂物清掉,“你睡床,我睡地上。” “好!” “哦,对了!你先去洗个澡吧,浴室在厨房进门往右拐!”我从卧室探出头给她下指示。 “知道啦!谢了!” 我的房间乱极了,只是简单的整理已是很花时间,我只得草草将一些实在不堪入目的地方弄个大概,刚准备收拾书桌,却见慕雪已经洗完澡穿着睡衣出现在我面前,宽松的衣袍仅用一条布带随意地扎着,台灯的昏暗光线下,薄睡袍下的光影实在会引人无限遐想。 她的脸蛋因为刚刚经过热水的洗礼而显出红扑扑的光泽,眼睛也比先前水灵许多,已经长到颈脖处的头发不时渗出水珠,夹杂着阵阵扑鼻的洗发水香味,由于是第一次看见慕雪这般模样,我不禁忘了招呼她,只顾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 大概是被我这样注视得有些尴尬,慕雪干咳了几下,“怎么了?”她问。 “没,没什么。”我知道自己有些失态,于是连忙继续手中的活,“这个……啊……已经整理的差不多了,可以睡了,这里,床是你的,我在那边,地上睡。”我说。 “好的。”慕雪从随身带的小包中抽出一条干毛巾,把头发裹住,然后躺到已经整洁许多的小床上,我为她盖好被子,正要离去,却被她拉住。 “陪我一会儿好么?就坐这边,”她拍了拍床沿,用恳求的眼神看着我,“就一会儿!陪我说说话吧!” “好是好,可你不怕我……” “不怕你夜袭我!嘻嘻!”慕雪露出小孩般天真的笑容,我只得坐下。 “哄哄我!”她要求道,“我想听你讲故事!现在我可是小孩子!” “好好,”我点点头,伏身伸手在她的额头轻轻弹了一下,然后用手背轻抚她那略显苍白脸颊。 “说点什么吧!” “讲故事我可不擅长,说点什么别的好了,”我小声说,“你还想听些什么?” “那就夸夸我,我现在可是特别想听别人夸我!”她眯起眼睛看着我说。 “那好办,说真的,你现在美极----了!” “不好不好!”她皱眉嚷道。 “怎么不好?”我问。 “这个极到底是什么程度呢?” “美到无法形容。” “然后呢?” “全世界的男人统统被迷倒,连树林里的动物都来赞美。”我说。 “这个好,我喜欢,再说多点。” “美到宇宙里的石头一瞬间化成钻石!” “就是这个,再说多几遍!” “热带丛林里的雨都停止,只为你到来而下……” …… 我一连说了大概有二十个信口开河的比喻,自己也惊讶那时候哪来这样的敏捷才思,等到低头看时,只看到慕雪一张安静熟睡的脸,细长的睫毛微微抖动,鼻翼缓慢地鼓胀,均匀地吞吐着气息,双肩有节奏地起伏,真像个惹人怜爱的孩子熟睡在眼前,这种情况我要是再去夜袭她就该遭天打雷劈了。 我再次起身帮她掖了掖被窝,关掉台灯,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间。关门后才敢出大气,刚才因为伏身太久,腰都直不起来了,可又怕弄出声响吵醒她,于是狠命伸了个懒腰,算是正负相抵了。 慕雪睡得很沉,直到第二天晚饭时间她才醒过来。 “现在几点了?”她睡眼惺忪地倚靠在卧室门边问我,像刚出世的小猫般揉着眼睛。 “下午五点三刻,”我答,“你真的很累呢!看你睡得好香,没敢叫醒你。”我把今天做的最后一张高数试卷小心折叠后塞进背包中。 “谢谢,我的睡相很差吧!”慕雪红着脸小声问。 “是啊!就像小孩子!”我尽量说得很一本正经。 “就知道你会这么笑话我!”她边说边回房去,“不过啊,我不生气,总之谢谢你收留我!” “不必客气,肚子饿了吧,吃点什么?” “出去吃吧,我请客!”卧室里传来她整理床铺的声音,“我先换个衣服,等我啊!” “遵命!” 我们在街边的面馆里吃了拉面,虽说是正宗的兰州牛肉拉面,但在我看来,也不过和我自己烧的面条味道相当----我的宗旨是能吃饱便好。可慕雪却说这顿面是她吃过最香的,最后连汤也被她喝得一滴不剩,还真是让我对她的食量刮目相看。 吃罢晚饭,慕雪说想看电影,我也无事可做便同意了,于是两个人钻进破败不堪的老影院看了两个多小时的《卡门》,放映的休息时间我数了下在场的人,偌大的地方只二十个不到,而几乎所有人都是无聊之徒,借此打发时间而已,或打着哈欠,或说着与电影毫无关系的闲话,让人提不起劲。慕雪也说那电影早八百年前就看厌了,不看也罢,提议去喝酒,我无异议,于是带她去了我工作的那间酒吧,两人抱着酒瓶一连吹了二十来瓶啤酒。慕雪说要中场休息,让我给他几分钟去洗手间,可左等右等,过了十五分钟也不见人出来,我正要去找她时,见她踉跄着走出来,倚着高脚凳子,迷彩灯下,她的脸色煞白,化的妆也弄糊了,估计在里面大吐了一番。我不得不小跑着去附近的药店给她买来解酒药,看她把鼻子眼睛揪作一团总算把药喝下去,我不免有些负罪感,于是付了酒钱拉她出酒吧。 30 幸运的是,我总算还记得上次去慕雪家的路线,于是在路边拦了的士,心想这就准备送她回家,可是走到一半慕雪竟耍起性子来,说什么也不让司机继续开下去,非叫停车不可,僵持了一会儿,司机师傅也看不下去了,说你们要不就下车吧。 我没法,只得同她一起下了车。 “今天不想回去!”慕雪蹲在路边的花坛上,冲我嚷嚷。 “那不成,好歹都走到这儿了。”我知道她又开始蛮不讲理地要耍性子,于是索性去拉她站起来,可她就是赖着,不愿意动一下。 “不回!就是不回!”她借着酒劲大吼。 “我说,现在是----零点十二分,你不回去睡觉还准备去哪儿?”我耐着性子给她说好话。 “不要,就是不回去!”她是明摆着跟我周旋到底了,“不回,不回,不回!就是不回……” 她这边话还未说完,那边就又开始呕吐起来,我赶忙松开拉着她的手,伏身轻拍她的背,希望这样可以减少她的痛苦。我默不作声地等着,直到她不再发出声嘶力竭的呼噜声。 “好点了么?”我试探地问,却见她一脸鼻涕眼泪的抬头来望着我,我的心忽然一阵紧缩,她这样子实在叫人心疼。 “还想叫我回去?”她抽泣着,声音有些颤抖地问,看着她那张因为痛苦而扭曲的脸,我真不知道自己是该点头还是该摇头的好。 “我知道了,那我就去前面这家宾馆门口等着,哪个男人第一个上来找我搭讪,今晚我就和谁睡!”她神情坚决地看着我,样子不像是开玩笑。 “你这又是何苦呢?” “反正我不想回去,怎样也好,就让我再在你那里待一晚上好了,就一晚、就一晚!好不好?”慕雪双手抓住我的胳膊使劲地摇,“我知道我很任性,可是从小到大,不管在家里还是在学校,我从来都不曾试过去要求什么,我也好想能像别的孩子一样找父母好好地撒一次娇,可是现实是不允许的。你是唯一包容过我的人,说什么都好,你都依我,那么,就再包容我一次,我就这么撒娇一次,也就求你依我这一次,今晚过后,一定变回以前那个我,以后也再不这样!”她用噙着泪水的双眸看着我,使我再不忍心拒绝。 回到公寓,慕雪说想看影碟,我便把床下一箱dvd都翻了出来,却忘了里面还掺了几张上次空仁带来的三级片,等到想起时,慕雪已经拿起其中一张放进机器中准备读盘了。 “那张别看了。”我慌忙退出盘来,说着便要拿走那张碟。 “为什么?”慕雪把我的手按住,看着我的眼睛,似乎不准备对我妥协。 “因为……因为。”我觉得难以启齿。 “因为是色情的?”她这句话让我吃了一惊,原来她早已知道。 “这个……”我尴尬极了,被她一语中的。 “好啦,好啦,没什么,我弟弟以前都有这些东西的,你是男孩子嘛,也正常的。”她捂着嘴偷笑道,然后又从影碟堆中翻出其他几张来,“这些也都是的吧!” “知道还问!”我把剩余散落在地上的几盘也一并拿起来,准备收好,“我说啊,这几张都别看了,全是那种内容。” “别别,我可是顶爱看那种的了?” “女孩子竟然还有那种嗜好,你还真是……” 我刚想说点什么,她突然把脸贴近。 “今晚可是说定了依我的吧?”她撅着嘴,冷眼瞪着我问。 “好……吧,请!”我避开她咄咄逼人的目光,起身去厨房泡咖啡。回来看时,慕雪正津津有味地看着屏幕上女学生遭强奸的一幕,不时地做着点评。 “我说,江流!”她喊道。 “什么?” “你这部看过的吧?”她回过头来问。 “唔……应该是看过。”我答。 “没觉得很假么?” “怎么假?” “遭强奸还叫那么淫荡,一看就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情,也不知道这导演是怎么想的,总也该找个稍微纯情点的女孩子来演这角色才对,太破坏整体的艺术感不是?”她看得可真是仔细。 “听你这么一说,我好像也觉得是那么一回事了。”我呷了口咖啡,苦涩的味道像醒脑剂让我突然觉得现在的处境不妙,这可真是奇怪的一幕,我和慕雪在昏暗的灯光下看着色情影片,还对其中个别细节琢磨讨论,不仅如此,刚刚还喝过许多酒,房间里充斥着浓重的酒气,配合着电视机里传来的惹人臆想的喘息声,我越发觉得不安起来,担心会发生什么。 “喂!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么?”我小声问慕雪,见她正一脸严肃地看着屏幕。 “没有!”她很干脆的回答。 看来是我多虑了,然而事实是如果再这样继续下去,还是会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发生。 “我说,这些我都看过了,我去客厅写卷子了,你一个人看吧!”我认为这种情形还是走为上策。 “这么晚写什么试卷,假----认----真!”慕雪转过头来挖苦道,可是一瞬间神情变得让人捉摸不透起来,像在试探什么似的静静地看着我,“你怕什么?难道怕自己把持不住,和我做出越轨的事情来?” “怕是你打从一开始就这么想的吧!”我转过身去背对着她,尽量不去想刚才她面对着我时脸上的表情。她现在的样子可实在是会诱人“犯罪”。 “呵呵!你这种样子着实可爱!”她笑道,我感觉她的脸又转了回去,面对着屏幕的方向,声音也比刚才轻微些许,“其实啊,在经历了那些事情后,我直到现在都还脆弱得很,被风轻轻一吹都可能粉身碎骨。想跑到你这里来找点依靠,就是想这样稍微依靠你一下。昨天我睡下来时,就打定主意相信你,不管怎样,我都相信你,所以就那么一点防备都没有的在你面前睡着了,就像你说的,像个小孩子一样。可是如果那时候你对我说‘来吧!慕雪,我们来痛痛快快地干一场吧!’那我也一定不会拒绝你。可你还真的是什么都没有做过呢……呵呵,不过,也许正因为这样,我才会来你这儿避难吧,谢谢……” 我听慕雪这样语重心长地说完一席话,刚才那些焦躁和不安只一瞬便全消失在无边的黑暗中,心里不知是感激还是宽慰,矛盾了很久才回过神来,想说些安慰的话,可转过身来时,见慕雪已经伏在桌前静静地睡去,脸上洋溢着尽兴后的满足与安逸,我苦笑着摇摇头,也罢,也罢,就让她好好地再休息一晚好了,于是起身把电视关掉,尽量不出声地把她抱到小床上安顿好,随后自己也洗漱完毕,倒在地铺上睡去。 醒来已是中午十一点,厨房不知为什么传来一阵叮叮当当的干戈声,跑去看时,见是慕雪正在做菜。 “呦!醒啦?”她精神百倍地举着锅铲看着我问。 “你……没事了?”我诧异她竟能如此生龙活虎地说话,因为现在的她与几个小时前简直判若两人。 “什么话啊!当然没事了,我不是好好的在这里么?”她微笑着白了我一眼,好似昨晚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罢了,罢了,她能恢复原来充满生气、活蹦乱跳的样子,总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我便不再多话,径自回房收拾地铺:总算今晚一切可以照旧了。 31 元月注定要比平日冷清,学生们一批接一批地返回家乡,只留下似被遗弃如白蚁巢穴般的校舍,日渐空旷清静。临近春节,人们也大都忙于准备过年的琐碎事情中去,我已有好几个星期未见过空仁一面,大概又去什么地方鬼混了;慕雪在那天之后也只偶尔在上“西方文明史”时能碰到,并且由于种种原因而没什么说话的机会。就这样一个人平静地过完元月,临到二月初,在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收到梦楠的回信,也许这是一个契机,我在这样想后迫不及待地打开信封,如饥似渴地阅读里面的内容。 确如我所料,梦楠这次不仅仅在信中提及她生活的近况,更重要的是,她说我可以去见她了,实在是一条令我欢呼雀跃的好消息,可是欣喜之余心中又满是矛盾----诚然梦楠是住在杭州郊外,但若是准备到那里去,总也会路经家门,应算是回了家乡一趟的,可到底要不要回去呢?辗转反侧犹豫了几天后,我还是登上了南下杭州的火车。如此算来,这竟是我入大学以来头一遭返回故乡。 回去那个曾经尘封了我痛苦记忆的城市,我想为这样逃避了三年的自己做个必要的了断----回到一切开始的起点,或许能找到一些让自己继续这样在尘世中苦行下去的理由和动力。 下火车后我没有直接回家,毕竟已有三年未与家人见面,虽然偶尔会通电话,但已不知该如何应付那些被岁月遗忘的相处方式了,以现在的我无法好好回忆并掌握那些,还是暂时不回去的好。 我找到高中时同桌的住处,说明来意后,他很干脆的让我住下,没想到三年竟是瞬息间的事情,转眼三个春秋后再见面的我们还如当时一般默契,只是阴差阳错,我们的颓废和振奋与当时刚好颠倒,曾经那个将自己梦想定为开妓院连锁店的同桌,现在竟然在为考公务员而每日奋斗着;曾经有过无数雄心壮志的我,到现在竟一事无成,终日为那些过往所束缚,浑浑噩噩地虚度光阴,这实在很讽刺,可这就是现实,没有办法逃避的现实,我惟有接受。 抵达杭州的第二天我决定去看望明木,后来我从梦楠那里得知明木还活着,尽管车祸夺去了他的精神,但肉体尚在----他现在大概是个“植物人”。 这个决定早在还未动身回杭州前就已放在我的议程中,尽管我知道这或许会很痛苦,但做为曾经的好友,我现在能做的也只是去见他一面,哪怕他再也无法认出我这张面孔也好,那之后不管再发生什么事情,我总可以心安理得地接受了。 我所认识的步明木大概早已成为不变的过去式,并且只存在于我的记忆中,我眼前这副躺在病榻上的肉体则不是,这张棱角分明的脸已不是我印象里的明木,那张阳光刚毅的脸庞已经面目全非,只留下深深凹陷的眼眶,鼓胀突起的眼球上面,布满纵横交错的血丝,高高隆起的颧骨下,是瘦削变形的两颊,上唇肌肉萎缩后,突显出的牙齿如同被错放在那里的物体似的显得极不协调。 这张脸也许根本算不得人们印象里正常人的面容,而用骷髅来形容才最恰当,在那里我看不到一丝生气,一切都枯萎了,如同朽木一般没有光泽。 明木的母亲将我引到床头,或许是我们的脚步声惊动了他,那两只从未离开过天花板的眼球缓慢地移向我,一瞬间像被什么刺激了似的抽搐了几下,然后我听到像是某种动物垂死挣扎时的发出的声音,这种声音随着他喉结僵硬地上下运动,经由鼻腔不间断地发出,而半张的嘴却没有受到丝毫的干扰,继续一发不可收拾地流出冒着白沫的口水。 他这样持续不断地发出那奇怪的哼声,目光呆滞地盯在我脸上的某一点。明木的母亲则紧紧地攒着他那干枯无力的手指,边抹眼泪边解释说他认出了我,正用他现在可以做的方式喊着我的名。 我的眼睛湿润了,那一刻我真有冲动立刻扑下去,抱着明木大喊:“我回来了,你还认得我么?还当我是朋友么?”,然后痛痛快快地哭一场,或许真能发生奇迹,他会从混沌的世界里醒来。可我终没有那么做,忍住的泪水在眼眶里回旋了许久,模糊的视线中又闪现出那日穆勉淡淡的微笑和明木视如陌路的神情,一切的一切都是以那一刻为转折点,开始或结束…… 我知道奇迹不会发生,我想我以后也不会再来看他,即使再回故乡,再回这个城市也不会。对于仍生着的人来说,那实在种折磨,对我,对明木。我不忍心再去打扰他,如果再见到他,我或许会忍不住告诉他----你这样活着真的太痛苦了,死去会比现在要痛快的多…… 我那晚回了一趟家,见到明显苍老的父亲和母亲,没有太多惊讶,没有太多欢喜,没有太多伤感,或许我早该料到是这样的结果,一如三年前的相处方式,我们都格外小心着彼此的感受,聊天的话题虽然随便,却如同在做一张繁复的高数试卷,需要慎之又慎地遣词造句----我回来或许是个错误吧。 在杭州城逗留的最后一日,我去看望了穆勉,也许这样说并不合适,但这样说至少可以让我心里舒服些:对于那些久远的往事,对于我的罪。 时隔三年,当初逃避现实的我又回到这里,为好友送上迟到的祭扫。临近穆勉的墓,碰到他的母亲迎面走来,她已不再是我当年熟悉的阿姨,中年丧子使她过早衰老,巨大的悲痛把她的腰压弯了,背也压驼了,双鬓斑白如雪,皱纹无情地爬满她曾经年轻的面容。 她与我擦身而过,我冒昧地喊了声:“阿姨好!”她只用微弱的目光呆然看了看我,面无表情地张张嘴,却未发出任何声音,脚下细碎的步子仍在继续,然后慢慢从我视线里消失。她大概不记得我了,是啊!三年过去了,我也变了很多。 穆勉的墓很干净,墓碑上的墨迹比我路上见过的任何一个都浓重,都新鲜,基座上一尘不染,整齐的摆放着水果盘和香炉,一定是因为每天都有人为它细心清扫、修缮的缘故。我从背包里翻出一年前梦楠交给我的那些书信,点着打火机,然后一张一张地烧掉,熊熊的火焰在我面前飞舞,风中飘散着银白色的灰烬碎屑,裹着黑白的烟变成旋涡在半空中四散。 我想,我这次回来是为了了却一点心事。 看吧,这些都是你的,穆勉,那不属于我,我觉得不管怎样都应由你自己来保管,那才是最好的,你也一定是这么想吧!所以我把它们都还给你。 我或许是个真正的大傻瓜,用了三年的时间来回兜一个圈子。我曾经为了逃避现实而离开这个地方,而现在却又回到这个最初的起点。离去的这三年中,我时常找不到这么做的意义,以为自己应是同你一样该成为死鬼,已该被遗忘。不仅如此,我总是拼命抱住一成不变的过去,自责地活在自己设下的高墙大院中,不管外面的人怎样急切地敲门,呼唤我的名字想要进来,我都无动于衷。 现在,我想我终于可以直面这些,可以回来见你了。我并未悟出什么值得夸耀的东西,但至少我已不再认为那没有意义。 一直这样停滞不前的我,是不行的。我意识到这点。 尽管对于今后和未来,我仍没有具体可称之为完美的打算,也不知怎样的未来才是我真心希望看到的,可现在的我或许想通了一件事情,那就是:想得再好,现实终究还是现实,如果什么都不做,那永远都没法改变。 我一直以为自己应该对你的死负有责任,因为那种想法,我不得不逃避现实,什么都不去想,什么都不去做,放弃自己的同时也放弃了自己周围的一切,一直想着该怎么补偿你,该怎么补偿自己所犯下的错误,于是停滞不前的活在你的阴影里,连我们当初的“约定”都没办法实现。对不起,那样的我实在是很差劲吧! 我想,我的那种赎罪方式应该可以到此为止了。这三年中,我的时间还一直停留在三年前你出事的那天,我只是单方面地去相信,我已经停止了自己的时间。可是我明明清楚地知道,我的时间一刻也不曾停止过,惟有你的才成为静立不动的永恒。 我今日才回到这里补上三年前迟到的歉意,对不起,无论怎样自圆其说,我都不可否认地对你的死负有责任,对现今与我相干的人们造成了无法挽回的伤痛与遗憾,尽管我也想过弥补,但现实是不允许的,就算我再用上数个如此逝去的三年时光,我想也一定不能改变任何已经发生的事实,所以,我已不能再这样下去了,真的,非常对不起,我要对那个放弃自我的人说再见了,为了你,为了我,为了我身边的人,更为了曾经的约定之事。 也许,以三年的时间为代价太过不值,但我认为那并不是虚度光阴的三年,我仍在经历,仍在成长,仍在成熟,这就足够了。 过去早已摆在眼前成为静立不动的永恒,就算重来,我想以那时候的觉悟来说,我也一定只是重复着同样的错误。 我不想再彷徨下去了。 穆勉,我的兄弟。 尽管直到现在我也没有弄明白你当初为何选择死,为何把自己珍视的东西留给我时露出欣慰而满足的神情,为何只留下淡淡的令人无法琢磨的微笑就去到另一个世界…… 我有太多的事情无法明白,但那些都已无法左右我的未来,你已经成为过去,可我还有未来,梦楠还有未来,所以请原谅我,原谅我无情地拒绝你那从黑暗里伸出的双手,无动于衷地对它们说“不”,无论如何,我都希望可以与梦楠携手,坚强地走下去,继续这条你没法走完的路,去创造我们的未来,就算前面布满荆棘与坎坷我也决不放手,我想,这也是你希望看到的吧?! 也许你会责怪我,责怪我还只是在一味逃避,用忘记过去的方式来逃避,用忘记你的方式来逃避,责问我怎么一点长进都没有,可我并没有要忘记过去的意思,我只是觉得再这样喋喋不休地纠缠于过去,已经毫无意义了,不是么? 所以,我一定会带着这份心情走下去。我选择了这条路,逝去的不可能重来!即使过去可以重新来过,那份泪水,那份记忆,以及那刺痛人心的冷酷现实,大家忍住悲伤共同度过的那段岁月,我也决不能让其失去意义,怀着这份痛楚勇敢向前,不才是留下失去之物的唯一道路么?就像我被你的死所束缚,被尘封住的记忆所保护一样,过往的一切会化做基石,相信着可以改变现在生活的我以及梦楠,无论伤势多严重,哪怕是无法愈合的创伤,我都相信这条路是不会错的! 我从未拆封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烟点燃,然后把整盒的香烟都点着,静静地等它们在穆勉墓前燃尽,风渐渐大了,把那些燃尽的灰尘抛向空中,吹向远方…… 我说,是该戒烟了,已经有很多人这样对我说过了吧。 所以,这次就让我在这里戒掉吧! 再见了,我的好友!再见了,我充满悲伤的十七岁!我这回已经真的决定要离开这里了…… 32 次日中午,我搭上去郊区的汽车。离开城区后,车越向前,道路越窄,变得崎岖不平起来。市区的喧闹淹没在身后倏然退去水杉林中,泥泞的土路上布满积存雨水的大坑,如同流着满嘴口水张大口的怪物,车轮飞快地碾过,里面的人像是在做高空蹦极,猛地飞起又猛地下落,胃里的东西也跟着翻滚,头脑瞬间充血,以为要一起迸裂出来;外面溅起几尺高的褐黄色泥浆,汹涌地扑向惊慌失措的路人。 窗外飞快掠过的景色渐渐凄凉起来,青瓦平房下,扎着蓝色头巾的村妇小心地踮起脚,站在一脚宽的石墩上,吃力地把一盆冒着热气的糊状饲料倒进猪圈,不时有饿瘪了肚子的野狗冲着汽车边追边吠。映入眼帘的田园和荒地上,只剩了收割后参差不齐的秸杆,偶尔可见成片的绿意,却若隐若现地躲在塑料棚下。 行了约一个钟头,来到一个几乎看不到农户的小站时,我下了车,举目望去,似乎是人迹罕至的荒山野岭,除了头顶几根黑色的电线和这铁杆站牌外,竟再也找不到人为之物,我不由地惊叹自己到了一个多么了不得的地方。 借着梦楠在信中给我画的一张简易地图,我踏上了荒芜人烟的小路,开始寻找那幢红瓦白栅栏的别墅。 虽然地图画得不算糟糕,可是,在没有太阳和楼房做参照物的情况下,要辨别方向实在不是件易事,走了近两个小时,我竟还未找到那个在地图上看似容易的标致性建筑,我有点泄气----冬日的夜晚来的特别早,若不能在四点前找到目的地,我大概会成为冻死鬼中的一员。 我正心急如焚不知如何是好,却见远处有袅袅的炊烟升起,心想总算是有救了,急忙冲那烟狂奔而去,然而到近前不免失望,原来是个只有十来户住家的小村子,而我要找的房子竟连个影都没有。 完了,我是真的迷路了。 我正心灰意冷,身后冷不防地传来声音。 “你是外地人吧?”听声音是个女人。 “嗯,”我急忙转身接话,“我迷路了,好像……我想找一个有白色栅栏的红瓦别墅,可是却走到这地方来了?”我望着眼前这个中年妇女解释着,她的打扮很洋气,束着一个高高的发髻,五官单看来虽称不上精致,但组合在一起却恰到好处,有序地镶在略显着城府的脸上,如果不是那泄露年龄的斑斑皱纹,一定会迷到学校里那帮成天追逐美眉的男生们。 “别墅?”她皱了皱浓重的眉毛,似乎很难理解一般,“你说的这个地方我倒是认识,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我急急地插嘴问。 “没什么。”她出神地看了看我,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微笑,“我带你去吧!” 我满肚疑惑地跟着这个陌生的女人走着,不出半小时,果然见不远处的暮色下,那个有着标志性的白色栅栏和红色琉璃瓦的洋房屹立在一个小山包上,一只雪橇犬懒洋洋地趴在花坛边,对我的到来似乎并没有太多表示,只是摇摇尾巴,凑上前来嗅了嗅。 “别担心,它不咬人,很乖的!”走在前面的中年妇女一边拍着它的大脑袋一边对我说,“它叫哈里!很听话吧?”她说着抬起头,冲着一扇半开的百叶窗喊起来,“快来开门,有人来看你了!” 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那扇窗中探出来,可我还未看清楚她的容貌便已消失掉,在我还未来得及反应时,这个人已经从门里冲出来,扑进我的怀中,纤细柔软的双臂绕过我的脖子,轻柔地抚住我双肩,脸贴在我的胸口急切地喘息。 “江流!”她柔声唤着,呼吸仍显得急促,然后油亮飘逸的长发下,一张令我魂萦梦迁的面庞楚楚仰在我面前,晶莹的眼眸里映着我不知所措的神情,“好久不见,你还是老样子哦,可不可以给个微笑?”她娇嗔着用冰凉的手指抚着我的脸颊,“来,给个微笑!” 我想笑,可又笑不出来,心里的高兴劲却没办法表达,有点激动得过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只能勉强地接她一句话:“确实好久不见了!” 这一切来的似乎有些突然,但又不太意外,来的人正是梦楠,这个让我日夜思念的女子,现在就活生生地依偎在我怀中,透过又轻又薄的羽绒外套,我可以真真切切地感觉到她脉搏的跳动,女人特有的体香正在我所呼吸的空气里弥漫,而现在的味道我犹为熟悉,犹为思念。可难道是我的错觉么?又或是因为我们有过肌肤之亲的缘故么?更或许仅仅是因为久别重逢的喜悦冲昏了头脑,以往的羞涩的梦楠怎会如此大胆呢?我正胡思乱想,中年女人发话了。 “你们两个要在门口抱多久啊,还不快进门说话!” 这句话就像一根绷紧了的弹簧,把梦楠猛地从我怀中弹开,只见她红了脸,闪电般从我身上抽回双手,抿了抿嘴,欲言又止地看着我,眼里带着一丝温情,一只小手茫然无措地轻轻抚弄着她那柔软小巧的耳垂,这才是我熟悉的梦楠,我突然这样想。 可现在这样子未免有些尴尬。我定了定神,缓缓伸出手,轻轻地捏住她纤细的手指,“进去吧!”我看着她乌黑的眸子。 梦楠没有答我,只是微乎其微地点点头,轻轻地伸展开被我捏住的手指,然后将我的手也握住,两人一同进了别墅。 后来我才知道,这位中年妇女就是梦楠的表姐,“我叫卢颖忆。”晚餐的时候她这样做着自我介绍,“叫我卢姐就好!”看来是个挺和蔼的人,“这房子是我丈夫留给我的,平时也就我一个人住,寂寞的要命,这次梦楠去法国前在我这儿长住了几个月,算是给我解闷了。”几句话,她就把我几乎所有疑问都交代了个清楚,实在是个会说话的大人模样。 晚餐丰盛极了,用梦楠的话说,简直就只是为了我的到来而特别准备的。吃罢饭,卢姐泡了一大壶龙井,三个人围坐在沙发上边品茶边聊天。 “这里请随意,都是自家人。”卢姐像小孩一般跳到沙发上,抱起一个绣着机器猫的沙发垫子顺势躺了下去,我疑惑地看了看梦楠,却见她光着脚,双臂环抱着膝盖,脸埋在臂弯里,只露出鼻子和眼睛,前额的头发把脸部虚掩住,看那眯成一弯月牙的双眸,定是在茂密的长发后偷笑,“是这样,随意就好,我这几月都被宠坏了,规矩不来了呢!” “我还是就这样坐着好了。”我翘着二郎腿说。 “哎,江流,你刚从大城市来到这个穷乡僻壤,会不会不习惯?”卢姐问。 “可能会有一点吧!不过这幢别墅怎么看也不像是穷乡僻壤的产物吧?” “唔----”她似意味深长地拖着音,“看来是个老实人嘛!” “我可从来说他是老实人呢!”梦楠在一旁笑着插进话来,“对啦,江流,我离开的这些时间可有什么新鲜的事发生,说来听听?” “对对,我们这乡下消息不灵,去趟城也要花上个把钟头,平日都家里蹲,你刚从那里来,说些你们那儿的见闻。”卢姐也附和着说。 我说我也几乎同他们一样不常出门,要说有趣的新鲜事还真不晓得几件,然而卢姐却偏不肯放过我,说只稍些讲须经历的见闻便可。 我想了想,便把自梦楠离开后,林杰飞拜托演出的事,陪同慕雪看望父亲的事……一同说了个详尽,虽然顾虑着我与慕雪之间似乎有些暧昧的关系,并且也不确定说起那次的一夜情是否明智,但我明白我这一回非要表明自己的立场不可:我想与梦楠一起走完接下来的路。所以,能够毫无保留地了解彼此并非什么坏事。当我把一切说完后,大家都沉默了,梦楠放下抱着的双膝,径自从玻璃茶几上拿起铜壶,起身进了厨房。 33 “别担心,她只是去冲点热水来泡茶。”卢姐按住想要起身追出去的我,“不过啊,你还真是老实的过分,好歹要保留一些嘛!”她微微摇摇头,看着我叹气。 “我也只是想她更了解我,毕竟我已经决定要与她共同走完今后的路来着。”说这话的时候,抬头正瞧见梦楠已经拎着铜壶回来,她咬着下唇,用无法捉摸透的神情看了看我,随即又坐回原处。 “你说你想与我走完今后的路,是么?”梦楠双手托腮,一边咬着手指一边小声问我。 “嗯。” “可却又同别的女人睡觉,陷进那么多暧昧不清的关系中?”她接着问,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显得很平静。 “这也是事实。”我说。 “怎么说呢,我不并想隐瞒什么,也不是想要辩解,只是那段时间我也实在痛苦,根本没有你的消息,不管从身心哪个方面来讲,都渴望能同女人睡觉,在那种情况下又碰上醉酒的关系,也就那么顺理成章的做了。” “你不用自责,真的,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本来我们也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恋人,而且直到现在我也并未给过你什么名分,中国人可是最讲究名分的了,所以,就算你同别的女人睡觉也不是什么该受到责备的事情,更何况你总是在一味的迁就我,害你在里面受煎熬,真的对不起,只是……只是,我想知道你这话是认真的么?”梦楠凝眸注视着我,半晌才开口道:“想和我在一起的话是认真的么?”她问。 “当然是认真的。”我说,“虽然我现在也表达不好,但有一点是清楚的,那就是只要能同你在一起便好。” “听你说这话我真的非常高兴,我自然也很想和你在一起,可是……”她轻轻吹了吹挡住视线的一屡发丝,“如果我去了法国,想要在一起又谈何容易呢?” 我有点泄气,的确,距离和时间都是感情的最大杀手,如果梦楠答应了,那么分隔异地的我们又怎可以忍受相思之苦呢? “好啦!好啦!不要一见面就愁眉苦脸的!”一直在旁不动声色听着我和梦楠交谈的卢姐突然打破僵局道。 “江流,我问你,如果选择了我这妹妹,你能做出承诺,一生一世都爱她,等她,即使她去法国三年都一样可以等她么?”卢姐问。 “我也只能说我会如此做,并希望如此。我无法给任何人承诺,说到底----承诺的再好也没用,现实很残酷。”我看了看梦楠,她缓缓地低下头,叹了口气,我知道她明白我说这话的意思。 “好吧,年轻人,你很诚实,我和梦楠也都明白你的意思,只是对于这个问题的答复,不可能马上就给你。”她将脸转想梦楠,以确定她把这句话听完全了,然后又回过头来,朝我点点头,“虽然她现在没有拒绝的意思,可要给你个完整的答复还是需要时间的。” “这个我明白。” “好了,那么今晚就到此为止,我去给你整理房间,你的在我们隔壁,需要什么尽管和我说。”卢姐边说边从沙发上爬起来,踏着蹬蹬的步子上了二楼。 我和梦楠四目对接,相视而笑。 “先住下来吧,总会给你答复的,给我些时间。”梦楠牵着我的手,用极细小的声音说,“晚上我会去你房间看你的,别忘了给我开门呦!” “唔,我知道的。”我说,然后跟着卢姐上楼去看房间。 我从未想过在乡间的别墅中过夜会是如此欣喜若狂、心神不宁,大概是因为能再次见到朝思慕想的梦楠的缘故,洗完澡后,躺在软绵绵的双人床上竟毫睡意,撩开窗帘看外面,黝黑色的天幕下是一望无际的原野,风扶动树梢与草芥,掀起层出不穷的波浪,让我不禁想到童话里的场景。我正在眺望更远处的景色,却突然听到咚咚的敲门声,声音轻到只有屏息凝神才能听清楚,我知道是梦楠,于是疾步走过去,使出最大力顶住门闩往左拧,好让它不发出一点声响,门开的同时,梦楠的身影闪进来,我又用同样的方法把门关好,回头看时,梦楠身着一件淡紫色的睡衣,已在床沿上抱膝而坐,湿湿的头发都披在胸前,显然也是刚洗完澡。 “现在就我们两个人了,你可以自然点,总觉得有姐姐在你很拘束。”梦楠拉着我的手让我坐到床上,我顺势从后面伸出双臂,环绕着将她搂进怀里,感觉她的身体比五个月前丰满了许多。 “是有点,不过也没什么不自在的。”我轻轻地贴着她耳朵说。 “今天并不是想难为你,刚才你说的那两个女孩子现在也还能天天见面的吧?”她仰起脸问,前额的头发顺势倒向两侧。 “并非每天,只是比不认识的人见的多罢了。” “你选择我,我真的很高兴,谢谢!”她无比温柔地看着我的眼睛说,“可是我很不安,觉得自己是不是从你那里得到的太多了呢?我好矛盾。”她轻轻地叹了口气,接着说,“我那晚同你睡的时候,的确是非常想同你睡来着,可是,又弄不清为什么,思前思后总觉得不妥,连理由什么的都弄不明白,又觉得是为了报答你在之前一年里为我所做的一切才同你睡了……我知道这样的自己似乎太奇怪了,大概我有点不正常吧?自己的心意竟一点底儿都没有。” “不会,我也是考虑了很久才发觉我是喜欢你的。”我把她搂得更紧了,“尽管之前一直以为和你在一起单单只是有很舒服的感觉,我曾一度以为:大概是因为我们认识的久了,而我这样自闭的人能和稍微了解自己的人在一起就会感到安心的缘故吧?!”我吻了吻梦楠小巧精致的耳垂,“可是等到你离开我之后,我才发现,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情,没有了你,我的生活变的空洞乏味,丝毫提不起劲。” “现在很想做吧?”梦楠忽然小声问。 “想?”我不大清楚她究竟什么意思,便不置可否地回了一句。 “难道不想?” “我没听明白,究竟是什么?到底----” “就是……那个,你……下面很难受吧?” “下面?”我这才反应过来,“如果是问冲动了没有,那倒确实是已经……” “花了很大力气克制自己吧?” “嗯。”我如实回答。 “想和我上床?” “自然想的。” “可我还没准备好,况且姐姐在隔壁,我帮你放出来吧!这样会好受点。”她小声道。 “放出来?”我瞪大了眼睛诧异地望着她美丽的背影。 她在我怀里转过身来,前倾了身子浅浅地和我接了一吻:“用嘴帮你放出来。”她面对我坐着,微笑着问,“好不好?” 我没有回答,有些不好意思,只是点点头。 于是在拉上窗帘的屋子里,洒满柔和灯光的床上,梦楠小心翼翼地解开我睡衣下面的带子,伏下身去,缓缓轻轻地伸手进我衣裤间的缝隙,慢慢地摸索着。 “都这样了啊!一定憋得很难受吧!”梦楠笑着仰起脸,略显羞涩地问。 “有点。” “不老实噢!”她笑道,再次伏下身去,长长的秀发会不时的从她耳后根散落下来,落在我裸露的小腹上,随着她头部的移动而摩挲,这种感觉委实妙不可言。她一手支撑着身体,一手将那些碍眼的头发捋回到耳后,持续着这样的动作,直到结束。 完事后,她一边用纸巾擦着嘴唇一边小声问:“现在感觉如何?” “好多了!”我答,“真的很厉害!” “哪里。” “我是说真的,你的嘴唇!”我凑到她耳边悄悄说。 梦楠的两颊瞬间变得绯红,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害羞的模样实在是惹人怜爱,我再次伸开双臂拥住她,与她深深了接了一吻。 “这下好受些了吧?”悠长的吻结束后她问。 “嗯。”我又吻了吻她那晶莹的眸子。 “能再陪我多坐一会儿,陪我说说话?”她又转过身子背对着坐在我怀里。 “当然。” “如果我去了法国,三年都不能回来,没有了身体上的亲密接触,只剩了纯粹的爱情,你能等么?”梦楠突然把我环绕在她胸前的双手反转摊开,放上自己的小手,让我握住。 “能等的。” “真的?” “当然。” “虽然我相信你,可是就算你去找别的女人睡觉,我也没办法呀!” “我虽然不会给你什么永远之类的承诺,可你要相信我既然选择了你,就不会再同别的女人睡觉。”我摇着她的手说。 “嗯!”她略显满足地点点头。 “你为什么没想要阻止我去法国呢?如果非常想和我在一起的话,一定知道这样分隔异地是很难熬的吧?” “不是没有想过,可是,因为那次演出……” “演出?难道就是那个帮助患白血病的女孩演出的事情?”她打断我的话问。 “是的,就是那件事。” “有什么让你觉得不妥的地方?” “不不,没有不妥的地方,只是通过那件事,让我看到一个人拥有和实现梦想的重要性,在那之后我就在想这个问题,如果我自己要做一件早已憧憬了许久的梦想之事,那我一定很难被任何人劝阻的吧?收到你的信后,我就在矛盾了。既然我是全心全意地喜欢你,那么我就没有理由去阻止你完成梦想,那对你有欠公平,所以我选择等你。” “你知道,听你说这样的话真是种满足,所以我愿意相信你,就算到时候你真的找别的女人睡觉,我也不打算怪你了。”梦楠柔声说。 “放心,不会的!”我保证道。 “对了,你会在这里一直住到寒假结束吧?” “如果你不赶我走的话。” “我才不会这么做呢!只要你愿意,想住多久就住多久,我和姐姐平时就两个人住,偶尔还会有一位老人来我们这暂住一宿,实在寂寞的很,当姐姐知道你要来时,她可是比我还高兴呢?” “是么?我可没看出来。” “只是你不善观察而已,她其实真的蛮高兴的!”梦楠转过头来,在我鼻子上啜了一下,“她这个人相处久了才容易看清楚。” “唔,是的吧!” “你回过家了?”她冷不防地问。 “嗯。” “去看了他们吗?”她眼里显出一丝忧伤,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的眼睛,“你知道的吧?他们……” “嗯。” “还好么?” “还好。”我答。 我们都不再说话,只静静地搂作一团,感受着彼此的呼吸和心跳,默默地想着各自的心事,良久,她回过神来。 “不早了,我该回自己房间了。”她边吻着我的嘴唇边轻柔地说。 “嗯。”我极不情愿地松开双手。 “晚安!明天见。”她下了床,穿上拖鞋,径直走到门边,我将门打开。 “晚安!”我再次在她的额上轻吻了一下,把她送出门去。随即关门上床,拧灭吊灯,安心睡觉。 34 这一夜我睡得很香、很沉,可依然能听见窗外鸟儿叽叽喳喳的吵闹声。大概天亮了,我猜想,可眼皮很重,被窝又很暖和,根本不愿去撩开窗帘睁眼看一下。 “我和姐姐出门去了,再几天就过年了,我们去城里买些东西,你再多睡会吧!”我耳边响起梦楠极细小的声音,我极力想要看她一眼,于是挣扎着眯开条缝,朦胧地看见梦楠伏下身来,在我的额上亲了一口,柔顺的长发像帘幕一般刮在我脸上,透着股特有的清香。 “呐!乖乖地在家待着哦,我们下午就会回来,中饭在餐桌上,饿了就自己热一热吃,”她帮我掖了掖颈脖旁的被子,我感觉到她温暖的手指挠在我的下巴上,非常舒服。 “我们走啦!”她又轻声说,我迷迷糊糊地看着她身影在眼前晃动了两三下,然后消失掉,我于是闭上眼睛,继续睡。 我睡了个饱,等到完全醒来时,已是中午十二点半,恍惚记起刚才梦楠有来过,说了些暖人的话语,仿佛梦呓一般。 我穿好衣服在屋里绕了一圈,除了自己以外再没发现人影,方才醒悟一切不是梦。饭厅的餐桌上放着几盘菜,一盘炒得金黄的米饭,大概就是梦楠所说的午饭了。 我推开门,外面阳光明媚,时值正午,篱笆内的各种花卉与放眼望去无尽原野上的植物,正进行着一天中最旺盛的光和作用----自然,我是看不见的。因为远离了城市的污染,空气更显得清新干醇,沐浴在如此的阳光和空气下,身体得到极大的放松,心里有种说不出的畅快释然。我从屋中搬出一张靠背椅,准备在大自然中享用我的午餐,却看到哈里懒洋洋地度到我面前,在我脚边蹭了蹭,然后坐下来,仰起湿漉漉地黑鼻子朝我的方向嗅了嗅。 “要吃么?”我低头问它,见它正把大脑袋凑过来,对着我的脸闻了下,然后狠狠地打了个哈欠。 “嘿!打起精神,你想吃什么?这块骨头还是肉?”我夹了一块鸡肉在它那黑乎乎地鼻子前晃了晃,它发出仿佛婴儿般撒娇的声音,然而却并未如我印象里所见过的狗那样急着又蹦又跳地上来要食。可怜的老哈里,显然已是上了年纪。 “真是听话的好狗!真乖真乖!”我一边夸它,一边将那块鸡肉丢进它的嘴里,它这才不客气的大嚼起来,一边出神地看着我一边小声哼着,我脑中突然闪出这样的念头:若在我的晚年,也能像这样安详的在自家门前与一只通人性的老狗相伴晒着太阳的话,或许真该谢天谢地了。 我就这样吃完午饭,看看时间还早,于是回房从背包里翻出狄耿斯的《双城记》,回到屋外的阳光下,接着上次未看完的部分继续看。我一直都很喜欢这部作品,以至从初中到现在几乎看了上百遍,我时常想自己如果可以进到书中的那个世界去,也许可以改变些什么、又或是拯救些什么,不过,这也可能只是大话,让人笑破肚皮的玩笑罢了,因为现世中的我,的的确确是个平庸之辈,是个连自己的事都不知如何解决的大傻瓜,所以,根本无暇去顾及那种虚幻的假设吧! 老哈里伏在我的脚下,不时抬起头来蹭蹭我的腿讨我欢喜,我也会时不时地抚摸它那毛发已略显稀疏的脊背,这样一直待到太阳西斜,光线不再刺眼,远远向西看去,一轮似红心蛋黄的落日挂在树梢上,我终于听到由远及近的汽车发动机声,老哈里也警觉地抬起头,竖起了双耳歪着头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前方。 梦楠他们总算回来了,我看了看时间,下午四点一刻。 “睡的可好?”一进门梦楠就问。 “嗯,非常舒服。”我答。 “那就好,我还怕你会睡不惯,乡下太静了,比不上城市里的喧闹,我刚从城里回来的时候还憋得好几天睡不着呢!”卢姐也进了门,只是大包小包拎了一串东西。 “是什么?”我好奇地问。 “过年要用的东西,还有给动物们带的新年礼物!”梦楠边帮卢姐把东西拎进储藏室边笑着答。 “动物?”我疑惑地看了看老哈里,它正屁股朝着我躺在地上,尾巴不停的摇摆着,“给它的么?”我指了指老哈里问。 “不是它啦!”梦楠从储藏室里探出头来。 “那是谁呢?” “不告诉你,嘻嘻!” “明天你自然会知道的。”卢姐把一个包裹仍给我,“先帮忙准备晚餐吧!” “好的,”我慌忙接住,“这是什么?”我边拆边问。 “水果,这个季节所能找到的几乎所有水果!”她笑道。 “买这么多?”这可不像是一般人家的吃法,我暗想。 “我可是听说你在酒吧工作了很久的,今天晚上就做个水果拼盘如何?”卢姐把脸转向梦楠问,“对吧?” “这你也知道?”我吃惊地问。 梦楠拉了拉我的袖子,把我叫到一旁,“那个……对不起哦,江流,是我说的,所以,晚上你可一定要做出个高水准的来呦!”她凑到我耳边小声道。 “我这妹妹嘴上不说,来的这几个月可是天天就给我江流长江流短地说你的事……”卢姐提高了嗓门,生怕我们听不到。 “姐姐----”梦楠冲着她嚷道。 “好好好!”卢姐妥协地摆摆手,“我去厨房了。” “别忘了晚上的拼盘呐!江流?”她不忘从厨房里探出头来叮咛一句,随即“乒----”地带上厨房门。 我有点尴尬地立在原地,心里却美滋滋的。 “呐……生气了?”梦楠小声细气地问。 “没有。” “一定是生气了!” “真的没有。” “那为什么不说话?” “我……可以说我在暗暗地高兴么?”我并非在说谎,能被自己喜欢的女孩成天挂在嘴边说,当然是件令人高兴的事情。 “我现在可是开心的不得了。”我又补上一句,以免她认为我在敷衍。 “那等下你要记得做拼盘噢!我在姐姐面前可是夸下海口说你做得绝对一流。”梦楠红着脸说。 “当然,如果做的好的话有奖励没?”我低下头在她耳边小声问。 “不知道……” “那到底----有是没有?” “不理你!我去厨房帮忙了!”她娇嗔着给了我一记粉拳,飞快地逃走了。 女人的心思可真难琢磨,我苦笑着看她离去的身影,“对吧?”我蹲下身子拍拍老哈里的大脑袋,它用近似无奈眼神地抬头望望我,仿佛在说“我也不知道!” 晚餐过后,两人延续前一天的惯例,随意在沙发上或坐或躺,聊天喝茶看电视,我则心无旁骛地在厨房做水果拼盘。仔细算来,在酒吧当男侍的一年半里,这也确实是我学到的一项拿手技能,虽然不是什么非常了不得的技术活,但也并非一天两天便可学会的简单玩意。我绞尽脑汁,把所有我会的花样都用在了这盘水果上,十多分钟后,当我端着它们出现在客厅时,卢姐咂着嘴嚷开了:“我说,江流,你也不赖嘛!做的像工艺品一般,我都不忍心吃了!” “还行吧!酒吧里这可是便宜货,放眼望过去,几乎桌桌都是这样的。”我并非在说谎,这确实是大路货。 “怎么说都好,算我没白期待,”她拿起牙签叉了一片菠萝递给半躺着的梦楠,问道:“是不?” 梦楠笑而不答地接过菠萝片,瞥了我一眼,见我正用询问的目光注视着她,慌不迭低下头看那水灵灵地一盘东西。她这种害羞模样总是令人无比心动。 “你今天在家都做什么了?”卢姐忽然插开话题问。 “看书,晒太阳。” “咳,一定很无聊吧?”她接着问。 “这倒没觉得,我还蛮以为是很舒服的活法,这里的阳光和空气比城市里好上一百倍,以至过了几小时我都感觉没一会儿。” “是这样么?” “是这样的。”我说。 “可明天你得早起了!” “做什么?” “带你去看动物!”一直沉默不语的梦楠插嘴道。 “哪儿?” “秘密!” “什么动物?” “保密!” “搞得这么神秘?” “嗯!去了就知道了!”她俩异口同声地笑着回答。 罢罢,我也不打算再问下去,只得放弃,而后天南地北的与卢姐乱侃一通,梦楠的话倒不怎么多,在一旁边看电视边听我们的对话,只偶尔插进来说个两句。洗完澡后,梦楠一如前日,悄悄地进我房间与我温存一番,当我问她那个保密的事情时,她不是插开话题就是笑而不答,铁了心拿定主意今晚不告诉我,我只好认命,将梦楠送出房间后,倒头便睡。 36 临行前一天黄昏,卢姐接到看鸭老人的电话,说围着水塘的一部分丝网开了个大口,需要马上修补,但只有一个人的鸭舍根本无法空出人手去修补,于是,卢姐决定即刻就赶去。 “我也去吧!”我拉住卢姐说,“让我也帮点忙?” 她的风衣扣系了一半,看看我,又看看梦楠。梦楠点头道:“带上他好了,毕竟走夜路有个伴,他也好帮上忙干点活!” “那你一个人在家?”卢姐皱眉问道。 “没关系,不是有哈里陪我么?你们放心去吧!”梦楠又冲我道:“姐姐就交给你啦,可得给我保护好!” “没问题!”我保证了,然后穿上羽绒外套,与卢姐出门。 外面的景物已渐渐与夜色消融在一起,借着若隐若现的月光,只能模糊地辨别出起伏的山包与平地的轮廓,脚下的石板和土地已经融为一体,只能以踩下去的凹凸感来判断我们的方向是否正确。风很大,我们顶着风,每前进一点距离都感觉呼吸困难,风如刀子般硬生生地砍在裸露在外的皮肤上,刺痛感传遍全身。 赶到那片水塘已是半小时后,看似容易的补网工作竟花了两个多小时,我这个外行的好心往往会帮倒忙,好在老人和卢姐是驾轻就熟,不一会就把自己那部分弄完,然后再来帮我,虽然比没有我的时候耽误了些时间,不过我的一些低级错误倒显然给他们带来了少有的超级笑料,好好让他们乐了一把。补完网,卢姐神神秘秘地说要带我看好东西,于是特地将那间上了锁的又矮又长的房子打开,“你也快进来!”卢姐侧身闪进门去,然后冲我喊道:“别忘了关门,这里可是要保温的!” 保温?我狐疑着跟进去,然后把门关好,转身正要寻找卢姐的身影,突然一阵热气扑面而来,我惊呆了----这里原来是孵化室,成百上千的架子上放着又大又扁的野鸭蛋,在柔和的灯光下颜色透着股晶莹。 “过来这里,”卢姐在远处喊。 “唔----”我应着,小心翼翼地穿过这些孕育着小生命的孵化箱,屏息走到卢姐身旁,低头看她指的地方时,忽然竟有说不出的感动。只见蓝色的孵化箱内,几只幼小的野鸭正破壳而出,努力用那并不锋利地橘红色喙,顶破白色的蛋壳,挣扎着来到这个世界,它们全身绒毛都还湿漉漉地揪做一团,贴在粉嘟嘟皮肤上。 “好可爱的小家伙!”我情不自禁地感叹生命的顽强。 “是吧?很可爱呢!”卢姐在一旁附和着,脸上洋溢着笑容,从我的角度看去,却显出不可思议的落寞来。 “对了,卢姐,”看着她脸上楚楚动人的表情,我不禁问道:“你这样的人,怎么会一个人住在这样的乡下呢?” 她先是一楞,仿佛未理解我的话语般,呆呆地看着我,然后转过头去。 “抱歉,我是不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我试探地问。 “没、没有,”她开玩笑一般迅速转回头来,摆摆手道,“呐,怎么突然问这个?” “也不是----突然啦!只是想到了,所以没经过大脑思考就胡乱地问了出来。纯粹的思维没跟上表达。”我说。 “咦----?没想到江流你也会有脑袋这么不灵光的时候?”卢姐像是又找到什么笑料一般很开心的笑道。 “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偶尔也会这样嘛!” “你说偶尔?” “对呀,偶尔,总不能天天这样的,不然真要被人当低能来看待了。” “想必。”她轻轻地叹了口气,脸上的笑容渐渐褪去,“说来话长。” “什么?”我问。 “就是你问的问题嘛!”卢姐很认真的看着一脸惊愕的我,“就是说,我也有偶尔想把这些不常说的往事说给人听的时候。”她说道。 “怎么会这样?” “偶一为之嘛!” “唔。” “还是说,你不愿听我这个半老徐娘的陈年旧事?” “不、不,我可是很愿意呢!” “真的感兴趣?”卢姐仿佛审视顽皮的孩子般扬扬了眉毛,嘲弄人一般撇了撇嘴唇。 “是的。”我用极严肃的表情点着头。 “那……就这么办吧!” 她边说边从操作间搬来两张凳子,示意我坐下慢慢聊,我点头同意。 “呐,我说江流,如果让你来归纳这个世界上的爱的种类,你会如何分呢?”卢姐问。 “这个嘛……”我疑惑地看了看卢姐,见她一脸严肃坚毅的表情,于是在脑子里好好地思索一番才给她答复:“若以家人之间的爱为基础,包括父爱、母爱和手足之情,那这个爱该统归为亲情,而男女之爱的恋爱则是为爱情,再扩大其范围到不相干的人与人之间的爱,或者人对其他生物的爱大概应算为博爱。”我这样说完,却见卢姐的表情竟丝毫没有变化,心情不免沮丧起来,好不容易才拼凑了一点自认为还算不错的回答,于是又慌不迭地补上一句“我也不太清楚这个该怎么分,随意瞎掰的。”我自以为很解风情的说。 “是么?”卢姐依旧是那种凝重的神色,让我觉得空气压抑极了,“可我不这么认为呢!”她出神地望着我前额上面的头发,半晌不说一句话,我刚想说点什么,她突然凑近前来,轻轻从口中呼出气来吹着,然后就伸手过来,等我意识到时,只见她用两指捏着一根轻软的绒毛朝我微笑,“我说,你刚才真是够搞笑的啊!” “让你见笑了!真是对不起了啊----!”我尴尬地故意拖长最后一个语气词,好歹是缓解了刚才压抑的气氛,不过却是拿我自己做靶子。 “哎!你刚才说的可是自己的想法?”她的眼眉稍稍舒展开来,已不再是刚刚那凝重的表情。 “算是吧。” “其实说的没错,不过让我来分的话,可能会更简单点。” “如何简单呢?” “你瞧,这第一种,若把人作为区别其他所有生物的类别,那么人类与他们之间的爱该算做异类之爱,可对?”卢姐摊开左手的五指,并用右手掰下左手的大拇指数道。 “唔----听你这么一说,倒确实是这样。”我笑着赞同。 “然后呢,人类之间的爱就该是同类之爱了,对吧?” “嗯嗯,的确是这样。”我说。 “可觉得有些别扭,有些不对劲的地方,是不是少了点什么?”我问。 “当然是少了的!”卢姐微笑着又继续掰下中指,“要想,自然界可是有性别之分的吧?” “没错,果然是这样,少了性别之分呢!” 卢姐点头。 “这样再进一步来说,就又可分为同性之爱和异性之爱了,如此一来,总该不少了吧?” 我连忙点头称赞她这分法实在是恰到好处。 “不过话说回来,我们好象把话题岔远了哦,怎么说到爱的分类上去了呢?”我小声提醒道。 “并未叉开呢,接下来才是正题,对了,江流,”她又带着略显严肃的神情注视了我好一会儿,然后问:“你觉得同性恋爱怎么样?” “哎?同性恋爱?怎么样?”我吃惊地提高了嗓门,定睛看了看卢姐,她倒是一本正经的神色,我不由地缩了缩脑袋,低头看着地上班驳的人影。 “这个问题嘛!你突然问我,我也不知道……”我不安地回答,“从没想过这个问题,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随便问问啦,别这么紧张嘛!” “唔----因为没这种经验,感觉就像被抛到真空中一样没有实在的想法。”我解释道。 “没有经验也没关系的。” “嗯?”因为搞不清楚她这句话的具体含义,我不知可否地应了一声。 “那就试着想想如果在你周围的人中有这样的关系存在,你的感想是怎样的?” “嗯……我是不太在意这种事情的人呐!不过如果真的有这样的人存在,尽管无论是从我自小到大所接受的教育层面上来讲,还是从社会的主流思想方面来说,我都没办法认同,不过也并非无法容忍他们的存在,毕竟爱人之心本无可厚非……是吧?”我抬头望望卢姐,轻声问:“这样的感想可算得回答?” 卢姐并未作答,只微微一笑,嘴角露出浅浅的酒窝,“那我就安心了,至少你不至于在听我说到一半时,无法忍受得打断我,呵呵!” 37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觉得卢姐接下去说的东西大概会很了不得。 “至今我都觉得那像一场梦,一场搅乱我人生的噩梦,”她背对着我狠狠地伸了个懒腰,缓缓说道:“那时候我刚高中毕业,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只是为了让家里省些钱,于是便报了军校。” “哦?那时候应该比现在好考很多吧?选择的人比较少。” 卢姐点点头,“那时候是这样,军校并不怎么被人看好,属于冷门学校。” “可待遇并不低,实际上,从学校毕业后分配的工作远比其他大学毕业后的寻得的工作有保障。” “嗯!确实如此,本来去了那样的学校也就想安安分分地读完四年,然后出来找一份安稳的工作就好过活一辈子的,可事实却是根本没有一个人可以走上完全没有波折的人生路。” “总结后的感悟?” “那还不是!”卢姐轻轻叹了一口气,“进学校后才发现军校的管理严格,并不似平日在高中那样的生活,刚开始很不习惯,跟不上节奏。” “那恐怕是很麻烦的事吧?” “没错,不过那时候同宿舍的一个女孩特别照顾我,人好的没话说,总是在我有困难的时候倾尽全力帮我。而我是个知恩图报的人,也就尽力做些我力所能及的事情感谢她,这样一来二去,不过半年,我们便成了形影不离的好朋友。” “那还真是件美事,人生在世,知己难寻!”我笑道,却未发觉此时卢姐眉头紧锁的模样。 “找到个知己固然是好事,可越是到彼此了解的时候就越发现危机来临。” “这话怎说?” “那是第二学期快结束时的事了。”卢姐若有所思地抬起头来,默默地注视着远方。 “难得假日对我们来说就像是放风,我和她决定去黄山做两天一夜的旅行。” “听起来会是不错的旅行。” “当然,如果那晚不发生意外的话!” “意外?” “嗯!那晚洗完澡后我就躺在床上看着电视,可能是长久紧绷的神经突然得到松弛的缘故,那天竟出奇的瞌睡,没看多久就睡着了。我似乎睡的很沉,可却总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身子里有什么东西在使劲地往外涌。于是挣扎着清醒过来。” “是幻觉么?”我问。 “不是!”卢姐断然否定,“我睁开朦胧的双眼,看见那女孩赤身裸体地坐在我面前,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脸,一只手轻柔地从我的脸颊上抚过,然后婉转向下触及颈脖。虽然这有些突然,但我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 “唔----”我似乎无法理解卢姐的想法便问:“为什么?” “女孩子之间有些亲密的接触还算是比较正常的吧?你从小学到现在,总也该见过女孩子亲密接触的例子吧?” 经她这么一提醒,记忆里的一些片段确也似有意识地浮现在眼前,使我被无法言喻的东西紧紧撅住神经,证实这种论断的可信度,然后点头示意卢姐继续。 “所以我也未做出很惊讶的反应,只是小声问她怎么了,但她只是一言不发,用一只食指勾住我下巴,然后轻轻地托住,像审视一件珍宝似的静静注视着我,眼神显得炽热火辣。我当时就傻了,感觉自己像穿行在宇宙的光线,突然在高速下遇上个巨大无比的黑洞,硬生生地被拉进去,扭曲了空间的形态和颜色,完全动弹不得。你明白么?像着了魔一样。 “着了魔?” “心魔,大概,哈哈……”卢姐自嘲地干笑了两下,声音干涩而嘶哑,“她浑身上下散发着让人无法抗拒的魅力。那大概是灯光的关系,实在太柔和了,给人的感觉就像身处某种幻境。她的脸越贴越近,几乎碰到我鼻子,肌肤仿佛是撒上了大理石的细小粉末的玉器,闪着细腻的光泽和纹理,贴在前额上的头发湿湿地发出香味,同我头发上的味道相同,这样与她定定地相互对视几秒后,我竟不由地脸红心跳起来。说来也奇怪,从小到大,我见过的女人身体不知几万几千,可出现这种情形还是头一次。” “气氛的作用吧?” “也许是呢,我就这样傻瓜般地看着她,哪知这时候她开始往我身上爬,利索地伸手进我怀里,我还未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情,身上的睡衣就被她变戏法似的剥掉了,她也不等我反抗,立马就俯下身压过来,一边用脸蹭着我的脖子,一边用双唇轻轻地咬我耳垂,两只手在我胸脯上抚摩起来,顿时一阵酥麻,火烧火燎的,感觉身子都软了,反抗的意识渐渐模糊起来,心里想着不行,可连喊的力气也使不出。我这是怎么了?当时我就在脑子里想这个问题,真是着了魔!明明上高中那会儿还有暗恋了许久的男孩子,总盼着哪天能被他搂进怀里好好地呵护疼爱;自己也一直都是性取向正常的女孩,可现在竟会被一个女人摸得有感觉,而且感觉竟如此强烈。”卢姐顿了顿,“抱歉,还是头一次对男人说起这事,”她长长地叹了口气,望着我的脸说:“毕竟这种事情,实在难以启齿。” “对不起……”我除此以外不知该如何回答。 “这样持续了一会儿,她的手慢慢向下滑。那时我已受不住了,感觉已到崩溃的边缘,眼看着就无法挽回。尽管意志已屈服在感觉的脚下,但理智还一息尚存,于是使了吃奶的力气吼出来‘住手!’然后一把推开她。她这才作罢。可是,她脸上却挂着一丝笑意,凑近脸轻轻地对我说‘你喜欢那样,对不对?很渴望,不是么?’之后就径自穿上衣服离开了。” 我不知该说什么好,默然。 “后来,我打了申请,换了宿舍,平时刻意躲开她,时间一长,关系也便疏远了。以后直到毕业我们也就再没见过面。可我的耳边总也响起她对我说的那句话,总也忘不了那晚她离开时脸上胜利似的表情。” “毕业后大家各奔东西,她回了家乡,之后便音信全无。我去了广州,工作到第三个年头,与搞设计的前夫相识,七个月后便结了婚。他是个温厚老实的人,除了容易钻牛角尖外也没别的毛病,待我非常体贴,好得没话说,有了女儿后,家里气氛更是美满和乐。” 我想问点什么,但总觉得话到嘴边就坠回肚里,尝试了几次,始终未能出声,只好作罢。 “工作到第八个年头的时候,我去外地出差,鬼使神差地去了那女孩老家,而不可思议地是,竟在下榻的宾馆遇上她,那时候她已是那家宾馆的大堂经理,本以为会是尴尬的相逢,可她却出人意料的热情,给我各种便利,从前的事绝口不提,几天下来倒也相安无事。于是我那根紧绷的弦松动了,走的时候不仅和她恢复了从前的好友关系,还给她留了家里的地址,相约以后来广州定要去我那做客。” “现在想起来,那便是噩梦的前奏。”卢姐皱起眉头,苦笑着看了看我说:“之后不出一个月,她真的来了广州,带着一堆家乡的土产前来做客。以她的为人,任谁见了都喜欢,我前夫自然以为她是个不错的人,于是客客气气地邀她经常来玩。这样一来二去,半年不到的时间,她竟来了广州七、八趟。我那时候也是傻,总以为她改好了,并未再多一个心眼去防她。就在我以为什么都不会发生的时候,意外发生了,不,那不能算意外,如果是,也只是对我个人而言吧。” “她又一次对你干了那事?”我问。 “自然。”卢姐开玩笑般把嘴唇扭向一边,然后深吸了一口气,歪了歪头,轻轻道:“只是这次变本加厉,在我已快到极限的时候,丈夫带着女儿回到家,一眼撞见我们赤身裸体,在床上搂作一团的情景。女儿还不太懂事,仅仅吓坏了,但前夫明白这是见了多么了不得的东西。他是个本分的人,在外面又多少有些头脸,于是默不作声地把大门关好,领了女儿到别的房间安顿下,然后才回来收拾残局……” “发生了这事后,消息不胫而走,很快就弄得妇孺皆知。前夫如坐针毡,说肯定是那女孩搞的鬼,于是立刻就出面断了与那女孩的一切往来。我都三十出头的人了,不仅结了婚,还有了孩子,前夫怎么说都是站我这边的,说传闻我是同性恋的话全是鬼话,只求我不要再隐瞒过去,有什么就说什么,好歹让他有些底,这样他也安心了。逼不得已,我只好把从前的事竹筒倒豆子般与他和盘托出,只是细节一一略去。” “了解全部后,他说错根本不在我身上,让我完全不必理会别人的流言蜚语。嘴上这么说,可我们心里明白,其实比谁都明白----什么叫‘众口铄金,积销毁骨’,时间一长,两人的脸上都挂不住,虽不曾发生什么争执,但家里的气氛明显阴沉了许多,晚上睡在同一张床上我都不知该如何面对他,他也不似从前那般主动要求与我亲热了……几个月下来,他瘦了一圈,人也苍老了许多,我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却连安慰也不能。孩子还小,如果继续这样下去,等她长大成人,势必带给她莫大的伤害,等到那时候什么都晚了,我说什么也不能毁了她的未来。考虑再三,我知道再不能这样,于是干脆地跟他提出离婚。” “他同意了?” “当然不同意,他是死活不肯,说我们之间既未感情破裂,又没有因为此次的事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何况孩子还那么小,如何能狠下心去给她制造一个残缺的记忆……可我是铁了心要离。不是因为我自私,我实在想不到什么更好的办法来解决那件事带来的风波----前夫的父母后来也知道这件事,暗地里不断地给他施压。我那时侯也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不是真的有同性恋倾向,万一下次再发生这样的事情,丈夫和孩子哪还能受得了,这样想着我就豁了出去,势在必得地把婚给离了。” 卢姐仰头望望那似乎因为外面风声而摇曳的吊灯,喟然长叹。 38 “孩子跟了他,听说两年前再婚,夫人是个贤淑的知识女性,总算是个美满的结果吧。这样我当初的决定也算得到了应有的回报,不枉我死去活来地思考----我在对待性的问题上,究竟是什么立场了。” “那究竟是不是同性……不,我的意思是,你应该不是真的同性恋吧?”我小声问。 “当然不是。”卢姐断然道:“要算起来,我大概也只算做是对同性比较敏感的体质,而且会产生那样奇怪的感觉,多半还是因为那女孩做了太多奇怪的举动,诱发了我那特异的体质,不然我与梦楠同在屋檐下的这几个月,你想,岂不也要发生不可挽回的事情了?”她带着狡黠的微笑面朝我反问。 “呃----” “瞧你紧张的!总之啊,自己的事情自己最清楚了,我跟那孩子相处的时候完全没有奇怪的想法,即使在浴室洗澡时以赤身裸体相见,恐怕也不曾冒出过那种念头,所以啊,你大可放心。” 我默然,真是难以反驳。 “走吧!已经晚了。”卢姐倏然站起身来,轻轻拍着我的肩,“谢谢!”她小声道。然后漫步度出孵化间。 看着她的背影从吊灯下走出门,我心里突然有些失落,如同掉进了异世界的落寞,这份感受来的如此突然,如此混乱,连自己究竟是在为卢姐的过往而感伤,还是为听罢后产生的共鸣而感伤也不知,只是胸口压抑的厉害。 走出长房子,天空比先前阴沉,布满乌云,月亮早已没了踪影,风中带着水汽,缓缓地凝结,无声地渗进沐浴在空气里的外套,呼吸间都可感到风雨欲来的讯息。 “要是可以,真希望你能常来作客,很久没和人如此交心地畅谈了,而且奇怪的是----”卢姐仿佛要注重突出一般顿了顿,“觉得你是个可以信任的人,觉得我说的那些你定能理解的,这样想着说完一切后,心里就有说不出的舒坦。” “你的心情多少我能明白些。”我顶着风赶上她,并肩走着接上话,“只是你这样把所有的负担一个人抗下来,并不能改变事实,实际上,每个人都有追求幸福的权利,而且我相信你是可以得到幸福的人。” “谢谢!”卢姐的脸上漾出笑意,没再做声。 梦楠蜷在沙发一角,双手环抱着裸露在外的膝盖,面前摊着我的法语书,茂密的长发覆盖了整个上半身,光着的两只脚丫,不时地对搓着,仿佛因为在脑海中寻找相关的词句而陷入思考。外面已经星星点点地飘起小雨,灯光在她的身边点缀着粉末状的细腻暖意,刚才的落寞也因此稍稍褪去。看到如此深动的画面,与刚才一直坐在身边交谈的卢姐相比下来,不禁再次感叹梦楠的身体洋溢着何等的青春气息。 “对不起,晚了。”卢姐摸了下梦楠的脑袋。 “顺利?”梦楠仰起脸问。 “非常顺利!”卢姐笑道。 “看样子很开心?” “那----是,江流是搞笑专家嘛!” “真的?”梦楠惊讶地朝我眨眨眼。 “也不是那样,”我解释道:“只是不善于应付那种工作罢了。” “哦?” “他有这方面的天赋,说不定会成为滑稽大师,对吧?”卢姐边添油加醋边把刚才补网的经过一五一十地给梦楠说了一遍,引得两人在沙发上笑得又翻又滚,完全忽视了我的存在。笑罢,梦楠一边擦着眼泪一边问我:“应该已经感觉到卢姐很欢迎你的到来了吧?” 我点点头,“确实如此。” “我的书对你来说像小儿科吧?”我指着她手边的那本书问。 “不会,不会。我也只不过比你略微多懂那么一点点罢了。”梦楠笑着拿起书递给我。 “怕是不想我自卑,才这样说的吧?” “知道就好,嘿嘿!”她调皮地吐吐舌头。 “呐,梦楠?” “嗯?” “什么时候走?” “去法国的时间?” “嗯啊。” “五月初,具体的行程安排还未决定。怎么?” “在那之前会给我答复的吧?” “嗯,在那之前你会等我吧?” “一定。” “我说,你们两个别只顾自己聊,把我晾一边啊?”卢姐在一旁嚷着:“总觉得你们尽说些让我插不进话的东西,好歹考虑下我这个局外人的感受吧。” “哎呦,那时不时地借江流给你好了?” “呵----这还差不多!”卢姐笑着立起身,将揉得满是皱纹的沙发垫扔到一边,踩着轻盈的步子走到窗前,隔着厚厚的呢绒窗帘将窗户拉开一条细缝,外面的雨水打在塑料顶棚上发出很大的声响,一股淡淡的青草味飘进屋中,夹杂着一丝寒风。 “很清爽,是吧?”卢姐扭头问我们,我和梦楠相视而笑。 “明明很冷才是,把凉气都放进来了,亏我刚刚还以为可以省些电,把空调关了的!”梦楠撅着小嘴责怪道。 卢姐并未理会梦楠的撒娇,只是独自倚靠在窗前,默默地看着远方。 “江流,再一星期你就该回去了吧?”她突然问。 “嗯,已经出来一个月了,学校也到了开学的时间,不回去可不成。” “回去之后要记得联系啊,可别把我们忘了呦!” “不会!” “只怕是说的好听,一回到你熟悉的那个世界,就该花天酒地地被女人们拉得团团转了吧?” “真的?”梦楠前面虽说过不在乎,可现在却如此迅速地做出反应,凑近脸来,把我双眼好好地凝视了一番。 “别老捉弄我吧?”我苦笑道,“保准不忘的,会写信的,用打电话的,一星期一次,决不会忘!” “嗯?”梦楠圆瞪的双眸瞬间缩成两弯月牙,笑眯眯地说:“看过了,这眼神不是在骗人!我看过,江流要是撒谎的话,决不是这样的眼神,呵呵!” “这也能被你看出来?”我愕然。 “嘻嘻!” “好啦!好啦!小孩子们早点去睡觉了!”卢姐在一旁打着哈欠把我们从沙发上撵了下去。 刚准备躺下,敲门声响起,梦楠探了半个脑袋进来,“今天……太晚了,不进来了!” “嗯!” “不生气吧?” “不生气。” “开着门留点光让我走回房间,好不好?” “好!” “晚安!”她微微闭上眼睑。 “晚安!”我搂过她吻了一下她的额头,看她的娇小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黑夜温和地拥裹着我,听着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我静静地入睡。 翌日清晨,雨仍下个不停,这天的作息很懒散,我睡到将近十二点才下床,看了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简史》,间或逗老哈里玩,只是它还是那么没精打采,不愿太多理会我。梦楠一直睡到下午才起床,读了几遍法文后便径自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看窗外模糊的雨景,我上前搭话几次都没下文,只得作罢,回房把该换洗的衣物收拾妥当了。再看看表,才四点半。 火车是夜里十一点的,还早得很,不觉无聊起来,一想到再过几小时就又要离梦楠而去,并且几个月都无法触碰那完美的身体,胸口就堵得难受,躺在床上竟打起盹来,等到恢复意识已是晚饭时间。 吃罢饭,卢姐也到了家,简单的整理后,我回房拎出行李。 卢姐因为要送我去车站,先一步出门去车库开车出来,我到门口和梦楠道别,她还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只是说了几句客套话,我不免升起涨潮般的落寞感,看看表已经是八点一刻,只得无奈地带着一丝遗憾提了背包出门。 拧门的瞬间,一双臂膀从后面勾住我胸膛,紧紧地将我拥住,然后传来梦楠小声细气的声音:“你会来机场送我的吧?” “当然。” “说定等我的回复?” “嗯!” “可以……吻我么?” “嗯?”梦楠如此大胆的要求还是第一次。我不由地惊愕。 “我憋了一天了……”她的脸埋在我蓬松柔软的羽绒外套中,传来嗡嗡的声响。 我于是转身,看着梦楠那双略微湿润的双眼,轻轻地将她的长发撩到耳根后,然后小心翼翼地吻下去那张翕动的嘴唇,仿佛那是件无比精贵的稀世珍宝。 “我要走了,”悠长的吻结束,我将依偎在怀中的梦楠扶起,她的双肩还在微微颤抖,鼻翼透着晶莹的粉色。 “下次见面期待你的回复。再见!”我在车上朝她挥手。 “再见!” 用了近一个半小时才到车站,卢姐把我送到候车室,买了一些家乡的土产塞进我包里,说是带给同学尝尝,然后道声保重、记得联系,便消失在门口汹涌的人潮里。 雨还在滴滴答答地飘落,只是风已弱了许多,站在月台的顶棚下,可以听到远远传来的汽笛声,夹杂着人群的宣泄,不时敲击着双耳的鼓膜。那些大包小包拎着行李的学生潮,席卷着人流将我推进狭小的车厢,于是情不自禁地感叹,我这一次离去,又该是何时回来呢?我所要去的世界,可是个与现在多么不同的世界啊----这样想着,不免生出悲戚之情。 39 回到公寓已是隔天晌午,门缝被杂七杂八的信封塞得满满当当的,碎纸屑落了一地,看样子被老鼠先生好好地光顾过一番----就像空易拉罐的瓶口被烟头塞满一样惨不忍睹,撞见这种光景我连看署名的心情也没了,周期性脑袋发胀,卷了东西进门,扔行李,见床便倒,没怎么费事就睡了过去。 一直睡到临晚六点才起床,屋内漆黑一片,窗外已是霓虹初上的暮色,喧闹声不绝于耳,不过奇怪的是,我却感觉不到它们确实存在着,人回来了,不过心仍留在那人迹罕至的原野上。 费力地拧开台灯,准备整理上午取回的信。灯光在微微泛黄的纸上撒着细粉末状的纹理,沉郁着一股温馨,不禁让我想起白房子中的光影,交叠飘动着的淡紫色睡衣,以及睡衣下梦楠那曲线丰腴令人无限遐想的胴体。 即使现在,我也说不清楚那应称为巧夺天工的绝世之宝,还是该称为上帝遗忘在人间的尤物,究竟哪个更为贴切,我不得而知,我所能弄明白的,只是:不管怎样,现在,或者至少在不久之前,这个完美到极致的身体还被我紧紧地拥在怀中,感受着她的呼吸和心跳,手心滑过她凹凸有致的曲线,听着她在我耳边娓娓细语,这一切如同痴人说梦,使我不敢深究它是否真的存在,害怕一旦寻根究底地证实下去,这个梦就会破灭,蒸发得连痕迹都不曾留下。 喝完一杯浓香四溢的咖啡,这一月来的所见所闻也终于在脑子里像过电影般地重播结束。 现在终于可以静下心来看看信封里的内容了。 六封欠费催款通知单,算了!不看也罢,一封慕雪来的信,字写得歪歪扭扭,就像是得了中风的病人一般,横竖看了都不舒服。 我去厨房洗了杯子,又泡上一杯热咖啡,然后心不在焉地翻开那“得病”的信封。 恕我免去客套。 作为慕雪风格,倒也旗帜鲜明,我这样想着,继续看下去。 放寒假了,天气愈来愈冷,原本狂躁的我也渐渐趋于平静,很大程度上因为你的帮助。可竟未好好感谢过你,觉得于情于理都有些过意不去。 没想到这回终于有机会稍稍感谢你一下了----因为拍电视散文的作业,于是有了去四川半月的机会,虽说只是顺便邀你同去,不过之前也听你说过,想去那儿旅游来着,何乐而不为呢? 怎么说都是趟不错的旅游行程,我以为你也定会欣然接受的。 这样想着的时候就来找你了,可却吃了大大的闭门羹。没办法,只好打你电话,可一直都不在服务区,又去酒吧找你,却被告知很久没来上班了。这可真是一个天大的玩笑,你一下子就人间蒸发了,消失得干干净净,什么气息都没留下。 好吧!傻瓜似的,我,等了你足足一个星期,结果还是没有一点音讯,等不下去了,我只好一个人去! 说实话,我也不是在生气,也没有什么正当的生气理由。仔细想想,是吧?好像我也根本不算是你的什么人,充其量也只不过是个稍微要好点普通朋友罢了。自己想想也对,说不定你连我的这点觉悟早都一并考虑过了,所以你才一句话都没留,悄然离去。 我现在只能寄望在这封信上,也不确定你还能不能看到,毕竟没人清楚现在你究竟身在何处,还会不会回这个公寓了。 那么!就这样吧!再见! 端木慕雪 11 看罢,有些不知所以然,不置可否地从头至尾逐字逐句又仔细看了一遍,终于才在字里行间中感到一丝不快的苗头,于是拿起手机给慕雪拨电话,听筒里持续着绵长的盲音,再拨,还是一样,不在家么?罢罢,反正我都已回来了,要解释开学多的是机会,这样想之后也便挂了电话,不再考虑慕雪在不在意之类的问题。 员工专用的黑体字赫然眼前,总算有点回归我本来世界的真实感了,酒吧的忙碌照旧,可以开心的大概只有客人和boss,我看着十三号台前一对拥吻的男女暗想。作为制造者的我可没什么闲工夫,前一天赶车的疲劳还未完全散去,身体在抗议是显而易见的。 深夜一点五十,换班到点,终于能回家了,我拖着睡意朦胧的双腿走出酒吧,春风还是很冷,我不禁缩了缩头,把脖子完全藏在羽绒外套下。 走出巷口见一对情侣模样的男女在争执,定睛看时正是刚才在酒吧热吻的那一对,这种事情我本不便理会,于是就当没看见的继续往前走。 直到见那女孩上衣被扯破,又哭又闹起来。我实在看不下去,于是快步走上去,抓住男人的一只手。 “喂,有什么话好好说,犯不着大半夜跟女人计较吧?” “你管什么闲事?这娘们……说……说好跟我睡的……今晚,现在又不愿意了……”他的吐沫星子飞溅,夹杂着浓重的酒气,看样子醉得不轻。 “帮我……”那女孩抓了我的衣角,醉得不省人事,直接倒了下去。我刚想扶她,男人也倒了下去,又吐又骂,折腾了好一会。 我让男人去叫出租车,他倒也听话,只是醉得糊涂,刚上车就叫司机开车,连这瘫倒在地上的女孩也不要了,直接就睡了下去,我连追带喊也没能把这女孩给塞去车里去。 得得,算我多管闲事,自讨苦吃,我认命地扶起那女孩,看看脸蛋,倒是个清秀的姑娘,穿着也得体,并不似会随便来酒吧宿醉的风骚女子模样,我这样想着,突然觉得这张脸我在哪儿见过。 “佘嫣?!”我望着这张惨白的面孔惊讶不已,在哪儿也不是的地方惊呼出这个名字,背上凉了一截。 “你怎么会在这儿?那个男人是谁?发生了什么事?”我不知如何是好,思维一片混乱,能做的只是问一连串自己都觉得不妥的问题。 大概是我的声音起了作用,她稍稍抬起眼皮,茫然地转动眸子,用微弱的目光看看我。 “江……流?”她勉强挤出一丝声音,如同春风吹过小巷,只是无限地变弱。 “我……我……”她有些激动,声音颤抖,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来,只是不停的哭,我无奈地搭着她的肩,想轻轻地拍拍她,好让她得到些须安慰。 “借你的肩……靠一下……”她说,然后顺势倒进我怀里,嘤嘤地哭,似冬日的寒风,无休无止。 我把佘嫣带回公寓,安顿她睡下,她哭累了,头一触枕头,就发出均匀地呼吸,胸口有节奏地起伏,脸上红扑扑地带着一丝忧郁,眼角那几行泪痕仍若隐若见。 我给空仁打了电话,响了很久才有人听。 电话那头传来空仁懒洋洋地声音。 “怎么?你终于回来了啊!”这是自上次ktv后见面的头一句问候。 我客套了几句,告知他佘嫣醉酒留宿在我公寓的事,然后问他发生了什么事。 沉默,短暂的沉默。 他用随意的语调打发着我,本还想追问,却猛地听到那边传来女人责备的声音,于是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末了,他叹了口气,“明天中午来接她,就这样吧,晚了,你也早点休息。”然后挂了电话。 我突然间感到有种筋疲力尽的无奈,特别在这种时候,本觉得这事与我无关的……可我就是无法放着不管…… 我到底怎么了,这世界怎么了。 我胡乱地翻着那本《双城记》,眼前的字变成了蠕虫,扭曲着我的视线和思绪。 40 将近四点,我起身回卧室,从壁橱里翻出被褥----佘嫣睡在我的床上,只能另外开铺。拧开台灯,却见佘嫣挣扎着要起来。 “醒了?”我问,然后拉了她一把。 “嗯。” “再多睡一会?” “不了。”她摇摇头,有气无力地掀开被褥,下床,径自走到餐桌前坐下。 我打消了即刻休息的念头,进厨房泡了两杯浓浓的咖啡,自己随后也在餐桌边坐下,将一杯端给佘嫣,看她在雾霭沉沉的热气中将咖啡饮尽。 “再来一杯?” “不了,谢谢。” “感觉好点了?” “嗯!” “空仁那边我已经联系过了,中午会来接你。” “他现在在哪儿?” “在……在家!”我撒了谎。 “江流……不用骗我的,”她的声音比平时还要温柔许多,只是有些沙哑,大概是哭过的关系。 “和他在一起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怎会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呢?很抱歉给你添这些麻烦,让你也卷进来。” 我默默地端起杯子,呷了一口温热的咖啡,看里面白色的沫子顺时针旋转,思忖着发生在我身边的这股洪流,将会把我的世界带往何处。 “发生了什么事?”我问。 “也没什么,和平时一样,吵架而已。” “但竟能闹到这地步,还是头一回见。” “奇怪?” “奇怪。” “痛苦到一定程度就会想找个依靠吧,就像你看到的那样,随便谁都可以。” “唔……” “觉得没理由?” “发生那样的事情,多少有些理由吧!” “担心?” “有点在意……说实话。只是对我来说,也没到非知道不可的地步。” “呵呵!”佘嫣开玩笑一般轻声干笑了几下,转移了话题,“寒假你没在家吧?去了哪儿?” “回家乡。” “和‘她’一起的么?” “嗯……” “比起那时的关系应该有些进展了吧?” “大概……”我迟疑地点点头。 “不愿意对我多透露关于她的事情吧?” “这……唔,也不是那样,”我晃了晃杯子,把杯底的粉末摇匀,“很矛盾,说真的,很多时候我都这样,矛盾得难以启齿。其实我是很感谢你和空仁的,之前为我做了很多,一直也没机会道谢。只是在这件事上,经历了太多的出乎意料,并且由于时间的不断流逝和空间的交相变换,那些事物本来的面目已被扭曲,变得毫无根据,不管对她还是对我,都无法真正地理清,更别说用逻辑的言语叙述成文了。我所知道只是,不知从何时起,那份感情已不再单单是一份对过去的执念,更是一份责任。这样说你能明白么?” “明明白白。” “所以希望你别认为我是个不近人情的家伙,总是把别人的好意糟蹋了,然后还装一副无辜的样子。” “是心里话?” “心里话。” “能有你这样的觉悟真好啊!如果空仁偶尔也会这么想就好了,哪怕一次我也觉得心满意足。” 我不由地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说实话,我一直弄不明白,像你这样条件的女孩,大可以找到比空仁好上一百倍的男人,为什么偏偏就相中了他?” “因为喜欢呀!” “喜欢他哪里?” “不知道。一点头绪也没有,就一头栽了进去,大概理由什么的,觉得可要可不要。” “就喜欢到那个程度?” 佘嫣莞尔一笑,摇摇头,柔声道:“就是喜欢到那个程度,完全没有办法,我这个人。” “即使遍体鳞伤?” “嗯!”她以难以觉察的幅度点了点头。 “大概……我是傻瓜吧……本来交往之初就做好心理准备的,他的事情我不干涉,我的他也说过不会干涉,就算再发生什么也说过不要太在意,可……到头来,我还是放不下……” “任谁都会放不下。只要还是普通人的话。”我斩钉截铁地说。 “放着不管不行?” “自然。”我边摇头边晃着手中的杯子,“本来,这是不该由我来说的,但大体上,你不该和他那种人在一起。” “是忠告么?” “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看你怎么理解了,但总的来说,我是不希望你把我这句话理解成忠告的,毕竟你们两个都是我的朋友,做为朋友,我打心底里希望你们都能得到幸福!如果可以的话----”我把凉透的咖啡一饮而尽,“不过,恐怕现在说什么都为时已晚吧!” “的确是呢……” “不过你也总该知道他的为人。本质上,他那样的人并没什么令人厌恶的缺点,好相处、热情、大度、对待朋友也够体贴。只是这局限于从做朋友的角度来评判,但若是想更深一层去了解他,到恋人的程度来说,他那样的人绝非正常人,在对待男女问题上,总也显得不大正经,说得好听点,活得潇洒,不好听点,游戏人生----总认为女人是随时可换的东西,在这件事上,他拥有普通人望尘莫及的征服欲,以那样的方式生活下去,即便再过个几十几百年,恐怕也很难对谁付出真心。”我顿了顿,看看佘嫣道:“我说的,你明白?” “一清二楚。” “在他眼里,就算是花一番大力气得来的东西,也不见得会好好珍惜,更何况是如此不费吹灰之力而来的爱情。” “嗯……” “恐怕他根本都不曾正经想过何为爱情。” “想必。”她赞同道。 “至今为止,和他睡过的女人不下百八十个,能记住名字的也不过尔尔。” “这也知道!” “那好,我也不便再说什么,只是多问一句。从今往后如果一切照旧,即使再像今天这样受伤你也不想放手?” “不想。”她无奈地抿抿嘴唇,垂下眼睛,“我现在惟有等待。” “罢罢,我多少能了解你那份心情,希望你最终得到幸福才好。” “但愿……” “我是不是有点不近人情了?” “没有这回事吧……应该!” “哎!也许你会让他改变也是说不定的事,恐怕这也会是这个世界上万千事中不可定的其中一件。” “但愿如此!”她喟然而叹,把脸埋在五指间。 我起身收掉杯子,进厨房洗净,折回餐桌,看到佘嫣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双眼黯淡地望着天花板发呆。 “再进去睡一会?”我轻拍她的肩膀。 “嗯。”她小声应着,缓缓放下抚面的手掌,若有所思地回房,我望着她的背影,竟感到不胜悲哀。 次日中午,空仁如约前来,佘嫣借厨房做了几个菜,于是三人一同吃了午餐。 “喂,江流,说点什么。”空仁往自己碗里夹西红柿,头也不抬,“你寒假没在家吧,一直打你电话都接不通。” “是没在家。” “去了哪儿?” “家乡。” 空仁还想问点什么,可眼神一遇上佘嫣就马上没了焦点,搞不清楚在想什么。 “把昨天的事忘了吧!”他说。 “就当没发生!”他又补了一句。 短暂的沉默,气氛显得很尴尬。 “你可以,但我……做不到。”佘嫣的声音有些哽咽,几乎要哭出来。 “何必呢?你也知道,我同别的女孩睡觉就像家常便饭一样----并没什么特别含义,对我来说,和女人睡觉与跟人握手是同一码事,那根本不是发自内心的喜欢,只是潜在的需要罢了。” “和我也是?” “那不同,不是一码事,你和他们不一样。” “不一样在哪儿?或者换句话说,我只是个摆设,可以放在台面上叫做‘女友’的东西?” “你不该在江流面前说这些,尽管不可否认,我大多数时候做得有些过分,但我从没有把你想象成某种东西或别的什么东西的替代物。”空仁抹抹嘴说。 “那你就当着江流的面告诉我,你把我当成什么?” “与别的任何女人都完全不同的人……在我眼里。” “完全不同么?” “当然。” “可即使与她们都不同,你不也还是会以同样的方式令我伤心,让我受伤,一次又一次,不是么?” “这和结果无关。” “就是换句话说,反正你不爱任何人,包括我……” “我从未说过那样的话,只是……” “够了,我不要听你的那些解释。”佘嫣发起火来。 她发火的模样我前后只见过那么一次。 “你若是真想对我好,就不要再干那些伤人的事来,我什么都可以不放在心上,包括以前的事我都可以不追究。”佘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 “那不是你所想象的……” 我猛地用胳膊捅捅空仁,我知道本性难移这句话是对什么人说的,如果再说下去,佘嫣必会因空仁不经大脑思考的话而伤得更深,于是我不假思索地打断他。 空仁只是用失神的目光望望我,半张的嘴好半天合不拢,一副受挫的模样,只是不再说下去。 “两个人再多点时间考虑考虑如何?如果还要继续现在的关系,就不要把事情复杂化,”我打了圆场,又看看空仁,“个人的价值观适时变通下,如果你是重视这份感情的话,其他的再怎样都可以放弃吧?” “已经可以了,江流……该走了。”佘嫣缓缓起身,披上白色灯心绒外套,转身走到门口,回头微微一笑:“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真的已经可以。”然后下楼去。 空仁旋即离坐,跟出去,到门口又折回来,“给你添麻烦了,对不起。我本不想这样。”他道歉道。 “这句话已经有人帮你说过了,恐怕现在最想听你说这话的,应该是在下面等你的人,要是你认为她与众不同,至少做点什么让她觉得自己是的的确确与别人不同。”我又看了看空仁,他眼里掠过一丝疑惑。 我只好拍拍他的肩膀,叹了一口气道:“做点什么,你说呢?” “这有点难……说实话,我根本不知该做些什么。” “别再伤她心了,她是个好女孩,除此之外,我再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好吧,走了。开学见!”他欠身穿好鞋子,踏着噔噔的步子下楼。 41 开学已一星期了,却仍不见慕雪回来,没有任何的联系。有些担心,心里像少了点什么似的,持续着另一个空洞----尽管每星期都会给梦楠打一通电话,或是写信,可总也填不满,感觉就像在摇晃的液化气瓶,明明装进去的是气体,可听到的、感受到的无疑是液体。 “你,寒假没在家吧?”这是新学期在校门口撞见蓝珊时,她的第一句问候。 “你怎么在这儿?”我有点吃惊。 “来找你呗!”她依旧那样美艳动人,只是说话时咄咄逼人的气势有增无减。 “先回答我的问题吧?寒假没在家?” “是没在,你怎么知道的?” “打你电话了,一直都没人接不是?” “唔,怪不得。” “去了哪儿?” “家乡。”这大概是我回南京后,回答频率最高的问题。 “你倒是老实,问什么说什么。” “要是有更好的理由,我倒情愿不说这两字。” “为什么?” “就像某种东西的触媒,比如说不开心的事。”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对不起……”她小声地道歉,“我是不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也没什么……真的,已经可以这样冷静地说出口来了……”我本想自言自语地感叹一下,没料到还是说得挺大声。“应该是值得庆幸的事。” “但是……真的不要紧么?” “嗯,我刚才说得过于冷静了,所以根本没反应过来。”我看着她那对清澈的眸子,里面映着我多少释怀的面孔。“只是别再继续这个话题,好么?” 她点点头,然后轻轻伸出双臂,缠住我胳膊。 “那……走吧!”她说。 “去哪儿?” “幽----会!” “这……” “别这那的,我想多了解你一点……”她把脸贴在我那只手臂上,压低声音道:“我也不是个笨女人,总也不至于天真到以为你肯在不了解我之前接受我,既然这样,那就好好地相处,等了解了彼此再告诉我答案也不迟嘛!” “可是……我等下还要去打工。”我并非在说谎,不过也确实希望能借此逃过一劫。 “真的不行么?” 我极认真地点了点头,仿佛一个仪式而不是一个方式。 “其实想和你商量件事。也不花很多时间,就一会儿,好不好?”她甩着我的胳膊,撒娇道。 “下班我给你电话怎样?” “不要……”她就像三岁的孩子,撒起娇来不依不挠。 “花店的工作一般九点就该结束了,不会太迟。”我哄道。 她略微迟疑了片刻,凝眸注视了我一会儿。 “好吧,我等你。”她柔声说:“只是……不要用电话,不然今天来找你就完全没了意义,见面说吧!” “不会麻烦么?用电话不是更方便些?” “你这人,为什么连这点都不明白呢?一个寒假没见了,我就是想多点时间和你待在一块嘛!” “唔……” “就这么说定了,我九点去花店等你。”她不由分说地决定着,我知道多说无用,只好答应。 花店的工作很清闲,算不得忙碌,店主是个和蔼的老人,留着芦苇丛般茂密的“山羊胡”,总是乐呵呵的。他很爱和我天南地北地乱侃,一点也不像是隔了两代人的模样----大概孤独的老人都会这样吧。听说他年轻的时候是中学教师,脾气暴躁完全不似现在这般,让人难以置信。他唯一的儿子早已旅居海外,很少回国,老伴过世得又早,为了打发时间就开了这间小花店。也算是缘分,开店第一天打出的广告就被我应征了。比起在酒吧里的工作,我更喜欢这里----虽然报酬不如酒吧做侍者多,但这里更像是有某种打动人心的东西存在一般,对我有着非同凡响的吸引力----一种温馨的气息时刻充斥在周围,让人无时无刻不感到安心惬意。 九点未到,蓝珊已早早在花店门口等候了。她穿了一件白色夹克,套一条褪了色的牛仔裤,裤脚全是白色的毛边,微笑着朝我招手。 “呦!江流,女朋友来接你了?”老人冷不防地说。 “不不,不是女朋友,只是普通朋友。”我慌忙解释。 “这么晚了,来接你的怎会只是普通朋友嘛!好好,今天特许你早十分钟下班。” “这……不太好吧!” “没什么不好,反正也快下班了,本来也是我个人开的店,没必要搞得跟正规商店一般死板,非到点下班不可。你快去吧!瞧人家等你好一会儿了!” “唔,那恭敬不如从命。” “呵呵,年轻真好!”店主拍拍我的肩笑道。 我苦笑着点点头,也不便再跟他多解释,但我知道他肯定又想歪了。 出店门,蓝珊迎上来。 “去江边!”她说。 “江边?长江?” “嗯!” “怎么突然就要去那种地方?” “心血来潮,想去吹风。” “不是有事要商量的么?”我问。 “就因为是心烦事呀,所以找个可以冷静的地方,让我好好想清楚再开始说,不行么?”她看着我的眼睛,露出某种小动物受伤般脆弱的眼神。 我隐隐地觉得她现在这般反常的举动是有原由的,就如同下雨前天黑打雷闪电一般,预示着下一秒的转折,但那种表情下,我实在连问的勇气都没有,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不再有异议。 江堤上的风很大,飕飕地刮起一阵阵薄雾,空气里弥漫着沁人心脾的水草味道。近处几只渔船上火光零星,折射出一片扇型的区域,撒在江面上,泛着鱼鳞样的荧光。 蓝珊沉默不语地走在前面,我紧跟其后,慢慢移动步子。如果说我是个比较喜欢清净的人,那么蓝珊非热闹莫属,而且每次见面无不都是她那热情似火的态度把我的冷漠冰释,出现这样的情形还是头一次----她既不说话也不做任何动作或表情,只一味地度步前行。 这样走了约十分钟,她忽然停住脚步,然后转身,面带微笑地看着我。 只见她的鼻子红彤彤的,两翼不断地鼓胀抽气,眼角挂着泪珠,弯曲的发丝在风中乱舞,如同木偶剧中的吊线娃娃。 “冷?”我不知所措地问。 她点点头。 我慌忙脱了外套,披在她身上。 “谢谢!”她说,“我想在这里坐一会儿,也能陪我?” “当然。” 于是我们在一处较干净的水泥地上坐下,看大大小小的船只黑影在月色下川流不息,然而很久都没人开口说话。 “如果我说现在想你帮我个忙,假装是我的男友,你愿意么?”沉默了许久,蓝珊突然问。 “唔……只是假装么?”说实话,这样的开场令我有些吃惊。 “当然,但你愿意假戏真做我可是求之不得。” 我哭笑不得地看了看她,有些无言以对。 “逗你呢!别又给我一张苦瓜脸嘛!” “只是假装的话我倒是没问题,不过总也得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吧?” “家里逼着要去相亲……” “都这年代了还有这种事?” “嗯!”她低头从裤兜里掏出一包“红南京”,抽出一支点燃,又递了一支给给我。 “不了,谢谢。”我摆摆手挡住那支烟。 “怎么,嫌不够档次?” “不是。” “那为什么?” “戒掉了……” “真的?”她像看外星人一般诧异无比地瞪着双眸子看着我。 “怎么好好的就戒了?” “谁知道呢。只是经常听身边的人说‘该戒烟了’,可我总当耳旁风,不去在意,可是突然有一天,自己身体里的某种东西觉醒了,然后它对我说‘喂!,江流,真该戒烟了!’那时候,说也奇怪,突然就有了要戒掉的觉悟了,于是乎,就真的戒了!” “像是做了件很了不得的事啊!”蓝珊带着不无敬佩地口气感叹了一句。 “是么?我倒觉得,那不过是长久以来滴水穿石的沉淀,沉淀到某一个阶段后,总会有那么一天因为某些触动而爆发,灭亡或重生,只是一种必然的结果罢了。” “咻----咻!” “这是什么?” “口哨呗!”她吐了吐舌头,“因为人家不会吹嘛,所以就弄个拟声词代替下咯!” “唔……” “那么,你反正是答应下来是吧?” “什么?” “就是作我男友的事啊!刚才不是还说这事来的?” “唔----是……假装男友吧?”我小声提醒,“这个我是答应了没错。” “反正都一样啦!” 蓝珊把半截烟头碾死,打了个哈欠,裹紧了那件外套。 “我可以靠过来么?”她轻声问,一改刚才的霸道。 “嗯。” “呐!江流,你总这样么?对别的女孩也有求必应?”她痴痴地看着我问。 “说不准,可总的来说,我几乎对所有人都有求必应。” “为什么?” “要问为什么的话,我还真不知道,也许说白了就是不会拒绝人。我完全不知道怎么和别人说‘不’,而且我也不想伤害周围的任何人。” “那么答应我也一样是出于这种考虑?” “我……”前面的回答真像是搬起石头砸自己脚,我一时语塞,不知如何作答。 “谢谢!”她打断我的话,又一次裹紧了外套,“可是尽管这样……我依旧没办法不喜欢你,没办法不信任你。” 我沉默,心里升起莫名的悲哀,如同千万只断翅的鸟儿坠里海里,很不是滋味,感觉自己已然又做了一件十分亏心的事。 “喜欢我?”她又问。 “我想,应该是喜欢的……” “可你却总避开我,总是千方百计躲着我,这又是为什么呢?你不是喜欢我么?” “是喜欢你没错,正因为如此,我才不想伤害你。” “我不明白,你说的我完全不明白!”蓝珊狠狠地摇了摇,直视着我的双眸此刻闪闪耀动着一股光亮,让我看着心痛。 “你如果不想我伤心,就应该什么都不要想,只管把我搂进怀里,永远地爱我就好,为什么还要像现在这样不停地退缩呢?不停地将我拒之门外呢?” “我不是在退缩,只是在做我认为对的事情。因为我知道,对于你的付出我根本无法做出同等的回应,所以我只能希望你知难而退……” “你……”蓝珊把是手绕到我颈脖后,轻轻摩挲着我的头发,注视着我的双眼:“有在交往的女孩,对吧?” 我用难以觉察的幅度微微点点下颌。 “所以你才没法对我付出?” 我又再次点点头。 “哎!我真是傻瓜……” “对不起!”除此之外,我不知还能说什么。 “知道么?要是你今天干脆不理我,或者直接拒绝我的请求,恐怕我的决心会像这奔流入海的长江水一样坚定,一口气和你摊牌,不顾一切的要你和我在一起。可你……老是对我这么依顺,这么温柔,一点一点地把我那份决心吞噬掉,让我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要看着你的脸,我就觉得我狠不下这个心。” “知道么?那次和你睡过后我就怀孕了,恐怕你根本就不知道吧?是呀!我也不知道!真是个天大的玩笑。寒假回家时才发现身体上出现的异状,去医院检查后被告知已有了两个月的身孕。” “那一刻我就傻了,从没想过自己会因为一夜情而爱上一个陌生人,更没想过会因为一夜情而怀孕。那时候我好害怕,担心自己的肚子会一天一天地大起来,然后弄得妇孺皆知。万一被家人知道了,我一定会被逐出家门不可,总盼着可以找你商量,可却总也找不到你……辗转反侧想了好几夜,最后下决心要打掉----不可以再拖下去。” “你一定以为我是个薄情的女人,不然怎会忍心打掉自己的第一个孩子呢?都未见过一面,就狠了心让她去另一个世界,毕竟那是我的亲身骨肉啊!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我真的什么都做不了……” 我感到自己的五脏六肺都呼的一瞬飞到了嗓子眼,这是我始料未及的话题,让我震惊无比,这一刻世界都似乎停止了转动。 “终于开学了,我的决心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坚定,我想让你知道发生的一切,要你负起责任来,要你和我在一起。可……我……” 她小声地啜泣着,“可我,一见到你就完全没了主心骨,不知该如何是好。”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 “我说那些并不是要听你说对不起的,我不要你的道歉……”她打断我的话。 我无法,只得继续沉默。 “抱我……”蓝珊突然抬起头来,用闪着晶莹泪光的眸子看着我,“这个小要求你会拒绝我么?” 我并未说话,只是身子略微转向她,然后伸出双臂,紧紧地将她拥入怀里----我现在能做的只有这些了。 “江流?”她依偎在我胸口,柔声轻唤道。 “什么?” “如果我说我现在还是不能对你死心,你今后还会对我有求必应么?” 这个问题无疑如鲠在咽,卡得我难受,我几乎都有哭出来的冲动。 “对不起,我很任性,即使知道你有交往的女孩我也不想放手。你也说了喜欢我不是?所以我要争取。你放心,我不会逼你选择我,虽然我多少有点蛮不讲理,但我也懂什么叫公平竞争,我会让你自己选择的。而且……就算最后没办法和你在一起,我也会好受些----我已尽力过了,可以带着一颗无悔的心结束这一切……” “所以,千万别避开我好么?就算那是为我好也不要,我不要那样被人轻易决定的未来,我要自己去选择。” “你难道不觉得我可耻么?恐怕我不只对你一个人说了‘喜欢’。” “可你却还是只愿意为其中的一个人付出,而不是对所有人,不是么?” “也许吧……”我叹了口气,觉得此刻的自己如同千古罪人,羞愧难当。 “这就足够了,所以这个人值得我去争取……”她缓缓离开我的臂弯,裹紧了外套,站起身来。 “只要你明白我的心意就好,即使你没法回应,也别回绝我的心意,不然我会恨你一辈子!”她又回眸凝视了我片刻,“那样的话比做什么都伤我更深,明白么?”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木然地站起身来,茫然地望着月色下蓝珊半遮半掩的身影,恍惚地觉得,那略显单薄的背影竟与梦楠的背影有几分相象…… 42 见到慕雪已是进入四月中旬的事了,我正忙于应付接踵而至的等级考试,几乎到焦头烂额的地步,难得到了假日,却又不得不在图书馆熬完整整一上午。 当我如释重负地做完单词速记时,惊讶地发现慕雪久违的身影,就在对面隔一张桌子的座位上。只是背对着我,而且近旁坐着那个让我厌恶透顶的“韩国佬”----崔什么来的呢?我在脑子里反复思索答案,却始终未果,咳!管他呢,记住外号就行。 几次想要上去打招呼,可一想到还得面对“韩国佬”那副尊容,心里不由打起退堂鼓,于是作罢。 及至中午,当我再次抬头时,对面的两人已不见了踪影,得得,改天再拜访好了。我无精打采地收拾了东西,起身赶去食堂。 从如蚁穴般拥挤的人群里全身而退,并托出一顿午餐绝对该称为壮举,我一边这样想一边在冷清的角落咀嚼这来之不易的盘中餐。 “啪----” 从天而降的另一个托盘赫然飞入视线,我不由地一惊,犹豫地抬眼,顺着端托盘的双手向上看去,目力所及的面孔让让我不禁哑然无语。 “怎么?才几天不见,连打个招呼都不愿意了?”站在我面前的不是别人,正是端木慕雪,稍稍变长的头发下,猩红色的耳钉折射出耀眼的冷光。 “好……中、中午好!”我结结巴巴地答。 “算了,如此不诚心的见面礼还是不要的好。”她微微撅着嘴不满地说,顺势重重坐了下来。 “终于舍得回来了?”她双手托腮,仔细端详着我问。 “嗯……” “信收到了?” “嗯。” “全看过了?” “看了……” “喂!尹江流!”她声音突然提高了好几个八度,“你存心和我过不去,是不是?都这么长时间不见了,好不容易碰个面,你却这样‘嗯嗯啊啊’地敷衍我?” 周围的人一下子就被这等高音吸引了过来,无不把目光投向我,我真是纳闷了,难道男女起争执时不对的总是男方? “我没那个意思……”我无辜地看着她那激动的模样,生怕再引起她的不满而来个高音,让所有人把矛头都指向我,于是又补了一句:“真的……不是那个意思。你终于能见到你了,我是很高兴的。” “不是敷衍我吧?” 我刚准备习惯性地点头作答,可突然发觉这可是往火上浇油的举动,连忙收住下颌,猛地摇头,生怕再造事端。 慕雪圆睁了杏眼,狠狠地瞪着我,良久,她重重地叹了口气,目光渐渐从我脸上滑落下去,看样子比我还要如释重负。 “早上和‘韩国佬’在一起的是你?”我想起早上在图书馆的事来,于是脱口而出。 “你在?”她有些错愕。 “是呢,为了考试不得不去那里。话说回来,你怎么没同他一起吃饭?” “他要和朋友吃饭,觉得有个女人在很不方便,说白了就是会破坏气氛,于是就把我赶走了……” “所以就来找我发脾气……我总算是搞明白了呢……” “哪有你说的那么夸张!好吧……彼此彼此了,这话题就此打住。”慕雪做了个“stop”的手势,“那么,说说你的情况吧?” “我的情况?我有什么情况好说的。” “怎么没有?”慕雪顿了顿,用手掐着前额的一簇头发,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嗯!寒假你去了哪儿,竟要那么久,而且连个消息都没?” “回家乡……” “这么不情愿的语调?” “大概是条件反射了。” 我解释说自从回南京后,这个问题已不知被问了几百几千遍,现在几乎一碰到久未谋面的朋友就在猜,这家伙是不是又该像审问战争犯一般细致盘查我寒假的去向了?于是,身体不由自主地一阵厌恶起来,估计都快被写成固定程式了。 “哦----”慕雪略微拖长了音,带着上扬的调子,把我从头到脚又仔细打量了一遍,“我说,好像不止如此吧?” “这也能看出来?” “当然是讽刺你的吧!你这人,怎么连这点都看不出来?” “唔……我哪知道你是玩笑,当真有那本事呢?” “不过话说回来,我不是也说过我的第六感很强的?再说啦,看你那张本来印堂发黑的脸,现在换了个好气色,就是树懒也猜得出定是发生了什么好事了,不是?” “为什么是树懒?”我问。 “行动迟缓的动物比较笨嘛!”慕雪笑道。 “唔……亏你能说的这么有根有据的,要是去街边算命大概不会有人怀疑你的道行吧!”我也不禁笑起来。 “那还不是?这是真本事嘛!” “得得,算你是真本事。” “呐!不是去见了那个有夫之妇了吧?” 我无奈地耸耸肩。 “怎么样,我说了我第六感很灵的吧?一猜就准!”慕雪很是开心地说。 “怕是你本来也没什么别的好猜,就这个最合你胃口吧。” “那还不是一样,嗯……既然你不信我的能力,那就继续听我推理好了,绝对是镜头回放,情景再现的真实场面。”慕雪歪了歪头,把一缕难得一见的长发撩到耳根,“你肯定是带着那个有夫之妇回去见父母来着,对,肯定是这样,不然怎么会花上一个多月的时间呢?” “呵!这倒是我听过的最有趣的解释了。”我不禁笑道。 “为什么会花上一个多月呢?” “为什么会花上一个多月?”我小声地重复了一遍她的话。 “那是因为,你刚把那位女士带进家门就遭了罪!” “遭了什么罪?”我问。 “你父母发话了:‘吾儿啊!汝怎能破坏门风,败坏吾家之名,带此等有夫之妇回家?此举万万不可,尔等速速离去,他日再见,定不可与此人结为连理。’于是乎,你同那有夫之妇一起被逐出家门,在街边露宿n日,饥寒交迫,行同乞丐……” “喂喂!再怎么说我父母也不至于说出那些文绉绉的话吧?而且不是说我是遇了好事么?怎么都变成乞丐了?” “哈哈,你别急嘛!还有下文的。” “唔……” “且说你等二人在街边露宿了多日后,那位女士终于忍不住了,心想:这怎么成?难道非得到你父母同意我们才能结为连理?事已至此,也再无顾虑,于是对你好生劝慰:‘既然这样,不如你做我家的入赘女婿得了。’你前思后想,也对啊!反正只要两个人能在一起,入赘就入赘吧!于是利马答应了这门亲事!” “这就是你说的好事?”我哭笑不得地问。 “当然,不过事情还远未结束,你们当日便起程赶往那女士的本家,然后半月不到便结了连理……” “得得,已经成为惊天地泣鬼神的绝唱了!” “对对,就是这么回事!”慕雪坏笑着答道。 “不过这故事挺有价值的。” “价值?” “我又发现了你另一个潜质。” “什么?” “街头巷尾说书的秀才,对对!就说书了,你那迷倒一片的鬼话功夫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你!”慕雪说着便要给我一记粉拳,幸好我躲闪及时。 “得得,好歹把饭吃了,都凉了个透。”我指了指面前的那盘来之不易的午餐道。 “说的也对!”慕雪也赞同这提议。 于是两人一门心思吃饭,不再乱扯。 吃罢,慕雪递来一张美术展的门票。 “有兴趣不?”她问。 “不讨厌。”我说。 “那好,到时候一起去,正愁没人陪我去看呢!” “他不陪你么?” “他说那种东西看不懂,不愿意去。” 我不知所以地哼了声。 “下午还有聚会,那么,改天见了。”慕雪说着站起身来,“哪天再去喝酒啊?不醉不归哦?”她带着令人琢磨不透的笑容消失在拥挤的人流中。 罢罢,这还真是一段孽缘,不知我的世界还会被这个女孩搅起什么风波,我明知这就像是一股无法抗拒地洪流,势必汹涌地将我卷进去,使那个总拼命固守原则的自己越发不得脱身,并顺着它的意志走向一个我无法预知的未来,可尽管知道了,现在的我却还是什么也做不了,只是静静地等待着一切随波而行…… 43 梦楠赴法留学的期限随着三月的终结而日渐迫近,在所剩无几的下旬收到杭州来的信: 希望这封信能给你那宣泄的世界带去一点乡间清净的气息。 梦楠这样问候。 天渐渐热起来,这里的又是另一番景色,一望无际的原野早已披上了浓浓的绿装,清晨醒来可以听到窗外鸟儿清脆地啼叫声,令人惊喜的悦耳轻盈;空气里弥漫着清新的草木味道,透着宜人的露水气息。若是你还在这儿,我肯定你会十分喜欢的。 你现在会在做什么呢?近来我时常会问自己这个问题。 定是在课堂里一边打着瞌睡,一边想着下课后该和哪个女孩去共进晚餐的事吧?或者又在烦恼怎样摆脱那个总爱粘着你的‘和尚’朋友?你一定又会毫不客气地把那无可奈何的表情写在脸上吧……我只是这样想象就感到非常有趣,一定是那样的! 你走了之后,我们的生活照旧,依然每日按部就班地作息,卢姐把你用过的房间打扫得干净干净、一尘不染,然后在门上贴了个标签----vip专用。这真是无比贴切的形容,因为白房子的访客除了你几乎再没第二个,而你的到来,又如同贵宾般使这里充满不一样的气息,没有你的日子,白房子似乎都失色不少。就连鸭舍的老人都还问我们:“那位有趣的小哥什么时候再来?”我们都盼望着你下次能再来做客! 关于那个答复,这一月来我都在反复考虑,再三斟酌,我深知所能给你的回答终不能让你赞同,我料想到这样的结果,但我是不会更改这个决定的----你已经为我做了太多太多,我不希望你再为了我而伤害自己更多。我知道所做的这个决定将会成为一个开始和一个终结:终结我对你的不公,使你承受的持续痛苦也可以在这里划上句号,我真的可以带着一颗感激的心离开这片熟悉的土地,去往远方求学了;开始一个你自己的生活----一个不必再为了我这样总附带麻烦的女人的新生活。 一直以来受到你的庇护----那时候直到现在,虽然很高兴有这样的你在身边陪伴,可不管怎样,我却在不知不觉中给你带去痛苦,我已不能再这样自私下去了。三年的时间毕竟不短,我无法说服自己让你还继续为了如此的我而等待下去,所以,我们的关系到我离去的那一刻就恢复到从前吧,恢复到最开始的朋友关系。不管对你还是对我,那都是最好的选择,尽管在做这个选择的时候无疑是痛苦的,可时间一定会冲淡这一切,你应该有你自己应该走的路,不必为了我而白白浪费三年的时间。 那么,五月二号的飞机,你会来送我么?期待你的回音。 韩梦楠 25 读罢,猛地听到外面呼号的风声,看看外面雷雨将至而显得昏暗的天空,我已无法知晓心中的空洞究竟还有多少是自己可以感受得到的,多少是未知的了。也许就算我与梦楠真的相爱,真的知心,我们之间也永远存在着做朋友的成分,惟有这点,即使过去多少年都无法改变,我不得不接受这个现实,带着自己的原则走下去。 给梦楠打去电话已是深夜11点56分,我倚靠着窗台一侧,额头顶在冰凉的玻璃上,屋里漆黑一片,眼前的世界模糊却细致,一股股水脉顺着玻璃上早已开辟的道路向下流去,静寂中我听到梦楠熟悉的声音,仿佛此刻全世界的雨都透过那扇窗户,悄无声息地落在我的脸上,落在我的砰砰跳动的心脏上。 “怎么了?”她柔声问。 “我突然很想听你说话。”我说,然后闭上眼,感觉额上的凉意如同梦楠手指轻轻拂过时留下的温度,让我觉得心安却又心碎。 “是不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她又问。 “不,没有的。”我回答得很平静,然而却感到痛苦万分,我并非没有想过要让梦楠明白我并不想放手的决心,可却连片刻酝酿停顿都来不及,就被她那关切的轻语所动摇,使我不忍心惊扰这片刻的宁静温馨,于是,到嘴边的话也咽了回去。 “在那之前,你还会一如既往地待我么?” “嗯!” “谢谢!”她满足地轻轻叹息一声。 突然间我好想哭,仿佛身处黄昏还未结束就已经璀璨着星辰的世界,眼前的梦楠正手捧落叶,风起时眼前纷乱燎华,然而风停止后,梦楠却不知去向,就像她根本没有来过一样,在这个时空里不再存在任何她行走过的痕迹…… 我几乎彻夜未眠,辗转反侧,不明白自己为何问不出口,又为何说不下去,疑惑和决心,这两个本身矛盾的对立面就放在我的眼前,就算是胆小鬼在那一刻想必也一定能选择其一而问之,可我呢?我却什么都没有选择,什么都不敢选择!我的勇气在那一瞬间都去了哪里?我在心底问自己,我到底在害怕什么?是害怕无法爱她一生还是无法留住她呢? 我的脑袋混乱不堪,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想不出来。 隔天下午,上《西方文明史》课,我遇到慕雪,不知为何,她显得兴奋异常,一个劲地跟我说着什么,然而我却心无旁骛地想着梦楠的事,想着梦楠给我的那个难以否决,却又着实令我无法认同的答复,心里越是觉得矛盾,耳边的话语就越快地流逝,使得慕雪所述的一切如同耳旁风般,左耳进去,转瞬便从右耳漏了个干净,至于谈话内容更是全然无所知,等到回过神时竟毫已无印象,只是乱糟糟地在时而清晰又时而混乱的思维状态下答着她的话。 “去吃饭么?”下课铃响时,慕雪小声问。 “好!”我说。 随即我们去学校南院新开的美食街上找了一家小饭馆。我点了份牛肉盖浇饭,问慕雪要什么时,她说就跟我一样好了。 “这个学期你还有什么没修完的选修课?”慕雪问。 “没了,最后一门----这是。” “要是不过的话,后面会很够呛吧?” “嗯!” “那还不好好上?” “咦,我怎么不好好上了?” “看你没精神,从头到尾都是,跟拔了毛的公鸡似的叫人看着泄气!” 虽然此刻慕雪一语惊人,却提不起我任何的谈话兴致,我也懒得跟她斗嘴,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 “干吗没精神?”见我没有搭理的意思,慕雪又问。 “我倒是想拿出精神来。”我说。 “那就拿出来呗!” “拿不出来……” “不是干那事干多了吧?” “想哪儿去了呀!”我诧异地望着她,又看了看四座,以确认没有人听到我们的谈话内容,哭笑不得地摇摇头。 “去年11月起到现在,快半年了,我可是一次也没干过。”我说。 “怪不得!”慕雪歪了歪头,看着我的脸说,“就是因为这个才在烦恼的吧?” “这你也知道?” “你倒也老实,当然是挖苦你的嘛!”慕雪笑了笑,从我面前的竹筒里挑出一双筷子递给我,“先吃饭吧!瞧,已经上了。”她说。 “唔……” 我俩边吃饭边胡乱地搭话,大部分时间是慕雪问,而我答,她问什么我就答什么,可答到后来我竟觉得这样的场景未免有些奇怪起来。我本无心思认真对待慕雪的提问,可偏不想慕雪就是喜欢打破沙锅问到底,常常是一个本没有多大内涵的问题却经她一发掘,立马便能以此为基准,衍生出五六个毫不相干的其他问题来,而我这时候本就烦躁的思绪也因此更加混乱,以至有些问题完全回答得牛头不对马嘴,仿佛不负责任的热线电话接听员与钻牛角的考古教授的对话一般令人觉得滑稽,一边是草草敷衍了事,一边则不达目的势不罢休。 44 吃完饭,我们一同出校门。 “有什么地方想去的?”慕雪突然问。 我想了想,旋即答道:“没有!” “陪我走一会儿,行不?”她又问。 “好。” 于是慕雪拉着我的胳膊,像领未记事的孩子似的在拥挤的人潮里穿梭,大有游遍整个市区方才罢休的气势。 然而实际上,我们并没有走到离初始位置有多远距离的街巷,只是反反复复地在游戏厅与ktv遍布的学院后门的商业一条街里来回游逛,慕雪总似有意无意地在每个店门前稍作停留,然后像导游一般给我介绍里面的摆设、趣闻、特色等等之类的东西…… 我在似听非听之间草草应付她几句,感觉慕雪的声音如同地球的另一面传来一般,只是听得其声真真切切,然而具体内容则模糊不清。 我茫然抬眼向前方的街市看去,只见霓虹灯异常耀眼,无数的男男女女相伴而行,在如此喧闹的迷蒙夜色中川流不息。观望时,我的神思竟又有点恍惚起来,仿佛那一切是幻觉而非现实。 出现这样的情形自己也觉得奇怪,于是转脸朝向慕雪的方向看去,只见眼前的面影有些模糊,虽然我确定是慕雪无疑,怎奈她的脸我始终无法看个清楚。 我们就这样貌合神离地走了近40分钟,其间大多数时候都是慕雪一个人在唱独角戏,而我只象征性地偶尔附和几句,随后便陷入自己的思虑中,对周围的一切听之任之,不管不问。 “喂,江流,把手机拿出来,借我玩会儿游戏!”慕雪忽然一屁股坐在路边的长椅上,冲我嚷道。 我一时有点捉摸不透她这句话的意思,思绪也就此被打断。虽然并未没搞明白她究竟怎么了,为什么突然就要玩我手机中的游戏,不过那时候实在怀揣心事,便也没多想,在身上摸了好一会儿后,终于在牛仔裤右边的口袋里找到手机,也没多问,就直接递给她。 “我口渴了,帮我去对面卖杯可乐吧!”她又说。 我的头脑有些麻木,就像机器人接了指令一般,望了望对面广场上的饮料小屋,然后会意地朝慕雪点了点头,径直穿过马路去买可乐。 回来时慕雪还在玩着手机,我有些好奇她为什么会玩得如此起劲,于是在将可乐递给她时,下意识地低头往她手中的屏幕看了一眼。然而光线不好,距离又太远,怎么都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在我疑惑之际,慕雪突然抬起头,眼神异样地看了我好一会儿,我张了张嘴,本想说点什么,却未发出任何声音,在我犹豫之时,她又再次低下头去,继续她的游戏。 我叹了口气,发现自己原本究竟想说什么都忘了,实在为自己刚才这短短几秒间便遗忘掉的记忆感到无可奈何。 又过了20分钟,慕雪终于玩过瘾一般抬起头来,说一切ok了,然后又开玩笑一般问了我一句还想去什么地方,我说想不到,还是回家吧,她说好,那就回家吧,于是到街角的路口道别,各自回家。 从公交车上下车后才发觉手机震个不停,掏出来看时才发现是备忘录的提示功能,提示时间是pm:8:30。看来已经响了有20多分钟了,大概是因为公交车上拥挤的缘故,以至我根本没有感觉到。 可我却不记得自己有在今天的备忘录,于是不置可否地立刻打开来看个究竟。 能看到以下这些话,说明你是个超级大混蛋----端木慕雪。 这是翻开备忘录后第一页的标题,我恍然明白过来,原来刚才慕雪在长椅上玩的就是这个。 今天能见到你,非常高兴,真的,高兴得不得了,本来是想这么说的,可你却偏不给我这么说的机会,也不给你自己被这么说的机会。恐怕今天,不,现在,我只能用这种方法来告诉你,告诉你我的不满了吧?!因为不管我说什么,你都听不进去,是吧? 上课的时候我就开始兴奋了,我想你一定看得出来我的异常,我原本是打算让你来问我的,问了我再说,说不定还可以吊吊你的胃口,逗逗你,这样说出结果时的感觉一定会更棒,这样想着,我便把故意把兴奋写在脸上,做得能多夸张就多夸张。可你,偏偏就是不肯问我,好吧!不问也罢,反正我今天有的是好心情,那么就让我自己来说好了。 于是我兴致勃勃、滔滔不绝的,说了将近两节课,本以为你也会为我高兴,可你却像块顽石似的,就是不为所动,既不表示对我的所说的话题感兴趣,也不讽刺我夸大其辞的论调,嗯!我看出来了,你根本没在听,对吧?! 瞧!这是我们其中的一段对话:我说‘要是换成远景会更好吧?你说,是不是?’你的回答‘随便,是就好!’ 这都回答的什么跟什么?我说,你哪怕稍微听一下最后一个问句,都不会给我这样的回话吧! (写不下了,我在下一个备忘录里继续!) 我翻开第二个,接着看。 (上接第一个备忘录) 我也不是傻瓜,自然是看出来你有心事的,好吧!既然你有心事,我也不能这么小气,于是,我打算对你妥协。 看你眉头紧锁一筹莫展的样子,我就想,干脆找你去什么地方发泄发泄好了,说不定把肚子里不舒服的怨气什么的都发泄干净了,你就会恢复原样,好好听我说话了吧,这样想着,我便问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可你,偏偏就是不领情,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好吧!既然你自己说不出口,我来帮你,于是我带着你在各个ktv和游戏厅间穿行,像拉客的迎宾员一般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劝说你进去玩一场,可你就是不把我当回事,似乎更乐得独自一人享受冥思苦想的时间。 你可知道?我今天为什么这么兴奋么?恐怕你根本就没有听进哪怕一个字吧!所以原因的什么的,你根本就不知道!哼!现在就算你想知道,我也不要告诉你了!我本来的好心情都被你的麻木不仁破坏殆尽,连原本想原谅你的想法都被你那一点一点的不领情的麻木态度所吞噬,让我感到忍不可忍。 你可知道?你做了一件多么令人伤心的事?其实你做什么我都肯原谅你,就算你不为我的事庆贺,而是十分生气地板着张臭脸对我说:“喂!慕雪!走!我现在心里特别不痛快,陪我去唱k!”或是“陪我去喝酒解闷!” (转第三个!) (接第二个) 哪怕你说要我陪你去打架,我都会毫不犹豫地把怨气一鼓作气,干干脆脆地压回肚里,痛痛快快地陪你大闹一番,帮你解闷,可你偏偏就是不理我,对我几次三番的旁敲侧击视若无睹,这岂不是太跟人过不去了? 对!我承认我就是想引起你的注意,就是要你搭理我,我怎么说也是个女孩子!我受不了你的冷落,更何况有好事希望你和我一起分享呢?可你偏偏就无动于衷,连看都不正眼看我一下,哈哈,傻瓜一样,我,费了那么多力气想引起你哪怕一点点的注意,却始终徒劳无功。 我现在确实挺生气,我曾说过我讨厌暴力的吧?可现在我却气得恨不得能踢你百八十脚才解恨,然而我这么说也并非就说明我对你有多么生气,这些不完全是对你的,也还有对我自己的,因为你没少在我最困难时帮助过我,而我却从来也没真真正正地走进你的世界,在你困难时帮到过你,说实话,我现在的不甘心多于气愤。 你现在正拿着可乐,心不在焉地喝着,那样子就像灵魂出壳一般,满脸呆滞的表情站在我面前准备给我可乐,似乎还有些困惑地低头看了我一眼,我是多么希望你马上能发觉出异样,说一句“我们去哪儿玩吧!”那样的话,要是果真如此,我即刻就把今天发生过的不愉快全当没发生的事一样全埋在心里,不让任何人知道,可你……仍旧什么也没说。 好吧!我决定在分别前再给你一次机会,再问你一次想去什么地方,如果你给我满意的答案,我立马就把手机要回来把这三条该死的东西删个干净! 就这样吧! 看完后,我以最快速度给慕雪拨去电话,响了不知多久,没人听,再拨,响了两声,被挂掉,再拨,已经拨不通了。 第二天一早收到短信,是慕雪发来的:“暂时不要和我见面!不要和我说话!不要给我电话!就这样!再见!” 我想写信息,可写了半晌只写了“慕雪”二字,再往下便什么都想不出来了。我不由地感到怅惘莫名,一时觉得这两字竟如此耀眼,觉得能写出这两字来,别的什么不管写的出写不出都已经显得无关紧要了。 45 因为之前有答应过蓝珊,所以不得不跟她去面见父母,当然,只是假扮一下。 进蓝珊家的门俨然是一件艰巨无比的任务,早在去她们村的公交车上时我就做好了下地狱的准备。 那是四月中旬一个星期日的午后,阳光一如往日,兀自拖着变形的影子照在我们身上,狗吠声由远及近,若有若无,当走到葡萄枝蔓延的灰色拱门前时,偶偶吹来的微风拂动面前蜿蜒盘旋的嫩绿色枝条,不住地向我们弯腰作揖。 大概是我们的不期拜访打扰了草丛里悠然觅食的常客,几只灰白相间的鸟儿,受惊似的从院中的草木丛里蓦然腾起,我忽然有些头晕目眩,不能自已,虽然不知究竟为什么会这样,但当时确实觉得眼前的情形让人有种仿佛身处异世界入口般的错觉。然而此刻我身边相伴之人的一动却又让我瞬时恢复了清醒,那一动是蓝珊握着我的小手上传来的,站到门前的一刹那,那骨感纤细的五指突然加了些力道,顺势握了两下,似乎在给彼此打气一般。 我感到她的紧张与局促,蓝珊的手心湿漉漉的,满是汗水,于是扭过头去看她,见她正凝眸注视着我,虽然朝我甜甜地一笑,表情却异常严肃而坚决。 大概我脸上写满的困惑表情让她察觉到我的犹豫不决,她鼓励般朝我点点头,然后又向拱门内的院子望了两眼,深吸了一口气,随即一脚跨了进去,那样子,似乎接下来真要去一个多么不得了的地方似的。 我这样想着,随即也迈开步子,身不由己跟了进去。 院子并不算大,从石拱门到尽头也就五六米的样子,尽管如此,这五六米却让我走得有些心惊胆战。 走到一半时,我才发现一只站起来比我还高的黑背正趴在墙角,虎视眈眈地盯着我,那眼神一看便知有威胁的意味。 随着我们的前进,它的头也越抬越高,到最后,当我们终于到达院子尽头的铁门时,那只黑背已飞一般地扑了过来。 我瞬时懵了,以前只知道会吠的狗不咬人,那么反过来,现在这只不吠的狗定然是要咬人的了,而且它的目标一定就是我。 “小黑!” 在我发呆之际,蓝珊突然挡在我面前,越过她的肩膀,我看见那只一人多高的黑背后肢支撑了身体,跳着扑向她。 随后出现的场景让我有吐血的冲动,蓝珊的熊抱把那只巨大的黑背接入怀中,然后刚刚还凶悍无比的它此刻竟撒娇地在蓝珊怀中又拱又跳,发出欣喜的哼哼声,接着,冲着蓝珊的鼻子就是一口----狠狠地用它那鲜红色如同浸了糖水而变质的香口胶般软绵绵的大舌头舔了一口。 “喂----江流?你不要紧吧!吓坏了?”我听见蓝珊如此问,刚想回答说不是,却见那只黑背应了蓝珊的声音,朝我看来,此刻它的眼神又变得凶狠起来。 “没、没事!”我撒了慌。 “噢!对了,别怕,它只是对不认识的人有些在意罢了,实际上它并不咬人!你瞧,它多乖!”蓝珊微笑着冲我做了个ok的姿势,然后撇下小黑,径自上前来,挽着我的胳膊。 我并未说话,实在是觉得这个小黑和哈利差了太多,尽管它们的主人都对我说了同样的话,说了“并不会咬人”这句话,但我仍以为,面前这只黑背可不会这么好脾气。 “你们来了?”忽然面前的铁门传来一个苍老女人的声音。 “嗯!妈,我们回来了!”蓝珊笑嘻嘻地答道,但挽着我的胳膊却不自觉地加了把力,我看的出,她有些紧张。 “进来吧!”门开的同时,一个又矮又胖的老年妇女的身影映入眼帘,她冷冷地望了我一眼,没有过多的停留,又转移了视线,咳嗽了两三下,道:“就是这个孩子?” “嗯!”蓝珊使劲点了点头,然后用那挽着我的胳膊轻轻地顶了我一下。 “阿姨……好……”我会意地喊道,觉得自己就像是刚满周岁的孩子被家人逼着开口学说话一般,生涩而艰难的发出了第一次的声音,那感觉实在糟糕透了。 老人并未应答,只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扫视了我一眼。 “进来说话吧!”她说,然后转身,慢悠悠地度入里屋。 “没事的!”蓝珊摇了摇我的胳膊,“我妈只是因为我不愿意相亲而生我的气,不是针对你,别在意哦,我保证她们到后来会一定喜欢你的。” 我想说点什么,怎奈她的话和气氛实在有些微妙,一时也不知究竟该说什么,就算真的能说什么也无从说起,于是也便打消了念头,帮蓝珊把铁门的门闩插上,然后在不安和焦躁中与她一同走进里屋。 最先进入视野的是大堂正中央,墙壁上的一副巨型裱画,画上有一只仙鹤和一位仙人,从他那眉眼和长及地面的白色胡须来看,应该就是传说中的太白金星了,只见他左手托着一只硕大无比的仙桃,另一手驻着龙头雕饰的拐杖,冲着我们的方向露出祥和的微笑。 裱画两边是两副同等高度的草书对联: 天地和顺家添财,平安如意人多福 上面横批: 四季平安 然而稍稍垂下眼睛,便看到更令我不可思议的东西----那是一张似乎只有祠堂里才有的长方型桌子,我不知该如何形容那桌角满是云朵镂雕的摆设,因为我从未见过如此的东西,也不知它学名叫什么,只知道应该属于桌子的范畴,只见这个过于细长的桌子不偏不倚地横放在裱画的正下方,紧贴着墙壁,上面放着一个黑色的瓷炉,几柱佛香正在其中燃烧,忽明忽暗的火头上,袅袅的蓝色烟雾在屋中蔓延,将整个屋子笼罩在一股奇异的氛围中。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实在有些惊异,没想到蓝珊的父母显然是地地道道的传统之人,而且还是生活在如此充满传统氛围的家中,这样的环境与我们现在的一身打扮,实在有些格格不入。 “走呀!”蓝珊柔声打断我的思绪,轻轻推了我一下。 “旁边的门,我爸妈就在那里!”她边说边带我走向那个房间。 进了大堂右边的门,我来到卧室的地方,只是这个卧室中除了一张木制结构的古朴大床外,还多了很多像是客厅一般的陈设,不得不说蓝珊的家里透着一股难以名状的古朴气息。 在折叠茶几旁的沙发上,我见到了两位老人----蓝珊的父亲和母亲。 与蓝珊入时的打扮截然不同,两位老人的穿着不仅跟不上现时一般老人的潮流,而且还给人十分土气的感觉。 蓝珊的父亲穿了一件洗得掉色的蓝色中山装,下着黑色的西装裤,脚底一双同样黑色的布单鞋,而她的母亲则是一件藏青色的旧款外套罩在身上,具体式样我也看不明白,只是胸前的扣子有点像古装,呈双排扣的模样,质地大概是与衣料相同的布团,然后倾斜着排列到小腹,脚底同样也是黑色的布单鞋。 与大多数这个年纪的老人相比,他们显然苍老了许多,皱纹和色素斑爬满他们的脸庞,银灰相间的头发如同人工纤维一般,杂乱而稀疏地覆盖在他们头顶。两位老人就这么一动不动地并排端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地仔细端详着我和蓝珊,让人觉得很是尴尬。 46 “那个……爸,我来介绍一下!”大概过了有一分钟的样子,蓝珊突然打破沉默说道。 “他就是我上才次跟你们说的尹江流!”她边说边将我拽到她面前一公尺远的地方,以便两位老人能在近处更细致地观察我。 “江流!这是我爸、妈!”蓝珊又客套性地指了指老人们坐的方向说道。 “叔叔好!阿姨好!”我机械地震动声带,发出声音,却见两位老人并未点头或作答,只是眼神古怪地上下来回打量着我,直把我看得浑身起鸡皮疙瘩,感觉自己俨然成了动物园里正在展出戏耍的猴子。 良久,蓝珊的父亲微微撅了一下干涩开裂的嘴唇,似乎陷入思考一般,在我脸上冷冷地盯视了两三秒钟,随后抛出一个颤巍巍的声音。 “坐!”他说。 可是,由于这个声音来的过于突然,并且由于本身发音的问题,这个“坐”字听起来就像是“错了”,我不由疑惑地转头看看蓝珊,见她微微紧锁了眉毛,看着我以难以觉察的幅度摇了摇头。 “坐!”老人又说了一遍,只是这次他加上了手势,枯树枝一样的手指弯曲成45度,朝一旁的沙发挥两下,并且似乎终于对我产生一丝好感似的朝我点了点头。 这时,我身后的蓝珊早已行动起来,径直走向旁边的沙发,顺势将我拽了过去,然后一同坐下。 刚一落座,蓝珊的母亲便发话了。 “你和我们家珊珊是怎么认识的?” “朋友的生日宴会上!”我想也没想地答道,因为之前蓝珊有让我好好准备过这些问题,所以应付起来不是什么难事。 “你们不是同学?” “不算是。” “知道今天是为什么来么?” “这个……”总不能说是来破坏他们辛苦筹办的相亲之事吧?我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回答。 “来相亲!”蓝珊从旁边插话道。 “啪----”茶几被老人狠狠地拍了一掌。 我知道吓了一跳,显然,蓝珊的这句话把她母亲惹怒了。 但是这声突如其来的巨响过后,屋子又瞬间陷入一片死寂,没有人说话,蓝珊没有任何表示,老人也没有继续发作,但我可以清楚地闻到一股浓烈的火药味,一股对峙时特有的紧张气息充斥在我周围,空气和时间都凝结胶着,随时可能由于一个小动作或一个微弱的眼神而爆发,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你也知道今天是来相亲的么?”似乎过了许久,蓝珊的父亲开口打破了僵局。 “本来我是很反对你在大学里处朋友的,我虽然读的书不多,但我也知道现在的社会已经不比我们那个年代,我听说你所在的那个环境里是有很多纨绔子弟,现在的风气很不好,我不放心,我已经老了,我们辛辛苦苦把你养大成人,让你念大学,可不能让你被那些混蛋小子害了,你知道么?” “我知道……”蓝珊此刻很温顺,只是低着头,小声地应着。 “所以我才给你相好了人家,找个本分的人家,希望你不被欺负,人家的孩子也是个实在的小伙子,可你……可你却……哎!你不愿意的话,你可以跟爸爸说嘛,我知道你和你妈妈难沟通,虽然我当时也不一定会同意,但你总不能告诉人家你已经结婚了吧?你让我的老脸放哪儿去呢?” 结婚!?我不由地暗自吃了一惊,没想到蓝珊竟然用了这么一个不得了的借口。 “对不起……可我……”蓝珊小声地道着歉。 “对不起……那主意是我出的,不是蓝珊的错!”我不知当时哪来的勇气,哪来的才思,竟在下一个瞬间说出这么不可思议的话来,自己都觉得甚是诧异。 大概是不自觉地想到了慕雪的父亲,想起临终前他的模样,这让我感到莫名的伤感,眼前的这对父女能够相处的时日又剩了多少呢?我不禁问自己。不用问,人的寿命只有那么多,即使有,也不会剩到可以浪费的地步,更何况有太多意外和突然静侯在我们周围,任何人都无法根本地准确掌握自己究竟哪天会死去,哪天会和自己的至亲至爱分别,既然如此,在有限时间里,我们又何必再伤害彼此呢?今天在这里的我,反正是外人一个,就算与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为敌,只要能使这至亲的人们重归于好,我的受点委屈又算的了什么呢?这样想着,我便脱口而出说了以上那番话。 我的举动让所有人都感到意外,然而最惊讶的莫过于蓝珊,她吃惊地看着我的眼睛,似乎想从中看出什么似的,拼命盯着我,还挽着我的手臂也稍稍加了点力道,似乎在问:“你到底在干吗?” 我发现自己很激动,变得收不住话匣,只是一发不可收拾地继续说着。 “阿姨,叔叔,我知道这不该由我来说,但我觉得选择一种生活是每个人的自由,蓝珊已经不是孩子了,是非黑白她也是能明辨的,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在你们面前说过这句话,但这句话她在我面前说过,让我曾为之动容,她说她不要被别人轻易决定的未来,而是要靠自己去选择的未来。我不知道你们是怎么理解的,但至少我的理解是,蓝珊她确实有好好考虑自己的未来该怎么走,走怎样的才最好,并且为了走这样的路,她不会轻易就放弃,会靠自己去努力,所以,我觉得你们应该相信她的这份决心,相信她的选择会是好的!”我一口气说了一大堆,到最后连自己都觉得不妥,我这样在一个朋友的家长面前说出这番自以为是的话来,并且还是头一次见面就这样大放厥词,是不是发疯了呢? 我这样想时,就开始注意观察两位老人脸上的表情,果然不出所料,我隐隐地感到他们此刻有些生气,对于我这个抢走他们宝贝女儿未来幸福的混蛋小子,他们怎么也没想到我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你能告诉我实话么?”蓝珊的母亲突然开口问道:“你们究竟是什么关系?” “这……”死就死了,我这么想着,转而将没进门时还想瞒到底的想法压死在喉咙里。 “其实我和蓝珊是朋友,也许比朋友更近一层的关系,但还不是你们所想象的那种关系,我们----” 我刚想说点什么,嘴却被蓝珊滚热汗湿的手掌捂住。 她抢走我的话头,接着道:“我们是不是那种关系,可是我喜欢他,他现在虽然还无法像我那样同等地喜欢我,但我知道他是值得我付出,为之争取的人,我不想放弃,所以,请你们别为难他,一切的一切都是我的错,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是我擅自主张带他来的,你们要生气就生我的气,别把怨气撒在他身上,他是无辜的!” 她说这些话时,我的眼睛一直未离开过她的侧脸,因为她哭了,不是那种无声无息的啜泣,而是声泪俱下的哭泣,她胸口急促地起伏着,鼻息也显得有些紊乱。 我突然间感到很是心痛,很是心疼,为什么会这样呢?本来只是好好地演一场戏就可以过去的事情,却搞得这么不可开交,搞得这么一团糟,我究竟做了什么! “别哭了!”蓝珊的父亲有些心疼地望了望蓝珊,又看了我一眼,叹了口气。 “我不会为难他的,虽然他刚才确实让我挺生气,可我也看出来,你是真心喜欢他,更何况人最重要就是讲求‘信’字,他还算是个诚实的孩子,而且也似乎远比我这个做爸爸的人了解你,就算我不认输也不行了!”老人无奈地摇了摇头,再次轻轻叹了口气。 “死丫头,动不动就哭,快别哭了!”蓝珊的母亲虽然嘴上还是没好气,可看样子好像也消了气,在自己的衣兜里摸出一团手帕后,一个劲地往蓝珊脸上抹。 “要死了,快别哭了,看看,妆都糊掉了,还相什么亲啊!” 没想到她母亲还挺幽默,最后这一句把我们都逗乐了,蓝珊也当场转涕为笑。 后来,蓝珊的父母亲分别找我谈了一次话,两位老人无非就是不太放心自己的宝贝女儿,所以把我仔细盘查了一遍,只是由于蓝珊粘我的表现实在让任何人都感到无奈,连两位老人都被她的那番举动感染,到临行前,俨然已接受我做他们的女婿一般,不停嘱咐我要好好待蓝珊。我不禁有些纳闷,不是明白告诉他们了不是那么种关系么?而且这跟刚进门时的态度差得也太远了吧? 尽管如此,我还是感到一丝欣慰,毕竟我的出现得以化解一桩颇让蓝珊不满的定亲,这也着实让我最近闷闷不乐的心境增添了一丝清爽的气息。 回来的路上,蓝珊交给我一张纸条。 “什么?”我问。 “你看了不就知道?” “蛀牙保健广告?”我看着那张又白又绿的纸条问。 “你怎么尽是这种奇怪的想法?” “那不然还能是什么?” “哎呀!你好笨!”她娇嗔了一句,顺势在我的小臂上轻轻掐了一下。 “这不是化装舞会的入场券么!我们学校下星期天举办!”她此刻陶醉在幸福中,真有点小女人的味道,我突然觉得很不是滋味。 “唔----” “怎么了?” “没,就是怎么看都没看出来像那玩意,我还是觉得像蛀牙广告。”我说的是实话。 “呐!就按你说的,”她突然一正脸色,出神得望着我,“蛀牙保健晚会,你来是不来?” “我……”看着她那期许的眼神,我忽然觉得自己似乎要深陷进去一般,根本无力挣扎,恍惚间如同看到梦楠的影子。 “如果有空的话……”我不知所措地答。 听我已然妥协的保证后,蓝珊只微微一笑,在我脸颊上亲了一记,随即靠在我肩上,不再言语。 47 自那次不快的分别后,已有大半个月未见过慕雪。一连三周的《西方文明史》,她都未曾露过面。想过给她打电话,想跟她道歉,只要能弥补过错我做什么都愿意,可她说过“暂时不要打电话,不要见面”…… 我心乱如麻,空洞地写着没有收信人的短信,不知这样的状态还要持续多久,本就因为梦楠的事而烦闷不已的心情也因此更是雪上加霜----慕雪的消失使我突然发现自己的生活缺失了另一种色彩,那是我原本的世界所没有的,可却因为慕雪的出现而产生----让我那原本如一滩烂泥般死气沉沉的世界稍稍焕发出生机的活力。如果我不曾有过这种体验,那么一切自当不在话下,根本无须烦恼,可现在问题在于,在过去的相处中,不知不觉地,这种体验已渗透到我每日再熟悉不过的生活中,化为我整个世界的一部分了,而今却突然活生生地被剥离出去,如同蝴蝶的翅膀被人生拉硬拽后支离破碎掉一般,使我感到切肤之痛。 不能和慕雪见面的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想,慕雪所说的“我在很多困难时帮助过她,而她却未曾为我效力”这句话究竟该怎么理解,或是该从什么方面来理解。然而得到的答案却连我自己都为之惊讶:固然许多时候,不管是从表面还是从实质来说,我无疑都扮演着救助者的角色,而她是落难者,可在一个趋向于平凡的层面上,或者说,只是细小些微的日常生活中,我发现,慕雪无时无刻不是在作为一个救助者而存在于我的世界中,诚然她常口无遮拦,爱耍小脾气,或者自暴自弃,逢喝必醉,尽管也不是什么特别阳光的性格,但在我看来,却比真正的阳光要耀眼许多。她的真实,她的敢爱敢恨,就跟未经雕琢的玉胚一般,纯洁朴实,在她身上似乎永远都有用不完的劲,用不完的青春活力,在与她的接触中,我在潜移默化地受着感染,死气沉沉的世界像得到了某种救赎一般开始焕发生机。 周三的选修课上,我终于见到慕雪,然而她却坐在最前排,与我的位置差了有九排之远,我托人递了张纸条给她,想让她下课后等我,给我机会好好谈谈,却得到“没空”两字。好不容易等到下课,只见她的背影倏然消失在前门,我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拥挤的人群中冲到后门,等跑到走廊上四下看时,已不见了慕雪的影子。 我只得无奈地返回座位,收拾了书本,心想只能等待,等待慕雪消气的那天到来,然后提了背包,去接受下一堂高数课的洗礼。 这周过完,蓝珊果真出现在校门口。 “看来你嘴上不说,其实是很期待与我约会的嘛!”她笑着上前挽住我胳膊。 “是吗?”我不置可否地回了一句。 “那还不是,不然你怎么会这么准时就下课呢?” 我无言以对。 “对了,先去换衣服,我帮你准备好了!”一进h大,蓝珊就连拖带拽把我带到她事前找好的一间无人教室。 “喂喂!不是这样吧?难道要我穿这个?”我指着那件跟幽灵一样黑不溜秋的衣服问。 “当然的嘛!” “太胖了不是?你没觉得我比这身衣服要瘦小很多?” “就是要胖才像啊!来!”她边说边打开一个墨盒,然后用手指沾了些墨汁,朝我脸上就是一抹,“嗯!就是这样才像呢!” 我没有躲开她的突然袭击,脸立马成了黑碳状,脑袋有些木,突然发现自己竟全然搞不清现在的状况了。 “我说,你到底是想把我拌成鬼还是幽灵?”我有气无力地抗议道。 “咦----难道鬼和幽灵不是一个东西么?” “这----” “呐!你不是真不知道吧?”蓝珊眨了眨漆黑的眸子,意味深长地看着我眼睛。 “不知道什么?” “你自己的装扮呀?” “装扮?怎么了?” “就是说啊!说你难道不知道自己最后会变成什么东西么?” “东西?”我不禁再次从头到脚仔细地打量着自己一身黑乎乎的布料蜡纸组合,无奈地摇摇头。 “难道不是鬼?”我问。 见蓝珊露出失望的神色,我知道自己猜错了。 “还蛮以为你会知道的呢!”她叹了一口气,撇了撇嘴唇。 “这提议可是你给我出的。” “我?” “嗯!” “可我……怎么不记得说过什么。” “打开那张入场券看看?”蓝珊小声提醒我。 “唔----”我掏出那张又白又绿的纸条。 “像什么?” “蛀牙广告!”我不加思索地脱口而出。 “嗯!现在明白了?” “大概,可……不是……我说,不是……我是想说,”我勉强挤出一丝苦笑,看着一脸期待的蓝珊,“我说,难道我是蛀牙不成?” “不、不,你可不是蛀牙!”蓝珊慌忙纠正我的错误,“你呀!是蛀了牙的那个……那个……坏蛋----是细菌!”说到这里,她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羞涩地直搓手,但旋即又抬起脸来凝视着我,柔声道:“反正你是细菌,而我----就是那个被你蛀的牙!” 一瞬间我感觉自己全身都僵住了,我没想到蓝珊会这样影射我与她的关系,我感到自己有些茫然无助,不知该如何面对她,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呆呆地看着她那包含深情的双眸,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动弹不得。 换完衣服出教室,走在后面的蓝珊拽了拽我衣袖,刚回头就见她抹着唇膏香气四溢的双唇倏然而至,我下意识地向后缩了缩额头,躲过这个吻。 她有些惊讶地看着我,大概我是第一次做出如此表面化地行动,躲开她的袭击。她粉红色的鼻翼翕动着,仿佛受了委屈一般,鼓着腮帮子等我给她理由。 “对不起……”除此之外我不知还能说些什么。 她没有继续耍小性子,只尴尬地扬了扬细长的眉毛,冲我微微一笑。 我想这始终是我对她抱有好感的一个重要原因,在许多时候,她应说是非常善解人意的女孩,懂得分寸,几乎从不深究别人不愿多说的事情。大概也正因如此,我才不大愿意与她接触,我害怕自己被这无形的好感而吸引,继而深陷其中,不知不觉地爱上她。然而就爱与不爱这个问题,即使我跟着感觉走也是无可厚非的,可问题在于,我现在已经有了心爱之人,我不愿放弃也从未想过要放弃这段恋情,我不想再给自己已然繁复杂乱的恋情增添更多烦恼,所以我能做的也仅只是尽可能地与蓝珊保持距离,可同时我又清楚的明白,这样做毫无疑问对蓝珊的伤害只增不减。 但现在的我又能怎么办呢?我实在毫无办法。 舞会很热闹,我这个“细菌”被蓝珊当作宝似的寸步不离地揽在身边,虽然中间也曾因为交际需要换给她的几个女朋友当舞伴,可每次一曲终了,蓝珊都像鸟巢里等待父母归家的雏鸟般眼神迷离地看着我,让我心里很不是滋味。 “要不要跟我去一个地方?”当我陪她最后一个女朋友跳完舞后,蓝珊神秘兮兮地问。 “什么地方?” “去了你就知道了!”她捋着鬓角那弯曲的发丝歪着头说。 走在h大的幽静小道上,我突然发觉自己身处异世,这是怎样的一片天地呢?我不禁想,风声不再如冬季那般号哭,也不似春季的淡然啜泣,虽依旧带着毫不示弱地棱角,却明显温和许多,似在嬉闹一般拥裹着我们,雨花石铺成的地面在脚掌上腾起凹凸不平的触感,与鞋帮有节奏地敲击融为一曲不可思议的旋律,目力所及之处,三角叉般排列的球状路灯发出皎洁的光芒,柔和地撒在两旁草丛与落叶乔木上,连纹理都丝丝可见。我的身边气息如兰,不仅仅因为杜鹃花开的芳香,更因为有美女相伴,若时间停止,阻隔这段空间与时间的前一段与后一段,恐怕这将会是无比美妙的一刻。 “到了!”蓝珊柔声打断我的思虑,轻轻地拉了拉我的衣角。 我停下看时,见她正驻足于一棵粗壮的榕树下,从那蜿蜒崎岖的树干看来,这株树应该至少有我这般岁数。 “要做什么?”我不自觉地压低声音轻声问,生怕破坏了刚才那片静谧世界的融洽。 “看!”蓝珊一边拉着我的衣角,一边指着榕树枝交错盘桓的末端,顺着俯身于前的这些枝枝桠桠向上看去,我惊讶地看到不计其数的纸片与同心结悬挂在离地面两米来高的半空,似嘲弄人般在微风中摇曳不定。 “这是?” “我只是想来看看这棵数而已,”蓝珊低着头,微乎其微地摇了几下,接着道:“本来上面也挂着我与前男友的同心结的,可现在已成为一种过往的象征了,尽管我也知道不可靠,可还是想留下点什么。” “对不起……我想,我不能这么做。”我艰难地说,我不想伤害她,可这样的要求我实在难以答应。 蓝珊缓缓抬起眼来,双眸晶莹闪烁,似乎泪光一般。 “没关系的。”她说,“我本来也没有打算什么,我只是想带你来看这棵树而已,我想,你大概会喜欢这里。” 她深吸了一口气,转而露出一丝微笑。 “怎么样?喜欢这里?”她问。 “是的,挺喜欢!”我并不是为了讨好她才说这样的话,而是真心实意地喜欢。 “没想到我会带你来这样的地方吧?” 我点点头。 “我以为你不喜欢安静的地方来着,”我说,“看你从来都只跟热闹的地方有缘。” “怎么会?” “大概是因为几乎每次你都在热闹的场面中登场。” “真这么神?” “恐怕。” “我说,江流,今天开心么?”蓝珊突然若有所思地凝眸注视着我问。 “嗯!” “没有觉得不舒服的地方?” “没有!” “舞会喜欢?” “喜欢!” “这里呢?” “也喜欢。”我举目四望,被幽静而恬淡的夜色与草木包裹的地方,的确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丽世界。 “而且是喜欢极了。”我补充道。 “那……”蓝珊向前走了几步,凝视着我的眸子也逼近过来。 “可以给我奖励么?”她精致的双唇颤抖着送来这几字,出神地望着我。 我一时不知如何作答,想说点什么,可感觉有什么堵在喉咙里,竟无法出口。 只见蓝珊微微闭上眼睛,上翘的睫毛在空气中频频颤动,呼吸急促,轻柔地将晶莹的嘴唇贴上来。 这一次我没能躲开,不,确切的说,应该是我没有躲开,实际上,我根本没有想去躲这个看似轻柔却意味深长的吻,因为我知道这一刻如果躲开,说不定下一秒她就会粉身碎骨,我还没有那样的勇气,也没有那样的觉悟,如果说一切总要到来,总要到无法挽回的地步,我希望是下次而不是这次。我感到这个吻不管对我还是对蓝珊都有一丝如释重负的感觉:我的犹豫,我的困扰,她的不安,她的执着……全都在这一吻后得到一个象征性的终点,或者可说是阶段性的结束,以至这一吻比起我经历过的任何一个吻都沉重,都冗长,都意义非凡。 “谢谢!”悠长的吻结束后,她如是说:“幸好这一次你没有躲开……” 48 慕雪打来电话时我正在上晚间的最后一节高数课,我看着手机上那个急促闪烁的名字,不知如何是好。 “电话!”坐一旁的空仁小声提醒我。 我说知道了,于是起身,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出教室听电话。 “喂!怎么了?”我问。 “你这么半天都不接电话?”我听得出她声音里带了十足的火药味。 我说我在上课,出门听电话是需要一些准备工作的。 “准备个屁!”她打断我的解释,“你就是没把我当回事!”她含糊不清地嚷道。 我几乎可以肯定她喝醉了,透过手机冰凉地塑料外壳,我似乎都可闻到她那滚烫的鼻息里浓重的酒味。 “喂!你怎么不说话?”那头又问。 “你喝酒了?”我问。 “喝了,怎么啦?”她理直气壮地反问我。 “少喝点,别又醉了。” “你算我的谁?凭什么要我少喝点?”她突然激动起来,“你说啊!你说啊!凭什么?” 这话使我默然不语,无言以对。 是啊!我到底算慕雪的谁呢?无缘无故地冷落她使她生气,搞得她一个月都不愿见我,现在突然就这样接到她的电话,却不想成为她怨气发泄的对象,简直傻瓜一般。 她说你怎么又不说话了?于是再次乘着酒性发脾气,说你不要以为不说话就想打发我,快说你在哪儿,我要去找你喝酒。 “还喝?”我愕然。 “就喝!就喝!”她大吼,“要你管!要你管!” “我……现在,恐怕不能……” “尹江流!”她狠狠地打断我的话,“你依我不?依不依我?你不依我的话……好!我现在就跑去红灯区拉客!” 我开始头痛,不想只是普通的一通电话竟会生出这么不得了的对话来,而且转变之快,并非我现在满脑子的数学符号和概念便可以轻易理解的,我突然觉得自己有些跟不上节奏。 “别别、别激动!”我被她这话吓出冷汗来,“我依我依,可……我现在在上课,学校不能喝酒,你在哪儿?我去你那儿!怎么样?” 电话那头突然陷入沉默,似乎在权衡到底哪个更合她的意,只是我不知道以她现在灌满酒精后昏沉沉的脑袋,究竟有几分能被理解个透彻,几分能被权衡个明白。半晌,慕雪一改刚才霸道的口气,柔声道:“那你来吧,我到你家门口等你好了!” 我挂了电话,也来不及去请假,火烧火燎地跑出学校打车往家赶。我怕她真出个什么事来,再怎么说,我还是接受过她过世的父亲的拜托,要代为照顾她的。 到家门口,果真见慕雪倚在门边,有气无力地喘息着,像在酒桶里泡过澡一般,浑身汗湿湿的,散发着刺鼻的酒精味。 “你来了?”她抬眼看了看我,似笑非笑地撇了撇嘴,费力地朝我挥了两三下手,然后使出浑身力气把自己从门上推开,顺势倒在我怀里。看样子,她似乎并没有先前我以为的醉得那么厉害。 我开了门,把她扶进屋中,让她在沙发上躺好,然后进厨房拿了醋和开水,再去冰箱拿出几听啤酒,端到她面前。 “你这是做什么?”她眨着迷蒙的眸子,显出诧异的神色。 “不是你要喝酒的么?”我在她对面坐下,“不过先说好,想吐的话千万别在这吐,而且喝之前,最好先把前面喝的酒醒了,来,把这碗醋喝了。”我边说边举起醋碗向她逼近。 “别别别!”她一抬手,挡住我要抓她的手,“谁说要喝酒了?” “你啊!除了你还能有谁?” 她缩回那只胳膊,盖在自己脸上,开始哧哧地笑出声来。 “我说,江流,你不是真以为我还没喝够吧?” “嗯?难道不是?” “当然不是了。”她抬起那只手臂,看了看我,摇了摇头,笑道:“刚才借着酒劲胡说八道呢!” “那说要去红灯区的话也是?” “那还不是?嘿嘿,真痛快!没想到你这么容易就上当了!”她脸上显出一丝得意,虽然让我觉得有些生气,却使我稍稍放了心,这才是平日我所认识的慕雪该有的表情。 “得得,你就以自己的快乐建立在我的痛苦之上好了,竟说那么多话来骗我,我差点急死!” “急什么?” “怕你出现不测啊!你知道听你说那些话时我心里有多紧张么?连高数那样重要的课我都没请假就直接跑来见你,更何况你父亲还拜托过我照顾你,你要是出了个什么三长两短,你让我……”我猛然意识到自己说得有些过火,连自己都搞不清楚为什么会这样,只是发觉到时说一半的话已然成为失去了动力和下文的僵局,只能茫然地站在原地,胸口起伏不止。 我究竟为了什么要这般生气呢?我觉得此刻的自己实在有些令人琢磨不透。 “对不起……”她大概也意识到自己玩笑开大了,于是不好意思再得意下去,收敛了脸上的表情。 “其实,我也不全是假话啊,我承认是说得有些夸张了,可……”她说话时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脸,时刻注意着我的表情变化。 “可至少,我说想见你这句话是没错的。”她小声说。 “好吧!我知道了!”看她那样子,我怎么也气不起来了,于是叹了一口气,转念想起我们已有一个月没见,而且前次的不快还悬而未决,也不知道是否有必要再提起那事。 我犹豫了一会儿,觉得还是把这件事解决了才妥当,毕竟这一个月来因为这事,我没少受过罪。 “上次的事,对不起!”我开口道:“我不也想多解释什么,给自己辩护什么的,也觉得那没有必要,只是那时候我的确有心事,没能注意到你的事,糟蹋了你的好意,抱歉。” 这话一说出口,就发现对面的慕雪一脸惊讶地看着我,大概她没想过我会专门提起这事。 “搞那么认真做什么?”她问。 “道歉呀!你都气得一个月不肯见我了,不认真道歉还能怎么办?” “是很生气!”慕雪突然脸色一沉,看着我说:“我当时都想永远不原谅你!” “现在也还生气?” “怎么可能?” “看你的样子,我以为你还在生气。” “你这人,怎么这么死脑筋呢!”慕雪有些无奈地摇摇头,苦笑了一下,“在没见到你之前,我承认,我是一直没消气来着,可你难道不觉得,既然我肯来见你,就表示我已经原谅了你么?不然我干脆去红灯区对着那些喝醉酒的叔叔伯伯撒娇好了,何苦跑来你这地方对着一个没趣的家伙说这说那的?” “唔。” “好了,好了,别又摆一张苦瓜脸给我看,叫我看得难受,你放心,我已经解气了,刚才不是也好好报复过你了?” “那现在总算舒畅了吧?”我问。 “嗯!舒畅得不得了,所以上次的事,就别再提了,过去就过去了,和好了,现在!我们!” “好吧!就按你说的,和好了!” “嗯!” “我说,你是不是又和他吵架了?”我突然意识到现在头脑恢复了清醒,一般她说要喝酒或是心情不好时,肯定与这事有关,于是不由自主地问道。 “是这样……”慕雪点了点头,轻轻叹了一口气。 “每到这时候只能想到跑你这儿来避难,是不是让你觉得为难了?” “说实话?” “说实话。” “没什么!”我耸了耸肩,摇摇头。 “幸好你是来找我,要是找别人,我还怕你闹出更不得了的乱子。”我边说边起身收拾了面前那堆瓶瓶罐罐,去厨房泡了一杯咖啡,递给她。 50 5月2号很快便到了,那晚之后我和梦楠通过几次电话,我们似乎都刻意避开信里关于那个答复的事情,只是说些无关紧要的寒暄话,我心里矛盾得不行,一直都问不出口,只是自欺欺人地把想法埋在心底。 直到约定的这天清晨,我终还是没能把自己的想法传达出去,只得早早起床赶去机场。 机场的等候大厅并不因为我的早起而显得空荡,依然人山人海般的壮观。 幸好事先有说过要在最靠左的检票口见面,大概是因为她一身纯白色的连衣裙格外显眼,这使我很快便找到梦楠那熟悉的身影。到了近前,梦楠微笑着缓缓地伸出双臂,于是,我将她拥入怀里。 “谢谢你来送我,太好了!”她依偎在我怀中,脸蛋蹭着我的夹克外套,让我感到一种久违的亲切。 “这不是说好的,我说过要来送你就一定会来的。”我轻轻地抚着她那瀑布般黑亮的长发,“卢姐呢?”我扭头看了看四周,“她难道没有来送你?” “送是当然送了的,只是那早在昨晚就完成了,饯行饭上都有好好的和我话别,所以今天她没来----其他人也都被她拦住不让来了。今天只你一个人送我就足够了,机场的送别是专门留给你的!”梦楠用食指轻点了一下我的鼻尖,“vip服务哦!” “唔----这可真是让我受宠若惊了!” “知道就好!”她小声细气地娇嗔道,脸埋得更深了。 “呐!我们的关系只要再一会就该变回从前了吧?”梦楠仰起小脸,冷不防地问道。 “嗯----”我迟疑地从气管里压出声音,“可我并不想这样,我还不想放手,我愿意等你三年,直到你回来----” 不等我说完,梦楠冰凉柔软的手掌便飞快地遮住我双唇。 “可我是不会改变的呦!”她微笑着看着我的眼睛。 “可是……那样的话,我爱上别的女孩子也不要紧么?” “如果是好女孩的话,我会高兴的。” “我知道了,不管说什么也没办法了。” “嗯。” “那算我自己的约定好了----我,尹江流,此刻还不想放手,所以,我决定不管你要不要我等,我都会等你回来。”我斟字酌句地说。 “你还真顽固!” “彼此彼此。” “好吧,既然这样,我也让步,可依得我一件事?”梦囡离开我的臂膀,动情地说。 “别说一件,一百件我都依。” “不用那么多,只这一件就好。” 我点头。 “有等我的心,我自是高兴,可谁都知道,相思之苦并非三言两语就能化解,在最失落最孤单的时候有个知心的人进入心扉也绝非难事,如果那是个好女孩,可千万别亏待人家,该放手的时候你痛痛快快地放手,什么也别顾忌。真爱来临时希望你别拒之门外。我这句话可不只是对你一个人说的,也包括我自己,也就是说,我也有可能爱上别的男人呦!”梦楠顿了顿,仔细端详着我的脸,“你明白我的意思?” “明明白白。” “那好,总算在离开之前了了一桩心事!”她如释重负地冲我微微一笑,那表情让我一生难忘。 侯机大厅的广播这时候响起来,我看看表,离梦楠登机只剩了八分钟。 “到这里就可以了,后面的路我想自己走过去。”离剪票口还有十来米,梦楠突然停住脚步。 “好的,你要保重!”我把背包递给她。 “我走了!”她微笑着说,“可别指望我还会回头哦!” “嗯!”我又使劲点点头。 梦楠转过身去的一刹那,我发现自己没办法就这么看着她的背影离去,于是身不由己地屏息跟随其后,缓缓移动脚步。 梦楠这就要离开了,如此一别,再见时已是1200多天后,这是何等漫长的别离?这样想着,我心底便陡然升起一丝落寞,既然送就送到最后吧!我默默地想,这最后的十几米说什么我也得送她,即使她说过不要我送,而且她已说过不会回头了,所以一定不会回头的,既然不会回头,那么就成全我那善意的谎言和我对她的恋恋不舍到最后吧! 然而到了检票口,她竟突然转过身子。 “你,怎么还是跟过来了?”她露出无比惊讶的表情。 “你不是说你不会回头的么?”我反问道。 “我……” 她声音开始无节奏地起伏着,眼眶也有些发红,然后我竟发觉自己的视线变得模糊起来,事到如今,我再也管不得别人怎么看我们,只是将梦楠紧紧地抱在怀中,情不自禁地吻她…… 梦楠到底走了,带着我无法触及的思念和过去,飞去了遥远的大陆西岸。我无法预知我们的未来,这使我总觉得胸口被什么堵着,闷闷得难受,但我仍愿意去相信,我们可以克服所有困难,继续走我们所选择的路。 当我以如此简单无畏的思想给未来下定义时,周围的一切安静到让我为难,这怎么说都是在现实中真真切切存在的一个角落,却差点被我误以为是梦境,我自己也无比惊讶----我在有生之年会来参加如此地道入流的画展,实属意外。可当我转身,猛然看到旁边那个精力过剩的女孩时,到底还是把自己拉回到现实中来----只要有慕雪在的地方,没什么不可能。 “喂喂!”慕雪用力拉扯我衬衫下摆,“从刚刚开始,你就在发什么呆呦?”她压低了声音,责备地看着我。 “没什么。” “是不是又在想那个有夫之妇了?大白天的就做这种白日梦可不好!” “别想歪了,我可一直有在听你说话的。” “是嘛?”她露出狐疑的神色,“那我喊你看这张《向日葵》,怎么不理我?” “啊?哈哈,我不是在看么?但我之前可是有说过我看不懂不是?”我看了看那张梵高的名作,依稀记得初中美术课上倒是有学过,只是年代久远,已经不知其所述为何了。 “所以我才解释给你听啊,笨蛋!你好歹搭理我几声啊,不然我只是自顾自地说,感觉好像傻瓜一样!”她眉头上的皱纹此时像夏天下大雨池塘里的菏叶,欢快地跳着舞。 “其实……” “什么?” 我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略微沉吟后,弓起背凑近她耳朵,用几乎不震动声带的声音小声道:“其实……我根本听不懂……” “哼!找理由,才不听你鬼话。”慕雪根本没打算听我解释,我还没说完她就扭过头去,继续欣赏那些我看不懂的艺术来。 得得,难怪她生气,大白天的我竟在发梦,在这机会难得的画展上胡思乱想,也难怪慕雪连解释的机会都不给我----更何况我那解释也是一半真一半假。 出展厅已是落日余辉,我和慕雪并排走着,并不说话,从闹别扭开始她就再没给过我好脸色,不管我说什么她都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 这情形我实在无能为力,于是一直这样走了十多分钟,到路口的车站,慕雪还是一脸不肯原谅我的表情,无奈,我只好打破沉默。 “车站……到车站了,要不要我送你回去?”我问。 “不用!” “那……那我就送到这里吧,我该往那边走了,”我说着,指了指右边的岔道,“下午的画展谢了,改天再请你,拜拜!” “不行!”墓雪突然从后面拉住我的袖子。 “我说,我都道过歉了呀!”我哭笑不得地回头看看她,“你又不肯接受,还要我怎么做?难道让我以身相许不成?”这最后一句虽只是我一时灵光闪现的玩笑话,可一说出口我马上就后悔了。 慕雪一脸受搓的表情,眨着两只漆黑的眸子,连思考我这句话的时间都省去了,只顾一个劲的点头,这模样不知是可爱还是可气。 罢罢,我岂不又中了陷阱?我叹了一口气,楞楞地看着被夕阳映了半边天的红霞。 “上次不也答应了再喝酒的么?怎么到了这时候还想半路逃跑?”她拽着我的衬衫袖子大力地摇晃,好像就是那截半寸长的布料惹出她一下午的火气似的。 “我忘记了……”我面无表情地回答。 “你……” “是忘记了……”我很诚恳地又重复了一遍。 “被你给气死啦!”慕雪说着给了我一拳,结结实实地打在我的右臂上,不比空仁的拳头分量轻----看来她是真生气了。 “刚才是真忘了,现在我好像想起来确实有这么一回事……” “解释就是掩饰!” “真是败给你了,说吧,要去哪儿,我奉陪到底。”我无奈地说。 51 我们坐车到山西路一家常去的小饭馆吃晚饭,说实话,那实在是个在糟糕情况下糟糕透顶的选择:休息天的公交拥挤得像煎锅里的锅贴,一个挨着一个,一列贴着一列,好不容易才挤上车,却被连推带搡地挤到窗前的角落,可这样的待遇后还是被满眼的眼睛鼻孔复合体瞪了好一会。苦了我的大半个身体为慕雪挡掉车内的挤压,她倒是挺高兴,得了便宜还卖乖,嘴角带着胜利的微笑,当我抱怨的时候她还一个劲地说我活该。 一吃过饭,我们便钻进附近一家门面还算过的去的酒吧,各自喝了两杯鸡尾酒。 “喂,说点什么?”慕雪用手指的关节噔噔地叩着吧台的桌面,转头看着我说。 “你还在生气?” 她无奈地摇摇头,叹了一口气:“你就不能说点别的?真是死脑筋。” “这事从下午到现在一直堵在胸口,不说心里不痛快。”我向男侍招手要了一份花生米。 “哪能一直生气呢,你觉得我气量那么小?” “不觉得。” “那不就得了。” “以防万一。”我说。 “你这人,有时候真是奇怪的很……” “只要不是发神经就好,”我又要了一杯加冰块的鸡尾酒,“这奇怪的评价我还算满意!” 慕雪把空酒杯递给男侍,也叫了第二杯酒外加一份开心果。 “不想听听我寒假出游的经历?”她问。 “随你喜欢。” “别这么不近人情……感觉我非说给你听似的。” “不是,不是,你可千万别误会了,我的意思就是随便,本来我也不是那种爱打听别人私事的人,要是你觉得说出来可以让大家都开心,那是最好,若不然,则不说为上策。” “我可没什么不方便的,你只管放心。” 我呷了一口汽水威士忌,看慕雪费力地掰开一个外壳发青的开心果,里面的果实却是个发育不良的次品:又干又瘪,“那我洗耳恭听!” “还记得我原来是想叫上你一同去的吧?” “当然记得。” “可你却没去成,偏偏在那个节骨眼上跟我玩失踪,”慕雪半开玩笑地瞪了我一眼,“没办法,说是自己去,可总得有个伴才行啊!” 我点头表示同意。 “最后我还是把前男友叫上了。” “前男友?”我不禁愕然,“你怎么不叫上现在的男友?” “现在我没男友,嗯!暂时该这么定义----这个问题稍后再说,不是重点,你听的明白不是?”慕雪朝我扬起半边眉毛。 “我想我是大概了解----八九不离十吧。” “反正就是你想的那回事,我叫了他陪我一同去。可你知道,他跟我的想法几乎不在一个平面内,我喜欢的镜头他非说没有创意,可他满口说‘完美’的场景在我眼里几乎就是狗屁!”慕雪突然止住话语,迟疑地看看我,出声地挠了挠后脑勺:“不好意思,口吐粗话了。” “没关系,然后呢?” “道不同,不相为谋,各拍各的,他拍他的完美,我拍我的最爱!” “这样不也挺好,避免纷争嘛!” “好是好,可他又不用交作业,充其量不过是陪我去,给我提意见而已,却弄得本末倒置,一塌糊涂,可想我的一点好心情都被破坏殆尽了。 “因为作业?” “的确,但也不完全是。你想,这可是难得的二人旅行,却搞得一团糟,本以为会过个甜甜蜜蜜的寒假,借这个机会把平时不和谐回忆通通忘掉,却不想越抹越黑。”她叹了口气:“早知是这结果,我还不如一个人去的好。” “想必是的。” “这样想了之后,索性把他撵了回来。” “唔哇……你这也太不近人情了,人家没功劳也有苦劳嘛!” “没办法,谁让我们之间的气氛一直都没好转过,晚上大吵一架后,还真是痛定思痛,与其这么耗着,不如让他早点回来,彼此都冷静冷静,也不必徒增不快的回忆。” “这倒不假!” “他离开后,大概是紧绷在脑子里的神经一下子松懈的缘故,这么着,我就病倒了----发高烧在床上躺了整整一天一夜。” “会不会是水土不服呢?”我问。 “有这可能,不过最主要还是心情放松了,细菌啊病毒啊什么的,一下子就攻了进来。”说着,慕雪用大拇指顶了顶胸口,“这点我能万分肯定!” “说起来,这情况以前我也遇到过,还记得吧?就是那次漓江我们才认识的,不过我是回来后生的病。” “当然记得,不过我倒是怀疑,你怕不是因为劳神那个有夫之妇而病倒的吧?”她笑道。 “有可能。”我也不由地笑起来。 慕雪把第二杯鸡尾酒喝完,用透明的高脚杯轻轻地叩了叩面前的木制台面,示意男侍再给她一杯。 “你知道么?我后来可是拍了不少颇让自己满意的画面,非常非常棒!” “是吗?”我不置可否地怀疑道。 “当然,所以得了个小奖,学院内部的。对了,话说回来,上次我就是想跟你说这事来的,谁知你却一门心思只顾想自己心事,对我完全不搭理。”说到这里,慕雪低下精致的下巴,盯着我看了几秒钟,然后又喝了一口鸡尾酒。 我自知理亏,便也没出声,只顾闷头喝酒。 “不过那躺旅行还真让我有些想法。”慕雪又接着道。 “因为生病?”我问。 “你怎么会这么想?当然不是啦,但却因为生病让我体会到一件事。” “真是不该把男友赶回去,是吧?” “赶他回去是正确的选择,唯一的错误是没把你这个家伙塞进行李箱。” “没明白什么意思。” “很简单,”慕雪歪了歪头,把一颗开心果含在嘴里,“生病的时候我就一直在想你来着,要是你也同去该有多好。” “因为前年我生病你也关照过我的缘故?” “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知恩图报嘛,我要是去了,肯定不会放着你不管吧!” “啊!说的也是呢!不过,我当时可没这么想。” “那是为什么?” “为什么?”慕雪像看外星人一样盯视着我,“为什么?什么意思,你这是?” “我是问为什么会想我这件事。” “那还用说么?当然因为喜欢你嘛!不然还能说明什么?总不能想一个自己讨厌的家伙吧!” “可你有恋人不是?总还不至于放着现成的男友不想,而到非得想我的地步吧!”我一边嚼着花生米一边说。 “你是想说我有了恋人就不能想你不成?”她的声音瞬间提高了一个八度,火药味十足。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有点后悔刚才那不负责任的言论。 “喂,尹江流!”慕雪举着高脚杯子的手倏然而至,横在我鼻子前一码开外的地方,“我警告你,我现在心里可是乱糟糟的,什么寒假的开学的,一件又一件让我不快的事可是满满当当,足足憋了三个多月,你可别再说气人的话!不然我就在这里号啕大哭,扯着嗓子像野兽那样声嘶力竭地大喊大叫,哭到全世界的人都听见。我可不骗你,我要是一哭起来,整个晚上都别想收住,非得十二倍地把以前存留的份都给哭出来!” 我点点头,再未开口。接着又要了一杯汽水威士忌,吃着嚼着花声米。店里充满了调酒师调酒时发出的“沙沙”声,酒杯相互碰撞声,捞取冰块的“哗哗”声,身后还不时传来震耳欲聋的重金属摇滚乐伴奏下沙哑的歌声。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52 “总的说来,我和他的关系在我父亲去世后有点剑拔弩张。”过了一会,慕雪缓缓说道,声音已经平静了许多。 “这之间有联系么?”我这次问得很小心。 “说不好,也许是周围的原因,又或许是我自身的原因,我想,大概与父亲相认后我的性情和喜好较之从前已大相径庭了吧? “比如说?” “变得更易受伤害了,对自己信赖的人也更加依赖,想要求的更多,得到的更多。” “他没能好好满足你?” “大概……可以这么认为。他这人,品行倒不坏,可很多时候就是跟我过不去,比方说我交的朋友啦,他总以为是不三不四的狐朋狗友;我穿的衣服多露一点他就觉得我在勾引别的男人,可他自己却总是乘我不在的时候与别的女人勾勾搭搭……总之啊,他喜欢用挑剔的眼光看我,自己又是那种‘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性格,有时候想让他说句好听的就跟逼他上吊似的困难,你说奇怪不?” “唔----”奇怪倒不至于,可为何上次你找我时压根就没想对我吐苦水,竟隔了这许久才突然把什么都倒给我看呢?并且你们俩能以此种方式相处三年以上,这本身就是一桩奇迹。我在心里暗想,只是没说出口。 “所以现在就暂时分开咯,让彼此都冷静一段时间,仔细想想还要不要继续交往下去。” “唔。” “你干什么了?” “没干什么,老样子----发发呆罢了。” “又在想那个有夫之妇?” “千万别把我当尼采,我还不想去精神病院。”我把杯里的冰块摇的“稀哩哗啦”一阵乱响,“我说,你这样喝没问题么?别又醉成上次那样。” “醉不了,喝完这杯就出去了!”慕雪打着响指答道。 她这句话倒挺算数,果然喝完这杯就乖乖地跟我出了酒吧,而且这次是确实没醉,只是两边的脸颊泛着红晕,贴近了看比平时的模样妩媚许多。 “时间还早,慢点走!”慕雪在后面嚷道:“要不要进去再玩会儿?”她兴致勃勃地指着路边的一家游戏厅问。 “随你喜欢好了!” 这是家门庭冷落的游戏厅,机器都是破败不堪的老型号,虽说主人有好好地把它们擦拭干净,无奈客人们可不是只重表面的外行人:不管机器脏与否,最重要的是玩得畅快,也就是说,机器一定要新才成----在我的中学时代,那个游戏机还很流行年代里,无例外的,我脑中也尽是这千篇一律的想法。以至我环视场内,只看到几个学生模样的小鬼。呵!这年头,有水准的应该都去泡网吧了,也难怪看不到几个像我们这般年纪的人光顾。 我用身上的零钱换来一大把代币,捧到慕雪面前。 “你这是?” “给你用啊,你不是要玩么?” “我可用不了这么多!”慕雪抿了抿嘴唇,摆着手说。 “话是这么说,可我还没见过哪个女孩子进游戏室只用几枚代币就能玩得畅快的,你又不是我这样的高手,哪里够用!” “你这是看不起女人?” “哪里,实话实说罢了。”我说。 “那你可要看好了,我会让你收回刚才说过的话呦!”她从我手中夹出一枚代币,径直坐到一旁的机器上。 慕雪很快就证明了她说的并不是大话,对于像“大家来找茬”一类的游戏果真是好手,连我都自叹不如。 “怎样?要不要比比看谁通的关数最多?”慕雪此时脸上泛着异样的光彩,这情形我倒是头一回碰到:“如何?”她问。 “还不赖!”我说,“不过这个我可玩不来。” “怎么,甘拜下风了?” “一般般啦,我以前极少玩这游戏,相较之下,格斗类的我更擅长些。” “呦!你还扬长避短了?真没想到你会有这种不死脑筋的时候。”慕雪吹着嘶哑地口哨调侃道。 “要不,你来陪我玩两盘?” “我看还是算了,都说是强项的东西,我才不想自讨没趣呢!” “那还剩下这么多岂要白白浪费了?” “你呀,当初买的时候就该想到这结果了。” 我无语,看着那一堆闪闪发亮的代币不知如何是好。 “真是受不了你,又摆出一副苦瓜脸来,让人看着不舒服,我又没说用不了。”慕雪起身拍拍我的肩膀,“正好,把刚才吃的都消化下,来来,还傻站着干吗?过来投币啦!” 慕雪说的是两台放在角落的跳舞机,大概因为光顾这家店的客人实在少的可怜,机器上的键盘几乎保持了原色,俨然一副崭新的模样。若是玩跳舞机的话,看来是不愁代币用不完了。 音乐响起后,慕雪果真没有浪费一枚代币,一直跳到额头冒汗。 “痛快极了!”她扶着护拦喘着气说,“许久没这么跳了,四肢一动起来,精神也随之解放了!” “我看你可从来都是解放的嘛!”我笑道,“怎样,现在过瘾了吧?” “嘿嘿,可别这么说。”她微微一笑,抹了一把额前的汗珠,“玩得倒是尽兴了,只是这么一折腾,胃里的东西都消化完了,出去再吃点什么?” “得得,我就知道你还未满足。” 我们在路边的大排挡叫了两份“麻辣烫”,我只吃了几口就吃不下了,而慕雪倒是真对得起我请客,实实在在一大碗肉丸子被她一扫而光。 “不错,不错,这可真够味儿,过瘾极了!”她深吸了一口气赞道。 “怕是你运动过后,食欲大增,吃什么都香吧!” “嘿嘿!你怎么说都好,反正我现在就觉得人生在世不枉这一回咯!” “瞧你瞧你。” “现在几点了?” “九点三刻过一点。” “竟然这么早?” “你以为呢?” “那……不如……去看场电影如何?” “现在去看电影要到什么时候才能看完,万一出来没公交车了岂不麻烦?” “这好办,反正这里靠我家也近,你今晚干脆别回去住,到我家睡一晚得了。” “这……怕不大好吧!” “有什么不好,我说啊,你这种时候未免太过古板了点。” “这不是古板的问题,”我说,“事关原则----” “好好,可你的原则有时候实在多得数不胜数。”慕雪嘟囔着。 “这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我有点招架不住她那任性,“你得明白,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可不是闹着玩的,你得有点戒心不是?” “你的意思是要我防着你?” “理所当然的吧!我可是健健康康的正常男性,到那种时候,谁都说不好会发生什么,上一次你在我家过夜时就让我觉得危险极了:本来你就生得一副可爱的面孔,又不经大脑地总说些让人想入非非的话来,万一我失控怎么办?”我本想说上次她发酒疯跑来我家看三级片的事,可突然想起那时她说要把这事当没发生处理的,于是到嘴边的话也改了口。 “那正好,跟着感觉走,你想怎样就怎样呗,我可是不会反抗的呦!”她带着戏谑的口吻说。 “别拿这个开玩笑好不好,这种事!” “不是玩笑,之前我也有说过,我喜欢你的吧?” “可你有恋人不是?这种事应该去找他才对。” “可我只想和你在一起!”慕雪哀求道。 我们的对话突然间变成各执一词的僵局。 “求你了,那样的家,一个人回去也没什么意思,我只想在睡前有个说话的伴而已。”慕雪用极微细的声音说:“不行么?” 我看看她那依旧泛着红晕的脸蛋,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没办法了。”我叹着气说。 “好!那向电影院进发!”她顿时来了精神。 “我说,你这也好得太快了不是?” “那还用说,因为我的无理要求你都满足了我嘛!” “你也知道是无理要求么?”我真有点哭笑不得。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53 慕雪领我进了一间坐落在老式建筑区中破败不堪的电影院,进门处的墙壁因为漆面的剥落而露出焦黄色的石材,巨大而鲜红的“拆”字赫然而立。售票处的老人透过厚厚的老花镜片瞥了我们两眼,发出干涩的声音:“原来是端木家的,好久不见了,怎么,带男朋友来玩?” 慕雪道了声“爷爷好!”转过头来朝我吐吐舌头。 “进去吧!”老人乐呵呵地说。 “怎么,熟人?”我压低声音问。 “小时候和弟弟经常来。” “所以连票都不用买?” “熟人嘛,别管那么多了,快进去!”慕雪边说边推我。 “说起来已有五年没来了,继父去世后就几乎没来过,也亏了售票的爷爷还能认出我。” 跟料想的一样,场内的景况和外面的破败景象实在般配,冷清得可用门可罗雀来形容----偌大的影院从前到后不过二十来人。 我和慕雪挑了个靠前排的中间位置坐下,正赶上影片上演高潮部分----主角即将要被做成人肉包子……我打着哈欠,《龙门客栈》这样的老片子,实在是提不起我兴趣。慕雪倒是看得全神贯注,脸上的表情随着剧情的发展时而变化着,碰上武打场面,她也会时不时地攥紧拳头,挥它两下。 较之看电影,看慕雪要有趣的多。 一场看完,慕雪尽兴地伸了个懒腰,腾地蹦起身来,说可以出去了。 于是我们到门口和老人道了谢,出了影院。 这时候已是深夜十一点多,我们走在街头,慕雪突然说口渴。 “可乐如何?”我问。 “弄两罐啤酒来!”她发令道。 “你还喝不够?刚刚在酒吧不是喝下不少酒了?” “人家想喝嘛,有什么关系,反正都是成年人,再说,这里也不是美国有‘禁酒令’,难不成你再喝就要醉了?” “我哪里像是要醉的样子,倒是你,似醉非醉的模样,再给你一罐下去,非倒地不可!” “好啦,好啦,人家都这样低声下气地求你了,你就是铁石心肠也该网开一面嘛!”她又开始不依不挠地撒娇起来。 “你这哪是在求我。”见实在拗不过她,我只得小声回了一句,然后无奈地进附近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利店买罐装啤酒。 我们一边喝着啤酒一边往慕雪家走,路上的行人像是幽灵般成为稀罕之物,连野狗野猫都看不到一只。 “真可惜!”慕雪像个调皮的小孩子,平展了双臂,沿着人行道边缘的跺子小心翼翼地走着,“那么好的影院就要被拆掉了!”她不无惋惜地说。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不过,那么破的影院哪里好?” “包含了我许多童年回忆的地方嘛!” “唔。” 这触到了我的痛处,让我回想起穆勉的事,不由地叹了一口气。 “你怎么了?” “没什么,想到一些事而已。” “嗳江流,你可从没对我提起过你的从前,不大愿意说,是这样么?” “嗯,”我解释道:“因为都不是什么值得说起的好事。”。 “也不大愿意说那个和你交往的人的事吧?” “唔……” “对我是怎么看的?”慕雪忽然停住脚步,楞楞地看着我问,“我……挺想知道的,你是怎么看我的。”她如是说。 “怎么看?” “就是你觉得我这个人如何?” “挺好。” “具体点。” “噢!这么说,人长的漂亮,待人真诚,对朋友义气,会做菜,会照顾人……就是……爱耍小性子,太孩子气,做事有时候不经大脑……” “停停停!”慕雪打断我的话,“这后面几句可以不要。” “本不想的,一不小心就说漏嘴了!”我笑道。 “好啊!原来你一直是这样看我的!”慕雪的小嘴撅得可以栓头驴,挥起拳头就要打过来。 只是挥到一半,这拳的力道竟奇迹般消失殆尽,茫然地停在半空中,僵持了十几秒后又慢慢地放下来。 “喂,我真的那么不近人情?”她小声细气地问。 “有时候……” “这样的我,一定很令你讨厌吧?” “要听真心话?” “当然是真心话了!” “我说啊,总的看来,还是参考前几条为准,所以嘛,你还是一个挺好的女孩子,并不讨人厌,应该说,我挺喜欢你的。” “真的假的?” “这还能有假?”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可别说我是故意套你话,看,前面我不也说过,我是喜欢你的吧?” “嗯。” “我也知道你有喜欢的人,所以暂时也只是想把自己的真实感受表达出来,你明白?” “明明白白。”我说。 慕雪停下脚步,将啤酒一气喝干。 “喂,可以说点我对你的看法么?”她问。 “只管说,我洗耳恭听。” “你这人,很害怕受到伤害,对吧?” 我未做任何表示,只是突然感到茫然,于是呆呆地看着慕雪----这可真是一针见血直中我的要害。 “所以对别人都是这么温柔,因为你希望别人也同样能对你温柔,不过有一点你一定要记住,就算你只是想要委曲求全,也还是会有伤害到别人的可能。” “真没想到你也会说出这么有哲理的话来,我,对你刮目相看了!”我不无钦佩地看着慕雪说。 “不过是说说心里话罢了!” 我踢起一块小石子,见它旋转着飞出去,不偏不倚地撞在路边的垃圾桶上,发出清脆的金属音,“我还真被你的话吓了一跳。” “为什么?” “唔……大概我没想到这么快就能被你看个透吧!你可真是够不客气的啊!” “我们认识也不是一天两天啦!”慕雪笑道。 走了近四十分钟才到大桥南路,灌下一肚子的酒精后再经这么一折腾,我和慕雪的脸上都挂不住,不是惨白就是通红,好在只是有些醉意,并未影响我们大脑的运作和四肢的正常使用。早知如此真应该打车过来----终于走到家门口的慕雪和我不约而同地懊悔着。 那道上了年纪的铁门再一次发出惊人的怪叫,不禁让我想起半年前到慕雪家做客时的情景,那之后真的发生了不少事情,我不由的停住脚步,好让晕乎乎地大脑得到片刻的休息。 慕雪家的布置并未发生太大改变,只是比起上次来时更显得阴森空荡,昏暗的屋子里荡漾着一股木制家具和油漆混合的气味,整个看来,俨然一间荒废许久的无人鬼屋。也难怪她死活不愿意一个人回家。 慕雪走进卧室将几扇窗户一一打开,好让气味散出去。 “我说,你难道几个月都没回来住过?”我吃惊地问。 “看这样子就该知道了不是?” “真佩服你竟能这样过活下来。” “谢谢夸奖。”她冲我妩媚地一笑。 我们轮流洗过澡,换上睡衣。我穿上她弟弟的衣服,虽然小了点,可总比没有的强。慕雪把自己的小床收拾到可以睡人,然后又给我打了个地铺。 “其实我们可以两个人挤另外一张大床的呦!”她边收拾边说,冲我微微一笑,“好不好?” 我没有回答,知道她又故意逗我,看我的窘相,于是不好意思地转过脸去。 待到灯光熄灭,睡下,刚刚有些紧张过头的神经才敢松懈下来,这么着,睡意劈头盖脸地压过来,正要合眼,却感觉背后忽然传来一丝细微的动静,扭头看时,惊见慕雪微笑的脸蛋贴在近前。 “别动!”她轻声道,然后两只臂膀从后面绕过我的腰际在我胸前合拢,“就保持着这个姿势到我睡着。”她说。 “你这样会着凉的。” “放心,你,挺暖和的,冷不了。” “自己忙了半天的床不睡,可惜了……” “地上比较舒服!”她说,“喂喂,说点别的什么吧!” “难不成又要我当保姆,哄你入睡?” “你可真了解我!”慕雪把脸紧紧地贴在我背上,说话的时候,可以感觉到声波的震动沿着脊梁一路向上,直至脑门。 “唱个摇篮曲怎样?”我问。 “不好,不好。”她摇着头。 “好孩子,要听话,不然哥哥该生气了。”我半开玩笑地说。 “那……你喜欢乖孩子?” “嗯!” “我做乖孩子……你也喜欢我?” “当然的嘛!” “既然这样,你能保证永远都不嫌弃我?” “那还用说!”我转过脸来,用手抚摸着她那小男孩般又短又软的头发,“乖乖,放心,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 我唱了一首摇篮曲,与其说唱不如说是在嗓子里哼,因为歌词早已忘了干净,大部分都是我临时胡编乱造出来来的。也算对得起我这番努力,终了之前慕雪到底睡着了,带着有节律的呼吸声,双肩规则地上下抖动。 我松了口气,半侧的身体已几乎麻木,脖子也微微发酸,可为了不惊动慕雪,我只能一动不动直到她睡熟----保持那种姿势实在是辛苦,不禁让我想到身首异处的情景来,这种境况下,实在难以激起亢奋。 我温柔地将慕雪交叉在我胸前的双手分开,缓缓地从被褥里抽身,溜下地板,然后给她掖好被子,自己则躺到她的小床上,一合眼,浓重的睡意便铺天盖地压过来。 一觉醒来天已大亮,猛然记起这是星期一的早晨,慌不迭翻身下床,穿戴整齐后一眼瞥见慕雪熟睡中的脸蛋就在跟前,然后记起昨晚的事来。 我不忍心打扰她酣睡的模样,于是在写字台上取了纸笔:昨晚过得很愉快,谢谢你的美术展和电影,床也睡的很舒服。写到这里,我又看了看熟睡中慕雪的表情,不由地加了一句“熟睡中的你非常可爱,再见!”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54 我的生活依然如故,仍旧浑浑噩噩地到校上课,一周打两次零工,时而抓起一本破破烂烂的《少年维特之烦恼》,胡乱地翻几页。还时常与慕雪相会,一起吃饭、逛动物园、看电影。蓝珊也曾来约过我两三次,一半是为了应付,一半是出于内心的愧疚,每次和她在一起我就有种心痛的感觉。剩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时常会想,我同慕雪如此暧昧的关系将来究竟会发展到何境地,我已越发觉得,她在我的生活中成为不可替代的存在;而与此同时,我对于梦楠的思念并未因为时间与空间的阻隔而消减,而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成倍地叠加。 我知道总有一天我会深陷绝境,可却还是身不由已的茫然向前行,而且也只能毫无顾忌地向前、向前、再向前。我不愿再让自己的时间停止,我希望同周围的人一起前进,除此以外,再无别的想法。 大学的生活已经走了将近四分之三,我周围的人也陆陆续续地为了各自的前程而奔走于公司与劳务市场之间,空仁的父母已经为他的去处留好了后路----政府的小职员还是不错的。我往好几家外资企业投了简历,然而无一例外地都石沉大海,杳无音讯。 二十一岁生日过的有些凄凉,去年这时候有梦楠陪在身边,今年却连空仁也忙得不可开焦,只剩我独自一人在天台喝着啤酒,茫然思考今后的出路。 到六月底,空仁又拉我去聚会,说是毕业前最后一次,让我赏脸,我想想,觉得不该拒绝便爽快的答应了。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蓝珊,进入包间的时候我一眼就认出她来,美艳动人依旧,两鬓卷曲的发丝衬托着那张五官俊俏的脸蛋,实在是让人难以忘怀的美貌。 “好久不见,江流!”她冲我微微一笑,比起前几次,她少了些须咄咄逼人的气势。 “二个月嘛,也不算太久。”我在她身边的空位坐下,看来是那是她特意留出的。 “这几个月都在干什么?” “乱七八糟地混日子,像无头苍蝇一般满世界找工作却完全没有收获,实在是糟糕透了。” “挺实际的概括嘛!”蓝珊歪了歪头,“咦?没有去找女人?” “找什么女人,照这样子下去,自己都快养不活了,哪有多余的时间去做那种事情。” “你这老实的回答真是一点没变!”她拿出一支烟来。 “本性难移嘛!”我笑着给她点燃。 这时候我发现人群里竟然混杂着“韩国佬”这样的家伙,不由的心生疑惑。 “离开下。”我说,“有点事,一会儿再聊。” 看蓝珊点头,我便钻进拥挤的人群里。 在靠近出口的地方我找到空仁。 “看到没有?”我拉了拉他的t恤袖口,“那‘韩国佬’咋也来了?”我问。 “别那么大声!”空仁忙张望了一下四周,确保没人听见后,才转头把我拉到一旁的角落。 “你也知道,他跟我们同年级的,是被别人邀请来的。” “早知这样你便不该喊我来,这样岂不受罪?” “我也知道你看他不舒服,我不也是,超级不爽,不过忍忍啦,好歹是最后一次了,他现在已经不是学生会的了,没办法再耀武扬威了,随他去吧,又不会碍着我们,无所谓不是?” “听你这么一说确实也是!” “可不是?所以嘛,你今天玩的高兴点,别管别人怎么样。”他在我背上拍了两下,“去啦!我还要招呼别人。” 命运和我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当我回座的时正撞见“韩国佬”从我刚才的位置上起身离去,旁边的蓝珊正微笑着目送他离开。 “认识的朋友?”我屁股还没落定便问。 “不是,刚刚才认识的。”蓝珊答。 “看上去很熟的样子。” “咦……难道你在吃醋不成?” “不不,只是实话实说罢了。” “呐!现在心里一定不好受吧?” “为什么?” “为什么?你还问我?”蓝珊瞪大了眼睛看着我。 “就是说,为什么不好受?” “你心里是不是有点嫉妒了?” “多少会有点的,就普通人而言。”我说,“看你聊得挺开心?” “你不是说你没在吃醋么?” “有些在意,”我啜了一口可乐,“我认识那人,只是有些在意。” “他约我下次一起吃饭来着。”蓝珊很开心的答,似乎对我如此在意她与“韩国佬”的对话很是高兴。 “怕是想追你。” “十有八九!” “你答应了?” “还没,只是留了电话,到时候再说。” “唔……” “怎么?” “别对他抱太大幻想,”我盯着脚前面的地面,那里有一只沙砾大小的蜘蛛慌乱地爬着。 “江流,你今天好奇怪呦!”蓝珊凝眸逼视着我的眼睛,“你被灵魂附体了?” “开玩笑吧?”我收回视线,楞楞地看着她。 “是开玩笑,”蓝珊“啪啪”地在我脸上拍了两下,“呐!你的意思是要我远离那个搭讪的家伙咯?” “差不多是这样。” “因为你不想我和别的男人交往?” “可以这么理解。” 蓝珊动情地一笑,“既然你不想我和别的男人交往,何不你来顶替与我交往呢?” “这怕是你曲解了我的意思,”我说,“之所以想阻止你与他接近,是出于别的考虑?” “别的考虑?” “那人有女友的,虽然近期处于分居状态,我想还是先告诉你为好。” “你还了解得挺清楚嘛!莫非情敌不成?” “哪里!你想太多了,”我摆着手道:“总之就是这么回事,希望你别陷太深。” “看来你还是挺在乎我的嘛,虽然是有点拐弯抹角了!”蓝珊把烟头碾死在烟灰缸里,莞尔笑道。 人到齐后,大家点菜开吃,虽说桌上的佳肴无数,可人们都像着了魔似的全部无视,只顾沉浸在你来我往的敬酒干杯中,几番狂轰烂炸后,桌上倒的倒,吐的吐,更有中途借故逃跑的不在少数,我也被灌得头皮发麻,眼珠都似要迸出来的胀痛,四肢已开始不听使唤了,只是神志还算清醒。 “我说,你被罐了不少吧?”蓝珊小声问:“要不要开溜?” 我连说话都觉得有些困难,只是微微点着头。 蓝珊离坐去找空仁,和他说了几句,然后合力将几乎瘫软的我扶起来,我挣扎着想自己走,可酒精的麻痹作用已使我的神经控制无能为力,其他人还想挽留我,但空仁的三寸不烂之舌好歹把所有的压力都顶了回去。 到了街边,蓝珊拦了辆的士。 “去哪儿?”的哥问。 “去我那里?”蓝珊看看我问。 “光华门……”我吼了一声,然后看了蓝珊一眼,“我家,你认识的吧?” “嗯!” 我就此失去知觉,车开哪我已管不着了,眼前黑乎乎一团,身子一个劲地往下坠,耳边乱哄哄地响起“嗡嗡”声……我正在睡梦中挣扎,却被人拍醒。 “到家咯!”蓝珊边说边吃力地把我从车中拉出来。 “江流?” 我神志有些恍惚,莫不是在梦中,怎么会在这种情况下撞见慕雪? “你朋友?”慕雪和蓝珊异口同声的问。 我有些不知所措,硬着头皮“嗯”了声。 她俩此时也显得很是尴尬。 “你……怎么醉成这样?”慕雪吃惊地看着我。 “同学聚会上被灌的。”蓝珊帮我回答了这个问题,“帮个忙,扶他进去,太重了。”蓝珊喘着气说。此时我的大部分重量全压在蓝珊的右半边肩上。 “唔,好!”慕雪慌忙答道。 于是两人合力把我弄到三楼,开门把我扶到沙发上躺下。 慕雪忧郁地看了我一眼,抿了抿嘴,又看看在一帮给我倒水的蓝珊,“既然你都这样了,看来跟你借笔记也找不到了吧?我改天再来了。”说这句话的时候,她声音有些打颤,忧郁的目光一直静静地注视着我,让我觉得很不是滋味。 我很想说点什么,怎奈身体不听使唤,被搁在沙发上后就动弹不得,干涩的喉咙也发不出一点声音,只能默默看着慕雪略显孤寂的背影消失在眼前。 我的眼皮沉重似铅,鼻梁向上直到后脑勺胀得发麻,慕雪刚一离去,我便毫无知觉地沉入梦境。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55 醒来已是第次日中午,抬眼四下看看,蓝珊早已不在,只在桌上留了便条,我打开一看,不由心乱如麻。 看着你烂醉的模样,我真有股莫名的冲动,希望你可以马上醒来,因为我有太多太多的疑问,可仔细一想,若不是遇到这种情况,也许我根本没法如此长时间地陪在你身旁,静静地看着你脸上露出平和的表情。你现正呼呼大睡,这让我想起第一次遇见你时的模样,那次你也是一进房间就倒在床上一头睡去,那样的相遇实在是糟糕透顶,可我竟始终觉得那是种美好。你的出现使我的生活平添了一分异样的色彩,让我看到某种希望,某种我渴望已久东西在你的身上得以找寻,这让我惊喜万分:你不会像别人那样跟我一聊天起来就罗罗嗦嗦地说个没完,也不会在意我抽烟或是打扮过于妖艳这样的琐事,你似乎与众不同,却又实实在在是个普通得不能在普通的平常人。 刚才的女孩子是谁呢?一定是那个你在交往中的人吧!因为她眼里流露出绝非普通朋友所拥有的关切----直觉告诉我一定是那样。可真是位善解人意的姑娘,为了不让你我尴尬而说一个借笔记的谎言来打圆场。 我想我真的很嫉妒,很不甘心,可是我终于知道你为什么不愿意接纳我的原因了,这样的原因也许我慢慢地会接受吧。 我这就要离开了,在这之前我的心情突然豁达起来,因为我决定放手了,我清楚的知道与你纠缠多久也无济于事,这样毫无意义,你并不会为了我而放弃那样一个可爱的女孩子。 请不要给我打电话,也不要发什么安慰的短信,我知道你虽然很多时候总是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可真正了解你的的人知道你那温柔的一面,所以也请不要再给我那样的温柔,不然我这一刻的所下的决心又会在顷刻间动摇。 再见,祝今夜我们的梦里可以谱写新的篇章。 读罢,我的头又胀痛起来,明晃晃的光线透过半掩的窗帘照进屋里,折射进眼帘后一阵刺痛。 我原封不动地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呆呆地看着那丝透进光明的缝隙。 我这是做了什么,我自己都不甚明白,蓝珊一定是把慕雪误当成我正交往的人了,以这样的方式来结束我与她之间种种烦乱的关系也许再好不过,但多少有些伤人,可她已说了不需要我的安慰,我难道应该就此罢手,以后就可以少一些烦恼了么? 也许是个最好的选择,什么都不要解释。 不管怎么说,由始至终,这段纠缠不休的孽缘是我一手造就的,就算今天仅仅是场误会,就算今天解释清楚,当走到不得不面对的时候,我有可能真的就选择蓝珊么?我不禁反问自己,不,哪怕是在最糊涂的时候,我也不可能那么做吧!我最终也还是可能伤害蓝珊的,这样的结果无论我怎样力图避免,似乎都是徒劳。 我靠在沙发上看着镜里的自己出神,那张脸越是深究下去越觉得陌生,青黑的眼圈深深地凹陷下去,里面的黑眼珠一动不动,感觉就不是自己的一样,空洞而茫然盯视着另一面的自己。 “就算你只是想要委曲求全,也还是会有伤害到别人的可能。”我猛然记起慕雪的那番话来,不由一时悲怆,长吁了一声,这对现在的我来说,莫不是最真切的体会。 说到底,我还是伤害了蓝珊,而对于慕雪,恐怕也在无意中加深这种伤害。 我与慕雪关系已让我越来越感到迷茫了,若说仅仅是普通朋友,却在很多时候让人觉得有胜过恋人的感情充斥其间,这种感情近来一直在我与慕雪的身边缓缓流淌,我无时不感到正在将我们包围的这情感的脉搏在身边悸动不已,以至于昨日慕雪那忧郁的眼神犹如针硭直刺心窝,让我感到心痛。 这样的局面我该如何收场,如何平息。我的脑袋混乱不堪,什么都想不出来。 第二天是周三,课堂上没见到慕雪,虽然多少有些失望,可还是不由地松了口气:对于前天的一幕,她到底会怎么想呢?说实话,我并不了解慕雪的想法,而且也并未做好准备去解释那天她所遇见的一切,就算那是场误会也不过是我的猜测。 反正想也是白费力气,我只好作罢。 星期五中午,在食堂遇到空仁。他端着盘子在我身旁坐下,道歉说前几天的聚会闹得有点过头了,竟把我灌到那地步。 “哪里的话,倒是每次给你添麻烦。”我说,“这次也是靠你给我留后路,我才能全身而退嘛。” “举手之劳而已!” 我们默默地吃了一会饭。 “你和蓝珊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他开口道,“那天聚会之后。” 我轻轻点了两三下头,“嗯,我想……伤她心了。”除此以外我想不到别的说法。 “怎么搞的,又一副天塌下来的死相,反省不成?”空仁伸出五指在我眼前晃晃。 “或许……” “好了,好了,你也不用太自责啦,大致经过我也略有耳闻,不必太放在心上,”空仁拍着我的肩道,“既然已经过去了,那就要向前看,总活在回忆里可不成,况且这次好不容易蓝珊能狠下心来放手,这本身对来说你未尝不是种解脱。” 我不无凄凉地摇摇头,“如果人人都能像你嘴巴上说得这么轻巧,把一个道理领悟到头脑贯彻四肢,那这世间何来如此多的悲剧呢!” “想必是的。” “咳,这话题真够沉重的。”我摇着头感叹一句。 “一和你这家伙扯上关系哪有不沉重的?”空仁露出一丝苦笑,“不过,兄弟,我一直有件事想对你说。” “什么?” “就是你的生活方式,简单来说,你的处事与待人总有让我觉得不妥的地方,很多时候我都觉得,你是在勉为其难强迫自己去接受,而不是主动去选择。不知道我这样说是否恰当,可在一旁的我看来,就是那么回事,尽管你出于好意,委曲求全,可这世上可不并是所有的事可以得到圆满解决,就算你委屈自己,也不一定可以得到所有人的认可,我说的,你可明白?” “我又何尝不知道呢……” “所以听我一句,你要是不想再伤害除了蓝珊外更多的人,你现在就必须振作起来,不要凡事都想得到完满的结局,你得明白这世界上总得有人受伤,只是多与少的问题,失意与快乐从来都是并存的。 “难得听你能说出这样的话来,真不像你施空仁的风格。”我半是讽刺半是无奈地说。 “好吧,为了朋友我也就勉为其难做一次不是施空仁风格的说教也无妨。”他喝了口汤,一边咬着汤匙一边抬头,仿佛突然想了什么似的。 “对了,上次的事还没正式道谢过。”他说。 “什么?” “我与佘嫣闹得不可开交的那一次,后来听说那天晚上你做了不少工作。” “哪年代的事了呀!”我说。 “刚开学的时候嘛,别说得好似几百年前一样,总之,是多谢你那次所做的一切,给你添了那么多麻烦。” “哪里的话,你和佘嫣都是我的朋友,这不是理所应当的么!不过话说回来,你可得好好珍惜她才是,能这样对你的女人再找不到第二个。”我边喝汤边说:“那可是好人呐!” “知道。”空仁叹了一口气。“对我好的有点过头了!”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56 此后两三天时间,我的生活陷入一股奇怪境地。与人相处时身体表面好似套了层厚实透明的膜,尽管看到的和听到的东西并未产生太大区别,可潜意识里总以为那是些虚妄的假象,而与实际事物间的距离也因这层膜的关系而差了数万里之远;白天时候,脑袋像灌了水银似的昏昏沉沉,一旦看到什么熟识的面孔,两只眼泡就跟注射了吗啡一样,使劲往外面挤,并且不逃出眼眶的束缚不肯罢休,等到夜里爬上床,睡意却怎么都不愿光顾,于是狠命地灌下些啤酒,而后死一般地睡去。 三周过后,慕雪打来电话。 “喂!江流么?现在有空没?” 我正酣睡得如同昏死一般。当时确实已达到睡眠状态的极限,猛然听到这熟悉的声音,感觉脑袋就像是被钳子从尼加拉瓜瀑布底的深潭给打捞上来一般,恍惚觉得耳朵鼻子里塞满了淤泥和泡漠,眼球被泡得胀鼓鼓的,根本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心想这回死定了,于是不由地哼了一声。 “你干什么了?”电话那头的声音像一针强心剂,让我快断气心脏噗地一下又蹦了起来。一看表,六点四十,却不知是上午还是下午,也想不起是几月几号星期几,窗帘是拉上的,透进来的光线与四周无异。 “喂喂,你做什么呢!说话!” “今天星期几来着?”我问。 电话那头传来慕雪哧哧的笑声:“你这人,莫不是去了宇宙遨游,怎么忽然没头没脑地问这傻问题?” “就是搞不清楚才问你嘛,快告诉我呀!” “星期四。” “现在是晚上?” “那还用说。难道早上不成,现在是……晚上十八点四十四分,够精确吧?” “呃----”到底还是晚上,我想。对对,昨天晚上和工友调班来着,在酒吧工作到早上九点才回来,头刚触到枕头就一下子睡了过去。 我飞快地转动脑子:星期四,晚上没有预约,没有课,没有兼职。 “你又在发什么呆?问你有空没呢?”慕雪催道。 “有空……干什么?” “出来吃晚饭吧,这么久没联系了,所以你请客!” 等等,这是什么跟什么的对话?我的脑袋麻木得不行,为什么慕雪要同我去“吃晚饭”,为什么“很久没有联系了”,所以要我“请客”,这个逻辑的因与果在哪里我完全搞不明白,上下句之间的关联也完全没有头绪。我不由地怀疑:我是不是已经不正常了!感觉神志正濒于瓦解,脑细胞表面像抹了层厚厚的黄油,又重又粘却还不住的打滑,犹如摔了百八十个跟头的伤患,硬绑着石膏嬉皮笑脸地跑出来报道说自己没事。 “我在新百等你,不见不散!” “等……” 慕雪那头“呯”地挂断了电话。好坏是没商量了,我丢下手机,翻身下床。 到新百时,慕雪早已坐在附近的长椅上左右观望,她穿一件黑色圆领t恤,下着深蓝色的短裙,脚上蹬着双平底凉拖。 “呦!”墓雪边招手边打了个响指。 “去哪儿?”我问。 “随便哪儿,能说话的地方就好。” 于是我带她到附近一家我常去的小餐厅,店里一如往常食客稀少,除了我俩再无别人。我们各自点了两道自己喜欢的菜色,一边喝着香气四溢的花茶一边等女侍上菜。 “喂,怎么搞的,瘦成这样,脸都脱形了,和有妇之夫干得过火了吧?”慕雪问。 “开玩笑吧?”我哑然。 “那还不是,快一个月没见了,难得见一次面,看你那一脸苦相就来气,不逗你改改气色怎么看得下去。” “你约我出来莫不只是想逗我穷开心?” “别计较啦,不由自主的嘛!不由自主……”慕雪摆着手道。 “对了,你最近都在做什么?”她问。 “和往常一样,什么都做。可又什么都没做成。” “又是这种回答,你那说话方式真不是一般人能学来的。” “是夸我还是损我呢?” “一半一半吧,要不怎么……” 她说这话时一直观察着我的表情,待我注意时,她的嘴唇忽地失去了言语,只是低垂下眼睛,不停拨弄着面前那光溜溜的白瓷茶杯。 末了,她发出比刚才微弱许多的声音,“那天你没事吧?我头一回见你醉成那样。” “唔----没事,一千次里面也就那么一次会醉到那地步。”我说。 “醉到要女人送你回家的地步?”慕雪抬起眼睛看着我,目光有些迷离。 “偶尔……” 我和慕雪隔着桌子,对坐饮茶。她手托着腮,目不转睛地在我脸上盯视良久。餐厅里除了墙上一面古旧挂钟的滴答声再无别的声响。 “暧!江流,老实说,那天的送你回来的美女,难道是你的那个人?” “哪个人?” “咦!难道不是你的恋人?” 我不由自主地想笑,可又觉得不合时宜,总觉得这样做非但不能表达我此刻的心情,连原本严肃看待某个事物的决心也糟践了,于是连自己都不知该做何表情为好。 “你这什么表情?怎么看怎么别扭。”慕雪瞪了我一眼。 “怕是我自己都这么觉得,别扭得不行,都不知该做什么表情好了。”我埋头啜了一口清香的茶水。 “你呀,完全误会了,那可不是我在交往的人。”我说。 “怎会?那么漂亮的一个人,”慕雪瞪大了眼睛看着我,好似看到异类一般,“你不心动?” “当然心动,可……恋人并不是心动那么简单就能成立的。” 慕雪并不买帐,两眼逼视着我,“嗯,告诉我,和她睡过?” 我有点头大,机械地点了两三次下颔,“半年前,就一次。” “你这可过得是什么生活呐!”慕雪叹了一口气,眼里流露出和那天如出一辙的忧郁眼神来,呆呆地凝视我双眼。 “这是为什么呢?既然你有喜欢的人,为什么还和别的女人鬼混?” “这……说不好,总之原因并非三言两语便能道尽的。”我说,“并不是我想为自己辩护,只是在我最脆弱的时候,遇上了她,借着酒劲跟着气氛,昏头昏脑地就干了那事。” “可这种事不是可以和你的恋人做么,在脆弱的时候给予你抚慰,这难道不是恋人理所应当做的么?” “并非你所想象得那么简单,总之这里面关系错综复杂,她并不能陪在我身边,而且今后也许……依然不能……” “没和她做过?” “只一次,一年以前,之后见过两次面,但没做。”我说。 慕雪又叹了口气,身子稍稍有些下滑。 “我们有一个月没见了吧?” “差不多快一个月了。”我说。 “这个月可真有点够呛,”慕雪歪了歪头,狠命伸了个懒腰,“你一定想不到吧!” “指不能见面这件事?” “当然的嘛!不然你以为呢?” “也没别的以为,只是突然觉得思维跟不上你的话语,又怕理解错了意思。” “理解错什么?” “我以为你不想再见到我……” “怎么会?” “但事实上给我的感觉就是那样。” 慕雪搔了搔耳垂,不置可否地摇摇头。 “我当然是想见你的嘛!可……又怕你为难,不、不是有那位女士么?”说到这里,慕雪不好意思地低了头,她害羞的模样实在有点让我难以置信。 “这么想着……也就犹犹豫豫地拖了大半个月。”她接着道。 “唔……好吧!其实,我也不比你好过多少,不能见你的日子我也怪难熬的。”我叹了一口气。 “看出来了,你现在这副模样,不说也猜个八九分了。” “我现在的样子真有那么糟糕?” 她露出一丝苦笑,轻轻点了点头,沉吟片刻。 “好在这一月里逼着自己冷静下来的思考是有些收获的,大致想明白一些事情。”她说。 “事情?” “就是我同你的关系。”她抿了抿嘴唇,接着道。 “具体说来,我已越发觉得与你在一起的时间比其他任何时候都有意思,同你吃饭或是逛街也再称心不过。你难道不觉得这一切都有欠妥当么?固然我们是知己,我信赖你,喜爱你,这些都无可厚非,可这种感情竟超过了我与他辛苦培养了三年的感情,岂不有些不正常了?当然我是喜欢他的,虽然他多少有些固执、偏激,有点大男子主义,可优点也多的是,当初也是经过认真考虑后才决定与他交往的,这样想罢,我对自己也逐渐没了主意。” “那怎么办了?” “于情于理这件事都该找他好好谈谈,怎么说我们分开已有两个来月的时间,若是彼此都有冷静下来,好好考虑过将来的话,想必会有许多话要说,我也想借此做个决定。” “这话不假。” “可偏不想隔了这么久他竟还是一点长进没有,谈话演变成抱怨彼此过错的闹剧收场。这样,我便赌气和他说了我正在苦恼的事,告诉他若是长久以往还不能改善的话,我有可能会与他分手。” “那之后怎样了?” “结束了。” “结束了?” “我与他分手了呗,反正怎样他都觉得无所谓,我又何苦在一棵树上吊死呢?”说着,慕雪端起白瓷杯子,猛猛地吸了一口。 “怎么会这样?” “咳!本来也会预料到是那样的结果吧。我,只是想确认,才把平时不愿意放在台面上的东西都讲了个明白,况且,即使他不做这般那般让我死心的举动,只稍再过几个月,不,再过几星期,或许再短点时间,我也一定会提出分手的。” “为什么?” “为什么?”慕雪斜眼瞪了我一下,“为什么?你这什么意思?” “就是说为什么分手。” “你……”慕雪蓦然站起身来,前倾了身子凝眸注视着我,那眼神仿佛像在看外星人一般,然后吼道:“你脑袋是不是有点不正常?又懂老庄思想,又能学哲学,还会读心理学,这一点为什么就不明白?为什么还要问?为什么迟钝到非得叫女孩子表白说个如此清楚?还不是因为我喜欢你多过喜欢他么?我本来也想喜欢上一个英俊风流倜傥的男孩儿,但没办法,就是相中了你!” 我想说点什么,但喉头似乎有什么东西堵着,一时未能出口。 良久,慕雪坐了下去。 “喂喂,别阴沉着脸,叫我看着难受。你放心,知道你另有心上人。我什么都不指望,可陪我吃饭、看电影、逛街总行的吧?”她叹了一口气,柔声道。 “那当然还是行的吧……” “你也说了那个人不能陪伴在你左右,痛苦的时候或是失意的时候,你尽可以到我这里寻求安慰----这样说可能有些奇怪,但绝非信口开河的胡诌,因为你没少对我热情关照,许多关头都如雪中送炭,可我却一次也没为你效力。我现在就在这里表白说喜欢你,只要你一声令下,为你赴汤蹈火现在所不惜,我不愿意放弃你,更是不想看到你痛苦,我说的,你明白?” “我又何尝不明白。”我说,“我打心底里喜欢你,不想再撒手,可问题是现在进退两难,毫无办法。” “因为那个人的缘故?”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 “我知道这样对你很不公平。”我叹息了一声。 “我与她之间的关系有时候我自己都快分辨不清到底有几分是爱,有几份是责任,我们所经历的一切又使这份错综复杂的感情里永远掺杂着做朋友的成分,并且由于天长日久,实情都渐渐模糊不清了,不管对我还是对她。我所知的,只是一种责任,做为某种人的责任,并且我还未想到要放弃这种责任,起码现在我还未做好这样的心理准备。纵使她在离开时说过要我放手,让我过自己的生活。” “我可是有血有肉活生生的女孩子啊!”慕雪长吁了一口气,“虽然像你说的多少有些蛮不讲理的地方,可优点也多的是,为人正直心地善良,脸蛋也相当俊俏,身材也是人所艳羡的好形状,饭菜又做得好,家里虽说已经没什么亲人,可遗产也相当客观,你还不以为这是从天而降的大拍卖?你要是不买,我不久就离去。” “需要时间。”我说,“给我点时间,需要思考、归纳、判断的时间。我也觉得这样很对不起你,可现在能说的就只这么多。” “好吧!我等你,我愿意相信你。”慕雪动情地一笑,看着我的脸,“只是,要我的时候就只要我,抱我的时候就只得想我,我的意思你明白?” “明明白白!”我说。 说话的工夫,女侍已经端上了先前我们点的那几道菜,热腾腾的冒着白色的雾气,如此水灵的食物与我分别已有几周之久,心里不由地升起一丝感激之情,却不知是该感谢上帝还是慕雪,粗略一想,果真还是上天眷顾我,没把我丢在被遗忘的角落,不然非得如慕雪所说化为人干不可。 吃罢饭,我们再次光顾了那家即将寿终正寝的老影院,售票的老人依旧乐呵呵地给了我们特别优惠。 进去的时候电影已放映了大半:恭平因犯罪逃往美国终被警方击毙…… 又是一部在父亲年轻时曾风靡全国的影片----《人证》,与《追捕》同样也该被视作那个时代颇为经典的日本电影。这样想时,眼前不禁浮现起一年以前同梦楠看《追捕》时的情景来,那时侯我们说什么来着呢?哦,对了!不正是在讨论父亲说的经典到底真实与否的问题么?那瞬间看着梦楠近在咫尺恬静惟美的侧脸,所感受到的幸福曾几何时将我内心的困惑和迷茫驱散,而那刻我与梦楠的距离如此之近,并不似今天我所感受到的遥不可及…… “喂喂!江流。”慕雪轻轻地拉着我的耳垂,贴在我的耳边小声责备,“唔!你又在发呆了呦!难道与我在一起就这么无聊?” “怎会,不过是在想这电影与我以前看的某部电影极为相似罢了。” “哼!又在敷衍我,指不定又在想什么别的女人了吧?” “没想。”我撒谎道。 “真的?” “真的!” “好,那……”她跨坐到我身上,然后俯下身子,轻轻地吻住我的嘴唇,“这也记住,这种时候可不许你想别的女人。” “想不成的。”我说。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57 离开慕雪的时候已是深夜,我还沉浸在看电影时的思虑中,末班车上乘客稀少,车厢空荡荡的,显出死一般的沉寂。我倚靠在窗边的座位上,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外飞快掠过的几点灯火,这些来不及目送的光明转瞬便遁入暗幕,我不得不继续思索以后的自己将何去何从,我周围的环境将出现何种变化。我无法准确把握自己所做这一切的对或错,即使知道也未必得以解脱,我所知的,只是自己在莫名其妙地一味深陷其中,不能自拔而已,倘若时间逆转,回到半年以前,纵使已对今后将要面对的种种困难有所觉悟,恐怕我依旧无法做出任何改变这一切的举动来。 对此我不存任何疑问。 然而我又不得不挣扎着,拼命想要以自己的意志活在现实之中,无时不感到自己在时间的缝隙里悲叹喘息,倏然逝去的岁月在我眼前触手可及的地方对我冷嘲热讽,让我感到无能为力。能够与慕雪重修旧好,无不使我感到水落石出、如释重负,乐不可支,我喜欢慕雪,也许此前从未想过这会有什么更深层次的含义,即使在过去的相处中也曾因为她可爱且有趣而说过多次,并且有时候并非仅仅因为那样而为之,但自己却从未仔细深究过什么,然而当一个月来无法相见的空虚被相见后心里那莫大的欢喜所填满后,我不得不承认,那种只停留在喜欢或好感阶段的自己早就不存在了。 是的,我爱慕雪。这点恐怕在更早些的时候便已了然于心了,只不过自己长期回避做出结论而已。 问题在于即使是这样,我也无法将自己对梦楠所作过的承诺抛之九霄云外,就算那种承诺或许梦楠并未当真。更何况如今我仍然深爱着梦楠,尽管这种爱的方式已在某一过程中扭曲得不可名状,但我对梦楠的爱是毋庸置疑的,在我心里永远都有一块只存留有她气息的净土。 想罢这一切后,觉得自己无论如何都很难理出头绪,倘若不能从中做出抉择,我今后将寸步难行,而且势必伤害更多的人。我所能做的,就是向卢姐写一封信,一封毫无保留,想要得到某种指明出路的信。 回到住处,我坐在地板上,就着床头柜的灯光写下开头“前思后想,我不能不向您写下这封信,这实在是封让我每写一个字都万分痛苦的信。” 写罢开头,我大致叙述了我与慕雪迄今为止的关系,以及到今天为止两人间所发生的种种事情。 我曾经爱过梦楠,并且如今依然深爱着她。然而摆在我面前的,是慕雪那潮水般汹涌而来的爱,她急切需要我的回应,我也无时不感到这股洪流必将主导我的去向,把我带向远方。是的,我们已经在相爱了,又有谁能够阻止的了呢? 可问题在于,我又总在左顾右盼,踌躇行进,对于梦楠所做的决定,我始终无法认同,也坚信自己可以遵守承诺,然而现在我又该遵守哪一个,才是真正的承诺呢?对此我矛盾不已,心乱如麻。我并非在为自己开脱,因为在过去的岁月里,我自以为待人始终以诚为本,就算亏欠自己也不愿怠慢别人,时刻小心着不误伤任何人,然而时过境迁,不知从何时起,我自己反倒被抛入这迷宫般的境地中,使我全然不知该如何应对。我到底该怎么办呢?我只有寄望您给我指明一条出路,而且除您之外我也再想不到还有第二个人了。 我赶工似的,在当天凌晨便把信塞进附近的邮筒,然后焦急万分的等待着回信。 收到卢姐的来信是在此后第十一天。 梦楠不在后还能收到你的来信,这实在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很高兴还能再有你的消息传来。 卢姐这样写着开头。 当然,你在信中所提之事,依我所见,你大可不必把事情想得那么严重,能爱上一个人是难得的好事,更何况你们是真心的相爱,又何必顾虑重重,把自己抛进迷宫里去自寻烦恼?我觉得大可不必。 首先,你被那个叫慕雪的女孩所强烈吸引,她同时又对你爱到不能自拔,你们坠入情网自是无可厚非,将来是一帆风顺还是一波三折,全凭你们二人造化,或者说靠你们自己去面对。无论如何,人生无常,谁又能力可以料到以后发生的事情怎样呢? 本来所谓恋爱中人,就是无论旁人怎样道之论之,即使对这些东西视而不见也不失为自然之举,不是俗话说“恋爱中的男女智商之低无人可及么?”一旦坠入情网,发生任何平时无法想象的事来,我觉得,那也再自然不过了。 其次,是关于梦楠,那孩子的想法我也是略之一二的,临行前当她和我说这个决定时,我也劝过她不要如此行事,只是那孩子,一旦做出什么决定就再不肯更改,想毕你也知道她的脾气。我想,也许她也是早料到会有这样的一天到来,于是自行了断与你的恋情罢了。在我看来,这也并非是什么不当之举,毕竟,远隔重洋的爱情在时间的冲刷下即使不会最终消弭,也会慢慢淡下去,更何况任何人都不能保证它永不褪色呢? 当然,梦楠自己也说过希望你可以过自己的生活,把她忘掉,而你却立下一个不愿放弃的承诺,这未免有点太孩子气了,但你的心情我多少可以了解一些,可你不该忘记的是,你与梦楠间也还有另外一个承诺不是?她之所以可以毫无遗憾地离开,也是因为你最终答应了她,答应她在寻得自己真正的幸福时,就要毫不犹豫地抓紧它,你现在烦恼的也许只是在拼命在将一些本不存在的过错归咎于自己身上,你觉得你没有遵守住诺言而无法认同自己么?那大可不必,倘若因为这样而使你痛苦万分,岂不白白浪费了梦楠的一番苦心。 说到底,就我个人感情而言,我觉得慕雪的确是个难能可贵女孩,你为她倾心这一点,在信上也看得十分清楚。你对梦楠的痴心一片我也了然于心,这并非任何罪过,只不过大千世界上司空见惯之事而已。当然,你心里多少产生的负罪感也再自然不过,可这并不能说你对不起她们中的任何一人,这本身也非你所愿。你只需忠实于自己的情感,人生的轨道会自己选择它的方向,你心里的天平也总有一天会有所倾斜,到那时候只要顺其自然行事便可。历史会以它自己的步伐前进,幸福与不幸总是相对出现的,纵使你竭力委曲求全,该受伤害的总无由幸免。所谓人生也是如此。 当然,无法参加你与梦楠的喜庆婚礼多少有些遗憾,可在世之人,又有多少人可以道出究竟什么是真正的喜庆呢?因此你无须顾忌,倘若你认为可以获得幸福,就一定要看准时机,牢牢把握,以我的人生来看,这种机会不过尔尔,一旦与其失之交臂,一辈子都追悔莫及。同你曾希望我获得幸福一样,我更是希望你可以得到幸福。 我每晚都在知了的宣泄声中与老哈利漫步荒野,这实在有点百无聊赖。时常想起你来白房子做客时的情景,真希望再有机会与你和梦楠一起聊天,说那些有趣的事情。 就此搁笔。 卢颖忆 21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58 这一年的暑假是短暂的,此后进入的季节,不管对世人还是我,无疑都是一个多事之秋。01年的9月11日,体现着美国价值观象征,高耸入云的双子楼在和飞机的“亲密接触”中轰然倒塌,曾经是美国引以为豪的骄傲在那一刻却成为了美国的灾难。拉登笑了,自那之后他成为世界谈论的焦点,名副其实的风云人物。一个月后,中国队挣扎着奇迹般地打入世界杯,学校宿舍里到处是震耳欲聋的鬼哭狼嚎,夹杂着啤酒瓶脸盆的碰撞声音。在布什的叫嚣声中,受伤的美国人从废墟中爬起来,然后报复似的把另一个主权国家也变为废墟。 这一切都只发生在那个秋天,然而无论如何,都对我的生活没有太大影响,我自顾不暇地在活在自己那片天地,时不时抬眼看看外面的风景,然后不以为然地打个哈欠,叹口气,转过脸,继续欣赏里面只一个人的独角戏。 对我来说,那一切不过是过眼烟云,转瞬即逝的东西,我不会急着把它们纳入自己生活的轨道,这不仅没有必要,而且也会徒增许多烦恼。 不管怎么说,我心中总留有挥之不去的罪恶感,特别是近来发现自己正逐渐地忘却梦楠,不,也许不是忘却,只是,在漫漫长夜的孤寂中,我已越来越少梦到她的身影,这着实让我忐忑不安,心生愧疚,如同某种征兆般整日萦绕于心头。然而每当看到慕雪那张充满生气的面容时,这种不快的心情便又会一下子烟消云散。 人生来就是要接受生活的洗礼的,而苦难是注定。基督的教义里明明白白的写着,然而这又是在世之人无论如何也无法心平气和地接受的。 梦楠死后,我更加深切地体会到这点。 告知我梦楠死讯的自然是卢姐。 那是进入九月后开始绵延不绝雨季的头一星期,我将不继续求学考研的回执填完交给导师,冒雨赶到几公里以外的地方与慕雪见面。 这是我无法预料的一条短信,在一个我完全无法想象的瞬间,本应沉浸在欢娱中的世界崩塌了,带着难以言喻悲痛,我周围的景物顷刻化为一道道腿色的障蔽,如同黑白电影一般,毫无生气可言。 我是微笑着面对慕雪的,是的,本该这样,可接到那条死讯后,我的心智已不知何时站到悬崖的边缘,茫然地望着无尽的深渊,以至于是何种表情也无法得知。 我恍惚地看着卢姐那条短信,再也做不出任何表情、任何动作。 “喂喂!你怎么了!倒是说句话呀!”慕雪“啪啪”地拍打着我的脸颊,似要唤醒我的意志,然而我并非陷入某种沉思,或是感到绝望而一蹶不振,只是突然间很无奈,什么都不想,什么都想不了,身体也变得沉重起来。 慕雪的话语真真切切听得入耳,脸上轻微的痛楚也了然于心,然而该做何反应我全然无所知,只能木然地看她做着这一切,看着她因无能为力而哭泣…… 我已不知自己是如何离开慕雪的了,只是恍然回神时,我已走在返回公寓的路上。砭人肌肤的冷雨洒落街头,将大地涂得一片阴沉,让我切身感到秋意的加深透着彻骨冰寒。枯黄的梧桐叶纷纷扬扬落了满地,扛着竹扫帚的清洁工自鸣得意地把它们通通塞进垃圾车里,看着如此的景象不禁使我感到悲痛无比。 此后不到一星期,卢姐给我写了一封长信,信中说梦楠的死仅仅是个意外,尽管大多数人都无法接受,但那已成为事实。 谁也无法料到她所住的大楼会起火,她自己想必也不会知道,当火灾发生的时她肯定尽自己所能逃生了,只是一氧化碳来得太过迅速,能够活下去的几率微乎其微…… 卢姐写道。 发生这样的事情,大家都很难过,这件事本想瞒着你,迟些时候再告知,我们都害怕你受不了这样的打击,但我知道,若是那样做了,日后你必会因此而责怪我,毕竟你对梦楠的关心比起我们任何一个只有过之而无不及,不该把你当作外人看待。然而人死不能复生,请你一定节哀顺便,打起精神,这并非你的过错,也非梦楠的过错,如同天要下雨一般,只是千千万万个意外中的再平常不过的一个。 我没有回信,我还能说什么呢?毕竟已经无可挽回。梦楠已经不在这个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了,任凭我怎么自责,怎么内疚,她也不会回来了。 我如同穴居动物般把自己关在拉上窗帘的屋子里,绞尽脑汁地搜寻脑海里可以找到梦楠身影的点滴记忆,以为这样便可以明白些什么,想累了便倒在床上死一般地睡去,渴了便喝点自来水,饿了就啃几口方便面,外面是白天黑夜也不知,就这样一连过去两天,到第三天慕雪打来电话。 “可以出来么?我想见你!”她说。 “对不起,现在不能。” “为什么?你不想见我么?” “不,很想见你,想到无法自拔,可……可现在的我做不到,抱歉。” “可以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么?说出来让我也帮你承担一部分,可以么?”电话那头的声音有些哽咽,“看见你那样子,你知道我多难过么?” “请原谅我,现在还不能,只要过了这一阵子,我一定----” “呯----”慕雪挂了电话。 我的世界似乎已经分崩离析。梦楠死了,我无法兑现承诺的愧疚代替无尽的思念,成为一种永久的创痛而存留下来,这本应是我个人的过错,与慕雪无关,我也无意迁怒到她,然而那时候满脑子想的只有梦楠,对近在咫尺的她却不闻不问,无动于衷,这无疑深深地伤害了她,对此我感到自惭形秽,自觉再没勇气去见她,她若就此离我而去,我也绝无半点怨言。 我不知道自己这次算不算有了勇气,亦或仅仅是因为无处可逃,没有了选择的余地,也许,这种种的一切都不能给我的行动做最好的解释。四年前,我逃离了穆勉的葬礼,为得是寻求解脱,然而四年后,我却不得不参加梦楠的葬礼,理由竟同样只为寻求解脱。这实在是个讽刺的结论。 葬礼那天,我见到了卢姐,比起七个月前,她消瘦了许多,也许是因为梦楠的离去让她也过度地悲伤,然而留在我脑中她那女强人的形象却并未因此而削减,但她最终还是哭了,哭得像个孩子----与许多到场的家属一样。 我又一次感到自己的无助,尽管我悲痛欲绝,却连一滴眼泪也未挤出----我想我已经变得哭不出来了,我所能做的,只是默默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深深地仰天而叹。 末了,卢姐交给我一封信。 “这是那孩子在最后时刻写的,我想她那时候大概已经知道自己快不行了,所以想留下点什么……”卢姐的脸上依旧挂着泪痕。 对不起!我想我无法遵守与你的约定了! 梦楠熟悉的字体映入眼帘,只是比我见过的任何一次都潦草杂乱。 还记得当时约定过我们都要去找寻自己的幸福么?可现在我发现自己已全无机会了,所以,你一定要带着我那份一同幸福下去。 抱歉,我总是有点自说自划的味道,我想这也正是当初穆勉无法释怀的原因吧! 从前我常说自己受到你的照顾,受到你的庇护,那并不是说来到南京后发生的一切,而是说穆勉死后发生的一切。我这样说是不是让你觉得很奇怪呢?但你不必怀疑,事实也的确是那样,如果没有你,也许我会成为众矢之的,对于这点,我始终没有勇气去面对,一直很想告诉你,想让你宽心,穆勉之所以会选择死,我想…… 信纸在这里没有了,不,确切的说是原本应该在那里的部分因为什么的缘故而消失到别的地方去了,只剩了被火烧过的黑黄边缘如同残垣断壁一般,留下一个巨大的空洞给我,夺走了梦楠所要传达给我的真相。 我其实很不安。 残缺的信纸在另一个毫无预料的地方开头。 我又一次选择了离去,又一次放弃了我本想珍惜的东西,所以我明白自己没有资格去拥有。 还记得你在机场时跟着我走到检票口时的事么?那一刻,我真的想永远不放手,永远被你拥在怀中,但我不能那么自私,不能那么做。但这并不代表我不爱你,对不起,直到今天我才说这样的话,也许会让你感到困扰吧?但也许只有这个时候我才能坦然面对这一切。是的,我爱你,并且我的爱不是无私的,也不是大方到可以把你分给任何一个别的女人的,可是,我清楚地明白,我爱你爱得越深就伤你伤得越深,所以,除了狠心逼你放手,我别无它法。 所以,请你原谅我,原谅我所带给你痛苦的一切。 写到这里,我突然想到,也许我这封信也会给你带去莫大的痛苦吧,可这只是最后一次了,我保证。 真的对不起,连美好的回忆都没给你留下,我这样一个女人,实在欠你太多,要是可以,我希望用来世来补偿…… 字迹再次被残破的信纸所阻断。 我万念俱灰,除了痛哭,我还能做什么呢?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59 参加完梦楠的葬礼回到南京,已是九月下旬,然而我无论如何也无法从这股悲痛中缓过神来,也无法相信梦楠已经不在这个世上的事实。我的脑袋混乱不堪,眼前的事物不甚清晰,那些本应充满喜气的秋景,在我眼中开来,都无形中笼着一层灰暗的气息,看上去如同罗塞蒂的忧郁派油画一般,透着浓浓的悲剧情绪。 我知道,那是我现在心情的真实写照。 我留了封信给慕雪,告诉她我暂时要离开一阵子,又给酒吧和花店请了假,说一段时间内无法去上班了,让他们另外派活给别的伙计,而后从银行里取了自己的全部家当,又一次登上了北去的火车。 至于前往何处我却全然无所知,只是心无旁骛的一路向北、向北,再向北,路上看到的景色真真切切,所接触到的事物也都真实无疑,然而等回神去深究时竟忘得干干净净,连顺序也忘了。从繁华的都市到破败的村落,再到人迹罕至的荒山野岭,旅馆里软绵绵的床铺也好,幕天席地潮湿冰冷的野地也罢,只要是可以让我肆无忌惮不受约束的地方,只要是没有熟悉面孔的角落,哪儿我都可以放心的一头倒下,昏昏沉睡至天亮,似乎只有这样我心里才会好受些,便可以忘记些须的沉重。 在旅行途中,不知怎地我突然想到云天的那封信,那封我始终无法回复的索求真相的信。近一年后,我重新拿起笔给他写回信,并不是因为找到了勇气,只是因为我想借此寻求某种解脱。我的确已到达极限,不管是心理上的还是生理上的,感觉自己都处在某种极限的边缘。 对不起,过了这么久我才回信,我实在不知道怎样给个满意的答复,怎样解释都显得我的懦弱,我实在无法面对许多往事,许多人,我知道这样的自己不行,却还是选择了逃避。 我的兄弟,对不起。 穆勉死了,事到如今,我想我应该这么说,也只能这么说,我并不想解释什么,但我必须得说,请你原谅我的漠然,在这件事上,无论如何都因为有我的过错,而让他失去了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希望,尽管我已经想过自己该摆脱那些过于自责的阴影,勇敢地走下去,但时至今日,那些好不容易才收集到的勇气已化为泡影,让那个自以为是的乘之于上而自负的我摔得体无完肤,粉身碎骨。 是的,穆勉死了,早在四年前,他就已经不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了,而那个凶手或许就是身为好友的我----你所认识的尹江流。我想,这便是你所想要的答案,并且毫无疑问是最准确、最客观,并且不带任何偏见与感情色彩的事实,也因为这件事,穆勉永久地断了与你的联系,我则因为无法直面这一切而自行了断与你的联系。 在你所不知的这四年中,发生了许多事情,当我以为自己已费力地从穆勉去世的这股沉痛中爬起来时,却又一次被另一股更强烈的悲痛打趴在地,动弹不得。 我们的约定,当那天再次听到你这样说时,我感到汗颜,不知何时早被我遗忘在时间的缝隙里的东西竟能再次被你提起,竟能被你一直所坚信,为什么会这样呢?我自己也不知道。 我觉得自己现在就像是一副没有灵魂的躯壳,游荡的行尸走肉,我再次失去了面对一切的勇气,我无法奢求你原谅我,我只是觉得也许该让你知道这一切,我乱糟糟地旅行,竟会想起与你的约定,竟会想起要回你的信,这本身就是一桩奇迹,如果你会因为得到答案而走的更远,带着我们的约定走到我和穆勉所无法触及的美好未来,说不定,我那背负着沉痛愧疚的心也会得到些须救赎。 不能给你带去好消息,实在对不起…… …… 梦楠死了,就这么一声不响地去到一个我再也无法触及的世界里了,然而奇怪的是我怎么都无法理解这个事实,我满脑子浮现的都是梦楠的种种音容笑貌,以至于觉得刚刚还与她相会一般。 她留给我的记忆实在过于鲜明了,当她娴静地端坐在我面前只顾抿着嘴唇看书时,时不时皱起的一抹细眉;红着脸时拿出织了许久却长的离谱的围巾,不停地小声道歉说:“对不起”;以及她那柔软的嘴唇发出的轻微喘息声,这一切都历历在目,仿佛几分钟前刚发生过一样,不容我不想起,那些堆积如山的记忆,只要稍稍开启一丝缝隙,便会争先恐后地如泉水般喷涌而出,潮水一样联翩袭来,让我不能自已。 她站在旷野的风中微笑,那样凄美的画面深深刻在我的脑海中,在机场离别时她含泪告别时的释然,今生今世我也只见了那么一回……然而这种种表情恐怕再无他人可以见证。是的,我作为一种见证活了下来,在过去的岁月里,与我共同度过的人们----那些我爱过的,我珍视的人,则化为一杯杯灰烬,深埋进不见天日的地底,留给我的一份份悲痛,我所能做的也仅仅是将它们深深埋进心底,用我的记忆来证明他们曾经活过。如果说人生来就是为死做准备,而他们只是顺应因果的要求去完成这一使命的话,那么对活着的人来说,接受痛苦的生离死别也就成为理所当然,若只针对于健忘的或是头脑过于简单的人,这或许并不足以构成某种情感上的波动,然而对于无法忘记过去而活下来的人们,是否又过于残忍了呢? 我日复一日的冥思苦想,以期寻求某种解脱,每当夜晚来临,我都竭尽所能的思考因果之道,然而我所领悟的关于人生、关于爱情、再或是关于生死的种种道理,充其量只不过仅仅是称之为哲理的东西罢了,就算理解得再透彻,阐述得再明了,也无法缓解我心中的悲哀,在失去所爱之人如此巨大的悲痛面前,无论怎样谙熟的道理也会显得渺小无力----穆勉的死让我领悟到只是一味逃避并不能为死去的人做什么,也不能为活下来的人创造什么,冀此大彻大悟“该把那些视作悲痛之物化为铭记于心的动力开创未来”。然而梦楠的死却让我明白,即使面对了这一切,即使已经理解了其中的道理,也不可能以理解某种道理为代价排遣那份悲痛。 我在如此的思虑中睡去,恍惚看到梦楠熟悉的身影从远处缓缓走来,我大喜过望前去迎接,“嗳!江流,你怎么也在这里?”她惊讶着,“难道是来实现你与我的约定么?”她说话时轻轻撩起一屡头发到耳后,又摸摸小巧的耳垂,这一如往常的言行让我顿感释然,“对对,我是来实现那时候约定的。”我说。“可是约定,到底是哪个来着呢……”她抿了抿嘴笑着问我,而后风吹散了她的头发,遮住了面容,将她的身体吹往远方。 等等,我的心忽然一沉,猛地紧缩,到底是哪个来着呢?等等,别走!我声嘶力竭地大喊,可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我想追过去,但她头也不回的倏然隐没在黑暗里。 为时不久,我在一片冰凉中醒来,深秋的阳光透过稀疏的枝桠射在脸上,瑟瑟的晨风吹起枯黄的草根和潮湿的沙土,我直直地躺在旷野上,四肢无力,欲走不能,任凭泪水涟涟而下,肆意涌进耳廓。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60 一个秋风阵阵的傍晚,我迷路在错综复杂的山林里。举目望去,起伏的地势淹没了几乎所有可以辨认出人迹的道路,越发微弱的光线也将我的搜索变为徒劳,我放弃了无谓的挣扎,精疲力竭地倒在一处干草丛中,听着山间此起彼伏的某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号叫声,不禁心生怪念,罢了,罢了,若今夜真遇上个什么猛兽而葬身于此,倒也未尝不是种解脱,有这林中千万快活的鸟兽与我相伴万古,怕也不是一般人能得的待遇了。 我正胡思乱想,眼前一道明晃晃的火光把我惊起。 “呦!没想到在这里可以见到活人。”眼前的人影开口道。 借着他手中的电筒,我这才看清来人的模样,瘦长的身型,穿一件极不相称的藏青风衣,衣摆处两根松紧带如同掉死鬼一般在风中荡漾,灰白的西裤上沾满污泥,茂密的头发越过牛仔帽盖过双耳,乱蓬蓬的耷拉在两侧,看样子也是同我一样被困在这山野中倒霉的家伙。 “晚上好!”他微笑着凑到我面前,不由分说地握了握我的手,“看来你也是迷路了,哈哈,幸会,幸会!” “唔。”我懒懒地回应着,并不打算与他多罗嗦----那不知哪儿来的自信让他如此与陌生人套近乎,实在是让我觉得浑身起鸡皮疙瘩,只感到恶心难受。 然而他并未觉察我的不快,不,也许是根本不想觉察,只是自顾自的说着什么最近讨人厌的天气,被打乱的行程,以及该死的导游和让人生气的蚊子……他像连发机关枪一般从世界的构成说到细菌的分裂,此间似乎连换气都省下了,让人不禁怀疑他是不是脑袋不正常或是中了邪,我睡意全无,边听着耳边秋蝉的泣鸣与野兽号叫混合成的二重奏,边听着他那扰人心烦的自言自语声,不由的怒火中烧,恨不得一把掐住他的脖子,让他再也发不出声音来,但这种想法转瞬便消失了茫茫的黑夜中,当他重又微笑着握住我的手时,他摘下那顶遮住大半个面部的牛仔帽。 “呦!朋友,要不要来一口!”他晃了晃手中精致的铁酒瓶道。 我略微迟疑,接受陌生人的东西可不太好。 “还是不要?”他喝了口又问。 我没做声,接过酒瓶,一仰头灌下几口,猛的觉得鼻子一阵酸痛,只感到脑门上像是结结实实吃了一棍子似的发麻,“你这什么酒,真够烈的!”我说。 “伏特加!”他笑道,“对心事重重的人来说,这是最好的伙伴。” 我无奈的报以微笑,递还了酒瓶。 “不再来点?”他问。 我摆摆手,酒劲已经直冲脑门了,只觉得天旋地转,于是当夜就此睡下。 在梦楠死后,这怕是我睡过最安稳的一觉。翌日醒来,天已大亮,本以为会是个清净的早晨,不想刚从地上坐起,背后便传来昨晚陌生人的声音。 “呦!终于醒啦?” “你……怎么还在?”我诧异地问。 “迷路了嘛!两人结伴才安全,难不成你想靠自己一个人的力量走出这迷宫般的荒野?”他边说边弯下腰来,伸出左手。 我迟疑片刻,最终还是握住这只手,他一用力把我从地上拉起身来。至此我与这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为伴,在荒芜人烟的山野里一连度过数天。 他确实是个交际的好手,只可惜碰上这个时期的我,不然也会聊得投机。据他自己说他还是个学生,比我低两届,姓方,名时运,我总觉得哪儿奇怪,后来他提醒道:“方世玉不是?” 得得,还真是那么一回事,干脆就用这个名字算了。他倒也乐得接受,说这名字好歹沾了名人的光,不用可惜了。 “我说,像你这样大冷天的还跑这种鬼地方来旅游的人全天下可找不到几个啊!”混熟之后,这是他最爱挂在嘴边的感叹。 “你自己还不是一样?” “我嘛,偶尔会这样一个人跑出来散散心的,却没想到会误入歧途,不然哪会跑这鬼地方呢?” “换句话说,偶尔会进入这种全天下找不出的几个人之列不是?” “呃----”他不由地皱了皱浓密的眉毛,“我发觉一件事……” “什么事?” “你这人,表面上不温不火,刚认识时与你说话也爱理不理,让人琢磨不透,我还以为你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怪胎,可相处久了却发现不然,似乎很容易就能与人打成一片,尽管总觉得你与人相处时带有某种不可思议的谨慎感,但却不让人觉得有任何不妥之处。”他看了我一眼,“我在想,要是你现在脸上那一副明摆着的苦闷不曾有过,你会是个什么样的人,也许……我们倒能成为很交心的朋友吧。” “唔,这种事情谁知道呢。”我叹了一口气。 “你不抽烟么?” “以前抽的,但戒掉了。”我说。 “可惜了你包里的香烟,不然你这副表情抽起烟来一定很有意思吧。” “我包里的香烟?这玩笑可并不怎么好笑。” “哪里是开玩笑,昨天夜里光线不好,我翻错了背包,不想在你包里翻到一盒未拆封的香烟,看上去还是挺不错的牌子,我还想你这家伙明明抽烟还假装不抽呢?”他一本正经地说。 “我包里?” “当然,不信你找找?” 我放下背包,一阵地毯式搜索,果然在一个不常用的小带囊里发现了他所说的东西----一个非常精致漂亮的烟盒。 “我说的没错不是?”他凑过来小声道。 “这是……”这是什么时候的东西了?我不禁反问自己,同时在脑子里放电影般回忆与此有关的场景,然而却根本都想不起一点有用的信息。 “喂喂!” “什么?”我回过神来。 “拆开抽啦!你这样想就能想到什么就怪了!”他不由分说地从我手里夺过烟盒,三下五除二就剥去外面的塑料薄膜,取了一只叼在嘴上,然后随手将烟盒丢还给我。 “等等!”我明知是徒劳还是想做点什么,可到手的烟盒早已成为不完美的东西,“你可真是强盗啊!”我说。 “嘿嘿!看你那冥思苦想的样子就来气,与其那么想还不如来点实际的,你抽一根说不定就想起点什么了。既然你自己下不了手,就借我的手来拆封好了。”他笑着点燃那支被他选中的倒霉鬼。 “咳咳----你这是什么烟啊?味道太奇怪了吧,咳咳咳。”我看着方时运脸上的五官揪做一团,干嚎了好一会,心里很是畅快。 “这可不能赖我,报应不是?”我笑道。 他看了看我,又看看那根香烟,也禁不住大笑起来。 “想起点什么了?”笑罢,他问。 “还是没有头绪。” “所以说嘛,你也抽一根看看?” “暂时还是不要了。”我边说边把那包烟放回原来的地方。 天色渐渐暗下来。看来今晚又不得好过,只能幕天席地露宿于此了,我不禁心情沮丧起来----我该不会要一辈子都被困在这种鬼地方不吧。 “再来一支烟。”当我们都钻进各自的睡袋后,方时运说。 “不是很难抽么?”我问。 “管他呢,心情不好的时候,还是烟啊酒啊什么的,最能解闷了。” “真是奇怪了,我看你哪儿都没有一点心情不好的兆头。”我边说边打开烟盒取了一支递给他。 “咳咳咳……”夜色里忽名忽暗的火光夹杂着刚才的咳嗽声。 “这烟可真带劲!”他说,“抽一口?” “不了。”我说。 “喂……认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却也没见你露过几次笑脸,虽然多少知道你在烦恼些什么事情,可我以为,人活在世上还是开心最重要,如果老把自己抛入悲惨的想法中,那即使有快乐存在也会被埋没。” “谢谢关心了。”我道谢,“我何尝不想开心呢,只是万般无奈毫无办法,我自认为是无法解脱了。”我叹了口气。 “我想你是不太能明白的。”我说。 “你有什么痛苦我确实无法明白,但实际上这大千世界上痛苦的人也决非你一个而已,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也许你无法想象,其实在你身边每一个平常的普通人,都有这般那般形形色色的烦恼,若都挂在脸上岂不成灾了?” “也许是真的吧!” “放弃却又有所留恋,可介入又缺乏必要的觉悟。”他用平静的语调说。 “在说我?”我问。 “哪里?我说我自己罢了。”他翻了个身,仰面看着星空,“我其实也在苦恼,只不过我不想把不快乐都写在脸上。” “你也有烦恼的事?”我不由地吃惊。 “没看出来吧,倒也难怪,我这样乐观的生活态度可没那么轻易向苦难低头。本来我这次出来旅行也是为了散心的。我啊,有一个相处三年的女友,可是上了大学后就各奔东西,尽管还保持着联系,我原本想,这样也没关系,毕竟我们相爱过,最后一定可以走到一起。然而这两年下来,竟不知不觉发现自己不那么需要她了,不那么愿意听从她任性的要求了,当然,她自己也慢慢意识到这点,于是直截了当地来找我,说要么马上去结婚,要么就分手。” “你真的是大二学生么?”我愕然道。 “如假包换!所以我才烦恼啊,我们都还是在校的学生没有收入来源不说,单说感情这方面就让我很头疼,总不能让我对她说‘喂!我已经对你没感觉了,我们分手好了!’这样的话吧?毕竟在一起那么多年还是有感情。” “所以才感叹出‘放弃却又有所留恋,可介入又缺乏必要的觉悟’这样的话来么?”我问。 他点点头。 “咳!让你听了一段无聊的话,反正就是那么回事,别总以为自己是最悲惨的人,打起精神来好好生活吧!” “一点也不无聊,”我说,“那句话可真是……”我刚想说点什么,却听见旁边传来断断续续的鼾声,罢罢,果然是个乐观的家伙,这么快就能入梦也绝非正常人了。 夜已深,然而我却辗转反侧不能入眠,耳边还回荡着刚才方时运所说的那句话,有种莫名的刺痛遍布全身,那不正是我自己所遇到的问题么?我不正是这样么?我翻身坐起,看看暗淡的草木,不禁长吁了一口气。我又翻出那包烟,白天的疑问悬而未决,前思后想决定试试方时运所说的方法,于是取了一支,点燃,轻轻地吸了一口。我已有足足九个月未吸过一口烟了。 “咳咳!”我也未能幸免,被奇怪的味道呛得半死,然而脑细胞却一个个精神抖擞地运做起来----这味道,竟有几分熟悉,这是怎么回事呢?我禁不住又吸了一口,然而再次咳嗽起来,夹着香烟的手也不由自主地有些哆嗦,哦!对了!我怎会如此健忘呢?这不正是两年前,我第一次出游时所接受的礼物么?那个在女儿与情人间左右为难的大叔送给我的东西么?我怎会忘了如此重要的事情?忘记如此难忘的味道呢?我,真是该死,那时候在听到大叔的遭遇时或许心里还有些须不屑,而现在,我自己不也几乎是遇到同样的烦恼了么? 我不禁喟然而叹,再次看看四周死一般寂静的草木,一气将烟头碾死。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61 两天后,我们终于走出了迷宫般的森林,那盒烟已被消灭殆尽,只剩了空壳一个。方时运说自己的旅程已经到头,可以打道回府了,临行他劝我也早日踏上归途,我虽抱以微笑,心里却无任何打算。说实话,我自己也不清楚现在究竟想做什么,又该做什么,只能茫然地送走他略显孤寂的背影,踏着劈头盖脸的尘土继续北行。 但总要接受现实的,当我被边境线上的守卫叫住时,我的旅程结束在十月的最后一日,说来讽刺,离我出发正好是一个月的时间,心想这回横竖是要回去了,接受现实吧!我用所剩无几的旅费买了张南下的火车票,蓬头垢面如同逃荒的难民般一头钻进拥挤的慢车车厢。 回到公寓已是第二日的下午,门前照例堆积如山的信件,花花绿绿的催缴通知单,墙角满是蛛丝和老鼠粪便,让人不禁实实在在感到现实的真切。 进门后扔了行李就躺倒在地,再也动弹不得,一翻身撞见壁橱镜前的自己,却差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这副面孔说吓人一点不为过,乱蓬蓬的头发和茂盛如杂草般滋生的胡子上粘满沙尘碎屑,两个眼眶又黑又青,深深地凹陷进去,两颊也因为无规律的作息和饮食而干枯如羊皮鼓面。这副嘴脸甚是丑恶,然而那确是自家嘴脸无疑。 一个月的旅行并没有排遣我多少痛苦,也未解决多少实质性问题,我回到现实继续生活。梦楠死去,慕雪留下,梦楠已化做灰白与穆勉共长眠,就算我再做什么都无法补偿了,而慕雪则作为活生生的人而存留下来,她需要我,正我现在需要她一样,这些原本都是再清楚不过的事情,一想到这些,我心里就难过的不行,觉得欠慕雪实在太多太多----我总不该这样行事的,把原本毫无干连的人们的悲伤和苦痛连在一条绳上,让更多的人背负不幸。 “放弃却又有所留恋,可介入又缺乏必要的觉悟。”我猛然想到方时运说过的那句话,这一切果然还是因为总报有这种想法却无法付出实际行动的我造成的,果然是很精辟的一句的话,兄弟!真有你的!我不无佩服地想。 回南京一星期后,接到云天从加拿大发来的邮件,说不久将回国,这封信辗转多次才送到我的手里。 信中说四年前穆勉曾写信告诉他自己的烦恼,烦恼如何维持自己与梦楠的感情,那时候梦楠曾准备出国留学…… 一夜之间,许多纠缠已久的心结似乎顷刻就打开了,然而我还是却感到无以言状的巨大悲痛和莫名的无奈:这些烦恼穆勉从未同我说过。 尽管我不愿意相信穆勉的死和这有关,但我不得不直面梦楠留下的那封残破的信里一些疑问,可事已至此,再寻求下去,即使得到了答案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以为,已经毫无意义了。 末了,他写道:对于穆勉的死,虽然震惊,但我不会像你那样一蹶不振,既然人已死去,便无可挽回,为什么还要活在阴影里呢?害怕我会责怪你么?纵然真是那样,你也应相信你自己,不是么?你难道认为穆勉会为你无端背负起“杀死他”的罪名自责地活下去而高兴么?当然不会!你已经有了觉悟走出那片阴影,那么其他的悲痛也想必该有方法排解,所以对于已然发生的一切只应该认真面对,而不必太放在心上,该发生的总要发生,无法幸免的总无法幸免,这是所有活在这个世上的人们所必须接受的现实,如果你还想继续活在这个世上并且希望自己可以活在这个世上的话,就必须让自己振作,让自己明白什么才是最重要的,什么才是你最想要的。我不相信你已经抛弃了当初的约定,所以请你务必要保重!我的兄弟!期待你我实现约定的时候早日到来! 没有太多震惊,也没有太多喜悦,这几年发生的一切早已让我习惯这种事情,如果说还有什么异样感受的话,那只怕是陌生感----我们,都已不再是那时候十一二岁的少年了,不再是卤莽行事不谙人情事故的孩子。也许我们曾经有过同样的梦,然而梦醒后只留下只是满面的泪痕和无尽的叹息。 我按部就班地的回到花店工作已是半个月后的事情,学校早已停课,空仁来找过我两次,看样子俨然社会人士,也不再是那副游手好闲的模样。我没有和慕雪联系过,一半是因为上次的不欢而散后难于起齿,一半也想乘时下清净的日子多多考虑周全。 一日下午,花店后门走进一显眼的少年,在花架前踌躇许久拿不定主意,店长示意我过去招待下。 “怎么是你?”当我走到跟前时,少年一脸吃惊地看着我。 “林杰飞?” “正是,你在这里工作?” “是啊。” 我忽然有种久别重逢感,尽管我与这个少年并未有过太多交情,但较之我认识的大多数人,我还是挺喜欢他的。 “买花么?” 他点点头。 “给那孩子?”我下意识地问。 他没有回答,只是轻轻地又点了点头。 “她还好吧?” “已经……”林杰飞低下头。 “对不起,我没想到。”我小声道歉。 “没关系。”他摇了摇头,“那本来也是事实,坦然说出来未尝不是件好事。” “她走的时候是微笑的吧?” “啊,是啊,是带着微笑的,没有遗憾的微笑。” 他抬起头,释然地露出微笑,“我想一定是那样!” “我就要离开了这里了,”他说,“下午4点的飞机。” “这么急?” “是啊,我也觉得很突然,可这就是生活嘛!” “维也纳留学?” “不不,我还没有那么好的运气和实力,就算可以,也没人能一步登天的,先去法国,也许当我学有所成后,才有实力去那里打拼。” “希望你能如愿以偿。” “但愿,”他深深了吸了一口气,“总之走之前不和她好好告别可不行。” 我帮他选完花,仔细包装好,然后向店主请了一小时的假。 “我可以送送你么?顺便也看看那孩子。”我说。 “求之不得,我想,她也会非常高兴的。” 没有太多话语,没有太多仪式,墓地里此刻也只有我们两人,林杰飞缓缓地将花束呈放在墓碑前,闭上双眼,深深地鞠了三次躬,我也静静地鞠完躬,将花束送上。 “这样就可以了,”他说,“现在我就要离开了,为了你我曾经的梦想,现在我就从这里出发,去实现这一远大的目标。” 到机场已是三点三刻,我在空旷的草坪上目送着林杰飞登上飞机,耳边仍回荡着刚刚他那发自肺腑的话:你不感觉现实中常常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么?明明感觉距离很近,但伸手却又抓不到,明明感受的到,自己又无法做出觉悟到底的行动,可是,即使这样,即使望尘莫及,我仍相信有存留在心中的东西,曾身处同一时间层次,曾仰望同样的天空,只要记着这些,就算相互远离,也仍可以相信我与她还是同在。现在要不停奔跑,就算目标过于远大,总有一天会赶上那目标。 飞机已从我头顶掠过,直冲向湛蓝无限的天空,载着少年的梦想与未来,还有与过去的约定和羁绊,一同奔向新的天地,而我则退回我的泥沼。 望着此起彼伏地绿海在眼前延展,听着而边的风声与波音客机引擎混合的隆隆声,我突然发现,自己忘却的东西一瞬间全部都回来了,那些约定,那些曾经说要向着自己认定的路走下去的约定,其实到此刻的自己也还未曾真正放弃过,还在继续追逐着。 我想给慕雪打电话,告诉她现在我什么都不想,全世界除了她再无他求,我想见她,想和她说话,只要可以什么我都接受,一切可以重新开始。然而环顾四周,目力所及无不是陌生的事物,没有我熟悉的人,我这是在哪儿,我这是身在何处。 我的脑袋麻木的不行,此刻手机响起,我茫然放到耳边。 “喂!你在哪里……”电话那头传来牵动人心的熟悉声音。 (全文完)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