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遗录》 关于本书回目调整的致歉 之前因为只顾写书,没太重视起点网络小说单章字数的规则,所以一律4000-10000字。虽然写得酣畅,但也影响了大家阅读。所以,人彘今天下午花了大量的时间,把已发章节字数统一调整到3000字-4000字,特别更新的大章除外! 影响了大家今天的阅读体验,在此万分抱歉! 人彘今天加更2000字的小章,给大家压惊。希望大家持续关注《拾遗录》,本书只会越来越精彩,至于那些意想不到的情节……那就真的是意想不到了,哈哈! 1章 阡风陌道门无二 黄雀秋蝉事不三1 钟慧眸已经在岷山中奔波了十余日。 他身上带着大小三十多处伤。其中最重的一处,从左肩斜下,直至右腹,有两尺长,深可见骨,筋肉向两旁翻卷,几乎开膛破肚。 那是七天前刚入岷山之时,在茂林中大意了些,居然深深睡去,一觉醒来,已经深陷重围。 没有对白,只是沉默,他和四周袭来的杀手同时拔刀,杀!没有人发出哀号或痛呼,都在专注于杀人和被杀。 直到对方那个一直躲在阴影里的人,随手摘下一段桉树的嫩枝,毫无花巧地一突,一跃,然后从上往下斜斜一击。 钟慧眸横刀抵挡。 咔嚓脆响,精钢朴刀就像麻杆儿一样断成两截,嫩枝尖锐的前端在钟慧眸身上划开了那道骇人的伤口——从左肩到右腹。 逆五行相克之理,以草木断金石。 东厂除了梨太监,何时又出了这么一个高手? 又到日落,林中流岚溢出,天光昏暗。 钟慧眸找了一处山凹,靠着石壁坐下。 如果不能在明天找到拾遗谷,就算杀手们杀不死他,他也会因为重伤死在渺无人烟的岷山里。 那个叫做拾遗谷的地方,已是最后的希望。 天已黑尽,无月。 四周浓重的黑暗不仅掩盖了视觉,连声音都被挤压得几不可闻。 “出来吧,我知道你在那儿。”钟慧眸朝着夜色最深处,叹了一口气。 一道气息从前方的黑暗中浮现,似乎有人正慢慢走来,却看不到人影,甚至听不到走路的声音,只有一种怪异的存在感,像沉重的岩石,迎面压迫。 “东西就在我身上。以你的身手,早就可以杀掉我拿走,为什么不动手?”钟慧眸问。 那道气息渊渟岳峙地立在前方,除了存在,没有回应。 “你上次那一击,本就可以杀掉我的。”钟慧眸继续朝着前方的空气说话,像是自言自语,但他确定前面有个可怕的人。 “之后这几天,你至少还有五次机会,可以杀掉我拿走那东西。” “没用。”一个阴恻恻的声音终于回应了。 声音的主人惜字如金,只说了两个字。 没用,似乎是说杀掉钟慧眸拿走东西并不会对自己要做的事有用,又似乎是暗示钟慧眸无论想耍什么花招都不会有用。 钟慧眸的确身上有件东西,很重要。 但对于这个人来说,纠缠在这东西之上的某些隐秘更重要。 而隐秘,绝不会囿于某件有形有质的东西,而往往是别人不说你就永远不可能知道的秘密,它藏在某个绝对保险的地方。 比如,人的脑子里。 钟慧眸苦笑着说:“秘密就在我脑子里。但你何不把我抓回去拷问?据说东厂对自己的拷问本事非常自信,进了东厂地牢的人,连亲娘老子都可以出卖……” “也没用。” 那个声音这次说了三个字。 也没用。拷问也没用?还是说钟慧眸啰嗦拖延的花招依旧没用? “我知道了!你是‘事不过三’!”钟慧眸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事,不禁喊了出来。 那个声音没有再响起,似乎默认了。 “看来我还真有面子,居然是大名鼎鼎的‘事不过三’张先生亲自过问我的事。” “你不错。” 那个被钟慧眸称为张先生的人又说了三个字,似乎已经是极大的欣赏。 “谬赞谬赞。”钟慧眸知道了对方的身份,反而开起了玩笑——如果眼前真是那个人,或许这次的确是走进了绝路。 张三先生,江湖人称“事不过三”的张三。他的名字俗得不能再俗,但却响得不能再响。人如其名,他喝酒不超过三杯,说话不超过三个字,同一个女人不睡超过三回…… 另外,据说他杀人不会超过三招。 还有最重要的是,传说无论什么事儿到了他手里都不是事儿,都能了结,凡事都过不了张三那一关。 事不过三。 东厂居然找了这么一个人来办这件事,便是表明了一种态度——有些事必须了结。 “我有个问题。”钟慧眸话锋一转。 “不许问。” “如果我非要问呢?” “我不答。” “我管你答不答!嘴在我身上,我要问就问!‘事不过三’这样的人物什么时候也成了东厂的狗……啊——” 钟慧眸口中突然剧痛,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流向咽喉,他哇地吐出一团东西。 是他的舌头。 刚才,那个暗影中的张三先生,如鬼魅般突然飘到了面前,然后又倏忽间退回到了原地。钟慧眸只感觉面上掠过一阵凉风,舌头就断了。 “继续逃。”张三做出奇怪的指示。 钟慧眸没了舌头,嘴里喷着鲜血。 他大笑几声,四仰八叉地躺倒在地上,根本再懒得理会,就这么一动不动。 过了良久。 “你想死?”张三问道。 钟慧眸摇摇头,同时喉咙里发出咕咕的讥笑,呛了血,又咳嗽起来。 “那你逃。”张三逐渐不耐起来。 钟慧眸此刻心中已经雪亮。他之所以能活到现在,并非自己的能耐,而是眼前这个叫做张三的人从一开始的唯一目的,就是借自己找到拾遗谷。 钟慧眸站起来,开始摇摇晃晃地前进。其实,他也没有别的选择,只能把赌注押在那个谁也没有真正见过的拾遗谷上。 夜尽。 岷山深处的清晨,湿气浓重,云雾缠绵。 如果仔细去嗅,会发现那云雾中有着淡淡的腥味。 虽然自幼生长在这里,已经用了十六年的时间去习惯这种气候,阴之葭还是感觉不舒服。因为,他必须隐藏自己的气息,所以无法运起内力来加热身体,从而保持衣物的干燥。因此,在过去的一整夜里,他浑身的衣服都被露水浸透了,贴在身上冰冷湿滑。 阴之葭躲在东边的林木丛中,他此行唯一的同伴躲在西边树林。阴之葭向西边同伴隐藏的位置望了望。过去几个时辰里,那个闷葫芦一般的家伙就像消失了一样,跟这林子完全融为了一体。 还真是沉得住气啊。 想到这里,阴之葭的好胜心又起,压抑住微微浮躁的心绪,继续观察着眼前的情形。 那个断了舌头的人,似乎掌握着一些进谷的秘密。过去这个夜晚,他已经在谷口外游荡了好几圈,每次都差一点点,就能从河图大阵的生门而入。但这个人总是在最后一步犹豫,折返,害得阴之葭一直为他着急。从出生到现在,阴之葭还是第一次看到有外来人能够硬闯河图大阵,如此接近拾遗谷的真实所在。他心中不自觉地感到一种作为见证者的兴奋。要不是这几天谷中有大事发生,大族长亲发严令,禁绝外人进谷,阴之葭真恨不得跳出来朝这个人大喊:你就差那么一点点啦! 其实,违反族规的事情阴之葭平日里做得也不少。按他的性格,如果不是还有个更重要的原因让他不能这么做,他也不会这么压着性子忍耐。 ——那个被称作“事不过三”的张先生,功夫修为极高。 如果按照阴之葭的师父秋知叶平日里所描述,再加上阴之葭根据此人举止呼吸的揣摩,这个张三先生应该已经达到“内蕴五行,自成天地”的境界,是世间寻常高手中绝顶的人物。 当然,既然是寻常高手,自然不包括拾遗谷的人在内。 拾遗谷,另有拾遗谷的评判。 在谷中同龄人中,阴之葭也算是佼佼者,但他也因此更知道自己不是这个张三先生的对手——若不是有谷口河图大阵辅助,他估计还无法在这个高手眼面前潜藏起来。 当然,如果跟那个藏在西边树林里的闷葫芦联手,说不定会有机会——阴之葭思索着。 但他随即打消了这个念头。至少以阴之葭目前的心情,他不太想跟这个同伴联手。他摸了摸左手腕上用白色月石串起来的手环,那是拾遗谷中年轻人经常互赠的饰品。阴之葭手上的月石环比普通的手环要精致许多,共有二十一颗浑圆洁白的月石穿成,上面雕刻着代表祝福的拾遗族符文。 这是这次出发执行任务前,她送的。 虽然她只是用这个手环预祝平安,但阴之葭却笃定地觉得,她是想要借此对自己表达什么心痒难熬的暗示。 可恶的是,这手环她却做了两串。另一串就在对面那个潜藏起来的闷葫芦手里。如此重要的暗示,怎么能对两个人表达呢?这就是阴之葭恼火的原因。 还要和这个闷葫芦联手合作? 反正阴之葭此刻做不到。 2章 阡风陌道门无二 黄雀秋蝉事不三2 钟慧眸终于第四次走到了那个匪夷所思的位置。 按他所默记的地图,再往前一步,就该是拾遗谷的入口。 而他的前方是一片断崖。 拾遗谷,按其名字而言,当是一处山谷。山谷在悬崖断壁之下,岂非理所应当?为何在理所应当的位置,却令人徘徊反侧,不得其门而入? 那是因为,这断崖断得太绝。 这悬崖宽有百丈,其间缭绕的白雾竟似浓稠有质一般,在缓缓流动,仿佛磅礴江河,隐然间去势雄浑。这里似乎是整个岷山雾霭的源头,深不见底,云雾的淡淡腥味,在这里逐渐强烈起来。而两侧的崖壁,则如刀削斧凿一般,笔直光滑地直落入雾河深处,渺然不知所止,怕不由千丈深浅。 若下面就是拾遗谷,要想平安下去,除非胁生双翼,鹰隼附体。 这天堑之险,哪里是凡人所创轻身功夫所能逾越? 难道真的是“人力或有穷,天地不可欺”?在这一瞬间,钟慧眸感到浑身的伤口都迸发开来,灰心沮丧之余,无比疲倦的他干脆就地盘坐下来,闭上了眼睛。 悄无声息,张三静静出现在钟慧眸身侧,凝神地往崖间白雾里望去。过去一夜,他旁观钟慧眸在断崖前徘徊,但直至此刻方才现身。 “来。”他往后一招手,便有一名黑衣人从林子里闪现出来,迅速来到他身后跪下。 张三手指谷中云雾说:“跳。” 那名黑衣人虽也是忠勇的死士,面对这样的命令也不禁迟疑了一下,站起来走向山崖的速度有点缓慢。 张三皱了皱眉,手做龙爪,伸向黑衣人的胸口,那黑衣人就像被磁铁吸住一样,被张三内力牵引,飞向悬崖。 黑衣人像一块毫无价值的石头,衬着雪白的云雾背景,划过刺耳惊呼的抛物线,直往深渊中坠去,越变越小,最后连惊慌挥舞的四肢都不再明显,变作一个小小的黑点,消失在浓雾中。 一切再次归为平静。 似乎什么结果都没有。 张三看着黑点消失殆尽,根本不回头,举起右手,伸出两根手指,面无表情地又说:“再来。” 这次出现了两名黑衣人,没有下跪,也没有之前那人的迟疑,直直地跳下了悬崖。 同样,没有意外发生,两个黑点消失在云雾深渊中。 此刻,时辰正交卯时,一轮红日从浓稠的云雾中刚刚探出头来。 万籁俱静,雪浪缓缓翻涌。 忽然,日光映照下,云浪开始剧烈涌动起来,一股自谷底吹来的风让悬崖边张三和钟慧眸的须发陡然飘舞。 张三死死地盯着那云浪和气流的变化,眼睛一眨不眨。这谷中蓬勃云雾的奇特腥味越来越明显,虽不会令人欲呕,但总仿佛不是天地生成,而是什么活物的气息。 正察看间,只见一名黑衣人如豆的身影在云河深处隐约冒了一下头。 “好风!”张三大喝一声,把身前的钟慧眸往悬崖下一推,然后自己也毫不犹豫地纵身一跃。 他在空中展开袍袖,宽大的衣服迎着风鼓荡,借着风力,居然在一跃的势末,继续往上爬升。但这上升的风力并未持续多久就消失了,张三的身体在空中毫无凭借,像纸片一样飘飘忽忽向崖底坠去。 转眼间,钟慧眸和张三的身影就被浓稠厚实的云浪雾海吞噬,归于无形,谷中只余下钟慧眸凄厉的惊呼声久久不散。 就在二人消失那一刻,崖顶东边的树丛中突然传来如蛇虫穿行草甸的声响,倏忽在东,倏忽在西,时而远,时而近,这种穿行声每一次响起,都同时伴随着如割败草的刷刷声,仿佛什么利器在划过血肉之躯。 比割草更轻快,比屠狗更酣畅。 而西边的树丛中依然听不到任何声响,也同样始终没有人走出来。 一时,东边树丛再次回归寂静。 阴之葭从林子里走了出来,他身材颀长,面容白皙英俊,眉眼间透着灵气和聪慧,身上的浅棕色麻衣沾了数点鲜血,手握一柄很普通的青钢剑。但细细观察,剑的制式似乎又与世人的寻常佩剑不太一样,略长,略窄,没有护手,剑柄就是一截用麻布缠绕的木头。 他把剑上的血痕在衣服上勒了几下,还剑入鞘,剑鞘也是两片木料随意拼接而成。但这样一个剑鞘,用来容纳这样一把剑,又十分搭配。 阴之葭收剑的动作熟练潇洒,颇有几分帅气,可以看出用剑的功夫已经有了火候——刚才在林子里左突右冲,瞬息之间,杀掉了十二名潜伏的黑衣人,对手连还击的机会都没有。他就像蛇一样,伏于草莽,暴起而牙突,毙敌于闪电之间。 这一幕,若是被世间寻常剑客看到,可能会把下巴惊到地上。这是什么诡异可怕的武功?一名十六岁的少年,又怎么可能做到如此老辣的手法? 然而阴之葭却并没有感到什么自豪,似乎觉得杀这么几个所谓的高手实在无聊。他反而是向着西方静默无声的林子里翘首而望,想看看那个闷葫芦同伴是怎么处理这种局面的。 忽然,西边林子里传出一声犀利的尖叫,一个黑衣人扯散了头上的面罩,披头散发地冲了出来,脸上满是惊恐至极的表情。他踉踉跄跄地跑到阴之葭的面前,突然站定,像一截木头,直挺挺地迎面栽倒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 阴之葭闻到一股尿臊味,从地上的黑衣人身上传来。 这么一个训练有素的杀手,居然在临死前大小便失禁,是遇到了多么可怕的事情? 阴之葭正皱眉,便发现自己那个闷葫芦同伴从西边林子里走了出来。 他手里握着跟阴之葭同样朴素的剑,但与阴之葭潇洒的用剑手法不同,那柄朴素的剑已经插入到简陋的剑鞘里,而剑鞘则牢牢地捆绑在腰间。 似乎除了杀人,这柄剑的锋芒就不会被人看到。 他和阴之葭年龄相仿,身材也差不多,眼眉间的气质却更显质朴,皮肤更黑,眉毛更粗。他口鼻棱角分明,如刀削斧凿,但目光却十分憨厚,甚至有些涣散,仿佛神游于外。 “我杀了十二个。你呢?坤藏。”阴之葭迎上去说道,然后用略带挑衅的眼神望向对方——这个名叫坤藏的同伴。 坤藏似乎不敢确定自己杀了多少人,居然掰着手数了一下,才点头确定说:“十二个。” 也是十二个?两人打了个平手。 坤藏又看了看地上的黑衣人,“这个不算,。” “怎么不算,他是被你吓死的。”阴之葭有点嗤之以鼻——这算是下棋饶我一子? “我没有吓他。”坤藏的语气十分憨厚。 “你到底做了什么……”其实阴之葭也很好奇,这坤藏是怎么在悄无声息之间,就把十几个俗世里顶尖的杀手都干掉了。 这时,一个黑影从天而降,落在了坤藏的肩头。 是一只乌鸦,体格比普通的要大出整整一圈。它的羽毛根本不像寻常乌鸦那样会反射出油亮的光泽,而是像黑到了极致一样,把所有经过的光线都吸收进去了。因为它黑得那样彻底,所以左眼上方的白色疤痕状印记就显得十分醒目。强烈的光与暗相对比,让任何看到它的人都会印象深刻。 这家伙也来了啊——阴之葭看到这只乌鸦出现的时候,便明白了坤藏为何能够做到杀人于无声。 ——要是没有这只乌鸦,坤藏怎么可能比我强?阴之葭没来由地泛起一股嫉妒,手腕上的月石仿佛也变得更为冰凉。 “真好……”阴之葭想伸手摸摸那只乌鸦,却换来凌厉的嘶鸣——它浑身的羽毛都戟张开来,像成千上万暗黑的刀刃,随时准备切碎任何有冒犯企图的对象。 阴之葭连忙缩回手,刚才乌鸦短促的嘶鸣,已经让他神魂略微震荡,这只飞禽仅仅是普通的鸣声,就已经蕴含着可怕的精神杀伤力。 ——怪不得那些黑衣人会吓得发疯,这简直是炼狱里的魔鬼。 阴之葭和坤藏没有再说话,二人默默地走到悬崖边。 “卯日东升,否极泰来,阡风时至,陌道循环。那两人既然找到了走出河图大阵生门的办法,应该会进谷。谷中近日有大事,绝不能受到干扰。咱俩没能拦住外人,罪过大了,得赶紧向谷中报讯。”阴之葭担忧地说。 守谷不力,藤鞭五十。想着守园人棘山那根可怕的鞭子,阴之葭皮肤一阵紧缩。 “白疤说,我师父已经在来的路上。”坤藏伸手摸摸乌鸦,这只诡异的飞禽在坤藏手中显得十分乖巧。 “那最好。不过,你那个师父菜伯从魂园赶来还需时间,咱们须再把那个张三先生挡上一挡才成。”似乎下定了决心做一件不情愿的事情,阴之葭叹了一口气,“咱们还是联手吧。” “听你的。”坤藏憨憨地一笑。 此刻,深渊下面雪白的云浪雾海又再次开始了猛烈地翻腾,雾霭形成的海下,仿佛正有个潜藏万年的洪荒怪兽在扭动它庞大的身躯。 感受着从谷底升起来的气流,阴之葭看了坤藏一眼,没再说什么,纵身跳入云海,坤藏紧跟其后跃下。 与之前的张三和钟慧眸不同,两名少年仿佛两只轻盈的云雀,循着气流的起伏,或沉或降,熟稔无比,缓缓往云海深处坠落,转眼间也消失在雪浪之中。 3章 奥妙沉浮晓雾隐 獠牙动静昏鸦飞1 钟慧眸觉得自己应该已经到了谷底。 同时,他自己的人生也已经到了谷底。 他这回是真的无法动弹了。 从十几丈的半空急速坠落,尽管谷底的泥土还算柔软,但他浑身的骨骼都几乎摔成了碎块。 地底传来的冲击,还震碎了他的内脏——虽然不知道是心肝脾胃肾中的哪几处,但那种撕扯**的疼痛不会有假,从口鼻中流出的鲜血也不会有假。 钟慧眸仰面看着半空中还在氤氲的云雾,想着自己被那个号称“事不过三”的疯子推落下来,心中又是一阵发紧。 他被张三推落以后,分明感受到云雾中暗藏玄机的气流沉降,在惊心动魄的沉浮中,也渐渐摸索到了些法门。这些带着腥味的上升气流似乎分别来自于谷底星罗棋布的多个位置,彼此有交替间歇,并且遵循着某些规律。若恰好在下坠中遇到某一道气流,就能依靠它上升或悬停几息的时间,或是延缓下坠的速度,然后再寻找就近的下一处喷涌气流。 然而,空中毫无凭借,一切闪转腾挪都要靠腰肢扭动来实现,钟慧眸浑身是伤,行动本就不便,再要变幻方位,就让他难堪无比。眼看着错过了两处气流,整个人像石头一样直直掉了下去,而那时还根本看不到谷底,其下场必然是摔成肉饼。 钟慧眸已经闭上了双眼听天由命。 就在这时,他感到有人从身侧推了自己一把,身子在空中斜斜飘出数丈,刚好赶上一处喷发的气流,重新浮了起来。 他睁开眼四处寻找,却听到头顶传来一个熟悉的阴恻声音:“离火位。” 眼看身下的气流正在减弱,钟慧眸不及多想,估摸着八卦中离火的方位,强忍着撕裂伤口的疼痛做了一个翻滚,横移出数尺,刚好赶上下方升起的另一道气流,把自己稳稳地托起来。 “巽风。” 钟慧眸还来不及庆幸,那声音又再次在头顶响起。 钟慧眸抬头一看,张三闲庭信步一般负手而立,在气流中衣袂飘飘恍然若仙,说不出的好整以暇轻松自在,但依然面无表情,也不看钟慧眸,只冷冷地盯着周围云雾的深处。 钟慧眸正在发呆,张三在半空中冷冷地问:“你想死?”。 钟慧眸猛然醒悟,赶紧往巽风位做出移动,刚好赶在下坠之前寻到新的气流。 “巽趋乾。”张三再次发出提示。 这回钟慧眸再也不敢怠慢,老老实实照做。 二人就这样,一个说,一个做,在荤腥的空谷迷雾中足足坠行了半个时辰。钟慧眸此番也明白过来,这些气流的涌动暗合着先天八卦的方位,只不过变化繁复,很难被局外人看出规律。这“事不过三”也真是了得,短短一番观察就摸索出这些方位,更在情势不明之时就敢纵下悬崖舍生一搏,确实是江湖上的异人。 二人虽然多番沉沉浮浮,行进得十分缓慢,但毕竟稳住了局面。钟慧眸几番大动之后,浑身伤口已经崩裂,疼得眼冒金星。 所幸,此时已经能够隐约看到谷底地面的木石岩块等物事,气流的喷发频率正在加快,冲击力度也越发强劲,云雾中的腥味更加浓重起来。 只听张三大喊一声:“乾转震!” 此时,乾位上原有的气流已经消失,钟慧眸早下坠了足有数丈,心中正在发慌,这番听张三发出指示,不及细想,立刻咬牙拼命往震位扭了过去。 然而,震位上却没有出现预料中的气流,钟慧眸喉咙中一声惨呼,掉了下去。 张三冷笑一声,向震位靠过来使了个千斤坠,在钟慧眸身上全力一蹬。借着这一纵之力,张三鼓荡着满袖山风,像个气球一样,轻飘起来,缓缓往谷底落去。 而钟慧眸受了张三蹬踹借力,如秤砣般急速跌落数丈,结结实实摔在谷底。 他在昏过去之前,听到上方的张三发出轻蔑的哼声。 张三此刻站在钟慧眸的身前,打量着这个重伤残废,孔窍流血的废人。 他把手伸到钟慧眸的怀里,掏出一个厚实的布包裹。 他的动作娴熟而自然,一点儿也没有尴尬或商量的意思,仿佛这个包裹本来就是他的,只不过暂时放在钟慧眸身上保管了一段时间。 这包裹被钟慧眸保护得十分妥帖,即便下落时,都下意识地侧过身,避免包裹着地撞击,可见其多么要紧。 张三层层打开包裹,最里面是一块古旧的玉片,半指厚,三指宽,约六寸长,黄绿斑驳,满是岁月侵蚀的浸渍,面上还有些深浅不一的花纹。 他千里追捕,外人看来是觊觎钟慧眸怀里的这块玉,其实真正重要的是让钟慧眸带着自己进到这拾遗谷——只有到了拾遗谷中,这玉片才有意义。 各中内情,世人不知,不见得东厂不知。 崇祯帝登基以来,鉴于魏忠贤乱政之祸,便荒废锦衣卫,削弱宦官势力。东厂的力量已经大不如前。然而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过去数代厂卫首领对百官的监控压榨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知晓了各种隐藏于世家望族中的秘闻。 那是洪武初年,凉国公蓝玉率部攻克成都,功勋卓著,蓝玉之女被册封为蜀王朱椿的妃子。然而,蓝玉不久之后便因谋反获罪,剥皮实草,牵连致死者达一万五千余人。 民间对蓝玉之罪颇有不忿,对牵连死者如此之众更是不解。世人大多认为这是兔死狗烹的政治戏码,是洪武帝的心胸问题。更有人认为,这背后是厂卫势力暗中推动,排除异己,诛杀功臣。 然而,却只有极少几个人知道,当年功臣遭戮的惨祸,与这片玉大有关联。 4章 奥妙沉浮晓雾隐 獠牙动静昏鸦飞2 张三把玉重新包好,仔细收藏起来,才蹲下在钟慧眸身上几处大穴上点了几点,又把一股内息由胸口渡入其体内。 钟慧眸暂时保住了性命,却无法减缓痛苦,更因舌头断掉无法说话,只好死死瞪着张三。 张三也不理他,找了块干净的石头坐下,略作调息,开始打量周围的环境。 谷底甚是平整,十分空旷。地上泥土柔软潮湿,光线昏暗,长满了喜阴的苔藓和蕨草。 那云雾中的腥味已经十分的浓,但并未对人造成什么伤害,反而有精神更为旺盛之感。 奇异的是,谷底满布龟裂的地缝——地面每隔数丈,就有深深浅浅的裂纹交错重叠,仿佛构成了有规律图案,又仿佛杂乱无章。 更有一条人为踩踏出的小路,直至谷底东西两端云雾深处,均看不到尽头。 张三研究了半天地面的裂纹,毫无头绪。看着那条小路,不禁又有些犹豫,环境不明,该往何处走起?只好再往四周端详。他发现钟慧眸躺倒的位置,石壁上面隐约有字。走近发现,写的是四个篆文——“阡风陌道”,从字体看,怕是春秋战国时就有了。 张三本是儒生,世人只知他武功高,机谋深,却不知他更有满腹经纶,之所以武道彰显而文曲内秀,实在跟他此生奇遇有关。此时,张三稍作思索,便明白了这四个字的含义。 阡者,由南向北的道路。南方象征人之生时,北则指人之死日。阡风,便是由南往北,从生到死的风——刚才谷内上下沉浮的风,应该便是这阡风。 陌者,自东而西的道路。东方,乃日出之地;西方,是日落之处。陌道,想必就是谷底东西纵贯的这条小径了。 然而,该往东走还是往西去呢? 刚才悬崖上纵身下跃,暗含着否极泰来、无中生有的易理——而此时呢? 张三略略思考后,发现毫无头绪,便凭直觉抬脚往西边行去。 行进之初,他十分谨慎小心,每一步都害怕踏错机关陷阱。走了好久,发现并无异常,才渐渐放松下来。只觉这道路并无变化,只是云雾遮挡看不清远处。 一路走来,张三渐渐发现了地面那些裂缝的玄机——在谷中自下而上、时有时无的阡风,均是从地面较深的大裂缝中喷发出来,喷发之初气劲极为猛烈,直到高空才逐渐变得柔和。这些气流中含有温热的水汽,并不像普通地泉那般水量磅礴滚沸。 这些从地下不断喷射上来的水汽腥味浓重,想来就是谷中云雾的来历。只是不知为何这些自然形成的地泉水汽,能够遵循先天八卦的方位按时喷射——若是人为设置,这该是何等惊天地泣鬼神的大手笔? 又走了好久,张三猛然发现不对劲,道路两旁近处的景致开始熟悉起来——他竟然仿佛是走在来时的路上! 片刻之后,果然在路旁不远处找到奄奄一息的钟慧眸,那石壁上“阡风陌道”四个字还好端端立在那里。 明明是一直往西走,却绕了个圈回到了原地。 饶是张三见多识广,也不禁有些悚然。 ——这是拾遗谷究竟是个什么诡异的所在? 正沉吟间,张三只觉背后两股森冷的杀机一左一右凛冽袭来! 剑气! 居然有人能够在咫尺方圆的道侧隐藏起来,令张三这个级数的高手毫无察觉! 潜伏的二人就像经验丰富的猎手,合作无间,早有默契,对彼此的出手习惯十分了解——出手第一招,不仅为彼此最擅长的攻击方位留出了余地,更把猎物可能做出的应变封堵——一动手就是不留余地的绝杀之局! 但是这所谓的绝杀,对张三来说,也只算是筹谋和招式上的绝杀。 技击一道,胜负之关键,还要看经验,看胆略,看进退,看抉择。 这便是境界。 张三的境界,是为成事不择手段,不留后路,不分善恶,只看结果——这就是为什么世人都说没有他张三办不成的事! 在这种境界中,数十年如一日地浸淫着,张三在生死一刹那的反应无比清晰——躲不开,架不住,那就先捱着,先受着,忍一步,再算下一步。 只是此刻这一步实在忍得有点痛。 两柄剑同时穿透了张三的身体。一柄在左脚踝,一柄在右肩胛骨。 这次暗杀看起来极为成功,然而两名暴起的杀手却不约而同地极度惊恐起来,几乎同时弃剑暴退。 ——暗杀的剑本是袭向张三的背,却从张三的正面穿了过去! 面对绝杀之局,张三并未使用自己在钟慧眸看来鬼魅般的身法去试图躲闪,而是用自己高绝的身法花了最短的瞬间,做了最快的事情——他仅仅转了个身,然后直面这两柄杀人剑。 于是,换做杀手不知所措,这二人来不及改变剑的方位,原本袭向右脚踝的剑穿透了左踝两寸一分,原本刺向脊椎的剑穿透了右肩一寸四分,然后被张三的骨骼和肌肉突然收缩夹紧,进退不得。 剑锋与骨骼摩擦,发出令人牙根酸痒的咯吱声。 杀手们此时退后,已然来不及了,张三抬起未受伤的左臂,闪电般抓向其中一个杀手——一股强劲无匹的吸力像无形的绳索,把杀手刹那间牢牢扯住,然后如同纸鸢一样飞向张三。 张三看都没看另外一名杀手,因为真正的威胁还未出现,他要把重伤后看似瘫痪的右手留给潜藏的真正杀机。 果然,就在他左手即将扼住那名杀手的时候,整个谷中突然黑暗寂静下来。那万分之一瞬,张三失去了所有听觉和视觉,就像被人从一片光明中突然扔进了密闭的瓮里然后盖上了盖子。 张三本能地一恍惚,这片瞬间出现的黑幕已经消失,谷里又充满了云雾氤氲的昏暗光线,然而那个本该被其击毙的杀手也不见了踪影。 谷中的一片寂静肃杀,凉风渐起,吹得人心寒。 张三一人孑立,两处剑伤透骨,血流不止,一身功夫已经被废了一小半。 然而,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张三先生却到此刻连杀手的样貌都还没有看清。 如果说出去,俗世间怕是没人会信。 但这里,是拾遗谷。 而且,还仅仅是在人间通往拾遗谷的入口,而已。 5章 奥妙沉浮晓雾隐 獠牙动静昏鸦飞3 坤藏再次隐入河图大阵的气机之中,大口喘着粗气。 他感觉自己刚才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捡了一条命回来。 那个张三先生最后一抓所用的擒龙手功夫已经炉火纯青,破空内劲虚实相生,柔而猛烈,刚而绵韧,一招之内含有七八种暗劲,即便平时在谷中与师父菜伯等几位前辈过招,也没见过这么老辣的破空擒拿技。 要不是关键时刻,乌鸦白疤通灵救主,破釜沉舟使出“夜幕”,坤藏自己应该已经落在了张三的手里。 阴之葭也惊出了一身冷汗——他自谷中出生以来,从未见过如此搏命的打法。坤藏和自己的两柄剑都还插在那个张三身上,却丝毫看不出这个人脸上有痛苦或不适的表情。 他眼睁睁看着那张三伸出手,把两柄剑一一抽出来。张三的伤口肌肉和血管随着剑锋蠕动抽搐,殷红的血滴滴答答地流淌出来,打湿了衣襟,然后深深浸润在脚下的土壤里。 张三忽然大笑起来,显出一副狂放至极的样子。他的声音像一把刮骨的利器,穿透浓雾,在空谷中荡漾回环,刮擦着崖壁;又有一**回音往返叠加,一浪高过一浪,扫荡着谷中每一寸岩石和草木,惊起一片又一片潜藏的鸟雀和虫兽。 过了良久,张三终于止住狂笑。雨疏风歇,谷中草木却还止不住颤栗。 张三自嘲一笑,眼神中露出精芒:“明白了!” 话音未落,他的身形已经向北侧崖壁跃起足有两丈,像一头暴起的游隼,几乎化作一道光,奋起全身之力向着一处岩石猛击出一掌。 一声巨响,齐人高的悬空岩石在半山腰被拍碎,只听哇啦一声凄厉的惨鸣,一头黑色的鸟影从腾起的粉尘中冲天而起,速度极快,身形不乱,只不过毛羽纷飞略显狼狈。 张三重伤之余全力攻击,却没能伤敌,半空中无力追杀,只好在一跃之后顺势下落,着地时,左手中食二指夹着一片黝黑狭长的羽毛。 张三用手指捻了捻黑羽毛,看向半空中振翅悬停的黑鸟,出乎意料地一拱手说了句:“幸甚!” 那空中的黑鸟似乎听懂人言,哇啦哇啦叫了两声,如破锣般暗哑,算是回应。 此时,一旁本来瘫痪不起的钟慧眸已经稍稍斜坐起来。 虽然面色苍白,口角还有血迹,但经之前张三用独门闭穴手法止血施救,又渡了几分真气过去,他精神好了很多。舌头断处的伤口剧痛,让他不能说话,心思却十分清醒。看着张三对黑鸟说出幸甚二字,钟慧眸也忽然明白了这黑鸟的来历。 江湖传闻中,借马致远《天净沙·秋思》列出了‘三哀’。一曰枯藤,二曰老树,三曰昏鸦,据说“枯藤断生死,老树通阴阳,昏鸦淆晨昏”,皆为拾遗谷所独有的奇物。想不到还没进谷,先就遇到了其中的昏鸦。 他刚才目睹了电光火石般的一番搏斗,心中默默思量。深知今日能否脱困,或是更有侥幸,能够进入拾遗谷,全在这昏鸦及控御飞禽的主人身上。 若是这昏鸦能够再使用一次夜幕,当有一线转机。 钟慧眸一念至此,忍痛往刻有“阡风陌道”四字的石壁悄悄挪动了几寸。 然而,张三是何等的耳聪目明,这个小动作哪里能瞒过。他身形闪动,已经来到石壁前,左手一把钳住钟慧眸的脖子,将其举到石壁前重重地按将上去。然后转身看向一处灌木掩隐的角落,喝了一声:“出来!”又侧身向一块平白无奇布满苔藓的岩石吼道:“还有你!” 半晌之后,张三所朝着吼叫的木石之后,各走出来一个少年。 正是坤藏和阴之葭。 二人伏击失败,借着谷中河图大阵的气机再次躲藏,却还是没有躲过张三在有备之后的察觉。 张三刚才一番狂笑嘶吼并非无的放矢,那其实是他秘修的一门独特武功,可以通过四周环境对声波的回荡,探查地形,搜寻行踪。可惜他所获秘籍不全,只知这门武功若修到极致,甚至可以通过声波回荡的极细微变化,知晓四周如芝麻针尖大小物件的材质、形状、方位。 这门武功的创始者,据说是前朝一位绿林大盗。他身在黑道,却啸聚义军,对抗元蒙朝廷。然而,他被友人阴谋出卖,在蒙古高手追杀时中毒失明,误入一处蝙蝠洞穴,这大盗在洞中闭关苦修十年,受蝙蝠行动启发,创制出这么一门绝技。出关之后,杀尽背信弃义之徒,快意恩仇。 只是这名绿林大盗在蝙蝠洞中苦捱多年,冷雨凄风,寒毒入体,年未半百便一命呜呼。传闻他曾有个儿子,但从来没见在江湖上走动,大盗的一身绝技似乎也从此失传。江湖引为憾事。 不料在洪武大帝驱除鞑奴,建立明廷之后,东厂锦衣卫在一个朝廷大员府中查抄出一本残缺不全的秘籍,名曰《蝠行》,当中断断续续地记录了一些支离破碎的武功法门。当时经手的太监修为不够,虽知其珍贵,却因残破而毫无作用,便将其束之高阁。 直至张三在数年前开始为朝廷做事,得以有机会翻阅尘封的卷宗,才无意中发现这本残篇。他凭着惊人的智慧和本身深厚的武功底子,渐渐揣摩出一些门道,学会了当中一些靠音波发动的奇特技艺。张三如获至宝,加倍钻研,可秘籍实在残缺得厉害,再难进一步,只能练成不到十之一二。 此番按东厂梨太监的指示,随钟慧眸入拾遗谷,虽另有天大的机密缘由,但张三本人也有些私心。 拾遗谷,谷如其名,如果真的有传闻中那么神奇,说不定有办法能够找到全本的蝠行秘籍。 坤藏和阴之葭二人哪里知道张三心中所思所想,只知行踪已经暴露,没奈何出来与敌人当面。但心中的疑惑却无法驱散,二人均想不通以河图大阵的厉害,怎会被人发现了藏身之处。 “好小子!”张三看到重伤自己的对手,居然是两个十五六岁、面带稚容的少年人,也不禁叫了一声好,心中更对拾遗谷中的种种厉害传闻深信不疑了。 拾遗谷,历朝历代均有其传说,似乎已经存在了上千年,但罕有人能够踏进一步,甚至没有人知道确切的位置。有人说在极北苦寒之地雪峰之巅,也有人说在东海波涛深处琼楼之中,反正莫衷一是,奇谈怪论纷纭。 不过有一点却有共识,那就是但凡天下战乱,生灵涂炭,或是瘟疫遍行,死者无数,拾遗谷中便会派出一批使者前往战乱或瘟疫之地。这些人,自称“拾遗者”。他们所“拾取”的“遗物”,是那些濒死者的记忆和生命。 据说这些使者会使用一种奇特的法门,和濒死者签下血誓契约,然后凭空点燃蓝色的焰火将契约焚烧成灰。仪式之后,濒死者身亡,其记忆和残存的生命就被拾遗谷的使者收割为己用了。 更有夸张的说法,由于拾遗谷中的人每用这种奇异法门杀死一人,就会把对方残存的寿命和记忆叠加到自己身上,于是“拾遗者”们寿命近乎无限,见闻知识无比广博,全是长生不老的妖怪…… 这种荒诞不经的传说在民间流传甚广,有的活灵活现,有的添油加醋,但几乎不例外地指向一个事实——拾遗族取走了他人的生命和记忆。 换句话说,拾遗谷,就是一个拾取贮藏人间遗失记忆的地方。 如果按照上千年的积累计算,无数死去的生命,会留下多少遗失的宝贵记忆?这又是一笔多么难以计量的财富? 如果有人要寻找失落的文献—— 如果有人要补全残缺的武功—— 如果有人要开启上古秘密的宝藏—— 那么,他最应该去的地方,必然是拾遗谷。 6章 奥妙沉浮晓雾隐 獠牙动静昏鸦飞4 如果说之前张三对拾遗谷的深不可测还有所怀疑,那当他看着眼前这两名年少的杀手时,已经深信不疑。 因为他想起了有一套传说中早已失落的剑法。 刚才两柄长剑穿身,凶险万分,他没有时间分神去想。 此时,由两名少年的步履身形,再联想地上那两柄看似普通,实则形制略长、略窄的青钢剑,他便记起来了。 獠牙剑。 这套剑法据说是上古大神伏羲所创,分为两路,一路名蛇獠,一路名蛇牙。操蛇獠者,主防;运蛇牙者,主攻。 獠牙交相咬合,无法可破。 若不是这两名少年对敌经验尚浅,就凭着獠牙咬合一记必杀,当时死的就该是张三自己。 这么两式号称神创的玄妙剑法,居然能够在拾遗谷两个普通少年手中再现,还有什么遗迹秘宝不可幻想? 张三心情激荡,同时又不禁暗道一声侥幸。如今杀伐之势已经逆转,张三生怕节外生枝,不敢再有耽搁,扼住钟慧眸咽喉的手狠狠一紧,钟慧眸一声闷哼,满面红涨,痛苦不堪。张三冲那两名少年大吼一声:“怎么进?” 坤藏闷不做声,阴之葭却不屑一顾地笑了,并未回答。 张三从未被如此轻蔑过,加之伤势渐重,心情越发烦躁,在二人面前竟有些沉不住气。他恼羞成怒,再次大吼道:“怎么进?” “嘿嘿,”阴之葭这回居然笑出了声,“我说这位什么三,对,事不过三,张三先生。你叫事不过三,但好像已经搞错了两件事。第一,你抓住这个人的脖子有什么用?我们又不认识他。第二,你吼那么凶又有什么用?你吼完我们就会让你进?” 张三一时语塞——千里跋涉,一路跟踪追杀,他都一直一厢情愿地抱有一个猜测,以为钟慧眸跟拾遗谷有斩不断的联系,即便不是拾遗族人,也应该关系匪浅。他却逐渐忘了这只是自己的猜测,从未得到证实。 此刻情急之下,他居然想让面前的少年因这个已成废人的钟慧眸而妥协就范,实在是忙中出错。 “其实你搞错的还有第三件事,你这个事不过三的名头我看也该改改了。”阴之葭越发放肆,开始调侃起来,“你也绕着这陌道转了一圈,就没发现什么不妥?” 张三猛然想起,自己的确遗忘了一个非常重要的细节——除了眼前诸人,这谷底本应该还有三个人才对! 那三个按他的指令,跳下山谷的黑衣人。 他已经沿着陌道走了一遍,山谷形制并不算大。那三个黑衣人就算摔成肉饼,此刻也该看到支离破碎的血肉痕迹才对。 而现在,这谷底除了木石苔藓,哪里有血肉模糊的迹象? 难道,这三个人根本没有摔落谷底? 一念至此,张三赶紧抬头望向半空,却已经晚了。只听那乌鸦在半空中凄厉一声嘶鸣,张三眼前一黑,不仅耳目失去知觉,所有感官都消失无踪。张三只觉脑中思绪还在,只是却漂浮在无边无尽的黑暗之中,没有了身体,只剩下一点神思,如孤舟悬于虚无之海。 而在外人眼中,张三已经如同行尸走肉般栽倒在地,一动也不能动。 同样是昏鸦发动的“夜幕”,这一次的威力竟然远远超过前回。 钟慧眸正在猜测,却听阴之葭说道:“我说菜伯大师,你都干嘛去了啊?这乌鸦不是早就来给你报讯了吗?怎么现在才来……不过,比起你这个笨徒弟,还是你的御术靠谱些……” 只见那“阡风陌道”石壁前,不知何时站了一个老人,身材中等,花白的头发一丝不乱,用木簪束起来,扎一根棕色的头带;一身麻衣旧长袍缀了不少补丁,但却纤尘不染。脚上白袜布鞋,十分整洁。往脸上看,胡子剪成短茬,修得规规矩矩,每一根都几乎一般长短。往脸上看,面容整肃,不苟言笑。 他整个人仿佛陵墓两侧石头刻成的甬,一万年都不会笑一笑,动一动。 这是个第一眼让人觉得严肃守礼甚至令人敬畏的老人家。 但是当你多看几眼,就会发现另一个惊人的现象——他的衣袂头带乃至发丝,居然真的像石雕成一般,谷中尽管阡风吹拂,它们却纹丝不动。 更让人惊奇的是,这个如石甬般坚硬的老人,居然有个温和如邻居大爷的称呼——菜伯。而且,刚才这次昏鸦白疤所发动的“夜幕”之所以与众不同,便是因为换了他这个操纵者。 菜伯没有搭理阴之葭的抱怨和马屁,只坦然受了徒弟坤藏一拜,然后径直走到钟慧眸面前,检查完伤势,硬硬地说道:“你活不成了。” 钟慧眸虽然早已料到这个结果,但还是在听到菜伯说出来事实之后感到一阵悲哀。 他冲菜伯微微点了点头,又张开嘴示意了自己断掉的舌头,然后用求助的眼神扫视着菜伯、坤藏和阴之葭。 阴之葭灵机一动,找来一根树枝递给钟慧眸,示意他在地上写出来。 钟慧眸却出人意料地摇了摇头,满是祈求地望着菜伯。 “他伤得太重,浑身骨骼都几乎碎掉,不管说还是写,都没有可能。”菜伯说道。“不过……”菜伯突然话锋一转,目光凌厉地看着钟慧眸,“我刚才旁观,你就算骨骼尽碎,也要拼尽全力挪向这刻着‘阡风陌道’的石壁,难道你懂得入谷的方法?” 钟慧眸心中暗暗叫苦,想待解说,却口不能言。 菜伯见状,更是生疑,再次俯下身子,用手蘸了点钟慧眸伤口上的鲜血,放到嘴里吮吸咂摸了一下,止不住的惊骇浮现在面上:“你是鳖灵后裔?” 钟慧眸没想到拾遗谷中居然有这样品血识脉的奇技,还没入谷就被认出了身份,正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地面却忽然传来一阵剧烈的颤动,饶是菜伯三人武功在身,也颇有些立足不稳。山崖上也因为震动,落下不少尘土和碎石。 地震持续了一会儿,并伴随着一种沉闷的轰鸣声,似乎来自地底,又似乎从山谷的尽头传来 “又地震!这都是这个月来的第几次了?”阴之葭被突如其来的地震搞得十分心烦。坤藏拍了拍身上的土,倒是很沉得住气。 菜伯阴着脸,再次用凌厉的眼光打量了钟慧眸一眼,说:“谷中频发异象,变故将生,大族长召集三师议事,我得赶紧回去。不能将这两个外来人简单处置,带上他们,随我去见大族长。” 一听三师议事,坤藏和阴之葭为之肃然——他俩都知道谷中有大事发生,却没料到事态已经到了令大族长召集三师议事的地步。 拾遗谷中,身份最高的,是大族长冬阳玉,其下有智、伐、礼三师。这气度内敛的朴实菜伯,其实是三师之一的礼师,在族中掌管宗庙,威望地位极高;与他并列的,还有阴之葭的师父,智师秋知叶,掌管族中文事;伐师左无横,负责族中武事。 平日里,三师分别统领各自事务,互不干涉。但若是一旦大族长召集三师议事,定是涉及族中兴亡。 二人当下不敢怠慢,阴之葭扛起不省人事的张三先生,坤藏则小心翼翼地背上骨骼尽碎的钟慧眸。 菜伯走到“阡风陌道”石壁前,轻轻抚摸着岩石,默默诵祷了几句奇特的经文——他的声音跟平常说话不同,并非呼气发声,而是吸气发声,听起来十分急促,像是在啜泣,绝不似任何一种人间的语言。 菜伯一边施为,一边再次打量着钟慧眸这个鳖灵后裔,一股复杂的情绪逐渐升起,一段本已尘封在漫长岁月中的记忆竟开始浮现。 但他还来不及沉浸其中,石壁前方地面就已经开始发出轻微的震动,仿佛有粘稠的液体在地下流动,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坤藏依旧淡然,阴之葭却在眉宇间露出为难恶心的神情。 “又是‘鼋液’……菜伯大师,咱们非要做那回事吗?”无错小说网不跳字。阴之葭想起自己身上即将发生的事,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菜伯看了他一眼,说:“你跟你师父年轻时还真是一个样……”依然生硬的语气里居然带有一丝无可奈何。 此时,附近地上有一道裂缝竟已经生生扩开三尺,足够穿过一个成年大胖子。裂缝中涌动着被阴之葭称为‘鼋液’的粘稠暗红液体,仿佛是半凝固的血肉和胶质的混合物。伴随着粘液的涌出,空气中的奇异腥味达到极致,看来这液体便是整个岷山中荤腥气味的来源。 “走吧。”菜伯说完,人已经跳入裂缝中,迅速被暗红的粘液包裹,消失。坤藏背着钟慧眸紧随其后, 阴之葭嘴里念念叨叨地嘟哝着,犹豫地看了一眼旁边的昏鸦白疤——这一回,一人一鸟倒是颇有默契,看来这扁毛的生灵也不太喜欢粘乎乎的东西。 然而,白疤似乎更不喜欢跟阴之葭这么无聊地耗下去,一个冲天,然后头朝下化作黑色的迅影,华丽地钻进了裂缝粘液中,只发出短促的咕嘟声,就消失不见了——这种急速地冲刺,应该可以减少在粘液中滞留的时间。 阴之葭扛着昏迷的张三,无奈地环视了一眼依旧浓雾弥漫的空谷,捏着鼻子也蹦了下去。 仿佛有灵性一般,那宽达三尺多的地缝迅速合拢了,散发着腥味的粘液也重新沉入地底,一切气息都被一股阡风吹散,融入到迷蒙的雾霭之中。 万籁重归寂静,如同无人来过。 7章 鼋液花明洗旧事 魂星柳暗话拾遗1 拾遗谷内是没有日月星辰的,拾遗族自古以来生活在永夜之中。 这是钟慧眸早就从祖辈口中知晓,但直至此刻才得以印证的事情。 他像一滩烂泥般趴在坤藏的身上,几近昏迷,但依然为刚才所经历的一切感到恍如隔世。 他先是被带着穿过一段满是粘液的地层,那些腥味浓重的粘稠“鼋液”从他每个毛孔中钻进钻出,每一滴粘液都仿佛有灵,在窥探观察他的身心和血脉,似乎是辨别和审视,但又绝无恶意。在密闭粘液中穿行,钟慧眸并没有感到窒息和压抑,甚至可以睁开自己的眼睛,感觉到滑溜溜的粘液在眼膜的表面蠕动,虽然他什么都看不见。 一息之后,一行人完成了下坠的过程,从粘液层中脱离出来。钟慧眸惊奇地发现,自己身上除了残留着一层淡淡的腥味之外,居然没有留下哪怕一滴那种暗红色的粘液,衣物和头发都保持着进来之前的干爽,连多日未洗浴残留的污垢汗渍都照样存在。 这些液体,每一滴都好像自成一体,聚合起来又仿佛有统一的思维。它们似乎对任何外来的物质毫不留情地排斥,同时又万分珍惜着自己的体量,绝不容许被分离或是外泄。 钟慧眸恍惚着,被坤藏背着往前走,经过了一片稀稀拉拉错落着大小石头的平地。这些大小不一的石头按某种规则摆放着,上面还雕刻着各种独特的文字符号。 钟慧眸感觉这些文字和符号与自己血脉深处某些记忆隐隐产生了共鸣,就像鼋液对自己亲近的感觉一样。 “墓地有什么好看的,快走吧。”阴之葭催促道。 ——原来竟是拾遗族的墓地——思绪被阴之葭打断,钟慧眸才发现阴之葭轻装行进着,本该在他背上的张三却已不见。钟慧眸没有舌头,无法说话,甚至没有精力去做过多的思考和疑惑。 伴随着在路途颠簸中愈发折磨人的浑身剧痛,钟慧眸感觉自己离开了墓地,穿过了一片昏暗的空间,只有星星点点迷离的白色冷光,奇异地悬停在半空,照耀着有限的范围。当星斗般的冷光源逐渐密集,一幢突兀而起的楼阁在黑暗中毫无征兆地凭空浮现了。飞檐斗拱,牙角高耸,凡间华丽宫室的形制它尽皆具备,然而怎么看都只有个剪影般的轮廓,若即若离,好像漂浮在冥河的航船。 幽幽的冷光在楼阁的门口聚集,照耀着门楼牌匾上古旧的篆字。 魂星阁。 菜伯一行人来到魂星阁门口,一个样貌冷艳的女子迎了上来。这名女子身材婀娜,皮肤雪白,一身黑底灰纹的蜀锦劲装贴着身线,勾勒出恰到好处的妩媚体态。往面上看,竟是目如朗星,眉似利刃,透着一股冷冽的英气。 她冲着菜伯恭敬地行礼:“礼师大人,智师、伐师已经到了,正在大厅等候,大族长尚在魂园,即刻便到。” “哦?那墨岚你……”菜伯略一诧异,后续的问话却被这名叫墨岚的冷艳女子打断,似乎不愿菜伯多问。她一边将一行人往里迎,一边轻声解释道:“事关重大,大族长亲自前往查勘,我奉命先行迎候三位大人。详情等大族长来了便知。” 菜伯不再说话,心中却止不住疑惑重重。 多年以来,族中诸事平静,魂树产乳稳定,魂签浸制分配亦无差错,族人中激进一脉虽偶尔嘈杂,但并无实质冲突。而且,年轻一代逐渐成长并参与族中事务。大族长冬阳玉虽是族中首领,身居高位,但不问细务多年。即便是菜伯等三师,身份位次仅逊于大族长,也都潜心教授徒弟,隐隐过着闲散的生活。 然而,此番事发,大族长居然如此看重,亲自前去魂园查勘。菜伯偷瞥了一眼前方冷艳女子的背影——这墨岚乃是大族长的贴身侍卫,从来跟大族长形影不离,大族长对她诸事不避,这回却不在族长身边,难道这事竟有如此机密? 莫非……魂树出了问题!一念至此,又想到同行这个鳖灵后裔,还有在“鼋液”中失踪的那个“事不过三”,以及最近频繁的地震……诸多意料之外的事件似乎汇聚在了一起,就算心性镇定如菜伯,也不禁有些慌乱。 菜伯正在胡思乱想,一行人已经被墨岚带到一处大厅之中。厅中灯烛通明,跟阁外的晦暗对比鲜明。厅中央首座空出,乃是大族长的座位,左右两侧上首已经分别有人坐定。 右侧一人似已过半百,面上无须,体型畸小,瘦骨嶙峋,前额已经秃得精光透亮,一双眸子细长如缝。 左侧一人看年龄不过三四十,长髯及胸,一身精骨,气势外放,颇有风度威严。 菜伯走入大厅,冲二人分别一拱手,二人也起身还礼。 “我说老菜,你明知谷中有事,还把外人带进这里,忘了族长的禁令?”长髯者声如洪钟,话语来得也直接。 菜伯却不答,只点头嗯了一声,态度一如往常的生冷。 长髯者正要发作,却被秃顶之人接过话去:“礼师行事向来稳重,自有道理。这么多年了,伐师大人还没习惯吗?”无错小说网不跳字。 菜伯冲秃顶之人打了一恭,略示感谢,却仍然不多说一句话,只坐下安静等候。 此时,阴之葭走上前去对秃顶之人作揖:“师父。” 这秃顶之人,便是阴之葭的师父,拾遗智师,秋知叶。 “怎么搞得有些狼狈?这外来人似乎并不是什么狠角色,你们怎么会吃亏?”秋知叶示意阴之葭免礼,眼睛却盯着坤藏背上满身伤痕的钟慧眸。 “师父明鉴。只因另外还有一个外来者,身手实在了得,却在过河图大阵时失踪。菜伯大师说是被河图留下……”阴之葭低声回禀。 秋知叶惊讶神色一闪即逝,正要细问,却被旁边的伐师插话:“输了就是输了,你这小子定是怕受责罚,低声捣鼓些借口,何必呢?你师父总教你些傻啦吧唧的小聪明。守谷失利,放外人入谷,须领藤鞭五十记,这是谷中明令……” 阴之葭刚要答话,却被智师秋知叶瞪眼阻止,阴之葭还要强辩,那边墨岚轻声提醒:“大族长来了。” 不知何时,魂星阁议事厅的上座,已经出现了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他安安静静地坐着,似乎已经昏昏欲睡多时。然而在座诸人,除了墨岚,居然无一发现他是何时进来,又是如何落座的。 重伤瘫痪的钟慧眸被坤藏安置在末座上斜靠着。作为一个外来者,他不禁对这名冷艳的女侍卫多了几分好奇,难道这名侍卫的修为还在三师之上? 钟慧眸又默默打量这位拾遗族的大族长——他已经非常老迈了,华贵的袍服也遮掩不住他苍老的身躯和满布的皱纹褐斑,精神似乎也十分不济,一幅病恹恹的样子。不过,若是留神往手上看,就会发现,他的四肢虽然干瘦,却依然如壮年人一般稳健有力。 “先讲讲谷口的事儿吧。”大族长冬阳玉慵懒地说出这样简短的一句话,眼睛看向菜伯——这位身份超然的老者,居然是如此不喜啰嗦的直率性格。 菜伯从大族长出现就半弯腰,保持着恭敬姿势。此刻听大族长问话,方才直起身来,将之前陌道中所发生事情复述了一遍。他语言极为简练,但却没有遗漏任何关键的细节,就连阴之葭和坤藏在林中潜伏杀人的经过也似亲眼所见一般,阴之葭心中不禁暗自佩服。 “……‘事不过三’带来的东厂杀手,除了三名跳入谷中被我所截,其余已被劣徒坤藏和智师高足击毙,我已亲自查过,应该不会留下后患。只是这‘事不过三’本人,原想带入谷中请族长审问定夺,却在穿过河图大阵时被留了下来。” 菜伯说到此处,场面便陷入了沉默。 这留下一说,究竟何解? 大族长似乎被勾起了很遥远的记忆,而阴之葭、坤藏这两名小字辈,还有钟慧眸这个外人,则一脸的茫然。 “上次‘河图噬人’,有多久了?”大族长看着智师秋知叶问道。 “三国时,蜀汉昭烈帝元年,东吴有人假扮商旅,入岷山探寻鳖灵鱼凫旧事,一行十余人误入拾遗谷,尽被河图吞噬。”秋知叶不愧智师之名,对这些尘封的陈年旧事居然记得丝毫不差。 “一千三百多年了啊……”大族长自言自语道,“河图噬人,其血脉必与‘祝融之墟’有关。然而,时隔几千年,中原百族交融,上古血脉早已冲淡得不能再淡,河图居然还能察觉?”言毕,大族长摇了摇头,似乎对这河图大阵充满了无奈。 厅中诸人皆没有开口接话。阴之葭和坤藏对视了一眼:原来这“事不过三”竟是被河图大阵给“吃”掉了。 “不过,”菜伯开口打破了僵局,“我看这次的河图噬人,似乎有些不同。” “哦?”大族长一愣。 “从鼋液中穿过之时,我感觉那‘事不过三’的身体并未被鼋液腐蚀。此人的气息被鼋液牵引,流向了另外的地方。具体去往何处,我却没能察知。这种事,我想大族长和智、伐二师,还有在下,恐怕都经历过……”菜伯说道。 “你是说,这并非吞噬,而是……”大族长本来昏恹的眼神猛然张开,两道光华灼灼闪现,在场众人都吃了一惊。 “的确,极有可能……”说着自己的判断,菜伯此刻也禁不住声音有些颤抖。 大族长很快平复了情绪,略作思索,转对墨岚说:“你带上我的信物,速去转生灵台,若人在那里,就马上带过来。” 墨岚脸上微现迟疑,见大族长眼神一激,她才走上前去,大族长将一件物事放入她的手中。 “速去。”大族长的语气不容商议。 墨岚不敢停留,即刻领命去了。 8章 鼋液花明洗旧事 魂星柳暗话拾遗2 伐师左无横却忍不住大声问道:“大族长,难道这人在河图大阵中洗脉转生了?” 此言一出,阴之葭和坤藏这些晚辈如遭雷击。 “河图洗脉”,是事关拾遗族起源的最大秘密,也是几千年未曾重现的事。 世间对拾遗族人的种种传闻,虽然不尽不实,但也并非捕风捉影。拾遗族人,凭着自身血脉,的确能够做到夺人生命记忆的玄妙之事。但这一奇异族群最初血脉的获得,却并非天地赋予,而是源于“河图洗脉”。传说上古时,有一个小部族偶然在岷山中找到了此处河图大阵掩盖下的山谷,经过河图洗脉,成为了拾遗族的祖先。而在这之后,河图洗脉的事情再没发生过。年轻一代的拾遗族人,均是族群内通婚繁衍而来。 这些传闻就连拾遗族内部的典籍中都含糊其辞,老一辈讳莫如深,年轻一代只大约知晓些轮廓。阴之葭和坤藏完全没有料到,一次守谷之旅,居然让他们有可能目睹了“河图洗脉”这样几千年不遇的罕事,心中竟一时激荡起来。 然而,这两名年轻人此时还不知,此事对大族长和三师所造成的震撼,远远超乎想象。 “好了,此事暂且不提,等墨岚从转生灵台回来再说。今番召集三师议事,是有另外一件大事与三位商议……”大族长示意三师坐下。 “且慢,此间还有一事。”菜伯赶紧上前一步。 “哦?”大族长一皱眉,拾遗谷中向来平静,这一日之间发生的事也太多了些。 “大族长,”菜伯目光指向钟慧眸,“厅中这名外来者,经我品血识脉,应是鳖灵后裔。” 此语一出,三师及族长尽皆大震。 许久,智师秋知叶才问:“礼师掌管宗庙,品血识脉的本事原是信得过的。但兹事体大,你真的确定?” “即便我修为有限,有所误判,但来的途中我已观察,‘鼋液’对他十分亲近,应该不会有错。”菜伯斩钉截铁的回答道。 钟慧眸再次回想起那“鼋液”在自己身上钻进钻出的感觉,难道这就是所谓的亲近? 话语间,场面居然又陷入了沉默。 两个外来者,一个是鳖灵后裔,一个令河图洗脉,都是极不寻常的事件。此番汇聚于此,到底是何征兆? 阴之葭和坤藏都是聪慧之人,知道族中长者所议之事关系重大,自己身份不够,不该旁听。相互对视一眼,便想行礼退下。 没想到大族长却说:“你们两个也坐下,听听无妨。” 这下不仅阴之葭和坤藏惊诧莫名,就连在座三师都觉不可思议。 三师议事,必然事关族中兴衰存亡,让两个懵懂青葱的小辈旁听,无论如何不合规矩。更何况今日这些事,牵扯何其隐秘,在未定夺之前,随便一件都不可对外泄漏半分。菜伯作为礼师,更觉不妥,刚要开口劝阻,已被大族长打断:“鳖灵后裔、河图洗脉这样的字眼儿都已经听到了,还能有什么不能听的?听听也好。” 菜伯只好作罢。秋知叶心中却忽然泛起一丝寒意,眼神掠过两个还在茫然中的年轻人,又看看目无表情、古井不波的大族长,终于还是鼓起勇气说道:“大族长,这里还有个外人呢……” 外人,自然是指重伤在旁的钟慧眸。 钟慧眸正暗自庆幸这些人终于想起自己的存在,拼命扭动身躯想要有所表示,大族长接下来一句话却把他直接扔进了冰窖。 “更不妨事,他一会儿就是死人。” 此言一出,魂星阁大厅中的烛火居然也瑟瑟发抖起来。 大族长却似毫无察觉,兀自说着:“鳖灵后裔的事我自有主张,大家不必挂怀。倒是魂园守卫棘山家中出了大事,你们想来已经知晓了。” 在座三师均略一颔首,表示知晓。 阴之葭暗自腹诽,又是大事,今天到底有多少大事?他虽然天性好奇,也感觉听一帮知道太多秘密的老头子议事如坐针毡,芒刺在背。阴之葭瞟了坤藏一眼,见坤藏虽然比自己淡定,但也比平时更为不安。 “那么,智师你先说说。”大厅中,大族长对秋知叶示意着。 秋知叶有些迟疑,旋即明白,大族长这是要让在座两名年轻人知道事情经过。他虽然心中疑窦横生,但还是将事件始末娓娓道来: “魂园守卫棘山在八十年前,曾出谷游历数载。其间,与京城一妓女欢好,并为其赎身。这名妓女为棘山诞下一个女儿,自己却据说因难产而死。棘山将女儿带回谷中抚养,取名棘兰……棘兰于十日前身亡……” “啊——死了?”秋知叶刚说到此处,坤藏大叫一声站起来,那一贯镇定的脸庞上,充满了悲伤,震惊,和难以置信的疑惑。 菜伯一皱眉,举手示意坤藏坐下。对坤藏过激的反应,大族长却似根本没有看到。 一向淡定的坤藏缓缓坐下,却难抑心潮起伏。他瞳孔剧烈地收缩着,放在膝盖上的双手也不自觉地抓紧。阴之葭看了一眼坤藏,心中却莫名地有些奇怪——原来这个闷葫芦也有如此失控的时候。 “人终有一死。棘兰身上不具拾遗血脉,能享八十岁寿延,去得也安详,已是喜丧。”秋知叶白了坤藏一眼,继续说道:“棘兰弥留之际,其父棘山曾想用拾遗秘典,获取棘兰一生记忆,聊以纪念。谁知……”秋知叶说到此处,顿了一下,“谁知,拾遗秘典竟对棘兰毫无效果。” 这话说出来,别说之前毫不知情的阴之葭和坤藏是如何震惊,就连早已听说此事的菜伯和左无横都再次流露出不安的神色。唯有大族长依旧保持着平静,向阴之葭和坤藏询问着:“拾遗族先天四律,你二人可记得?”。 坤藏还沉浸在棘兰身故带来的惘然中,阴之葭接口答道: “《先天四律》第一条,拾遗秘典对身具拾遗血脉的同族无效; 第二条,拾遗秘典对内心抗拒的普通人无效; 第三条,拾遗族人与普通人通婚无法诞下拥有拾遗血脉之人; 第四条,施术者若未能实现死者遗愿,必遭反噬……” “不错,正是如此。你二人虽还未经传授魂咒,不曾施用过拾遗秘典,但也应该见过这拾遗秘典的施术过程。”大族长面对阴之葭和坤藏两名后辈徐徐讲解:“我拾遗族,从上古就存在,距今已逾数千年,世代栖息在蜀地岷山之中,拥有世人艳羡的血脉传承——可以通过和他人订立遗愿契约,施放拾遗秘典,获取对方所余的寿命以及平生记忆,但契约的另一方会即刻死去……” 这些事情,阴之葭和坤藏身为拾遗族人,从小生在谷中,早已耳熟能详,但这番听大族长口中说出来,却别有一番滋味。 “……这些从普通人身上所获得的生命,逐渐累积起来,就成为我们族人得以长生不老的源泉,而我们付出的代价是必须为对方实现遗愿,不然,便会遭受反噬,生不如死……” 大族长似乎是老生常谈地讲述着拾遗秘典的种种神奇,在场诸人都屏气凝神地听着。阴之葭却心念电转,飞快地再次默诵了一遍先天四律。 按四律所限,拾遗秘典只有在两种情况下无效,一是对身具拾遗血脉的同族施用无效,二是对内心抗拒的常人无效。 然而,按先天四律第三条,棘兰是棘山与寻常妓女所生,必然是不具拾遗血脉的常人,应该不受先天四律第一条的限制。 此外,棘兰弥留之际,棘山要获取她的生命和记忆,按他们父女二人的感情,也绝不会是强迫的,棘兰没有抗拒的理由,不该受第二条的限制。 既然都不应受限,实际却与四律相悖,那就只会有一种情况…… 阴之葭脑海里闪过多年来一直在族人中流传的一个传说,难道……魂树,开花了?他环视在座的诸位长者,菜伯依然宛如石雕,左无横颇为焦躁地敲着手指,而自己的师父秋知叶则抛过来一个包含深意的眼神…… 看到师父的眼色,阴之葭暗想,莫非自己的猜测是真的? 此时,大族长的声音突然提高:“……拾遗族血脉奇特,与人歃血,盟之以魂笺,颂之以魂咒,焚之以魂焰,便可夺人残生,获人记忆。但或许是因为这血脉之力过于强大,为天地所忌,因此有先天四律加以禁锢限制……”他略作停顿,扫视了一下在座诸人,才又缓缓说道:“拾遗谷先天四律不可破,除非,魂树开花……” “大族长,这些事情大家都是知晓的。我只想知道,您之前亲自去了魂园,难道真的是去查看魂树的情况?魂树真的开花了?”伐师左无横猛地站起来问道。在场三师中,他似乎对魂树开花、四律失效的事实极为关切。而他现在的语调神态,已经隐隐对大族长极为不敬。 大族长看了左无横一眼,没有回答,而是缓缓站起来,一边说话,一边慢慢走到钟慧眸的面前,慈祥地说道:“你历经万难来到拾遗谷中,一定已经知道一些拾遗族的秘密,对吧?无错小说网不少字” 钟慧眸默默地点了点头。 大族长拿出一张质地奇特的乳白纸笺,放到钟慧眸的面前。他用右手大拇指的指甲在中指尖端一划,一滴鲜血滴在纸笺上:“这张纸,就是魂笺,用魂树之乳浸制而成,用来签订遗愿契约,有着特殊的功效。” 他温和地问道:“你知道自己马上就要死了,对吧?无错小说网不少字” 钟慧眸默默地点了点头,却也难掩心中的恐惧。 “你不必恐惧。你会死,但还可以在我身上继续活下去。”大族长用魂笺在钟慧眸伤口上轻轻抹了抹,蘸了些残血,和自己手指滴落的鲜血融在一起。 大族长冬阳玉,竟是要亲自施为拾遗秘典。 9章 鼋液花明洗旧事 魂星柳暗话拾遗3 看着大族长之前取出魂笺,在座三师已是预感不妙,此番观其言行更是大惊,齐齐上前阻拦:“万万不可!” 大族长眼神一凛,也不见他如何动作,一道绵柔的气墙凭空而生,泛着淡淡的光辉,便将自己和钟慧眸笼罩了起来,把其余众人隔绝在外。 只听左无横大喝一声:“冬阳玉,你这老儿,魂树产乳之法你都还未曾传下,就要去死了吗?若今后再无魂笺可用,未来这一干族人的生死,如何交待?” 一旁的菜伯和秋知叶,在大族长施展的气墙之上拼了老命拍击敲打。拳脚落处,其墙上隐现出纷纭的法印符文,倏忽一闪即逝,在大厅中显得光怪陆离,却无法动摇这气墙分毫。 “闪开!”左无横忽然一声爆喝,双掌分别画了一个圆,然后猛地合在前胸。一股宏大的气浪从双掌合十处炸裂开来,发出闷雷一般的响声,周围数丈方圆的空气骤然变得无比灼热,发出一股焦糊的味道。大厅里的蜡烛火苗陡然腾起数倍,疯狂扭动的焰舌将整个魂星阁映照得如同白昼,而大厅地面竟然有从左无横脚下开始皲裂的趋势。 “赤炎功燎原式!妈的,这些老不死的今天难道都疯了不成……”秋知叶连忙后退,还顺势将发愣的阴之葭拉开护到身后。 话音未落,左无横双掌齐出,竟是以毕生功力,击在气壁上。难以置信的是,这足有毁天灭地之威的一击,居然毫无作用,气壁上只是泛起一丝涟漪,闪现出一个明亮的符文,连声响都没有。左无横一击无效,浑身的肌肤都寸寸炸裂,似乎肉身难以承受自己外放的气势,周身毛孔被生生撕开,大量鲜血从眼窝口鼻耳窍中喷射出来。 这些外放的气劲掀起一片狂烈灼烧的飓风,将议事厅中的一应摆设冲得七零八落。礼、智二师却早已做好应对——菜伯坚如磐石,将坤藏挡在身后,任凭热浪冲击,兀自岿然不动;秋知叶却如同一叶扁舟,携着阴之葭如蝴蝶般在狂风中顺势飘舞,卸掉了绝大部分冲击。 巨变之后,四人重新站定,场中已是一片狼藉。气壁内的大族长,依旧气定神闲。 “大族长的‘鼋甲术’居然已经修至第三十六重天……”饶是菜伯定力非凡,此刻也不禁愕然。 阴之葭和堪堪从恍惚中明白过来的坤藏,实在有些不明白三师这番强烈的反应——不就是用一次拾遗秘典吗?对于成年的拾遗族人来说再简单容易不过……更别说大族长一身神鬼莫测的修为…… 二人正迷惑间,却听大族长的声音响起:“左无横,还不赶紧封住气海、雪山,逆运赤炎真气三个小周天,不然你性命堪忧。” 左无横此时满身鲜血,惨不忍睹地跌坐在地上,闻言惨笑道:“你若是非要不顾族人安危,对这鳖灵鱼凫的后人施放拾遗秘典,我现在死不死有什么区别?” 大族长叹息一声,不再答话,转而又面向钟慧眸问道:“临死前,你肯定有些未了的愿望吧?无错小说网不少字” 钟慧眸本来还震惊于前番骤变,此刻闻言,竟如回光返照一般,精神陡然健旺起来,彻底忘记了恐惧和焦虑,拼命扭动着身躯。他因为太想说话,重新撕扯开了断舌的伤口,一缕鲜血从嘴角流出。 大族长点点头说:“很好,只要你在这魂签上写下你的愿望,并允许我获取你残存的这片刻生命时光以及一生的记忆,我说不定能帮上你的忙。” 大族长在钟慧眸右臂上轻轻捏了捏,便有一股暖流注入,钟慧眸的右臂获得了短暂的知觉。钟慧眸感觉自己从来没像此刻这般狂热而清晰地看到自己最想实现的愿望,一切对于死亡的畏惧和对未来的质疑,都似乎消失不见——多年来积压于心头的夙愿和猜测,自己家族数十代人背负了漫长岁月的使命,那些关于拾遗族的飘渺传说,在这一刻真实地重叠在了一起,得以相互印证。 他凭着大族长用真气赋予的片刻力气,用沾满鲜血的手指在魂笺上颤抖着写下了几个字,然后抬起头,满是期待地望向大族长,那种渴望溢于言表。 大族长的目光落在钟慧眸写的字上。 鳖灵复国。 大族长仰天狂笑:“鳖灵复国,居然是鳖灵复国……”在场三师一直凝视着大族长的举动却无力阻止,此刻听到魂笺上的遗愿,更是神情各异。菜伯愈发悲怆,秋知叶侧脸叹息,左无横干脆就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似乎极为不屑。 “好个鳖灵复国……你可知这拾遗谷与鳖灵的渊源?又可知我冬阳玉对望帝杜宇的承诺?”大族长止住狂笑,重新盯着钟慧眸的眼睛。 钟慧眸点点头,旋即又摇摇头。 “我看你也是一知半解。”大族长苦笑着说,“当年对望帝一诺,原以为随着古蜀灭亡便不必践行,没想到时至如今居然逃不过宿命……” 大族长跟着念出一串古怪的咒语,听起来竟与菜伯开启河图大阵通路时所念十分类似,所有音节都是由吸气发声。随着咒语的奇异音节在厅中回荡,他手中的魂笺散发出袅袅的青烟,终于在咒语终了的一刻,化作一团燃烧的蓝色火焰,变成飞散的灰烬。 而就在同时,钟慧眸就像一具被忽然抽干了灵魂的僵尸,颓然瘫软成一团,再也没有任何动静。 但是,大族长的神采竟也同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委顿下去,目光迅速黯淡,居然站立不稳,打了几个踉跄就跌坐在地。他深邃的目光,望向大厅外晦暗的景象,似乎看穿了万载的岁月,回溯到上古的时光。随着钟慧眸毕生记忆的灌注,钟慧眸从婴孩儿直至死去的所有人生片段,都在大族长的脑海里绽放开来,那些无邪的童真,纠结的青春,彷徨的中年,迷惘的使命,家族的传承,夹杂着悲欢离合喜怒哀乐,一一堆叠重现……于是,诸多疑惑得以解开,但又有更多的疑惑在记忆的交织中产生…… 最后,所有的画面都定格在钟慧眸记忆中那块方正古旧的玉片上。 那块已经被“事不过三”搜走的玉片。 “原来如此……”说完这句话,大族长就如一尊塑像,再无声音。而那道被称为“鼋甲术”的气壁,也就此消失不见。 在场所有还站着的人,都感到一股入髓的寒意。 “拾遗族对望帝杜宇的承诺?是怎么回事?”阴之葭小心翼翼地问道。 “四千年前,古蜀国的首领望帝杜宇,曾在临死前与大族长签下魂笺誓约,留下自己的遗愿。”智师秋知叶犹豫了一下,还是回答了自己的徒儿,“……拾遗族人,不得对鳖灵一族施行拾遗秘典。” “鳖灵一族是什么来头?如果族中有人这样做了呢……”阴之葭虽然内心已经触到问题的答案,但还是不自觉地又问了出来。 “如果族人这样做了,那么大族长就被视作没能实现望帝杜宇的遗愿,会按先天四律遭受反噬之苦……”智师秋知叶说到此处,似乎有些不忍地闭上了眼睛,指着场中盘坐的大族长,“……就像这样。” 阴之葭和坤藏闻言看去,只见大族长盘坐在地,宛如塑像。冷汗浸透衣衫,肢体正逐渐僵硬,而且似乎承受着极大的痛苦。 还有些话秋知叶并未说出口,但阴之葭已经在心中自己想到了——大族长一旦遭了反噬,那么由他独自掌握的魂树产乳之法必然失传。没有魂乳浸泡,就没有魂笺;没有魂笺可焚,就无法施为拾遗秘典;没有拾遗秘典……整个拾遗族中,还有狗屁的长生不老? 所以,没有族人会失心疯了去对鳖灵一族施放拾遗秘典。 这本就是大族长和望帝杜宇用全族存亡对所有族人下达的禁令。 然而,谁又能预料到,最后竟然是大族长自己迈出了这一步? “先天四律,不可违背。夺人性命而不守诺言,必遭反噬……”重伤躺在血泊之中的伐师左无横,此刻略作调息,也缓过一些,在一旁无奈地说道。 而菜伯看着盘坐厅中,逐渐僵硬委顿的大族长,再也控制不住复杂的情绪,不复平日里冷峻石雕的神态,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嘶声喊道:“大哥……” 场中阴之葭和坤藏今日所见的奇谈大事,早已超过二人心智的上限,此时听到一贯冷静的菜伯如此激动,已经不足为奇。 方才大族长口口声声说“逃”不过宿命,可分明是由他自己选择与鳖灵后裔签订魂笺誓约,进而惨遭反噬,这“逃不过”三字怎么看都毫无道理。 而看菜伯、秋知叶、左无横这三师的一番言行,也分明是隐藏着一段仅有他们几个拾遗族中权力最高者才掌握的过往秘辛和刻骨情仇,直可追溯到上古。 就在厅中个人各怀心事、不知所措的时候,已形同枯木的大族长,却回光返照般突然讲出了最后一句话:“阴之葭……坤藏,守谷不利……藤鞭五十……顶替亡者……棘……棘……兰……看守魂园……至……至”说到最后“至”字的时候,声音已经微弱到根本听不见。 厅中最为清醒理性的智师秋知叶赶忙上前一步,扶着大族长的身躯正待细听,只觉一股冰寒的冷气从大族长躯体上直传过来,惊得秋知叶一个哆嗦,竟往后迫退一步。再看大族长,面上的发须已经结满了冰凌,整个人居然散发出凛冽的冻气,即将化作一尊盘坐的冰人。 “……至……魂树开花……”大族长竭尽最后一点力量,吐出了最后一丝热气。 阴之葭、坤藏守谷不利,藤鞭五十,顶替亡者棘兰看守魂园,至魂树开花。 最后几个字虽然微弱,但在场所有人却都听得一清二楚。 10章 爱恨不从常理处 去留全在偶然间1 如果能够勘破河图大阵的气机掩盖,顺着陌道往东一直走,就能在尽头看到转生灵台。 它已经被荒废了多年。 说是转生灵台,其实就是块顶部平整空旷的六边形巨大岩石,约有两丈高,三十丈方圆,标准的六边形制,每一边都长五丈五尺五寸五分,毫厘不差。这满是藤萝和青苔的灵台,若说真有什么地方不正常,那就是它过于规则和精确的形状,看上去明显不是天地造物。 这块岩石自拾遗谷被开辟以来就存在,据说跟拾遗族的起源有着直接的关系。然而,这当中的细节跟“河图洗脉”一样,成了族中典籍语焉不详、前辈含糊其辞的一个虚无传说。 只有以大族长冬阳玉为首的极少数几个人才明白,这个传说并不虚无。 墨岚,自然是这极少数人之一。 她奉了大族长的命令,来这荒废已久的转生灵台寻找失踪的外来者“事不过三”,已经在此等候了快半个时辰,但并没有什么斩获。然而,由于多年对冬阳玉的绝对信任和崇拜,以及无数事实的印证,让墨岚比任何人都坚定,大族长的命令绝不会是空穴来风。 大族长既然命她前来此处,那这里就一定会有事情发生。 更不用说,在离开魂星阁的时候,大族长交给她那件所谓的“信物”,还牢牢地攥在她的手中,几乎快攥出血来。 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一想到种种不合常理的地方,墨岚就心中思绪纷乱。 然而,眼前这个谷中人迹罕至的荒芜石台,直到现在还看不出任何令人生疑的地方。 墨岚轻盈曼妙的身姿卓立在硕大的岩石顶上,静静地等候着。黑色蜀锦的劲装让这个美丽女子恰到好处地展现着自己的风韵。她其实没有亲历过“河图洗脉”,但是大族长曾经将“河图洗脉”的部分经过和拾遗族来历的隐秘告诉过她,可见对她的看重和信任。 她知道,大族长和三师原本都是普通人,是上古时经过“河图洗脉”而存活延续下来的最早一批拾遗族人。 这些最早的拾遗族人,曾进入了拾遗谷的地层,在鼋液中获得了拾遗血脉,最终在这转生灵台重现人世。此后,他们便通过拾遗秘典积累知识,延续寿命,一直活到当下。 然而,后世再也没有听说过有人从鼋液中获取拾遗血脉的事情,倒是偶尔有人妄图穿过地层进入拾遗谷,却被鼋液吞噬得尸骨无存。 墨岚弯身抚摸着这块转生灵台的顶部中央,这里有一块长方形的凹陷。约半指厚,三指宽,六寸长短。这块凹陷的四周,汇聚着纷繁复杂的花纹,仿佛都是从这凹陷处扩散出去,布满了整个平旷的灵台顶部,但偏偏是处于核心的凹陷部位却呈现空白。 给人的感觉,仿佛是一组玄妙的拼图,缺少了最关键的一块。 正在思索间,地面又传来轰隆隆的震动。在过去这段时间里,谷中的地震十分频繁。虽说也算是天地异象,但究竟是什么特别的预兆,并没有人能说得清楚。 然而,眼前这次震动却越来越剧烈,由远及近,仿佛地底一条活物,在钻动冲击,迅速向转生灵台靠过来。 墨岚心中骤生警兆,突然一个提纵,跃起足有一丈,轻轻落在灵台之侧。几乎就在她落地的一瞬间,高达两丈的灵台瞬间直直地塌陷下去,就像底下的地面突然被掏空了一样,发出巨大的轰鸣。 塌陷的过程仅仅在弹指之间急速完成,谷中空气湿润,土石紧致,没有腾起什么尘埃。墨岚靠近塌陷的位置一看,整个转生灵台已经完全沉入地下,形成一个黑魆魆的巨大地穴。从地穴底部,正飞速地涌动出粘稠的暗红色液体,迅速布满塌陷的****空间——它们就是刚才地底钻洞冲击的“活物”。 墨岚目不转睛地观察着一切。大族长冬阳玉并没有对她描述过河图洗脉的详细情形,墨岚只有靠自己的猜测,来判断什么样的行动方式是最恰当的。 如果眼前所见的就是所谓“河图洗脉”,被洗脉的对象应该会被这涌动汇聚的鼋液引导至此。 那个外来者,应该就在这粘稠鼋液的包裹之中。 墨岚的双手看似自然地垂在大腿两侧,白皙修长的食指偶尔神经质地跳动一下。这个姿势能够让她最迅捷地使用隐藏的武器。 她已经有很多年没有使用过这件兵器了。大概是从明朝建国,蜀王朱椿入川,天下平定之后,就再也没有什么疑难的事务,需要她动用这件兵器才能解决。 然而,当涌出的鼋液开始退却,一个被鼋液包裹的人形逐渐显露,墨岚却感到一股没来由的焦躁。她的食指更加剧烈地跳动了一下。 11章 爱恨不从常理处 去留全在偶然间2 张三,从鼋液池子里站了起来,那些还冒着泡的粘稠腥红液体,从他身体上滚落,对这具身体甚至显得有些恋恋不舍。 正常通过鼋液层进入拾遗谷的人都是衣衫完好,而张三此刻却是赤身**。他的衣服全部被鼋液腐蚀掉了。 张三回忆着刚才的经历,感觉自己的**曾经在那一段时间里并不属于自己。浑身的骨骼精血,似乎都被这鼋液吞食消化了一番,再重新组装吐出来——像是被怪物吃掉再排泄出来的一堆粪便。这种感觉十分荒谬却又无比真实。 张三向着洞穴顶部的天光伸出自己本该已经被重伤的右臂——完好如初,甚至更加洁美如玉,每一寸肌肤都透着旺盛的生命力,这究竟是什么神奇的力量?头顶的天光透过右手的五指传过来,照射在张三的脸上,整个手掌被天光勾勒出纤细修长的形状。 这是自己原本的那具身体? 张三一时间难以接受这个现实,恍惚间,他根本没有注意到自己一直在人的观察之中。 当他察觉的时候,墨岚已经悄无声息地落在了他的面前,就像一片黑色的树叶般轻柔。 张三并不慌乱,微微抬头,看着眼前这个女子。 此刻,他并不知道“河图洗脉”已经把自己的容颜和身躯改造到怎样绝美的程度。 他以为自己还是那个貌不惊人、清矍消瘦的中年人。 他从懂得男女之事开始,就没想过自己会靠面容和身躯之美去博得女人的欢心——他一向都是用金钱、权势还有暴力,把女人压在胯下。 他一向觉得自己对情之一字很不屑,毫无触碰的必要。 他一向冷酷而绝情。 于是他也忽略了,自己之所以能够半辈子冷酷绝情,那是因为自己还没有尝试过这个“情”字。 换句话说,在谈情方面,他同样是个毫无经验的人,甚至连情窦初开的阴之葭都不如。 于是,当他一丝不挂地面对一个美丽女子的时候,阅女无数的粗暴经历让他既不因为自己的**而害羞或不自在,也完全没去考虑自己目前过分俊美的外形对于一个正常女人来说是一种什么感受。 然而,墨岚并非处子。 她虽然理智,但并未绝情。 在谷中陪伴大族长,数十年如一日的侍卫生活,其实与苦修没有什么差别。 作为一名女子,她突然明白了自己那种莫名的焦躁从何而来。连她自己都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在面对张三这个如此重要的猎物时,居然有点心怯。 她本来该盯住猎物的美眸,在略作游移之后,竟然有些畏缩,不敢直视那具身体。 张三也很惊讶,他本来已经做好了战斗的准备。然而,墨岚眼神的微微波动,让他已经准备好的招式居然没有使出来。 二人之间的氛围变得极为怪异。 过了很久,张三打破了沉默:“借过。” 借过,面上的意思就是借道让我过一下。 隐含的意思是,你对我来说,只是个路人,所以,请让开。 墨岚没有想到对面这个男人开口第一句居然是这么两个字。一股恼怒和羞辱感从心头泛起,还夹杂着一些自怨自艾。 下一瞬间,一道虚影闪过,墨岚凭空消失。 强烈的警兆在张三心头升起,多年死人堆里打转的经验让他本能地使出了自己引以为傲的移形身法,向前一滑步。 一个交错,伴随着空气撕裂的爆破声,墨岚带着黑色的凌冽杀气闪现在之前张三的位置,手中一把黑光灿灿的奇形兵器一闪即逝,却只击中了张三留下的残影,必杀落空。而张三则略显狼狈地出现在之前墨岚站立的地方,背对着墨岚,踉跄了两步。一道浅浅的伤口,在他背后颈下三分的地方出现,留下几丝殷红的血。 一时间,洞穴内寂静得落针可闻。 “你果然会蝠行身法!”墨岚在魂星阁大厅中已经听菜伯说起过这个外来者的身手,当时只是猜测。此刻印证之后,没忍住心头的震惊,便大声喝问张三。 张三转过身来,心头的震撼、后怕以及惊喜,比墨岚有过之而无不及。 刚才那个照面,张三为躲避墨岚致命的一击,使用了自己从旧典籍里学来的残缺不全的蝠行身法,在生死之间逃过了杀招。然而,他自己心头雪亮,若不是经过河图洗脉后这具完美肉身所爆发出的力量,一个小滑步居然移开好几丈远,就凭自己只得其形的那一点点残缺身法,必然会死在墨岚锋刃之下。 而且,更然张三疯狂的是,眼前这个黑衣美女刚才展现出来的残影杀招,才是张三自己朝思暮想要得到的完美蝠行绝技! “幸会。”张三自己才明白这两个字的意义,心头的激动难以压抑——蝠行绝技,竟然如此简单而戏剧性地出现在自己的面前,岂是幸会这两个字能够蔽之。 在这一来一去的对话中,张三脑海里已经转过了千百个念头,墨岚却仅仅在为刚才贸然的一击感到后怕和越发的焦躁。她感到自己在这个素未谋面的男人面前失去了引以为傲的冷静,几次判断都出现了偏差。一个**的男人,居然让自己慌乱到昏招迭出这样的地步。 刚才如果不是这个男人身具令人惊讶的蝠行身法,肯定已经成为了自己刃下之鬼。如果真是这样,自己又如何向大族长交待? 大族长在魂星阁大堂上说的是“带他来。” 而那大族长托付的所谓“信物”,其实是一张字条,上面仓促凌乱地用指甲印掐出了一个字:“带他走。” 带他走,自然要让他活着。 想到这些墨岚惊出了满额的细汗,几缕乌黑的细发贴在面颊上,更显妩媚。 张三把墨岚这些犹疑、慌乱都看在眼里,觉得眼前这个女人虽然武功高绝,但其实浑身都是破绽,却又完全不明来意,根本无从下手应对。 于是,两个原本世间最狠辣、最聪慧、最冷静的男女,忽然不知道应该如何相处,如木鸡般呆立在地。 张三嘴唇动了动,似乎终于艰难地找到了要说的话,可尚未出口,墨岚已经化作一道乌光,冲到了他的面前。张三想要故技重施予以躲闪,墨岚那边却骤然变幻了方位,提前拦截到张三移形的路线上,左掌轻轻平推,迎在了张三胸口。张三洗脉初成,完全判断不了,也控制不了这具**的爆发力,心中叫声不好,却已经撞在了墨岚那只白玉般剔透娇小的手掌上。墨岚内息微吐,张三直觉胸口一闷,全身气息一岔,瘫倒在地。 张三生平未曾吃过这样的亏,只觉无比窝囊。墨岚却全然不知这张三心头的念头,纤细的左臂将赤身**的张三扛上香肩,并没有费什么力气,而目光却直盯着张三刚才移行躲闪的路径前方三尺之处。 那片地面正插着一根刺,长约二寸,通体暗紫,诡异莫名。 这根刺出现在墨岚向张三冲去的一刹那,射出这根刺的人把墨岚出手的时机和张三可能产生的应变闪避方位算计得无比精准。 如果刚才墨岚没有阻住张三的身法,张三的下一步必然会踩在这枚刺上。 墨岚并未蹲下去拔这根刺,因为她已经一眼就认出了这东西的来历。 拾遗谷三哀,枯藤断生死。 枯藤的刺,世间最毒的杀器,对有缘人也是回春的药方。 墨岚抬起头,感知了一下灵台四周,那个暗中潜伏的人一击不中,早已远遁无踪。 她终于有点明白,大族长为什么要让自己带张三走。 肩上这个男人突然变得如此沉重,但这份量却压在墨岚的心头。她捡起地上跟张三遗落的那块古拙玉片,紧紧地握了握。 下一刻,她便带着肩上的男子消失在谷内迷雾之中。 12章 阴阳一树惊花落 孑孓孤人破梦来1 坤藏跪在棘山的面前,带着九分的戚哀。 “不必如此了,你兰姨血脉普通,能够活到八十岁,实属寿终正寝。你这么孝顺,她泉下有知,也会欣慰。”棘山说道。 阴之葭站在旁边,心中却全是不屑。 眼前这个叫做棘山的男人,看上去虽然刚过中年,实际年岁恐怕比菜伯他们几个也小不了多少,似乎也是经历过河图洗脉的最初一代拾遗族人。 这么深的阅历,这么长的胡子,安慰起人来,还是那么几句不疼不痒的场面话。阴之葭真不知道这些所谓的长辈到底有那点值得佩服。 “礼师大人交待,你们二人从今日起,代替棘兰看守魂园,直至魂树开花。既然来了,也就不用走了,园中起居用度虽然朴素,但都是现成的……”棘山语气平直,哪怕谈到魂树开花这样犯忌讳的事,也丝毫没有波动。但在阴之葭听来却如遭雷击,像屁股烧着了一般跳了起来: “不成不成!来之前,菜伯那老头儿也没说过进园就不能再出啊,我外面还有事儿没办完呢?不行,我得去问问我师父,那些事儿都是他老人家交待的……” “不必了。智师大人也说,你们二人进园以后,之前事务全都放下不理,一切听我调度,不得再与旁人接触。而且,在我看来……”棘山对阴之葭的抗议全然不顾,转身拿出一个长条形的盒子,缓缓打开,是一条暗紫色的藤鞭,由数根老藤虬龙盘旋般纠结扭拧在一起,静止未动已然劲气外放,杀威十足。 “……在我看来,你们二人近一个月本来也不必想出园的事情,因为伐师大人还传下话来,你二人守谷不力,须挨藤鞭五十记,由我掌刑。自建谷以来,挨过鞭子的人中,最早下床行走的是智师大人,也花了二十四天。虽然当时掌刑的是大族长,功力深厚,受刑者伤得肯定重一些。但我想,我的功力虽然不足,凭你二人远不如智师大人的修为,怎么也要三十天以后才能复原……”棘山滔滔不绝,只顾平铺直叙着抽鞭子的事,把个阴之葭唬得更是炸了蜂窝一般。 “臭老头儿,你个死脑筋……”阴之葭话音未落,棘山手中的藤鞭已然化作一弯紫色的弧光,啪,啪,两声脆响,几乎同时出现,竟是一击鞭子抽在了阴之葭和坤藏二人身上。 坤藏跪坐在地,生生挨了一记,直痛得入骨,却仅仅打了个哆嗦,咬牙未动;阴之葭则一声惨叫,骂着“臭老头儿”,撒腿就跑,转眼已经跃出两丈。 棘山看了一眼坤藏,说道:“你这孩子不错。” 然后也未见他如何大动,只一挥手,那紫色的鞭子骤然暴长出两丈有余,鞭梢似毒舌吐信,准确地点在阴之葭屁股上。 阴之葭剧痛之余,更觉得下半身突然发麻,再也跑不动。棘山又是一挥鞭子,那鞭梢仿佛有灵性一般,卷住阴之葭的脚脖子,把他往后抛了起来,重新重重摔在了坤藏的身边,好不狼狈。 “这便已经去了三记鞭子,还有四十七记,熬一熬就过去了,很快的。”棘山毫无情感的话语,在此刻的阴之葭耳中听来,仿佛世上最好笑的笑话,只不过笑起来屁股有点痛。 是夜,阴之葭和坤藏趴在卧房里,翻身不得。 “我说你是真傻啊?他今天打咱俩,你怎么不跑?”阴之葭一边哼哼,一边抱怨自己这个不开窍的伙伴。 “棘山大叔的武功那么高,跑不掉的。”坤藏憨憨地说。 “你往东跑,我往西跑,他武功再好也只能追一个。” “要是他就追你呢?” “那算我倒霉。” “那他要是先追上你,打完再追我呢?” “……坤藏,你有时候也不傻啊……” 两人屁股冲上,又静静地趴了一会儿。 “坤藏,你痛吗?”无错小说网不跳字。 一阵沉默。 “痛。” “回答痛不痛需要想那么久?” “我只是没想到你那么聪明,还会问这么明显的问题,是不是又在欺负我傻。” 于是阴之葭再次沉默了。 阴之葭摸了摸手里手环上二十一颗洁白的月石,开始走神,想着那个她。 这魂树一天不开花,就一天出不了园子,难道就一天见不到她了? 越想越烦躁,阴之葭下意识地想起身,却撕裂了浑身的鞭痕,疼得他直叫妈,手环也滑落到地上。 “你又在想翩翩了?”坤藏呵呵笑道。 “要你管……”阴之葭忍住伤痛,把手环捡起来捂到胸口。 “呵呵。” “你笑啥?” “你想娶翩翩。” “你都看得出来?” “呵呵。” “你再跟我装傻试试?” “兰姨说的。” “嗯?” “兰姨跟我说,阴之葭那么懒,却每天都起大早去道场练功。道场里的那群武夫,从左无横往下,都是些丑八怪,只有翩翩长得好看。阴之葭肯定是冲着人家翩翩去的。” “你比我起得更早……” “兰姨说我笨,要早点起,才能赶得上别人。” “那,你觉得我跟翩翩有希望吗?”无错小说网不跳字。 “没有。” “这么直接?不再想想? “不用了,这问题比刚才问我痛不痛还简单啊。” “可她送了我这个手环。” “她家道场的那条小黑,脖子上也挂着这样的月石环呢。” 阴之葭突然发现跟坤藏这么一个直肠子说话实在是一种令人绝望的尝试。 “可是,她也送了你一串啊。”阴之葭最终还是忍不住问出了这个问题。 “是啊,她说我跟她家那条的小黑长得很像,感觉亲。” “噗……”阴之葭一头扎在枕头里,噗哧笑了出来。笑得那么开心,那么释然。 原来如此。 阴之葭觉得自己抓住了答案的尾巴,于是他觉得自己的屁股也不疼了,世界依然可以很美好。他念着翩翩的名字,昏然睡去。 然而,原来的事情,大多未必如此。 是夜,有人念着意中人的名字睡去,有人思念着故去的长者睡去,也有人没有入眠。 13章 阴阳一树惊花落 孑孓孤人破梦来2 棘山漫步在魂园之中。 偌大的魂园,只有他一个人。 在过去的几十年中,至少还有自己的女儿棘兰陪伴着自己。可如今,棘兰已逝,这幽幽的魂园,这四季无光的魂园,这永夜般的魂园,又重新回到当初孤寂的模样。 棘山已经四千多岁了。跟大族长冬阳玉,智师、伐师、礼师,是谷中如今残存的五名经历过河图洗脉的拾遗族族人。 记得当初,共计有一千二百零七人,在洗脉之后,成为拾遗族的第一代。虽然血脉奇异,有着长生不老的能力,但依然经不住天地的消磨,经不住玄而又玄的命运摆布,数千年的时光,已经带走了当中的绝大多数。现在谷中的族人,只是当初那些逝者的后裔。 几千年的寿命,带给人的究竟是什么?只有他们这几个活了几千年的老怪物自己才知道。 或许,知道得越多,经历得越多,发自内心的惶恐和敬畏才越多。 那种深植于心的无力感和焦虑感,越来越压抑着棘山,让他艰于生存。 于是,在一百年前,他毅然向大族长提出,放下族中事务,再次出谷游历,想再次亲近世间芸芸,想再次证明浮生未必若梦。也就是在那一次游历中,他遇到了数千年生命中最令他难以忘怀的那个女子。 那个女子为棘山生下了一个女儿,棘山为其取名棘兰。 按先天四律,由拾遗族人和普通人所诞下的女儿,不应该具备拾遗血脉,不应该对拾遗秘典免疫。 然而,棘兰却免疫了。 在她临死时,棘山无法采集到她的记忆,拾遗秘典被破。 三师议事的结论,推测是跟魂树开花有关,先天四律被打破了。 然而,棘山却不这么认为。因为,魂树尚无开花迹象。 先天四律不可能出错。 此刻,他脑海中再次浮现出棘兰在临终前那个幽怨、报复、解脱相交织的眼神,就像一根刺,深深地扎在棘山的心中。 棘山想着这些隐痛,穿过一道又一道魂园中黝黑的门庭,思绪静静放飞到辽远的过往。 最终,他来到了魂园的中心,看到了无比神圣且神秘的它。 魂树。 这是一株多么奇妙的树啊,棘山跪拜在这参天的造物面前,心中虔诚地思索着。如果说他心中对这世间可见的事物还有所敬畏的话,无疑就只有这魂树了。 它从裸露地表的根,到遮天蔽日的叶,通体透明如水晶,没有丝毫的瑕疵和杂质。魂园中幽暗的光,在经过它的躯体之后,竟被聚集成灼灼的光华,在暗夜里闪耀成辉煌晶莹的一树。夜风习习拂过,水晶般的枝叶在空中相互碰撞,发出清脆如天籁的乐音,巨大无朋的树冠轻轻摇摆着,洒落繁星一样的细碎光斑。 风中的魂树,显得柔韧如水,但那些触摸过它的人才知道,还没有什么利器能够在它的体表留下任何痕迹。 它的华美,世间无匹。它的冰冷与坚硬,也是世间无敌。 它像是最极致的魅惑,在引诱人心,让你像飞虫一样扑向它,却用冰冷的火焰,残酷地把你拒之门外。 这就是魂树。 这岷山绝谷,这河图阵,这鼋液,这魂树,凡此种种神奇的造物齐聚在一起,造就了强大神秘却又孤独畸形的拾遗族。 棘山站起身来,抬头望向高高的树冠。他知道,魂树的每一根枝桠,其实都是中空的,当中流动的是一种透明的液体,这既是魂树生命精华之所在,也是整个拾遗族赖以生存延续的最大秘密。 魂乳。 每年七月,魂节之际。大族长冬阳玉会率领全族,在魂园中心祭祀魂树。冬阳玉会用只有他才知晓的秘法,让魂树从枝桠的末端分泌出特殊的乳液,用来浸染魂笺,然后分配给族中天地人鬼四支。这是拾遗秘典依托其施行的唯一媒介。 除了冬阳玉之外,没有人知道这魂树的来历,没有人知道它为什么会出现在这拾遗谷中,更没有人知道如何让这魂树产乳。然而,冬阳玉不仅对此从未提起,还居然就这样舍下自己的族人,与鳖灵一族歃血盟约,自甘反噬。从此,唯有他才知晓的产乳秘法便就此断了传承,诸多关于拾遗族和魂树的秘密从此消失。 想到这里,棘山也是暗自摇头。他跟三师中的菜伯一样,一向尊重并信任大族长冬阳玉。但他也想不通,为什么大族长冬阳玉会突然做出这么仓促而荒唐的决断。 这些决断中的某些安排,冬阳玉前些时候来魂园的时候,曾经跟棘山提起过。他甚至比三师还要更早知晓冬阳玉的某些打算。然而,他没想到事情来的这么快,没想到冬阳玉的行动如此的果断甚至是轻率。 他抚摸着魂树晶莹冰冷的枝干,心想,纸包不住火,或许就在明天,族中就会开始乱了。 大族长遭受反噬,魂树或许再也无法产乳。天地人鬼四族的族长,会做如何反应? 他旋即摇了摇头,这些都不是他愿意或者说习惯于关心的。今晚已经想得太多。他只需要按冬阳玉留下的指示办好那件事情就好了,这老头子活了几千岁,确实还没有让人失望过。 即便他现在已经身遭反噬。 让我再最后信任你一次吧,老头子。 就在棘山下定了决心的时刻,魂树似乎在冥冥中配合这守园人的念头,悄然发生了变化。 棘山闻到一股淡淡的异香。 香味突然而至,毫无征兆,明明无形无质,却又真切地氤氲在周围。 虽然棘山没有嗅过这种异香的经历,但香味刚一出现,棘山已经忍不住浑身颤抖,心中充满着极大的敬畏。 他知道这香味意味着什么,这是只有他和大族长才知道的秘密,是从未写入拾遗族的典籍,从未被第三人知晓的秘密。 如兰非兰,似麝非麝,此香非香,彼色非色,可见未见,欲闻难闻…… 这些玄而又玄的话,在棘山的脑海里存在了四千多年,他不知多少次细细品读过,思索过,但从未能清晰明了它的含义。 然而,当事情真实发生的此刻,话语的含义根本不须思索,就如同真理一样明明白白地呈现出来。 这奇异的香味,可不正是像那话语中所描述,如兰似麝,非香非色,未见难闻? 但是,棘山没有久久地陷入激动和狂热中,他必须赶紧离开,去做更重要的事情。 “……魂树开花之时,携双子前往,置于魂树庇荫之下,方圆十丈,旁人勿近……须知,魂花开而四律破,河图醒而光明现,三哀殁而四季分,天下乱而畸人生……” 这是大族长冬阳玉给棘山的最后交待。 “魂花开而四律破,河图醒而光明现,三哀殁而四季分,天下乱而畸人生……”棘山嘴里反复琢磨着这四句仿佛预言的话,同时飞速地穿过庭院,用最快的速度,奔向阴之葭和坤藏的卧房。 而那奇异的香味却以比棘山更快的速度,向天空,向四野,弥散着,奔驰着。晶莹的魂树,在成千上万的枝桠上,已经星星点点地绽放出黑色和白色的蓓蕾。 黑如幽冥,白如光明。 无垢无尘的巨大树冠,转瞬之间,便布满了宛如阴阳交错般的两色繁花。那些自由飞舞的香气,便是附着在繁华散落的花粉之上,不是借着夜风,而是驾驭呵斥着战战兢兢的夜风,把魂树的旨意往整个拾遗谷中散布着。 魂星阁外,民居之中,那些已经睡去的拾遗族人,对这些花粉的到来毫无知觉,只在香风中睡得更加深沉。族中也有夜半幽会的恋人,也有贪玩不睡的孩童,他们有幸感受到这奇异的香风,但他们来不及思考风的来历,就原地沉沉睡去,进入梦乡。 不知摔倒了多少鸳鸯,打翻了多少糖果。 风来的时候,左无横正在打座,调息自疗着伤势,香味袭人,他睁开了眼,又被催人入梦的风重新合上了眼。 秋知叶还在书房苦苦查阅着魂树开花的典籍,他自言自语着“先天四律不可破……”,却被香味中途给关上了嘴。 菜伯如石雕一般躺在床上,想着扑朔迷离的局势,想着生不如死的老族长,夜风经过的时候,他依然如石雕一般一动不动,因为香风遮蔽了他的思绪。 这风带来的旨意,是浮生若梦。 请君入梦。 没有人能够抗拒。 只有棘山,丝毫不为所动。 他轻轻扛起睡得如死猪的阴之葭和坤藏二人,又轻轻地穿过重重庭院,再轻轻把他们放置在魂树之下,又轻轻拂去洒落在二人脸上的黑白花粉。 大族长冬阳玉最后告诉过他一句话:只有徘徊在阴阳之间的人,才能抗拒浮生之梦。 棘山知道,这样的人,天下只有一个,就是棘山自己。 守园人,徘徊在阴阳之间。 非生非死,非人非鬼,有意无意,不垢不净,不虚不实,不梦不醒。 他练的是《虚实经》,但他以前都不知道,原来这卷经书真正的意义竟在于此。 几千年的苦修,只为送两个少年到魂树下一梦。 他自嘲地一笑,旋即坐下,开始为阴之葭和坤藏护法。 魂园之外,花粉已经窸窸窣窣地降落在拾遗谷每一个角落,黑白两色交叠在一起,谷中的一切都被蒙上灰色的一层,覆盖了其它色彩,也覆盖了一切声音。当所有族人都懵懵地睡去,永夜的拾遗谷,此刻看起来更像是蒙尘已久的墓穴,一片死寂。 14章 独清池畔空垂影 普渡桥头四面风1 阴之葭和坤藏几乎是同时醒来的。 一睁眼,他们就看到一张胖得如大饼般的脸,和一颗瘦得如骷髅般的头。 阴之葭和坤藏从大梦初醒的懵懂中回过神来,打量着眼前两个人。 大饼脸是一个和尚,身型足有九尺七八,宽大的白色袈裟把肥胖的身躯堪堪包裹住,脚下芒鞋,手中佛珠,面带憨笑,不仅头顶精光锃亮,颔下光滑无须,甚至浑身上下一根毫毛都不长,肤色真如初生婴儿般泛着粉嫩的红光,竟是一位富贵笑罗汉的样貌。 骷髅头则一身道士打扮,身高比和尚并不稍矮,黑袍黑冠黑拂尘,瘦得仿若一根黑魆魆的铁钉,就那么不合时宜地钉在地面,拔也拔不动,踩又踩不得。尤其是通体上下,干瘪得不见一丝油腥儿,让人见了只觉晦气。 “两个小朋友终于醒啦,甚好,甚好!” 那个胖和尚开口笑道,声如洪钟,势如奔马,震得二人脑中嗡嗡作响。 “有什么好的?事情成与不成,还未见得。” 瘦道士却颇为不耐,只是抱怨,嗓子沙哑焦干,细缝般的眼睛里满是邪魅与贪婪。 阴之葭在一旁悄悄打量着周围的环境,心中暗自震惊。 这哪里是魂园?根本是在一片广袤无垠的荒漠中央,脚下全是碎石黄沙,毫无生机。一眼望去,竟是茫茫然没有边界,遮天蔽日的都是混沌的尘雾。 一条缓缓流动的巨大河流,横亘在荒原上,于四人不远的地方流过。这河流无比宽阔,怕不有百丈,泛着古怪的灰黄色,仿佛是水,又好像是烟,再看时,更像是砂石。没有世间江河流淌时的水声,只静悄悄,寂寞寞,孤戚戚。 别说拾遗谷,即便出了岷山,行出蜀地,怕也要千里之外的西北,才有如此的荒漠,更从未听过、见过这样一条大河,既非地理所载的黄河,也更不是穿过蜀中的大江。 ——之前不过在魂园中一梦而觉,怎会身在这么一个地方? 阴之葭直觉冷汗淋漓,由不得他不惊怖,再看身边的坤藏,神色也好不了哪儿去。 自己和坤藏这一觉,到底睡了多久?难道竟是沧海桑田? “这是……二位仙长?”阴之葭强压着内心的惊惶,陪着笑脸搭讪着, “诶哟,小朋友十分乖巧!”和尚大笑说。 “乖巧个屁,只怕他心中直把咱俩当作怪物。”道士不屑地翻着白眼。 “死老马,咱俩幻化成这样,本就是怕吓着两个小朋友,被称一声仙长,也是初衷,何必如此计较?”和尚十分不赞同道士的刻薄,摇头驳斥着,脸上依然是微笑不断。 阴之葭和坤藏对视了一眼,以二人心智和定力,均无法确定究竟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一觉醒来,居然出现在这么一个古怪荒芜的地方,面对着两个说神仙不像神仙、说僧道不是僧道、浑身透着邪气的家伙。 魂园在哪里?拾遗谷在哪里?棘山在哪里?这条大河又是什么来历? 无数的疑惑在二人心头萦绕,又被强行压抑。 他们不约而同地沉默,静观其变。 阴之葭悄悄摸了摸手腕,发现月石手环还在,二十一颗刻着符文的白石头如此真实。他心情竟然轻松了些。 坤藏则手伸向腰间,剑还在,他下意识地紧紧握了一握。 “果然是极有趣的两位小朋友!挺沉得住气,很对我的胃口!”二人的小动作完全没有逃过胖和尚的眼睛,“你二人有什么疑问不妨问吧,无须如此警觉。我二人并无恶意,此番是要送你二人一场造化……” “你的话多了些。”瘦道士开口打断了和尚,“天机不可泄漏。而且,是不是造化,还要看这二人自己的斤两。” 说罢,瘦道士用他那双邪魅的眼睛再次审视眼前二人,如利刃般,几乎是要用目光扎进二人的心窝子里去看个通透。 这边阴之葭听了两句和尚和道士的对话,自觉心里抓住了些关窍,试探着问道:“这里是哪里?” “黄泉。”和尚和道士异口同声地答道,居然极为整齐。 阴之葭也没想到这两个怪物这么好说话,不过“黄泉”二字也让他着实吃了一惊:“黄泉?那我们岂不是已经死了?” “是的。”和尚道士又同时回答,十分肯定。 这个答案把阴之葭和坤藏彻底打懵了,二人重新摸了摸自己依然健全的躯体和身上的衣物,完全无法相信。 “嘿嘿。”阴之葭冷笑了一声,然后抱起膀子盯着和尚道士看去。 “不要哄我们。”坤藏则微微弓起腰身,左脚往后半步,右手攥紧了腰间獠剑的木柄。 “世人对生死一事,实在懂得太少。”和尚长叹了一口气,“佛曰涅槃,道曰羽化,儒曰成仁取义,皆只得见一斑。生时妄揣幻象,如今真死了,反而不信……” “你就是啰嗦,何必说这些?快捡紧要处一并说了,虽说黄泉道中无宇宙,你我已经苦等了这许多年头,总还是快些把事情了结得好。”道士蹙了眉毛,带得一张狭长的黑脸仿佛烧糊的茄子,整个皱了起来。 “你说‘黄泉道中无宇宙’,是什么意思?”阴之葭一直凝神听着,搜寻着僧道二人对话中的关键处。 和尚打个哈哈,摇头晃脑地说:“黄泉道中无宇宙,无生,无灭,无来,无往,无上,无下……” “哎呀,这都是废话。你们之需知道,你们如今所见,皆是表象。在没有找到出口前,你们可以一直待下去。”道士已经极为不耐烦。 “换句话说,如果没有找到出口,我们也只能一直待下去?”阴之葭眯起眼睛,脸上泛起一个讽刺的微笑。 “正是。”僧道二人又同时回答道。 15章 独清池畔空垂影 普渡桥头四面风2 阴之葭突然上前一步,恰好和浑身蓄势待发的坤藏并肩而立,二人瞬间形成獠牙合璧的气势。坤藏福至心灵,獠剑刹那出鞘,一个突刺,猫腰蛇行,剑锋由下直上,不断抖动变幻,弹指间闪动出数十种方位,指向和尚的咽喉、胸、腹、眼、耳等多处要害,几乎躲无可躲。 之所以攻向和尚,阴之葭和坤藏均有一个共识,胖子,总是要慢一些的。 慢的人,功夫再高,躲避起来总是要费力些。 阴之葭等的就是这个“费力”的一瞬间,只要和尚稍有躲闪的动作,阴之葭虽然手中无剑,但自信同样有足够的手段施展出牙剑在手时的五六分杀招。 虽只有五六分,但要杀死一个高手,并非没有可能。 这胖和尚和瘦道士,完全看不出深浅,但不代表阴之葭和坤藏会束手待毙。 在当下,不管是阴之葭还是坤藏,都想不出更好的破局之法。 只能搏命一试。 然而,和尚连搏命的机会都没给这两个“小朋友”。 最后一刻,阴之葭仿佛听到道士在一旁发出了无奈的叹息声:“蠢货。” 那时,坤藏的獠剑锋芒距离和尚咽喉还有两寸,和尚的双手从宽大的白色袍袖中探了出来,完全不似什么高明的招式,就像要从笼中抓兔子一般,肥厚粉嫩的手指滑稽地张开来,左手探出,从坤藏玄妙纷呈的剑影中大大咧咧地穿了过去,准确地抓在坤藏头发上,一把提溜起来;右手倒也略挽了个花样,肥肥的手腕轻轻一扭,恰好扣在意欲躲闪的阴之葭头上。 “哐”一声闷响,和尚把阴之葭和坤藏的头结结实实地碰在一起,二人就真像兔子般服服帖帖地倒下了。 道士脚下一动,往前一晃,双手刚好按在二人颈侧脉搏上。 “还好,还好。动是动不了啦,还好没昏死过去。”道士居然颇为紧张,伸手擦了擦额头上的一层细汗,长出一口气。 “还好,还好。这两个小朋友以为我身形笨,似乎更好拿捏一些。若是冲你去,别说晕倒,恐怕命都没了。”和尚居然比道士吓得更厉害,一身肥膘似乎都脱了形,随着给自己扇风的袍袖,呼哧呼哧地抖动着。 “这下怎么办?”和尚瞅着瘫倒在地,头痛欲裂的两个年轻人,觉得自己的头也仿佛痛了起来。 “依我看,你选一个,携去桥上,我选一个,带往池边,干脆利落完事儿算了。”道士一边说着,一边伸出皮包骨头的手指,在阴之葭和坤藏的脑袋上分别揉了揉,二人只觉冰凉一下,疼感就轻了八成。 “也是。此间玄机妙奥,凡夫俗子见识浅陋,识人阅事,只从利害二端做文章,哪里解释得通。不过……”和尚一路附和,最后话锋一转,:“……别由你我二人来选,天意不可欺,还是由他二人自己选吧。” “麻烦。”道士口中抱怨,却没有真的反对,只把手往身后一负,又像枚钉子样立了起来。 和尚笑眯眯地看着阴之葭和坤藏,问道:“两个小朋友,我和道士实无歹意,你们大可把我们当作此行的引路之人。不过,我二人之中,你们只能各择其中之一。两位小友,就快请决断吧?无错小说网不少字” 阴之葭看了坤藏一眼,还是那副憨傻涣散的模样,便知道这个时候,也只有自己先拿主意。 他揉着犹有余痛的脑袋,问道:“即便你说的当真,那我们要被带去往何处?” “带你们出去。”一旁的道士已经不耐到了极处,“你们可随和尚去普渡桥,也可随我去独清池。那是这黄泉世界通往人间的唯一两处出口。若要出去,便莫要再耽搁了。” “到了就能出去?”阴之葭心中已动,却依然不依不饶地询问着。 “当然还有些小把戏,二位小朋友到了便知。”和尚笑呵呵地劝说道。 时至此刻,阴之葭心中已经了然,毕竟深陷他人手中,再问无益。于是侧头对坤藏说:“傻子,你先选吧。” 坤藏神情依然有些迷惘,看了看和尚,又看了看道士,最后说:“我选道士。” 阴之葭何其精怪,看出道士面上浮现出极为隐晦的喜色,心中暗自盘算。 “为什么选道士?”阴之葭问。 “我看道士不好说话,最后免不了还要打架,我只会打架。和尚好说话,你机灵,说说就过去了。”坤藏老老实实地说。 和尚听了大笑不止,声音在荒原上传出甚远:“你这小朋友颇有耿趣。说实话,武功的事,我不如道士;但打架的事,道士其实不如我。” 这话听起来颠三倒四,其实极有道理。 打架和武学,还真不是一回事。 “也好,你就选道士,我跟和尚走。”阴之葭略一思索,也就认可了。 “极好,极好。咱们这就去吧!”那边道士已经等得不愿再等,化作一道黑烟,挽起坤藏的手,倏忽之间,便行出数十丈,只剩下一缕黄沙烟尘,在原地缓缓飞舞。 “这死老马,就是贪快,秉性难改,秉性难改哦……”和尚无奈地摇摇头,大笑三声,也往那条古怪的大河迈开了大步,“这位小友,咱们也走吧。” 阴之葭看和尚不急不缓,也不催促,跟着他一步三摇地往前走。 “你称呼那道士老马,他俗家姓马吗?”无错小说网不跳字。阴之葭问道。 “小朋友好奇心重,既然问起,跟你说说也无妨。我跟老马在这黄泉世界呆的日子长了,也是很久没有和你这样有趣的小朋友聊过天啦。”和尚体态肥胖高大,走起路来却极为轻便,袍袖挥洒,颇有罗汉意。“我叫他老马,并非他姓马,而是他本就是一匹老马。” 阴之葭惶然不知所指。 和尚哈哈一笑:“你们凡间对我兄弟二人的称呼何其多也,此刻却懵懂了?道士是他,和尚是我;马面是他,牛头是我;黑无常是他,白无常是我。这些都是梦幻泡影,可名之名非常名,你有慧根,当知可道之道不足道也。” 阴之葭只觉这一时三刻之间,发生的光怪陆离事情太多,问个姓氏,便问出和尚道士牛头马面黑白无常一大堆怪物来,所兴不再去想,一路无话,只管跟着胖和尚走去。 16章 独清池畔空垂影 普渡桥头四面风3 坤藏则已经如腾云驾雾般被道士牵着奔出足有数里之遥。 他只感觉耳畔狂风呼啸,沙石扑面,右手又被道士精瘦干枯的爪子牢牢钳住,动不得分毫,只好用左手掩住口鼻,紧闭着双眼,双腿几乎是横着飘飞在空中。 终于,道士停下脚步,把坤藏顺势掼在地上,摔了个狼狈的大马趴。 饶是坤藏本性极为坚韧勇悍,也被这一路折腾搞得几乎没了人形,满头满脸都是尘土,头发吹成了一蓬乱草,宛如人俑一般。 坤藏双腿还打着哆嗦,踉跄着站起来,呸呸吐着口中的泥沙。 不过,下一刻,一贯镇静如他,也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面前竟然是一汪精致玲珑的碧潭,仿似仙境,更胜画图。 先是一道银色的飞瀑,既无山崖依托,也无活水为源,就这么直愣愣,突兀兀,毫无道理地从九霄之外飞流直下,抬头望时,只觉得它飘渺绵长,看不到空中的源头,仿佛真的有神仙从云端泼下一柱琼浆。 飞瀑足有一人环抱粗,袅袅婷婷,随着荒漠的劲风,不断摆动摇晃,但不论怎么偏移,最后依然一滴不落地注入荒原上一池碧水中央,激起如雪的波澜。 这池碧水不太辽阔,水面约有十几丈纵横,形状似圆非圆,岸线弯曲却又无比自然。水质清澈绝伦,与周边荒芜死寂的黄沙景象真是天壤之别。水池自岸边往中央逐渐变深,岸边近处,水底泥沙纤毫毕现;越往中央,水底景像渐趋模糊;至居中最深处,飞瀑雪涛之下,隐约可见水底墨绿如染,仿若下藏有一无底洞穴,将这汪碧水尽数泄往了地底幽冥深处。 道士往池边寻了一块大石头,随意一坐,说道:“此池名曰独清,出口便在池底,你何时寻到,何时便可离去。” 说罢也不再看坤藏,抬手一扬,不知从何处拿起一根鱼竿,垂下一丝钓线,直往池中落去。他双眼一眯,道冠微斜,道袍松开,露出半胸嶙峋的肋骨,往石头上一靠,居然就睡了过去。 坤藏本不善交际,见道士不再理他,也不去搭讪。按着道士之前那句话,略一思索,便开始脱衣服。 他这边悉悉索索,宽衣解带,道士那边竟似完全视而不见,随便坤藏如何折腾。不一会儿,坤藏脱了个精光赤条,略一活动,便要下水。 他又略微迟疑了一下,伸手把解下的獠剑捡起来握在手中,才一个猛子扎进了碧水池里,直往深处潜下去。 直到这时,斜卧石上的道士才睁开眼,丢下鱼竿,背负双手,那钉子般的枯瘦身影,居然真显出三分仙风道骨的气质来;原本邪魅贪婪的眼睛,更是一眨不眨地盯着碧水池中。 半晌沉默无语,只有飞瀑坠落飞溅的嘈杂声。 良久,坤藏再次从水面破浪而起,如翻堤的鲤鱼,干脆利落地落在岸边。 道士面上依然一副死人样,木无表情地问道:“都看到了?” 坤藏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回答:“看到了。” “什么时候你打败它,什么时候你就可以离开。”道士吩咐说。 坤藏自然知道道士口中说的它是指什么 之前,坤藏潜入水底,直往中央的洞穴游去。 一路所见,实在令他惊诧。 那池子底部,既无鱼虾,也无水草,只有一样东西。 剑。 满满一池子,都是各种各样的剑,长短粗细,铜铁金银,琳琅满目,但无一不是利器,无一不是精品。坤藏在刹那间居然产生了奇怪的幻觉,觉得是世间几千年里那些死去的将军、武人、帝王、霸主、名匠、剑客甚或是游侠儿,陪伴其一生的兵器,最后都沉没在了这个池子里。 他游过这些层层堆叠、横七竖八的剑,仿佛觉得自己清楚知道每一柄的名字。它们即便沉在了这个池子里,或许永远都无法重返世间,但那些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名字,无一不在散发着骄傲和凌厉。 坤藏知道自己一口气憋不了太久,无暇去细细品评这满池的古剑。 他往自己的目的地,那个幽深的池底洞穴潜了下去。 奇怪的是,那些原本满布池底的剑,到了洞穴边缘,就整齐划一、若有灵犀般地消失了。整个洞穴,从洞口开始,变得无比干净,再也见不到一把乱糟糟的剑,连一片剑鞘的碎屑都没有。 所有的剑,都极有默契地没有去侵犯那洞中的世界。 从洞口边缘往深处看,坤藏再未捕捉到一丝光线。所有的光似乎都被这个池底幽深的洞穴吞噬得一干二净。他略一犹豫,感觉自己憋的那一口气还有些富余,便往洞里游去。 就在这时,奇变陡生。 坤藏几乎是瞬间停下往前游的动作,改为悬在水中,上下微微沉浮。 虽然洞中幽暗,眼不能视物,但多年与阴之葭合修獠牙剑的经历,加上最近在拾遗谷中与“事不过三”的一次惊险实战在他潜意识中开启的武学新天地,此时电光火石般地苏醒过来,让坤藏分明地觉察到,距离自己眉心一寸之处,有一道锋锐无匹的杀意,正戟指怒张着。 这道杀意,不进,不退,就那么分毫不差地停在坤藏眉心一寸外,随着坤藏在水中上下起伏,这道杀意也上下变幻着位置,寸步不让。 坤藏隐隐感到,只要自己再往前游一步,就会自己撞到这抹杀意上。 他和这道杀意就这么互不退缩地对峙着。 入水之前憋的那口气已经是强弩之末,坤藏决定出手一搏。 獠剑式激突而出,在黑暗的水底,凭着意念,寻着杀意的来源而去。 只听叮当一声,坤藏感觉獠剑实实在在地跟另一柄兵刃交了一记。既然对方并非虚无的鬼魅,坤藏反而心中大定,又一式连珠快剑使出,这回传来的是如同爆豆般一连串噼里啪啦的交击声。 看似打成平手,互相没有占到便宜,坤藏心中反而越发惊骇。须知他是进攻一方,黑暗中出剑,谁先手便占得极大便宜,采守势的一方往往应该以退为进,拉开距离,伺机反攻才对。 他刚才一番快剑,原是想通过密不透风的攻势,将对方逼退半步。然而,对方居然寸步不退!坤藏攻得虽快,对方招架更快,竟是将所有的快剑都一一拆挡下来,一剑未错。这得是怎样快的反应和暗处感知的本事? 坤藏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赶紧抽身往后游去,却不敢转身把后背露给洞中那位,只一边退,一边把獠剑横在胸前,守住门户。 洞中的存在,一直虎视眈眈地把坤藏送到洞口。坤藏刚出洞,杀意便告消失。坤藏一路往水面遁去,再也感受不到之前的一丝丝剑气。 直到他从水中跃出,便有了和道士那一番问答。 “那洞中的究竟是什么?”坤藏席地坐下,问道。 “池子里寸草不生,除了水,还能有什么?”道士走过来,用手指了指坤藏手中的獠剑。 坤藏略一犹豫,还是把剑递了过去。 “这池子里虽然寸草不生,但除了水,还有你说的‘它’。”坤藏盯着道士的眼睛。 道士却只细细端详着那把獠剑,口中念念有词: “剑长五尺半寸,宽一寸,厚两分,重两斤四两二钱,南海精钢冷淬,叠锻一十六层。在水下总共交击一百三十四剑,其中一击重手,砍在剑身距柄两寸三分处,斫入剑锋约二毫;其余一百三十三处剑痕满布剑身,一塌糊涂,一塌糊涂……” 道士一边念叨,一边满脸讥诮地笑着,那句一塌糊涂,也不知说的是一百多处剑痕,还是说坤藏的武功。 “我不是那东西的对手。”坤藏老老实实地说。 “凭你现在的能耐,还有这把破剑,当然不是对手。”道士把剑在手中随意挥舞了几下,“你这番能够全身而退,也算差强人意。” 话音刚落,道士身形未动,突然右手一缩,再一进,手中的獠剑隔着数丈,向碧水池中刺出去,快得令坤藏眼前一花,根本无法寻到轨迹。那剑刃破空的声音既不凄厉,也不清脆,竟是无比难听的一声“噗……”,如同放屁一般呕哑沉闷。 只见剑锋所指,池池中碧水足有七八尺方圆的水面,仿佛面团一般,陡然一陷,进而炸起一团巨大的水花,喷起足有五六丈高,漫天乱飘,洒落在池面,岸边。 道士随手一击,隔空剑气竟然可以达到数丈之远,实属鬼斧神工的造诣! 再看道士手中,已经只剩一段桉树木头做的简陋剑柄,獠剑的剑身已经随着那“噗”的一声碎成上百断,无比狼狈地散落在道士脚下。 “假的就是假的,永远成不了真。”道士把剑柄往地上一扔,拍拍手,“拾遗谷中,獠牙剑法仅存口诀心法,本命双剑却早已失传。左无横这个武痴按口诀要领,逆推兵刃形制,想当然地找人打造了这些个破剑,实在是蠢。” “你要想打败那个洞中的东西,必须先找到最初的两柄真剑,学会真正的獠牙剑法。”道士突然直勾勾地盯着坤藏,眼里浮现出罕有的狂热和专注,“我知道,你不仅会獠剑式,其实,也早就练会了牙剑式,对吧?无错小说网不少字” 坤藏双眼圆睁,猛然抬头望向这个周身邪魅、处处令人不舒服的枯瘦道士,内心的翻涌起伏简直不可名状——身兼獠剑、牙剑二式,是他最大的秘密,就连师父菜伯和阴之葭都不知道,现在却被道士一语道破,让他如何不震惊? “谣传伏羲所创的獠牙剑,共有两路,一名蛇獠,一名蛇牙。操蛇獠者,主防;运蛇牙者,主攻。獠牙交相咬合,无法可破……”道士越发笑得深不可测,口中娓娓到来,全是獠牙剑的隐秘,“獠牙剑法,以及獠牙双剑本身,在世间都已失传多年。拾遗族凭借拾遗秘法,不知从何处的荒村遗老手中得其剑诀,却难以再现獠牙本剑。多年以来,族中子弟尽皆修炼,每每两人合修,各练一式,遇事共进同退,往往攻无不克,战无不利。这剑法的确强悍,不愧是上古秘剑。然而……”道士话锋一转,“难道就从没有人想过,这獠牙剑法原是伏羲沽名钓誉盗用他人所创?难道就从没有人想过,这剑法,本就可以是由一人使出的?” 坤藏直直盯着道士的眼睛,嘴唇紧闭,一言不发。 道士所说,正是他的心事。 “哈哈,你小子就这么想过,也这么做了,对吗?”无错小说网不跳字。道士大笑两声,胸口嶙峋的肋骨都现了出来。“拾遗族历经几千年,不是没有奇才,不是没有人想过,试过。但他们都没有成功。而你,却成功了,为什么?” 坤藏闭上眼睛,一会儿又睁开,似乎下定了决心。 “兰姨曾对我说过,”坤藏一字一顿地说,“世间无人可信。” “哦?”道士饶有兴趣地蹲下来,看着这个开始袒露心扉的年轻人。 “獠牙双剑,各修一法。独自遇战则不论,若合璧出击,攻者须忘守,守者须弃攻,必须相互倚靠,都是把命交给了别人。”坤藏越说越快,眼中的神采越发浓烈,完全不似平日的憨厚涣散,神情越发机敏,似乎沉寂于内心的另外一个灵魂此番醒了过来,开始主宰这具躯体。 “别人?阴之葭?可他是自己人吧?无错小说网不少字”道士笑了,竟然露出和蔼可亲的表情。 “我习惯自己掌握自己的命。”坤藏说到这里,长身而起,开始仔细地重新穿着衣服。 “所以你开始暗自练习牙剑?这只是因,而非果。你还没告诉我你怎么做到二式兼修的呢。獠牙剑法基于经脉而运行,蛇獠自阴而阳,蛇牙自阳而阴,根本就是冲突的。一旦同时修炼,必然会经脉对冲,爆体而亡。”道士此刻则一副刨根问底的赖皮样子,邪魅化作谄媚,贪婪则完全显露无疑。 坤藏迅速穿戴好,看了一眼脚下碎了一地的剑刃,回头向道士投去一个惊心动魄的笑容:“你帮我得到池中那把剑,我就告诉你。” 就连道士这种妖物,也不禁心头一颤,沙哑的声音隐隐有点发抖:“你知道那是什么剑?” 坤藏缓步踱到池畔,看着池里自己的倒影被波光撕裂成无数碎片:“若非秋水剑在,何来万剑齐喑?” 17章 独清池畔空垂影 普渡桥头四面风4 此刻,另一边,黄泉边。 水是黄泉水,河是没奈何。 阴之葭跟和尚站在一起,面对着滔滔黄泉“水”,强忍着自己想要呕吐的**,竭尽全力才可以保持自己不瘫软坐倒。 这河道中流淌的,究竟是什么?说烟不是烟,说雾也不是雾,不是沙尘,也更不是水。那些东西,灰灰黄黄,一丝丝,一缕缕,虚虚实实,浮在空中混在一块,数以亿兆地挤挤挨挨着,向前蠕动。 阴之葭在那些蠕动向前的东西里,看到了一张张或稚嫩、或年迈的脸,有男有女,有贵有贫。他们的五官虽已虚化,神色或狰狞,或慈爱,或喜悦,或悲伤,却全都能被感知得到。 这些情绪混在一起,变成强烈至极的精神冲击,弥散在河道的上空,让靠近的阴之葭感到难受至极。 这究竟是一种什么感觉? 那些不同时代,不同地域,不同文化,不同身份,不同性别的亡灵,其过往的记忆和人生片段,喜怒哀乐,如此简单粗暴地堆叠在一起,然后争先恐后、不由分说、不分先后地想要撕开阴之葭的头皮往里钻。 阴之葭终于还是承受不住这种痛苦的压力,手捂着头跪倒在地,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你看到的这些人流,或者说魂流,就是黄泉的真正模样。”和尚此刻也没有了笑容,正色说道,“当中这些丝丝缕缕的东西,就是死人的魂魄。世间每日有多少人出生,带来希望;就有多少人死去,留下遗憾。遗憾如果未能得以消减,魂魄就不会得以安息。这个道理,想必你们谷中的长者早就告诉过你了。” 和尚伸手轻抚着阴之葭的头,一股暖流注入,顿时去除了阴之葭痛苦欲呕的压力。 阴之葭如释重负地点点头。 遗愿若未得实现,亡者的怨念就会反噬拾遗族的施术者。这是先天四律的明文,也可从旁证明和尚刚才所说那番道理。 “你们族中秘术,夺人性命,还其遗愿,也算公平合理,所以才能容于天道。只不过,老天爷以四律相约束,以防滥用。”和尚一贯笑呵呵的脸上,出现了一丝悲悯。“然而,这世间徘徊于生死之间的遗憾,数目何其庞大,你拾遗一族所能做的,无疑沧海一粟。其它未能得偿的积怨,汇聚起来,就是你所看到这股洪流。” 和尚袍袖一挥,荒漠上尘雾散去,河道中汹涌的魂流越发清晰可见。 “这些道理,族中三尺小童都明白。跟我要离开这里有什么关系?”阴之葭眼观奇景,心中早已动容,嘴上却不饶半字。 “大有关系。”和尚点头说道,“你刚才来到此处,头中可是痛苦欲裂,直欲呕吐?” 阴之葭心说,你都看在眼里,问的都是废话,真不如那瘦道士来的干脆。 “那种感觉,若再加重十倍,大抵和冬阳玉此时每天的感受相当。” 和尚此言一出,阴之葭心中不禁咯噔一下。 刚才那短暂的接触,已经让自己生不如死,冬阳玉那老头儿居然每天承受着十倍的痛楚? “你他娘的哄我?”明知和尚说的极有可能是真的,阴之葭却不愿相信,干脆耍起赖来。 “小朋友,我他娘的没有哄你。”和尚也不着急,满脸笑嘻嘻。“你若不信我,你就出不去这黄泉世界。” 阴之葭没想到这和尚比自己还要赖皮,无可奈何:“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你划出道来吧,不是说带我去那什么桥吗?”无错小说网不跳字。 “普渡桥,就在前方,且随我来。” 和尚一展袍袖,跃入黄泉洪流之中,随着汹涌魂流向前走去,眼看背影就要被淹没。 阴之葭心中懊恼,暗想自己最近不是跳鼋液,就是跳黄泉,感觉都不那么舒服。不过也没有其它办法,只好把心一横,往和尚的方向一路跑去。 一路上,阴之葭从那些魂魄虚无的身体中穿过,毫无触感,亦无温度,仿佛就是一片幻象。慢慢地,他也从一开始的不安中超脱出来,开始关注到地形的变化。 大概在黄泉洪流中行进了十余里的时候,阴之葭发现,这黄泉的流向大有问题。魂魄构成的洪流,竟然是在往天上行去。此刻,阴之葭和胖和尚,已经身近云端。 “我说,咱这是要上天?”阴之葭虽不觉得累,却耐不得烦。 “小朋友,我是有名字的。”和尚只顾走,既不回答,也不回头看他。 “我倒忘了,他是马面,你自然就是牛头了。老牛,咱们这是要上天?” “正是。” 和尚话音一落,手已经抬起来了,胖乎乎的手指向远处的云上。 阴之葭手搭凉棚,定睛细看,只见荒原在几十里外已经高过云上,在那里隐约突起成一孤峰,黄泉洪流则已经细如蚁行,蜿蜒而上,颇为壮观。 “等咱们走到那里,岂不是腿都断了?我还过什么桥。”阴之葭箕坐于地,再次跟和尚耍起赖来,心里却在盘算着究竟该怎么办。 和尚一皱眉,似乎颇为心焦。 “我背你。” “什么?” “我说我背你。”和尚说完这句,不由分说,把阴之葭托到背上。他身材高大肥壮,阴之葭趴伏其上,只觉说不出的稳当舒服。和尚迈开大步,沿途云雾呼呼向后退去,转眼间又行出数里。 “和尚,你这人不错啊。”阴之葭实在没想到和尚竟然这么好说话,不禁由衷夸赞了一句。 “小朋友,你客气了。”和尚摇摇头。心想,你这混小子,老牛我是同情你而已,再过一会儿到了地方,受了那般苦难,你可万万不要记恨我。 阴之葭哪里知道和尚心中的念头,趴伏在和尚背后,舒坦地只想呻唤,开始有一茬没一茬地找和尚聊天。 “我说老牛,我还有件事儿不明白呢?” “你问。” “按你们的说法,我和坤藏都已经死了才来到这里。那为什么我们的手足、衣裤都还在,没有变成这黄泉里的幽魂?” “你们两个不一样。这些幽魂是为死而死,你们是为生而死。” “不懂。” “就是说你们死到这里,是为了活着出去。” “也就是说,肯定能出去喽?” “那也未必。” “老牛……” “嗯?” “谁说牛厚道的?” “……” “就算你说的是真,我和坤藏是为生而死,为何他死后还带着那把獠剑,而我却两手空空?” “小朋友,你身上也是带着东西的。”说话间,二人已经临近孤峰之颠,胖和尚把阴之葭放下,回头指了指阴之葭的手腕,“你看你腕上这是什么?” 阴之葭一抬手,那是她送的月石手环。 其实,刚进黄泉世界的时候,他就发现了。 “这不过是副手环,生死关头,恐怕也不能用来砸人吧?无错小说网不少字”阴之葭苦笑道。 “错啦,小朋友。你那位伙伴心中藏剑,所以带着剑来;你却只有一颗心,所以便带着心来。”和尚拽着阴之葭,迈完了最后几步,站到了绝颠之上,“这手环,便是你心之外化。” 阴之葭对和尚最后说的那些虚无缥缈的话完全没有听进去,因为他已经被眼前绝巅上的景象震惊。 这耸立云端的山峰,仿佛被来自天外的巨大兵刃从中央剖开。一道万丈绝壁,如触目惊心的伤痕,把阴之葭与和尚所站立的这半仞山峰与另一半山峰整齐分开,相距数十丈。往下看,这道“伤痕”直达荒原底部,那些汹涌而至的浊黄魂流,行到山崖处便无路可进,开始往绝壁之下坠落,重新回到荒原之上,变成四散游荡的无主孤魂。 成千上万的亡魂,搅动着巨大浑黄的漩涡,如同巨大瀑布一般奔流而下,绝望着,咆哮着,却无法发出丝毫的声音。这种群体的静默,更带来如铁板压在胸口样沉重的悲哀。 “怎么会这样?”阴之葭强抑着悲愤,握紧了拳头。 他一向自命洒脱不羁,对于生死之间沉重之大道,闪烁其词有之,嬉笑怒骂有之。但是,他或许自己都未能察觉,之所以这样玩世不恭,其实正是因为心深处某些柔软,难以言明。 因情重,所以不忍。 “你所见这些魂魄,遗愿不得解,哀怨不得申,于这黄泉路上,蚁聚蜂拥,去往天门转生……” “幽魂不是往地府投胎吗?”无错小说网不跳字。 “不管天门还是地府,尽皆虚名而已。前番已经说过,世间词语,往往以有名状无名,多有差池。” “但我看这些个魂魄到了这里,也并非上了天的样子……” “那是因为你不在啊,小朋友。”和尚看着阴之葭,一脸肃穆。 “我?” “不错。”和尚一指这断崖对面的半仞山峰,“你看这绝壁天堑,将登天的道路拦腰斩断。要想让这些魂魄延续登天之旅,就需要跨过去。小朋友,在你看来,该如何过得去?” 阴之葭想了想说:“难道这里就是普渡桥。” 和尚无言,临风而立,似是默认。 “可这桥在哪里?” “你就是桥,桥就是你。”和尚突然转身,冲着阴之葭跪了下去。阴之葭大吃一惊,来不及阻止,和尚巨大的身躯已经膝跪下来,白色袍袖一展,肥胖的体魄此刻并不显得丑陋臃肿,活脱脱一尊弥勒罗汉,浑身泛着慈悲的光华。再看他眉宇之间,那股喜乐之情早已荡然无存,只余浓浓的悲悯和恳求。 18章 光明扰醒长生梦 永夜飘零夺魄花1 谷中的人们足足沉睡了七天,直到翩翩第一个醒来。 翩翩是在武道场大门口的台阶上睡着的,被厚达半寸的黑白两色花粉所覆盖。 她闭着眼睛,不知道过了多久,开始感觉到面上有股湿热的气息,滑溜溜地,契而不舍地抹动。 那是武道场的小黑狗,在舔着她的脸。看着自己最亲爱的女主人醒来,小黑无比雀跃,在厚厚的花粉中蹦跳着,撒着欢。 翩翩记得,她因为阴之葭和坤藏的事儿和父亲大吵了一架,赌气来到武道场,坐在台阶上,抱着小黑生闷气。那时,武道场里的还有不少勤奋的师兄弟,在晚间依然没有休息;门口冷白的灯火,还在夜风中轻轻摇曳,像极了翩翩当时失落的心情。 她正在犹豫着,要不要就在武道场里住下来,跟父亲最后通牒——如果他不想办法让阴之葭和坤藏免于处罚,自己就永远不回家。 然而,想着自己舒适温暖的卧房,想着厨房的甜粥,她又颇有些犹豫。如果跟父亲赌气,就要在夜风里哆嗦一宿,似乎又有些不值得。 她摸了摸小黑湿漉漉的鼻子,发现小黑与往日比起来,好像更为烦躁。 “小黑啊,你今天怎么啦?怎么跟阴之葭那家伙一样,坐立不安的……” 翩翩的自言自语,跟拾遗谷外绝大部分少女寂寞一人时,实在没什么两样。 少女的心,往往三分寂寞七分戏。这七分戏,有时还只能演给自己看。 其实,她们自己都不觉得自己在演戏,只是觉得这样的扮相很有自怜自艾的佳人韵味。 翩翩就这样在独自一人的戏中,迷迷糊糊地睡去,又迷迷糊糊地醒来。 她把满头满脸的花粉抖落下来,那些黑白两色的粉尘,居然带着黏性,附着在衣物上,首饰上,在发梢和皮肤上,难以去除,令人焦躁。 翩翩并不知道自己已经睡了多久,只觉得腹中饥饿感比往常不知要强烈多少倍。而且,当她抬起头的时候,一幕景象令她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她从出生以来,第一次见到谷中的天空。 确切地说,那并不是天空,而是,穹顶。 数千年以降,拾遗族中都没有人见过谷中的“天”。因为拾遗谷常伴永夜。凭借族中惯用的冷白风灯,人们的视野最多不会超过数十丈,仅够日常生活之用。虽然不管发自生存还是好奇的需要,拾遗族人早就将拾遗谷每个旮旯都了解得巨细无遗,也早就知道所谓的拾遗谷,其实就是一个巨大神奇的地底洞穴,但从没有人站在洞穴底部仰视过穹顶。 “这穹顶,长得跟爹爹说的一样。”翩翩心想。 从小到大,她听父辈和师长们,无数次地描述过洞穴的构架。 穴南北二十里,东西三十里,形如鸡子半空,上有弧顶如盖。 这些口耳相传的内容,与此刻在翩翩眼中真实见到的景象相比,实在太笼统,太简陋,太不足以描述其宏伟。 她忽然想起,坤藏给自己讲过一个从死去兰姨那儿听来的传说。 传说内容荒诞不经,她从未当真。 但现在她有点动摇了。 坤藏说,拾遗谷,其实是活的。整个拾遗族其实一直生活在一只庞然活物的身体里。 她不得不信。因为那硕大无朋的穹顶,明明是某种巨大生物的脊梁,一根庞大的龙骨由东向西飞架而过。龙骨两侧周围每隔约一里,都沿南北方向生出肋骨,上擎天,下杵地,坚硬无比,上百人难以合抱。肋骨之间,那看似石质化的暗红岩壁,从仰视的角度远远望去,布满了如同血管经络的纹理。 整个拾遗谷,其实都笼罩在这副骇人的骸骨之中。 猛然间,一个可怕的念头在翩翩脑海里闪过——难道,那些暗红色的岩壁中,真的还有血液在流动?这庞然巨物,依然活着? 翩翩震惊于龙骨穹顶的突现,于是忽略了另一件重要的事。 为何这穹顶存在了数千年,直至今日才让人看到?那片在洞穴中凝固沉积千年、遮蔽族人视线的夜色到哪里去了?洞中此刻的光明从何而来? 翩翩忽略了,但有人却在思考。 她的父亲左无横,正站在卧房窗前,看着头上的穹顶,眼中杀意渐生。本来轻拍着窗棂的手稍一用力,赤炎功力微吐,在窗棂上留下一个焦黑的手印…… 智师秋知叶,像个疯子一样披头散发地冲出书房,一手拿着本不知名的泛黄典籍,一手抓起一把沉积的花粉细细捻着,然后突然狂笑不止…… 礼师菜伯看到满地的尘埃以及骇人的穹顶之后,转身进入自家的密室,用一把奇怪的钥匙,打开了一个奇怪的匣子,拿出一张奇怪的白绢,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面上的表情愈发如石俑一般冷硬…… 棘山七天滴水未进,一刻未眠,此时正用疲惫的眼睛看了看身边兀自酣睡的阴之葭和坤藏,心想,应该就要开始乱了吧…… 这些有心人或无心人,知情者或不知情者,思虑各有不同,皆因这骸骨现、永夜尽的奇景而起。 但更多的是无辜者,以及无关者,甚至无聊者。 而这些人往往是谣言的土壤。 拾遗谷洞穴底部,是柔软的红色土壤,应是鼋液干涸堆积的结果,足有十几丈厚,再往下挖,就是坚硬的岩石,难以穿透。 谷中有泉,丰沛成溪,阔曰两丈,源头在东,蜿蜒而西,流向魂园,入地而逝,滋养魂树。 泉水色泽暗红,虽然饮之无毒,颇能强身健体,但其味微苦。族长冬阳玉为其名曰“苦水”,并警示族人,掘地不可超十丈,过则遭天谴。 也曾有多位族人为图便利,在自家院中挖井取水,皆被红土塌方坑杀,后来渐无人尝试。 苦水横流,拾遗族天、地、人、鬼四支部族,沿着溪流交错分布。族人最多的鬼族,大约四百人;最少的天族,有两百人。天族善卜,环魂园而居,族中多为祭司;地族善医,人族善战,此两族关系最好,通婚频繁,家族已经渐渐融合,占据了谷中央靠近苦水溪流的核心区域;鬼族善农事,散住外围,最为沉默低调,谷外狩猎,谷中夜耕,自给自足。 19章 光明扰醒长生梦 永夜飘零夺魄花2 魂树开花七天,天、地、人、鬼四支族人也就睡了七天。 醒来之后,当然也先是对这突然显现的穹顶唏嘘不已,为这厚厚堆积来历不明的花粉无比困惑且忧虑。 有一个族人率先发现,自己的皮肤在粘到这些花粉之后,先是发痒,然后红肿、溃烂,进而流脓,奇痛难当。 半日之后,族人当中竟有上百人出现这种症状,群情震恐。 地族族长,岩牙,是族人公推医术最为精湛的长者,人们自然第一个向他求助。谁知岩牙在神情严肃地查看过几例病患之后,居然没有开出任何药方,反而更为凝重。 “无解。当问智师。”这是他唯一说出的办法。 于是患病的族人跟岩牙一起涌向秋知叶的居所求助,却被秋知叶此刻的样子震惊。 秋知叶赤身**地坐在露天的地上,正手持一把锋锐的利刃,在血肉之躯上划着口子。周身血肉模糊一片,面前还放着纸笔,口中念念有词。 “智师敢是疯魔了?”岩牙心中惊惧,刚欲冲上前去,却被秋知叶抬手阻拦,示意无妨。 秋知叶随手抓起散落在地的花粉,仔细洒落在自己身上的各处伤口中,然后闭目静思体味片刻,提笔慢条斯理地在纸上记录,口中轻轻念道: “魂树花,粉传讯,梦七日,命难续,尘归尘,土归土……这是魂树花粉之毒。” 魂树花粉? 在场不管有无染病的人,听到这话都难以置信。 要有花粉,必先开花,难道魂树真的开花了? “魂树已经开花。”仿佛猜得到众人心中的疑虑,秋知叶说道,“这些尘埃,就是魂树的花粉。岩牙,你也精通医道,对此如何想?” “上师智慧无双,晚辈这一点微末道行何足道哉。不过,晚辈之前斗胆试过,这花粉内含剧毒,目前……无药可解。” “不错,无药可解。”秋知叶又在纸上记下数行,对岩牙的话颇为赞同。 “那……怎么办?”同行一个族人在一片鸦雀无声中发出一个孤零零的声音,显得极为惶恐。 “无药可解,不等于无法可救。”秋知叶此刻站了起来,周身粘着血肉的花粉看起来甚为恐怖,他却不以为意,只是视若珍宝地将写有自己记录的纸张仔细叠整齐,贴身放好。 然后,秋知叶扫视了一下众人。 “魂树花粉之毒,只对我族人有效。族人只要永远不再使用拾遗秘典,不再夺人性命,自然无碍。” 此言一出,一片哗然。 “上师,这是何意?”岩牙其实跟众人一样,听得明明白白,只是不敢相信秋知叶这番话是真的。 若是永不能再用拾遗秘典,岂非族人都得从此跟世间众生一样,要面对尘归尘,土归土的结局? 长生不老,难道终是梦幻泡影? “唉……”秋知叶面上大为悲戚,似乎又带着对岩牙这般笨拙心性的不满,“就是说,尔等从此以后,离了这拾遗谷,出了这大岷山,寻个时间繁华所在,凭着过去千百年从世人那里窃来的些许小聪明和奇技淫巧,做个浊世富家翁,从此不再用拾遗秘典,了此残生百余年,便可平平安安,不惧魂花之毒。” “那要是用了呢?”人群中再次想起另一个问话的声音,听起来颇为苍老。 “这是左家的孙子辈老三吧?无错小说网不少字”秋知叶寻着声音问道。 “上师在上,是我。”那个苍老声音的主人,听到秋知叶询问,显然是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挤到前面。这人年龄看上去有近百岁,佝偻老迈得哪里还有人形?皮上皱纹层层叠叠,头顶发丝牛山濯濯,秃一块,斑一块,口中牙齿掉了个精光,眼睛满是浑浊的黄水,整个人看上去全是行将就木的样子。 “左老三,你就是年轻的时候太过固执,几次出谷拾遗的机会都白白放过。你那祖爷爷左无横,寿延已过四千,看起来也不过中年。倒像他是你的孙子,你是他的爷爷。如今之计,你恐怕只能老死谷中了……”秋知叶笑道。 只听“哐当”一声,左老三手中的拐杖掉落,人也摔倒卧在了地上。他其实在族中年龄很小,辈分极低,只比阴之葭坤藏等人略高一辈,如今堪堪过百岁,却因为种种机缘和自身心性,几乎没有出谷拾遗,如今年岁已高,身躯老迈,难以为继。本待近日向族长请示,出谷拾遗,却突然闻此魂花剧毒夺命的消息,哪里承受得住,心头一紧,便昏了过去。 旁边有人上去一探鼻息,竟已死得不能再死了。 兔死狐悲,在场的众人全都缄默无语,各自想着自己的将来。 “这魂树花粉有毒,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岩牙毕竟是一族之长,阅世也深,此刻众人悲怆惘然,他却还存有一丝理性。 “族人惯用拾遗秘典,夺人记忆。此法便捷巧妙,他人一生阅历,尽归我有。他人胸有万卷书,我也咀其英华;他人足行万里路,我也就观其风景。所以,我族中之人,不好读书。”秋知叶顿了顿,又说,“我等一应渊博如海也好,学富五车也好,皆是窃来的。” 岩牙闻言,脸上一红。 他在族中号称医道圣手,便是因为每次出谷拾遗,专好寻那些医家施为秘典,所获多是古方良药,多年积累,才有如今的造化。 然而,正因来的容易,他也就颇为懒惰,于读书参习一事,极为轻视。 “拾遗族人,身在此蚁穴之中,心中倒是满怀天下。身边事、自身病都还未了,所学、所窃、所心系者,全是人间,全是天地,实在有趣又愚蠢。”秋知叶此言一出,话锋渐趋直白严厉,说得在场众人心中惭愧。 “也怪不得你们。我这智师一职,也实在失察。跟你们一样,每日里心想,只要有这拾遗秘典在手,天下哪里去不得?光阴过客,百代逆旅,与我辈有何关系?骄横太过,安乐太过……”秋知叶面色转而缓和,自责几句,又说道:“我也是在今日醒来之后,发觉浑身奇痒,才想起去翻阅典籍,于故纸堆中查到这么一卷,寥寥几句而已,你们自己看吧。” 说完,秋知叶扔出一卷小小的木简,岩牙接过之后小心翻开,只见木片已经虫蛀得厉害,刀刻的印记还算清晰,当是千年前的遗物。 岩牙粗略看去,木片只有寥寥数根,加之残缺得厉害,看起来着实费力。那字迹全是先秦文风,大意跟秋知叶之前所述相同,既有族人皆知的一些常识,也有一些未曾知晓的隐秘穿插其间,比如魂树开花可破四律,花香如何,花粉如何,都有只言片语的描述。 文字无头无尾,不知来历,只在竹简末尾不显眼处刻有三个古字,写着“虚实经”。 “《虚实经》?”岩牙不自觉念出这个名字,觉得颇为久远,却似曾耳闻。“此物读起来似乎不全是叙事谈玄,倒像是一门武功……” “不错,拾遗谷中有两样经书,从来只闻其名,连我都没有见过全貌。其中之一,就是《虚实经》。我是偶然的机缘,得到这几篇断简……”秋知叶一边说,岩牙一边听,心中对秋知叶“偶然机缘”四字疑窦丛生。 秋知叶并不在意岩牙的心思,只顾说着:“……但我知道,咱们族中,有个人其实修炼的就是这门功夫。” “谁?”听到这话,包括岩牙在内的诸多族人全都躁动起来。 这部经书中,明明记载着魂树开花的种种秘辛,事关举族上下生死存亡,如果真有人一直知晓当中内容甚至精修多年,却从未对族人说起,那是何等居心? “棘山。”秋知叶说出这两个字,仿佛千斤的份量,重重落在每个在场者的心海中,激起滔天巨浪。 ……如兰非兰,似麝非麝,此香非香,彼色非色,可见未见,欲闻难闻……须脱桎梏于虚实,徘徊于阴阳,尔后非生非死,非人非鬼,有意无意,不垢不净,不虚不实,不梦不醒…… 岩牙读着残简上模糊的文字,又看看头顶暗夜散尽后显出的巨大穹顶。 永夜已尽,甫见光明,但他却有一种大祸将至的战栗感渐渐涌上心头。 20章 赤雪乌金屠戮剑 星河黄土慈悲心1 “这是第一千三百二十七柄。”坤藏将一柄刃口残缺得如同锯齿的剑扔在瘦道士的面前。 瘦道士看都没有看上一眼。 “我已经下水两百二十三次。“ “我刚才跟它过了两百招,比第一次多了六十六招。” “但是,我觉得这两百二十三次下水,和多出来的这六十六招,以及这毁掉的一千三百二十七柄剑,都完全没有任何意义。因为我根本不知道究竟要怎么做才能击败它。”坤藏觉得自己从来没有一口气说过这么多话,他实在憋得受不了,“和它的第一次交手,与刚才最后一次交手,我感觉并没有质的区别。” “当然有区别。”道士终于开口了。“这两百多次交手,你越来越有耐心,越来越沉得住气。” “我觉得自己一向沉得住气。” “你只是做做样子给人看而已,掩饰你内心的自卑与不安。”道士这话一出,坤藏骤然握紧拳头,眼中冒出怒火。 “被人戳中真相的感觉不好受吧?无错小说网不少字如果你能够把这样的反应都磨掉,就是真算沉得住气了。” 这句话让忍无可忍的坤藏又再次松开了拳头。 类似这样的对话,在二人之间已经进行过多次,每次都让坤藏产生巨大的挫败感。 眼前这个道士,就是惯会洞察人心的妖物,在他面前,坤藏感觉自己就像一丝不挂的婴儿,连块遮羞布都没有。 “下水两百二十三次,毁掉一千三百二十七柄剑,才多出六十六招,你其实够笨的。”道士捡起那柄刚扔下的剑,用袖子擦了擦,又插回地上。 坤藏这回没有应答,他知道,道士还有话说。 道士接下来几句话,却是由衷地赞扬着坤藏:“其实,你的剑已经很快了。单论剑速,世上能够比你快的人,几乎没有,就连你们谷中左无横那几个老家伙,都不如你。不然,你也不可能伤得了那个‘事不过三’。” 坤藏沉默不答。 “嘿嘿,其实你我都知道。有个人比你更快。如果是他选择了跟我来独清池,说不定已经过了这关,出去了。”道士所说的“有个人”,自然就是阴之葭。 不过,恐怕阴之葭自己对这句评语,都不敢全信。 要知道,坤藏花在剑道上的精力,付出的艰辛,几乎是百倍于阴之葭。 阴之葭每天五更起练剑,可坤藏每晚都是跟剑一起睡。 阴之葭每天挥剑一万次,坤藏却连每顿饭出筷子的方式都按着剑路。 阴之葭每日习练轻功两个时辰,坤藏却直接在衣服里缝了十几斤的铁砂。 这就是他能把獠剑带入黄泉世界的原因,这就是他下水之前要先脱掉衣服的原因。 正如胖和尚所说,他心中只有剑。 但胖和尚或许都不清楚,坤藏为什么要对自己这么狠,为什么要这样近乎自虐地练剑。 道士也没有说,为什么坤藏这么用功,却还是比不上阴之葭。 “我若说勤能补拙,估计你自己都不会信,你补了这么些年,也没见补出什么门道。”道士笑道,声音像夜枭一样难听,“若不是有那只叫做白疤的乌鸦时时帮你,你确实比不过阴之葭。” “够了!”坤藏猛然站起来,大吼一声。 他从有记忆开始,就没有这样大声地说过话,于是吼过之后,他觉得自己的嗓子都快渗出血来。 “呵呵,又被说中!”道士觉得这样逗小孩儿的游戏开始无聊,打了个哈欠,又待坐下。 坤藏此时突然转过身冲到道士面前,“砰”地跪下,几乎是用尽全力地一个头磕在地上,直接就磕出血来,久久没有抬起。 “求您,指点。” 那个“求”字,坤藏几乎是从渗血的嗓子眼里挤出来的。 道士却冷笑一声,并未让坤藏起身。 “我一见你二人,就知道他在剑道一途中的修为远在你之上。”道士眯眼打量着坤藏,“但是我却因你能够选择跟我来独清池,而十分高兴,几乎掩饰不住欣喜之情。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无错小说网不跳字。 这个问题来得如此突然,也让坤藏感到措手不及难以回答。 他抬起头,看着这个满身都是秘密的瘦道士。 “因为,要练成秋水剑,必须要你这种人才行。” 瘦道士盯着坤藏的眼睛,首次泛起狂热的情感,那种贪欲和妖邪的气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萦绕在坤藏身边,让坤藏感觉一阵恶寒。 “人间诸剑,秋水剑当列第一。剑名秋水,于百万军中亦挥洒自如,片刃不得沾身……”道士一步步走到独清池边,伸出枯瘦的手掌,慢慢贴近清澈的水面,“天下无敌四个字,只有用在秋水剑上,方才实至名归。因为……”道士的手伸进池中又慢慢提起,池水随着他的动作竖起晶莹一柱,在半空中翻滚,表面微微荡漾,“……因为,它的确无敌。” “无敌”二字话音一落,道士手掌一翻,那道从独清池中抓取的水柱似有灵性般腾跃而起,足有丈余,在空中盘旋飞舞,晶芒四射,隐隐竟发出龙鸣声。道士用手一招,那水柱便从上往下,向道士激射而去。 坤藏还来不及发出惊呼,水柱和道士已经碰撞在一起,却未曾溅起一丝水花,那一柱水龙,竟完全被道士身躯所吸收,融为一体。道士那本来干瘪至极的身躯骤然粗壮了一圈,脸上本来塌陷的肌肉也填补了回来,重新泛出活力和血色,整个人的气质为之一变,虽然贪婪与邪魅之气不减,但却剑眉星目,骨骼清奇,颀长飘逸,比之前那副尊容不知好看多少。 道士轻轻弯腰,右手拾起自己之前垂钓的鱼竿,漫不经心地挥了挥;同时左手拈花,对着地上插的废剑隔空轻弹,那把满是创口的剑腾空而起,飞向坤藏,坤藏一把接住。 “出剑。”道士说完这两个字,便随意一站,左手背负,右手鱼竿斜斜一垂,“我从池中借来片刻秋水剑意,助你喂招。” 坤藏不知道士所谓“借来片刻”是如何做到的,近日里神仙古怪的事已经太多。他当下也不废话,腰身一沉,手中废剑轻颤,一招“蛇突”,迅捷无论地击刺向道士中门。 道士身形不动,右手鱼竿突然仿佛游戏般挽了个旋儿,竿稍从面前转过,顺着坤藏来剑轻轻一磕,坤藏的剑势就往左下偏出三寸。 坤藏借剑势下偏之势,手腕下沉,剑尖上挑,形如獠牙,一招“藐天”,刺向道士咽喉。 道士手中的鱼竿此时内旋之势已尽,恰好呈外旋反转,竿稍轻轻弹起,拂在坤藏的剑柄之上,坤藏冲上的剑锋一歪,偏出一寸,险之又险地从道士鼻尖上掠过。 坤藏忽然反手一把紧握住剑柄,将上行的剑势生生停住,腰身回转,下伏,把剑往后横拖,使出一招“牙锋破”。这一手来得极为圆融,与之前的“藐天”剑式衔接得天衣无缝。此刻,剑锋距离道士的面颊不到一寸,道士的鱼竿还在外旋之中,根本无法自救。 坤藏暗自叫声:“得手!”心中正在高兴,手中的废剑却突然停在半空,再难寸进。 道士的鱼竿虽无法回转格挡,但不知何时,竿稍的钓线已松开,一枚乌黑的小吊钩刚好钩在坤藏剑锋的一道斫痕上,随着鱼竿转动之势,钓线绷紧,刚好把剑拉住。 一根若有若无的钓线,让二人就此僵持,一番电光火石的杀局戛然而止。 坤藏连环三招,可谓步步杀机,圆融无缝,但道士寸步未动,手中鱼竿只随意内外转了两个半圈,就破了坤藏的剑式。 坤藏缓缓收剑,眉头紧锁,慢慢坐了下来,开始闭目沉思。 道士也不去打扰他,走到池边继续垂钓。融在他身上的那道水柱已经悄然消失无踪,道士又回复了那个枯瘦干瘪的晦气模样。 良久,坤藏突然睁开眼睛,说了句:“不对。” “哪里不对?”道士口中应答,眼睛却盯着池中钓线,似乎有大鱼即将上钩。 可这池水清清,寸草不生,哪里来的鱼? 坤藏站起身,亮出剑,摆出自己最熟悉的獠剑起手式,深蹲,猫腰,颔首,沉肘,蓄力,整个人缩成一团,只余剑锋微吐在外。 獠剑式主防,獠剑起手式,乃是防御中最强一式。 “之前我在水中二百三十次交锋,以及攻你三招,用的全是牙剑式。这回,我想赌一赌……”坤藏攥着剑柄的手已经应兴奋和紧张微微伸出汗来,“我想试试,让你先攻我一招。” 道士背对坤藏,一言不发。 “秋水剑确实无敌。但无敌,不代表全胜。” “秋水剑,跟本就只能守,不能攻。” “秋水剑意中,连一招攻式都没有。” 坤藏越说越坚信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眼中逐渐放出光来。 “哈哈哈,好,不错,你很不错。”道士大笑三声,忽然把鱼竿一收,钓线末端精光闪烁,竟是钓起来两把形制奇古的剑。 “拿着。”道士将剑扔给坤藏。 坤藏细看那两柄剑,居然连着剑鞘一体,这是他之前在池尚未见过的。 双剑形制一样,只是剑鞘色泽不同,一柄乌黑带黄,一柄白中隐朱。 剑鞘材质非金非木,似是蛇皮,却冷硬如铁,上缀鳞片如云,层层叠叠,宛如活物。无吞口,无剑铛,剑柄剑鞘浑然一体,形如扁棍。坤藏将白剑拔出三寸,一道雪光刺得他眼睛微眯,剑上刻着两个大篆“赤雪”。再看黑剑,入手略沉,剑锋黑魆魆毫不起眼,上刻“乌金”。 “这便是獠牙剑的本命双剑。”道士说,“你来时我就说过,要想击败洞中那东西,就必须要找到獠牙合璧的本命真剑才行。如今剑我已帮你寻到,獠牙剑法你已兼修,秋水剑意你也看破,何不再去一试?” 坤藏用腰带把双剑仔细负在背上,想了想,问道:“你如此助我,就是想知道獠牙兼修的诀窍?” 道士转头看了坤藏一眼:“你只需知道,你助我,我助你,各取所需。我让你做的事,对你百利而无一害。” “我不喜欢被蒙在鼓里。”坤藏等上岩石,并排坐到道士身边。 “这里边隐藏着天地玄机,你知道了未必是好事。” “少拿天地来压我。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坤藏沉声道,“我向来是讨厌别人把我当狗的。” “你是说翩翩那条黑狗?”道士失笑。 坤藏漠然地听了道士这句一点都不好笑的笑话,并不为其所动。 “好,这回是真有长进。”道士对坤藏的镇静颇为满意,“也好,我就给你讲讲这独清池的秘密。不过,天地有耳,不可言传,只可意会。” 于是,道士伸出手,按在坤藏头上。 片刻之后,坤藏从震撼中回过神来,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道士,像是在看一个世间最恐怖的魔鬼。 “你,竟是打的这个主意?”坤藏用颤栗的声音问。 “对你而言有益无害,你何必如此恐惧?”道士讥笑道。 “可是,天下真的会死很多人。”坤藏想象着道士的目的如果达到,世间会是怎样一幅场景,心跳得越发快起来。 “天生万物以养人,人无一物以奉天。世间众人,原是该死。”道士说。“怎么,你怕了?”道士对坤藏的犹豫感到一丝失望和不屑。 坤藏慢慢站起身来,抬头望了望辽阔无垠的荒原,嗅了嗅带着黄沙气息的微风,摸了摸自己的脸,看了看独清池中自己倒影。 没有人知道,他其实很厌恶自己这张脸,厌恶到了极点。 “不,”坤藏的声音抖动得更厉害,“我只是太开心,太兴奋。” 坤藏因开心而颤抖着,阴之葭却正在讲着一个无聊的笑话。 21章 赤雪乌金屠戮剑 星河黄土慈悲心2 “老牛,你的意思是说,我坐在这悬崖边上,所有这些孤魂野鬼都从我脑子里穿过去,把我当个筛子一样过滤掉身上的怨念,然后一身轻松、干干净净地转世投胎?而且,这些滤出来的怨念还会变成黄泉世界的泥土,沉积起来把这个望不到底的深渊填平,然后我就可以平平顺顺地蹚过去,离开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了?” 阴之葭一口气说了一大堆,觉得自己就像在说笑话。 “小朋友,你果然聪慧。比老牛我说得直白清楚多了。”胖和尚在边上笑得浑身肥肉直打颤。 “老牛……” “小朋友……” “老牛,你觉得我傻吗?”无错小说网不跳字。 “小朋友,你绝顶聪明!” 阴之葭深吸了一口气,望着一脸笑容的胖和尚,满肚子骂娘的脏话竟然无从说起。 “我觉得会痛诶……” “那是当然。小朋友你来之前已经试过了嘛!” “当然个屁!扯你娘的蛋!” 阴之葭终于还是爆发了。 “我娘是一头母牛,没蛋。” 胖和尚呵呵一笑,对阴之葭的辱骂居然毫不介怀。 阴之葭彻底气结, “小朋友,”胖和尚说话的时候,一直保持着跪姿,丝毫未动,“要完成这件事,的确要大勇毅。你那位叫做坤藏的朋友,在这方面其实比你更适合。” “那你当初为何不找他来?” “机缘在前,需要你们自行选择,又岂是我能左右?” “那个臭道士,看到坤藏选了去独清池,暗自里也开心着呢……原来你二人都觉得坤藏是上上人选。”阴之葭嘟哝着,心中隐隐泛起一丝不服。 “老马的心思,我也看不懂。”胖和尚摇摇头,似乎也甚为迷惑。“不过,要以身作桥,普渡众生,并非光有勇毅就能完成的,更重要的是慈悲。论慈悲,小朋友你是不二人选。” “我慈悲?我自己怎么没看出来?”阴之葭暗暗回忆着自己人生十几年来所杀的人,打的架,掏的鸟窝,掀的房顶,套的狗,吃的肉,看的女人洗澡……想着想着,自己都不禁打了一个冷战。 “慈悲并非不杀,慈悲亦非不争,慈悲不禁洒脱、不禁享乐、不禁人欲、不禁晦暗之心……”胖和尚仿佛也看穿了阴之葭的心思,阴之葭心中每想起一件自己做的恶事,胖和尚这边就给他说出一项开脱的道理。 “老牛,你的佛祖就是这么给你讲的经?”阴之葭被胖和尚口中似是而非、颠三倒四、强词夺理的“佛门精义”气得反笑。 “老牛我心中从无佛祖,我穿得像个和尚,你何时见我念过一声弥陀,捋过半颗佛珠?”胖和尚大笑道。 阴之葭细细回想,还真如胖和尚所说,他只是穿得像个和尚而已。 “我讲慈悲,只是从天地大道而言,顺乎自然。”和尚一直长跪不起,此刻更是双手伏地,恭恭敬敬地给阴之葭磕了一个头,“小朋友,老牛求你,本着慈悲心,勇挑此重担,化解众生怨念,可好?” “你怎么不说什么功德无量,必有善报的话?说不定我考虑一下。”阴之葭再次祭出无赖**。 “功德无量那是佛家说法,愚弄凡人,我其实是不说的。但你若是喜欢听,我给你说个三天三夜又何妨。若说善报,倒还真是有的……” 阴之葭一听有善报,耳朵尖刷地竖了起来:“有何善报?” “众生怨念,由你一人洗涤;人间遗恨,由你一人承担。经此人间大苦大痛之极致,小朋友你必将涤心明智,伐骨洗髓。今后,过刀山火海,亦能忍其煎熬;遭百年孤独,亦能守其寂寞……” “你这说法,好似我这一生注定就是为了过刀山火海,受百年孤独而生的?”阴之葭越听越觉得不吉利,赶忙打断。 “……最重要的是,若你能完成此事,出得黄泉世界,有一个世间最苦的人,还等着你去解救……”胖和尚正待说出那人的名字,突然地面一震,整个黄泉世界骤然晦暗下来,远处隐隐传来凄厉的嘶鸣,夹杂着兵刃相交的声音。本来浑浊一片,无星无月的天空,忽然聚起一层乌云,黑沉沉,乱糟糟,翻滚咆哮着,就这么低低地压下来。 胖和尚如临大敌,脸上终于失去了一直以来常挂的笑容,从地上站立起来,昂首望向远方。 “独清池出事儿了。那匹老马究竟在做什么?”胖和尚双手握拳,眼睛几乎瞪出血丝,似乎发生了不得了的大事。 此时,天上的乌云后面,仿佛有什么东西,发出一声巨吼,声音穿透苍穹,在整个黄泉荒原上空回荡,震得每一颗沙粒都在发抖,似乎恼怒已极。 “神界震怒,难道那匹老马真的跑出去了?这个混账……不行,我得过去看看……” 和尚此时再也顾不得许多,腾空而起,便要驾云而去。临行之前,他看了一眼阴之葭:“小朋友,那匹老马犯了大错。我跟他多年相交,不可坐视不理。这黄泉世界本来极为稳固,却因老马肆意所为而危在旦夕。你要速做决断,怨灵不清,你就只能在这里随他们陪葬。好自为之吧……”说罢化作一道白光,往独清池急掠而去。 阴之葭被留在原地,脑子里一时还捋不清究竟。只听“咔嚓”一声,阴之葭脚下的黄岩裂开一道寸许宽的缝,飞速往整个孤峰蔓延,对面山崖上,更多更大的裂缝已经出现,无数岩石碎屑正往下坠落。 “这是真要塌啊?”阴之葭双腿一软,跪倒在地。 再看那些幽魂依然前仆后继地往前涌,成千上万地往深渊里填。无数幽魂从他身上穿过,犹如梦幻泡影,抓不住,也感受不到。 “死老牛,你让老子当筛子,总得教个法子啊?人肉筛子筛西北风,你他娘地让我怎么筛啊?” 整个荒原上都刮起了干冷阴寒的风,呼啸着,盘旋着,把阴之葭这句绝望的脏话吹散在风中。 阴之葭抓狂之间,突然头脑中灵光闪现,想起一物。 他抬起左手,看着腕上那串月石手环。 坤藏带了剑进来,而自己却带了这串手环。 死胖和尚曾说,坤藏心中只有剑,故携剑来;自己只有一颗心,于是便只能携得心来。 这手环,便是心之外化。 当时阴之葭并没去深思这玄妙对话的含义,此番生死关头,他脑海中似有顿悟,再次细细研究这串手环。 他反复摩挲着手环上的月石颗粒。 这枚手环有二十一颗浑圆洁白的月石,上面雕刻着代表祝福的拾遗族符文。 这些符文在拾遗族中传世久远,族人都将其作为驱邪祈福的东西来用,从未去考证过它的来历。 对于阴之葭这种好动不好静的猴子性格来说,更是只把这些符文当作图画来看待。若不是因为手环是翩翩所赠,他都懒得多看一眼。 此刻,他的手指拂过镌刻符文的凹痕,却发生了奇妙的事情。每当触到一个符文,阴之葭的脑海里就浮现出一个读音。这些读音,就仿佛有人事前灌注在他脑海里一样,此刻与手上的符文呼应,竟一一鸣响起来。 阴之葭自然不知,当初他跟老牛刚到黄泉边上,怨灵入脑,痛苦不堪,老牛用手轻按他的头减轻痛苦的时候,已经把这些音符灌注在他的心中,护佑他一路不受幽魂遗恨的侵袭。 此刻,这些音符跟手环上的符文对应,回荡在阴之葭心中。 人鬼幽明天地阴阳生死之间周流往复而不止息也。 共计二十一个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响亮,直至如黄钟大吕,振聋发聩。 阴之葭猛然张口,在即将破败的天地之间把这二十一个字喊了出来。 霎时,直觉整个黄泉世界中的时间为止一凝,磅礴的魂流止住了脚步,下坠的岩石顿了空中,苍穹的乌云也停了翻滚。 整个无垠荒原一片静默。 然后有二十一个符文环绕着阴之葭一一点亮,忽明忽暗。 时间重新开始流动,数以亿兆的幽魂,尽数往阴之葭拥挤而来,争先恐后,势不可挡。 阴之葭盘坐在地,如烟似雾的幽魂,丝丝缕缕,从他周身毛孔而入,又自灵台而出。 那些幽魂中原本浑浊泛黄的部分,入不得阴之葭的身体,皆变作泥沙岩砾,窸窸窣窣地从阴之葭身上掉落。荒原阴风吹过,将其拂落山崖,往深渊中堆积。 更有无数璀璨光点,是遗恨得消的魂灵,自阴之葭头顶灵台飞出,飘飘渺渺,汇成星河,直上九霄,何其壮丽。 胖和尚于半空回头远眺一眼,见到孤峰之上星河飘舞,咧嘴露出一个微笑。 22章 缘起人间隐隐报 果然鬼域层层因1 “我只想知道,为什么不能进魂园?”左无横站在人群的最前端,浑身散发出迫人的气势。 这是赤炎功发动前的威势。 魂树一场繁花落尽之后,拾遗族人血脉之力尽失,却也同时对一部分人产生了奇异的增益效果。 左无横在一觉醒来之后,发现身上与大族长冬阳玉鼋甲气壁硬碰之后留下的伤势已然尽去,数千年未得寸进的赤炎功法居然更进一步融合贯通,突破大成。 磅礴凶暴的五行之火,在左无横体内奔涌流淌,却又被某种在经脉中隐隐潜伏无法被自己所理解的大道法则所驯服,不对经脉关窍造成任何烧灼和冲击。 这种收放自如的感觉,是左无横追求数千年却一直未能突破的壁垒。 魂树开花,难道是天助功成,愿我成事? 想到此处,左无横更为意气风发。他身后站着数百人,都来自地族和人族。有了伐师左无横这个领袖,被魂树花粉所侵蚀肌肤的拾遗族人们,正大光明地拥挤在魂园门口,把一应情绪往守园人棘山身上发泄。 “棘山,你不愿意出来见我,但是我知道你听得见。你我相识几千年。当初,大族长带你我来到岷山深处,经历河图洗脉转生入拾遗谷。一千多名兄弟姐妹,如今就剩下我们礼、智、伐三个老东西,还有你这个守园人。大族长遭遗恨反噬生死未知,已经废了。即便当初他真的跟你有什么秘密的约定,但如今魂树开花,拾遗一脉面临灭族之祸,情势危在旦夕,还有什么狗屁约定是不能改的?” 左无横滔滔不绝地说着,身上的气势越发强烈,在场间弥散开来,越发挑动着族人们的焦躁情绪。 众人都是直到此刻才从左无横的口中知晓,原来大族长冬阳玉居然已经遭遗恨反噬成了废人,这是何等样的大事?场中随即一片哗然。 “大族长那么高的修为,怎么可能犯这种错误?” “我见过遭遗恨反噬的情况,惨得难以描述啊……” “听伐师的意思,大族长遭了反噬还没死?还有救吗?”无错小说网不跳字。 “没听说过遭了遗恨反噬还有救的……” 凡此种种,众人正在嘈杂不休。一个冷静清冽的声音非常突兀地从人群前方响起:“如果大族长遭反噬而渐冻残废,那以后魂树产乳的事儿怎么办?” 这句一出,所有聒噪的声音全都消失了。 就像朔风吹过窄巷,把怕冷的蛇虫鼠蚁全都驱赶得干干净净。 所有人都意识到,对自己来说,这才是最紧要的问题。 如果说魂树花粉只对部分族人的血脉造成了破坏,让他们肌肤溃脓;那么魂树如果从此无法产乳,没有了魂笺,那整个拾遗族才是真正面临着灭顶之灾。 刚才问出这话的,是人族族长心牙。 天族空牙,地族岩牙,人族心牙,鬼族吠牙,乃是四支的族长。 心牙除了人族族长的角色,还有一个众人都知晓,但此刻都未去关注的身份。 他,是阴之葭的父亲。 他的儿子阴之葭如今还在魂园中,在棘山的看守之下。 当初大族长的命令一出,阴之葭和坤藏连家都未回,就被三师亲自送入魂园受罚。这件事,是智师秋知叶在魂树开花那天晚上,派人告诉他的。 他和左无横那个宝贝女儿翩翩一样,当时正在为这个看似有理实则蹊跷的处罚决定感到费解和恚怒,却被一场突如其来的花粉把一应想法和行动都冷冷地压制了下来。 如今,心牙虽然站在左无横的身边,问出了那个关于魂乳的、极具杀伤力的问题,但心中却隐隐对儿子的事有了与当初不一样的看法。 他也是刚才才知道,大族长冬阳玉居然已经因为遗恨反噬而渐冻残废,这背后究竟藏着怎样的隐情?与其怀疑大族长的蹊跷行径,或是憎恶躲起来软硬不吃的守园人棘山,心牙宁愿去提防某些人的叵测心机。 直到此时,他都还没有看到另外几个重要人物。 秋知叶未到。 菜伯未到。 大族长的贴身侍卫墨岚未到。 鬼族那个又臭又硬的老倔驴也未到。 甚至,鬼族的族人,也一个影子都看不见。 于是,心牙决定,在这次冲突中,若非必要,他再也不会说一句话。 刚才那个魂树产乳的问题,是他能做的极限,也是愿做的极限。 然而,左无横对心牙这个提问十分地满意,侧身对心牙微微颔首,然后回过头再次盯着前方魂园门口站着的几十个人。 那是天族族长空牙,还有他的族人。 天族一向绕魂园而居,族人多为祭司,是棘山和菜伯一系。 此刻,魂树开花,尘埃落定,天族也有半数以上的族人血脉之力被破。虽然诸事不明,疑惑重重,族长空牙还是先把族人安抚一遍,率领几十名未染病的祭司,亲自来到魂园问询棘山,同时派人往礼师菜伯处请示。 谁知,天族众人刚到魂园门口,正好和伐师左无横一行数百人对峙起来。 “伐师在上,还有岩牙、心牙两位家长,我天族众人也是刚刚来此,欲向守园人探问究竟。所谓魂树开花,魂树停乳,我一概不知。我只知大族长有严令,魂园重地,除祭司之外,任何人不得未请擅入。”空牙不卑不亢地说道。 即便面对三师中武功最高、脾气最烈的左无横,这名天族的家长依然是淡定如水,明月清风一般,让人浑不着力。 左无横冷笑一声:“你们四支族长当中,鬼族吠牙是头驴,地族岩牙是头猪,人族心牙是只猴儿,天族空牙是条狗。今天看来,你这条看门狗确实当得称职。” 这番言辞中的轻蔑不屑和粗俗偏执,已经跃然而出,可谓字字诛心。在场众人都还是第一次听到受人尊重的三师居然说出这样的话。 这伐师左无横,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再看空牙,对这番话依然无动于衷,既没有回嘴,也没有试图去解释什么。只是轻轻挥了挥手,随行几十名祭司整齐地坐了下来,恰好把魂园大门堵住。 魂园祭司,日常都是穿着灰袍。 此刻,几十个灰袍人,坐在满地的灰色花粉尘埃中,就像是亘古存在的一堆石像,任尔东西南北风,我自岿然不动。 23章 缘起人间隐隐报 果然鬼域层层因2 “我就不信,这魂园只有从大门才能进。”左无横一言刚出,就有几个迅捷的身影从黑压压的人群中跳出,兔起鹘落,几个提纵,已经从魂园高墙上飞过。 空牙静坐不动,只轻轻瞥了一眼那些飞过头顶的人,进而干脆闭上了眼睛,看都懒得再看。 几个人进去之后,不过少顷,只见几个黑咕隆咚的物件儿从魂园深处被抛了出来,咕噜噜滚到场地中间。 “人头!”眼尖的人喊了出来。 刚才越墙而入的几个族人,就这样被人鲜血淋漓地“请”了回来。 魂园深处自然种着魂树,从那儿到魂园墙外,距离足有百丈之遥。 几个族人在那儿被杀,还轻飘飘就割下了人头,精准无比地抛回来,这是何等样谈笑间杀人的修为? 左无横哼了一声:“拾遗族总共不过千余人,魂树花粉毒杀一半,再被你这守园人想杀就杀,手指头一动就又少了几个。剩下的,也是没有血脉之力,或是没有魂乳魂笺可用……” 他顿了一下,闭上了眼睛,突然猛睁开,大吼道:“那这个苟延残喘的拾遗族留着还有什么意思?” “你棘山能杀人,难道我左无横就不能杀人?” 话音未落,左无横右足猛踏地面,地表暗红色的土壤寸寸皲裂开来,一团热浪以左无横为垓心往四周蔓延开,几名来不及退后的族人衣物都被点燃,狼狈不堪。 “棘山你杀一个,我就杀两个;你杀十个,我就杀一百个。你和冬阳玉那个老家伙想要让拾遗族灭绝,那我就帮你杀得快些,这么温吞吞的老子看不惯……” 一边说着,左无横一边隔空一指弹出,一粒火星激射而出,落在空牙身边一个女祭司身上,瞬间爆燃起来。这名女祭司在恐怖的哀嚎中往前奔跑了几步,化作一具焦臭的尸体扑到在地,几缕青烟在乌黑的尸体上缭绕,几处残存的火苗还贪婪不休地啃咬着。 在场族人都被这恐怖的一幕震慑得无言以对。 岩牙和心牙站在左无横身后不远,彼此对视了一下,均为伐师赤炎功的境界感到震惊。 内蕴五行,自成天地。 这是人间寻常高手的境界。达到这境界之后,可调和五行气息,在体内周流不止。气息发诸于外,能打破现实的五行法则,改相生为相克,或逆相克为相生。 当初“事不过三”在岷山夜战中,用树枝断钟慧眸钢刀,以木克金,算是初窥此道。 左无横身居拾遗谷伐师之位数千年,乃是族内公认仅次于大族长冬阳玉之外的强者。数日前看他的修为,也是需要全力施为,才能外放体内烈火之气,焚土灼石,从而逆火生土之律,行火克土之实。 赤炎功,乃是拾遗谷诸般武道绝学中最霸道的功法,数千年修炼才能到此境界,可见其艰难。而刚才,左无横只是一弹指,就能举重若轻以火星流焰杀人,这境界隐隐已经超出人间范畴,堪比妖神。 地族、人族两位族长正在内心唏嘘,这边左无横袍袖又是一挥,一道更为霸道灼烈的气息呈扇形铺开,袭向坐在最前排的几名天族祭司。这道凶猛无匹的气息将所经之处的地面都烧成了焦黑。 然而,这些凶如猛兽的热浪,却在祭司众人之前一尺远的地方如刀割般止住了,难有寸进。 一道近乎无形的气墙,从空牙所坐位置悄悄升起来,将这些火气阻隔在外,像无法吃人的饥饿野兽一样,狂暴地咆哮着。气墙泛着淡淡金辉,无数的符文在上面闪烁明灭。 这跟当初冬阳玉在向钟慧眸释放拾遗秘典的时候所发出的气壁完全一样。 “你居然会鼋甲气壁?”左无横失声叫了出来。 面前的空族族长空牙,此刻面色苍白,显然刚才他奋起平生功力发动的鼋甲气壁,与左无横随意一击的赤炎功力相抗衡,还是完全落了下乘。他感觉体内精气随着刚才这一招交错,已经被倾泻一空,说不出的疲惫,连站起的力气都没有了。然而,他心中此刻的激荡,并不比左无横要弱多少。 鼋甲气壁,乃是拾遗族中唯有大族长冬阳玉才会的一门奇功。 这门功夫,可将体内精气外放成壁,是世间防御之道的极致。练至巅峰,万兵万法不得破。冬阳玉出事前,已经练到第三十六层,实属亘古未有的奇才。 然而,这门功夫练起来极为缓慢,最难的地方在于积累体内精气过程慢如蜗行,施放起来却又往往一泄而空。据传,秋知叶年轻时曾玩笑说,只有大族长冬阳玉这种老乌龟性格,才耐得住学这玩意儿。 然而,数十年前,大族长冬阳玉却将这鼋甲气壁的功法秘密传授给了空牙,除了让他发誓保密之外,没有说任何理由。 空牙本不是武道一途的天才,也不知道冬阳玉究竟作何打算。但他平生有一项心性最为牢不可破,就是持重。 于是,他把这件传功的秘密,当作所有其它不该说的大事小事一样,默默隐瞒了几十年,每天按大族长冬阳玉的传授,吐纳积存,勤勉地习练着鼋甲气壁,无人知晓。 直到今天,他的气壁才练到第九层。 然而,也是在今天,他终于证实了自己一直以来的猜想。 这鼋甲气壁的本事,乃是冬阳玉留下来,专为赤炎功而设的一道屏障。 赤炎功,自然就是左无横。 难道几十年前,大族长冬阳玉就已经在为今天的事做筹谋?难道那个时候他就已经预见到左无横如今的做派? 空牙一念至此,反而更是淡然和笃定。大族长冬阳玉,既然能够算到这种细节,更不会在大局上有所遗漏。 他能做的,就是执行大族长的命令。 左无横说他是条狗,但他真的不介意。 然而,左无横自己却有些介意。 左无横突然觉得,自己恐怕是几个老怪物中秘密最少的那一个。 他想起了秋知叶。这个老成了精的家伙这次没有跟自己一起来魂园。因为他在魂树开花之后为了寻找解毒的法子,在众目睽睽之下把自己割得满身是伤,此刻正在医馆中静养,同时为数百名染病的族人调配方剂。 左无横尊为伐师,也是在魂树花开,梦醒之后,才知晓花粉之毒,也才听说棘山修炼有《虚实经》一事。 然而,作为三师之一,为何秋知叶知道的事,而他左无横却不知道? 从典籍中查到?左无横不禁暗自冷笑,秋知叶这假话也未免太看低了众人。 不过,这些鸡零狗屁的所谓秘密,知不知道都已经不重要。左无横行事,就跟他赤炎功的火一样,是不需要、也不屑于讲什么道理和筹谋的。 多年来,他一直有个强烈的愿望,或者说宏伟的理想,为了这个想法,他不惮于把挡在前进道路上的一切障碍全都毁掉。 管它冬阳玉也好,还是魂树花也好,还有那捞什子的洗脉、转生,都不是问题,即便是这拾遗谷,这千里岷山,若要困住他,他也会用上天赐给他的这满腔烈火,将其尽数烧成飞灰。 拾遗族,乃是天选一族,千年积淀,文武无双。岂能被这弹丸之地的畸余山谷困住不得施展?出了这谷,天下之大,哪里去不得? 24章 万金宝剑藏秋水 满马春愁压绣鞍 畸余的拾遗谷,困住了左无横的野心;荒芜的黄泉界,则埋葬了瘦道士的希望。 他颓然地站立在独清池边,越发干瘪的身躯比之前任何时候都更显得消瘦和落寞,眼神中原本的贪婪和邪魅,尽数转换为绝望和自嘲。 “你是说,你天生就有两颗心脏,两副经脉……”瘦道士苦笑着。 坤藏在道士身后随意席地而坐,并不搭腔。 他把自己最大的秘密告诉了瘦道士,而这已经是瘦道士第一百多次重复这句简短的话。 两颗心脏,两副经脉。 这就是坤藏能够兼修獠牙双剑的根本。 獠牙剑法基于经脉而运行,蛇獠自阴而阳,蛇牙自阳而阴,普通人经脉中若是并存两路剑气,则阴阳相冲,爆体而亡。 几千年来,拾遗谷中这样试过兼修双剑的人,甚至包括数名最早经历河图洗脉的长者,都难逃厄运。 这是无法破解的难题,所以虽有绝世剑法,却只能二人双修,攻防互补。 于是,将双剑合一,由单人使出的念头,逐渐被人所淡忘、摒弃,进而认定为绝无可能的法则,禁绝任何人去尝试。 然而,世间总有些与众不同的人,有着与众不同的思维方式和打破规矩的勇气。更重要的是,上天给予了他一副万中无一的奇特**。 坤藏,便是这个“幸运儿” 瘦道士终于从沮丧的状态中略微恢复了一些,他回过头来,一道杀气从瘦道士的面上一闪即逝:“我真想杀了你。” 坤藏一笑。他知道瘦道士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这是极端的嫉妒带来的恨意。 但是他更相信,道士不会这么做。 “你知不知道你有多幸运。”果然,道士并未出手。他仿佛老了几千岁,眼神中多了另外一层情绪。 “你是指我这副皮囊吗?”无错小说网不跳字。坤藏摸着自己的脸,一种烦恶感再次涌上心头。 道士却没有注意到坤藏这种厌恶的情绪,开始神经质地絮絮叨叨:“我花了数千年布置了这个局,以为天地、黄泉、人间,都被我玩弄于股掌之中。我等了数千年,一直就等着你的出现,等着你来把方法告诉我,谁知你告诉我的就是这个法子?不公平,不公平啊,两颗心脏,两副经脉,天地造物怎么就造出你这么一个怪胎……” “住嘴!”坤藏突然嘶吼一声,一股无比的戾气从周身毛孔渗透出来。赤雪乌金两把宝剑同时出鞘,赤雪剑反握,走“牙突”一路,迎面罩住道士胸口九处大穴;乌金剑行“蟒舞”一式,自右往左拦腰横斩。 道士没料到“怪胎”二字居然让坤藏如此激动,他瞳孔一缩,双手握住手中鱼竿自下而上一击斜挑,根本无视坤藏剑路,大开大合地使将出去。 然而,鱼竿与乌金剑一触,竟似粘在一起。乌金剑黢黑的剑身仿佛妖异的蛇身,不断地扭动,将鱼竿上叠加的所有力道和变化尽数卸去。 道士“咦”了一声,坤藏左手的赤雪剑却陡然加速,瞬息之间已到他面门。 道士大叫一声,双手弃掉鱼竿,往面门一合,两掌夹住赤雪剑,将攻势阻了一阻。但是,坤藏手中的乌金剑却突然脱手,化作扭动的黑光,迅疾无比地激射向道士的左足。 道士把赤雪剑往侧面横推,避过剑锋,脚下急速后退。 乌金剑脱手以后,直往前追着道士后退的身形犁进三丈远,方才止住。 道士左右双掌满是血痕,那是被赤雪剑锋所伤;眉心一点殷红,命门险些被隔空剑气刺破。乌金剑犁地三丈,斜插入地,在他面前不足一尺停住,在黄土荒原上留下一道恐怖的剑痕。 这是瘦道士第一次被坤藏逼得如此狼狈。 然而,他不怒反笑:“看来你不喜欢听怪胎这个词啊?” 坤藏身上被激发出的戾气越发剧烈,成为一道道浓黑的烟,丝丝缕缕地散发出来,也不消退,直似水流般沉重,缓缓坠下沿着黄土往低洼处汇去。 这附近的最低洼处,自然就是独清池水。 这些黑气绵绵不绝地流入独清池,清水与黑气甫一接触,就以奇怪的方式纠缠在一起。黑气没有被洗净,清水也没有被染黑,而是交错盘绕,清流黑丝,缕缕分明,既相互自持,又隐隐相融。 这番景象,就连道士都惊住了。 他上前一把抓住坤藏的衣襟,却发现坤藏根本无力反抗,正在进入昏迷。那种止不住的黑色戾气,正从他周身孔窍绵绵不绝地往外涌动。 “这是……”道士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惊愕,怀疑,确信,进而悲哀,再而狂喜,凡此种种情绪在他的双眸中不断演绎。 “臭小子,你还真是******幸运儿……” 他嘀咕了一声,抓起坤藏来当独清池边,带着他跳了下去。 一入水,道士的身形就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原本干瘪的**被独清池水一泡,渐渐恢复了正常人清矍的体态,苍白的面容在黑衣的衬托下更显冷冽。他带着坤藏游过万剑沉积的池底,所有的剑都不约而同地发出低鸣,那是畏惧,是朝拜,也是狂热的附庸。然而,道士看都没有看一眼,直往池底的洞穴而来。 道士在洞穴底停住,似乎犹豫了一下,才往洞中而去。 越往内走,道士的身体再次变化。他皮下的血脉开始鼓起一个个丑陋的小包,眼耳鼻孔窍中不断渗出鲜血。 这一幕如果被左无横看到,他一定会惊呼——这跟违反法则禁令,兼修獠牙双剑爆体而亡的情景,何其相似! 道士带着阴之葭,终于来到洞穴的最深处。原本漆黑的洞穴,前方开始传来幽幽的光。 出口已经不远了。 奇怪的是,这番进洞,却没有受到任何阻击。 那柄剑呢? 那柄坤藏口中所说,令万剑齐喑的秋水剑呢? 道士承受着极大的痛苦,把坤藏送到洞穴深处。在黑暗中,他不断感觉到坤藏和整个独清池水的变化。 坤藏身上淌出的黑色戾气,与这独清池水以奇特的方式交融着。 “我不要做怪胎,这不是我的错……”坤藏半昏迷中,还在纠结着怪胎二字。 道士没有时间去深思为何坤藏对这件事如此执着,居然因一声“怪胎”而突然心性大变,溢出如此强烈的“戾气”。 天上地下,或许只有道士才知道这些“戾气”究竟是何物。 他忍住即将爆体而亡的痛苦,再次说了声:“臭小子,你真是幸运啊!记住,我叫野马……” “野马……”坤藏迷迷糊糊中重复了一遍,似乎记住了。 “你出去之后,天下必乱。可惜,我不能亲眼看到……”野马道士每说一个字,都有一口血流出来,已经极为艰难,“不过,我的血肉将会烙印在这满池水中,融入你的身体,我会感受着你,感受着你……用我的剑,去杀人,杀人……好好地杀人……” 野马话音断断续续,逐渐不可听闻。 整个独清池水,这时也已经变作混沌一团,那道从天穹上来的无根之水,也已经细不可见。 最终,野马道士身上的血脉一处处爆开,绽放出殷红的花朵,他的身体、骨骼都被分离开来,在独清池混沌的池水中融化,弥散,直至消失。 半梦半醒的坤藏,在野马道士最后的遗愿诉说中,挟着那一池清浊交织的混沌池水,往泛着幽光的出口漂了过去。 独清池水渐渐干涸,一把一把的利剑浮出水面,暴露在空气中。 突然,一把剑柄上刻着“天杀”的剑,颤动了一下。 它仿佛有灵,竟似不敢相信自己所处的状态,又试探着颤动了几下,发现确实再没有池水浸泡着自己。 接着,又有一把刻着“人屠”的剑,忽然发出龙鸣一样的声音,从池底的污泥中拔地而起,空中一个华丽的回旋,将所有污渍尽数抖落。 紧接着,第二把,第三把,第四把…… 所有的剑,不分长短,不管年代,形制,全都蠢蠢欲动,从池底跃起来,化作一道道璀璨的流光,相互推推搡搡,碰撞着发出金铁交击的脆响。 这一幕,刚好被赶到独清池边的胖和尚看到眼里。 “野马,你这个疯子……”胖和尚看到万剑腾空的景象,仿佛预见到即将到来的修罗乱世,一屁股瘫坐在地,双手惊恐地捂住自己双眼,不忍再看。 天上的云层越积越后,云层后的怒吼越来越近,整个黄泉界的土地都在震颤、皲裂。 “你个混账老马,算啦,算啦……老牛来陪你吧。咱们已经在黄泉界,再死一回,不知道会在几重地狱相会?到时候老子再揍你个混蛋……” 胖和尚拖着肥胖的身躯,踏着池底的污泥,沉重地迈向那个越来越明显的无底洞穴。那些腾空而起的利刃,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开始不安地躁动起来,纷纷往洞穴激射而来。 胖和尚几个大步,已经抢先走到洞穴面前,他的身形仿佛吹气一般膨胀起来,撑破了僧衣,长出了鬃毛,虬结的肌肉鼓爆出来,头上出现冲天而起的两根乌亮牛角。 当无数利剑堪堪进入洞穴,意图穿行而过的时候,一头硕大无朋的水牛,用自己的身躯将整个洞穴堵了个严严实实。 成千上万的利剑,带着不甘的哀嚎与嗜血的狂暴,深深扎在水牛的身上。 这头牛口中渗出鲜血,脏腑、四肢都被利刃穿透,但它默默承受着这一切,似乎所有痛苦都是理所当然,毫无退缩的可能。 它最后昂起那颗决然的牛头,眺望了一眼远处孤山顶上还在飞舞的星河,以及逐渐填满的沟壑,带着歉意闭上了眼睛。 而它的身后被堵住的洞穴通道中,有两把冲在最前方的利剑,抢在洞穴被堵之前,已经冲了过去。 “天杀……人屠……” 老牛再也无法阻拦,只能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默默为人间祈福。 25章 月掩太白言祸乱 天降文星隐筹谋1 明末崇祯三年八月辛亥这天夜里,大明王朝的子民,如果偶或有人抬头看着夜里明澈的天空,就会发现无论他们怎么瞪大了双眼,也找不到那颗所谓永不泯灭的长庚星。 有阅历的老人会告诉自己的孙子们:“那是因为月亮把它遮住了。” 而在北京都城,朝廷里彻夜不眠的天文官吏则会在他们的天象记录上惴惴不安地写上这么一笔:“崇祯三年八月辛亥,月掩太白。” 太白,就是长庚星,就是传说中那颗长生不老永不泯灭的星宿。那个天文官吏在填写记录时双手之所以会颤抖,是因为他不知道是否应该向皇帝诚实地解释“月掩太白”四个字的确切含义: 月掩太白,王者亡地,大兵起。 但是却没有人能够知道,天空既然已呈现出乱象,地上与之相应的又是谁呢? 无独有偶,与此同时,远在北京以西数千里之外,从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一首不祥的歌谣在歌舞升平的蜀中大地悄悄流传开来,孩童们以清脆愉悦的音调念着: “流流贼,贼流流, 上界差他斩人头。 若有一人斩不尽, 行瘟使者在后头。 岁逢甲乙丙, 此地血流红。 有屋无人住, 有地无人耕。” 诡异的歌谣在唇红齿白的小孩儿口中笑着传唱出来,是怎样一种情景? 大人们听了,每每喝止孩子:“不要唱!”或者干脆拉过来打屁股。 可是,终究禁不住。 谁也说不清这些歌谣起自何时,来自何方。它们就像毒瘴一样,从静僻幽深的山**涯处弥散出来,带着刺骨的寒意,让太平世界中生长的蜀中百姓不禁暗暗打了一个寒战。 若天地有眼,便会把目光看向蜀关漫道,剑阁以里。 四川之外的中原大地,此时骄阳似火,燥热难当。而这巴蜀四围的崇山峻岭之中,却还一派邪雾氤氲。低低的云霭直压过山腰,将暴烈的日光隔绝到九霄之外,却也造就了一片与世隔绝万物闷湿的西川大地。 千里剑山,岩壑穷天地之险,如鬼怪妖手醉后泼墨,先以天地为绢,枯墨绝笔皴成万丈断崖;又执细毫着淡粉一丝,一气描数十里蜀道于墨崖巨壁,蜿蜒渐隐于峰峦重霭深处。 再于细丝之上,信手点了两点,却是两人骑驴,缓缓行来。 蜀道险窄,两匹癞皮灰毛的老驴先后排开,自顾不停蹄地行着,身下几近朽毁的栈道发出颇合声律的冬冬声响。潮湿闷热的天气,毛驴的汗水顺着四蹄流淌下来,每走一步都在栈道上留下一个水淋淋的蹄印。 “快到了。”一匹毛驴上的骑客说到。此人看样貌不过三十岁,眉目清朗,俊美得不可方物,衣着打扮却仿佛五六十岁的老头子,灰衣褐袍,葛巾布鞋。 “你若再是这么每次三个字往外说,我就真地割掉你的舌头!”说话的是另一匹毛驴上的旅客,一个黑衣锦绣的年轻少妇,身段婀娜,美丽中带三分凌厉英气。 这二人,自然是张三和墨岚。 二人离了拾遗谷后,墨岚不敢停留,直出了岷山。等张三醒来,二人已经不在岷山范围,由川西北岷山向东南而出,欲经剑阁而入梓潼。 之所以选择这条路线入川,而非往北向甘肃而行,是因为墨岚沿途已经见到不少衣衫褴褛、形销骨立的流民自北而来——她嗅到了乱世灾年的气息。 更重要的是,她也不知道该往何处去。 大族长只说“带他走”,却没说走到哪里去,没说让她做什么。 她只好收拾起烦乱的心情,听从张三的意见,入蜀。 不过,张三当然只说了三个字:“七曲山。” 他这个凡事只说三个字的毛病,让墨岚为之气结。她已经记不得到底有多少次面对张三威胁说要割掉他的舌头。 然而,张三却依旧故我地用不超过三个字表达自己的想法。 “你贵庚?”张三问道。 这是张三另外一项奇特的性格,虽然他每次只说三个字,却总是有频繁的疑惑和感叹。 “反正足够做你奶奶了!”墨岚恨恨地骂道。的确,拾遗族人,随便牵出一个,怕也是几百岁的“妖物”,更别说她这个大族长的贴身侍卫。 “怎么做?”张三的声音不分白天黑夜带着股阴森,此时在墨岚听起来却全是讥笑。 ——做你奶奶! ——怎么做? 墨岚背气得不怒反笑,单手在驴背上一撑,凌空一击侧踢,秀足朝着张三面门而去:“这么做!” 张三此时已经渐渐熟悉了洗脉之后的身体,配合自身数十年对武道的领悟,一个铁板桥往后一躺,却也勉强躲过。 “别误会!”他怕墨岚再施杀招,连忙摆手。 墨岚杏眼一瞪,满腹不耐烦无从发泄,只顾催着座下老驴得得向前,不愿理张三。 张三跟在后面心中也满是郁闷。他那“怎么做”三字,其实是想问墨岚,怎么做到如此长寿。 然而,他却未曾想,自己三个字所表达的“如此深意”,却又让人如何猜忖? 未入拾遗谷之前,他在民间朝堂行走,虽然也有着畸形难改的语疾,但一来因为他跟身边下属上司颇具默契,二来因为他武功高深难觅敌手,三来心计精明算无遗策,每言不超三字反而成了他的招牌,从来都是别人去尽心揣测他张三的心思,绝对无人敢嘲笑。 如今在拾遗谷中稀奇古怪地一番际遇,落在了这侍卫墨岚手里。打又打不过,说又说不好,实在是尴尬地够呛。 然而,张三毕竟阅历不浅,应变的本事自然一流,不然又凭什么得了“事不过三”的绰号?他一路上和墨岚交流虽然头痛,但也摸到一些法门,知晓了一些原本毫无头绪的经过。 他猜到这女子必是拾遗族中身份较高的人,对自己并无杀心。此番带他出谷,此女其实也有些茫然不知所往,同时也还不知道自己身份,并不清楚他入谷的目的。 这都是他可以利用的空隙。 “姑娘……”张三厚着脸皮叫了一声。 墨岚依旧只顾前行不肯回头。 张三犹豫了良久,嘴巴长了几张,虽然实在觉得别扭,还是勉强喊了出来:“奶,奶奶……” “哧——”墨岚实在忍不住,笑了出来。她回过头来看着尴尬的张三,见对方那张俊秀无双的脸上似乎滴得下水来,更是控制不住笑的**:“真不知你什么毛病,刻意装出这么一番三字经的做派,方显你高深莫测吗?”无错小说网不跳字。 “我有病。”张三苦笑道。 这是他第一次在人前坦诚自己的隐疾。 他想要继续说,却发现很难表达清楚。 一行重又无言起来。 空山羁旅,归于沉寂,只留下老驴踢踏栈道的声音。 又往南行一段, 一直落在后面的张三提醒道:“文昌宫。” “你是说到七曲山上的文昌宫去?”墨岚耐着性子分析这张三的意思。 “是的。” “去拜张亚子?”墨岚不禁失笑道。 张三不答,止住坐下的老驴,举目向远处的群山望去,只见一座大庙,隐现于层峦叠嶂之间。 七曲山,张亚子,又是何方神圣? 这种事情墨岚自然是知道的。 拾遗族人,知道的事情总要比普通人多一点。 26章 月掩太白言祸乱 天降文星隐筹谋2 张亚子,又称文昌帝君,是民间和道教尊奉的掌管士人功名禄位之神,俗称文曲星。据说自周朝以后,先后经过七十三化,才在西晋时降生为张亚子。此人由四川越隽迁居到梓潼七曲山,出任晋朝官吏,后来领军战死,因其生前事亲极孝,又宏扬道教有功,因此梓潼百姓在七曲山建立庙观奉祀。 墨岚只是好奇张三一介武夫,为何要去拜文昌宫。 二人再往前走,不久进到文昌宫的大殿之中。 一名香火道人出来迎接,刚要施礼,张三抬手止住,轻声说了三个字:“丙字号。” 道士脸色一凛,显然猜到了张三的身份。他不敢多问,恭恭敬敬地转身准备引路。 张三却不急着走,示意香火道人走远一些,直到听不到他和墨岚的谈话。 他回头对着墨岚一揖,说道:“多谢。” 墨岚失笑道:“怎么,卸磨杀驴,这就要赶我走了?” 张三面不改色,看不出什么心思,又想了想,最终还是只说:“还会见。” “呵呵,哈哈哈,哈哈……”墨岚突然仰天长笑起来,声音穿透庙宇,绕梁回环,清脆动听。 “不要笑。”张三皱眉,他听出了墨岚笑声中的愤怒,只怕这个行事毫无顾忌的女子待会儿做出什么更为惊人的举动来。 墨岚止住笑,用一双美丽的眼睛盯着张三。 张三犹豫了一下,指了指自己,说:“张愁。” “你叫张愁?”墨岚来了兴趣。 “字不欢。”张三又说。 “姓张名愁,字不欢?”墨岚细细品味着这个一听就叫人不高兴的名字。 “是的。” “你父母还真是不会起名字,你这一辈子看来是没法开心了。” 张三又想了想,很确定地说:“有法子。” “哦?”这回墨岚是真的有些吃惊。 “遇到你。”张愁很诚恳地回答道。 这下轮到墨岚不知如何回答。她死死地盯着眼前这个从来只说三个字的家伙,似乎下了很大决心才收敛起蓬勃的杀心。 张愁又抬手指了指墨岚的腰间。 那里放着一块玉。 张愁从钟慧眸身上夺来的那块玉,还一直放在墨岚的身上。 墨岚并未伸手去摸那块玉,因为她看到张愁眼珠斜向身后,在微微摇头,似乎暗示她不要有任何动作。 墨岚静静地看了张愁一眼,转身就走,须臾之间,她已跃出数丈。 就在这时,大殿中文曲星张亚子神像的后面闪出一个无声无息的身影。 此人身着白色宫装,虽是太监服侍,却也锦绣堆叠,华贵无比;双手负在身后,缓步踱出,轻静如猫,毫无声响,显然已经是内功轻功均值化境。 往面上看,光滑无须,全是皱纹褐斑。 是个枯朽的老太监,仿佛在宫中的品秩也极高。 “梨公公。”张愁一撩袍袖,便即跪下。眼睛的余光却瞥见梨公公的面庞,似乎比数月之前见到时,更为阴柔憔悴了些。 通过梨公公的面色,张愁知道老太监古怪的习惯还是没改变。梨太监对一种一种奇门药剂“断阳散”有着狂热的依赖,这种药对身体有损,会让人更为阴柔,丧失雄风,故名断阳。虽然太监吃这样无非更为阴柔,但张愁还是一直猜不透,为何梨太监要自损身体去吃这弊大于利的断阳散。 “你是……张愁?”那个张愁所称的梨公公一开口,那种阉人的声音就窒息而来,沙哑阴柔地夺人耳膜,“你怎么变得……” 老太监目光如炬,居然能认出洗脉伐髓之后的张愁。 “您高明。”张愁心中对老太监这双眼睛实在是又敬重又畏。 “你这说话的毛病也真是麻烦,我看也治不好了……”梨太监走到张愁面前,伸出常常的指甲,抬起张愁的下巴,仔细地端详起来。渐渐地,从眼底泛起一股邪欲的光芒,仿佛在摩挲一件精美的瓷器,“不过这张脸,可真是……你这是哪辈子修来的造化……” 张愁不知道如何回答。 更奇怪的是,梨太监却也没有细细逼问张愁这造化的来历。他依依不舍地放下张愁的脸,又把抚摸过的手指放到面前仔细贪婪地嗅起来。 张愁心中不禁感到一股烦恶——谁能预先知道,这番容貌改变,居然会让这个变态的老太监产生起恶心的念头。 “张愁啊,皇上那边已经暗中催了多次,若是再没有你的消息,我就得回京请罪了。”梨太监好不容易从一些****的幻想中超脱出来,渐渐换了严肃的口气,“你失踪多日,随行的锦衣卫全军覆没。还好你两日前在岷山口留下暗记,我才连夜从成都赶来在此等候。刚才听你和那女子对话,难道动了真情?呵呵……” 张愁苦笑一声,双手一摊:“您多虑……” “哼哼,你小子对待女人,从来都是用钱,用权,用蛮力,哪次不是把那些女子玩儿得伤的伤,残的残?你何时跟女人这么和气地说过话?”梨太监不屑一顾地讽刺道,话题却又回到**方面。 “您明鉴。”张愁无法自辩,只能长伏不起。 “好了,我也不再调笑于你。按你以往的作风,看你刚才跟她一番对答,想是埋了后手才对?” “黄雀。”张愁说出这两个字,同时举手,向梨太监呈上一个小小的布卷。 梨太监接过来打开,眼睛一亮。 布卷上画着两幅图,一幅是由梓潼前往拾遗谷的路线,另一幅则是乾坤离坎交错分布的方位。图画地极为潦草,明显是仓促新作,刚刚能够识别而已。 “很好。”梨太监收起布卷,微笑浮于脸上,再次伸手摸了摸张愁的面颊,“你也知道,这望帝杜宇的秘宝,皇上那边是势在必得的。北方满清铁骑蠢蠢欲动,中原、西北流寇渐起。然而,连年灾荒,国力不足,军饷短缺……”突然,梨太监话锋一转,变得极为刻厉,“有些朝廷不能明里去信、去做的事,只能由我们这些躲在后面的人来做,只要于国有益、于皇尽忠,便是我们这些奴才的本分,也是我和那魏阉的不同之处……” “你要记住,你当年金殿受辱,落魄街头,是谁让你一身屠龙技不至空负……当今圣上乃是千古不遇的勤勉贤明之主,心怀振兴大愿。你的命不是自己的,是这个大明天下的,是皇上的。”说这话的时候,梨太监已经迈步走开,“所以,记住你的无情,记住你的本分。至于那块玉……” 此言一出,张愁只觉汗透重衫,在这个老阉面前,自己竟似没有任何秘密藏得住。 “……那块玉嘛……我,就权且相信那是你所谓的后手吧,呵呵,呵呵呵……河图洗脉……真的是河图洗脉……”梨太监的笑声越来越远,渐渐消失。 直到一切回归沉寂,张愁才支撑着站起身来。 他并不清楚梨太监最后所念叨的“河图洗脉”是个什么东西,因此也就无心猜忖这个老太监为何会知道如此冷僻的词句。 他只是望向墨岚远去的方向,嘴角泛起一抹难以察觉的苦涩。 此番拾遗谷之行,虽经历奇异的洗骨伐髓,脱胎换型,又得以见到“蝠行”秘法的真容,对于个人而言,不可谓没有收获。然而,朝廷派下来的那个要紧的任务,其实却丝毫没有头绪。只在谷口徘徊了一圈,中了拾遗族人的埋伏晕了过去,然后便被墨岚莫名其妙地送了出来,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竟是一头雾水。 望帝秘宝,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那块玉片,究竟该如何解读? 那个黑衣女子,武功高绝,却又喜怒无常,一路行来监视多于护送,却又简单几句话便让她飘然离开。 她到底是什么目的?猜不透,也看不清。 转而想着与她在谷中赤诚相见的情景,张愁也不禁失笑。 他已经隐约发现,自己心中某些部位,略有变化。 这种变化,虚虚实实,若有若无,说不清道不明,似乎酸楚,似乎挂念,似乎不舍,似乎怨怼,似乎恨,似乎……情? 自己为什么要让她走?真是所谓的“黄雀”之计吗? 是或不是,于情于理,张愁觉得自己真的有点愁。 他出得文昌宫大殿,独自从依山而建的阶梯上缓步而下,思绪飘得极远。 七曲山并不甚高,只是峰峦叠嶂,山径崎岖,时时隐现在树丛岩石之间。张愁不自觉走出好长一段路,在一处林木掩映的转弯处停下了脚步。 “你没走?”张愁对着空无一人的山路。 “你终于发现我没走?”一个黑衣锦绣的婀娜身影从树阴中缓缓显出。 “是。”张愁心中暗想,若不是你刻意放松了对呼吸和步伐的控制,自己哪里发现得了。 “按我的估计,你本该还需多一刻,才能发现我。”墨岚走到张愁的前面,回眸看了他一眼,“你还算有些长进。” 张愁叹道:“惭愧。” “不过那个老太监的确本事不差,来历也古怪。你之前赶我走,就是因为他?”墨岚盯着张愁的眼睛,眨动着一双妙目。 张愁被这句话惊得汗毛一炸:“当时……” 墨岚笑道:“当时,我自然在旁。你以为我真那么好说话?让走就走?” 张愁心中千言万语,却说不出来。梨太监的修为,他是极为清楚的。这墨岚居然敢在他眼皮子底下潜藏起来偷听,似乎还真是没有暴露行踪。这是何其诡异高妙的本事? 一粒豆大的汗珠从张愁额上滴落,他罕见地感到,事情的发展完全超出了自己的控制。不管是深不可测的上司梨太监,还是这个不按常理出牌的黑衣女子,都让自己完全没有算计的余地。 他声音有点哆嗦地问:“听到了?” 墨岚哈哈一笑:“都听到了。你们说,黄雀,玉片,望帝秘宝,你还递上一个破布卷……”她似乎在谈论一个家长里短的笑话,而不是诡诈隐秘的阴谋,“那个老太监还对你说,河图洗脉……不过我看你也不明白。” 说到这里,墨岚的语调变得十分轻蔑和调侃,像是在逗弄一个可笑幼稚的孩子,却又带着三分冷漠和绝情,进而透出刺骨的讥讽,“你们以为这些都是了不得的秘密,对吧?无错小说网不少字” “我想了又想,既然河图与大族长都选择了你,那你应该有权利知道一些真正的秘密。” 墨岚从腰间掏出那片古玉,伸出纤细的手指,在面上轻轻拂过。 “不妨,就让我先给你讲讲这河图洗脉的来历。” 27章 难堪旧事难浮水 不测居心不显山1 棘山面前摆着几具无头的尸体,那是刚才冲到魂树下的几名族人。 他们的鲜血从整齐切断的勃颈处汩汩地流出来,浸泡着黑白两色的花粉,逐渐凝固成紫红色的血块。 这并不是棘山第一次杀自己的族人,他并没有什么愧疚或不忍的感觉。 他只是有点疲惫。 不仅由于连续七日不曾合眼,更因为他脑海里始终萦绕着冬阳玉之前留下的四句预言: 魂花开而四律破,三哀殁而四季分,河图醒而光明现,天下乱而畸人生。 当中有些话极为浅显,而有些话却难以预见。或许,只能等这两个沉睡的年轻人醒来了。 魂树树荫之下,是花粉覆盖最厚的区域。 阴之葭和坤藏,被魂树的花粉层层掩埋,已经看不出人形,只余下两处花粉堆积的小丘。 棘山左手再次轻拂身上残余的花粉,右手却紧握不松,仿似攥着比性命更重的东西。 那是两枚果子,一黑一白,大如鸡子,状似核桃,却又光洁无褶。 族人皆知魂树已经开花,却几乎没去深思,有花自然会有果。 棘山手中的,便是魂树之果。 然而满树繁花,却仅得果实两枚。 这是大族长吩咐下来的最后一件事。 魂树开花,得果实二,独清者黑,普渡者白。 棘山默念着这些不明就理的话,忽然发现身旁的花粉小丘,其中一座有了动静。 坤藏醒了。 他从花粉堆中坐起来,第一眼看到的是面带微笑的棘山。 棘山对坤藏这个孩子有着发自内心的喜爱和欣赏。 坚韧,沉稳,勤奋,朴实,真是像极了年轻时的自己。 当看到他率先醒来,棘山从极度疲惫中挤出一个笑容:“独清?普渡?” 坤藏一愣,来不及细想为何棘山能够说出自己之前所经历的种种,犹豫了一下,说道:“独清。” 棘山点点头,拿出黑色的魂果,郑重地递过去:“吃了它。” 坤藏接过魂果,用询问的眼神看了看棘山。 棘山感到一丝诧异,这孩子的性情本不该如此犹疑才对。但他无暇细想,赶紧解释说:“这是魂树结的果子。” 坤藏不言,将黑色的魂果放进了嘴里,甫一咀嚼,脸色骤变。 “怎么了?”棘山关切地问。 坤藏摇摇头,闭上了眼睛。 那魂果苦得要命,但这点苦味,对于他来说,也仅仅是皱皱眉而已。 他反而觉得这苦味颇有嚼头,当中千回百转,仿佛世间万种滋味尽在其中,竟让他舍不得咽下,将果肉久久盘旋于唇齿之间。 棘山一直等到坤藏将魂果咽下,重新睁开眼睛,才问道:“怎样?” 他也不知道这魂果服下之后会有什么功效。 “很好。”坤藏冷冷地回答。他忽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伸手往背上摸去,触手冷硬,不禁在喜悦之外更松了一口气。 赤雪乌金,好好地在他背上。 略一深思,他已经明白了自己之前的奇异经历,其实是一场梦幻。 只不过,这场梦幻似乎并不那么简单,绝非虚无。 这两把剑,就是明证。 他细细回味着梦中的一切,野马道士最后的话语历历在目。 但更紧要的是,秋水剑意! 坤藏看着自己的双手,激动得难以自持——秋水剑意竟然似烙印一般镌刻在了自己的意识当中,似乎只要自己心意一动,那道天下无敌的剑意就会喷薄而出。 他忽然睁眼,赤雪乌金双剑已然随心而在手,一黑一白两道剑光交错闪动,乌金扰动如波澜,乱人心魄;赤雪直入似长车,夺人命门。 坤藏略作试剑,一放即收,但棘山却已看出这当中了不得的玄机。 “獠牙合璧?”棘山惊喜交加,他猜到双子入梦,必有奇遇,却没想到竟是如此之奇。 棘山向前两步,走到坤藏的面前,双手颤抖着拍拍坤藏的肩膀,激动地打量着这个他所喜爱欣赏的年轻人。 他本不是感情外露的人,不然也不能在四千年的苦修中,隐忍了那么多的秘密,保持着孤寂的心态走到如今。 然而,眼前这个年轻人的成就,令他极为罕见而又发自内心地感觉到喜悦的情感向外喷涌。 但就在这时,他突然感觉胸腹处传来猛烈的剧痛。 棘山低头一看,赤雪剑寒光带血的锋刃,已经穿透了自己的身体。 再抬头,乌金剑幽黑的剑芒正指向自己的眉心。 而那个他眼中原本坚韧、沉稳、勤奋、朴实、像极了年轻时自己的年轻人,正用一种疯狂扭曲的眼神看着自己。 “你……”棘山一时之间居然不知该如何应对,他需要一个理由。 “棘兰本不该死——”坤藏疯狂的眼神愈加强烈,伴随着这句话,他手中的乌金剑已经喷吐而出,便要穿透棘山的头颅。 然而,这句话似乎唤醒了棘山记忆深处某些碎片,这刹那的醒觉,让这个活了四千岁的守园人有了应变。 乌金剑穿透了棘山,但只是刺破了一个虚无的影像。 或许,这只是因为,坤藏这一剑,并不想就此了结棘山的性命。 下一瞬间,棘山的实体重新聚合,出现在沉睡未醒的阴之葭旁边。但是,重伤的他,还是立足不稳,摔倒在厚厚的花粉中。 “徘徊阴阳,似是而非,若有实无……四千年修为的《虚实经》,果然厉害。这样都杀不死你……”坤藏想甩落赤雪上的血渍,却发现那些血渍已经和剑锋上原本的赤色红点融在一起,更显妖异。 “你居然知道《虚实经》?”棘山身怀《虚实经》的秘密,族中除大族长外不该再有人知晓。他惊骇地猜测着原因,另一只还握着白色魂果的右手,却悄悄穿过厚厚的花粉,摸索着阴之葭的唇齿而去。 “除了《虚实经》,我还知道很多事情。一百年前,你出谷拾遗,与京城一妓女欢好,生下了兰姨,那个妓女难产而死。这似乎是个悲情的好故事,但是,故事到这里并没有完……”坤藏僵硬地微笑着,并未注意到棘山在花粉下的动作。 “你什么意思……”棘山也在竭力回忆,但有些线索似乎就要抓住,却又倏忽而逝。 “八十年前那一次,有了兰姨;但别人不知,你我却都知道,十六年前还有一次……”坤藏说到此处,神情突转癫狂。 棘山忽然明白了坤藏说的话,大喊道:“不,不可能……阳无垢,她,她十六年前……是的,那一次……”棘山努力地回忆着,往事一一浮现,却还是不敢相信,“……不对,你说的话,我还是不明白……” “你或许真的不明白。冬阳玉的算盘,确实算得精妙,居然一算就算了四千年。伏羲、女娲的传说,他还真敢信,也还真敢做……”坤藏话语中透出无限的讥讽和厌恶,他贴近棘山的耳畔,一字一顿地从齿缝中挤出一句悄悄话。 此言一出,棘山直觉脑中响起一声惊雷,整个人几近崩溃。恍惚中,他又看到了那些深埋的记忆,听到了那些冬阳玉留下的话语。 ——拾遗族里,还有最隐秘一人,同我一样守护着魂树产乳的秘密。她是个女子,没有居住在谷中…… ——你去找到她,将这份《碣石调·幽兰》琴谱托付于她。事关重大,不可对族中任何人提起…… ——她身为娼妓?你们居然相好了?这也是孽缘,只不可泄漏她的存在…… 棘山胸口的血已经喷涌而出,眼看不活。 他闭上了眼睛,脑海里浮现出那一幕幕过往的画面。 那个叫做阳无垢的女人身着火焰一样大红的华服,在残阳斜照的傍晚,从阳春白雪楼的勾栏上如轻云逐日般款款行过。街上的男人们纷纷停下来抬头痴望:高个子伸长了脖子,矮个子垫起了脚尖,更矮的人就只好跳了起来。 此刻,棘山似乎再次看到,阳无垢正慵懒地倚靠在阳春白雪楼最高处小阁楼的窗前,出神地欣赏着楼外熟悉到发腻的景致。 这个女人身上火焰般赤红的袍服,在清晨朝阳的照耀下,散射出一种桔红色的诡谲光芒。令人想起剥下的桔子皮,在晒干并用糖腌制后,嚼在嘴里那种甜苦交织的浓烈味道,在剧烈的矛盾中呈现出悲绝的美感。 正如棘山此刻嘴里鲜血泡沫的滋味。 终于,他用四千年生命的最后力气,嘶吼出了另一个他终其一生信任有加却难以摆脱的名字: “冬阳玉——” 这道声音穿透魂园的重重高墙,回荡在拾遗谷的天空,带着四千年的遗恨和咒怨,久久不散。 28章 难堪旧事难浮水 不测居心不显山2 伴随这凄厉的吼声,左无横带着数百族人,踏过天族祭司们焦黑的尸体已经来到了园中,恰好看到了眼前的一幕。 棘山保持着跪坐的姿态,嘴巴巨大地张开,鲜血从他口鼻及胸部的伤口中流淌下来,渐渐冷却凝结。他在发出那声狂吼的同时,就已经耗尽了最后的一丝生命,但那种不甘和怨毒的神情,却栩栩如生地留在了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眸中,直至眼窝干涸深陷,都未曾消减半分。 他身旁,一个身着浅色麻衣、朴素憨厚的年轻人缓缓转过身来,十分不甘地看了一眼沉睡的阴之葭,隐隐叹了口气,仿佛错过了一个绝好的机会。 他把手中两柄利刃轻轻入鞘,然后向着左无横盈盈拜下: “伐师在上,晚辈有礼。” 左无横和在场诸人,都没想到,进到园中所面对的居然是这样一个场面。左无横心中念头转了几转,还来不及开口回应,旁边却已经跳出来一个娇小的身影,打破了沉默。 “坤藏——”翩翩像一只欢快的云雀,几步就跑到了坤藏的面前,“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翩翩,你也来了。”坤藏面上依然是招牌式的憨笑。 “你和阴之葭被罚守园至魂树开花,我本来担心得要命,心想那得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你们啊?没想到,魂树这么快就开花……”翩翩伸出纤纤的小手,亲昵地摸了摸坤藏的脸和头发,绽放出一个明眸皓齿地笑容,却没有保持多久,心情突然低落沮丧起来,“你知道吗,外面已经死了好多人,好惨……不过你看来没伤着……但怎么没看到阴之葭呢?” 坤藏感受着翩翩的小手在自己脸上留下温度和滑腻,表情却变得有些冷峻:“之前,我和阴之葭睡在卧房中,醒来就在这园子里了……” 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指着阴之葭躺的位置。 人族心牙担心自己的儿子,几步上前拨开花粉,露出沉睡未醒的阴之葭,用手一探,发现尚有呼吸,略微放下心来。 “那是因为魂树开花了,嗅到香气的人都睡着了,咱们全族都睡了好几天。”翩翩忙着解释道,紧接着又皱起了眉,“可是,阴之葭怎么还未醒呢?” “我不知道。”坤藏摇了摇头,“我先醒,然后看到满地都是死人,棘山大叔举起手掌,正要对阴之葭拍下,我就喊了一声。当时,我只是惊讶,并不确定棘山大叔是要对阴之葭下手,但棘山大叔可能觉得败露,便朝我动起手来……” “你们就这样打起来了?”地族岩牙插话道。 坤藏老老实实地点点头:“是的,不过我觉得棘山大叔可能身子出了些问题,我跟他走了几招,发现他好慢,完全不像平时那么厉害……” “棘山身负叛族重罪,你就不要再大叔大叔地喊啦……”翩翩看到身边众人脸色不善,连忙在坤藏耳边提醒。 “哦……好的。”坤藏面露尴尬,却更显憨厚。 “等一下,坤藏你说棘山的动作变得很慢?”左无横进来以后,第一件事是查看棘山的尸体。此刻,他站起身来,满腹疑窦。 “是啊,我跟他过了几招,发现他攻过来的招式奇慢,我都能轻易躲过,然后我反攻一招,结果……结果就把他杀了。” 听到这话,在场众人除了左无横,皆大吃一惊。 要知道棘山刚才弹指之间,便割掉了几名族人的头颅,而那几人的身手并不弱。坤藏虽说也是年轻人中的翘楚,但说要杀掉身怀四千年《虚实经》修为的棘山,而且仅用了一招,却实在难以置信。 左无横脸上古井不波,心中却暗自惊骇。他之前看到棘山胸部伤口的时候,就已经确认,伤口大小跟坤藏背上的两把形状奇古的黑白双剑似乎正好吻合。 而他真正震撼的是,那伤口应当是獠牙剑法中牙剑一路的“牙突”式所创。 可坤藏日常所修炼的,是獠剑式。 獠牙不可兼修,此乃定论。 左无横强抑着内心的惊讶,对坤藏说:“让我看看你那两把剑。” “好。”坤藏毫不犹豫地解下双剑,恭敬地递了过去,却被翩翩抢先伸手拿走了赤雪剑。 “好漂亮的剑!”翩翩好奇地拔剑出鞘,只见一道冷冽的寒光跃动而出,晃得眼睛生痛。她连忙还剑入鞘,揉了揉眼睛。 虽然只是一眼,翩翩还是看清了剑刃上所刻的“赤雪”二字。 “赤雪,乌金……真的是赤雪乌金……”左无横手握幽黑的乌金剑,激动无比,竟然有点语无伦次,“相传伏羲本为蛇身,依蛇行动静,而创獠牙剑。剑成之后,以自身獠牙锻成本命双剑。铸剑时,剑胚刺伤伏羲,鲜血滴落,延误火候。染血之剑便为赤雪,焦黑之剑即为乌金……” 左无横手握乌金剑,随手抖了个剑花:“我拾遗谷中仅有剑谱,本命双剑却早已失落。我花了无数心血,按剑诀规律,仿造獠牙双剑,没想到,真正的双剑竟是如此模样……小子,这剑你从何得来?” “我醒来之后,这两把剑就在魂树下放着。棘山要杀我,我忙中拿来应敌……”坤藏应道。 心牙在一旁照顾儿子阴之葭,听着这话,微微皱了皱眉——若是仓促应敌,那剑鞘怎会仔细在背上系好?他心中狐疑,却并未说破。 左无横忽然伸手,从翩翩手中夺过赤雪剑,连同自己手中的乌金剑扔给坤藏,说道:“小子,攻我一招试试。” 翩翩在旁边叫道:“爹,你忘啦,坤藏练的是獠剑,不善攻击……” “丫头闭嘴,且看着就是。”左无横眼露精芒,打断女儿的话。 坤藏接过双剑,深吸一口气,摆出一个奇怪的起手式。 然而,即便是翩翩这样的小姑娘,也看出当中的奥妙。 坤藏左手横握乌金,半遮面庞,是獠剑中的“藏鳞”式;右手正持赤雪,锋刃冲前,半隐于腰间,乃牙剑中的“扣弦”式。 但看这招起手,已经是动静兼备,攻守合一的样子。 “好小子,让我试试你的斤两!”左无横秉性好武,此刻见坤藏似乎真有獠牙合一的样子,见猎心喜,抬手一招赤炎功中的“陨星式”使将出来。 他左掌向下,隔空使足赤炎功力猛击地面,灼热的气息瞬间把一丈方圆的地面烤成焦土,寸寸裂开;右掌随即往上一提,无数烧红的土石便悬浮在空中。 左无横袍袖一挥,奔涌的热浪猛推向半空中几近熔化的石块,如流星一般,拖着暗红的尾迹,飞速射向坤藏。 “七月流火,是为陨星。小子你且接这招试试……”左无横这边大笑,翩翩在一旁却焦虑不堪,心想自己这老爹好武成痴,一出手就是这么狠厉的招数,可别把坤藏给伤到了。 然而,这边坤藏几乎是在左无横挥动袍袖射出石块的同时便弹射而出,速度之快,只一闪,瞬息之间已经突到左无横面前。 左无横应变也快,双手袍袖猛然一收,合起双肘,曲起双膝,抱成一团,往后几个凌空翻滚,然后再度展开身形,飘飘落在身后两丈的地方。 坤藏和左无横隔着两丈,各自收功站定。 坤藏向左无横鞠了一躬,憨憨一笑:“伐师你也不舒服吗,怎么跟棘山大……跟棘山一样慢?” 在场所有人都未能看清坤藏的动作,但却清清楚楚地听到他说左无横慢,不禁嘈杂开来。 左无横面上阴晴不定,心中却是惊涛骇浪。 他没料到坤藏的剑法已经达到恐怖如斯的境界。 左无横此时的眼力,刚好能看明白,坤藏是借着牙剑“扣弦”起手的弹劲,穿过了陨星式千百碎石激飞的阵仗。然而,坤藏闯过碎石间隙的路径,却非直进,而是随着碎石曲线不断变化步伐,在短短数丈的突进中,换了十数次身形,偶有无法闪避的石块,则以左手乌金剑的“藏鳞”式轻轻拨开。 当坤藏杀到面前的时候,右手“扣弦”已经变作最具杀意的“牙突式”,逼迫左无横使出魂树开花后借花粉之益才刚刚修成的轻功绝学“焰舞式”,险险地避开。 ——这小子,不但已经獠牙兼修,而且身法也已经脱胎换骨。拾遗谷中,恐怕再无人是他的对手。不过,还好…… 想到此处,左无横心中便拿定了一个主意,脸上却挂起了笑容:“傻小子,并不是我和棘山慢了,而是你自己的动作快了!哈哈——” “是吗?怪不得,我自醒了以后,就觉得看什么都慢了,身上的劲道似乎比之前充沛了许多……”坤藏好奇地打量着自己的身体,仿佛有很多地方不适应。 “棘山不知你的修为精进,把你当作和平常一般对敌,吃了无防备的亏。以你现在的本事,一招毙敌,也不是没有可能。”左无横尽量平复着情绪,细细分析着之前的杀局。 此言一出,却让在场包括几位族长和翩翩在内的人,都大吃一惊。 难道这憨傻的小子,借着一场突如其来的魂树花粉,竟然获得了如此大的好处? 然而,这是唯一,也是可信的解释。 在场众人,有人触及花粉之后,溃脓染病,但也不乏有修为精进的。除伐师左无横赤炎功大成之外,地族岩牙等多人也颇有获益;更有翩翩等伐师门下修炼“鼋伏术”的诸人,纷纷破境。 “坤藏,你真厉害!你跟爹爹到底谁赢了啊?”翩翩看到自己的伙伴坤藏居然被自己那个眼高于顶的爹爹如此夸奖,心中高兴,之前伤痛魂园门口族人内战死伤无数的心情,此刻也好了些。她毕竟少女心性,好奇心重,更极为关心刚才一战的胜负。 “这个,我连伐师的衣角都还没挨着呢……不知道……”坤藏挠挠头,一副懵懂。 “哈哈,傻小子,你可曾看到这拾遗谷中,还有谁能一招把我逼退两丈?”左无横大笑一声,显出极为豁达的胸襟。 岩牙在旁微微一笑,接口道:“是坤藏赢了。” 其实,但凡在场略有眼光的人都能猜到**不离十,这番听左无横自己说出来,又有地族族长岩牙帮声,自然深信不疑,感叹坤藏福分匪浅,深得造化,看这样子已经隐隐成为拾遗谷中的绝顶高手了。 “伐师大人,刚才听翩翩说,棘山已经是叛族罪人,这是怎么一回事?”坤藏问道。 左无横还未回答,旁边翩翩已经接过话头,她口齿伶俐,口若悬河地将智师割肉试药、惊觉棘山练有《虚实经》而不报、魂树开花族人染病血脉之力无法施为、伐师带众人怒闯魂园等经过一一道来。说到怒闯魂园的时候,她却仿佛没了兴致,颇有些伤情。 坤藏一边听一边点头,却不插话。 左翩翩只当他憨,嗔道:“怪不得阴之葭叫你闷葫芦,你倒是搭句腔啊?” “啊?”坤藏愣了一下,“我在想,大族长遭遗恨反噬,魂乳无法产出,棘山也被我杀死,线索已断,这可如何是好?” 他这话,正好说在众人心中痛处,俱都缄默不言,心中各自沮丧。 “事已至此,灰心也是无用。”岩牙此时开口,“大族长无法理事,三师便是族中最长者。以我之见,当会齐三师议事,天、地、人、鬼四族列席,共商出路……” 左无横一挥袍袖,伐师豪气尽显:“岩牙族长所言甚是,只是那天族空牙已经忤逆伏诛,天族众人附庸棘山,冥顽不灵,不足与谋,当先行将全族圈禁。待其余三族共同谋定之后,再作计较。” 心牙抱着昏睡的儿子,在旁听得左无横如此安排,心中暗自腹诽:三师尚未聚齐,这左无横就已经擅作主张,圈禁天族全族。即便三师议事,智师和礼师,也不知能否予以制衡…… 正胡思乱想间,只听一个慌慌张张的声音从魂园外由远及近传来:“伐师大人,诸位族长,礼师……礼师……出事儿了——” 众人回头看时,一个族人飞奔而来,脚步踉跄,喘息不已,看穿着是礼师菜伯居所的仆从。 “不必惊慌,且慢慢说来。”岩牙上前把他扶住。 那人稍作平复,急急地说道:“礼师大人,疯了……” 29章 一叶知秋论武道 三人入梦引歧心 魂星阁中,厅门紧闭,烛火明暗摇曳。 大厅中间,设有草席,上面躺着三个“半死”之人。 ——大族长冬阳玉因为违反与望帝之盟,与鳖灵后裔歃血,遭遗恨反噬而渐冻昏迷。 ——阴之葭自魂树开花以后便一直沉睡,虽生命无碍,但却是族中唯一未醒的人。 ——礼师菜伯据说是自魂树开花醒来之后,便开始疯疯癫癫,絮絮叨叨,最后居然干脆人事不省。 看着眼前这“半死”的三位,在场诸人皆是一筹莫展。 “不是说礼师疯了吗?怎么……”左无横焦躁地问。 “礼师大人刚才还痴痴傻傻地念个不停,可送到魂星阁就变成这样了。”到魂园报讯的菜伯仆从惶恐地答道。 “智师?”左无横心中烦恼,但处理面前这种难题并非他所擅长,只好向智师秋知叶讨主意。 秋知叶坐在左无横旁边,一直没有说话。他浑身缠着绷带,脸色苍白,显然是割肉试药损耗不浅,但精神依旧极好,一直在座位上远远观察场中躺着的三个人。此刻待伐师提问,他才开口:“你说礼师昏迷之前絮絮叨叨,他都絮叨些什么?你可曾听明白?” 那仆从犹豫了一下,答道:“礼师絮叨的,翻来覆去,似乎就只有一句……” “哦?”秋知叶习惯性地眯起了眼睛。 “礼师念的是:‘如蘸清水书万言于白绢也’……” “原来如此。”秋知叶点了点头,却没有说下去。 “嗨——你总是这样,一句‘原来如此’,把人活活憋疯!”左无横性格火爆,十分不满。 秋知叶与左无横几千年相处,早已习惯,根本不以为意。他摸摸锃亮秃顶的脑门,不急不缓地说:“若我料得不错,礼师发疯之前,手中应该时时捧着一张白绢。” “正是,正是!智师大人明鉴,礼师发疯前,不知从哪里得来一张奇怪的白绢,从不让人碰,他自己却对着空白的绢面发呆,几个时辰以后,便开始疯了……”那菜伯的仆从忙不迭地回答。 秋知叶叹了一口气,摇头说:“三师之中,菜伯老哥与族长感情最厚,竟欲用这种法子破遗愿反噬之咒,实在蠢了些。那《冬藏经》虚无缥缈……” 在场的左无横本在焦躁,地族、人族二位族长也在发愣,此刻听到秋知叶说出“冬藏经”三个字,却都忽然精神一震。 “你刚才说《冬藏经》?”左无横呼地站立起来,走到菜伯躺的地方,仔细端详起来。 “正是。”秋知叶淡定地答道。 “你可知你在说什么?”左无横抬起头瞪了秋知叶一眼。 “我当然知道,你也不必用这眼神看我,”秋知叶也笑着回灯了左无横一眼,“你身为伐师,掌管族中武事,应该比我更清楚才对。拾遗族虽通过拾遗秘典博览世间遗秘,掌握诸多失传的武功绝学,但其中最强的几样本事,却并非通过拾遗而来。《獠牙剑》、《赤炎功》、《河图术》,在族中流传甚广,多有人修习,更有惊才绝艳之辈破境至巅峰。《河图术》分鼋甲、鼋伏、鼋息、鼋噬四门,遭反噬前的大族长,专修‘鼋甲’,练至三十六重,实为旷古绝今;伐师大人您,《赤炎功》法所囊括之燎原、烧天、陨星、逐日、星火、流云、焰舞,直至焚山、煮海九式贯通,已然大成;还有后辈坤藏,机缘巧合竟然兼修獠牙二式,更得本命双剑赤雪乌金傍身,实为异数……” 秋知叶细细数着拾遗族中的武学分野,滔滔不绝,就是不提《冬藏经》,在座诸人各有所思,也不打断,只听他一个人口若悬河。 “……刚才所说这三门绝学,都是自你我诸君河图洗脉之后,由大族长口传心授流传而出的上古绝学。而墨岚独练《蝠行》,菜伯只喜《六经》,却是拾遗而得,乃俗世后创,根基浅薄。虽也颇具威力,但就我看来,练至最后,所达境界当有局限。然而……” 秋知叶点评到此处,话锋陡转:“然而却有几样本事,你我或曾听说,却从未亲见。棘山所练《虚实经》,徘徊阴阳,似是而非,不虚不实;《獠牙剑谱》末页所注秋水剑意,号称无敌,却从未现于人世;还有秘药回春丸,据称可以活死人肉白骨……”秋知叶说出回春丸的时候,眼睛里放出灼灼光辉,“最后还有一样,就是这《冬藏经》,我更不知道究竟。因为,整篇《冬藏经》,其实只有一句话。” “只有一句?”左无横与其它两位族长都吃了一惊。 “不错,这句话就是……”秋知叶苦笑道,“‘如蘸清水书万言于白绢也’……” “如蘸清水书万言于白绢也?”岩牙苦思不解。 秋知叶也摇摇头,表示不解,同时伸手示意左无横在菜伯身上搜寻:“礼师身上或许会有些线索。” 其实秋知叶不说,左无横也早已有心,这番更是名正言顺地摸索起来,片刻之后,果然在菜伯的袍袖中找到一张叠放得整整齐齐的白绢,展开来约三尺见方。 “礼师发疯前,手中所拿可是这张东西?”左无横问仆从。 仆从走近细看之后点点头:“正是。” 左无横却起了疑心:“天下白绢都差相仿佛,你为何如此笃定?” 仆从忙说:“启禀伐师,此白绢所用丝料,乃是谷中家蚕所吐,与谷外绢料略有不同。当初裁剪时,见方并非整三尺,短边只得二尺九分……” “行了行了……”左无横不耐烦地打断,“你说的若是实话,那这白绢不就是普普通通?值得礼师如此郑重而痴迷?” 秋知叶叹道:“礼师痴迷恐怕不是因为这张白绢,而是因为传闻中《冬藏经》神奇的功效……” 在座其它人皆在静听秋知叶言论,唯独心牙却想得不同——智师秋知叶虽然博学,然而听他左一个“听说”,右一个“传闻”,却又往往言之凿凿,印证无误。他这些掌故,到底从哪里得来?若真是谷中典籍中所载,为何旁人从未见过? 他正胡思乱想间,旁边左无横已经炸了锅:“你说《冬藏经》可令人失忆?” “正是。”秋知叶答道,“或许,正是这‘失忆’一事,让菜伯沉溺其中……” “难道礼师是想练成《冬藏经》,然后令大族长失忆,从而将其从反噬之苦中解脱出来?”岩牙在旁分析。 ——既然大族长因为望帝杜宇临死前的遗愿未能得偿而遭反噬,那么若是有法子将大族长所获取的望帝杜宇生命和记忆尽数祛除,岂非可以消除当初拾遗秘典定下的契约? “这或许真是个法子……”在场诸人都心中暗想。 “可惜,真实情形却并非这样。礼师忠勇可嘉,却错在莽撞。”秋知叶长叹一声,“你们有所不知,《冬藏经》可令人失忆,或许不假,但却是令修炼者自身失忆!” 众人瞠目大惊——这门功夫当真古怪,若修炼者自身失忆,那跟自残有何分别?练来又有何用? “……菜伯当是强练《冬藏经》,结果自己失去了记忆,不仅于解救大族长反噬无益,反而害了自己。”秋知叶难过地摇摇头。 在场其它几人想透其中原理后,也是唏嘘不已。 “不过,菜伯又是如何知晓《冬藏经》修炼法门的呢?”左无横依旧心有不甘。 秋知叶眼中闪过一丝意味深长的浅笑:“那就得问大族长了,族中绝学都是他传下。然而《虚实经》在棘山处,《冬藏经》在菜伯处,其余如你我诸位,哪里明白其中深意?” “狗屁深意!冬阳玉就是惯于藏私,精于算计,算来算去,魂树开花破了血脉;他自己也瘫了,魂树再无魂乳可用……他把拾遗族这点家底全都给自己陪葬去了!”左无横越说越是义愤填膺,“你我好歹也是四千多年前‘河图洗脉’而来的同辈兄弟,时至如今,何必把精力消耗在这些无用之人身上?当坐下来好好谋划一番族人未来的出路才是。” 此言一出,众人却都归于沉默,各自打着各自的算盘。 心牙思绪精细,早有主见:“智师、伐师二位在上,岩牙兄,以我看来,今番族中长者已失其三,棘山新死,大族长和礼师无法视事;四支族长中,空牙叛族伏诛,鬼族吠牙不知何故迟迟不现身。若就是你我在场几人,即便有所筹划,也难以服众。不若各自先行散去,与属下及族中兄弟略作商议,安抚因花粉染病溃脓的族人,平定人心,然后另择良日,从长计议。” 左无横最忙着议事,然而心牙这番话语却无懈可击,难以反驳,心中不愉,也只好沉默。 岩牙把这些皆看在眼里,想了想,便附议心牙道:“心牙考虑周详,所言甚是。但事关重大,亦不可拖得过久。以我看也就今日暂时搁置,待明日卯辰之交,让鬼族吠牙那个倔东西也务必前来,大家再详作谋划可好?” 说完又那眼神瞟了瞟智师秋知叶,见他并不反对。 “那边如此定了!”左无横早已不耐,“我这便回去安顿武道场事宜,吠牙那头倔驴,就由岩牙你去叫了。若他还是不来,我一把火烧了他的狗窝,看他往哪里待……” 话音未落,左无横已经飘然而去,厅门打开,凉意袭来,微觉萧瑟。 岩牙来不及答话,只好苦笑着冲秋知叶与心牙拱拱手,转身也离开了魂星阁。 菜伯的仆从正不知何去何从,便听智师秋知叶问:“菜伯当初擒下‘事不过三’之前,曾在谷中救下三个外来的黑衣人,这三人现在何处?” 那仆从连忙答道:“这三人伤的伤,残的残,菜伯将其软禁在魂园中,当初是在下去安排的。” “那岂不是也已经过了七天?这三个人血脉普通,经此花粉香风,不知能否熬得住……你速带我去看看。”秋知叶眯起眼睛。 仆人答应一声,便往前面领路。 心牙赶忙拦住:“智师,我儿子阴之葭怎么办?您是他师父,可得想想法子!” 秋知叶略一思索:“阴之葭呼吸平和,血脉顺畅,并无病症。不过,他因魂树开花而沉睡,或许还得从魂树身上找法子。我一时也没有太好的主意,你将大族长、礼师还有阴之葭一并好生照料起来,待我从魂园回来再做定夺。” 心牙无奈,只好安排族中人手,将大族长、菜伯和阴之葭安置在魂星阁中,等待秋知叶的命令。 秋知叶出了魂星阁的大门,回头一望,过去那座夜幕中只见轮廓的高阁,如今纤毫毕致地呈现在眼前——白墙,乌瓦,虽然只有两种色彩,但毕竟在永夜尽去、光明浮现之后,再不像是剪纸一般单调乏味。 那些引路的冷白风灯大多已经黯然熄灭,只有极少数还强撑着白纸灯罩在苟延残喘着微光,但路途反而比过去明朗。 因为,穹顶上洒落着宏大的光明。 四千年来,秋知叶也是第一次这样清楚地看着自己所生存的拾遗谷。 那巨兽的龙骨,那暗红的血肉,那沉积的土壤,那无朋的穹顶…… 然而,他丝毫没有惊讶。 这些超乎常理的景象,对于他来说,并不是什么秘密。 观一叶而知秋,这是他的名字,也是他智慧的明证。 他无比确信,今日的拾遗谷中,只有他秋知叶,才知道这光明从何而来。 也只有他秋知叶,才知道这路该往何处走。 30章 横流苦水路南北 突兀灵龟意西东1 苦水横流。 一如坤藏口中独清魂果残留的味觉。 他沿着苦水河溯流而上,穿过地族和人族聚居的村落。 暗红的穹顶光明映照下,浅浅的苦水,泛起波光,透出水底同样暗红的河床。 坤藏的双脚缓慢前行在微湿的河岸红土上,清晰而深刻的足迹踏破本就附着不易的水藻青苔。 微尘一般的生命,果然如此不堪践踏。 坤藏不禁轻笑。 笑容却将舌尖的苦味牵扯上嘴角。 杀了棘山,坤藏心中并没有什么愉悦或释然的情绪。 很难令人相信,这其实是坤藏十六岁以来,第一次亲手杀死一个人。 他经历过真刀真枪的杀局,剑下也曾伤人沾血,但却并没有像这回杀棘山一样,真实地手刃一个人。 更别提这是一个他曾无数次设想过要杀、想杀却又无法杀的人。 而且,这个人其实并非他的仇人。 正是这种矛盾,正是因为棘山实非仇人,让坤藏连所谓“大仇得报”后的空虚感都没有。 坤藏觉得自己根本不像一个达成目标的赢家,更像一只茫然的可怜虫。 他淌过那弯苦水,想着自己该往何处去。 或许,应该回族里看看那个倔强的老家伙,听听他的意见。 然而,那种过于坚硬的对话,让此刻的坤藏难以面对。 那头老驴,见面第一句话肯定是:“杀了?” 第二句话应该是:“杀得好。” 第三句大概会是:“接下来轮到谁?” 坤藏突然觉得自己这十六年的人生真的很疲惫。 他又想起了白疤。或许和一只不能人言的飞禽默默地待会儿,也是种不错的选择。 然而,奇怪的是,坤藏从黄泉之梦里醒来后,白疤再没有出现过。 那个灵异的家伙,究竟去了哪里? 最后,他想起了棘兰,那个他称呼兰姨的女人。 他决定先去看看她。 确切地说,是看看她的坟。 所以,坤藏在苦水河边转身往北而去。 按阡风陌道的说法,南主生,北象死。 拾遗族的墓地,在北边。当初钟慧眸入谷,就是坤藏背着他,从这里穿过。 拾遗族里的死人,本就不多,所以那块墓地一直小得可怜,常年稀稀落落,立着大小不一的的石块。除了长生之外,拾遗族没有什么信仰。他们的葬礼十分简陋,将刻有死者姓名的石块,按血脉关系往墓地中一放就可以了。 特别是,墓地中并没有死者的尸体。 因为,拾遗族对生命和记忆的理解比之常人要深刻而直白得多,所以对死亡的畏惧也不同于常人。 常人担心,死后所谓的阴间只是个虚无的传说,担心所谓的魂魄只是自我安慰的谎言。于是,他们畏惧的对象是死亡本身;而拾遗族明白地知道,魂魄和记忆确实存在,并且可以换一具**,将记忆像典籍一样重新整齐码放于其中,所以他们害怕的是魂魄没有地方可以收留。 他们是拾遗族,自己的族人虽然有存放记忆和生命的本事,但却不能对同族使用。这是先天四律的束缚。 所以,在拾遗族的观念中,拾遗族人死去之后,他们的结局反而连寻常人也不如。 他们将成为真正的孤魂野鬼,无处容身。 他们只能把仅有的幻想寄托于自己的肉身不灭,可以把自己的魂魄永久存放在里面,不至于消散。 所以,拾遗族对尸体保鲜的狂热和渴望胜过任何一个其它的民族。 鼋液,为他们提供了这种可能。 从谷外阡风陌道进入拾遗谷,必然经过鼋液,其出口就在墓地中央,是一口鼋液翻涌的井。谷里所有死去的族人,尸体都被沉入鼋液井中,借鼋液的神奇力量保存起来,永远不会腐朽。而这些尸体,将日夜不息地在鼋液中周流。 坤藏去看兰姨,其实也只能在鼋液井边凭空追思而已。 他良久站立于井边,看着井里翻腾的鼋液,想起种种事,许多人。 当坤藏决定离开时,他看到了翩翩,以及地族、人族的不少年轻人,他们推着板车,上面堆满了尸体。 焦黑的尸体。 坤藏想起,自己在杀死棘山之后,离开魂园时所看到魂园门口那一幕。 那是坤藏第一次看到赤炎功伤敌后的真正样子。 整个魂园的大门被焚烧成一片瓦砾焦土,残留着灼热的气息。门前,数十具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倒,有的几乎已经烧成碳,只余下人形的灰烬,被流动的空气逐渐侵蚀飘散;有的尸体上还燃烧着意犹未尽的烈焰,血肉和油脂散发着烧烤食物一般的滋滋声,以及半生不熟的肉香味…… 这些尸体,都显出垂死前的惊恐、不甘……它们的肢体无不是在疯狂卷曲、挣扎中燃烧过的。 只有一具尸体,是如此的与众不同,坤藏当时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那是天族族长空牙。 他盘坐的样子宛若生前,如此狂暴的火焰焚烧,都没有让他改变自己的姿态。坤藏无法理解,到底是什么支撑着他,居然带着这么一群天族的忠诚祭司,与功法大成的伐师左无横硬抗到底,在“焚山式”的暴虐中化作灰烬。 在坤藏看来,这种硬抗是没有价值、意义乃至道理的。 换句话说,死未得其所。 空牙究竟想用自己的死来证明什么呢? 坤藏当时心中苦笑而不解。 而现在,他又看到杀人者的女儿,带着一帮人把尸体运来安葬。 老天爷总是喜欢这么安排吗? 31章 横流苦水路南北 突兀灵龟意西东2 坤藏思索着,翩翩那好听的声音也正响起。 “坤藏,你快来帮忙……”翩翩并不嫌弃尸体的焦臭,从板车上小心翼翼地搬下一具,费力地往鼋液井而来。 坤藏过去接住,稍微用力了些,尸体表面烧透的灰烬直往下落,一截断臂掉了下来,摔得粉碎。 “哎呀,你小心些……”翩翩赶紧把掉落的断臂仔细地捡起来。 “翩翩,这些尸体都已经快烧成灰了,放到鼋液里,还有用吗?”无错小说网不跳字。同行的一个地族小伙子问道。 翩翩一时语塞,她只想好好安葬这些尸体,却没想过这个问题。 他父亲左无横与天族众位祭司在魂园门**手,被天族族长空牙突然使出鼋甲术,阻碍了左无横一行进园的步伐。 她当时就在人群中,看着自己的父亲在暴怒之余,第一次使出“焚山式”。她一直以来都不喜欢父亲对武道的痴迷,不喜欢看父亲那种一往无前的蛮横。那一刻,她反而是对敢于和父亲正面冲突的空牙族长隐隐生出敬佩。 她看到空牙族长拼尽全力使出最后一道金色的鼋甲气壁,漂亮绵柔的气墙居然把父亲霸道无匹的攻击轻轻阻挡在外。那种和而不争、柔而不屈的气息,突然让她少女的心中感到不忍。 “父亲——”在焚山式推起的滔天火浪将空牙族长的柔弱气壁整个淹没的时候,翩翩忍不住叫了出来。 父亲的招式并没有因女儿的惊呼而稍有留情,但翩翩仿佛看到那无情火浪的焚烧下,空牙族长在生命的最后给自己投来一个感激的微笑。 也许这只是一个幻觉,但翩翩相信自己没有看错,也没有告诉其它人。 因为这个若有若无的微笑,她心中便存了伤感和愧疚,毅然自告奋勇地来安葬这些天族的“叛族”者。 此刻把尸体运到墓地的鼋液井边,旁边人一句不经意的话,却令她更为伤感起来。翩翩抬起抱过尸体的娇嫩小手,捋了捋面上的发丝,几根乌黑的指印瞬间留在了她秀美的面庞上,但在场没有人笑。 大家是年轻人,都没有见过这么惨痛的场面,何况这些焦臭的尸体,几个时辰前,还是自己族中的兄弟姐妹。 坤藏却不管这些,他走过来,扛起两具尸体,大踏步地走到鼋液井边,扔了进去,然后又走回来…… “坤藏……”翩翩不知说什么好。 坤藏又扛起两具尸体。其中一具烧得更透,几乎四肢都成灰了,一路簌簌往下掉,翩翩赶忙过去帮忙收拾。 坤藏认真地说:“反正都是要葬在井里的,咱们又只有这口井……” ——拾遗族的人,死了都要葬在鼋液井里。 ——咱们只有这口井,所以只能葬到这口井里。 ——咱们拾遗族的兄弟姐妹死了,不葬到这口井里还能葬到哪里? ——这里死的,可都是咱们拾遗族的兄弟姐妹啊…… 坤藏的话直白而简单得近似傻瓜,但却让在场的年轻人都想了很多。 坤藏憨憨一笑,继续搬尸体去了。在场众人,也都忙乎起来,把一句句焦尸往鼋液井里搬运着。 翩翩那副本来就柔软的心肠,被坤藏这傻里傻气的话刺得一颤,眼泪夺眶而出,把面庞上的尸灰洗得沟壑纵横。 她看着众人忙碌,看着高不可及的龙脊苍穹,不觉有一段哀婉的歌声从心房里流淌出来: 天曰穹苍,高高而上,举头望,举头望; 地有故乡,茫茫无方,回眸想,回眸想; 逝尔幽魂,茔茔荒坟,莫沉沦,莫沉沦; 留尔残躯,茕茕之居,待归期,待归期…… 一曲终了,回环于荒坟苦水之间,众人尽皆神游,思绪被哀伤的歌声带到极远。 翩翩却不好意思起来,脸上的绯红被污渍遮住倒也看不出。她看到板车上还有些尸体没有安葬,便赶忙走过去帮忙,想遮掩自己的羞涩。她靠近板车,刚伸出手,却从尸体堆中斜刺里猛地探出一只黝黑的人手,突然抓住她的手掌。 翩翩吓得一声尖叫,想要甩脱却怎么也甩不脱。正惊恐万分,却瞟到这手的主人,正直勾勾地看着她。 翩翩认得那双眼睛,是天族族长空牙。 那双从焦黑血肉中突兀而出的白净眼眸,是如此的清澈,四目一对,翩翩忽然觉得自己内心的惊惧消失了。 这是一双没有恶意的眼睛,却无法告诉翩翩更多话语。 空牙手上用足了力气,那颗黑炭般头颅却缓缓轻摇,似乎示意翩翩不要声张,嘴角竟然还有微微的笑意,而在他的手心,有一件硬物正塞到翩翩的手里。 翩翩正在犹疑,坤藏已经赶了过来。 他现在剑法初成,境界已高,翩翩发出惊叫后,从鼋液井边迅捷无论地飞速而来。当远远看到翩翩被一具尸体诡异地抓住,他在途中已经赤雪出鞘,临近板车的时候一招“牙锋破”使出,如割朽木败草,便将空牙伸出的手臂齐齐斩断。 翩翩本在使劲,被自己的力道一反,踉跄后退几步。坤藏担心还有尸变,先行查勘尸堆,二人刚好背过。 就这兔起鹘落之间,翩翩做了一个并不符合她平日性情、胆大包天的决定——将空牙递来的东西揣到了腰间。当坤藏回头关心她时,翩翩正因自己藏东西的行为紧张得要命,一时答不出话。 此时,众人都汇聚上来,将翩翩围住关心。嘈杂一团之中,年轻人对惊悚的尸变反而倍感兴趣,无人再去关注翩翩的变化。 只有翩翩这个当事人,反而没有参与。 她只觉得腰间那枚硬物,真是硬得要命,硌得要命。 刚才短暂地拿捏,她已经可以确定,那是一枚祭司占卜用的龟甲。 龟甲钻孔烧灼,而以裂纹占卜吉凶,这是天族空牙的本行。 但这枚龟甲,为何如此突兀而隐秘呢? 翩翩无暇细想,耐着性子和众人将埋葬事宜了结,拒绝了坤藏的送行,独自一人回到家中。 她没敢把龟甲的事情告诉父亲,因为知晓空牙与左无横之间那道无法逾越的生死敌意。尽管这敌意来得如此蹊跷,如此令她看不透彻。 她也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坤藏,虽然她笃信坤藏是个可以托付秘密的人,但她凭自己的臆度认为,在处理这种事情上,翩翩姑娘还用不着坤藏这个傻瓜帮忙。 此时,她最想告诉的那个人还在黄泉世界里梦游。 翩翩在自己的自己舒适温暖的卧房里,捧着一碗厨房送来的甜粥,仔细研究着空牙族长留下的龟甲。 这副龟甲并不像翩翩最初所想,是用来占卜用的。而是非金非玉,通体晶莹透明,似乎水晶一般的材质。这也正是它没有在左无横焚山式的炙烤下化为飞灰的原因。整副龟甲大约核桃般大小,平腹穹背,内里中空,四肢、头尾的位置全是空洞。 翩翩翻来覆去地看了许久,也没有发现这副龟甲有什么特异之处,只觉得乌龟背上的花纹似乎极为琐碎,在寻常的龟甲纹理之外,还有些纵横连绵的细小斑点镂刻其上。这些多如繁星的小斑点,凭肉眼完全看不清楚究竟。 翩翩最终只得放弃,收好龟甲,又想起近日来的诸多变故,想起沉睡不醒的阴之葭和那些染病的、惨死的族人,心情又再度低落起来,不知不觉间已经在书桌上睡着。 对于谷里其它人来说,距离关系族人命运的议事,却只剩下三个时辰了。卯辰之交,就快来临。 心牙一直身形俱疲地守候在三个“死”人的身边,一言不发;岩牙拿着智师大人调配的药物,安排族人分发,计算族中的死伤病患,忙得不可开交;左无横召集武道场的弟子们,正在做着最后激情昂扬地商讨,他炽热的双眼中,全是金戈铁马之意,嘶哑的嗓子里,尽是逐鹿中原之音…… 秋知叶昏暗隐秘的书房里,则多出了两具黑衣人的尸体。****将至,谁还会关心这外来者的死活?智师大人却从两具尸体的腹中取出两个仔细捆扎的油布卷,拆开后,借着冷白的风灯比对着上面的讯息。旁边,一个未被剖腹的黑衣人匍匐在地,惊恐直如筛糠…… 然而,时间这个东西,并非仅仅支配着拾遗谷这个弹丸之地的人心,天下之大,又有何处不因这逐渐紧迫的时间而或动或静,或起或伏呢? 32章 书生空负屠龙技 皇帝偏听巷尾说1 张愁心中已然乱得如麻,乱得荒唐可笑。 他刚刚听墨岚讲了一个横亘古今几千年的离奇故事,当中的悲欢情仇,波澜起伏。有传说中的上古神明女娲伏羲,古蜀望帝之秘宝,獠牙双剑之来历,更有河图洗脉之罕见…… 他第一次明白了河图洗脉的意义。 河图洗脉,是除了拾遗族内通婚繁衍之外,获得拾遗血脉的唯一方法,近五千年来只出现过两回;第一回,造就了大族长冬阳玉在内的一千多名拾遗族最初的祖先,而这些人已经只剩下冬阳玉等寥寥数人;时隔数千年之后,在近乎绝迹之时,却突然出现了第二回——河图居然选择了本该是充满敌意和阴谋的张愁,赐予了拾遗血脉的原初之血。 这是一种殊荣,但对于张愁这种原本似乎毫无关联甚至居心叵测的人来讲,却变成一件匪夷所思的荒唐事,乃至笑谈。 张愁突然想起一个极为荒谬的问题,他现在的立场是什么? 心深处一个声音在说,难道你不应该是梨公公座下的得力干将,为了那个从未见过面的崇祯皇帝,不择手段地去获得望帝秘宝吗? 难道你不应该是那个喝酒不超过三杯,说话不超过三个字,同一个女人不睡超过三回,特立独行的江湖怪人“事不过三”吗? 你哪里需要人情?你又何曾有过人性? 另一个声音却更温柔地响起,你其实还是那个身患语疾,口不能言,因而皇榜除名的落魄书生;你还是那个愤世嫉俗,身世飘零,落拓无依的天涯孤旅……只不过,你现在倒是有了自己的族群,你已经是拾遗族人…… 恍惚了一阵,张愁毕竟还是心性坚定之人,收拾心情问了一声:“证据呢?” 墨岚哑然失笑:“要证明拾遗血脉,最好的办法便是用魂笺歃血,然后念诵魂咒,夺人性命。不过,这魂咒总共二十一个字,我怕你这‘事不过三’的口齿,很难念得完呢……” 墨岚这话说得带刺儿,直堵得张愁玉面泛红,憋得恼羞成怒,大喝一声:“你放屁!” 墨岚却不生气,往前一步,伸出修长白皙的手指,吐气若兰,轻轻指点着张愁已经渗出汗水的鼻尖,笑道:“看到你这粉面带红的俏脸,我倒忘了,其实不必那么麻烦。就凭你现在这副绣花枕头、眉目含情的样子,送到秦淮岸边,恐怕不少公子哥抢着花大价钱买你回去暖床。一曲后庭花终了,落红满床,你还敢说自己是个男人?男人都不是了,难道还不是脱胎换骨的明证?” 墨岚不知,她这番玩笑话刚好勾起张愁心中对东厂诸人恶心的观感。张愁忍无可忍,袍袖一展,拟作升龙之形,挟着盛怒,半空中一掌自上而下拍出,竟是使足了十成力气,幻化出巨手虚影,击向静立不动的墨岚。 墨岚手脚舒展,身形飘飘,宛若一只黑色的巨大蝙蝠,借着张愁的掌风,往后缓缓退了一丈,刚好落在张愁掌力杀伤之外。 张愁一掌落空,立即变掌为爪,凌空往后一抓一扯,之前放出的劲气就像一根无形的绳索一般,猛然聚拢,将墨岚的身躯缚住,然后轻轻拉了回来。 墨岚身躯被缚,心里微讶,口中“咦”了一声,却不着忙,脚下瞬间运气发力,身影消失,急速前突,出现在张愁面前一尺处,同时膝盖上提刚好顶在张愁的小腹。 张愁没料到,墨岚居然用这种行险的方式,打破自己对招式节奏的判断。但他本性也是偏激之人,加之动手之前经言语挑拨,心性已然失控。此时被墨岚勾起凶性,便也使出同归于尽的狠招,干脆对墨岚的膝撞不闪不避,伸出双臂向墨岚抱去,双手拇指按向墨岚太阳穴。 墨岚却呵呵一声娇笑,趁着张愁双臂展开,束缚气索一时中断的机会,她身形往下一沉,从张愁双手环抱中刺溜逃出,蛮腰一伏,舒展如蝠翼,整个身躯紧紧贴着地面,沿着山路往张愁身后滑出数丈,然后收了功法,转身站定笑嘻嘻看着张愁。 “你这身武功,似乎是少林寺俗家弟子的套路,由‘龙爪手’演变而来?我记得苏东坡说:‘巨笔屠龙手,微官似马曹。’刚好用来形容你这献身朝廷的花架子本事,倒也贴切……” 墨岚年岁本长,拾遗无数,熟知武林旧事,也精通文坛掌故,此番突然冒出一句苏东坡的打油诗,本想再气气张愁,也在心中做好了迎接张愁暴怒的准备。 谁知,张愁那边却没了声气。 他原本已经做出的进击姿势,缓缓收拢,面上阴晴不定,继而古井不波,只拿一双星眸盯住墨岚,而且视线居然闪烁不定,略有退缩之态。 这回轮到墨岚心中发毛,不懂眼前这人哪里不对。 她并不知道,自己刚才的话触及到张愁心中最深最软的地方。 如果不是这番莫名其妙的冲突,引出这句歪打正着的打油诗,张愁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过往经历和痛楚会在何时、会由何人揭开。 刚才二人一怒动手,张愁用的不再是半生不熟的《蝠行》秘法,而是用了自己原本最擅长的功夫——屠龙功。这门功夫,正如墨岚所说,脱胎于少林寺绝技“龙爪手”,然而大开大合之势不足,偏激猎奇之气尤盛,这与张愁其人的性子有关。但张愁半路出家,居然能够在千锤百炼的佛门绝技之上,另辟蹊径,创出新的武功,确实是智慧绝顶的奇才。 如果墨岚仅仅点出这门功夫是少林一脉,本也没什么。然而,这套只有八招的功夫,却被张愁自己用一首八句诗来命名: 巨笔屠龙手, 悬河济世才。 思君买骨意, 望断黄金台。 瞽者怎能远, 失音难起怀。 慎独君子道, 知己凭谁猜。 这首诗是张愁自己在人生最为落拓之时,感叹伤怀而作,名曰《屠龙》,是他而立之前诸多不得意之写照。尔后,他屡有奇遇,弃文习武,仍旧念念不忘当年的情怀,遂将自己最为得意的一套武功,冠以《屠龙》之名,号称“屠龙八式”。 刚才二人交手,张愁总共攻出三招,除最后拼命三郎的打法完全不讲道理之外,前两招都是由“屠龙八式”变化而来,分别是第一式“巨笔屠龙手”的威猛掌意,和第二式“悬河济世才”的滔滔不尽。 “巨笔屠龙手”,本是张愁借用了苏东坡的诗句浇自己心中块垒,谁知却被墨岚一语道破。 张愁心中的纷乱,可想而知。 他本是籍贯陕西的一名秀才,天启年间参加科举,锦绣文章,胸有大才,得入三甲。然而,殿试之后,却因御前面圣时突生心障,只能以“知”、“不知”,“是”、“不是”支吾应答。天启皇帝戏称其为“珠玑文字轻逾万,喑哑口才难过三”。于是,他被天子亲笔除名,落拓民间。 张愁年纪轻轻二十余岁,却郁郁不得志,结交了不少江湖朋友。他多与奇人异士来往,见识日广,更学得一身武功。然而,经殿前轻侮之后,心障难去,从此说话便有了语疾。他干脆以天启皇帝讥讽自己的那两句话作为招牌,立了个“事不过三”的名号,随着本事越来越高,行事风格越来越狠辣,他的名声在江湖上也越来越响。 然而,不管他放荡不羁也好,自我解嘲也好,却始终难以忘怀那段难堪的经历。他口有语病,不善抒怀,但孤独得久了,人之常情,总还是希望有人了解,企盼有人能够肺腑相交。这“事不过三”的名号不也是御赐吗?于是,他也曾想要效仿那“奉旨填词”的柳永。但在勾栏之中怀拥脂粉时,却往往换来莺莺燕燕地嘲笑轻视。接二连三的愤怒受辱之后,张愁对女人绝了情,死了心,皆以金银、权势、蛮力,将那些贱俗的女人压在胯下。 可是,张愁《屠龙》诗末句“慎独君子道,知己凭谁猜”,却是自己内心辗转不可得的渴求。或许就连张愁自己都不愿意承认,他内心最渴求的,就是有个动人的女子能够与自己“冗言尽去,相看不厌”。 此刻,他面前这个叫做墨岚的女子,似乎正一步一步揭开自己的旧伤,向那个隐晦而羞涩的目标迈过来。 张愁,突然想躲开。 而这些内心纠结,在墨岚眼中看来,却是一个不知所措的美男子时而扭捏,时而激愤,时而羞涩的样子,不禁啼笑皆非,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启齿。 二人就这么相隔一丈远,各怀心事地对视着。 33章 书生空负屠龙技 皇帝偏听巷尾说2 “不好!”张愁猛然想起一件事,大叫出来。 墨岚一惊,不知张愁所言何事,却见张愁内心做着强烈地挣扎,霎时已经冷汗淋漓,便越发不敢打扰,只是向前走了几步,靠近张愁面前稍作关切。 张愁却突然伸出双手握住墨岚的肩膀,喊道:“快,回去!” 墨岚见张愁失态,娥眉微蹙,但也并没有拂落张愁的手:“回文昌宫去?” 张愁使劲摇头:“不,回谷!” “为何?谷中有事?”墨岚也吃了一惊,“莫急,就算你背着我在那布卷上悄悄画下了入谷的路线,还有阡风陌道的八卦法门,他们也进不去……” “不,还有……”张愁嘴唇和咽喉剧烈地抖动起来,似乎在与内心的魔障做着惨烈地斗争。墨岚也感觉张愁不似说笑,定有大事,脸色渐趋严肃,耐心等张愁说话。 “有内应……河图……凶险!” 当张愁终于突破心障,多说出那四个字的时候,梨太监正慵懒地坐在通往岷山深处的滑竿上。 “有消息了吗?”无错小说网不跳字。他一边用手绢擦拭着汗水,一边问着随行的锦衣卫军官。 “启禀公公,刚才收到拾遗谷里升起的烽火传讯,已经跟谷里的内应接上头了。”那个锦衣卫军官说。 “好!那人怎么说?”梨太监面露喜色,把手伸进怀里,掏出一本书来,细细摩挲。 军官应道:“明日卯辰之交。” 梨太监微一沉吟:“那么急?” 他回头看了看随行的队伍,此行带了足有五千人,并非蜀中当地的军队,而是京都锦衣卫的在编精锐。为便于在茂林中穿行作战,这五千人全是步兵,尽皆配有火器,而且全是南方籍贯,十分耐得住水土。 这支队伍一月前才秘密抽调至梓潼,今日刚刚磨合完毕,由京都锦衣卫的指挥使骆养性亲自统领。京都锦衣卫指挥使何其要紧的职衔,平日里直属皇帝,如今却随梨太监而来。 光看这番配备,就已经看得出为此蜀中之行花费了多少心思和精力。 “骆指挥,时间紧迫,还请你督促兵马速速前行,务必尽早赶到拾遗谷。唯恐事情有变,洒家先行一步。”梨太监说到这里,已经从滑竿上坐直,“那凌濛初的《拍案惊奇》写得很有意思,深得皇上之心,如今已可确证。你可尽早回书朝廷,予以嘉奖。” 话音未落,梨太监的人已经从长长的队伍头上如大鸟般急掠而过,一眨眼,就消失在茂林之中。而在滑竿上,留下了那本之前反复摩挲的线装书。 林中清风习习,徐徐吹拂翻开书本,定格在其中一页,显然是平时被梨太监频繁观阅的位置,书脊压得极死,字里行间多有指甲掐印和细笔注释的痕迹。 骆养性一边招呼兵马急行,一边瞥眼一看,那书正是凌濛初写的话本《拍案惊奇》。所翻的一页,写着回目“转运汉遇巧洞庭红,波斯胡指破鼍龙壳”。 凌濛初这个名字,骆养性倒是不陌生。 最近几年,在京都街头巷尾,茶馆酒肆,多有说书人就着一本《拍案惊奇》的新编话本,说得口沫横飞,下自贩夫走卒,上到达官贵人,都颇为流行。骆养性一介武人,爱在酒肆及烟花之地流连,经常听到当中的故事。 这则“转运汉遇巧洞庭红,波斯胡指破鼍龙壳”,骆养性也觉得十分有趣。大抵是讲,有个书生穷困潦倒出海经商,漂泊来到一个荒岛上。他于岛上闲逛,找到一个齐人高矮的硕大乌龟壳,打算留作纪念。回程时,一个富有的波斯商人,执意要买书生的乌龟壳,让书生随便开价。书生开价五千两银子,商人说他开玩笑,还了书生五万两。然后,波斯商人从乌龟壳里掏出一个巨大的夜明珠,说它值五万两,交给书生作为酬金。接着,他又掏出十一个一模一样的,说这是自己的赚头。原来,这大乌龟是一种神物,据说是龙的第十二个儿子。现在,乌龟已经升天成为神明,就留下了壳和十二颗长在壳里的夜明珠。 骆养性当初听的时候,也仅仅是对那书生的奇遇惊叹一番,感慨自己没有这种财运。然而后来的一些事情,却让他在内的朝臣都觉得蹊跷。 当时,崇祯帝即位不久,极为勤勉,一心国事,几乎从无个人享乐,众位朝臣皆极为心服。然而,忽有一天,崇祯帝特从南京召来说书艺人柳敬亭前往内廷献艺,并指名要听凌濛初所著《拍案惊奇》中“转运汉遇巧洞庭红,波斯胡指破鼍龙壳”一段。 此事在北京城中,朝廷内外一时引为奇谈,都说这柳敬亭艺高惊动天听,时来运转,又有担心崇祯皇帝终于耐不住寂寞,这是懈怠政事的苗头。然而,自此以后,崇祯帝却再无类似举动,诸多言官也就没了评论,渐渐淡漠下来。 谁知,骆养性此番带领京都精锐锦衣卫秘密赴川,居然跟这稀奇古怪的话本故事似乎有些关联。他想不清楚,只知道这位梨公公常年身居内廷,却跟当年魏忠贤阉党颇有不同,有些清名。魏忠贤阉党倒台以后,梨太监似乎在某些方面很受崇祯皇帝重视,实是异数。 骆养性家中世代为官,他这个指挥使的官衔就是从父亲那里继承而来,深谙为官三味。对于上峰所指派的那些想不明白、猜不透彻的事情,只管做好自己的本分就好。 于是他只管呵斥着队伍沿着山路急急前行,傍晚的蜀山峻岭中,流岚已经流淌而出,暮色西陲,林翳昏暗。 骆养性高喝一声:“举火把——”一时之间,传令军士将这号令沿着队伍前后传开,喊声起伏,在山谷中悠悠回荡。 34章 急逐鹿伐师图霸 终显形智者深谋1 为书友禾子纯加更一篇7000字大章,感谢为《拾遗录》打赏!这是本人及《拾遗录》在起点初次领到打赏,用整部作品铭记! ———————— 白疤十分焦躁地呆在自己魂树上的窝里。 它是一只飞禽,但绝不普通。 能在魂树上做窝的飞禽,又怎么可能普通。 世间有三哀,皆存于拾遗谷,一曰枯藤,二曰老树,三曰昏鸦。 枯藤断生死,老树通阴阳,昏鸦淆晨昏。 枯藤,即便是拾遗谷中常年居住的族人都没有亲眼见过它长什么样。只听族中长者如秋知叶说过,枯藤有刺,天下最毒,对有缘人则是回春的良方。 老树,即是魂树。族人皆知其功效,产魂乳而供浸染魂笺,开魂花而破先天四律,一树晶华,坚不可破。所谓通阴阳,族人大多含糊认为是指延绵长生的功效,却还不知道阴之葭和坤藏穿梭阴阳两界、遨游黄泉的梦境。 至于昏鸦淆晨昏,则因其鸣声可以乱人心神,发动一招称为“夜幕”的神技。这一法门若要启动,却还需要“御者”操控。“夜幕”的威力,其实大半倒与“御者”的境界有关。 所以,坤藏初窥御术门径,就只能杀几个寻常锦衣卫;而菜伯境界精深,则可利用昏鸦“夜幕”奇术,一举擒拿高手“事不过三”。 昏鸦白疤,跟别的群居乌鸦不同,常年独自在魂园中栖息,霸占了整棵魂树作为自己的领地。 有了这个蛮横而强大的家伙,没有任何其它生灵能够擅自闯入。 或许是沾了以魂树为家的好处,白疤的寿命已经远远超出普通禽类的极限。虽没有几千年那么夸张,但也算谷中的长者了。 菜伯曾说,当他第一次遇到白疤这家伙的时候,它毛都没长全。还是只小乌鸦的它从谷外一棵大树上掉了下来摔伤了眼睛,模样可怜之极。菜伯精通御术,熟知走兽飞禽,一眼就看出这小黑鸟的不凡之处,带回魂园饲养。 那只受伤的眼睛,复原之后留下了白色的永久疤痕,小家伙得名白疤。 白疤伤愈之后,视菜伯为父母,极为依恋。在菜伯驯养下,渐渐觉醒了“夜幕”神技。千年以来,一人一鸟,在数次外出拾遗的旅途中,同生共死。因其灵异,留下无数扑朔迷离的传说。在元蒙朝之后,更被好事者列为世间三哀之一。 然而,白疤此刻却前所未有地焦躁着。它独自停留在一枝高高的魂树丫上,四顾远眺着拾遗谷的景象。 它不理解为什么原本夜色笼罩的拾遗谷,会突然出现暗红的光明穹顶。那种不自然的红光,挑动着血脉中的嗜血和杀戮,令白疤这样的灵物极端的不安。 它也不理解为什么主人菜伯怎么就一睡不醒。而对于坤藏这个菜伯的弟子,这个原本无比亲昵的伙伴,它也本能地不愿再接近。 或许是作为乌鸦的种族本能,它对死亡和鬼蜮总是要敏感一些。自魂树开花,一梦醒来之后,坤藏身上不时散发出一种若有若无的气息,让白疤选择远离。 白疤身后不远处,魂树枝叶最繁盛的地方,有一个鸟窝。 乌鸦本是善于筑巢的禽类,它们的窝虽不如燕子那般较真儿,也没有喜鹊巢的吉祥喻意,却贵在隐秘而安全。 但或许世间一切单身雄性的居所,都有着通病。白疤的窝,本来是极为简单粗糙的。但这几个月来,却变得十分温暖而柔软。 因为,白疤的身边多了一只她。 她比白疤要小好几圈,在乌鸦族群的眼中,属于极为娇小漂亮的了。在岷山之中,追逐她的雄性乌鸦多如繁星。她曾经特别钟意其中一只体型匀称的年轻乌鸦,它羽毛泛着一层暗紫色的油光,经常给她带来好吃的蚂蚱,或是送上闪闪的贝壳、破裂的白色瓷片。 然而,却还有个眼睛带有白色疤痕的粗鲁家伙,从来连示威的环节都懒得铺垫,遇到竞争者,上来直接就连抓带啄全部打飞。 那只送蚂蚱的年轻乌鸦,更是被蛮横的白眼家伙扑翻在地,用爪子按住,一根根啄光了那些泛着暗紫色光泽的羽毛,然后一脚踹下了拾遗谷…… 那次之后,她身边再也没有其它乌鸦来献殷勤。这只白眼睛的家伙,却又脸皮极厚地赖着她,送来不少亮晶晶的小玩意儿。 这种亮晶晶的东西,但凡是乌鸦就难以拒绝。 所以,她终于动心,答应随这个白眼睛的粗野家伙一起,穿过地底那层粘糊糊的液体,到这个家伙的窝看看。 她被白眼睛带到了这株通体晶莹闪亮的大树上。 于是她发现自己再也无法离开,因为她的心被这份对于乌鸦来说完美的聘礼牢牢地吸引住了。亮晶晶,闪着光芒,这是烙印在乌鸦生命本能里的诱惑。 她想,从此谁要再去捡些闪闪的贝壳或是破裂的瓷片,作为讨好自己的礼物,她就把谁的羽毛一根根啄光,然后一脚踹下拾遗谷…… 她要一辈子守着这棵树,这才是最大的幸福。白眼睛则像个土财主一样在晶莹的大树上慵懒地迈着步,时不时用自己那只受伤的眼睛,故作不经意地瞄瞄她。在有了晶莹的华树作为家园之后,白眼睛在她的眼里看来,不管多么粗俗和无赖,都变成了可爱和爷们儿气质的明证。 于是,两只乌鸦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有了一个温暖而柔软的窝。 产下了一枚晶莹剔透的蛋。 这枚蛋,此刻正被她慈爱地呵护在身下;而那个平时不太靠谱的白眼睛乌鸦爹,则在前方的枝桠上焦躁地来回踱着,给娘儿俩留下一个沉重的背影。 ——白眼睛,你怎么了? ——婆娘别管那么多…… ——你都好几天没合眼了…… ——这顶上的红光晃得我睡不着。 ——这光是不舒服……咱们的孩子也在蛋里动…… ——这个时候出来,可没赶上好时候。 ——怎么了? ——婆娘别管那么多…… 两只乌鸦用沉闷嘶哑的声音,低低地交流着。 这些从来都被世人低估了智慧的生物,对于环境的异变与灾祸的降临,其实往往有着凡人所不具备的灵性。 在它们居于魂树枝头居高临下地注视下,魂园当中聚集的人们正逐渐陷入分歧。 35章 急逐鹿伐师图霸 终显形智者深谋2 时至卯辰之交,族人聚会,却是稀稀拉拉,不足四百人。 园中设了高台,智师、礼师分座正面首席,心牙、岩牙伺立在下。 坤藏虽然在击杀棘山时展露了不弱于左无横的绝顶武功,但毕竟资历尚浅,平日里又留给族人憨傻的印象,所以只跟翩翩等一帮年轻族人混站在人群中。 “……族人身受魂树花粉之毒,皮肤溃脓者三百二十四人……天族族长空牙及六十二名祭司因叛族被诛;地族有八人因闯魂园被棘山所杀……”岩牙的声音起伏回荡在魂园中,“……族中死者共计八十二人,病者三百三十人,伤者二十三人,只不过……” 岩牙作为魂树开花之后具体负责救治、善后的族中长者,正向族人细细计算着当前的伤病,却说着说着语言一转: “只不过,这些都只是天、地、人三族的情况,鬼族从族长吠牙以下,至今未曾露面。我亲自前去鬼族聚落,却发现鬼族似乎无人伤病,一切如常。族长吠牙,依然拒不见面,其族人也无一人参加今番聚会。” 这些情况,在座的几位重要人物,如智、伐二师,心牙等人,其实都已经事前知晓。 只不过与会的其它族人却是第一次听到,本来就对这次聚会各种不合常理之处心存疑惑的众人,此刻爆发出鼎沸的嘈杂之声。 “安静——”左无横站起身来,大喝一声。他内力雄浑,霎时把在场的喧闹尽数压过,震得人们耳膜发麻。 “今番族中正逢大变,大族长冬阳玉遭遗恨反噬而渐冻,礼师菜伯练功伤及心脉而昏迷,守园人棘山、天族族长空牙叛族伏诛,天族合族上下禁足思过……”左无横正色说道,“魂树花开,族人拾遗血脉被废,从此以后无法再以拾遗秘典延年益寿、增广见闻,今番召集大家,就是要共同谋个出路。” 左无横说到这里就停了下来,拿眼睛扫视着场中数百人。 一时间,场中无人应答。 “魂树花开,可破四律,难道竟是这么个破法?”人群中有个奇怪的声音响起,音色仿佛老鼠夜间啃噬床脚,窸窸窣窣,明明极细小,却无法忽视,直往耳朵、心窝里钻。 ——魂树开花,既没有令普通人无法抗拒拾遗秘典,也没有让拾遗族人之间可以彼此施为,而是干脆让拾遗秘典失效了。 谷中族人在魂花之夜过后,要么皮肤溃烂,如智师众人;要么修为精进,如左无横之属。但是,所有人都再也不能施放秘典。 拾遗族里如今剩下的,只是一群活得比较久、懂得比较多、武功比较高,同时心性已然扭曲的普通人而已。 关键是,从此以后,他们也会生老病死。 “魂树花开,拾遗血脉已然被废,这已是定案!与其徘徊伤感,窝窝囊囊,不如让狗屁四律、长生不老都统统见鬼去吧。人生在世,当携三尺剑,凭七尺躯,创不世功业!”这时,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在人群中炸开,如闷雷一般,周围的族人纷纷捂住耳朵避让,那说话的人却没有现身。 “这话说得豪迈!”左无横轻轻拂掌,微笑颔首。 此时,场中族人站立的方位已经悄然发生了变化。 发出啮齿鼠音的方向,一群人貌似不经意地散站在一起。 瓮声瓮气声音的源头,人们则推推搡搡地站成一片,仿佛溯源,实则暗中交流。 而场中央,还有一大群茫然无措的人,细看去全是老弱妇孺,无知少年。 智师秋知叶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场中的形势,对这一局面似乎早有预料。当目光经过中央茫然人群的时候,却发现坤藏和翩翩居然在其中,不禁微讶,拿眼角瞟了一眼左无横,见左无横一脸的无所谓,似乎一切都在掌控之中。 岩牙作为聚会的司仪,完全没有想到,聚会刚一开始就出现了阵营分野,很多预先安排的应对,都变得无用。他抬手擦了一下额头上的汗水,向智师递眼色求助。 智师却神态自若,闭口不言,仿佛毫无察觉。 左无横冷“哼”一声,大声说:“那就不必啰嗦了!刚才那位族中豪杰说得极好。拾遗族窥测天机,长生不老,延绵几千年。但须知诸行无常,盛者必衰,走到今日,也算寿终正寝。我倡议自今日起,族人不必守着着一处僻远的山谷苟且生存,既然人生不足百年,何不舍了悲怆之心,但凭这有限光阴,逐鹿群雄,给后人谋个天下?” 左无横这话,已经透出**裸地野心。场中他早已安排好的那群心腹,皆开声附议,一时间群情涌动,另外两群人或冷眼旁观,或茫然惊讶。 那个瓮声瓮气的人走出人群,显出样貌,竟是个矮小如三寸丁的侏儒。他身上肌肉虬结,青筋暴怒纠缠在细小的胳膊腿儿上,无比诡异。他说话的声音也实在和畸小的身形不搭调,全是闷雷洪钟一般,震得人耳膜发痛。 侏儒四下一抱拳:“我看,不妨就推伐师左无横为新族长,智师秋知叶为军师,率领族人出得谷去,凭我辈的武功见识、千年积淀,世间有谁是敌手?假以时日,朱明王朝那帮凡夫俗子的江山,还不是唾手可得!” 左无横点点头,举手示意这个叫蝼鸣的人不必再说,然后却再无一句谦虚或推让的场面话。他坦然自若地往椅背上一靠,一副欣然接受的样子,眼神像一头冷酷的饿虎,在场中族人身上逡巡而过。 此刻,场中激进一派哗啦啦跪伏在地,其声诵念道:“请伐师继任族长!” 而其余两派,沉默地依旧沉默,茫然地愈发茫然。 场中除了左无横,就数秋知叶的辈分最高。除了他,无人有资格出来否定左无横继任族长一事。 然而,秋知叶此刻干脆闭上了眼睛,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36章 急逐鹿伐师图霸 终显形智者深谋3 眼看最大的阻力已经默认妥协,事情比预想更顺利,形势已成定局,左无横掩饰不住欣喜,一抖衣襟,缓缓站起来走向前方,刚要说几句,却被一直未曾开口的心牙抢前一步。 “且慢,我有几句话说……”心牙先是向智、伐二师行了礼,然后回头看了看那些已经投奔在激进一派的人族族人。 那些族人分明感受到人族族长失望的目光,赶紧把本已跪伏的头颅埋得更低,藏得更深。 “伐师勇毅果敢,修为精深,若大族长不能理事,而其它智、礼二师也都避让,那么由伐师统率族人,我绝无二话……”心牙话语不紧不慢,一字一句说得十分清楚,左无横听了微笑点头,心中知道此人必有下文。 果然,心牙徐徐说道:“……只是,既然魂花已开,四律被破,那大族长遭遗恨反噬渐冻一事,是否也该有法可解?” 此言一出,又是一片哗然。 心牙只是提出了一个猜测,但这个猜测却隐含着深深的不尽之意——不错,既然先天四律已经被破除,拾遗血脉本身都失效了,那么大族长之前因为没能实现遗愿而遭反噬的症状,难道不会因此消除吗?如果大族长能够醒来,那又何必由伐师来当跳梁小丑呢? 秋知叶此时睁开了眼睛,嘴角浮现出笑意,终于开始有点儿趣味了。 就在人心又有些动摇的时候,场中的侏儒再次闷雷般地吼叫道:“若大族长能够醒来,洗刷掉自甘反噬、遗弃族人的罪名,我辈当然唯他马首是瞻!” 他的话意思明白——大族长与棘山之间是有所勾结的,有太多秘密瞒着族人,如果他不能洗刷清白,就没有资格当大族长,即便醒来也是个罪人。 “那也要先看看大族长能否醒转。万一他的做法另有隐情,而我们又不得而知,怕会走上歧途……”此刻,那个说话像老鼠的族人也从人群中挤了出来,竟然是个人高马大的巨汉,足足超出人一头。他之前没有被人察觉,估计是谁都没有想到一个巨汉说话会是这么个如鼠的动静。 于是,场中出现了颇为滑稽的一幕:说话像洪钟奔马的畸形侏儒,吐字像老鼠啮齿的高大巨汉,一高一矮,形成了对峙。 然而,这两人的对峙,却让在场许多人心中产生了极大的惊骇。 因为,拾遗族人口稀薄,相互之间都十分熟识。之前侏儒出现的时候,大家还只是疑虑,现在又来了个巨汉,大家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不安。 因为,这两个特征如此鲜明的人,大家都未曾在族人中见过。 “你们……是什么人?”岩牙走上前,犹疑地询问。 “魂树开花之后,我就已经不是之前那个人了。”侏儒凄然一笑。 “我也已经忘了之前的名字。”巨汉连连点头。 岩牙无奈,回头向智师求助。 秋知叶轻笑一声,终于第一次开口说话:“你们认为拾遗血脉被废是很简单的事情吗?那是因为魂树花粉之毒,具有改造血脉的奇效。我这几天配出的药方,只能够生肌止脓,他们的身体已经被彻底的分筋错骨、移精换血,矮子变巨人,男人变女子,都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他们,的确已经不是之前的那个人了。” 听着秋知叶的解释,心牙却想的另外一件事——智师秋知叶当时分明也中了魂花之毒,还曾经割肉试药,族人多有目睹。但时至此刻,都未曾见他有何异状和畸变。 正在胡思乱想之间,场中侏儒和巨汉各执一词,几句不合,已经动起手来。那侏儒全采攻势,每攻几招,就发出一声狂吼,声音沉闷如雷,震得人群堵住耳朵越离越远;那巨汉却是身法灵巧,一边消解侏儒的凌厉招式,一边随时捂耳防备侏儒的狂吼,冷不防还手偷袭一两下,让侏儒不敢攻得太深。 数十招眨眼即过,二人还未分出胜负。 坤藏和翩翩并肩站在那群茫然的族人中,看着这场无谓的斗殴。 “你说我爹到底是怎么想的?”左翩翩没有跟自己的师兄弟们站到激进一派的阵营里,因为自始至终她都觉得无法理解自己父亲的理想。在她看来,那只是妄想和笑话,更是残酷的野心。 坤藏迟疑了一下,说:“我不知道……” “哦,我忘了……阴之葭还没醒……”左翩翩咬着自己右手的食指,左手隔捏弄着一个荷包。 坤藏听到这话,心里仿佛被狠狠地刺了一下。 ——她忘了,因为她习惯了他在身边。 ——她忘了,因为她习惯了我很傻。 这个时候,坤藏注意到左翩翩捏弄的荷包——翩翩平时没有佩戴荷包的习惯,但自从上次在鼋液井边为族人下葬之后,她就跟这荷包形影不离,时时捏在手里。 但是,坤藏不敢问,因为按他平时的智力,他不应该去关注这个细节。 ——这里藏着什么? 坤藏只好自己猜测——难道是阴之葭之前送给她的东西? 想到这里,心中居然也是一酸。 正胡思乱想之间,场中一高一矮已经罢手。巨汉的胸口中了侏儒一掌,一口鲜血从嘴边流下,染红了衣襟;侏儒的肋下吃了一拳,似乎断了一根肋骨。 二人负伤,都无心也无力再战,但身边既无人喝彩,也无人喝阻,只是一片寂静。 巨汉和侏儒大眼瞪小眼,想退,却谁也不肯先撤后一步,怕跌了气势;想进,却都觉得这架打得无聊透顶,迟迟不前。 于是,两个人只好尴尬地对视着,气氛越发滑稽。 “好啦好啦,你们两个差不多就行了。”秋知叶缓缓站立起来,挥了挥手。 场中高矮二人如蒙大赦,赶紧退下。 “刚才心牙问得问题,其实根本就不是什么问题。”秋知叶看着众人笑道,“因为,我可以确定,大族长根本就醒不过来了。” 秋知叶望向那巨汉所在的保守一派,一脸安抚的表情:“四律被破,血脉失效,尽皆不假。然而,大族长受反噬时辰已久,即便铁律失效,也救不过来的,只会在昏睡中,浑浑噩噩地死去。” 左无横闻言,饶有兴趣地看着秋知叶,秋知叶也用同样的眼神望向左无横。 各存心思的两个人,彼此凝视,然后突然同时大笑。 “所以,伐师大人继任族长,绝无问题。”秋知叶突然止住笑说道。 “多谢智师抬爱。”左无横留了一丝笑容在面上,看向秋知叶的眼神却更加深邃。 “然而……”秋知叶又笑。 “果然……”左无横也笑,边笑边摇头。 “然而,这件事没问题,其它事儿却有问题。”秋知叶一边说,一边从怀里掏出一颗药丸,举起与双目齐平。 那药丸碧绿油油,说是绿色,却仿佛无法用世间任何一种绿色来复制模仿。 “伐师大人,可知道这是什么?”秋知叶笑眯眯地问道。 “难道是壮阳的****?”左无横笑道,“智师大人还是留着自己用吧,我身子骨还硬朗。” “伐师大人慧眼如炬,这还真是****,不过……”秋知叶不以为忤,只是把药丸举得更高,让在场的人都能看到。 “不过什么?”问完这话,左无横就后悔了,仿佛自己成了秋知叶说书的捧哏。 秋知叶哑然一笑:“前夜,你我诸人环坐魂星阁,面对大族长、礼师还有阴之葭三个昏迷之人。一筹莫展之余,伐师大人和心牙、岩牙二位族长,不嫌麻烦,颇有耐心地听老朽讲了半天武道见闻。当时我曾说,世间有几样绝顶的本事,跟伐师大人的《赤炎功》不相上下,你我或曾听说,却从未亲见……” 在场族人懵懵懂懂,但心牙、岩牙已经想起来。 ——棘山所练《虚实经》,徘徊阴阳,似是而非,不虚不实; ——《獠牙剑谱》末页所注秋水剑意,号称无敌,却从未现于人世; ——还有秘药回春丸,据称可以活死人肉白骨…… “这难道是回春丸?”岩牙失口说道。 秋知叶眯起眼睛,面带微笑而不答,实则默认。 一时间,人群再度嘈杂议论起来。 “……四季有灵,授人以丸。丸名回春。可令服者断续残肢,返老还童,并身怀绝世内息,是为回春……” 秋知叶仿佛着魔一般,叨叨地念着一段古朴的文字。 左无横却打断了如同疯魔的秋知叶:“你说的这药,族中其实也有。岩牙不是穷尽地族医者之力,花费数百年调配过吗?但那药就是个笑话。” 岩牙颇有敬畏地在旁说道:“我按族中药典炼制出来的丸剂,服下去之后虽有强身健体的功效,但并据传说差距甚远啊……” “……回春虽奇,却只有四年之光阴。四年中,身躯日腐,终烂臭而死,服者懊悔莫及,是为悔春……你们所炼的药,可是这样的效果?”秋知叶摩挲着丸药,如若珍宝。 岩牙和左无横对视一眼,不知秋知叶葫芦里买的什么药。 “回春丸的传说,在拾遗族里并不是什么秘密,但却是以荒诞不经的笑话流传开来。可是,我从来就没有觉得这是一个笑话,我用了四千年的时间去寻找,终于在上个月,找到了回春丸的药方。”秋知叶眼中精光大盛,就连与其相识几千年的左无横,也从来没有见他如此激动过。 “你们不想知道我从哪里寻到的药方吗?枯藤,是枯藤啊,万毒之冠,回春良方,原来竟是这么一回事……”秋知叶一脸的自我陶醉,“呵呵,哈哈,你们觉得近一个月来为何地震如此频繁?” “你个老混蛋!”左无横终于想通其中关键,恍然大悟,继而暴怒,“你定是掘开了地层红壤,挖地十丈,动了河图的根基!你……你难道伤了枯藤?” 37章 鬼老驴灵台伏甲 梨太监密道交兵1 梨太监毫不犹豫地纵身跳下了拾遗谷。 他在空中飞舞的姿态似乎比坤藏和阴之葭还要娴熟,几番沉浮之后,便气定神闲地站在了谷底。 梨太监根本没有去看那块写有阡风陌道的石碑,也完全没有去考虑走东边还是西边的问题。 他一抬足,像飞仙一般凌空跃起,在崖壁上轻轻几个起落,径直来到转生灵台面前。 这块过于斧凿的石头,如今成为拾遗谷的唯一破绽。 张愁和墨岚离开之后,塌陷的灵台六角巨石并未还原,千斤巨石不再成为阻路的屏障,一条深幽的甬道在鼋液退去之后,如今明明白白地呈现在梨太监的面前。 谁能想到,千载不遇的河图洗脉,只不过是一个用来骗开千斤巨石屏障的局。 梨太监不禁有些得意起来,张愁这枚棋子,真是完美地发挥了作用。想起当年张愁金殿落榜,堕入江湖,又被自己慧眼相中的种种经过,梨太监想,以后还是把更多的真相告诉张愁好了,此人的确是福将。 不过,想起张愁支支吾吾送给墨岚的那块玉,梨太监又随即打消了这个念头。这个张愁还是不够绝情,历尽磨难之后,居然还是书生意气。 那块玉,岂是黄雀后手那么简单。 梨太监一边随意思索并裁决着他人的命运,一边迈步向甬道幽深处走去。 甬道斜斜向下,并不规整,也不太曲折。墙壁上残留着鼋液的气息,但并没有鼋液的本体。比较奇特的是,一些巨大的植物根茎和藤蔓裸露在外,虽然拥有骇人的体魄,但明显已经枯萎死去。 梨太监的目光在这巨大植物的遗骸上停留了许久,终于下定决心,仿佛极为遗憾错过了什么机缘,然后继续往里走去。 但是,他不再是闲庭信步的样子,而是尽量放轻步伐,把自身的轻身功夫发挥到极致,似乎脚底挨着地面都成为了一种罪过。 他害怕“吵醒”鼋液。 梨太监,仿佛对于鼋液有种天生的惧怕。 终于,他走过了那条甬道,来到地底一处开阔的空间中。 那是一个十几丈内径的洞穴,洞壁泛着暗红的光芒,照亮了洞内一切。 梨太监长出了一口气,似乎对于平安迈过甬道而没有惊动鼋液,已经是极大的胜利。 而他一路行来,的确是尽全力施为轻功,似乎也成为极大的负担,原本老迈的脸上浮出滴滴汗珠,面色也略显苍白。 梨太监又往洞穴中央走了几步,俯下身去。那里有一汪泉眼,里面红色透明的泉水正在咕咚咕咚的翻滚,蓬勃的生命力散发出微腥苦涩的气味。 这是苦水之源。 梨太监小心翼翼地沾了一点放到舌头上,本来苦涩的味道,却如同沁人心脾的甘甜,甜得他浑身发抖。 谁能想到,当初张愁竟是从这苦水的源头被河图洗脉送出来的? 梨太监小心翼翼地靠近泉眼,伸手在泉眼附近的地面红土上摸了摸,又拍了拍,终于在一处地表发出了空洞的声音,他露出了笑容。 梨太监运起右掌,就要全力向那处空洞的地面拍落,洞穴的暗处却有人说话了:“终于来了啊?” 伴随话音,那人已经化作一团黑影杀了出来,两道寒光在暗红的空间中一闪即逝,分取梨太监胸口和面门两大要害。 梨太监反应如电,同时伸出左右两手的食中二指,分别钳住两道寒光,却是两柄狭长的轻钢剑。 “獠牙双剑!你居然可以獠牙合璧!”梨太监死死钳住两把剑,眼中已经流露出巨大的恐惧和震骇。 “有点份量,也还识货!”那人怪笑一声,猛然抽剑,往后一跃。 梨太监虽然武功高绝,但暗夜中还是打了折扣。见来人自动后撤,便想先拉开距离,以静制动。因此,他也随之放松二指,任那人撤剑。 谁知,那人的剑上居然在平滑的侧面生有倒钩,借着撤剑的动作,在梨太监手指上拉出细细的伤口。 几滴鲜血落下,伤口突然变色。借着洞中暗红的光,梨太监看到一抹深重的黑渍开始在皮下蔓延,顺着双手经脉向蛇行一般飞速向心口奔袭而去,一瞬间就布满了双臂。 “枯藤之毒……”剧毒攻心,梨太监虽然瞬间就看出了究竟,但却一筹莫展,只能运起内息往双手逆推,暂缓毒性扩散。 “嘿嘿,你这老阉货,居然还认识枯藤之毒?”那人收了双剑,从暗影里走了出来。他脚步蹒跚,竟是个嘴歪眼斜、罗圈跛脚的驼背。他打着赤脚,身上的衣衫怕是从穿上就没有脱下来换洗过,褴褛得连补丁都没有一个,全是大大小小的破洞。 这个奇丑的驼背走到近处,怪笑着看了看梨太监:“你这人,可不是一般人。” 梨太监紧闭双唇,全身力气都用在和枯藤毒抗争上,根本无暇理会驼背的话。 “前几天,也来了个外人,居然被河图洗了脉,送来了这里。我本想杀了他,却又被大族长手下那个好管闲事的傻妮子给救走了。”驼背怪人,用一双丑陋浑浊的眼睛盯着梨太监,“那个被洗脉的人,是你们送进来的吧?无错小说网不少字” 梨太监还是闭目不答。 “你们可真是下了不少本钱啊。要在茫茫人海中,找到这么一个水神共工血脉的人,那得花多大功夫?还真是吃得太饱啊……”怪人一脸的不屑与调侃。 提到共工血脉,梨太监终于睁眼瞪了怪人一下。 “你不要以为我说话多就是给了你机会,枯藤之毒天下之冠,你已经死定了。毒发攻心,万虫蚀骨,痛不可当,要足足三个时辰才会死去……”怪人抽出双剑,把锋刃放到舌尖****,游走的舌头在剧毒的倒钩之间滑过,跳着华丽的死亡舞蹈。 “你,是怎么知道这些入谷秘密的?拾遗谷中谁是你们的内应?说出来,我就给你个痛快。”怪人把歪斜的眼睛圆睁开来,目光挖掘着梨太监心中的隐秘。 此时,梨太监已经屈从于命运,放弃了抵抗,任由天下第一的剧毒沿着经脉攻向心脏。 他心有不甘地叹道:“用共工血脉的后人骗开转生灵台,已经是能做的极致……” “不止于此吧,鳖灵后裔的出现,枯藤之死,恐怕也跟你们脱不了干系……”怪人话音未落,已经手起剑落,“唰”的一声,梨太监的左臂齐肩削落,一股黑血如喷泉激射而出,洒了满地。 梨太监此刻终于明白,眼前这个怪人绝不是心慈手软、掉以轻心的话唠,而是最擅长玩弄和折磨人心的魔鬼。 “不错……枯藤的根,确实是有人斩断的;那鳖灵后裔,也是我们安排的……”梨太监这话,就等于是承认了谷中有内奸。 “若不是枯藤已死,由它盘踞在甬道和地层之中,你们即便骗开了灵台甬道,躲开了鼋液噬人,又哪里敢迈进一步?若不是鳖灵后裔入谷,冬阳玉那老东西又怎会自甘反噬,弄得谷里群龙无首,给你们这帮孙子可趁之机?害得吠牙我这老骨头常年苦守在此,寸步不离?” 这个驼背怪人,自然就是鬼族族长,就是连魂园聚会都未参加的那头老倔驴。 然而,这头老倔驴丑陋外表下却强自压抑着一颗几乎要跳出来的心。 38章 鬼老驴灵台伏甲 梨太监密道交兵2 ——以共工血脉骗开转生灵台,以谷中内应挖断枯藤之根,以鳖灵后裔诱冬阳玉自甘反噬,都是针对拾遗谷设下的局。这个局,藏得如此之深邃,来得如此之突兀,算得如此之精准,天下间谁有这个能耐?又有谁对拾遗谷如此之觊觎? 幸好,还有他这头永远都把人想得一分善、九分恶的老倔驴。 幸好,这三个局都在他的判断之中。 在其余众人都在魂园大会上为了拾遗族急功近利的前途争执不休的时候,他这头老倔驴,成了拾遗谷最后的屏障。 “你如此惧怕鼋液,想来必然是祝融血脉的传人。时隔几千年,这上古的血脉究竟是怎么保存下来不至于冲淡的?火神祝融,水神共工,鳖灵鱼凫,你方唱罢我登场,过去的事怎么就不能让它过去呢?几千年前的大战,跟后人有狗屁的关系?就不能让我们这些老头子带着子孙们安安生生过几年?”吠牙越说越激动,最后将一张丑脸向梨太监越靠越近,仿佛要将眼前这个外来的入侵者再看得仔细点。 梨太监捂住流血的断臂创口,忍住剧痛惨笑一声,一口黑血从嘴角流出来,叉开了吠牙的问题:“这枯藤之毒真的冠绝天下,无药可解?” “绝无虚假。”吠牙慢慢点头。 “我还听说,枯藤毒也是回春的良方?”梨太监似乎已经悲怆到了极点,悲极反笑,笑得泪流满面,一脸的皱纹逐渐被泪水填满。 “这也没错。”吠牙嘲笑道,“但那是对有缘人。” “何谓有缘人?” 吠牙闻言不答,丑怪的脸上闪过一丝讥笑。 “你觉得我是怎么成的太监……”梨太监弥留在死亡的边缘,说话已经有气无力。 “关我屁事。”吠牙皱起了眉头,梨太监刚才这几句没来由的问题让他感到不对,随时准备出手。 “哈哈,哈哈哈……”梨太监用尽最后的力气狂笑不止,笑得吠牙心里直发毛。 明明胜券在握,吠牙也想不出自己算漏了什么,但强烈的警兆不断生出,促使他当机立断,尽管还未问出谁是内奸,但这个老阉货,已经绝对不能留! 他一击迅捷无伦的剑招,裹挟着凌厉的疾风,向梨太监的咽喉袭去。 但即便这样,也已经晚了。 那一剑,居然没有刺进去。 精钢打造的剑锋,被梨太监用一片枯萎的叶子挡住了。 一片柔弱腐朽的叶子,被信手拈来,挡住了獠牙剑法凌厉暴虐的一击突刺。 “内蕴五行,自成天地……”吠牙苦笑一声,手上再度催动内劲,但却难进分毫。 “你还算识货。”这是吠牙之前评价梨太监的话,此刻却被原话奉还,“你们这些老不死的活了几千年,闭门造车,固步自封,早就腐朽得一塌糊涂。你们蜗居谷中不见日月,哪里知道外面的世界斗转星移?” 梨太监兀自说话,手上却没有停歇。他右手的枯叶往身后一粘、一带,一股巨大的力量便拉扯着吠牙往一旁倾斜而去。 “让你这井蛙看看,什么叫真正的五行,什么叫真正的天地!” 吠牙早就想要撒手,却发现不仅手中的牙剑,就连自己握牙剑的右手都被牢牢吸住,挣脱不得。他应变也快,左手獠剑横掠而出,抹向梨太监左边肋下空门。 梨太监左臂已断,防不胜防。 吠牙是想逼梨太监右手回防,乃是围魏救赵的打算。 谁知梨太监用右手的树叶牵引着吠牙手中的牙剑,画了个弧形往中门急速而来,恰好格挡在吠牙的獠剑上。 接下来,两人的较量出现了极为诡异的一幕,吠牙如同木偶一般,被梨太监用一片枯叶牵引着右手的牙剑与左手的獠剑打了起来。数十招过去,吠牙右手的牙剑攻势已尽,握獠剑的左手在梨太监内息的掌控下已经毫无知觉。 吠牙面色苍白如纸,他万没有想到,身中枯藤毒,还断了一臂的梨太监,居然还有如此举重若轻的骇人本领。这头老倔驴的眼中,露出罕见的慌乱。 梨太监的左臂伤口依旧滴着血,但那血已经不如之前那么黑,丝丝殷红正逐渐占据上风。他的脸色也渐趋红润,就连皱纹也有平复之感。 “你一定在想,这老阉货明明中了枯藤之毒,怎么还没死?”梨太监心情似乎大好,“我其实早就提示你了,这枯藤毒,对于有缘人,是回春的良药啊……” “你……不是太监!你服了断阳散,你这个疯子!”吠牙终于想通自己的疏漏之处。 其实也不怪他疏漏,谁都难以想到世间居然有这么疯狂到极致的赌徒。 断阳散,是一种奇门药剂,长期服用之后,可以令男人丧失雄风,如同天阉。但这种药必须从男童未成年之时就吃,终其一生,月月不得间断。而且,这味药还有几个奇怪的特征。第一,这药绝不会令其麻痹沉醉上瘾产生依赖,第二是只需微量就能使整缸清水变得口味辛辣苦涩难以下咽,第三是炼制的过程极为繁琐,耗材万分昂贵罕见。 有哪个正常的男子会去常年吃这种药?有哪个正常的男子会常年去吃这种药来令自己变成天阉? 吠牙内心的恐惧和惊骇已经达到极致,饶是他数千年的生命阅历,也没有想过会有这种不择手段的人。 正常男子长期服用这种药,只有两种情况,要么是身家豪阔且有龙阳断袖之癖好,不好男装喜红妆;要么,就是用服药后毕生的畸形,去赌上一个解毒回春的机会。 这个机会,就是枯藤之毒。 这个老态龙钟的梨太监,用自己一生的雄风,终于等到枯藤回春的机会。 他几十年如一日的吞服断阳散,就是为了有朝一日面对枯藤之毒的时候,留下翻盘的后手。 他就是那个有缘人。 “我本以为,枯藤被断了根,这一辈子都没有重新做男人的机会了。没想到你居然送我这么一份大礼。”梨太监的面色越发正常,容貌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年轻,但这种变化不久就停滞了,梨太监的头发变得黑白相间,沟壑纵横的面庞凝固成坚硬的磐石。 “但是,你却废了我一只手!”梨太监一声歇斯底里的爆喝,右腿闪电踢出,一记开山裂石的猛击,正中吠牙的小腹。 “要不是这只手被废,精血流失,这枯藤毒的回春之效本该更好。你个老驼背,坏了洒家的好事。”梨太监心中挤压的怨毒终于爆发出来,望着蜷缩发抖的吠牙,就像看一只可怜濒死的臭虫。 梨太监毕竟失血过多,脚步有些虚浮。他撕开衣袖草草包扎了伤口,大略止住流血,轻蔑地捡起吠牙掉落的钢剑,甩了甩:“我还以为你真能獠牙合璧,看来你只得其形未得其实,还把自己搞成了个经脉扭曲的畸形驼背,真是蠢材。” 梨太监运了一口气,一剑刺向吠牙蜷缩的背脊上,直指左边心房。 这老太监的狠辣果断,较之吠牙犹有过之,绝不给敌手任何喘息之机。 此时奇变陡生,一道鬼魅般的身影凭空出现,悬停在梨太监的身后一尺处,手中一柄泛着黑光的奇形兵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击向梨太监的后心颈骨要害之处。 梨太监感到身后冷风来袭,以左脚为轴,身子外旋,右手的钢剑结结实实地格在偷袭者的兵器上。 然而,两兵相交,却没有任何声音发出,那柄黑色的兵刃如同割草一般将梨太监手中那柄精钢长剑削为两段,几乎毫无阻碍。 梨太监瞳孔剧烈收缩,此时再想躲闪已经来不及了,横掠而来的黑色兵刃在他右边脸上划下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鲜血如注。 梨太监惨哼一声,加之失去左臂之后还未适应,踉跄后退了好几步才站稳,只觉得面上火辣辣,湿乎乎,粘稠的血浆顺着脖子流淌下来,伤得不轻。 再看吠牙,已经被一个书生打扮的人扶起,往鼋液泉眼中跳去。 “张愁——”梨太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张愁扶着几近昏迷的吠牙,在鼋液中急速下沉。在鼋液没过头顶之前,他和梨太监一直双眼对视着。 他眼神中复杂的情感交织,犹疑、怨恨、遗憾、释然、明悟……在那短短的一瞬,从心底由眼中喷涌而出…… “张愁——”梨太监再次大吼一声,却显得有些无谓。 他拖着重伤的身躯猛扑过去,却最终在鼋液的震慑下眼睁睁看着张愁和吠牙消失。 然后一把黑色兵刃,在他面前缓缓抬起,像是裁决者的宣誓。 “老人妖,你的对手是我。”墨岚妩媚的笑容伴随着岁月酿醇的美妙嗓音,在蜀锦暗纹装点的肢体配合下,绽放开来。 39章 三哀殁处生绝境 四季开时醒预言 “你们现在知道了?枯藤的毒,便是炼制回春丸关键的一味药……”秋知叶扫视着众人,手中那枚绿色的药丸绿得更为突兀。 “所以你就为了一己私欲,违反大族长禁令,掘地十尺,挖断枯藤的根脉,取毒炼药……”说这话的是左翩翩,她此刻再也忍不住,不顾坤藏的阻拦,迈步走出人群,向秋知叶发出质询。 “哟,翩翩姑娘。小姑娘天真善良,是正直之人啊。但话可不是那么说的,什么叫一己私欲?我只取了一点毒液而已,枯藤这种上古怪物,怎么可能因我而死?不打紧,不打紧的。”秋知叶笑的样子从来没有像此刻这么讨人嫌,“我也的确是挖穿了红壤,触碰了河图的根基,但那又怎么样?河图大阵不过是晃了几下,死人了吗?伤人了吗?”无错小说网不跳字。 秋知叶突然收了笑意,用刀子一般的眼光在所有人身上一个个看过去,看得人心焦。 他的话没有错——取了一点毒液,让河图大阵晃了几晃,算什么罪过? “要说错,错的是冬阳玉那个老家伙。要不是我背着他掘开红土,那些见不得光的秘密,那些关系合族上下生死存亡的秘密,你们到死都不会知道……” 秋知叶顿了顿,专向左无横:“伐师大人,你可还记得,四千年前,你我兄弟姐妹一千多人经河图洗脉入得谷后,所修习的一干上古秘籍,都是从何而来?可有只言片语现诸刀笔简帛?” 在场诸人,都甚为懵懂。左无横面沉似水:“你我所习秘籍,皆由大族长口传心授。又一千多年后,古华夏文字渐渐成形,才由棘山负责转录镌刻于竹木简之上。” “那些竹木简上刻有哪些典籍?” “《冬藏经》、《赤炎功》、《獠牙剑》、《鼋术五要》、《回春道典》五部秘典。” “那你可知那这些竹木简现在何处?” “我只闻其事,从未见过踪影。” “哼哼,”秋知叶一脸讥诮,“你当然未见其踪影,我也未见其踪影,在场诸君有谁见过那些典籍的踪影?你们如今修习的东西,全都是由我和左无横口传下来的,你们何曾见过真正的原典?” 众人闻言细细思量,越想越觉有理。天族圈禁,鬼族未到,场内的人其实只有人族和地族的在。人族善战,故而受伐师左无横指点颇多;天族善医,秋知叶平日里对该族传授最广。千年以降,这两族逐渐成为智、伐二师的嫡系。 “棘山独练《冬藏经》瞒着全族人,自不必说;你看那天族与礼师菜伯交厚,何时修炼过上古秘典?礼师专攻君子六艺之道,天族当中便尽是精通礼、乐、射、御、书、数的奇人;墨岚是大族长的近侍,自前朝数百年来,便改练不知从何处捡来的一本《蝠行》;《鼋甲术》向来只有冬阳玉一个人才会,然而魂园一役,突然冒出个天族空牙居然也使得似模似样;鬼族那头老倔驴神出鬼没,族人干脆不事修炼,专攻农事渔猎,根本不与其它族人来往……” 场中族人越听越是心惊,越想越觉心寒,仿佛一个巨大的阴谋正逐渐剥开伪装。 岩牙试探着问道:“智师是说,我们人族和地族现在掌握的功法乃至药典,都有问题?” “我以前就说地族岩牙是头猪,你真是蠢得可以。”秋知叶别有深意地看了岩牙一眼,岩牙无奈地笑了笑。 “地族按照现有的药典,炼了几百年的回春丸都未成功,药典里根本未曾提到枯藤之毒;人、地二族练了几千年的獠牙双剑,从来都未能合璧,坤藏这小家伙魂园一游,竟然就獠牙合一了。还有伐师大人——”秋知叶拖长了声音:“您老人家练了四千年的赤炎功,要不是魂花一夜,也不知道你何时能够突破到“内蕴五行,自成天地”的大成境界?恐怕你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吧?无错小说网不少字啊?哈哈哈……” 左无横冷笑一声:“我的事不劳你操心。” 但听者都已经将秋知叶的话信了七八成。 “所以,在场诸君,咱们现在所拥有的东西,都是别人弃若敝履的垃圾。”秋知叶自嘲地苦笑:“因为真正的宝贝,都被冬阳玉埋藏在咱们脚下这十丈深浅的红土里,这才是他禁绝我等掘地取水的根本缘由。” “你是怎么发现的?”左无横冷漠地问。 “怎么发现?好歹我也在族中顶着个智师的头衔,总要比你们这些人要难骗一些。”秋知叶望向左无横的眼神充满了鄙视。 “于是你就胆大妄为地开始私掘红土?” “正是。”秋知叶抬头望向高高的穹顶,再转而平视前方,“我花了数百年的时间,在这脚下的红土层中探索出无数秘密,包括回春丸的配方——”说到这里他看着岩牙,岩牙连忙诚惶诚恐地低下头。 “獠牙剑的秘密……”秋知叶看向坤藏,坤藏却毫不回避。 “冬藏经的效果,还有赤炎功的隐忧……”这话落在左无横身上,左无横浑身一震,仿佛被人戳中命门。他自魂园大会以来,第一次有些慌乱。 “当然,最重要的,是我读到了《虚实经》的预言。”秋知叶终于收起那副轻蔑讥诮的笑容,开始肃然起来,“魂花开而四律破,河图醒而光明现,三哀殁而四季分,天下乱而畸人生……这四句话,记录在《虚实经》的注解当中,想来应该是由冬阳玉口述,棘山镌刻成书。细细算来,应该在一千年前就已经存在。”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全都面面相觑。 难道大族长早在千年以前就已经预料到如今的局面? 那他为何不提早向族人示警? 族人们陷入深深的恐慌之中。 “这四句预言,解释起来倒也不难。魂树开花,那么先天四律就被破掉,这已经实现;河图觉醒,谷中就会有光明出现,如今这地穴中的满目暗红也印证了第二句预言。然而第三句,三哀殁……” 秋知叶的话说道这里,却被人群中一个声音打断—— “三哀当中,枯藤已死,老树已亡,昏鸦危在旦夕……” 一个歪嘴斜眼的老驼背,在一俊美少年书生的搀扶下,一步步穿过人群走了进来。 正是这驼背,打断了秋知叶的话。 “老倔驴!”最先走上前去的是心牙,“你这是……”看到吠牙的样子,心牙马上就知道他受了极重的内伤。 “……先不要说我的事……所有族人,赶紧准备迎战吧,大难已至……伏羲、女娲二位大神,保佑我族渡过此劫……” 众人正在不解,那少年书生开口说道:“有外敌。” “你是‘事不过三’!”坤藏叫道。 张愁苦笑一下,虽经洗脉,但他说话的口气未变,精神气度依旧,还是被坤藏认出来了。 他想要开口多说几句,却又实在无法表达,正焦灼间,却听秋知叶说:“五千京都锦衣卫精锐步兵,皆配火器,由京都锦衣卫指挥使骆养性亲自统领,此刻应该已经准备入谷。你要说的可是这个?” 秋知叶手中拿着一张血渍斑斑的布片,正是前夜里从黑衣人腹中掏挖出的物事。他对众人的惊讶视若无睹,而是漫不经心地将布片送到岩牙的面前:“你这头猪,是不是一直在找这个啊?外面那些人给你送信的方式还真是奢侈啊,一封信就是两条命,呵呵……” 众人像看鬼一样看着岩牙,但岩牙却第一次没有表现出任何惶恐和不安。 “可惜,你们这些人,最后还是败在我这头猪的手里。”岩牙慢慢直起腰身,昂首而立,似乎千年以来,都没有这么自尊自爱过。 他第一次这么骄傲地扫视着过去看不起他的智、伐二师,第一次这么如释重负地享受着族人的恐惧和震惊。 “智师果然还是智师,还是没能瞒过你。但是我很奇怪,你既然截获了尸体中的信,为什么要瞒着族人隐而不发?”岩牙死死地盯着秋知叶。 岩牙的问题,也是所有在场诸君的疑惑。 拾遗族人,再也经不起背叛和欺骗了。 之前由大族长自甘反噬而后的种种经历,已经让族人的精神如同瓷器一般脆弱,一碰就会碎掉。 如果真的连智师秋知叶都心怀鬼胎,那才真正是灭顶的灾祸。 秋知叶一步一步地走到岩牙面前,每一步走得都是那样的慢,那么的细心,每一步都仿佛踩在岩牙的心窝里,一点点地踩碎了岩牙好不容易聚拢的那一点点自信。 岩牙依旧固执地昂起头,他不相信这一次自己还是那头猪。 “空牙是条狗,心牙是只猴儿,吠牙是头驴……岩牙,是头猪。”秋知叶掰着手指头数着,“这是我过去对你们四族族长的评语,旁人当作笑话,伐师大人用来骂人,你看作是侮辱……而我,觉得自己说得很对。” 只听“啪”一声脆响,秋知叶右手闪电而出,在岩牙脸颊上狠狠抽了一记耳光。速度之快,岩牙根本无法躲闪。 “你挖断了枯藤的根?”秋知叶的手指点在岩牙的胸口,力道很轻,却让岩牙钻心蚀骨地畏惧。 “你还在给族人治病的药里都动了手脚?”此时秋知叶的脸和岩牙只有一寸远,岩牙感到如山的压迫。 “你当然也跟他们说了,其实河图就是一只巨大的乌龟,肚子里藏着十二颗血红的夜明珠,乃是望帝秘宝……”秋知叶用手抓住岩牙的后颈头发,把自己额头顶在岩牙的额头上。 “砰——”秋知叶一脚把几近崩溃的岩牙踹飞了几丈远,“就你这般猪样,居然还真敢去做内奸!” “你当真以为我不知道你的把戏?我之所以没杀你,就是要看看到最后,你能把那些入谷来的渣滓们,都祸害成什么样——” 秋知叶话音未落,地面已经极为剧烈地晃动起来,一浪高过一浪,红壤寸寸裂开,地震的烈度远远超过之前任何一次。 天穹上方传来凄厉的嘶鸣,像是一种濒死挣扎的巨兽,再发出惨烈的哀嚎,震得人耳膜生痛。 “河图,吾之河图……”吠牙第一个泪流满面地跪了下去,头重重地磕在依旧动荡不安的红土上。 接下来,许多年迈的族人跟着跪伏下去,他们虽不如吠牙那般悲怆,也是知道一些隐秘的,知道这些嘶鸣和震动意味着什么。 诸多年少的族人不明就理,一脸的惘然。坤藏却率先跪了下去,一个响头撞在地上,几乎磕出血来,一想外表木讷沉稳的他,已经悄然泪流满面。 翩翩等人见状,也犹豫着跪了下去。 “你就看着河图这么死掉?”左无横并未下跪,但眼中的怒火已经掩饰不住。 秋知叶抬头再度细细打量着宏阔的穹顶,回忆着这个生养拾遗族数千年的世外之地所给予族人的种种福报,一字一顿地说: “三哀未殁,绝境已生。河图神龟活了一万多年,上古一战被祝融伤害的心脉始终无法修复。以它这副垂死的躯壳为绝境死地,埋葬宿敌祝融的后代,也是它自己欢喜的愿望……” 话到此处,一行清泪从秋知叶精芒四射的眼眸中流淌出来,决绝的神情渐渐浮现:“回春丸在手,赤炎功大成,秋水剑出鞘,冬藏经现世……四季征兆已现,恐怕此役之后,天下再无拾遗族。” 左无横闻言,接口道:“无妨!我拾遗族,可去往天下。” 秋知叶静默无语,再不接话。 翩翩在一旁却甚是揪心,悄悄问坤藏:“听他们的口气,五千锦衣卫火器营精锐正在入谷,怎么爹他们一点儿都不担心?” 坤藏抬起头,擦了擦眼泪,沉声说:“河图神龟,不是那么好欺负的。” 翩翩犹自不敢相信坤藏的话,她久久地端详着龙脊苍穹——这拾遗谷,难道真是活的? 40章 万念涤心遗恨去 魂炎焚体畸人来1 阴之葭睁开眼睛的时候,第一件事是想吃肥牛汤锅。 那头牛呢?怎么不给我上个锅把这肥牛给炖了呢? 他咬着牙站起来,觉得浑身上下每跟筋、每根毛都在跟自己做对。 痛。 直到多年以后,阴之葭在阳春白雪楼里品着君山竹酒,搂着浓妆艳抹的媚俗女人,然后大着舌头吹嘘自己壮阔人生的时候,对当时的痛是这么描述的——就像用针尖仔细地把你身上每个毛孔都撬开,然后把一粒粒沙子填进去,还要让你自己数数,一粒,两粒……一万零一……数错了就重新来过。 那些娇艳的女人便会知情识趣地用粉拳捶打着阴之葭大爷的肩膀撒娇发嗲说,这位大爷尽会编些可怕的事儿吓奴家,哪有痛得那么精细的…… 阴之葭这个时候就会一口闷干手里的竹酒,自己恨恨地骂道,你家大爷就是一辈子刀山火海里打滚的苦命,长痛短痛,酸痛刺痛,什么没见过,痛得精细点,就当换个花样了。 然后,阴之葭就会把这女人放倒,嘻嘻笑着说,今晚再跟大爷换个花样儿。 但那毕竟是多年以后的事儿了,此时的阴之葭连左翩翩的手都还没牵到过,自然也没有修炼出那么高的流氓境界和厚如城墙的脸皮。 所以,万怨涤心,千恨伐髓,只让他单纯地恨得牙痒,想吃肥牛火锅。 直到那种无法言表的疼痛逐渐消散,阴之葭才回过神来再次打量四周。 黄泉世界已经变得十分陌生。 那些原本如长江大河滔滔延绵而来的怨灵魂流,此番已经消失不见,虽尚有星星点点的孤魂,还在惘然徘徊,但已全然没有先前磅礴浩大的声势。 天空不在浑浊低沉,像一块土了吧唧的蓝布,被乡野间笨手笨脚的农妇用拙劣的针法缝在了天幕上。淡淡的云朵,乱七八糟地排列着,就像蓝布上东皱起一块、西鼓起一坨的补丁。 不过,至少有了点儿生机。 阴之葭想。 他手搭凉棚,远眺那莽莽荒野,居然在天际线附近隐隐约约透出一些绒绒的绿斑。 “稀奇,连草都长出来了?我昏过去是有多久……”阴之葭自言自语地泛着嘀咕。 “界外十天,界内十年。”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响起。 阴之葭回头看时,却见孤峰山道上,两名老者并肩而来。一人双眸深邃万古不波,穿着宽大袍服,形容枯槁;另一人面色冷重,须发如针,宛若石雕。 竟是冬阳玉和菜伯。 阴之葭魂园入梦之前,亲眼看到冬阳玉自甘反噬渐冻,却不知道菜伯因练冬藏经昏迷失忆。此番在黄泉世界里见到两位长者,一时不知真假虚实,但黄泉世界中诸多奇异之处,他早就麻木,于是依旧大大咧咧上前跪拜见礼。 冬阳玉示意阴之葭起身,上下细细打量了阴之葭一番,突然开怀大笑道:“小猴子,机缘天成,造化已深。恭喜,恭喜!” 阴之葭的父亲心牙,被族人戏称猴子,但阴之葭却从未见其父有过什么滑稽调皮的言行,从来都是七分精明中透着三分心计,倒更像是老奸巨猾的狐狸。反而是阴之葭,从小到大都是族中出了名的“祸害”,长辈都又爱又恨,昵称其为小猴子。 但是,阴之葭长了十六年,连深居简出的大族长冬阳玉面都没怎么见过。每年魂园产乳的仪式上,只是远远眺望过几眼尊容;最近一次魂星阁中三师议事有幸一晤,也是只有听冬阳玉说话的份儿。 谁知,黄泉界中,不仅见到本该遭反噬昏迷的冬阳玉活蹦乱跳的出现,还笑哈哈地叫自己“小猴子”。 ——老家伙,咱们其实不太熟啊…… 阴之葭这边腹诽着,冬阳玉那边却已经抬脚迈过阴之葭,往前而去。 阴之葭猛然想起,前方乃是绝壁悬崖,刚要阻拦,却看到冬阳玉脚下踩着一条黄土铺垫的窄窄小径,已经稳稳地往绝壁对面走去。 那条小径,宽不过盈尺,如羊肠盘曲,蜿蜿蜒蜒,到远处对岸已是细如发丝,居然就把那道犹如巨刃劈开的万丈绝壁给修补贯通起来。 阴之葭突然明白,这就是自己在超度怨念的时候,从那些怨灵身上掉落的黄土微尘,星星点点沉积而来。 万仞绝壁中,靠微尘堆积为桥。阴之葭想到这些,身上又开始痛起来——那肥牛火锅呢? 冬阳玉漫步其上,乍一看随时都有可能滚落深渊,但其实每一步都迈得极稳,转瞬间,已经来到小径中央。 他迎着峡谷的寒风展开袍袖,任凭冷冽的空气穿过自己雪白的发丝和枯瘦的肢体,好似一只终于挣脱线绳束缚的纸鸢,随时准备乘风而起。 “小猴子,你这桥修得不错,老朽谢谢你啦!”冬阳玉向阴之葭深深鞠了一躬,然后再不多言,径直往对岸走去。 “小子,今日我才明白,为何大族长对你评价甚高。原来你嬉笑自有大智慧,大慈悲。托你的福,大族长和我如今得以解脱,就此别过。”菜伯在走上深渊小径之前,向阴之葭真诚谢过,“你如今道法已成,秘典加持,当如吃饭饮水一般简单自然,先天四律再不能拘束于你,天地人鬼四象任你遨游。但你切记,出去之后,务必先找到大族长和我的肉身,当中有我二人的一丝残魂,你以拾遗秘典获之,可解疑惑。” 说完,菜伯头也不回地追逐大族长而去。 阴之葭一知半解地听着菜伯的话,想要再深问,却见瞬息之间菜伯已经快要走完那道小径,对岸除了先到的冬阳玉,居然还有一人在等候。 阴之葭擦擦眼睛细看,那人竟是守园人棘山。 棘山仿佛对冬阳玉抱怨着什么,指责着什么,越说越是凄凉,越说也是悔恨…… 不过,那些抱怨的话语低沉琐碎,被深渊横掠的疾风吹散,阴之葭一个字也听不到。 终于,棘山从绝望的悲伤中稍稍缓解过来,向对岸的阴之葭抱歉的一笑,随即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嘴,做了个咀嚼吞咽的动作。 ——这是让我吃什么东西? 阴之葭猜测着,于是他也举起手指指自己,重复了一下棘山咀嚼吞咽的动作。 棘山笑着点点头,对阴之葭的机灵表示赞赏。 猛然间,阴之葭想起,这黄泉彼岸,乃是亡者超生的去处,难道冬阳玉、菜伯还有棘山三人,都已经死了不成? 这几日在黄泉世界中浑浑噩噩不知外间日月,拾遗谷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41章 万念涤心遗恨去 魂炎焚体畸人来2 阴之葭惊出一身冷汗,就要迈步由小径前去追逐前方三人。但是他刚一步迈出,那条小径居然如齑粉一般瞬间坍塌而下。浑黄飞腾的尘霾,在万丈虚空中弥漫开来,仿佛在证明之前的通途,不过是一场幻梦。 阴之葭踉跄后退两步,惊魂未定,再看对面,三人已经在尘霾的掩映下渐行渐远。 此时,一种从未有过的孤独感,深深地刺痛了阴之葭的心。 ——野马、老牛、坤藏,都不知去往了哪里。 ——冬阳玉、菜伯、棘山,也离自己远去。 ——就连那数以亿兆的幽魂怨灵,也消失无踪。 偌大的黄泉世界中,就剩下阴之葭一个小小的身影兀立在天地之间。 仿若微尘鸿毛。 乐观豁达如阴之葭,也只好颓然坐倒,骂道: “他娘的。” 那死老牛说,待得深渊填平成为通途,自己就可以迈步而过,在对岸找寻到离开黄泉世界的道路。 可如今,这条自己凭借苦心洗涤怨灵积累的微尘所完成的通途,居然化作齑粉,分崩离析在眼前,而自己还一步都没能踏上过。 阴之葭心中的沮丧可想而知。 深深的沮丧,转而化作熊熊的怒火,阴之葭对着眼前的天堑激愤地咆哮嘶吼了半天,却只换来自己绝望的声音在回响。 阴之葭额头上滴下豆大的汗珠。 真热,真是烦躁。 他心想,居然把老子这股子邪火给惹出来,烧得这么心焦。 但不对啊,这似乎不是心里的火,而是——他娘的,这是整个黄泉界在燃烧啊! 阴之葭终于明白过来,那原本土蓝色的天空,已经满是赤红的流光,仿佛从四面八方聚拢的烈焰,正在炙烤着这片荒野和苍穹。 那些远方的绒绒绿色,正飞快地枯萎和变黄,一道道流炎飞速地划过地表,带着滚滚的热浪向阴之葭所站的峰顶猛扑而来。 与此同时,阴之葭看到整个黄泉世界的景象开始模糊,进而化作虚幻,飘渺,仿佛被烈焰熔化。 最后,天地消散。 这火,来自黄泉之外。 拾遗谷中,智师秋知叶的居所。 阴之葭、冬阳玉、菜伯的躯体,被静静地放置在智师居所的地下密室中。 陪伴他们的,还有其它两具黑衣人被开膛剖肚的尸体。 老饕傻傻地坐在这些死人和半死人的旁边,已经忘记了饥饿,尽管他十天来就只喝了几口谷中的苦水,吃了一个智师留下的糙米饼。 换寻常人经历了老饕这十几天所经历的事情,不死也该疯了。不过还好,锦衣卫平日的训练和选拔,总是会起些作用。 于是,老饕到目前为止,只是恐惧和无奈。 被“事不过三”扔下了拾遗谷绝壁,又被一个冷酷的老头子拖着穿过恶心的粘液地层,在黑屋里莫名其妙地睡了几天,然后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两名同伴被另一个秃顶的老头子开膛破肚,变戏法儿一样掏出防水的信件。 老饕当时就已经明白,原来自己那一队锦衣卫在入谷之前,被“事不过三”逼迫吞下的那一大团黑乎乎的胶质玩意儿,根本不是什么用来解毒的药丸,而是层层包裹的密信。 换句话说,他们当中任意一个进入谷中,都会成为一封活的密信。 然后变成死的信差。 几十名锦衣卫,总有一个能进来,每个人肚子里都有一封相同的信。 那个秃顶的老头儿疑心太重,手段太狠,居然会想到同时剖开两个兄弟的肚子,然后把信拿来比对。 那两个兄弟都是队里出名的耿介忠勇之士,是继老饕之后被“事不过三”下令跳下来的。 老饕可以想像二人跳下悬崖的决然,跟自己肯定是有不同的。 本来,老饕也是可以那么毫无顾忌的,但他这段时间的想法有些变化。因为他在京城最著名的妓院阳春白雪楼中,认识了一个姑娘。他答应这姑娘,这次岷山之行回去之后,就给她赎身,然后带她回陕西老家种地。 所以,在“事不过三”发出命令时,他下意识地犹豫了。 人如果在某些决死的时刻,突然表现出了畏惧,那在未来的人生中同样的时刻,他就很难再鼓起勇气去面对死亡了。 老饕知道,即便这次能够活着出谷,他也绝对不可能再回到过去刀头舔血的日子。 他开始怕了,而且为自己的怕感到幸福。 看着地上脏腑横流、蝇虫肆虐的同伴身体,他体会到了活着的温度。 老饕身处囹圄,反而比过去更敏锐地开始思考自己活着的意义,逐渐的,倦意阵阵袭来,他开始昏昏欲睡。 正在迷迷糊糊间,老饕感觉到不寻常的气流涌动。 有人在烧房子!多年锦衣卫杀人放火的经历,让他对这种焚烧房屋产生的烟味和温度变化十分敏感,老饕拖着一条从绝壁上跌落摔伤的右腿,一跛一拐地来到密室厚重的铁门前。 他把手放到铁门上,只听“嘶”的一声,滚烫的铁门居然将老饕的手烤得发出烤肉的声音。 此时,浓密的烟雾已经从铁门下方用来送饭的缝隙中钻了进来。 老饕慌忙之中,只想到找点东西先把缝隙堵住。然而密室之内,除了几具死人,再无其它东西。他病急乱投医,就想先拖一具尸体过去堵缝。 但是当他走到两位死去兄弟的面前时,还是犹豫了一下,改为将那个昏迷不醒的年轻人拖了过来,放到铁门下方的缝隙处,刚好挡住了烈焰的烟雾。 他正想去扒拉两个老头子的衣服,把缝隙塞得更严实些,只听密室外面传来一声爆裂的巨响,炸得整个建筑都震颤了一下。 “这是锦衣卫火器营的震天雷!有自己人来了!”老饕不禁欣喜若狂,仿佛濒死之人抓到救命的稻草,不顾铁门的滚烫灼热,他冲到门前大声喊叫,“是锦衣卫的兄弟吗?我是自己人在这里!” 门外无人应答,反倒是爆炸产生的烈焰,随着门下的缝隙如赤红色的毒蛇,倏忽之间就钻了进来,火舌在那昏睡少年的衣襟上舔过,一下子就将这少年的身体点着了 高温的火焰迅速布满少年的全身,他的皮肤立即冒起油亮的水泡,皮下的油脂开始不住往外分泌。 “啊——”只听一声惨叫,那少年一跃而起,带着一身的火焰满地翻滚,不住发出痛楚的哀鸣。 老饕见状,赶忙用手里刚扒下来的一件袍子为少年扑打火焰。 他倒不是出于善心,因为这少年浑身的火星子到处飞舞,说不得就会殃及池鱼。 一会儿功夫,那少年身上火势熄灭,但浑身上下已经没有一处完好的肌肤,就连四肢关节似乎都已经扭曲变形。 所幸的是,他精神似乎还好。 因为他醒来之后,第一句自言自语,居然是:“老牛说得对,以后这些个痛还真他娘的不算什么。” 这个时候,密室里的已经充满了烟雾,老饕已经蜷缩到最远的角落里,做着最后的抗争。 “人呢?活着就吱个声儿。想活着出去,就听我吩咐。”少年人一边吐着嗓子里的青烟,一边沙哑着嗓子说。 老饕试探着走过去,说:“这位小祖宗,你是人是鬼啊?这样都不死?” 少年嘿嘿一笑:“小祖宗******。那两个老头子的身体在旁边吗?”无错小说网不跳字。 老饕此刻完全没有去理会被一个少年人骂娘的耻辱,这个从烈焰中复苏醒来后还能嘻笑怒骂的年轻人,已经给了他太多的震慑。 绝境之中,他隐隐感觉这个少年人便是那根稻草。 他赶紧点点头,嘴里嗯嗯着。 “老子看不见,你赶紧把我手指割开,把我的血和他们的血混在一起,弄完以后告诉我。” 老饕忙不迭地按少年的吩咐去做,手边没有利器,只好捡了一块碎石替代。那动作,与其说是割,倒不如说是磨。 在少年的手上割了好半天,终于磨开一小块皮肤,弄出几滴血来。 “小心不要跟你自己的血混到一起,不然死了可不要怨我。”面对碎石磨肉的痛楚,少年眉头都未曾眨一下,反倒提醒老饕小心。 老饕心头没来由的一暖,赶紧小心翼翼地将少年的鲜血收起来,准备再去收集两位老者手上的血。 “笨啊!给他们胸口各来上一拳,一口老血就喷出来了!何必那么麻烦!”少年不耐烦地喊道。 老饕擦了一把脸上的汗,刚才心头的暖意荡然无存。 不过他还是双拳齐出,擂在两个老头儿胸口。看着两个老头儿哇啦哇啦吐血,老饕心中默念了几百遍阿弥陀佛,然后把血混在一起。 “行了。”老饕话这边话音刚落,少年就念出一句长长的古怪文字:“人鬼幽明天地阴阳生死之间周流往复而不止息也——” 少年的语速极快,老饕只听清其中几个字,身遭已经出现了奇异的景象。 那连个老者的身躯急速的萎缩下去,既有的生命气息,仿佛被人隔着虚空抽离,很快就变作两具尸体。 而在那少年的额间浮现出一小团蓝色的奇异火焰,分化作数十个亮色的符文,绕着少年转了一圈,消散在空中。 少年的浑身的烧伤在肉眼的注视下渐渐结痂,仿佛有大量的生命气息注入他重伤致残的身体。 老饕目睹了近乎妖邪的奇异事件,大气都不敢出,只在旁边瑟瑟发抖。 那个少年似乎在品读着什么重要的信息,良久,才咬着牙骂了一句:“原来是这么回事儿……这帮老不死的混蛋……” 说罢,竟凄凄惨惨地哭了起来。 42章 争秘宝血溅幽谷 殇夙敌悲歌河图 骆养性把手中一卷破布再次细细读了一遍,确认没有任何误读和遗漏,然后做了个手势。 黎明的微光晨曦中,五千火器营精锐在拾遗谷悬崖边按一个奇怪的队形散开。 梨太监于深入岷山的路途上,对骆养性细细讲解了秘图机要,尤其是那些阡风腾灭、变化莫测的八卦方位。 短短十天的路途中,骆养性又把这些法门在五千精锐中予以传授。 五千锦衣卫的士兵,按理说不可能短时间内精通玄奥的八卦义理。 然而,这五千人从挑选之初,就非比寻常。这些人不仅身手了得,火器娴熟,而且要么就是念过几年私学,要么就是破落世家的旁支子弟,多多少少都还认得些字。十天功夫,虽说不能尽全功,却也都学了个七七八八。 骆养性自己都不禁产生了疑惑,梨太监为了这件事,究竟花费了多少精力,留了多少后手? 按照梨太监的说法和图上的标注,这拾遗谷的阡风,其实是按照先天八卦方位布局,遵循一定繁复顺序而运转的阵法。 “你只须记住,不要贸然入谷,必待卯日抬头,天地归位,乾位和坤位阡风初成,方可一跃而下……” 骆养性默默回忆着梨太监的叮嘱,静静等候着卯日初升的时刻到来。 这天清晨,日光并不晴朗,只能看到一轮浑浊的红日,从厚厚的云雾中露出影子。 骆养性知道时辰已到,回头示意准备。 果然,云海之中,突然如同巨鲸喷水一般,猛然爆发起两柱巨大的气浪,破开云层,直达崖岸的高度,久久不息。 这两柱气浪的位置,恰好在正南、正北的乾坤位上。 骆养性一个呼啸,带头跃下了山崖,直奔乾位而去,他身后早已蓄势已久的五千精锐跟着鱼贯而下。 本来密集壮观的队伍,化作一个个黑点,在雪白的云海背景下弥散开来,如同白卷上洒落的星星墨渍。 借着乾位气浪的托举,骆养性徐徐下沉。 “……艮位和兑位上,会有横掠之风相冲,是为山泽交互通。你们须借横掠之风移形至巽风位或是震雷位。这一换位最为艰难,有五分运气,成则生,败则跌落悬崖尸骨无存,乃是阡风陌道一关最为凶险之处。因为,巽风、震雷交相变化,不知何处为生机,何处为死地,全在偶然之间,故称风雷成对搏……” 梨太监的话仿佛仍在耳边句句惊心,骆养性背上的冷汗却在刚一渗出就被升腾的暖风烘得焦干。他没有时间犹豫,艮位和兑位上的阡风已经升起,只能赌一把了——骆养性闭着眼睛向兑位上迎去,兑位上的横掠之风将骆养性吹向了震雷位。 跟随骆养性的五千人,并不知道这当中的凶险,只按照事先的指令,一半由兑位去往震雷位,一半则由艮位去往巽风位。 骆养性突然有些不忍,包括自己在内,至少有二千五百锦衣卫的精锐,连拾遗谷都进不了,就可能会摔死在阡风陌道上。 果然,就在下一瞬间,巽风位上突然涌起气浪,而震雷位上却毫无变化。跟骆养性一起被横风吹向震雷位的人,纷纷发出恐慌的惊呼。骆养性知道赌错,不过身为指挥使毕竟不是常人,见势不妙,当下使出八步赶蝉的功夫,踩着那些坠落的人作为跳板,在半空中急速往巽风位奔去。 有些本身武功较高的锦衣卫,连忙效仿骆养性的做法,踏着队中弟兄,慌慌张张地变幻着方位。 半空中,惊叫,骂娘,哭喊,各种声音一时间爆发出来。骆养性横移之中,竟嗅到一股恶臭,想来是有人已经吓出了屎尿。 终于,从震雷位上逃出生天的一小部分人,跟骆养性一起在巽风位上重新稳住,而其余约有两千精锐,化作黑点坠入深深的绝谷之中,转眼被浓雾吞噬。 骆养性惊魂甫定,连忙在空中连比划带招呼,将剩下约三千人团聚汇拢在一起,手拉手分成几个人环,在巽风位的阡风中沉浮。 “……最后一变,关键是把握离火、坎水两个方位上阡风更替消长的时机。水火二物,面上仿佛死敌,实则冷暖相融自有平衡生机,这便是水火不相攻……” 骆养性口中默念着梨太监最后的告诫,双眼死死盯着离位和坎位上的阡风变幻。 这两个方位上的气浪升腾,跟此前大有不同,交相隐现,玄机莫测。 眼看巽风位上的阡风渐渐变弱,危机已彰,骆养性不敢再做耽搁,大喝一声“走”,便松开与其他人相握的手往离火位上漂移而去。 他身后的的数千人,来不及沉溺于两千同僚已然坠谷的惊恐和猜疑,在求生本能的驱动下,纷纷随洛养性而动。 一时间,拾遗谷万仞绝壁包夹的云山雾海中,一串由活人牵引出的长龙,开始慢慢腾挪,在龙头骆养性的带领下,缓缓往离火位而去。 一会儿,长龙的前半截身子都被离火位的阡风托举起来,仿佛升龙之态,蔚为壮观。 不少锦衣卫被眼前的奇景惊得目瞪口呆,精神竟有些恍惚。 “别他妈愣神儿,想活命的都给老子往后转,后队改做前队,往坎水位!”这边骆养性却已经顿悟离坎两股阡风的生死玄奥,用尽全身力气高声狂呼。 原来,这离火位的气浪与坎水位的气浪,彼此更替,此消则彼现,彼出则此必亡,隐没之间,只有极短的间隔。 若此刻不及早抽身,则离火位阡风消散,而坎水位远在彼端,便只有摔死一途。 然而,离火、坎水在八卦布局中相对而峙,隔得极远,此刻再要回头,已经来不及了。 其它军士不明就理,还陶醉在升龙抬头的奇景之中,勘破玄机的骆养性却已经急得三魂七魄出窍。 但也是老天保佑,此时艮位上居然再次刮起一股横掠之风,仿佛菩萨口中吹来一口救命的仙气,把这数千活人串成的长龙经巽风位一转,然后安安稳稳地送到了坎水位上。 坎水位的气浪缓缓变弱,数千锦衣卫在距离谷底几丈高的空中落下。这些人大多轻功在身,区区数丈全然不在话下,除有几人摔伤之外,皆都平安着陆。 骆养性点了点数,活着到达谷底,而且战力未损的锦衣卫,还有二千九百多人。 再看谷底,那些摔死的锦衣卫,尸体全都分崩离析,仿佛被屠夫用巨锤砸开的肉酱,碎骨筋络遍地都是,脏腑脑浆溅满山崖,当真是人间地狱,流血漂橹。 活着的锦衣卫已经有人忍不住呕吐起来。 “所有人听令,将所有死去弟兄身上但凡还能用的火器和震天雷收拢起来,不得耽误!”骆养性自己虽然也有九死一生之感,但此刻也顾不得唏嘘了。 ——五千精锐,还没入谷就送了两千去见阎王爷,这究竟是个什么去处? 骆养性捡起一把摔裂铜管的火统,想着此行吉凶未卜的前途,站在“阡风陌道”的石碑前踌躇起来。 与此同时,魂园中,拾遗族。 “……入谷之路,仅有两条。锦衣卫不通鼋语,无法从‘阡风陌道’石碑处唤开地缝,必是经转生灵台而入。”左无横说道,“这也是梨太监用‘事不过三’设局,用共工血脉骗开转生灵台甬道的初衷。” 旁边重伤的吠牙点头补充道:“不错,而且我发现,梨太监应是祝融之墟的后人无疑。他一举一动都透露出对鼋液的畏惧,所以也不敢走阡风陌道……咳咳……”说罢,又剧烈咳嗽起来。 “也是,他们如此算计,才用内奸将枯藤毁去,断绝甬道中最强的防卫,不可能不充分利用……”秋知叶瞟了一眼角落里闭目不言的岩牙,也觉得有理。 但智师毕竟不同,口中说着,眼神却又看向游离一边的张愁。 他心中一动,高声喊道:“不知义士有何高见?” ——义士吗? 张愁苦笑一声,回头看着众人,略一沉吟,才说:“不妥。” 这声不妥,等于同时也承认了,自己其实一直在远处悄悄把拾遗族众人的谋划听在耳里。 心牙一皱眉,望向智师。秋知叶却大度地一挥手,笑道:“为何不妥?” 张愁只说了两个字:“虚实。”然后就拱手后退,站到更远的地方,表明了自己绝不再参与其中的态度。 秋知叶也一拱手,笑道“高见”,随即对众人言道:“诸君所见,应是大局所在,但在细微处为防有变,阡风陌道处不可无人,以备锦衣卫奇兵之袭……” “智师之言有理,所谓虚实相生,真假相杂,很难说他们苦心打通灵台甬道究竟是不是个幌子,而实际却在阡风陌道暗渡陈仓。可派一名族中高手带几个人前往埋伏……”左无横这话,貌似附议了智师的话,实则代表了大多数人的想法——阡风陌道石碑入口绝无漏洞,派几个人足矣。 他这边话音刚落,就有一个人应道:“晚辈愿担此任。” 说话的竟然是坤藏。 “义父已受重伤,无法统率鬼族诸人。“坤藏向在场诸位族中前辈环礼一周,十分谦恭,”他之前已经传令由晚辈暂摄族中事务。因此,我想带鬼族中人前往……” 这还是坤藏在人前第一次对吠牙以义父相称——秋知叶和左无横向吠牙投去询问的眼光,后者微微点头表示赞同。 秋知叶喜道:“少年人武功大成,勇气勘嘉,正是锋芒出鞘之时,此行大善。” “但是鬼族上下约有四百人……”心牙在一旁欲言又止——鬼族的实力,其实已经占了谷中如今可用战力的一小半,却用于阡风陌道处防范于未然,有些轻重不分。”我们鬼族向来务农,善战者不多。我此去只带一百人,剩下族人请伐师大人酌情居中调配。“坤藏却似知道心牙的疑虑所在,这番话等于是自白心意。 伐师哈哈一笑,欣然应允。 有智、伐二师同意,心牙自然不好再说什么,只好任由坤藏回族中驻地整合人手。 但其实左无横和秋知叶也有同样的疑惑—— 这坤藏自魂树开花之后,似乎不仅在武功上突飞猛进达成獠牙双修的境界,这口齿应变的功夫似乎也换了一个人。 坤藏离开之时,又看了岩牙一眼,回头离开时,心中深埋的决然更盛。 沉默许久的岩牙此时突然爆发出狂笑,用一种充满赞赏和敬畏的眼光目送坤藏的背影消失,那种发自内心的狂喜,仿佛他自己才是真正的胜利者和把控者。 ——阡风陌道的石碑前,一道宽约三尺的地缝已经裂开。两千多锦衣卫正一个接一个地从鼋液中沉下去,洛养性警惕地注视着四周的变化。他刚才一番吸气发声念出古怪的开门咒语,似乎用力过于猛烈,喉咙隐隐有些不适。伐师左无横口中神秘莫测的鼋语,看来也并非是什么了不起的秘密。 ——伐师左无横率着地族和人族的剩余主力,正沿着苦水往东边而去。那里是苦水的源头,发源于东,蜿蜒而西滋润魂园。梨太监若是自转生灵台逆行而入,必经苦水源头方能入谷。在拾遗族的筹划中,苦水溯源处,乃是决战之地。 ——阡风陌道的出口,乃是拾遗族人的墓地。坤藏再次面对着鼋液井出神,没有人知道他究竟在想什么。他身后所谓的鬼族百人,却只有四个身影。 拖着断臂的梨太监从苦水河中冒出那颗老迈的头颅。他擦了一把脸上苦涩犯的河水,检视了一遍断臂创口的包扎,望着这个梦回千度却从未相见的龙脊穹顶,前所未有的自信心像野火一样燃烧起来。 ——目前为止,虽然也有惨重如断臂的代价和意外如张愁的背叛,但如果拿这些和已经获得的枯藤剧毒与即将揭开的上古遗秘比起来,根本就不重要啊…… ——刚才自己穿过苦水之源时所造成的撕心疼痛已经将那头巨龟彻底惊醒,那声划过亘古的凄厉鸣叫,唱响了千古宿敌的决战悲歌! 河图,我来送你最后一程! 43章 变奇正千军不渡 幻虚实一勇叩关1 骆养性是最后一个从鼋液井中钻出来的。 在他的设想中,自己必须在后面压阵,看着三千名手下一一通过。 但是当他也从鼋液层中出来的时候,先行通过的其余近三千锦衣卫,已经全部变成了尸体。 骆养性现在的感觉已经无法用疯狂来形容。 只能说,崩溃。 三千多具尸体,躺倒在血泊之中。骆养性虽是世袭顶替的锦衣卫指挥,但也算身经百战,是从血水中打着滚过来的。他一眼望去,就从满地尸骸中看出了更为诡异的事情。 这三千人的死法,大约有四种。 ——有的是死于脖子上如同薄薄纸片划过的伤口,这些伤口都出现在脖子的同一位置,左方大血管被精准地切开。 ——有的明显死于暗器,暗器只是一枚普通的燕子镖,只不过这些镖都刚好插入眉心正中央五分深。 ——也有的人咽喉仿佛被野兽咬破一般,原本包裹气管的血肉生生少了一段,留下一串仿佛犬齿的咬痕边缘。 ——最为诡异的是,还有一部分死人全身都看不出伤口,但胯下那东西却高高耸起,似乎要冲破裤裆。 不管什么死法,有一个共同点,就是他们身上的衣物都保存完好。 骆养性从这尸山血海中走过,终于丧失了最后一点支撑自己站立的勇气,跌倒在血水中。 他挣扎着爬起来,终于看到了应该看到的那些敌人。 三千尸体的前方,只有四个人。 四个在嗑瓜子闲聊天的人。 这四个人的身上没有血渍,但任谁都看得出来,他们不可能与三千锦衣卫的死去无关。 “哟,来啦?” 一个正在磕瓜子的妖艳女子远远就发现了骆养性的出现,而骆养性此时还有一只跪倒的脚没有从血泊中抬起来。 随着女子这声熟络的招呼,骆养性恍惚间觉得自己不是在横尸三千人的修罗屠场,而是在京城阳春白雪楼里跟粉头**。 那女子扭着水蛇一样的腰身,满面“官人怎么不常来”的哀怨,向着骆养性迤逦而行,一边走还一边把手中的瓜子渣滓轻轻拍掉。 就算在拾遗谷外的浊世人间,骆养性都很难看到这么一个烟火气十足的女子。 “小女子名叫鸟羞,这是我们同族的几个兄弟。”自称鸟羞的美女十分自来熟地介绍,“大个子叫蝉栗,小个子叫燕去,刀疤脸是豺杀。” 女子每说一句,就有一个对应特征的人冲骆养性点点头,态度十分自然亲切。 “今天之前,我们都还没杀过人。”女子说这句话的时候似乎十分惭愧,感觉有些羞涩,仿佛拿不出酒肉招待客人的尴尬主家,“让你们见笑了。但我们已经尽力不让兄弟们太痛苦,他们走得很顺利。” 女子一边说着,一边向身后的几个人投去求助的眼神,那三个人连忙跟着点头附合,就像一个个憨厚的农夫。 “没杀过人?那他脸上的刀疤从哪儿来的?”骆养性已经放弃了抵抗与害怕,反倒多了几分讥诮。他指着那个叫豺杀的刀疤脸男人,问了一个意图戳穿点儿什么的问题。 “这是狼咬的,”刀疤脸连忙解释说,生怕被误解,“当然,也有抓的。” 他刚说完,有几道黑影从旁边角落里窜了出来,跑到刀疤的身边。 是五匹狼。精壮,彪悍,野性,狡诈,凡此种种,传闻中狼应该具备的特质,都在这五匹狼身上更为充分地彰显出来。 它们仿佛把刀疤当作了亲人,对着他撒起欢来。 “你们回来了?老大呢?”刀疤娴熟地回应着这群野狼的亲密举动,仿佛跟人对话一样询问着,“他不来了吗?哦,好的……” 刀疤似乎已经知道了答案,回头对众人说:“老大说,按原来的计划办。他另外有事,走了。他还说,这边还是听鸟羞妹子的。” 对刀疤的话,鸟羞见大个子和小个子都没有意见,才对骆养性说:“骆大人是吧?无错小说网不少字” 骆养性只能点头。 “你放心,我们不会杀你的。”鸟羞很耐心地解释和安慰着,声音就像劝你脱衣服的青楼姑娘,让人无法拒绝,“但是,骆大人需要帮我一个忙。” 骆养性自认武功也非庸手,但面对此时这种局面,连动手反抗的**都没有了。 那倒地的三千人,足以说服世间最顽固的敌手。 “姑娘请讲。” “我们老大想向你们借五百身儿衣服。”鸟羞指着满地装备整齐的锦衣卫,很客气地说道。 骆养性不禁也笑出来:“姑娘太客气了。” ——姑娘当然太客气了,你们他娘的连人都杀了,还管这叫借? 鸟羞根本不介意骆养性口中暗含的讽刺,依旧笑盈盈地说:“然后还要借一个人。” “借我?” “对对对,跟大人说话就是省劲。”鸟羞一脸春水荡漾,将两只嫩葱白玉般的小手拍得啪啪直响,“我们这帮族人会穿上锦衣卫的衣服,然后帮大人一起去找到望帝秘宝。大人不仅性命无忧,而且会衣锦荣归。” 鼋液井前,骆养性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苦水河边,左无横却有点怀疑自己的眼睛。 左无横看到苦水面上漂着一个人。 如果只是漂着人,伐师大人不会那么警惕地停下脚步。 因为水上漂着的人,多半都是横躺的尸体。 但苦水上现在漂着的人,却是站着漂的。 他的鞋分明踩在水面,却分毫未湿。仿佛一片情义深重的鹅毛,给拾遗谷送来一份厚礼。 左无横的队伍中,跳出一个畸小的侏儒,他的声音如同奔雷一般轰鸣而出:“来者何人?” 这个问题表面上问得毫无问题,但其实全是问题。 因为这是一句彻头彻尾的废话。 那身被苦水浸泡成可笑红色的肮脏锦袍,早就说明了来人的身份。 只有宫中的太监,才会穿这样的服饰。 成千上万的太监中,恐怕只有那么一个人,敢趟过这趟苦水,独自前来拾遗谷叩关叫阵。 这个一勇叩关的人,自然是梨太监。 44章 变奇正千军不渡 幻虚实一勇叩关2 (今日第二更) 左无横在侏儒发出质问之前,就已经腾跃而起。 他的性格,最厌恶打架之前的场面话。 来了,便战。 于是他一出手就是天地变色的猛攻。 一个腾跃,左无横如同大鸟般掠过了老太监的头顶,落向后方。 老太监原地缓缓转身,双眼看着左无横从半空掠过,露出赞赏的笑容。 ——老太监从苦水之源而来,左无横一行却处在逆流而上的方向。 如果正面攻击,从“势”上就输掉了。 这一个腾跃,便是取势。 果决而不莽撞,威勇而多心机,果然是高手。 老太监一边点头,一边转过来面对着左无横。 也没看到左无横如何运气出招,他只是如同虚化的热浪一般在空中展开了手足,然后也跟那太监一样轻飘飘浮在了苦水之上。但就在他双足沾到水面的一刹那,苦水河面以落脚点为圆心,如同烧开一般突然沸腾起来。 可怕的高温飞速蔓延,苦涩扭曲的蒸汽热浪像逃命的幽魂,从苦水中分离而出,袅袅而上,无数的气泡从苦水河底慌慌张张地冒起来,穿透水面,发出恐怖的咕嘟声。 如果海可以被煮沸,那会是何其壮观的景象?这种景象从前恐怕没有人体验过。 但从左无横使出《赤炎功》“煮海式”的这一刻,世间就有了可供遐想的风光。 左无横的足尖轻轻一点,数丈宽的苦水河在瞬息之间被煮沸起来。 恐怖的高温水汽携着无数的气泡,冲着那个断臂弯腰的老太监吞噬而去,仿佛无数条暗红虚化的巨型雾龙,乘着苦水河的波涛,向一只可怜的佝偻虾米扑食。 巨龙与虾米的对决,虾米不可能有丝毫的胜算。或者说,算这种事,是对龙的侮辱。 然而,若是张愁此刻在旁,一定会尽全力阻止左无横这么做。 因为梨太监独自一人出现在这里,本身就非常可疑。 留下的墨岚在哪里?那个身怀《蝠行》绝技的美丽女子,居然没能够留下断臂残废的梨太监? 如果墨岚都败了,左无横没有胜的理由。 一丝也无。 但左无横不知道这些,所以,当河水突然分流的时候,他的应变就慢了两分。 当滚烫的水流就要触碰到老太监的时候,整个苦水河却突然在老太监身前分成了两条支流,从老太监的左右两侧自然流淌而过。 梨太监终于动了,他迈步往左无横的方向溯流走去。每走一步,那些滚烫的沸水就如同遇到最可怕的敌人,极为畏惧地多分开一尺,只敢在梨太监的身后一丈远,才又合拢在一起,仓皇逃窜而去。 左无横瞳孔微缩,手中却没有迟滞。他大喝一声,双掌猛地高举朝天,似乎凭空托举起一件沉重的物品。苦水的热浪就在这一瞬间笔直地喷涌而起,在高温下汽化成十数丈高的巨大雾墙,这些水汽在空中氤氲成团,散发出苦水独特的腥涩味道,还有扑面而来的恐怖热量。 这一段的苦水河畔,方圆数十丈都因此笼罩在极度湿热的水雾中。跟随左无横而来的数百人,下意识地往后退缩了几步。 处于核心的梨太监,整个人都已经被高温的浓雾包裹得严严实实,想来绝无幸理。 但是左无横一丝也不敢怠慢,死死地盯着浓雾的中央,双拳竟似要捏出血来。 只听一嗓子苍老的哈哈声,梨太监的身影已经从浓雾中漫步而出。 直至此刻,左无横才有耐心,或者说不得不耐下心来仔细看清梨太监的样貌。 这个太监并不像想象中那么老,他的头发黑白相间,皱纹并不甚密,一双眸子闪烁着只有从未吃过败仗的人才能拥有的骄傲。 “内蕴五行,自成天地。这已经是普通高手追求的极致。你本命属火,五行之中本该被水克之,但却能以火驭水,《赤炎功》已经有了小成。”梨太监非常中肯地评价,仿佛在说一个真理。 小成?旁边的族人一片哗然。 左无横却默然不语,听着梨太监的下文。 梨太监的下一句却更是狂妄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你不必谦虚,能使出三分形似的‘煮海式’,想来也已练成了燎原、烧天、陨星、逐日、星火、流云、焰舞乃至焚山,九式贯通,值得我夸你一句。” 左无横先是冷哼,然后讪笑,最后狂笑不止。 老太监却一直等到他笑完,都没有再说一句话。 “那你觉得怎么才能值得你多夸一句呢?”左无横收敛笑容,肃然问道,身上赤炎功法已然发动,磅礴的热浪随时准备噬人。 “简单,得这样。”梨太监轻描淡写地答了一句,然后慢慢抬起仅剩的一只右手,掌心向上,然后轻轻一捏。 他没有捏到任何实物,仅仅是仿佛把无形的空气略微团了一团。 然而,在场的几百拾遗族人却全都捂住胸口倒了下去。 所有人都感觉从心脏向四肢百骸蔓延出沸腾的热流。血浆好像被点燃的,把浑身血管都烫出了水泡。 没有人能够承受这种痛苦,包括左无横。 他觉得浑身上下所有的水分都在瞬间被煮干了。 “这……这是什么鬼玩意儿?”左无横知道自己已经败了,但骄傲如他,还是心有不甘地问了一句。 “你们拾遗族,总是通过拾遗秘典获取别人的记忆,觉得古往今来,自己以为什么都懂,所以看书就少了。”梨太监略微收了功法,在场所有的拾遗族人不再感到撕心裂肺的灼烧,但浑身水分的蒸发却并没有停止,变成干尸是迟早的事情。 “喜欢听评书吗?”无错小说网不跳字。梨太监问了一个十分无聊的问题。 左无横一边摇摇头,一边暗暗运功,想要通过赤炎功法导引那股热浪排出体外。 “那听戏呢?”梨太监又问道,并不觉得自己无聊。 左无横轻蔑地笑着,但心中的苦水却浇不灭那顽固而奇怪的热浪, “你们还真是一群没有情趣的山村野人呢。”梨太监皱了皱眉,很不开心,“反正还有时间,那个我等的人还没有来……我就给你们讲一个《张羽煮海》的故事吧,听完,你就什么都明白了。” 于是,也不顾这些拾遗族人爱不爱听,梨太监兀自讲起来。 “咱们大明朝,若说写评话,那肯定是凌濛初第一,那本《拍案惊奇》,连皇上都喜欢。但若说写戏,那还是前朝关汉卿之类的最好。不过,我说的却不是关汉卿。”梨太监说起戏本评话,竟如同痴了一般,滔滔不绝,旁若无人,“前朝有个叫李好古的人,好写杂剧,他有一部叫做《沙门岛张羽煮海》的戏本,我最爱看。写的是秀才张羽借寓于东海岸边石佛寺中。一日,他的琴声引来了东海龙宫的公主,两人暗许婚姻。谁知公主被原配邪龙关入鲛人洞中受苦,张羽得龙母指点至蓬莱岛求仙相助。蓬莱仙姑赠他三件法宝,在沙门岛煮海,烧死邪龙,最终成全美好姻缘……” 梨太监自己陶醉在故事情节中,手舞足蹈,左无横却留神到梨太监口中对明太祖朱元璋所灭掉的元蒙朝廷,称呼为“前朝”,不禁微微诧异。 要知道,梨太监本是皇帝身边深宫中人,对元蒙一朝,不该认同才对。这声“前朝”,大有问题。 “……三件煮海的法宝,你可知道是哪三件?”这边梨太监口沫横飞,已经讲到得意处,突然问了左无横一个问题。 “难道是汤锅、勺子、葱姜蒜?”左无横已经烦躁到了极处。 “啊呀,伐师果然智慧,正是有汤锅勺子啊!”梨太监拍手称赞,“蓬莱仙姑给了张羽一口银锅,一枚金钱,一个铁勺子,让张羽把金钱放到银锅里,再用铁勺子取海水注满银锅,然后烧柴煮汤。你猜怎么着,这银锅里的海水煮沸了,整个东海也就跟着煮沸了……” “这他娘都是市井小民穷极无聊瞎编……”左无横正待讥讽,却忽然明白了梨太监故事的意思。 梨太监一双眼睛中原本就骄傲至极的神采,此刻更是多出三分轻蔑。 对左无横这种井底之蛙的轻蔑。 左无横看着梨太监虚捏的右手掌心,仿佛就是张羽从仙姑手中得到的银锅。 他再内视浑身沸腾的百骸,这不就是被煮沸的东海吗? 难道这才是真正的“煮海式”? “夏虫不可以语冰,井蛙不可以语海,凡夫不可以语道……”这时,一个少年人清冽的声音传来。 左无横艰难地抬起头,正看到坤藏由北而来。 45章 夏虫秋瑟不知雪 冬月春明永乐天1 “《庄子》的秋水篇,你可曾读过?”坤藏向左无横提了一个极为无理,甚至轻蔑的问题。 《庄子》秋水篇,道家经典。虽然左无横在拾遗族中一向以武道强横著称,但并不代表他的数千年积累中,会错过这么寻常的文字篇目。 秋水篇,讲述了自高自大的河神,在秋水泛滥之季一番荒谬狂妄的自恋,引述了海神对河神的教诲。 这种教诲,与其说是客观的,不如说是蔑视的。 海神在最后说:“夏虫不可以语冰,井蛙不可以语海,凡夫不可以语道……” 这正是坤藏迤逦而来,口中念叨的句子。 夏天的虫子,你无法跟它聊冬天的冰雪,因为它寿命短暂,根本摸不到。 井底的青蛙,你无法跟它聊大海的波涛,因为它视野狭窄,根本看不见。 左无横这种凡夫俗子,根本没有办法跟他聊大道法则,因为以他的心胸,根本理解不了。 这是对左无横由衷地鄙视。 坤藏随口说出的这句话,其实已经摆明了立场。 左无横的脸色,数千年来都没有这么惨白过。 “难道连你也……”左无横捂着剧痛的心脉,还是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于是他用了“难道”这个措辞。 坤藏冲梨太监微微点头,梨太监非常自然地垂下了他的独臂,一干受制的族人几乎同时发出如获大赦的呼吸声,那些声音舒坦地近乎谄媚和呻吟。”现在,你终于能够看到冰山的一角,“坤藏躬下身子,对左无横慢慢地说,”但这绝非因为你的眼睛看得比以前广阔,而是因为你的短视、自大以及愚蠢,让你只能在这场闹剧中玩儿到这个回合。“ “但是,你现在还不能死。”坤藏说这话的时候带着几分不情愿,“三哀殁,四季开,这个预言虽然我也觉得无聊,但就我对人间的期望,还不得不去实现它。而你,恰好关系预言的一部分,所以你不会死。” 左无横心中的骄傲已经被压榨得所剩无几,他揉着依然残留着灼烧感的胸口,试探着问:“你们都说什么四季开,到底什么是四季?” 坤藏哂笑了一下:“悔春,惴夏,怡秋,悖冬,便是四季。””……四季有炎名曰赤炎,世人皆知威猛无匹,然习此功者如你之辈,其实从来胜少败多,因其心中惴惴如躁夏也……” 坤藏滔滔不绝,将四季惴夏之兆,娓娓道来。左无横越听越是心惊,汗如雨下,重湿衣襟…… 他心中盘算,秋之叶秘恋回春丸,当是应了春字;坤藏獠牙双剑已成,独占秋水剑意;冬藏经则着落在菜伯身上……自己难道便是所余这个“惴夏”? 但坤藏接下来的话,却将左无横残存的一点自以为是全部扫荡干净:”但是,以你的资质,并非惴夏二字所应之人。修行数千年,连‘煮海’的皮毛都未摸到,真是丢尽了伐师名号的颜面。我不杀你,你可速速离开,人间之大,当另有天命之人因你而崛起,应此预言……“坤藏的话已经越来越寒冷,秋之肃杀浓郁其中。”还有,你的女儿,就留给我吧。“坤藏说着这话,已经转身离开,”我,会好好享受她的。“ 最后这句粗野地近乎凌辱的话,让本已万念俱灰的左无横从为人父亲的一丝人性中在此爆发出一股狂怒。但就在他跃然而起,想要扑向坤藏远去背影的时候,梨太监独臂的手掌已经再次捏合。 这次捏合的力道,比之前要利落得多。于是左无横在心脉灼烧的剧痛中毫无抵抗地晕厥在地。 他合上眼睛的最后一瞬,看到的是自己手下那一干族人触目惊心的死亡。 这几百族人,仿佛被人从体内点燃了一把火,一块块焦黑的斑纹自内而外地浮现在体表,然后慢慢在无形的烈焰中化作人形的碳块。 最后,苦水岸边空旷的荒地上,除了昏死的左无横,还有横七竖八的一层人形炭灰,搅拌着苦水化作泥浆,沉重地覆盖在那些被沸水烫死的蕨草皮上。”你可以起来了。“梨太监说。 于是,一个浑身沾满骨灰的侏儒,从灰烬中爬了起来。”你自己改名叫蝼鸣?“梨太监饶有兴趣地询问着。”正是。“那个侏儒闷雷般的声音或许是因为沾了死人灰的缘故,变得有些沙哑。”立夏初候,蝼蝈鸣。你懂得‘七十二候’?“”小人既然已信预言,自然要做得更彻底一些。不过是改个名字,以应天时,没什么大不了的。“”很好,惴夏四虫,你当可算其中一人。接下来的事,你可知怎么办?“ 侏儒蝼鸣点点头:“有劳您老人家。” “你很聪明,很不错。“梨太监高兴地夸奖一句,进而手中再次虚捏,蝼鸣的身躯随之发出一股焦臭。 梨太监迅速收了功法,向遭受火炙的蝼鸣微微点头。 蝼鸣再不发一言,挺着半焦重伤的身躯,将昏迷的左无横扛了起来,跳入已经凉透的苦水河,向着苦水的源头潜游而去。 目送完蝼鸣和左无横的影子在苦水中消失,河面再也不见一点波澜,梨太监终于忍不住跪倒再地。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在和墨岚一战中伤得有多么重。 这个妩媚的黑衣女子,浑身上下每一个部位都是杀人夺命的利器,每一个毛孔都流淌着与其绝美的样貌气质所不相配的残酷和坚韧。 梨太监的耳心此时缓缓渗出浓稠的鲜血。 若说对拾遗谷中诸多武功法门,还有什么是梨太监没有摸清底细的,《蝠行》绝对是其中一样。 这个冬阳玉座下的第一侍卫,果然名不虚传。 如果不是梨太监在最后关头,灵光一闪用身上的枯藤残毒一试,恐怕早已丧身在那柄蝠牙利刃之下。 梨太监摸着脸庞上那道深可见骨的刀伤,心有余悸地坐下来。 感受着地底传来越来越剧烈的震动,看着苍穹的红色光芒开始忽明忽暗,听着远处传来隐隐约约的震天雷爆炸声,梨太监知道亘古未有的大戏已经徐徐开幕。 从上古延续下来的恩怨情仇,必将在今日此地,有个了结。 或者,新的开始。 46章 夏虫秋瑟不知雪 冬月春明永乐天2 ”我给了你治伤的药方,你却在给族人疗伤时,私自加入了另一味药。“秋之叶仿若闲聊家常一样说着话,手中的匕首在岩牙肩膀上信手割开一道不深不浅的创口,红色的血浆争先恐后地流出。”你以为我看不出那是何药?“秋之叶将匕首上的血抹在岩牙的脸上,同时发出讥诮的笑声。”穿山甲,你用了穿山甲。“”《本草》中有记载,穿山甲若是给刚分娩的产妇服食,有下奶催乳之功。而你,却不分男女使用。的确,穿山甲这味药本身无毒。……“秋之叶眯着眼睛,轻言细语地说着话,那种智珠在握的气质总让人感到三分厌恶。 本来沉默无语的岩牙,却忽然爆发出一阵轻笑:”你怕了。“ 秋之叶眉毛挑了一挑。”智师大人其实并不明白,在下这头你们眼中的猪,为何偏要用穿山甲;你其实也根本没想过阻止我断绝枯藤的生机,尽管你一直窥测在旁……”岩牙完全无视秋知叶眼中杀人的目光,言辞愈发激烈,”你,其实也还没有炼制出真正的回春丸……“ 他说了三个”其实“,将秋之叶逼得眉头皱成一团死结。 “你觉得自己是智师,就一定该比他人更智慧,知晓得更多?”岩牙语气中的讥讽,像溢出锅盖的沸腾热汤一般,捂都捂不住,“因此,左无横忝居伐师,就一定比别人更能打,武功更高?礼师菜伯,难道就不能道貌岸然?” “拾遗三师,礼师不守伦理,智师自作聪明,伐师屡战屡败……真是天大的笑话……”岩牙的笑声越发尖利,直往在场的人耳膜里钻,钻得彻骨刺痛。 凌驾众人的三师,在岩牙的话语之间,仿佛已经是最龌龊不堪,最名不符实的三个人。 秋知叶手中的匕首,带着一股恼羞成怒的杀气,向岩牙的脖子抹去,却被一股侧面袭来的劲风荡开,没有击中。 秋知叶让开两步,一个身影迈着难以察觉地高妙步法,悄然挡在了岩牙的身前。 “心牙,你这老猴儿也要凑上来?”秋知叶口中怒喝,内心却掠过一丝惶恐。 “智师大人,何不让岩牙说完?”心牙话语平静如水,毫无波澜。 他就像平常一样,从头到脚都没有一丝锋芒,像是族中最为普通的中年男子,朴素洁净的一袭麻衣,简单坦率、不苟言笑。 谁能想象他这样一个人,却被族人说成是老猴儿精,还能够调教出阴之葭那样欢脱的儿子? 秋知叶面色阴沉——以他的智慧,此刻居然回忆不出心牙在过去十几年中与他人出手相搏的情形……这似乎是从那个女人死后,心牙多年来第一次显露武功…… 想到当初那个女人的死,秋知叶心情越发凝重。 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一个人如果十几年隐忍不发,不出手,不按原本的性格为人,那他最后爆发的时候必然如山洪海啸。 “不错,枯藤的确死在我的手里。”岩牙在心牙的庇护下,话语更为无所顾忌,“但那时,枯藤的毒腺已被人盗走多日,挖断枯藤之根,只为给它一个痛快……” “狡辩……”秋知叶手心的汗水已经湿透了匕首的柄,这声嘀咕低沉得难以听闻。 岩牙的神情却越发激愤:“这近一个多月,我一直在找那个盗走枯藤毒腺的人。此人丧心病狂到了极致,也自作聪明到了极点……” 话音未落,一个庞大如山的影子从旁急掠而来,狂风携着砂石,如电般杀到岩牙面前。此人双手指尖如锥,手法怪异毒辣,猛地暴击岩牙面庞,企图一击必杀! 来者正是此前与侏儒蝼鸣针锋相对的壮汉。 同时,一直重伤伏地的鬼族吠牙,不知何时已经蓄势而出,淬毒的獠牙双剑,一突一削,分击壮汉双手。 壮汉不敢硬碰,连忙缩手,紧要关头收功急停,一个马步扎牢,倏然一个摆尾,堪堪站定,立在吠牙的剑锋之外。 壮汉冲锋行过的地表,留下数个深陷的脚印,激起无数尘土,可见此前偷袭杀心之果决。 “老头子我虽然身上不太舒坦,但跟你这鼠辈走上两招,想来还死不了,咳咳……岩牙,你就说吧,也是时候了……” 此时魂园中,心牙和吠牙,双双对上了智师及壮汉。族人们任谁都没想到,在伐师和坤藏离去之后,还会有这种局面出现。 不过,泾渭分明的对峙,却没有随之带动族人们阵营的分野。 连续的背叛和阴谋的暴露,让脆弱的人心再也没有依靠和落脚处。 左翩翩抱起一个皮肤还在溃烂的小女孩儿,毫不在意那泛着脓味的肮脏皮肤,把脸轻轻贴着,惘然地看着这些再也无法信任的族中长者。 一帮老弱病残,仿佛被牧羊犬威慑在一起的羊群,瑟缩着,等待着,只有这些所谓的强者决出了胜负,他们的命运才有着落。 ——不管是非对错,只要胜出的一方,就是命运的指引者吧?无错小说网不少字 张愁远远地看着这出五味杂陈的戏,觉得自己越发像是一株浮萍。 墨岚,怎么还不回来呢? 张愁突然懂得了一种叫做牵挂的情感。 “枯藤是活的,它是活的啊……”岩牙发出歇斯底里的嘶吼,把张愁和左翩翩都拉回了现实,“枯藤根本就不是一根藤那么简单……” “北天玄武,龟首蛇尾……”心牙感慨一声,负手站到一旁。 不知为何,秋知叶面对这个比自己年轻上千年的晚辈旁支族长,居然鼓不起邀战的勇气。 就在尴尬的同时,魂园中的人们,不管是默然的,还是嘶吼的;无论是惘然的,还是瑟缩的,都感觉到红色苍穹在明暗交替间急剧变幻着,远处越来越清晰的爆破声,在拾遗谷内方圆几十里回荡。 大地并发的震颤,透过厚厚的鼋液和红土层,传到了十几丈深的地底,让正在刨土的老饕停下了手里的活儿,侧着耳朵想细细听听。 “不必担心……这是那帮龟儿子在用震天雷炸开河图的内脏……”阴之葭被老饕用撕烂的衣服捆缚在背上,虽目不能视,四肢残废,却依然一副乐天派的样子,自信满满地指挥着老饕匍匐前进。 他们二人就以这种奇怪的姿势在地道中爬行,穿过几乎不需挖掘的松软土壤。 “河图的内脏?”老饕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嘿嘿,河图,是这只老乌龟的名字……”阴之葭笑道。 “什么老乌龟?” “咱们现在挖的这条地道,其实就是这只老乌龟体内一条堵塞的血脉。这些土是它的鲜血所凝,不然你以为凭你那双肉爪子能挖这么深?” 阴之葭这句话把老饕吓得四肢一软,差点趴下。他细细捻了捻自己指甲缝里松软而带有腥味的土壤,回想着自己在背上年轻人的指挥下从智师居所密室里逃生的经过,觉得遇到的一切,都在跟自己人生的常识较着劲。 这个烧伤的少年,阻止了自己向密室门外的兄弟们呼救,说是有诈。又让自己按什么八卦方位寻摸了半天,居然真在密室的角落里发现一处松软到极致的土层,二人就这么一路掘地而来。 老饕不禁深深地怀疑并惊叹,这个瞎眼少年的脑子里到底装着多少邪门儿的见识。 “歇会儿,我也趴累了。”阴之葭扭了扭腰,”给你讲个真事儿吧,我也是刚刚才从那两个老不死的回忆里知道的。这天地鬼神,都他妈乱了套喽……小爷我以后会活得很累啊,这些妖魔鬼怪屁股上的屎,过了几千年,恐怕都干成壳儿了,可怎么擦得干净……“ 老饕听着阴之葭龌龊的牢骚,却想象不出这个自称小爷的家伙未来会怎么个累法——真的要擦屎? 他只好默默地按阴之葭的吩咐把他从自己背上放下来。因为空间太小,二人在黑暗逼仄的地道里并排躺下。 地道其实不长,他们与其说是挖进来,不如说是“挤”进来的,似乎还真多亏了这土壤的奇异质地。”……这家伙,是自古以来,普天之下,最大的那只乌龟。“阴之葭说这话的时候,空间又再次震动了一下,”别害怕,咱们是在它的筋脉里,有脉壁撑着,垮不了,也不会窒息。这些泥巴,是刚凝固不久的血块,所以才那么松软……“ 老饕无法接话,它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知道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呗?” “知道。””传说中,北天玄武,龟身蛇尾,其实就是这家伙。它的尾巴有刺,天下最毒,却被无知的人将其误传……“”你是想说枯……枯藤……“”对呀,那根所谓天下最毒的藤,其实是这老乌龟的尾巴。不过,上万年的修为,这条尾巴也成了精……蛇精,哈哈哈……“阴之葭仿佛在笑什么极为荒谬的事情。”如果它是玄武,那河图……“老饕却越听越觉得迷糊。”嘿嘿……“阴之葭干笑两声,心里却想起了当初在黄泉世界里老牛对他说的俏皮话——牛头是我,马面是他,黑无常是他,白无常是我……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一个穿得像和尚的家伙,却非要用道德经来做口头禅。 阴之葭心头念叨着不知去向的老牛,口中却继续说着乌龟的事儿:”这家伙出生的时候,个头儿就不小,来历也大……一万年前,它有桌子那么大,第一份儿差事是给水神共工当坐骑……后来被野马给哄了,驮着先天八卦从洛水去找伏羲,得了个河图的名字,但也泄露了天机……再后来,天塌西北,地陷东南,小乌龟也长成了大乌龟,就被人砍了它的四条腿去当柱子……这傻家伙惨啊,流着血走不动,只好在这岷山绝谷中一动不动地待着,一待就是几千年呢……“ 阴之葭这些话,有一半倒像是自言自语。只有他心里清楚,这些轻描淡写的语言,承载着多少辛酸的往事和上古的传奇。阴之葭脑海里叠印着菜伯和冬阳玉数千年记忆的残影,口中残留着魂果的芬芳与甜美。那枚“普渡果”——那是棘山在黄泉世界中示意他醒来后要咀嚼吞服的东西。 一旁的老饕听着阴之葭梦呓般的嘟哝,有的明白,有的却完全懵懂,看看歇得差不多了,试探着问:“我说小爷,你说他们拿震天雷炸河图内脏,是怎么回事?” 不知为何,老饕明明知道眼前这个少年人四肢已废,毫无反抗之力,却对他有一种天然的敬畏和信任。他觉得自己被事不过三勒令跳下悬崖,似乎就是为了将来与这个少年人命运纠缠在一起。 “因为,有些数典忘祖、猪狗不如的东西,想要得到‘灵鼋血珠’……” 阴之葭说完这话静默了片刻,似乎下定了决心:”别歇了,往前挖吧。遇到小爷,该你老哥发笔天下最大的财。“ 47章 神龟凝血孕华宝 望帝呕心镌玉璋1 五百多个身着锦衣卫服饰的人,分作七队,携着火器和震天雷,正整装待发。 “北天玄武,上应二十八宿中的七宿。”鸟羞对七个领头的人吩咐道,“你们看这头顶的暗红苍穹,便是一副星空图……” 鸟羞纤细的手指远远伸出,在穹顶中央虚画出一道弧线:“……穹顶正中那条龙骨上,自东向西,依次分布着斗、牛、女、虚、危、室、壁七组星宿,排成一线。” 骆养性皱眉道:“你是说秘宝就分开藏在高不可及的穹顶龙骨上?” 鸟羞笑道:“若是藏在那么高的地方,凭咱们这点儿本事,确实毫无办法。所幸的是,天上星宿为标,下有地理呼应。骆大人熟知军事,又是有备而来,只需一想便知。” 骆养性心头一动,摊开临行前梨太监交给自己的那卷破布,上面简单地标注着拾遗谷内的基本地理。 他的目光落在苦水河上。 “你是说,头顶这条龙脊上七个星宿的所在,往下对应着地面的七个位置……” 苦水,这条东西流向、横亘谷底的神奇河流,仿若头顶龙脊在地面的投影一般,正汩汩流淌而过。 近处,高个子的蝉栗,小个子燕去,还有刀疤脸豺杀,正指挥着七个小队的头人,分别往苦水河川的七处地点而去。 “你们四个人,名字倒是十分有趣。拾遗族人,都没有姓氏的吗?”无错小说网不跳字。骆养性终于忍不住,还是问出了这个一直困扰他的问题。 鸟羞嘻嘻一笑,配着那副祸水般的容颜和身材,不经意地透出淫*靡的气息。骆养性忍不住多看了她的几眼,嗅到一股醇浓的香味从她身上飘了过来。正陶醉间,他突然感到下身传来剧烈的胀痛,仿佛要炸裂开来。 骆养性捂着裤裆,痛得黄豆般的汗珠从额头上滴落下来。 “这又是什么妖术……”骆养性在剧烈的痛楚中,脑子里闪现出那三千名锦衣卫的死状,那些裤裆高高耸起的尸体…… 鸟羞第一次止住笑容,美妙的眸子里闪烁处妖邪而肃杀的光芒:“不要以为我们对你客气,多说了几句家常话,你便觉得咱们真的很熟,就可以问一些你不应该知晓的事情。” 骆养性已经痛得说不出话来,双腿加紧裆中那物件儿,扑通跪倒在地,额头重重地在地上磕了几磕,几乎撞出血来,咬牙表示知错求饶。 “这番话,只是提前警示于你,千万不要忘了。”鸟羞挥了挥衣袖,笑容再次绽放,那股子淫*靡的气味,也随之消失,“其实你之前问的,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可以告诉你知道……” ——既然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却又翻的什么脸…… 领教了鸟羞的喜怒无常,骆养性心中腹诽,却不敢明言, “一年四季,化为二十四气,再分七十二候,有冷暖晴雨之变幻、鸟兽草木之凋盛而对应之。如今,悔春、惴夏、怡秋、悖冬,四季征兆已现,自有所属天候应运而生。我们这四人,便是怡秋主人御下‘秋之四杀’……”鸟羞笑盈盈地说完,又随口念出几句诗来:“秋萧初立寒蝉鸣,白露归期燕去行。离鸟养羞备雪至,群豺霜降杀机凌。你可懂了?” 骆养性哪里敢说不懂,只把裤裆捂得更紧,额头磕得更响。再抬起头时,却见鸟羞已经走向远处,骆养性连忙忍痛勾腰追了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走了一段,在苦水河畔停了下来。鸟修婷婷卓立,秀眉微蹙,目光四下搜寻着什么。 骆养性有了前车之鉴,不敢打扰,但也嗅到一股浓重的焦味。他隔河一望,只见方圆数十丈的地表,都覆盖着厚厚的泥灰,在烘干之后板结成一块一块。骆养性俯下身子,从蕨草的叶片上沾了一点灰,在手里捻了一捻,然后放到鼻子前,差点吓出毛病来。 多年锦衣卫的生涯,让他清楚地判断出,这些所谓的泥,其实是人的骨灰。 看这个覆盖的范围,少说也有上百人的骨灰,才能沉积到这个程度。 骆养性的沾着骨灰的手,已经忍不住颤抖,他比看到三千锦衣卫横死当场的时候还要恐惧。 而骆养性很快就发现这都还不是最该恐惧的事情,因为在一下瞬间,一个人从厚厚的灰烬层中坐立起来,发出长长的一声叹息。 骆养性用手撑在满地的泥灰往后惊恐地退后,而鸟羞却急奔过来,根本不顾泥灰的肮脏,一把扶住那个仿佛从炼狱灰烬中重生的人。 “圣者,您可还好?”鸟羞关切地问。她的搀扶的手,不小心摸到这个满身灰烬的人肩膀的部位,却是空空如也。 刹那间,她脸庞竟然一行清泪滑落香腮。 骆养性为眼前这一幕所震惊,不仅因为鸟羞的失态,更因为这个从余烬中重生,又被称作“圣者”的断臂人,居然是梨太监! 虽然形容憔悴,满身余烬,但骆养性还是从那双无法被污泥遮盖的眸子中辨认出了梨太监独特的神采。 “梨公……”骆养性话音未落,已经被鸟羞反手一掌抽在脸上,脆响过后,火辣辣的疼痛随之而来。 “从此以后,不许让我再听到你说那三个字……”鸟羞眼中的杀意,从来没有这么明显过。 梨太监却抬起仅剩的手臂轻轻摇摆,示意鸟羞不要激动。 “他并不知情,不要为难于他……”梨太监的声音极为虚弱,“出谷以后,皇上那边,还要他去周旋才行。” “圣者,你重伤在身,付出如此代价,难道还是抛不开这个半截入土的朱明王朝?”鸟羞的话语之间,伤感夹杂着激愤。 “是为了皇室,也是为了天下,这本无区别……”梨太监摇头否定了鸟羞的话,转而对骆养性说道,“你父亲思恭大人在时,跟我是至交好友……” 骆养性点头如捣蒜,但心中却腹诽越深——好友?那也未曾见你逢年过节来家中走动啊? “多年以前,思恭大人和我曾经一同来过这岷山之中,但遗憾地是,没能进入这穹顶之下……”梨太监举头感慨,似乎回忆起过往许多事情。 这回轮到骆养性心中震惊——父亲……居然来过这里? “圣者,你快不要再说了,还是跟我一起去疗伤要紧。”一旁的鸟羞打量着梨太监的伤势,话语越发沉重。 骆养性轻轻摇摇头,继续说道:“骆大人,此番出谷以后,还望你将‘鼋灵血珠’安全带回北京,交付给皇上。鸟羞四人,以及这些鬼族兄弟,都会竭力帮你……”骆养性将独臂从鸟羞的搀扶中抽离,“……这是坤藏答应过的,也是多年前我与吠牙的约定……” “老朽现在要去跟另一个老家伙拼命……不管胜负如何,你们须记得我说的话。” 说完这句,梨太监轻拂衣袖,泥灰簌簌滑落,他仿佛突然有了豪气,腰杆又挺直了三分,迈开大步,摆着独臂,朝着魂园方向而去,留下一个是非迷离、正邪难辨的萧索背影。 48章 神龟凝血孕华宝 望帝呕心镌玉璋2 “狼这种牲口呢,确实很难对付。”阴之葭仰面躺倒在苦水河边的碎石堆里,焦黑的躯体掩映在高高矮矮的蕨草从中,盯着明暗变化的穹顶发呆,“但是,也不是没有办法,因为人总是比禽兽之类的要高明些。” 老饕趴伏在阴之葭身边,目睹着不远处正在发生的一幕,觉得阴之葭说得很有道理 但在不久的将来,当他见识了白疤父子之后,才觉得阴之葭这话其实错得很离谱。 但至少从此时此地的景象看来,人确实比狼要高明一些。 不过,这些比较高明的人,并非那些正被狼群逼得手足无措的家伙们,而是操纵着这一切的阴之葭。 老饕越发觉得这个少年深不可测——除了罕见的坚韧和机变,他还明显精熟于御兽之术——一巨狼在他的御使下,正在向自己原本的主人发动攻击。 五头体型巨大的狼,居然将数十名身着锦衣卫服饰的人合围在垓心。 人群中有个满脸疤痕的精壮男子,正满头大汗地试图重新与狼群进行沟通,但是收效甚微,反倒是自己身上又添了几道新的伤疤。 老饕记得自己年少时,村子里的人在黄土坡上牧羊,也曾遭过狼灾。 饥饿狼群,似乎就是用这种类似的方式,把无力反抗的绵羊赶到一起,合而歼之。 而眼前这几十个人,明显不是温顺呆傻的绵羊,他们背上的长刀,手中的火统,都是杀戮的利器,然而这群狼似乎也完全不是常识中那些只会分进合击简单配合的野狼,二者对上之后,数量占有的人群,居然完全不是狼的对手。、 而且,这些人明显不善于使刀。他们动刀的姿势,更像是,用剑……而且,似乎是双剑的套路。 不过,手握不伦不类的绣春刀,这些个套路都变得极为蹩脚。 老饕在锦衣卫中也混了十几年,对绣春刀的用法,还是颇为熟悉的——眼前这帮人,显然不是锦衣卫的弟兄。 同时,虽然老饕的武功有限,但也看出这五头巨狼在攻击和方位上,都似乎暗合着某种规律,彼此呼应,进退有据。 他充满敬畏地默默看了看抬头观天、颇为无聊的阴之葭。 阴之葭似乎知道他的惊讶,毫不藏私地说:“还真得多谢那两个老不死的家伙,在脑子里留下了不少好东西。普天之下,若论御术之精,恐怕无人在菜伯之上了……” 他说着话,聊着天,那些巨狼的合击阵法却丝毫没有错乱,几个回合下来,就有十几个人被巨狼咬伤拖出人群,丧失了战力。 “这些人被我困在这‘壁’宿位,已成死局。一会儿,你把这里收拾一下,沿着苦水河往下游去,依次还有室、危、虚、女、牛、斗、六宿之位,必须在穹顶红光尽灭之前,至少把‘室’、‘危’两宿位上的‘鼋灵血珠’弄到手,再回来这里接我。你大爷我走不动,真他娘的烦啊……” 阴之葭一边吩咐一边抱怨,老饕却有些懵。 “我说这位小爷,我可没你这些仙术法子,万一再遇到什么狼之类的,应付不来啊?”老饕叫苦道。 “有些事儿呢,不是靠打打杀杀的。我看你不错,室、危两宿位上的敌手,当不足惧。”阴之葭说。 然后是良久的沉默。 “完了?” “完了。” 老饕被少年人气得反笑:“就因为你夸我很不错,我就能活着回来?” “小爷我不轻易夸人的,你真的不错。”阴之葭血肉焦糊的脸上,如月牙般绽放出一个咧嘴大笑,撕开一层面皮,但他也不觉得有多痛的样子。 有些话阴之葭没有说透,老饕自己都不见得清楚。 ——从密室中目睹阴之葭夺人残生之后,老饕就吓得一句多余的废话都不敢说,更从没试探过阴之葭的来历。 ——阴之葭几乎残废,老饕本可以将他抛弃,但他却毫无怨言地施以援手,更对阴之葭的指令言听计从,一路逃生。 这其实说明了老饕的两项天赋——贪生怕死,善于投机。 这在旁人看来是极坏的缺点,在阴之葭看来,却是非常了不起的本事。 他是发自内心地欣赏老饕这个人。 二人简单说了这两句话,场中的人狼之战已经见了分晓。 几十个貌似精悍的人,被五头狼撕咬得完全没有了反抗之力,浑身血肉模糊地瘫倒在地,满身的火器装备连一发都未能击中。 若是骆养性在此,就会明白,为何千锦衣卫会悄无生息地血溅山谷。 这五匹狼,绝不能以常理度之。 更何况,还是阴之葭在御使它们。 而五匹狼原本的主人豺杀,本欲再做最后抵抗,却发现有个身着黑衣的中年男子此刻已经从乱石堆里站起,从不远处慢慢走了过来。 这个中年男子生着一张极为典型的西北农夫面孔,沟壑纵横,一如黄土高坡的贫瘠和沧桑。他身上的黑衣,已经有些破旧,仿佛十几天没有换洗过,整个人的步伐有点儿虚浮,但并不慌乱。 “有吃的没?饿了。”中年男子说。 豺杀一时没明白这男子的意思。 “吃的,有没?”男子又问了一遍,并没有什么不耐烦。 但这回豺杀听懂了,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摸腰间的革囊,却空空的。 这么一个一突如起来就讨要吃食的不速之客,让原本血腥的屠场,忽然多了几分人味儿。 或许是这种人味儿的传染,伤者们彼此望了望,心中泛起一股荒谬感。 “这里……这里有……”一个伤得还不算太重的人,居然真的抬手递过来一块干粮。 中年男子高兴地接过来,啃了一口,仿佛世间最美味的东西。 “我家在陕西那边儿,从小就吃不饱饭。本来以为,从了军,还升了锦衣卫,吃皇粮,就不会挨饿了。没想到,入谷之后,一饿就是十几天……” 这个被干粮噎得有些难受的人,正是老饕。 被他这么毫无章法地一顿搅和,那些本来就受伤倒地的人,包括豺杀在内都感到颇为的疲惫,斗志消磨。 “那边有位小爷吩咐了,不杀你们。按他的原话,一奶同胞,都是拾遗族人,能少流点儿血,就少流点儿。” 老饕抬手一指阴之葭躺倒的地方,阴之葭从乱草中艰难地举起焦黑的手掌挥了挥,算是回应。 “老哥,你吃饱了也给我留点儿……” 老饕一笑,又向伤者讨了一块饼,点头做个谢的样子,然后转身给阴之葭送去。临了想想,又说:“趁你们还死不了,现在开始挖土吧,把那个什么血珠子挖出来,那位小爷就会放你们走。” 此言一出,豺杀奋起最后一丝决心,嘶吼着向老饕扑去,却被本来由他豢养的一头巨狼狠狠地反扑在地,尖利的狼牙堪堪抵在了他的咽喉上。 “蠢啊……”老饕拿着干粮,摇着头,“吃饱饭,活着,有什么不好?非要被自己养得狗咬死才开心?” 乱石堆中,阴之葭的思绪却被老饕这句戏言带了很远 ——养的狗吗? 自己和坤藏算不算是被人刻意养大的狗呢? 翩翩养的那头小黑,怎么样了呢? 49章 神龟凝血孕华宝 望帝呕心镌玉璋3 阴之葭嘴里嚼着老饕递上来的干粮。在拾遗谷生活的十几年,这种糙米做成的饼,爽脆中透着一股子焦香,是他、坤藏和翩翩从小到大都很喜欢的零食。 然而,这种熟悉的食物在坤藏满是燎泡的嘴里不管怎么被咀嚼和品尝,都再也没有过去的美味。 阴之葭细细地感受着这种恍然若失的情绪,耳边远远传来一干重伤的战败者挖掘红土时的呻吟声。 他忽然停下了嘴里的咀嚼,说了声:“让他们停下来。” 老饕手里捧着几张饼,就着河里的苦水,正皱着眉往下咽。此刻听到阴之葭的指示,不禁“哦”了一声,不明所以。 “鼋灵血珠,不会在这里了。”阴之葭自嘲地一笑,“这么简单的道理,我居然没想到。扶我起来……” 老饕拍了拍手里的米饼渣子,将阴之葭搀扶起来,斜靠在一处石头上。 “你叫什么名字?”阴之葭第一次提起这个问题。 “弟兄们都叫我老饕。”老饕笑着说。 “好的,老饕,我犯了一个错误,错过了最好的机会。看来这财是发不了啦……”阴之葭神色之间有些失落。 老饕噗哧一声笑道:“我说小爷,这副作派可不像你。” “哦?”阴之葭反而有些错愕。 “虽然咱俩认识就这么一会儿,不过我看人不会走眼。小爷,你是个厉害角色。”老饕满脸的沟壑随着笑容裂开来,像蒸熟开花的黑面馒头,“那么重的烧伤,你居然还能笑……我在东厂里也在刑房里打过杂,干了不少损阴德的事儿,可没见过你这么硬气的……不管是什么错,都难不倒你。” 阴之葭大笑一声,扯着灼伤的咽喉,又生生止住。 “好你个老饕,谢了。” 他眼珠子往老饕一瞥,说道:“阴之葭。” “我记住了。”老饕诚恳地说。 “不,”阴之葭移开眼珠子,“我要你帮我忘掉这个名字,离开这个地方……不过,还要先去救一个老家伙……” “老饕……”他又惋惜地说,“这回咱们是真发不了财了……” “小爷,我其实不爱钱……” “可是我爱啊……” “……” 豺杀在五匹巨狼的控制下,眼睁睁看着自己族中的几十个伤者,忍着剧痛在艰难地挖掘劳作。 他并没有察觉到,其实那个讨饭的中年男子,已经带着另一个近乎残废的年轻人悄然走了很远。 直到巨狼的眼神重新变得温顺亲切,开始在他的身上来回擦蹭,豺杀才知道那个拥有强大御术的人,已经不在附近了。 他暴跳起来,用脚狠狠地踹在最近的一头巨狼身上,那头狼发出委屈的呜呜声,对自己之前的所为竟似完全不知。 胸中沉积的怒气无法发泄的时候,派去‘室’、‘危’二宿的蝉栗和燕去,却带着手下一帮疲惫不堪的族人前来会合了。 “你怎么如此狼狈?”蝉栗看着眼前的惨状不禁大吃一惊。 “一言难尽,倒是你们为何也空手而归?”豺杀不愿提起之前憋屈的一战,连忙把话岔开。 蝉栗和燕去对视一眼,答道:“我们到了二宿之位,按大姐的说法,用震天雷轰出深坑,再掘地十数丈,却并未看到血珠的踪影。” “难道她有事瞒着我们?”豺杀刚逢惨败,心中不免有些不快。 蝉栗摇摇头,“大姐头应该不会这样做。以我看,不只是我们,恐怕连圣者和主上,都没料到这个结果。” 燕去分析道:“主上和圣者,苦心筹划多年,对‘鼋灵血珠’是势在必得。七宿藏宝之谜,乃是当年吠牙老族长拼着命才从鼋液层中得到的隐秘,还落下驼背跛脚的病根,万不会有错。而且,我还发现,掘地十丈之后,红土尽头,所触碰之处全是坚如岩石的骨质。在‘危’宿对应的位置,的确如鸟羞所言,有一个巨如头颅的孔窍,当中原本应该镶嵌有物,应该就是‘鼋灵血珠’……” “‘鼋灵血珠’究竟是个什么东西?”豺杀越听越是急躁。 “我听大姐头讲过,那是巨龟河图精血所凝,天地至宝。猛者得之可霸天下,仁者得之则王四海,凡人得之可达长生,神灵得之则破天地……”身材高大的蝉栗一句句诵念着,看起来颇为滑稽,但那些语句颇为冗长,令他脑子都有些转不过来。 燕去点点头,“据说,这东西与望帝杜宇有关。按族中历史所载,他数千年前禅位于鳖灵,隐退岷山呕血思乡。临死前,他把‘鼋灵血珠’的秘密镌刻在了一枚玉璋之上,交由拾遗族保管。但不知怎么,这快玉璋却被人盗走,秘密从此泄漏出去……诶,大姐来了……” 燕去抬手一指,正是鸟羞与骆养性从苦水下游远远走来。 原来,鸟羞送走梨太监之后,便沿着苦水河来寻三人,结果,除了满地的深坑和震天雷的硝烟味,并不见众人影子。 于是鸟羞满腹担心,沿着苦水河一路寻来,终于和四人在此聚齐。 略一分说,鸟羞已经眉头紧皱:“既然宝珠意外失踪,恐怕主上和圣者此行,还有变数。你我当速速赶往魂园,驰援主上。” 蝉栗挠挠头:“那圣者怎么办?” 鸟羞不语,似乎进行着激烈的考量。 苦水河畔在没有了震天雷的轰鸣之后,重新寂静下来,只有微微的水流声,诉说着不详的征兆。 忽然,本来已经极为昏暗的红色穹顶,竟然大放光华,赤红的色彩照耀四野。 一声犹如苍龙悲鸣的嘶吼,再次响起,延绵起伏,持久不绝。 在场诸人都感觉一阵血脉翻涌,心慌意乱。 “来不及了。圣者与河图已经开战,无法阻止……” 鸟羞喃喃地说完,挥手示意众人,决然地往魂园方向而去。 拾遗谷这片与世隔绝的小天地中,万古之前神战的遗韵,正徐徐奏响。 百无聊赖的阴之葭,叼着一根儿蕨草,趴在老饕的背上,老饕颠颠儿地小跑着。 “发不成财了……”阴之葭在心里又默念了一遍。 50章 怒小鸟神佛退避 智老饕黑白通吃1 整整一天,白疤几乎都在飞翔,没有歇脚。 谷中的变故,早已引发了它的不安和焦躁。 它好不容易安抚了唠叨的婆娘,又确定自己家那枚宝贝蛋依旧安安稳稳地躺在柔软的巢穴里,才下定决心离开魂树,去四处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 临走之前,它最后瞅了一眼魂园之中那帮穷极无聊的族人,自作聪明的智师,歇斯底里的岩牙,还有比它白疤还要丑怪的老驴……真是一帮蠢货啊。 白疤的翅膀灵巧地画了一道弧线,化作寂静无声的夜色,在众人毫不察觉的情况下,悄悄地离开了。 它穿过魂园外的小径,从人族和地族的居所顶上飞过,再转而掠向族人的墓地……终于,白疤看到了独行的坤藏。这是过去的小主人。白疤没有像过去那样飞去落在他的肩上,只是轻轻盘旋了几圈。当坤藏停下脚步,抬头望向天空的时候,白疤早已又飞得很远,离开了坤藏的视线。 ——他不是坤藏,而是另一个非人间的东西。 这是白疤天赋直觉的判断,所以它选择远离。 而坤藏身上形影不离的两把剑,则更让白疤感到不安。 它犹豫了一下,想着要不要因为这两把剑,还是回到巢里去跟婆娘和宝贝蛋在一起比较保险。因为看坤藏的样子正要往魂园中去,而这两把剑实在有些凶险,白疤隐隐觉得不妥。 最后,它还是决定在四处看看,很快回去。 很快,没事儿的。 白疤这样安慰着自己,加快了飞行的速度。 于是,他看到了一幕又一幕意外的场景。 ——三千锦衣卫,一袋烟功夫都不到就死了个精光,鬼族居然藏了这么四个古怪的高手…… ——伐师这个蠢货,被缺胳臂的老家伙一招就给废掉了,真是丢人!反正老子也一直看不惯这老家伙,挺好…… ——等等!这些鬼族的人都疯了不成?居然拿着炸药去炸老乌龟的骨头!这帮缺德玩意儿! 白疤看到这一幕的时候,再也按捺不住原本就狂躁不羁的性子,正要俯冲,却看到一群巨狼已经扑了上去。 这有意思嘿!白疤差点儿忍不住哇啦哇啦叫上两声儿——这些巨狼明显是被人用御术指挥着。 如此高明的手段,让白疤想起了老主人菜伯。 但肯定不是他——这老家伙恐怕是醒不来了——白疤突然有些伤感。 它想起自己小时候,菜伯用手拈着蚯蚓给自己喂食的情形。自己总是饿鬼投胎般乱抢一气,打小就锐利无比的鸟喙在菜伯的手指上不知留下了多少道血口子。 菜伯总是笑着骂一句:“混小子,撑死你算了……” 白疤知道,那是菜伯唯一会露出笑容的时刻。 而那是只有它白疤见过的事情。 这件事如果被阴之葭知道,不知会惊讶到跳起多高…… 对,阴之葭。 白疤过去不太喜欢阴之葭,但一想到以前的事,却总是先浮现出这个讨厌小鬼的样貌,却淡忘了坤藏的面庞。 这一点,白疤自己都想不通。 此时,白疤居高临下看着巨狼的攻击,心中正在盘算要不要下去帮忙,却忽然凭借鸟类特有的俯瞰眼力,发现了在远处碎石中潜伏的两道身影。 ——阴之葭!居然被人烧成这个样子!而且他娘的还笑得出来…… 能够看到阴之葭,白疤发现自己内心居然万分的喜悦,这种喜悦似乎在这只飞禽的心中一直以表面的厌恶强行压制着,从未表达。 ——或许是因为大家都很讨厌鼋液?白疤尝试着思考了一下,但这样太累了,它懒得想。 反正很高兴就对了。 白疤没有下去相认——它已经发现阴之葭就是御术的发动者,难道这小子得到了菜伯的传承? 很快,场面受到了控制,白疤目送阴之葭离开,又看着那几个所谓的“秋之四候”聚到一起,嘀咕了一阵,最终往魂园而去。 白疤知道自己不能再等了,魂园一定会有事发生。 它在空中最后向阴之葭趴伏在别人身上的背影看了一眼,聊以送别,然后转身挥动着黑羽,以最快的速度往魂园而去。 刚才那一声龙吟般的怒吼,持续良久,是只有他们非人的生灵之间,才能传递的话语。 老乌龟在给自己预警! 它在喊,回去,快回去—— 它在催我回去! 白疤选择了最快的路径,沿着北天七宿依次分布的弧线,从苦水上空自东而西,化作黑色的流星一闪而过——它已经多年没有展现过这样的速度了。最后一次这么猛冲,还是在几百年前闲得无聊,跟菜伯一起出去帮宋朝的汉人跟蒙古人干架,遇到数十只蒙古人豢养的草原大雕。 那几场厮杀,还真是他娘的过瘾啊! 划过乌羽的疾风,让白疤的豪情陡然生发。 老子最喜欢的就是打架,但菜伯那老家伙从来都不让老子过瘾…… 就只有那一次,老子把那数十只大雕全部干翻,肠肠肚肚都拽出来扔到他们大汗和万夫长的脸上,听着蒙古人伊里哇啦的骂娘声,然后在那些所谓射雕英雄的强弓硬弩中悠然全身而退,何其英雄—— ——什么三哀殁,老子听不懂。咒老子?老子不信邪! 这段时间真是憋屈,或许是该让这帮蠢货见识见识什么叫你老子我的愤怒了—— 菜伯老头子,对不住,我可能要杀几个人了——白疤这么念叨着。 白疤沉浸在愤怒与亢奋的情绪中,所以虽然它飞得如此之高,却并没有发现在通往北边墓地的路上,一群本该被圈禁的天族祭司,穿着它们万年不改的灰色祭袍,正一路急匆匆地行进着。 他们不时小心地张望躲避,队伍中抬着一副临时制作的简易轿子,上面静静地躺着一个奇异的女子。她面庞美艳,一身蜀锦劲装,勾勒着曼妙的肢体,但浑身肌肤却黑得无有丝毫光泽。她为何如此模样出现在这里? 她可曾感觉到,近在咫尺的张愁,那刚刚懂得的牵挂? 51章 怒小鸟神佛退避 智老饕黑白通吃2 “究竟是谁盗走了枯藤的毒腺?” 心牙问出了所有人都在纠缠却始终没有结果的那个问题。 本来仿佛已经极为明了的事情,现在越发扑朔迷离起来。 挖断枯藤的岩牙,窥测在旁的智师,常年守候的老倔驴,还有杀人灭口的壮汉…… 一个小小地拾遗族,在不见天日地几千年里,积淀了多少黑暗和阴谋?成长了多少腐朽和背叛? 心牙不敢想。 自它问出这个问题后,他们五个人的对峙和提防,又仿佛换了一种方式。 彼此之间审视的目光,变得更加游移,有躲闪,也有嘲讽,有轻蔑,更有悲伤…… “这出戏,还要演下去?”魂园外响起了坤藏冷冷的声音。 少年人出现,最开心的是翩翩。 左翩翩像蝴蝶般奔向自己的同龄好友,像过去一样抓住坤藏的胳膊,靠了上去。 少女,往往都喜欢用类似的方式表达自己的亲昵,特别是在人前感到孤独无依,又突然又故人来到的时候。 她们需要适当的触摸和倚靠。 在这种时候,稳重的坤藏比轻浮的阴之葭要靠得住,左翩翩突然萌生了这样的念头。 然而,这一次,坤藏并没有向往常那样略显腼腆地接受左翩翩的靠近,而是在左翩翩搂住自己胳膊的瞬间,忽然张开了怀抱。 左翩翩睁大了眼睛,却来不及阻止自己娇小的身躯,撞在了坤藏的胸口。 然后,她就被坤藏紧紧地拥抱住了。 坤藏的手在翩翩单薄的背上轻柔地摩挲了两下,他的脸庞挨近她的脸庞。 但是仍差一丝丝,并没有真正接触,不过温度已经发生了交织。 “交给我就好了。”说这句话的时候,坤藏吐出的气息吹拂着翩翩耳畔的秀发,她觉得浑身都没了力气。 然后,坤藏松开了那近乎窒息的怀抱,把翩翩拉到自己身侧。 但他的手却没有松开。 翩翩纤细的小手,被一双粗糙厚实的大手紧紧握住。 她像一只受惊的小兔子,乖乖地站在那里,不敢挣脱,又有点紧张,忍不住用余光瞥了坤藏一眼,却发现这个跟过去不一样的男子,气场已经彻底发生了变化。 “七十二候?”坤藏饶有兴趣地向壮汉抛出一个突兀的问题。 “您明鉴。”壮汉的声音依然如鼠啮齿,阴森尖细。 “三月清明,二候,田鼠化鹑。鼠为阴类;鹑乃阳鸟。阳气盛则鼠化鹑,阴气盛则鹑复化为鼠……”坤藏口中所说,乃是春季七十二候的历书。 “在下悔春主人御下四候,贱名鼠为。”壮汉坦然承认道。 “只不知悔春主人何在?”坤藏的眼睛在吠牙等四人身上扫视着。 “主人自然是在的。”鼠为的回答等若不答,但没有人敢发笑。 坤藏忽然笑了起来,笑得在场所有人都感到一股萧瑟的杀意。 翩翩被他握住小手,更是觉得坤藏笑时耸动肩膀的颤动,一直传递到她的心里。 “我没有功夫与各位再把这出丑剧唱下去。”坤藏面色忽然冷峻到了极致,“毒腺在谁手里我也不关心……” 他审视着众人的神情,仿佛冥间的判官:“我来这里,有三件事。” “第一件,有人将赤炎功的秘密泄漏到了谷外,伐师大人已经被锦衣卫高手所杀……” 此言一出,场中最为激动的除了翩翩,居然是吠牙。他瞳孔急剧收缩,忍不住猛烈地咳嗽起来,驼背显得更加佝偻。 他在咳嗽的间隙,悄悄打量自己的义子,悲壮和欣慰的情感熊熊燃烧起来。 “第二件,智师居所失火,已成废墟……” “可阴之葭他们三人还在那儿……”心牙爆发出绝望的嘶吼,与平时的冷静判若两人。他怒视着智师秋知叶,想要讨个说法,却见秋知叶面上也闪过一丝讶异。 “很遗憾。”坤藏漠然地答道,“但我还有第三件事……”他闭上眼睛,沉默了少时,“刚才说的两件事,纵火者,杀人者,都是同一人,就在列位当中……” 这句话令所有人僵在当场,而坤藏的下一句话更让人毫无防备。 “我要杀了他……” 余音未尽,坤藏已经双剑出鞘,一黑一白两道闪现的剑光,化作流影,从人群中穿梭而过,直击目标。 翩翩甚至不知道坤藏何时松开了她的手,只眼前一花,坤藏就已经消失无踪。 包括秋知叶在内,都只通过皮肤上的掠过的一股寒意,方才感知到坤藏从身边穿行的事实。 这是秋水剑法中的“流水意”。 流水所至,无孔不可入,无隙不可透。坤藏仿佛虚化成丝丝水流,而人群只是僵硬的礁石,几乎毫无阻滞。 这是坤藏第一次展现出这样的修为。 然而,在坤藏动手之前,吠牙就已经做好了完全的应对准备。 虽然他也看不清坤藏的身法,却依然用手中的双剑摆好了防御的姿态。 铛铛铛铛,连续四声金属交击的声音过后,坤藏由虚化实,站定在吠牙面前两尺之外。赤血、乌金双剑,一柄雪光莹莹,一柄黑沉幽幽,衬得他仿佛从虚空中穿梭然后陡然遁出的妖邪。 吠牙手中的双剑,虽然没有在赤血乌金的斩击下断掉,也留下了两道深约两分的斫口。 “很好,很好,你长大了。”吠牙悲怆的话语中,又带有真诚的赞赏。 “义父,你为何要这么做?为何要害死伐师,还有大族长、菜伯、阴之葭……”坤藏的言语之中,全是凛然的正气,和亲人相残的无奈。 吠牙不答,眼神愈发冷酷坚定。他再次摆出獠牙合璧的起手式,虽然那两柄残缺不全的长剑以及只有形似的合璧剑式,在坤藏现在看来,真是极端的可怜可笑。 “义父,你的獠牙剑法根本未曾合一,这又是何必?”坤藏有些怜悯地说。 “何必?”吠牙自嘲道,“我当初又何必把你收留下来?把你养这么大?” 如果阴之葭在旁边,此时一定会说——所以大家都要被自己养的狗咬死吗? “你现在武功大成,拾遗谷中再无人是你的敌手。但若说拼命,却还未必……”吠牙说话间,浑身的筋脉突然变色,仿佛一条条黑蛇,在周身飞速的蔓延。 他的眼睛里,不知何时已经充斥着满满的黑色水光。 “枯藤毒腺,是枯藤毒腺……”秋知叶最先喊叫出来,这种狂热,与当初魂树开花是他的疯魔状态如出一辙。 “咱们都是一帮虚伪戏子,演着这出无聊的戏码……拾遗谷中可曾有一个干干净净、清清白白的人……不错,毒腺是我盗走的,房子也是我安排族人烧的,这个肮脏龌龊的拾遗谷,早一天毁了便早一天好……”吠牙说着话,血脉中的黑色毒瘴已经遍布全身,然后随着他的呼吸,浓黑的雾气不断地从他体内喷吐出来,凝而不散,渐渐在身周形成一团团的烟幕。 “退后。”坤藏冷冷地说了两个字,然后率先后撤数步。 众人都赶紧远离,生怕被这毒瘴沾到。 吠牙冷笑一声:“枯藤毒腺,乃是其毒素的精华之源。万年积聚,方才得一两三钱二分,今天,却要用在尔等身上,实在可惜……不如,大家都不要活了吧,哈哈,哈哈哈……” 随着疯狂的笑声戛然而止,吠牙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原本已经呼吸而出的黑色毒雾,在这一息之间,化作数道黑色的毒龙,扭动着诡异的曲线,再次被吠牙吸进身体。他原本畸形佝偻的身躯,突然如皮球一般膨胀起来。 ——成大事者,至亲也可杀!坤藏,你做得很好,我很开心,我很开心啊…… 吠牙在心中狂喊着,而口中的笑声却越发癫狂,急速暴涨的身躯,眼看就要炸裂。 “不好……”坤藏刚来得及说出这两个字,但一切都已经晚了。 随着一声巨大的声响,吠牙整个人自爆开来,浑身的血肉化作漫天黑色邪魅的花雨,在魂园的中簌簌落下,把所有人都笼罩在内。 在那万分之一刹那,画面似乎定格。 ——秋知叶迎面冲向了吠牙自爆的原点,舒展着四肢去迎接尽可能的毒素汁液,他面上居然带着疯狂的喜悦…… ——心牙拉起岩牙,再次施展出格挡秋知叶匕首时的奇异的步伐,往远处飞速退避…… ——张愁束手而立,和那些老弱病残的族人一样,懵懂地望向漫天即将落下的黑色雨滴,不知那代表着什么…… ——魂树上,仿佛有乌鸦发出无助的哀鸣,她的有一只刚刚破壳的晶莹鸦卵,毛茸茸的鸟喙刚刚探出来……而它的父亲,那只白眼睛的乌鸦,已经把击杀蒙古悍雕时霸气无比的急速提高到极致,发了疯似往回赶。白疤,距离魂树,还有一百丈…… 坤藏已经再次虚化出流水之意,左翩翩却奋力挣脱了他紧握的手。 一道虚弱得几乎看不见的绵柔气壁,突然凭空出现,如同荒漠岩石中挤出的一片娇嫩绿叶,那么的弱不禁风,却又倔强得不可摧毁。 52章 怒小鸟神佛退避 智老饕黑白通吃3 翩翩和坤藏并肩而立,一道淡若无形的气壁若隐若现,随时可能消散。 这么一道脆弱的气壁,已经让翩翩的脸色发白,似乎支撑不住。 但也就是这道柔弱到极致的气壁,却刚好将洒落的毒雨尽数隔绝在外。 那些乌黑的毒汁,从气壁的表层极不甘心地滑落,直至在地面化作狰狞的污渍。 她痛苦地看了一眼不远处魂树上的乌鸦窝,又想到身后那些无法照拂的孱弱族人,心中默默地念叨着—— 对不起。 对不起…… “哇剌——”一声刺耳禽鸣由远及近,从魂园外急速而来。甫一听还在百丈之外,鸣声尽时,那道黑影已在咫尺。 黑色的禽影穿过黑色雨滴,将那些雨滴坠落的黑色线条尽数截断,在漫天雨幕中切割出一道长长的空白,仿佛定格了许久,才被重新续上。 这只飞禽毫不在意羽毛会沾上剧毒的血肉碎块,它唯一想做的是张开自己的双翼,将鸟巢好好地庇护遮挡起来。 它的形体,在刹那百丈的冲刺中,发生着奇异的变化——身上的黑色羽毛如同野草分蘖一般,不断生长、脱落,再生长、再脱落,弹指之间,无数根的鸟羽从它的身上分离出来,在它急速掠过后的狂风中不断翻卷飞舞,跟随着前面狂暴的身影,化作一条疯狂的黑羽长龙。 随着那道身影飞临鸟巢,数以亿万的黑羽,已经编织成一片密不透风的屏障,霎时将整个鸟巢严严实实地遮挡保护起来。 从魂树枝叶缝隙中漏过的黑色血肉毒汁,被这道屏障一滴不剩地遮挡下来。 坤藏眼睛微眯,他透过气壁回味着这震人心魄的一幕。 在场的只有他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玄天鸦神舞”,白疤暴怒,今天这事儿恐怕难以善了。 直到昏鸦的身影在黑羽屏障的掩映下已经不可见,人们才回过神来检视着自己的身体。 “娘,这是什么东西啊,好疼啊……”那个被翩翩抱过的小女孩儿使劲抓着自己的脸,那个部位刚刚被一点黑雨沾上了。 小女孩儿的娘亲在一旁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因为她自己的手臂上被血肉沾到的地方,也开始锥心刺骨地疼痛。 除了疼痛,从沾到的部位开始,所有的血管开始呈现出乌黑的色泽,向蛇一样往心脏蔓延。 所有人,都出现了相同的症状,一时间,惊呼与哀嚎,恐慌乃至绝望,充斥了整个魂园。 唯有一个人,却陷入了歇斯底里的狂喜——秋知叶看着浑身血脉的变化,感受着那种无以言表的痛苦,欢喜地流下了黑色的泪水。那两行从眼中流出的剧毒汁水,腐蚀着他的面庞,但丝毫不影响他内心的喜乐。 他颤抖着从怀里摸索出那粒绿色的药丸,哆嗦地几乎无法准确地将其送入口中。可最终,他还是将其嚼碎咽下…… 接下来,就是等待。 秋知叶无视周边所有人,静静地盘坐在地,任凭身上的创口溃烂,毒汁蔓延,再也不说一句话,仿佛老僧入定,外面的天地与他再无关系。 一旁,心牙身上的毒素蔓延得飞快。 虽然他貌似掌握着一种绝世的步法,但因为手中拖着一个岩牙,还是不小心沾上了几滴毒液。 “抱歉了,心牙兄……”岩牙苦笑着,他身上的毒素更多,浑身的皮肤都已经发黑。 “时也命也,你说你们这么做,究竟是为了什么?我到现在都还是不明白。”心牙知道时间不多,加之听说阴之葭可能已经葬身火海,心中更无留恋,只是临死之前总想把事情弄得明白一些。 “整个拾遗族,就是上天的弃儿,畸形到无以言表……”岩牙痛苦地说,“我只是无意中知晓了一点点真相,就已经无法承受……而冬阳玉,棘山,菜伯,他们知道的事情太多,又无法向族人们交待,或许死去真的是最好的解脱……” 岩牙的身体已经在毒素的浸染下,渐渐僵直,他说话时舌头都几乎捋不直:“我三百年前就开始跟谷外暗通款曲,花了足足常人几辈子的时间,才谋划了这么一个引敌入谷的局面。我,是真的想把拾遗族从人间抹去,让族人的历史湮没在长河之中……” “这简直……”心牙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简直不可思议对吧?无错小说网不少字那是因为心牙兄,你什么都不知道啊,你真是太幸运了……”岩牙想笑,可是刚一咧嘴,一滩乌黑的脏血就溢了出来,“我本来以为自己是族中唯一存有此心的人,可现在看来,我也只不过是他们的一颗棋子……什么智师,什么左无横,不过是鼠目寸光、各存私心的跳梁小丑而已……面对那股最黑暗绝望的力量,他们不过是两粒微尘……” 说到此处,岩牙已经渐渐断绝了生机,嘴中似乎还有低声的呢喃,已经全然听不清楚。 心牙挣扎着最后的力气,冲翩翩招了招手。 翩翩下意识地看了坤藏一眼,坤藏点点头。 翩翩的面色依然苍白虚弱,她小心翼翼地在心牙面前蹲下,歉意地低语说:“对不起,心牙叔……” 她当然是说的那道未能练好的气壁。 她虽然有心,但是却救不了太多人。 “没什么对不起的,你做得很好,”心牙费力地笑了笑,然后眸子里泛出一股难以察觉的精光,“空牙?”他没有发声,但口型却传递出这两个字。 翩翩像是被人发现行踪的兔子,被这两个字吓得激灵一下。 但当她再次望向心牙的眼睛,发现这双眸子像极了当初某位赐予她秘密的长者。 一样的空灵澄澈,干净无物。 翩翩点点头,但并没有开口多说什么。 “很好,你很善良,而且很聪明。什么都别说,记住,别说……”心牙看了远处的坤藏一眼,又转而对翩翩赞赏地点点头,然后朗声背诵出一段歌诀:“天地初归位,山泽交互通;风雷成对赌,水火不相攻……” 这段歌诀,在族人中并非什么秘密,仅是阡风升腾的规律,拾遗谷中三岁小孩儿都会记诵,乃是进出拾遗谷必须掌握的法门。当初骆养性就是凭着这段半生不熟的歌诀,带着三千人闯入了拾遗谷。 心牙将这四句歌诀念完,乌黑的脏水顺着眼眶横流在面庞上,嘴却再也没有合上。 拾遗族内四支的族长,从此再不存于世间。 54章 怒小鸟神佛退避 智老饕黑白通吃4 如果这个时候阴之葭在旁边,他一定会想起当初跟坤藏一道在拾遗谷口伏击的情形。 坤藏,究竟是如何击杀那十几个锦衣卫的高手?只有坤藏自己心里明白。 当时,白疤只是慵懒地跳了一支舞。 一支玄天鸦神舞。 在夜幕神技辅助之下,那些锦衣卫所谓的高手,死得是如此的悄无声息。 所以,当白疤从黑羽屏障所掩映的鸟巢中,再度探出它那颗看不出心情的头颅时,坤藏自秋水剑法大成以后第一次真正意义上握紧了手中的双剑,并且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有些紧张。 他的手心里已经隐隐渗出了汗珠。 坤藏,分明地察觉,此时的白疤和平时大不一样。 白疤此时的确很想杀人。 然而,它看着魂园当中,血雨过后,脏污黑水成河,宛如修罗地狱一般的情形,却突然不知道应该杀谁。 ——造成这场惨剧的那头老倔驴,已经因爆炸而丧命。 白疤扫视着场中的众人,心中无法发泄的杀意却更加浓郁。 它冷冷地盯着魂树下那个他曾经非常熟悉的年轻人。 那个自己曾经的小主人。 少年人和往常一般冷静。 他越是冷静,就越是招致白疤的厌恶。 昏鸦满腔恨意,有些没有来头地全部朝着这个冷静的年轻人身上宣泄而去。 在白疤的脑海里,刚才毒雨漫天的景象,正一幕一幕地重新回放。它回想起,自己在急速的归途中,于魂园之外凭借卓越的听觉所隐隐约约感知到的对白。 ——如果不是坤藏那几句带有挑拨的话语,如果不是坤藏非要摆出一副大义灭亲的样子,那头老驴怎么可能使出这种破釜沉舟、同归于尽的损招?怎么可能会有这种防不胜防的局面? 玄天鸦神舞固然强大,但那瞬间筑就的黑羽屏障,还是晚了一些。 有一滴,就那么一滴该死的毒雨,还是穿透了亿万黑色羽毛所编织的壁垒,如此凑巧,或者说不巧地偏偏落在了她的身上。 枯藤的毒,天下最毒,虽然对于昏鸦来说,这根本就不算什么事儿。 然而,她仅仅是一只普通的乌鸦。 她的血脉中,并没有那种能够百毒不侵的天赋。 白疤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爱侣,慢慢融化成一滩黑色的脓血。那个过程如此迅速,又如此缓慢。他听到她最后的哀鸣,她低声颤抖着,念叨着……白眼睛,白眼睛……我害怕呀…… 后来,她不再颤抖,最后一声“害怕”,变成一个畏畏缩缩的气泡,从那一滩已经看不出形体的脓血中冒出来,发出近乎嘲讽的“咕嘟”一声。 白疤目眦尽裂,深深地懊悔击中了它心房深处。 但是它没有发出习惯性的刺耳禽鸣,那一声怒吼被生生压成了一块沉默的铁板。 白疤用尽眼神中最后一丝自律与柔情,看了一眼那枚刚刚破壳的宝贝蛋。 一个毫无耐心的毛茸茸小家伙,正极为凶猛地与破碎的蛋壳儿教着劲。 ——是只公的……臭小子……你没娘了…… 白疤在心里感叹了一下。 下一瞬间,那片黑羽屏障,开始极速地解体,亿万黑羽漂浮在空中,开始幻变出轻盈的舞蹈。而其中有一片最坚硬强大的羽毛,悄悄将那只刚刚破壳的幼鸟轻轻托了起来。 光秃秃的幼鸟其实并不好看,这臭小子略有茸毛的小身躯睡在父亲的羽毛上,不耐烦地扭动着,小嘴长得巨大,寻找着本该给自己喂食的母亲…… 那片坚硬逾铁的羽毛,最后缓缓飘落在张愁的面前。 这个一直懵懂旁观、震惊无措,却偏偏在枯藤绝毒的考验中完全无恙的“局外人”,受宠若惊地伸出双手,捧住这个意外。 ——这是托孤? 张愁望向那越来越激越的黑羽之舞,垓心,有一道禽影似乎冲自己的方向,低沉地发出一声鸣叫。 张愁一时不知该如何应答,手中的羽毛和幼崽,轻飘飘的物件,竟仿佛重得托不动。 54章 怒小鸟神佛退避 智老饕谋算天梯2 老饕和阴之葭沿着转生灵台的那条捷径出来,终于见到了真实的天光。 回想那个闭塞诡异的穹顶洞穴,原来是在巨龟的腹中,老饕不禁有些咋舌。 在阴之葭的指引下,老饕驮着他所称呼的小爷,被一道稳定强劲的阡风托举着,犹如腾云驾雾般飞起足足数百丈,然后轻飘飘地降落在悬崖边。 见惯不惊,不可思议的事太多。老饕的双腿已经不像初到此地时吓得那样筛糠了,但他依然花了许久的时间,才平复下内心的惊叹,慢慢接受了阴之葭口述的隐秘。 拾遗谷底地面的龟裂口子和缝隙,其实是巨龟背甲的纹理。 纹理之间,按乾、坤、震、兑、艮、巽、离、坎先天八卦方位,分布着大小参差的孔窍,按不同时段,不同规律,不断喷涌着强劲的气流。 这些气流,其实是巨龟昼夜不停、延绵万年的吐息。 “如果那些道家的牛鼻子们要想见一见祖师爷,统统都该来这里拜拜老乌龟才对。”阴之葭被老饕安置在一棵大树下,还算舒服地倚靠在树干上,“他们的衣食饭碗,什么阴阳八卦,都是这头老乌龟从水里驮出的。就算太上老君来了,按辈分算,也不过是龟孙儿罢了……” 阴之葭的每一句话,都能把老饕吓个趔趄,但又无从反驳。 老饕读的书不多,对先天八卦之类的玩意儿并不精通。但他的家乡陕西,黄河穿流而过,民间无数传说延绵千年。所以,老饕也听祖辈说过河图洛书的故事。传说,华夏始祖伏羲氏,苦思天地奥秘不得解,此时有神龟从黄河浮出,背上的纹理繁复深奥,隐隐透露出天地万物的玄机。伏羲根据这种“图”画成先天八卦,便是所有人间大道的起源。 村子里老一辈的人说,后世的读书人,看的那些书,懂的那些个道理,都是从这副“河图”中衍化而来。 如果说拾遗谷这只乌龟,真的就是当初给伏羲献图的那一只,恐怕它要是喊太上老君一声龟儿子,太上老君估计还真不敢不答应。 “小爷,你说要救的那个老家伙,真的就是这只乌龟?这乌龟要真是上古神物,这么厉害,还需要小爷你来救?”老饕抬眼望去,巨龟河图已经将它的头颅高高抬起,从厚厚的云雾中显现出来。它虽然硕大无朋,如山肉身纵横上百里,却并非想象中那么粗笨,而是有一根细长如鹤的脖颈,近乎优雅地昂扬着。站在老饕的位置,能够清楚地看到它皮肤表面嶙峋的岩片和斑杂的苔藓。 ——河图,已经五千年没有这么骄傲地舒展自己庞大的躯体,被岁月和宵小所欺凌的痕迹,以岩石和苔藓附着的方式,沧桑地证明着。 “我要救的,不是它的命,”阴之葭说,“它本来就快死了。” ——我要拯救的,是它的过往。 这后半句阴之葭没有说出口,老饕也没有再问。 因为拯救过往这件事,太过飘渺,说不清,也未必听的懂。 “你要我怎么帮你?”老饕看了一眼阴之葭,知道接下来的事并没有那么简单。 “我要你想办法取得一滴神龟颅顶真血。” “我想办法?眉心真血?”老饕吓了一跳。 “我没说清楚?”阴之葭失笑一声。 ——阴之葭说的很清楚,你自己想办法,拿到神**颅正中央的一滴真血。 老饕盯着阴之葭早已不能视物的浑浊眼眸看了许久——阴之葭转动的眼珠和循声望去的动作,不过是一种假象——终于叹了一口气。 “老子真是疯了。”说完这句,老饕起身走到悬崖边,真的开始想起办法来。 据当初骆养性率锦衣卫入谷,时间已经过去了快整整十二个时辰。 虽又快到卯时,但并没有红日冲破云海的美景出现。 那轮日头,似乎也隐隐地畏惧着什么,只将自己躲藏在雾霭之后,略微透过一点微红的光。 但这并不妨碍谷底阡风,按着数千年不变的准则,按时升起,按律变幻。 老饕和阴之葭,就是这么乘着阡风上来的。 “办法是有,但我需要人,至少上百人……””你还需要一柄利器,可以伤到河图的利器。” 老饕说了前半句,却被阴之葭打断并补上了后半句。 “你早就想好了?”老饕有点儿想发飙。 阴之葭点点头。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 这种沉默,印证着彼此的聪慧,也预示着某种绝望。 哪儿来那么多的人? 又哪儿来的那么锋利的刀? 然而,运气这种东西,总是让人寻摸不着它究竟是以什么样的好恶,在戏弄着绝望的人。 阡风升腾,一群突如其来的人被送上了崖顶,就像从包袱里掉落的核桃一般,嘀哩咕噜滚落一地。 老饕连忙护在阴之葭的面前,想摆个架势,却怎么也摆不好,于是干脆假装拍拍身上的灰。 “什么样的人?”阴之葭问。 “从谷底来,灰色的袍子,……” “天族祭司。”阴之葭沉声说。 那群疲惫不堪的天族祭司明显也发现了二人的存在,但却没有上前交流的意思。 一群人眼神互相交流之后,一边警惕着老饕和阴之葭的举动,一边整理身上的衣物,重新抬起那副快要散架的担架,一心想要尽快离开。 老饕正不知如何是好,却发现不知何时崖顶又多出了一个人。 老饕看着来人,腿肚子一阵抽筋——他又想到了当初被这个人喝令跳崖的情景。 这个人此时浑身沾满乌黑的羽毛,但气质上却并不怎么狼狈,迈着沉稳的步子,径直往那副担架走过去。 一群祭司要上前阻拦,却被担架上一个虚弱到极致的声音阻止:“让他过来……” 那个浑身羽毛的人走近,确定了声音主人的身份。 张愁和墨岚,彼此都没有想到,会以这种方式再会。 “怎么了?”张愁问。 “不许……三个字……三个字的说话……”墨岚皱起了眉。 “枯藤毒?”张愁不理会墨岚的倔强,凭借之前在魂园中的所见,已经判断出墨岚伤势的根源。 却不知她凭什么能够坚持到现在? 墨岚显然已经痛苦到了极致,跟张愁几句简短的对话,情绪又激动了几分,周身血脉流动更快,毒素蔓延加剧,再次晕厥过去。 “如果你不想她死,你就不要再跟他说话了,”阴之葭此时,已经听出了端倪,分辨出张愁和墨岚的身份,“她还有救。” “怎么救?”张愁心中焦急,话音未落,人已经倏忽闪现到了阴之葭的身边,一把抓住阴之葭的手,却发现触手一片焦糊。 “你《蝠行》身法大有长进啊,墨岚姐对你可真好……”阴之葭调侃了一句,然后正色说,“把你的血给她喝几口,她就没事儿了。” “这么简……”张愁激动万分,“简单”二字却说不出口。 “就这么简单!不许三个字儿、三个字儿的说话……我听着就烦,快去救人办正事儿……”阴之葭不耐烦地阻止道。 张愁一脸的尴尬,手上却极为果断。他掏出一根黑色羽毛,割开了自己的手腕,闪现到墨岚的身旁,将伤口对准了墨岚的嘴。 才几滴鲜血入喉,墨岚身上的黑色就如同遇到天敌一般沿着经脉褪去,越来越淡。 随着咽下的鲜血越来越多,墨岚的身体已经渐渐恢复了血色,只是依旧虚弱无比。 这神奇的一幕,让所有人都吃惊不小。 “不是说,枯藤之毒,无药可解吗?”无错小说网不跳字。一个天族祭司低声嘀咕。 “枯藤本是玄武巨龟之尾,其毒虽烈,也只是水毒之最。老乌龟不过是水神共工家养的仆役,它身上再烈的毒物,遇到共工之血,还不跟仆役见到主子一样?”阴之葭在旁撇了撇嘴。 55章 怒小鸟神佛退避 智老饕谋算天梯3 (再次调整了回目,跟最先的写作提纲有些改变。但现在的结果,我很满意~~自己觉得写得很好!哈哈哈) “各位爷,反正人也都救过来了。我看不必纠缠这些琐事,可否先听我一言?”老饕试探着站出来说道。 张愁看了他一眼,老饕厚着脸皮说:“三爷,您老虽然伐骨洗髓变了神仙,老饕我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您那神采始终未变!最近可安好?” 张愁未答话,阴之葭却骂道:“别忙着谄媚,说正事儿……” 老饕心想,老子不谄媚,都不知道怎么死的,难道又被人拽着从这儿跳下去? 他咽了口唾沫,见张愁只是关切地握住墨岚的手,并不搭腔,心下稍安。但是,面对着一大群敌我未分的陌生祭司,他也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跟人说起自己的谋算。 此时,地面的震动越发剧烈,巨龟河图不安地扭动着幅员百里的身躯,仿佛想要站起,却并没有什么效果。 它再次发出一声不甘的鸣叫,声震天宇。 众人都被这雄浑的声音吸引了目光,巨龟的鸣叫,在拾遗谷外听起来,更有一种穿透宇宙洪荒的苍凉之感。 巨龟修长的脖子,此时不再昂然而起。它缓缓地弯下去,俯视着云海。 人们这才发现,河图所谓的俯视,只不过是一种习惯性的姿态。 河图的眼睛,让所有看到的人内心都泛起无尽的悲伤和莫名的疼痛。 那双眼睛,在漫长的岁月中,已经干涸成两处巨大的黑洞,眼睑的周围都已石化,变成坚硬嶙峋的岩层,布满了苔藓和蕨草。 可以想见,在当年,这是两眸如何神光如电的莹莹晶华。 而此刻,这头沧桑的巨兽,只能把头颅往前探出,摆出一副“看”的姿态。 它的鼻孔中,忽然喷出一股磅礴的气息。这股寻常的呼吸,却好似狂风一般,将面前的云山雾海扫荡得干干净净,露出一块孤峰崛起的石台,在云层中探出了顶部。 一个渺小的人影,迎风兀立其上,在茫茫云海之中,仿佛沧海一粟。 这个人,只有一支独臂。 他略微佝偻的腰身,黑白交杂的鬓发,满身污渍凝结成硬块的破烂宫装,以及越发苍白的面容,都显出强弩之末的事实。 但是,正如面前的巨兽绝不会因老迈而怯战一样,他也绝不会退后一步。 “五千年前,你的主人与我的祖上一战,天地震恐。今日你我之间,恐怕无法与当初相提并论……”梨太监豪迈大笑,散逸的阡风掠过,吹得他衣衫烈烈作响,褴褛的袍袖掩盖不住雄壮之气。 河图喷了个响鼻,剧烈的气流几乎把梨太监吹飞。 梨太监站定步伐,笑道:“你莫要不屑。若说五千年前,你正值壮年巅峰,我这样的凡人要想挑战于你,的确是痴人说梦。然而,你请野马秋水之剑断尽四肢,化四柱以补不周山,替共工恕罪;又自损心脉,生魂树晶华以孕拾遗族,报伏羲、女娲之恩;更剜出双眸,炼水精以补天漏,全人间五行之气……自己一身精华耗尽,早已是个不中用的躯壳……” 梨太监说到此处,忽然万分诚恳地一揖到底:“冲着你这份慈悲与忠义,我须拜你一拜。” 河图此时把头缓缓昂起,仿佛极为坦然地受了这一礼。 梨太监话锋一转:“不过,今日相遇,咱们二者便不能同存。胜者王侯败者寇,上古那段历史如何书写,自有胜者裁度。你们上古水族既败,便不该有任何企图。该被湮灭的东西,何不就让他湮灭?‘拾遗’二字,愚不可及,只为当今愚人徒添烦恼,本就是个笑话……” 这番直指上古遗秘的话语,被河图暴怒的鼻息吹散,没能传出多远。 远方崖岸边上,老饕还在满头大汗地劝说着众人。 “……须得由百人组成天梯,借助阡风之势,层层助力,直达巨龟的头顶。再由一名轻功绝佳的人,沿着人龙攀援而上,最后用利刃切开神龟眉心,取得真血,再由天梯返回……” 老饕说完这番话,却无人回应。 “然后呢?”一名天族祭司怯怯地问道。 ——然后呢?真血拿到了,但这上百人如何回来? 阡风散尽,尸骨无存。 天族祭司们没有骚动,只是静静地站着。 这种静默,让老饕越发地尴尬。 素未谋面,敌友未分,就跟人家说这玩儿命的买卖,实在荒唐。 此时,阴之葭却开口打破了沉默:“拾遗族为何存在,你们天族的祭司应该最懂。” 天族祭司一直都是四支当中特殊的一群人。 他们从小经过严格的挑选,协助守园人,护卫魂园,侍奉魂树。 他们终其一生,都穿着朴素单调的灰色祭司袍服。 他们熟读拾遗族的历史,严守礼法,有着如死士般的决绝和苦行僧般的信念。 ——拾遗谷为何存在? 夺人残生?获人记忆? 这不过是被左无横、秋知叶之流短视偏颇的人格所曲解蒙蔽的结果。 河图巨龟为何要赐予拾遗族这神奇的天赋? 那是为了消解人间遗憾,保存失落的历史和文明的真相。 时过几千年,有谁还记得这个最初的誓言和宏图大愿?在河图垂垂老矣的时候,又有谁还能想起它当初呕心沥血地赐予和嘱托? 如果还有那么一小群人记得并在坚守,那就必然是已经死去的空牙,还有他治下的这些天族祭司。 阴之葭只说了一句话,但他话中未尽之意,却令天族祭司们深思良久。 一个年龄较长的祭司站了出来,对阴之葭说:“我们从成为祭司那一天起,就已经把性命交给了信念。” 天族祭司,不信神,并非宗教,他们只有一个信念。消人间之恨,存历史之真。 “但,我还不是很清楚,你让我们现在做的事,跟那个信念有什么关系。” 天族长者语气平缓,全不像视死如归的人。 “河图的记忆中,存在着上古祝融与共工之战的真相。只有通过拾遗秘典,以血盟之,才能把真相保留下来。为了守卫拾遗谷,河图血脉尽化鼋液,仅存一点真血,在他眉心之间。”阴之葭回答道。 河图虽为神兽,却无法书写,无法人言。 它虽然知道那场上古神战的遗秘,尽管内心充斥着数千年的冤屈与悲愤,却无法讲与人听。 所以,河图用自己的心血孕育魂树,洗脉而生拾遗族,数千年的痛苦,就是为了创造出一个可以最后杀死自己,延续记忆的人。 而这些记忆,便是河图忠义与仁慈的结晶。 这个真相,让那些存有犹豫的天族祭司,感到万分的汗颜。 “我们懂了。”年长的祭司缓缓点头,随之又有许多人响应。 当一个只有十二三岁的女孩儿也要跟着站出来的时候,年长者阻止了她:“你留下,天族不能就此断绝。” 那个小女孩儿还要争辩什么,年长者已经不再理会她,而是转头再问阴之葭:“可是,魂树已经开花,拾遗秘典已然失效,河图无法书写遗愿……” 阴之葭笑道:“你们需要相信我。” 但他并没有再解释什么。 魂树开花,结出魂果,打破先天四律,最终有了阴之葭这样无视法则的怪人。 长者花了很长时间,回头扫视了一遍众多的祭司,才说道:“那就开始吧。可是,我们族中的高手,都跟着空牙族长一起战死了。” 高手都战死了,所以,没有轻功高绝的人。 “我来吧。”张愁这个时候突然开口。 《蝠行》在身,自然没有比他更称得上轻功高绝四个字。 他从怀里掏出那片宽大的黑羽,以及将上面安睡的小家伙,递送到阴之葭的面前。 “昏鸦。”张愁说。 “这是……”阴之葭触手之间一片茸毛,不禁惊呼。 “托孤。”张愁说完这句,便不再开口,决然地向崖岸边走去。 “等等,”虚弱的墨岚不知何时已经醒了,“带上这个。” 墨岚的手上,此时拿着一把乌光闪烁的奇门兵刃。 张愁也是第一次这么真切地看到这件锋利无比的东西——长不过盈尺,有着蝙蝠翅膀的弧形轮廓和薄如宣纸的冷硬锋刃。乌光闪烁之下,隐隐有着精致的纹理镌刻其上。 “蝠翼刀,可别弄丢了,不然我把你卖到秦淮河边去……”墨岚虚弱苍白的面容露出一个调皮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