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城》 第一章 汽车城 从今以后,任何装着轮子的车辆,从日出到天黑,一律不准进入市1区…… 凡是在夜间进入、黎明还留在市内的车辆,必须停止行驶,出清车厢,直至规定通行的时间…… ——尤利乌斯·恺撒执政时的元老院法令,公元前四十四年 1指古罗马。 在市内任何地方都绝对无法安睡。狭小而弯曲的街上来往车辆川流不息……闹得连死人也会惊醒过来…… ——朱文纳尔2的讽刺诗,公元一百十七年 2古罗马讽刺诗人。 一 通用汽车公司的总经理正在生闷气。头天夜里,他睡得不好,因为电被只是断断续续散发热气,害得他冻醒好几次。他刚才穿着睡衣,外加晨衣,在屋子里踱了一转,把修理工具摊在他睡的那半边床上。这张特大号床上的另一半边还睡着他妻子。这会儿,他正动手拆开电流控制开关。几乎一下子就看出是接触不好,夜里忽而通电忽而断电,原因就在这里。通用汽车公司总经理一面板着脸,嘟嘟嚷嚷地埋怨电被制造厂商没抓好质量,一面把那套东西拿到地下室工场去修理。 他妻子科拉莉动弹了一下。再过几分钟,闹钟要响了,她就会瞌睡矇眬地起来,做他们两个人的早饭。 外面,在底特律以北十二哩的郊区布卢姆菲尔德山,天还是黑糊糊的。 通用汽车公司总经理,是个瘦子,动作敏捷,平时性情温和。他之所以生气,除了由于电被以外,还另有原因。那都怪埃默森·维尔。几分钟前,从床边轻轻开着的收音机里,通用汽车公司负责人听到新闻广播,这里头也有汽车工业的头号评论家那讨厌、严峻、熟悉的声音。 昨天,在华盛顿一次记者招待会上,埃默森·维尔又针对他心爱的几个靶子——通用汽车公司、福特汽车公司和克莱斯勒汽车公司轰了一阵。新闻通讯社大概从其他方面弄不到过得硬的新闻,显然已把维尔的攻击巨细不漏地统统发表出来了。 埃默森·维尔指责,汽车工业的三大公司犯下了“贪婪、罪恶阴谋和任意利用公众信任以谋私利”的罪。所谓阴谋,就是说,他们仍旧不去发展取代汽油发动的车子,也就是电动车和蒸汽车,维尔硬说这类汽车“现在已经有了”。 这种谴责并不新鲜。不过,维尔这个精通宣传、善于应付新闻界的能手,又加进了够多的新鲜材料,使得他的议论平添了新闻价值。 世界上最大一家公司的总经理,得过工程学博士学位,平时只要有空,总高兴在家里干干其他活,这一回他也高高兴兴修好了电被控制开关。然后洗了个淋浴,刮了胡子,换上办公服,跟科拉莉一起吃早饭。 一份《底特律自由新闻》放在餐室桌子上。他一见报上第一版赫然登着埃默森·维尔的名字和照片,就怒气冲冲,一下把报纸拂到地上。 “好呀,”科拉莉说。“但愿这一下,你心里舒服些。”她在他面前摆上一份低胆固醇早餐——不涂牛油的烤面包片上搁着一个蛋白,外加西红柿片和干软酪。通用汽车公司总经理的妻子总是亲自做早饭,还跟他一块儿吃,不管他出门多早。她往他对面一坐,捡起那份《自由新闻》,打了开来。 不大一会,她报告说:“埃默森·维尔说,我们既然有技术力量能让人登上月球和火星,那么汽车工业也就能生产一种十分安全、没有缺点、不会污染周围环境的汽车。” 她丈夫霍一下放下刀叉。“我这顿早点,已经是这样少了,难道你一定还要来糟蹋吗?”科拉莉微微一笑。“我还以为早已给其他什么糟蹋了呢。” 接着又心平气和说:“维尔先生从《圣经》上引来了一段话讲到空气污染的。” “活见鬼!《圣经》上哪儿有讲到那种事情的话啊?” “不是见鬼,亲爱的。那是在《旧约》里的。”他禁不住好奇,嚷嚷着说:“往下念吧。反正你本来就是安的这个心。” “从《耶利米书》上引来的,”科拉莉说。“‘我领你们进入肥美之地,使你们得吃其中的果子和美物;但你们进入的时候,就玷污我的地,使我的产业成为可憎的。’”她又给丈夫和自己分别倒了点咖啡。“我确实认为他这人挺聪明。” “谁也没转弯抹角讲过那个杂种不聪明。” 科拉莉又出声念了起来。“‘维尔说道,汽车和石油工业,共同拖延了技术的发展,技术上有了这样发展,本来早就可以制造出性能良好的电动车或蒸汽车的。论据很简单。假如制造这样一种汽车,那么在污染空气的内燃机方面的巨额投资势必化为乌有。’”她放下报。“这段话有正确的地方吗?” “明摆着维尔都认为是正确的。” “可你不以为然?” “那还用问。” “难道一点都不正确?” 他气呼呼说:“有时候,不管在什么谬论中,都有点真理的苗子。正是因为这样,埃默森·维尔之流的话,听起来才好象有点道理。” “那么你会否定他说的话吗?” “大概也不会。” “为什么不会?” “因为如果通用汽车公司把维尔当对手打,人家就会指责我们以大压小,仗势欺人。如果置之不理,我们也会挨到骂,但那样做,至少不会让人家把话引错。” “难道不该有人回答吗?” “如果有个机灵的记者找上亨利·福特,他很可能回答。”通用汽车公司总经理笑了笑。“只不过亨利会讲得理直气壮,报上也不会把他的话全部登出来。” “要是我担任了你的职位啊,”科拉莉说,“我想我是会说几句的。那是说,只要我真的相信那是正确的。” “谢谢你的指教。” 通用汽车公司总经理吃完早饭,他不想再上他妻子的当了。但是,刚才的一席话,还有,照科拉莉看来,对他偶尔也有好处的那番讽刺,却已经帮他消了心头的气。 隔着通厨房的门,通用汽车公司总经理可以听到那走做女佣已经来了,这也就是说,他的汽车和司机这会儿正等在外面,那姑娘就是汽车开来时顺便带来的。他从餐桌边站起身,吻别了妻子。 隔了几分钟,时间刚过六点,他那辆凯迪拉克牌布鲁厄姆式轿车,转入电报局路,朝着洛奇高速公路和城中新中心区驶去。这是个爽朗的十月早晨,一阵阵西北风里透着冬意。 密执安州底特律市——汽车城,全世界的汽车首都——正在醒过来。 也是在布卢姆菲尔德山,离开通用汽车公司总经理住宅有十分钟的路程,飞驶着一辆林肯牌大陆型汽车,福特汽车公司的业务副总经理正准备赶往底特律都城机场去。他早已一个人吃过早饭。那盘早点是女管家送进灯光柔和的书房里,放在写字台上的。从清早五点起,他就在书房里,一会儿翻阅备忘录(大多印在特制的蓝色公文纸上,福特汽车公司那些副总经理总是用这种公文纸来制订规划的),一会儿让录音机录下他的简短指示。不论早餐送来时,还是吃着的当儿,他始终埋头工作,简直没有抬过一眼,其他大多数经理至少要花一天时间才能做好的工作,他却在一个小时里就完成了。 刚刚作出的决定,大部分是关于新厂的兴建或扩建的,需要几十亿经费。 业务副总经理的职责之一,就是审核各项工程规划,还有安排先后次序。有人问过他,管理这类处置巨额款项的事,是否叫他伤脑筋。他回答道:“不伤脑筋,因为我心里总是只当没有最后三位数字。那样一来,就不比买进一所房子费力啦。” 这种实事求是、迅速麻利的回答,正好活描出这个人是象火箭一样,从一个地位很低的汽车推销员,一跃而挤进汽车工业十来个上层决策者的行列。他凑巧也是这样一步登天似的成了个亿万富翁,虽说有人可能会想到,一个人要飞黄腾达、发财致富,是否不该吃点苦头。 业务副总经理每天总是发疯一样工作十二小时,有时多至十四小时,他的职务也往往要他每周工作七天。今天,大部分居民都还睡在床上,他却要乘坐公司的喷气式机赶到纽约去,趁这段旅行时间,跟一批属员回顾一下销售情况。等飞机一降落,他就要去主持一个会议,跟福特汽车公司那些区经理,讨论这个问题。紧接着,就要去应付一个打口头官司似的会议,参加会议的二十个新泽西州经销商,对保养和维修问题都有些牢骚呢。之后,他要在曼哈顿,参加一次银行公会的午宴,还要在宴会上讲话。讲话过后,要在一个不拘形式的记者招待会上由着记者提问。刚过正午不久,那架公司飞机就会送他回底特律。在晚餐前,他都要坐在办公室里等候约会和处理日常事务。不定哪个时间,他还在埋头工作,理发师会走进来给他理发。晚饭是在经理室上面一层的顶楼房子里吃的,一面还要同各部主任吹毛求疵地讨论新的车型。 再以后,他要上威廉·尔·汉密尔顿殡仪馆,去吊唁一个公司同事。昨天,这个同事由于工作过度,引起心肌梗塞,突然死了。(汉密尔顿殡仪馆,按照严格规定,只接受汽车界最高领导人物,这些人至死都讲究等级,就在这里入殓,再送往他们专用的林间草地公墓去下葬,那里有时也称作“经理祠”。) 最后,业务副总经理就回家去了——带着一只公事包,里面装满文件,留到明天早晨再处理。 这会儿,他推开早餐盘子,将文件胡乱放好,站了起来。在这间私人书房里,四壁都摆满书籍。对这些书,他常常带点如饥似渴的样子看上一眼,不过这天早晨倒没有看;几年前,有一度,他书看了很多,涉猎的面也很广。 如果碰巧走上不同的生活道路,他是可能成为文人学者的。可是,如今他没有时间看书了。连日报,也非要等他抓住片刻工夫,才能匆匆浏览一下。这天的报,仍然跟女管家送来时一样折得好好的,他拿起来,塞进包里。只有到后来,他才会知道埃默森·维尔最近的一次攻击,私下里把他咒骂一顿,汽车工业界的其他许多人,在当天,也都会这么做的。 在飞机场上,随同业务副总经理一起去的那批属员,早已在福特空运公司机库的候机室里等着了。他毫不怠慢,马上开口说:“我们走吧。” 这一伙八个人一上飞机,喷气星式机的发动机就发动了,最后一个上飞机的人还没缚好安全带,飞机就已经在滑行了。只有那些搭乘过自备飞机的,才知道跟定期客机相比,要节约多少时间。 尽管速度很快,可是飞机还没滑到起飞跑道,大家都已经把公事包拿出来,放在膝盖上打开了。 业务副总经理领头讨论起来。“这个月东北地区的成绩都不理想。具体数字,你们都跟我一样清楚。我想知道这是为什么。我还希望有人告诉我正在采取什么措施。” 他说罢,飞机起飞了。 太阳悬在地平线上的半空中;暗红色的一团,在飞驰着的灰色云层中间灿灿发光。 正在往上升的喷气星式机下面,晨光中逐渐看清了伸向四处的一大片城市和郊区:底特律闹市区,一平方哩的绿洲,象是一个小型曼哈顿;前面紧接着,一哩哩的浅褐色街道、大楼、工厂、住宅、高速公路——大多数蒙着尘土:一个其脏无比的生产城,竟然不给清洁工作拨出一点点经费。西边,比较整洁、比较葱翠的迪尔博恩市,毗连着鲁奇河的大工厂区;恰成对照的是,东端的五个大角1,一片树木,修得整整齐齐的,都是有钱人安身的地方;南边是烟雾迷漫的工业城怀恩道特;贝尔岛,在底特律河里显得那么大,象是一只满载货物的灰绿色驳船。靠加拿大那一边,底特律河对岸,是肮脏的温泽城,论丑陋,倒可以跟它美国老大哥的最糟地方相匹配。 1指底特律附近的五个富人住宅区,即“大角”、“大角庄”、“大角园”、“大角林”和“大角岸”,合称为底特律的“黄金海岸”。 在日光照耀下,只见这些地方的四面八方、里里外外,来往车辆川流不息。仿佛蚁群那样(或者象一群群旅鼠,这要看观察者把着眼点放在哪里),成千上万的工人、职员、经理等人,前往不计其数的大大小小工厂,去投入新的一天生产。 全国汽车生产,都是在底特律的控制和操纵之下的。这一天的生产早已开始了。在埃德塞尔·福特和沃尔特·克莱斯勒两条高速公路那挤满汽车的汇合处,竖着一块其大无比的固特异轮胎广告牌,牌上标出汽车生产的进度。 一个个数字都有五呎高,看上去象只巨型路程表,靠了一个全国性新闻报道系统,一分钟一分钟记录着本年度的汽车生产进度,数字是十分准确的。随着全国各地完工的汽车一一开出流水线,这里的总数也就逐渐增长。 这时,东部时间地带的二十九家工厂已经开工,各厂的生产数字正在补充进来。过不了多久,中西部的十三家装配厂也纷纷开工,跟着加利福尼亚州还有六家工厂也开了工,数字就变动得更快了。本城那些乘坐汽车的人,正象医生量血压,或者股票经纪人翻看道-琼斯索引1一样,来对固特异轮胎广告牌上的数字。有些参加汽车协作组织2的乘客,每天用一早一晚的统计数字来打赌。 1美国资产阶级统计学者查理·道和爱德华·琼斯联合编制的几种主要股票市场价格的索引。 2汽车协作组织,指一些自备汽车主进行协作,规定各人轮流驾驶自己的汽车,让其他人作为乘客。 离广告牌最近的汽车生产单位,是克莱斯勒汽车公司的两家工厂——在大约一哩路外的哈姆特拉姆克的道奇厂和顺风厂,从早晨六点起,每小时都有一百多辆汽车陆续不断开出流水线。 克莱斯勒汽车公司的现任董事长,在过去也会顺路到厂里去,看看开工的情况,还亲自检验一辆完工的车子。可是眼下他难得这样做了,今天早晨,他这会儿还待在家里,喝着咖啡,随便翻看《华尔街日报》。他妻子去闹市区参加艺术协会的晨会前,就亲自端来了咖啡。 在以前,这位克莱斯勒汽车公司主要负责人(当时他是新任的总经理),是所有工厂中一个办事特别巴结的人,这一则是因为正在衰落、没有起色的公司需要这么一个人,再则因为他决心要摘掉“管帐的”这顶帽子,凡是不靠推销经售、不靠工程技术、而是顺着财务这条道路提升上来的人,这顶帽子总是一直戴在头上。在他掌管之下,克莱斯勒汽车公司经历了兴衰两种局面。长达六年一个周期的景气,使他赢得了股东的信任;第二个周期,财政上敲响了警钟;接下来,含辛茹苦,厉行节约,费尽心血,才再一次减少了财政危机,所以有些人就说,碰到艰难时刻或者倒霉年月,公司总是大显身手,最有作为。总之,没有人再认真相信,克莱斯勒汽车公司那尖儿细细的“五角星”1会越出轨道——这是靠自力更生得来的不大不小的成绩,使得公司董事长如今赶得少了,想得多了,要阅读什么就阅读什么了。 1指车型。 这会儿,他正在阅读埃默森·维尔最近的一篇抨击文章。《华尔街日报》上登的这篇文章,虽不象《底特律自由新闻》写得那样浮夸,但是,维尔就是叫人讨厌。克莱斯勒汽车公司董事长发现,这个汽车评论家的意见,翻来复去的,总不脱老一套。过了一会,他就去翻看地产新闻了,此类新闻报道倒是比较中肯些。虽然还不是人所共知的事,可是在过去几年里,克莱斯勒汽车公司已经建立起一个地产帝国,这不仅使公司业务多样化了,而且在今后几十年内(或者梦想如此吧),还会叫现在的“老三”至少也跟通用汽车公司一样大。 这时候,董事长就是这样轻松自在地心里有数,克莱斯勒汽车公司在哈姆特拉姆克和其他各处的工厂,仍然在滚滚不尽地开出汽车来。 就这样,今天早晨,汽车业三大公司也照往常一样,都在努力维持这个局面,另一方面,规模较小的美国汽车公司,靠了威斯康星州北面的工厂,也在源源不绝地添上一批批数量较少的“大使”、“大黄蜂”、“标枪”、“小妖精”等等牌子的汽车。 第二章 在费希尔高速公路北面的一家汽车装配厂里,副厂长马特·扎勒斯基,一个头发花白的汽车工业老手,很高兴今天是星期三。 倒不是因为这一天没什么迫切的问题,没什么未了的事务——这样的日子可从没有过。今天夜里,也是夜夜如此,他会浑身乏力回家去,一边觉得自己已经不止五十三岁,一边深信自己在压力锅里又活过了一天。有时候,马特·扎勒斯基巴不得精力再旺盛得象年轻时代,或者象刚刚参加汽车生产那时,或者象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担任空军投弹手那时。有时候,他追怀往昔,还想到,在战争年月,尽管他在欧洲枪林弹雨之中,有着令人难忘的战斗经历,也没有现在担任老百姓的职务这样危机四伏。 他走上装配厂车间的夹层楼面,进了他那间玻璃办公室还没有几分钟,甚至在脱外衣那会儿,就已经匆匆看了一下办公桌上一份盖着红火漆印的备忘录——工会的申诉书,他马上明白,如果不及时处理得当,可能引起全厂罢工。在旁边一叠纸堆里,不用说,还有叫人担心的事情——其他头痛问题,包括紧张物资缺乏(这类事,每天总会有一些),或者要求抓好质量,或者机器发生故障,或者以前谁也没有想到过的一些新的难题,这类问题,不管哪一项,或者统统在内,都能中断流水线,停止生产。 扎勒斯基正象往常一样,矮胖的身子扭了几下,往灰钢办公桌旁边的椅子里一埋。他听到椅子咯吱一响——提醒他注意身体越来越过重了,如今腆着个大肚子了。他想想也不好意思:b-17型轰炸机那狭窄的前舱,现在休想挤进去了。他巴不得人一发愁,体重就减轻;可是,看来反而在增加,特别是在弗雷达去世后,夜里冷冷清清的,他只好去打开冰箱,找点吃的啃啃,因为没有别的事好做。 但是,至少今天是星期三呀。 头等大事头里做。他按了下通总办公室的对讲机开关;秘书还没有来。 接话的是值班记录员。 “给我找帕克兰德和工会委员,”副厂长吩咐道。“叫他们赶快到这儿来。” 帕克兰德是领班。外面不会不清楚他指的是哪一个工会委员,因为他们不会不知道他办公桌上那份盖着红火漆印的备忘录。在厂里,坏消息传播起来就好比着了火的汽油。 那叠文件现在还没有碰过,但他过会儿总得去翻阅一下。看到了文件,他就回想起,刚才一直在闷闷不乐地想着那许多足以使流水线中断的原因。 不管出于什么理由,中断流水线,停止生产,对马特·扎勒斯基来说,总象一把刀子顶着腰眼。他这个职务的作用,他本人所以存在的理由,就是要让流水线运行,以一分钟一辆车的速度,从流水线尽头开出装好的汽车来,不管这个戏法是怎么变的,也不管有时候他是不是觉得自己象个耍把戏的,将十五个球同时抛到了半空中。上级经理部门对把戏怎么耍不感兴趣,对任何辩解也漠然置之。事关紧要的是结果:定额,日产量,生产费用。但要是流水线停了,他马上会听到。耽误一分钟,就等于没有生产出一辆完整的汽车,这个损失是怎么也弥补不了的。所以,即使中断两三分钟,也要损失几千块钱,因为流水线停了,工资和其他费用却还是要哗啦哗啦花出去。 但是,至少今天是星期三呀。 对讲机卡嗒一响。“他们来了,扎勒斯基先生。” 他没好气应了一声。 马特·扎勒斯基喜欢星期三,理由很简单。星期三离开星期一已经有两天,而星期五还要过两天才来到。 星期一和星期五,在汽车厂里,是经理部门最伤脑筋的日子,因为旷工的多。每逢星期一,计时工资工人不来上班的,比其他日子多;星期五也差不多。这是因为往往在星期四,工资支票一发出,许多工人就酗酒的酗酒,吸毒的吸毒,开始过个长长的周末,过后,星期一不是成为补个觉就是醒个酒的日子了。 就这样,每逢星期一和星期五,一个大问题把其他许多问题都压下了,那就是不管人手奇缺,也得生产下去。拿人当棋盘上的棋子一样移来移去。 把有些人从做惯的工作中调走,让他们干从来没有干过的活。平时只管拧紧轮胎螺帽的工人,可能会不知不觉在安装前挡泥板,往往只给他指点一下就算了,有时根本也不指点。把有些人从后备雇工中,或者从装货上车、打扫卫生等一类不要多少技术的岗位上,匆匆忙忙拉出来,什么地方还有空缺,就分配到什么地方去顶缺。有时候,他们做这种临时工,一下子就学会了;有时候,可能把整班时间都花在安装水箱皮管箍,或者类似的事上——搞得乱七八糟的。 结果是势所难免的。星期一和星期五生产的汽车,很多是马马虎虎装配起来的,早给车主种下了祸根,内行人象是碰到一块烂肉一样远而避之。几个大城市经销商都知道这个问题,再加他们经销的数量很大,对工厂也有影响,所以他们坚决主张卖给大主顾的汽车必须是在星期二、三、四生产的,有时候,那些熟悉内幕的顾客,也为了这个目的,去找大经销商。公司经理和他们朋友的汽车,总是规定在那几天生产。 副厂长办公室的门突然推开了。他叫人去找来的那个领班帕克兰德,连门也不耐烦敲,就大踏步走了进来。 帕克兰德生就宽肩膀、大骨架,年纪不到四十,比马特·扎勒斯基大约小十五岁左右。如果他进大学,大概是个橄榄球后卫,他跟今日的许多领班不同,看起来象是掌得了权的样子。这会儿,看起来又象是料到要发生什么麻烦,而且也已经作好应付的准备。领班的脸恶狠狠的。扎勒斯基看到,他的右边颧骨底下有块乌青。 扎勒斯基不去理会他进来时的那副神气,朝他指了指一把椅子。“不要尽站着,坐下来平平气。” 他们隔着办公桌,面面相觑。 “我很想听听,你对于发生的那件事是怎么解释的,”副厂长说,“可别浪费时间,因为照这上面看起来”——他手指摸了摸盖着红火漆印的申诉书——“你给我们大家搞出了件棘手的事啦。” “才不是我搞出来的呐!”帕克兰德朝上司瞪了一眼;乌青块上方的脸涨红了。“有个家伙给我开除了,因为他揍了我。还有,我打算一不做,二不休,你要是有点胆量,讲点公道,最好还是撑我的腰。” 马特·扎勒斯基把嗓子扯得仿佛公牛吼叫,这是他从工厂车间里学来的。 “别那么胡说八道,快给我住嘴!”他可不想让事情闹得不堪收拾。他比较讲理地嚷道:“我刚才叫你平平气,说的是真心话。时机一到,我自会决定撑谁的腰,为什么要撑腰。什么胆量啊公道的,你可别再胡扯了。懂吗?” 他们互相瞪着眼。帕克兰德首先垂下眼帘。 “好吧,弗兰克,”马特说。“再从头来吧,这一回,你可要一开头就跟我说实话。” 弗兰克·帕克兰德这个人,他认识很久了。这个领班为人清清白白的,对待手下的人也一向公正。他会这样恼火,一定出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事。 “当时有个活搞乱了,”帕克兰德说。“那是方向盘支柱螺钉,就是那小伙子干的;想来他是个新手。他挤到第二个人那儿去了。我要那个活恢复正常。” 扎勒斯基点点头。这类事是经常发生的。派定担任某项专门工种的工人,在每一道工序上,比规定的时间多花了几秒钟。随着那接踵而来的汽车在流水线上一一移动过去,他的工位也逐渐逐渐改变了,这一来,没过多久,他就闯进了下一道工段。领班一发现这种情况,就有责任帮助这个工人恢复原位,该在哪里就到哪里。 扎勒斯基不耐烦地说:“往下说吧。” 他们还没继续谈下去,办公室门又给推开了,进来的是工会委员。他身材矮小,脸红彤彤的,戴着一副厚玻璃眼镜,一副大惊小怪的样子。他名叫伊利亚斯,本来也是流水线上的工人,在几个月前的一次工会选举时才选上委员。 “你早,”工会委员对扎勒斯基说。他跟帕克兰德随随便便点了点头,没有吭声。 马特·扎勒斯基指着一把椅子,向刚进来的人挥了挥手。“我们刚讲到正题呢。” “你要是看一下申诉书的话,就可以节省不少时间啦,”伊利亚斯说。 “我看过了。可是,有时候我想听听另一方的意见。”扎勒斯基做了个手势,要帕克兰德继续讲下去。 “我只做了这么件事,”领班说,“就是招呼另一个人过来,对他说,‘帮我让那人的活恢复正常。’” “可我说你在扯谎!”工会委员身子向前一伛,一副指责的神气;这会儿,他朝扎勒斯基倏一下转过身去。“他当时说的原话是‘让那小子的活恢复正常’。事也凑巧,他谈到的那人,而且称做‘小子’的,刚好是我们的一个黑人弟兄,对他来说,这样称呼十分无礼。” “啊呀呀!”帕克兰德的语气里又是愤怒又是厌恶。“难道你以为我连这一点都不知道吗?难道你以为我在这里待的时间还不够久,居然蠢得那样子用那个词吗?” “可你不是确实用了吗?” “也许用过,只能说是也许用过。我可不是说我用过,因为我记不清了,那是实话。可是,如果真讲过,也不是当真的。说溜了嘴,就是这么回事。” 工会委员耸耸肩。“那是你现在编出来的鬼话。” “这不是什么鬼话,你这个婊子养的!” 伊利亚斯猛一下站起了身。“扎勒斯基先生,我可是奉公而来的,代表的是汽车工人联合会。如果是用那种语言来说话……” “不会再那样子说话了,”副厂长说。“请坐,等我们一谈到正题,我建议你不要太随便乱用‘扯谎’这个字眼。” 帕克兰德心里一别扭,就伸出胖呼呼拳头,往办公桌面上擂了一下。“我刚才说过这不是鬼话,事实上也不是。再说,我刚才提到的那个人,对我当时说的话根本没搁在心上,至少在这一切乱子发生前,他可没在意。” “他不是这样讲的,”伊利亚斯说。 “说不定现在不是这样了。”帕克兰德向扎勒斯基诉说了。“听我说,马特,搞乱活的那个人还只是个孩子。黑孩子,年纪大约十七岁。我对他没什么过不去的;他手脚慢些,可他一直在干活。我有个弟弟,跟他一样年纪。我一回家,我就问,‘小子上哪去啦?’对这句话,谁也不会反复琢磨的。这件事,就是这么样,可后来那另一个人,纽柯克,却来插手了。” 伊利亚斯死不罢休说:“可你现在不是承认你用过‘小子’这个词吗。” 马特·扎勒斯基不胜厌烦说:“好吧,好吧,他用过。这一点,我们大家都承认算了。” 扎勒斯基压着心头怒火。每逢厂里爆发种族争端,他总是不得不这样做。 他自己的偏见根深蒂固,而且多半是反黑人的。在他出生地怀恩道特那个住着很多波兰人的郊区,他感染了种族偏见。在那里,凡是波兰血统的家庭都瞧不起黑人,把黑人当做二流子、捣蛋鬼。反过来,黑人也恨波兰人,甚至到今日,在底特律各地,这种宿仇还没有了结。扎勒斯基出于需要,已经学会抑制自己的本能;你要管一家象这个厂一样多黑人工人的工厂,就不能让你的偏见流露出来,至少不能经常流露。就在眼下,听了伊利亚斯的最后那句话,马特·扎勒斯基忍不住想插嘴说:如果他确实叫他“小子”,那又怎么样呢?这到底有什么关系呢?领班既然跟他说了,那就让那个杂种回去干活就是了嘛。可是,扎勒斯基知道这番话会给人讲出去,说不定还会比先前引起更大的麻烦。因此,他没有说出口,却咆哮着说:“重要的是后来怎么样。” “这个嘛,”帕克兰德说,“我还以为永远也不会提到这个问题了呢。当时我们快要让那个活恢复正常,那个大力士纽柯克就跳出来了。”“他也是个黑人弟兄,”伊利亚斯说。“当时,纽柯克一直在流水线后段干活。他连出了什么事都没有听到;是别人告诉他来的。他走过来,骂我是种族主义臭猪,还揍了我一拳。”领班用手指摸了摸脸上的乌青,从他进来以后,这张脸肿得越发厉害了。 扎勒斯基厉声问道:“你有没有还手?” “没有。” “我很高兴你总算有点头脑。” “我有头脑,没错儿,”帕克兰德说。“我把纽柯克开除了。当场就把他开除了。这儿厂里,没人揍了领班不受处分的。” “这等以后再说,”伊利亚斯说。“多半要看,出在什么情况下,出于什么原因。” 马特·扎勒斯基伸出一只手插进头发里;有时候,他就是弄不懂怎么还剩着那么点头发。这种讨厌透顶的局面,本来应当归厂长麦克农处理,可是麦克农不在这儿。他在总管理处,离这里有十哩路,在参加一个会议,讨论厂里不久就要生产的一种绝密汽车——新产品“参星”。有时候,马特·扎勒斯基还以为麦克农早已退休,其实再要过半年才正式退休呢。 马特·扎勒斯基以前干过这个苦差使,现在又在干着了,这是个下流勾当。扎勒斯基就连接麦克农的班,都挨不到,这一点他也知道。上面早唤他去过,给他看过他的正式鉴定,那写在一本皮面活页册里,永远放在制造部副总经理的办公桌上。把册子放在那儿,副总经理什么时候考虑到新的任命或者提升,什么时候就可以一页页翻翻。马特·扎勒斯基的那一页上,除了照片和其他细目,还写道:“此人安置在目前职位上恰如其分。” 公司里每一个大人物,都知道油腔滑调的正式说法是“碰顶”。真正的意思是:此人已经升得够高。大概终身只能担任目前这个职位,不会再提升了。 按照公司章程规定,不论在什么人的档案上写下那样一个致命的结论,就必须通知本人,他只有资格担任目前这个职务。这也是为什么马特·扎勒斯基早在几个月前,就已经知道,他永远也不会升任比目前这个副厂长更高的职位了。起初,这消息使他大失所望,但是,他既然慢慢习惯了,也就知道了其中道理:他成了没人要的旧鞋,是快要淘汰的一类人的末代,这样的人,经理部和董事会再也不愿意放在上层重要岗位上了。如今厂里的高级职员不大有人会再走扎勒斯基擢升的那条道路,也就是从工厂工人爬到检验员,爬到领班,爬到车间主任,爬到副厂长。刚工作那时候,他并没有工程方面的学位,是个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前休学的中学生。可是大战以后,他靠读夜校,加上美国士兵享有的学分,搞到了一个学位,从此就开始向上爬,野心勃勃的,正象他那一代的大多数人一样,他们都是从欧洲堡垒1和其他一些险境中挺过来的。但是,扎勒斯基后来才认识到,他浪费时间太多;他真正的起步开始得太晚了。前途无量的人才,汽车公司最高领导人物的材料,现在也好,过去也好,都是些聪明的年轻人,就是顺着那条直接从大学到前线的就业道路,气昂昂、急煎煎地踏进厂门的。 1第二次世界大战时,纳粹德国将其侵占的欧洲,除苏联外,统称欧洲堡垒。 不过,现在仍然担任厂长的麦克农,哪怕不是存心回避,也不能以此为理由回避这整个局面呀。副厂长犹豫一下。他有权把麦克农请来,此时此地只要打个电话就成了。 由于两种情况,他才没有这么干。一种:他自己承认,是出于自傲;扎勒斯基知道他自己处理这件事,至少也能跟麦克农一样好。另一种:他凭直觉,知道时间确实已经来不及了。 冷不防,扎勒斯基问伊利亚斯说:“工会有什么要求?” “这个嘛,我已经跟我们分会主任谈过……” “这一套还是免了吧,”扎勒斯基说。“我们两个谁都知道,总得从什么地方开个头,所以我说你们有什么要求?” “那很好,”工会委员说。“我们坚持三点。第一,马上让纽柯克兄弟复工,停工时的工资照补。第二,向受连累的两个人道歉。第三,把帕克兰德调离领班职务。” 帕克兰德本来埋在椅子里,这会儿一下子挺起身来。“老天爷!你们要的价倒不高呀。”他带着刺问了一句:“我倒想知道,我应该在撤职前道歉呢,还是在撤职后?” “要由公司出面正式道歉,”伊利亚斯答道。“你是不是懂礼貌,也去道个歉,那是你的事。” “不错,那是我的事。可谁也用不着屏住气等着。” 马特·扎勒斯基一声喝道:“要是你自己把气多屏住一会儿,我们就不会招来这场乱子啦。” “你是不是想告诉我,你打算同意那三个条件?”领班气呼呼,朝伊利亚斯做了个手势。 “我还没打算把什么事告诉什么人。我想考虑一下,除了你们两位提供的情况,我还要多听听其他人的报告。”扎勒斯基伸手到背后去抓电话机。 他一转身,背对着那两个人,拨了个号码,等着。 要找的那个人一来接听电话,扎勒斯基就问了一句:“下面车间情况怎么样?” 那一头的声音轻轻的。“马特吗?” “嗯。” 在那人小心谨慎的回答声背后,扎勒斯基可以听到工厂车间里的一片噪音。他总是弄不懂,每天劳动生活中有着那么大的声响,怎么能够生活下去。 即使当年他自己还在流水线上做工时,也从来没有习惯过,后来他调到一间办公室里,才把喧闹大都隔绝了。 向他报告的那人说道:“情况实在糟,马特。” “糟到什么地步?” “那帮吸毒鬼在掌大印呢。可别引用我的话。” “我从来不干那号事,”副厂长说。“这你也知道。” 他身子早已转过了一点,他心中有数,办公室里另外两个人在瞅着他的脸。哪怕他们会猜测,但是也不会知道,他在跟一个黑人领班斯坦·拉思鲁普说话。厂里有五六个人最受马特·扎勒斯基尊敬,拉思鲁普也是其中一个。 这种关系真是不可思议,甚至荒乎其唐,因为一离开厂,拉思鲁普就是个活跃的激进分子,一度还是马尔科姆·爱克斯1的信徒呢。但是在厂里,倒是认真负责,因为照他看来,在汽车界,做事有个分寸,比胡搞乱来,能为他的种族争得更多的好处。扎勒斯基本来对拉思鲁普怀有敌意,正是由于他这第二种态度,终于对他产生了敬意。 1马尔科姆·爱克斯是美国黑人领袖,“非洲裔美国人统一组织”的创始人,1965年2月21日在一次黑人集会上被谋杀。 在目前这样的种族关系下,黑人当领班、当厂长的相当少,这对公司来说,实在是不幸。应该多些,多得多,这一点谁都知道,但是眼下很多黑人工人却不愿意负责任,要不就是怕负责任,因为在他们那一批人里有些年轻的激进分子,再不就是还没有准备好负责任。有时候,在偏见比较少的时刻,马特·扎勒斯基不免认为,汽车工业的高级领导,如果把眼光放远几年,做总经理的本来就应当有这样的眼光,在二十世纪四五十年代就已经着手训练黑人工人这项富有意义的规划,那么,现在象斯坦·拉思鲁普一类的人就会更多了。那样的人不多,是大家的损失。 扎勒斯基问:“正在策划什么?” “我想是罢工吧。” “什么时候?” “大概在休息的时候。也可能在休息前,不过我想还不至于那么快。” 黑人领班的声音那么低,扎勒斯基不得不费劲听。他知道对方的难处,再加上那人用的电话机就在流水线旁边,别人都正在那里干活呢。拉思鲁普早就被某些黑人同胞戴上一顶“白人化了的黑佬”的帽子,他们就是连掌了权的同种人也见恨,不过,就算指责得不对头,也没有什么关系。除了另外再提出两三个问题,扎勒斯基并不打算让斯坦·拉思鲁普的日子更不好过。 他问:“推迟时间有没有理由呢?” “有。那帮吸毒鬼想让全厂一起罢工。” “消息传开了吗?” “快得你还以为我们仍在用丛林鼙鼓传消息咧。” “有没有人指出这样做是非法的?” “你还有这样的玩笑要开的吗?”拉思鲁普说。 “没了。”扎勒斯基叹了口气。“麻烦你啦。”他就把电话挂断了。 原来他的第一个直觉是对头的。没有多余的时间了,从一开始就没有,因为种族工潮往往只要短短一根导火线就会爆发。说起来,如果发生了罢工,那就要花几天工夫,才能解决,才能让每个人回来干活:即使参加罢工的只有黑人工人,或许还不是全体黑人吧,但是影响之大仍然可以使生产停顿。 马特·扎勒斯基的职务,就是要使生产进行下去呀。 好象已经看清他的心思,领班帕克兰德竭力劝他说:“马特,不要让他们摆布你!就算有几个人可能罢工,我们会遇到麻烦。但是有时候,原则是值得维护的,是不是?” “有时候是这样,”扎勒斯基说。“诀窍就在于,要知道是什么原则,还要看是什么时候。” “讲公平,是着手的好办法,”帕克兰德说,“要对两方面都讲公平,对上面下面都讲。”他靠着办公桌往前伛倒身子,真心诚意地跟马特·扎勒斯基谈着,不时朝工会委员伊利亚斯瞅那么一眼。“不错,我对待流水线上的人向来不讲情面,因为不那么样不行。领班夹在中间,四面八方都挨到骂。从这儿车间一路上去,马特,你和你那班人每天都卡着我们脖子,逼我们生产,生产,再生产;就算你们不说,质量管理部门也要说,造得好些,哪怕造得快了,还要好。再就是那些做工的,干各种活的——包括象纽柯克那样的一些人,还有其他一些人——当领班的不能不去应付他们,万一错了一着,还得去应付工会,有时候其实也没什么错。所以,这是件棘手的事,我也向来不讲情面;要活命,只有这个办法。不过,我也讲公平。凡是替我干活的,我可从来没有因为他是黑人,就对他另眼相看,而且我也不是手里拿着鞭子的庄园监工。说到我们目前谈论的那件事,我所干的——据说我是那么干的——不过是管个黑人叫‘小子’。我并没有叫他去摘棉花,或者乘黑人车,或者擦皮鞋,或者做其他跟这个词应该有联系的事。我所干的,就是帮他干好活。另外,我还要说这么一点:如果我确实管他叫做‘小子’——我敢发誓,只是说溜了嘴!——我要说,我很抱歉,因为我心里确实抱歉。不过并不是对纽柯克。纽柯克兄弟还是要开除。因为,如果他不开除,如果他平白无故揍了领班,不受处分,那么从今天起,你不妨在你的屁股里插上一面投降旗子,向这个地方的一切纪律挥手告别。我说要讲公平,就是这个意思。” “你这倒抓住了一两个要点啦,”扎勒斯基说。他心想,说来真叫人啼笑皆非,弗兰克·帕克兰德对黑人工人倒一向讲公平,比厂里其他许多人说不定还要公平些呢。他问伊利亚斯:“你对这一切怎么个看法?” 工会委员隔着厚玻璃眼镜温和地看看。“我早已说明工会的立场,扎勒斯基先生。” “那么,假如我拒绝你们,假如我决定支持弗兰克,就照他刚才讲的我应当采取的办法办,那又会怎么样呢?” 伊利亚斯说得强硬:“那我们就不得不采取进一步申诉的程序啦。” “好吧。”副厂长点点头。“那是你们的权利。不过,如果我们按着规定的申诉步骤一步步办,那可能要花上三十多天时间。在这段时间里,大家都照常上工吗?” “那还用问。劳资协定规定……” 扎勒斯基火了,“用不着你来告诉我协定上说什么!协定上说我们一边谈判,大家一边照常上工。但是眼下,你们却有很多人已经准备好违反契约,举行罢工啦。” 伊利亚斯这才第一次显出不安的神色。“汽车工人联合会从不宽宥非法罢工。” “那就去他妈的!制止这一次罢工!” “如果你说的是实话,那我去跟我们的一些人谈谈。” “谈不会有什么好处。这你也知道,我也知道。”扎勒斯基朝工会委员望了一眼,那人红彤彤的脸有点发白了:明摆着伊利亚斯不想跟一些黑人激进分子抱着他们目前那种情绪进行辩论。 马特·扎勒斯基一眼就看出了,在这种情况下,工会完全处于左右为难的境地。如果工会一点也不支持工会里的黑人激进分子,那么,激进分子就会给工会领导加上种族偏见和充当“厂方走狗”的罪名。但是如果工会支持得过了头,那么就会在法律上站不住脚,好象参预了非法罢工。伍德科克、弗雷泽、格雷特豪斯、班农之流的汽车工人联合会领袖,都认为非法罢工是大逆不道的事,这些人之所以闻名,固然是由于采取强硬态度进行谈判,不过也是由于协定一订立,就遵照协定办事,也是由于通过正当的手续来解决工人的困难。非法罢工破坏了工会的信用,减少了工会谈判的本钱。 “如果我们不管这件事,‘团结院’里也不会感谢你的,”马特·扎勒斯基执拗地说。“只有一个办法能够制止罢工,那就是,我们在这里作出个决定,随后到下面车间去宣布一下。” 伊利亚斯说:“那要看是什么样的决定。”但是工会委员分明在掂量扎勒斯基的话。 马特·扎勒斯基早已拿定主意,应该作出什么决定,他知道,这个裁决不会完全合乎大家的心意,连他自己也不乐意。他愁眉苦脸思忖:这是鬼时代,一个人不得不暂时委屈一下,收起自己的一套信念,如果他想要让汽车厂开工下去的话,至少也得这样忍气吞声。 他粗声粗气宣布道:“一个人也不开除。纽柯克回去干活,不过,从今以后,他的拳头只准用来干活。”副厂长眼睛紧盯着伊利亚斯。“我希望你和纽柯克都要弄清楚这一点——再来一次,他就滚蛋。不过,在他复工前,我想亲自跟他谈谈。” “停工时的工资,照补给他吗?”工会委员露出一丝胜利的微笑。 “他还在厂里吗?” “在。” 扎勒斯基迟疑了一下,才无可奈何点点头。“好,只要他做完那一班就行。不过,再也不要谈什么弗兰克的职务由别人来接替啦。”他一下转过身子,面对着帕克兰德。“你嘛,就照你自己说的去做——跟那个年轻人谈一下。告诉他,你说错了话。” “就是所谓的道歉,”伊利亚斯说。 弗兰克·帕克兰德朝他们两个人瞪了一眼。“偏偏要作这种肮脏下流的让步!” “不要放在心上!”扎勒斯基警告道。 “我才不呐!”魁梧的领班站起身来,高高耸立在副厂长对面。他隔着办公桌说着气话。“只有你才不放在心上——想得开,因为你是个十足道地的胆小鬼,明知道是对的事,也不敢支持。” 扎勒斯基的脸顿时涨得通红,他吼道:“我犯不着挨你这顿训!够啦!听到吗?” “听到。”帕克兰德的嗓音和眼神里满是轻蔑。“可是我不喜欢我听到的话,也不喜欢我闻到的味。” “那样说来,或许你倒是喜欢开除啰!” “或许是的,”领班说。“或许别地方的空气还干净些呢。” 两人缄默了一会,随后扎勒斯基嚷道:“没干净些的。总有一天,到处都是臭气。” 马特·扎勒斯基的一阵脾气既然发过,他现在已经能够管住自己了。他并不打算开除帕克兰德,因为他知道这么做的话,那就尽干冤枉人的事,一次不算又来一次;再说,好的领班也不容易找到。帕克兰德也不会自动辞职,不管他怎么样吓唬人;那正是扎勒斯基一开始就估计到的事。他凑巧知道弗兰克·帕克兰德有家庭负担,需要源源不绝的工资收入,何况在公司里待的年代久,也舍不得离开。 但是,刚才有一会儿工夫,帕克兰德挖苦他是胆小鬼的那句话刺痛了他。 有过一刹那,副厂长真想大叫大嚷一番:弗兰克·帕克兰德十岁那年,还是个流鼻涕的小孩,他马特·扎勒斯基却在欧洲上空流血流汗执行投弹手的任务,从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一大块锯齿形的高射炮弹片会切开机身,然后好不怕人地戳穿他的内脏,或是脸庞,或是嘴巴,也从来不去想一想他们那架b-17f型飞机会不会燃烧着,从两万五千呎高空翻着筋斗栽下来,当初战友们亲眼看到第八空军的许多轰炸机就是那样子栽下来的……因此,你不妨再想一想,你骂什么人是胆小鬼,年轻人;你也要记住,一定要这个工厂开工不可的,不是你,而是我,不管那样做,我要吞下多少苦水!……可是,扎勒斯基却一句也没有说出口,他明白刚才想到的事,有些是发生在很久以前,已经不再联系得上;他明白对待一切事物的看法和标准已经改变得奇形怪状、乱七八糟了;他也明白天下有各种各样的胆小鬼,也许弗兰克·帕克兰德的话说得有道理,或者说,多少有点道理。副厂长对自己一肚子都是气,他跟那两个人说:“我们到下面车间去把这件事了结吧。” 他们走出办公室——扎勒斯基带头,跟着是工会委员,弗兰克·帕克兰德走在最后,他虎着脸,恶狠狠瞪着眼。他们从夹层楼面办公室出来,顺着铁楼梯,橐橐橐走到下面工厂车间,一路上厂里的噪音扎扎实实地袭住他们,就好比一阵疯狂的炮火。 通到工厂车间的楼梯,靠近一段流水线。早已装配好的部件,都在那里往车架上焊接,成为安装完工的汽车的基脚。这时候,闹声响得厉害,工人们彼此只隔几呎路,也得大声嚷嚷,脑袋凑在一起,才能交谈。他们周围,一阵阵火星往上面,往旁边飞溅,形成一道铁青色烟火。在焊接机和铆钉枪的一阵阵迸射中,夹杂着动力工具的命根子——压缩空气连续不断的嘶嘶声。而作为一切的中心,活动的焦点,运行着的流水线,如同缓步走着的天神勒索贡品那样,正在毫不留情地一时一时向前进。 那三个人沿着流水线一路朝前走去,工会委员挨到了扎勒斯基的身旁。 他们走得比流水线快得多,所以他们经过的汽车都越来越接近完工了。现在每一底盘里都有了套动力装置。就在前面,有个车壳快要跟下面滑着的底盘并合起来,汽车装配工人管这个叫做“结婚”。马特·扎勒斯基的眼睛扫着这幅场景,他照常本能地检验着关键工序。 副厂长同伊利亚斯和帕克兰德一起,沿着流水线继续往前走,工人们有的抬起头来,有的转过脸去。也有打招呼的,不过人数不多,扎勒斯基注意到他们一路经过的工人,黑人也好,白人也好,大都绷着脸。他感到一种愤慨不安的情绪。这种情况,厂里偶尔也有发生,有时候是无缘无故的,有时候是为了一点小小的原因,好象火山反正要爆发,不过在找个最近便的出口罢了。他知道,社会学家管这个叫做对工作异常单调的反应。 工会委员一脸严肃,大概是要表示他跟厂方这样密切联系,只是为了履行职务,心里可不乐意。 马特·扎勒斯基问他:“现在你不再在流水线上干活了,这滋味好吗?” 伊利亚斯没好声气说了一句:“不错。” 扎勒斯基相信他的话。来汽车厂参观的局外人,常常认为厂里的工人到时候就会安于这种闹声、臭味、闷热、无情的压力以及工作的千篇一律。马特·扎勒斯基听到过参观的客人仿佛在谈论动物园里的禽兽一般,告诉他们的孩子说:“他们对这都已经习惯了。大多数人都乐意干那种活。他们还不愿意干别的活呐。” 听到了这样的话,他总是想喊出来:“小家伙,你们不要相信!那是扯谎!” 扎勒斯基象大多数接近汽车厂的人一样,知道在工厂生产线上干过长期活的人,很少打算把那种活当作终身职业的。他们受雇以后,通常总是把这个职业当做临时工作,等着好机会临头。但是许多人,特别是那些没有受过多少教育的,好工作总是捞不到手,永远是个幻梦。最后终于掉进了陷阱。 这是个双重陷阱,一重是,工人自己的种种负担——结婚啊,孩子啊,房租啊,分期付款啊;另一重是,不管哪个地方的工作,都没有汽车工业工资出得高。 但是,工资也好,优厚的福利也好,都改变不了这个工作害得人意志消沉的残忍性质。这多半是因为体力上很吃力,但是最大的负担还是精神上的——一小时又一小时,一天又一天死气沉沉的单调工作。何况工作的性质又使人丧失自尊心。在生产线上干活的人,缺乏一种功德圆满的感觉;从来没有制造过一辆汽车;仅仅制造了,或者装配了一些零件——往螺钉上加个垫圈啊,钉块铁条啊,拧几颗螺丝啊。何况又总是一样的垫圈,一样的铁条,一样的螺丝,重复,重复,再重复,一遍,一遍,又一遍,另一方面,又是那么样的劳动条件,包括那铺天盖地的喧闹,连攀谈几句都困难,彼此交际一番都不行。一年年过去,许多人边怨恨,边忍受。有些人精神上垮了。几乎没有一个人喜爱自己的工作。 因此,生产线上的工人,好象囚徒,一心只想逃跑。旷工是局部逃跑的办法;罢工也是如此。这两种情况都带来刺激,逃脱了单调工作——这在当前是占主导地位的一种倾向。 副厂长心里明白,即使在现在,这种倾向也不大可能扭转过来。 他告诉伊利亚斯说:“记住,我们已经达成了协议。现在,我要这件事赶快了结。”工会委员没有回答,于是扎勒斯基又补充了一句:“今天对你准会有点好处。你的要求不是已经到手了吗。” “可不是全部。” “凡是重要的都到手了。” 在他们的话里有着彼此都知道的一种人生真相:有些工人选择的一条逃离生产线的道路,就是通过选举,充当专职工会干部,等机会升到汽车工人联合会的领导班子去。伊利亚斯本人最近走的正是这条路。但是一朝当选,一个工会委员顿时成了政治动物;要生存下去,必须再度当选,在两次选举之间,就得象政客那样施展手段,讨好选举人。一个工会委员周围的工人都是选举人,他也尽力博取他们的欢心。伊利亚斯现在正面临着这样一个问题。 扎勒斯基问他:“纽柯克这家伙在哪儿?” 他们已经走到这天早晨发生事故的那一段流水线上。 伊利亚斯朝一片空地头一点,那边摆着几张塑料面的桌椅,是装配工人吃饭休息的地方。有一排供应咖啡、汽水、糖果的自动售货机。地上漆着一道线,代替围墙。这时候只有一个人待在那个地方,那是个身体结实、浓眉大眼的黑人;他望着刚刚来到的三个人,手里的纸烟头上飘起烟来。 副厂长说:“好吧,叫他回去干活,其余的话,你去负责补充。等你谈好了,关照他到我这儿来。” “好吧,”伊利亚斯说。他跨过漆在地上的那条线,一面微笑,一面往大个子的那张桌子旁边坐下。 弗兰克·帕克兰德早已径直走到那个仍然在流水线上干活的年轻黑人身边。帕克兰德谈得恳切。起初,对方一脸不自在,没隔一会儿,却羞答答地咧开嘴笑了笑,点了点头。领班拍拍年轻人的肩膀,朝着伊利亚斯和纽柯克的方向做了个手势,那两个人仍然在吃饭地方的桌子旁边,脑袋凑在一起。 青年装配工人又咧开嘴笑了笑。领班伸出一只手去;年轻人犹豫了一下,才把手握住。马特·扎勒斯基不由得纳闷,要他来办帕克兰德这个差使,是否也能处理得一样得体,或者说,一样妙呢。 “你好,老板!”那一声是从流水线的远处传来的。扎勒斯基朝那边转过身去。 那是一个内饰检验员,一个流水线上的老前辈,一个矮小个子,脸长得跟希特勒一模一样。难怪跟他一起干活的工人都管他叫做阿道夫,这个工人,他的真名实姓,扎勒斯基怎么也记不起来了,他对这个玩笑好象颇为欣赏,居然还把他那一绺短短的头发梳到前面,遮在一只眼睛上。 “你好,阿道夫。”副厂长小心翼翼地在一辆黄色活顶跑车和一辆湖绿色轿车中间穿过去,走到流水线的另一边。“今天的车身质量怎么样?” “我可看到过更差的日子呢,老板。还记得棒球世界锦标赛吗?” “别提醒我了。” 棒球世界锦标赛期间,还有密执安州狩猎季节的开头几天,是汽车生产人士担心害怕的两个时期。旷工率达到最高峰;连领班和车间主任也旷工。 质量直线下降,在棒球世界锦标赛期间,工人们一颗心总是放在手提收音机上,不大顾到干活,因此情况更糟。马特·扎勒斯基还记得他妻子弗雷达去世的前一年,在底特律虎队获胜的一九六八年锦标赛高xdx潮中,他曾经沉着脸向她说出了心里话:“我可不愿意今天造出来的汽车卖给我的死对头。” “不管怎么样,这辆特制车还是好的。”阿道夫(不管他叫什么名字)刚才轻捷地一下子跳进那辆湖绿色轿车,又一下子跳了出来。现在,他把注意力转到后面一辆汽车上——一辆装配着白色篮形座椅的鲜橙色跑车。“这辆车管保是给一个金发姑娘的,”阿道夫在车里嚷道。“但愿是我在车里玩她。” 马特·扎勒斯基也嚷嚷着回答:“你不是已经有了个轻松活吗?” “玩了她,就会更轻松。”检验员走了出来,他摩了摩肚子,做了个怪样;工厂里的打诨往往是直来直去的。 副厂长也咧嘴回他一笑,他知道工人在八小时上班时间里,很少有这么样的一种人情味的谈心。 阿道夫钻进另一辆车里检查内部。扎勒斯基刚才说的是实话:检验员干的活,比流水线上其他大多数人确实轻松些,要弄到这个工作,通常得靠资历。但是这个职位,既没有额外收入,又不给实权,不利的地方倒有的是。 如果检验员做事认真负责,凡是干坏的活都不放过,那他就会惹工人发火,他们会用别的办法使他的日子不好过。领班见了他们心目中那种热心过度的检验员,也没有好感,因为他们讨厌有什么事耽误那一工段的生产。所有的领班都有上司——包括马特·扎勒斯基——逼着他们完成生产定额,另一方面领班也能够压服检验员,事实上也常常是压服了的。汽车厂里有句口头禅,那就是,每当不合标准的部件或成品在流水线上往前移动过去,领班总是嘀咕一句:“算了吧”——有时候,这要被质量管理部门抓住,但是往往发现不了。 在吃饭休息的那地方,工会委员和纽柯克正从桌子边站了起来。 马特·扎勒斯基朝流水线后段望去;那辆湖绿色轿车现在已经赶在好几辆汽车前面了,车上有样什么东西越发引起了他的好奇心。他决定在那辆车子出厂以前,再去仔细察看一下。 也在流水线后段,他可以看到弗兰克·帕克兰德就在那规定的领班位置附近;大概帕克兰德已经回去干活了,他认为在目前已经解决的这场纠纷中,没有自己的事了。是啊,扎勒斯基认为情况就是如此,不过他也认为今后领班如果遇到非要维持纪律不可,那执行起来恐怕就会更困难了。但是,管他妈的!——各人有各人的问题。帕克兰德的问题,就得由他自己去应付。 马特·扎勒斯基重新穿过流水线,纽柯克和工会委员迎着他走来。那黑人行动很随便;他站着,看上去比刚才坐在桌边时还要高大。五官又大又显眼,跟骨架很相称,这会儿正咧嘴笑着。 伊利亚斯报告说:“我已经告诉过纽柯克兄弟我替他争到手的那个决定。他同意回去干活,而且也知道停工时的工资会照发给他。” 副厂长点点头;他并不愿意损害工会委员的信誉,如果伊利亚斯要把一场小冲突搞得听起来象是一场大开打,扎勒斯基也不反对。但是,他厉声告诉纽柯克说:“你不要嘻皮笑脸。没有什么可笑的。”他问伊利亚斯:“你跟他讲过没有,如果今后再出这样的事,那就更加没有什么可笑的了?” “他该讲的都跟我讲了,”纽柯克说。“这样的事,今后不会再发生了,不会平白无故发生了。” “你倒是挺神气啊,”扎勒斯基说。“想想你刚被开除,又没被开除。” “不是神气,先生,是火气!”那黑人做了个手势,意思是把伊利亚斯也包括在内。“这件事,你们这些人,你们所有的人,怎么也不会了解。” 扎勒斯基喝道:“把这个厂搞得天翻地覆的争吵,都会叫我火得要死。” “不是火在心头。不是那么样怒火中烧,是暴跳如雷。”“不要惹我。说不定我会发给你们看的。” 对方摇摇头。这人个子虽然那么高大,嗓音和举止却都温柔得出奇;只有那对深灰绿色的眼睛在冒火。“老兄,你不是黑人,你不知道做黑人是什么滋味;不是暴跳如雷,不是怒火中烧。从你出生那天起,就有一百万支混帐的针扎在你心里,后来有一天,有个白人大娘管一个男子汉叫做‘小子’,一百万支针之外再扎上一针,可叫人受不了啦。” “嗳嗳,”工会委员说,“我们不是把一切都解决了吗?用不着再提啦。” 纽柯克用一句话打发了他。“闭嘴!”他两眼还是咄咄逼人,盯着副厂长。 马特·扎勒斯基心里也不是第一次在纳闷:这整个自由自在的世界难道已经发了疯?象纽柯克这样的人,还有其他千千万万的人,包括扎勒斯基自己的女儿巴巴拉也在内,好象有个基本信条,就是向来看重的一切,权力啊,秩序啊,尊敬啊,德行啊,再也不象一致公认的那样当做一回事了。目中无人成了一种规范——正象纽柯克本来用嗓音、现在用眼神流露出来的那种样子。那些听熟的词句,也是目中无人的流露:纽柯克嘴里的暴跳如雷和火在心头,看来还可以换上其他上百个词句,什么上下代的隔阂啊、腻死人啊、别搁在心上啊、闯江湖啊、快活似神仙啊,多半词句,马特·扎勒斯基都不了解,他越是听得多,也就不想了解了。他眼下既跟不上又懂不了的变化,弄得他泄气了,厌烦了。 说也奇怪,就在这会儿,他不知不觉竟把那大个子黑人纽柯克,同那二十九岁、长得美丽、受过大学教育、又是白人的巴巴拉扯在一起了。如果巴巴拉·扎勒斯基目前在场的话,那么可以预料她看待世事万物会自然而然象纽柯克那样,而不象她父亲这样。老天爷啊!——但愿他自己对世事万物能有一半信心就好了。 虽然现在还是清晨,马特·扎勒斯基却已经感到疲乏,他也根本不信,自己已经按照应该采取的办法控制了这个局面,他粗声厉气告诉纽柯克:“回去干活。” 纽柯克一走,伊利亚斯就说:“不会罢工了。消息传开了。” “难道我该道谢吗?”扎勒斯基板着脸问道。“因为没受到欺侮?” 工会委员耸耸肩,走开了。 扎勒斯基早先想弄明白其中奥妙的那辆湖绿色轿车,在流水线上移得更前了。副厂长加快脚步,赶了上去。 他查了一下挂在前护栅上一个纸板夹里的文件,包括一张定货进度表和规格说明书。果然不出所料,这不但是辆“特制车”——照顾得分外周到的汽车,而且也是“领班的朋友”。 “领班的朋友”指的是一辆非常特殊的汽车。不管是在什么厂里,也都是非法的,造这辆车嘛,还要舞弊几百块钱呢。马特·扎勒斯基懂得个窍门,能把点点滴滴的情报积累起来,然后再拼凑在一起,他简直一下就想出,跟那辆湖绿色轿车有关系的是什么人,又是什么原因。 那辆汽车是替公司里一个宣传部人员特制的。正式的规格是斯巴达型,即使有附件,为数也不多,但这辆轿车(按照汽车界人士的说法)“装满”了特殊项目。即使不作仔细查点,马特·扎勒斯基也可以看到高级的方向盘,加厚的白边轮胎,时髦的钢车轮,彩色的玻璃,还有一架立体声磁带唱机。 在他拿着的规格说明书上,这些项目可一样也没有。看样子这辆汽车也好象漆过两遍,可以经久耐用。正是这最后一项,刚才引起了扎勒斯基的注意。 这个八成可靠的解释,跟副厂长早已知道的几件事配合得起来。两个星期前,厂里有个总领班的女儿出嫁。宣传部人员,就是这辆汽车的车主,为了讨好,就做了宣传,在底特律城里城外的几家报纸上,特别显眼地登出了几张结婚照片。新娘的父亲很高兴。这件事,厂里沸沸扬扬谈论得很多。 其余的事不难猜测了。 那宣传部人员不难预先知道,他的汽车规定在哪一天生产。到时候就打个电话给他的领班朋友。那朋友早已交代清楚,让这辆湖绿色轿车在流水线上从头到尾都得到特别照顾。 马特·扎勒斯基知道他应该怎么办。他应该把那个领班找来,查清疑点,然后写份书面报告给厂长麦克农,厂长只好动手处理。之后好象打开十八层地狱那样闹得天翻地覆,因为事情牵涉到宣传部人员,就会一直闹到总管理处。 马特·扎勒斯基也知道他不打算这样做。 问题已经够多了。帕克兰德—纽柯克—伊利亚斯的纠纷只是其中一个;可以预料,这个时候,在玻璃办公室里,除了今天早晨放在办公桌上的文件以外,还有别的事情需要作出决定。他提醒自己,那些文件连看都没看过呢。 大约一小时前,马特·扎勒斯基从御橡树驱车来上班,从汽车的收音机里,他听到他心目中的白痴,汽车评论家埃默森·维尔又向汽车工业开炮了。 那个时候,也象目前一样,马特·扎勒斯基恨不得把维尔按在生产这张电椅上坐几天,让这个婊子养的弄弄明白究竟要花多少心血,要受多少折磨,要丢多少面子,要耗多少精力,才能把一辆辆汽车造出来。 马特·扎勒斯基离开了那辆湖绿色轿车。要管理一个工厂,就得学会有些时候对有些事情只好眼开眼闭,现在正是这样一个时候。 但是,至少今天是星期三呀。 第三章 上午七点半,在大底特律,千千万万人已经起身几小时,而且早都在工作了;另外一些人,或则因为自己要多睡会儿,或则由于工作的性质,还没有起床。 因为要多睡会儿,这时还没有起床的一个,就是埃莉卡·特伦顿。 她躺在一张法国乡下式大床上,缎被裹着她那年轻躯体的紧绷绷皮肤,滑溜溜的。她醒着,可是,又恍恍惚惚睡去了,她不想起床,至少还得过两小时再说。 她朦朦胧胧,神志似清非清,梦见一个人……不是哪一个人,只是一个模糊不清的形象……在引诱她……她自己的丈夫少说也有三个星期,没跟她亲热了,也可能有一个月吧。 埃莉卡似醒非醒,恍恍惚惚,仿佛在慢慢涨起来的潮水上漂啊漂的漂,她想想自己并不是一向睡懒觉的。在巴哈马群岛,她出生的地方,她一直住到五年前嫁给了亚当,那以前,她总是天没亮就起身,帮着把一只小船从海滩上推下水,随后开动装在舷外的马达,她父亲就用拖钩钓鱼,这时候太阳才升起来。她父亲挺喜欢在早餐时吃鲜鱼,在她出嫁前几年里,他们出海回来以后,鱼总是她烧的。 刚结婚那时,在底特律,她照老样子生活,跟着亚当一早起身,准备早饭,烧好了,两人一起吃——他起劲地大声赞赏埃莉卡的烹饪天才,哪怕是最简单的一顿饭,她也会别出心裁地发挥这套本领。埃莉卡不愿意雇用管住的佣人,因此一直忙个没完,尤其是因为亚当那一对在附近大学预科念书的双生子,格雷格和柯克,大多数周末和假日都是回家的。 就是那时候,她一直担心那两个孩子会不会欢迎她——那一年三四月份,亚当跟他们的母亲离了婚,没过几个月,遇到了埃莉卡,开始了他们那种喷气机速度的短短恋爱生活。不过,埃莉卡倒是一下子就受到格雷格和柯克的欢迎——看来竟然还很感激似的,因为前几年他们很少见到父母,亚当总是一头埋在工作里,孩子们的母亲弗兰辛呢,又经常在国外旅行,她至今还是这样。再说,埃莉卡跟两个孩子年纪又差不多。她那时候刚满二十一,亚当比她大十八岁,不过年龄的差距看来也没有什么关系。当然啰,亚当和埃莉卡之间的年龄悬殊依然如故,只是到了眼下,隔了五年时间,似乎更厉害罢了。 明摆着,原因是,一开头那时,他们彼此好似干柴遇到烈火。他们第一次亲热,暴风雨式的,是在月色溶溶的巴哈马海滩上。埃莉卡还记得:那是个一片素馨花香的暖洋洋夜晚,沙土白皑皑的,海水轻轻拍打着,微风拂动着棕榈树,从拿骚港一艘灯光晃亮的巡逻船上飘来了音乐。他们相识还只几天。亚当正在度假——他离婚后散散心——跟莱福德沙洲的几个朋友一起在拿骚一个名叫查利·查利的夜总会里,他们介绍他认识了埃莉卡。第二天,他们就整天在一起,以后的几天也一样。那天夜晚,不是他们第一次去海滩。 可是,前几次她都拒绝了亚当;现在,她弄明白了,她再也不能拒绝了,只是没奈何地悄声说:“我会受孕的。”他也悄声回答:“你就要跟我结婚的。所以没什么关系。”她并没有受孕,虽说此后有不少次她都巴不得受孕。从那时起,他们经常似痴如醉地亲热——几乎夜夜如此,……就这样,一直到一个月后结婚。即使回到了底特律,还是这样,尽管亚当是一大早就开始工作的。这一点,埃莉卡很快就发现了,原来也是汽车界经理的生活。但是,时间一个月一个月过去了,那开头的几年也一年年过去了,亚当火一般的热情也随着减退了。他们两人谁也不能永远象原先那样火烧火燎般持续下去;这一点埃莉卡也不是不明白。但是,她万万没有料到,竟然这么早就走了下坡路,或者说,快走到尽头了。不用说,她越来越意识到这种变化,因为别的活动很少。格雷格和柯克现在难得回家了,他们都已经离开密执安州去上大学——格雷格是到哥伦比亚大学,正要去读医科;柯克上俄克拉何马大学,去念新闻专业。 她还在恍恍惚惚地漂啊漂的漂着……睡得还不怎么熟。这所房子,就在伯明翰北郊夸顿湖附近,屋里静悄悄的。亚当已经出门了。他象汽车工业的大多数最高领导人物一样,七点半就办公,等到秘书来上班,他已经工作一小时了。他也照例及时起身做早操,到外面跑步十分钟,随后,洗过淋浴,再自己烧早饭,近来他总是这样做的。埃莉卡无意中已经丢掉了给他准备早餐的习惯,自从那一次他直截了当告诉她,一顿饭花的时间太多了,她就不干了;现在跟他们刚结婚后几年不一样,他总是不耐烦,干着急,一心想出门,不再欣赏他们一起进餐时那轻轻松松的刻把钟工夫。有天早晨,他只说了那么一句,“宝贝儿,你睡着吧。我自己去弄早饭。”他就那么做了,第二天,乃至以后的天天早晨,都那么做,于是,他们不知不觉成了眼下这个样子。埃莉卡慢慢也明白过来,在他一天开始的时候,自己对他不再有什么用处了,知道她那种别出心裁的早餐菜单、高高兴兴摆好的餐桌、她自己的在场,不大讨他喜欢,反而惹他生气。这下子,她心里就闷闷不乐了。 埃莉卡发现亚当一方面对家里的事不大关心,另一方面对自己的工作却是全力以赴,这种情况如今是越来越恼人。他还体贴得叫人厌烦。闹钟一响,亚当不等响声刺破埃莉卡的睡梦,就赶紧按停,马上起床,虽说仿佛还没多久以前吧,他们一醒过来,总是出于本能,互相伸出手去摸索,……过后,埃莉卡照旧躺在床上,一颗心怦怦乱跳,气喘咻咻,沉醉了一会儿,亚当就悄悄离开她身边,下了床,一边低声说着:“一天生活的开始,还有比这更妙的吗?” 可是如今不再这样了。早晨从来没有这种事了,如今,夜里也只是难得有那么一次。天天早晨,尽管他们也谈谈说说,但两人无异是陌路人。亚当一下子醒过来,匆匆忙忙干好例行公事,就出门了。 这天早晨,埃莉卡听到亚当在浴室里和楼底下走动时,心想改变一下老规矩,跟他在一起。接着又提醒自己,他只求干得快,马上出门——快得就象他那个产品计划小组设想出来的飞车;最新的一种车,不久就要公开的“参星”。而且,凭着那种出奇的工作效率,亚当做起早饭来,也能跟埃莉卡一样迅速——必要的话,还可以做六个人的饭,他有时候就这样干过。尽管如此,她心里还是在盘算着要不要起来。她仍在这样盘算着,却听到亚当的汽车已经发动,开走了。这一下可来不及了。 朵朵鲜花都飞到哪儿去了?不久前还是一对年轻情人的特伦顿夫妇,他们的爱情、生活、烟消云散的田园诗般意境,都到哪儿去了?啊,哪儿去了,啊,哪儿去了? 埃莉卡睡着了。 等她醒来,早晨已经过掉一半,淡淡的秋阳从百叶软帘的叶缝里斜射进来。 楼底下,传来真空吸尘器的呜呜响声,砰砰的捶地声,埃莉卡这才松了口气,每星期来打扫两次的古奇太太,已经自己开门进来,而且早在干活了。 这就是说,今天埃莉卡用不着操劳家务,虽说她近来对家务事好歹也没有过去那样经心了。 一份晨报搁在床边。准是亚当留下的,有时他就是这样做来的。埃莉卡靠着枕头撑起身子,长长的浅黄色头发散在枕头上,她翻开了报纸。 第一版上有好大一部分篇幅,专门报道了埃默森·维尔对汽车工业的攻击。埃莉卡把这篇新闻报道的内容多半都跳了过去,她不感兴趣,尽管有时候她自己也想攻击汽车界呢。她对汽车界从来没有喜欢过,自从她来到底特律那天以后就没有喜欢过,虽说她为了亚当的缘故,也不是没试过。可是,许许多多汽车界人士把兴趣全都倾注在他们的职业上,不留时间做一点其他事情,这真叫她感到厌恶。埃莉卡的亲爹,是个机长,工作上有一套,但是,一离开海岛航空公司的飞机驾驶舱,回到家里,总是把工作都抛到脑后了。 他的兴趣多半是跟家里人在一起,钓钓鱼啊,磨磨蹭蹭地做做木工啊,看看书啊,漫不经心地弹弹吉他啊,有时候光是坐着晒晒太阳。埃莉卡知道,即使到现在,她的亲爹亲娘相处在一起的时间,也比她和亚当来得多。 当初她的父亲一听到她宣布她突然打算跟亚当结婚,就曾说过:“你这姑娘有自己的一套主见,你一直是这样的。所以我不反对这件事,因为即使我反对,也不管用,我还是答应你嫁的好。说不定,早晚我会习惯有这么一个跟我差不多年龄的女婿。看样子他是个正派人;我喜欢他。不过有一件事我可要跟你把话说在头里:他这人野心大,你目前还不懂得什么叫野心,尤其是在底特律那个地方。假如你们两口子发生什么纠纷,原因就在这上面。” 她有时候心想,当初她父亲真有眼力,说也说得真对。 埃莉卡的心又回到了报纸和埃默森·维尔上面。在一张占有两栏地位的插图上,这人显得容光焕发。她不知道这个年轻汽车评论家究竟功夫好不好,后来她想:大概是不行的。她听说他一生不曾有过女人,也不曾有过男人,尽管有人白白糟蹋他,给他加上一顶闹同性恋爱的帽子。看来人类中有好大一批兔儿爷和不中用的男人咧。她没精打采地翻过一页。 什么都引不起兴趣,不论是国际时事——世界上天天都是一片混乱;不论是社交新闻,这里刊登的不外乎几个汽车界人士姓名:福特家招待一个意大利公主啦,罗奇家在纽约啦,汤森家听交响乐啦,还有蔡平家在北达科他州打野鸭啦。翻到另一版,埃莉卡在安·兰德斯1专栏那里停住了,于是她着手拟了一封信的腹稿:我的问题,安,是已婚女子的老问题。在这方面有过很多笑话,但是那些笑话都是局外人编出来的。事实真相是——如果我能够以一个女人跟一个女人说句私房话——我就是得不到满足……最近,我一点也没有得到过…… 1当代美国专栏女作家。 埃莉卡又急又气,一把揉皱报纸,一下推开被子。她一骨碌下了床,走到窗前,把软帘绳子使劲一拉,强烈的日光趁势涌入。她的眼睛在房里搜寻一只昨天用过的棕色鳄鱼皮手提包;原来在梳妆台上。她打开手提包,翻了个遍,才找到一本小小的皮面记事簿,拿在手里,边走边翻,到亚当睡的那半边床旁的一架电话机那儿。 她趁自己还没有改变主意,照着记事簿里找到的那个电话号码,匆匆拨了一下。拨好号码,埃莉卡只觉得一只手在发抖,就把手搁在床上来沉住气。 一个女人的声音回话了:“底特律轴承齿轮公司。” 埃莉卡报了她写在记事簿上的那个姓名,字迹那么难认,只有她才认得出来。 “他在哪个部门?” “我想是——销售部。” “请等一下。” 埃莉卡仍然听得到房外什么地方那架真空吸尘器的响声。只要还有那种声音,她至少可以拿稳古奇太太没在偷听。 嘀嗒一响,另一个声音在回答了,不过还不是她要找的那个人。埃莉卡又把那个姓名报了一遍。 “对,他在这儿。”她听到:那个声音在喊“奥利”,另一个声音在回答“知道啦”。于是,声音清楚得多:“喂。” “我是埃莉卡。”她迟迟疑疑地补充了一句:“你认得;我们见过面……” “对,对;我认得。你在哪儿?” “家里。”“什么号码?”她把电话号码告诉了他。“把电话挂断。马上打给你。”埃莉卡怯生生等着,心里在盘算是不是要接电话,可是回电铃声一响,她马上接了。“你好,小妞儿!”“喂,”埃莉卡说。“要讲私房话,有的电话可不方便。”“我懂。”“好久不见了。”“是啊。是有好久了。”冷场。“你打电话给我,有什么事啊,小妞儿?”“哦,我想……我们不妨见次面。”“干吗?”“也许喝点什么。”“上一次咱们也喝过。记得吗?在那家他妈的昆斯韦旅馆的酒吧间里坐了整整一个下午。”“我知道,可是……”“再前一次,也一样。”“那是最初的一次;我们在那里见面的一次。”“好吧,敢情你第一次是不献宝的。娘们认为不献就不献;好得很。 不过第二次,做男的可想探宝啦,不想天南地北瞎扯掉他一个下午。所以我还是要说——你心里有什么打算?“我想……如果我们可以谈谈,谈那么几句,那我就可以解释一下……” “不成。” 她听凭那握着话筒的手垂下。说真的,她在干什么啊,竟然谈谈说说,讲给这个……别的男人管保有的是。可是在哪儿呢? 电话听筒的膜片嘎嘎作响了。“你还听着吗,小妞儿?” 她又举起手来。“听着。” “听好,我想问问你。你要吗?” 埃莉卡噙着眼泪;羞愧的眼泪,自我厌恶的眼泪。 “是的,”她说。“是的,我就是要这样嘛。” “这一次,你总想妥当了吧。不再天南地北瞎扯了吧?” 老天爷!难道他还要一份宣誓书不成?她不由得纳闷:难道天下真有这样发急的女人,对这样粗鲁的做法,竟也会一唱一和?明明是有的呀。 “我想妥当了,”埃莉卡说。 “那可了不起,小妮子!咱们约定下星期三怎么样?” “我想……或许还可以早些。”下星期三嘛,还要过一个星期呐。 “很遗憾,小妞儿;不成。得出门去销货。过一小时,就要动身去克利夫兰。在那边住五天。”咯咯一阵笑。“得让俄亥俄小娘儿们开开心。” 埃莉卡勉强笑了一声。“你确实吃得开。” “你连想也想不到。” 她寻思:不,不会。不管什么事,再也不会想不到了。 “我一回来就打电话给你。我不在,你那个热呼劲儿可给我留着。”再一次冷场,随后说:“星期三你没有问题吧?你懂得我是什么意思吗?” 埃莉卡一下子沉不住气了。“我当然懂得。你当我蠢得连那个都没有想到?” “你可万万想不到,有多少人没有想到咧。” 在她超然物外的那一半清醒脑子里,仿佛自己是个看戏的,不是个演戏的,她不由得寻思起来:他有没有想过办法,不让女的心里别扭,反而觉得好受呢? “该走了,小妞儿。回去做苦工啦!干一天活,挣一天钱!” “再会,”埃莉卡说。 “再见。” 她挂断了电话。双手捂着脸,悄悄啜泣,哭啊哭的,她那细细长长的手指都给泪水沾湿了。 后来,在浴室里,埃莉卡洗了脸,化了妆,把泪痕尽量掩盖起来,她琢磨着:办法是有的。 再过一星期不一定发生这件事。亚当倒有办法制止,尽管他自己怎么也不会知道。 只要在今后的七夜里,他跟她同房就好了,这,做丈夫的是能够办到的,也应当办到,那一来,她就会捱过这一次,此后,好歹也会把要求压得有个分寸。她只求,一向只求人家爱她,需要她,反过来也把爱献给人家。亚当,她还是爱的。埃莉卡闭上眼睛,记起了他第一次爱她、需要她的情景。 她下定决心,也要给亚当帮个忙。今天夜里,必要的话,往后的夜里也都一样,她要打扮得万分迷人,她要洗洗头发,好发出香味,擦点麝香香水来逗人,穿上那件最簿的睡衣。……且慢!她要去买件新睡衣——今天,今天早晨,就是现在……到伯明翰去买。 她匆匆忙忙动手穿衣服了。 第四章 清晨时分,可以充当国会大厦的那座漂亮的灰色石头办公大楼,静悄悄的,亚当·特伦顿驾着奶油色双门跑车,从外面驶下坡道。亚当把车打了个“s”形急转弯,轮胎吱的一声,车子开到经理专用的地下停车区,进了他的停车位置,随后,他这瘦长个子小心翼翼地离开了驾驶座位,把钥匙留在车里。昨夜一阵骤雨,淋得这辆汽车的亮光光油漆稍稍着了些斑点;按常规,今天会冲洗一下,再用汽油擦抹一番,必要的话,还会检修一次。 公司经理的私人汽车,是各人自己挑选的,每隔半年调换一辆,次次都配备有各人需要的一切附件,再加上燃料的供应和经常的保养。凡是汽车工业的高级职员,都享有这项福利。大多数高级人员总是从克莱斯勒牌帝国型、林肯牌、凯迪拉克牌等一批豪华汽车中挑选车子,在哪家公司工作,就挑选哪家公司的出品。少数几个人,比如说亚当,却喜欢轻巧些、花哨点、发动机性能高的汽车。 亚当穿过汽车间那乌油贼亮、洁净无疵的黑色打蜡地板,四下里橐橐橐回响起他的脚步声。 只见这个灵活、强壮、一身灰色衣服的人,年纪四十一二,个子颀长,肩膀宽阔,方方的脑袋向前冲着,仿佛要拉着身体往前进似的。如今,亚当·特伦顿的衣着比过去保守一些,但是看上去还很时髦,有点花里胡哨。他五官端正,眉眼传神,长着一对蔚蓝色的眼睛,一张透着为人果决的直线似的嘴,嘴上还带着点逗人劲儿,总的说来,给人一种坦白老实的强烈印象。这种印象之正确,从他说话时也可看出,他就是直言不讳,有时直得叫人招架不住——这是他学来存心一用的策略。他走路的姿态显出他信心十足,是种一本正经的阔步,暗暗道出此人胸有成竹。 亚当·特伦顿带着汽车界经理上班时的标记——一只装得满满的公文包。里面装的尽是隔夜带回家的文件,他晚饭后就处理,一直干到睡觉前。 在那早已停着的不多几辆经理的汽车中间,亚当看到有两辆敞篷车停在副总经理一排里头——这一个个停车位置都靠近专用电梯。那电梯直达十五楼,专供公司高级职员使用。跟电梯靠得最近的停车位置是留给董事长用的,后面一个给总经理;再后面给副总经理,按着资历深浅,一个个排下去。停车的位置,在汽车工业是标志权势威望的要素。级别越高,从汽车上下来走到办公桌的距离就越短。 这两辆早已停在那里的敞篷车,一辆是亚当的顶头上司,产品发展部副总经理的。另一辆是宣传部副总经理的汽车。亚当一步两级,跨上了短短一段台阶,走进大楼门口,到了前厅,随后继续迈着轻快的脚步,直走到一般职员使用的电梯里,按了一下到十楼的电钮。只有他一个人在电梯里,不耐烦地等着计算机控制的电梯慢慢开动起来,随后,电梯一路上升,他又象往常那样急巴巴地只想一头埋在新的一天工作中。正象往常那样,他一念想到的是“参星”,最近两年来,大多数时间,他总是念念不忘“参星”,日积月累,就成了心里的头一件大事。亚当身体上倒没有什么病痛。只是有种紧张感在折磨他——这是他最近发觉的一种紧张心理,一种不合情理、但又越来越难摆脱的讨厌事。他从外套暗袋里摸出小小一颗绿黑相间的胶囊药丸,塞进嘴里,一口吞下。 出了电梯,走廊里静悄悄、空荡荡的,在一小时内是不会看到什么动静的,亚当顺着走廊,大踏步走向自己的一套办公室——座落在一个角上,这也标志出等级,正好象他比副总经理停车位置略低一等。 他一进门,就看见秘书的办公桌上放着一叠刚送到的信件。过去,在任职的早期,亚当总会停下来翻翻信,看看有什么有趣味的新鲜事,但是这个习惯已经革除很久,如今他太珍惜时间,不愿意花在那种嗜好上了。有一次亚当听到公司总经理宣布说,头一流秘书的职责之一,是要从送她上司审阅的山那样高高一大堆纸张中“滤去废料”。什么都应该让她先过目一遍,凭她的眼力来决定哪些该送到别处去处理,这样,做领导的就没有琐事牵累,可以专心一意搞方针计划了,琐事嘛,可以托付给别人,职位低一些的人去办理。 这正是为什么每年个别车主写给公司头头的信,虽然多至几千封,却只有极少几封才送到收信人的手里。所有这种来信都给做秘书的“筛”过一遍,再分送到例行负责处理那些信件的各个部门去。最后,一年中的所有意见和批评统统编成表册,进行研究,但是,没有一个总经理既能亲自应付这些事情,又能够做本份工作的。偶然的例外是,有的写信人很有一手,把信写上一个经理家里的地址——这种地址倒不难找到,因为大多数都列在《名人录》上,到公共图书馆去一找就找到了。这一来,经理,或许是他的妻子,就有可能看到信,对某一件事发生兴趣,由他亲自处理解决。 亚当·特伦顿在办公室里,一眼就看到办公桌后面的对讲机上那显眼的橙黄色亮光。明摆着产品发展部副总经理找过他,八成是在这天早晨。亚当按了一下那亮光上面的电钮,等着。 对讲机里传来的一个嗓音象金属声,盘问他说:“今天又有什么借口啊?路上出了事故,还是睡过了头?” 亚当哈哈笑了,眼睛马上瞟向壁钟,钟上指着七点二十三分。他按下那个可以和上面五层楼的副总经理办公室通话的键子。“你知道我的毛病,埃尔罗伊。看来就是起不了床嘛。” 产品发展部头头难得教训亚当;教训起来,总是喜欢大训一顿。 “亚当,下一个钟点你有些什么安排?” “有几件事要处理。不过都可以另外安排时间。” 他们讲话时,亚当透过办公室的窗子,可以看到清晨时分高速公路上熙来攘往的车辆。这会儿,密度还相当大,只是比不上一小时以前罢了,那时候生产工人都赶着到工厂去上日班。但是,过不久,此刻在家里吃早饭的无数职员,会纷纷驾车驶进这股急匆匆奔驰的车流,交通的格局就会起变化。 来往交通的忽张忽弛,活象风的变化,总是使亚当着迷,说来倒也不奇怪,因为他活在世上念念不忘的就是那来来往往的主要车辆——汽车。他自己设计过一种等级记数表,正象蒲福1的风级,按强度分为一到十级,每逢观察来往车辆时,就应用上去。他拿定,眼下车辆流速是五级。“我希望你上我这儿来一下,”埃尔罗伊·布雷思韦特副总经理说道。“想来你总知道我们的老相好埃默森·维尔又出轨了。” 1英国海军中的水形学家,风级的创始者。 “知道。”亚当看过《自由新闻》上那篇报道维尔最近发动攻击的文章,后来就把报留在埃莉卡仍然睡着的床旁边。 “有几家报纸要听听意见。这一回,杰克认为我们应当发表一点。” 杰克·厄尔哈姆是宣传部副总经理,亚当来上班那时,他的汽车也已经停在下面了。 “我同意他的看法,”亚当说。 “我说,看来已经选中我主持会议了,可是我希望开会时你也在场。不是举行正式会议。美联社有人要来,还有《新闻周刊》那位姑娘,还有《华尔街日报》,还有《底特律新闻报》的鲍勃·欧文。要同时接见他们。” “有没有什么程序,简单指示?”汽车公司举行记者招待会前,通常要做许多精心策划的准备工作,由宣传部门拟好一连串预先估计到的问题,让经理去研究。有时候,还要先排演一下,由宣传部人员扮演新闻记者。重大的记者招待会,要筹备几个星期,这样,汽车公司发言人就好象美国总统接待新闻界一样做好充分准备,有时还要充分些。 “没有指示,”埃尔罗伊·布雷思韦特说。“我和杰克已经决定把这次会开得随便点。来个随机应变。也要你照着办。” “好,”亚当说。“现在准备好了没有?” “过十分钟左右。我来叫你。” 亚当一边等着,一边从公文包里把头天夜里看好的文件统统拿出来,随后用口述录音机录下他对秘书厄休拉·考克斯的一系列指示,等她来上班了,想必她会一一处理好的。这一系列指示也好,亚当在家里加班做的事也好,大部分是跟“参星”有关的。他身为高级车辆计划部经理,给目前还保密的那种新汽车紧紧缠住了身。今天要在底特律市外三十哩的公司试车场上进行一系列重大试验,看看“参星”是不是存在噪音和震动的问题。试验后就要由亚当作出决定。他已经同意跟设计-造型部的一个同事一起驱车赶到那里去观看试验。现在,因为刚刚要他去出席记者招待会,所以他对厄休拉的一项指示,就是要她把当天试车场上的试验时间推迟些。亚当打定主意,在记者招待会召开前,最好还是重读一下报道埃默森·维尔的文章。跟外面那叠信件搁在一起的有几份晨报。他拿了一份《自由新闻》和一份《纽约时报》,回到办公室,摊开报,这一次他把上一天维尔在华盛顿讲的话逐点记在心里。 亚当跟埃默森·维尔见过一次面,那时候汽车评论家在底特律演讲。亚当·特伦顿象汽车工业的其他几个人一样,出于好奇,也去听讲了,在会前介绍给了维尔,他真没想到维尔原来是个可爱得迷人的年轻人,一点也不是他原先料想的那种粗鲁、莽撞的人物。后来维尔登上讲台对着听众讲演时,也是一样的风度翩翩,他巧妙地引出论点,讲得既流利又自在。亚当不得不承认,整篇讲演从头到尾都很动人,看看讲完后的热烈鼓掌情况,就可看出大部分听众也有同样的感觉,他们可都是花钱买票进来的呢。 不过,也有个缺点。对有点专业知识的人来说,埃默森·维尔的论证有许多就象破船一样漏洞百出。维尔一面攻击那么种具有高度技术性的工业,一面也暴露了他自己缺乏技术知识,在描述机械功能时常常讲错。他公开谈到的技术问题,可以有好几种解释;他提出的一种,跟自己的观点正好符合。 在另外一些时候,他又进行一般性的论述。尽管埃默森·维尔学过法律,但他却忽视论证的基本规则。把主观臆断、道听途说、站不住脚的证据都当做事实提出来;在亚当看来,这个年轻汽车评论家,偶尔也故意歪曲事实。他翻出陈年宿帐,列举汽车的缺点,其实这些缺点都是汽车制造厂商早已承认了的,而且也已经纠正了。他提出控诉的根据,无非是那些不满意的汽车用户寄给他本人的信件。维尔一方面严厉指责汽车工业设计差、工艺陋劣、缺少特别安全设备,一方面却对汽车工业存在的种种问题一个也不承认,也不承认最近对试行改革确实下过一番工夫。他看不到汽车制造厂商和他们的人员有什么优点,只看到不关心、不认真和不道德。 埃默森·维尔出版过一本书,题目是:《美国汽车:有求不应》。那本书写得巧妙,有的是作者本人生就的那种引人注意的特点,后来果然成了畅销书,维尔几个月来也一直成为众所瞩目的红人。 但是,到后来,埃默森·维尔好象再也没有什么话可说了,所以逐渐逐渐不见了。他的名字在报纸上不常出现了,随后,有一阵子,根本没有了。 一没人注意,就逼得维尔再去搞套新的活动。他渴望扬名好象吸毒一样,为了使自己一直名闻天下,随便什么题目,仿佛都乐意随便发表一通议论。自称是“消费者代言人”,对汽车工业重新发动了一系列攻击,说什么某些汽车在设计方面有种种缺点,这点,报纸都报道了,不过有些指责后来经事实证明全是无稽之谈。他怂恿一个美国参议员引述盗窃得来的一份汽车公司的成本情报,但不久经事实证明材料欠缺得可笑。那个参议员可发愣了。维尔有个习惯,爱给大城市几家日报的记者打电话,电话费讲明由对方付,有时候还在夜里打,在电话里提出些新闻报道的建议,这些报道刚好带到埃默森·维尔的名字,可是一核实,却都站不住脚。结果,本来想靠维尔搞点精彩材料的那些报纸,越来越谨慎,到最后,有些新闻记者就对他根本不信任了。 即使经事实证明是错误的,埃默森·维尔,也跟汽车评论界他的前辈拉尔夫·纳德1一样,从来没听说他认过错,或者赔过罪,有一次,通用汽车公司因为无凭无据干涉了纳德的私生活,倒是向纳德赔了罪。相反的,维尔对所有的汽车制造厂商却一味谴责和非难,而且常常还能引起全国注意,昨天在华盛顿,他就是这样做到了。 1当代美国律师、作者、“美国消费者保护协会”的主席,1967年由“美国青年人商会”推选为“美国十个最杰出的青年人”之一。 亚当把报纸折好。朝外面一望,但见高速公路上的交通密度已经增加到了六级。隔了一会儿,对讲机吱吱响了。“无冕皇帝刚刚驾到,”产品发展部副总经理说。“你要再来凑个数吗?” 一路上楼,亚当提醒自己,今天早晚得给妻子通个电话。他知道埃莉卡近来不愉快,往往很难相处,不比他们结婚头两年了。刚结婚那时,倒大有希望白首偕老呢。亚当心里明白,问题多少是在于他每天下来已经精疲力竭,就此把他们两人的乐趣都剥夺光了。可是他希望埃莉卡多出去走走,学会靠自己干出一番事业来。他曾经这样鼓励过她,正好比她要用多少钱,他都尽力满足一样。说也幸运,多亏他步步高升,钱,他们两人都不愁少花,何况眼前还有大好机会,可以捞到更妙的前途,那是做妻子的都该高兴的事呀。 亚当知道,埃莉卡还在怨恨他的职业一定要他花上那么多时间、那么多精力,但是,她做汽车业人士的妻子,至今已经有五年,应该迁就了,别人家的妻子不是都学会迁就了吗。 他偶尔也想到,跟一个比自己年轻得多的人结婚是不是错误,尽管在智力上他们从没有过一点问题。埃莉卡的头脑和智力,远不是她那样年龄的人会有的,而且,亚当也已经看到了,她同年轻人的看法是难得一致的。 他越是想到这一点,越是明白他们中间存在的问题应当尽快找到办法解决才好。 可是,到了十五层楼,一踏进最高指挥区,亚当就把个人的杂念统统抛到九霄云外了。 在产品发展部副总经理的那套办公室里,宣传部副总经理杰克·厄尔哈姆正在进行介绍。厄尔哈姆头顶光秃,个子矮胖,几年前做过新闻记者,现在一副模样好象是个老学究式的匹克威克先生1。他总是不停抽板烟,要不就用烟斗做手势。这会儿,他拿烟斗一挥,招呼亚当·特伦顿进去。 1匹克威克是英国十九世纪作家狄更斯的长篇小说《匹克威克外传》的主人公。现泛指为人戆直、头脑简单的人。 “我相信你是认识《新闻周刊》这位莫妮卡的。” “我们见过面。”亚当跟一个娇小的黑发姑娘打了招呼。她早已坐在一张沙发里,两个好看的脚脖子交叉着,一支纸烟头上缓缓飘起烟来,她冷冰冰地回他一笑,这明摆出,底特律的媚力,不管装点得多么巧妙,也不会把纽约的代表迷倒。 “新闻周刊”的旁边,就在那张沙发上,是“华尔街日报”,这是个红光满面的中年记者,名叫哈里斯。亚当跟他握了握手,随后又跟“美联社”握握手,那是个严肃的年轻人,拿着一束稿纸,跟亚当随便招呼了一下,分明希望会议进行下去。《底特律新闻报》那个头顶光秃、悠然自得的鲍勃·欧文,是最后一个。 “你好,鲍勃,”亚当说。欧文这个人,亚当跟他最熟,每天在专栏里写篇汽车界事件的文章。他消息灵通,在汽车工业界很受尊敬,但不是马屁鬼,看准时机,也会立即刺一下。过去,为拉尔夫·纳德和埃默森·维尔两人,欧文写过不少同情的报道。 产品发展部副总经理埃尔罗伊·布雷思韦特,朝着他们集会的那个舒适的休息处一张空着的扶手椅一屁股坐下。他和和气气问了一句:“哪一位先开始?” 布雷思韦特有一头梳得光光的灰白头发,所以在一班密友中间素有“银狐”之称。他穿一套紧身的爱德华式衣服,还佩上另一个私人标记——两颗极大的袖扣。举止间流露出的那副气派跟周围环境正好匹配。这套房间,跟副总经理以上人员的所有办公室一样,也经过专门设计布置;镶着非洲红木护壁板,挂着锦缎帘幔,铺着厚丝绒地毯。凡是在汽车公司里有这样显职的人,总是工作得又长久又卖力,才能爬到这个地位。但是,一朝爬到了,在工作条件方面就有良好的额外待遇,包括这样一套办公室,连着一间化妆室和一间卧室,上面的一层楼上还有一间私人餐室,此外,还随时都可以洗蒸洗浴,还有按摩师侍候。 “也许女士该开个头吧。”说话的是杰克·厄尔哈姆,他坐在大家后面的一个窗台上。 “也好,”《新闻周刊》的黑发姑娘说。“你们最近又有什么站不住脚的借口,可以借此不搞一项有意义的计划,不给汽车创制一种不会污染空气的蒸汽机呢?” “要我们找借口,可还没有经验,”“银狐”说。布雷思韦特面不改色;只是声音有点尖厉罢了。“再说,那样的工作早已经做了——是个名叫乔治·斯蒂芬森的人做的——不过照我们看,至今还没有多少重大的进展。” 美联社那个人已经戴上一副细边眼镜;他隔着眼镜烦躁地看看。“好吧,我们总算把一出喜剧演完了。现在能不能来些直截了当的一问一答呢?” “我看应该这样做了,”杰克·厄尔哈姆说。这个宣传部头头还道歉了一句:“我真不该忘了。通讯社对东海岸下午报发稿的截止时间是早的。” “谢谢你,”“美联社”说。他转向埃尔罗伊·布雷思韦特说话了。“维尔先生昨天夜里讲了话,说是汽车公司犯了阴谋等等的罪,因为都没有悉心尽力创制一种代替内燃机的发动机。他还说,蒸汽机和电动机现在都有了。对于这个问题,你高兴发表个意见吗?”“银狐”点点头。“维尔先生说什么那两种发动机现在都有了,说的倒是实话。是有各种各样发动机;大多数都管用,在我们的试验中心也有好几种。有些话,维尔可没有说——这或者是因为这样说了,他的论点就站不住脚了,或者是因为他不知道——那就是说,要想给汽车创制出一种成本低、分量轻、使用方便的蒸汽机,或者电动机,在不久的将来还是没有一线希望。” “那还要多久呢?” “过了七十年代。到八十年代就会有其他新的发展,但是占优势的恐怕还是内燃机,就是十之八九不会污染空气的一种内燃机。”“华尔街日报”插嘴说:“可是有很多新闻报道,说是此时此地就有各种各样的发动机咧……” “你说得对极了,”埃尔罗伊·布雷思韦特说,“不过那些新闻报道,多半是应该登在漫画栏里的。如果你不见怪,我就直说了,天底下最最容易上当的人,大概是新闻记者。说不定他们正是要那样做吧;我猜想,那样一来,他们写出来的报道就更有趣味啦。但是,假定有个发明家——不管他是天才,还是笨蛋——搞出了个独一无二的玩意,听任新闻界去向他采访。那会发生什么情况呢?第二天,所有的新闻报道都会说,这‘或许’是一大突破,这‘或许’是未来的方向。把那样的新闻重复个几次,让大家经常看到,那么人人就都认为那一定是实事了,正好比新闻记者把那样的报道写多了,我看,也会信以为真的。正是由于这么样大吹大擂,这个国家就有很多很多人深信他们自己的汽车间里不久就要有一辆蒸汽车,或者电动车,也许还是种混合汽车呢。” “银狐”朝宣传部那位同事笑了一笑,那同事坐立不安,心神不宁地摆弄着烟斗。“不要紧张,杰克。我并不是在笑骂新闻界。只是想勾出个前景罢了。” 杰克·厄尔哈姆阴阳怪气说:“你告诉我,我很高兴。前一会儿,我正在纳闷咧。” “有一些事实,你是不是忽略了,布雷思韦特先生?”“美联社”追逼着说。“有些有资望的人,仍然相信蒸汽力。除了汽车公司,还有几家大企业也在研究这一套。加利福尼亚州政府正在这方面拨了款子,要做到有一大批蒸汽车在马路上行驶。此外,加利福尼亚还在建议制订法律,要在五年后禁止使用内燃机呢。” 产品发展部副总经理断然摇了摇头,一头银发随势摆动起来。“据我所知,有资望的人相信蒸汽车的,只有比尔·利尔1。后来他也公开放弃了,说那种想法‘可笑透顶’。” 1当代美国电机工程师。 “可是他后来又改变了主意啦,”“美联社”说。 “对,对。把个帽盒子拿来拿去,说什么他的新蒸汽机就装在里面。说起来嘛,我们都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那是发动机里面的芯子,正好比拿了个火花塞,就说什么‘那是我们当代汽车上的发动机’。利尔先生跟其他一些人都不大提到,那还要加上燃烧器啊、汽锅啊、容电器啊、电磁离合风扇啊……一大串笨重、费钱、庞大的机器,而效率又是靠不住的。” 杰克·厄尔哈姆提他一句说:“加利福尼亚州政府的蒸汽车……” “银狐”点点头。“好,就谈加利福尼亚。那个州里确实在花大笔款子;有哪个政府不花钱的呢?你跟其他五十万人如果都愿意为你们的汽车多花一千块钱,那么,或许——仅仅是或许罢了——我们可以制造一种蒸汽机,尽管有它的种种问题和缺点。可是,我们的大多数主顾——还有我们对手的主顾,我们也应该顾到——他们都受不了这种老古董到处摇来晃去。” “你还是避而不谈电动车呀,”“华尔街日报”指出。 布雷思韦特向亚当点点头。“这一点由你来谈吧。” “电动车,现在已经有了,”亚当告诉那些新闻记者。“你们都见过高尔夫球车1,那就不难想象,不久就能创制一种只容两个人坐的车子,可用来在当地一个小小的范围里上街买东西或者干类似的事。不过,眼下这种汽车花钱多,充其量也只能当件古玩摆摆罢了。我们自己也试制过一些电动的大卡车、小汽车。问题是,一拿来派个用处,就得让车子里头的空间大部分都装满笨重的电池,那可没多大意思。” 1一种无顶,双座三轮汽车,为打高尔夫球人乘坐代步之用。 “那种体积小、分量轻的电池——不是装气就是装油的锌电瓶,”“美联社”问,“什么时候问世?” “你忘了硫化钠,”亚当说。“那也是大家嚷嚷过的事。可惜到目前还不过是谈谈罢了。” 埃尔罗伊·布雷思韦特插嘴道:“我们认为在电池方面总有一天会有个突破的,把大量的能量储藏在小小的包包里。此外,电动车在闹市区交通方面也有很大的潜在用途。可是,根据我们知道的种种情况来说,八十年代以前不可能看到出现这类事。” “假如你们想到电动车,就联想到空气污染的话,”亚当补充说道,“那么有一个因素,许多人都把它给忽略了。不管用什么样的电池,都需要再充电。这样,成千上万辆汽车涌进充电的地方去,就少不得多建一些发电站,但没一个发电站不吐出污浊的气体来。既然电力厂往往都建在郊区,那么免不了发生这样的情况,你把城里的烟雾去掉了,却让烟雾转移到了郊区。” “这一番话,还不是个站不大住脚的借口吗?”《新闻周刊》那个冷冰冰的黑发姑娘把交叉着的双腿松开了,随后往下拉了拉裙子,可一点没有用,这她自然也知道;裙子依旧高高搭在那两条长得很美的大腿上。那几个人,一个个眼睛朝下,瞅住大腿和裙子接界的地方。 她大大发挥了一通:“我说借口,指的是可以借此不搞应急的计划,来制造一种又好又便宜的发动机——蒸汽的也好,电力的也好,两者兼备的也好。我们不就是这样登上月球的吗?”她又不客气地加了一句:“如果你还记得的话,这是我一开头就提的问题。” “我记得,”埃尔罗伊·布雷思韦特说。他跟另外几个人不一样,视线没有从她裙子和大腿接界的地方移开,还是故意紧盯着。沉默了几秒钟,这种时刻大多数女人都会局促不安,或者诚惶诚恐。可那个黑发姑娘,非常自信,十分克制,摆明她并没有那样的心情。“银狐”仍然没有抬起眼睛,慢条斯理说:“那么还有什么问题呢,莫妮卡?” “我想你是知道的。”直到这时,布雷思韦特遭到了“闷攻将”,才抬起头来。 他叹了口气。“是啊——月球。你知道,有些日子我真是巴不得我们永远上不了月球。已经产生了一种新的滥调。眼下,不论在什么地方,工程技术上一出现不管什么样的拖延,管保有人会说:我们不是登上了月球吗?为什么我们就不能解决这个问题呢?” “即使她不提出这个问题,”“华尔街日报”说,“我也会提出来。那么为什么我们就不能解决呢?” “听我告诉你,”副总经理一声喝道。“且不说搞宇宙飞行的那帮人有着取之不尽的公家拨款——这我们可没有——他们还有一个目标:登上月球。你们大家模模糊糊地根据你们看来的或者听到的一套,就要我们凑上几十亿,孤注一掷,就那么样来优先发展汽车上的一种蒸汽机或电动机。可是说也凑巧,这个行业中有几个最杰出的技术头脑,偏偏认为抱那样的目的不切实际,甚至也不值得。我们有更好的打算和其他的目的。”布雷思韦特伸手摸了一下那头银发,随后朝亚当点点头。给人的印象是,他已经受够了。 “我们认为,”亚当说,“要得到干净的空气——至少是没被汽车污染的空气——最好、最快、最便宜的方法,就是将现有的汽油内燃机进行改良,同时把排气控制器和燃料也进一步改革一下。”他刚才故意压低了嗓门。这时又补充说道:“也许那不及蒸汽机或者电动机的设想那么惊人,可是,有不少科学根据呢。”《底特律新闻报》的鲍勃·欧文第一次发言。“且不管电动机和蒸汽机,你承认不承认,在纳德和埃默森·维尔那班人之前,汽车工业对于控制空气污染远不及现在这样关心?”这个问题显然是随便提出来的,因为欧文隔着眼镜温和地望着,但是亚当知道这里头装满了炸药。他只迟疑了一下,就回答说:“是的,我承认。”另外三个记者看看他,怔住了。 “据我了解,”欧文说,还是那种随随便便的态度,“我们到这里来,就是为了埃默森·维尔,换句话说,就是为了一个汽车评论家。对不对?”杰克·厄尔哈姆从坐着的窗台那儿插进来说话了。“我们到这里来,是因为你们的编辑——拿你来说吧,鲍勃,就是你本人——问我们是不是可以在今天回答几个问题,我们就同意了。据我们了解,有几个问题跟维尔先生发表的意见是有关系的,但是,我们安排记者招待会,并不是专门为了维尔。”鲍勃·欧文咧开嘴笑了一笑。“你分得未免太细了点吧,杰克?”宣传部副总经理耸了耸肩。“想来是吧。”看到杰克·厄尔哈姆现在和刚才那种尴尬的表情,亚当不由得想到他恐怕是在暗暗纳闷:举行这种非正式的记者招待会是否得策。“如果是那样的话,”欧文说,“想来我提出这个问题,也算不得不对头,亚当。”这个专栏作家仿佛在反复思考,一边说一边在斟酌词句,可是熟悉他的人都明白这副外表是多么虚伪。“照你看来,那些汽车评论家——譬如说谈安全的纳德吧——是不是起到了有益的作用?”这个问题虽简单,但是编得天衣无缝,怎么也回避不了。亚当真想向欧文提出抗议:干吗找我的碴?于是他记起了埃尔罗伊·布雷思韦特早先的指示:“来个随机应变”。 亚当不动声色说,“是的,他们起了作用。以安全为名,纳德大叫大嚷,把汽车工业一下推到了二十世纪的后半叶。”四个新闻记者把这一点都记下了。 他们这样记着,亚当好似风车打转一般想着已经说出口的话和就要讲到的事。他十分清楚,在汽车工业内部,还有很多人会同意他的说法。好大一批年轻经理、少得可怜的几个最高领导人物都承认,过去几年里,维尔和纳德的论点,尽管有点过分,不太准确,但基本上还是有道理的。汽车工业在汽车设计方面向来不大重视安全问题;注意力向来只集中在销售上面,其他大都不管;向未拒绝改革,直到政府有了规定,或者有了这种兆头,才不得已改革一下。回顾过去,好象汽车制造商都已经陶醉在自己的巨大规模和势力之中,行动宛如歌利亚1,到最后碰到一个大卫那样的人——先是拉尔夫·纳德,后是埃默森·维尔——终于弄得威信扫地。 1传说中的非利士巨人,被牧羊人大卫用弹丸射死。见《圣经·旧约·撒母耳记上》第十七章。 大卫降服歌利亚这一类比喻倒是恰到好处,亚当暗自想道。特别是纳德,单枪匹马,孤军作战,见义勇为的精神大为惊人,他不管整个美国汽车工业有着无限的资源,又有实力强大的华盛顿院外活动集团作后盾,居然敢于较量,别人失败了,他却终于使安全标准提了出来,使面向消费者的新法案变成了法律。纳德是个辩论家,他不脱辩论家的本色,采取的是强硬的态度,常常说得过火,无情,有时候还不准确,这个事实并没有使他的成就逊色一二。只有顽固分子才会否认他完成了一项有价值的公益事业。要完成这样一项事业,对付这样一种优势,少不了纳德这一类型的人——这也说到了点子上。 “华尔街日报”说:“就我所知,特伦顿先生,以前可从来也没有一个汽车公司头头公开承认过这一点。”“如果过去没有人承认过,”亚当说道,“也许现在有人承认了。” 是想象呢,还是杰克·厄尔哈姆真的脸色发白了?他不是显然在忙着摆弄烟斗?亚当发觉“银狐”蹙紧了眉头,可是管他妈的;如果有必要的话,以后再跟埃尔罗伊辩论。亚当素来不是“应声虫”。在汽车工业,地位升得很高的人,很少几个是应声虫;生怕上司不赞成,或者担心饭碗保不住,不说出真心话的那些人,就是高升,也最多升到中等地位。亚当可从没忍住不说过,他认为,他要对老板有所贡献,那就要直言不讳和忠诚老实。他早已弄明白,保持独特的个性,是头等大事。局外人对于汽车界经理有种错误看法,还以为他们都合乎一个标准样子,仿佛都是一个糕饼模子里印出来的。 再也没比这种想法错误的了。固然这类人都有某些共同特征——野心啊,魄力啊,组织观念啊,工作能力啊,但除此以外,他们也与众不同,其中还有少数几个异乎寻常的奇人、天才和硬汉呢。 不管怎么样,话已经说出口了,现在要收也收不回来了。不过,可补充说明的话倒有的是。 “假如你们要引用这句话”——亚当眼睛朝那四个新闻记者扫了一下——“另外有几点也该提一提。” “哪几点?”这是《新闻周刊》那个姑娘问的。她似乎不象先前那样敌对,已经按熄纸烟,正在记录。亚当偷偷溜了她一眼:那条裙子还是跟先前一样高,穿着薄膜一般灰色尼龙丝袜的两条腿越发吸引人了。他觉得兴趣浓了,转眼间又把这些个念头抛到了九霄云外。 “第一点,”亚当说,“评论家是尽了职责。目前汽车工业研究安全方面的问题,比过去格外卖力了:此外,压力也依然存在。还有,我们也为消费者着想了。有一度,我们并不是那样的。回顾一下,好象我们过去对消费者漠不关心,满不在乎,而自己还不了解。不过,眼下,这两种态度我们都没有了,这就是为什么埃默森·维尔之流变得嗷嗷叫,有时候显得一副蠢相的道理。假如你们接受他们的观点,那么汽车制造商做的事压根就没有一件是对的了。也许这就是为什么维尔之流至今还没有看出——这是我的第二点——汽车工业已经进入一个全新的纪元。” “美联社”问道:“如果那是实话,好不好说是汽车评论家逼得你们进入的?” 亚当压住心头怒火。有时候,大家把汽车评论当成偶像,一味盲目崇拜,而且还不光是对待维尔那样的专门家呢。“他们是起了作用,”他承认道,“指出方向和目标,特别是关于安全和污染方面的。但是,他们跟早晚总要进行的技术革命却毫不相干。正是由于这种技术革命,对这个行业里头所有的人来说,今后的十年,就要比刚刚过去的整整半个世纪更加激动人心。” “怎么个革法?”“美联社”看了着手表,说。 “有人提到突破,”亚当答道。“最重要的突破,我们快要看到了,那是在材料方面的突破,到七十年代中期或者后期,我们可以靠这种材料,设计出一种全新的车辆。就拿金属来说吧。快要有蜂窝钢来代替我们现在使用的实心钢,那种钢既坚固,又结实,分量却轻得出奇——这就是说可以节约燃料;而且比老的一种钢更经得起碰撞——十分安全。还有可以制造发动机和组件的新合金。我们预料会有一种合金,在几秒钟里,可以经受华氏一百度到两千度以上的温度变化,而只有很少一点膨胀。用上这种合金,我们就能够把那足以污染空气的烧剩的燃料化为灰烬。还有一种正在研究的金属,具有复原的性能,能够‘恢复’原状。如果你把挡泥板或者车门压瘪了,那你只消加点热,或者加点压力,那种金属就会弹回原来的样子。有了我们指望制成的另一种合金,就能以低廉的成本为燃汽轮机生产经久耐用的高质量叶轮。” 埃尔罗伊·布雷思韦特补充说道:“那最后一种还要等着瞧。要是内燃机终于废弃不用了,那么燃汽轮机大有可能取而代之。汽车上装涡轮,问题很多——只有发出强大的动力时才有效率,你要不想灼伤行路人,那就少不得一架价钱昂贵的热交换器。不过,那些个问题都是可以解决的,而且也在研究解决。” “好吧,”“华尔街日报”说。“就算金属方面有那样的改进。此外还有什么是新的呢?” “有样重要东西,在不久将来每一辆汽车上都可以装上,那就是车上计算机。”亚当朝“美联社”瞟了一眼。“那体积不大,大约有杂物箱那么大。” “计算机是管什么用的?” “几乎什么都干得了;你说得出的,它都做得到。会监控发动机的组件——插头啊,喷油嘴啊,还有其他等等。如果发动机在污染空气了,它就会一边控制废气,一边发出警告。至于其他方面,它都会起别开生面的全新作用。” “举几点谈谈吧,”“新闻周刊”说。 “有时候,计算机会代驾驶人思考,往往在他们还没有觉察到自己出了差错,就替他们校正了。它会指挥操纵的一个东西就是传感式刹车——对每一个轮子都起作用的刹车,这样,轮子出溜过去时,驾驶人就怎么也不会失去控制了。如果你前面的一辆汽车正在放慢速度,或者说,你跟前面的一辆汽车距离太近了,那么有种雷达辅助装置就会发出警告。遇到紧急情况,计算机也能减低车速,自动刹车,正是因为计算机比人的反应来得快,所以,撞车尾的事故就会大大减少。不久将来也就要有一种装置,可以使汽车始终顺着高速公路上的自动雷达控制车道开去,至于人造宇宙卫星控制来往车辆这种情况,也为期不远了。” 亚当看到杰克·厄尔哈姆赞赏地瞅了他一眼,知道那是为什么。他终于把谈话由守转攻了,宣传部门就是经常要求公司发言人采取这种战术的。 “这一切改革会产生这样的一个结果,”亚当接着说,“就是,在今后几年里,汽车的内部,特别是从驾驶人看来,要显得大不相同。有了车上计算机,目前所有的仪器就多半会更改。比方说,汽油表,据我们知道,快要过时了;要改装上一个指示器,指出以现在的车速,燃料还可以用多少哩路。路上的交通情况和公路上的警告指示,给路上的磁性传感器一触发,顿时会在驾驶人面前的荧光屏上显现出来。必须留神注视公路上的标志,这种做法早已过时,也很危险;驾驶人往往会看漏;如果反映在车里,那决不会看漏。还有,要是你走的一条路是以前没有走过的,那么你就照目前装上一卷娱乐消遣用的卡式磁带那样,安上一个盒式磁带。根据你所在的地方,用类似的方法调整到路标上,那你就会从荧光屏上收听到指示方向的声音,收看到指示路径的信号。一般汽车收音机几乎一下子就好装上听筒和话筒,用民用波段收发。民用波段,要成为一个全国性系统,这一来,驾驶人什么时候需要,什么时候就好招呼求援,不论什么求援都行。” “美联社”站起身,向宣传部副总经理转过去说话了。“我是不是可以借用一下电话……” 杰克·厄尔哈姆从窗台上一骨碌下来,绕到门口。他用烟斗招呼“美联社”跟着他出去。“我去给你找个清静地方。” 另外几个人也纷纷站起来了。 《底特律新闻报》的鲍勃·欧文,等那个通讯社记者走了,才问道:“说到那种车上计算机。你们是不是把那种计算机装在‘参星’上?” 那个欧文真该死!亚当知道自己进退两难了。回答说“是”吧,可那是保密的。回答说“不”吧,那么,到最后新闻记者都会发现他扯了谎。 亚当坚决声明:“你也知道‘参星’的事我不能讲,鲍勃。” 那个专栏作家咧嘴一笑。虽说对方不是直截了当否认,但也已经把他要打听清楚的事都告诉他了。 “好吧,”《新闻周刊》那个黑发姑娘说;因为她站着,所以看起来比坐着更高,更大方。“我们到这儿来要谈的事,给你耍了个手段扯开了。” “不是我。”亚当直盯着她的眼睛;他看到,这双眼睛是浅蓝色的,正嬉笑怒骂一般拿他评头品足。他不由得巴望他们是在不同的情况下见的面,也不要那么样冤家对头似的。他微微一笑。“我不过是个普通的汽车工人,想从正反两个方面来看问题罢了。” “当真!”那双眼睛还是紧盯着,仍然映现出一副嬉笑怒骂的样子。“那么对下面一个问题来个老实回答怎么样:汽车工业内部的看法当真在改变?”“新闻周刊”瞅了一下笔记本。“大汽车制造商真的想适应时代——接受那种社会责任心的新观念,发扬公德心,对于起着变化的事物标准,其中包括对于汽车的评价,采取现实主义的态度?你们真心认为消费者至上站住脚了?真的照你们说的那样出现了一个新纪元?还是,那不过是宣传人员搞出来的一种经理人物的化装表演,其实你们是真心希望不再象现在这样对你们注意,一切都悄悄恢复原状,就照过去那样,有不少事都是你们爱怎么干就怎么干出来的?你们大家是真的注意到环境、安全和其他各方面出现的情况呢,还是你们在自欺欺人?quovadis?——你还记得你学过的拉丁文吗,特伦顿先生?” “记得,”亚当说,“记得。”quovadis?你往何处去?……人类这个古老的问题,世世代代传下来,问的是文化、民族、个人、集团,而现在,又问到一种工业了。 埃尔罗伊·布雷思韦特问:“嗳,莫妮卡,那是个问题呢还是篇演说?” “这是个大杂烩似的问题。”《新闻周刊》那个姑娘朝“银狐”不冷不热地一笑。“假如你认为太复杂,那我可以把它分成几个简单的部分,用一些简短的词儿。” 宣传部负责人正巧送走“美联社”回来。“杰克,”产品发展部副总经理告诉他的同事说,“不知道为什么这种记者招待会不象往常那个样子了。” “如果你的意思是说我们更加喜欢惹是生非,不再谦恭有礼了,”“华尔街日报”说,“那是因为新闻记者正在训练成那个样子,我们的编辑叫我们钻得深。象其他一切一样,我猜想新闻事业也换上了一副新的面貌。”他又沉吟道:“有时候,也叫我怪不舒服的。” “可我倒没什么,”“新闻周刊”说,“有个问题我还没有得到解决呢。” 她转向亚当。“我刚才是向你请教的。” 亚当踌躇不决。quovadis?换种形式,他有时候也拿这个问题问过自己。 可是现在要他回答,应该坦率老实到什么地步呢? 埃尔罗伊·布雷思韦特救了他的驾,用不着他做出这个决定了。 “亚当要不见怪,”“银狐”插进来说,“我倒认为我可以回答这个问题。即使没有听到你刚才的一篇大道理,莫妮卡,我们公司——它可代表我们这个行业——也始终认为应该有社会责任心;另外,确实也有着公德心,许多年来已经有所表现。至于消费者至上,我们一直是相信的,早在这个词创造出来以前,就相信了,创造这个词的那些人……” 婉转动听的词句滔滔不绝滚出来。亚当听着听着,心里松了口气,自己总算没有回答。尽管他把全副精力都献给了工作,不过说实话,他也不得不承认心里还是有点疑疑惑惑。 话虽这么说,他到底放下了心,会议总算快结束了。他恨不得回到自己的业务领域里去,“参星”,好象一个缠着人不放的亲爱情妇,在那儿向他招手呢。 第五章 离开快要结束记者招待会的办公大楼一哩路左右,通用汽车公司的设计一造型中心,照例到处弥漫着一股模型泥的味儿。据设计一造型中心的职工自称,久而久之,他们就不闻其臭了。这股味儿不太浓,但一闻就知道是硫磺夹甘油的气味,来自设计一造型中心那圆形内院外围的几十间设计室。那些设计室都有保安人员守卫,里面正在塑造各种可能生产的汽车模型。 可是,来客给这股气味劈面一冲,总要厌恶得皱起鼻子。这并不是说很多来客都能走近发出这股气味的地方。大多数人最多只能进入外面的接待厅,或者进入接待厅后面那六间办公室,即使来到这儿,进出也要受到保安人员的盘问。从来不让人单独行动,还发下一种徽章,以颜色为标记,明确表示能够进入哪一个区域,而且通常总是限制得很严格。 有时候,国家安全和核秘密也没有未来车型的设计细节保卫得那样周密。 即使是设计人员,也不许到处乱走。那些职位不太高的设计师,除了一两间设计室外,都不准随便出入,只有工作多年以后才能自由一些。这样防备也不无道理。别的汽车公司有时会把设计师勾引了去。既然间间设计室都各自保密,那么,一个人出入的设计室越少,万一离职了,他所能带走的内幕情况也越少。一般说来,公司里总是根据“出于军情需要”这一军事原则,把有关新型汽车的情况通知设计师的。不过,随着设计师在公司工作的年份越来越多,再加上优待股票1和年金方案在经济上使他越来越“锁住了手脚”,防备也就松了,而且还发下一种特殊徽章,象是一枚战斗勋章佩在身上,可以凭此得到警卫许可,进出大多数设计室。即使如此,这种制度也决不是万无一失的,因为偶尔还会有那么一个超群出众的高级设计师转到对手公司去,那里经济上的好处给得那么多,其他一切就都不在话下了。这样,他一走,几年来的业务进展情况也就跟着带走了。汽车工业有几个设计师,在他们一生中,替所有的大汽车公司都工作过,虽说福特和通用这两家汽车公司有个不成文的协议,规定双方都不能,至少不能直接用职位拉拢对方的设计师。克莱斯勒汽车公司倒没有限制得那么严格。 1指在一定期限内以一定价格购买一定数量的公司股票。名为优待、特权,实则是公司厂家对职工的变相剥削。 只有设计主任和设计室头头等极少几个人,才允许在设计一造型中心内部到处走动。其中一个,就是布雷特·迪洛桑多。这天早晨,他正不慌不忙穿过一个赏心悦目的玻璃庭院,向x设计室走去。在当时,这间设计室跟大楼里的其他几间设计室之间的关系,多少有点类似西斯廷礼拜堂跟圣彼得本堂2的关系。 2圣彼得堂是罗马最大的教堂,而西斯廷礼拜堂则为罗马教皇的私人礼喇叭裤和一双皮鞋,这身行头上还加了一件雪白的开斯米外套。 布雷特一走近,保安人员顿时把报纸放下。 “您早,迪洛桑多先生。”那人朝着年轻设计师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眼,又轻轻打了个唿哨。“可惜我没带黑眼镜来。” 布雷特·迪洛桑多放声笑了。这个随时随地都打扮得花花哨哨的人物,蓄着仔细做过的长发、浓密下垂的鬓脚、精心修过的尖髯,他今天又锦上添花,穿了一件粉红色衬衫,打了一根紫红色领带,还穿了跟领带相配的一条“你喜欢这身打扮,呃?” 警卫想了一想。他是个前陆军军士,头发灰白,年纪比布雷特还不止大一倍。“这个,先生,可以说有点与众不同吧。” “你我之间的不同,艾尔,只是不同在我的制服是我自己设计的。”布雷特朝那间设计室的门头一点。“今天搞得热闹吗?” “还是那批人在里头,迪洛桑多先生。至于在搞些什么,我一到这儿,上面就关照我:背对着门口,眼朝着前面。” “可你知道‘参星’在里头啊。你一定看见过。” “见过,先生,我看见过。那天,批准投产的大喜日子,头头都来参加了,它就给搬到了陈列室。” “你怎么个看法?” 警卫笑了一笑。“我来告诉您,我怎么个看法,迪洛桑多先生。我看您跟‘参星’倒很相象。” 布雷特走进设计室,外面的一扇门随即卡嗒一声关严实了,这时他暗暗想道:要真是那样,那就没有什么可奇怪的了。 他的一生和他的创造才能,有一大部分已经花在“参星”上了。有时候,在自我鉴定的时刻,他不由得纳闷,这是否花得太多了。当初“参星”从一个设想的萌芽发展到一辆完工的汽车,他在心乱如狂的白天,在耗人精力的长夜;在苦到极点的时候,在乐得无比的顷刻,不知有多少次穿过这间设计室的门,多得他连想都不愿想了。 从一开始他就卷了进去。 即使在设计室工作还没开始前,他和设计部门的其他几个人已经奉命着手研究——市场调查,人口增长,经济情况,社会变迁,年龄界限,各种需要,式样趋向。成本指标规定下来了。随着产生了一种全新汽车的最初式样。 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经过产品计划人员、设计人员和技术人员一次又一次的会议,设计标准也好歹研究出来了。之后,大家一起合作,技术人员想出了一种成套动力设备,设计人员——布雷特是其中一个——先是莫名其妙地乱涂乱画,再是一一具体化,汽车的轮廓终于形成了。在这个过程中,希望时起时伏;计划时对时错,后来又对了;疑虑时有时无,后来又有了。在公司里,有几百个人都卷了进去,为首的是六个最高领导。 设计上改个没完,有的合乎情理,有的纯凭直觉。再后来,检验开始了。 最后——布雷特总是觉得太快了——经理部门批准生产了,于是制造部门接了手。现在,由于生产规划进展神速,不到一年时间,“参星”就要经受最关键的检验:究竟公众接受呢还是拒绝。在过去那段时间里,尽管对整辆汽车没有一个人能够从头至尾负责到底,但是布雷特·迪洛桑多在“参星”上放进的心思、精力和艺术趣味,却比设计小组里的其他人都要多些。 布雷特,还有亚当·特伦顿。 正是为了亚当·特伦顿,这天早晨布雷特才来到这儿,比平日开始工作的时间可早得多。他们两人本来打算一起到公司试车场去,但是刚刚接到亚当的通知,说是要晚一些才来。布雷特在工作习惯上没有亚当那样注意纪律,他欢喜睡懒觉,现在白白起了个早,心里有点恼火,后来就决定跟“参星”好歹单独待一会儿。这会儿,他推开里面的一扇门,走进了总设计室。 在几个灯光雪亮的工作区,正在设计烂泥模型的“参星”后代——将在三年后出现的一种跑车,还有一种旅行车;也在设计第一代“参星”的其他各种类型的车子,这在未来的年月里可能会采用,也可能不用。 第一代“参星”,只消过一年就要公之于世的汽车,是在设计室的尽头,底下铺着柔软的灰色地毯,上面照着聚光灯。这个模型漆成了天蓝色。布雷特一步步走过去,不由得满腔热血沸腾,这是他为什么要到这儿来的缘故,因为他知道自己是会兴奋的。 那汽车不大,紧凑,狭长,苗条。具有销售计划人员早已称做“底下缩拢、貌似管子”的那种外形,分明是受了导弹设计的影响,显出一副实惠的样子,但也有生气,有派头。车身上有几个特色都是全新的创造。车子上半身望得见四面八方,这在任何汽车里都是别开生面的创举。汽车制造商已经谈了几十年透明车顶,也战战兢兢做过那样的试验,现在“参星”终于收到了同样的效果,但是结构上却不失坚固。在那透明的玻璃车顶里面,又薄又有高度张力的钢骨垂直部件——设计师称为a柱和c柱的——压制得几乎看不出来,在头顶上交错纵横,连接得毫不惹眼。结果是,这间“玻璃暖房”(又一个设计术语,指的是任何汽车的上半身)比老的一种汽车要坚固得多,经过无数次严重的碰撞和翻滚实验,早已证实确是如此。内倾(车顶从垂直面向内倾斜的角度)不大,里边留有宽敞的净空。车子下半身也同样宽敞,在那么小的一辆汽车里,竟是如此宽敞,实在惊人。下半身的设计既漂亮又先进,但并不古怪,因此,无论从上下左右、东西南北来看,“参星”都融成一个悦目的整体。布雷特知道,汽车内部的技术革新跟外表可相颉颃。值得注意的一种,是电子喷油嘴,代替了老的一种化油器。化油器是原始发动机的背时遗物,早该废弃不用了。装在“参星”上那鞋盒一样大小的电子计算机,有许多功能,其中之一就是操纵喷油系统。不过,x设计室里那个模型,并没有装上什么机件。只是一个纤维玻璃外壳,用原来那个泥塑模型浇制而成,但是,即使仔细察看,也很难发觉聚光灯照射下的这辆汽车不是真的。这个模型留在这里,一则是为了跟以后的其他模型作个比较,再则是为了让公司的高级职员参观、检查、提心吊胆、恢复信心。这种信心是重要的。 股东们的巨额投资,都要靠“参星”一本万利,董事长以下的一切有关人员的前程和名誉,也都要靠“参星”扶摇直上呢。董事会早已批准一亿元作为发展和生产之用,在问世以前,大概还要有几百万元编入预算。 布雷特回想起来,有一次曾经听到人家把底特律说成“一个赛过拉斯维加斯、赌注下得更大的赌城”。尘世俗念把他的心拉回到实际问题上来,其中一件就是他还没有吃过早点。 布雷特·迪洛桑多走进设计主任餐室,另外有几个人早已在那里吃早点了。说来真是与众不同,布雷特没有招呼女侍应员点菜,反而闯到厨房里,跟那几个同他很熟的厨师说笑打诨,然后硬要他们做一客烙饼加火腿荷包蛋,这种早点在一般菜单上是从来也没有的。他从厨房里出来,就跟同事们一起,坐在餐室里那张大圆桌边。 同桌有两个来客,都是洛杉矶设计艺术中心学院的学生。还不到五年前,布雷特·迪洛桑多本人就是从这所学院毕业的。一个学生是个多愁善感的青年,这会儿正用指甲在桌布上画曲线,另一个是个眼睛明亮的十九岁姑娘。 布雷特往四周扫了一眼,看看大家是不是都在听着他,一边又跟那两个学生把昨天谈开头的话继续谈下去。 “要是你们到这儿来工作,”他忠告他们说,“你们就该装个头脑过滤器,把前辈要塞给你们的陈腐观念清除掉。” “布雷特所谓的前辈,”一个年纪三十出头的设计师,隔着桌子说道,“是指尼克松当选那时年龄已经够得上投票的人。” “刚才说话的那个老家伙,”布雷特告诉两个学生,“是我们的罗伯逊先生。他设计的那种出色的家庭轿车,要是装上车辕,前面再驾匹马,那就更妙啦。顺便说一句,他是用鹅毛笔在工资支票上背书的,现在正急着等拿年金养老呢。” “小伙子迪洛桑多有一点是叫我们喜欢的,”一个头发花白的设计师插嘴说,“那就是,对有经验的、上年纪的,他都尊敬。”色彩-内饰设计室头头、设计师戴夫·赫伯斯坦,打量着布雷特那经过仔细修饰、但又叫人眼花缭乱的外貌。“我说呀,今天晚上的化妆舞会在哪儿举行?” “如果你把我的外貌研究得仔细点,”布雷特顶嘴道,“再用到你的内饰上去,那你准会把主顾吓跑咧。” 另外有个人问道:“跑到我们的对手那里去吗?” “那只有等我去给他们工作了。” 布雷特咧嘴笑了笑。自从他作为一个新手参加工作以来,跟设计室的大多数人谈起话来,总是对答如流,针锋相对,看来多半人还很欣赏呢。说来可真叫希奇,这居然也没有影响布雷特提升为汽车设计师。现在,他二十六岁,除了少数几个设计室大头头外,他的级别跟所有的人都相等了。 几年前,象布雷特·迪洛桑多那般模样的人,有哪一个能够不被大门保安人员拦住,那简直是不可想象,更不用说准许在公司设计室那种等级森严的气氛中工作了。可是对一般事物的看法已经改变了。眼下,经理部门也明白,光怪陆离的新型汽车十之八九都是“鬼机灵”设计师创造的,他们对时新式样,包括自己的外貌,既富于想象,又勇于尝试。既要指望造型-设计师卖力工作,有所创造,也要在合情合理的范围内,允许象布雷特这样的高级人员决定自己的工作时间。布雷特·迪洛桑多常常迟到,白天懒懒散散,有时根本不见影踪,到了晚上,在夜深人静的时刻,一个钟头一个钟头工作。 因为他为人特别清白,碰到专诚通知他去参加全体职员大会,也从不缺席,所以从来没有说过他什么闲话。 他又跟那两个学生谈话了。“老辈们,包括在这桌子上吃一面黄油煎蛋的一些人,会告诉你们的一件事情……啊,多谢啦!”布雷特换了口气,等女侍应员把那客烙饼加火腿荷包蛋放在他面前了,才继续讲下去。“他们要争论的一件事,就是汽车设计方面再也不会有什么重大改革了。他们说,从今往后,总是万变不离其宗,只会按部就班地发展。说起来,当初爱迪生快要发明电灯前,煤气厂家也是这么想来的。说真的,快要有狄斯奈游乐园1式的设计改革啦。一个理由是,我们不久就会有希奇古怪的新材料好派用处,那方面很多人都不注意,因为没什么引人注目的。” 1美国电影制片人、漫画家狄斯奈在加利福尼亚州开设的游乐场,由狄斯奈自行设计布置,以新颖离奇著称。 “可是你在注意啊,布雷特,是不是?”有人说。“你是在为我们这些人留神呢。” “说得对。”布雷特·迪洛桑多切了一大块烙饼加火腿荷包蛋,用叉一扎。“你们大家可以放心。我会帮你们保住饭碗的。”他吃得津津有味。 那个眼睛明亮的女学生说:“从今以后,新的设计多半都很实惠,这是真的吗?” 布雷特含着满嘴的烙饼,答道:“可以既实惠又离奇。” “这种东西吃多了,你就会象装满气体的低压轮胎那样够你实惠的啦。” 色彩-内饰设计室负责人赫伯斯坦厌恶地看了看布雷特那盆丰盛的早点,随后告诉那两个学生说:“凡是好的设计,差不多都是实惠的。向来如此嘛。纯粹的艺术形式是例外,那仅仅是为了美观罢了。碰到不实惠的设计,那不是成了坏设计,就是近乎坏设计了。维多利亚时代的人搞的那种设计,笨重得不实惠,这就是为什么有那么多的设计都是吓坏人的。你们可听着,在这个行业里,有时候我们还在干着那样的事,装上老大的尾翅啊,涂上过多的铬啊,安上突出的格栅啊。幸亏我们正在学着少干一点这样的事。” 那个多愁善感的男学生不再在桌布上画花样了。“大众牌汽车是实惠的——完全是实惠的。但是说不上漂亮。” 趁别人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布雷特·迪洛桑多就一挥叉子,赶紧把烙饼一口咽下。“我的朋友,那正是你和全世界公众受骗上当的地方。大众牌汽车是个骗人的玩意,是好大一个鬼把戏。” “那是种好汽车,”女学生说。“我就有一辆嘛。” “那自然是种好汽车。”布雷特又把早点吃掉一点,两个有志成为设计师的年轻人大惑不解地望着他。“等到本世纪的划时代汽车的数量增加了,大众牌汽车就会跟皮尔斯-阿罗型、福特t型、1929年雪佛兰6号、四十年代以前的派克、六十年代以前的罗尔斯-罗伊斯、林肯、克莱斯勒气流型、三十年代的凯迪拉克、野马型、庞提阿克gto、只容两个乘客的雷鹰型,还有其他一些牌型汽车,并列在一起啦。可是,大众牌汽车仍然是个骗人的玩意,因为经过一次推销运动,人们就相信这是种丑汽车,其实并不丑,否则,维持不到一半时间早就完蛋了。大众牌汽车确实外形不错,四平八稳,有对称感,也透着一点才气;如果不是一辆汽车,是一个雕塑,那就可以装上一个座子,陈列在亨利·穆尔1的一个雕塑旁边。可是,说它丑的那番议论,给了公众当头一棒,所以他们上当了,你也是这样。可话又说回来,所有的车主都是喜欢自己骗自己的。”有人说了:“这里头也有我一份。”椅子都给小心放回原处。大多数人踱出餐室,回到各自的设计室去。色彩-内饰设计室负责人,在那两个学生的椅子旁站住了。“你们如果把后生小子的臭屎过滤一下,就照他一开始忠告的那样做,也许会好不容易找到一两颗珍珠呢。” 1当代英国著名雕塑家。 “等我一完事”——布雷特用餐巾抹掉了一点鸡蛋和咖啡渍子——“就会多得可以做珍珠酱咧。” “真遗憾,我不能奉陪了!”赫伯斯坦在门口和颜悦色地点点头。“回头顺便来一次,布雷特,好吗?我们有一个关于料子问题的书面报告,我想你大概是要看看的。” “经常都是这样的吗?”那青年大惑不解地看看布雷特,他手指又在桌布上画着抛物线了。 “在这儿,通常是这样的。可是,别让这种玩笑叫你受骗上当。其实这里面倒有着不少好主意呢。” 这是实话。汽车公司的经理部门鼓励设计师,还有其他搞创作的人员,在专用餐室里一起进餐;一个人的级别越高,这种特殊待遇就越好,享受的人数也越少。可是,不管哪一种级别,餐桌上的谈话总免不了要谈到工作。 那时候,一边吃着菜点,一边思想交流,偶尔也引出绝妙的主意。高级职员的餐室是亏本的,但是经理部门乐意弥补损失,认为那是一本万利的投资。 “为什么你说车主自己骗自己?”那姑娘问。 “我们知道他们确实是这样。这是你要学会用来过日子的一点人性。” 布雷特离开了一点餐桌,把椅子往后一仰。“社会上那一批老兄,他们大多数都喜欢样子漂亮的汽车。可是,他们也喜欢把自己当做明事理、懂是非的人,结果怎么样呢?他们是在拿自己开玩笑。这一批老兄,有许多人等下回买流线型汽车时,连在心里也不会承认自己的真正动机。” “你怎么能这样有把握?” “很简单。如果哪个老兄仅仅要一种可靠的运输工具——这类人里头有很多都说他们是这样的——那么他需要的就是雪佛兰、福特或者顺风牌一类中最便宜、最简单、最节约的货色。可是,大多数人的要求岂止如此,他们是要一辆好一点的汽车,因为这好比挽在手臂上的一个妖艳的小妞儿,或者说象一座漂亮的住宅,给人心底里有种舒舒服服的温暖感。那也没有什么不对头嘛!可是那个老兄和他那些朋友却好象认为那有什么不对头似的,这就是他们所以要自己骗自己的原因。” “那么消费者调查……” “是蠢才干的事!不错,我们派出一些娘们,拿着板夹,看到路上有人走过来,就问他,对下一回买的汽车有什么要求。这个人马上想到要向她炫耀一番,就列举了所有冠冕堂皇的东西,什么可靠性啊,耗油率啊,安全啊,贴换价值啊。如果那是一份书面的征询意见表,不签名的,他这样做是为了对自己炫耀一番。在这两种情况下,到最末尾,万一他提的话,他可能会加上外形一项。但是,临到买车了,就是那个人在汽车样子间里,不管他承认不承认,外形顿时升到头一位了。” 布雷特站起身,伸了个懒腰。“你们会找到一些人,他们会告诉你们,公众跟汽车闹恋爱这种事已经过去了。真是胡说八道!我们大家还要干一番呢,年轻人,因为亲爱的老兄,尽管装腔作势,也还是设计师的朋友咧。” 他看了看表;去试车场,途中碰到亚当·特伦顿,还有半小时,现在还来得及去一下色彩-内饰设计室。 三人一路走出餐室,布雷特问两个学生:“对于这一切,你们是怎么个看法?” 好奇是一点不假的。这两个学生现在做的事,几年前布雷特自己也做过。 汽车公司定期邀请设计学校学生来参观,把他们当要人那样款待,让他们亲眼看看往后也许要来工作的那种气氛。汽车制造商也到他们学校去巴结他们。三大公司组织的小组,每年要到设计学院去好几次,公开争夺最有出息的应届毕业生;工程、科学、财经、商业、法律等其他各业,也是如此,因此汽车公司用上慷慨大方的薪给和福利,其中还包括逐步提升的办法,把很大一部分优秀人才都抢先收罗去了。有些人,其中也包括汽车工业内部一些有头脑的人,他们认为这种做法不正当,因为汽车制造商把世界上最最优秀的头脑网罗得太多了,危害了整个文明,但是人类文明需要更多的思想家来解决人类一些错综复杂的火急问题呀。话虽这么说,其他机构也好,其他工业也好,没有一个能够源源不绝招到不相上下的一批有成就的尖子。布雷特·迪洛桑多原来就是那么样的一个尖子呢。 “真激动人心,”那眼睛明亮的姑娘回答布雷特的问题说。“好象在开天辟地一样,说真的。不用说,也有点怕。要跟所有其他那些人竞争,可你也知道他们管保都有一手。但要是你在这儿干成了,那你实在是干成了了不起的大事。” 她的态度倒是对头的,布雷特想道。只要她有才气就好,再加上点闯劲,来治服汽车工业对女人的偏见,仿佛女人不该存非分之想,只能当秘书。 他问那个青年:“你呐?” 那个多愁善感的年轻人不置可否地摇摇头。他皱着眉头。“说不上。不错,一切的一切都是顶呱呱的,四下里多的是金饭碗,不少心血结晶,想来是很激动人心,没错儿”——他朝着那个姑娘头一点——“正象她说的那样。 不过,我一直在想:这到底是不是值得?说不定我在发神经病,我也知道现在已经来不及了;我的意思是说,已经学好了设计等等的课程,或者说绝大部分都学了。可你禁不住要问:对一个艺术家来说,这事关重大吗?难道你想在这上面花心血,干一辈子?“ “你在这里工作,就得热爱汽车,”布雷特说。“你得非常关心汽车,把汽车当做天下头等重要东西。你呼吸、吃喝、睡觉,都离不开汽车,你在谈情说爱的当儿,有时候也要想起汽车。你半夜里醒来,脑子里转的就是汽车——那些你在设计的,那些你想设计的。就象宗教一样。”他又随口补充了一句:“要是你没有那样的心情,你就不是这儿的人。” “我确是热爱汽车,”那年轻人说。“据我记得,我总是象你说的那样热爱。只是最近……”他由着这句话无疾而终,仿佛不愿意再宣扬一次邪说似的。 布雷特不再说什么。那都是个人的意见、评价,由此作出什么决定,也是私人的事。别人无能为力,因为归根结蒂,那都决定于你自己的看法、标准,有时候还有良心。再说,布雷特之所以不打算跟这两个人讨论,还另有原因:最近,这样的疑问,他自己也有过一些呀。 色彩-内饰设计室负责人,在办公室一进门的地方放着一具骷髅,是为设计汽车座位作人体解剖研究用的。这具骷髅稍稍离开地面,由一根链子系着脑壳里的一块板,吊在那里。布雷特·迪洛桑多一进门,就跟它握了握手。 “你早,拉尔夫。” 戴夫·赫伯斯坦从办公桌后面走前来,朝总设计室头一点。“我们往那里去吧。”他走过骷髅旁边,亲亲热热地拍了拍。“一个既忠诚又顶用的职员,从来也不提出批评,从来也不要求加工资。” 他们走进色彩中心,那是一间拱顶圆形巨室,主要是用玻璃建成的,好让阳光照射进来。头顶上的穹窿,给人一种大教党的印象,因此,那几间小间,都是用来在灯光控制下观察各种色彩样品和料子的,看上去就象是一个个礼拜堂。脚底下厚厚的地毯,把脚步声都淹没了。整个房间里到处都是样板,软的硬的装饰材料样品,还有一套色谱,凡是光谱中的色彩一应俱全,外加几千种副色。 赫伯斯坦在一张陈列台前站定了。他告诉布雷特·迪洛桑多:“这就是我要你看一看的。” 在玻璃下面,陈列着六种座垫面子样品,每一种都标明产品的厂家和货号。还有一些类似的样品,散放在陈列台面上。颜色虽然各不相同,但是都标着同一个类名,叫做“金丝柳条锦”。戴夫·赫伯斯坦拿起一块。“还记得这些吗?” “那还用问。”布雷特点点头。“我当初是喜欢的;现在还喜欢咧。” “我本来也喜欢。其实还是我推荐采用的呢。”赫伯斯坦用手指摸了摸这个样品,摸上去软呼呼,很舒服。这个样品,其他的所有样品也一样,都有种花样引人的银色斑纹。“这是用金属线同棉纱卷在一起织成的。” 两个人都明白,“金丝柳条锦”已经提出来作为今年公司头一流车型中一项额外费用的选购项目。事实证明这种料子很受欢迎,过不久“参星”也会用上,各种颜色都有。布雷特问:“那么,又有什么大惊小怪呢?” “来信啊,”赫伯斯坦说道。“主顾的来信,两三个星期前就一一寄来了。”他从口袋里摸出钥匙圈,打开陈列台的一只抽屉。里面有个文件夹,放着二十四五份影印信件。“挑几封念念吧。” 这些信主要是妇女或者她们的丈夫写来的,但也有几个律师代表当事人写的,都有一个共同主题。当时那些妇女都穿着貂皮大衣,坐在汽车里。她们一离开汽车,每人大衣上的部分貂毛就给粘在座垫上,把大衣糟蹋了。布雷特轻轻打了个唿哨。 “销售部用计算机作了一次调查,”赫伯斯坦透露了这个照我看,还有更多的信会寄来呢。”“你们明明已经做过试验了。”布雷特把信夹递回去。 “那么结果怎么样?”“结果表明,一切简单得很;问题在于,事情没有发生以前,谁也没想到。你坐在座垫上,料子一受压,顿时张开了。不用说,那也很正常,但是碰到这种料子,金属线也一起张开了,那本来也没什么,只要你没穿貂皮大衣就不成问题。可是,如果你穿了,有些细毛免不了伸到金属线之间的隙缝里。人一站起来,金属线合拢了,貂毛给夹住了,结果,免不了从大衣上拉下来。你在一段马路上兜个圈子,就可以把一件价值三千元的大衣毁掉。” 布雷特咧嘴笑了。“要是传扬出去,那么全国凡是有旧貂皮大衣的女人都会冲出来坐一次汽车,回头再来要求赔偿一件新大衣啦。” “可没有人在发笑。上面管理处已经在拉告急警报了。” “那种料子不生产了吗?” 赫伯斯坦点点头。“就到今天早晨为止。从现在起,我们这里还要拿新的料子另外做个试验。很明显,那就叫做貂皮试验。” “早已销出去的那些汽车座垫怎么样呢?” “天知道!我很高兴,那倒用不着我去伤脑筋。最近听说,这件事一直闹到董事长那里了。据我知道,要求一提出来,法律部门就悄悄解决了。尽管估计到其中会有几起是假的,但还是花几个钱为妙,只要有机会把整个事情包起来。” “貂皮包包?” 设计室头头虎着脸说:“少给我开这种无聊玩笑。所有这些情况,日后你通过各种途径,也会知道,不过,为了‘参星’起见,我想你跟另外几个人应当早知道。” “谢谢。”布雷特想一想,点点头。这是实话——“参星”计划不得不改变了,尽管这一方面的事不由他负责。不过,他为了另一个原因,还是一样感激。 他这就决定了,在今后几天里,要不调辆汽车,就得把他手里那辆汽车换个座垫。布雷特的汽车座垫面子用的是金丝柳条锦,而且,再巧也没有,他打算下个月买一件貂皮大衣当生日礼物送人,他可不愿意看到这件礼物给搞坏了。这件貂皮大衣,准会给穿上,坐进他的汽车里,是准备送给巴巴拉的。 巴巴拉·扎勒斯基。 第六章 “爸爸,”巴巴拉说,“我要在纽约住一两天。我想我应当让你知道一下。” 从电话里听得到一片工厂里的噪音。巴巴拉不得不花了几分钟,等候接线员在厂里找到马特·扎勒斯基;现在,看样子他是在靠近流水线的地方接电话。 她父亲问:“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你非住不可啊?” 她说得稀松平常:“哦,还不是老一套。广告公司的客户问题。要开些会,讨论下一年度做广告的事;他们要我在这里开会。”巴巴拉在耐着性子。 其实,她用不着解释,倒象她还是个小孩,要大人允许晚一些回家似的。要是她决定在纽约住一星期,住一个月,或者永远住下去,那不就结了吗。 “晚上回家,早晨再去,行不行呢?” “不行,爸爸,不行。” 巴巴拉但愿这一回不要讲讲再争论起来,弄得她不得不指出,她已经二十九岁,是个法定的成年人,在两次总统选举时投过票,而且还担任着一个要职,在这上面也有一手。说起来,这个工作例也使她手头宽裕,随时都可以让她另立门户,只是因为她知道母亲去世后父亲一个人很寂寞,再则她也不愿意让他的日子过得更糟,所以还跟他住在一起。 “那么你什么时候回家呢?” “到周末准定回家。这以前,你没我侍候也好过日子。要注意你的溃疡。我说啊,那病怎么样了?“ “我早把它给忘了。要考虑的事太多啦。今天早晨,我们厂里又出了点问题。” 听上去他很紧张,她想。凡是接近汽车工业的人,包括她自己在内,汽车工业都给了他们那种影响。不管你在厂里工作也好,在广告公司工作也好,或者象布雷特那样搞设计工作也好,到头来,你都会感到心里七上八下,有千斤重担压在肩上。这会儿,这种逼人的压力使巴巴拉·扎勒斯基感到,她得挂断电话,回去参加客户会议。几分钟前,她溜了出来,不用说,那些人还当她到盥洗室去做女人要做的事呢。巴巴拉出于本能,一只手伸到头发上。 象她波兰母亲那样,这是一头浓密的栗壳色头发;长也长得太快,快得真叫人恼火,害得她在美容院里花掉不少时间,其实她哪里愿意花那么多时间呀。 她把头发捋捋平;非这样不可。她的手指碰到了黑眼镜,那是几小时前给推在额角上的,她不由得想起,最近听到有人笑话黑眼镜推到头发那儿,说这是女经理的标志。可是,为什么不可以这样呢?她由着眼镜留在额角上。 “爸爸,”巴巴拉说,“我没多少闲工夫。好不好帮我做件事?” “做什么事?” “打个电话给布雷特。告诉他,我很抱歉今天夜里不能跟他去玩了,如果他回头要打电话给我,我在德雷克饭店。” “我说不上我能不能够……” “你当然能够啰!布雷特在设计中心,这你也完全清楚,听以你只消抓起内线电话来拨一下就行了。我并不要你喜欢他;我知道你不喜欢,你对我们俩都明白表示过好多次了。我只要你捎个口信。甚至连攀谈都可能用不着。” 她语气里掩盖不住心头的急躁,这下子,他们又终于再一次争论起来了。 “好吧,”马特咕咕哝哝说。“我去转告他。可你别发脾气。” “你也别发脾气。再会,爸爸。请保重,周末见。” 巴巴拉向秘书道了谢,刚才借打的就是她的电话,随后她那四肢修长的丰满身子从坐着的办公桌上一骨碌下来了。她的体态,她自己也知道男人都爱慕,是她母亲传下的又一份遗产,她母亲直到临死前几个月,好歹都流露出强烈的性感,典型斯拉夫民族式的性感,有人就是这么说来的。 巴巴拉是在第三街大厦的二十一层楼上,奥斯本·杰·刘易斯公司的纽约总部。这家公司,比较亲密的称呼,是叫做奥杰刘,为全世界最大的六家广告公司之一,职工有两千人左右,占用摩天大楼的三层楼面。巴巴拉如果要跟底特律通电话,不去刚才借打电话的地方,本来也可以用下面一层楼的一间办公室。那层楼面挤得满坑满谷,是创作人员的鸽子棚,有几间没有窗户、碗橱般大的办公室,是专门留给象她那样到纽约来临时工作的外地职员用的。但是,这天早晨的会议在这儿上面召开,待在上面似乎来得简便些。 这一层楼面是客户的世界。一些广告客户部经理和公司高级职员在这里也各有一套办公室,全都陈设豪华,铺着丝绒地毯,墙上不是挂着塞尚就是韦思或者毕加索1的真迹,还有固定的酒柜,有时候搁置不用,有时候开放供应,这要看客户是不是爱喝酒;客户有没有这种嗜好,公司里的人都很熟悉,也用心记在心头。甚至连这儿秘书的工作条件,也比底下一层的某些头流创作天才来得优越。巴巴拉有时候想想,这个公司多少有点象古罗马战舰1,虽说底下一层楼的那些人,至少吃饭时还可以喝到马提尼鸡尾酒,晚上可以回家去,如果级别够高的话,有时候也准许上楼。 1塞尚为法国“印象派”画家,韦思是当代美国画家,毕加索系侨居法国的西班牙画家。 1指单层甲板大帆船,由奴隶或者罪犯划桨,他们都被锁于底舱,不能自由行动。 她顺着走廊匆匆走去。要是在她通常工作的地方,奥杰刘那个陈设朴素的底特律办事处,她的鞋后跟就会发出“嘀哒嘀哒”的响声,可是,在这儿,厚厚的地毯把脚步声都淹没了。经过一扇半掩半开的房门,她可以听到钢琴声和一个姑娘的唱歌声:千千万万人组成的队伍,又来了一个快乐的用户,他们要“飞泡”——请飞跑送来;我也对它爱得不亦乐乎。 可以十拿九稳,房里面有个客户在听唱歌,而且还会凭着预感,偏见,甚至还要看心情是不是痛快,早餐有没有引起消化不良,来对这个曲子决定可否,这样也牵涉到要不要支出一大笔钱的问题。当然啰,这首歌词糟透了,大概是因为这个客户喜欢陈词滥调,大多数人总是害怕比较别出心裁的东西,他也不例外。可是那乐曲却有一种悦耳的韵律;配上全套管弦乐和合唱队,灌成唱片,说不定过一两个月后,全国大半地方都会哼起这支小调来。巴巴拉想不出“飞泡”到底是什么。是一种酒吗?是一种新的洗涤剂吗?可能是其中的一种,也可能是更加古怪的东西。各行各业的客户,奥杰刘广告公司有着几百个,不过,巴巴拉工作的汽车公司这个广告户头却列在最重要、最赚钱的那一批中。汽车公司的人总喜欢提醒广告公司的人说,单单汽车广告的预算,每年就超过一亿元。 第一会议室的外面,“正在开会”这一红色信号牌仍在忽闪忽闪发亮。 客户们喜爱闪烁发光的信号牌,因为这一来就产生一种重要的气氛。 巴巴拉悄悄走进去,到长桌子中央,一下子坐在她的椅子里。在这间镶着花梨木护壁板、摆着乔治时代式家具、富丽堂皇的房里,另外还有七个人。 桌首坐着基思·耶茨-布朗,他头发花白,温文尔雅,是广告公司广告业务部监察,他的任务,是要尽量避免汽车公司跟奥斯本·杰·刘易斯广告公司发生摩擦。耶茨-布朗的右面,是底特律来的汽车公司广告部主任杰·普·安德伍德(“请叫我杰·普好了”),他年纪还轻,升任这个职位也没有多久,跟广告公司上层人物相处还不十分自在。安德伍德的对面,是头顶光秃、脑子灵活的特迪·奥许,奥杰刘的创作部主任,此人才思横溢,活象泉水喷涌一般。为人沉着,一副教员派头,比许多同事任职都久,向来是一帆风顺的汽车推销运动的老手。 此外还有杰·普·安德伍德的助理,也是从底特律来的,还有广告公司的另外两个人,一个是创作人员,一个是业务人员,还有巴巴拉,除了这会儿正在给大家添咖啡的秘书外,在场的只有她一个女的。 他们讨论的题目是“参星”。从昨天下午起,他们就在复审广告公司目前已经拟出的广告设计。会上的奥杰刘那一伙人,已经把一套套设计图样拿给客户看了。这客户的代表就是安德伍德和他的助理。 “我们挑啊拣的,最后还留下了这一组图样,杰·普,”耶茨-布朗说,这话虽不是正式对汽车公司广告部主任说的,但也是直接针对他的。“我们认为你们会看出这些图样都别开生面,也许还有点引人入胜。”跟往常一样,耶茨-布朗恰到好处地摆出一种既威严又谦虚的态度,尽管在场的人个个都知道一个广告部主任没什么真正的决定权,而且也不在汽车公司最高领导之列。 杰·普·安德伍德大可不必地厉声说:“让我们看看吧。” 广告公司那另外两个人当中的一个,把一张张卡片放在画架上。每一张卡片上都粘着一张薄纸,薄纸上绘着一幅设计草图。巴巴拉知道,每一幅设计图样,无异是构思和劳动了几小时,有时是几个长夜的心血。 今天和昨天的一系列做法,在任何一次新汽车推销运动的最初阶段,原是司空见惯的,那些薄纸都叫做“草样”。 “巴巴拉,”耶茨-布朗说,“这次由你来讲一遍好吗?”她点点头。 “我们的想法,杰·普,”巴巴拉一边告诉安德伍德,一边向他的助理瞅了一眼,“是要把‘参星’今后的日常用途表现出来。这第一幅设计图样,你也看得出,就是一辆‘参星’正要离开汽车冲洗场。” 所有的眼睛都盯在那张草图上。草图富有想象力,画得很好。画出汽车的前半身刚好探出冲洗坑道,活象蝴蝶从蛹里蜕出来似的。有个年轻女人等着把汽车开走。拍成彩色的,不管是呆照还是影片,这个场面都扣人心弦。 杰·普·安德伍德一点也没有反应,连眼皮也不眨一下。巴巴拉点点头,示意把第二张薄纸拿给大家看。 “我们有些人,很久以来就一直认为,妇女使用汽车一事,在广告上还不够强调。大多数广告,我们也知道,都是以男人为主的。” 她本来可以补充这么一句,可是并没有说出口来:过去两年来,她的任务就是要大力宣传妇女的观点。不过,有时候,看到继续出现以男子为对象的广告(行话叫做“阳版”),巴巴拉就此深信自己是完全失败了。 这会儿,她发表意见说:“我们认为妇女就要充分使用‘参星’了。” 画架上的草图,绘着一个头一流菜场的停车场。这个艺术家的构图非常出色——背景是一家店铺的门面,前面赫然停着一辆“参星”,周围都是其他汽车。有个女主顾正把油盐酱醋、罐头食品装进“参星”的后座。 “另外那几辆汽车,”汽车公司广告主任说。“是我们厂的产品,还是对手厂家的?” 耶茨-布朗急忙答道:“想来是我们厂的,杰·普。” “应当有几辆对手厂家的汽车,杰·普,”巴巴拉说。“要不然,一切都不真实了。” “很难说我喜欢食品杂货。”这话是安德伍德的助理说的。“搞得乱七八糟的。把大家的视线从汽车上给引开了。如果我们用那个当背景,那就得抹凡士林。” 巴巴拉扫兴得真想叹口气。给汽车摄影时,在照相机镜头上抹点凡士林,这是摄影师的花招,可早已经过时了;这样一来,背景就模模糊糊,汽车轮廓就突出了。虽然汽车公司坚持要用这种手法,可是有不少吃广告饭的人却认为这种手法已经跟“扭摆舞”一样老式了。巴巴拉温温顺顺说:“我们打算勾出实际用途来。” “不管怎么样,”基思·耶茨-布朗插进来说,“那是个好主意。让我们记下来。” “下一张图样,”巴巴拉说,“是一辆‘参星’在雨里——我们认为最好是一场地地道道的倾盆大雨。又是一个妇女在开车,看样子她是从办公室回家去。我们不妨等天黑后照这个相,好搞到湿漉漉马路上的最好反光。” “得小心不要让汽车给弄脏了,”杰·普·安德伍德讲了一句。 “整个设想倒是要让车上有点儿脏,”巴巴拉告诉他说。“又是——逼真。彩色片会把车拍得好看透顶。” 底特律来的那个广告部副主任轻声说:“很难说头头们会赞成。” 杰·普·安德伍德没有吱声。 还有十二张图样。巴巴拉把一张张都讲遍,尽管只是寥寥数语,但并不敷衍塞责,因为她知道那些年轻的广告公司人员在每一张图样上费过多少力,花过多少心血。情况总是如此。象特迪·奥许那样的创作老将都不出马,照他们的说法嘛,就是“让小伙子们去出身大汗”,因为他们凭经验知道,最初的创作,不管怎么好,总是被否决的。 现在果然被否决了。安德伍德的态度已经把这点说得清清楚楚,房里的人也个个都明白,在昨天,这个会议还没有开始前,他们就都心中有数了。 刚进公司那时候,巴巴拉天真得很,居然还问为什么总是发生那样的情况。 为什么那么多心血,那么多才能,往往是了不起的才能,都白白浪费掉了? 后来,汽车广告方面的几件活生生的事实,不言而喻地作出了解释。这样的情况摆在她面前:如果广告设计一下子就开花结果,而不是慢得叫人难受,不是比做其他大部分产品的广告都慢得多,那么,底特律汽车界搞广告的所有人员,他们所做的工作,他们那么样接连几个月,会开个没完,报销好大一笔开支,花公家钱到郊外去吃喝玩乐,怎么好说都是大有道理呢?再说,如果汽车公司愿意负担那样大得出奇的费用,那么广告公司也犯不着去建议不要这么做,更不用说去搞什么改革运动了。广告公司乐得大方,照办就是;何况,到头来反正会批准的。每年的车型不是在十月就是在十一月开始做广告。到五六月间,总得作出最后的决定,这样,广告公司才能着手工作;所以,汽车公司的人,就在这个时候开始拿定主意,因为他们也看得懂日历。也是在这个时候,底特律的大头头们纷纷出场,在广告业务上作出最后的决定,不管在这一方面他们是不是内行。 时间、才能、人力、金钱的惊人浪费,徒劳无益的活动,最使巴巴拉烦恼,她后来发现,原来别人也一样。跟其他广告公司人员聊聊,她也知道三大公司的情况都一样。这就好象汽车工业尽管对外面的官僚习气通常总是一目了然,百般挑剔,但是在内部也已经产生了日益严重的官僚作风。 她曾经问过:那种别开生面的设计,实在出色的设计,后来有没有重新采用的?回答是:没有,因为你不能在六月里接受你去年十一月里拒绝的东西呀。那会使汽车公司的人为难。干出那样的事来,一个人,也许是广告公司的好朋友,就很容易把饭碗给砸掉。 “谢谢你了,巴巴拉。”基思·耶茨-布朗不露痕迹地接过手去了。“我说,杰·普,我们都知道我们还有一长段路要走。”广告业务部监察的微笑又温暖又亲切,他的口气恰到好处地表达了他的歉意。 “那是不消说的,”杰·普·安德伍德说。他从桌子边把椅子往后一推。 巴巴拉问他道:“难道没一点是你喜欢的?一丁点儿也没有吗?” 耶茨-布朗猛一下朝她转过头去,她知道自己说溜嘴了。那样子冲撞客户是不允许的,可是安德伍德那种盛气凌人的优越感着实刺痛了她。甚至在这个时候,她还想到广告公司里那几个极有才能的年轻人,他们别出心裁的创作,连同她自己的心血,就这样付诸东流了。说不定至今设计出来的一套广告还不能完全符合“参星”的需要,但也不是只配扔进垃圾桶里去呀。 “喂,巴巴拉,”耶茨-布朗说,“可没有人说过什么也不喜欢呀。”广告公司监察仍然和蔼可亲,不过她觉出他的话里藏着刀子。耶茨-布朗基本上是个推销员,简直从来就不曾有过自己的创见,但他倒能随心所欲,把公司里的创作人员踩扁在他那双上等鳄鱼皮靴底下。他接着说:“不过,我们要不承认我们还没有领会真正的‘参星’精神,那就算不上行家了。那是种顶呱呱的精神,杰·普。你们交给我们宣传的也是历史上一种了不起的汽车。” 他说这句话的语气,仿佛是广告部主任单独设计了“参星”似的。 巴巴拉稍稍有点噁心。她看到了特迪·奥许的眼色。创作部主任简直是神不知鬼不觉地摇了摇头。 “你说得不错,”杰·普·安德伍德自告奋勇说。他的声调比较和气了。 前几年,他在这张桌子上不过是个后生小子;也许是因为他任职还不久吧,他自己有那种朝不保夕之感吧,所以刚才态度才不大客气。“我认为我们刚才看到的那么出色的草样,过去倒很少见到咧。” 房里静得叫人难受。连基思·耶茨-布朗也不禁流露出一丝惊愕神色。汽车公司广告部主任,笨手笨脚、违悖情理地戳穿了他们彼此心照不宣的弄虚作假,把精心设想的字谜露了底。一会儿,将提出来的一切设计都一口否定了;隔一会儿,却又来一番叫人作呕的赞扬。但结果还是原封不动。巴巴拉是个老手,对这情况当然了解。 基思·耶茨-布朗也一样。他很快就恢复了常态。 “你真宽宏大量,杰·普。实在宽宏大量!我代表我们公司方面所有在场的人告诉你,我们感谢你的鼓励,也向你保证下一次我们一定设计得更管用些。”广告业务部监察这时候已经站起身;其余的人也跟着纷纷站起。他向奥许转过脸去。“这话对不对,特迪?” 创作部主任苦笑着点点头。“我们尽力而为吧。” 会议一结束,耶茨-布朗和安德伍德领着头,向门口走去。 安德伍德问:“有没有人对搞戏票有门路的?” 巴巴拉紧跟在后面,她刚才早就听到广告主任想要六个座位联在一起的戏票,去看尼尔·西蒙1的喜剧,这种戏票,即使从“黄牛”那里,也是几乎弄不到的。 1当代美国剧作家、电视剧作者,作品有《吹起你的圆号吧》、《光脚走在公园里》、《诺言、诺言》等。 广告公司监察和颜悦色地大笑起来。“你对我有没有不信过?”他亲昵地伸出胳臂搂住那人的肩膀。“戏票当然搞得到,杰·普。你挑的是城里最难搞的戏票,可是,为你,我们条条门路都走了。会送到华道夫饭店我们餐桌上来的。行吗?” “行。” 耶茨-布朗压低了嗓门。“还请告诉我一下,你们几位晚饭爱在哪儿吃。我们负责定座。” 还有那帐单,还有全部小费,巴巴拉想。至于那几张戏票,她猜想耶茨-布朗管保一个座位出了五十元,但是这笔钱,连同其他的开支,广告公司可以从“参星”的广告费里捞回一千倍呢。 有时候,广告公司经理请客户去吃饭,也把创作部人员一起邀去。今天,耶茨-布朗自有道理,早就决定不邀请了。巴巴拉总算放了心。 广告公司经理和杰·普·安德伍德等一行,自然是直奔华道夫饭店;她同特迪·奥许,还有一个一起参加客户会议的创作人员奈杰尔·诺克斯,在住宅区第三街,走了三两条马路。他们的目的地是乔-罗斯馆,这是一家不大出名、但属第一流的小馆子,午饭时分总是挤满了邻近一带几家大广告公司的广告人员。奈杰尔·诺克斯是个女人腔的年轻人,平时总叫巴巴拉看着不顺眼,可是因为他的创作设计也被否定了,她对他就比往常同情。 特迪·奥许在前面带路,穿过一顶褪了色的红遮阳幔子,走进饭馆的朴素铺面。刚才一路上大家只说了一两句话。这会儿,一给带到后面一小间为老主顾保留的房里一张桌旁,奥许不声不响伸出了三个手指。不大一会,盛在三只冷水渍过的玻璃杯里的马提尼鸡尾酒,就放在他们面前了。 “我可不干哭鼻子这类的蠢事,”巴巴拉说,“我也不愿意喝醉,因为过后总觉得憋得慌。可是,你们两位要不见怪,我倒打算喝个半醉。”她把那杯马提尼鸡尾酒一饮而尽。“请给我再来一杯。” 奥许向侍应员招招手。“来三杯。” “特迪,”巴巴拉说,“你到底是怎么忍受下来的?” 奥许想着心事,伸出手摸了摸秃脑瓜。“开头二十年是最最难受的。过了那段时间,等你看到好多个杰·普·安德伍德那样的人来来去去之后……” 奈杰尔·诺克斯好象刚才憋着一股怨气似的,如今一下子爆发了。“他是个恶鬼。我想法喜欢他,可就是办不到。“”住嘴,奈杰尔,“巴巴拉说。 奥许继续说道:“诀窍是在于提醒你自己,工资可不低,何况大多时候——除了今天——我也喜爱这个工作。再没有比这一行激动人心的了。我另外再告诉你一件事:不管‘参星’造得怎么出色,如果成功了,畅销了,那全是靠我们,靠广告。他们知道这一点;我们知道这一点。那么,别的还有什么可在乎的呐?” “基思·耶茨-布朗可叫人在乎,”巴巴拉说道,“他也叫人噁心。” 奈杰尔·诺克斯扯高嗓门,学着样说:“你真宽宏大量,杰·普。实在宽宏大量!我这可要躺下了,杰·普,但愿你未操我。” 诺克斯吃吃笑了。从这天早晨开会以来,巴巴拉也是第一次大笑了。 特迪·奥许瞪着他们两个人。“基思·耶茨-布朗是我的衣食父母,也是你们的衣食父母,这一点,我们大家都不要忘记。不用说,他做的事,要我做,可办不到——老是舔着安德伍德和其他人的屁眼,摆出一副很欣赏的样子,不过这也是这个行业的事,总得有人去照管呀,那么干吗要为他服务周到而责备他呢?就在这会儿,还有以前很多次,我们在搞我们喜爱的创作活动,耶茨-布朗跟客户睡在床上,凡是可以引得他暖呼呼、乐滋滋的,都曲意奉承,还跟他谈到我们的事,说我们怎样了不起。如果你们在一家失去了汽车业户头的广告公司里待过,你们就会知道为什么我很高兴他是现在这个样子。” 侍应员匆匆走过来。“今天的巴马干酪烧小牛肉挺不错。”在乔-罗斯馆,谁也不去为菜单之类的小事操心的。 巴巴拉和奈杰尔·诺克斯点点头。“好,再加点面条,”奥许关照侍应员说。“再给每人来一杯马提尼鸡尾酒。” 巴巴拉心里明白,几杯酒下肚,大家已经心平气和了。说起来,这个饭局还是不脱老一套——最先是忧郁愁闷,接着是自我安慰;不久,大概再来一杯马提尼鸡尾酒,就会大彻大悟了。她进了奥杰刘广告公司几年以来,象这样的料理后事,也参加过好几次,在纽约,就在乔-罗斯馆那样广告“圈子里”的场所,在底特律,就在闹市区的考卡斯俱乐部或者吉姆汽车库饭店。 正是在考卡斯俱乐部,有次她看到一个吃广告饭的老头憋不住痛哭流涕,因为他花了几个月心血的创作,在一小时前被上面一口否定了。 “我曾经工作过的一家广告公司,”奥许说,“失去了一个汽车业户头。事情正巧发生在周末前;谁也没料到有这一着,要么只有从我们手里抢去那个户头的另一家广告公司。我们管那一天叫做‘黑星期五’。 他手指摸着酒杯脚,回顾着过去的年月。“就在那天星期五下午,上百个公司职员被解雇了。还有些人,不等自己被解雇;他们知道没什么可指望的了,因此他们在麦迪逊大街和第三街上奔波,想趁别的公司还没打烊,到那里去找个差使。那些人都慌慌张张。好多人都有漂亮的住宅,大笔抵押,孩子在大学里上学。伤脑筋的是,别的广告公司不喜欢落魄失意人的那股气味;另外,有几个年纪大一点的人干脆活腻了。我记得,有两个人借酒浇愁,就喝成了瘾;有一个人自杀了。” “你倒活了下来,”巴巴拉说。 “那时我还年轻。换做现在的话,我也会走别人走的那条路。”他举起酒杯。“为基思·耶茨-布朗干杯。” 奈杰尔·诺克斯把喝过一些的马提尼鸡尾酒放在桌上。“不,不,说实在的。要我这么干,怎么也办不到。” 巴巴拉摇了摇头。“很抱歉,特迪。” “那么就我一个人干杯吧,”奥许说着就干了杯。 “搞我们这类广告,”巴巴拉说,“难就难在,我们是向一个子虚乌有的人提出一种虚无缥缈的汽车。”他们三人把最后一次送来的马提尼鸡尾酒也已经差不多喝完了;她心里明白,自己的话讲得含糊不清了。“我们大家都清楚,哪怕你要买汽车吧,要你去买广告上的汽车,你是怎么也不干的,因为照片上照的都是骗人的玩意。碰到我们给真正的汽车拍照,我们就用广角镜使汽车的正面鼓起来,又用长焦距镜使汽车的侧面看来更长一些。我们甚至还用上喷笔、粉扑和滤色镜,弄得汽车的色彩比原来还鲜艳。” 奥许手轻飘飘一扬。“是这一行的花招嘛。” 侍应员看到了手一扬。“再来一杯吗,奥许先生?你们的菜马上就来。” 创作部主任点点头。 巴巴拉不改口说:“这还不是种虚无缥缈的汽车吗。” “那真妙极了!”奈杰尔·诺克斯使劲鼓起掌来,把他那只空酒杯也弄翻了,引得其他桌上的客人都拿他们看热闹。“嗳,你倒说说看,我们针对着做广告的那个子虚乌有的人是谁。” 巴巴拉慢条斯理说着,因为她不象往常那样,念头一转就转出来啦。“对广告有最后决定权的底特律经理们,是不了解人的。他们工作得太卖力;抽不出时间。所以,汽车广告多半都是这个底特律经理在向那个底特律经理做广告。” “我懂啦!”奈杰尔·诺克斯起劲得身子前后摇晃。“人人都知道底特律大老爷是子虚乌有的人。聪明啊!聪明啊!” “你也聪明嘛,”巴巴拉说。“在这会儿,我看,我连大……大什么都想不出来,更不用讲要说出口了。”她伸出一只手捂在脸上,心里恨不得刚才酒没喝得那么快。 “不要碰菜盆子,”侍应员叮嘱说,“火热的。”巴马干酪烧小牛肉,连同香喷喷、热腾腾的面条,放到了他们面前,再外加三杯马提尼鸡尾酒。 “是隔壁那一桌请你们喝的,”侍应员说。 奥许领谢了那几杯酒,随后把辣椒粉大量洒在面条上。 “我的天,”奈杰尔·诺克斯告诫道,“辣得够呛。” 创作部主任告诉他:“我就是要辣得心里冒出新的火来。” 他们不言语了,大家吃了起来,隔了一会儿,特迪·奥许望望坐在对面的巴巴拉。“想想你这样的心情,我看,你不搞‘参星’计划,倒是大有好处。” “什么?”她吓了一跳,把刀叉都搁下了。 “我本该告诉你,可我还没有绕过弯来。” “你是说我的饭碗砸了?” 他摇摇头。“新的差使。你明天就会听到。” “特迪,”她恳求道,“你现在就应当告诉我。” 他斩钉截铁说道:“不。你会从基思·耶茨-布朗那里知道的。就是他推荐你的。记得吗?——那家伙,就是你不愿意为他干杯的。” 巴巴拉只觉得心里空落落。 “我只能告诉你说,”奥许说,“我巴不得调的是我,而不是你。”他啜了一口刚送来的那杯马提尼鸡尾酒;他们三人当中,只有他一个还在喝着。 “要是我年轻些,我看,那可能会是我。可是,想来我还会继续干我那老本行:向子虚乌有的人做虚无缥缈的汽车的广告。” “特迪,”巴巴拉说,“真抱歉。” “用不着那样。伤心的事情是,我想你的话是对头的。”创作部主任眨眨眼睛。“啊呀!我可没想到那辣椒粉有那么辣。”他掏出一方手帕,擦了擦眼睛。 第七章 离底特律三十哩左右,在风光绝妙的密执安州乡区,汽车公司的试车场占地五百平方公里,如同一个巴尔干国家那样横在那儿,四周都是设防的边界。试车场只有一个入口——通过一个守着保安警卫的双重栅栏,极象东西柏林的检查哨。这儿,来客都要被拦住检查证明文件;没有事先安排好的许可证,谁也进不去。 除了这个入口处,整个场地都围着高高的一道链环钢丝网,有些警卫来回巡逻。钢丝网里面,一丛丛大小树木形成屏障,挡住人家向里张望。 公司要防卫的是一些绝密项目。其中有:新的小汽车、大卡车和车上组件的试验,连同最新车型猛冲直撞的表演。 进行检验的地方,就是一条一百五十哩左右的道路——不知通往何处的一条道路,其中有的是各种各样马路的标本,既有世界上最好的马路,也有天底下坏得不堪或险到极点的街道。在后一种标本里,有着旧金山那条陡得可怕的榛子街的复制品,这条街的名字起得不能再贴切了(旧金山人都这么说),因为只有真疯子1才会把汽车开过去。有一条比利时石块路,会颠得汽车里的螺丝、焊接和铆钉纷纷摇动,震得驾驶人的牙齿也格格作响。用来试验卡车的一条更加崎岖不平的道路,是一条非洲猎兽小径的模拟品,到处都是树根、岩石和泥坑。 1原文是nuts。按nut一字一作硬果解(如榛子等),一作疯子解。原文一语双关。 有一段马路,修筑在平地上,叫做蛇巷。这条路是一连串的s形急弯,非但路面狭窄,而且绝对平坦,弯角上又没一点堤防,因此一辆高速行驶的汽车在拐弯时简直是间不容发。 这时候,亚当·特伦顿正以时速六十哩,驾驶着“参星”在蛇巷中绕圈子。 汽车一次次急转弯,忽左忽右,忽右忽左,轮胎吱吱响得吓人,还冒出一股股烟来。每一次,离心力总象不服似地硬不让汽车拐弯。在汽车里的三个人看来,汽车仿佛随时都会翻身,虽说凭着经验,他们知道是不会的。 亚当朝背后瞅了一眼。布雷特·迪洛桑多坐在后座的正中,用皮带缚住身子,还用胳臂夹着两边撑起身子。 设计师靠着座背,叫道:“我的肝脾刚才都转到两边去了。我指望下一个拐弯会让肝脾恢复原位。” 亚当旁边,坐着伊恩·詹姆森,泰然自若,他是技术部人员,一个细高个子、沙色头发的苏格兰人。詹姆森心里想的自然也是亚当体会到的事——他们根本用不着转什么弯;职业驾驶员早已让“参星”在拐弯方面经受过数次严格考验,结果都轻而易举地考验过来了。这三个人今天到试车场来的真正目的,是要检查一下噪、震、刺问题(这三个字是噪音、震动和刺扎的术语缩写),“参星”样车以极高的速度行驶时已出现了这个问题。可是,去快车道的路上,他们驰过了蛇巷入口处,亚当却先让车冲了进去,但愿汽车拐来弯去可以消除一点心头的紧张,自从一两小时前离开记者招待会以来,这类紧张感一直萦绕在他的心头呢。 从今天一早起就开始的这种紧张感,近来出现得越发频繁了。因此,三两星期前,亚当去找过一位医生,经过针探、按压,做了各种各样检查,最后医生告诉他,器官上没有什么毛病,要么是身体里可能胃酸太多了。于是医生含含糊糊讲到“溃疡的特性”,说是必须摆脱烦恼,再加吃点最起码的溴化类镇静剂,“爬山的人看山有多陡,山就有多陡”。 亚当一边不耐烦地听着,一边希望做医生的不要认为病人什么也不懂,一点头脑也没有,这时候医生又指出,人体内自有天生的警报机关,还嘱咐他放松一会,这一点亚当早已知道今年是办不到的。医生终于认真考虑了亚当为什么要去找他的原因,开了一点“利眠宁”胶囊,还规定了剂量。亚当立即过量服用,而且继续服用下去。他还忘记告诉医生,他正在服用到处买得到的“安定”。今天,亚当已经吞过几颗药丸,其中一颗就是他离开闹市区前吞下去的,但是看不出有什么效果。现在,既然s形急弯也没有能消除心头紧张,他就又从口袋里摸出一颗药丸,偷偷送进嘴里。 这个动作不由他想起,无论是去看过医生的事也好,吃药丸的事也好,他至今都没有告诉过埃莉卡。药丸是放在公事包里的,谁也看不见。 快近蛇巷尽头,亚当把汽车打了个急转弯,只是略微放慢一点速度,让汽车开向高速行车道。车外,树木、草地和毗连的道路飞闪而过。路码表回到六十哩,转眼又渐渐接近六十五哩。 亚当用手重新检查一遍膝上的皮带和肩头的套带是不是缚紧。他头也不回,告诉另外两个人说:“好吧,让我们把这娃娃的五脏六腑都抖出来吧。” 他们倏一下冲上了快车道,赶过另一辆汽车,速度在继续上升。时速七十哩了;另一辆汽车的驾驶员往斜里瞅了一眼,让亚当瞥见了一张脸。 伊恩·詹姆森伸着脖子去看左边路码表的指针,这会儿已经指着七十五哩了。那沙色头发的工程师,在研究“参星”目前的噪、震、刺问题上,原是个中心人物。 “我们随时都会听到啦,”詹姆森说。 速度达七十八哩了。他们在快车道上飞驶而去,风呼呼吼着,主要是他们汽车造成的。亚当已经把风门踩到底。这时他按了下自动速度控制器,让计算机来操纵,一只脚就移开了。速度升了上去。超过了八十哩。 “来啦,”詹姆森说。他这样说着,刹时间汽车大抖特抖了一阵——一阵剧烈的悸动,把一切,包括坐在车里的人,都摇晃了。亚当发现,由于汽车开得飞快,他的视线微微有点模糊。在这同时,有种嗡嗡的金属声时起时伏。 工程师说:“准得不差分毫。”亚当想,听起来他得意洋洋的,倒象不出毛病反而会叫他失望似的。 “在集市上……”布雷特·迪洛桑多扯高嗓门嚷嚷着,让别人能够听到他的话;由于汽车颤动,他的话音很不平稳。“在集市上,人家还花了钱来坐这样的一次车咧。” “要是由它去的话,”亚当说,“大多数开车的人也决不会知道。把车子开到八十哩的人,到底还不多。” 伊恩·詹姆森说:“可有人会那样干啊。” 亚当闷闷不乐地承认:这是实话。有那么一小撮莽撞家伙会把汽车开到八十哩,其中就会有一两个人给突如其来的震动吓着,顿时控制不住,害得自己和别人送命的送命,残废的残废。即使不出事故,噪、震、刺的印象也会传扬出去,象埃默森·维尔之流就有机可乘啦。亚当想起,出过几件高速行驶的反常事故,都怪开车人在紧急关头操纵得过或不及,才只几年前就把“鸦星”送了终。虽然拉尔夫·纳德攻击“鸦星”的那篇如今著名的文章发表时,早先的缺点已经改正了,但是在纳德制造的舆论压力下,这种汽车仍然落得个完蛋的下场。 亚当,还有公司里另外一些知道高速行驶时会发生摇晃的人,可不想让一个类似的插曲,来毁坏“参星”的良好声誉。这正是为什么公司上层领导一直守口如瓶,没有让出毛病的流言外泄的理由。此时此刻的关键问题是:怎样才能去除摇晃,要花多少钱?亚当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要找出答案,正因为事出紧急,他也有权当机立断。 他关掉计算机,重新由自己来操纵,让车速下降到时速二十哩。接着,以不同的加速度,先后两次,把车速升到了八十哩。每一次,汽车都要发生震动,发生的时间也相同。 “这辆车上用的钢板不一样。”亚当记得,他正在驾驶的这辆“参星”,是早期样车,手工制造的(迄今为止,凡是样车都是这样造的),因为流水线上还没有开始生产。 “效果可不会不一样,”伊恩·詹姆森直截了当说。“在这儿的一辆,正是那种‘参星’,还有一辆在测力计上。效果都是一个样。同样的速率,同样的噪、震、刺。” “就好象女人似痴如醉一样,”布雷特说。“声音也象是那样。”他问工程师说:“这有什么害处没有?” “说不上。” “那么,把它去掉似乎太那个了。” 亚当喝道:“见鬼,别说这种蠢话!我们当然得去掉它!如果是个外形问题,你就不会那么沾沾自喜了。” “算啦,算啦,”布雷特说。“看来另有什么在震怒咧。” 他们已经离开了快车道。冷不防,亚当把车一刹,汽车趁势一滑,弄得三个人都往前冲在缚带上。他把车转向草地边缘。汽车一停,他顿时解开扣带,走出车,燃上一支纸烟。另外两个人也跟着做了。 走出车,亚当不由打了个寒噤。空气清新凉爽,落叶在一阵狂风里吹卷,早先已经探露出来的太阳,却又隐没到一层低压压的灰色雨云后面去了。从树木的孔隙间,他可以看见一个湖,湖面上萧萧瑟瑟,只见粼粼水光。 亚当考虑着他不能不作出的决定。他明白这是个难题,如果出了差错,就会受到责备,不管责备得有没有道理。 伊恩·詹姆森打破了这阵令人不安的沉默。“我们深信,每当轮胎或者路面跟车身谐波同相位了,就产生了这个效果,因此,震动是车身的自然频率。” 亚当认识到,换句话说,汽车的构造方面并没有缺陷。他问:“震动能治得了吗?” “能,”詹姆森说。“这我们有把握,我们也深信,有两种办法,随便你挑选一种。或者把前围侧板和车底扭力箱重新设计一下”——他补充了技术细节——“或者增加一些支架和加强板。” “嗨!”布雷特立即警觉起来了。“那第一个办法,是说要在车身外壳作些改革。对不对?” “对,”工程师应道。“在靠近前车门板和内板部位的车身下部一边,需要作些改革。” 布雷特脸色阴沉。这也不无道理,亚当心里想。人人都认为“参星”的设计已成定局,谁知竟然还需要搞一次应急的重新设计和试验规划。他问:“那么还要增添些什么呢?” “我们已经试验过了,一起要添两项设备——一项是前座位地板添一个加强板,一项是仪器板底下加一个支架。”工程师又描述了那个支架,要装置得看不见,从前围侧板这一边通出去,经过方向盘支柱,再通到那一边。 亚当提出了一个关键性的问题。“成本呢?” “你不会喜欢的。”工程师迟疑了一下,他知道下一句话会引起什么反应。“大约五块钱。” 亚当哼了一声。“老天爷!” 无论挑哪一种,都叫他扫兴。不管走哪条路,都只是修修补补,何况成本浩大。工程师的第一个办法——重新设计——花钱比较少些,改装一下设备,大约要花五十万到一百万元。可是那样会拖延时日,“参星”的问世势必要推迟,少则三个月,多则半年,由于许多原因,这件事本身可能招致重大损失。 另一方面,给一百万辆汽车增添两项设备——地板加强板和支架——要花五百万元,这一来,想必再要制造和销售一百多万辆“参星”。生产费就要增加几百万元,且不说损失的利润,何况这一切又仅仅是为了一个纯粹修修补补的项目!在汽车制造方面,五块钱是一大笔数目,汽车制造厂商平常想到钱,总是拿分毫来计数的,这儿减去两分,那儿削掉半角,这也势必如此,因为削削减减,加起来,一笔总数就大得很。亚当深恶痛绝地骂了一句:“他妈的!” 他朝着布雷特瞅了一眼。设计师说道:“想来这不是闹着玩的。” 亚当在汽车里的一阵发作,并不是“参星”计划实施以来他们之间的第一次冲突。有时候,骤然发怒的是布雷特。尽管过去他们吵啊闹的,但是好歹还保持着友谊。这样才好,因为在他们面前另有一项新的计划,眼下代号叫做“远星”。 伊恩·詹姆森告诉两人说:“如果你们愿意把车开到实验室去的话,我们倒已经有了一辆增添上那两项设备的汽车等你们去看看。” 亚当板着脸点点头。“让我们去打个交道吧。” 布雷特·迪洛桑多深表怀疑地抬眼望望。“你是说,那一块破烂,加上其他一些东西,要花五块钱!” 他正目不转睛地看着箍在“参星”底部、用螺钉拧紧的一根钢条。 亚当·特伦顿、布雷特和伊恩·詹姆森,都站在测力计底下的检查区,正察看着那个拟议中的地板加强板,因此整个汽车底部都看得一清二楚。测力计是用钢板、滚筒、检测仪表做成的机器,有几分象老大的一架加油站顶泵,无论从什么角度看去,汽车在上面开动,都仿佛在马路上一样。 他们在上面那时,早已察看过另外那个从前围侧板到方向盘支柱、又绕到前围侧板的支架。 詹姆森让步了:“大概还可以从成本里节省几分钱,但是,扣除了材料,机器制作,再加螺钉配件和安装人工,要再省,可不行啦。” 工程师,一副老夫子的超然样子,好象成本和经济确实跟他全不相干似的,这种态度还是叫亚当恼火,他不禁问道:“技术部到底要专为自己着想到什么程度啊?所有这些东西,难道真的一样都少不了吗?” 这是产品计划人员一年到头向工程师提出的问题。产品计划人员经常责备工程师在强度方面处处都留有余地,其实是多此一举,这样一来,反而增加了汽车的成本和重量,又减低了性能。产品计划部动不动就提出这样的论据:如果你们要让铸铁环当道,那么每辆汽车都要象布鲁克林桥一样结实,象装甲车一样行驶,象石柱群1一样经久啦。工程师的意见恰恰相反,他们辩驳道:不错,我们是富有余地的,因为万一出了毛病,挨骂的是我们。如果产品计划人员搞他们自己的一套技术的话,那么他们就会减轻重量——八成会装上软木底盘,用锡箔来做汽缸体咧。 1指英国萨立斯堡平原上的巨大石柱群,据考证系史前遗物。 “这上面根本谈不上专为技术着想。”现在轮到詹姆森生气了。“我们已经把噪、震、刺减少到了我们认为是可以接受的水平。如果走一条比较复杂的路——那样会花更多的钱——我们大概是能把它完全去掉的。可是至今我们没有这样做。” 亚当不置可否地说道:“我们去看看是什么情况吧。” 詹姆森走在头里,这三个人从检查区爬上一座铁梯,到了上面噪音和震动实验室的本部。 那实验室,是试车场上的一幢房子,外形很象飞机库,分成许多专业工作区,大的小的都有。照例在忙着处理公司各部门抛来的种种噪、震、刺难题。目前正在迫切研究解决的一个问题是,从柴油机车的新型刹车里发出一种姑娘嗓音似的高声尖叫。工业销售部曾经严肃命令噪、震、刺实验室:制动力必须保留,但机车发出的响声要象刹车一样,决不能象遭到强xx似的。 另一个难题是家庭用具产品部提出来的,那是厨房炉灶控制表听得出嘀嗒嘀嗒的响声;对手厂家生产的控制表,效率虽然差些,却没有响声。家庭用具产品部知道,公众不放心新的或者异样的响声;如果响声不去掉,销售会受影响,所以曾经提请噪、震、刺实验室把嘀嗒嘀嗒的响声去掉,但不是去掉控制表。 不过,汽车部门提出了需要实验室解决的大量问题。最近一个问题,是从一种定型汽车的修改式样中产生的。新式样车身,在汽车行驶时,发出一种鼓声;试验结果,发现响声原来是从改制过的风窗上发出来的。经过几个星期成败不定的试验,处理噪、震、刺问题的工程师,把汽车里的钢地板弄成波状,就这样去掉了鼓声。为什么弄成波状就会消除风窗上的响声,这道理谁也弄不懂,连工程师也不明白;重要的是——响声果然没有了。 “参星”在实验室的试验,现阶段是安排在测力计上进行。这样,汽车就能以任何速度,或者由人工操纵,或者受遥远控制,连续开动几小时,几天,几星期,但是始终不脱出测力计滚筒上的那个位置。 他们从下面察看过的那辆“参星”快要开动了。跨过测力计的钢地板,亚当·特伦顿和伊恩·詹姆森爬进汽车,由亚当驾驶。 布雷特·迪洛桑多不再跟他们在一起。他一弄明白拟议中的增添设备不会影响汽车的外观,就回到外面去看看最近在“参星”的散热器护栅上面所作的一些小小改革了。设计师喜欢在户外——照他们的说法,是“在草地上”——观察他们的工作成果。有时候,一种设计放在空旷的环境和天然的光线里,跟放在设计室里的样子一比,在视觉上就有种想象不到的效果。譬如说,“参星”第一次放在直接的阳光下察看时,真叫出人意外,前护栅竟然不是显出亮晃晃的银色,反而显得黑糊糊的。要改正这一点,就少不了改变护栅的角度。 一个穿着白外衣的女技术员,从汽车旁边的一间玻璃操纵棚里走出来。 她问:“你是不是想好了要试哪一种路,特伦顿先生?” “让他在颠簸不平的路上开次车吧,”工程师说。“挑一条加利福尼亚州的路吧。” “好的,先生。”那姑娘回到操纵棚里,随后从门口探出身子,手里捏着一卷磁带。“这是十七号州路,从奥克兰到圣何塞的一段。”她回进棚里,把那卷磁带安到控制台上,再将磁带的一头穿进卷带盘。 亚当旋开点火键。“参星”的发动机顿时发动了。 亚当知道,这会儿在玻璃棚里转动的磁带,会通过电子作用,把真正的路面移到汽车底下的测力计滚筒上。实验室图书馆里藏有许多磁带,这卷磁带就是其中之一,所有的磁带都是反应灵敏的测录车在欧美路上行驶时录下来的。这样,道路的具体情况,好的坏的,都可以马上重现,以供试验和研究之用。 他由着“参星”行驶,还加快了速度。 速度一下子增加到时速五十哩。“参星”的车轮和测力计的滚筒都在飞转,汽车本身却纹丝不动。正在这个时候,亚当感到车身底下在砰砰砰敲个不停。 “好多人认为加利福尼亚州高速公路是了不起的,”伊恩·詹姆森说道。 “可我们一用实验证明那些公路多不好,他们准会大吃一惊。” 路码表上指出六十五哩。 亚当点点头。他知道,汽车工程师总是批评加利福尼亚的道路建筑,因为那里没有霜冻,路面铺得不厚。厚度一不够,一块混凝土的中央就塌下去,边沿都卷起来,破裂了——那是给重型卡车撞击的结果。这一来,每当一辆汽车开到混凝土块的尽头,就会往下一沉,又跳到下一块混凝土上。这个过程造成了连续不断的颠簸和震动,汽车就必须设计得能够把这种颠簸和震动都吸收掉。 “参星”的速度往上窜到了八十哩。詹姆森说:“这儿,毛病就出来了。” 他这样说着,除了加利福尼亚州高速公路崎岖不平引起颠簸以外,整辆汽车都发出了嗡嗡响声和震动。但是影响小得很,响声既低,震动也不大。 噪、震、刺再也不象先前在试车道上那样把坐车的人都吓住了。 亚当问:“就只有这么一点了吗?” “只剩下这么一点了,”伊恩·詹姆森向他保证说。“那些支架把其余的响声和震动都去掉了。我不是说过,我们认为剩下的这一点是一种可以接受的水平。”亚当把速度降低,工程师又补充了一句:“让我们再在平滑的道路上试一试。” 往控制台上安上了另一卷磁带——伊利诺斯的八十号州际公路那一段,路面的不平就消失了,响声和震动似乎也相应减轻了。 “我们再来试一条路,”詹姆森说,“一条真正坏透的路。”他向棚里的实验室助手做了个手势,那个女的微微一笑。 亚当把速度加快了,即使仅仅加到时速六十哩,“参星”也颠簸得吓人。 詹姆森通知他说:“这是密西西比州-美国九十号路,靠近比洛克西的。这条路本来就不好,后来‘卡米尔’飓风又把它搞毁了。我们这会儿在行驶的一段,还没有修好。自然啰,谁也不会在那儿开这样的速度,除非存心自杀。” 从测力计上传出来,开到了时速八十哩,那条路实在坏得连汽车本身的震动也发现不出来了。伊恩·詹姆森一副高兴的样子。 等速度一减低,他就发表意见说:“人家永远也不会知道我们的技术非得善于对付各种各样的道路,包括诸如此类的好些道路。” 亚当心想,詹姆森又离开正道,钻进他那抽象的工程师世界去了。比较实际的重要大事是,“参星”的噪、震、刺问题毕竟是可以解决的。亚当早已作出决定,增添设备这条道,尽管成本惊人,还是非走不可的一条路,这总比延迟“参星”首次漏脸的日期来得好。不用说,公司业务副总经理哈伯·休伊森把“参星”当做他自己的宠儿,一听到要增加五块钱的成本,一定会跳得百丈高。但是他也会懂得隐忍下来的,那样的事,亚当不也是几乎经历过一次吗。 他走出汽车,伊恩·詹姆森跟着也下来了。按照工程师的指示,亚当由着汽车行驶。这时候,棚里那个姑娘接过手去,用遥控操纵“参星”。测力计上指到八十哩时,外面的震动并不比里面厉害。 亚当问詹姆森:“你保证支架经久耐用?” “那没问题。我们已经做过各种试验。我们都满意。” 詹姆森也满意,亚当想;满意到了极点。工程师的超然态度,看样子好象是得意洋洋,还是叫他恼火。“你们这些人在这儿干的一切,都是修修补补的事,这难道从没叫你烦恼过?”亚当问道。“你们什么都不生产。你们只不过把东西去掉,消除掉罢了。” “哦,我们也生产的。”詹姆森指了指测力计的滚筒,在“参星”的车轮推动下,滚筒还在飞转着。“看见那些滚筒吗?都是跟发电机连着的;实验室里的其他测力计也是这样。每逢我们开动汽车,滚筒就会发电。我们跟底特律的爱迪生厂配成了对,我们把电力卖给他们。”他看看亚当,一副挑战的架势。“有时候,我认为那跟产品计划部搞出来的三两件东西一样有用咧。” 亚当笑笑,承认了他的话。“‘参星’可决不是这样。”“对,”詹姆森说。“对那个玩意,我们大家总满怀希望吧。” 第八章 埃莉卡·特伦顿终于在特罗伊的萨默塞特廊,莱德劳-贝尔登百货公司里买到了那件睡衣。早先,她在伯明翰许多铺子里随便浏览了一下,没有看到什么中她意、恰好适合她心目中用途的,因此她驾驶着那辆活顶跑车,继续在那一带兜来兜去,心里也没什么不乐意,因为专门有件事做做,来改变一下生活,倒也不错。 萨默塞特廊在大海獭路的东头,是个现代化的大百货商场,有许多家高级铺子,大多数主顾,都是从住在伯明翰和布卢姆菲尔德山那些汽车工业的有钱人家里招引来的。埃莉卡经常到那里去买东西,大部分铺子,包括莱德劳-贝尔登百货公司在内,她都很熟悉。 她一看见那件睡衣,马上就明白这正好是她要买的那种。这是一件尼龙夹羊毛的透明宽袍,浅米色的,跟她头发的颜色差不多。她知道,一穿上身,就会勾勒出一个漂亮金发姑娘的形象。她拿准,再用一支速冻橙子色唇膏一抹,她打算今夜给亚当引起的那种妖冶印象,就大功告成了。 埃莉卡在那家铺子里没有记帐户头,就用支票付了货款。随后,她又到化妆品部去买一支唇膏,因为她没把握家里是不是有一支正好是那种色彩的。 化妆品部很忙。埃莉卡一边等,一边张望陈列出来的各种唇膏颜色,她发觉近处香水柜台前另有一个顾客。那是个六十多岁的女人,正在跟售货员说:“我是要买给我儿媳妇的。我实在说不上……让我试试诺雷尔牌的。” 售货员是个讨人厌的黑发姑娘,照着那顾客的要求,拿过来一个样品玻璃瓶。 “好,”那女人说。“好,那味儿好闻。我就要那一种。一唡装的。” 售货员从背后,顾客都伸手不到的那镶着镜子的货架上,挑了一只白地黑字的盒子,放在柜台上。“卖五十元,外加销售税。现付还是记帐?” 那老妇人迟疑了一下。“啊,我可没想到价钱那么贵。” “我们还有小号的,太太。” “不……呃,不瞒你说,这是件礼物。我想我应当……可我还是等一等,考虑一下。” 那女人一离开柜台,香水部售货员也走开了。她穿过拱道,一会儿就不见了。柜台上,那瓶盒装香水仍然放在售货员原来搁着的地方。 说来既荒谬又希奇,埃莉卡的脑子里居然拍出了这样一个电报:诺雷尔牌香水是我用的那种。为什么不拿走呢? 她犹豫不决,对自己的这阵冲动不由大吃一惊。她正在这样迟疑,第二个电报又来催促她了:干吧!你这是在浪费时间嘛!马上行动! 事后,她记得她等了很久,心里一直在纳闷:难道这真是自己的思想活动吗?随后,埃莉卡从容不迫,不慌不忙,但又象给磁力吸着似的,从化妆品部走到香水部。她既不仓促也不怠慢,把那盒子拿了起来,打开手提包,放进了包里。手提包上有个弹簧扣头,扣头啪的一响,包就关上了。在埃莉卡听来,这声音仿佛是一声枪响。这会引起人家注意! 她干了什么啊? 她站在那儿,哆嗦,等待,不敢动,还以为要听到一句骂,有只手抓住她肩膀,一声喊:“捉贼!” 什么事也没有。但是总会有的;她知道会有的,随时都会发生。 她有什么法子辩白呢?辩白不了。手提包里既有赃证,就辩白不了。她焦急得左思右想:她心头涌起那股违悖情理、难以置信的冲动,叫她禁不住下手拿了那盒子,现在该不该再拿出来,放回原处呢?她以前可从来没有干过这样的事,从来没有干过,稍微有点相似的事,也从来没有干过呀。 埃莉卡仍然在哆嗦,也感到心在怦怦跳,她暗自问道:为什么?刚才干出那样的勾当,到底为的是什么?最最荒唐的是,她用不着偷窃——香水也好,其他任何东西也好。她钱袋里有的是钱,有一本支票簿呢。 即使到现在,她还可以招呼售货员到柜台上来,可以掏出钱来付那盒香水的帐,那不就结啦。只要她迅速行动。马上就做! 不。 还是什么事也没有,可见谁也没看到。不然的话,到这时候,早就有人喝住她,盘问她,说不定还会把她抓走呢。她转过身。装作若无其事,随随便便朝铺子里四面八方打量了一下。买卖照常。似乎没什么人对她发生一丁点儿兴趣,连看都没朝她看一眼。香水部售货员没有来。象刚才一样,埃莉卡不慌不忙,回到了化妆品部。 她提醒自己:她反正是要买香水的。她那样子搞到手,是既愚蠢又危险,以后千万不能再干那种事了。可现在已经搞到手了,生米已经煮成熟饭了。 想要再归还,反而困难重重,少不得解释一番,也许接下来还会挨到骂,这一切不是都已经幸免了吗。 化妆品部的售货员空下来了。埃莉卡以十分动人的微笑和态度,向她要几种深浅不一的橙色唇膏来试试。 她知道,还是有着一种危险:香水柜那个售货员。那姑娘会不会发觉刚才放下的那个盒子不见了?要是果真这样,会不会记得刚才她就在附近呢? 按着埃莉卡的本能,就是要离开,赶快离开这家铺子,可是理智却又警告她说:留在这儿,反而不大惹人注目。她故意磨磨蹭蹭挑着唇膏。 香水部又有了个顾客。售货员回来了,招呼了这个新来的顾客,随后,仿佛忽然想起似的,直瞅着放过那盒诺雷尔牌香水的柜台。看样子售货员吃了一惊。她急忙转过身,查看她刚才取下过那个盒子的货架。货架上另有好几个盒子;有几盒是一唡装的诺雷尔牌香水。埃莉卡觉出那姑娘拿不定主意:她到底有没有把那个盒子放回去? 埃莉卡小心不去直接注视,只听到刚来的那个顾客问了一句话。香水部售货员回答了,但是看样子很着急,正在东张西望。埃莉卡只觉得那售货员在打量她。她怀着这种心情,朝化妆品部售货员微微一笑,告诉她说:“我要这一支。”埃莉卡觉出那另一个售货员不再打量她了。 没有出什么事。那女售货员大概最最着急的,是自己太粗心大意,还有,可能就此大祸临头。埃莉卡把手提包稍微打开一点,抽出钞票夹,付了唇膏的钱,她才放下了心。 临走前,她带着一种幸灾乐祸的心情,居然还在香水柜台那儿停了一下,试了试诺雷尔牌香水的样品。 埃莉卡一走近铺子大门,才又紧张起来。她禁不住心惊胆战地明白过来:可能还是被人家看见了,人家就监视着她,让她一直走到这儿,铺子里就好狠狠告她一状。她仿佛想起在什么书报上看到曾经出过这么样的事。外面那个看得见的停车场,好象是等着她去的一个亲人似的避难所——虽然近在眼前,却还是远在天边。 “您好,太太。”埃莉卡仿佛觉得,她身边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个人来。 他是个中年人,头发花白,脸上凝住了笑,露出一排暴牙。 埃莉卡僵住了。一颗心似乎不再跳动。原来还是…… “一切都满意吗,太太。” 她嘴发干。“满意……满意,谢谢你。” 那人毕恭毕敬打开门。“再见。” 于是,浑身上下一阵释然,她到了露天。到了外面。 她把汽车开走,起初有点败兴。她知道刚才根本没必要那么担心着急;根本没一点事需要牵肠挂肚的,所以在铺子里时的恐惧,看来就过分得有点蠢了。不过她心里还是纳闷:怎么会干出那种事来的? 蓦然间,她心情轻松了;几个星期来,她还没有过这么好的心情呢。 整个下午,埃莉卡一直心情轻松,到她给亚当和自己准备晚饭时,还是如此轻松愉快。今天晚上,在厨房里,她倒没因为粗心大意出了岔子! 她之所以选定布吉尼翁式涮肉作为主菜,多少是因为这也是亚当爱吃的一种菜肴,但大半是因为他们合吃一锅涮肉暗暗道出两人是何等亲密,她巴不得整个晚上都会如此亲密。在餐室里,埃莉卡把桌上的陈设仔细规划了一下。挑了几支黄色小蜡烛插在螺旋形银烛台上,放在一堆菊花的两边。这点菊花是在回家的路上买的,这会儿她把插剩下来的一些花放在起居室里,让亚当一进来就看见。屋子里亮闪闪的,古奇太太打扫整理了一天之后,往往是这样。大约在亚当回家前一个小时,埃莉卡用整段木柴生了个火。 说来也真倒霉,亚当没有准时回来,这本来也不是什么不寻常的事;不寻常的倒是他没打电话来通知。七点半到了,又过去了,转眼又到了七点三刻,八点,她越来越坐立不安,不时走到可以望见汽车道的前面窗子那里去,接着又去重新察看一下餐室,随后又到厨房里,打开冰箱,一看,放下了心,一个多小时前准备好的凉拌生菜总算还鲜脆。冰箱里还放着一些早已盛在上菜碟子里的调味品和作料,此外还有配涮肉油汁吃的嫩牛肉,前一会儿埃莉卡已经把牛肉切成一块块可以一口吃下的那样大小。亚当一到,只消几分钟就可以开饭。 她早已在起居室的火炉里添过两次柴,因此,那两间相通的起居室和餐室,这会儿热得厉害。埃莉卡打开一扇窗子,让冷风吹进来,结果炉火冒烟了,所以她又把窗关上,随后想到酒不知怎么样了。这是六一年藏窖的一瓶拉图尔堡酒,他们珍藏的几瓶特备名酒之一,她在六点钟已经开了瓶,满以为七点半就可以喝的。现在,埃莉卡把酒拿回厨房,重新塞上瓶塞。 一切都弄妥当了,她就回到起居室,打开立体声磁带唱机。一个盒式磁带早已装上;一卷录音带的最后几节放完了,另一卷又开始了。那是《巴哈马群岛》,她喜爱的一支歌,从前她父亲常常弹着吉他,伴着她唱这支歌。 可是,今天晚上,这支软绵绵的时调却勾起了她的哀愁和乡思。 和风轻拂海岸露,碧波苍海吮芳土;美哉巴哈马! 妙哉巴哈马! 红日白沙图。 银海银浪新月岛,白沙白滩艳阳照;列岛栩栩生,小岛情意深,白沙翠树罩。 木槿夹道岸边鲜,珊瑚岩窟洋底艳,自然财富,人生乐趣,万古永无限。 这支歌还没有放完,她就把唱机关掉,急忙擦着那突然汪出来的眼泪,免得弄污了脸上略微涂抹过的脂粉。 八点零五分,电话铃响了,埃莉卡满怀着希望,赶紧去接。大失所望,原来不是亚当,而是打给“特伦顿先生”的长途电话,听对方跟接线员交谈了几句,埃莉卡就明白那是亚当的姐姐,在加利福尼亚州帕萨迪纳市的特里萨。西海岸的接线员一问到“你愿意跟旁的人通话吗”,特里萨一定明白这边接电话的是她的弟媳,她迟疑了一下,才说:“不,我要特伦顿先生。请转告他给我回个电话。” 特里萨那么小气,竟不让电话接过来,真叫埃莉卡恼火;她今夜本来倒是欢迎谈谈话的。埃莉卡心中有数,自从一年前特里萨守寡以来,拖带着四个孩子要照顾,她是少不得精打细算的,但当然还不至于落到连打个长途电话也要发愁的地步。 她给亚当写了张条子,记下帕萨迪纳总机的号码,让他回头可以打个回电过去。 后来,到了八点二十分,亚当从汽车里通过“民波”无线电说他在南野高速公路上,正一路回家来。这就是说,他离开家里还有十五分钟的路程。 照彼此约定的,埃莉卡总是在傍晚时分,把厨房里的那个“公民波段”收音机开到呼叫信号的地方,如果亚当有话传来,照例也用“种活橄榄树”这样一个词句作为暗号。他现在用上了,这意思是说,他一回来就准备喝马提尼鸡尾酒。埃莉卡松了口气,暗自庆幸总算没有做那种一搁久就会坏掉的晚餐,她把两个马提尼鸡尾酒杯放进厨房的冷藏箱里,动手兑酒了。 还来得及赶到卧房里,去看看头发是不是乱了,再抹一遍唇膏,再洒点香水——就是那瓶香水。她照照穿衣镜,只见那套宽松的佩兹利羊毛睡衣仍然跟先前一般好看,她不管挑什么都很仔细,这套睡衣也是她精心挑选出来的。埃莉卡一听到亚当的钥匙插进门锁的声音,就赶紧奔下楼,如同年轻新娘那样紧张得莫名其妙。 他一进来就表示歉意。“对不起,回来晚了。” 跟往常一样,亚当显得精神抖擞,衣着整齐,眼睛也是亮晶晶的,仿佛正要开始一天的工作,倒不象刚刚做完似的。不过,近来,埃莉卡也察觉到,在那副外表底下往往透着紧张;她现在可说不上是不是这样。 “没关系。”她吻他的时候,就把他回家晚了的事抛在脑后了,因为她知道要是象老娘儿们那样唠唠叨叨数落什么晚饭给耽误了,那是最糟糕不过的了。亚当心不在焉地回了她一吻,随后趁她在起居室里斟马提尼鸡尾酒,他一个劲解释回家晚了的原因。 “埃尔罗伊和我跟哈伯在一起。哈伯在大肆攻击。要是打断他的话,给你打电话,时候也不太合适。” “攻击你吗?”跟公司里别人家的妻子一样,埃莉卡知道这个哈伯就是哈伯德·杰·休伊森,负责北美汽车生意的业务副总经理,是个权力极大的汽车业皇太子。他也有权提升或者撤换公司里的任何一个经理,只有董事长和总经理是例外,因为唯独这两个人职位比他高。哈伯的严格标准,是众所周知的。凡是不照这标准办事的人,他对他们都会铁面无情,而且过去也一直如此。 “多少是对我的,”亚当说。“不过,哈伯多半是在发牢骚。明天他就会没事的。”他告诉了埃莉卡,要给“参星”增添的设备,还有那笔成本,亚当早就知道那会引来一顿排揎。从试车场一回到总管理处,亚当就把情况向埃尔罗伊·布雷思韦特汇报了。产品发展部副总经理当下决定,他们应当马上去找哈伯,让他发上一通脾气就好了,事情也果然是那样。 但是,不管哈伯·林伊森怎样粗暴,他还是个正派人,这时候大概已经甘心承认,那些增添的项目和所需的成本是不可避免的。亚当虽然知道自己在试车场上作出的决定是对头的,不过还是觉出心里紧张,喝了一杯马提尼鸡尾酒,稍微好了一点,但并没有好多少。 他伸出酒杯,再让埃莉卡斟了酒,随后一屁股坐在椅子里。“今晚这里热得要命。你干吗要生火啊?” 这天下午埃莉卡买来的花,有一些就放在他坐着的椅子旁边一张桌子上。亚当把花瓶推开,腾出地方来搁酒杯。 “我想生个火也许会舒服些。” 他直瞪瞪盯着她。“意思是说平常不舒服吗?” “我没有那么说。” “也许你应当这么说来的。”亚当站起身,在房里走着,摸摸房里的东西,那些熟悉的东西。这是他的老脾气,每逢心神不宁,就会这样干来的。 埃莉卡真想告诉他:摸摸我看!给你的反应会多得多咧! 可是她只说:“我说啊,柯克寄来了一封信。他是写给我们两个人的。他当上了大学报纸的特写编辑啦。” “嗯。”亚当这一声嗯,丝毫热情也没有。 “这对他可重要咧。”她忍不住又添补了一句:“跟你得到提升一样重要。” 亚当猛一下转过身,背对着炉火。他恶声恶气说:“我不是告诉过你,我一直想让格雷格当医生。事实上,我喜欢这个职业。取得这个资格可费力,一朝当上了,就会有所贡献——做点有益的事。但是,现在也好,以后也好,不要指望我会乐意柯克当上新闻记者,或者碰上什么就干什么。” 这话题是老生常谈,此刻埃莉卡真巴不得没提出来,因为这样就免不了搞出个不妙的开端。亚当的两个孩子,早在她跟他们一起生活前,对自己的前途就有了一定的打算。尽管如此,在以后的谈论中,埃莉卡一直支持他们的志向,还讲明她真高兴他们不走亚当的老路,总算不进汽车工业。 后来,她知道自己的这种做法不聪明。那两个孩子反正都会照他们自己的一套办,所以,她这样做了,只会叫亚当伤心,因为弦外之音,就是在他的两个儿子看来,他自己的事业已经一文不值了。 她尽力说得温和:“当记者自然也在做有益的事。” 他气呼呼摇了摇头。这天早晨的记者招待会,他越想越反感,会上情景仍然萦绕在他心头呢。“要是你碰到的报界人士跟我一样多,你也许不会这样想了。他们干的事,大都是表面文章,七颠八倒的,自称不偏不倚,其实是一肚子成见,而且错误百出。他们把报道错误推在一味求快上面,他们运用这个手法,好象跛子运用拐杖。报纸经理部门和作者,似乎从不想到,慢一点干,在赶着付排前,核对一下事实,也许会对公众服务得好些。此外,他们又是人家缺点错误的批评家和自封的审判官,他们自己的错误缺点当然不在其内啰。” “有些倒是实话,”埃莉卡说。“但不是所有的报纸都这样,也不是指所有的报界工作人士。” 看样子亚当准备争论一场,她心中有数,争到后来就可能吵嘴。埃莉卡下决心不去争它,就穿过房间,抓住他的胳臂。她微微一笑。“但愿柯克比其他那些人都干得出色,出乎你的意外。” 近来难得碰到的一次肉体接触,给了她喜悦,要是由着她的性子做去,那么在夜晚还没过去前,这种喜悦还会大得多。她斩钉截铁说:“这一切留到下次再谈吧。你爱吃的一顿晚饭等着我做呢。 “让我们尽快做好吧,”亚当说。“我手头有些文件,饭后要翻阅一下,我真想就去处理处理。” 埃莉卡松开他的胳臂,走到厨房里,心想他是不是知道,在相同的情况下,跟这差不多的话,他不知说过多少次,到后来就仿佛成了念经了。 亚当跟着她走进去。“有什么事我可以做的吗?” “你可以把调味酱放在生菜上,拌一下。” 他照例得心应手地一下就弄好了,随后看到了那张写着特里萨从帕萨迪纳打来电话的字条。亚当关照埃莉卡说,“你先吃。我去问一下特里萨找我有什么事。” 亚当的姐姐一接到电话,不论是不是长途的,讲起来总不是三言两语的。 “我已经等了这么久,”埃莉卡不依说,“现在我可不愿意一个人吃晚饭。你能不能吃好饭再打?那边才六点钟呐。” “也好,只要确实已经准备好了。” 埃莉卡刚才赶了一下。她把混在一起的素油和黄油放在炉灶上的涮肉锅里热着,现在已经可以吃了。她就端到餐室里,将锅子搁在座架上,点着了下面那个罐装压缩酒精。其他的一切统统已经放在餐桌上,好一副豪华气派。 一见她拿支小蜡烛凑近蜡烛,亚当问道:“还值得点上蜡烛吗?” “值得。”她把蜡烛统统点起来了。 烛光照见埃莉卡再一次拿进来的酒。亚当皱皱眉头。“我原以为这是要留到特殊喜庆节日喝的呢。”“象什么样的特殊喜庆节日?” 他提醒她说:“休伊森和布雷思韦特这两家人下个月要到我们这里来。” “哈伯·休伊森根本分不出‘拉图尔堡’跟‘冷鸭’有什么差别,他也在乎不了。为什么我们就不能够特殊一下,光只我们两个人?” 亚当叉起一块嫩牛肉,浸在涮肉锅里,动手吃色拉了。最后他说:“不管对我的同事也好,对我的工作也好,为什么你从来不放过机会刺一下?” “难道我是这样的吗?” “你知道你是这样的。自从我们结婚以来,你一直都是这样的。” “也许是因为我们两人的每一清静时刻,我都觉得象是我在争取似的。” 可是,她也暗自承认:有时候,她的确大可不必地讽刺挖苦过,刚才她挖苦哈伯·休伊森,就是多此一举。 她给亚当的酒杯斟满了酒,轻轻说:“我很抱歉,我说哈伯的那番话,是瞧不起人的,也是用不着说的。如果你喜欢请他喝‘拉图尔堡’,那我可以再去买点回来。”一个念头涌现在她心里:按着搞到那瓶香水的办法,也许可以再搞它个一两瓶。 “算了,”亚当说。“没什么关系。” 喝咖啡时,他撇下埃莉卡,到楼上书房里去给特里萨打电话了。 “喂,大亨!你刚才在哪儿啊?在数你的优待股票吗?”相隔两千哩路清清楚楚传来了特里萨的躁音,亚当从好久以前孩提时代起,就记得大姊是这种女低音。亚当出生那时候,特里萨已经七岁。尽管年龄上有差距,他们还是一直很亲密,而且,说也奇怪,从亚当只有十来岁那时起,特里萨就一直找弟弟商量事情,而且,总是把他的意见放在心上。 “你也知道是怎么回事,姐。他们少不了我嘛,弄得我回家也不容易。有时候我真弄不懂,当时没有我,这个工业怎么开创来的。” “我们大家都为你得意,”特里萨说。“孩子们经常讲起亚当舅舅。他们说,他总有一天会当公司总经理。”特里萨另有个特点,就是对弟弟的成就从不掩饰心底的喜悦。她对他的升迁老是那样高兴,他无可奈何地承认,她那股热呼劲儿,埃莉卡可从来不曾有过。 他问:“你这一阵怎么样,姐?” “寂寞。”冷场。“你指望我另外有个什么回答吗?” “也不一定。我不知道,到现在是不是……” “另外有什么人了?” “差不离。” “有过几个。我这个孤孀嘛,至今倒还不算是个难看的娘们哩。” “这我知道。”这确是实话。虽然过个一年左右,年纪就要五十了,特里萨却还象雕像一样,有种古典美,也妖冶。 “难的是,你跟一个男人——一个真正的男人——做了二十二年的夫妻,你就会拿别人来跟他相比。一比之下,就没一个好的了。” 特里萨的丈夫克莱德,生前是个兴趣很广泛的会计师。一年前,飞机失事,他死得好惨,撇下了孤孀和他们婚后很久才收养的四个小孩子。从此以后,特里萨就不得不在心理上和经济开支上来个大调整,她以前在经济方面倒是从来不操心的。 亚当问:“钱上头没问题吧?” “我想是没问题。不过那也正是我要打电话给你的原因。有时候,我真巴不得你住得近一些咧。” 虽然亚当那个故世的姐夫给老婆孩子遗下了相当多的积蓄,可是在他去世那时候,人欠欠人还没结清。尽管路远迢迢,亚当还是尽力帮助特里萨了结了这些帐务。 “如果你真需要我,”亚当说,“我可以乘飞机到你那里去待一两天。” “不。我就是要你待在你目前的地方——待在底特律。我老是放心不下克莱德在斯蒂芬森汽车公司的那笔投资。钱是赚的,可也相当于一大笔资金——我们的大部分家产,我经常自己问自己:我应该随它去呢;还是卖掉,把那笔钱投到比较安全一点的事业上去。” 亚当早已明白这几句话的背景。当年特里萨的丈夫是个车赛迷,常常到加利福尼亚州南部的赛车场去,就这样结识了不少赛车手。其中一个就是几年来连续得冠军的斯莫盖·斯蒂芬森,他跟他那伙人不一样,不把奖金乱花掉,所以到最后退出车赛时,多半奖金还原封未动。后来,斯莫盖·斯蒂芬森凭着他的名字和声望,搞到了在底特律推销汽车的特权,经售亚当那家公司的产品。特里萨的丈夫跟这个前赛车手暗中合了伙,所需的资金,几乎有一半,都是他拿出来的。这些股份现在都归特里萨所有,她是根据克莱德的遗嘱继承的。 “姐,你是说,你是从底特律——从斯蒂芬森那儿拿到钱的吗?” “是啊。我没有具体数字,不过我可以寄给你,接管克莱德事务所的那些会计师都说利润不错。我担心的是,我看到的所有材料都指出经销汽车是担风险的投资,有几家经销商行倒闭了。万一斯蒂芬森的商行也倒闭了,那么我和几个孩子都要倒霉了。” “那不是不可能,”亚当应道。“可是,你如果运气好,在一家殷实的经销商行那里搭股,那么,把股份拆出来,就可能犯大错误。” “那我知道。所以我需要有人,我信得过的人,给我出个主意。亚当,我不大愿意提出这个要求,因为我知道你工作已经够辛苦了。不过,你看你能不能在斯莫盖·斯蒂芬森身上花点时间,看看在搞些什么,照你个人看,情况怎么样,随后告诉我该怎么办,行不行呀?你要是还记得的话,这件事我们以前已经谈过一次。” “我记得。我想我当时也说明过,这可能引起麻烦。汽车公司都不准职员跟汽车经销商行发生瓜葛。我还没来得及动手,大概就得上公私利益冲突委员会1去了。” 1指专门调查公司职员是否利用职权、假公济私、贪污舞弊、为其投资或有关的企业谋取利益的委员会。 “难道那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吗?难道那会叫你感到为难吗?” 亚当迟疑了一下。回答是:那会叫他为难。照特里萨的要求办,就免不了仔细研究斯蒂芬森的经销业务,那就是说要查看帐册,检查经营方法。不用说,特里萨会由着亚当去办理,这是她的看法,但是就亚当那家公司,他那批老板来看,那却是另一回事了。亚当还没有跟汽车经销商来往前,不管抱着什么目的,都先得申明他准备做些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埃尔罗伊·布雷思韦特需要知道;哈伯·休伊森大概也需要知道,而且,管保他们两个谁也不喜欢这种做法。他们的理由很简单。一个处在亚当那样地位的大经理,有办法给经销商经济上的好处,因此,凡是在这个地区和其他地区兼营非本行的业务,所有汽车公司都有严格的规定。有个常设的公私利益冲突委员会审查这一类事情,包括公司职员和他们家庭的私人投资,每年报告一次,填一份类似所得税申报书的表格。少数人不满这一套做法,就把投资改用他们妻子儿女的名义,并且还保守秘密。可是,这些规定多半是有道理的,经理们全都遵守。 好吧,想来他得去找那个委员会,说明道理了。毕竟他本人捞不到什么好处;他无非是想保护一个寡妇和几个小孩子的利益,这一来,这个要求就添上了一种值得同情的色彩。事实上,他这一点想得越多,他预见到的麻烦就越少了。 “我试试看能搞出个什么结果来,姐,”亚当冲着话筒说。“明天,我先在公司里着手做起来,大约过一两个星期,我就好得到批准进行了。不批准,我可什么事也不能做,这你总了解吧?” “我了解。拖些日子,也没有关系。只要我知道你就要替我们留神就好,那才是重要的事。”听特里萨的口气好象放心了。他想象得出,她目前那副样子,每逢对付什么困难就出现的那副多少有点颦眉蹙额的专心样子,大概已经消失,换上一丝温暖的微笑,会叫男人家心里舒服的那种微笑。亚当的姐姐是喜欢依赖男人、听凭男人指挥决断的女人,虽说在去年,她万不得已,只好成为一个独立自主的新人了。 亚当问了一句:“斯蒂芬森汽车公司的股份,克莱德一共有多少?” “占百分之四十九,都还在我手里。克莱德大约投资了二十四万元。所以我才放心不下。” “特权证上有克莱德的名字吗,” “没。只有斯莫盖·斯蒂芬森的名字。” 他指点道:“你最好把所有的字据,包括作为红利领取过的支付单据,统统寄给我。一面写信给斯蒂芬森。告诉他,我可能会跟他联系,说你已经授权给我,叫我去调查一下情况。好吗?” “这些事我统统照办。谢谢你啦,亲爱的亚当;多谢你。请代我问候埃莉卡。她好吗?” “不错,不错。” 亚当回到起居室,埃莉卡早已把餐桌收拾干净,坐在沙发里,一双脚踡在身子下面。 她朝一张茶几做了个手势。“我又煮了点咖啡。” “谢谢。”他给自己斟了一杯,随后到门厅里去拿公事包。回进屋里,走到此刻已经烧得不旺的炉火旁边,埋在一把扶手椅里,打开公事包,动手掏出里面的文件。 埃莉卡问:“特里萨有什么事?” 亚当三言两语就讲明了他姐姐的请求,还有他答应替她办的事。 他发现埃莉卡疑疑惑惑地看看他。“你什么时候去办呢?” “说不上。我会腾出时间的。” “可是什么时候呢?我要知道在什么时候。” 亚当流露出一点恼火的样子,说:“你要是决定做什么事,总是挤得出时间的。” “你可不是挤时间。”埃莉卡嗓音里那个紧张,先前倒是没有的。“你是从别的事上或者别人那里匀出时间来的。那是不是说要去访问那个经销商很多次?去问人家。打听出营业情况。我知道你是怎么样做每件事的——总是那种态度,一丝不苟。那就免不了花很多时间。呃,是不是?” 他承认说:“大概是的。” “在办公时间里吗?在白天吗,在工作日子里吗?” “可能不是。” “那就只有晚上和周末了。那种时候,汽车经销商还开门营业,是不是?” 亚当没好声气说:“星期天不开门。” “哼,那倒可以高呼万岁啦!”埃莉卡本来没打算今夜这样子挖苦来的。 她本来要做到耐心,体贴,恩爱,可是,突然间浑身上下一阵痛苦。她发起脾气来了,心里也知道最好压下火去,可就是办不到,“也许那个经销商星期天会开门营业的,只要你好好要求他嘛,只要你说明,你还剩着点时间可以跟你太太待在家里,可你情愿做点什么来打发这点时间,比方说,做工作来填满这点时间。” “听我说,”亚当说,“这决不是做工作,要是可以听我便的话,我也不会这样做的。那仅仅是为了特里萨啊。” “仅仅是为了埃莉卡做点事,怎么样?难道这样做太过分了吗?慢着!——何不把你的假期都一起用上,那样你就可以……“”你在发昏,“亚当说。他已经从公事包里拿出文件,放在身旁,散成半个圆圈。埃莉卡暗自想道,好象是巫婆在草地上画的圆圈,只有神仙、妖怪才能闯进去。连人的嗓音一进入这个魔圈,也变样了,也误解了,词句呀,意思呀,都曲解了…… 亚当说得对。她是在发昏。现在可忽发奇想了。 她绕到他背后,仍然意识到那半个圆圈,沿着圈边走去,如同小孩子玩造房子游戏,跳开格子线似的。 埃莉卡一双手轻轻搭在亚当的肩上,脸贴住脸。他伸起手来,摸摸她的一只手。 “我可没法拒绝姐姐啊。”亚当的口气软了。“我怎么能拒绝呢?反过来的话,克莱德为了你,至少也会这么做的。” 她知道,冷不防,出乎意外,他们的情绪扭转过来了。她思忖:进入巫婆的圆圈是有办法了。也许窍门在于,不要存指望去找到办法,后来突然一下子就找到了。 “我知道,”埃莉卡说。“谢天谢地总算没有反过来。”她暗暗感到,暂时摆脱了仅仅几秒钟前干过的蠢事,她心里明白,已经出其不意跌进了片刻的亲昵和温情之中。她继续柔声说道:“事情不过是这样罢了,有时候我希望你我之间的关系象开始时那样子。我跟你见面的时间实在太少了。”她用手指甲在他耳朵周围轻轻搔搔,她从前是常常这样做的,可是已经有好久不做了。“我还是爱你。”她忍不住想再加上这么一句,但是没有说出口:请你,啊,请你今夜同我亲热一次吧! “我也没有变心,”亚当说。“没理由变嘛。我也知道你指的我们那种时间是什么。也许等‘参星’投产以后,那种时间就会多了。”可是这最后一句话是缺乏说服力的。他们俩也都早已知道,“参星”之后,还有“远星”,那恐怕更会叫人忙个没完。亚当的眼睛无意中又溜回到摊开在面前的文件上。 埃莉卡暗自说道:不要冒进!不要逼得太厉害!她说:“趁你在办事,我还是出去散散步吧。我想去散个步。” “要我跟你一起去吗?” 她摇了摇头。“你还是做完的好。”如果他现在把工作留下来,她知道他要不是再做到深夜,就会一大早起来,早得实在荒唐呢。 看来亚当是放下心了。 一到门外,埃莉卡把顺手穿上的那件软羔皮外套拉了拉紧,步子轻快地走出去了。她头发上裹着一条围巾。空气凉飕飕的,不过,在汽车城吹刮了一整天的风倒已经停了。埃莉卡喜欢在夜里散步。在巴哈马群岛那时候,她常常这样做,到了这里也还是这样,尽管朋友邻居有时候都警告她不要在晚上出去散步,因为近年来底特律的犯罪活动层出不穷,多得惊人,在市郊伯明翰和布卢姆菲尔德山,一度认为是犯罪活动几乎绝迹的地方,现在即使在那里,也发生谋财害命和持械抢劫的事了。 可是,埃莉卡情愿冒险散步。 夜色深沉,云朵遮住了星星和月亮,但是从夸顿湖边那些房子里透出来的亮光,还是亮得让埃莉卡看清路。她走过这些房子,有时还看到里面的人影,不由得想知道别人家在各自环境里的情况,这些家庭有没有别扭、误解、矛盾、问题。明摆着,大家都有一点,他们多数人有什么不同,也不过是程度不同罢了。说穿了,她就是想知道:这些人家墙院里的婚姻,跟亚当和她自己的比较起来,到底是好还是坏呢? 大多数邻居都是汽车行业里的人,在他们中间,眼下,夫妻离异仿佛已经成为家常便饭。美国的征税法助长了这个风气,许多高薪经理已经发现,只要支付一大笔赡养费,他们就可以有自由了。这笔赡养费,对他们几乎算不了什么,是从薪金上刮下来的,因此他们只是不把这笔钱作为所得税付给政府,而是付给前妻罢了。这个工业中有少数人,竟然还离过两次婚呢。 可是,成为新闻的却往往是垮掉的婚姻。相反的事例也多的是,都是久经考验的白头偕老的爱情故事。埃莉卡想起她来到底特律以后听到过的名字:里卡多家,格斯顿伯格家,努森家,艾柯卡家,罗奇家,布兰布利特家1,等等。也还有一些再度结婚的突出事例:亨利·福特家,埃德·科尔家,罗伊·蔡平家,比尔·米切尔家,彼特和康妮·埃斯蒂斯家,约翰·德洛伦家2。 1上列各家均为美国汽车公司老板或经理之流人物。 2科尔为美国当代机械工程师,蔡平为美国汽车公司经理,米切尔为汽车设计师,埃斯蒂斯为总工程师。 情况总是这样,要看那是个什么人。 埃莉卡散了半小时步。回来的时候,天下起了毛毛细雨。她朝着雨丝抬起脸,淋啊淋的,给雨淋湿了,水滴往下流,可心里多少觉得舒服了些。 她走进屋子,没有去打扰亚当,他仍然待在起居室里,埋头在文件中。 埃莉卡上了楼,擦干脸,梳好头发,随后脱掉衣服,穿上今天下午买来的那件睡衣。吹毛求疵地朝身上打量了一下,她发觉这件几乎透明的米色尼龙睡衣比她在商店里想象的还要合适。她涂了点橙色唇膏,随后又洒了大量诺雷尔牌香水。 她在起居室门口,问亚当道:“你还要待很久吗?” 他抬眼一看,又垂下眼帘,望着手里那蓝封面的文件夹。“也许还要半小时。” 看样子亚当并没有注意那件透明的睡衣,这跟上面印着《美国汽车卡车登记统计预测》的文件夹,分明是无法比拟的。埃莉卡希望那香水也许能发挥更大的作用,就象刚才一样走到他的椅子背后,可是结果他只是敷衍了事地吻了一吻,还嘟嘟囔囔说了一句:“明天见;别等我了。”她想,她还是泡在樟脑油里的好。 她上床去睡了,把被头毯子翻开,躺着,她越等欲火越旺。眼睛一闭,就恍如亚当来了…… 埃莉卡睁开眼睛。床边的钟指出,不是过了半小时,而是近两小时了。 这时是子夜一点。 没隔一会儿,她听到亚当上楼来了。他走进房,一边打着呵欠,一边说“老天爷,我累啦”,说着,瞌睡矇眬地脱去衣服,爬上床,几乎一转眼就睡着了。 埃莉卡悄没声儿躺在他身边,她还要好久好久才会睡着呢。过了一会,她恍如又在露天走着,轻柔的雨点洒在脸上。 第九章 就在亚当和埃莉卡·特伦顿没有能弥缝两人之间逐渐扩大的裂罅,就在布雷特·迪洛桑多对“参星”恢复了信心,却还在仔细考虑着他那作为艺术家的命运,就在巴巴拉·扎勒斯基在马提尼鸡尾酒底深处看到了挫折,就在她那担任副厂长的父亲马特·扎勒斯基挺过了另一个压力锅似的工作日,就在发生这种种事情的下一天,底特律的内城出了一件小事,跟上面提到的五个人都没有关系,可是在几个月后产生的影响,却对他们都有牵连,都有触动。 时间:晚上八点半。地点:闹市区,第三街,靠近布雷纳德路。一辆空的警察巡逻车停在街沿边。 “把你那黑屁股贴着墙,”白人巡警命令道,他一手拿着电筒,一手抓着枪,让手电光朝罗利·奈特上上下下照着,电光一照到他的眼睛,他眼睛就眨巴起来,待在那儿。 “现在转过身去。把两只手举到头顶上。照着做啊!——你这个该死的惯犯。” 罗利·奈特一转过身,白人巡警就关照黑人伙伴说:“把这个杂种搜一下。” 给警察拦住的这个衣衫褴褛的年轻黑人,刚才在第三街漫无目的蹓哒,有辆巡逻车在他旁边停下了,跳出两个人来,拔出了手枪。这时他不服道:“我干了什么啦?”等到第二个警察的双手从他腿部摸上来,摸遍他的全身时,他不由得吃吃笑了。“嗨呀,啊呀,好痒呵!” “闭嘴!”白人巡警说。他是个老刑棍子,有一双冷酷的眼睛和一个很大的肚子,几年来一直乘坐巡逻车,肚子才大起来的。这个巡逻任务,他已经担任了很久,值勤时也从不马虎。 黑人警察比他小好几岁,资格也浅得多,这时垂下了双手。“他没有什么。”他一边走回来,一边低声问道:“他的屁股肤色有什么关系啊?” 白人巡警一脸震惊。刚才从巡逻车里下来,他们一直在忙着,仓促中他忘了他的老伙伴(也是一个白人)今夜害病,请了假,就由一个黑人警察来代替了。 “见鬼!”他急忙说道。“不要胡思乱想。哪怕你跟他是一个肤色,你也不象那个讨厌鬼一样低级。” 黑人巡警干巴巴地说了一句:“谢谢。”他原想再说几句,但是没有说出口。反而关照那个贴在墙边的人说:“你可以把手放下。转过身来。” 那人照办了,白人巡警就厉声说道:“刚才半点钟里,你在哪里,奈特?” 他叫得出罗利·奈特的名字,不仅是因为在这一带经常看到他,而且也因为在警察局档案里看到过,档案上载明他坐过两次牢,其中一次还是这个警察亲自把他逮捕的。 “我在哪儿?”这个年轻黑人惊魂甫定。虽然他腮帮凹陷,看得出营养不良,身体虚弱,可是,那双眼睛却没有一点无力的样子,而是流露出满腔怨恨。“我跟一个白人骚婆子在睡觉。也不知道她的姓名,只听她说她的老头子是只白肥猪,他不中用。碰到她要男人,就上这儿来。” 白人巡警向前走了一步,脸上的血管都胀红了。他打算拿枪口朝那张瞧人不起、拿人笑话的脸上砸下去。事后,他可以说是奈特首先动手揍他,他是出于自卫才动的手。这番假话,他的伙伴会帮腔,他们总是这样相互包庇的,可就是,他忽然记起来了,今夜的伙伴是他们中间的一个,这人说不定很难对付,以后会来捣蛋。因此这个警察就克制住了,他知道总会另有时间地点,叫这个自作聪明的黑鬼吃不了兜着走的。 黑人巡警向罗利·奈特嚷嚷着说:“别乱碰运气。告诉我们,你刚才在哪里。” 年轻黑人朝人行道上吐了口唾沫。巡警总是敌人,不管是什么肤色的,黑人巡警嘛,更坏,因为他是官老爷的走狗。可是他还是朝对街一家地下室酒吧间做了个手势,回答说:“在那里头。” “待了多久?” “一小时。也许两小时。也许三小时。”罗利·奈特耸耸肩。“谁去记多少时间啊?” 黑人巡警问伙伴说:“我要不要去核实一下?” “不用,白白浪费时间。他们会说,他到过那儿。他们都是他妈的扯谎专家。” 黑人警察指出:“在这段时间里要从西大街和第二街赶到这儿,他好歹也得长上翅膀才行。” 前几分钟,警备车上无线电里传来了警讯。离这儿十八条马路,靠近费希尔大楼,发生了一件持械抢劫案。罪案刚刚发生。两个嫌疑犯乘一辆新型轿车潜逃了。 几秒钟后,这对巡逻警察看见罗利·奈特一个人在第三街上蹓哒。虽然在这儿,一个单身的行路人,八成是不可能跟住宅区的抢劫案有瓜葛,但是,白人巡警一认出是罗利·奈特,就吆喝着把汽车刹停,随后跳下了车,弄得他的伙伴也只好跟着下车。黑人警察知道他们为什么这样做。传来出了抢劫案的警讯,就有借口可以“拦截搜查”了,那个警察只要知道能逃得了处分,他总是乐于拦截行人,吓唬他们,不过,事情当然也真叫凑巧,给他挑中的对象偏偏都是黑人。 他在警察大队里素来以狠毒野蛮出名。他的同伴黑人警察认为他的狠毒野蛮是跟恐惧心理分不开的,他在黑人区值勤时,不总是提心吊胆吗。恐惧自有一股臭味,抢劫案警讯传来那会儿,黑人警察闻到身边那个白人警察发出那股浓浓的臭味,他们跳下汽车那会儿也闻到,甚至连现在也闻得到。心里一恐惧,卑鄙家伙就会变得更卑鄙,事实上也是如此。要是这人手里还有权的话,那就会变成一头野兽了。 倒不是说在这种环境里不应当提心吊胆。其实,一个底特律警察不知道恐惧,那正好暴露他缺乏知识,没有想象力。内城的犯罪率大概在全国数第一,在那里,警察都成了众矢之的,始终是泄恨的对象,往往又是砖头、刀子和枪弹的靶子。保全性命既然要靠机灵,那么有一点恐惧也合乎情理;碰到要出危险了,或者说,似乎要出危险了,那么起点疑心,多个提防,来个眼明手快,也不无道理。这好比打仗,警察就在火线上。不管打什么仗,人类举止行为的细枝末节,什么礼貌啊,心理啊,宽容啊,仁慈啊,都看成无关紧要,统统撇在一边,就这样,战争越演越烈,双方的敌对情绪,往往各有各的原因,也始终存在,而且还不断增长呢。 那个黑人巡警也知道,有少数警察,倒学会了提心吊胆过日子,却又不失为一个高尚的人。这一些人都了解时代的性质,黑人的情绪,黑人的挫折,亏待黑人的悠久历史。这种警察,白人也好,黑人也好,使得战争多少缓和了一些,不过也很难知道缓和多少,因为他们并不占多数。 使稳健派成为多数,使底特律警察大队的水平普遍提高,这两点是最近就任的警察队长宣布的方针。但是警察队长要达到目的,前面却挡着一大批实有其人的警察,数量很大,他们出于恐惧和根深蒂固的偏见,都是些明目张胆的种族主义者,此时此地的这个白人巡警就是一例。 “你在哪儿干活,讨厌鬼?”他问罗利·奈特。 “我跟你一样。我不干活,光是混混日子罢了。” 那警察又气得鼓起了脸。黑人巡警知道,他要不在那儿,他的伙伴一定会挥出拳头,朝恶狠狠瞪着他的那个虚弱的年轻黑人脸上打过去呢。 黑人巡警告诉罗利·奈特:“快走!你扯蛋扯得太多啦。” 回到警备车上,那另一个警察冒火了,“说真的,看我不把那个杂种抓起来。” 黑人警察心想:你是会那么干的,也许是明天,也可能是后天,等你那个老搭档一回来,就会动手,不管捏造什么罪名打人,抓人,他都会转过脸去,只当没看见。这一类种族仇杀的事,过去有过不少呢。 一时冲动之下,坐在方向盘后面的黑人巡警说:“等一下!我就回来。” 等他走出车,罗利·奈特已经在五十码路以外了。 “嗨,你!”等年轻黑人一回过头来,他就招了招手,随后迎上前去。 黑人巡警朝罗利·奈特探过身去,模样可吓人。但是他心平气和说:“我的伙伴要想法子抓你,他会抓你的。你真是个傻瓜蛋,居然扯个没完,我可没有欠你情。话虽这么说,我还是要警告你:不要露面,最好是——离开城,等那个人冷静下来了再来。” “好一个叛徒黑佬巡警!我干吗要听你的话啊?” “没什么理由。”警察耸耸肩。“那就听其自然吧。反正伤不了我一根毫毛。” “我有什么法子离开?叫我到哪儿去弄到白花花的钱,搞到吃的喝的?”这句话虽然说得讥诮,但不怎么气势汹汹了。 “那就不要离开。别露面,象我刚才说的。” “在这儿要不露面也不容易,老兄。” 对,是不容易,这点,黑人警察也知道。碰到有人要抓你,又知道你在哪儿,那可不容易背着人家度过一个个漫长的白天和黑夜。情报不值钱,只要你知道内城的情报门路就行;大不了花一针海洛因的钱,许一点好处,甚至只消适当威胁一下就行。讲义气在这儿可吃不开。不过,到另外一个地方,躲过一段时间,至少也会有好处。警察就问:“你干吗不干活?” 罗利·奈特咧嘴笑了。“你不是听到我告诉你那个臭猪朋友……” “少说俏皮话。你要干活吗?” “说不定。”尽管嘴上这么答应着,可是他心中有数,简直没什么活轮得到他罗利·奈特这样犯过案的人去干。 “汽车厂在招工,”黑人巡警说。 “那是臭白佬天下。” “那里有好多顶呱呱的活呢。” 罗利·奈特抱怨说:“我曾经试过一次。有个白人瘪三说是不行。” “再去试一试。给你。”黑人巡警从制服口袋里掏出一张卡片。这是公司招工处的一个熟人头一天给他的。上面有招工办事处的地址,名称,办公时间。 罗利·奈特将卡片一把捏皱了,塞进口袋里。“什么时候我高兴,娃娃,我就操它。” “随你便,”黑人巡警说。他走回汽车那儿去了。 他那个白人伙伴不胜怀疑地看看他。“是怎么回事?” 他只是信口回答了一句“我叫他冷静下来了”,但是没有细说。 黑人警察并不想受到威吓,但也不愿发生争论——至少目前不想争论。 尽管底特律的居民,黑人占百分之四十,可是警察大队中几乎百分之百是白人的状况,直到最近几年才算结束,何况在警察局里,旧势力仍然占上风呢。 自从一九六七年底特律发生几次暴动以来,在公众的压力之下,黑人警察的人数才有所增加,但是,黑人在人数上、级别上、势力上,都还抵不过那力量强大、面向白人的底特律警察联合会,在任何一次黑白人之间的冲突中,在局里甚至还不能确保公道。 因此,继续在半信半疑的敌对气氛中进行巡逻,这种情绪恰好反映出底特律黑白种族间的紧张状态。 无论黑人也好,白人也好,个人的虚张声势,往往只是徒有其表。罗利·奈特的内心深处,倒也不是不害怕。 他害怕那个白人巡警,刚才他竟然蠢得把他冒犯了,现在他明白自己刚才不顾前后,乱发脾气,一下子就忘了象往常那样步步小心了。他更怕再去坐牢。再一次判罪,大概会判长期徒刑。罗利已经被判过三次刑,其中两次是坐牢;现在不管出什么样的事,都休想得到宽大处理啦。 只有美国黑人,才知道监狱制度会把人弄到象畜生那样绝望之至,堕落透顶。白人囚徒固然常常受到虐待,也吃到苦头,但是从来不象黑人那样一贯,那样普遍。这个监狱固然也比那个监狱好一些或者坏一些,但是那好比是说,这层地狱比那层地狱热十度或者冷十度罢了。不管关在哪一座监狱里,黑人都知道侮辱和虐待就是天经地义,肉体的摧残,有时候会折磨得人受重伤,也象大便一样正常。如果囚徒的身体是虚弱的,那么刑罚和痛苦就会更叫人受不了啦,罗利·奈特的身体就是虚弱的,这一则是因为先天不足,再则是因为长期营养不良。 这会儿,这个年轻黑人非但如此害怕,而且也知道,万一警察去抄家,就会发现房里有一小撮大麻。他自己也吸一点,但多半都是贩卖的,尽管赚头微乎其微,至少也是糊口之道,因为他出狱几个月以来,一直没找到其他活路。不过大麻正好合乎警察的需要,可以用来判他罪,跟着还可以送他下牢。 为了这个缘故,那天半夜,罗利·奈特一边紧张不安地只怕早有人监视着他,一边就把那点大麻扔在空地上。本来他还有点办法可以一天天混日子,现在他明白已经毫无生路了。 这样一明白过来,他就在第二天把黑人巡警给他的那张卡片捋捋平,走到内城的汽车公司招工中心去了。他去是去了,但心里并不抱希望,因为…… (这正是一道看不见的鸿沟,把这世界分隔了开来,一边是象罗利·奈特那样“一无所有、素来一文不名的”穷人,一边是“万贯家私的”阔佬,其中也包括这样一些人,他们虽想了解他们那些福分不大的弟兄,可是,真伤心呵,结果却办不到)……他活到今天,没有任何理由去相信任何事情,所以根本理解不了什么叫做希望。 他去,也是因为走投无路。 靠近第十二街的那幢大楼,就象内城那望而生畏的“黑人区”里其他多数大楼一样,既破旧又邋遢,窗户都坏了,只有几扇钉着木板,抵挡风雨侵袭。那幢大楼一向空关在那儿,正在迅速崩溃,直到最近才算使用。即使到了现在,尽管修理了一下,马马虎虎粉刷了一番,但还是在朽坏,每天去那里上班的人,有时候禁不住纳闷,等晚上他们离开了,四堵墙是不是还会立在原地。 可是,这座古老大楼,外加另外两幢类似的大楼,却起了应急的作用。 成了汽车公司实行“困难户”招雇计划的前哨。 所谓困难户招雇计划,是在底特律暴动以后开始的。内城里有一小批贫困户,大多是黑人,多少年来,他们好生悲惨,始终麻木不仁,听凭人家把他们当作不能雇用的废物扔在一边,这个招工计划就是想要为这批贫困户安排工作。汽车公司带了个头。其他行业也跟着做了。不消说得,汽车公司当然自我标榜,说这么做是为他人谋福利;从招工计划开始实施那会儿起,宣传部职员也就宣扬他们老板热心公益的精神了。比较爱挖苦的观察家却称汽车界着慌了,只怕动荡不定的社会对他们企业有所影响。另外一些人预言,但等一九六七年这座暴动纷起、火光熊熊的城市冒出的浓烟,蔓延到了通用汽车公司大楼(事实确是如此),火焰逼近过来了,某种形式的公益事业就有了保证。这个预言果然应验了,只不过首先行动的是福特汽车公司罢了。 但是,不管出于什么样的动机,有三件事是一致公认的:困难户招雇计划是好的。早在二十年前就应该实行了。要没有一九六七年那几次暴动,也许根本不会实行。 总的来说,尽管有错误,有挫折,这项计划总归奏效了。汽车公司降低了招工的标准,让过去那些个穷光蛋也进来了。事情也可以预料得到,有的人会挺不下去,不过,好大一批人挺下来了,这恰好证明穷光蛋只要有个机会就行。罗利·奈特到那里时,早有不少人已由雇主查问明白,就业了。 他坐在候见室里,一起还有四十人左右,男男女女都有,坐在一排排椅子上。这些椅子,跟那些来找职业的一样,样子不同,大小不一,只不过那些来找职业的有个共同点:统统是黑人。彼此都不讲话。罗利·奈特等了一小时。他闭眼睡了一段时间,这是他早已养成的一个习惯,在平时,也帮助他度过没有饭吃的日子。 他终于被领进一小间接见室,在候见的地方,一共隔成六间,这是其中之一。他仍旧瞌睡矇眬,朝着办公桌对面的接见人员直打呵欠。 接见人员是个胖嘟嘟的中年黑人,戴着一副玳瑁边眼镜,穿着一件运动衫和一件深色衬衫,但是没有打领带,和和气气说道:“等累了。过去我爹常说,‘一个人老是坐着,要比砍柴还累。’就这样,他让我砍了很多柴。” 罗利·奈特望了望那人的手。“你近来不大砍了。” “这个嘛,”接见人员说,“你说得对。这下子另外还搞清了一件事:原来你这个人是什么都看看想想的。可是,你有兴趣砍柴呢,还是干同样辛苦的活?” “我不知道。”罗利真弄不懂自己到底为什么要到这儿来。过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弄清楚他坐过牢,那就什么都完了。 “可你到这儿来,不是要找个活干吗?”接见人员朝外面那个秘书填写好的一张黄卡片瞟了一眼。“就是这一张,对不对,奈特先生?” 罗利点点头。叫他“先生”,可把他怔住了。他记不起,最后一次人家这样称呼他,是在什么时候。 “让我们先来弄清你的情况。”接见人员把一本印好的簿子朝他推过去。 新的招工方法之一,就是不再规定那些来找职业的人必须亲自填写受雇前的情况调查表。在过去,有许多几乎不会看书写字的人,正因为没能力完成填写表格这一现代社会看做天经地义的手续,就被一脚踢开了。 一些基本问题一下子都谈清楚了。 姓名:罗兰·约瑟夫·路易斯·奈特。年龄:二十九。住址:他说了,没提到那个没有电梯的简陋公寓房间是别人的,只让他合住一两天,也没提到如果那个住户决定把他赶走的话,这个住址到下星期也许就不能用了。另一方面,他以前多半日子是在这样一些地方度过的:不是在那一类的住所,就是在一家鸡毛旅店,再不然,要是一个去处也没有的话,就宿在街头。 父母:他把姓名说了。姓是不一样的,因为他的父母没有结过婚,也从来没有同居过。接见人员没有说什么;这原是很平常的事。罗利也没有作这样的补充:他所以知道他的父亲,是因为他母亲告诉过他父亲是谁,他还模模糊糊记得见过一次,是个魁伟的人,下颚宽厚,眉头紧蹙,险上有个疤痕,对儿子既不亲切,又没兴趣。几年前,他听说他父亲判了无期徒刑,关在牢里。如今是不是还在牢里,或者已经死了,他都不知道。至于他母亲,倒是多少一起生活过一阵,他直到十五岁那年才离开家,流浪街头。他相信她眼下不是在克利夫兰就是在芝加哥。已经有好几年,没有见到她的面,也没有接到她的信了。 学历:念完小学八年级。他上学那时,头脑又聪明又灵活,现在遇到新鲜事物,仍旧是这样,可是他明白,如果黑人要搞垮臭白佬的罪恶制度,就少不得学会不少知识,可现在他再也学不到了。 工作经历:他拚命回想起一些名称和地点。离开学校后,也曾干过一些粗活——跑堂啊,铲雪啊,洗车啊。后来在一九五七年,底特律受到全国经济衰退的袭击,什么活都没有了,他吊儿郎当,不干事,偶尔也掷掷骰子赌钱,摸摸人家的口袋,随后就是第一次判罪:偷窃汽车。 接见人员问:“你在警察局有犯罪档案吗,奈特先生?” “有。” “恐怕得让我知道详细情况。我想我也应当告诉你,事后我们还要去核对,因此,如果我们先从你那儿了解到正确的情况,事情就好办些。” 罗利耸耸肩。这帮婊子养的当然要核对啰。不来那套花言巧语,他也知道。他先把偷窃汽车案的详细经过告诉了招工处这个人。当时他十九岁。结果判处缓刑一年。 现在可用不着去管这件事是怎么发生的了。谁来关心事情真相呢?当时另外几个人坐在汽车里,叫他搭车,他跟着去了,坐在后座当个乘客,闹着玩的,后来巡警拦住了他们,把坐在车上的六个人统统告上偷窃罪。第二天出庭前,有人跟他做了笔交易:只要服罪,就会得到缓刑。他又着慌又害怕,同意了。这笔交易说到做到了。他到法庭上一进一出只花了几秒钟的工夫。 到后来他才弄明白,如果当时找个律师给他出个主意——白人小伙子就会这样做的——只要不服罪,大概会让他开脱罪名,最多也不过是由法官给他一次警告罢了。人家也没有告诉他,一服罪,管保就会作为一次犯罪,列入档案,就会象妖魔鬼怪一样,一辈子骑在他的肩上了。 这一来,碰到下次犯案判罪,处罚也就重得多。 接见人员问:“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事?” “我进了监狱。”那是在一年以后。又是偷窃汽车。这一次是实有其事的,另外还有过两次,但都没有给逮住。判刑:两年。 “另外还有别的吗?” 这下子可把人“将”死了。一讲出来,他们总是合上登记簿——不走运,没工作。好吧,让他们去钉死在他们那个臭活上吧;罗利还是弄不懂自己为什么要到这儿来。“持械抢劫。我被判五年到十五年徒刑,在杰克逊监狱关了四年。” 一家珠宝商店。他们两个人趁黑夜破门进去。只搞到几只不值钱的表,一出门,就给逮住了。他蠢得竟然带着一支22口径的手枪。虽然他没有从口袋里取出来过,可是就凭在他身上搜到枪这一事实,罪名就加重了。 “把你释放出狱,是为了你守规矩吗?” “不。看守眼红了。他要我住的那间牢房。” 那个中年黑人接见人员抬眼一看。“我懂得笑话。笑话总使阴天豁然晴朗。不过,那总是为了守规矩吧?” “随你怎么说。” “好吧,我就这么说。”接见人员把这写下来了。 “你现在守规矩吗,奈特先生?我的意思是说,你跟警察局又找上什么麻烦吗?” 罗利摇摇头表示没有。他不想把昨天夜里的事告诉这位汤姆大叔1,说他要是躲不掉那个给他吓唬过的白人臭猪,那就有麻烦了,那个家伙只要捞到半点机会,就会利用臭白佬那套鬼法律,好歹把他狠揍一顿。这个念头又使他想起早先的恐惧,现在,这种恐惧又回到他心上来了:害怕坐牢,这就是到这儿来的真正原因。接见人员一面又问了些问题,一面比狗咬跳蚤还要忙着写下回答。罗利真没有想到,怎么还没完没了的,他弄不明白,自己怎么还没到外面街上,换做过去,每逢他大声说出“持械枪劫”这句话,不是往往就被撵出门外吗。 1十九世纪美国女作家斯陀夫人的长篇小说《汤姆大叔的小屋》的主人公。现泛指逆来顺受的黑人,也指白人的奴才。 困难户招雇计划对坐过牢的人也采取一种不太严格的新态度,这是他不知道的事,因为一则没有人想到告诉他,再则他也不看报纸杂志。 他被打发到另一间屋子去。就在那里,他脱光衣服,检查体格。 医生是个年轻白人,不关痛痒,检查得很快,却腾出工夫来挑针打眼地打量着罗利那一把骨头的身体、那张瘦削的脸。“不管你弄到什么活,总得把付给你的钱花一点来改善伙食,增点体重,要不你就支持不下去。大多数人都从这里派到翻砂厂,要你在翻砂厂里干活,你可怎么也支持不下去。说不定会把你安排在装配厂。回头我来推荐一下。” 罗利一脸不屑地听着,他已经憎恨这个制度,憎恨里头的这班人。这个自鸣得意的白小子,到底拿他当什么来看待啊?当作天神之流吗?他要不急于混口饭吃,找个活干一阵子,那现在早走出门,叫他们见鬼去了。有一件事是有把握的:不管这些人给他什么样的活,他除了非干不可,决不多待一天。 穿过候见室,又回到那个小间。原先那个接见人员宣布道:“医生说你有气儿。你一张嘴,他可就看不见日光啦。因此我们给你个活干。那是在最后一道工序的流水线上。活是重的,不过工钱大——那一点,工会是过问的。 你要不要? “我不是在这儿了吗?”这个婊子养的还指望什么?拍个马屁? “对,你是在这儿了,所以我就当做这算是答应干了。先要有几个星期培训;培训时也给你工钱。外面会告诉你详细情况——什么时候开始,到什么地方去。不过另外还有一件事。” 这可要说教啦。准没错儿,罗利·奈特闻得出这股味儿。说不定这个白人化了的黑佬还是个圣罗勒派1教徒呢。 1美国和加拿大的一个小教派。此派教徒做礼拜时总是呼天抢地,大哭小喊,如同发疯一般。 接见人员除下了玳瑁边眼镜,靠着办公桌探出身子,十个手指尖对在一起。“你很聪明。你识时务。你知道走了运,这都是因为时世不同了,大势所趋。人们,这一类公司,过去向来没良心,现在总算有了。用不着去管时间是晚了;毕竟摆在眼前了,而且还有许多别的事情正在起着变化。你也许不相信,但是情况确是如此。”这个穿着运动衫的胖嘟嘟接见人员,抓起一支铅笔,在手指上滚了一阵,随后放下。“也许你过去从没走过运,这还是破题儿第一遭。我看是这样。可是,凭你那样的经历,你只会捞到这个机会,至少在这里是这样,这一点,我要不跟你说清楚,那我是失了职。很多人经过这个地方出去了。有些人出去后,搞成功了;有些人却没有。搞成功的那些人,都是有这个愿望的。”接见人员紧盯着罗利。“不要再做大傻瓜了,奈特,要抓住这个机会。今天你不会再听到更好的忠告了。”他伸出一只手去。“祝你幸运。” 罗利觉得自己仿佛受了骗,但又不怎么知道是怎样受骗的,无可奈何地握住那只伸给他的手。 到了外面,正象那人说的,他们告诉他怎样去上工。 由公司主办、又得到联邦政府资助的培训班,为期八个星期。罗利·奈特坚持了一个半星期。 他拿到了第一个星期的工资支票,好久以来,他还没有过那么多钱呢。 在跟着来的一个周末,他喝了个烂醉。不过,到星期一,好歹还是一早就醒来,赶上公共汽车,给送到了另一边城里的工厂培训中心。 可是,到了星期二,疲劳得不行。他没能及时醒来。等到阳光透过房里那扇没挂窗帘的肮脏窗户,直照到他的脸上,他才眨巴着眼睛,瞌睡矇眬地起了身,走到窗口,朝下一望。下面街头的一只钟,指出快近正午了。 他知道他把饭碗砸了,因为工作吹了。他却满不在乎。心里并不失望,因为当初就没指望有什么其他结果。这个结局怎么样到来,什么时候到来,不过是些细节罢了。 无论是罗利·奈特也好,成千上万个象他这样的人也好,凭着过去的经验,对任何事情都不懂得要有个长远规划。如果你一生下来,就一无所有,此后也从没捞到过什么,从此学会在一无所有的情况下过日子,那确是不会有什么长远规划的——只有今天,这一瞬间,此时此地而已。白人世界里有很多人,不学无术的浅薄思想家,管这种态度叫做“得过且过”,还横加指责。社会学家,对人比较体谅,多少怀着几分同情,管这种毛病叫做“只顾眼前”,或者叫做“不信未来”。这两种说法,罗利都没听说过,但是凭他的本能,都感受得到。这会儿,他也出于本能,感到人还很累。他又去睡觉了。 后来,无论是培训中心还是招工处,他都没打算再去。他回到了常去的地方,重过街头生活,弄得到,就弄个块把钱,弄不到,就好歹混过去。说也奇怪,他招过怨的那个巡警,居然没来找他麻烦。 有关罗利就业的事,只有一件事可以再交代一下,或者说在当时看来就只有那么一件事。 大约过了四个星期后的一天下午,工厂培训班的教导员,到他还承情占有一席地的公寓里来找他。罗利·奈特记得这个人——一个肥肥胖胖、脸红彤彤的前工厂领班,头发稀少,肚子大大的,因为刚才不得不爬上三层楼梯,这会儿正在大口大口直喘粗气。 他干干脆脆问了一句:“你干吗不干了?” “我中了香槟票啦,老兄。用不着干什么活啦。” “你们这批人呐!”来客不胜厌恶地打量着这阴沉沉的寓所。“倒想想看,要我们付税来养活你们这号人。要是由着我来办……”他没有把话说完,拿出一张纸来。“你得在这上面签个字。上面是说你不再来了。” 罗利不愿意再招来麻烦,满不在乎地签了个字。 “啊,对了,还有几张支票,公司已经开出。现在非得提出来,再退回去。”他翻着几张支票,看样子张数不少呢。“他们要你在这些上面也签个字。” 罗利在这些支票上背书了。一起有四张。 “下一回啊,”教导员老大不高兴说,“可不要给别人添那么多麻烦。” “滚你妈的蛋,大胖子,”罗利·奈特说着,打了个呵欠。 罗利也好,来客也好,都没有发觉,在他们交谈时,有辆豪华的最新型汽车停在公寓对面的马路上。车上只坐了一个身材高大、模样高贵、头发灰白的黑人,他刚才兴趣浓浓地望着培训班教导员进去。现在,等这个肥肥胖胖、脸红彤彤的人离开大楼,坐上私人汽车,一开走,那另一辆汽车就钉在后面,神不知鬼不觉的,始终小心翼翼保持着一段距离,这天下午多半时间就是这样跟踪来着的。 第十章 “快点,小妞儿,把那臭酒搁着吧。我在房里放着一瓶呢。” 机器推销员奥利,隔着一张小小的黑桌子,在半明半暗中心焦地直瞪着埃莉卡·特伦顿。 那是中午过后不久。他们在离布卢姆菲尔德山不远,昆斯韦旅馆的酒吧间里,埃莉卡慢慢喝着第二杯酒磨时间。这杯酒她是要来作为缓兵之计的,不过她也认识到拖延没有意思,因为他们上这儿来要干的事,要么干,要么不干,要干,还是干脆干的好。 埃莉卡摸摸酒杯。“让我把这一杯喝完了。我需要嘛。” 她心里在想:这人长得不丑,行为却有点放荡。他骨架匀称,身体明明比谈话和态度都来得好些,大概是因为他在练身体——她记得他曾经得意地告诉她,说他定期到什么地方的体育馆去锻炼。照她看,她可能会搞糟,不过她希望搞好。 他告诉她到体育馆去锻炼的事,是在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是在这儿这个酒吧间里。有一天下午,埃莉卡到这儿来喝酒,其他一些独守空闺的妻子有时候也这样做,满心希望发生什么有趣的事情。当时奥利跟她搭讪了——奥利为人圆滑世故,他熟悉这个酒吧间,也清楚为什么有些女人上这儿来。那次以后,他们的第二次见面是事先约好的,他在那家旅馆的住宿部开了个房间,满以为她会跟他一起去的。可是,埃莉卡心头折腾得厉害,她固然有那个需要,可是又免不了良心责备,所以坚持在酒吧间里待了整整一个下午,最后离开那儿回家,害得奥利又恼怒又厌恶。看样子他跟她断绝来往了,直到几星期前她又给他打了电话。 即使从那时以来,他们也不得不把约会延期,因为奥利并没有在约定时间从克利夫兰回来,而是又去了另外两个城市——是什么地方,埃莉卡已经忘了。可是,现在他们在这儿啦,何况奥利已经等得有点不耐烦了。 他问:“怎么样啊,小妞儿?” 猛然间,她心里又别扭又辛酸,记起了亚当办公室墙上的一条座右铭:今日事今日毕! “好吧,”埃莉卡说。她把椅子朝后一推,站起身来。 她跟奥利并排顺着旅馆那挂着画的迷人走廊走去——在她之前,走去幽会的有过很多人呢,她感到心跳得快了,但竭力装得不着急。 几小时后,埃莉卡平心静气想起这件事,就认准这个经验既不象她希望的那样好,也不象她害怕的那样糟。就此时此刻来说,基本上算是得到了满足;就难描难绘的另一种味儿来说,却没有得到满足。不过,有两件事,她是有把握的。第一件,她体验到的这种满足不能持久,可不比从前,那时候亚当还是个有那么股子劲儿的爱人,他们亲热的味儿总是久久萦绕在她心头,有时候会有好几天呢。第二件,这个经验她不想再重复——至少不跟奥利重复。 埃莉卡怀着这样的心情,在近傍晚时,走出昆斯韦旅馆,到伯明翰买了点东西。她买了几样,有的是需要的,有的是不需要的,可是她的乐趣多半来自那不愧为令人神往、引人一试的把戏——不付钱,就从铺子里拿走东西。 她这样干过三次,信心越来越大,搞到一个花式衣架,一管洗发膏,还有——特大胜利!——一支名贵的自来水笔。 埃莉卡头一次窃取一唡装诺雷尔牌香水的经验,已经说明冒充顾客到商店去偷窃,倒不难得手。她现在可想妥当了,只要机智、敏捷和镇静就行。 她沾沾自喜,因为明摆着这三点她都具备。 第十一章 在十一月里一个阴沉、昏暗、潮湿的日子,跟亚当·特伦顿在试车场上相见后的六个星期,布雷特·迪洛桑多在底特律闹市区——心情灰暗、凄凉,跟天气正好相称。 他这样抑郁是一反常态的。换做平时,这个年轻汽车设计师不管受到什么样的压力,有着什么样的烦恼,以及最近才萦绕心头的什么样的疑虑,他还是很高兴很和气。可是,在今天这样一个日子里,他心中在想,对他这样一个加利福尼亚人来说,冬天的底特律委实太难受,太可怕了。 前一会儿,他走进了国会街和谢尔比路附近的停车场,到了他的汽车前,一路上步行过来,跟风啊雨啊、来往车辆啊搏斗着,每当他想穿马路时,来往的车辆总仿佛没个间断似的,害得他不能不焦躁地立定在街沿石上,身上本来已经给雨淋得透湿,这会儿越发湿了。 至于他周围的内城……唉!不论什么时候,总是那么脏,丑得不堪,沉闷得厉害,布雷特恍如看到,今天这种铅灰色的天和雨,好象在往尸骨寄存所上撒煤灰。一年当中只有一段时节情况更糟,那就是在三四月里,那时候,冻了冰、发了黑的冬天积雪开始融化了。尽管如此,照他看来,对这座城市的狰狞面目到最后终于习惯下来的也大有人在。他却至今还没有习惯。 布雷特钻进汽车,发动了马达,打开了暖气,开动了风窗上的刮水。他很高兴,终于有个地方躲雨了;外面,雨还在泼瓢似地下着。停车场上挤满汽车,他给封锁了,不能不等着前面两辆汽车移开,让他出去。他走进停车场的那时候,曾经跟管理员打过招呼,现在还看得见那个人,就在相隔好几排汽车之外。 布雷特一面等着,一面记起,他乍到底特律来生活和工作的日子,也是这样的天气。 汽车公司设计人员的队伍里,多的是从加利福尼亚州来的外地人,他们上底特律来的道路,也象他一样,都是通过洛杉矶那所实行一年三学期制的艺术中心设计学院。凡是冬季毕业、上底特律来工作的人,看到这座城市正碰上最坏的季节,无不震惊得意志消沉。有少数人顿时回了西部,在其他设计部门另谋生路。多数人,尽管大为震动,但也象布雷特一样待了下来,后来,才看出这座城市原来另有好处。底特律是个首屈一指的文化中心,以艺术、音乐和戏剧著名,而在城外,密执安州又是游乐休憩胜地,冬夏两季都相宜,有着几个没有遭到糟蹋的湖泊和乡村,在全世界也算得上比较美丽的。 布雷特心里不由纳闷,停车场那个家伙,到底能叫另外那些汽车让到哪里去啊? 目前他之所以发脾气,正是由于这一类扫兴事,其实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他本来约好朋友,一个名叫汉克·克赖泽尔的汽车零件制造商,到庞恰特雷恩饭店吃午饭。布雷特驱车来到饭店,没料到停车库已经满了。结果,只好把汽车停在几条马路之外,再淋着雨走回来。在庞恰特雷恩饭店,留着克赖泽尔一个口信,表示歉意,只说他不能来赴约了,因此布雷特独个儿吃了午饭,居然驱车赶了十五哩路来吃这顿饭。他在闹市区还有好几件事情要办,这就花去了余下来的一个下午时间;可是,从这地方步行到那地方,一连串蛮不讲礼、爱按喇叭的汽车驾驶人,却不给他一丁点儿机会穿过人行横道线,也不管雨下得多大。 那些近似蛮子的汽车驾驶人最叫他着恼。在他熟悉的其他城市里,包括糟透了的纽约,坐汽车的都不象底特律街头和高速公路上那样粗卤、轻率、倔强。这也许是因为这座城市专靠汽车吃饭,汽车就成了权力的象征,可是,不管出于什么原因,看样子驾驶汽车的底特律人却都变成了“弗兰肯斯坦”1。 1十九世纪初期英国作家玛丽·雪莱所著小说中的主人公,为一医科学生,在实验室中制成一个人形怪物,而最后却被这个怪物所害。现泛指作法自毙者。 大多数新来乍到的人,一见那样“不顾死活”地驾驶汽车,最初都吓得没命,但不久就学会照此办理,来自卫防身了。布雷特从来也没有这样干过。他看惯了加利福尼亚人天生那种彬彬有礼的态度,所以,底特律人这样驾驶汽车,在他看来,始终象梦魇,也成了他发火的根由。 停车场管理员明明忘了把前面的汽车移开。布雷特知道,不管下不下雨,他都得跳下车,找到那个人。他一肚子是气,跳下了车。可是,一看到管理员,他却一点也不抱怨。那个人活象落汤鸡,模样疲乏,浑身水淋淋的。布雷特反而给了他一点小费,指了指那几辆挡住路的汽车。 回到汽车里,布雷特暗自寻思,他回去,至少还有一套温暖而舒适的公寓,那个管理员大概是不会有的。布雷特的公寓在伯明翰,是漂亮的乡下俱乐部庄园的一角,他记得今天晚上巴巴拉还要到那边去为他们两个人烧饭吃呢。布雷特的生活方式,加上可以使他不愁衣食的五万元年俸和奖金,就是底特律贴补他的好处,他也不掩饰心头的满意。 挡着他路的那几辆汽车终于移开了。紧挨在他前面的那辆车一开走,布雷特的汽车就轻轻易易朝前开了。 离停车场的出口处还有五十码路。前面另外有辆汽车也准备出去。布雷特·迪洛桑多略微加快了速度,想赶过前面的空档,还往口袋里掏钱,准备付给出口处的出纳员。 猛不防,不知从哪儿钻出来第三辆汽车,一辆墨绿轿车,直窜到布雷特的汽车前面,向右来了个急转弯,插进了出口路上的第二个档子。布雷特使劲踩住刹车,车轮出溜滑去,他重新控制住了,刹停了车,骂了一句。“你这个该死的疯子!” 这一天碰到的所有扫兴事,加上对底特律汽车驾驶人那种成见,凑合在一起,导致了以后五秒钟里布雷特的行动。他顿时跳出车,冲到那辆墨绿轿车前面,怒气冲冲地一把扭开驾驶室的车门。 “你这个婊子……”说到这里,他停住了。 “哦?”那个驾驶人说。他是个身材高大、头发花白、衣着体面,五十多岁的黑人。“你刚才是在说什么话吧?” “算了,”布雷特咆哮了一句。他动手关上车门。 “请等一下!我可算不了!我甚至于还可能向人权委员会提出申诉呢。我会告诉他们:有个年轻白人打开我的车门,存心要给我个巴掌。他一看出我跟他并不是一个种族,就住了手。那是歧视,你也知道。人权委员会的人决不会喜欢这一套。” “这准会成个新的见解。”布雷特放声笑了。“你要我把话说完吗?” “你一定要说,我看你就说吧,”那个花白头发的黑人说。“不过我倒宁愿请你喝杯酒,随后我就可以赔个不是,不该那么样超车,也可以说明一下,扫兴了一天,到末了,就情不自禁,干出了这种荒唐的蠢事。” “你也有这样的一天吗?” “明摆着我们两个人都一样。” 布雷特点点头。“好吧,我就喝这杯酒。” “到吉姆汽车库饭店去怎么样,马上就去?离这儿有三条马路,看门的会把你的汽车放好。我说啊,我名叫伦纳德·温盖特。” 那辆墨绿轿车带路开走了。 要了两杯搁冰块的威士忌酒后,他们一开头就发现原来两个人都在一个公司里工作。伦纳德·温盖特是人事处长,布雷特从交谈中听出来,他比副总经理大约低两级。等以后,他还会弄明白,这位酒友原来是公司里级别最高的黑人。 “我听说过你的名字,”温盖特告诉布雷特说。“你在给‘参星’当米开朗琪罗1,是不是?” 1指为“参星”设计。按:米开朗琪罗为十六世纪意大利的著名雕刻家、画家、诗人。 “这个,我们希望有这样的结果。你看到过样车吗?” 那个人摇摇头。 “如果你要看的话,我可以去安排。” “我要看。再来一杯?” “这一次我请客。”布雷特向酒吧伙计招了招手。 吉姆汽车库饭店的酒吧间里,五颜六色地装饰着汽车工业古往今来车型的复制品,近日来是底特律闹市区一个“圈子里”的地方。现在正当薄暮,店里快要满座了,生意越来越好,人声也越来越响。 “好大一批人都靠着‘参星’这个小宝贝呢,”温盖特说。 “对极了。” “特别是我那伙人的职业。” “你那伙人?” “计时工,黑人和白人。‘参星’一帆风顺,这个城里的许多人家也就一帆风顺:他们可以干几个钟点活,可以拿回家多少工钱——也就是说他们可以过什么样的生活,可以吃些什么,能不能偿付抵押借款,有没有新衣服穿,有没有假期,他们的孩子又是怎么个遭遇。” 布雷特默默想了一下。“无论你画张新汽车的图样时,还是扔团泥来塑个挡泥板时,你可从来也不想到这种事。” “不知道你怎么能想到。我们谁也不会知道另外一些人过的是什么生活,连一半也不知道;在我们中间筑了各种各样的墙——砖的,石的,什么样的都有。哪怕你难得有这么一回穿过一道墙,看出这道墙后面是些什么,随后或许想给什么人帮个忙,你也会看出你帮不了忙,因为还有一些发臭的、腐烂的、眼开眼闭的寄生虫呢……”伦纳德·温盖特捏紧拳头,向酒吧柜台上捶了两下,虽说悄没声儿,但那劲儿可狠咧。他朝布雷特斜睨了一眼,随后咧嘴苦笑了一下。“很抱歉!” “这儿是你的另一杯酒,朋友。我看你是需要的。”设计师啜了一口酒,才问道:“难道这跟停车场上那些个卑鄙的绝技有关系?” 温盖特点点头。“那件事,我也觉得很抱歉。我刚才在出闷气。”他微微一笑,这一回却不太激动了。“现在想来已经把其余的气都出掉了。” “气不过是团白雾罢了,”布雷特说。“气的来源是不是分门别类的?” “不一定。你听说过困难户招雇计划吗?” “听说过。详细情况不知道。”可是他确实知道巴巴拉·扎勒斯基最近对这件事发生了兴趣,因为奥杰刘广告公司交给了她一项新的计划。 头发灰白的人事处长,把困难户招雇计划约略讲了一下:目标是要招雇内城的过去那批不能雇用的废物;三大公司在闹市区都设有招工处;这个计划对个别人有时行得通,有时行不通。 “尽管有些叫人灰心失望的事,不过还是值得做的。我们的保持率——就是说,留下来干我们安排的工作的人——超过百分之五十,我们可没指望那么多。工会密切配合;报刊进行有利的宣传;还有其他方式的其他支援。这就是为什么给你自己公司里的自己人在背上戳上一刀而感到伤心。” 布雷特问:“谁用刀戳你?怎么戳来的?” “让我略微追溯一下。”温盖特将一只又长又细的手指尖伸进酒里,搅了搅冰块。“通过这项计划招进来的工人,在过去,有很多生活上从来没有规律。他们多半没理由按时作息。象我们大多数人这样,经常工作,就会养成种种习惯:譬如说,一早就起身,准时赶上公共汽车,过惯每周工作五天。但是,如果这类事你一样也没有做过,如果你没有这种种习惯,那就好比学另一种语言;而且还耗费时间。可以管这叫做改变态度,或者叫做调换排档。说起来,所有这些事情,自从我们着手招雇困难户的工作以来,我们倒弄明白不少。我们也弄明白有些人——不是所有的人,是有些人——自己没有养成那种种习惯,如果有人帮个忙,还是可以养成的。” “你最好帮我一下,”布雷特说。“我早晨就是爬不起来。” 他的同伴笑了一笑。“要是我们真想帮忙的话,我就派一个职工关系部人员来看你。如果你不来上班,中途退出了,他就会问你是什么原因。还有一件事:这些新招来的工人,有的光是缺勤一天,甚至迟到一两小时,就干脆放弃了。也许他们不是存心要缺勤;只是凑巧碰上了。可是,他们还以为我们是毫不通融的,这就是说他们自动把职业给丢掉了。” “难道他们还没有丢掉吗?” “才没有呢!只要有什么出路,我们都不给人家断绝,因为我们希望把事情办好。另外,我们也给早上赶不及上班的人一只便宜的闹钟;你可万万想不到,有多少人从来没有过闹钟。公司让我买了十二打。在我的办公室里,我手头的闹钟多得正象别人手里的文件钢夹一样。” 布雷特说:“活见鬼!”这么庞大的一个汽车公司,每年开出的工资支票要有几十亿元,居然还要为几个爱睡懒觉的职工醒来的问题操心,想起来似乎是不相称的。 “我这要说的是,”伦纳德·温盖特说,“如果一个困难户工人不来了,或者不来培训班受训了,或者不到厂里来上工了,那么,不管是哪一个在负责,就应当通知我手下的一个管事人员。这样,除非是无可救药的家伙,其他人就都跟得上去。” “可是,还没有过那样的事情吧?这就是你觉得扫兴的原因吗?” “多少是个原因。原因还多着呢。”人事处长喝完最后一点威士忌酒。 “我们的那些培训班是专为困难户开办的,总共八个星期;一期可能有两百人。” 布雷特做了个手势,叫酒吧伙计再斟满洒。等酒吧伙计一走,他就提示道:“好,刚才说到两百人一期。” “对。由一个教导员和一个女秘书负责。培训班的全部档案,包括出勤记录,就他们两个经管。每星期,总管理处的会计科把工资支票整批发来,由他们转发。不消说,支票都是根据培训班的记录签发的,”温盖特愤愤说。 “就是那个教导员和那个女秘书——就是那一对。他们正是那种人。” “那种什么人啊?” “那种人专门说鬼话,欺骗人,我们为了救济,雇了一批人来做工,可那种人却盗用他们的工资。” “想来我多少可以猜出一些,”布雷特说。“不过,还是由你来告诉我吧。” “说起来,培训班开办下去,总有些人中途离开——为了我刚才告诉你的理由,还有另外原因。这样的事是经常发生的;也在我们的意料之中。我刚才说过,如果把情况通知我们这个部门,我们会想法劝说一些人回来。可是,那个教导员和那个女秘书却一直不把中途离开的人向我们报告,记录上还是登着他们是出勤的。这样,付给中途离开的人的支票继续签发,那一对宝贝就把那些支票据为己有了。” “可是,支票上不都是写上姓名的吗。他们可没有办法兑现呀。” 温盖特摇了摇头。“他们有办法兑现,而且也兑了现。事情是这样的,那对宝贝到最后也打了报告,说明某些人已经不来了,因此公司的支票也就停发了。于是教导员就拿着他积存起来的支票,到处去找收受支票的对象。这倒不难;所有的住址,档案里都有。教导员编了一套鬼话,说什么公司要拿回那笔钱,让支票都给背书了。这样一来,他到处都能兑现啦。我知道情况是这样的。我钉了教导员一个下午啦。” “到后来你那职工关系部人员去访问了,那又怎么样呢?你说他们终于听到有些人中途离开的事。难道他们不发现支票的事吗?” “那可不一定。记着,我们打交道的那些人不是心里藏不住话的。他们中途离开,通常都有种种道理,而且他们也从来不自动提供情况。向他们提出的问题,很难得到他们的回答。除此以外,我还想到这里头有点行贿的事。我没法证明,但是有那么一股味道。” “这一切都发臭。” 布雷特心想:跟伦纳德·温盖特告诉他的事一比,他今天发火的事似乎微不足道了。他问:“是你查明真相的吗?” “多半是我,不过是我的一位助手先有这个念头的。他疑心培训班出席的人数;仿佛太好了。因此,我们两个人就着手调查,先把新近一期出席人数跟我们自己过去几期的人数比了一下,再从其他公司里搞到了比较数字。情况清楚了,一点不错。之后,就是监视人、抓住人的问题了。说起来,我们倒也是这样做了。” “现在情况怎么样了呢?” 温盖特耸了耸肩,他身子伛在酒吧柜台上。“保安处接过手去了;不在我手里啦。今天下午,他们把教导员和女秘书带到闹市区去——分开带的。我也在场。他们两个人都挺不住了,什么都承认了。那家伙还哭鼻子呢,信不信由你。” “我信,”布雷特说。“尽管道理不一样,可我也真想哭一场咧。公司会不会起诉?” “那家伙和他的女朋友都以为会起诉,可我知道决不会。”那身材高大的黑人挺直了身子;他比布雷特·迪洛桑多几乎高出一个头。他挖苦说:“不瞒你说,宣传起来可不好听。不愿意在报上披露,登出我们公司的名字。再说,在我那些上司看来,主要的是要追回那笔钱;看来也有好几千元呢。” “另外那些人怎么样?那些中途离开的人,他们也许会重新回来,继续工作……” “真有你的,我的朋友,你这是多情得可笑咧。” 布雷特厉声说道:“别说这种话!我又没有盗用过那些臭支票。” “对,你是没有盗用。说到那些人嘛,让我来告诉你吧。假如我的科室人员比现在多上六倍,假如我们能把所有的档案都翻遍,弄明白哪些名字是要追查的,假如我们过了这么多星期还能够找到他们……” 酒吧伙计又出现了。温盖特的酒杯已经空了,可是他摇了摇头。为了布雷特着想,他又补了一句:“我们会尽力做去。也许干不出多少名堂来。” “我很遗憾,”布雷特说。“非常遗憾。”他换了口气,又问道:“你结过婚吗?” “结过,可现在是有名无实的。” “听着,我的女朋友正在我家里准备晚饭。你何不跟我们一起去吃呢?” 温盖特婉谢了。布雷特一个劲邀他去。 五分钟以后,他们就向乡下俱乐部庄园出发了。 巴巴拉·扎勒斯基有一把布雷特公寓的钥匙,他们来到时,她早在那公寓的厨房里忙着了。一股烤羊肉的香味飘了出来。 “嗨,洗碗的!”布雷特在门厅里喊道。“来,见见客人。” “如果是另一位女的,”巴巴拉的声音悠悠传过来,“那你就自己烧晚饭好了。啊,不是的。你好!” 她在那套漂亮的针织衣服外面围着一条小小的围裙。刚才她就是穿着这套衣服,从奥杰刘广告公司底特律办事处,直接到这里来的。布雷特见了不胜欣赏,暗自想道,这套衣服,跟巴巴拉的体态真是太相称了;他觉出伦纳德·温盖特也在对此端详。跟往常一样,巴巴拉把黑眼镜推到了浓密的栗褐色头发那儿,不用说,她早已经忘了。布雷特伸出手去,把眼镜摘掉,又轻轻吻了她一下。 他给他们介绍,跟温盖特说:“这位是我的情妇。” “他要我做他的情妇,”巴巴拉说,“可我不是。告诉人家说我是他的太太,是他争回面子的手段。” 不出布雷特所料,巴巴拉和伦纳德·温盖特一下子就很投机了。趁他们两个人在谈话,布雷特开了一瓶堂佩里尼翁酒,由他们三个人分了。巴巴拉不时告退,到厨房里去看看菜烧得怎么样了。 有一次她不在房里时,温盖特朝这间宽敞的公寓起居室四面打量了一下。“好漂亮的一套房间呐。” “谢谢。”一年半前,布雷特租下了这套公寓,室内装饰都是亲自搞的,所有陈设正好反映了他本人对现代设计和绚丽色彩的趣味。以鹅黄色、淡紫色、朱红色、钴绿色为主,不过运用得别出心裁,这样就融合成为一个动人的整体。灯光又给色彩补了不足,有的地方灯光强烈,有的地方暗淡。结果就在一间房里巧妙地创造出一连串情调。 在起居室的一端,有一扇敞开的门通往另一个房间。 温盖特问:“你的工作大多是在这儿做的吗?” “有的是在那儿做的。”布雷特朝那扇开着的房门头一点。“那是我的‘开动大脑室’。碰到我不在我们工作的地方,那个寂无声息的泰吉·马哈尔陵1”——他朝公司的设计-造型中心的方向含含混混打了个手势——“我需要构思,不让思路打断,就到那间房里去。” 1泰吉·马哈尔陵是印度著名的皇陵。 “他也在那儿做另外一些事,”巴巴拉说。布雷特刚才说着时,她已经进来了。“来,伦纳德。我带你去看看。”温盖特跟着她走去,后面随着布雷特。 那另一个房间,也是又绚丽又悦目,布置成画室的样子,放着艺术家-设计师的全套用具。制图桌旁边的地上扔着一堆薄纸,看得出布雷特曾经在那儿匆匆作过一系列草图,把一张张薄纸撕掉,再用下面簿子上的一张张新纸,打出了图样。这一系列草图中的最后一幅,画的是后挡泥板的式样,钉在一块软木板上。 温盖特指指这一幅。“这一幅会用得上吗?” 布雷特摇摇头。“你总是想啊想的乱想,从你的脑子里想出念头,好象打嗝似的。有时候,那样一来,你就有了个设想,到最后就成了个成品。这一幅可不是。”他把薄纸拉下来,揉皱了。“要是你把任何一辆新汽车制成以前的所有草图都搜集起来,那你可以把科波堂2都堆满纸咧。” 2底特津市内著名大厦,为举行会议、展览的所在。 巴巴拉开亮了一盏电灯。那是在房间的一角。那里立着一个画架,用一块布蒙着。她小心翼翼把布挪开了。 “那就看看这一幅吧,”巴巴拉说道。“这一幅可不是要扔掉的。” 布下面是一幅油画,虽然还没有完工,但也差不多了。 “别信她的,”布雷特说。随后又添补了一句:“巴巴拉总是赤胆忠心。这就常常蒙住她的眼睛。” 那个身材高大、头发灰白的黑人摇摇头。“这一次倒不是,没有蒙住。” 他不胜钦佩地细细研究那幅油画。 上面画的是汽车上不用的一堆废品,堆置在一起。当初布雷特从一个收破汽车拆买零件的旧货商的废物堆里收集了一批材料,作为模特儿,陈列在画架前面的一块木板上,用一盏聚光灯照着。有几只烧焦的火花塞,一个破损的轮轴,一只废弃的油罐,一些化油器的内件,一盏砸瘪的大灯,一座发霉的十二伏蓄电池,一个车窗摇手柄,一段散热器,一把坏扳钳,杂七杂八的一些锈螺帽、锈垫圈。还有一个方向盘,喇叭环已经不见了,歪歪斜斜吊在上面。 这是一堆再平凡也没有的废品,哪里能激起灵感,创造出伟大的作品来呢。可是,说也奇怪,布雷特竟化腐朽为神奇,把这堆五花八门的破烂画活了,在画布上既表现出粗犷的美,又表现了一种凄凉和乡愁的情调。这些都是残破的废物,画面上仿佛在说:烧毁了,不要了,没用了;除了彻底完蛋以外,没有什么前途了。但是,有一度,不管时间多么短暂,也都有过生命,起过作用,代表了梦想、雄心、人类的成就。人们都知道,所有其他的成就,过去的、现在的、未来的,无论受到怎样的称赞,都注定要落得同样的下场,要在垃圾堆里写出收场白。但是,这种梦想,这种过眼烟云的成就,难道都还嫌不够吗? 伦纳德·温盖特纹丝不动,继续站在油画前面。他慢吞吞说:“我懂得一点艺术。你行。将来你一定了不起。” “那正是我跟他讲的话。”过了一会,巴巴拉把布重新蒙在画架上,关了灯。他们回到起居室。 “巴巴拉的意思是,”布雷特说,又斟了点堂佩里尼翁酒,“为了换取一道浓汤,我出卖了灵魂。”他朝这套公寓扫了一眼。“也许是为了换取住房一套吧。” “布雷特在设计方面要不是那么成功的话,本来倒有办法兼搞设计和美术的,”巴巴拉对温盖特说。“现在,他在绘画方面,只能偶尔抽空试一下画笔罢了。凭他那点天赋,这真是个悲剧。” 布雷特咧嘴笑了笑。“巴巴拉向来看不清这个道理——设计汽车完全跟绘画一样要有头脑。她也看不到汽车是我的宝贝。”他还记得仅仅几星期前跟两个学生讲过的话:你呼吸、吃喝、睡觉,都离不开汽车……你半夜里醒来,脑子里转的就是汽车……就象宗教一样。说起来,他自己不还是那个心情吗?也许没有乍到底特律时那样强烈。但是,难道任何人都真的一成不变吗?有时候,他瞧着跟他一起工作的人,心里不由得纳闷。再说,如果他是老实的话,那么汽车成为他的终身“宝贝”,还另有原因呢。比如说,五万元的年俸可以派多少用处,且不说事实上他只有二十六岁,再过几年到手的钱还会多得多。他开着玩笑问巴巴拉说:“要是我住在阁楼上,身上一股松香水的味儿,你还会闯进来烧晚饭吗?” 她直怔怔瞅着他。“你也知道我会的。” 他们谈着其他事情时,布雷特打定主意:他要完成那幅油画。这已经有几个星期没碰了。为什么不画,原因很简单。一朝着手,就要全神贯注,半点也不能分心,心专得叫哪个人也受不了。 晚饭吃起来的滋味,跟刚才闻起来的香味一样美妙,布雷特一面吃,一面把话题引到伦纳德·温盖特在闹市区酒吧间里告诉他的那件事上。巴巴拉,一听到困难户工人受骗上当,大为震惊,甚至比布雷特还要气愤。 她提出的一个问题,布雷特·迪洛桑多倒没提过。“他们是什么肤色——就是盗用支票的那个教导员和那个秘书?” 温盖特一愣。“难道这也有关系吗?” “听着,”布雷特说。“你也完全明白,那有关系。” 温盖特直截了当答道:“他们是白人。还有什么呢?” “他们也可能是黑人嘛。”经过深思熟虑,说这个话的,是巴巴拉。 “是的,可就是不大有这个可能。”温盖特迟疑一下。“瞧,我在这儿做客人……” 布雷特挥了挥手。“别搁在心上!” 他们沉默了一会,于是那灰白头发的黑人说:“我想把一些事情说说清楚,哪怕在朋友之间,也要说清楚。因此,别让这表面一套蒙骗了你:什么一身绅士派头的牛津服啊,一张大学文凭啊,一个高级职位啊。哦,对,我是个真正掌权的黑佬,他们就是指着我这种对象,说:你瞧,黑人也能飞黄腾达呢。说起来,我嘛,确实是这样,因为没几个黑人象我一样,有个爸爸付得出学费,让我受到真正的教育,黑人要向上爬只有这条路。就这样,我爬上来了,说不定还会爬到顶,当个公司董事。我年纪还轻,我也会承认我希望如此;公司也会如此希望。我知道这么一点。假如要在我和白人之间挑一个人,那么只要我守本分,对他们的劲,我就会得到这个职位。骰子就是那样子转着,乖乖;骰子给一捻,朝我的方向转来,因为宣传部和其他一些人就爱这样叫嚷:瞧瞧我们吧!我们董事会里有位黑人呢!” 伦纳德·温盖特喝了一口巴巴拉端给他的咖啡。 “是啊,刚才我不是说过吗,别让外表骗了你。我还是一个黑种人。” 冷不防,他搁下了咖啡杯,隔着餐桌,满目怒火瞪着布雷特和巴巴拉。“每逢发生今天这样的事,我不光是气愤。凡是白的东西,我见了就发火,厌恶,憎恨。” 满目怒火逐渐消失了。温盖特重新拿起咖啡杯,只是手在发抖。 隔了一会,他说:“詹姆斯·鲍德温1写过这样的话:‘这个国家的黑人受到的待遇,你们哪一个做梦也不会想到那样去对待猫狗的。’这是实情——在底特律是这样,在别的地方也是这样。尽管过去几年里出了那么些事,但是大多数白人的态度,骨子里没有一点真正的改变。为了安安白人的良心,是做了一点事,比如说,困难户招雇计划,那一对白人就是想借此捞一票,而且也是那么干了,即使是那么一点事,也只不过是表面文章罢了。学校啊,住房啊,药物啊,医院啊,在这儿都糟得叫人相信不了——除非你是黑人,你才会相信,因为你有经验,这经验可来得不容易啊。不过,有朝一日,如果汽车工业想要在这个城市里生存下去——因为汽车工业是底特律的主心骨——那就得抓紧改善社会上的黑人生活,因为没有其他人会做这个工作,也没有人有资力、有头脑去做这个工作。”他又补充了一句:“话虽这么说,我也不相信他们会那么做。” 1美国当代黑人作家、政论家、剧作家。 “那就什么也没有了,”巴巴拉说。“没什么希望了。”她的语气里有点激动。 “存个希望,可没什么害处,”伦纳德·温盖特答道。他又挖苦了一句:“希望又不要花钱。可是,自己骗自己,也一样没什么好处。” 巴巴拉慢条斯理说:“谢谢你说了真心话,谢谢你如实讲了出来。不是个个人都这样做的,我知道这个情况,也不是没有理由的。” “告诉他吧,”布雷特催促道。“把你的新差使告诉他吧。” “我接到了一个任务,”巴巴拉对温盖特说。“是我代表汽车公司工作的那家广告公司交下来的。是要拍摄一部影片。如实描绘底特律——内城的一部影片。” 她看得出对方油然而生的兴趣。 “我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巴巴拉解释道,“是在六个星期前。” 她讲述了基思·耶茨-布朗在纽约给她的一些简单指示。 那是流产的“草样”讨论会的下一天,在那次会议上,奥杰刘广告公司为“参星”做广告用的最初设计,照常规给提了出来,又照常规给摒弃了。 正象创作部主任特迪·奥许在他们喝马提尼鸡尾酒的午餐时预言的那样,广告客户部监察基思·耶茨-布朗第二天就把巴巴拉找了去。 在广告公司顶层那间漂亮的办公室里,耶茨-布朗的神气郁郁不乐的,跟上一天那种风头人物的和蔼态度真是大有天壤之别。看来他头发白了些,人也老了些,在他们谈话的后半阶段,他好几次转向办公室的窗子,越过曼哈顿的天空,远眺长岛海峡,仿佛部分心思已经飞远了。巴巴拉想,也许对客户殷勤到底的那种紧张情绪,少不得时时换个粗暴态度,来调剂一番吧。 在他们互祝“早安”以后,耶茨-布朗的开场白确实毫不客气。 “你昨天对待客户太神气了,”他跟巴巴拉说。“我不喜欢这样,你怎么没一点头脑。” 她没有吱声。她料想耶茨-布朗指的是,她开门见山质问汽车公司广告部主任:难道没一点是你喜欢的?一丁点儿也没有吗?说起来,她仍然相信这句话说得有理,到现在她也不愿意卑躬屈节。可是,在没有听到新的差使以前,她也不想白费口舌,跟耶茨-布朗作对。 “你在这里应该首先学会的一件事,”广告客户部监察执拗地说,“就是有时候要显得克制,要下死劲忍气吞声。” “好的,基思,”巴巴拉说,“我现在就在忍气吞声呢。” 他通情达理地笑了一笑,又恢复了冷冰冰的神气。 “要你去做的事需要克制;也少不了正确的眼光,自然还需要想象力。我相信你有这些个能力,才推荐你去担任。虽然出了昨天的事,我还是这么相信来的,我宁可认为那是一时失言。” 啊,老天爷!巴巴拉真想嚷嚷起来。不要装得好象在台上说教,赶快往下说吧!不过,她总算有头脑,没有把话说出口。 “这计划里也夹杂着客户董事长的个人兴趣。”基思·耶茨-布朗说着“董事长”这个词时,一副肃然起敬的神气。巴巴拉不由得奇怪,他说这个词,怎么没有站起来敬礼。 “这一来,”广告客户部头头继续说道,“你就有责任——影响我们奥杰刘全体人员的重大责任——要亲自向董事长随时汇报情况。” 说起来,他的这种心情,巴巴拉倒也体会得到。直接向董事长汇报情况原来是重大的责任。虽然这句话并没有吓倒她,可是,任何汽车公司要照顾哪一家广告公司的生意,这个生杀大权,是操在董事长手里的,他可以随意行使这个权力,因此巴巴拉想象得出,基思·耶茨-布朗和其他一些人战战兢兢缩在一旁的那副样子。 “那个计划嘛,”耶茨-布朗又补上一句说,“就是要拍摄一部影片。” 他继续说下去,把已经知道的种种细节都讲了。影片的内容是讲底特律的:内城和城里的居民,他们的问题——种族问题和其他问题,他们的生活方式,观点,他们的需要。要拍成一部如实反映的纪录片。决不是汽车公司也不是汽车工业的宣传品;公司的名称只出现一次——以发起人的名义列在片头职员表上。目的是要指出都市问题,需要重新加强城市在国民生活中的作用,底特律是个最好的例子。这部影片首先供全国教育团体、民众团体和学校之用。也可能在电视里播送。如果拍摄得好,也许会在电影院里放映。 预算是宽裕的。也允许利用正式制片机构,可是制片商要由奥杰刘广告公司选择,还要保留控制权。可以聘请一位头儿尖儿的导演,必要的话,也可以聘请一位编剧,不过,巴巴拉,因为有写稿经验,也可以亲自编写这个脚本。 由巴巴拉代表广告公司,而且负全部责任。 听耶茨-布朗这样谈着,巴巴拉心里越来越兴奋,一面记起特迪·奥许在昨天午餐桌上说的几句话。当时创作部主任说:我只能告诉你说,我巴不得调的是我,而不是你。现在她才知道是什么原因了。这个差使,不仅是大大赞美她在专业上有一手,而且也是试试她有没有创作才能的一大考验,这恰好是她求之不得的事。巴巴拉不知不觉竟怀着感激的心情,当然也是更加耐住了性子,瞅着基思·耶茨-布朗。 连财务监察接下来讲的几句话,也只是略微减少了她的一点感激之情。 “你就跟往常一样,在底特律办事处工作好了,”他说,“可是,发生的一切情况,都要让我们这儿知道,我说的是一切情况。还有一件事,你也要牢牢记在心里,那就是我们刚才谈到的——克制。影片要如实反映,可是头脑不要发昏。照我看,我们,或者说董事长,不至于会要太多的——好不好这样说呢?——社会主义观点。” 好吧,她只当这句话没听见,因为她心里明白,将来岂止是什么观点,还会有很多设想,到头来总要她奋斗一番的,现在可用不着浪费时间说空话、瞎争论。 过了一个星期,她从事的其他活动,另外派人接替以后,她就着手这项计划,暂时定名为:《汽车城》。 隔着布雷特·迪洛桑多的餐桌,巴巴拉告诉伦纳德·温盖特说:“有些初步工作已经做了,其中包括选择了一家制片公司和一位导演。当然啰,影片开拍前还要进行更多的规划,可是我们希望二三月份动手。” 那个身材高大、头发花白的黑人,想了一想才回答。最后他说了:“我说这句话,大概有点讽刺挖苦吧,不过,拍一部电影只是提出问题,而并不解决问题,也不想解决问题,那正象尼禄王1弹琴一样。可是,当上了领导,我就懂得了人生未必那么简单;我也懂得了,交际来往是重要的。”他换了口气,又补充了一句:“你打算做的事,也许会有很多好处。只要我有办法,我一定效劳。” “也许是有办法的,”巴巴拉应道。“我已经跟导演韦斯·格罗佩蒂谈过了,我们一致认为不管怎么样描述内城,一定要通过住在那里的人——个别人来表现。我们认为,其中一个应当是靠‘困难户’招雇计划混到饭吃的人。” 1古罗马帝国尼禄王屠杀基督教徒时,曾下令焚烧罗马市。罗马起火,尼禄王纵情弹琴,”隔岸“观火。 温盖特告诫道:“困难户招雇计划不是常常行得通的。你们也许要为一个到头来还是失败的人,拍掉很多胶卷呢。” “如果实际情况是那样的话,”巴巴拉坚持着说,“我们就照那样讲出来。我们可不搞《波利安娜》2的翻版。” 2《波利安娜》为十九世纪美国儿童文学女作家埃莉诺·波特的小说,女主人公波利安娜是一极端乐观的人。现称盲目乐天派为波利安娜。 “那么也可能有这么一个人,”温盖特沉吟道。“你总记得我告诉过你——有一天下午我钉过那个教导员,就是他盗用了支票,随后又骗取了背书。” 她点点头。“我记得。” “第二天,我又去看他访问过的几个人。地址,我是都记下来的;我的办事人员把地址跟姓名全都配上了。”伦纳德·温盖特掏出笔记本,一页页翻过去。“其中有一个,我对他有点感情。我也不清楚是什么种感情,不过,我劝过他回来工作。就是这个。“他翻到这一页,停下来了。”他的名字叫罗利·奈特。” 原先巴巴拉是坐出租汽车到布雷特的公寓来的。那天深夜,伦纳德·温盖特临行前,约定他们三个人不久再碰次头,他一走,布雷特就驾车送巴巴拉回家。 扎勒斯基一家住在伯明翰东南郊外一个中等住宅区御橡树。布雷特身边紧紧挨着巴巴拉,一起坐在前座,他们走枫树路穿城时,布雷特说:“这真见鬼!”他一下刹住车,伸出两条胳臂搂住她。他们吻得又热烈又长久。 “听着!”布雷特说:他把脸埋在她那柔滑的头发里,紧紧搂着她。“我们到底干什么朝这个方向开去?回去,今夜跟我一起住。我们两个都需要,实在没一点理由,为什么你不该那么做啊。” 先前,温盖特一走,他就提出过这样的建议。在过去,他们也曾好多次提到过这方面的事。 巴巴拉叹了口气。她柔声说:“我叫你大失所望,是吗?” “你从来不让我发现你会不会叫我失望,那叫我怎么能知道呢?” 她嗬嗬笑了。他有本领逗她发笑,甚至出其不意叫她笑出来。巴巴拉伸起胳臂,手指顺着他的额角摸去,抹掉她心目中的皱纹。 他抗议道:“这是不公道的!认识我们的人,个个都认为我们是睡在一起的,只有你我两个才知道我们没有那么做。连你的老头子也是那样想的。你说,是不是?” “是的,”她承认道。“我想爸爸是那样想的。” “我完全清楚他是那样想的。再有,我们每次碰头,老傻瓜总是让我知道他不喜欢我们见面。因此,我好比受到两面夹攻,来也不行,去也不好。” “亲爱的,”巴巴拉说,“我知道,我知道。” “那么我们何不干点什么——就在此刻,今天夜里?巴巴拉,心肝,你今年二十九岁了;你不见得是个黄花闺女,所以我们干吗还要装腔作势呢? 难道毛病出在我身上吗?难道我身上有股模型泥的味儿,还是在其他什么方面冒犯了你?“ 她使劲摇了摇头。“不管在哪方面,你都把我吸引住了,过去,不论哪一次,我说这句话,都是从心底里说出来的,这次说的也是真心话。” “无论什么话我们都已经说过不知多少次了。”他快快不乐地补了一句:“过去,不论哪一次,都不象这一次有意义。” “求求你,”巴巴拉说,“让我们回家吧。” “回我的家?” 她笑了起来。“不,回我的家。” 汽车开动了,她碰了碰布雷特的胳臂。“我也说不上;我是指有意义啊什么的。我猜想,眼下人家似乎都不象我这样思考问题;至少,我还没有象人家那样思考问题。说不定这是老式……” “你的意思是说,如果我想要尝到那个甜头,我就得跟你结婚。” 巴巴拉厉声说:“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甚至也说不上,要不要跟什么人结婚;我这人事业心很重,记得吗?我也知道你不是一心想结婚的。” 布雷特咧嘴笑了笑。“这可给你说对了。因此我们何不在一起生活呢?” 她沉吟道:“也好。” “你这话当真?” “我说不上。我想不是不可能,不过需要时间。”她迟疑了一下。“布雷特,亲爱的,如果你希望有一段时间我们彼此不见面,如果我们每次见面,你总要扫兴……” “那不是已经试过了吗?不管用,因为我想念你。”他毅然决然说道:“不,哪怕我常常弄得象一匹关在栏里的种马,我们还是要照这样子继续下去。再说,”他又高高兴兴添补了一句,“你也不会倔到底的。” 车子一路开去,他们都没吱声。布雷特把车子转往伍德沃德街,向南行驶,于是巴巴拉说:“为我做件事吧。” “什么事?” “把那幅画画完。就是我们今夜看的那一幅。” 看来他吃惊了。“你的意思是说,那可能对我们有关系吗?” “我说不上。我确实知道那是你的一部分,特别重要的一部分;应该露露头的内在东西。” “象一条絛虫?” 她摇摇头。“一个了不起的天才,正象伦纳德说的。这种天才,汽车工业怎么也不会给他个适当机会的,即使你把汽车设计搞下去,一直搞到你老了,也不会给你机会的。” “听着!——我会完成那幅画的。反正我本来就有那么个打算。可你不也是干汽车这一行的吗。你的忠心又到哪儿去了呢?” “在办公室里,”巴巴拉说。“我只尽到五点钟为止。此刻,我就是我,所以我也要你做到你就是你——杰出的、真正的布雷特·迪洛桑多。” “就算我遇到那家伙,叫我怎么认得出来呢?”布雷特沉吟道。“好吧,就算我有画画天赋,没错儿。可你知道吗,一个艺术家,随便哪个艺术家,既要了不起,得到赏识,附带又要得到优厚的待遇,那可根本办不到?” 他们车子一拐弯,开上巴巴拉和她父亲住的那幢朴素平房的汽车道。一辆灰色活顶轿车停在他们前面的汽车间里。“你老头子在家,”布雷特说。 “叫人突然一下子浑身都凉了。” 马特·扎勒斯基正在厨房隔壁那一片兰花的前庭里,他抬头看着布雷特和巴巴拉穿过平房的边门走进来。 十八年前,马特从怀恩道特迁到这儿,买下房子,不久就修建了这个前庭。那时候,往北搬到御橡树,正好表明马特的经济情况比他小时候的境况和他波兰父母的境遇要好得多。那一片兰花的前庭之所以修建,原是想借此培养一种陶冶身心的嗜好,来摆脱他协助管理汽车厂那种精神上的紧张。其实这也难得办到。尽管马特仍然喜爱兰花的奇异姿态,纤细纹理,有时候还喜爱兰花的清香,可是,他在家里那几个小时,越来越叫他疲劳,原来照料兰花是个乐趣,后来反而成了苦活,虽说这一嗜好,他精神上永远也摆脱不了。 今夜,由于有几种紧张物资缺乏,他在装配厂里待得很晚,一小时前才回来,胡乱吃了一顿晚饭,猛然明白过来,有几棵兰花要种进盆里,要重新整顿,再也不能拖延下去了。等听到布雷特的汽车开来时,马特已经移植了几棵,最后一棵是黄里透紫的三稜兰,现在栽的地方,空气流动和湿度都会好些。他正在往花上轻轻喷雾,布雷特和巴巴拉两个人进来了。 布雷特出现在露天前庭的门口。“你好,扎先生。” 马特·扎勒斯基不喜欢人家叫他扎先生,虽说厂里有几个人也是这样称呼他来的,现在他本该打个招呼的,却只是哼了一声。巴巴拉也走过来了,她吻了一下父亲,就回到厨房,动手为大家煮一点滚热的麦乳精。 “天呐!”布雷特说。他打定主意要显得和气一些,就去察看那一层层和一只只吊篮里的兰花。“你居然还有那么多闲工夫可以花在这种轻松玩意上,真是妙到极点。”他可没有注意到马特的嘴已经闭紧。布雷特指着架子上一棵长在枞树皮上的荷包兰,赞赏道:“真美啊!活象鸟在飞。” 一时间,马特心情舒畅了些,一起欣赏那朵华丽的紫绛色鲜花,萼片和花瓣都向上卷着呢。他承认道:“想来是活象鸟。我可从没注意到。” 无意中,布雷特破坏了这种情绪。“今天是不是装配厂里的一个皆大欢喜日子,扎先生?你那班流水一样手脚不停的装配工人拧成一股绳吗?” “就算是这样,”马特·扎勒斯基说,“也不是多亏有了那种莫名其妙的汽车设计,害得我们不得不动手干。” “说起来,你也知道是怎么回事。我们希望把一些伤伤你们脑子的东西丢给你们那帮车小子;不然的话,你们会单调得打瞌睡咧。”没恶意的开个玩笑,是布雷特的一种生活作风,就好比呼吸一样自然。偏巧他压根不了解巴巴拉的父亲却不是如此,马特所以把女儿那个朋友看做自作聪明的家伙,正是这个道理。 一见马特·扎勒斯基双眉紧蹙,布雷特就添补了一句说:“你们不久就要搞‘参星’了。那倒象儿童围栏,是会自动搭起来的。” 马特顿时发作了。他厉声数落:“什么都不会自动搭起来!这个道理你们那帮狂小子就是不懂得。因为你们那伙人带着大学的学位到这儿来,自以为什么都知道,认为你们画在纸上的一切都会实现。才不是呢!得要我这样的人——你管我们叫做车小子的;干活的饭桶——把它安装起来,它才……” 他的话象连珠炮一般蹦出来。 马特之所以暴跳,一则是,他今夜累得很;再则是,他知道,不错,“参星”不久就要落到他手里来了;他担任第二把手的那个厂里就得制造这种新汽车,要制造这种新汽车,厂里就要进行拆装工作,这样,老一套办法就不再管用;平常的生产问题,本来已经够棘手的了,现在顿时会成为老大难的问题,而且几个月里,日日夜夜都会发生问题;在改换车型期间,马特本人要担负解决最最棘手的故障问题,不会有什么休息,要是有几夜能够躺到床上,就算是幸运的了;此外,万一出了差错,还要受到责备。这类事,过去都经历过,次数多得记也记不清了,下一次,不久就要来到,再加上这一次,看来会叫人受不了。 马特说说停住了,他知道自己虽然不喜欢这个冒失小子迪洛桑多,其实并不在跟他谈话,不过是郁积在心头的情绪突然一下子爆发出来罢了。他正在局促不安地想把这个意思说出来,还想补上一句他感到抱歉,谁知巴巴拉却在前庭门口出现了。她脸色煞白。 “爸爸,你要为你刚才说的那番话赔个不是。” 死也不干,是他的第一个反应。“我要干什么?” 布雷特出来打圆场了;没什么事会叫他久久消不了气的。他告诉巴巴拉:“没什么;他用不着那么做。我们只是有点小小的误会。对吗,扎先生?” “不!”一向对父亲有耐心的巴巴拉,却坚持自己的意见。她不改口说:“赔不是!你不干,我就离开这儿。跟布雷特一起。我说话算数。” 马特知道她是说到做到的。 马特对什么事都不真正了解,也不了解孩子,他们长大成人,对父母讲起话来就是不讲礼貌,他也不了解一般年轻人,他们就是那么样不守规矩;他想念妻子弗雷达,她死了已经有一年了,要是在世的话,压根就不会让这件事发生,他正是怀着这种心情,老大不高兴地嘟嘟囔囔赔了个不是,随后锁上前庭的门,去睡觉了。 没多大一会儿,布雷特就向巴巴拉道了别,走了。 第十二章 现在,汽车城已是数九寒天了。十一月已经过去了,圣诞节也过去了,一月上旬,雪下得很厚,密执安州北部在滑雪了,圣克莱尔湖和伊利湖两岸,冰堆得又高又结实。 新年一到,为“参星”在九月中旬首次漏脸所做的准备工作更加紧了。 制造部门,几个月来早已在讨论各种计划,现在快要着手工厂改装工作,这项工作要在六月份开始,八月份生产第一批“参星”——所谓的“头等大事”。 随后,在汽车公之于世以前,还需要六个星期绝对保密的生产。这期间,一方面,采购部门在紧张地配上成批材料,这批材料都已定购,在关键日子里到期取货;另一方面,销售部门原来在向经销商介绍和宣传推销的计划上争论不休,时常改变计划,现在就着手把这些计划一一确定下来。宣传部门加紧筹备豪华盛宴,把“参星”介绍给新闻界。其他部门,各尽各的职责,或多或少参加了准备工作。 “参星”计划正在实施期间,公司里已经有很多人在为继“参星”之后生产的“远星”考虑筹划了,只是时间、式样和车体尚未公布罢了。这许多人中间,也有亚当·特伦顿和布雷特·迪洛桑多。 一月里,亚当专心致志的另一件事,是要检查一下他姐姐特里萨在斯莫盖·斯蒂芬森那家汽车经销商行里的投资,她丈夫遗留给她的那点股份。 亚当向公司要求让他同一个经销商打交道,这件事虽然手续烦琐,花费的时间也比预料的长,但经过公私利益冲突委员会的讨论,总算勉强同意。 最后,亚当亲自跟业务副总经理哈伯·休伊森接触一次,终于由业务副总经理作出决定,赞成他这么做了。可是,正因为对特里萨许的愿现在可以实现了,亚当反而感到自己实在不需要额外负担,也不希望肩上多挑担子。他的工作负担已经加重,何况身体上的紧张感仍然使他苦恼。在家里,跟埃莉卡的关系看来既没有改善,也没有恶化,不过,他认为他妻子抱怨得有理,她近来一再诉说他们眼下简直没有一点时间待在一起。他痛下决心,一定要赶快想办法改过来,不过,既然已经答应挑起这个新担子,那首先就要挑到底。 因此,在一个星期六早晨,先用电话约定以后,亚当就去首次访问斯莫盖·斯蒂芬森了。 斯蒂芬森经销商行是在北郊,靠近特罗伊和伯明翰的边界线。地点适中——在一条通衢大道上,离开西北干线伍德沃德街只有几条马路。 斯莫盖显然一直在望着外面街道。亚当一跨出汽车,他就大踏步穿过样子间门,到了人行道上。 这个前赛车手,胡子浓密,现在已是中年,人发胖了,大声嚷道:“欢迎!欢迎!”他穿着一件深蓝色绸外套,一条折缝笔直的黑色喇叭裤,还系着一条花花绿绿的阔领带。 “你好,”亚当说,“我是……” “用不着告诉我了!早在《汽车新闻》上见过你的照片。进来吧!” 经销商把样子间门拉开。“我们总说有人走进这扇门,只是为了两个原因,不是躲雨就是买车。想来你是个例外。”走到里面,他说:“用不着半个钟点,我们彼此就会称名道姓了。我总说,何必等那么久呢?”他伸出一只熊爪似的大手掌。“我叫斯莫盖。” “我叫亚当,”亚当说。斯莫盖把他的手用力一捏,他好不容易才没有缩回来。 “把你的汽车钥匙给我。”斯莫盖向一个年轻售货员招招手,那个人赶紧从样子间那头走来。“把特伦顿先生的汽车小心放好,可不要卖掉。还有,你一定要对他恭敬。这家铺子百分之四十九的股份是他姐姐的,如果到中午生意还没有起色,我说不定就要把另外那个百分之五十一的股份邮寄给她了。”他朝亚当使劲眨巴着眼睛。 “目前这种时候可叫我们大家都发愁,”亚当说。他看了销售报告,知道在今年,节日以后的市场呆滞情况,凡是汽车制造商和经销商都身受到了。 但是,不论在哪一年,汽车买主要想做一笔有利可图的信贷交易,目前这种时候倒是个大好时机,只要他们知道就好了。既然经销商把工厂里强派给他们的大量汽车积压在手里,有时候又拚命想要减少存货,那么精明的汽车买主,目前去买一辆中等价钱的汽车,就比隔个把月再去买,可以少花几百元。 “可惜我没在经销彩色电视机,”斯莫盖咆哮道。“在圣诞节和新年前后,一些傻瓜倒是在那上面花钱的。” “可是,你在改车型那时不是搞得不错吗。” “那还用说。”经销商喜形于色了。“你见过帐目上的数字,亚当?” “是我姐姐寄给我的。” “从来也没有垮过。你总以为人们会吃一堑长一智吧。总算我们走运,他们就是不吸取教训。”他们一路穿过样子间,斯莫盖朝亚当瞟了一眼。“你总了解吧,我这是随口说出来的?”亚当点点头。“我想我们大家都应当这样。”他当然明白斯莫盖·斯蒂芬森这句话的意思。在新型汽车问世的时节,从九月到十一月,凡是工厂里派下来的新汽车,经销商都销得掉。那时候,经销商对公司委托他们销售的汽车数量,不象一年中其他时节那样提出异议,反而要求再增加些。公众也不管对汽车恶意中伤的种种宣传,只要车型是新的,或者有过重大改革的,还是一窝蜂似地争着购买。这类买主既不知道也不关心的是,这是个不愁没有顾客的旺季,经销商在讨价还价时可以一个钱也不让;再有,不管经过什么生产改革制造出来的第一批汽车,质量上总不及几个月后的产品那么好。无论什么新的车型,在工程师、领班和计时工学会制造前,总会遇到种种意想不到的制造问题。组件和零件的不足,也是可以预料得到的事,结果就是,有什么,用什么,拼拼凑凑制造出来,质量标准也就置之脑后了。这样一来,从质量来看,最先生产的汽车,往往不是合算的买卖。 有见识的买主想买一辆新型汽车,总要等生产开始后,过上四五个月,甚至半年。到那个时候,才大有希望买到一辆较好的汽车,因为种种毛病都已经消灭,除了一年四季始终存在的星期一和星期五的劳工问题以外,生产上也顺顺利利地稳定下来了。 斯莫盖·斯蒂芬森说:“这儿对你什么都不保密,亚当,好比掀开屋顶的妓院。你可以翻看我们的帐册、案卷、清单,你只要说出来;正象你姐姐一样,她是有权这样做的。你提出问题,就会直截了当回答你。”“管保向你提出问题,”亚当说,“以后,我还少不得看看你提到的那些个东西。我也要对你的经营方式心里有个数,这大概要多花点时间了。” “对,对;不管你要怎么样都行。”汽车经销商带头登上一段楼梯,到夹层楼面去。这层楼面跟底下样子间的长度相等,大部分都辟作一间间办公室。到了楼梯顶上,两个人停下脚步,朝下面望望,只见各种型式的汽车全都油光闪亮,洁净无瑕,色彩鲜艳,威风凛凛地停放在样子间地上。样子间的一边有几个斗室式的玻璃办公室,都是给售货员用的。有个敞开的门洞,跟走廊相连,通往目力所不及的零件-维修部。 目前虽是淡季,但是在早上九十点钟,却已有几个人在看汽车,一些售货员在他们身边打转。 “你姐姐在这儿得的好处,可不少咧——克莱德遗下的那笔钱,对她和那几个孩子挺有用呢。”斯莫盖狡黠地向亚当瞅了一眼。“特里萨急什么呐?她一直有支票好拿嘛。过不久就要有年终决算报告了。” 亚当指出:“特里萨多半是从长远打算的。你知道我到这儿来是要给她出个主意:该不该卖掉股份?” “嗯,我知道。”斯莫盖想了一想。“我倒不怕告诉你,亚当,要是你劝她‘卖掉’,那我处境就难啦。” “为什么?” “因为我筹不出钱来买进特里萨的股份。现在不行,银根紧哩。” “据我了解,”亚当说道,“如果特里萨决定卖掉这个店里的股份,你就有权在六十天内优先购买她的股份。如果你不买,那么她就可以随便卖到哪里去。” 斯莫盖承认道:“就是这么样。”不过他的语气里却透着他是老大不高兴的。 明摆着,叫斯莫盖不乐意的是,可能来个新的合伙人,也许他只怕别人要在店里插手,比住在两千哩外的一个寡妇要难弄得多。亚当真想知道,斯莫盖究竟为什么如此不安。到底是他天生只想唱独脚戏,不愿意别人来插手呢,还是店里搞着什么鬼,最好不让别人知道?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亚当都想尽可能找出来。 “到我的办公室去,亚当。”他们从夹层楼面的穿堂走进一间面积很小、但很舒服的房间,里面摆着几把绿皮扶手椅和一张沙发。办公桌面和转椅用的是同一种材料。斯莫盖看到亚当眼光向四下一扫。 “当初我找来布置的那个家伙,要把这间屋子全部弄成红色。我告诉他,‘胡扯蛋!只有碰巧,这个店里才会用上红色。’” 办公室的一边,差不多全是窗子,面对着夹层楼面。经销商和亚当站在那里,望着下面的样子间,仿佛站在船桥上似的。 亚当朝着下面那一排售货室做了个手势。“你有窃听网?” 斯莫盖还是第一次犹豫起来。“嗯。” “我很想听一听。就是那边一个售货间。”在一间玻璃棚里,有一个年轻售货员,长着一张稚气的脸,一头乱蓬蓬的金发,面对着大有成交希望的一男一女两个顾客。一些单据散放在他们中间的那张办公桌上。 “大概可以吧。”斯莫盖一点也不热心。但他还是把靠近办公桌的一块滑板打开,原来里面装着几个开关,他啪的一下开了一个开关。嵌在墙里的一只喇叭顿时传出声音来了。 “……当然啰,你们要的那种秋香色的车型,我们可以去订购。”这显然是年轻售货员的声音。“真糟糕,我们偏偏一辆存货也没有了。” 另一个男人的声音回答了;带着种咄咄逼人的鼻音。“我们可以等待。那是说,要是我们在这儿成交的话。要不,我们也可以到别的地方去买。” “那我了解,先生。请再告诉我一件事,这仅仅是出于好奇罢了。加拉哈德型,秋香色的;就是你们二位在看的那一种。你们看再好出多少钱呢?” “我早跟你说过,”那鼻音说。“一辆加拉哈德型汽车,是超过我们出的价钱了。” “我这可仅仅是出于好奇——请随便说个数吧。再好出多少钱?” 斯莫盖格格笑了。“好小子,皮埃尔!”他似乎已经忘了他本来是不愿意让亚当听来的。“他在拍卖他们财产呢。” 那鼻音勉强说道:“呣,也许是两百元吧。” 亚当可以看见售货员微笑了。“其实啊,”他轻声说,“只消七十五元。” 一个女人的声音来打圆场了。“亲爱的,假如只有那么点钱的话……” 斯莫盖哈哈大笑了。“每次都可以用这办法叫女人上钩。那女的还当是省下了一百二十五元呢。皮埃尔还没提出买那辆加拉哈德型汽车另有两项选购项目。可他会提出来的。” 售货员的声音说道:“我们何不再去看看那辆汽车呢?我很愿意给你们看看……” 三个人一站起来,斯莫盖啪的一下关了开关。 “那位售货员,”亚当说。“我见过他的脸……” “对。他就是皮埃尔·弗洛登海尔。” 这下子亚当想起来了。皮埃尔·弗洛登海尔是个赛车手,最近一两年里在全国越来越出名了。上一季度,他还赢得好几次惊人的胜利。 “每逢跑道上不赛车了,”斯莫盖说,“我就让皮埃尔在这里工作。对我们双方都相宜。有的人认识他;他们喜欢从他手里买进汽车,这样就可以跟朋友们吹了。总之,他是个出色的售货员。他会做成那笔买卖的。” “说不定他会吃进股份来当合伙人的。如果特里萨要退出的话。” 斯莫盖摇摇头。“休想。那小子老是穷得精光;所以才会到这儿来兼职。赛车手都是一个样——钱花得比挣得还快,连那些老牌冠军也不例外。他们的头脑都象化油器似的一团糊;还当奖金永远会滚滚而来呢。” “你倒没有那样嘛。” “我从前是个机灵鬼。现在还是啊。” 他们讨论了经销商的生意经。斯莫盖告诉亚当说:“这素来不是种婆婆妈妈的买卖;如今越来越棘手了。主顾都比较机灵。经销商也非得更加机灵一点不可。但是,这个买卖不小,你也可以挣大钱。” 一讲到消费者至上,斯莫盖就神气得昂起了头。“‘可怜的消费者’对自己照顾得才周到呢。公众过去本来就贪得无厌;一讲究消费者至上,就更加贪心不足了。现在,人人都要有不能再便宜的买卖,还要永远免费维修。改天来点儿‘经销商至上’怎么样?经销商不能不争取生存啊。” 他们一边谈着,亚当一边继续注视楼下的活动。这会儿他又指了指售货间。“那头一间。我想听一听。” 滑板还开着。斯莫盖伸出手去,啪的一下打开了开关。“……买卖。请听好,你随便上哪儿也不会有更合算的买卖。”又是个售货员的声音;这回这个比皮埃尔·弗洛登海尔年龄大些,头发花白了,样子也更精明。那个大有成交希望的顾客是个女的,照亚当看来,大约有三十来岁,看样子只有她一个人。一霎时,他对偷听人家谈话,心里有种犯罪的感觉,随后他提醒自己,经销商利用隐藏的麦克风窃听售货员和汽车买主的交谈,早已广泛流行。 何况只有象现在这样偷听,亚当才判断得了斯莫盖·斯蒂芬森的经销商行和客户打交道的本领。 “我不象你那样有把握,”那女人说。“拿我现在想贴换的那种质量的汽车来说,我看你们的价钱是贵了一百元。”她站将起来。“我还是到别处去试试。” 他们听到售货员叹了口气。“我把数字再核算一遍。”那女人又坐了下去。冷场一会,售货员又开腔了。“你是打算搞信贷买进这辆新汽车,对不对?” “是的。” “你还想让我们给你安排信贷?” “但愿如此。”那女人迟疑了一下。“呣,是的。” 亚当凭着亲身经验,可以猜测得到售货员在动什么样的脑筋。每做一笔信贷交易,无论从银行也好,信贷公司也好,经销商几乎都拿得到一笔回扣,一般是一百元,有时候还要多些。银行和其他企业付这笔钱,是用来拉生意的,因为在这方面竞争得激烈。碰到难对付的买卖,知道以后拿得到钱,心里就有了底,就宁愿在最后一分钟削个价,而不肯完全失掉这笔交易。 斯莫盖仿佛已经了解亚当的心思,悄没声儿说:“宝宝是懂得诀窍的。我们虽不愿意丢掉可以到手的回扣,但是有时候也不得不放弃。” “也许还可以弄得好一点儿。”又是售货间里那个售货员开腔了。“我已经做到的是,在你的这笔交易上……” 斯莫盖啪的一下关了开关,下文就此切断了。 样子间里早已来了几个新顾客;这会儿,又有一伙人走进了另一个售货间。可是斯莫盖看来好象不称心。“要让这家铺子赚钱,我就得每年销售两千五百辆汽车,可生意却清淡,清淡,真清淡。” 办公室外面有人笃笃笃敲了敲门。斯莫盖喊一声“进来”,跟那个单身女客打交道的售货员就推门进来了。他拿着一叠单据,斯莫盖接了过来,约略看了一下,随后指责道:“她反而把你给哄了。你用不着给她便宜一百块钱。给她少个五十就行了。” “对那个人可不行啊。”售货员朝亚当瞟了一眼,随后把视线移开了。 “她是个精明鬼。有些东西,你从这儿楼上是看不见的,老板。比如人们的眼神。说真的,她的眼神才凶呢。” “谁料得到呢!你把我的钱花掉那会儿,大概是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所以你让她给迷了。” 售货员一脸痛苦。 斯莫盖草草签了个字,就把那叠单据递回给他。“把汽车交出去吧。” 他们望着售货员离开夹层楼面,回到那个女人正在等着的售货间。 “对付售货员,有几件事要记住,”斯莫盖·斯蒂芬森说。“多给他们一点工钱,可是,总要让他们心里不落实,而且一个也别信任。不管做成一笔合算买卖,还是介绍一笔信贷生意,很多人都会在办公桌底下偷偷拿走五十元,动作快得就象擤鼻子。” 亚当朝开关板做了个手势。斯莫盖又按了一下,他们就听着刚才离开办公室的那个售货员说话了。 “……你的一份。这一份归我们保存。” “正式签过字了吗?” “那还用问。”既然已经成交,售货员就比较轻松了;他身子趴在办公桌上,指点着。“那儿就是。老板的手迹嘛。” “好。”那女人捡起销售合同,折好,开口说道:“你刚才出去那会儿,我考虑了一下,决定还是不要信贷。付现款,现在先给一张银行支票,到星期一我来取车了,再把余数结清。” 售货间里顿时肃静。 斯莫盖·斯蒂芬森伸出一个肉嘟嘟的拳头往另一只手掌心里使劲一捶。 “好一个臭婊子!” 亚当不胜诧异地看看他。 “那贱娘们早想好那一手啦!她心里一直有数,她是不会搞信贷的。” 从售货间里传出售货员迟疑不决的声音。“这个嘛……那就不一样了。” “什么不一样?汽车价钱吗?”那女人沉着地问,“要不是有什么隐瞒起来的费用你没告诉我,那又怎么可能呢?《公平买卖法》……” 斯莫盖从窗前猛一下扑到办公桌上,抓起内线电话机,拨了个号码。亚当看见售货员伸过手去拿听筒。 斯莫盖嚎叫着:“让那老娘儿们把汽车拿去。做这笔买卖,我们可要说到做到。”他把话筒砰的一声搁下,随后嘟嘟囔囔说:“等保用期满后回到这儿来维修,看她不后悔!” 亚当温和地说:“这一点恐怕她也会想到。” 好象已经听到他这句话似的,那女人朝夹层楼面抬起头来,微微一笑。 “眼下,万宝全书太多了。”斯莫盖走回去站在亚当旁边。“报纸上刊登的东西太多了;乱管闲事的起码作家太多了。人们总看那种狗屁文章。” 经销商往前探出身子,打量着样子间。“结果怎么样呢?有的人,就象那个女人,来这儿以前,先到银行里去搞好信贷,可是,要到买卖成交后,才告诉我们。让我们以为要我们代办信贷。因此我们就把可以到手的回扣——或者其中的一部分——打在帐里扣除掉,于是我们就上当了,经销商如果要取消已经签过字的销售合同,那就招到了麻烦。保险方面的情况也一样;我们喜欢代办汽车保险,因为给我们的佣金优厚;分期收款的人寿保险,好处就更多了。”他又闷闷不乐地补充了一句说:“总算那娘们没在保险上头也骗我们上当。” 到目前发生的一件又一件小事,亚当心想,使他一点又一点看清斯莫盖·斯蒂芬森的为人了。 “我认为你不妨从消费者角度,来看待这件事,”亚当提醒他说。“他们需要最便宜的信贷,最经济的保险,可人们听说从经销商那里一样也得不到,他们还不如自己去安排。每逢有什么好处要给经销商——信贷也好,保险也好——他们都知道这笔钱还是顾客拿出来的,因为一切额外款项都算在价格、费用里头。” 斯莫盖沉着脸说:“经销商也得过日子嘛。再说,人们对于向来不知道的事,是不去操心的。” 在楼下另一间售货间里,坐着一对老夫妇,售货员面对着他们。前一会儿那三个人刚仔细看了一辆样子汽车走来。亚当头一点,斯莫盖的手又啪的一下开了开关。 “……实在希望有你们那样的客户,因为斯蒂芬森先生开了一家高级商行,我们把东西卖给高级人士,不能再高兴了。” “这话中听,”那女的说。 “说起来,斯蒂芬森先生倒常常告诉我们售货员,‘不要光想到你们今天销售的汽车。要想到你们怎么样能为客户服务周到;也要想到过两年他们还会再来,说不定再过个两三年又会来咧。’” 亚当朝斯莫盖转过脸去。“你说过那番话吗?” 经销商咧嘴笑了笑。“要是没说过,那我本来就应该这样说来的嘛。” 他们留心听着,在接下来的几分钟里讨论着一笔旧车贴换新车的生意。 那对老夫妇迟迟疑疑的,一时不肯说出最后的价格——他们那辆旧汽车的折价和新汽车的买价之间的差额。他们靠一笔固定收入过活,那做丈夫的这样解释——就是他的退职年金。 售货员终于宣布说了:“瞧,二位,我刚才就说过了,我们能给人家的最便宜买卖,就是我经手的这笔买卖。不过,因为你们都是好人,我决定想试一试我本来不该做的事。我要为你们经手一笔特别合算的买卖,随后再看看我能不能骗取老板的同意。” “这个嘛……”听那女人的口气将信将疑的。“我们可不是要……” 售货员安她心说:“这件事让我来操心吧。有些日子,老板倒不象平常日子那样精明;但愿今天就是这样一个日子。我要做的是把价格改成这样:兹议定本项交易……” 最后的价钱,总共减掉了一百元。斯莫盖关了开关,一副高兴的样子。 没过多久,那售货员敲敲办公室门,走进来了,手里拿着一份填好的销售合同。 “好呀,阿历克斯。”斯莫盖接过了递给他的那份合同,向他介绍了一下亚当,又补充了一句:“没关系,阿历克斯;他是自己人。” 售货员握了握手。“幸会,幸会,特伦顿先生。”他朝楼下那间售货间头一点。“你收听了吗,老板?” “那还用问。今天这个日子我很精明,这不是太糟了吗?”经销商咧嘴笑了笑。 “嗯。”售货员也回他一笑。“太糟了。” 他们一边聊着,斯莫盖一边把销售契据上的价格改了一改。改好,签了个字,又看了看表。“离开的时间够久了吗?” “大概是的,”售货员说。“幸会了,特伦顿先生。” 斯莫盖和售货员一起走出办公室,站在外面夹层楼面的穿堂上。 亚当听到斯莫盖·斯蒂芬森拉直嗓门嚷嚷。“你想要干什么?你存心要我破产?” “慢着,老板,你且让我解释一下。” “解释!谁要你解释?我看过价格;明明是说这笔买卖要亏好大的本咧。” 楼下样子间里,头都转了过来,脸都朝上望着夹层楼面。其中就有第一间售货间里的那对老夫妇。 “老板,那两位都是好人哪。”售货员的嗓门扯得跟斯莫盖一般高。“我们不是要做他们的生意吗?” “生意当然要做,可这是在做善事。” “我不过想试试……” “试试另觅高就,怎么样?” “瞧,老板,说不定我有办法解决。他们都是通情达理的人……” “通情达理,所以他们就要剥我的皮啦!” “都怪我不好,老板;跟他们可不相干。我不过是想,说不定……” “我们这儿是做大笔买卖的。可不做亏本生意。懂吗?”“我懂。” 两人谈话始终是震天价响。亚当一眼看到,另外两个售货员正在偷偷笑着。那对老夫妇等在那里,一副焦急不安的样子。 经销商又嚷嚷起来。“嗨,把那些契据还给我!” 从那个敞开的门口,亚当看见斯莫盖一把抢过销售合同,做出书写的样子,尽管上面的价格早已改过了。斯莫盖把合同塞了过去。“这是我开得出来的最最公道的价钱。我所以这样大方,是因为你弄得我好为难。”他使劲眨巴着眼睛,不过这个动作只有在夹层楼面上才看得见。 售货员也朝他眨了眨眼,他一下楼去,斯莫盖就回进办公室,砰的一下把门碰上,响声在楼下回荡不已。 亚当阴阳怪气说了一句:“这出戏演得倒不错。” 斯莫盖格格笑了。“书上讲的最古老的手法,有时候也还管用。”收听第一间售货间的那个开关仍然开着;一见售货员重新走到那对已经站起身来的老夫妇跟前,斯莫盖就把音量旋大了。 “咳,我们真对不起,”那女的说。“我们为你伤脑筋。我们本来不该让这样的事发生……” 售货员脸上显出一副恰到好处的颓丧神色。“想来你们二位都听到了。” “听到!”那老头儿表示反对。“照我看啊,五条马路之内,个个人都听到了。他用不着跟你这样子讲话啊。” 那女的问:“你的职业会成问题吗?” “不用担心;只要我今天做成一笔生意,我就没事了。老板是个好人,说实在的。我不是告诉过你们,在这儿做过买卖的都会看出来。让我们来看看那个价格吧。”售货员把合同摊在办公桌上,随后摇了摇头。“恐怕又回到原先的价钱了,不过那还是合算的。说起来嘛,我也算是试过了。” “我们就照这个价钱办,”那男的说;他似乎已经忘了早先的疑虑。“你也给麻烦得够啦……” 斯莫盖高高兴兴说:“成啦。”他关掉开关,一屁股埋进了一把绿皮椅子里,一边做手势叫亚当往另一把椅子里坐下。经销商从口袋里摸出一支雪茄,还递给亚当一支。亚当谢绝了,径自点了一支纸烟。 “我早说过,经销商就得象打仗一样,”斯莫盖说,“其实经销商总是这样做的。不过,这也是种赌博。”他狡黠地看看亚当。“想来这跟你们的赌博一样。” 亚当承认道:“是的。” “不象智囊院1里那批先生那么装模作样,呃?” 1指智囊班子,尤指配备电子计算机等类仪器的一班人。 亚当没有搭理。斯莫盖看了一看通红的雪茄烟头,随后接下去说了。“记住这一点:做了汽车经销商的人并没有发明这种赌博,并没有制定规则。他只是参加进去,该怎么赌就怎么赌——真当一回事,好象用身上衣服赌输赢的扑克牌。你总知道,赌那种扑克牌赌输了,结果会怎么样吧?” “我想我是知道的。” “这可用不着想。衣服一件件剥掉,结果你就光了屁股。我要不象你看到的那样子,下死劲玩,真当一回事,在这儿也会落到这样一个下场。虽然你那位姐姐光了屁股,样子会比我好看一些”——斯莫盖格格笑了——“可她也会落得那样一个下场的。我请你记住这一点,亚当。”他站起身。“让我们再来一下这种赌博吧。” 亚当心里明白,他到底一览无遗地看到这家经销商行做买卖的内幕了。 亚当同意斯莫盖的观点——买卖汽车,新旧汽车,是一种竞争得很剧烈的棘手生意,做这个生意,经销商只要一松劲,或者说,心一软,顿时就会不见影踪,过去已经不知有多少人落得这种下场了。汽车经销商行是销售汽车的火线。也象任何火线一样,无论性情暴躁的人也好,一脑门子都是仁义道德的人也好,在那里决没有容身之地。另一方面,机灵、精明的汽车经销商——斯莫盖·斯蒂芬森看来就是这么个人——他们倒可以过非常优裕的生活,这也正是亚当现在想要调查研究的一层原因。 另一层原因,是想知道斯莫盖怎么样适应将来的变化。 亚当知道,在今后的十年里,目前这种汽车经销制度就要发生重大的变化,在汽车工业圈子内外,有许许多多人都认为目前这种形式的制度已经过时了。现有的经销商——一个有势力、有组织的集团——至今还一直拒绝改革。但是,如果制造商和经销商一起行动,还不赶紧着手改革汽车经销制度,那么政府管保会来插手,政府插手管帐的情况,在其他工业部门不是早已发生了吗。 长期以来汽车经销商一直是汽车工业中名声最坏的一帮子人,近年来明目张胆的弄虚作假固然已经制止了,但是,许多观察家认为,如果制造商和汽车买主的接触比较直接一些,中间人少一些,那么,对公众的服务就会好一些。将来很可能实现一种中央销售制度,由制造厂经营,为消费者提供汽车可以更有成效,开支也可以比现在少一些。几年来,在卡车方面已经实行了一种类似的制度;最近,成批购买汽车的用户和汽车租借公司,都直接向制造厂购货,这正证实这样做是非常经济节约的。除了这种直接销售的途径之外,也有可能建立工厂经营的保用和维修中心,维修中心比起目前许多经销商兼营的业务来,也可能言行更加一致,管理更加完美。 要实行这样的制度,就少不了更多外来的舆论压力,这也正是汽车公司暗地里求之不得的事。 但等将来经销制度一改变,有的经销商一垮台,那些本领比较大、经营比较好的经销商八成会保存下去,得法起来。有一个原因,正是经销商为自己的存在而提出的最最冠冕堂皇的论点,也就是他们要处理旧汽车。 在今后几年的变化中,斯莫盖·斯蒂芬森的商行,也是特里萨的铺子,究竟会兴旺起来呢,还是衰落下去?——这问题要由亚当来解答。他跟着斯莫盖从夹层楼面的办公室走到楼下样子间铺面去时,心里早在琢磨这个问题了。 接下来的一小时,亚当始终待在斯莫盖·斯蒂芬森身旁,注意他的一举一动。事情很清楚,斯莫盖固然听凭手下一批售货员做生意,但是他自己的一只敏感的手指也总是按着营业的脉搏。什么也逃不过他的耳目。他天生还有种本领,知道自己在什么时候插手,就可以推动一笔可得可失的买卖迅速成交。 一个尖下巴、死灰脸的人,刚从外面街上进来,他不朝陈列的汽车看一眼,就跟一个售货员讲价钱了。那人对自己要买的汽车非常了解;而且,也看得出来他到别处去看过了。 他手里拿着一张小小的卡片,递给售货员看,售货员摇了摇头。斯莫盖踱到样子间那头。亚当站在一个可以看得见听得到的地方。 “让我看看。”斯莫盖伸出手去,从尖下巴的手指中间轻轻巧巧把卡片抢过来。这是一张店铺名片,正面印着经销商的标记;反面写着几个铅笔数目字。斯莫盖和和气气点了点头,他的态度抵销了他行动的冒失,他仔细看着那几个数字。用不着费谁的心来介绍了;斯莫盖的一副老板气派,加上那脸胡子和蓝绸短外套,都表明了他的身份。他把名片翻过来,眉毛一扬。“是个希腊区经销商。你住在那边吗,朋友?” “不,”尖下巴说。“可是我喜欢到各处去买东西。” “你到一家店里买东西,你就向一家店里要张名片,写上你的旧车贴换新车的最好价钱。对吗?” 那人点点头。 “何不痛快点呢,”斯莫盖说。“把另外几家经销商的名片统统拿给我看看。” 尖下巴迟疑了一下,耸了耸肩。“干吗不呢?”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名片,递给斯莫盖,斯莫盖数了一数,格格笑起来。连他拿在手里的一张,总共是八张。斯莫盖把名片摊在就近一张办公桌面上,跟售货员一起,伸长脖子瞧着。 “开价最低的是两千元,”售货员念出了声,“最高的是两千三百元。” 斯莫盖做了个手势。“他做交易的报告。” 售货员传过来一张纸,斯莫盖瞅了一下,又递回去。他跟那尖下巴的人说:“想来你也希望从我这里拿去一张名片吧。” “那还用说。” 斯莫盖拿出一张店铺名片,翻过来,在背面草草写下了几个字。 尖下巴接过名片,随后猛一下抬起头来。“这上面写的是一千五百元。” 斯莫盖客客气气说:“挺不错的一笔数呐。” “可你不会照这个数卖给我汽车的!” “你说得很对,我是不会卖的,朋友。我另外还可以告诉你一件事。那另外几家,也都不会那么做的,全都不会按照写在他们名片上的那个价钱卖给你的。”斯莫盖把那几张店铺名片统统捞到手里,再一张一张递还给他。 “你回到这个地方去,他们会告诉你,他们的价钱里没包括销售税。这一家呢——他们没有把选购项目费用算进去,也许销售税也没有计算在里头。这一家,他们没有加上经销商的收拾费、牌照费和其他费用……”他把名片一张张说下去,最后指着他自己的一张。“我嘛,我没有包括车轮和发动机在内;等你回来正经谈生意了,我才会抖出来。” 尖下巴垂头丧气的。 “经销商的老花招,朋友,”斯莫盖说,“为你那样的顾客设计的,这出把戏就叫做‘让他们过后再回来!’”他又厉声补充了一句:“你相信我的话吗?” “嗯。我相信你的话。” 斯莫盖一针见血地说出来了。“那么说,你找过了九个经销商——直到此时此地——才让你第一次听到真消息,才有人跟你说出老实话。对吗?” 那人好不伤心说:“看起来确实是这样。” “好啊!我们这个商店就是这样做生意的。”斯莫盖亲亲热热伸出一只手搭在尖下巴的肩上。“好,朋友,你这下可拿到起步旗子啦。下一步,你再驱车去见那几个经销商,叫他们再开个价,实价,你能买得到汽车的价钱。” 那人扮了个鬼脸;斯莫盖只当没看到。“此后,等你准备好再多听些真消息,比如说,包括一切费用在内的送货上门的价钱,你不妨再到这里来。”经销商伸出一只胖呼呼的手。“祝你鸿运高照!” “慢着,”尖下巴说。“何不现在就告诉我呢?” “因为你还没真心诚意。因为你还在浪费你我的时间。” 那人稍微迟疑了一下。“我可是真心诚意的。真价钱是多少呀?” 斯莫盖预先告诉他说:“比那些假价钱都要贵些。可是我的价钱包括你要的选购项目费用,销售税,牌照费,一桶汽油钱,什么也没留一手,那机件……” 过了几分钟,他们以两千四百五十元握手成交了。但等售货员动手签订合同,斯莫盖就走开了,他继续在样子间里踱来踱去。 不到一眨眼工夫,亚当只见他在一个新来的顾客身旁停住了脚。这人很自信,抽着板烟,衣着漂亮,穿着一件哈里斯呢外套,一条挑不出眼的喇叭裤和一双鳄鱼皮鞋。他们谈了很久,等那人一走,斯莫盖回到了亚当身边,摇了摇头。“不会成交的!是个医生!跟医生,生意最不好做。要半送半买的价钱;过后,还要优先维修,而且总是要以无息分期付款,来购买汽车,仿佛我的汽车象是急救绷带一样搁在一边。向随便哪一个经销商打听医生的事。那就好比刺了人家的痛处。” 没隔多久,来了一个矮壮、秃顶、嗓子发哑的人,替他的妻子购买一辆汽车,斯莫盖对这人倒不大挑眼。他介绍给亚当,说是当地警察队长威尔伯·阿伦森。亚当经常在报上看到警察队长的名字,这会儿他觉出冷酷的蓝眼睛在朝他上下打量,他的身影照例摄入这个警察的脑子里,就此忘不了啦。他们两人回进斯莫盖的办公室,在里头成交了一笔生意——照亚当猜想,对这顾客来说,大概是笔便宜买卖。警察队长走了后,斯莫盖说:“跟巡警总要有交情。有朝一日我的维修部不得不把汽车停在马路上,如果所有这些汽车都要弄到停车票,那就要我花掉很多钱啦。” 一个黧黑、健谈的人走了进来,把放在铺面接待室里等他来取的一个信封拿了去。他出去时,斯莫盖拦住了他,跟他热烈握手。事后,斯莫盖解释道:“他是个理发师,也是替我们拉生意的一个掮客。拉拢给他理发的顾客;他一面理发,一面就谈起他在这儿买的汽车怎样便宜,服务怎样周到。有时候,他的顾客说要上这儿来看看,如果我们卖掉一辆汽车的话,那人就得到一点佣金。”斯莫盖透露说,这么种正式的掮客,他手里有二十个左右,其中包括几个加油站管理员,一个药剂师,一个美容院技师,还有一个殡仪馆老板。谈到殡仪馆老板,他说:“一个人死了,他的老婆要卖掉他的汽车,说不定要买进一辆小车子。情况多半是这样,殡仪馆老板把她给说迷糊了,因此他叫她上哪儿,她就上哪儿,如果是到这儿来的话,我们就给他点好处。” 他们回到夹层楼面的办公室去喝咖啡。斯莫盖从办公桌的抽屉里拿出一瓶白兰地酒,朝咖啡里兑上一点。 他们喝着咖啡,经销商提出了一个新题目——“参星”。 “一朝走红,那就了不起啦,亚当,到那个时候,我们这儿能到手多少辆‘参星’,就能销售多少。你也知道是怎么回事。”斯莫盖搅着杯子里的酒和咖啡。“我在想——如果你能够利用你的关系,让我们额外分配到一些,那对特里萨和几个孩子都会有好处。” 亚当没好声气说:“那也会把钱放进斯莫盖·斯蒂芬森的口袋里。” 经销商耸了耸肩。“我们就这样互相帮忙嘛。” “在这上面,可不来个互相帮忙。我也请你今后千万不要再提这件事,象这一类的事也不要提。” 前一会儿,亚当心里始终紧张,一听到那提议,就火起来了。经销商这一提议荒谬绝伦,公司里的公私利益冲突委员会之所以设立,本来就是要防止这号事呀。他一阵火后,心里又高兴起来,只是作了个不瘟不火的回答。 事情很清楚,凡是跟销售和买卖有关的事,斯莫盖·斯蒂芬森就完全不讲道德,对刚才提议的事也看不出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或许汽车经销商非得那样不可吧。亚当可没把握;他也说不上,该向特里萨提出些什么建议。 可是,他为此而来的初步印象毕竟已经得到了。这些印象好比一团乱麻;他要理出个头绪,好好考虑一番。 第十三章 正在迪尔博恩跟布雷特·迪洛桑多一起吃午饭的汉克·克赖泽尔,代表着冰山那看不见的一角。克赖泽尔五十五岁,精瘦,矫健,身量比大多数人都高,活象一群■犬中的一头牧羊狗。他是一家汽车零件制造公司的老板。 世人一想起底特律,总是想到以三大公司为主的一些赫赫有名的汽车制造厂。这个想法是正确的,只不过主要的汽车制造商代表的是冰山那看得见的一角。看不见的是成千上万家辅助商号,有些是殷实户,但多半是小店小铺,还有偌大一部分是小本经营,在小得不堪的店堂里营业。在底特律地区,这种辅助商号比比皆是,无论在闹市区,在郊区,在小路上都有,有的是大厂家的卫星厂。操作场所好坏不一,上至时髦的建筑,下至摇里晃荡的仓库,改装过的教堂,或者单间的顶楼。有些有工会组织,多数都没有,尽管每年付出的工资总额高达几十亿也罢。可是都有一个共同之处,就是,瀑布似地流出大批零星部件,虽然有些是大的,但是多数是小的,还有不少,除了专家,谁也看不出到底有什么用处,统统用来制造其他零件,到最后,都是制造完整汽车的。没有零件制造厂商,三大公司好比加工蜂蜜的没有蜜蜂一样。 在这方面说来,汉克·克赖泽尔就是蜜蜂。在另一方面说来,是海军陆战队的军士长。他在朝鲜战争中当过海军陆战队上士,至今仍然有那么一副军人气派,短短的头发微微有点花白,八字胡子修剪得齐齐整整,立定时的姿势活象一根通条,不过这种情况倒不多见。通常总是动作急促,一板一眼,迅速麻俐——干,干,干——说起话来也一样,在大角的家里一早起身,直到每一个大干一场的日子结束,天天如此,年年如此。这类习惯曾经害得他发过两次心脏病,医生警告说,再发作一次,就可能送命。可是,汉克·克赖泽尔看待这个警告的态度,好比一听说前面密林中可能有敌人埋伏这个消息时的反应。他照旧步步进逼,一则,相信只要本人有把握决不会毁灭,就万无一失,再则,相信自己运气好,难得倒霉。 汉克·克赖泽尔正是凭着运气好,前半辈子里有的是他最喜爱的两件东西——工作和女人。偶尔也倒霉。有一次,是在休息营里跟一位上校的老婆搞着风流事那当儿,事后她丈夫亲自把克赖泽尔军士长降为一等兵。后来,他在底特律进了汽车制造业,也遭到过不幸,但成功的次数还是多得多。 有一天,克赖泽尔在设计—造型中心操作表演一个新的辅件,布雷特·迪洛桑多跟他相识了。他们彼此投合;多少是因为,这年轻设计师真心想知道汽车工业的其他人如何工作,如何生活,所以他们结成了朋友。在闹市区停车场上跟伦纳德·温盖特萍水相逢的那个扫兴日子里,布雷特打算见面的,就是汉克·克赖泽尔。可是,那一天,克赖泽尔没有来,一直到现在,过了两个月以后,他们两人才算实现共进午餐的宿约。 “我一直在纳闷,汉克,”布雷特·迪洛桑多说。“你怎么会做起汽车零件生意来的?” “说来话长。”克赖泽尔伸手取了他喝惯的酒,那杯没有兑水的酸麦芽布滂威士忌酒,喝了一大口。他正在养神,虽然穿的是一套裁剪贴身的办公服,但是坎肩的钮扣却一个也不扣,露出身上既吊着背带,又系着裤带。他添补一句说:“你爱听,就讲给你听。” “讲吧。”布雷特前几天在设计一造型中心搞了几个通宵,今天早晨总算睡足了,眼下正在趁大白天逍遥一番,到下午四五点钟再回到设计部去。 他们是在一套小小的私人公寓里,离开亨利·福特博物馆和格林菲尔德村大约一哩路光景。这套公寓也靠近福特汽车公司的总管理处,因此以“福特联络处”的名义,登载在克赖泽尔公司的帐册上。其实联络对象不是福特,而是一个聪明伶俐、亭亭玉立、名叫埃尔茜的黑发姑娘,她白住在这套公寓里,也算是克赖泽尔公司的雇员,不过就是从来也没有到公司里去过。为了酬谢起见,她每星期给汉克·克赖泽尔效劳一两次,如果他想要多几次,也可以从命。这样的安排,双方都觉得自由自在。克赖泽尔素来是个能体谅、讲道理的人,事前总是先通电话;埃尔茜呢,也尽力做到保证他有优先权。 埃尔茜却不知道,汉克·克赖泽尔还有一个“通用-克莱斯勒联络处”,在同样的安排下开展活动。 埃尔茜已经准备好午饭,这会儿在厨房里。 “别忙!”克赖泽尔对布雷特说。“刚想起一件事。你认识亚当·特伦顿?” “很熟啊。” “想见见他。据说他这人前途无可限量。结交些这行业中的高级朋友也无伤大雅。”这句话一如其人,克赖泽尔为人既直率又诡谲得可爱,女人也好,男人也好,无不为之动心。埃尔茜又到了他们跟前,她一举一动都透着妖冶,穿一件朴素的紧身黑衣服,就更显得妖冶了。前海军陆战队战士亲亲热热地拍拍她的屁股。“好,我去安排见次面。”布雷特咧嘴笑了笑。“就在这儿?”汉克·克赖泽尔摇了摇头。“希金斯湖别墅。搞个周末聚会。不妨定在五月。日子你选。其他我办。”“好,我去跟亚当谈。再让你知道。” 跟克赖泽尔在一起,布雷特不知不觉也跟主人一样,用了断音式句子。至于聚会嘛,布雷特早在汉克·克赖泽尔那僻静的别墅里参加过好几次。都是排场豪华的盛会,玩得他痛快之至。埃尔茜跟他们一起坐在桌旁,继续吃午饭,一双眼睛朝他们两人来回打转,听他们谈话。布雷特从前来过这里,所以知道她只爱听,难得插嘴。布雷特问:“你怎么会想到亚当来的?” “‘参星’嘛。据说,他同意增添设备。最后一冲刺。其中一件,我在造。” “你在造!哪一件?是支架还是地板加强板?” “支架。” “嗨,我当时也在场!那是一大笔定货咧。 克赖泽尔呲牙咧嘴一笑。“成败在此一举。他们一下需要五千副支架,昨天是如此。以后月月一万副。拿不定要不要接下。日期安排得紧。何况头痛事不少。但他们认为我会交货。” 布雷特早已知道,汉克·克赖泽尔素来以能如期交货出名,这种品德,汽车公司的采购部门最为珍惜。一个理由是加工应急零件,时间和成本都得压缩,需要一点才能,尽管克赖泽尔本人不是合格的工程师,可是脑子要比许多合格的工程师灵得多。 “活见鬼!”布雷特说。“你跟‘参星’扯在一起。” “哪里会出你意外。工业里多的是你走我的桥,我走你的桥。有时彼此擦身而过,连知也不知道。你卖给我,我卖给你。通用汽车公司把方向盘齿轮卖给克莱斯勒汽车公司。克莱斯勒汽车公司把胶带卖给通用和福特两家汽车公司。福特汽车公司助以顺风牌风窗。我认识一个人,是个经销设计工程师。住在弗林特,给通用汽车公司做事。弗林特是通用汽车公司城市。他的大主顾是迪尔博恩的福特汽车公司——推销发动机辅件的技术设计。他把福特汽车公司的机密东西拿到弗林特。通用汽车公司不让自己人知道这个秘密,那些人老是尖起耳朵在探听。那人驾驶一辆福特牌汽车——开到他的主顾福特汽车公司去。这一辆汽车是他的通用汽车公司老板给他买的。” 埃尔茜又把汉克·克赖泽尔的布滂威士忌酒斟了一巡;早先,布雷特已经婉谢过一次。 布雷特告诉那个姑娘说:“他总是把我不知道的事情讲给我听。” “他知道的事情才多呢。”她的一双眼睛,笑咪咪的,从年轻工程师身上转到克赖泽尔身上。布雷特觉出这里头传递着密信。 “嗨!你们两位希望我走吗?” “别忙。” 前海军陆战队战士掏出一个烟斗,点了火。“你要听听零件的事吗?” 他瞟了埃尔茜一眼。“不是指你的,小宝贝。”他的意思明明是:那是归我的。 “汽车零件,”布雷特说。 “对。”克赖泽尔呲牙咧嘴一笑。“参军前,我在一家汽车厂工作。朝鲜战争结束,再回厂。当冲床工。后来当领班。” “你升得好快。” “也许是太快了。但不管怎么样,我已经注意到产品是怎么样造的——冲压件是怎么搞的。三大公司都一样。一定要有最最高级的机器,高价的厂房,庞大的开支,食堂,等等。有了这一切,两分钱的压件就要卖五分钱。” 汉克·克赖泽尔抽着板烟,一口口抽得烟雾在身边缭绕。“因此我就上采购部。见到熟人。告诉他,我认为同样的东西我造起来可以便宜些。由我独力经营。” “他们有没有给你垫本钱?” 当时没有,后来没有。但给我一份合同。当时当地讲好要做一百万只小垫圈。我辞职出来,手头有两百元现款。没有厂房,没有机器。“汉克·克赖泽尔格格笑了。”那天一夜没睡。害怕死了。第二天,我到处奔走。租了一间旧弹子房。把合同和租约拿给一家银行看;他们借了我一笔钱,去买了些破烂机器。随后我雇了两个人。我们三个把机器安装好。他们开机器。我出去奔走,又接下一些定货。“他追忆着往事,又补上一句:”从此以后就一直奔波了。“ “你倒象传奇人物,”布雷特说。他看见过汉克·克赖泽尔那个富丽堂皇的大角住宅,那六家喧腾热闹的工厂,那改装了的弹子房仍是其中之一。 照他看,根据保守的估计,汉克·克赖泽尔的身价也得值两三百万元。 “你那位在采购部的朋友,”布雷特说。“就是给你第一笔定货的那个人。你还见过他吗?” “当然见过。他还在那儿——当职工。还是老职务。快要退休。我有时请他吃饭。”埃尔茜问:“什么叫传奇人物?”克赖泽尔告诉她:“那是个一帆风顺的人。” “是故事里的人物,”布雷特说。克赖泽尔摇摇头。“我算不上。现在还算不上。”他说说停住了嘴,突然沉思起来,这副样子,布雷特以前倒从来没有看到过。等他重新开口,声调放慢了,话也不是那么简短了。“有件事,我很想干一下,要是干成功的话,也许凑起来就能成为那类人。”一看到布雷特好奇的样子,前海军陆战队战士又摇了摇头。“现在不行。说不定有一天我会告诉你的。”他的情绪又恢复原状。“就这样,我既造了零件,也犯了错误。一下子学会了不少。有一点:要找出市场上的薄弱环节。竞争最少的环节。因此,我就不去注意新零件;勾心斗角太厉害了。开始经营修理、调换,所谓‘再生买卖’。不过,也只是离地不到二十吋的东西。大多在车前车后的。价钱也在十元以内。” “为什么要有这些个限制?”克赖泽尔照例咧嘴会心一笑。“细小的事故大多出在车前车后。凡是在二十吋以下的,损伤总是比较多。所以零件需要得多,也就是说定货量要大些。零件制造商看出那是最有利可图的地方——细水长流嘛。”“那么,为什么又要限制在十元以内?”“比方说,你要修配一下。什么东西损坏了。花的钱在十元以上,你就会设法修补。花的钱不多,你才会把旧零件扔掉,调换一个新的。那就是我的着眼点。还是为了多销。”简单得那么出奇,布雷特出声笑了。“后来我做汽车辅件。我另外又学到了一些。要搞点防备工作。” “为什么?” “大多数零件商不愿意这么做。做起来不容易。通常是行销不久,利润不多。可是,能够招徕更大的生意。国内税务局也容易让你减税。这一点他们是不会承认的。”他兴致勃勃地打量着“福特联络处”。“可是我知道。” “埃尔茜说得对。你知道的事情着实多得很。”布雷特站起身,看了看手表。 “回车厂去了!午饭叨光啦,埃尔茜。”那姑娘也站了起来,在他身边打转,还抓住他的胳臂。他觉出她挨得很近,一阵温暖从她那件薄薄的衣服里透了过来。她那苗条、结实的身体一会儿松开去,一会儿又贴住了他。难道是碰巧吗?难说。他鼻孔里钻进她头发的一股幽香,布雷特猜想他一走,好事就会落到汉克·克赖泽尔头上,这可真叫他艳羡。埃尔茜娇声娇气说:“随时请过来吧。” “嗨,汉克!”布雷特说。“你听到这个邀请吗?” 那老人左顾右盼了一会,才粗声粗气答道:“你要是接受的话,一定要做到不让我知道。”克赖泽尔送他到公寓门口。埃尔茜已经到里头去了。 “我会跟亚当安排好那个约会的,”布雷特说得肯定。“明天打电话给你。” “好。”两个人握了握手。 “至于另外那一个,”汉克·克赖泽尔说。“我跟你说的话是算数的。别让我知道。懂吗?” “我懂。”布雷特早已记住了公寓的电话号码,这号码没有列在电话簿上。他说什么也想在明天打个电话给埃尔茜。 电梯把布雷特一带下楼去,汉克·克赖泽尔顿时关上公寓房门,反锁上了。 埃尔茜在卧室里等他。她已经脱了衣服,换上一件薄得几乎透明的超短和服,腰里系着一根绸带。黑黝黝的头发散开了,披在肩上;宽宽的嘴笑吟吟的,眼神里分明道出她乐滋滋地知道就要发生什么事。他们轻轻一吻…… 隔了一会,她动手给他脱衣服,慢条斯理、小心翼翼地把一件件衣裳放在旁边,折好。他教过她,以前也教过别的女人,说这不是一种奴颜婢膝的姿态,而是一种礼节,在东方流行的礼节,他最先是在那边学来的…… 她收拾好……递给汉克一件“法披”1,他就披上;他从日本带回来好几件,这是其中一件,因为常穿,有点破旧了…… 1日本古时武士、仆人穿的一种短号衣,衣上染印主人家姓氏,今日工匠,店员也穿类似的号衣。 他悄悄说:“爱我吧,小宝贝!” 她娇声哼哼。“爱我吧,汉克!” 他爱起来了。 第十四章 “你知道,这个鬼世界里都是些什么吗,小宝贝?”昨天罗利·奈特向梅·卢提出这个问题。她没有回答,他就告诉她说:“狗屁!在这整个茫茫世界里,只有狗屁罢了。” 这句话出于罗利之口,是因为汽车装配厂里发生的事叫他触景生情。目前罗利正在汽车装配厂里做工。尽管他自己没有记日子,可是今天刚好进入他就业以来的第七个星期。 梅·卢在他一生中也是新知。她是(罗利是这样说来的)一个狐妹子,有个周末,他拿了初次到手的工资支票胡乱挥霍,就在那天把她哄到了手,最近他们在十二街附近布莱恩路上的一幢公寓里,租下两间房,凑合着搞了个窝。梅·卢通常在那儿过日子,跟菜锅、家具和帘幔打交道,照罗利一个酒友的说法,她就这样象只待在窝里的野山雀了。 罗利向来不把他所谓的梅·卢在窑子里鬼混那件事放在心上,现在也仍然不当一回事。他还是照样给她吃的,她就拿来两人分着吃,罗利为了多挣点吃的,一星期中多数日子都继续去装配厂上工。 他退出了第一期培训班,如今竟然又开始这第二个回合,用罗利的话来说,这都是靠了一个全身花花公子打扮的大个子黑佬油头光棍。有一天他找上门来,自称名叫伦纳德·温盖特。那是在内城罗利住的房里,他们作了一次长谈。罗利开头是叫那人滚蛋,见他的鬼去,说他已经受够了。谁知那油头光棍却能说会道。他径自说下去,罗利听着听着,就听得出了神。他解释说,那个胖胖的白人杂种教导员吞没了人家的支票,后来给逮住了。可是,经不起罗利一问,温盖特就承认那白人胖子并没有象黑人一样关进牢里。这恰好证明什么公道正义之类的狗屁正是那么回事——狗屁!这一点,连那黑人油头光棍温盖特也承认。罗利万万没想到,他竟是那么凄凉,那么辛酸地承认下来,也正是在他承认后,罗利不知怎么的,几乎一下子就同意去工作了。 正是这个伦纳德·温盖特,他关照罗利,用不着去上完培训班。看来温盖特已经查过档案,上面写着罗利这个人既聪明又伶俐,因此(温盖特说) 他们打算下星期就把他直接安排到流水线上,从星期一开始,干个固定活。 那一点嘛,(照罗利的说法,又一次)恰好证明,原来也是狗屁。 他们非但没给他一个固定活,让他有机会掌握这门技术,反而通知他在流水线的不同工段上当替工,这就要他象只蓝屁股苍蝇那样来回打转,一种活刚刚干惯,又得赶去另干一种活,然后再换一种,又换一种,搞得他晕头转向。开头两个星期,总是这么样干着,因此,他简直不知道,从这一分钟到下一分钟该做些什么,因为给他的指示微乎其微。倒不是说他如此斤斤计较。要不是那黑人温盖特说过给他一个固定活,他还是脱不掉老脾气,什么也不存指望。话又说回来,这倒正好说明他们从来不守信用,讲了话就是不算数。所以嘛……还不是狗屁! 当然啰,没有人,就是没有人,跟他谈起过流水线的速度。那是他自己琢磨出来的——来得可不容易啊。 第一天上工,罗利乍一看到汽车最后一道工序的流水线,只觉得流水线好象蜗牛爬似的出丧队伍,一时一时往前挨过去。他一早就到厂里,跟日班工人一起上工。这个场所面积之大,从汽车、公共汽车、其他各种各样随你叫什么名字的车子里涌进来的人群之多,首先就把他给吓住了;还有,除他以外,看样子个个人都知道往哪儿去——全都急得什么似的——也知道去干什么。不过,他还是找到了该去报到的地方,从那里又被打发到一座钢铁屋顶的偌大厂房里,他没想到厂房里有那么干净,就是闹得厉害。啊哟哟;那个闹声呵!四面八方都是闹声,听起来象是一百个摇摆舞乐队在伴着拙劣舞步演奏呢。 不管怎么样,汽车流水线婉蜒曲折地穿过厂房,望不见头尾。看样子,男男女女(有三两个女人跟男人在一起干活),不管在一辆汽车上碰巧分到什么活,仿佛都有宽裕时间可以干完,歇上一阵鼓的工夫,再动手去干第二辆汽车。用不着出大汗!对一个不止满脸傲气的无情虎汉子来说,倒是轻松活儿! 不到一小时,跟成千上万前辈一样,罗利也学乖了。 他一到,人家就把他交给一个领班,领班只是说一句:“几号?”领班是个白人,年纪很轻,可是已经秃顶,一副中年人的愁容,手里掂着一支铅笔,看到罗利在犹豫,顿时发火说:“社会保险证嘛!” 罗利终于掏出人事处职员交给他的一张卡片。上面写着号码。领班知道还有不知多少事得马上去做,不耐烦地把号码抄了下来。 他指了指最后四个数字:6469。“你往后就叫这个,”领班大声说道;流水线早已开动,喧闹声吵得可叫人听不清说话。“所以别把那个号码给忘了。” 罗利咧嘴笑了笑,他忍不住想说一句:这跟牢房里倒是一个样。可是他没说出口,领班已经做了个手势,叫他跟着走,随后带他到了一个工段上。 只见一辆部分装好的汽车正慢慢移动过去,油漆鲜艳的车身闪闪发光。好漂亮的车子!尽管罗利生就满不在乎的脾气,但是也觉得兴致勃勃了。 领班在他耳边吼叫:“你把底盘和车箱上的三颗螺钉装上去。这儿,这儿,还有这儿。螺钉在那边那个箱子里。用这柄电动扳钳。”他把扳钳塞进罗利的手里。“懂了吗?” 罗利可说不上是不是弄懂了。领班拍拍另一个工人的肩头。“做给这个新手看看。他要在这儿接班。我要调你到前悬挂系统那里去。赶快。”领班走开了,一副模样仍然比年龄显得老。 “看着我,老弟!”那个工人抓起一把螺钉,冲进一辆汽车的门,手里拿着一柄电动扳钳,电线拖在后面。正当罗利还在张望,想看看那人在干些什么,那人却猛一下从后面钻了出来。他跟罗利撞了个满怀。“看着,老弟!” 他绕到汽车后面,冲进车箱,手里抓着另外两颗螺钉,仍然随身带着扳钳。 他回过头来嚷道:“搞明白了吗?”那个工人在另外一辆汽车上又干了一次,随后,一见领班重新发出的信号,顿时说了句“全看你的啦,老弟”,转眼就不见影踪了。 尽管耳边一片闹声,眼前也看得见几十个人,可是罗利一生中从来也没感到这么孤单过。 “你!嗨!动手干啊!”领班在流水线的另一边挥着两条胳臂,大声嚷嚷。 刚才那个工人安装过螺钉的那辆汽车早已过去。流水线明明移动得很慢,但是说也奇怪,另一辆汽车却已经出现在面前。只有罗利一个人安装螺钉了。他抓起两颗螺钉,跳进车里。摸索着应该装上螺钉的窟窿眼,找到了一个,一看,原来把扳钳给忘了。他回去找来。再跳进车里,不料沉甸甸的扳钳掉在手上,指节擦着钢地板,把皮都给磨破了。他好不容易才动手拧上那一颗螺钉;他还没能拧好,还没能装上另外一颗螺钉,汽车一往前移动,就把扳钳的电线拉紧了。扳钳再也够不着啦。罗利就把第二颗螺钉留在地板上,走出了车。 跟着又过来了一辆汽车,他总算把两颗螺钉都装在这辆车上了,一拧也拧紧了,只是说不上装得好不好。随后过来的一辆汽车,他干得比较利落些;再接下来的一辆汽车,也是这样。他逐渐懂得使扳钳的窍门,虽说他觉得扳钳很沉。他浑身流着大汗,手上的皮又给擦破了。 一连过去了五辆汽车,他才记起应该在车箱上安装的那第三颗螺钉。 罗利吃了一慌,向四下看了看。总算没人注意到。 在邻近各工位上,流水线的左右两边,都有两个人在安装车轮。他们专心干着自己的活,谁也没对罗利看一眼。他向其中一个招呼说:“嗨!有几颗螺钉我漏装了。” 那工人头也没抬,大声答道:“别搁在心上!干下一辆车。流水线后段的检修工会把那几颗装上去的。”他抬了一下头,放声笑了。“也许会装上的。” 罗利动手把那第三颗螺钉穿过每一辆汽车的车箱,装到底盘上。他不能不加快步子。整个身体也需要钻到车厢里,第二次身子一钻出来,脑袋不巧撞在车顶盖上。这一下可撞得他差点昏过去,他巴不得休息一会,可是,下一辆车又过来了,他只好迷迷糊糊干下去。 他逐渐明白:第一,流水线的速度比表面看来要快;第二,流水线的无情比速度更加逼人。流水线一直在转过来,转过来,转过来,不中止,不让步,任凭人家手忙脚乱,任凭人家讨饶求情,都无动于衷。活象一股潮水滚滚而来,什么也阻挡不了,除了半小时的午休,除了下班,除了怠工。 上工的第二天,罗利成了个怠工的。 到那时候,他已经换过好几个工位,先是装底盘的螺钉,再是做电线结头,接着又去装方向盘支柱,后来又是安挡泥板。头天他听到有人说当时缺少工人;这才发生了恐慌——每逢星期一,往往是这样。星期二,罗利觉得干固定活的人多了,可是,轮到别人换班了,或者休息了,领班还是派罗利去填补临时的空缺。因此,什么活都不大有时间学好,每到一个新的工位上,等他把新的活学会做好,好几辆汽车已经过去了。在通常情况下,碰到领班在旁边,注意到了,那么,做坏的活就会给抓住;换做别的时候,那就干脆顺着流水线移动过去。难得也有这样的情况,领班虽然看到什么活做错了,也不理不管。 这么样一一干下去,罗利·奈特越来越疲劳了。 上一天,工作结束时,他那虚弱的身子到处都痠痛。一双手疼得厉害;还有好些个地方,有的皮肤发了青,有的破裂了。那天夜里,他睡得好香,几年来都还没有过呢,第二天早晨,仅仅是因为伦纳德·温盖特留下的那只便宜闹钟闹个不停,他才醒过来。罗利一面弄不懂为什么要爬起来,一面却又爬起来。隔了几分钟,他对着一只破搪瓷脸盆上头那面拆裂的镜子自言自语。“你这个可爱的傻虎汉子,你这个吸毒鬼,爬回床上,打你的呼噜去吧。 说不定你还存心当白人的黑奴才咧。“他一脸不屑地朝自己瞅了一眼,可是并没有回到床上去。反而又到厂里去上工了。 午饭后不久,他困了。在前一个小时里,他接二连三打着呵欠。 一个梳非洲人发式的年轻黑人工人,对他说:“老兄,你站着睡觉呐。” 他们两个人都是派定安装发动机的,干的活就是把发动机往下搁到底盘上,再扣紧。 罗利做了个鬼脸。“那些个车子一直在过来嘛。从来也没见过那么多的。” “你需要休息一下,老兄。就象这条臭流水线停止时的那种休息。” “我看,永远也停不了。” 他们从头顶上把一台笨重的发动机放进又一辆汽车的前车厢里,将传动轴安在变速箱的延伸部分,好象把一列火车结起来似的,随后让发动机从悬挂系统上放下来。那头流水线上,有人会用螺钉把发动机拧正位置。 那个梳非洲人发式的工人,把脑袋凑近罗利的脑袋。“你要这儿这条流水线停止不动吗?我说的是正经话,老兄。” “哦,对,对。”罗利宁愿闭上眼睛,也不想跟人胡诌一通。 “可不是开玩笑。瞧这个。”那工人不让附近其他人看到,偷偷伸开一直捏紧的拳头。他手掌心里有一颗乌黑的四吋钢螺钉。“嗨,拿去!” “拿来干什么?” “照我的话做。把它撂在那边!”他指了指靠近他们脚边的混凝土地上的一条凹槽。那里头安着流水线的链条传动,是条无穷无尽的皮带,活象其大无比的自行车链条。链条传动顺着整条流水线来回打转,推着部分装好的汽车沿着流水线不快不慢地——往前进。在好几处,沉到地下,又通过上面特别加上去的地板升了起来,穿过油漆间、检验室;或者仅仅改个方向。每逢升降,那蠕蠕移动着的链条碰在轮齿扣合点上铮铮的响。 管他妈的,罗利心想。只要能混过时间,能使这一天快点结束就好——哪怕白干一场,也不打紧。他把螺钉撂进了链条传动。 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只见螺钉顺着流水线往前移动;不到一分钟,就消失不见了。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发觉一个个脑袋在他周围抬起来,一张张脸,大多是黑的,在呲牙咧嘴地冲着他的脸笑。他莫名其妙,只觉得别人在眼巴巴等着什么。等什么啊? 流水线停止了。没有一点先兆,没有突如其来的一点声响或震动,刹时间就停止了。这一变化很不显眼,因此,有些专心干活的人,隔了几秒钟,才发觉他们面前的流水线已经静止,不再往前移动了。 大概有十秒钟工夫,四下里一片静寂。在这片刻,罗利周围的工人呲牙咧嘴地笑得比刚才更欢了。 接着是一片骚乱。警铃嘀铃铃响了。告急声从前面流水线上哇啦啦传过来。没隔一会,厂里深处什么地方轻轻响起了呜呜的警报汽笛声,转眼间越来越响了,越传越近了。 那些老手,刚才都暗中望着罗利和那个梳非洲人发式的工人交头接耳,他们知道出了什么事故。 离开罗利·奈特的工位,最近的一个链条传动轮齿扣合点,是在前面流水线的一百码地方。他撂进一节链条中的螺钉,没到这扣合点前,一直转啊转的,没出什么事故。可是,一到轮齿那里,螺钉就在轮齿和链条之间轧住了,非得有一样让路不可。链环就此折断。链条传动分裂了。流水线停止了。 刹时间,七百个工人完全闲下来,他们等着流水线重新开动,但是,他们那按照工会会员级别拿的工资,却还是照发无误。 嘀嗒嘀嗒几下,又过去了几秒钟。警报汽笛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传得才快呢。在流水线旁边的一条宽阔过道上,那些站着的人——管理员、保管员、联络员和其他人员,都急急忙忙走光了。其他厂车——铲车、载货车、经理车,全靠了边,停住了。只见一辆黄卡车,闪烁着红彤彤警标,在厂房里打了个急转弯,一下子出现了。这是个抢修组,一组三个人,带着修理工具和焊接设备。一个在开车,一只脚抵着地板;另外两个吊在车上,靠着后面的焊接筒撑住身子。在前面流水线上,有个领班高举着双手,做手势指出那出事的地点。卡车掠过罗利·奈特的工位——黄啊红的污糟糟一团,警报器发出了最强音。车速放慢了,随后就刹停了。抢修人员匆匆忙忙跳下了车。 不论在哪家汽车装配厂里,流水线不在预定计划中停止运行,就是件紧急事故,仅次于失火而已。流水线上每一分钟的生产损失,相当于每一分钟工资、管理费、工厂开支的损失,其中没一项是弥补得了的。换个方式来表达的话,那就是,在流水线运行时,大概每五十秒钟生产一辆汽车。要是不按计划停止运行,那么同样一点时间就等于一辆新车全部成本的损失。 因此,先要恢复流水线运行,事后再来追究事故。 抢修人员应付这类意外事故素来有经验,一看就知道该怎么样着手。他们找到链条传动的折断处,把分裂的几段收拾拢来。切下断了的链环,另外焊上新的。卡车简直还没停下,乙炔吹管就冒火花了。活干得飞快。必要的话,修理人员先临时凑合一下,让流水线重新开动。等以后换班了,或者午休了,生产暂停时,再来检查修过的地方,再来搞得牢固些。 有一个修理人员做手势招呼了一个领班——弗兰克·帕克兰德。他可用电话跟最近的一个控制处取得联系。“开动!”这句话传了过去。原来被断路器截断的电流,重新畅通了。链条传动铮铮铮转过轮齿,这一回平平稳稳了。流水线重新开动了。七百个职工,对这次小休大多感激不已,现在全都重新工作了。 从流水线停止到重新开动,历时四分五十五秒。这样无异损失了五辆半汽车,也就是六千余元。 罗利·奈特这会儿虽然恐慌,却也说不上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他一下子就弄明白了。 那个大骨架、宽肩膀的领班弗兰克·帕克兰德,沿着流水线大踏步走回来,紧绷着脸。手里拿着一颗扭弯的四吋螺钉,这是一个修理人员交给他的。 他站住了,举起那颗轧坏的螺钉,查问起来。“这是从这一段里来的;只能是这样。就在这儿什么地方,两节轮齿中间。谁干的?谁看见来的?” 大家都摇摇头。弗兰克·帕克兰德往前走去,把这几句话又问了一遍。 他一走到安装发动机这一伙人跟前,那个梳非洲人发式的年轻工人笑得直不起腰来。他简直连话也说不出,只是指指罗利·奈特。“就是他啊,头头!见他干来的。”在邻近工位上的另外一些人,也跟着他一起笑。 虽然罗利成了靶子,可他出于本能,一下就看出这里头也没有什么恶意。 无非是个玩笑,是个消遣,是个遂着性子干的恶作剧罢了。谁管它什么后果呢?再说,流水线只不过停了几分钟。罗利不知不觉也咧嘴笑了,后来一见帕克兰德的眼色,顿时僵住了。 领班瞪大了眼睛。“是你干的?是你把这螺钉放进去的?” 罗利的脸色叫他露了底。突如其来的恐惧,再加上疲劳,让眼睛都发白了。这一回,脸上那分傲气无影无踪了。 帕克兰德吩咐道:“出来!” 罗利·奈特从流水线上他的工位那里走出来。领班做了个手势,叫一个替工接替上去。 “几号?” 罗利把头天知道的那个社会保险证号码复述一遍。帕克兰德又问了他的姓名,还写下来,脸依然绷得紧紧的。 “你是新来的,是不是?” “嗯。”见鬼!——老是这一套。提问题,说废话,没个完。哪怕白人鬼子踢了你的屁股,他也会讲些狗屁来解解你的痛。 “你搞的是怠工。你知道后果吗?” 罗利耸耸肩。什么叫“怠工”,他一点不知道,不过也不爱听这两个字眼。他象几星期前那样听天由命,心想饭碗准砸了。现在只是纳闷:他们还能再骂他什么?看这臭白佬冒火的样子,他只要有办法,就会找麻烦。 有人在帕克兰德背后说了一句:“弗兰克——扎勒斯基先生来啦。” 领班转过身。他望着那身材矮胖的副厂长走近来。 “怎么回事,弗兰克?” “这个,马特。”帕克兰德举起那颗轧弯的螺钉。 “故意的?” “我正在调查。”他的口气是:让我接着我的办法干! “好吧。”扎勒斯基沉着地朝罗利·奈特浑身上下打量了一番。“不过,如果这是怠工的话,那我们就给处分。工会会支持我们的;这你也知道。写份报告给我,弗兰克。”他点点头,往前走了。 弗兰克·帕克兰德可说不上,自己为什么没揭发站在面前这个人是个怠工的。他本来可以这样做,而且马上把他开除;不会引起什么麻烦的。可是转念一想,这一切仿佛太轻易了。这个半饥不饱的小个子看来不象是个坏蛋,倒象个冤鬼。再说,懂诀窍的老手也不会那样经不起一击的。 他拿出了那颗作案的螺钉。“当时你知道这会造成什么后果吗?” 罗利抬头望望帕克兰德,他高高耸立在面前。换做平时,罗利准会狠狠回瞪他一眼,可是眼下累得连这样做也没劲了。他摇摇头。 “现在你知道了。” 回想起刚才的叫嚷、吵闹、警笛、闪光,罗利禁不住咧嘴笑了。“嗯,老兄!” “有没有人叫你这样干来的?” 他只觉得一张张脸在流水线上瞅着,不再笑了。 领班问道:“那么,是谁呀?” 罗利一声不吭。 “是不是告发你的那个人?” 那梳非洲人发式的工人,正弯着腰,在安另一台发动机。 罗利摇摇头。假定眼前是个机会,有些债就好还清啦。但是,不是那样子来还清债的。 “好吧,”帕克兰德说。“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不过我总认为你傻得上了当,虽说我现在或许就是个傻瓜蛋。”领班眼睛一瞪,怨只怨自己让了步。“刚才出的事,就算是意外事故列入档案。但是,你受到监视了;记住这一点。”他又粗声厉气补充了一句:“回去干活!” 罗利万万没想到,自己给仪器板下面安装衬垫,竟然能一直干到下班。 不过,他也知道情况不可能永远如此。第二天,他成了工人弟兄打量的对象和取笑的目标。起初,只是随便开个玩笑,试探一下,可是他明白,如果大家逐渐认为罗利·奈特是个可作弄、好吓唬的软蛋,那么玩笑就会越开越凶,凶得多。有人要是倒足了霉,或者蠢得捞到了那么样一个名声,那就会活受罪啦,甚至还会出危险,因为流水线上工作单调,不管是什么,哪怕是残忍不堪的,只要好作个消遣的,大家也都求之不得。 他就业后的第四天,在午休时,食堂里照例乱哄哄的,几百个人从各自的工位上冲进来,目的是为了排队,但等饭菜拿到手,顿时狼吞虎咽地赶紧吃完,去上厕所,如果想要把肮脏油腻洗掉,那就洗一下(吃饭前洗手根本不行),随后赶回去干活——一切都要在三十分钟里办完。在食堂人群中,罗利只见那个梳非洲人发式的工人身边围着一群人在大笑,在瞅着他想看热闹。隔了几分钟,罗利拿到了饭菜,人家却朝着他推啊搡的,把他买来的饭菜统统碰落在地上,一下子全都给踩掉了——看样子也是个意外事故,尽管罗利不是那么个糊涂虫。那一天,他没有吃饭;时间再也来不及了。 在推推搡搡那会儿,他听到卡嚓一响,只见一把弹簧小刀一闪。罗利不由得猜疑,下一回推搡得可能还要凶,弹簧小刀还会用来刺他一下,甚至还会发生更糟的事。他马上理解到,这种做法太不合理,太不公道。一家雇有几千名工人的制造厂,好比深山野林,有的是深山野林的无法无天勾当,他只有抓时机站稳脚才行。 罗利明知时机对他不利,但还是等待着。他心里有数,机会总会来到。 果然来了。 星期五,一周中最后一个工作日,他又被分配去把发动机放到底盘上。 罗利跟一个年老的发动机安装工在一组,邻近那些工位上的工人中,有一个就是那梳非洲人发式的工人。 “啊哟哟,我真有点儿汗毛直竖咧,”午休快要结束,流水线即将重新开动时,罗利走到他们跟前,那个梳非洲人发式的工人对他说道。“你今天要给我们大家一次特别休息吗?”旁边的人都哄一下笑了起来,他就往罗利的肩上打了一巴掌。另外还有个人从另一边拍了罗利一下。这两下可能都是和和气气的,可是砰砰落在罗利虚弱的身上,偏偏打得他摇摇晃晃,站立不稳了。 他千方百计在盼啊等的机会,隔一小时后出现了。自从重新回到了那伙人身边,罗利·奈特一面干着自己的活,一面却时刻留意别人的动作和位置,虽然这总是老一套,但是有时也有点变化。 每一台安装的发动机,都是用链条和滑轮从头顶上放下来的,由上、止、下这三个电钮控制着转动和卸落。工位上头不高不低吊着一根粗大的电缆,三个电钮就装在这上面。通常都是那个发动机安装工按电钮的,不过罗利也已经学会开关了。 还有第三个人——这一回,正是那个梳非洲人发式的工人——在两个工位之间走动,根据需要,协助其他两个人。虽然这个安装小组干得很快,但是都小心谨慎地把每台发动机慢慢对正位置,位置快要摆正时,每个人都看准自己的双手已经移开了,才把发动机最后放下来。每当一台发动机快要放下来,位置也快对正了,燃料管和真空管却跟底盘的前悬挂系统纠结起来了。 这种故障是暂时的,也不是经常发生的;每逢出现这种情况,那个梳非洲人发式的工人就要过来,手伸到发动机底下,去把纠结起来的管子挪开。现在他就是这样做了。其余两个人——罗利和发动机安装工的手,都已经稳稳当当挪开了。罗利一边留神注意,选择时机,一边打横里稍稍移过几步,随随便便把手伸上去,随后手一按,揿着下那个电钮。一刹时,响起了“咚”的好沉一声,在四下里回荡不已,好象宣告半吨重的发动机和变速箱已经扎扎实实地落在底下的座架上了。罗利松开电钮,跟刚才那样子,一下溜开了。 一眨眼工夫,那个梳非洲人发式的工人一声不吭,简直信不了自己的眼睛,直瞪瞪望着自己的一只手,在发动机底座下面,手指都已经不见了。转眼间,他发出了一声尖叫,一声声又痛苦又恐怖的狂号,号个不停,穿透四下里其他一切声音,响得那些在五十码开外干活的人也都抬起头来,不安地伸长脖子,想看看到底出了什么事。这一声声尖叫好象鬼哭神号,叫个没完,这时就有人按了按警铃电钮,让流水线停止运行,另一个人按了按上那个开关,让整台发动机往上升起。发动机一举起来,一声声的尖叫顿时成了痛彻心肺的惨号,站得最近的那些人都毛骨悚然,看着那压扁砸烂的一团血肉骨头,几秒钟前本来还都是些指头呢。那受伤的工人双膝一屈,两个人就去架住他,他身子一挺,一张脸刹时变了相,眼泪直淌到嘴上,嘴里断断续续吐出了野兽般的哼哼声。第三个工人,脸色灰白,伸出手去,尽可能拨掉那只血肉模糊的手,只是人站得远远的。但等轧剩的手清除干净,流水线就重新开动了。 受伤工人躺在一副担架上抬走了,吗啡一发作,他的一声声尖叫渐渐减少了。当时,从厂医务室把护士急急忙忙叫来,吗啡就是她打的。她把手临时包扎了一下,挨着担架,陪送到等在门外的救护车上,她一路走着,白制服上都溅到了血。工人中间没一个人向罗利看一眼。隔几分钟后,在工休时,领班弗兰克·帕克兰德和一个工厂安全人员,盘问了最靠近出事地点的那些人。一个工会干事也到了场。厂方人员查问:究竟出了什么事?看来好象没一个人知道。可能知情的那些人,声称事故发生的当儿,他们正看着别处。 “那可讲不过去,”帕克兰德说。他狠狠盯着罗利·奈特。“总有人看见来的?”安全人员问:“谁按开关的?”没有人回答。只是不自然地搓着脚,眼睛转过一边去。“总有人干的,”弗兰克·帕克兰德说。“是谁?”还是寂静无声。于是发动机安装工开口了。看上去他比以前模样老了些,头发也白了些,因为一直流着汗,短头发湿濡濡地贴在黑脑瓜上。“大概是我吧。想来是我按了那电钮,让它落下来的。”他又嘟嘟囔囔补充了一句:“还以为上面没有什么了,那家伙的两只手都已经出来了。” “你有把握?还是你在包庇?”帕克兰德的两只眼睛又回到罗利·奈特的身上,细细打量。 “我有把握。”发动机安装工的语气更坚定了。他抬起头;跟领班打了个照面。“是个意外事故。我真难过。” “你应当难过,”安全人员说。“你把人家的一只手搞掉了。再看看那个吧!”他指指一块牌子,上面写着:本厂开工1,897,560工时全无事故“这下子,我们的纪录可退到零了,”安全人员痛心地说。他给人留下个强烈的印象:这才是事关重大的问题。 由于发动机安装工一口咬定那几句话,紧张气氛已经消了几分。 有人问:“会出什么事?” “那是件意外事故,所以不加处分,”工会干事说。他跟帕克兰德和安全人员说话了。“不过,这个工位上有不安全的情况。要不改正,我们就把大家都拉跑。” “别急嘛,”帕克兰德告诫他说。“还没人提出过证据呢。” “连早晨下床都不安全呢,”安全人员顶了一句。“要是你闭了眼睛下床的话。”这三人一面继续议论,一面走开了。临走时,安全人员又对发动机安装工恶狠狠瞪了一眼。 不大一会,被盘问过的那些人都回去干活了,有一个新手接替了那个不在场工人的工作,他总是战战兢兢留神自己的双手。 从此以后,虽然什么话也没说过,可是其他工人却不再跟罗利·奈特捣蛋了。他知道为什么。当时在近旁的那些人,尽管嘴上不承认,但是心里都明白出了什么事。如今他这人就以不好惹出名了。当初罗利看到给他吃过苦头的那个人的砸烂的血手,开头也惊吓,噁心。不过,担架一抬走,此时此地的惨状也就消失了,再说,罗利天生什么事都丢得开,所以到下一个工作日——中间隔了个周末——他就理所当然地认为那件事已成明日黄花,如此而已。他倒不怕报复。他心里明白,不管有没有深山野林的弱肉强食这条道理,一定的人情道理也总是在他的一边,这一点旁人也都知道,就连保护他的那个发动机安装工也知道。 这个事故还引起其他一些余波。 如果有人引起了大家注意,这人的一些情况总会四下流传,就这样,罗利坐过牢的消息不胫而走了。但是这并没有害得他狼狈不堪,他发觉这反而使他多少成了个民间英雄,至少在年轻工人眼里,他是个英雄好汉。 “听说你出过风头,”内城来的一个十九岁小伙子对他说。 “想来你叫那伙白种臭猪受足了罪,才给他们抓住来的,呃?” 另一个小青年问:“你带家伙吗?” 罗利知道厂里有许多工人随时随地都带着枪,据说这是用来对付厕所里或者停车场上常有的那种行凶抢劫的,尽管如此,罗利还是不带枪,因为他明白,如果在他身上一旦发现武器,凭着过去犯案的经历,他就会判处严刑。 不过当时他只是含糊其词地回答了一句:“别来惹我,小伙子。”于是不久又多了个谣言,说什么那小个子奈特总是随身带着武器。这样,在年轻激进分子当中,他受到尊敬,就又多了一层理由。 有一个年轻激进分子问他:“嗨,你要来支大麻烟吗?” 他接受了。过不久,他虽不象有些人那样在流水线上经常抽大麻,但也抽了;他慢慢懂得,抽了大麻,一天日子就过得快些,工作的单调也比较容易忍受些。大约也是在这时候,他开始赌号码了。 后来,当他头脑冷静下来,再多想想,他不由认识到,正是毒品和号码把他引进了厂里又复杂又危险的犯罪深渊。 乍一看,号码赌仿佛没什么害处。 罗利也知道,照底特律人看来,号码赌好比呼吸一样自然,尤其在汽车厂里,这个看法更是普遍。虽然这种赌博是黑手党1一手控制的,明明是骗局,胜负是一与千之比,可是每天还是不知吸引了多少人来打赌,赌注少则五分钱,多则一百元,偶尔还要多些。一块钱,是厂里最最普通的日常赌注,也是罗利下的赌注。 1黑手党是美籍意大利人的地下黑势力集团,以贩毒、卖酒、开赌场、设妓院等手段牟取暴利。 不过,无论赌注多少,凡是打赌的总是选上三个数字,任何三个,一心希望这是当天中彩的一组号码。万一猜中了,那就一赔五百,但是,有些打赌的只赌一个号码,不赌三个,这样,赔的钱也少些。 在底特律,凡是赌号码的,仿佛谁也不在乎,赌场是从钱押得最少的几组号码里选出中彩号码的。只有在附近的庞提阿克市,中彩号码才是根据赛车的结果,而且还把彩金分法公布出来,至少在这方面,那种赌博总算不是弄虚作假的。 联邦调查局、底特律警察局和其他机关,总是定时按期把搜抄所谓“底特律号码场”大事宣传。空前大抓赌,或者美国史上最大一次抓赌,往往是《底特律新闻报》和《自由新闻》的大标题,但是,第二天,也不好好搜查,赌号码又象往常一样方便了。 罗利做工的日子越长久,对厂里搞号码赌的办法就知道得越清楚。收赌注的许多人中,也有清洁工;在他们的铅桶里,几块干抹布下面,藏着收来的现款,还放着写号码人用的那老的一种黄纸条。一到截止日期——通常在汽车开赛时,纸条和现款都从厂里偷偷送到闹市区。 罗利听说,工会干事是装配厂的号码监督人;凭他平时的职务,他可以在厂里到处活动而不致引起注意。事情也明摆着,赌号码是大多数工人共有的日常嗜好,其中包括管理员、办公室人员和几个厂长。向罗利提供消息的人,跟他打包票,这里头也有厂长。既然号码赌这样通行无阻地盛极一时,看来厂长之流参与其事也未始不可能。 手指压烂事故发生后,有两次有人旁敲侧击地暗示罗利,要他一起积极搞号码赌,也可能是要他参加厂里的其他一种勾当。他知道,这种种勾当包括放高利贷、推销毒品和非法兑换支票;此外,除了那些较轻的罪恶活动,还有常见的抢劫和行凶,以及有组织的结伙偷窃。 罗利的犯案经历,现在已经无人不知,这一来,在直接参加厂里犯罪活动的黑帮分子中间,还有那些除了干本份工作外也客串犯罪的人当中,他显然是个当然成员。有一次,在小便处,一个身材魁伟、平常沉默寡言、人称“大个子鲁夫”的工人,站在罗利的旁边,小声对他说:“大伙说你干得不错,我可得告诉你,一个聪明小子,有的是门路,可以混得更好,收入大大超过这儿给笨伯的那点算不了什么的甜头。”他撒清了一泡尿,浑身舒泰,嗯了一声。“有时候,我们用得着识时务的机灵鬼,不是动不动就吓破胆的。” 一见有人站到他们身边来了,“大个子鲁夫”就停住嘴,拉好裤裆拉链,转过身子走了,还点了点头,算是通知罗利多会儿他们两人再谈一谈。但是,他们没有谈,因为罗利尽量避着再见面。后来由另一个方面第二次来接头,他也没有理会。之所以如此,理由是各种各样的。他心里还是始终想到,这样做,大有可能判个长期徒刑,重进监狱;此外,他也觉得他的生活,目前这样的生活,至少也跟以前任何时候一般好。吃饭是头等大事。不管是不是给笨伯的甜头,这也管保搞得到长久以来搞不到的东西,包括吃的喝的,什么时候想抽就抽得到的一些大麻,还有那个小骚货梅·卢,有朝一日他也许会对她厌倦,但是现在却还没有。她不是什么稀世宝,不是什么美人儿,何况他也知道,在他之前有过不少人,她常跟他们鬼混来的。不过她能吸引他。 他光看她一眼,就按捺不住了………………………………尤其碰到梅·卢不是敷衍了事时,她就使出她熟悉的一套花招,害得他喘不过气来。这一套罗利听是听说过的,可从来也没有人用来对付过他。 说实在的,就是为了这缘故,他才让梅·卢去找了两个房间同居,她布置房间那会儿,他也没反对。她购买家具杂物没花掉多少钱,只是带来几份单据,叫罗利在上面签个字罢了。他看也不看,就漫不经心签了字。后来家具来了,里面还有一架彩色电视机,跟酒吧间里的一样好。 不过,从另一方面来看,这一切的代价花得可不小——在装配厂里干了好些个又长又累的工作日,名义上是一周五天,不过有时候是四天,有一个星期只有三天。罗利,也象旁人一样,如果度过一个周末,宿醉未醒,那么星期一就不上班,如果想提早一天过周末,那么星期五也不上班;但即使如此,下一个发薪日拿到的工钱还是够他挥霍的。 工作非但辛苦,而且始终单调,这使他想起一个工人弟兄早先劝过他的话:“你人到这儿来,脑子可要留在家里。” 可是……还有另外的一面。 尽管并非出于本意,尽管有一套根深蒂固的想法,就是小心防备,不上人家的当,不做臭白佬的走狗,可是罗利·奈特对他现在干的活还是不由自主地渐渐有了兴趣,慢慢养成了责任心。根本原因是他头脑灵活,再加他有求知的本能,这在过去都没机会发挥,现在却在发挥作用了。另外还有个原因,如果有人指责的话,罗利总会矢口否认,那就是,他跟领班弗兰克·帕克兰德慢慢彼此敬重起来,就这样关系密切了。 出了那两次事故,引起了帕克兰德对罗利·奈特的注意。起初,他把罗利当冤家对头。但是,对罗利仔细观察了一番,敌意消失了,反而生了好感。 在马特·扎勒斯基的一次定期巡视流水线时,帕克兰德对副厂长也流露了这个看法,“看到那小个子吗?他刚到这儿头一个星期,我还当他是个捣蛋鬼呢。现在他就跟我手下任何人一样好。” 扎勒斯基嘴里嗯嗯应着,简直听也不听。最近,在厂经理部门一级,好几处新的火山爆发了,其中有个规定,就是要求增加生产,减低工厂开支,设法提高质量水平。虽然这三个目的基本上是各不相容的,但是最高经理部门坚持要做到,这样硬性规定,就难为了马特的十二指肠溃疡——他身体内部的宿敌。溃疡曾经好过一阵,如今又经常折磨他了。因此,马特·扎勒斯基抽不出时间来关心个别人,要关心,也只是关心统计表上的个别人,好象一团团不受重视的陆军士兵那样的个别人加在一起的统计数字。 这一点,尽管扎勒斯基没有一套大道理可以看得出来,即使看出来了,也没有权力去改变制度,不过这正是北美汽车的质量一般都不及德国货汽车的原因,在德国,工厂制度不是那么严格,所以,工人都感到个人的存在,也都有技工的那种自尊心。 其实弗兰克·帕克兰德倒是尽力而为的。 正是这个帕克兰德,他让罗利结束了替工的身份,派他到了一个固定的流水线工位上。后来,帕克兰德又把罗利在流水线上调来调去;可是,至少不象过去那样一个钟头一个钟头变换工作,弄得他手足无措了。之所以调动,也是因为罗利越来越能对付比较困难、需要窍门的工种,帕克兰德就是这样对他说来的。 在这个阶段,罗利发现的人生真相,就是流水线上的活大多很辛苦,很难对付,但是也有几件轻松活,安装风窗就是其中一项。不过,干这工种的工人,碰到有人看他们干活,总要耍花招,埋头做些多此一举的额外动作,让他们的任务也显得很棘手似的。罗利虽然装过风窗,但只做了几天,因为帕克兰德又将他调回到流水线后段去干一件难活——在车身里面爬来爬去、扭啊摆的安装复杂的电线束。再后来,罗利又去搞一种“盲目操作”——这是最最棘手的一项工种,得朝摸得着看不见的地方装上螺钉,再拧紧,这也是光凭着摸索干出来的。 就是在那一天,帕克兰德对他说了心里话:“这个制度不公正。凡是活儿干得最好的、领班也信得过的,却只能捞到最糟心的活儿和起码的待遇。伤脑筋的是,我现在需要有个人装螺钉,这个人呢,我又拿得稳他会装好,不磨洋工。” 在弗兰克·帕克兰德来说,这不过随便讲讲的话。但是,照罗利·奈特听来,这倒是破天荒第一次表明一个掌大权的对他这么个人放下了架子,批评了那个制度,跟他说了些真心话,说了些他辨得出是老实的话,而且也没有说出狗屁来。 结果发生了两件事。第一件,罗利手艺逐渐进步了,由于饮食正常,体质增强了,他就此把摸得着看不见地方的每一只螺钉都装对头了。第二件,他开始仔细观察帕克兰德。 不久以后,虽然说不上景仰,罗利却认为那领班倒不是个放狗屁的家伙,他待人公正,黑人也好,白人也好,都一视同仁;他也说话算数;对周围的丑事恶行都确实远而避之。罗利既说不出也想不起,这样的人他一生遇到过几个。 后来,正象把人家捧到三十三天一样,这个偶像就此跌得粉碎了。 那一天,罗利又一次碰到人家来问他愿不愿意帮着搞厂里的号码赌。来接头的是个精瘦、火爆、脸上有道伤疤的年轻黑人,“老爹”莱斯特,他是替仓库发货的,大家都知道他一面干活,一面还替厂里几个号码庄家和放债人跑腿。“老爹”的脸上之所以从上到下有那么一道伤疤,据谣传,是因为他欠债不还,就吃了一刀。现在他这个欠债的却反过来成了个要债的啦。“老爹”刚把货送到工位上,他探进身子,向罗利打包票说:“那帮家伙喜欢你。可是,他们认为你不喜欢他们,他们会不客气的。” 罗利无动于衷,对他说:“你这张油嘴可吓不倒我。给我滚开!” 几星期前,罗利已经打定注意,只赌号码,不搞其他。 “老爹”蘑菇说:“男子汉就得干出点什么来摆摆男子汉的威风,可你不是这样。”好象事后想到似的,又添补一句说:“至少,近来不是这样。” “见鬼,领班就在身边,你怎么认定我会在这儿搞号码赌呢,”罗利顶了一句。这番话要说是他专门动过脑子才讲出来的,还不如说是他想找些话来说说。 这会儿只见弗兰克·帕克兰德到了眼前。 “老爹”一脸不屑,说:“操他妈!他可不找麻烦。他是拿好处的。” “你胡说。” “要是我来一下给你看看我并不是胡说,那么你就算是入伙了?” 罗利从干着活的那辆车里出来,朝流水线旁边吐了口唾沫,再爬进下一辆车里。他说不清什么缘故,心里的疑虑就是弄得他六神不安。他不改口说:“你的话不值一个子儿。你先来一下给我看看。” 第二天,“老爹”照办了。 他借口送货到罗利·奈特的工位来,拿出一只没封口的脏信封,稍稍打开信封盖,正好让罗利看到里面装的是什么———张黄纸条和两张二十块钱的钞票。 “好吧,朋友,”“老爹”说。“留神看着!” 他走到了帕克兰德闲着没事干时使用的那只竖式小书桌前,把信封放在一个镇纸下面,再走到正在流水线后段的领班身边,跟他讲了几句话。帕克兰德点点头。领班虽不怠慢,但外表上还是装得并不着急,回到了书桌边,拿起信封,朝封口张了一下,再塞进上衣暗袋里。 罗利趁干活的间隙,小心注意来着,这下什么都用不着解释了。事情不能再清楚了,那笔钱是个贿赂,是个好处。 在那后半天,罗利只是马马虎虎干活,有几只螺钉根本没装上,有几只没拧紧。鬼才在乎呢!他搞不懂自己为什么感到意外。难道不是什么都发臭吗?总是发臭呀。难道不是个个人都可以用各种方法收买的吗?这些人;一切人。他记起了培训班教导员,怂恿他在支票上背书,偷去了他的钱,还有其他受训学员的钱。那教导员是一个;现在帕克兰德又是一个,那么罗利·奈特干吗要不一样呢? 那天夜里,罗利对梅·卢说道:“你知道,这个鬼世界里都是些什么吗,小宝贝?狗屁!在这整个茫茫世界里,只有狗屁罢了。” 就在那个星期的后些日子里,他替厂里搞号码赌的那帮人当起差来了。 第十五章 密执安州北部那环抱希金斯湖的一带地方,当地的商会称为“逍遥之乡”。 亚当·特伦顿,布雷特·迪洛桑多,还有在五月下旬到汉克·克赖泽尔的别墅度周末的其他一些人,他们都看出这个称呼倒是恰如其分。 克赖泽尔“别墅”,其实是个占地广阔、设备豪华、卧室众多的狩猎庄子,座落在希金斯湖上端的西岸。整个湖的形状好象花生,又象胎儿,究竟象什么,也许就要看游客凑巧待在什么样的地点了。 星期六早上,亚当独自驾着汽车,取道庞提阿克、萨吉诺、贝城、米德兰和哈里森,大都是在第七十五号州际公路上,赶了两百哩路程,他毫不困难就找到了希金斯湖和那别墅。在各城郊外,只见密执安州乡间一片葱绿,白杨开始闪光,花楸树上鲜花盛开。空气新鲜得透着清香。近乎万里无云的空中射出阳光。亚当在离家的时刻,心里抑郁不欢,但等车子往北疾驰而去,顿时心情舒畅了。 他之所以抑郁不欢,是因为跟埃莉卡争论了一场。 几星期前,布雷特·迪洛桑多转达了要他去参加一个周末男子聚会的邀请,他告诉了她,她只说了一句:“好吧,假如他们不要妻子参加,那我只好自个儿找点事做做了,是不是?”当时,她那样通情达理,倒叫他重新考虑了一下要不要去;一开头他并不起劲,可是经不住布雷特硬要他去见一见那个供应商朋友汉克·克赖泽尔,他只好答允了。最后,亚当就决定一切听其自然了。 但是,埃莉卡分明没有作好打算,这天早晨,他起身后,动手收拾一些行装时,她问道:“难道你真的一定要去吗?”他斩钉截铁地对她说,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就非去不可了,因为他已经答允了,她就直截了当问了一句:“‘只准男子参加’,是指没有女人参加,还是仅仅指不准妻子参加?” “没有女人嘛,”他回答,心里可不知道究竟是真是假,不过他猜想是假的,因为以前也参加过供应商的周末聚会。 “我敢打包票!”这时他们在厨房里,埃莉卡正在煮咖啡,她故意把咖啡壶弄得乒乒乓乓的响。“我看,除了牛奶呀,汽水呀,也不会有更刺激的浓茶烈酒。” 他回敬了她一句:“有也好,没有也好,总比这里要称心得多。” “那么是谁搞得不称心来的?” 亚当这下可发脾气了。“鬼才知道。但如果是我的话,那么除了对你以外,看样子我对别人都起不了这种影响。” “那么你就到该死的别人身边去吧!”说罢,埃莉卡抓起一只咖啡杯向他扔去,幸而是空的,他也幸而干净利落地一手接住,放下,杯子才没碎一个角。或许也是不幸吧,因为他笑起来了,这下子,埃莉卡格外火了,她冲出厨房,把门砰的一声关上。这时候亚当也火透了,他把不多几件行装扔在车里,就驱车走了。 驶了二十哩路,这场吵看来倒真可笑,因为回忆起来,夫妻吵架是常有的事,亚当知道假如他留在家里,过不了半个早晨,这场吵就会烟消云散。 后来,汽车驶近萨吉诺,再加上这么样天气的一个日子,他心头感到高兴了,他就试着打个电话回家,可是,没有人接。明明埃莉卡已经出门了。他决定回头再打。 亚当一到希金斯湖别墅,汉克·克赖泽尔顿时迎接了他。克赖泽尔刻意打扮得既整洁又随便,穿着一条熨得很挺的百慕大花短裤和一件夏威夷花衬衫,瘦长的身子照例象军人一样笔直。他们相互作了一番自我介绍,亚当就停好汽车。那里还停着七八辆车子,都是最新型的豪华汽车。 克赖泽尔朝那几辆汽车头一点。“昨晚就到了几个人。有的还睡着。回头还有不少人来。”他拿起亚当的过夜用具包,陪着他从车道边沿走上一条环绕别墅的木头回廊。这座别墅建筑坚固,外墙都是披叠板壁,中央一垛山形墙,由手砍的巨梁支着。在湖边,有一个浮坞,停着几艘小船。 亚当说:“我喜欢你这个地方,汉克。” “谢谢。大概不算坏。不过,不是我盖的。从造屋人那里买来的。他钱花得太多,后来需要现款了。”克赖泽尔呲牙咧嘴一笑。“我们大家不都是这样?” 通回廊的门有好几扇,他们在其中一扇门前站住脚。零件制造商跨进门,后面跟着亚当。一进去就是个卧室,里面,凡是上光木制品,都亮晶晶的。 在一只双人床对面的壁炉里,搁着整段木柴。 “有火真好。晚上会着凉的,”克赖泽尔说。他穿过卧室,走到窗边。 “给了你一个可以看看风景的房间。” “一点不错。”亚当站在主人身旁,可以看到明亮清彻的湖水,瓦蓝瓦蓝的,靠近沙岸的边沿,就化成了绿色。希金斯湖位在峰峦起伏的群山之中——刚才最后的几哩路一直是向上爬着的——在别墅和湖水的四周,东一丛,西一簇,都是巍巍然的短叶松、云杉、香枞、落叶松、黄松和桦树。看看这么样个一览无余的景色,亚当猜想是给了他最好的一个房间。他想不透为什么。他也想知道一下其他客人的情况。“你要吃喝点什么,”汉克·克赖泽尔宣告说,“酒吧间里随时供应。厨房也一样。这里不按顿吃饭。二十四小时都有吃喝。其他一切也都可以安排。”他又一次呲牙咧嘴一笑,打开了他们进来的对面一扇房门。“有两扇门进出——这一扇和那一扇。都有锁。好私下进来出去。” “谢谢。要是用得着的话,我就会想起来的。” 主人走后,亚当把带来的几件行装从包里拿出来,过不久也从主人走出的那另一扇房门出去了。原来门外是一条窄狭的走廊,下面是起居中心区,设计布置都是狩猎庄子的款式。走廊围绕着整个起居室,连着一级级石板台阶,那一级级台阶又构成巨大岩石壁炉的一角。起居区里一个人也没有,他朝着外面人声嘈杂的地方走去。 他到了一个高临湖面的宽敞阳台上。只见一群人在高谈阔论;这时,有条嗓子比别的嗓门都响,在慷慨激昂地争论说:“说真个的,你们这个工业里的人,一举一动越来越象胆小鬼了。你们对批评太神经过敏,只知道招架守住。你们在鼓励那帮出风头专家,捧得他们好象都是盖世圣贤,而不是一批专想在报纸上、电视里出名的好名之徒。看看你们的年会吧!如今成了马戏团啦。有的家伙买了一股公司股票,竟然把董事长都数落一通,董事长光是站在那里,听凭他骂。这好比让一个选举人,随便哪个选举人,到华盛顿去,在参议院里乱发一通牢骚。” “不,不是这样,”亚当说。他没有提高嗓门,插入了谈话。“一个选举人在参议院里可没有权利,但是,一个股东,哪怕只有一股股票,在年会上也有种种权利。我们的制度就是这样。何况批评家也不是挑剔专家。假如我们动不动就这样想,也不听听他们的意见,那我们就会恢复五年前的老样子了。” “嗨!”布雷特·迪洛桑多嚷道。“听听那几句定场诗,再看看是谁来了!”布雷特穿着洋红和鹅黄两色的奇装异服,分明是自己设计的,好比一件古罗马式宽袍。说也希奇,居然又有气派又合实用。亚当呢,穿着喇叭裤和高领毛衣,相形之下,不由他不感到自己保守了。 另外几个认识亚当的人招呼了他,其中包括皮特·奥黑根,刚才亚当来时,正是这人在讲话。奥黑根是一家全国性大型杂志在底特律的代理人,他的工作就是同汽车工业的头面人物交际——这是既巧妙又有效的一种拉广告办法。《展望》、《生活》等等大杂志,多半都有这样的代理人,他们的代理人有时候就成为公司总经理或者其他高级人员的好朋友。这样的友谊,广告公司是知道的,但很少出面干涉;因此,碰到公司不得不削减广告时,影响最大的刊物总是最后才轮到。尽管亚当说了那番不客气的顶撞话,奥黑根倒是生就那种脾气,并不恼火,只是笑笑。 “来,同大家见见面,”汉克·克赖泽尔说。他带领亚当绕着这群人走了一圈。这批客人中间,有一个众议员,一个法官,一个电视明星,另外两个零件制造商和亚当公司里的几个高级人员,包括三个采购人员。另外还有一个青年,等亚当一走近,他就伸出了手,笑得真迷人。“斯莫盖跟我说起过你了,先生。我是皮埃尔·弗洛登海尔。” “对,对,对。”亚当记起了这个年轻赛车手,以前曾经在斯莫盖·斯蒂芬森的经销商行里见过,他在那里兼做汽车售货员。“你的生意怎么样?” “要是有时间做生意,生意总是很不错,先生。” 亚当对他说:“去掉‘先生’这捞什子吧。这里只叫名字。在戴顿纳五百哩车赛那一次,你的运气可不好。” “一点不错。”皮埃尔·弗洛登海尔把一头金发往后一推,扮了个鬼脸。 两个月前,他在戴顿纳跑完了艰辛的一百八十圈,一直领先,眼看只剩二十圈了,偏偏发动机盖炸开了,他只好退出比赛。“事后真想把那辆老爷车踩上几脚,”他说出了心里话。 “换了我,一定把它推下峭壁。” “想来过不了多久,我也许会干得好一些。”赛车手稚气可掬地笑了一下;他还是象亚当以前看到过的那样,举止挺讨人欢喜的。“总觉得今年塔拉德加五百哩车赛,我可能会跑头一名的。” “到时候我也会去塔拉德加,”亚当说。“我们在那里展出一种‘参星样品’。这样我就会去给你加油啦。” 从后面不知什么地方,突然传来汉克·克赖泽尔的声音。“亚当,这是斯特拉。什么事她都会替你做。” “譬如说拿酒啦,”一个姑娘的美妙声音说。亚当一看,原来身边站着一个美丽娇小的红发姑娘。她穿着等于光着身子的三点式游泳衣。“你好,特伦顿先生。” “你好。”亚当看到近旁还有两个姑娘,心里不由想起埃莉卡的那个问题:“只准男子参如”,是指没有女人参加,还是仅仅指不准妻子参加? “我真高兴你喜欢我的游泳衣,”斯特拉告诉皮埃尔说,他的两只眼睛一直在仔细打量。 赛车手说:“倒没注意到你还穿着一件游泳衣呐。” 姑娘回头又对亚当说话了。“说说看,要什么酒。” 他叫了一杯“血玛丽”1。“不要走开,”她告诉他说。“我就回来。” 1“血玛丽”是掺入西红柿汁的伏特加酒,有时掺入柠橡汁,或加香料。 皮埃尔问:“什么叫‘参星样品’,亚当?” “那是特种车,在真车出来前,先造出来给人家看看的。在我们这一行里,管这叫做‘头炮’。” “不过在塔拉德加的一辆——不会是一辆货真价实的‘参星’吧?” “不是,”亚当说。“真的‘参星’要一个月后才出来。‘样品’会跟‘参星’相象,不过,我们说不上有多象。我们要到处把它大大展览一番。用意是要人们去谈论,去推测——定型的‘参星’会是怎么个模样?”他又添补了一句:“可以说这有点象脱衣舞舞女。” “我也能扮演那种角色呀,”斯特拉说。她已经端着亚当的酒回来,也给皮埃尔带来了一杯。 众议员走过来,到了他们跟前。他白发飘飘,态度和蔼,嗓子响亮,只是带有唯我独尊的声调。“我听听你们谈到你们工业的话,很感兴趣,特伦顿先生。我相信我听到的有些话就是议员都在讲的。” 亚当迟疑了一下。他本想跟往常那样,不客气地回敬一句,但这毕竟是个聚会;他毕竟是个客人。他的神情引起了汉克·克赖泽尔的注意,这人似乎有那么种本领,可以到处都有他的影踪,随便什么紧要大事,都逃不过他的耳朵。“不必顾虑,”克赖泽尔说。“打几个回合不会打伤的。我们也邀请了个医生来呐。” 亚当告诉众议员说:“眼下立法机关里搞出来的一套,大多是一些人干的蠢事,他们总想在新闻里见到他们的名字,他们也知道,乱轰汽车工业,不管有没有道理,都会达到这么个目的。” 众议员脸红了,亚当还是一个劲说下去:“有个美国参议员要在五年内禁绝汽车,如果车里装的是内燃机的话。不过,用什么发动机来替代,他心里也没谱。说起来,如果事情果真如此,唯一的好事,就是他没办法到处去发表他那番蠢话了。有几个州里竟然提出诉讼,想方设法要我们把一九五三年以来制造的汽车一律收回,按照排除废气标准重新制造,这个标准,加利福尼亚州是在一九六六年以后才有的,其他各州,是在一九六八年以后才有的。” “那些都是极端措施,”众议员顶了一句。他说的话,有点含糊不清了,他手里的酒,显然不是这一天的头一杯。 “我同意都是极端措施。但是,正好代表我们从议员那里听到的话,要是我记得不错的话,这也正是你提的问题。” 汉克·克赖泽尔这时又重新出现,他高高兴兴说:“是这个问题,没错儿。”他拍了拍众议员的肩背。“可注意啦,伍迪!底特律那帮小伙子头脑才灵呢。比你在华盛顿见惯的要聪明得多。” “你们怎么样也想不到,”众议员告诉那一群人说,“这位老兄克赖泽尔跟我一起在海军陆战队那时候,他老是向我敬礼的咧。” “如果你念念不忘的就是这个,将军……”汉克·克赖泽尔依旧穿着那条漂亮的百慕大花短裤,啪的一声直挺挺地来了个立正,行了一个校场式的敬礼。礼毕,又下了个命令:“斯特拉,替参议员再拿杯酒来。” “当时我不是将军,”众议员自怨自艾说。“是小小的上校,现在我也不是参议员。” “你可不是小小的雏儿,你才有一套呢,伍迪,”克赖泽尔给他打包票说。“将来你也会当上参议员。说不定是踩着这个工业的尸体上去的。” “看看你,看看这个地方,那倒是个过得硬的尸体。”众议员又回头注视着亚当。“还要把政治家给搅个落花流水吗?” “或许有一点儿。”亚当笑笑。“我们中间有些人认为,事到如今,我们的立法人应该做一些积极的事情,不要尽跟着批评家鹦鹉学舌啦。” “象什么积极的事情?” “象制定几项强制治安法。举个例:空气污染。好,新造汽车的抗污染标准是明摆在那里。我们工业里多数人都同意这套标准是好的,是必要的,是早该这么做的。”亚当发觉他们四周的一群人多起来了,其他的谈话都突然停下来了。他接着说下去:“但是,象你们那样的人,却要求象我们这样的人,为每辆汽车生产一种终生保用的抗污染装置,既不会出岔子,也不要检查或者整顿。我说,这是办不到的。存这个指望,可不合情理,那等于是要求一架机器永远运转得十全十美。那么,需要什么呐?一项强制的法律,法律上硬性规定,要经常检查汽车抗污染装置,必要的话,就修一下或者换一个。不过这项法律一定不受欢迎,因为公众对污染并不真正在乎,他们只关心方便罢了。这就是政治家所以害怕的原因。” “公众是关心的,”众议员气呼呼说。“我有信件可以证明。” “个别有些人是关心的。公众并不关心。两年多来,”亚当死不罢休说,“我们一直都有供旧式汽车用的污染控制器呢。这套控制器装一下,要花费二十元,我们知道这是管用的。可以减少污染,使空气纯净些——不管在什么地方都一样。做过宣传推销,在电视里、广播里、广告牌上都做过广告,但是几乎没有人购买。汽车上,甚至是旧式汽车上的附件,譬如象白边轮胎也好,立体声磁带录音机也好,都一直畅销。可是谁也不要抗污染器;我们还没有过这么滞销的一个项目呢。你问到我的那些议员,每到投票选举,就在洁净空气的问题上,把我们教训一通,可他们对污染控制器看来也毫无兴趣。” 斯特拉和其他几个人异口同声喊道:“别闹了!别闹了!” 亚当和众议员身边的那群人渐渐散开了。“是时候了,”有人说。“我们有一个钟头没吃啦。” 现在阳台后边的餐柜上,已经堆着食品,由一个戴白帽的厨子领班在照管,这情景提醒亚当,刚才跟埃莉卡吵了一架,连早饭都没有吃过,肚子是饿了。他也想起,他得马上给家里打个电话去。 一个采购人员客人,端着一盘堆得高高的食品,喊起来:“好菜呵,汉克!” “真高兴中你意,”主人表示了谢意。“有你们这批人在这里,什么都会削减的。” 亚当跟着其他一些人笑了一笑,他心里明白,克赖泽尔讲的是实话——采购人员一出席,这样的聚会就成了谈生意的场合,结果总是在汉克·克赖泽尔的所得税申报单上削减一点数目。道理是:汽车公司的采购人员,每年分配价值几百万的定货,对克赖泽尔这样的零件制造商操有生杀大权。过去,由于这个缘故,采购人员惯常从他们照顾的供应商那里收到一大笔厚礼,甚至还会收到一艘游艇或者整套家具。现在,汽车公司禁止这么种贿赂,如果有违犯的,一抓住,就马上解雇。话虽这么说,给采购人员的外快还是有的,象这样的场合或者私底下请客吃饭,就是一种。另一种方法,是采购人员的旅馆帐单或者由供应商,或者由他们的售货员拿去代付;这方法是认为万无一失的,因为既没有货物也没有金钱私相授受,事后,必要的话,采购人员可以推作不知,说他本来是等着旅馆给他开帐来的。圣诞节礼物又是另外一种。 圣诞节礼,汽车公司经理部门每年在十一、十二这两个月的通报中都讲明不准接受。但是,采购部的秘书们还是免不了准备好采购部人员的家庭住址表,供应商的售货员一来索取,就拿给他们,索取这种表格,正象说声“圣诞快乐”一样,看作了例行公事。秘书们的家庭住址总是列在表格上,尽管采购人员推说对这事的经过毫不知情,但是不知什么缘故,他们的住址也总是列在表上。这样子,送来的礼物,没一件是送到办公室的,并不象过去那样多得不计其数了,可是敢冒风险不送礼品的供应商却为数极少。 亚当还在望着那个端着堆得满满一盘食品的采购人员,忽听得一个女性的柔和声音悄悄说道:“亚当·特伦顿,你总是心口如一吗?” 他转过身来。只见面前有个姑娘兴味十足地瞅着他,照亚当猜想,年纪不是二十八就是三十岁。她那张颧骨高高的脸歪着,湿润润的两片饱满的嘴唇,微微张开,带着笑。一双亮晶晶的秀气眼睛,跟他四目对视。他闻到一股麝香香水的味儿,发觉她身材娇柔苗条,穿一件裁剪讲究的粉蓝色麻布衣服,下面有一对小小的、结实的rx房。亚当心想,她也是他生平看到的一个勾魂摄魄的美人。可她是黑皮肤。不是棕色的,而是黑色的;乌油油的漆黑色,一无瑕疵的光润皮肤有如滑溜溜的乌木。他抑制住了冲动,才没有伸出手去碰她。 “我叫罗韦娜,”那姑娘说。“你的名字告诉过我了。要我来照料你弄点什么吃的。”“罗韦娜什么?” 他感到她犹豫不决。“这有关系吗?”她微微一笑,这下他又发觉她那湿润润、红彤彤的饱满嘴唇了。 “再说,”罗韦娜说,“我先问了你个问题。你还没回答呢。” 亚当想起她问过什么话——问他总是心口如一吗? “不一定。我不相信我们中间有什么人真的这样。”他想:我敢说我现在就不是这样,于是出声添补一句:“不过,我一讲到什么话,总是力求老实,说真心话。” “我知道。我刚才一直在听你说话。在我们中间,这样做的人还不够多。” 那姑娘跟他相对望着,怔怔凝视。他不知道她是否感觉到她对他的吸引力,可他猜想她是感觉到了的。 照料餐柜的厨子领班,在罗韦娜帮忙下,装满了两盘子,他们分别把盘子端到了近头一只阳台桌子上。桌边已经坐着一个年轻黑人,他是密执安州的联邦法官,还有另一个客人,他是亚当公司里的产品发展部工程师,一个名叫弗雷佐恩的中年人。过了几分钟,布雷特·迪洛桑多也来了,带着一个动人的、娴静的黑发姑娘,他介绍说是埃尔茜。“我们猜想这里是热闹地方,” 布雷特说。“可别让我们扫兴呵。”罗韦娜问:“你心里想的是什么样的热闹啊?”“你也了解我们汽车界人士。我们只有两种兴趣——生意和男女。” 法官笑了一笑。“时间还早着呢。说不定我们先该谈谈生意。”他对亚当说话了。“刚才你在谈公司年会。你说的话合我的心意——就是说,有人,哪怕只有一股股票,他的意见,人家也该听。”工程师弗雷佐恩,就象鱼见到诱饵一样,顿时放下刀叉。“可不合我心意。我不同意亚当的说法,还有好多人跟我的想法一样。”“我知道,”法官说。“我刚才看到你有反感。好不好跟我们谈谈是什么原因?”弗雷佐恩皱着眉考虑了一下。“行。那些只有一股股票的吵吵闹闹的人,包括一群群消费者和所谓的集体责任委员会,正是要制造分裂,他们用的手法,就是歪曲,扯谎,还有侮辱。记不记得通用汽车公司的年会?那会儿纳德一帮人管这个工业里的人都叫做‘结伙罪犯’,后来又谈到我们‘无视法律和正义’,还说我们投入了‘结伙犯罪潮,这比之街头抢劫,是大巫之于小巫’。我们听了这些话,该有什么样的心情呢?感激不尽吗?我们该怎样去对待那么样胡说八道的小花脸呢?拿他们当真吗?” “嗳!”布雷特·迪洛桑多插了嘴。“原来你们这批搞技术的都是听着的。我们还以为你们只听得到马达声音呢。” “他们都听到,没错儿,”亚当说。“我们大家全都听到——我们通用汽车公司的人,还有其他公司里的人,也都听到。但是,这工业里有好些人却听漏了这么一点,就是刚才引的那些话”——他朝弗雷佐恩打了个手势——“目的是要人家生气,发火,不让人家表现得通情达理。提抗议的群众是不希望汽车工业通情达理的;要是希望如此的话,我们就会把他们驳得体无完肤了。可他们的一套打算全都实现了。我们的人都上了当。” 法官提醒说:“那么你们是把谩骂当作一种战术了。” “那还用说。那是我们时代的语言,使用这种语言的小伙子——大多是年轻聪明的律师——完全知道这对董事会会议室里的一些老头儿会起什么样作用。会叫他们毛骨悚然,血压上升,弄得他们毫不变通,寸步不让。我们工业里的董事长和董事们都素有教养;在他们的全盛时期,哪怕你把敌手扎了一刀,你也会说一声‘请原谅’。可现在不再是那样了。现在的对白粗暴刺耳,言过其实就能取胜,所以你如果听着人家说话——你人也乖巧——你就不必当真,头脑要冷静。我们的高级人员多半还没有学会这一套。” “我可没有学会这一套,也不想去学,”弗雷佐恩说。“我死也要态度文雅。” 布雷特带着刺说了一句:“发言的是位工程师,彻头彻尾的保守派!” “亚当是工程师,”弗雷佐恩点明说。“问题是,他在设计师身边打转,时间花得太多了。” 一桌人都哈哈大笑了。 弗雷佐恩望着亚当,说道:“你总不至于是叫我们照着年会里那批激进分子提出的要求办吧——做董事会里的消费者代表什么的吧?” 亚当平心静气答道:“为什么不呢?这可以表明我们是愿意随俗的,或许这也值得一试吧。把什么人放到董事会里——或者放到陪审团里——他们很可能就此煞有介事,不光是挑三剔四了。我们说不定到头来也会学到些什么。再说,事情最后总要发生的,如果我们使它现在就发生,而不是以后被迫处于这种情况,那么我们的处境就会好些。” 布雷特问:“法官,你听了两造的话,现在你怎么个判法?” “我放肆了。”法官一只手掩在嘴上,压住了呵欠。“我一时还以为在法庭里呢。”他装得一本正经地摇了摇头。“对不起。在周末期间,概不裁决。” “随便哪一个也不该这么做,”罗韦娜讲道。她摸摸亚当的手,五只手指轻轻滑过他的手指。他一向她转过脸来,她柔声说:“带我去游泳好吗?” 他们两人在浮坞那儿乘上一只小船——汉克·克赖泽尔的一艘舷外装着马达的汽艇,亚当不慌不忙驾着船,向湖的东岸推进了四哩路左右。一望见背后一片参天绿树的湖滩,他顿时刹停了马达,他们就在半透明的碧水上荡漾。另外几艘小船,为数不多,到了眼前,又离去了。正是后晌时分。太阳高高挂着,空气使人昏昏欲睡。刚才下船前,罗韦娜已经换上游泳衣;那是一件斑豹花纹的,把她的身材,连同她那柔滑的黑皮肤都暴露无遗,比先前穿的那件麻布衣服更见妙处。亚当穿着游泳裤。船一停下来,他就给各人点了一支纸烟。他们并肩坐在小船的坐垫上。 “嗯,”罗韦娜说。“这真好。”她仰着头,闭上眼睛,避开白亮的阳光和湖水。嘴唇分开着。 他懒洋洋喷了一个烟圈。“这就叫做远离尘世。”不知什么缘故,他的声音颤颤巍巍的。 她柔声说,刹时间一本正经了:“我知道。这不是常有的事。而且也从不久长。” 亚当转过脸来。他凭本能知道,假如他向她伸出手去,她决不会不理不睬。但是他不知如何是好,犹豫了几秒钟。 罗韦娜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轻盈盈笑起来。她把纸烟丢到了水里。“我们是来游泳的,记得吗?” 倏一下她站起身,从船沿跳进水里。他好象觉得她那柔软的黑身体,四肢笔直,象一支箭。于是,啪的一声,水花飞溅,她顿时不见了。船微微摇晃。 亚当又迟疑一下,也跳进水里。晒了太阳,一触到清凉湖水,直感到冰样冷。他打着寒噤,喘着气,回上来,四下张望。 “嗨!在这儿啊!”罗韦娜依然哈哈笑着。她在湖面下来回游了一会,又露出水面,脸上、头发上都滴下水来。“这不妙吗?” “等我血液恢复循环,再告诉你。” “你的血需要热一热,亚当。我要上岸了。来吗?” “总要来吧。可我们不能让汉克的船漂着呀。” “那么带了来吧。”罗韦娜已经向湖滩奋力游去,回头喊道:“那就是说,如果你怕同我一起流放到荒岛上的话。” 亚当拖着船,更慢地跟着游去。上了岸,又一次欢欢喜喜迎接了温暖的阳光,他把船拉到岸边,于是走到罗韦娜跟前,她正躺在沙地上,双手枕在脑后。在湖岸那边,有间小屋,掩在树丛间,百叶窗都关着,人去楼空了。 “既然你提出来了,”亚当说,“这会儿我可想不起还有什么意中人可以一起流放到荒岛上的。”他也是直挺挺躺在沙地上,只觉得几个月来还没有这么轻松过。 “你跟我不熟悉。” “你激起了某些本能。”他一只臂肘支着身子,心里认准,身旁的姑娘看来正象几小时前遇到时那样美得勾人魂魄,接着又补充了一句:“其中一种就是好奇。” “我不过是你在聚会上碰到的一个人罢了;这是汉克·克赖泽尔的一个周末聚会,在这种聚会上,他雇了些女招待。万一你想弄个明白的话,他雇我们来无非是这个原因。你是想弄个明白吗?” “是啊。” 她发出了他已经听熟了的轻盈盈一声笑。“我早知道你是想弄个明白的。你跟大多数人不同的地方,就是别的人会扯谎,说‘不’的。” “那么没有聚会时,其余日子呢?” “我是个中学教师。”罗韦娜说说停住了嘴。“真要命!我可没打算告诉你呀。” “那么我们就来扯个平吧,”亚当说。“有件事我本来也不想告诉你。” “是什么?” 他小声安她心说:“我生平第一次懂得了,真正懂得了,人家说‘黑的就是美的’,究竟是什么意思。” 在接着而来的一片沉默里,他不知道是否把她冒犯了。他可以听到湖水拍岸声、营营虫声、远处一只舷外马达声。罗韦娜没有出声。于是,冷不防的,她弯下身,亲他嘴。 他还来不及回敬,她已经跳起身,跑下了岸滩,朝着湖奔去。从水边,她回头喊道:“汉克叫我特别照顾你那会儿,说你出名是个可爱的人。现在让我们回去吧。” 到了船上,船向西岸开去时,他问:“汉克还说了些什么?” 罗韦娜考虑了一下。“呃,他告诉我,你会成为这里最最重要的人物,有朝一日你会做你们公司的头头。” 这时候,亚当放声笑了。 可他对克赖泽尔和他的动机还是想弄个明白。 夕阳西下,一个个钟头过去了,别墅里的聚会还是不散,热热闹闹的。 在夕阳最终消失前,好象哨兵黑影似的一排白桦后面,湖水色彩千变万化。 一阵微风吹皱了湖面,带来了松树香味的新鲜空气。暮色四合,转眼间天黑了。星星闪现,夜寒料峭,聚会从阳台上移到了室内,在巨大的岩石壁炉里,高高堆着的柴禾和木柴熊熊烧着。 汉克·克赖泽尔,这个和颜悦色的殷勤主人,就象白天时分一样,似乎到处都有他的影踪。两个酒吧间和一间厨房里都是人手齐备,忙忙碌碌;克赖泽尔早先说每天二十四小时内都供应吃喝,看来倒是实话。在狩猎庄子款式的宽敞起居室里,聚会分成了几组,有并有合的。围着皮埃尔·弗洛登海尔的一簇人,连珠炮一般问着车赛的各种问题。“……譬如说车赛的胜负是在修理加油站里决定的。这是你的经验吗?”……“是的,但是赛车手的计划也决定胜负。在比赛前,你计划怎样一圈一圈跑完全程。在比赛时,你计划着下一圈怎么跑,把早先的计划改变了……”那个电视明星,先前有点束手束脚,现在却大显身手,维妙维肖地学着美国总统,算是在电视里跟一个汽车制造商和一个环境污染问题专家在一起,竭力说好话给这两个人消气。 “污染,连同所有的缺点,也是我们伟大美国的专长……我的科学顾问都向我担保,汽车现在造成的污染要比以前轻——如果没有更多的汽车,至少是会这样的。”(咳,咳,咳!)……“我保证这个国家里重新会有清洁空气。政府的政策是要把清洁空气输送到每户人家……”听他说话的那批人中间,有一两个看上去板着脸,但大多数却哈哈笑了。 有几个姑娘,包括斯特拉和埃尔茜,从这组走到那组。罗韦娜还是待在亚当身边。 午夜来了又去了,人渐渐稀了。客人们打着呵欠,伸着懒腰,过不久,纷纷登上壁炉边的石级,有几个从走廊上向留在下面的熬夜客道着晚安,有一两个人从阳台上走出去,大概是从汉克·克赖泽尔早先指给亚当看的那另一条路走进他们房间的。最后,克赖泽尔端着一杯酸麦芽布滂威士忌酒,上楼去了。不一会儿,亚当看到,埃尔茜也不见了。布雷特·迪洛桑多和那个红头发女人斯特拉也不见了,在临走前一段时间里,他们一直是形影不离的。 在那巨大的壁炉里,木柴已经烧成了灰烬。亚当和罗韦娜坐在靠近火炉的一只沙发里,除了他们以外,只有一组人还留在房间的那头,依旧喝着闹着,分明还想再待一长段时间。 “来点夜宵吗?”亚当问。 罗韦娜摇摇头。她最后的那杯兑水的淡味苏格兰威士忌酒,足足喝了一个钟头。整个夜晚,他们一直谈着,多半是谈亚当的事,倒不是亚当要这么做,而是因为罗韦娜巧妙地回避了她的身世问题。可是,他终于也弄清楚她是专教英语的,这一点,她在承认之前,先是笑着引了塞万提斯的一句话:“我的记性坏得很,有不少次连自己名字也忘掉了。”这时候他站起身来。 “让我们到外面去吧。”“行。”他们离开了,那另一组人没一个朝他们看一眼。 月亮已经升起。夜凉如水,空气倒真清新。月光洒在湖面上。他感到罗韦娜在打寒噤,就伸出胳臂搂住她。 “看样子,”亚当说,“几乎人人都已经上床去睡了。” 罗韦娜又是轻盈盈一笑。“我看见你在留心。” 他把她转过身来,托起她的脸,吻她。“我们也去吧。” 他们的嘴唇又碰在一起。他感到她两只胳臂把他搂紧了。 她悄声说:“我说的全是真话。这可没订在合同上。” “我知道。” “在这儿,一个做姑娘的可以自己安排一切,不过,汉克总是代劳。” 她偎得更紧了。“汉克要你明白这一点。你对他怎么看法,他可关心呢。” “这会儿,”他也悄声回答,“我根本没想到汉克。” 他们从外面回廊走进了亚当的房间——就是他今天早晨到达时走过的那条路。房内暖烘烘的。不知什么人,想得周到,已经进来生了火;此刻,火舌把光影投到了天花板上。床罩已从双人床上拿掉,被褥摊了开来。…… 他原以为会温存一番。谁知他偏偏发现,罗韦娜野得很,这先是叫他惊讶,转眼又兴奋起来,不久也象火烧似的了。凭着以往的经验,他心里说什么也没准备她有这样狂风骤雨一般的情欲。……就这样他们过了一夜。 将近黎明,她调皮地问他:“你还认为黑的就是美的吗?” 他告诉了她,说的是心里话:“我现在更是这么想了。” 他们本来一直并排躺着,不出一点声。这时罗韦娜撑起身来,望着他,她在微笑。“可你这个白佬嘛,倒不算坏。” 正象头天下午一样,他点了两支烟,递给她一支。隔了一会,她说:“想来黑的是美的,就象人家说的一样。可话又说回来,碰到万事如意的日子,想来,在你眼里,什么都是美的。” “今天就是这样的日子吗?” “可你知道,今天,我要怎么说吗?今天,我要说‘丑的就是美的’!” 天慢慢亮了。亚当说:“我要再见见你。我们怎么来安排一下?” 罗韦娜还是第一次没好声气。“我们不再见面,这我们谁都明白。”他一表示反对,她就伸出一只手指掩上了他的嘴。“我们谁对谁都没有扯过谎。不要让我们开这个头吧。” 他知道她是对的,到此为止。底特律既不是巴黎,也不是伦敦,甚至也不是纽约。骨子里,底特律还是个小镇,刚开始容忍以前素来不能容忍的事情,但是,底特律和罗韦娜,他不能兼而有之——绝对办不到。想到这一点,他禁不住伤心起来。整天悲伤。当天下午四五点钟,他也是这样凄凄凉凉地离开了希金斯湖,往南走上归程。 他向主人临别道谢时,汉克·克赖泽尔说:“话谈得不多,亚当。但愿再有机会。下星期打电话给你,怎样?” 他叫克赖泽尔尽管打来。罗韦娜却不在眼前。一个钟头以前,在两扇锁着的房门里面,亚当已经私下同她告了别。 第十六章 “啊,天呐!”亚当说。“我忘了给我妻子打电话了。”他回想起来,禁不住内疚,自从星期六早晨以来,他一直想打电话给埃莉卡,把离家前的那场争吵弥合一下。现在已经是星期日晚上,他却还没有做到。另一方面,不用说,心里也念念不忘罗韦娜,有了她,一些不大着急的事都无所谓了,但是,经过了那件事,亚当也觉得要跟埃莉卡见面,总有点不自在。 “我们要不要拐进去找个公用电话?”皮埃尔·弗洛登海尔问。他们是在弗林特的郊区附近,第七十五号州际公路上,正向南驰去。离开希金斯湖别墅以来,皮埃尔一直驾驶着亚当的汽车。当时,跟这年轻赛车手一起到别墅来的另一个人早走了,亚当乐意有个伴一起回底特律,他也高兴请那赛车手搭他车回去。此外,碰到皮埃尔自告奋勇来开车时,亚当也感激不尽地接受了,在开头一段路上,亚当就一直在打瞌睡。 这时,天慢慢黑了。从乡间开向城里的许多车辆中间,他们汽车的大灯在闪闪发亮。 “不,”亚当说,“要是停下来,就会浪费时间。让我们一直开下去吧。” 他试着把手伸到仪器板下面的那架“民波”收音机去。他们不久就要进入大底特律境内,埃莉卡可能象平时那样,开着厨房里那架收音机。接着他却放下了手,决定不叫话了。他心里越来越紧张,他明白,就是怕跟埃莉卡讲话。过半小时后,他们开过布卢姆菲尔德山,不久又驰离了高速公路,朝西一拐,向夸顿湖开去,这时候,他心里更紧张了。皮埃尔住在迪尔博恩,亚当本想自己下车后,让他把汽车直接开去。可是亚当却邀请皮埃尔到他家去,一听他答允了,心里才松了口气。亚当想,在他不得不独自面对埃莉卡以前,至少暂时要有个陌生人做做护身。他其实用不着发愁。到了灯火通明的特伦顿屋前那石子车道上,汽车卡嚓一声停下,大门就打开了,埃莉卡走出来热烈欢迎亚当。 “欢迎欢迎,亲爱的!我真记挂你呢。”她吻了他一下,他知道她就是这样子来表示星期六的事件已经过去,旧事不必重提了。 亚当不知道的是,埃莉卡之所以兴高采烈,多少是因为她戴着一只装饰表,他不在家里时,她又一次冒风险到商店去偷窃,这只表就是这样顺手偷来了。 皮埃尔·弗洛登海尔走出驾驶座。亚当给他介绍了一下。 埃莉卡给了他最迷人的一笑。“我见过你赛车。”她又补上一句说:“不过,要是我早知道你开车送亚当回来,我可免不了提心吊胆。” “他开得比我慢得多,”亚当说。“一次也没有打破速限。” “多气闷!但愿那个聚会热闹得多。” “不怎么样热闹,特伦顿太太。跟我以前参加过的几次比起来,那是算清静的了。既然只有男人在场,我想,就总是那么样的。” 别再扯下去了,朋友!亚当想警告一句。他看到埃莉卡狡黠地瞟了皮埃尔一眼,不由得疑心这个年轻赛车手根本不习惯同十分聪明伶俐的女人在一起。可是,皮埃尔分明给埃莉卡打动了心,她穿了一套普奇1式绸睡衣,长长的淡金色头发披在肩上,看上去又年轻又美丽。 1当代意大利时装设计师。 他们走进屋子,兑好酒,再拿到厨房里去,埃莉卡就在那里替他们三个人做煎蛋三明治,煮咖啡。亚当离开了一会儿,去打电话;虽然累了,但他还是去把当夜必须处理的文件收集拢来,明天早晨好派用处。他回进来时,埃莉卡正在专心听皮埃尔谈汽车比赛,看起来这就是皮埃尔在别墅里对身边一群人谈的那番话的添枝加叶。 皮埃尔摊着一张纸,在纸上画了一个赛车场跑道的图样。“……所以向看台前的南直道冲去时,你要笔直开,十二万分的直。每小时要开个两百哩,你要是让车子开得东歪西歪,那么时间上就大大落后了。在跑道上,风往往打横里吹过来,所以你要紧挨着墙,尽可能挨紧那垛旧墙……” “我看到过赛车手这么干来的,”埃莉卡说。“这总叫我吓得什么似的。你开得那样快,万一撞上了墙……” “要是撞上了,那么干脆撞过去,才比较安全些,特伦顿太太。我也撞过几回墙……” “叫我埃莉卡,”埃莉卡说。“你真的撞过吗?” 亚当听着听着,听出了兴味。他带埃莉卡去看过几次汽车比赛,但是从来没有看到她如此关心来的。他暗自想道:这或许是因为她和皮埃尔天生投合吧。他们彼此谈得投机,是明摆着的事,年轻赛车手容光焕发,象孩子一样一唱一和地凑着埃莉卡的兴致。亚当真感谢有这么个机会,总算没受到他妻子眈眈注视,就恢复了镇静。虽然他人回了家,可是一颗心还在罗韦娜身上咧。 “赛车的跑道,埃莉卡,”皮埃尔说着,“赛车手条条都得学会怎样去对付,好象是个……”他迟疑了一下,想找个比喻,接着就补上一句说:“象只提琴。” “或者象个女人,”埃莉卡说。他们两人都放声笑了。 “那老跑道上的坑坑洼洼,你都得熟悉,路面给热辣辣的太阳晒了,或者淋了一阵雨,会成什么样子,你也得熟悉。所以你练啊练的,开啊开的,直到你找到最好的方法,前后左右最快的道道。” 亚当坐在房间的那头,这会儿文件已经放在身旁,他插嘴说:“听上去很象人生。” 另外两个人好象听也没听见。亚当打定主意:他继续做些工作,显然他们不会介意。 “你碰到参加长距离比赛,譬如说,五百哩比赛,”埃莉卡说,“你分不分心?你有没有想到过别的什么事?”皮埃尔稚气可掬地咧嘴笑了。“决不分心!如果你存心想赢,甚至想平安脱身,不是受伤抬走,那就不会胡思乱想。”他解释说:“你有许多事要琢磨,要记住。别的人在比赛中怎样干啦,你想要超出前面那些人的打算啦,怎样不让人家超过你啦。也许还有伤脑筋的事,比方说,一个轮胎磨损了,速度上就要慢十分之一秒。所以,你感到出事了,你就记住,你就心算一下,什么都考虑周到,然后决定什么时候到修理加油站去换个轮胎,输赢就凭这一着。每当拐弯前五十码,你要看好油压表,接着,在北直道上,就得检查所有的量油表,两只耳朵要听好发动机的响声。接着就是要留神找寻修理加油站工作人员打出的信号。改天你倒不妨用上一个秘书……” 亚当,正在专心阅读便函,皮埃尔和埃莉卡的声音都充耳不闻。 “这一切我从来没听说过,”埃莉卡说。“今后看比赛看来就会不一样了。就好象是个内行了。” “但愿你去看看我比赛,埃莉卡。”皮埃尔朝房间那头来回扫了一眼。 他稍稍压低了一点嗓门。“亚当说你要去看塔拉德加五百哩车赛,可是这以前还有其他比赛呢。” “哪里?” “譬如说,北卡罗来纳州就要比一次。或许你能够来吧。”他直对着她看。她这才第一次觉出他带点傲气,有点明星派头,心中也有数自己是群众眼里的英雄。她猜想有许许多多女人都追求过皮埃尔。 “北卡罗来纳州并不算远。”埃莉卡微微一笑。“这件事可以考虑,是不是?” 过了一会,皮埃尔站起身来,这倒给亚当发觉了。 “我想我要走了,亚当,”皮埃尔说道。“万分感谢你给我搭车,还请我进来。” 亚当把一个文件夹放回公事包里——这是十年人口变迁估计表,是准备用来研究消费者对汽车的爱好倾向的。他赔不是说:“我没好好招待你。但愿我妻子代我尽了地主之谊。” “那还用说。” “你可以开我的汽车去。”他伸手到袋里去摸钥匙。“如果你明天打电话给我的秘书,告诉她车子在什么地方,她就会去取来的。” 皮埃尔迟疑不决。“谢谢,可是埃莉卡说……” 埃莉卡急匆匆走到起居室里,取了一件春秋短大衣披在睡衣上面。“我开车送皮埃尔回家。” 亚当开口说:“用不着……” “今夜天很好,”她坚持说。“而且我也想透透空气。” 过了几分钟,只听得屋外,车门砰的一声关上,发动机转速加快了,声音又渐渐消失了。屋子里静悄悄的。 亚当又工作了半个钟头才上楼去。他刚要爬上床,听到汽车回来了,埃莉卡进了门,可是等她走进卧室,他却已经睡着了。 他梦见罗韦娜。 埃莉卡梦见皮埃尔。 第十七章 在汽车产品计划人员中间流传着这么个看法:犹如突如其来的照明弹啪啪炸开一般,在深更半夜,不拘形式的会议上,大家双脚搁在办公桌上,海阔天空谈着,刹时间,最最成功的新汽车设计倏一下想出来了。 有的是先例可以证明确有其事。第二次世界大战后震惊全国的底特律之风的标兵,后来的福特汽车公司、通用汽车公司、克莱斯勒汽车公司和美国汽车公司的整整一代产品的先驱——福特汽车公司的野马型汽车,正是这么设计出来的。其他汽车虽不是那么轰动一时,但也是如此产生的。这就是为什么其他人都上床睡觉了,产品组人员有时候却还留在办公室里,烟抽得烟雾缭绕,话谈得漫无边际,好似有先见之明的“灰姑娘”,一心希望什么魔法会触动他们的灵机。 在汉克·克赖泽尔的别墅聚会后的两个星期,六月初的一天晚上,亚当·特伦顿和布雷特·迪洛桑多都抱着这么样的希望。 由于“参星”也是在夜里出世的,所以他们两人和其他人都希望,设计那近在眼前的下一个重大计划“远星”的灵感,也会这么样捕捉到手。在过去好几个月里,不知举行了多少个开动大脑会,有的参加的人数很多,有的很少,有的只有象亚当和布雷特这么两个人,但是还没有一个会议讨论出什么名堂,能把必须立即决定的方向定下来。奠基工程(布雷特·迪洛桑多是这样叫来的)已经完成。预测记录都集中起来,这上面多多少少提出了和回答了各种问题:今天我们是什么处境?谁卖谁买?我们做对的是什么?做错的是什么?人们自以为对汽车有什么要求?有什么真正的要求?过五年后,他们是什么处境,我们是什么处境?政治方面的?社会方面的?智力方面的?性欲方面的?人口会怎么样?爱好呢?风气呢?会发生什么新的问题、新的争论?年龄界限是怎样形成的?谁将富有?谁将贫穷?谁将不富不穷? 在什么地方?是什么原因?所有这一切,还有其他无数问题、事实、统计,飞也似地在计算机里进进出出。现在需要的东西,决不是计算机所能代劳的:勇气,预感,一点眼光,一份天才。 一个问题是:要决定“远星”的式样,他们应当知道“参星”的销路究竟是好是坏。但是,“参星”还要过四个月才问世呢;即使到了那个时候,它的影响也要再过半年才能见分晓。因此,计划人员现在必须猜测一番,在过去,由于新设计的车型在投产前少不了一长段准备时间,汽车工业也总是这么猜测来的。 今夜的会议,就亚当和布雷特来说,在公司的拆卸间里就开始了。 拆卸间不仅仅是一个房间;是占用整幢戒备森严的大楼的一个部门——很少外人闯入的一个机密库房。但是,进入里面的人却发现,原来在这里可以找到绝对可靠的情报资料,因为拆卸间的作用就是要把公司的产品和对手的产品拿来解剖,然后客观地作个比较。三大汽车公司各有各的拆卸间,或者叫做比较系统。 在这拆卸圈子内,无论对手的汽车也好,组件也好,要是更加坚固,更加轻巧,更加经济,装配更加出色,或者在其他任何方面高出一筹,负责分析的人总是如实反映的。尽管对公司忠心耿耿,也从不蒙住眼睛,来个是非颠倒。 公司的工程师和设计师出了差错,有时候被拆卸间揭穿真相,就弄得狼狈不堪。虽说这消息如果泄漏出去,传到报社或者公众的耳朵里,他们就会更尴尬,但是这样的事倒难得发生。其他公司也不发表恶意中伤的报道,来宣传对手汽车方面的缺点;它们知道今天使出这种手段,明天难保不自食其果。不管怎么样,拆卸间的目的总是积极的,一是要整顿公司的产品和设计,二是要向其他公司学习。 亚当和布雷特到这里来,是要研究一下三辆拆掉的小型汽车——公司自己的微型汽车,一辆大众牌汽车,还有另外一辆日本货进口汽车。 一个技术员,在亚当的要求下,推迟了下班时间,打开外面几重上锁的门,让他们走到点着灯的前厅,再穿过几道门,到了一个高敞的大房间。房里四壁从上到下嵌着一排排架子。 “真抱歉,把你的晚上时间都糟蹋了,尼尔,”亚当说。“我们没法提早来。” “哪儿的话,特伦顿先生。我是加班。”这个老技术员是个熟练的技工,一度在流水线上工作,现在帮助拆卸汽车,他带头走到一排架子前,有几个架子已经拉了出来。“一切都照吩咐准备好了。” 布雷特·迪洛桑多朝四下一看。虽然他以前到这儿来过不少次,可是没一次拆卸工序不叫他着迷的。 拆卸部象公众一样购买汽车——通过经销商购买。以个人名义购买,这样就没一个经销商知道自己卖出的汽车并不是派普通用处,而是供仔细研究用的。采取了这样的防备措施,那么到手的所有汽车管保都是按常规生产的车型。 汽车一到,就开进地下室,拆卸开来。这并不是说,光把汽车的组件拆开,而是一古脑儿拆掉。一边拆,一边把每项零件都编号,登册,加上说明,记下重量。油腻腻、滑溜溜的零件都一一收拾干净。 把一辆普通汽车拆成一块又一块的碎片,安放在陈列盘上,需要四个人干上十天到两个星期的时间。 有时候人家讲到这么个故事,可没人真正知道到底有几分是真的,说什么有一批拆卸工恶作剧,利用空闲时间,把一个到欧洲去度假的同伙的汽车拆掉了。等那度假人回来,汽车仍在汽车间里,毫无损伤,只是拆成了好几千个零件。他是个老资格技工,拆卸活懂得不少,他就决心再装起来。足足花了一年时间。 把汽车一古脑儿拆掉,是项专门技术,因此设计出了种种独特的工具,有些工具怪得连铅管匠也要做恶梦呢。 放着拆掉的车子的陈列盘,全都摆在滑动架子里。就这样,汽车工业当前生产的各种汽车,好象解剖过的尸首,随时都可以秘密检验比较。 有时候会把公司的工程师领到这里来,告诉他说:“看看对手的大灯壳吧!都是跟散热器支架合为一体的,不是分开的复合部分。用他们的方法要便宜一些,好一些。让我们也这么办吧!” 这就叫做“价值工程学”,之所以省钱,是因为从汽车设计上砍下的每一分钱的成本,在最终的利润上相当于成千上万块钱。有一次,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福特汽车公司研究了通用汽车公司的总泵以后,改革了制动系统总泵,每一辆汽车上都省下了两角五分,就这样省下了好大一笔钱。 其他的人,如同此刻亚当和布雷特一样,到这里来检验一下,一则是为了设计改革不致落后,再则是找点灵感。 技术员拉出来的一个个陈列盘上,放的都是一辆新的大众牌汽车的组件。他有点愁眉不展地报告说:“大众牌汽车已经拆了好几年了。每一次都一样——质量总是很好。” 布雷特点点头表示同意。“但愿对我们的汽车也能有这样的评价。” “我也这么希望,迪洛桑多先生。但是办不到。至少在这里办不到。” 在放着公司出品的微型汽车的一个个陈列盘旁,保管员说:“请注意啦,这一回我们的汽车倒显得挺好。要没有那种德国臭虫车,我们的车子看来还不错呢。” “那是因为美国小型汽车的装配越来越自动化了,”亚当发表意见说。 “有了新的洛兹敦厂,‘织女星’就开始大改革了。越是自动化,人手越少,每个人的工作质量就越高。”“不管高到哪里,”技术员说,“也高不到日本那里去——至少高不到生产这种破车的工厂里去。啊老天,特伦顿先生!你看看这个!” 他们检查了日本进口车的几项零件,这是他们来检验的第三辆汽车。 “一堆破烂,”布雷特宣告说。 “我来告诉你一件事,先生。凡是我关心的人,我都不要他们乘这么一辆车子出去。这是种四个轮子的摩托车,而且还是次货呢。” 他们待在拆卸架旁边,仔细研究这三辆汽车。过后,老技术员就带领他们出去了。 到门口,他问了一句:“下一种是什么车,两位先生?我是指我们的。” “很高兴你提醒了我,”布雷特说。“我们到这儿是来向你请教的。” 下一种会是某种小型汽车;这一点他们都明白。关键问题是:什么样的? 后来,回到了总管理处,亚当讲道:“长期以来,一直到一九七○年,这一行业里有许多人都认为搞小型汽车只是一窝蜂罢了。” “我以前也是这么看来的,”产品发展部副总经理,埃尔罗伊·布雷思韦特承认说。亚当和布雷特从拆卸间回来不久,“银狐”就跟他们在一起了。 现在,一个五人小组——亚当,布雷特,布雷思韦特,产品计划部的另外两个人——伸手摊脚地随随便便坐在亚当的一套办公室里,表面上无非是吹吹牛,实际上却希望东拉西扯,相互之间启发出一些主意来。用不着的咖啡杯和满出来的烟灰缸,乱放在桌子上和窗台上。时间是午夜以后。 “我以前还以为小型汽车热长不了呢,”布雷思韦特接着说。他伸手捋了一下那头银灰头发,今天晚上倒是一反往常,他头发乱蓬蓬的。“我当时也在一家很大的公司里工作,可是我们都看错了。依我看,今后好长一段时间,这个工业就会以小型汽车为方向,让大象车下野。” “也许永远如此咧,”另外两个产品计划人员中的一个说。他是个头脑灵活的年轻黑人,戴着一副大眼镜,名叫卡斯托尔迪,是一年前从耶鲁大学招聘来的。 “没什么是永远不变的,”布雷特·迪洛桑多反对说。“裙子长短也好,发型也好,嬉皮士话1也好,汽车也好,全都一个样。目前嘛,我倒同意埃尔罗伊的看法——小型汽车是地位的象征,看样子好象会固定一个时候。” 1“嬉皮士”是当代美国的一批颓废派,他们之间有一套词汇,在美国社会中颇为流行。 “有一些人,”亚当说,“他们认为小型汽车算不上象征。他们说什么地位不地位,人们干脆不再关心了。” 布雷特反驳说:“这种说法你我谁都不相信。 “我也不相信,”“银狐”说。“在过去几年里,许多事情都变了,只是基本人性没有变罢了。目前固然流行‘反地位’热,但结果还是不脱老一套——一个人总想与众不同,或者出人头地。就连蓬头垢面的出世人士,也是追求地位的一流人物。” “所以,”亚当提醒说,“也许我们需要生产一种汽车,对专门反地位的人物恰恰是投其所好的。” “银狐”摇摇头。“并不尽然。我们还得考虑考虑那一帮老古板——那摇钱树似的一大批好主顾。” 卡斯托尔迪点了一句:“但是老古板多半不喜欢把自己当作老古板。这就是银行总裁为什么留鬓脚的道理。” “我们不都是这样吗?”布雷思韦特摸摸自己的鬓脚。 在轻轻的一阵笑声中,亚当插了一句嘴:“也许这并不是那么可笑吧。也许正好指出这样就要制造我们不要的那种汽车了。那就是说——生产一种车子,样子很象至今还在生产的那老的一种汽车。” “定货才叫多呢,”“银狐”说。 布雷特琢磨了一下。“也不是不可能。” 那个年轻的耶鲁大学学生卡斯托尔迪提醒他们说:“今天的社会环境,也反映了反地位观念——如果我们称之为反地位的话。我指的就是,舆论,异议,少数派,经济压力,等等。” “说得对。”亚当说着又添补一句说:“我知道我们以前在这问题上已经讨论过不少回了,不过还是再把环境因素都列出来吧。” 卡斯托尔迪看了看一些笔记。“空气污染:人们要求想办法控制。” “不对,不对,”布雷特说。“他们要求旁人想办法控制。谁也不愿意放弃私人交通工具,不乘自备汽车。我们所有的调查,都是这么说的。” “不管是真是假,”亚当说,“汽车制造商正在想办法控制污染,个人是想不出多少办法的啊。” “话虽这么说,”小伙子卡斯托尔迪执拗地说,“不少人还是深信小型汽车比大型汽车造成的污染少,因此他们认为他们可以用这种方法作出贡献。我们的调查也说明了这一点。”他又看了看笔记。“我可以说下去吗?” “我尽量不出难题打你岔,”布雷特说,“可我不打包票。” “在经济方面,”卡斯托尔迪继续说,“耗油费并不象往常那样占主要地位,停车费倒是占了主要地位。” 亚当点点头。“这是无容争辩的。街头的停车场所越来越难找了,公私停车场的收费都越来越贵了。” “但是,很多城市里的停车场,目前对小型汽车收费是要少一些,这种做法正在扩大开来。” “银狐”怒悻悻说:“这一切我们都知道。我们也已经一致同意,走制造小型汽车这条路。” 隔着眼镜看起来,卡斯托尔迪显得不痛快。 “埃尔罗伊,”布雷特·迪洛桑多说道,“这小伙子正在帮我们思考呢。所以,如果你正是这样要求的话,那么就不要摆架子了。” “我的老天!”“银狐”抱怨说。“你们这些家伙真神经过敏。我可没有摆什么架子。” “要装得和气,”布雷特劝告说。“不要摆出副总经理的一副架子。” “你这个杂种!”但是,布雷思韦特却咧嘴笑着。他对卡斯托尔迪说:“抱歉!让我们谈下去吧。” “我真正的意思是,布雷思韦特先生……” “叫埃尔罗伊……” “是,先生。我真正的意思是——这是整个画面的一角。” 他们谈着社会环境和人类的种种问题:人口过多,到处住房不足,各种各样污染,对抗,造反,年轻人——不久就会统治世界的年轻人,他们中间的新想法和新标准。可是,不管有什么变化,在不久将来,汽车还是不会绝迹;照过去的经验来看,汽车就是不会绝迹。不过,是什么样的汽车呢?有的跟现在一样,或者相似,不过一定还有其他种汽车,比较正确地反映社会需要的车子。 “讲到需要,”亚当问,“我们能不能概括起来说一下呢?” “如果你要求用一个词来说明的话,”卡斯托尔迪说,“那我就说‘实用’。”布雷特·迪洛桑多试着念了一下。“实用时代。”“这我多少是同意的,”“银狐”说。“但是,并不全部同意。”他一面思索,一面打手势叫人家不要出声。大家都等着。最后他才慢条斯理、抑扬顿挫地说道:“好,就算实用‘入时’了。这是最新的地位象征,或者说反地位吧——我们一致同意,不管怎么称呼,反正都是一个意思。我承认,将来或许还是如此。不过,那仍然没把其他的人性都算在里头:一是,一个劲想活动,这点人性,我们从生下来那天起就生了根的;二是,后来又一味追求力量、速度、刺激,这点人性,我们可从来没有完全摆脱过。在内心深处的什么地方,我们全都是沃尔特·米蒂1,不管实用也罢,不实用也罢,马力还是‘入时’的。从来没有过时。永远不会过时。”“这我同意,”布雷特说。“为了证明你的论点,看看制造爬滩车的家伙吧。他们都是小型汽车队伍里的人,在沃尔特·米蒂的身上找到了出路。”卡斯托尔迪又沉吟道:“现在有千千万万辆爬滩车。一直在增加。眼下甚至在城市里也看得到了。” 1美国作家詹姆斯·瑟伯所作短篇小说《沃尔特·米蒂的秘密生涯》中的主人公,是一个逃避现实、耽于幻想的人。 “银狐”耸了耸肩。“他们拿来了一辆没有马力的实用大众牌汽车,把它拆剩底盘,再把马力安装上去。” 亚当心里刹时想起了一个念头。这联系到刚才说过的一番话……联系到今晚早些时候看到过的那一辆拆掉的大众牌汽车……联系到另外什么东西,模模糊糊的:他想不起的一句话……旁人在谈着话,他却在搜索枯肠。这句话他一时记不起来,但是他想起了一两天前在一本杂志上看到的一张插图。 那本杂志还在办公室里。他在房间那头的一堆东西里找到了,翻了开来。其他人都不胜好奇地望着。 插图是彩色的。拍出崎岖不平的海滩上开着一辆爬滩车,车身倾斜得厉害。四个车轮都在尽量贴着地面行驶,车尾扬起沙土。当时,那摄影人好不聪明地转慢快门速度,因此爬滩车一动,图象就显得模糊不清。附有这幅照片的那篇文章说,那一批爬滩车的车主正“变得象发疯一般”;近一百家厂商在制造车身;单单加利福尼亚州就有八千辆爬滩车。 布雷特从亚当的肩上边望着,高高兴兴问道:“你总不至于在考虑造几辆爬滩车吧?” 亚当摇摇头。不管热中爬滩车的人多到什么地步,爬滩车仍然是一时风尚,是一种专家的创造,不是三大公司的事。这一点亚当是明白的。但是,不知怎么的,竟跟他想不起的那句话联系在一起了……他还是记不起来,随手把杂志丢在桌上,翻开着。 生活中总是常常遇到这样的巧事,一下子机会来了。 在亚当丢下杂志的那只桌子高头,挂着一个镜框,里面嵌着一幅首次登上月球的阿波罗11号月球飞船座舱的照片。亚当喜欢这张照片,人家送给了他,他就放在镜框里,挂起来。照片以飞船座舱为主;下面站着一个宇宙飞行员。 布雷特抓起那本载有爬滩车照片的杂志,拿给大家看。他说:“那种玩意真快得要命!——我也开过一辆。”他又仔细看看插图。“不过那是只丑陋的狗崽子。” 亚当想:月球飞船座舱也是如此。 的确丑:全部是边边角角,东凹西凸,奇形怪状,不平衡;不对称,没几条整齐的曲线。但是,由于月球飞船座舱绝妙地完成了任务,战胜了丑,结果就现出了本身的美。那句想不起的话记起来了。那是罗韦娜说的。在他们一起度过了一个夜晚的那天早晨,她曾经说过:“你知道我今天要怎么说吗?我要说‘丑的就是美的’。”丑的就是美的!月球飞船座舱是丑的。爬滩车也是丑的。但都是实惠的,是讲究实用的;制造出来是有目的的,也达到了目的。所以汽车为什么不该这样呢?为什么不审慎、不大胆尝试一下,设法生产一种汽车,照目前的一套标准衡量起来,虽然是丑的,可是完全适合需要、适合社会环境、适合目前的时代——实用时代,就此变成美的呢? “我也许有了个主意,怎么来设计‘远星’了,”亚当说道。“不要催我。让我慢慢说出来。”大家默不作声。亚当把思绪理了一下,字斟句酌地开口谈了。 他们都世故得很,这组人,个个人都很世故,不会单单为了一个设想,马上就起劲得不得了。可是,他发觉,大家突然紧张了,这倒是前所未有的事,他一句句说下去,大家的兴趣飞也似地一阵浓似一阵。“银狐”半闭着眼睛,若有所思。小伙子卡斯托尔迪搔着耳垂,他专心一意时就有这个习惯;另一个产品计划人员,一直很少说话,这时眼睛直愣愣盯住亚当。布雷特·迪洛桑多的手指似乎闲不住。好象出于本能似的,布雷特把写生簿一下抓了过去。 也是这个布雷特,一听亚当讲完,就跳起身,在房里踱来踱去。他说出了心里的一个个念头、一句句支离破碎的话,好象一块块七巧板……几个世纪来,艺术家在丑中看出了美……想一想从米开朗琪罗到亨利·摩尔的一个个奇形怪状、面目全非的雕塑……在现代,乱七八糟的一堆焊接起来的废铜烂铁——有的人认为不成其为样子,嗤之以鼻,但是,许多人却不以为然…… 就绘画来说吧:先锋派的形式;鸡蛋箱、肥皂缸的拼贴画……或者说,生活本身!——一个年轻的美女子或者一个怀孕的母夜叉:究竟哪个美?……这总是要看你怎样去看了。形式,对称,风格,美,决不是一个人说了就算的。 布雷特朝手掌里擂了一拳。“尽管毕加索在我们的眼皮子底下,可我们却一直把汽车设计得就象是从盖恩斯巴勒1的画布上下来的一样。” 1十八世纪英国画家。 “在《创世记》的什么地方有一句话,”“银狐”说。“我想是这样说的,‘你们的眼睛就明亮了’2。”他又告诫了一句:“但是不要让我们冲昏头脑。我们也许搞出了什么名堂。不过,即使如此,前面还有一长段路呢。” 2见《圣经·旧约·创世记》第三章第五节。 布雷特早已在画草图,铅笔在几个图形中间窜来窜去,接着就扔掉了。 他把簿子上几张纸一一撕下来,一张张纸就落到地上。这是设计师的思考方式,正象人家用语言交换意见一样。亚当提醒自己,回头要找到那些纸片,保存起来;如果今天夜里搞出了什么名堂,那些纸片就会成为历史文物。 不过他知道埃尔罗伊·布雷思韦特刚才说的是实话。“银狐”比这里其他人年头都经得多,虽然以前看到过新的汽车从最初的设想发展到最后的成品,但是因为一些设计,也吃到过苦头,这些设计刚想出来那时似乎大有希望,过后却由于种种预料不到的原因,化成了泡影,有时候根本就没有什么原因。 在公司内部,一辆新车的设计式样,要越过不知多少障碍,要经历无数批评鉴定才能保存下来,要没完没了地开上不少会议,还要压倒反对意见。 即使一个设想经过这一切保存下来了,业务副总经理、总经理、董事长还是有否决权…… 但是,有些设想却通过了,变成了现实。 “参星”就是这样。“远星”这一早期的原始式样,此时此地播下的种子……虽然简直不大可能……但或许也会如此。 有人又端来些咖啡,他们谈啊谈的,一直谈到深更半夜。 第十八章 奥杰刘广告公司的代表基思·耶茨-布朗,心里又紧张又着急,因为纪录片《汽车城》没有一个分镜头剧本就在进行拍摄了。 “一定要有剧本,”一两天前,耶茨-布朗从纽约打来电话,向巴巴拉·扎勒斯基提出了抗议。“如果没有剧本,我们怎么能从这儿来保护客户的利益,提建议呢?” 当时巴巴拉在底特律,心里真想对广告业务部监察说,这计划说什么也用不着麦迪逊街来插手。一插手,正在摄制的这部如实反映、一针见血的电影,就会变成中看不中吃、无害也无益的大杂烩了。不过,这话她没有说出口,只是把导演韦斯·格罗佩蒂的意见重复了一遍。格罗佩蒂是个多才多艺的人,声望极好,足以使他的观点得到重视。 “你把一大堆废话写在纸上,也抓不住底特律内城的气氛,因为我们现在还不了解那是什么种气氛,”格罗佩蒂曾经这么说过。“我们就是带着这一套顶呱呱的摄影机和录音机,到这儿来找出个眉目的。” 那导演,一脸胡子,身材短小,看上去活象一只毛茸茸的麻雀。头上老是戴着一顶黑色贝雷帽。他听到人家的话往往充耳不闻,但是眼里一见形象,顿时怦然心动。他接着说:“我要内城里的爷们、娘们、哥们告诉我们,他们对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对我们这批臭要饭的是怎么看的。那指的是他们的憎恶、希望、挫折、欢乐,连同他们是怎样呼吸的,吃饭的,睡觉的,私通的,流血流汗的,还有他们看到的是什么,闻到的是什么。我要把这一切都拍到电影里——他们的嘴脸,声音,不是排演出来的一切的一切。说到语言嘛,我们不妨让那种废话扯到哪里就哪里。说不定我会踢几个人的屁股,惹他们发火,但是,不管怎么样,他们都会开口讲话,趁他们讲话时,我就让摄影机象婊子瞟人那样瞟来瞟去地打转,对底特律嘛,他们怎样看,我们就怎样看,借内城的眼睛来看底特律。” 这倒也顶事,巴巴拉对耶茨-布朗打包票说。 格罗佩蒂用的是拍摄“真实电影”1的技巧,他带着一只手提摄影机和极少几件可以叫人分心的道具,同手下一组人跑遍内城,说服人家在影片上坦率、随便、有时候是感人肺腑地说话。巴巴拉通常跟随摄影队一起出去,她知道格罗佩蒂的天才多少是在于他有本领选择镜头,还有本领让选中拍摄的那些人分心,不去顾到镜头和灯光正对着他们。谁也不知道这矮个子导演在人家的耳朵里嘁嘁喳喳讲了些什么,人家才开口说话的;有时候,他会连续好几分钟,说着悄悄话。这却引起了人家种种反应:高兴,蔑视,亲善,反对,愠怒,无礼,警觉,气愤,有一次还怒火中烧——这是一个话说得滔滔不绝的年轻黑人激进分子发出来的。 1当代资产阶级电影艺术的一个流派。 格罗佩蒂一看准反应来了,顿时跳到后面,摄影机早已在导演暗示下摇动了,整个面部表情和脱口而出的话就此抓住。此后,格罗佩蒂无限耐心,把这过程再重复一遍,直到他得到了他一心追求的东西——个性的一瞥,虽然有好的有坏的,有可爱的有野蛮的,但都是重要的和真实的,而且也没有访问者笨拙的干扰。 巴巴拉早已看过拍好的样片和毛样,心头非常兴奋。在摄影艺术上,大有卡什1人像照的质量和深度,再加上格罗佩蒂象变戏法那样配上的扣人心弦的生动性。 1当代加拿大籍摄影师,以拍摄人像照著名。 “既然我们把这部影片叫做《汽车城》,”基思·耶茨-布朗一听到巴巴拉讲了这一切情况,就发表意见说,“也许你应当让格罗佩蒂弄弄明白,影片上既要有人,也要有汽车,我们指望在银幕上看到几辆,最好是我们客户的汽车。” 巴巴拉感到广告公司监察正在重新考虑,要不要撤销赋予她的全权。但是,他也会知道,不管拍摄什么电影,都必须有人绝对负责。除非奥杰刘公司把她调职或者解职,她就是这么个负责人。 她向耶茨-布朗保证说:“影片里会有汽车的——客户的汽车。我们虽不重点拍摄汽车,但也不藏掉,这样,大多数人一看,就会认出是什么样的汽车。”她接着又描述了一下在汽车公司装配厂里的拍摄情况,特别着重讲到内城困难户招雇计划,还有那个罗利·奈特。 在装配厂拍摄那当儿,近头的其他工人并没有发觉罗利是摄影机摇动的中心。这一则是为罗利着想,他是希望这样做的,再则是为了保持真实气氛。 人事处的伦纳德·温盖特,在布雷特·迪洛桑多的公寓里同巴巴拉会面的那天晚上,就对她的计划感到了兴趣。他有条不紊地把这一切都安排妥当。 装配厂里的人只知道厂里的一角要拍入电影,目的却没有说明,另一方面工作还是照常进行。只有韦斯·格罗佩蒂、巴巴拉、摄影人员和录音人员才明白,有不少时间,看样子象在拍摄,其实并没有拍;拍下的一呎呎片子大都是以罗利·奈特为主角的。 当时只是录下装配厂里发出的闹声,事后巴巴拉也听录音带放了一次。 那是种梦魇般可怕的噪音,作为一个个镜头的背景,倒有不可思议的效果。 过一天,格罗佩蒂和手下的一组人要上内城,到罗利·奈特和他的女朋友梅·卢住的公寓里去访问,趁此把罗利·奈特的声音录下,以后再配到片子上去。到那天,伦纳德·温盖特也会在场。布雷特·迪洛桑多也会在场,不过,这一点巴巴拉并没有向基思·耶茨-布朗汇报。 在电话里,基思·耶茨-布朗告诫道:“要记住我们在花着客户的大笔钱,以后还得向他们说明用途呢。” “我们还没有超过预算,”巴巴拉汇报说。“看来客户对我们过去所做的一切也表示满意。至少董事长是这样。” 她在电话里听到了个声音,大概是基思·耶茨-布朗从椅子上蹦起来了吧。 “你已经跟客户的董事长联系过了!”哪怕她说出教皇也罢,美国总统也罢,对方也不至于这么一跳三丈高吧。 “他到现场来看过我们拍摄。第二天,韦斯·格罗佩蒂就拿了一些片子,到董事长的办公室里去放过。” “你竟让那个满嘴脏话的嬉皮士格罗佩蒂,到十五层ド先シ潘粒*“看来韦斯倒认为他跟董事长处得挺不错。”“他认为这样!你竟没有亲自去?” “那天我去不成。” “啊,我的天!”巴巴拉眼前仿佛看到了广告公司的监察,脸色煞白,一只手敲着脑袋。 她提醒他说:“你不是亲自告诉我,说董事长有兴趣,我也可以随时向他汇报。” “可不是想做就做。可不是事先不通知我们这儿就去了,通知了,我们就可以想好你应当讲什么话。至于叫格罗佩蒂独自一个人去……” “我本来打算告诉你说,”巴巴拉说,“客户的董事长第二天给我打了个电话。他说他认为我们公司的一套想象值得称赞——这都是他的原话——首先就想到请韦斯·格罗佩蒂来拍摄,还劝我们继续让韦斯自由发挥,因为这种电影应该是导演为中心的影片。董事长说他在给公司的一封信里把这些话都写上了。” 她听到话筒里吐出了口粗气。“我们还没有收到信。等来了……”歇了口气。“巴巴拉,想来你干得不错。”耶茨-布朗变得低声下气了。“但是,不要,请不要碰运气,客户的董事长一有什么事,马上就通知我。” 她答应了,之后耶茨-布朗,依然紧张不安的,又说了一遍,他希望他们有个剧本。 现在,几天过去了,还是没有剧本,韦斯·格罗佩蒂准备开拍包括困难户招雇计划和罗利·奈特的最后一本片子了。 傍晚。 他们八个人一起挤在那个热得闷人、陈设简单的房间里。 这是底特律,特别是内城,常有的一个风丝全无的炎炎夏日。甚至到了现在,太阳已经下去了,室内室外的热气,还是多半没有散去。罗利·奈特和梅·卢是八个人中间的两个,因为这里是他们目前暂时居住的地方。不管照什么标准来看,房间都小得很,但起居睡觉全在这一间,隔壁的一间壁橱大小的“厨房”装有一只仅有冷水龙头的水盆、一只破旧的煤气灶和几个简陋的木板架子。马桶澡盆都没有。这样的设备全在下一层楼,是同其他六户人家合用的。 罗利一脸不痛快,似乎是后悔不该同意卷进了这件事中。梅·卢有点孩子气,长着细细的腿、瘦瘦的臂,看来象是地下钻出来的一根野草,一副模样有些害怕,后来,不管天热还是戴着黑贝雷帽的韦斯·格罗佩蒂,心平气和地向她讲了些话,她才慢慢好了一点。 导演的后边,是摄影师和录音员,他们的器具设备尴尴尬尬地摆在这局促的地方。巴巴拉·扎勒斯基跟他们站在一起,她的笔记本打开着。 布雷特·迪洛桑多,在一旁望着,看到巴巴拉象往常那样把黑眼镜推到了头发里,只觉得有趣。 摄影灯都关着。大家心里都明白,等灯一开,房里就会更热起来。 伦纳德·温盖特,汽车制造商的人事处长,也是公司的高级黑人领导,用一方干净的麻纱手帕抹掉脸上的汗水。他和布雷特两个人都靠着墙,尽量少占一些地方。蓦然间,虽只有两个技师看到了格罗佩蒂的信号,但灯开了,录音带转动起来了。 梅·卢眨巴着眼睛。导演还是好声好气跟她谈话,她听了就点点头,神情平静了。于是格罗佩蒂倏一下,稳稳当当退到了后面,离开了摄影机的照程。 梅·卢仿佛除了心里的念头以外,什么也没有觉察到,顺口说道:“发愁也没用,用不着照人家说的那样去为前途发愁,因为象我们这号人,看来总好象没有什么前途。”她耸了耸肩。“现在看来也没什么两样。” 只听得格罗佩蒂一声喊。“停!” 摄影灯熄了。导演走过来,又对梅·卢咬了下耳朵。几分钟后,大家都默默等着,摄影灯刹时又亮了。格罗佩蒂溜了回去。 梅·卢的脸上有了虎虎生气。“不消说,他们拿走了我们的彩色电视机。” 她朝房间那头空着的一角瞅了一眼。“两个家伙来拿的,说是我们第一次付了钱,从此就没再付过。有一个家伙想打听一下,为什么我们要买?我对他说,‘先生,要是我今天付了钱,今天晚上我就可以看电视了。今日有酒今日醉嘛。’”她的嗓门压低了一些。“可惜我没告诉他,‘谁知道明天怎么样?’” “停!” 布雷特向身旁的伦纳德·温盖特悄悄说道:“这是怎么回事啊?” 黑人处长还在抹着脸。他低声说:“他们遭到了困难。当初他们两个生平第一次有了点现钱,因此他们乱来了,买家具啊,买一架彩色电视机啊,还用分期付款买东西啊,其实钱是付不出的。现在,有几件东西给收回去了。事情还不仅仅如此呐。” 在他们的前面,格罗佩蒂正在安排梅·卢跟罗利·奈特对调位置。现在罗利面对着摄影机。 布雷特问了一句,还是轻声轻气的,“还发生了什么其他事情?” “那就是所谓‘扣发被告工资’,”温盖特说。“这是指一项过了时的臭法律,政治家一致认为这应当改一下,但是谁也不动手。” 韦斯·格罗佩蒂低下了头,照老样子跟罗利说话。 温盖特告诉布雷特说:“奈特的工资已经扣发了一次。这星期又有了法院的第二次裁决,根据工会的协议,扣发两次工资就等于自动滚蛋。” “妈的!你能想个办法吗?” “也许能。这要看奈特了。等这完了,我跟他谈谈。” “难道他该把他知道的情况都在影片上抖出来吗?” 伦纳德·温盖特耸耸肩。“我对他说过,不必这样做,因为这是他私人的事。不过看样子他只当耳边风,那姑娘也一样。也许他们都不在乎;也许他们还以为可以帮其他什么人的忙吧。我可说不上。” 巴巴拉凑巧听到了,她回过头来。“韦斯说这是整场戏的一景。再说,他也会抱着同情心来加以剪辑的。” “我要不是这样想的话,”温盖特说,“我们也不会到这儿来了。” 导演还在向罗利交代如何拍摄。 温盖特,虽然讲得轻,可是语气深沉,他告诉巴巴拉和布雷特说:“奈特所以有那么样的遭遇,问题一半是在于我们的态度——中流砥柱的态度;那就是说,象你们两个和我这样的人。好,我们帮助象这两个小家伙的一类人,但是我们一帮了忙,就要求他们有我们中等阶级的一套标准,也就是按照我们的方式生活了好多年,我们才获得的一套标准。在钱上面也一样。即使奈特从来没有碰到过钱,对此道还不习惯,我们也要求他好象一生都有钱那样去处理钱,如果他处理不当,那怎么样呢?那就把他揪到法院里,扣发工资,把他开除。我们可忘了,我们中间有很多人手头有的是钱,却还是安排不好,负了债。可是,就让这家伙也这么样干一下吧”——黑人处长朝着罗利·奈特头一点——“我们的制度早就要把他扔回垃圾堆里去啦。” “你总不至于让这种事发生吧,”巴巴拉嘟嘟囔囔说。 温盖特不耐烦地摇摇头。“我的能力有限。可是象奈特那样的人有不少呢。” 摄影灯亮了。导演朝他们瞅了一眼,这一眼就是通知他们不要出声。在这寂静的燠热房间里清清楚楚响起了罗利·奈特的嗓音。 “不消说,你在这儿过活,就会看出世道来。比方说,不管人家怎么讲,日子多半不会好过起来。除了这以外,什么也长不了。”冷不防,罗利脸上掠过一丝微笑;接着,仿佛后悔不该笑似的,顿时沉下脸来。“所以最好不要存什么指望。这样,一旦失去了什么,就不至于痛心。” 格罗佩蒂叫了一声:“停!” 拍摄工作又继续了一个钟头,格罗佩蒂哄着骗着,耐着性子,罗利讲了他在内城和他仍在上工的那个汽车装配厂里的经历。这年轻黑人工人的话尽管简简单单,有时候还说得结结巴巴,可是道出了事实真相,勾出了他的真实写照——不褒不贬,恰如其分。巴巴拉曾经看过早先拍下的几本片子,她深信正式发行片一定会是部非常激动人心的纪录片。 拍完了最后一个镜头,摄影灯熄了,韦斯·格罗佩蒂摘掉了黑贝雷帽,用一方肮脏的大手帕抹了抹脑袋。他向两个技师点了点头。“拆掉!好了。” 大家向罗利和梅·卢道了声“再见”,就鱼贯而出,只有伦纳德·温盖特留下不走。布雷特·迪洛桑多、巴巴拉·扎勒斯基和韦斯·格罗佩蒂都要到底特律记者俱乐部去吃一顿赶不上时间吃的晚饭,温盖特要过一会再去。 黑人处长等着另外几个人穿过房外那条仅仅装着一个小支光的灯泡、油漆剥落的简陋过道,橐橐橐走下那破旧的木头楼梯,到了下面街上。一股垃圾臭味,从过道门外飘了进来。梅·卢把门关了。 她问:“你要喝点酒吗,先生?” 温盖特刚要摇头,就改变了主意。“好的,麻烦你啦。” 那姑娘从不点儿大的厨房里的一个架子上,拿来了酒瓶。瓶里约莫有一时高的甜酒。她平平均均分成了两杯,加了冰和可口可乐,把一杯递给了温盖特,一杯给了罗利。三个人在这间一室几用的房间里坐了下来。 “电影界的人,今晚用了你们这个地方,会给你们点钱的,”温盖特说。 “钱不会多;向来不多。可我会帮你们拿到手的。” 梅·卢没有把握地笑了一下。罗利·奈特没有吭声。 黑人处长啜了一口酒。“你知道扣发工资的事情吗?第二次的?” 罗利还是不作声。 “今天干活时有人告诉了他,”梅·卢说。“据说他再也领不到支票了?对吗?” “他有一部分拿不到。不过,他要是丢了工作,那不管怎么样,再也拿不到支票了——不管哪个人,都一样。”温盖特接下去就解释“扣发被告工资”是怎么回事——根据法院裁决,扣发工人的工资,把扣发的工资交给债权人。他又补充了一句,说汽车公司和其他厂商老板都讨厌这个“扣发被告工资”制度,但是没法可想,只能服从法律。 果然不出温盖特所料,无论是罗利·奈特还是梅·卢,都不了解头一次扣发工资的事,罗利也不知道,按照公司和工会合订的规章,第二次扣发工资,可以把他开除。 “这里面有个道理,”温盖特说。“扣发工资给发薪部门增添了不少工作,这就要公司花钱。” 罗利脱口骂了声:“狗屁!”他站起身,在房里打转。 伦纳德叹了口气。“假如你要听听我的真心话,我可以告诉你,我想你说得对。这就是为什么我要尽力想法帮你忙的道理。如果你要我帮忙的话。” 梅·卢瞟了罗利一眼。她舔了舔嘴唇。“他要你帮忙,先生。他最近总是沉不住气。他一直……他啊,真是心烦。” 温盖特不由得纳闷起来,不知这究竟是什么道理。如果罗利象梅·卢说的那样,只是今天才知道扣发工资的事,那么他显然不是为此而发愁的。他决定不去打破砂锅问到底。 “我只能办这么一件事,”黑人处长告诉他们说,“那就是请人替你们管财务,尽我们力量帮你们达到收支相抵,想办法让你们从头来起,你们也必须明白,只有你们要求这么办,我才能这么办。” 他接着又解释说这套办法如何管用。这本来是克莱斯勒汽车公司名下一个工厂的人事科长吉姆·罗布森设想出来的,目前其他公司都照此办理了。 他告诉罗利和梅·卢,此时此地他们就必须把全部债务的清单交给他。 他会转给罗利厂里的一个高级人事人员。那人事人员是在业余时间办这个额外差使的,他会把单子查阅一遍,看看到底欠了多少钱。接着就给债权人一一打电话,尽力劝他们同意把分期付款的期限放长,每期数目减得公道些,另一方面,将扣发工资撤销。通常债权人是同意的,因为否则只有一个结果:当事人免不了失业,这一来,他们就什么也到不了手,工资扣不扣发都一样。 接下来还会向职工提出一个问题:每周的最低生活开支是多少?这次的对象就是罗利·奈特。 一旦决定这么办了,每星期都会把罗利的支票半途拦住,送往人事处。 每星期五,他就上人事处报到,在支票上背书,交给那经办一切的人事人员。 温盖特告诉他们说,那人事人员的办公室里,通常挤着五十来个工人,他们都有经济困难,正在帮助他们达到收支相抵。大部分人都表示感激。 之后,那人事人员就会把罗利的支票存在一个特别户头里——用的是那人事人员的姓名,因为公司并不正式参与这样的安排。从这个户头里,他照商定的数目给债权人开出支票,给罗利开出另一张支票——结余工资,作为必要的生活费用。等到所有的债务都还清了,那人事人员就功成引退,罗利又照常领取他的支票了。 帐目可以公开审查,经办这种事务,无非是帮助经济有困难的工人,不收任何费用。 “这对你们来说可不容易,”温盖特警告说。“要办成功,你们就只能靠很少几个钱过活了。” 看样子罗利正要反对,梅·卢赶紧插嘴了:“我们可以这样办,先生。” 她看看罗利,温盖特发觉她眼睛里既有威严又有孩子气的深情。“你会这么办的,”她一口咬定。“是的,你会的。” 罗利似笑非笑,耸了耸肩。 可是,明摆着罗利·奈特还在发愁——真的发愁,伦纳德·温盖特这么猜想——为了另外什么事发愁吧。他又一次纳闷起来,不知这究竟是什么道理。 “我们坐在这里,”伦纳德·温盖特一来,巴巴拉·扎勒斯基就说道,“一直在猜测那两人能不能对付得了。” 这伙人中只有巴巴拉是记者俱乐部会员,她做了其他三人的东道主。她、布雷特·迪洛桑多和韦斯·格罗佩蒂一直在酒吧间里等着。这会儿,他们四个人搬到了餐室的一只桌子旁。 就记者俱乐部来说,底特律的记者俱乐部也列为全国最好的一个。那里地方不大,经营得法,烹调绝妙,人人都向往在那里当个会员。说也奇怪,虽然记者俱乐部跟汽车工业天天都有激动人心的密切关系,但是,四面墙上简直没有什么装饰叫人一看就能想到这种关系,有人认为,这正是心虚的流露。唯一的一件,客人一进门就迎面看到,是从一九四七年一份报上剪下的令人丧魂的第一版,头条新闻写道:福特逝世死于点油灯无暖气之屋相形之下,有关战争和宇宙飞行的情况,倒装点得异常突出,或许这就是报人有时候患远视症的证据吧。 他们一叫好酒,温盖特就回答了巴巴拉的问题。 “但愿我能说一声是的。可是我没有把握,原因就在于制度上。这一点,我们刚才已经谈到过。象我们这样的人,多少可以同制度周旋一下。象他们那种人,却多半办不到。” “伦纳德,”布雷特说,“今天晚上听起来你倒象是个革命家了。” “听起来象是革命家,并不等于就是革命家呀。”温盖特阴郁郁地笑笑。 “我并不认为我有勇气;再说,我也不够资格。我有个美差,银行里有存款。 不管哪个人,一有了这些,就要牢牢保住,不让这一切化为乌有。但是我也要对你讲明:我知道我那个种族的人为什么成为革命家。“ 他拍了拍上装里鼓出来的一叠东西。这是他临走前梅·卢给他的一束单据。都是些发票,分期付款契约,信贷公司的催款通知。温盖特出于好奇心,早在汽车里逐一翻了一下,他看到的一切,不由他不惊奇,冒火。 他把他跟罗利和梅·卢谈话的内容对其他三个人复述了一遍,略去了一些不便外传的数字,但是,不听这些,他们反正也弄得懂是怎么回事,他也发觉他们都关心这件事。 他说:“你们见过他们放在那间房里的家具。” 其他三个人点点头。巴巴拉说:“那不算好,但是……” “不必说假话了,”温盖特对她说。“你我都清楚,那是一堆表面好看的破烂货。” 布雷特不同意说:“那又怎样!要是钱多他们买不起……” “可你哪里知道他们是买不到,出了钱也买不到好的。”温盖特再一次拍拍口袋里的单据。“我只是看了看发票,看来发票上开的价格比家具的实价,少说也要高出五倍。那两个人,凭他们付的钱,说得确切些嘛,就是凭他们签字的一张信贷合同,本来是可以从吉·尔·赫德森或者西尔斯那样有名的家具店里买到上等货的。” 巴巴拉问:“那么他们为什么买不到呢?” 伦纳德·温盖特伸出双手,放在桌上,探出了身子。“因为,我亲爱的、天真的、有钱的朋友们啊,他们根本分不出好坏。因为,从来也没有人教过他们,怎样东掏西挑或者用心购买。因为,如果你手头从来没有过现钱,去学这一套可没多大意思。因为,他们到了黑人区一家白人开的铺子里,那里把他们给骗了——就是这么着!因为这样的铺子有许许多多,不光是底特律有,其他地方也有。我知道。我们见过其他人也走上这条路。” 一桌人寂然无声。他们要的酒都端来了,温盖特一口口啜着加冰的纯苏格兰威士忌酒。过了一会,他说下去了:“他们买进的家具和其他一些东西,还给他们带来个小小的问题,要他们付信贷费呢。我算了一下。照我看来,利息好象是在一角九和两角之间。” 韦斯·格罗佩蒂轻轻打了个唿哨。 巴巴拉问道:“你们的人事人员,照你刚才讲的,找债权人谈话时,他能不能想一点办法,把家具帐单或者信贷费减低一些呢?” “信贷费嘛,也许可以办到。”伦纳德·温盖特点点头。“这件事,我自己可能去打个交道。要是我们打个电话给信贷行,用上我们公司的名义,他们往往会听从,也会公道一些。他们明白,大汽车厂商如果存心要压他们一下,是有种种办法的。但是,讲到家具嘛……”他摇了摇头。“那可休想有办法。那帮骗子手会发笑的。他们把垃圾货尽量抬高价格出售,然后打个折扣,把单据转让给信贷公司。支付这笔差额的,就是象罗利那样根本付不起钱的小八拉子。” 巴巴拉问:“他的饭碗保得住吗?我指的是罗利。” “只要不出其他事情,”温盖特说,“我想我能打包票保住。” 韦斯·格罗佩蒂催促道:“看在老天爷份上,不要再谈下去了!让我们吃吧!” 这天晚上,布雷特·迪洛桑多,一反常态,大半时间都不出声,在接下来吃饭的时候,他还是那样沉默。今晚布雷特看到了罗利·奈特和梅·卢的生活条件;他们在那座破败不堪、一股垃圾臭味的公寓里的那间简陋斗室;那一带不计其数的其他楼房,或者是不相上下,或者是等而下之;内城大部分地区普遍流行的病痛和贫困,这一切深深打动了他的心。以前他也到过内城,走过那里的街道,但是,刚才几个钟头里的见识和沉痛心情,以前却从未有过。 当初他所以要求巴巴拉让他看看今晚的拍片,一则是出于好奇,一则是因为她整颗心都放在这个计划上面,近来难得和他见面。他万万没有料到,自己在思想感情上竟然也深深陷了进去。 倒不是说他以前没有发觉底特律黑人区的种种问题。当他看到住房方面可怕到极点的情况,他决不会蠢得提出这样的问题:为什么不搬到别的地方去呢?布雷特早已知道,那里的人,特别是黑人,在经济方面和社会方面,都捆住了手脚,动弹不得。尽管内城的生活费用很高,但是郊区的生活费用还要高,哪怕郊区肯让黑人搬去,也不行。何况有的郊区还不许黑人搬去,依然用上成千种微妙的和不怎么微妙的手法,在实行种族歧视呢。譬如说迪尔博恩吧,那里是福特汽车公司的大本营,优点有不少,算到底,最后一项就是没一个黑人居民,原因是中等阶级的白人人家把黑人当做冤家对头,凡是那坐稳交椅的市长搞出来的刁钻促狭手法,他们都支持。 布雷特也知道,在当地的一九六七年暴动之后,成立了用心良苦的新底特律委员会,最近又改称为新底特律公司,他们曾经出力帮助内城建设。基金全部凑齐了,有些住房也开始兴建了,可是,正如一个委员指出的:“我们是通告长篇累牍,砖头少得可怜。” 另一个委员想起了塞西尔·罗得斯1临死前的一句话:“做了的太少——要做的太多。” 1十九世纪末英国资本家、殖民主义者、血腥剥削和残杀非洲(南非)黑人的刽子手。 这两句话都出于个别人之口,他们眼看到各个组织,包括市政府、州政府和联邦政府等等组织只干出微乎其微的事,都感到不耐烦了。虽然一九六七年暴动已经过去几年了,可是,除了时断时续的修修补补之外,根本没做一件事,把所以掀起暴动的环境来个彻底改善。布雷特不由得纳闷:如果这么多人合在一起,都失败了,那么一个人,个别一个人,能指望搞出什么名堂来呢? 于是他记起了:有人在谈论到拉尔夫·纳德时,曾经提出过那个问题。 布雷特感到巴巴拉的眼睛在看他,就向她转过脸去。她微微一笑,但是,对他的沉默却不说什么;如今彼此都非常了解,无论是各人的情绪也好,之所以有这样情绪的原因也好,都用不着说明了。布雷特暗自想道,巴巴拉今晚不能再美了。在刚才谈论那时,她一脸虎虎生气,流露出兴趣,智慧,热情。在布雷特认识的姑娘中,只有她,他最最看重,这就是为什么他不管她一直死也不肯跟他同床,还是同她见面的缘故。 布雷特知道,巴巴拉对自己能参加这部影片的摄制,能同韦斯·格罗佩蒂一起工作,感到十分满意。 这会儿格罗佩蒂把盆子朝后一推,用餐巾抹了抹嘴巴和胡子。这矮个子电影导演,依然戴着黑贝雷帽,刚才一直在吃斯特罗加诺夫式牛肉加面条,大口大口喝着奇昂蒂红葡萄酒,把饭菜冲下去。他满意得嗯嗯的响。 “韦斯,”布雷特说,“你真想卷进——真正卷进——你拍电影的那些个主题里去吗?” 导演一脸惊讶。“你是指搞改革运动的胡闹吗?把人家刺一下吗?” “是的,”布雷特应道,“我就是指那种胡闹。” “去它的!不错,我有兴趣;非有兴趣不可。不过,兴趣一过,我还是拍我的电影,小伙子。就是这么回事。”格罗佩蒂摸摸胡子,把餐巾没有揩掉的一段面条拿掉。他又补上一句说:“不论一地金凤花,还是一条下水道——我一知道在那儿,我要的就只是正确的镜头,摄影机的角度,照明,音响的配合。卷进去才叫胡闹呢!卷进去要赔上全部时间呐。” 布雷特点点头。他沉吟道:“我也是这么想的。” 在汽车里,布雷特一面开车送巴巴拉回家,一面说:“搞得不错,是吗?那影片。” “真不错!”她坐在前座靠近中间的地方,紧偎在他身边。他打横里一转脸,就会碰到她头发,他已经碰到过好几次了。“我真替你高兴。这你也知道。”“是的,”她说。“我知道。”我不愿意跟我一起生活的女人不做一点特殊的事,完全是她自己的事。“”假如我同你在一起生活,这点我会记住的。“自从几个月前,那天晚上他们谈到一起生活以来,他们谁都是第一次提到可能一起生活的事。”你又想过没有?“想过,”她说。“就此而已。”布雷特等着,径自穿过杰斐逊路口的车辆,到了克莱斯勒高速公路上,他才问道:“愿意谈谈这件事吗?”她摇摇头表示反对。“影片还要拍多久?” “大概再要一个月。”“你会忙吗?”“我想会的。怎么?”“我准备出门一次,“布雷特说。”到加利福尼亚去。“但是,她一追问他原因,他却不告诉她是为了什么。 第十九章 偌长的一辆黑色敞篷车放慢了速度,向左一拐,就在历经风吹雨打的石柱中间,平平稳稳地驶入汉克·克赖泽尔的大角住宅那弯弯曲曲的一条铺就的汽车道。 克赖泽尔那个穿制服的司机,在驾驶汽车。在他的背后,富丽堂皇的车厢里,坐着克赖泽尔和他的客人特伦顿夫妇。车厢里面竟还有个酒吧柜台。 车子一路开去,零件制造商就在酒吧柜台上斟酒饷客。 这是七月最后一周的一个傍晚。 他们早已吃过晚饭,地点是在闹市区的底特律体育俱乐部。特伦顿夫妇正是在那儿同克赖泽尔碰头的,席面上还有一位漂亮的姑娘,眼睛水灵灵的,说话带法国口音,克赖泽尔介绍时只说她叫佐埃。他又补上一句,他最近开设的出口联络处,就是由她负责的。 佐埃倒是个惹人喜爱的伴儿。吃过饭,她就告辞了。她走后,在汉克·克赖泽尔的建议下,亚当和埃莉卡把自己的汽车留在闹市区,陪他回家了。 今天晚上的安排,早在亚当到汉克·克赖泽尔的湖边别墅度周末那回,就有了端倪。别墅聚会过后,零件制造商如约打电话给亚当,他们商定了会面的日子。把埃莉卡也请进在内,这叫亚当一开头禁不住紧张,他但愿克赖泽尔不至于详细提到别墅周末聚会,更不要特别提到罗韦娜。亚当想起罗韦娜,仿佛还在眼前一般,但是,跟她的那段关系已成往事,一个人做事总要慎重,也要识时务,所以还是由它成为往事的好。其实他倒用不着发愁。汉克·克赖泽尔是考虑周到的;他们谈的都是其他事情,底特律狮队1下一季节胜败如何啦,市政府里最近的一件丑闻啦,后来还谈到“参星”,车上的有些零件,目前克赖泽尔的公司正在大量制造。隔了一会儿,亚当总算放下了心,不过他还是禁不住纳闷,不知汉克·克赖泽尔对他究竟有什么企求。 1是底特律市一级的橄榄球队。 克赖泽尔是有企图的,这他拿得稳,因为布雷特·迪洛桑多跟他这么讲过。今晚本来也邀请了布雷特和巴巴拉,可是他们都来不了——巴巴拉正忙于工作;布雷特嘛,不久要上西海岸,有些该办的事先要了结一下。不过,布雷特在昨天就透露了风声:“汉克跟我讲过他要提出什么要求。但愿你能出点力,因为这决不是仅仅你我的事。”那种神秘的样子,不由亚当不恼火,但是,布雷特却不肯再说什么。 这时,敞篷车在克赖泽尔那幢爬满常春藤的广厦前面停下了,亚当猜想他不久就会知道。 司机走过来打开车门,扶着埃莉卡下车。埃莉卡和亚当走在主人前面,到了附近的一片草地上,背对着那幢偌大的房子,一起站在逐渐降临的暮色中。 那幽雅的花园里,一片草地轧得平坦,大小树木修剪得齐齐整整,在在显出都有专人管理。花园一路向下倾斜,直抵湖滨大道的条条寂静林径,除了难得有车辆来往以外,在这条道上,放眼望去。圣克莱湖倒是一览无遗。 目前圣克莱湖依然看得见,只是模模糊糊罢了;一道白浪勾出了湖边,离岸远处,湖上货轮灯光忽隐忽现。近处,一条迟到的帆船,开着装在舷外的马达,赶着回家,直向大角游艇俱乐部的停泊处驶去。 “真美,”埃莉卡说,“不过,往常我来到大角,总是认为这儿并不真是底特律的一角。” “要是你住在这儿,”汉克·克赖泽尔回答说,“你就会知道是底特律的一角了。我们中间很多人还带着汽油味呢。或者说,我们的指甲里一度有过油腻。” 亚当阴阳怪气说:“多数大角人的指甲已经干净好久了。”不过,他知道克赖泽尔指的是什么。大角,一共有五个,都是豪富人家独霸一方的采邑和世袭的飞地,同大底特律的其他地区一样,也是汽车世界的一角。亨利·福特二世住在大角庄的大街那头,其他一些福特家族,有如菜肴里洒上的厚味调味品,散居在左右一带。其他汽车公司的资产也在这里,有克莱斯勒汽车公司和通用汽车公司的产业,也有汽车工业供应商的财产:老一点的名人如费希尔、安德森、沃尔森、马伦,新一点的象克赖泽尔。当今那批财神老爷在一些门阀森严的俱乐部里饮酒作乐——首屈一指的是那个闹声震天、热气蒸人的乡下俱乐部,申请入会的名单长得望不到头,一个新的年轻申请人,要没有家庭关系,活到老也休想成为会员。尽管门阀森严,大角也不失为一个好客的地方——这就是为什么少数几个靠薪水为生的汽车界经理,不爱那个经理更为集中的布卢姆菲尔德山,反而看中了这一带的“家庭”风光,在此安家落户了。 从前,老一辈大角人端出一副贵族架子,百般轻视汽车界财阀。如今,汽车界财阀统治了整个底特律,也把他们抓在手掌心里了。 从湖上突然吹来微微一阵夜风,晃动了空气,把头顶上树叶吹得籁簌的响。埃莉卡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汉克·克赖泽尔建议道:“让我们到屋里去吧。” 他们走近屋子,那司机,看来是兼任管家的职务,打开了笨重的大门。 向里走了几码路,亚当站住了脚。他不胜惊讶地说了一句:“鬼才想得到呢!” 埃莉卡在他的身旁,同样吃惊,站在那里,睁大眼睛看着。接着她吃吃笑了。 他们走进的那间底层起居室里,一切陈设雅致极了——厚厚的丝绒地毯,舒舒服服的椅子,沙发,餐柜,书架,图画,一架唱机在轻轻放送音乐,灯光十分和谐。里面还有个游泳池,有一般游泳池那样大。 游泳池大约有三十呎长,砌着蓝得动人的瓷砖,一头深,一头浅,还有一个三层跳水台。 埃莉卡说:“汉克,我不该放肆发笑。对不起。但这……真叫人想不到。” “没理由不发笑,”主人和颜悦色说。“多半人笑。很多人把我当蠢才。其实是,我喜欢游泳。也喜欢舒服。” 亚当一脸惊奇,朝四下看看。“这是幢旧房子。你一定从里到外兜底翻修过。” “一点不错。” 埃莉卡对亚当说:“不要装着工程师的样子了,让我们去游泳吧。” 克赖泽尔分明高兴了,说:“你要游泳?” “你眼前是个海岛姑娘。我还不会说话,就会游泳了。” 他领她到一条走廊上。“那边第二扇门。有的是游泳衣,毛巾。” 亚当跟着克赖泽尔到另一间更衣室。 几分钟后,埃莉卡从跳水台的最高一层来了个令人眼花撩乱的燕式跳水。她放声笑着,浮出水面。“我生平还没有到过这么好的起居室。” 汉克·克赖泽尔咧嘴笑着,从低一层的跳台上跳下水去。亚当从边上跳入水。 他们畅游了一番,上来,三人身上都滴着水,由克赖泽尔领着头,穿过丝绒地毯,走到大扶手椅边,椅子上已由那个管家兼司机铺上了厚厚的毛巾。 在第四只椅子里坐着一个灰白头发、弱不禁风的女人,身边放着一盘咖啡杯和烈酒。汉克·克赖泽尔俯下身,在她腮帮上吻了一下。他问:“今天过得好吗?” “太太平平的。” “这是我的妻子,多萝西,”克赖泽尔说。他介绍了埃莉卡和亚当。 亚当这就弄明白为什么刚才把佐埃留在闹市区了。 但等克赖泽尔太太倒了咖啡,他们聊着天时,她听说他们约好一起吃过饭,可是,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却没有她的份,看样子她对这件事并不以为怪。她竟然还打听底特律体育俱乐部的饭菜好坏呢。 亚当心想,说不定多萝西·克赖泽尔已经迁就让步,早不在乎她丈夫在外面的另一种生活——在“联络处”的各种各样情妇。这一点,亚当倒是早听到说过的。事实上,汉克·克赖泽尔对他的那一套看来也不保密,今晚佐埃出现在大庭广众,就是明证。 埃莉卡兴高采烈地聊着天。她分明喜欢汉克·克赖泽尔,今晚的出门,现在的游泳,对她都是美美的。她看上去容光焕发,青春毕露。她在那批现成的游泳衣里,找到了一件三点式的;这对她颀长、苗条的身材真是恰到好处,好几次亚当都看到克赖泽尔兴味十足,眼睛朝着埃莉卡瞟去。 过了一会儿,主人仿佛坐立不安似的。他站起身来。“亚当,要换衣服吗?有样东西我想给你看看,也许还要谈一谈。” 亚当暗自想道,到底谈到正题了——不管是什么正题。 “你的口气怪神秘的,汉克,”埃莉卡说;她朝多萝西·克赖泽尔微微一笑。“我也可以看看这个展出吗?” 汉克·克赖泽尔又来了个他特有的那种呲牙咧嘴的笑。“如果你要看,那正中下怀。” 几分钟后,他们对克赖泽尔太太道了声少陪,撇下她留在起居室里悠悠然啜着咖啡。 他们穿着停当,汉克·克赖泽尔领着亚当和埃莉卡穿过屋子的底层,一面向他们讲解,造这房子的是一个早已作古的汽车大王,也是沃尔特·克莱斯勒和亨利·福特的同时代人。“结实。外墙就象哈德里恩的城墙1一样。仍旧牢靠。因此我把肚子拉开,装进新的五脏六腑。”零件制造商打开一扇格子穿堂门,露出一座螺旋转梯,走下梯,接着领着头,橐橐橐一路走去。埃莉卡跟在后面,小心翼翼的,亚当殿后。 1公元第二世纪时的罗马皇帝哈德里恩为防异族侵入在英国北部所建的城墙。 他们沿着地下室过道走去,转眼间,汉克·克赖泽尔在钥匙圈上拣出一把钥匙,打开一扇灰铁门。他们一踏进房里,雪亮的日光灯一下照得通明。 亚当看出,他们是到了一间工程实验工场。这里,房间宽敞,井井有条,可以列为他看到过的配备最好的工场之一。 “在这地方花很多时间。搞小型实验,”克赖泽尔解释说。“我厂里一接到新活,就拿到这里来。琢磨出单价最便宜的最好生产方法。有收成结果。” 亚当记起了布雷特·迪洛桑多跟他讲过的一件事:汉克·克赖泽尔没有工程学方面的学位,在开始独立经营前,只当过技工和工厂领班。 “在这里。”克赖泽尔领着头,走到一只又低又宽的工作台边。台上放着一件东西,上面罩了布,他把布拿掉。亚当好奇地看看布下面的那个金属构造物——钢杆,金属板,加上连结在一起的内部零件装配成的一件东西,大小相等于两辆自行车。外面有个把手。亚当摇了一下把手试试,里面的零件都动起来了。 亚当耸了耸肩。“汉克,我认输了。这到底是什么呀?” “明摆着嘛,”埃莉卡说,“这东西他是准备送到现代美术博物馆去的。” “也许就是这么回事。我应当这么做。”克赖泽尔咧嘴一笑,问道:“精通农业机器吗,亚当?” “不见得吧。”他又摇了一下把手。 汉克·克赖泽尔不动声色说:“这是脱粒机,亚当。这样的脱粒机,或者说这样小的,从来没有过。可不错呢。”他语气里透着的那分热呼劲儿,无论是亚当还是埃莉卡,都从来没有听到过。“不管什么种谷子,小麦,大米,大麦,这架机器都打。一小时三到五蒲式耳。有照片可以证明……” “我对你够了解的,”亚当说。“你说不错,就不错。” “另外还有件事,也不错。成本。大量生产嘛,就只卖一百块钱。” 亚当一脸怀疑。身为产品计划人员,他正如橄榄球教练懂得标准比赛一样,懂得什么叫做成本。“管保不包括动力在内。”他停了一下。“你那东西的动力是什么?电池?小小的一只汽油马达?” “早料到你有这一着的,”汉克·克赖泽尔说。“那就让我来告诉你吧。你讲的哪一种都不是动力。是靠人摇把手。就象你刚才干的那样。就是那个把手。只不过我心目中的人,是深山野林农村里的东方乡巴佬。戴一顶坍边帽。等他的手臂摇痠了,就由女人孩子来接替。他们一连几个钟头坐在那儿,光是摇把手。这就是只花一百块钱造出这架机器的道理。” “没有动力。真遗憾,我们没法这么样造汽车。”亚当放声笑了。 克赖泽尔告诉他说:“别的我都不管。现在千万帮我个忙。不要笑。” “行,就不笑。可我还是想不通,偏偏在底特律这个地方,居然来大量生产一架农业机器”——亚当冲着那脱粒机头一点——“为了让它转动,你就一连几个钟头摇把手。” 汉克·克赖泽尔真心诚意说:“我到过的地方,要是你也到过,亚当,或许你就会相信了。这个世界的好些地方都跟底特律离得远。我们在这个城市里伤脑筋的事有一半是:我们忘了其他那些地方。忘了人家并不都象我们一样想。我们以为其他什么地方都象底特律,或者说应当象底特律,所以不管出什么事,都应当按照我们的一套办:按照我们理解的一套办。如果旁人理解不同,那么他们一定是错了,因为我们是底特律啊!在其他事情上我们也是这样。污染。安全。那些事闹翻了天,所以我们必须改变一下。但是还留着好多想法,就象宗教一样。” “还有一些祭司长呢,”埃莉卡插嘴说,“他们可不喜欢古老的信仰遭到反对。” 亚当朝她白了一眼,意思是说:这由我来办。 他指出:“这工业里有好多正在逐渐高升的人都赞成把老的一套设想重新考虑一下,而且效果也在显示出来。不过,要是你谈到用手操作的机器——不管什么种机器——那就不是革新;是要倒退到亨利·福特一世以前的状态了。”他又添一句说:“不管怎么说,我总是个干小汽车、大卡车这一行的。这却是农业机器。” “你们公司不是有农业产品部吗。” “这跟我可不沾边,我也不想沾边。” “你们的头头可沾边。你跟他们也沾边。他们听你的话。” “讲给我听听,”亚当说。“你是不是向我们农业产品部的人提出过?他们是不是把你给拒绝了?” 零件制造商点头称是。“他们和其他人都一口回绝。这就要有人把我带到董事会去。这样我可以引起他们的兴趣。原希望你想个办法。” 汉克·克赖泽尔究竟有什么企图,终于清楚了:要亚当帮个忙,给他弄个门路去见见公司的最高当局,大概是要总经理或者董事长亲耳听一听吧。 埃莉卡说:“你能替他办一下吗?” 亚当摇摇头,不过,话是汉克·克赖泽尔对埃莉卡说的,“他先得赞成这个主意才行。” 他们站着观看这个装着把手的稀罕玩意,亚当生平还没见到过这样与众不同的怪物呢。 话可说回来,亚当也知道,过去汽车公司确实常常搞些科研项目,都是跟生产汽车这个主要活动不大有关系的,或者根本毫无关系。通用汽车公司带头造了外科手术用的人工心脏,还有其他医疗器械。福特汽车公司正在研究宇宙卫星通信设备,克莱斯勒汽车公司正在客串实验计划公社。还有其他一些例子。汉克·克赖泽尔一眼就看出来了,之所以搞这些计划,正是因为每家公司的某个上层人物首先发生了兴趣。 “曾经到华盛顿谈过这个脱粒机的事,”克赖泽尔说。“向国务院中不少人征求过意见。他们都支持。谈到每年定购二十万架机器,支援国外。这算是开个头。但国务院不会制造呀。” “汉克,”亚当说,“何必通过另一家公司呢?如果你深信不疑的话,你何不自产自销呢?”“有两个原因。一是声望。我没有名气。象你们那类大公司有名望。还有销售组织。我没有。” 亚当点点头。这大有道理。 “另一原因是资金。我凑不出钱。没有钱搞大规模生产。” “不用说,凭你以往经历,银行……” 汉克·克赖泽尔格格笑了。“我早借了银行钱。多得很,有朝一日他们认为是我把他们拖垮了呢。我自己的钱向来不多。没有钱,就寸步难行,否则倒是怪事。” 这一点,亚当也懂得。不少个人和公司都是这么干的,汉克·克赖泽尔的工厂、生财、存货、这幢房子,他在希金斯湖的住宅,可以十拿九稳,都抵押了大笔款子。万一克赖泽尔把企业让掉,或者把其中一部分脱手,他可以到手几百万现款。在没有出售前,他也象旁人一样,还是月月解决不了现金周转的问题。 零件制造商又摇了一下脱粒机的把手。里面的机器转动了,只是现在什么也转不出来;一定要在顶上一个一夸脱大小的漏斗里喂进五谷嚼一下才行。 “这的确不同寻常。可以说,一直是我的梦想。梦做了好久了。”汉克·克赖泽尔迟疑了一下,看样子这样直言不讳,叫他发窘了,但是他又说了下去:“这主意是在朝鲜想到的。留意到村子里的男男女女,用石臼捣谷子。方法原始:费力大,效果小。看到有需要,所以着手琢磨这个玩意。从此一直在研究,做做停停。” 埃莉卡一眼不眨,望着汉克·克赖泽尔的脸。他的经历,她多少也知道一点,部分是从亚当那里听来的,部分是从别的地方来的。突然间,她的脑子里展现出一幅图画:一个凶狠、苦战的美国海军陆战队战士,身处怒目相对的异乡客地,却是如此体贴同情地注意着当地村民,隔了多年以后,当时产生的一个念头,竟然还能象团火焰似地在心里燃烧。 “讲件事你听听,亚当,”克赖泽尔说。“也是讲给你听的,埃莉卡。这个国家在海外不销农业机器。至少可以说,是不多。我们的太高级,太尖端。这在我们看来就象宗教——照我的说法:一切都得有动力。一定要电动的,或者用发动机,或者不管是什么。我们可忘了,东方国家有无穷无尽的劳动力。你要请一个人来摇把手,就有五十个人象苍蝇,或者象蚂蚁一样赶着来。可我们不喜欢那么办。不喜欢看到苦力扛着石头,建造水坝。那真叫我们恼火。我们认为那样做效率低,不是美国式的;我们说金字塔就是那么样造成的。那又怎么样?事实是:情况明摆在那儿。要改变也要过好长一段时期。另外还有一点:在那儿,高级机器没有好多地方可以修理。因此机器一定要简单。”他那一直摇着把手的手,从脱粒机上移开了。“这个就是。” 亚当暗自想道:汉克·克赖泽尔一面讲话——他这样讲话,可算是滔滔不绝了——一面操作表演他制造的、相信的东西,说来可真奇怪,他这么做着,竟然显出一种林肯式的气质,他又生就瘦高身材,这就更为突出了。 亚当不由得纳闷:这个办法会行得通吗?真象汉克·克赖泽尔所说,有此需要吗?这个计划是值得三大汽车公司之一押上世界声誉一赌吗? 亚当身为产品计划人员,养成了吹毛求疵地分析问题,他就凭着这套训练,象连珠炮一般,开始提出一连串问题。问题包括销售,预期销路,分配,当地装配,成本,零件,航运技术,维修,修理。亚当提出的每一点,看来克赖泽尔都早已想到,早已作好准备,满脑袋都是必要的数字,从这一连串回答里,可以看出这个零件制造商的买卖之所以一帆风顺的道理。 后来,汉克·克赖泽尔亲自驾驶汽车,把亚当和埃莉卡送到闹市区他们的汽车那儿。 在约翰·洛奇高速公路上,一路朝北驱车回家,埃莉卡问亚当说:“汉克要你做的事你会做吗?你会引他去见董事长和其他的人吗?” “我不知道。”听他的口气,明摆着他心里怀疑。“我就是拿不定主意。” “我想你应当做。” 他向横里溜了一眼,心里有点好笑。“就那么样吗?” 埃莉卡说得斩钉截铁:“是,就那么样。” “你不是老对我说,我沾边的事已经太多了吗?”亚当记起了“参星”,“参星”的问世一星期比一星期近了,要他花的时间越来越多,未来的几个月里少不得这么样。何况还有“远星”呢,目前虽在草创阶段,也需要他集中精力,不论在办公室里也好,在家里也好,都少不得花上无数工作时间。 萦绕在他心头的还有斯莫盖·斯蒂芬森。亚当知道他必须马上解决他姐姐特里萨在汽车经销商行里的投资问题,他早该再去一次,在好几个问题上跟斯莫盖摊一次牌啦。下一个星期,好歹也得想办法把这件事安排进去。 他暗自问道:难道他真的再想揽上什么事吗? 埃莉卡说:“那不至于花时间。汉克无非是要求给他介绍一下,好让他把机器作次操作表演。” 亚当笑了起来。“对不起!那样办可不行。”他解释说:不论什么设想,一层层递上去,给公司最高领导考虑的,一定要附有详尽的分析和意见,因为从来没有什么东西随随便便扔在总经理和董事长办公桌上的。亚当要办,就得通过埃尔罗伊·布雷思韦特和业务副总经理哈伯·休伊森,即使是这么办,也还得遵守规则程序。要不把整个建议详细审核一下,算出成本,定出可能的销售量,写出专门推荐的书面意见,那也不准送到次一级的上司手里。 这样做也完全对头。否则的话,成千上百个想入非非的计划,就会把决策制订的途径堵塞住了。 在这件事上,虽然日后也许还会有人卷进去,但是首当其冲的就得是亚当。 另外还有一点:假如农业产品部正象汉克·克赖泽尔坦白承认的那样,已经拒绝了脱粒机计划,那么亚当再度提出来,无论成败,都会树敌。农业产品这一部门,同汽车业务比起来,虽然规模不大,但终究是公司的一个部门,何况到处树敌也决不是上策。 今天晚上,亚当终于为东道主的操作表演和种种设想打动了心。不过,沾上了边,会得到什么好处呢?成了汉克·克赖泽尔的后台,究竟是聪明还是愚蠢呢? 埃莉卡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哪怕要干些什么,我看也比你干其他那些事要有用得多。” 他带着刺回答了一句:“大概你是要我不去管‘参星’、‘远星’……” “为什么不呢?那些玩意可填不饱肚子。汉克的机器,倒会填饱肚子。” “‘参星’会填饱你我的肚子。” 说虽这么说,亚当也知道末一句话显得沾沾自喜,但又有点蠢头蠢脑,因为他们快要闹出一场无谓的争论来啦,谁知埃莉卡却一下子就反击过来:“大概你关心的只有这件事。” “不,不是。还有更多的事要考虑呢。” “譬如说,什么事?” “譬如说,汉克·克赖泽尔是个投机分子。” “我喜欢他。” “我早看出来了。” 埃莉卡的声音冷冰冰的。“你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啊,见鬼!——没什么。” “我说啦:你是什么意思?” “好吧,”亚当回答,“我们在游泳池边那会儿,他脑子里一直在想脱你的衣服。这你也知道。看来你并不在乎。” 埃莉卡的脸刷地红了。“对,我是知道的!对,我是不在乎。我可以老实告诉你,这我喜欢。” 他虎着脸说:“可我不喜欢。” “我想不出是什么道理。” “这话倒是什么意思?” “意思嘛,汉克·克赖泽尔是男人,一举一动都象个男人。就是那么样,他让女人感到是个女人。” “大概我做不到。” “你万万做不到!”满汽车都是她的火气。他不由得吓了一跳。他心里倒还明白,事情已经闹僵了。 亚当把声气软下来。“瞧,也许最近以来,我没有……” “你所以反对,是因为汉克让我感到快活。是女人。是有人要的。” “那么我真抱歉了。大概我把话说错了,这点脑子里想得还不够多。” 他又补上一句说:“再说,我是要你的。” “是吗?是吗?” “那还用问。” “那么为什么你不再亲我了?难道你不知道已经有两个月了?这以前,不知有几个星期,几个星期了。你要我向你开口,让我感到那样的贱。” 他们汽车驶离了高速公路。亚当一味内疚,停下了车。埃莉卡抽抽咽咽哭着,脸贴在另一面车窗上。他伸过手去轻轻抓她的手。 她一把推开。“不要碰我!” “瞧,”亚当说,“想来我是头号傻瓜……” “不!不要这么说!一句话也不要说!”埃莉卡咽下了眼泪。“你当我要你现在亲我?求了以后?一个女人不得不开口求人,你想她心里是怎么个滋味?” 他等了一会,只觉得无能为力,不知道做什么、说什么才好。于是他开动了汽车,离开夸顿湖还有段路,在那段路上,他们一句话也没说。 亚当象往常一样,先让埃莉卡下车,才开到汽车间去。分手时,她平心静气地对他说:“我已经想过多次了,也不光是今晚才想到的。我要离婚。” 他说:“我们以后再谈吧。” 埃莉卡摇摇头。 等他进屋,她早到了客房里,锁上了门。这一夜,他们结婚以来,还是第一次住在同一幢房子里,却睡在不同的地方。 第二十章 “把坏消息说给我听听,”斯莫盖·斯蒂芬森对帐房洛蒂·波茨说。“我宕了多少帐?” 洛蒂一副长相象是个女的尤利亚·希普1,一举一动也往往是那么样,但是脑子却快得象刀片。她拿着一支细长的金铅笔,一下就把数目算出来了。 1英国作家狄更斯的长篇小说《大卫·科波菲尔》中的一个人物,原是某法律事务所的职员,面貌丑陋,阴险狡猾,是个资产阶级利己主义者。 “把我们刚刚交货的汽车也算在里面,斯蒂芬森先生,老板,是四万三千元。” “银行里有多少现金,洛蒂?” “这星期和下星期的工资都付得出,斯蒂芬森先生,老板。剩下可没多少了。” “嗯。”斯莫盖·斯蒂芬森伸出手摸了一下浓密的胡子,身子向后一倒,十指交叉,按在肚子上,最近肚子又大了点;他漫不经心地提醒自己,必须马上想个办法减轻体重,譬如象节制饮食,不过这样一想,他心里却发闷了。 斯莫盖生就这么种性格,对于今天早晨突然落到头上的经济危机,并不感到惊慌失措。他已经闯过不少次危机,这一次好歹也会对付过去。他把洛蒂说出的数目考虑了一下,再心算了一番。 这天是八月第一周的星期二,他们两个人是在郊区那个大汽车经销商行,斯莫盖的夹层楼面办公室里,斯莫盖坐在办公桌边,穿了蓝绸外套,系着花花绿绿的领带,好象是制服一样。洛蒂坐在他对面,恭候吩咐,周围放着几本打开的帐册。 斯莫盖想:眼下象洛蒂那样态度的女人可不多了。但话又说回来,假如造物主在你呱呱坠地时跟你恶作剧,把你弄得象洛蒂那样的丑,那你就得在别的方面补回来。的的确确!——她是条狗!三十五岁左右,看上去倒象五十岁了,一副傻里傻气、七歪八斜的相貌,牙齿暴出,眼睛带点斜视,头发杂乱无章,仿佛刚从脑袋上长出来似的,嗓子象铁轮圈在鹅卵石上滚着那样的嘎喇嘎喇……斯莫盖不再去想这些了,他提醒自己,洛蒂这人一片赤诚、无限忠心、绝对信得过;他们一起从困境中爬了出来,要没有她管帐,他也许压根挺不过来。 斯莫盖毕生遵守这个格言:你要一个女人死守在身边,那就得找个难看的女人。漂亮的姑娘好比珍珠宝贝,但就是水性杨花。难看的女人总是死心塌地烧饭做菜。 多亏另一个难看的姑娘,他才事先晓得这天早上要有危机临头。他真感激她通风报信。 她名叫约兰达,昨天深夜,她往他家里给他打电话。 约兰达在闹市区一家银行里工作,斯莫盖跟这家银行有往来,靠银行放款,他手里才有了一批汽车存货。她是副总裁的秘书,有门路弄到机密情报。 另外还有一点,就是脱剩奶罩裤衩,约兰达体重足足两百磅呢。 一年前,斯莫盖到那银行里去,一看到她,他顿时感到她大有可能做个帮手。随后他就打电话,邀约兰达吃饭,从此以后就让他们的友谊不断增长起来了。现在,他们大约每两个月碰一次头;这之间,他给她送鲜花,送糖果。糖果,约兰达是成磅成磅吃的。斯莫盖还两次带了她到汽车旅馆里去过夜。后面这件事,他可不大高兴多想,但是,约兰达,难得碰到这样的经历,始终感激涕零,为了报答恩情,她按时把有用的银行消息向他通风报信。“我们那批对帐员打算对经销商的库存来次突击检查,”昨夜她在电话里通知他。 “我料想你是要知道的——你的名字也列在单子上。”他顿时警觉起来,问:“几时开始查帐?”“明天一早,不过谁也不通知。”约兰达又添补一句说:“我没法早一点打电话给你,因为我下班晚,也不便用公家电话。” “你这孩子聪明。名单上有多少人?” “八个经销商。我把名字抄下来了。要我来念一念吗?”他谢天谢地,多亏她设想周到。“麻烦你了,小宝贝。” 斯莫盖听到自己的名字是倒数第二,就放了心。假如对帐员也象平时一样,按名次检查,那就是说,要过三天,才会到他这儿来。因此他有两天时间可以张罗,时间虽然不多,但是总比明天就来个突击查帐要好些。他记下了其他几个经销商的名字。三个是熟人,他要给他们通个风;改天他们不定会报答他的。 他对约兰达说:“你打电话给我,真是个可爱的孩子。我们最近不大见面呀。” 他们你爱我爱地交谈了一会,收了场,斯莫盖心中有数,这要他在汽车旅馆里再花上一夜时间,不过这也值得。 第二天一早,他把洛蒂叫了来。他偶尔也对她献上基本功报效一番,但是她,不论什么时候,也不忘记叫他“斯蒂芬森先生,老板”。他召她一来,结果就听到了她的报告——斯蒂芬森经销商行宕了一大笔帐。 所谓“宕帐”,就是说斯莫盖销掉了汽车,但是没有把售车所得的款子转到当初借给他钱购买汽车的银行里。汽车是银行贷款的担保品;所以,银行里既然没接到汽车出售的通知,就以为汽车还好端端地在斯莫盖的手里。 其实,价值四万三千元的汽车已经不翼而飞了。 在过去几个星期里,银行里接到过几笔货物的销售报告,但决不是全部详情,银行和信贷公司总是定期检查经销商行的存货,一查之下,短缺的情况就会漏底。 这个前赛车手又摸着胡子,沉思起来。 斯莫盖跟所有的汽车经销商一样,知道经销商行偶尔宕个帐,是正常的,有时候也是必要的。诀窍就在于,不要干得太过分,也不要被抓住。 之所以出这个问题,原因就是汽车经销商买进一辆新车,非得弄到现款不可,通常是向银行或者向信贷公司借钱。可是有时借款不足。经销商可能缺少现款,但又少不得现款——倘若眼前的销路大有希望,买进更多的汽车就要付现款,开销也要付现款。 不用说,经销商的办法是,做成一笔交易后,总是慢点入帐。就这样,经销商从购买汽车的主顾那里拿到了货款,却拖上个把星期,才将出售实情报告债权人:或则是银行,或则是信贷公司。在此期间,经销商就挪用了那笔钱。而且,日期一到,又有批汽车卖了出去,再慢一点做手续,就又可以暂时挪用一下那笔钱了。这多少有点象变戏法。 银行和信贷公司都知道有这种变戏法的事,但也合情合理,来个眼开眼闭,只要经销商不是公开“宕帐”,就听凭他们暂时拖欠一下。不过,象斯莫盖目前这么大数目的宕帐,他们未必见得马虎了事。 斯莫盖·斯蒂芬森轻声说:“洛蒂,趁那些查帐的还没来,我们就得弄回几辆汽车放在手里。” “我料想你会这么说的,斯蒂芬森先生,老板,因此我做了一张名单。” 帐房从办公桌那边把两张夹起来的纸片递过来。“这些都是过去两个星期里我们的顾客交货单。” “好姑娘!”斯莫盖把名单匆匆看了一下,看到洛蒂在每个名字后面都写上了地址和电话号码,连同买去的车型和车价,不由得暗暗赞许。他动手在相当近的地址上作了记号。 “我们两个分头去打电话,”斯莫盖说。“我已经划出了十四个名字先打。我打头上七个;你打另外几个。明天早上,一早就要汽车送来。你总知道话怎么讲。” “是,斯蒂芬森先生,老板。”洛蒂以前也干过这种事,现在她把斯莫盖作出的符号过到她自己的一份复写名单上。她要到楼下她办公的小房间里去打电话。 洛蒂一走,斯莫盖·斯蒂芬森就拨了名单上的第一个电话号码。一个好听的女子声音来接了电话,他说明了自己的身份。 “我打电话来,”斯莫盖带着蜜甜蜜甜的推销员语调谈起来,“只是想知道一下,我们有幸卖给贵方的那辆新车,是不是还满意。” “我们很喜欢。”那女人的语气有点惊讶。“干吗?有什么毛病吗?” “一点毛病也没有,太太。我只是亲自来检查一下,凡是我的主顾,我都是这样对待,保证皆大欢喜。我就是这样做生意的。” “呃,”那女人说,“想来这是个好办法。眼下,看来没多少人肯那么关心了。”“我们可关心。”此刻斯莫盖抽起了雪茄;两只脚搁在办公桌上,椅子朝后仰着。“我们这儿全体人员,真的都非常关心。讲到这个问题,我倒有个建议。” “哦?” “既然你们的汽车还是刚使,那么何不明天开到我们这儿来,让我们的维修部彻底检查一下。这样嘛,我们就可以看看有没有出什么毛病,其他有什么需要校正一下的,我们也可以校正校正。” “可我们汽车买了一个星期还不到……” “那就更有理由,好弄弄清楚是不是一切都顶呱呱的,”斯莫盖滔滔不绝说。“我们愿意为你们服务;真的愿意。而且不取分文。” “你确是个与众不同的汽车商人,”听电话的那个女人说。 “好说,好说,太太。不管怎么样,承你这样夸奖,我总是不胜感激。” 他们讲妥,第二天早上八点钟送汽车到维修部来。斯莫盖讲清楚,要派一个最好的机修工来干这个活;汽车来得早,安排起来就容易些。那女人的丈夫,经常驱车到闹市区他的办公地方,这下要不搭人家的车子,就要乘公共汽车了。 斯莫盖又打了个电话,结果相同。之后再打了两个电话,都吃了闭门羹——明天不便把汽车放出来;他觉出对方态度坚决,就不再强求。打第五个电话时,他换了手法,没有什么特别原因,只是想换一下而已。 “我们虽不是绝对有把握,”斯莫盖告诉车主——一个亲自来接电话的男人——“可我们总认为你的新车或许有个缺点。坦白说,我真不好意思打电话给你,但是我们要替顾客着想,我们可不愿意冒半点风险。” “用不着不好意思,”那人说。“我倒高兴你打电话来。出了什么毛病?” “我们认为可能有点漏气,一氧化碳渗到乘坐室里。你也好,你那些乘客也好,都不会闻到,但是这个气味也许有危险。老实说,这个星期我们从厂里拿到的两辆汽车上都发现了这个毛病,为了安全起见,我们要把最近拿到的其他所有车子都检查一遍。我尽管不乐意承认,但是,看来也许是厂家的一个小小过错。” “你用不着说给我听;我知道是怎么回事,”那人说。“我本人也是做买卖的,老是碰到劳工问题。现今人家这样帮你忙,他们就是不放在心上。不过你这种态度,我确实领情。” “我开铺子就是这个样子,”斯莫盖直说道,“我敢说你也一样。那么明天早上你的汽车能不能保证开到这儿来?” “当然可以。我一早就开来。” “真是心上搬走了一块大石头。自然啰,不收分文,啊,对了,从现在开始到明天这段时间里,劳你驾,开起车来可把窗子打开。”斯莫盖的艺术手法从来不惜添油加酱。 “谢谢你的通知!我要告诉你件事,先生——我感动极了。没问题我们以后还会再做生意。” 斯莫盖笑容满面,挂上了电话。 早上九十点钟,洛蒂·波茨和她的老板比较了一下战果。帐房弄到了四辆汽车,答应第二天送来,斯莫盖弄到了五辆。如果全部送来,九辆车子已经绰绰有余,但是,从现在开始到明晨这段时间里,有些车主可能改变主意,也可能出了什么问题,汽车不能来了。斯莫盖决定还是防个万一的好。他从洛蒂给他的名单上又挑选了八个名字,他们两个就回去分别打电话了。到中午时刻,总共有十三辆汽车的主人,都答应第二天一早就把汽车送回斯蒂芬森经销商行,理由不等。 下一步就是斯莫盖同维修部主任文斯·米克松谈判了。 米克松这人生来象只欢蹦乱跳的兔子,秃顶,年纪将近七十,他主持维修部,象是个熟练的侍应员领班。不论什么汽车的病症,都可以立刻诊断出来,一手组织工作,真是没话说的,顾客都喜欢他。可是,文斯·米克松有个弱点:他是个酒鬼。一年有十个月,涓滴不饮;经常一年有两次,喝得烂醉如泥,有时候把活搞得一团糟。 别的老板决不会容忍这样的情况。这点,米克松是知道的;他也知道假如他丢了工作,象他这把年纪,休想再找到工作了。另一方面,斯莫盖却精明透顶,把这情况作了番估计,猜测到对他有利的种种好处。文斯·米克松,尽责时,可了不起;失职时,斯莫盖就另想办法。斯莫盖也可以放心,即使有时违反了商业道德,他这个维修部主任也不会找人麻烦;此外,碰到类似目前这种困难情况,不管提出什么要求,米克松总是有求必应。 他们一起安排了明天的对策。 叫回来的一辆辆汽车一到,就要赶紧带到维修部去冲洗,用吸尘器把内部打扫干净,将发动机仔细擦一遍,保证机罩一拉开来,就显得面目全新。 车主放在杂物箱里的东西都要出清;分别盛在一只只塑料袋里,袋上系上标签,这样,以后可以放回原处。牌照要拿掉,小心记下牌照号码,可以保证最后物归原车,不出差错。轮胎必须涂上一层黑漆,冒充新胎,尤其是轮胎花纹显出磨损的地方。 之后,那十二三辆汽车,都开到商行后面筑有围墙的空地上,还没有售出的新车就是存放在那里的。 如此而已。再也不做其他什么样的事。过两天后,那几辆汽车,除了收拾干净之外,都要照送来时一样还给车主。 不过,在此期间,那几辆汽车都要放在店里,听候银行对帐员查点,斯莫盖但愿他们深信他手里那批尚未售出的汽车不少一辆。 斯莫盖沉吟道:“银行里那些家伙大概要到后天才来。但是人家却盼着明天晚上就要回汽车。下午你得一个个给人打电话,编上好些理由,再拖它个一天。” “不要着急,”文斯·米克松安他心说,“我会提出充分理由来的。” 他的老板正颜厉色,瞅他一眼。“只要你不灌黄汤,我就不着急。” 那兔子似的维修部主任举起一只手。“这事情不办好,一调羹也不喝。我打包票。” 斯莫盖凭着经验,知道这会说到做到,但是,为了保险起见,他满口答应事后马上给他喝个够。这个战略他难得一用,可是,他非得拿准,在未来的四十八小时内文斯·米克松不出问题呀。 “路程表怎么办?”维修部人员问。“到眼下,有几辆汽车表上会指出走了几百哩的。” 斯莫盖思忖起来。这里不免有危险;有几个银行对帐员对经销商的花招也一清二楚,在稽核新车时,什么都要检查,包括路程表在内。但是,由于州法的规定,现今乱改路程表已经变得不大好办;何况,本年度车型的汽车上,装的又是防改的路程表。 “没什么防改不防改的,”米克松一听到斯莫盖提醒他这件事,就一口咬定说。维修部主任从口袋里摸出一套多型小铜钥匙。“看见这些了吗?是南卡罗来纳州格林维尔市一家叫‘万能公司’的工具铸模行做的。谁都能买到,要把路程表往哪拨就往哪拨;你说就是了。” “新的路程表怎么办——一变动号码,不就落下白线吗?” “白线是从塑料盒里出来的,塑料盒只要一摆弄,就会碎掉。但是,做那些钥匙的,也出售新塑料盒,不会碎的,每只一块钱。我有两打放在外面,还定了许多呢。”米克松咧嘴笑了。“包在我身上,头头。那一批汽车里有哪只路程表上是超过五十哩的,我都会拨回去。等车主拿回汽车前,我再把路程表恢复原样。” 斯莫盖高高兴兴地拍拍他伙计的肩膀。“文斯,我们的情况不能再妙啦!” 到第二天早上九十点钟,看来他们的情况是不能再妙了。 果然不出斯莫盖所料,有三辆答应来的汽车没有漏脸,可是,其余的十辆都如约送到了,让他拿来派用处,已经绰绰有余。在维修部里,冲洗,打扫,油漆轮胎,在飞速进行,其他的活都留在后面做。有几辆汽车已经由文斯·米克松亲自开到存车场上。 另外一个喜讯,就是银行对帐员正接着约兰达的名单上那八个经销商的名字依次检查。斯莫盖昨天通风报信的三个经销商,有两个已经来过电话,把他们自己和其他经销商行的情况告诉了他,依次检查这一点就昭然若揭了。也就是说,斯蒂芬森汽车公司,明天管保受到检查,不过到今天下午一切都会准备妥当。 斯莫盖也没什么真正担心的事,只要不查出他的真正存货情况,让他安然度过今明两天就行。生意通常都是非常兴旺,店里资金雄厚,他也知道,过个把月光景,他又可以把帐面拉平,不会宕一大笔帐了。他暗自承认:风险实在冒得太大了点儿,但话又说回来,他以前也赌过,也赢过,这就是为什么他长久以来一直是个得法的汽车销售商。 十一点三十分,斯莫盖在夹层楼面办公室里休养精神,啜着兑上白兰地酒的咖啡,这时候亚当却不经通报,走进来了。 自从今年年初斯莫盖·斯蒂芬森跟亚当初次会面以来,亚当已经来过好几次,这一次次来访,叫斯莫盖感到有点不自在了。现在他看到亚当,比往常更其不快。 “你好!”他招呼了一声。“不知道你来了。” “我来了有一个钟头了,”亚当告诉他说。“多半时间在维修部里。” 亚当说话的口气和相当严厉的脸色,不由斯莫盖不自在。他嘟嘟囔囔说:“该想到你来这里,还是通知我一下的好。这是我的铺子。” “我本该如此,可是一开头你就告诉我……”亚当把上几次来访时也带在身边的黑色活页文件夹打开,翻了一页。“我第一次到这儿来,你就告诉我:‘这儿,对你什么都不保密,好比掀开屋顶的妓院。你可以翻看我们的帐册、案卷、清单,正象你姐姐一样,她是有权这样做的。’后来你说……” 斯莫盖咆哮起来。“算了,算了!当初不知道我在对录音机讲话。”他疑神疑鬼地瞪着眼。“说不定你是用录音机来着。” “如果我用了,你早就知道了。我凑巧记性好,再则,碰到我跟什么事沾了边,我也记笔记。” 斯莫盖真想知道,那黑色文件夹的活页里另外还记着什么。他招待亚当说:“请坐。喝点咖啡?” “不,谢谢你,我站站好了。我是来告诉你我这是最后一次到这里来了。我还要通知你,因为我认为你理该知道,就是说我要劝我姐姐把你店里的股份卖掉。此外”——亚当又触触黑色活页文件夹——“我也打算把这个送到我们公司销售部去。” “你要干什么?” 亚当不动声色说:“我想你已经听到了。” “那么里面到底是些什么?” “其中有这么件事,就是你的维修部这会儿正把好几辆旧车上的车主物证,有计划地拆卸下来,冒充新车,跟真正的新车一起放在你的存车场上。 顺便说一句,你的维修部主任还为那些保用的汽车开假修理单,其实根本没有修理,可是这笔帐将来当然会算在我们公司的头上。眼下,我不知道为什么干这种事,不过我想我猜得出来。但是,既然事情跟特里萨有关系,我就要打电话给你的银行,把我看到的一切向他们报告,请他们给我开个窍。“ 斯莫盖·斯蒂芬森轻轻说了一声:“老天爷!” 他知道天已经坍了下来,这样的坍法倒是他始料不及的。他还看出了他一开头就犯的错误:那就是对亚当·特伦顿毫不隐瞒,让他在店里那样到处乱跑。当初斯莫盖把亚当看作一个头脑灵活、讨人喜欢的总公司人员,工作上自然有一手,否则也不会干这个工作了,不过,在别的方面,包括经营汽车经销商行在内,都是外行。所以,斯莫盖认为一律公开反而可以掩盖耳目,因为如果封锁消息,亚当就会觉察出来,他也免不了好奇,反过来,什么也不瞒他,那就不会如此了。况且,斯莫盖也相信,要是亚当看到他姐姐在经销商行里的权益没有被滥用,其他的事情就不会过问了。事到如今,经销商才明白过来,原来一切都失算了,可惜已经来不及啦。 “请帮我个忙,”斯莫盖恳求道。“给我一分钟时间想一想。然后,至少也要让我们谈谈。” 亚当没好声气回答说:“你要想的无非是用什么方法来拦住我,那可办不到。何况我们要说的话,都说了。” 经销商的嗓门扯高了。“你到底怎么知道我心里要想的是什么呢?” “好吧;我不知道。可我知道这点:你是个骗子手。” “那是胡说八道!我可以揪你到法庭去告状。” “我心甘情愿在证人们面前把这些话再讲一遍,”亚当说,“不管传我到哪个法庭去都行。可你决不肯这么做。” “怎么是骗子手?”斯莫盖认为他还是尽量弄个明白的好。 亚当一屁股坐到办公桌面前的椅子里,打开黑色活页本。 “你要全部清单?” “一点不错!” “你借保用耍花招。修也没修,可你叫厂商白白出钱。你把不必换的零件换了,再把换下的零件放回库存里重新使用。” 斯莫盖还是不罢休:“你给我举一个例子听听。” 亚当翻了几页。“例子不止一个,不过这个倒是有代表性的。”亚当一五一十讲了出来:有辆几乎全新的汽车到了斯蒂芬森汽车公司的维修部,车上的化油器只要稍整一下就行了。但是整也不整,却把化油器拆下来,装上一只新的,单上开明是厂商保用的。过后,把那拆下来的化油器小修一下,其实当初一开头就得这样做的,修好再放到维修部的库存里,日后当做新件出售。亚当记下了日期,修理单号码,发票号码,化油器标记。 斯莫盖的脸红了。“谁说你可以偷看我的维修记录来的?” “是你说来的。” 据亚当知道,要防止这一类的弄虚作假有的是办法。三大公司都有办法。 可是,由于机构庞大,再加上偌大的维修处理工作纷繁,象斯莫盖那样的经销商就有可能经常破坏这个制度了。 他顶了一句:“维修部里的事情,什么都要我来管,那可办不到。” “你是负责人。再说,文斯·米克松也是照你的吩咐办的事,今天就是这么样在办事。附带说一下,他另外还干这样一件事,就是在开给顾客的修理帐单上还添上种种项目。你要例子吗?” 斯莫盖摇摇头。他可从来没有想到,这个狗崽子做事竟会那样周到,看到的和了解的竟会那样多。但即使斯莫盖听着,他心里也在拚命思索,从前在势均力敌的车赛中,碰到他需要超过或者施计巧胜跑在前面的人,他总是这么思索来着。 “说到顾客,”亚当说,“你那些售货员开的信贷利率仍旧高达一分,哪怕《公平买卖法》里规定那是非法的,还是照样干。” “人家愿意那样嘛。” “你是说,是你愿意那样。尤其是,你开嘛是开的‘九厘’,实际利率却超过每年一分六。” 斯莫盖不改口说:“这也坏不到哪里。” “这我承认。用此办理的其他经销商也会承认的。不过,他们可能不喜欢你在竞销方面经常玩把戏。你在售货单上填迟日期,在其他单子上篡改日期……” 听得出来斯莫盖在呻吟。他摆一摆手,认输了。“不要讲了,不要讲了!……” 亚当停住嘴不说了。 斯莫盖·斯蒂芬森知道:特伦顿这家伙有他的一手。换做其他骗术,斯莫盖或许多少可以脱出身来,甚至完全可以溜掉,可是在这花招上却办不到。 经销商在规定的期限里销掉一辆新车,汽车制造厂商总是按时赏给经销商一笔奖金,通常是销掉一辆赏五十元到一百元。由于一进一出要成千上万块钱,所以,这样的竞争总是严加控制,但是也有种种办法可以应付过去,斯莫盖时时使出一切手法来应付。这么种表里不一的欺骗手法,如果让制造厂商的销售部门知道了,可不大肯饶恕。 斯莫盖不知道,亚当是否也晓得,他店里把去年车型的展览车上的路程表拨回后,就当作新车卖了出去。他可能是清楚的。 在那么样短短的时间里,一个人到底怎么能发现那样多的事情? 亚当要解释清楚,是办得到的。他可以解释清楚,象调查研究、寻根究底、分析理解、将零星情报拼凑起来,象这样的事,对于一个头儿尖儿的汽车产品计划人员来说,都不费吹灰之力。此外,办事麻俐也成了亚当的习惯。 斯莫盖眼睛朝下瞅着面前的办公桌;看样子他在趁机考虑几分钟前问过的问题。现在他抬起了头,轻轻问道:“不管怎样,你站在谁的一边?你要关心的到底是谁的利益?” 亚当早料到有这一问。昨天晚上和今天清晨,他也这么样问过自己。 “我过去到这里来,是代表我的姐姐特里萨,还有她在这店里的百分之四十九的经济利益。我这次来还是如此。但这并不是说,我对欺骗勾当不当一回事,特里萨也不会马虎,她丈夫克莱德,如果在世的话,也不会不追究。这就是为什么我要照我刚才告诉你的步骤办到底。” “谈到那种步骤嘛。你打算走的第一步,就是给银行打电话。对吗?” “对。” “好,聪明-倔强-高尚-崇高-伟大的先生,让我来告诉你会出什么事吧。银行会大起恐慌。稽查员今天下午会光临,明天他们会搞到法院裁决,封掉这个店,没收存货。好,下一步,你说你要把那份笔记交给你公司销售部人员。知道他们会怎么干。” “猜想起来,大概是取消你的特权。” “不是猜想。事情就会这么样。” 两个人面面相觑。经销商隔着办公桌凑过身来。“这么一来,特里萨和那几个孩子会落得什么下场呢?你想想,一个呜呼哀哉的铺子,它的百分之四十九的股份会值多少呢?” “铺子不会呜呼哀哉,”亚当说。“公司会叫某个人临时负责,以后再指定一个新的经销商。”“一个临时负责人!你想想,一个外行当掌柜会好得了多少?——破产倒有份。” “既然你提到了破产,”亚当说,“那么,看来你这正朝着破产这条路跑呢。” 斯莫盖一个拳头猛击下来,把办公桌上的一切都震动了。“哪里会破产!照我这样搞,就破不了产。只有照你那套搞,才免不了。” “哪儿象你说的。” “那就别管我说的!我这就叫帐房到这儿来!我会拿出证据来的!” “我已经同波茨小姐看过帐了。” “那么,妈的,你再同我一起看看!”斯莫盖站着,咆哮如雷,高高耸立在亚当面前。经销商两只手攥紧又放松。两只眼睛直冒火。 亚当耸了耸肩。 斯莫盖用内线给洛蒂通了电话。她一答应马上来,他就把电话啪地放下,喘着粗气。 时间花了一个钟头。 在一个钟头里,大家你一句我一句争论,斯莫盖·斯蒂芬森百般声辩,经销商用铅笔在办公桌面上作了不少计算,洛蒂·波茨把记帐办法详细讲解了一通,对远在几年前财务上的一些先例作了一番审查。 结果,亚当终于暗自承认,事情还可挽回。只要听其采取某些不合常规的办法,看准新车的销路不断上升,那么从现在起一个月内,斯莫盖要使店里经济上恢复正常,也未始不可能,也是办得到的。否则的话,派别人临时经营,这就象斯莫盖指出的那样,结果也许会弄得不堪收拾。 不过,要让斯蒂芬森汽车公司存在下去,那么应付银行对帐员的弄虚作假,亚当就得不当一回事。现在他完全了解了;不再是什么猜测了。在他们重摆事实时,斯莫盖供认了宕帐的情况和应付明天新车查对的计划。 亚当但愿不知情。他只求当初他姐姐特里萨压根就没有叫他插手这件事。现在他才恍然大悟,他公司的公私利益冲突规则定得多么明智,那套规则上不是禁止汽车公司职员同汽车经销商行在经济等方面有任何牵连吗。 洛蒂·波茨收起帐册,走了后,斯莫盖顿时摆出一副挑战的架势,站在那里,双手叉腰,眼睛瞪着亚当。“怎么样?” 亚当摇摇头。“毫无改变。” “为了特里萨,就会改变的,”斯莫盖轻声说。“这个月,好大一笔款子的支票到手,下个月呢,说不定两手空空。还有一点——就是你责怪我的那一大套。你可压根没说我欺骗了特里萨。” “因为你没有骗过。只有在这方面一切都对头。” “如果我安了这个心,我也骗得了她。难道我骗不了吗?” “大概是骗得了的。” “可我没有骗她,你来这里,不就是为了查明有没有这个情况吗?” 亚当有气无力说:“并不尽然。我姐姐愿意看得远一些。”他换了口气,添补一句说:“我对我服务的公司也负有责任。” “他们可没有派你到这里来。”“这我知道。但是我没有料到竟会有我发现的一切事情,这下子——我身为公司的人——就不能置之不理了。” “你敢说你非这么办不可?为了特里萨和那几个孩子,也得这么办?” “我敢说是这样。”斯莫盖·斯蒂芬森摸摸胡子,沉思起来。一脸怒容已经消失,他一讲话,声音低低的,有点央求的声调。“我请求你做一件事,亚当——不消说,这会帮我忙——可你这么做是为了特里萨。” “做什么?” 斯莫盖恳求道:“马上就离开这儿!把你今天知道的事都忘个干净!再给我两个月时间让经济上恢复正常,因为这个铺子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在这段时间里不能解决的。这你也知道。” “我不知道。” “可你知道‘参星’要上市了,你也知道这会大有销路。” 亚当迟疑不决。一提到“参星”,他就心旌摇曳了。假如他信得过“参星”的话,那么他显然也相信,有了“参星”,斯蒂芬森汽车公司就会生意兴隆。 亚当没好声气问了一句:“就算我同意了。等两个月满了,会怎么样呢?” 经销商指指黑色活页笔记本。“你把那些笔记交给你公司销售部人员,就象你刚才说的那样。这一来,好,我少不得卖掉或者失掉特权,但是出盘的铺子却会兴旺发达起来。比起现在的拍卖来,特里萨的那一半会多拿一倍,也许还不止一倍呢。” 亚当迟疑不决了。虽然还是免不了欺骗,但是非得妥协让步不可。 “两个月,”前赛车手央求道。“这也不算要求过高。” “一个月,”亚当毅然决然说。“从今天算起一个月;不必多谈了。” 斯莫盖分明松了口气,他咧嘴笑笑,这下亚当才知道上了当。但如今木已成舟,亚当不由得垂头丧气,因为他干下的事违悖了良心,也没有见识。 可是他下了决心,从今天算起一个月后,要把记录斯蒂芬森汽车公司情况的笔记交给公司销售部门。 斯莫盖,不象亚当,并不垂头丧气,反而兴高采烈。虽然刚才出于商人的本能,要求给他两个月的时间,其实他只要一个月就行了。 到那时候,有许多情况会发生;总会有转机的。 第二十一章 联合航空公司的一个婀娜多姿的地勤女侍应员,给布雷特·迪洛桑多端来了咖啡。当时他正在底特律都城机场,联合公司的十万哩俱乐部里打电话。 时间已近早上九点。陈设雅致的俱乐部休息室,跟外面闹哄哄、乱纷纷的候机大厅一比,显得清静多了。这里从来听不到刺耳的飞行通告。这里服务比较细致周到,说话低声悄语的,侍候那批“要人”旅客,倒是少不得这种态度。 “您用不着过分着忙,迪洛桑多先生,”姑娘说着,把咖啡放在桌上,布雷特正靠在桌旁的斜背椅子里打电话,“可话又说回来,到洛杉矶的第八十一次班机,再过几分钟,就要开始上机了。” “谢谢!”前几分钟布雷特一直在跟亚当·特伦顿谈话,他就对特伦顿说:“我马上要走了。去天堂的鸟儿在等着呐。” “说什么也没把洛城当过天堂咧,”亚当说。 布雷特啜了一口咖啡。“洛城是在加利福尼亚,不管你怎么讲,从底特律看来,总是天堂。” 当时业当是在公司办公大楼他的办公室里回话,布雷特的电话是打到那儿去的。他们谈的是“参星”的事。几天前,离“头等大事”——“参星” 首批生产,只剩两个星期了,偏偏出了好几个配色问题,影响了汽车内饰的幽雅。不论什么新车,在生产的过程中,自始至终都有个设计“监督组”从旁监督,当时设计“监督组”报告说,有几种交付制造的内部塑料,看上去“冰冰冷的”——这真是一大缺点——而且地毯、座垫面子和车顶里衬也不那么样相配。 颜色是个老问题了。不论哪辆汽车,总有上百个单独的部件,一定要跟主色相配,但是材料的化学成分和色素基础却各不相同,色调很难达到一致。 设计小组以及采购部门和制造部门的代表,在最后期限内赶了一下,终于把所有的差异都纠正过来了。亚当刚刚接到这个消息,心里的一块石头才算落了地。 布雷特本来巴不得谈谈那个新计划“远星”。这个计划有好些方面的工作已经在热气腾腾地进行了。不过他及时按捺住了,因为他想起自己用的是外面的电话,何况这个航空俱乐部房间也是对手公司的经理之流候机的地方,目前就有好几个乘客在休息养神,等候起飞呢。 “有件事你听到会高兴的,”亚当对布雷特说。“我已经决定想办法,给汉克·克赖泽尔为他那种脱粒机的事帮个忙。我派了小伙子卡斯托尔迪到大角去看了一下;他回来时,起劲得不得了,所以我就同埃尔罗伊·布雷思韦特谈了,看来他也赞成。现在,我们在准备给哈伯打报告。” “妙啊!”这年轻设计师的愉快,可一点也不假。他心里明白,当初他逼着亚当支持汉克·克赖泽尔的计划时,根本就不管自己的眼光是对是错,只是凭感情用事罢了,不过,那又怎么样呢?如今,布雷特越来越相信,汽车工业有好些社会义务还没有履行,象脱粒机那样的东西倒可以让汽车工业趁机利用它的资源,去满足一种无可否认的需求。“不用说,”亚当直言不讳道,“这件事也许在哈伯手里说什么也通不过。”“但愿你挑个‘满天灰沙’的日子去跟他谈。”亚当懂得这个典故。公司的业务副总经理哈伯·休伊森碰到有什么设想中意的,总是让他自己和其他人一下子发疯似地干起来,照他那些同事的说法,就此扬起了“满天灰沙”。“参星”就是一次哈伯·休伊森灰沙,而且至今还是如此;其他的成功事例也是如此,可也有失败的,不过失败的事例往往置之脑后了,因为别的地方又冒起新的休伊森灰沙了。 “我一定挑上这样一个日子,”亚当拍胸脯说。“祝你一路平安。” “再见,朋友。”布雷特一口喝光了剩下的咖啡,他从那航空公司女侍应员的身旁走过,顺手亲昵地在她的屁股上轻轻拍了一下,然后就直向上飞机的门口走去。 联合公司的第八十一次班机——从底特律直飞洛杉矶的班机——准时起飞了。 布雷特跟许多在地面上过惯奔波不定的忙乱生活的人一样,很喜欢在这样豪华的头等舱里作横贯大陆的空中旅行。这样一次旅行,可以保证有四五个小时的休息,还可以不时愉快地尝些美酒佳肴,受到殷勤招待,而且心里舒坦,不管下面有多少紧急事情闹翻了天,电话啊什么的反正都到不了自己这儿。 今天,布雷特在旅途中,多半时间只是沉思默想,细细玩味他心目中的生活情景——过去的,现在的,未来的。这样一味想着心事,时间就过得飞快,等到飞行舱里广播了,他可真没想到,原来从起飞到现在,已经将近四个钟头了。 “我们正在飞越科罗拉多河,各位,”广播里传来机长叽哩呱啦的声音。 “这里是加利福尼亚、内华达、亚利桑那三个州会合的地方。今天,这三个地方都风和日丽,能见度大约一百哩左右。坐在右边的各位,可以看到拉斯维加斯和米德湖一带。如果你坐在左边,那么下面的一汪水是哈瓦苏湖,那里伦敦桥正在重建。” 布雷特坐在左边一组独用的座位里,他向下凝视。天空里没有一丝云彩,虽然飞机飞得很高,在三万九千呎高空,但他还是一眼就看得清下面那座桥的身影。 “说到那座桥,还有件有趣的事呢,”机长絮絮叨叨地说下去。“事情是这样的——这桥是从英国人那里买来的,买桥的人把桥都搞错了。他们以为买进的是伦敦旅行广告上都画着的那座桥,谁知道那一座叫塔桥,可伦敦桥却是上游的一座古老的小桥,等到有人告诉他们,已经来不及了。哈!哈!” 布雷特继续向下望着,看看下边的地形,他知道眼下正飞在加利福尼亚的上空。他出声说:“永远祝福我的家乡加利福尼亚,祝福那里的阳光,橙子,胡闹的政治,宗教,祝福那里的傻瓜。” 有个空中小姐正好走过,问道:“您说过什么话吗,先生?”她年纪轻轻,袅袅婷婷,皮肤黝黑,仿佛她的业余时间都是在海滩上度过的。 “当然说过。我是在问:‘象你这样一个加利福尼亚姑娘,今晚上哪儿去吃饭啊?’” 她脸上掠过一丝调皮的微笑。“那多半得看我的丈夫。有时候他喜欢在家里吃;有时候我们到……” “那好,‘布雷特说。”去他妈的妇女解放!从前,姑娘们一结了婚,航空公司就把她们解雇,那时至少还分得清哪些是还没主儿的妞儿。“只要我不回到我丈夫那里会让你高兴,”她对他说,“那我就奉陪。” 他在寻思,不知道这句奉承话是不是也写在空中小姐的手册里,这时候飞机上又广播了。 “现在本机长继续广播,各位。真遗憾刚才没请各位尽量利用我们这一路来的一百哩能见度。我们刚刚收到了洛杉矶最新的气象报告。说是有浓烟雾,洛城地区能见度下降到至多一哩了。” 机长又添补一句说:再过五十分钟,飞机就要着陆了。在圣贝纳迪诺群山的上空,开始清楚现出烟雾的迹象。第八十一次班机离太平洋岸还有六十哩,布雷特望着窗外,沉思起来:六十哩!他上一次出门,离这次还不到一年,那回是到了安大略,也就是再向西飞二十五哩,才见到烟雾。看来,他每一次来到这里,那光化烟雾就又向内陆伸展了一步,象一只毒蕈似的笼罩在“金州”1美景的上空。波音720现在正在渐渐降落,准备在洛杉矶国际机场上着陆,可是下面的地标却不是越来越清楚,反而是越来越模糊了,一片灰褐色的雾霭越来越浓,把色彩、阳光、海景都罩没了。过去飞机旅客在将到未到时惯常要看看的圣莫尼卡湾全景,今天多半成了历史陈迹了。飞机继续下降,烟雾越来越厉害,布雷特·迪洛桑多的心情也越来越忧郁了。 1即加利福尼亚州。 到机场以东十哩外,正如机长预言的那样,能见度下降到一哩,此时虽是太平洋日光节约时间上午十一点三十分,但是地面上简直什么也看不清。 飞机着陆后,布雷特看见公司的驻地办事处派来的一个活泼青年,名叫巴克利的,正在联合公司候机大厅里等候他。 “汽车替你准备好了,迪洛桑多先生。我们可以直接开到你的旅馆去,你要到学院去也行。” “先到旅馆。”布雷特到这儿来的公事,是访问洛杉矶设计艺术中心学院,但是他准备过会儿再去。 当时布雷特在空中看到心爱的加利福尼亚罩在那席卷一切的肮脏毯子下,虽曾感到闷闷不乐,但如今一看到、一听到机场附近有如潮涌的地上车辆来往,他的精神又振作起来了。汽车,单独开着的也好,结队而行的也好,他看到了,总是感到热血沸腾,尤其是在加利福尼亚,因为全国百分之十一以上的汽车都挤塞在这个州里。这里车水马龙就是一种生活方式。不过,也正是由于这种情况,无可避免的空气污染就更加厉害了;布雷特早已感到眼睛刺痛,鼻子里麻辣辣的;不用说,那不干净的雾已经直钻进他的肺里去了。 他问巴克利:“这么糟有好久了吗?” “有个把星期了。看来现在半晴不晴的日子很难得了,真正的大晴天简直象圣诞节一样稀罕。”那青年皱了皱鼻子。“我们告诉人家说,那不都是汽车造成的,因为好多是工业雾。” “可我们相信吗?” “真不知道该相信什么才好,迪洛桑多先生。我们的自己人告诉我们,说是发动机排除废气问题已经解决了。这话你相信吗?” “在底特律我是相信的。一到这儿,就不那么相信了。” 布雷特知道,归根到底,问题还是在于经济和数量之间如何保持平衡。 现在,要制造一种完全不排除废气的汽车发动机,也是办得到的事,只是成本极高,因此这么种汽车根本不可能供日常使用,就好比从前泥腿子使用不起贵族老爷的马车一样。要使成本不高,技术方面就得迁就一些,虽说迁就了,目前的废气控制还是搞得很出色,比近在五年前的设想要好得多。不过,汽车每天、每周、每月、每年都在不断激增,正是这个数量问题,还是弄得废气不堪收拾,加利福尼亚就这样显得烟雾弥漫了。 他们走到了供布雷特在逗留期间使用的汽车旁边。 “我来开车,”布雷特说。他从巴克利那里拿了钥匙。 后来,在贝弗利-希尔顿旅馆开好了房间,布雷特撂下了巴克利,独自驱车到西三街设计艺术中心学院去了。哥伦比亚广播公司电视城就高耸在学院的近旁,农民市场则蜷缩在学院的后面。学院里早在等候布雷特去了,他们以双重的热忱接待了他——他既是雇用该校历届许多毕业生的一家公司的代表,本人又是一位出类拔萃的校友。 那相当狭小的校舍,象往常一样,挤满了忙忙碌碌的人,一切可以利用的空间都被用上了,没有一点浪费在装饰陈设上面。进门的穿堂虽小,却也起了教室的作用,一年到头都有人在此举行非正式的会议,会客接见,学习研究。 在嘈杂的谈话声中,工业设计系主任欢迎了他,对他说:“说不定有一天我们会抽出点时间,来设计一个比较安静的修道院。” “只要我认为还有一线希望,”布雷特接口说,“我就要劝你千万别搞。但你也不会去搞的。这地方应该保持压力锅的本色。” 这种气氛,他是非常熟悉的——永远以工作为前提,强调业务训练。《学院介绍》上写着:“本校并非为业余爱好者而设,本校以培养专业人员为宗旨。”跟许多学校不同,这里的功课作业极其繁重,规定学生必须创作,创作,再创作……白天,黑夜,周末,假日,不停创作……简直没什么时间可以花在其他的爱好上,有时候根本一点时间都没有。学生偶尔也为不顾人死活的繁重功课提出抗议,也有少数人中途退学,不过大部分都适应了,《学院介绍》上也说得好:“彼等未来生活诚非易易,对此又何必讳言?生活本非如是,决非如是。” 注重业务,绝不降低标准,这两点正是汽车制造商所以重视这所学院,并且同校方和学生保持联系的原因。往往,还没有到毕业,就有几家公司竞相争聘高材生。其他地方也有设计学院,但是,只有洛杉矶艺术中心这个设计学院设有汽车设计专业,当前,底特律每年新任的设计师,至少有一半是来自洛城。 布雷特到校后不久,就在一群学生的簇拥下,到绿树成荫的里院去看看,学生们原先都聚在那儿,喝着咖啡、汽水,嚼着油炸饼。 “还是老样子,”他说。“真有重回老家的感觉。” “好挤的起居室呵,”一个学生说。 布雷特放声笑了。跟这儿的其他一切一样,庭院太小了,摩肩接踵的学生太多了。尽管人这么拥挤,但还是只有真正的人才方能进入这所学校,而且只有最好的学生方能熬过这累死人的三年课程。 大家继续谈话。布雷特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这个目的。 学生的脑子里免不了想到空气污染;即使在这庭院里,也躲不过污染。 太阳按说应该在蔚蓝天空里照得亮堂堂的,可是如今只是穿过从地面升到高空的浓浓灰雾,昏沉沉地透一点下来。在这儿,眼睛鼻子也都经常刺痛,布雷特想起了美国公共卫生部最近提出的警告,说是在纽约那种污染的空气中呼吸,等于一天吸一包纸烟;这样,不吸烟的人也就平白无故同吸烟人一样,大有可能死于癌症了。依他看,洛杉矶的情况也一样,说不定还要厉害些。 一提到污染的话题,布雷特就催着说:“告诉我,各位老弟,你们是怎么想的。”再过十年,象这样一批学生,就会帮着制定汽车工业的方针了。 “住在这儿,总有这么一个想法,”后面有个声音插进来说,“难保不出毛病。再这样下去,总有一天,在这个城里,人人都会呛死。” 布雷特指出:“洛杉矶情况特殊。烟雾更加厉害,是由于地形条件,温度逆增,加上阳光充足。” “没有什么太特殊的,”另一个人打岔说。“你最近到过旧金山没有?” “纽约呢?” “芝加哥呢?” “多伦多呢?”“在集市日到过小乡镇没有?” 布雷特在一片嘈杂声中喊起来:“嗨!如果你们抱这样的想法,那么你们有些人也许是打错了算盘。何必还要去设计汽车呢?” “因为我们对汽车着了迷。就是爱嘛!不过,这也拦不住我们思考啊。也拦不住我们了解当前的情况,拦不住我们关心啊。”说话的人站在这群人的最前面,是个瘦长的青年,一头金发乱蓬蓬的。他伸手捋了捋头发,露出了艺术家的细长手指。 “听听好多西部人,还有其他一些地方人的意见”——布雷特故意来一个激将法——“你就会认为只有公共交通工具才有前途。” “还不是陈芝麻烂谷子!” “真正想要乘公共车辆的人,是没有的,”人群里少有的一个姑娘说道。 “只要汽车造得实惠,人家买得起,谁也不要乘公共车辆。再说,集体交通工具也只是幻想。补贴啊,捐税啊,车费啊,公共车辆比自备汽车更省不了钱。所以说,大家都上当了。不信去问问纽约人看!过些日子——再去问问旧金山人看。” 布雷特微微一笑。“底特律人会喜欢你的。” 那姑娘忍不住摇摇头。“我说这话可不是要讨人喜欢。” “好吧,”布雷特对大家说,“让我们统一一下意见:在今后半个世纪,可能还要长一点的时间里,汽车还是主要的交通工具。什么样的汽车呢?” “好一点的,”一个悄悄的声音说。“比目前的要好得多。而且要少一点。” “要好一点,这是没有多大争论的,不过还是有个老问题:怎么个好法?我倒想听听,你是怎么样想象少一点的。” “因为我们应当那样考虑啊,迪洛桑多先生。那就是说,如果我们眼光放远些的话,这到头来对我们就大有好处。” 布雷特好奇地看看这个讲话的人。这人说着就跨步上来,靠近前面的人赶紧让出个地位来。他也年轻,只是身材很矮,皮肤黝黑,肚子已经开始凸出,从表面看来,一点也不象知识分子。但是他柔和的嗓音是那样吸引人,大家顿时寂静无声,好象发言人出场了。 “我们这里的漫谈会可开了不少了,”黑皮肤学生说。“我们读交通工具设计的人,都希望在汽车工业中占一席之地。这个念头把我们搞得兴头十足。汽车叫我们上了瘾。但这并不是说,我们都是蒙着眼睛尽往底特律钻啊。” “谈下去,”布雷特催着说。“继续谈吧!”回到这里,重新听听学生们的直率意见——一些没有尝过挫败和幻灭滋味的,没有过多的实践知识包袱的,不必顾虑经济条件限制的意见,不由他不心情激动,内心就象电池又充了次电一样。 “目前汽车工业方面有件事值得一提,”黑皮肤学生说道,“就是它已经注意负起责任来了。评论家往往不承认这一点,但是事实确是如此。现在就有这么一种新的感觉。空气污染,安全,质量,所有这一切不再是纸上谈兵了。已经在着手做一点事情了,这一回倒是真干了。” 大家仍然默不作声。另外又有几个学生参加进来了;布雷特猜想他们是外系的。虽然除了汽车设计以外,这里还设有十二门艺术专业,但是汽车这个题目在学校里总能引起广泛的兴趣。 “我说,”那个学生继续说,“汽车工业另外还有一些责任。其中之一就是数量问题。” 布雷特心想:说也奇怪,早先在飞机场上,自己考虑的竟也是数量问题。 “正是数量问题,把我们害苦了,”那个嗓音柔和的黑皮肤学生说。“把汽车业人士花费的种种心血都一笔勾销了。拿安全来说吧。比较安全的汽车设计制造出来了,但结果怎么样呢?路上汽车多起来了;事故增加了,不是减少了。在空气污染方面也一样。眼下制造的汽车,发动机比以往的都好,比以往任何发动机对空气的污染都少。将来的发动机对空气的污染还要少。对吗?” 布雷特点点头。“对。” “但是数量却在不断增加。我们现在夸口说,一年要生产一千万辆新汽车,因此,不管谁有什么好办法控制废气,整个污染情况却是更糟了。这真是荒唐!” “就算这一切都是事实,那又有什么办法呢?难道汽车还实行配给吗?” 有人说:“为什么不可以呢?” “让我问你个问题,迪洛桑多先生,”黑皮肤学生说。“你到过百慕大吗?” 布雷特摇摇头。 “那是个方圆二十一平方哩的岛屿。为了保证有回旋的余地,百慕大政府就实行汽车配给。先是限制发动机的能量、车身的长度和宽度。接着就规定每户只许有一辆汽车。” 在后来参加的那批人里面,有一个声音提出了反对:“见他妈的鬼!” “我并不是说我们一定要这样严格,”原来的发言人执拗地说。“我不过是说我们应当在某个地方划一条界线。也不是说,照现在这样生产这么多的汽车,好象汽车工业就要出问题了,或者说,人们就对付不了啦。人家在百慕大不是搞得挺不错嘛。” “要是拿到这儿来试一下,”布雷特说,“难保不引起一场新的美国革命。再说,顾客要买汽车,厂商却不能满足,这好比给了自由经营一记响亮的耳光。”他咧嘴一笑,这样子,他那番话就等于白说了。“这可是邪门歪道。” 他知道,在底特律会有好多人把这个主意看作邪门歪道。不过,他心里却暗暗纳闷:事情真是这样吗?国内外的汽车工业,在不断增加车子产量,且不管用的是什么样的动力设备,这个局面还能维持多久呢?会不会就象百慕大那样,将来在某个地方有某个人不得不用某个方法下道命令:煞车!为了公众利益而必须采取措施控制数量的日子,是不是为期不远了?各地出租汽车的数目都是有限制的;卡车也有一定的限制。为什么私人汽车就不能限制呢?不这样限制的话,整个北美到头来总会被来往车辆挤塞得动弹不了;事实上,现在有时候已经接近这种情况了。因此,汽车工业的头头们如果采取主动,自己约束一下,是不是更聪明一些,看得更远一些,也更负责一些呢? 但是,他认为他们未必肯这么干。 一个新的声音插了进来:“我们也不是人人都同哈维一样看法。有些人认为现在还尽可以容纳大量汽车呢。” “我们还打算设计一些呢。” “对极了!” “对不起,哈维老兄!这个世界可还没准备好接受你那一套呢。” 但是,也有好几起嘁嘁喳喳的声音表示不同意,事情很清楚,那黑皮肤学生,哈维,有他的一批信徒。 早先说过“我们对汽车着了迷”的那个瘦长的金发青年叫了起来:“跟我们讲讲‘参星’的事吧。” “给我一本拍纸簿,”布雷特说。“我画给你们看。” 有人递了一本过来,他画着草图,许多脑袋都凑了过来。他一下子画了个“参星”的侧面图和正面图,他熟悉汽车的线条,正象雕塑家熟悉自己辛勤雕塑的作品一样。只听见一片“哟!”和“真了不起!”的赞叹声。 许多问题接踵而来。布雷特都作了坦率的回答。只要有可能,总得把这些珍秘的资料透露一点给设计学生,就象吊胃口的诱饵,好提高他们的兴趣。 可是事后布雷特却小心翼翼把图样折起来,放进口袋里。 学生们三三两两回教室去了,庭院里的集会也散了。布雷特并没有离开设计艺术中心学院,他待了整整两天,作了一次正式的演讲,个别会见了一些学汽车设计的学生,还十分严格地鉴定了学生小组设计制造的实验汽车模型。 布雷特发现,这一大批学生都生性喜爱朴实无华的设计风格,外加还讲究实惠和实用。说也奇怪,两个半月前,在“远星”的设计式样最初形成的那个值得纪念的夜晚,布雷特、亚当·特伦顿和埃尔罗伊·布雷思韦特等人,他们一致赞同的那套设想,竟然跟这些学生的设计风格不相上下。目前,在底特律一个戒备森严的设计室里,还在继续呕心沥血地搞“远星”设计。当初,在初步设计方面,布雷特曾经花过一段时间,经过了那段时间,特别是在此时此地,他深深感到亚当那句话说得中肯极了:丑的就是美的! 历史证明,艺术流派——一切商业设计的规格——总是不知不觉出现的,而且往往是在完全意想不到的时候露头的。艺术趣味为什么改变,怎么样改变,什么时候会有新的发展,这一切,谁也不知道;看来就象是人们的艺术眼光和鉴赏能力并不稳定,随时都要向前发展。那些学生的作业尽管还有点稚嫩,谈不上尽善尽美,可是布雷特看到了这些作业,又回想起自己最近几个月来的设计,心里禁不住一阵兴奋:分明是崭新的一个流派已经露头,其中就有自己的一份呢。 他的热忱似乎也多少传给了他第二天在学校里会见的几个学生。会见以后,布雷特决定把两个应届毕业生推荐给公司的人事组织部门,让他们最后考虑雇用。一个就是那矮个儿、黑皮肤、在庭院里讲得振振有词的学生哈维,从他的一套设计作业中可以看出,他的才能和想象力都大大超过一般的水平。不论在哪一家汽车公司工作,哈维在底特律恐怕免不了碰钉子,惹起冲突。他有创见,是个初生之犊,他的嘴是封不住的,一拿定主张,也决不轻易放弃。幸而,汽车工业虽不一定把初生之犊放在眼里,但是也鼓励他们,觉得可以利用他们来防范自满思想。 布雷特猜想:不管怎样,底特律和哈维恐怕免不了成为一对“欢喜冤家”。 他物色到的另一个人,是那个一头乱蓬蓬金发的瘦长青年,那人的天赋分明也是高的。按照那个学生的说法,布雷特这次为他介绍工作,已经是第二次有人向他接洽了。三大公司中的另一家早已同他约定,只要他愿意,一等他毕业,就可以给他一个设计工作。 “不过,只要能够在您身边工作,迪洛桑多先生,”那青年说,“我一定奉陪。” 布雷特大为感动,也受宠若惊,但是拿不定该怎么样回答才好。 他之所以拿不定,是因为头天晚上,他一个人在洛杉矶旅馆房间里,已经作山了一个决定。现在是八月中旬,布雷特决定:到年底,除非有什么剧变使他改变主意,否则他就打算永远离开汽车工业了。 在搭飞机回东部的途中,他又作出了个决定:首先得让巴巴拉·扎勒斯基知道。 第二十二章 也是在八月里——那时候布雷特·迪洛桑多在加利福尼亚州——马特·扎勒斯基当副厂长的底特律装配厂里乱成一团。 两星期前,汽车就停止生产了。生产一停,安装专家承包队顿时开进厂里,他们的差使是把老的一条流水线拆掉,另造一条新的,用来生产“参星”。 这个任务规定四个星期完成。过了四个星期,“参星”的首批产品——“头等大事”——就会接连不断开出流水线,随着,在接下来的三四个星期里,陆续造出汽车,库存一批备货,等到九月里,过了“参星”的正式问世日,就可以满足势所必然的大量需要。此后,如果销路继续看好,生产速度就会加快,成万成万辆“参星”就源源不绝出厂了。 规定给工厂改装的日期,只剩下两个星期了。每逢改换车型的日子,马特·扎勒斯基总是不知道他还能不能活过这些日子,这次也不例外。 装配厂的正规劳力,多半被临时解雇,不然就是不上工照拿工资,因此只有计时工中的骨干分子才每天报到。但是,停了工,马特·扎勒斯基和厂里经理部门的其他人员,非但没有过得轻松一些,反而加重了工作负担,心事也多起来了,相比之下,平常的生产日倒显得风平浪静了。 承包队的工作人员,象占领军一样,要这要那,纠缠不清。公司管理处的工程师也都是如此麻烦,他们总是替承包队出主意,帮忙,有时候就是碍手碍脚。 厂长瓦尔·赖斯金德和马特好比陷入重围,消息的探问、紧急的会议、上级的命令,如同万箭齐发,而且命令一定要立即执行。管理工厂的实际业务之类的事项,多半由马特一手处理,因为赖斯金德年纪轻,又是新手。他接替前任厂长麦克农的职务只不过三两个月;这新手拿到工程和商业这两张文凭,虽然令人折服,不过,他缺少的是,马特凭了二十年工作经验才学到手的那套实际知识。马特没有取得麦克农的职位,反而换了个年轻人来做他的顶头上司,这固然使他失望,但他倒喜欢赖斯金德,因为赖斯金德对自己的缺陷有自知之明,对待马特也客气。 头痛的事大多集中在装配用的新奇复杂的机床上。从理论上来说,这些机床性能良好,可是实际使用起来,往往不是那么回事。虽然在技术上是承包人负责使整个系统运转自如,但是,马特·扎勒斯基也知道,等承包人的班底一走,留下什么毛病,少不得都要他来收拾。因此,现在他一刻不离地留心着工程的进行。 最大的敌人是时间。从来没有一次改装工程时间充裕,进行得顺顺当当,到规定的完工日期能够宣布说:“全部机器都开动了!”好比造一座房子,到了预定迁入的日子,房子却老是没有造好,不过房子可以延期迁入,汽车卡车的生产进度计划却万难推迟。 后来出了一件意外事,又加重了马特的负担。在上年度的车型停产前,盘点了一下存货,才发现库存短缺得厉害,因此发动了一场大规模的清查。 在汽车厂里,盗窃的损失一向严重。成千上万工人在同一个时间换班,不管窃贼是职工也好,是外贼也好,要把赃物带出厂外,都不费吹灰之力。 但是,这一次,显然有个大盗窃集团在活动。失物中有三百多个四档变速箱,几百只轮胎,还有大量收音机、磁带录音机、空气调节器和其他组件。 事发以后,厂里挤满了保安人员和外来的侦探。马特虽然没有丝毫牵连,少不得也要花上好几个钟点,去回答侦探提出的有关工厂程序的种种问题。 眼下这件案子似乎还没有什么眉目,不过保安处长告诉马特说:“我们心里有点谱了,你们流水线上有几个工人,等他们回厂了,我们想审问一下。” 另一方面,侦探也总象绊脚石一样碍事,在工作这样繁重的时刻,这批人挡在面前,格外叫人恼火。 话虽这么说,马特如今总算挨过来了,只不过他本人在这期间出了小小的一件事,幸而厂里的重要人物谁也没有注意到。 上星期六下午,他在办公室里,因为在车型改换期间,每周上七天班是常事。当时有一个老秘书艾丽斯·艾因菲尔德也在上班,给他送来了咖啡。 马特不胜感激,喝了起来。冷不防,也说不出是什么原因,杯子拿不住了,从手里掉了下来,咖啡泼了他一身,洒了一地。 马特还以为是自己不小心,很生自己的气,他霍地站起身来——可是一下子就直挺挺、沉甸甸地倒下去了。事后,他想起这件事,总觉得是左腿一软,人倒下了,他还记得,拿着咖啡的也正是左手。 那时艾因菲尔德太太还没有走出马特的办公室,就扶他重新坐到椅子里,想去招呼人来救护,但是他把她拦住了。马特坐了一会,才感到左手左脚恢复了点知觉,不过他知道没法自己驾车回家了。最后,由艾丽斯·艾因菲尔德扶了一把,他从后楼梯离开了办公室,艾因菲尔德太太开了自己的汽车,把他送回家去。在路上,他劝艾因菲尔德太太千万不要声张,生怕这件事情一传出去,就会把他当病人看待,他可死也不愿意人家这么样对待他。 一回到家,马特好不容易才上了床。一直睡到星期天傍晚,他才感到好得多,只是觉得心口时而有点突突跳动。星期一早上,他除了没有力气,什么都正常了,因此就上班去了。 不过,那个周末却过得很寂寞。他女儿巴巴拉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他就只好自己照料自己。从前,他妻子在世那时候,总是帮着他度过象车型改换期间这样最最艰难的时刻,对他百般体贴,格外恩爱,不管等他回家等了多久,给他端来的饭莱也总是精心烹调的。但是,这些似乎都是非常遥远的事了,叫他常常会忘了弗雷达去世还不到两年。马特好不伤心地明白过来,在弗雷达的生前,他对她的看重还赶不上现在的一半呢。 他也不知不觉地怨恨巴巴拉一心只顾到自己的生活和工作。马特真巴不得巴巴拉待在家里,不管他什么时候回来,她随时都在家,就这样担负起她母亲的职责,至少要多少担负一些。弗雷达死后有一段时间,巴巴拉好象就是这样做的。每天晚上,她做好饭菜,父女俩一起吃,可是后来巴巴拉对外界的兴趣又渐渐恢复了,她在广告公司的工作多起来了,现在,除了晚上睡觉,除了平日偶尔匆匆忙忙吃一顿早饭以外,他们难得一起聚在御橡树住宅里了。几个月前,巴巴拉催着雇个管家。雇个管家他们还是雇得起的,但是马特不赞成这个主意。目前,厂里那么紧张,自己还得料理那么多的家务,他真后悔当初没有同意。 其实在八月初,他早已告诉过巴巴拉,他改变了主意,她不妨去雇个管家,巴巴拉听了回答说,等她空些,她就去办,但是眼前公司里事情太忙,要登个广告,当面见一见,把管家雇妥,实在抽不出这个时间。马特一听就火了,他认为管理家务是女人的事,甚至也是女儿的事;男人实在不必过问,特别是在他事务繁忙的时刻,就象现在这样。可是,巴巴拉却讲明,她认为她的工作跟父亲的工作一样重要,她这种态度,他既接受不了,也理解不了。 当前,还有很多事情也是马特·扎勒斯基没法理解的。他只消打开报,看到一些新闻表明传统准则被丢在一边了,古老的伦理道德都弃之不顾了,现有的秩序遭到破坏了,他不是满腔怒火,就是心头发怔。似乎人们把什么都不放在眼里了——包括合法当局、法庭、法律、父母、大学校长、军队、自由经营制度,甚至还有美国国旗,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马特他们这一辈人就是在这面旗子下作战和牺牲的呀。 依马特·扎勒斯基看,就是年轻人这样捣蛋闹事的,他对大部分年轻人也就越来越痛恨:那批长头发青年,叫人简直分不出是男是女(马特依旧留着空军式小平头,当作一种标记);还有自命无所不知的学生,一肚子书本知识,满嘴巴麦克卢恩1、马克思、切·格瓦拉;还有黑人激进分子,要求太平盛世当场降临,不甘心慢慢前进;还有其他一切提抗议的,闹风潮的,对眼前的一切都瞧不起,谁敢不同意就毒打谁。在马特看来,这一帮小子都乳臭未干,十分幼稚,对现实生活一无所知,半点贡献也没有……他一想起这批年轻人,肝火和血压就一齐上升了。 1当代加拿大电子物理学家、作家、《探索》杂志主编。 巴巴拉固然不是造反学生,也不是抗议人士,可是她对那些事情多半都公开表示同情,这也几乎一样糟糕。马特认为这都要怪他女儿结交的那批人,包括布雷特·迪洛桑多在内,对这个人他还是不喜欢。 实际上,马特·扎勒斯基也跟他这把年纪的许多人一样,年深月久的看法把他束缚住了。巴巴拉同他谈话,有时候会争论得不可开交,在谈话中,巴巴拉想要说得他相信她的观点:大家的眼界已经扩大了;一度认为万世不易的信仰和观念受到了检验,发现原来纯属虚妄;年轻人藐视的,不是他们父母一代的道德,而是满嘴巴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不是古老的道德准则本身,而是往往以所谓道德准则作为掩护的假冒为善和自我欺骗。其实,目前是一个探索的时代,是一个激励思索的时代,对人类只有百利而无一弊。 巴巴拉这番打算失败了。马特·扎勒斯基缺乏眼光,他把身边的变化仅仅看作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正是怀着这么样一种心情,再加,人又疲乏,胃里又疼个不停,马特很晚回到了家里,却发现巴巴拉和一个客人早已在屋里。那客人就是罗利·奈特。 那天近黄昏时,靠了伦纳德·温盖特的安排,巴巴拉在闹市区同罗利会了面。她是打算进一步了解黑人,特别是罗利,在内城以及在困难户招雇计划实施下的生活和经历。纪录片《汽车城》现在已经接近最后剪辑阶段,有一部分配音解说词还得等她摸清了情况才好下笔。 开头,她把罗利带到了记者俱乐部,但是俱乐部里拥挤喧闹得异乎寻常;况且,看上去罗利也有些局促不安。巴巴拉一时高兴,就建议驱车到她家去。 于是他们就来了。 她兑了两杯加水威士忌酒,各人一杯,接着又匆匆忙忙弄了火腿蛋,做成简单的晚饭,放在两个盘里,端到起居室;这样,罗利才逐渐轻松起来,也乐于应对了,于是他们就谈起话来。 过了一会,巴巴拉把酒瓶拿进起居室,又各倒了一杯威士忌酒。屋外,一个晴朗的好日子到了头了——天色已经渐渐黑下来了。 罗利向四下看了看这陈设雅致、但并不奢侈的舒适房间。他问:“这儿离布莱恩路、十二号街有多远?” 她告诉他,大约有八哩路。 他摇摇头,咧嘴笑了笑。“倒象有十万八千哩呢。” 布莱恩路、十二号街就是罗利住的地方,那天晚上,布雷特·迪洛桑多和伦纳德·温盖特就是在那里看着一些镜头拍摄的。 巴巴拉三下两下把罗利的想法记下了几个要点,心里想,这作为开场白可能恰到好处,正在这时,她父亲走进来了。 马特·扎勒斯基怔住了。 他不胜惊疑地看看巴巴拉和罗利·奈特,两人坐在一张长靠椅里,手里拿着酒杯,当中地上放着一瓶威士忌酒,旁边是吃光了的晚饭盘子。巴巴拉一惊,她原先做着记录的小本子从手里滑了下来,掉得看不见了。 罗利·奈特和马特·扎勒斯基虽然在装配厂里从来没有在一起说过话,可是彼此马上认出了。马特的两只眼睛象不相信似的,从罗利的脸上移到巴巴拉的脸上。罗利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咧嘴一笑,把酒一口喝完,接着一副模样有些犹疑不定了。他用舌头舐了舐嘴唇。 “你好,爸爸!”巴巴拉说。“这位是……” 马特的声音打断了她的话头。他瞪着罗利问道:“你上我家,坐在那儿,到底干什么……?” 马特·扎勒斯基那家汽车厂里的劳力大都是黑人,几年管理下来,马特不免蒙上一层种族宽容的油彩,但这始终只是一层油彩而已。骨子里依旧保留着波兰父母和怀恩道特街坊的观点,把黑人都看作低人一等。现在,他看见女儿在自己家里招待一个黑人,无名火又冒起来了,再加紧张和劳累,火就更大了。言语举动都不考虑后果了。 “爸爸,”巴巴拉厉声说,“这位是我朋友,奈特先生。他是我请来的,请别……”“闭嘴!”马特转过身子,冲着他女儿喝道。“回头我再跟你算帐。” 巴巴拉脸色顿时煞白。“你这是什么意思——跟我算帐?” 马特不理她。两只眼睛依然死盯住罗利·奈特,手指朝着他刚才进来的那扇厨房门一指。“滚!” “爸爸,你敢!” 巴巴拉刷地站起身,快步向她的父亲走去。刚一到他跟前,他就给了她狠狠一巴掌。 他们好象在演出一出古典悲剧,现在轮到巴巴拉觉得不可相信了。她想:哪会有这样的事。一巴掌打得她脸上热辣辣的,她猜想腮帮上准留下了巴掌印,不过脸倒还无关紧要。要紧的是心灵如何。这好比踢开了一块石头,这块石头就是一个世纪来人类的进步和相互谅解,石头底下露出来的竟是一个溃烂的脓包,这就是潜藏在马特·扎勒斯基心灵里的那种蛮横、愤恨、固执。 巴巴拉呢,因为是她父亲的女儿,这会儿也跟着受罪。屋外,一辆汽车停下来了。 罗利也一直站着。刚才,他因为人地生疏,壮不起胆来。现在,胆又壮了,他就对马特说:“操你,臭白佬!” 马特声音都发抖了。“我说滚。马上滚!” 巴巴拉闭上了眼睛。操你,臭白佬!是啊,有什么不可以呢?以怨报怨,人生不就是这样吗? 先后不过几分钟,屋子的边门又第二次开了。走进来的是布雷特·迪洛桑多,他高高兴兴朝屋里喊道:“叫不开门。”他望着巴巴拉和马特,满面春风,接着就发现了罗利·奈特。“你好,罗利!真想不到会看到你。怎么样,好朋友?” 看到布雷特对年轻黑人这样熟不拘礼,马特·扎勒斯基的脸上掠过了一丝疑惑。 “也操你,”罗利冲着布雷特说。他一脸不屑,瞅了巴巴拉一眼,就走了。 布雷特问另外两个人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他从加利福尼亚回来,班机着陆还不到一小时,他一下飞机,就从都城机场,开了汽车,穿过市区,直接来了。他一心要来看看巴巴拉,把他个人的决定和回家途中着手制定的计划告诉她。他兴头十足,因此一进门来,有说有笑。现在他认识到是出了什么严重的事了。 巴巴拉摇摇头,噙着眼泪,说不出话了。布雷特走过来了。他伸出胳臂搂着她,小声劝说:“不管是怎么回事,都要放开点,不要难过!我们回头再谈吧。” 马特含含糊糊说:“听我说啊,也许我是……” 巴巴拉的声音压过了他。“我不要听。” 她沉住气,从布雷特的怀里挣脱了身,布雷特知趣地说:“假如这是家庭纠纷,你要我离开的话……” “我要你留在这里,”巴巴拉说。“你走,我也跟你一起走。她顿了一下,然后直愣愣瞅着他说:”你已经求过我两次了,布雷特,要我去跟你住在一起。如果你现在还要我去,我愿意跟你去。“ 他深情地回答:“你也知道我当然要啦。” 马特·扎勒斯基一屁服倒在椅子里。他刷一下抬起头来。“住在一起!” “不错,”巴巴拉冷冰冰地应道。“我们不结婚;我们俩谁也不想结婚。我们只是同住一套房间,同睡一张床……” “不行!”马特一声咆哮。“说什么也不行!” 她警告了一句:“你敢来拦我!” 他们四目对视,相持了片刻,她的父亲终于垂下眼帘,双手抱住了头。 两个肩膀抽动着。 “我去收拾一下今晚用的东西,”巴巴拉对布雷特说,“其余的明天再回来拿。” “听我说”——布雷特望着椅子里的那个伤心人——“我希望我们能住在一块儿。这你也知道。可是难道一定要这样子吗?” 她干干脆脆回答:“等你知道刚才的事,你就会明白了。所以,你要么带我去,要么走开——哼,我就是这么着。你不带我走,我就到旅馆去。” 他脸上立刻堆起了笑容。“我带你走。” 巴巴拉上楼去了。 剩下了两个男人,布雷特不安地说:“扎先生,不管你们出了什么事,我都感到遗憾。” 对方没有回答,于是他就走出门,在汽车里等候巴巴拉。 布雷特和巴巴拉在附近的几条街上,兜了将近半个钟头,寻找罗利·奈特。巴巴拉把手提箱放进车里,等汽车开动以后,先用了几分钟的时间,对布雷特讲了他来以前发生的事。布雷特听她说着,脸色渐渐变得严峻起来。 过了一会,他说:“可怜的小杂种!怪不得他也骂我。” “也骂了我。” “大概他以为我们骨子里都是一路货。怎么能怪他呢?” 他们开到另一条空荡荡的街上,快到了街道的尽头,汽车的大灯照见一个黑糊糊的人影,在路上走着。原来是扎勒斯基家的一个邻居,正步行回家。 “罗利走了。”坐在汽车前座这边的布雷特,以询问的眼光朝那边的巴巴拉看了一眼。“他住的地方我们是知道的。” 布雷特所以迟疑不决,这里头的原因两人都明白。晚上在底特律的闹市区很可能遇到危险。持械拦劫,行凶伤人,都是家常便饭。 她摇摇头。“今晚再也做不成什么事了。我们回家去吧。” “头等大事头里做嘛。”他把汽车开到街沿石边,两人就吻起来。 “你的家,”布雷特小心翼翼说,“换了个新地址——电报局路口,西枫树街,乡下俱乐部庄园。” 出了今晚的事,虽然他们都是心情抑郁,但是他驾着汽车向西北一拐,疾驰而去时,他却兴奋得气也透不过来了。 夜深了,两个人挨着躺在布雷特公寓那熄了灯的卧室里,巴巴拉轻声说:“你醒着吗?” “醒着。”几分钟前,布雷特翻过身子朝天躺着。现在,他双手枕头,注视着那朦朦胧胧的天花板。 “你在想什么?” “想我有一次对你说的一句蠢话。你还记得吗?” “记得,我还记得。” 事情发生在那天晚上,巴巴拉在这儿做了晚饭,布雷特把伦纳德·温盖特带到家里——他们三个人第一次见面。后来,布雷特劝巴巴拉和他一起过夜,她不肯,他就说了,“你今年二十九岁了,你不见得是个黄花闺女,所以我们干吗还要装腔作势呢?” “我说了以后,你一声不吭,”布雷特说,“但那时候你是个黄花闺女,对吗?” 他听到她轻轻的一阵嗬嗬笑声。“如果谁有办法知道的话……” “得了,得了。”她觉察到他在笑,转眼他侧过身来,两个人的脸又偎在一起了。“你以前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说不上。不是你说的那码事。可这真有那么重要吗?” “对我来说可重要呢。” 沉默了一会,巴巴拉才说道:“如果你一定要知道的话,那么告诉你,对我来说也一样重要。你瞧,我一向怀着这个心愿,要把我的身子给我真心爱着的人。”她伸出手来,手指轻轻抚摩着他的脸。“结果真是这样。” 布雷特搂住了她,他们又紧紫偎在一起,他悄声说:“我也爱你呀。” 他尽情消受生命中这个难得而又宝贵的时刻。他还没有把自己在洛杉矶作出的决定告诉巴巴拉,也没有谈起他未来的计划。布雷特知道,他一谈,他们就会谈到天亮,可今天晚上他怎么也不愿意谈话。 于是,重又燃起的炽烈情火,把其他的一切念头都一扫而光了。 后来,他们又挨着身子,安静、舒泰地躺着,巴巴拉说:“如果你要听,我告诉你一件事。” “说嘛。” 她叹了口气。“我要是早知道有这样美好,我也不会等这么久了。” 第二十三章 埃莉卡·特伦顿同皮埃尔·弗洛登海尔的私情,早在六月初就开始了。 事情发生前不久,在希金斯湖的周末别墅聚会以后,年轻赛车手陪同亚当·特伦顿到了他家里,才跟埃莉卡初次见面。 过了那个星期日晚上,没三两天,皮埃尔就打电话给埃莉卡,请她吃午饭。她答允了。第二天,他们在斯特林高地,一家偏僻的饭店里碰了头。 一星期后,他们又相会了。这一次,他们吃好午饭,驱车到了一家汽车旅馆。皮埃尔早已定了房间。他们不多费什么事,就上了床。皮埃尔倒是配合得令人称心如意。就这样,近黄昏时,埃莉卡一路回家,几个月来还没有过这样身心愉快呢。 从六月里一直到七月中,他们一有机会就见面,有时在白天,有时在晚上,每逢亚当事先告诉埃莉卡要很晚下班,他们的相会就在晚上。 对埃莉卡来说,在这样的时刻,久久解不了的饥渴就可以解得人飘飘欲仙。她还贪恋皮埃尔的血气活力,他的恣意取乐,也同时叫她欢喜无比。 他们的幽会,跟几个月前她和推销员奥利仅有的一次约会截然不同。埃莉卡虽不愿意想到那次经历,但一想到了,她就怨恨自己竟然甘心做出了这等事,尽管她当时打饥荒已经打得都发了急。 现在可一点也不急了。埃莉卡并不知道她同皮埃尔这段私情会维持多久,不过她知道,双方都认为这无非是段露水姻缘,有朝一日总免不了要了结。可是在眼前,她还是尽情追欢取乐,看来皮埃尔也是如此。 欢乐使得两人胆壮,胆壮又使他们在大庭广众双双出现,也满不在乎了。 他们晚上幽会,喜爱的一个去处是迪尔博恩旅店。那里环境优美,还保持着殖民地时代的风光,招待也殷勤周到。园里有好几座别墅。迪尔博恩旅店的另一个诱人妙处,就是其中一座别墅,是照当年埃德加·爱仑坡1的住宅建成,仿造得一模一样。这座爱仑坡别墅,楼下有两个舒适的房间和一个厨房;楼上,顶楼,是一间小卧室。楼上楼下都各自独立,分别租给旅店客人。 1十九世纪美国诗人和小说家。 有两次,亚当离开了底特律,皮埃尔·弗洛登海尔就借住了爱仑坡别墅的底层,埃莉卡定了楼上的房间。外面的大门一上了锁,那么,里边的楼梯有谁上上下下,随便什么人也管不着了。 这座具有历史性的小别墅,陈设古色古香,埃莉卡喜得什么似的,有一次她往床上仰天一躺,喊起来:“这简直是天造地设的谈情胜地!除了谈情,不兴干别的。” “嗯,哼,”皮埃尔的回答就是这么两声,这正道出他谈风不健,事实上,除了车赛的事或者声色犬马的一类事,他对其他事情一概不感兴趣。一谈到车赛,皮埃尔倒能够谈得眉飞色舞,口若悬河,事实也确是这样。可是,换做别的题目,他却不胜厌烦。一听到时事、政治、艺术——埃莉卡有时候也想谈谈的——他不是打呵欠,就是坐立不安,活象个不安分的孩子连几秒钟也坐不住。有时候,尽管解了饥渴,埃莉卡还是希望他们的关系能更加完美一些。 这个愿望起来越强烈,她禁不住对皮埃尔有点火了,不料,大约就在这时,《底特律新闻报》上却登出了一条消息,把他们两人的名字连在了一起。 这篇文章登在社交新闻编辑伊莉诺·布赖特迈耶的每日专栏里。不少人认为这个编辑是北美报界最好的社交新闻作家。汽车城里的上流社会人物发生的事情,几乎没有一件逃得过布赖特迈耶小姐的耳目。她的评论写道:风流潇洒的赛车手皮埃尔·弗洛登海尔和年轻美貌的埃莉卡·特伦顿——汽车产品计划人员亚当的夫人,一直同进同出,形影不离。上星期五,两人在舵轮饭店双双进餐,仍是一副旁若无人之态。 白纸上印着黑字,对于埃莉卡犹如当头一棒。她乍一看到这些词句,慌张得顿时想到,大底特律的成千上万人,包括她和亚当的一些朋友在内,不消到明天,也都会看到这篇专栏文章,会纷纷议论起来。蓦然间,埃莉卡恨不得跑到厕所里去躲起来。她理会到,以前她和皮埃尔实在太随便了,好象但求抛头露面一般,但是现在既已如此,她只能深悔不该当初。 《底特律新闻报》登出这项消息,是在七月下旬——就在特伦顿夫妇同汉克·克赖泽尔一起吃饭,一起到他的大角住宅作客之前一个星期左右。 在消息发表的那个晚上,亚当跟往常一样,把《底特律新闻报》带到了家里,在饭前,他们两人一边喝着马提尼鸡尾酒,一边分看报纸各版消息。 埃莉卡读着社交新闻所在的妇女版时,亚当正在翻阅头版新闻。不过亚当总是把整份报从头到尾看一遍的,所以埃莉卡只怕他的注意力转到她手里的这一版来。 她左思右想,终于认为把任何一版报纸拿出起居室,都会犯错误,因为不管她装得怎样漫不经心,亚当说不定还是会注意到的。 于是埃莉卡干脆就到厨房里去,马上开饭,也不管蔬菜是否烧熟了。蔬菜还没有烧熟,但是,亚当过来吃饭时,倒还没有把后面几版报纸打开来看过。 晚饭后,亚当回到起居室,照例打开公事包,动手工作了。埃莉卡把餐室收拾好,就走进起居室,收掉亚当的咖啡杯,把杂志理了一理,拿起几张报纸,叠在一起,准备带走。 亚当早抬起头了。“把报留下。我还没看完呢。” 一晚上埃莉卡始终提心吊胆。她装作看书,偷眼望着亚当的一举一动。 亚当终于把公事包卡嗒一声关上,她顿时紧张得不得了,可是,埃莉卡简直不敢相信,亚当竟上楼去睡了,看样子已经把报纸完全给忘了,她这才松了口气,于是藏起报纸,第二天把报烧了。 但是她知道,烧掉了一份报纸,也挡不住人家不把这条消息拿给亚当看,不在谈话中提到,所以事情到头来还是一样。看来亚当的许多手下,还有同事朋友,分明已经看到或者听到了这条茶余酒后的妙闻趣事,因此,在以后的几天里,埃莉卡一直心神不宁,生怕亚当回家来提起这件事。 有一点她是有把握的:如果亚当听说了《底特律新闻报》上的那条消息,那她是会知道的。亚当从来不回避问题,这个做丈夫的,在提出意见前,也不会不给妻子申诉的机会。但是他却一句话也没有,一个星期过去了,埃莉卡心上的石头开始放下了。后来,她想,那恐怕是大家都以为亚当已经知道,为了顾全面子,或者觉得有点尴尬,所以避而不谈。不管人家出于什么原因,她总是感激不尽。 还有一点使她感激的是,她总算有了个机会,可以把她同亚当和皮埃尔两人的关系估量一下。结果是,除了在男女关系上和两人一起相处的那短短一段时间之外,亚当在其他一切方面都遥遥领先。对埃莉卡来说,不幸的是,或者应该说幸运的是,男女关系还是她生活中的一件大事,正由于这个原因,隔不了几天,她又答允同皮埃尔相会了,这一次倒谨慎小心,特地过河到加拿大的温泽相会。但是,在他们的历次幽会中,这最近的一次偏偏是最不圆满的一次。 事情明摆着:亚当有的那种头脑正是埃莉卡不胜钦佩的。皮埃尔却没有头脑。尽管亚当工作起来总象着了魔一样,但不是只钻在象牙塔里,从不接触周围的世事;他总是坚持己见,不过也讲公德。埃莉卡爱听亚当谈论——谈论汽车工业以外的一些问题。相反,有一次埃莉卡向皮埃尔提到了底特律市内房屋问题的论战,问他有什么看法,其实这场论战几星期来一直是报上的头条新闻,谁知皮埃尔竟连听也没听说过。“想来那号事跟我不相干,” 他的回答反正总是这么一句。他也从不参加投票。“不知道怎么个搞法,我也没多大兴趣。” 埃莉卡逐渐懂得:私情嘛,要圆满,要称心,就不单单是性行为,还少不得其他东西呢。 她问了自己一个问题:她最愿意同她认识的哪一个男人发生私情?她想到的回答竟是意想不到的——亚当。 只要亚当尽到一个真正丈夫的职责就好了。 但是他难得如此。 在以后的几天里,她总是一转念就想到了亚当,一直到他们同汉克·克赖泽尔一起在大角的那天晚上,还是这样。不知怎么,在埃莉卡看来,那个当过海军陆战队战士的零件制造商,似乎把亚当身上的一切优点统统发掘出来了,所以她始终着迷地听着他们谈汉克·克赖泽尔的脱粒机,也倾听亚当那极其有力的提问。后来,回家的时候,她想起了她一度拥有的那另外的一个亚当——那个对她百般爱怜,刻意温存,而如今看来已经成为过去的亚当,这时失望和愤怒才压上了她的心头。 在当天深夜,她提出要和亚当离婚,她说的确是真心话。看来已经没有希望再继续下去了。在第二天以及其后的几天里,埃莉卡的决心仍然一点没有动摇。 固然她没有采取什么具体行动去开动离婚机器,也没有从夸顿湖的家里搬出去,不过她还是继续睡在客房里。埃莉卡只是觉得她要闭门独处,趁机适应一下。 亚当不反对——一点也不反对。显然他相信时间能够弥合两人的裂痕,不过埃莉卡并不相信。眼前,她还是继续料理家务,也答允同皮埃尔相见。 皮埃尔打电话来说,在他出外巡回赛车期间,要到底特律来小住几天。 “你有点不对头啊,”埃莉卡说。“我看出来了,你为什么还瞒着我呢?” 皮埃尔显得又犹豫又尴尬。他不仅孩子气,心里也藏不住东西,一看他的举止态度就可以知道他的心境。 在床上,他挨在她身旁说:“想来没什么大不了的事。” 埃莉卡臂肘一撑,支起了身子。汽车旅馆的房间里黑魆魆的,因为他们一进来,就把窗帷拉上了。即使如此,透进来的光线还是能使她看清房间里的布置。这里的布置同他们住过的其他汽车旅馆都差不多——没有特色,都是些大批生产的家具和廉价的五金器皿。她看看表。时间是下午两点;他们是在伯明翰的郊外,因为皮埃尔说他没时间过河到加拿大去。外面,天色阴沉沉的,中午的天气预报说要下雨。 她回过头来把皮埃尔端详了一下,他的脸倒也看得清楚。皮埃尔对她一笑,不过埃莉卡觉得,微笑中似乎带有一点戒心。她看到他那一头金发乱蓬蓬的,不用说,那是刚才亲热时她用手捋乱的。 她已经打心底里喜欢皮埃尔了。皮埃尔尽管思想浅薄,但是讨人喜欢,在那方面十足是个男子汉,埃莉卡追求的毕竟就是那个。哪怕是偶尔流露的傲慢神态——埃莉卡在初次见面时就已经注意到他有这种明星派头——看来也和男子汉气概十分调和。 “别蘑菇了,”埃莉卡催逼着说。“告诉我,你究竟有什么心事呀?” 皮埃尔转过身,伸手去拿了放在床旁的裤子,在裤袋里找纸烟。“这个嘛,”他说,眼睛并没有直对着她看,“想来是我们的事吧。” “我们怎么啦?” 他点了支纸烟,向天花板喷了口烟。“从今以后,我要多到跑道上去了。不会常来底特律了。我想应当告诉你一声。” 两人都默默无言,埃莉卡只觉得身子冷了半截,但是竭力装得若无其事。 最后她说了:“就是这个吗,还是你另有话想要告诉我?” 皮埃尔看来局促不安了。“什么样的事?” “我想你应当知道。” “只不过是……说起来,我们已经见过不少次面了。时间也不短了。” “的确不短了。”埃莉卡竭力保持语气轻快,她心里明白,对他不客气,免不了犯错。“整整有两个半月了。” “天!才两个半月?”他那分惊奇看来是真的。 “明摆着,在你看来就长得多啦。” 皮埃尔勉强笑了笑。“那也不见得。” “那么究竟怎么回事啊?” “妈的,埃莉卡,是这么回事——我们要暂时分开一段时间了。” “多久?一个月?六个月?还是要一年?” 他含含糊糊回答:“恐怕要看情况了。” “什么情况?” 皮埃尔耸了耸肩。 “这以后呢,”埃莉卡追着问,“过了这段不定期的时间后,你来找我呢还是我去找你?”她知道她逼得太紧了,可是对他那种不痛不快的态度已经忍不住了。见他不吭一声,她又补上一句说:“是不是乐队已经奏起了《该告别了,别了,别了》?是不是要溜之大吉了?如果是这样的话,何不就讲明了,大家散伙呢?” 很清楚,皮埃尔决心抓住这个送上门来的机会。“是啊,”他说,“想来也可以说就是这么回事。” 埃莉卡倒抽了口冷气。“谢谢你终于老老实实回答了我。现在我总算知道我的处境了。” 她心想她简直不能怨天尤人。不是她自己一定要知道吗,现在话不都告诉她了吗,其实,刚才谈话一开始,埃莉卡就已经明白皮埃尔心里的打算了。 此刻她真是百感交集。首先,是伤了自尊心,因为她本来认为,他们的这段私情,如果要结束的话,那是只能由她提出的。但是,她还不准备收场呢。 除了自尊心受了伤害以外,她还觉得茫然若失,悲哀凄凉,而且也预感到了来日的寂寞。她是讲现实的,知道恳求也好,争论也好,都无济于事。有件事埃莉卡早就打听到了:凡是皮埃尔需要的女人,想望的女人,个个都让他搞上了手;她也知道,在她之前遭到皮埃尔厌弃的女人也有的是。一想到自己又成了这样的一个,刹时间真想痛哭一场,但是她忍着不哭出来。要是给他知道她实在死不了这条心,他就会越发趾高气扬了——这种蠢事她可死也不干。 埃莉卡冷冷地说:“既然是这样,看来留在这儿就没多大意思了。” “嗨!”皮埃尔说。“别发火。”他在被子下面伸手去拉她,但是她躲开了,溜下床,拿了衣服,到浴室里去穿起来。要是发生在他们相好的初期,皮埃尔准会抢上去,拉住她,嘻皮笑脸地逼着她回到床上,以前有一次吵架时,就是这样的。这回他却不是这样了,虽说她的心里还在隐隐盼望他这样做呢。 可是,等到埃莉卡从浴室里出来时,皮埃尔竟连衣服也穿好了,几分钟后,两人简直是敷衍了事地吻了一下,就分了手。埃莉卡觉得,皮埃尔的样子象是心里落下了一块石头:他们的分手总算没有费多大的周折。 皮埃尔开了汽车走了,车子一离开汽车旅馆的停车场,就开足了马力,轮胎吱吱直响。埃莉卡驾着活顶跑车,速度比较慢些,也跟着走了。看到他的最后一眼,是他在扬手微笑。 但等她开到第一个十字路口,皮埃尔的汽车早已影踪全无了。 她又开过一条半马路,才想到自己心里一点也不知道要到哪儿去。时间已近午后三点,眼下正凄凄凉凉地下着雨,天气预报倒一点不错。到哪儿去呢?去干什么好呢?……怎么过完这一天呢?怎么过完这一辈子呢?蓦然间,好象拦住的洪水冲决而出,苦闷、失望、伤心,在汽车旅馆里硬憋住的这一切,现在统统袭上了心头。她感到被遗弃了,绝望了,她的眼里噙着泪,听任泪水顺着腮帮往下淌。她只管无意识地开着车,继续在伯明翰兜来兜去,开到哪里算哪里。 有一个地方是她不乐意去的,那就是回到夸顿湖的家里。那里有太多的回忆,一大堆未了的事情,眼下没法对付的种种问题。她又开过了几条马路,拐了几个弯,才发觉已经到了特罗伊的萨默塞特廊,不到一年前,她就在这个百货商场拿走了一瓶香水——这是她第一次在商店里偷窃。就在那一次,她懂得了,只要机智、敏捷和沉着,总是无往而不利的。她停好车,淋着雨,朝廊里走去。 到了廊里,她往脸上一抹,把雨水、泪水都一齐抹去了。 百货商场里的铺子大都相当忙。埃莉卡晃进了几家铺子,看看巴利公司皮鞋、弗·奥·奥·施瓦茨公司玩具展览、一家时装店里五颜六色的各式服装。但她只是象机器一样挪动着身子,她看到的东西什么也不想要,她越来越没精打采,越来越抑郁了。到了一家皮箱店里,她浏览了一下,正要走,忽然一只公事包引起了她注意。这只公事包是英国牛皮做的,棕色的皮革闪闪发亮,放在铺子后部一只玻璃面的柜台上。埃莉卡的眼光继续向前移去,可是不知什么道理又退了回来。她想:她完全没理由要有一只公事包呀;过去不需要,今后也不见得需要。再说,公事包就象征着她痛恨的一切——把工作带回家来的虐政,亚当跟他打开的公事包一起度过的许多夜晚,他没有和埃莉卡相处的无数时光。不过,刚刚看见的那只公事包,她就是要嘛,莫名其妙的,此时此地就要嘛。她就是想要弄到手嘛。 埃莉卡想,她或许可以把这个公事包送给亚当,作为绝妙讽刺的临别礼物。 但是一定要出钱买吗?当然,钱她是出得起的,不过,把自己想要的东西拿了就走,就象前几次巧妙地干过的那样,不更显得有挑战的味道吗?这样一来,当天生活不就横添了几分妙趣吗?以前那可是太少了呀。 埃莉卡一面装着看别的东西,一面打量着这个铺子。正象前几次在商店里偷窃一样,她感到有一种一阵胜似一阵的兴奋心情,有一种既怕又不怕的飘飘然心情。 她看到,有三个售货员在那里,一个女的,两个男的,一个男的年纪大些,想来是掌柜吧。三个人都忙着招呼顾客。铺子里还有两三个人,象埃莉卡一样,在东张西望。有一个是老鼠样的老奶奶式女人,在仔细看卡片上的皮件价目。 埃莉卡顺着一条环行走道走去,中途停了下来,蹓哒到放着公事包的那只柜台边。装着象初次注意到一样,她把公事包拿起来,翻过来检看。一面检着,一面飞快地瞟了一眼,看准三个店员还在忙碌。 她一边继续检看,一边把公事包打开一条缝,用胳臂把外面两条标签捅到里面,叫人看不见。她还是装着随随便便的样子,把包放下去,象是要放回原处,但是她并没有松开手,而是把包一下放到柜台台面下。她大着胆子,朝铺子四下一看。刚才兜来兜去的两个人已经走了;一个店员已经在招呼另一个顾客了;此外一切都是老样子。 埃莉卡晃啊晃的拎着包,不慌不忙向铺子门口踱去。门外,是重重叠叠的走廊,通到别的铺子,顾客来来去去可以吹不到风,淋不到雨。她看得见有一个喷泉在喷水,还听得到哗哗的水声。她看到在喷泉的那面有个穿制服的警卫,但背对着皮箱店,正在跟一个小孩闲聊。即使这个警卫看到了埃莉卡,只要她一出铺子,也就没有什么可引起他疑心的了。她走到门口了。没有人拦住她,甚至都没有人开口。真是!——太容易了。 “等一等!” 这斩钉截铁的一声尖喊,就在她背后传来。埃莉卡吃了一惊,转过身来。 原来就是刚才好象专心在看皮件价目的那个老鼠样的老奶奶式女人。可是,现在,她既不象老鼠了,也不象老奶奶了,只见她眼睛露出凶光,薄薄的嘴唇闭成了一条线。她一阵风似地向埃莉卡赶来,一边喊那店掌柜:“扬西先生!快来!”埃莉卡顿时感到一只手腕已被牢牢抓住,她想要挣脱,可是抓得更紧了,象夹着铁钳一样。 埃莉卡乱作一团。她慌慌张张提出抗议:“放我走!” “不许闹!”那个女人喝道。她四十多岁——远不如打扮得那么老。“我是侦探,你偷东西给逮住啦。”掌柜匆匆赶了过来,女侦探告诉他说:“这女人手里的包是偷的。她正想溜走,给我拦住了。” “好吧,”掌柜说,“我们到后面去。”他的神气跟女侦探一样冷漠,好似心里有谱,准备来了结一件不愉快的公案。他对埃莉卡几乎连一眼也不看,这就已经使埃莉卡觉得丢尽了面子,活象个犯人了。 “你听到啦,”女侦探说。她拉着埃莉卡的手腕,打算向铺子后部走去,办公室大概就设在那儿一个看不见的地方。 “不!不!”埃莉卡硬是赖在那儿不动。“你们搞错了。”“搞错的是你们这号人,妹子,”女侦探说。她挖苦地问店掌柜说:“你碰到的有哪一个不是这样说来的?” 掌柜看来不大自在了。埃莉卡扯高了嗓门说话,早已引起了人们的注意,铺子里有几个人还在一旁看着。掌柜显然不愿意让人家看到这场乱子,赶紧对女侦探摆了摆头。 就在这个时候,埃莉卡却铸成了大错。要是她照着办,同他们一起走了,那么接下来的事几乎可以肯定是老一套。首先,她会受到审问,说不定要受到女侦探严厉的审问,经过审问,埃莉卡十之八九挺不住,就会承认犯了罪,请求宽大处理。在审问中,她少不了透露她的丈夫是汽车界大经理。 一认了罪,人家就会要她写份坦白书,签上名。不管她心里怎么不愿意,这份坦白书还是要她亲笔写出来。 办完以后,她就可以回家了,对埃莉卡来说,事情就到此结束了。 埃莉卡的坦白书,会由店掌柜送到零售商公会的调查局去。如果旧罪记录在案,可能考虑起诉。如果是初犯——从法律上来讲,埃莉卡还是初犯——就不会提出诉讼。 底特律郊区的商店,特别是靠近伯明翰和布卢姆菲尔德山这一类富裕人家居住地区的商店,对于不是因为需要而在商店偷窃的女人,早已司空见惯,无可奈何了。商店老板倒用不着又做零售商人又做心理学家;可话又说回来,他们多半人也知道,这种偷窃行为究其根源,原因在于婚姻不美满,寂寞无聊,要出风头——这些情况,对汽车界经理的妻子来说,特别容易发生。此外,店方也知道,一旦提起诉讼,让汽车工业里的一位闻人出庭,闹得满城风雨,那么给他们的买卖带来的好处少,招来的害处就要多得多了。汽车界人士是结成帮的,哪家铺子对其中一个成员有什么过不去,管保会遭到全体成员的抵制。 因此,零售铺子就用另一套办法。如果有人偷了东西被发觉、被揪住了,就把她偷的一切开上一张帐单给她,这样的帐单通常都是照付不误的。有时候,弄清楚了是谁偷的,也照样开张帐单随后送去。此外,有的还害怕遭到拘留,再加上其势汹汹的审问,往往也就一生再不敢到商店里去偷窃了。但是,不论使用哪种办法,总的说来,底特律一些铺子始终是以避免张扬、谨慎从事为宗旨的。 埃莉卡,惊慌失措,走投无路,把私下了结的道道都堵死了。但是,她猛地挣脱了女侦探的手,转身就跑,手里还抓着那偷来的公事包不放。 她从皮箱店里跑到廊上,朝着刚才进来的外面大门一头奔去。女侦探和掌柜没料到有这一着,怔了一两秒钟。女侦探首先清醒过来。她赶紧飞步追去,一面喊着:“拦住她!拦住那个女人!她是贼!” 站在廊上跟小孩闲聊的那个穿制服的警卫,听到喊声,一下转过身来。 女侦探看到了他,就命令他说:“抓住那个女人!在跑的那个!逮住她!她手里的包是偷的。” 警卫撒腿就跑,向埃莉卡追去,廊上的顾客都张大了嘴,伸长了脖子等着看好戏。有的听到喊声,就从铺子里急匆匆跑出来。但是谁也没有打算拦住埃莉卡,埃莉卡还是一个劲跑,鞋后跟在磨石子地上敲得啪达啪达直响。 她只管朝着外面的大门跑去,警卫还是蹬蹬蹬地在后面赶来。 在埃莉卡看来,那可怕的喊声,那瞪眼看着的两旁人群,那越来越近的追兵脚步声,那一切都是一场恶梦。这是真的吗?决不可能!她的梦管保就要醒了。但是,梦没有醒,她却跑到了那扇沉重的大门前。虽然她下死劲推门,门还是开得那样慢,真急死人。她终于到了外面,淋在雨里,她那辆停在停车场上的汽车只离她几码路远了。 她的心在怦怦跳,由于使劲奔跑,心惊胆战,她连气都透不过来了。她记得车门幸好没有锁上。埃莉卡把偷来的公事包往胳肢窝里一夹,手忙脚乱地打开了手提包,在包里翻找汽车钥匙。一连串东西从手提包里掉了出来,她也不管,只想把钥匙找出来。她到了汽车跟前了,开点火键的钥匙也拿在手里了,可是,她也看见那个年纪轻轻、身体结实的警卫离她只有几码路远了。女侦探也跟在后面,不过警卫离她最近。埃莉卡这才明白过来——来不及了!等不到走进车里,等不到开动发动机,等不到把车开走,警卫就要赶到了。她明白现在后果更严重了,吓得魂不附体,完全死了心。 就在这当儿,警卫在雨水淋湿的停车场上一下子滑倒了。他直挺挺倒在地下,跌得金星乱迸,还受了伤,在地上躺了一会,才爬起来。 警卫不幸摔交,埃莉卡才有了必不可少的时间。她急忙溜进车,开动发动机,发动机顿时发火,车就开走了。但是,就在她离开顾客停车场那会儿,她又添了件心事:追赶她的人有没有看到汽车牌照号码? 他们看到了。还看清了汽车的样子——一辆新式活顶跑车,娇滴滴的苹果红颜色,象寒冬腊月的一朵鲜花那样显眼。 好象还嫌不够似的,从埃莉卡手提包里散下来的东西里,还有一只皮夹子,里面放着记帐卡和其他证件。女侦探把丢下的东西一件件捡起来;制服弄得又湿又脏、还扭伤了脚脖子的警卫,忍着痛,一瘸一拐地去打电话,通知当地警察局。 事情真是容易得出奇,因此,两个警察把埃莉卡从她车上押到他们的车上时,都咧嘴笑了。几分钟前,警察巡逻车赶上了活顶跑车,没有费什么手脚,既没用闪光灯也没使警报器,一个警察挥挥手叫她停下,她就马上停了车,因为她知道不这样做,等于发神经病,正如当初打算逃跑就是蠢得象发疯一样。 两个警察都很年轻,虽然态度强硬,但也不失温文有礼,因此埃莉卡不象见了皮箱店那个凶相毕露的女侦探那样害怕了。不管怎么样,现在无论有什么事临头,她都已经完全听之任之。她知道她已经自取其祸,以后还有什么灾祸的话,反正也在所难逃,因为现在不管她怎么说,怎么做,丝毫也挽回不了这个局面了。 “我们奉命把你押起来,太太,”一个警察说。“我的伙伴开你的车。” 埃莉卡气喘咻咻说:“好吧。”她走到巡逻车的车后,一个警察已经替她打开了门,让她进去,可是她缩了回来,她发现车内装着栅门,知道自己要被关在里面,就象坐牢一样了。 那个警察看出她迟疑不决。“规章如此,”他解释说。“我办得到的话,我就会让你坐到前面去,但是我这样做了,他们就可能把我送进后边去啦。” 埃莉卡勉强笑了笑。显然,这两个警察已经认准她不是个重罪犯了。 还是那个警察问道:“以前被捕过吗?” 她摇摇头。 “我看你也不象是。经过几次就无所谓了。这可指的是不捣蛋的人。” 她上了巡逻车,门砰的一声,就把她给关在车里了。 在郊区警察局里,她的印象中只有上光的木器,还有花砖地,除此以外,周围的事物在她眼里都是模模糊糊的。警察局里先对她警告一番,然后再讯问她在皮箱店里的犯案经过。埃莉卡都如实回答了,她知道躲躲闪闪的时刻早已过去啦。女侦探和警卫都到场了,他们说的,埃莉卡都一一承认了,可是两人的态度还是恶狠狠的。埃莉卡指出了她偷的公事包,不过她心里也禁不住纳闷,不知道自己要这包干什么。过后,她就在供述上签了字,警察局里接着问她要不要打个电话。要不要打个电话给律师?给她丈夫?她都说不要。 之后,她被带到警察局后面一个装着铁窗的小房间里,撇下她一个人关在里面了。 郊区警察队长威尔伯·阿伦森并不是个无事忙的人。在一生中,阿伦森队长曾经多次发觉,办事能慢则慢,这对以后大有好处,因此,现在他慢吞吞看着几份报告。报告上谈到当天下午两三点钟发生了一宗所谓商店偷窃案件,作案后,有个嫌疑犯企图逃跑,警察当局发出无线电通知,后来就将嫌疑犯拦截拘留。被拘留的嫌疑犯,名叫埃莉卡·玛格丽特·特伦顿,年龄二十五,已婚,家住夸顿湖,态度较好,已在供状上签字认罪。 要是按正常的做法,这个案件就要照例行手续办下去,对嫌疑犯提出控诉,随后开庭审理,十之八九是判决定罪。不过,在底特律郊区警察局里,并不是事事都照常规办理的。 虽说按常规办理,队长用不着审阅轻罪案件的案情,不过,在他部下的斟酌决定下,某些案件也会送到他的办公桌上。 特伦顿。这个名字勾起了他的回忆。他说不上以前在什么场合下,在什么时候听到过这个姓名,但是他知道他要不急着去想的话,他这颗脑袋想啊想的,迟早会把答案想出来。此刻,他就继续看报告。 另外还有一件不按常规办理的事,就是那个摸熟上司脾气和爱好的警察局录事,到目前还没有把那个嫌疑犯的案例登记入册。因此,摘录罪犯姓名和犯罪案由、备采访记者查看的逮捕人犯记录簿上,还没有登上这件案子。 这件案子有几件事引起了队长的兴趣。首先,犯罪的动机显然不是为了要钱用。嫌疑犯企图逃跑时,在百货商场停车场上失落了皮夹子,里面有一百多元现款,还有美国快车俱乐部和进餐者俱乐部1的会员证,外加当地商店的记帐卡。嫌疑犯手提包里的一本支票簿,也表明帐下还有一笔为数可观的存款。 1两个美国“高级”俱乐部,需有一定的财产、地位及其他条件方得加入成为会员。 阿伦森队长非常了解那种境况宽裕的商店女窃和所谓偷窃的道理,因此,有那么一笔钱,并没有出乎他意外。耐人寻味的倒是,那个嫌疑犯竟不愿意透露她丈夫的身份;让她打电话给丈夫,她也不要。 可不是说这有什么关系。审讯案子的警官,已经按常规查明她驾驶的这辆汽车车主是谁。原来这辆汽车登记在三大汽车公司之一的名下。再向那家公司的保安处一调查,才知道是公司的一辆公家汽车,是分派给亚当·特伦顿先生的两辆汽车之一。 有两辆汽车这个情况,本来并没有问到,是公司保安人员顺口说出来的,打电话询问的警官,在报告里也照录不误。现在,这位年近六十、身材结实、有点秃顶的阿伦森队长,正坐在办公桌旁,考虑着保安人员这一说明。 队长完全了解,汽车界经理使用公司汽车的为数不少。但只有大经理才有两辆汽车——一辆自己用,一辆给妻子用。 因此,用不着多大的推断能力,就可以得出结论:那个嫌疑犯埃莉卡·玛格丽特·特伦顿,就是现在关在小小的审讯室里而没有关进牢里的(这是录事的另一个直觉行动),她的丈夫是个相当重要的人物。 队长需要知道的是:到底有多重要?特伦顿太太的丈夫有多大的势力? 队长居然还要花些时间来考虑这样一些问题,这一点正说明为什么底特律各郊区一定要有地方警察队。时常有人提议,说是应当把大底特律的二十来个独立警察队并成一个全市警察大队。这样一并,据说可以消除机构重复,保证更有效地维持治安,而且,还可以节省开支。提倡全市警察大队制度的人,还指出这种制度在其他地方都行之有效。 但是,伯明翰、布卢姆菲尔德山、特罗伊、迪尔博恩、大角等等郊区,却总是坚决反对。由于这个原因,再加上那些地区的居民在重要的机构里都有势力,所以这个建议总是通不过。 尽管现行的独立小警察队制度未必能使个个人都得到公平对待,但是,对当地有名望的公民说来,如果他们和他们的亲友犯了法,这个制度给他们的方便倒是确实不小。 说时迟那时快!——队长记起了他过去是在哪儿听到特伦顿这个名字的。六七个月前,阿伦森队长在汽车经销商斯莫盖·斯蒂芬森那里替妻子买过一辆汽车。队长到经销商的样子间去的那天——他还记得那天是星期六——斯莫盖把他介绍给一个名叫亚当·特伦顿的人,那人是在汽车公司的总办事处工作的。后来,在斯莫盖和队长谈汽车交易那时,私下里,斯莫盖又一次提起特伦顿,预言他要在公司里步步高升,总有一天会当上公司的总经理。 想到了这件事,又想到了这件事在此刻的含意,阿伦森队长暗暗庆幸刚才总算没有卤莽从事。现在,他不但明白了这个被拘留的女人是个头面人物,而且还知道可以从哪儿去多弄到一点对案子可能有帮助的情报。 队长用办公桌上的外线,给斯莫盖·斯蒂芬森打了一个电话。 第二十四章 珀西瓦尔·麦克道尔·施托伊弗桑特从男爵同亚当·特伦顿结识交往以来,已经有二十多年了。那是种时断时续的友谊。有时候两年多不见一次面,甚至也不通一次音信,但是偶尔两人到了同一个城里,总是不难相逢,重叙友情,好象从未断过来往似的。 他们的友谊之所以持久,也许是因为两人的个性不同。亚当虽富有想象力,但主要是个组织能手,是个干事干到底的实用主义者。珀西瓦尔爵士也富有想象力,还是个越来越出名的卓绝科学家,但根本是个梦想家,不善于处理日常事务——那种人可能发明了拉链,结果却忘了拉上自己的裤裆拉链。 他们的出身也不相同。珀西瓦尔爵士是英国乡绅人家的最后一代,父亲已经故世,承袭的爵位倒一点也不假。亚当的父亲在纽约州布法罗市当过钢铁工人。 他们两人是在普陀大学里相识的。他们年龄相同,同一届毕业,亚当读的是工程学;珀西瓦尔(他的朋友都管他叫珀西)念的是物理学。其后,珀西又花了几年时间,象孩子采集雏菊那样东一下西一下地得了几个科学学位,接着在亚当任职的汽车公司里工作了一段时间。正是在那个所谓“智囊院”的科学研究所里,珀西发现了电子显微镜新的应用,就此一举成名。 在那段时期里,也是在亚当和埃莉卡结婚以前,珀西还是单身汉那时,他们待在一起的时间最多,两人也相处得越来越融洽。 亚当一度对珀西制造仿古小提琴的癖好,有过淡淡的兴趣,顺着他那好开玩笑的脾气,在只只小提琴上贴了一张斯特拉迪瓦里1的标签,但是,碰到珀西提出两人一同学习俄文,他却拒绝了。珀西就独自着手学了起来,这只是因为有人替他订了一份苏联杂志;不到一年,他已经能够不费力地阅读俄文了。 1十八世纪意大利著名提琴制造者。 珀西瓦尔·施托伊弗桑特爵士生就瘦高个子,两腿细长,在亚当看来,一副模样总是凄凄戚戚(其实不然),始终心不在焉(确是如此)。他还天生那种难改难移的吊儿郎当脾气,碰到一颗心放在什么科学问题上,就忘了身边的一切,包括他那七个吵吵闹闹的小孩子。珀西离开汽车工业后不久,就结了婚,那窝小家伙是以一年一个的速度出世的。他娶的是个风流妖娆的甜姐儿,如今成了施托伊弗桑特爵夫人,近几年来,这个人丁日益兴旺的人家一直住在旧金山附近,一座闹得不亦乐乎的疯人院似的住宅里。 就是从旧金山,珀西专程飞到底特律来看亚当的。他们在亚当的办公室里见了面,那是在八月里的一天傍晚。 上一天珀西打电话来,说他要来,亚当就劝他不要去住旅馆,请他到夸顿湖的家里来住。埃莉卡是喜欢珀西的。亚当但愿来了个老朋友,他和埃莉卡之间至今还存在的紧张和若即若离的关系,多少会缓和些。 可是珀西谢绝了。“最好不住你家,老弟。我这次来,要是碰到埃莉卡,她会打听我为什么来,你就可能照你自己想的一套告诉她。” 亚当问:“你为什么要来啊?” “可能我要找个工作。” 但是珀西瓦尔爵士并不要找工作。原来他来是要请亚当担任一项工作。 一家从事先进的电气和雷达工艺技术的西海岸公司,需要一个管业务的头头。珀西是那家公司的一个创办人,目前是公司里负责科技的副总经理,他代表他本人和同事来跟亚当接洽。 他说道:“我们是要请你做总经理,老弟。你一开始就当头头。” 亚当阴阳怪气说:“当年亨利·福特就是这么跟老伙伴努森1说来的。” 1指美国工业家、汽车制造商威亷·努森(1879—1948)。 “这样,事情可能好办些。一个理由是,这样你就会有职有权,说话有人听啦。”珀西稍稍皱了皱眉头,看看亚当。“只要我在这儿一天,我就要请你办件事。那就是认真考虑我的意见。” “我向来如此。”亚当暗自想道,这正是他们朋友关系的一个特点,这种关系的基础就是彼此尊重各人的才能,而且那样做也有充分理由。亚当在汽车工业界已经有了赫赫成就;珀西虽然往往稀里糊涂,对日常事务漫不经心,可是,在科学领域方面,他倒是接触一项就成功一项,也总是名噪一时。 即使在今天相会之前,亚当也听到过种种传说,讲到珀西的西海岸公司是以电子工艺技术为方向的,在短短时间内已经在先进的科研和发展方面树立了赫赫声誉。 “我们是家小公司,”珀西说,“但在迅速发展,这也就成了我们的问题。” 他接着讲了下去,说是有一批象他那样的科技人员,怎样联合起来,组成那家公司,他们的宗旨,是要利用各门科学中的大量先进的新知识,搞出实用的新发明和新工艺。他们特别关心的一件事,是最近才冒出头的能源问题和电力输送问题。他们心目中的种种新事物,不但会替城市和工业解围,而且还会利用大规模的电力灌溉来增加全世界的粮食供应。这批人已经在好几个方面取得了成绩,所以,照珀西的说法,那家公司正在“挣得面包和牛油,外加一些果酱”。想来是大有可为的。 “我们的工作多半集中在超导体上,”珀西说。他又问了亚当一句:“对超导体懂得多吗?” “懂一点,并不多。” “如果有个重大突破的话——我们中间有些人认为,这是办得到的——那么在电力和冶金发展方面,就有了一代人中的最大一次革命。以后我再跟你详细谈。那可能是我们最最了不起的事业。” 珀西郑重其事说,目前公司需要一个头儿尖儿的企业家来经营。“我们是些科学家,老弟。如果我可以这么说的话,那么你在这儿举国上下能找到多少科学人才,我们那儿就有多少。可是我们不愿意干的事,也没本领干的事,我们却都得干,什么组织啦,管理啦,预算啦,经费筹划啦,等等。我们只想待在实验室里做做实验,动动脑子。” 不过,那批人并不是随便哪个企业家都要的,珀西郑重其事说道。“会计人员倒可以成批雇到,经营顾问也可以成车拉来。我们需要的是一位杰出人物——那种人富有想象力,对研究工作既了解又尊重,会利用工艺技术,会推动创造发明,会争得优先权,会管理第一线,我们呢,就负责照料后方,此外,他还要是个正派人。一句话,老弟,我们需要的就是你。” 这番话怎能不使人高兴。外界公司的聘请,对亚当并不是新鲜事,对多数汽车界经理,也算不上破天荒的事。但是,这次聘请出于珀西之口,由于他的身份地位,那就不同寻常了。 亚当问:“你们其他的人怎么个想法呢?” “他们已经逐渐弄明白,我的眼力可以信得过。我不妨告诉你,在考虑聘请什么人时,我们开了张短短的名单。短得很的。上面只有你一个人的名字。” 亚当说了一句,说的也是真心话:“我真感动。” 珀西·施托伊弗桑特爵士不禁徐徐露出了难得一露的笑容。“你也许还会在其他方面感动呢。如果你有意思,我们也可以谈谈薪水、红利、股权、优待股票。” 亚当摇摇头。“即使要谈,现在也还不是时候。问题是,我从来也没有认真考虑到要离开汽车业。汽车一向是跟我同呼吸共命运的。现在还是这样。” 哪怕在现在,亚当也认为,这番交谈不过是顺理成章罢了。尽管他对珀西非常尊敬,尽管他们的友谊非常深厚,但是要亚当主动脱离汽车工业,那简直是不可想象。 他们两人面对面坐在椅子里。珀西在椅子里挪动一下。他有个习惯,坐着时总是忽而转东忽而转西,这一来,他那个瘦长的身子就好象是弯弯曲曲的了。每转一下,也等于是告诉人家说,话题要转了。 “你有没有想要知道,”珀西说,“将来在你的墓碑上会题上些什么?” “我根本说不上我将来有没有一块墓碑。” 珀西挥一挥手。“我是在打比方啊,老弟。我们将来都会有块墓碑,不是石头的就是虚无缥缈的。墓碑上会记下我们生前所做的种种,我们身后留下的一切。你有没有想到过你的碑文?” “大概想到过,”亚当说。“想来我们大家都想到一点。” 珀西十个手指尖对在一起,他怔怔看着手指。“大概你有几件事可以一提。比方说,‘他是汽车公司副总经理’,甚至还可能是‘总经理’——那是说,如果你走了运,胜过了其他所有强大的对手。不用说,你的同道不少,不过人多得很。有那么多的汽车界总经理和副总经理呢,老弟。多得有点儿象印度人口呢。” “既然你要发宏论,”亚当说道,“那何不就开门见山说出来呐?” “意见提得好,老弟。” 亚当心里想,有时候珀西把他那矫揉造作的英国派头摆得太过分了。这种派头非得矫揉造作一番才行,因为不管珀西是不是英国从男爵,他在美国毕竟已经住了二十五年啦,现在除了讲话以外,所有的趣味习惯都美国化了。 但或许这正说明个个人都有不足之处吧。 这时珀西向前探出身子,恳切地瞅着亚当。“你总知道你那块墓碑上会题些什么了吧:‘他干出的一番事业既新奇又高尚。他领导大家开辟新路,开垦生地。他身后留下的事业既重要又不朽。’” 珀西往椅背上一靠,仿佛那么样的长篇大论(这在他倒是少见的事),那么样的慷慨激昂,累得他筋疲力尽了。 在接下来的一阵沉默中,亚当觉得,自从谈话开始以来,再也没比此时此刻扣人心弦了。他心里承认,珀西讲的都是实话,他也真想知道,一旦“参星”过时了,没用了,在人家的心里还会留多长时间。“远星”也一样,还不是一下子就忘了。这两种汽车现在看来都重要,都支配不少人的生活,也包括他自己的生活。可是,在未来的岁月里,会显得多重要呢? 这套办公室里静悄悄的。时间已近傍晚,这儿也好,办公大楼里的其他地方也好,白昼工作的压力在缓和下来,秘书等人纷纷回家了。亚当从坐着的地方望出去,可以看到高速公路上的来往车辆,随着工厂里和办公室里涌出大批大批的人,车辆流速等级就越来越大了。 他之所以选了这个时间碰头,是因为珀西特地要求他们至少要有一个小时的清静。 “再给我谈谈超导体的事,”亚当说,“就是你刚才谈的那个突破的事。” 珀西平平静静地说:“有了超导体,就可以得到巨大的新能量,可以有机会洁净我们的环境,创造出人间空前未有的丰富物资。” 办公室那头,亚当的办公桌上的电话嘀铃铃、嘀铃铃,一个劲响着。 亚当不由恼火地朝电话瞅了一眼。珀西还没来前,他就关照过秘书厄休拉,叫她不要来打扰他们。看来珀西对这样打扰也不痛快。不过,要没有充分理由,厄休拉决不会对他的吩咐不当一回事,这点他是知道的。他赔了不是,走到房间那头,在办公桌边坐下,拿起了电话。“我本来不会打电话给你的,”秘书压低了嗓门说,“可是斯蒂芬森先生说,他非得跟你谈一下不可,事情万分紧急。” “斯莫盖·斯蒂芬森?”“是的,先生。”亚当怒气冲冲说:“把他今天晚上在什么地方的电话号码记下来。回头我尽可能打电话给他。可现在我不能听电话。”他觉出厄休拉在迟疑不决。“特伦顿先生,我刚才就是这么说来的。可是他一定要你听。他说,你一知道是怎么回事,你就不会怪他打扰了。” “妈的!”亚当不胜歉疚地看了珀西一眼,问厄休拉说:“他还没把电话挂断吗?” “没有。” “好,把电话接过来吧。” 亚当一只手捂住话筒,对珀西保证说:“就一分钟时间,只谈一分钟。” 他想,象斯莫盖·斯蒂芬森这种人的毛病,就是总认为自己的事不能再重要了。 卡嗒一声。响起了汽车经销商的声音。“亚当,是你吗?” “是啊,我就是。”亚当可不想掩饰心头的不快。“听说我秘书已经告诉过你我很忙。不管是什么事,都得等一下。” “要不要我把这话告诉你太太?” 他怒悻悻回答说:“这算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说,大经理先生忙得连一个朋友的电话也不能接,你太太被捕啦。也许你以为是违犯交通规则吧,不是的。是为了偷东西。” 亚当惊得哑口无言,斯莫盖径自说了下去。“如果你想要救她,也救你自己,现在马上丢下你手上的一切事情,到我等着的地方来。听仔细啦。我来告诉你到什么地方。” 亚当眼前好似金星乱舞,记下了斯莫盖说出的那个地址。 “我们必须请个律师,”亚当说。“我认识好几个。我这就打电话去找一个,叫他到这儿来。” 这时他和斯莫盖·斯蒂芬森在一起,就在郊区警察局的停车场上,斯莫盖的汽车里。亚当还没到警察局里去过。斯莫盖劝他待在车里,听他把埃莉卡的事从头到尾讲一遍。这些事,他是从阿伦森队长给他的电话里听到的,也是亚当没来前他上队长办公室里听到的。亚当越听越紧张,心里一发愁,眉头也越蹙越紧了。 “对,对,”斯莫盖说道。“去打电话给律师。你既然要这么办,那何不也去打电话给《新闻报》、《自由新闻》和《伯明翰怪客报》呢?他们说不定还会派摄影记者来呢。” “这有什么关系?明明是警察局胡涂,搞错了。” “他们没搞错。” “我妻子决不会……” 斯莫盖火冒三丈地打断了他的话:“你妻子干了。你听明白了吗?她非但干了,还在坦白书上签了字。” “叫我怎么信得了。” “你还是信的好。阿伦森队长告诉我的;他可不会瞎扯。再说,警察也不是傻瓜。” “对,”亚当说,“我知道他们不是傻瓜。”他深深吸了口气,又慢慢吐出来,强自认真考虑一下——自从半小时前同珀西瓦尔·施托伊弗桑特匆匆分手以来,他这还是第一次冷静下来思考呢。刚才珀西倒善观气色,虽然亚当没有细谈那突如其来的电话为的是什么,但他知道出了什么大事。他们约定当天夜里或者隔天早晨由亚当打电话到旅馆里找珀西。 这会儿,斯莫盖·斯蒂芬森坐在亚当旁边等着,一面抽着雪茄烟,抽得满车烟雾腾腾,尽管车里有空气调节设备也不顶事。车外,还是凄凄凉凉地下着雨,从午后到现在没有停过。暮色降临了。车辆上和房屋里的灯一一亮了。 “好吧,”亚当说,“就算埃莉卡干了他们说的事,其中也必定另有原因。” 汽车经销商出于习惯,伸手摸摸胡子。刚才亚当来时,他对亚当的招呼不冷不热,一副非敌非友的态度,现在他说话的口气也模棱两可的。“不管是什么原因,我想那也是你和你太太之间的事。对也好,错也好,那也是你们的事;都跟我不相干。我们现在要谈的是眼前的情况。” 一辆警察巡逻车开到靠近他们停车的地方。两个穿制服的警察下了车,一左一右押着另一个人。那两个警察朝斯莫盖·斯蒂芬森的汽车和车上的两个人狠狠看了一眼;这时亚当看出,另一个人上着手铐,眼睛东躲西闪,不敢看人。斯莫盖和亚当看着这三个人走进局里去。 这幕情景叫人怪不舒服地想起这地方处理的事务。 “眼前的情况是,”亚当说,“埃莉卡在那里面——照你跟我说的——需要救她。或者我自己闯进去,来个以势压人,但这样也许会出岔子;或者我放聪明点,去请个律师。” “聪明也好,不聪明也好,”斯莫盖嚷嚷着说,“看来你大有可能干出点事,你连收也收拾不了,到将来还会后悔当初不用另一种办法呢。”“什么另一种办法?”“譬如,让我进去先安排一下。代表你办事。譬如,我再去跟队长谈谈。譬如,看看我有什么办法。”亚当心里奇怪自己为什么先前没问一下,嘴上问道:“警察局为什么打电话给你?”“队长认识我,”斯莫盖说。“我们是朋友。他知道我认识你。”他压着不对亚当讲明他已经打听清楚的事,一是,发生偷窃案的那家商店,很可能只要把偷去的那件东西用钱偿还,就了结案子,不会坚持法律起诉的;二是,阿伦森队长明白,这件案子可能在当地引起风波,因此可能安排一个妥善的办法来解决,只要所有的当事人通力合作,谨慎从事就行。“我可束手无策,”亚当说。“如果你认为你有办法的话,那就动手干吧。你要我跟你一起去吗?”斯莫盖坐着不动。两只手握着方向盘,脸上不动声色。“怎么样,”亚当说,“你有没有办法?”“有,”斯莫盖应道,“我想我有办法。”“那么我们还等什么呐?” “代价,”斯莫盖轻轻说。“什么都有代价,亚当。怎么偏偏是你不知道?”“如果我们谈的是行贿……”“行贿这个词连提也别提!在这儿不行,在里面也不行。”斯莫盖朝警察局做了个手势。“还要记住这一点:威尔伯·阿伦森是个通情达理的人。但是你想许他什么好处,他就会请你太太吃官司。也请你吃官司。” “我可没打算这么做。”亚当一脸困惑。“要不是这样,那又是怎样……” “你这个混蛋!”斯莫盖喊了出来;紧握着方向盘的两只手都变白了。 “你要坑了我,记得吗?还是你认为这件事算不了什么,你把它给忘了?过一个月,你不是说过吗?过一个月,你姐姐就要把她在我店里的股票卖个干净。过一个月,你就要把你那本见不得人的笔记本交给你公司销售部头头。” 亚当倔头倔脑说:“那是我们谈妥了的。跟这件事可没有关系。” “跟这件事就是有关系!如果你要你太太摆脱这个麻烦,不让她,也不让你在密执安整个州里弄得身败名裂,那么你最好赶快重新考虑一下。” “你还是讲明要重新考虑什么的好。” “我不是开了个价吗,”斯莫盖说。“如果还需要讲明的话,那你这个人还没有我想象的一半聪明呢。” 亚当听任语气里流露出心头的鄙夷。“大概我有底了。现在看看我是否想得对。你准备当个中间人,利用你和警察队长的交情,想法释放我妻子,不用法律起诉。作为交换条件,我就得叫我姐姐不要让掉她在你店里的投资,再有,只当不知道你那套不老实的生意经。” 斯莫盖咆哮了起来:“你倒是随口就落出了不老实这个词。可惜你忘了你家里人也有这号事。” 亚当不理这句话。“我提得对,还是不对?” “你到底聪明了。你想得对。” “那么回答就是不行。不管怎么着,我也决不改变我要向我姐姐提出的忠告。那样做嘛,是牺牲她的利益,来救我自己的急。” 斯莫盖赶紧说道:“那么,那就是说,公司那方面的事你可以考虑了。” “我没那么说。” “你也没有没那么说。” 亚当不吭声。汽车里只听得到白白开着的马达卜卜声和空气调节器的嗡嗡声。 斯莫盖说:“我就打个对扣成交。特里萨的事,别提了。我只要你不向公司告发就行。”他换了口气,又补充说:“我甚至也不要你那个黑笔记本。只要你不拿来用就行。” 亚当还是没回答。 “大概可以这样说吧,”斯莫盖说,“你要在公司和你太太中间选一个。真想看看你把哪一个放在第一位。” 亚当痛苦地回答说:“你知道我没有选择的余地。” 他心中有数,斯莫盖是拿他耍了,就象那天他们在经销商行里的冲突一样,当时斯莫盖提出的期限比预料的多一倍,后来却按他原先的愿望成了交。 这是商人那种丢卒保车的老一套手法,当时是那样,现在也是那样。 可是,这一回,亚当提醒自己说,必须为埃莉卡着想。没有其他的路可走。 还是有其他的路可走呢?即使事到如今,他也恨不得不要斯莫盖帮忙,恨不得独自到警察局里去,恨不得把目前看来还是似真非真的情况尽力摸个清楚,再看看是否另有办法可想。不过这么做要担风险。事情明摆着,斯莫盖确实认识阿伦森队长,同样明显的是,这种局面,斯莫盖懂得怎么应付,亚当却没有这一手。几分钟前,亚当说什么“我可束手无策”,这说的确是实话。 但是,他知道,不管是否为了埃莉卡,他这样做,都是违背自己道德标准的,不顾自己良心责备的。他抑郁得禁不住揣测,这也许不是最后一次;随着时间的推移,在工作中也好,在私事上也好,或许还会有更大的妥协让步。 至于斯莫盖呢,这时他暗暗高兴得心花怒放。那一天,没有多久以前,亚当扬言要揭发他,但他赢得了一个月的宽限,当时他就深信会有转机的。 他始终这样深信不疑。现在看来他并没想错。 “亚当,”斯莫盖说。他按熄了雪茄烟,拚命忍着不笑出声。“让我们去把你夫人从班房里救出来吧。” 办了形式的手续,做了官样的文章。 当着亚当的面,阿伦森队长正颜厉色地训了埃莉卡一顿。“特伦顿太太,今后万一再发生这种事,就要受到法律的严厉制裁。你完全明白吗?” 埃莉卡的唇间透出了简直听不清的一声“是”。 她和亚当各坐一张椅子,面对着办公桌后边的队长。阿伦森队长尽管正颜厉色,看起来不大象警官,倒象是银行家。由于坐着,人更显得矮了;头顶上空的灯光照得他那秃脑袋瓜亮晃晃的。 房里没有别的人。斯莫盖·斯蒂芬森安排好了这次会见和收场结果,这会儿正等在外面走廊上。 当时亚当和队长一起在房里,一个女警察把埃莉卡押送进来。 亚当伸出双手,向埃莉卡迎上去。看来她没想到会见着他。“我没叫他们打电话给你,亚当。我不愿意把你连累了。”她的声音紧张不安。 他抱住她说:“做丈夫的不是应该有难共当吗?” 队长头一点,女警察就出去了。过了片刻,在队长一提之下,大家都坐下了。 “特伦顿先生,万一你认为这件事可能出于什么误会,那我认为你应当看看这个。”阿伦森队长隔着办公桌递给亚当一张纸。那是埃莉卡签了名的供述的照相复制本。 队长等亚当看完后,问埃莉卡道:“特伦顿太太,当着你丈夫的面,我现在问你:你签这份供述时,是否有人对你诱导,或者说用上什么种强迫手段或者高压手段?” 埃莉卡摇摇头。 “那么你是说,签这份供述是完全出于自愿的?” “是的。”埃莉卡避开了亚当的眼光。 “对于你在这里的待遇也好,对于逮捕你的警察也好,你有没有什么意见?” 埃莉卡又摇摇头。 “请出声说。我要你丈夫听见。” “没有,”埃莉卡说。“没有,我没有什么意见。” “特伦顿太太,”队长说。“我想再问你一个问题。你不一定要回答,但如果你回答了,那对我是有帮助的,对你丈夫或许也有帮助。我也保证,不管是什么样的回答,都不会带来什么后果。” 埃莉卡等着。 “你以前偷过东西吗,特伦顿太太?我意思是说,在最近这段日子,象今天这么样的情况之下?” 埃莉卡犹豫了一下,才轻声说:“偷过。” “几次?” 亚当指出道:“你刚才说是问一个问题,她已经回答了。” 阿伦森队长叹了口气。“好吧。算了。” 亚当觉出埃莉卡不胜感激地朝他瞟了一眼,于是他不由得纳闷,他这样求情是否对头。也许还是让她把什么都说出来的好,因为队长已经保证免予追究的。接着亚当又想道:如果再有什么话要说出来,那只有在私下里,就他和埃莉卡两个人谈谈。 但愿埃莉卡愿意告诉他。看来她不一定肯讲给他听。 即使到现在,亚当也不知道,回头他和埃莉卡到了家里,他们怎么来处理这件事。你老婆是个贼,这件事你怎么来处理呢? 他心头突然冒出一阵怒火:埃莉卡怎么会给他干出这号事? 就是在这时,阿伦森队长正颜厉色地把埃莉卡训了一顿,埃莉卡也都认了。 队长接下去说:“在这一特殊事例中,由于你丈夫的社会地位,再加起诉会给你们两位带来不幸的后果,所以我们已经说服那家商店不再坚持提出诉讼,我也决定不再追究。” 亚当说:“我们知道,这全仗大力,队长,我们也领情。” 阿伦森队长低下头,算是心领了。“特伦顿先生,有支郊区地方警察队,而不是单单一支庞大的全市警察大队,有时候倒有些好处。我可以告诉你,如果这件事发生在闹市区,又是市警察局经办的话,结果就会大不相同了。” “今后万一提到这个问题,我们夫妇也会大力鼓吹维持一支地方警察队的。” 队长并没有表示领情。他暗自想道,又争取到两个人拥护地方自治了,这虽然是件好事,但是搞政治切忌太露骨。有朝一日,特伦顿这个人如果真是不出所料,青云直上了,那么他就可能不失为强有力的盟友。队长喜欢当队长。他打算在退休前,想尽办法保住这个位子,决不当个听从闹市区指挥的警管区头头,如果受全市警察大队支配,就免不了落得这样的结果。 特伦顿夫妇出去时,他也只是点点头,并没有站起身送别,照他看,过分客气没有名堂。 斯莫盖·斯蒂芬森已经不在走廊上,他等在外面汽车里。亚当和埃莉卡一出警察局,他就走下车来。这时天黑了。雨已经停了。 亚当等着斯莫盖走过来,埃莉卡径自向亚当停车的地方走去。他们早商量好,让埃莉卡的活顶跑车留在警察局的汽车间里,等明天再来取。 “我们得谢谢你,”亚当对斯莫盖说。“我妻子目前还顾不上,不过以后她会亲自向你道谢的。”亚当要装得客气,少不得费了番劲,因为他对汽车经销商的敲诈手段依然痛恨。但是他冷静地想想,要没有斯莫盖出场,他可能更倒霉。 于是亚当记起了刚才在里面对埃莉卡发的那股火。他明白,她干出来的另一件事,害得他只好听任斯莫盖·斯蒂芬森摆布了。 斯莫盖咧嘴一笑,取下了雪茄烟。“用不着谢。只要你那一方面遵守协议就行了。” “会遵守的。” “再有一件事,也许你会对我说这不关我的事,但不管怎么样,你对你太太也别逼得太厉害。”“你说得对,”亚当说,“这不关你的事。” 汽车经销商只当没听见,照样说下去:“人往往为了些可笑的原因做出些可笑的事情。有时候值得看第二遍,才能找出真正的原因。” “今后我万一有必要找个业余心理学家,我会请你的。”亚当转过身去。 “再见。” 斯莫盖若有所思地望着他走开。 他们驱车朝夸顿湖走了一半路程。 “你还没开过口,”埃莉卡说。“你不打算说什么吗?”她笔直望着前面,虽然她的语气里透着疲劳,但还是近乎锋芒逼人。 “我要说的话,只要一个词就可以说明了:为什么?”亚当刚才一面开车,一面拚命压住怒火,捺着性子。现在都一齐爆发了。“你倒说呀!为什么?” “我也一直这样问自己呢。” “那就再问一遍,看看能不能想出个讲得通的答案。我可死也想不出来。” “你犯不着嚷嚷。” “你犯不着偷东西。” “如果我们只打算吵个架,”埃莉卡说,“那就搞不出什么名堂来。” “我想搞到手的,不过是一个简单问题的答案。” “问题是:为什么?” “就是。” “如果你一定要知道,”埃莉卡说,“我倒乐意办到。恐怕那会把你给吓着。” “对,会吓得我要命。” 她往下说了,自言自语,好象在自我解释。“不用说,我并不希望给人家抓住,可是知道自己可能给抓住,免不了捏一把汗。这一来,什么都惊心动魄了,不知怎么的,这种心情就格外厉害了。有点儿象多喝了一杯酒的那个感觉。不用说,我一给抓住了,那可真吓死人。我想不到有那么糟的。” “呣,”亚当说,“至少我们开了个头。” “你要不见怪,今天晚上我不想再说了。我知道你有不少问题,想来你也有权提出来。不过,其余的话能不能留到明天再谈呢?” 亚当斜睨了一眼。他看到埃莉卡头向后靠着,眼睛闭着。她显得年轻、娇弱、疲乏。他答道:“行。” 她说,声音轻得他要竖起耳朵来听,“谢谢你来了。我刚才说的是实话——我没打算找你来,可有你在场,我真高兴。” 他伸出一只手,捂在她的手上。 “你刚说什么开了个头。”埃莉卡仍然象做梦般说着话,仿佛声音从老远老远传来似的。“只要我们能从头做起就好啦!” “在哪方面?” “在各方面。”她叹了口气。“我知道这办不到。” 亚当一时冲动,脱口而出:“也许办得到。” 他暗暗想道,说也奇怪,偏偏就在今天,珀西瓦尔·施托伊弗桑特提出了一个从头做起的办法。 珀西瓦尔爵士在闹市区他住的希尔顿旅馆里,同亚当一起进早餐。 自从昨天夜里回家以来,亚当一直没有跟埃莉卡谈过话。她精疲力竭,上了床,马上就睡着了,今天一早他驾车离家进城那时,她还睡得很香。他本想叫醒她,再一想就决定不叫她了,后来,在赴早餐约会的半路上,却又后悔没把她叫醒。他本来是会折回家去的,可就是今天早晨九十点钟珀西要飞到纽约去了——正是由于这个缘故,昨天夜里他们才打电话约好共进早餐的;此外,珀西的建议,突然间,也比头一天显得恰当了,也显得重要了。 昨天夜里,亚当注意到一件事,就是埃莉卡照过去一个月来那样,独自到客房去睡时,却没把房门关上,今天早晨他踮着脚走进去时,房门仍然开着。 现在他想妥当了:过一小时打个电话回家去。如果埃莉卡愿意谈谈的话,他就把他的办公时间另行安排一下,在早上抽出几个钟点回家去一次。 在吃早饭时,珀西没有提到头一天他们谈话被打断的事;亚当也没有提一句。珀西问了几句亚当的儿子格雷格和柯克的情况,接着他们就谈论超导体了——目前聘请亚当去担任总经理的那家小小的科技公司,在那方面大有希望来个突破。 “在超导体方面有一件奇怪事,老弟,就是公众和报界对超导体竟然都不大了解。”珀西呷了一口茶。这茶是锡兰茶叶掺上印度茶叶,一起沏的,这两种茶叶他总是装上罐头随身携带,到哪儿都要特地沏一杯喝喝。 “你可能知道,亚当,超导体是种金属,或者说是导线,可以满载输送电力而不会有丝毫损失。” 亚当点点头。他象个八年级物理学学生,心中明白现有的种种电线电缆至少要损失百分之十五的电力,这就是所谓的电阻。 “所以说,有了通电流时毫无电阻的超导体,全世界的电力系统就会来个彻底革命,”珀西瓦尔说。“不谈别的,有了超导体,就不需要复杂的、昂贵的电力输送设备了,也可以用低得难以相信的成本供应数量大得惊人的电力。至今超导体之所以无法发展,是因为只能在极低的温度下起作用,大约在华氏零下四百五十度左右。” 亚当说:“那可冷得够呛。” “不错。也就是由于这个原因,近年来,科学家总是梦想有种超导体会在室温下起作用。” “恐怕这不止是梦想吧?” 珀西想了一想才回答。“我们相识已经好多年了,老弟。你有没有见过我有言过其实的时候?” “没有,”亚当说。“恰恰相反。你总是很有分寸。” “我依然如故。”珀西笑了笑,又喝了几口茶,才说了下去。“我们这批人还没发现一种在室温下起作用的超导体,可是,根据我们的实验结果,有某些现象不由我们不兴奋。我们真想知道,有朝一日我们会不会搞出个眉目来。” “要是你们搞出了眉目呢?” “要是我们搞出了眉目,要是有了个突破,那么现代工艺技术方面就没一样不受影响,样样都有所改进了。让我给你举两个例子来说吧。” 亚当越听越出神了。 “磁场方面的种种假设,我不打算细谈,不过有种叫做超导圈的东西倒可以一提。实际上这是种导线,可以储存大量电流,也可以保持原状;假如我们在那方面有个突破,那么在这方面也会获得成功。这样,就有可能用卡车或者般舶或者飞机,把大量可以携带的电力从这地方运到那地方。请想想看,这在沙漠上、丛林里的用途——打成包空运到那儿,根本看不见一架发电机,如果需要的话,还可以源源不断运去。此外,另有一种超导圈,是装在电动车上的,这一来,电池就跟灯草芯蜡烛一样过时了,这种超导圈你想象得出吗?” “既然你问了,”亚当说道,“那我就说,我是怎么也想象不出来的。” 珀西提醒他说:“前不久人们不是也想象不出原子能和宇宙飞行吗?” 亚当心里想,这是实话。接着他提了一句:“你不是说要举两个例子吗?” “是的,我是说过的。超导体有一个大可玩味的特点,就是,它是抗磁性的——也就是说,跟比较普通的磁石连结在一起,就会产生极大的斥力。你看出那些远景吗,老弟?——任何机器中的金属都紧凑在一起,但实际上相互之间从不接触。显而易见,这样一来,我们就可以有无摩擦的轴承啦。你可以造一辆汽车,车上的金属零件相互之间都不接触,因此,也不会磨损啦。这些不过是初步设想出来的远景。其他的远景可无穷无尽呢。” 珀西的那种信心,怎能不使人感染几分。如果讲这套话的是别人,亚当就会把这番描述多半看作是科学幻想小说,或者是十万八千里外的远景。可是,这番话出于珀西瓦尔·施托伊弗桑特之口,情况就不同了,他在深奥的科学领域方面素有见识高明、成就优异的声望呢。 “在我提到的那些方面,还有其他方面,”珀西说,“我们这批人,真是相当幸运,总算没引起人家多大注意,还能继续钻研下去。但是不久就会引起注意——大大的注意。这也是我们少不了你的另一个原因。” 亚当正在苦苦思索。珀西的报道和种种设想不由他不兴奋,但他也禁不住纳闷,不知这个兴奋是否象“参星”和“远星”之类的汽车引起的那样强烈,那样持久。即使是现在,一想到自己不是汽车工业的一员了,他也难以接受。不过,昨天珀西说什么开辟新路、开垦生地,这句话倒不是没一点道理。 亚当说:“如果这说的确是正经,那我就要上旧金山,去跟你们其他那些人谈谈。” “那不能叫我们再高兴了,老兄,我劝你快去。”珀西双手一摊,做了个祈求的手势。“不用说,我讲的那一切不可能事事如愿;要不成为事实,突破也算不上突破。但是总会有一些激动人心的重要事物的;这一点,我们是有把握的,我也可以向你打包票。记得这句诗吗?——‘世事的起伏本来是波浪式的,人们要是能够趁着高xdx潮……’1等等。” 1引自莎士比亚:《尤利乌斯·恺撒》第四幕第三场——“世事的起伏本来是波浪式的,人们要是能够趁着高xdx潮一往直前,一定可以功名成就;要是不能把握时机,就要终身蹭蹬,一事无成。”(见朱生豪译文)。 “记得,”亚当说,“我记得。”他在暗暗纳闷,不知怎样为埃莉卡和他自己把握时机,怎样乘风破浪。 第二十五章 罗利·奈特第一次卷入厂里有组织的犯罪勾当,是在二月里。也就是在那个星期,他看到他近乎景仰的领班弗兰克·帕克兰德收下了一笔贿赂,后来,他憋不住对梅·卢说:“在这整个茫茫世界里,只有狗屁罢了。” 依罗利看,起初他似乎只是稍微沾点边罢了。一开头他天天都在自己干活的装配区里收赌金,记号码。钱和黄赌条都由罗利交给仓库发货员“老爹”莱斯特,再由“老爹”莱斯特按着顺序,一步步转送到闹市区的赌场里。罗利无意中听到人家谈起,就猜想这套递送办法跟卡车送货不无关系,什么都是随着卡车送货在厂里出出进进的。 弗兰克·帕克兰德,依然是罗利的领班,有时候罗利搞号码赌,离开了工位,他倒不找罗利的麻烦。只要离开的时间不长,次数不太多,帕克兰德就什么也不说,调个替工来代他;否则的话,也只是婉转警告一下。事情很明白,领班还在拿好处。 那是二月里的事。到了五月,罗利就替放高利贷的和兑付支票的当差了——厂里这两种非法勾当正是双管齐下的。 罗利之所以参加这一新的活动,一则是因为他借了钱,还不出;再则,他做工挣来的钱,开头象是叫他发了一大笔财,后来突然一下子再也不够他和梅·卢两人花了。所以,现在罗利就劝人家借债,帮人家要债了。 这样的债是临时放放,临时借借的,利息可高得要人命。厂里工人在一个星期的头两天可能借二十块钱,到同一个星期的发薪日,却欠上二十五块钱了。说也希奇,要借债的居然川流不息,有的要借的数目还远远不止那么一点呢。 到了发薪日,放高利贷的——公司职工也好,其他的人也好——都成了驻厂的非正式支票兑付员,凡是愿意兑换工资支票的,他们都给这些人兑成现款,另一方面,他们也找人家讨债。 支票兑付员的手续费,是支票上开的款项的零头。如果支票上开着一百元零九角九分,支票兑付员就拿九角九分,不过手续费最少也要二角五分。 由于数量大,再则支票兑付员又要讨取债款,外加利息,所以这么干一次就要有一大笔钱进出,支票兑付员兼放债人的身上带着两万元现钞,是不足为奇的事。碰到这种时候,支票兑付员兼放债人就雇上其他几个工人当保镳了。 一旦借了债,借钱人就该懂得不拖欠。谁欠债不还,免不了打断手脚,或者遭到更惨的下场,可钱照旧欠着,如果债还是不还清,就会遭到更多的惩罚。少数几个象罗利这样的幸运儿,才允许当差办事,抵过部分欠息。即使是这种人,本金也得还清。 就这样,罗利·奈特在所有的工作日,特别是在发薪日,成了债款和支票兑付金流进流出的中间人。尽管如此,他本人,钱还是不够用。 到六月里,他开始兜销毒品了。 罗利并不想干这件事。他一卷入厂里的罪恶勾当,就越来越感到自己是无可奈何才拖下水去的,这要招来危险,免不了暴露,免不了逮捕,免不了遭到他常常提心吊胆的事——判处长期徒刑,重进监狱。其他那些不是刑满释放分子,他们的活动虽也是非法的,但担的风险要比他小。即使抓住了,吃了官司,也会当作初犯处理。罗利却不会捞到这个便宜。 由此而产生的焦虑越来越大了,所以,那天晚上——也是在六月里,在罗利和梅·卢的公寓里拍摄《汽车城》时,罗利是又抑郁又着急。当时,公司的人事处人员伦纳德·温盖特,看出罗利心事重重,不过他们没有谈论。 大约在那前后,罗利也发现,这种罪恶勾当卷入容易,要脱身却难。这话是“大个子鲁夫”说的。那天,他叫罗利入伙,一起把大麻和幻觉剂1送给各工厂,再把毒品分发出去,罗利却一口回绝了,当时他就是那么样跟罗利打开天窗说亮话的。 1即lsd,麦角酰二乙胺,是一种剧毒物,服用0.03微克就可引起类似精神分裂症的症状。 几个月前,两人并肩站在厂里小便处时,就是“大个子鲁夫”暗示罗利要吸收他参加厂里犯罪活动的。既然这个暗示已经成了事实,那就明摆着,在目前各种非法活动中,“大个子鲁夫”十之八九都有份。 “这个甜头不要分给我尝了。”运送毒品这件事一提出来,罗利就倔头倔脑说。“你去找别的小子,听到吗?” 当时他们趁工间休息,不让人家看见,躲在流水线附近的一排贮藏箱后面谈话。“大个子鲁夫”一脸不高兴。“你明摆着吓破了胆。” “说不定。” “老板可不喜欢胆小鬼。这叫他担心。”罗利总算有头脑,没打听哪一个是老板。他认准有那么一个人,大概是在厂外什么地方,正象有那么一个组织一样的明显,罗利在不久前就看到了这个证据。有天晚上,他下班后,同其他六个人没有离开厂,反而留在厂里。事先,有人通知过他们,要避开人家耳目,各自分别走到废品区去。他们到了那儿,只见等着一辆卡车。他们那几个人就把早已堆在近旁的板箱纸盒装上了车。罗利一眼看出,装上车去的都是没有用过的新材料,根本不是废品。里面有轮胎,有收音机,还有一箱箱空气调节机,还有几只沉甸甸的板箱,需要用起重机吊上去,箱外标明装的是变速箱。第一辆卡车开走了,第二辆来了,堂而皇之一连装了三个钟头,虽然天已经黑了,厂里这一带地方,夜间几乎没有车辆来往,但是灯火通明。“大个子鲁夫”来来去去好几次,装货快要结束时,他才紧张地四下望望,催着大家快装。他们赶着,第二辆卡车也终于开走了,各人才打道回府。罗利帮忙装了三个钟头的货,拿到了两百块钱。这批货分明是一大笔盗窃物资。同样明显的是,那个幕后组织是有两下子的,规模也很大,卡车竟能在厂里太太平平出出进进,想必是送过人情。后来,罗利才听到说,在底特律和克利夫兰一带有不少改装汽车的铺子,在有几家铺子里可以廉价买到那种变速箱和其他物件;他也听到说,从废品场偷运物资出去的事件多得很,这只是其中一件罢了。 “想来是你事情知道得太多了,给你招了不少麻烦,”当初“大个子鲁夫”在贮藏箱后面和罗利谈话时,曾经这么说过。“这也会叫大老板担心,所以,要是他认为你不再跟我们是一伙了,他就可能在停车场上请次小客。” 罗利懂得这个弦外之音。在那偌大的职工停车场上,最近出了不少殴打暗算和杀人越货的案件,连保安人员外出巡逻也要结伙搭伴了。就在前一天,有个年轻黑人工人挨了一顿打,还遭了抢——揍得好厉害,目前还在医院里,生死未卜呢。罗利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大个子鲁夫”咕了一声,向地上吐了口唾沫。“是啊,老兄,我换做了你,准会把这件事琢磨琢磨的。”最后,罗利终于加入了贩毒勾当,这一则是由于“大个子鲁夫”的恫吓,再则也是因为他急需钱用。六月里,在第二次扣发工资以后,接着又来了伦纳德·温盖特安排的那个缩衣节食计划,这样,每星期剩下的钱只能勉强够罗利和梅·卢填饱肚子,根本没有多余的钱去还债了。其实贩毒勾当并不难办,这不由他不怀疑以前是否过分担心了。 他暗暗高兴,贩卖的只是大麻和幻觉剂,总算不是海洛因,换做海洛因,风险要大得多。整个厂里都有海洛因在私相授受,他也认识一些有毒瘾的工人。 但是,有海洛因瘾的人都靠不住,大有可能被捕,审讯之下,就会招出供应人的姓名。 不过,贩卖大麻倒是轻而易举。联邦调查局和当地警察局曾经私下偷偷通知汽车公司的经理部门,假如大麻的贩卖不超过一磅,他们就不来侦查。 理由很简单——缺乏侦查人员。这个消息泄漏了,因此罗利和其他人次次都加小心,只把少量毒品带进厂里。 吸大麻的人数之多,连罗利都感到吃惊。他发现在他周围干活的人,有一大半,一天要吸两三支大麻卷烟,不少人承认,就是靠这个毒品,他们才能支持下来。“看在老天爷份上,”罗利的一个老主顾一口咬定说,“一个人要不给撑一下,怎么受得了这只耗子1跑呢?”他说,只消半支大麻卷烟,他就可以几个钟头精神振奋。 1指流水线。 罗利听到另一个工人对一个叮嘱他吸大麻不要太招摇的领班说:“要是你把抽大麻烟的统统开除,那你在这里就造不出一辆汽车来啦。” 罗利贩毒的另一个结果,就是他既能还清借高利贷的债务,还能留下点钱买大麻烟来抽抽。他发觉,事情果然是那样,如果给撑一下,在流水线上干一天活,就比较容易支持,工作也可以完成。 尽管罗利另有差使要办,但他总是千方百计把活干得让弗兰克·帕克兰德一直称心,其实,另外一些差使,也花不了他多少时间。 为了生产“参星”,工厂要改装,停工了四个星期。由于他工龄不够,就被临时解雇了两个星期;等到第一批“参星”开始交到流水线上装配时,他又重新干活了。 他非常喜欢“参星”,第一天生产这种汽车回家,他在梅·卢面前把“参星”称为“叫人霍霍动的车子!”看来这竟然叫罗利按捺不住,因为他又补上一句说:“今晚,我们要大大做事一番。”梅·卢听了,不由得吃吃笑了,后来他们真的做了,在那段时间里,罗利多半想着车子,想着自己最好能有机会弄到一辆“参星”。 看来倒是事事如意,罗利·奈特一时几乎忘了自己的信条:什么也长不了。 一直到八月的最后一个星期,他才有理由回想起来。 “大个子鲁夫”通过仓库发货员“老爹”莱斯特,把口信带到了罗利的工位。下一天晚上要做笔生意。叫罗利第二天下班后,留在厂里。从现在起,到那以前,还会有话通知他的。 罗利当着“老爹”的面,打了个呵欠。“我去查查簿子,看看有没有事,老兄。” “你可真聪明,”“老爹”回敬了一句,“不过你骗不了我。你可要到场。” 罗利心里也明白,他会到场的,既然上次下班后在废品区干的那件事,让他轻轻易易拿到了两百块钱,他就认为明天还不是那一套。可是,第二天,他在下班前半小时接到的通知,却出乎他的意外。“老爹”关照他,不要急着离开流水线,先在附近一带蹓蹓,到夜班开始上工了,再到更衣一盥洗区去,其他人,包括“老爹”和“大个子鲁夫”,都会在那里跟他碰头。 因此,呜呜呜一响起放工汽笛,罗利并不象往常那样,同别人一起疯也似地夺门而出,冲到停车场和公共汽车站,他反而慢悠悠走开,到自动售货机地方站住脚,去买瓶可口可乐。这比往常费的时间多,因为机器临时停止使用,从小卖公司来的两个收款员正把钱倒出来。罗利看着一连串银角子象瀑布一样哗啦啦落到了帆布袋里。等到机器一恢复使用,他就买了可口可乐,再等了几分钟,才拿了可口可乐到职工的更衣盥洗室去。 这地方阴沉沉,象山洞,水泥地上湿漉漉的,一股尿味弥漫不散。正中安着一排石头大洗脸盆——“鸟浴缸”,每一个脸盆旁边通常有十二个人同时洗脸。更衣箱、小便处、没有门的马桶间,把余下来的空间都挤满了。 罗利在一只鸟浴缸里冲洗了手脸,用纸巾擦了擦。他独占了这个洗脸地方,因为现在日班已经下班,外面,新的一班刚刚安定下来工作。不久,这班工人就会一一晃到这儿来,不过现在还没有开始呢。 外面那扇门开了。“大个子鲁夫”走进来,象他这么魁梧身材的人,难为他走得如此声息全无。他一脸不高兴,看看手表。“大个子鲁夫”的衬衫袖子都卷了起来,举起的前臂上肌肉忽起忽落象波浪。罗利一朝他走去,他就做了个手势叫罗利不要出声。 几秒钟后,“老爹”莱斯特也从“大个子鲁夫”进来的那扇门里进来了。 那年轻黑人喘着粗气,好象跑过一阵似的;额角上,还有脸上那从上到下的一道伤疤上,闪烁着汗水。 “大个子鲁夫”责备说:“我不是跟你讲过,要赶快……” “我是赶着办的!他们来迟了。有一架出了毛病。有什么给轧住了,多花了些时候。”“老爹”的嗓门扯得老高,透着紧张不安,往常那种大模大样的架子不见了。 “这会儿他们在哪儿?” “南食堂。勒鲁瓦在望风。他会在我们约定的地方,跟我们碰头。” “南食堂是那些家伙的最后一站。”“大个子鲁夫”告诉另外两个人说。 “让我们开路吧。” 罗利站着不动。“开到哪儿去?去干什么?” “嗳,快一点。”“大个子鲁夫”还是压低了嗓门,眼睛盯着外面那扇门。“我们要给自动售货机那些家伙一顿揍。这个买卖早安排好了——包你没事儿。他们带着一大包,我们四个对他们两个。有你一份。” “我不要!事情还没完全闹明白呢。” “不管要不要,你总是有份了。这你也有份。”“大个子鲁夫”拿一把短枪管自动手枪塞到罗利的手里。 他顶了回去:“不!” “有什么两样?你不是为了带枪吃过官司。我说,不管你带不带家伙,你的下场都会一个样。”“大个子鲁夫”狠狠一下把罗利推到他前面。他们一离开更衣-盥洗室,罗利就出于本能,将那把手枪藏到了裤腰带里。 他们急匆匆穿过工厂,走的是最偏僻的道路,尽量不给人看见——这一点,熟悉地形的人倒不难做到。南食堂是管理员和领班用膳的一个小餐室,罗利虽然从来没有进去过,但是他知道在什么地方。大概那里也有一组自动售货机,就象他买可口可乐的那个职工区一样。 罗利跟着其他两个人赶着路,回过头来,问了一句:“为什么叫我?” “可能是我们喜欢你,”“大个子鲁夫”说。“也许是老板认为,一个弟兄陷得越深,打退堂鼓的机会就越少。” “这勾当老板也在内?” “我不是跟你讲过,这笔生意早安排好了的。我们留意那两个小卖部家伙已经有一个月了。真难想象为什么以前没人把他们干掉。” 最后一句话是扯谎。 为什么自动售货机的收款员至今还没有遭到不测,这可不难想象,至少熟悉内情的人是一想就想得出的。“大个子鲁夫”也是熟悉这样内情的一个;此外,他也知道他和其他三个人这会儿正在冒特大风险,他也准备豁出去挺一下。 罗利·奈特却蒙在鼓里。假如他熟悉内情,假如他知道“大个子鲁夫”没有告诉他的那些情况,那么不管结果怎样,他都会转身逃跑。 内情是:厂里的特许小卖部都是黑手党出资经营的。 在底特律所在的密执安州韦恩县里,黑手党的活动范围广得很,大至杀人害命之类的公开犯罪勾当,小至半合法的生意买卖。在这地区,因为几个西西里家族是党魁,黑手党这一名称就比大头党1更加贴切。所谓半合法的“半”字也同样用得贴切,因为黑手党控制的所有买卖,经营起来,少说也总是多少带点流氓气——抬价、威胁、贿赂、行凶、纵火。 1美国地下黑势力集团,直译为“我们的事业”(cosanostra)。 在底特律的工厂,也包括汽车厂在内,黑手党的势力大得很。号码赌局掌握在它手中;放高利贷的大半由它出资控制,小半同它拆帐分肥。大规模盗窃工厂物资,多半都是这个组织在幕后操纵,也由它协助出售贼赃。凭借服务公司、供应商店之类的种种表面上合法的经营,黑手党的触角遍及各厂。 这类公司商店往往是用来掩护其他活动或者隐藏现金的。黑手党每年的现金收入,毫无疑问,高达几千万元。 不过,最近几年里,年迈的黑手党头子住在大角的偏僻地方,身心两方面都在逐渐衰退,底特律的黑手党内部各级就此爆发了夺权斗争。在这夺权斗争中,有个集团成员纯粹是黑人,所以,在底特律也好,在其他各地也好,这个下层组织就获得了黑人黑手党这一名称。 因此,黑手党内部的黑人争取名份和平等的斗争,同一般黑人争取公民权利这一更有价值的斗争,倒是并驾齐驱的。 黑人黑手党中有个小组,为首的是一个激进分子,始终不露面的厂外领袖,“大个子鲁夫”是驻厂代表,他们一直在向老的家族统治摸底挑衅。几个月前起就开始侵入未经许可的禁区——在内城一带和各个工厂,另开号码赌局,增大黑人黑手党的高利贷借款。其他的经营,还有包娼卖淫,还有“保太平”的敲诈勒索1。这一切,侵犯了老统治集团一度独霸的各个领域。 1指以保护店铺正常营业为名的敲诈勒索。 黑人黑手党小组,一直在等着对方报复,报复果然来了。两个放债的黑人在家里分别遭到了伏击,抢掉东西之前,还挨了一顿打,有一个,还是当着吓做一团的妻子儿女面挨的打。不久后,有一个黑人黑手党的号码组织人碰到拦截,挨到了手枪抽打,汽车给翻了身,放火烧了,记录档案都被毁了,钱也夺走了。所有的袭击,就其残忍的程度和其他的特征来看,显然是出于黑手党之手,这也正是要受害人和他们的同伙认清的事实。 现在黑人黑手党还手反攻了。有五六件反击都用心安排好在今天一齐下手,一试夺权斗争的力量,抢劫自动售货机的收款员,就是其中一项。以后,白黑黑手党的火并万一有个结束的话,那么在结束以前,双方还会有更多的以牙还牙的报复活动呢。 何况,也象各地的所有战争一样,士兵也好,其他的受害人也好,都是一些可以牺牲的虾兵蟹将罢了。 罗利·奈特、“大个子鲁夫”和“老爹”穿过了地下室走廊,站在一座铁楼梯脚下。一眼望上去,只看得见两层楼面之间的半楼梯头,楼梯顶却望不见。 “大个子鲁夫”低声吩咐道:“就待在这儿。” 有张脸探出楼梯栏杆,向下张望。罗利认出是勒鲁瓦·科尔法克斯。这是个感情充沛、说话飞快的激进分子,“跟大个子鲁夫”的一帮人一直混在一起。 “大个子鲁夫”还是压低了嗓门。“那几个白鬼子还在那个地方吗?” “在。是两个,看来还有三分钟。” “好,我们准备好了。你现在没事了,不过,要跟着他们下来,不要走远。懂吗?” “懂了。”勒鲁瓦·科尔法克斯点了点头,一溜烟不见了。 “大个子鲁夫”向罗利和“老爹”招招手。“进那里面去。” “那里面”是一间清洁工的杂物间,没有上锁,地位刚好容纳他们三个人。他们一进去,“大个子鲁夫”让门掀开一条缝。他问“老爹”:“你搞到面具吗?” “嗯。”罗利看得出,他们中间年纪最轻的一个,“老爹”,心里在紧张,身上在发抖。不过,他还是从口袋里拿出三个针织面具。“大个子鲁夫”拿了一个,套在头上,一面打手势叫别人也照着办。 外边地下室走廊上静悄悄的,只听得到高高的头顶上传下来轰隆轰隆的响声,那里流水线在运行,刚上工的八小时一班工人在干活。挑中这样时间下手,可真有两下子。在夜班时间,厂里素来不象白天那样行人来往频繁,在这刚刚上班的时刻,甚至比平时还要人少。 “你们两个看着我,我走,你们也走。”隔着面具,“大个子鲁夫”的眼睛打量着“老爹”和罗利。“要是我们干得顺利,那就不会招来什么麻烦。我们在这里一抓住那些家伙,你们两个就把他们捆好。勒鲁瓦已经把绳子扔在这儿了。“他指指杂物间地上那两圈黄色细绳子。他们默默等着。一秒钟一秒钟过去了,罗利不知不觉感到自己是无可奈何才答应干的。他知道现在已经入了伙,以后不管出什么事,他沾边这件事,怎么也变不了啦,也逃不了啦。如果发生什么后果的话,他就会和另外三个人一起分担。他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其实根本就没有选择的余地,无非是人家作出了决定,强加在他头上罢了,他回想起来,情况向来如此。 “大个子鲁夫”从一身工装里,掏出一把重柄的科尔特左轮枪。“老爹”有一把短枪管手枪——就是发给罗利的那种枪。罗利老大不愿意地把手伸进腰带里,也捏住了枪。 “老爹”一见“大个子鲁夫”打了个手势,顿时紧张起来了。他们可以听得清——从铁楼梯上走下来的哒哒哒脚步声,还有说话声。 清洁工杂物间的门,还是只掀开条缝,一直到脚步声(此刻已经在瓷砖地上)只离开几呎远了,“大个子鲁夫”才打开门,三个蒙面人走了出来,举起了手枪。 自动售货机的两个收款员,他们那满脸的惊讶,别提有多大了。 两个人都穿着灰制服,佩着小卖公司的徽章。一个长着一头浓密的红头发和一张白里透红的脸,这会儿,脸变得更白了;另一个,厚眼皮,相貌象印第安人。各人肩上都挂了两只粗麻袋,用链条和挂锁拴在一起。这两人都长得魁梧结实,年纪大约三十出头,看样子打起架来可以应付自如。“大个子鲁夫”抢先下手。 他举起左轮枪,对准红发人的胸膛,头朝清洁工的杂物间一摆。“进那里面去,小娃娃!”他命令另一个说:“你,也进去!”隔着针织面具,他的话瓮声瓮气的。 印第安人朝他背后溜了一眼,好象要逃跑。刹时间出了两件事。他看见第四个蒙面人——勒鲁瓦·科尔法克斯——手里拿着一把长猎刀,从楼梯上跳下来,拦住去路。这同时,“大个子鲁夫”用左轮枪口啪的一下打着他的脸,把左腮帮打开了一道口子,顿时喷出了鲜血。 红发人一下转过身来,分明想帮同伙的忙,罗利·奈特就把自动手枪抵住他的肋骨。罗利警告了一句:“不许动!逃不了!”他但求不再使用暴力,就此了结。红发人安静下来了。 现在四个埋伏的人把他们推进那小间里。 红发人抗议道:“听着,如果你们这些家伙知道……” “住口!”说话的是“老爹”,看来他已经胆壮了。“把那给我!”他从红发人的肩上把帆布袋一把抓了过来,随手推了一把,红发人就此绊在拖把、提桶上,仰天跌了下去。 勒鲁瓦·科尔法克斯伸手去拿另一个收款员的钱袋。印第安人虽然脸上受了伤,流着血,却还是勇气百倍。他一头冲向勒鲁瓦,一个膝盖朝他的小肚子上一捅,左手捏紧拳头,狠狠捶他的肚子。接着,又举起右手,一把拉去了勒鲁瓦脸上的面具。 两个人瞪着眼对视了一会。 自动售货机收款员嘘了一声:“这下,我可认得你是……噢噢噢噢噢噢噢!” 他一声急叫——扯高嗓门的一声大叫,慢慢轻下来,成了一声声呻吟,接着又渐渐低下去,到后来声息全无了。他沉甸甸地訇一声向前倒去——倒在勒鲁瓦用力插进他肚子里的长猎刀上。 “老天爷!”红发人说。他瞪大眼睛朝下望着一分钟前还是他伙伴的那跌倒在地、一动不动的身躯。“你们这批杂种把他杀了!” 这是他不省人事前的最后几句话,因为“大个子鲁夫”的枪柄随即在他脑壳上啪地击了一下。 “老爹”比原来抖得还厉害,哀求道:“难道我们非这样干不行吗?” “生米煮成熟饭了,”“大个子鲁夫”说。“再说是他们两个人先动的手。”但是听上去他没有刚开头那样自信了。他捡起两只用链条拴在一起的袋子,命令道:“把另外两只带着。” 勒鲁瓦·科鲁法克斯伸手拿了。 罗利央着:“等等!” 外面,急促的脚步声正从铁楼梯上一路响下来。 刚才弗兰克·帕克兰德在马特·扎勒斯基的办公室里参加了领班会议,在厂里比往常待得晚了一些。他们讨论了“参星”的生产和一些问题。会后他去了南食堂,因为吃中饭时,他把一件毛衣和一些私人文件忘在那里了。 他找到了东西,正要离开,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下面传来一声急叫,赶紧跑下去看个究竟。 帕克兰德走过了关上门的清洁工杂物间,突然感到那里有个什么东西。 顿时回过身来,看到了刚才见到过、但一时没弄明白的东西——门下面的斑斑血迹。 领班犹豫了一下。但因为他生来不是胆小鬼,他就开门进去了。 几秒钟后,他脑袋上开了花,一头栽下,倒在两个自动售货机收款员的身旁,人事不知了。 约莫一个钟头后,三个人体被发现了——这时“大个子鲁夫”、“老爹”莱斯特、勒鲁瓦·科尔法克斯、罗利·奈特早已爬过一道墙,离开了工厂。 印第安人是死了,其余两个人奄奄一息。 第二十六章 马特·扎勒斯基有时候真想知道,汽车工业界外是否有人明白,比比亨利·福特一世的时代,目前汽车最后一道工序的流水线根本没有什么变化。 他正沿着流水线走去。一小时前开始上工的夜班工人,就在流水线上装配尚未上市问世的公司新产品“参星”。马特跟其他厂长一样,日班工人回家了,他的上班时间却还没有结束。他留在厂里,等着下一班工人安定下来,碰到生产上乱套了,他就给处理一下。每逢厂里的人,无论工人也好,厂长也好,学着干新的工作时,生产上总免不了出差错。 换班后不久,在马特的办公室召开过领班会议,有些工作在会上讨论过了。会议刚在一刻钟前结束。眼下马特正在巡视,细心督工,一双老练的眼睛东扫西射,看看有没有地方可能出岔子。 他一边走,一边又想到了大规模汽车装配的先驱亨利·福特。 现今,在汽车厂里,最叫来客着迷的一个汽车生产环节,总是最后一道工序的流水线。流水线通常长达一哩,叫人看后之所以印象深刻,是因为可以亲眼目睹天地万物创始的一幕情景。最初,不多的几根钢条都送来放在一起,接着,好比受了精的胚胎,开始繁殖生长起来,逐渐构成熟悉的形状,犹如蠕动的子宫里一个胎儿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那个过程慢得足以使看客细细玩味,又快得足以惊心动魄。十之七八好象河流一样笔直前进,只是偶尔拐个弯、绕个圈而已。那一辆辆含苞欲放的汽车,不论色彩、形状、大小、特色、装饰,无不透着个性特征,无不道出雌雄性别。最后,胎儿准备出世了。汽车也就装上轮胎落地了。瞬息间,点火键一转,发动机顿时欢蹦乱跳了,乍一看,感人之深如同娃娃坠地呱的一声哭,于是新诞生的一辆车子自动开出了流水线。 马特·扎勒斯基曾看到厂里观众势如潮涌,在底特律,天天都有观众象朝山进香一样来到厂里,他们看到生产过程,禁不住啧啧称奇,尽管对此道一窍不通,却顾自滔滔不绝地谈论自动化大量生产的种种奇观。厂里向导全都训练有素,总把一个个来客看成大有希望成交生意的顾客,他们说得天花乱坠,把来客都逗得越发感叹不已了。但是,说来真叫人啼笑皆非,汽车最后一道工序的流水线简直算不上自动化;根本还是一种老式传送带,挂在上面的一连串汽车配件,好比圣诞树上的灯彩。从工程来看,这是现代汽车生产中最不动人的环节。从质量来说,这可以象只撒野的气压表一样摇摆不定。 何况还非常容易害人出差错。 相比之下,汽车发动机制造厂,尽管叫人看后印象不大深刻,倒是真正自动化的,那里长长一连串错综复杂的工种全部是机器操作的。在大多数发动机厂里,一排又一排的复杂机床都自动操作,发号施令的是计算机,场上看不见什么人,只有三两个机修师傅偶尔调节一下机器。机器一出事故,就马上自动关掉,还由警报系统发出求援信号。否则的话,总是精确得不差毫厘地一下一下操作,既不停下来吃饭、上厕所,也不同旁边的机器说话。正是由于这种生产方式,所以比比用一般方法制造的汽车零件,发动机就难得失灵,除非是不留心或者滥用了。 马特心想,老亨利要是能从坟墓里爬起来,回来看看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汽车流水线,看到基本变化少得可怜,他也许会好笑吧。 这会儿,生产上没出事故,至少看起来是没事故,马特·扎勒斯基就回到夹层楼面他那个玻璃办公室去了。 虽然现在要想离开厂,是可以走了,但是马特不情愿回到那空无一人的御橡树住宅去。自从那个痛苦的夜晚巴巴拉离家出走以来,已经过了好几个星期了,可是他们父女之间仍旧没有和好。近来,马特竭力不去想到他的女儿,一颗心老是放在其他事上,比如,几分钟前他就是专门想着亨利·福特;话虽这么说,他心里还是常常惦着她。但愿他们能够想个办法言归于好;只求巴巴拉打个电话来,但是她没有来电话。马特出于自尊心,再加他认为做父亲的决不该先去迁就,所以一直不打电话给她。他猜想巴巴拉照旧跟那个设计师迪洛桑多住在一起。这也是他竭力不去想到的一件事,可是,他往往禁不住想到。 他坐在办公桌边,一页页翻着下一天的生产进度表。明天是星期三,所以流水线上要装配好几辆“特制车”——这种汽车不是供应公司经理,就是供应他们朋友的,或者供应另外的一些人,他们都是势力大得足以保证他们定的汽车会得到不同寻常的良好处理。领班都已经接到通知,叫他们对那些工号的车辆要特别注意,质量管理部门也接到过这样的通知;因此,会格外细心地照料那些汽车的所有装配工作。会叮嘱车身工人比往常还要讲究地安装前板、座位和内饰。会仔细检查发动机和动力分配。以后,质量管理部门会把那些汽车彻底查看一遍,在送出厂前,还要吩咐装配部门再加一番工或者调整一下。平日,每夜都有十五辆到三十辆汽车,由厂里领导分别驾驶回家,第二天早晨把试车报告送到厂里,“特制车”也在这些汽车之列。 马特·扎勒斯基知道,把“特制车”列入生产进度表,难免遭到种种不测,特别是碰巧给厂领导装配的汽车,更有危险。少数工人对厂方总是心怀不满,有的不满是有客观根据的,有的是凭空想象的,他们也总是乐意有个机会“向老板报复”。于是,说来不信的事竟然成了事实,譬如汽水瓶给撂在内板里晃荡,就此咯碌碌、咯碌碌滚过汽车的一生。松动的工具或者一块金属,也能达到同样的目的。另一种恶作剧,是从里面焊住车箱盖;一个焊接师傅从后座下面伸进手去,只消几秒钟就可以焊住了。要不就可能故意不把一两只关键的螺钉拧紧。正是由于这些原因,马特一类的人,每逢自己的汽车投入生产时,总是用上一个假名字。 马特把下一天的进度表放下了。反正也用不着再看,因为这天他早已看过一遍了。 现在该回家了。他从办公桌边站起身,又想起了巴巴拉,不知她这会儿在什么地方。他突然一下子感到精疲力竭了。 马特·扎勒斯基从夹层楼面一路下来,他发觉好象出了什么乱子——四下里响起一片叫喊声,跑步声。厂里不论发生什么事情,大都是他的份内事,所以他不自觉地停住了脚,搜寻出事的地点。看样子是在南食堂附近。他听到一声急叫:“快叫保安处的人来!” 几秒钟后,他向出事地点赶去,只听得厂外传来的警笛声越来越近了。 清洁工发现了两个自动售货机收款员和弗兰克·帕克兰德挤在一起的躯体,他总算没有吓昏头脑,立刻去打了电话。但等随后到达现场的那些人的叫喊声传到了马特·扎勒斯基的耳朵里,早有一辆救护车、几个厂里保安人员和一些厂外警察赶着来了。 不过,马特还是赶在厂外救护人员前,到了楼下清洁工的杂物间。他推推搡搡地挤过周围一批乱哄哄的人群,正好赶上看到,那三个倒在地上的人体有一个是弗兰克·帕克兰德。马特见到帕克兰德的最后一面,是在一个半小时前的领班会议上。此刻帕克兰德两眼紧闭,除了头发里淌下的鲜血凝成血块的地方,脸上是一片死灰色。 一个夜班办事员是带着急救箱跑来的,现在急救箱给搁在一边不用,他径自将帕克兰德的脑袋枕在大腿上,正在诊脉。办事员抬起头望望马特。“大概他还活着,扎勒斯基先生;那另外两个,有一个也还活着。不过我不敢说还会活多久。” 那时候,保安人员和救护人员已经到场,在负责照料了。地方警察——穿制服的警察和便衣侦探,也先后赶来会合了。 马特没什么事可做,但是他已经没法离厂了,因为厂外有一批警车团团围住,把厂封锁了。显然警察局认为不管是谁犯了这件谋杀抢劫案(现在已经查实,三个受害人中有一个是死了),凶手都可能还在厂里。 过了一会,马特回到了夹层楼面的办公室,他坐在里面,昏昏沉沉,没精打采。 刚才一看到显然受了重伤的弗兰克·帕克兰德,马特震惊不小。扎在那印第安人相貌的收款员身上的那把刀子,也叫他毛骨悚然。那个死人,马特并不认识,但是帕克兰德却是他的朋友。副厂长和领班虽然吵过几次嘴,有一次,在一年前,还破口大骂过,可是,这样的争吵都是工作的压力引起的。 平时,他们倒是彼此中意,相互尊敬的。 马特想:为什么要让一个好人遭到这样的不幸呢?换做另外一些熟人,他是不会为他们感到这样难受的。 恰恰就在这个时刻,马特·扎勒斯基感到呼吸突然急促,胸口突突一阵跳动,好象里面有只鸟正鼓着翅膀想飞出来。这感觉不由他害怕起来。他吓出了汗,许多年前,他乘着b-17f轰炸机,飞在欧洲上空,德国人的高射炮向上一阵飞射,他也是这么样害怕来着,当时他知道怕的是什么,现在他也知道怕的就是死。 马特也知道,大概是哪种病发作了,少不得治疗。他好似第三者一般琢磨起来:他要打个电话,不管来的是什么人,不管他们怎么样办,他也要请他们去把巴巴拉找来,因为他有话要告诉她。他说不上究竟要讲什么,但要是她来了,自然有话说的。 糟糕的是,他一想妥当,刚伸手想去打电话,谁知再也动弹不了啦。他身上发生了什么奇怪的变化。右边半侧丝毫知觉也没有了;仿佛手脚都没有了,也不知道都到哪儿去了。他想叫喊,可是,万万没想到,也真正急死人,竟然喊不出声。他再试一下,也是喊不出一点声音。 这下他知道他要对巴巴拉说的是什么话了,是要说虽然他们吵过闹过,可是她仍旧是他的女儿,他爱她,正象以前爱她母亲一样的爱,有好多地方巴巴拉就跟她母亲一模一样。他也要对她说,目前这场吵嘴要能想个办法了结掉,那么从今往后他会尽力更好地了解她和她的那些朋友…… 马特发现左侧身体倒有点知觉,也动弹得了。他想用左臂撑着站起来,谁知其余的身子却不听人使唤,他一下子滑倒在办公桌和椅子之间的地上了。不大一会,人家发现他就是那样躺在那个地方,人是清醒的,一双眼睛里映出急得要命的痛苦神情,因为他要说的话讲不出口了。 后来,那天晚上又一次把救护车叫到了厂里。 “你总明白,”第二天,福特医院的医生对巴巴拉说,“你父亲以前中风过。” 她告诉他说:“我现在知道了。到今天才知道。” 这天早晨,厂里秘书艾因菲尔德太太很过意不去,报告说,几个星期前,马特·扎勒斯基得过一次轻度中风,她就开车子送他回家,他叫她什么也不要讲。公司人事处把这消息转了过来。 “联系起来看,”医生说,“这两次事件合乎典型症状。”他是个专家,心脏学家,有点秃顶,脸皮白中泛黄,一只眼睛下面有点痉挛。巴巴拉暗自想道,他跟许多底特律人一样,那副模样象是工作得太辛苦了。 “如果我父亲没把第一次中风瞒过不讲,现在情形会不会有点两样呢?” 专家耸了耸肩。“也会,也不会。他虽然会早一点得到药物治疗,不过最后的结果可能还是一样。总而言之,目前这问题是属于学术性的。” 这时他们在医院特别护理小组的附属病房里。透过玻璃窗,她可以看到里面有四张病床,一张床上躺着她父亲,有根红色橡皮管,一头插在他的嘴里,一头连着近边一只架子上的灰绿色呼吸器。呼吸器均匀地呼哧呼哧响着,在代他呼吸。马特·扎勒斯基眼睛倒是张着,医生跟她讲过,虽然她父亲目前在接受镇静治疗,不过以后他肯定看得见听得出。巴巴拉不由得纳闷,他父亲是否发觉,那个也在弥留之际的年轻黑种女人,就睡在靠他最近的那张床上。 “说不定,”医生说,“早先你父亲的心脏瓣膜受到过伤损。后来,他第一次轻度中风时,有个小血栓从心脏上脱落,到了右侧大脑半球,凡是使用右手的人,这一边是管左侧身体的。” 巴巴拉心里想,瞧他话说得那么样的不关痛痒,好象讲的是平常的一架机器,不是一个突然病倒的人。 心脏学家接着说:“象你父亲第一次那么样的中风,可以十拿九稳,复原不过是表面现象。并不是真的复原。身体里自动防止故障的机构仍旧是伤损的,因此第二次左侧脑子中风,产生了昨晚那样不堪收拾的后果。” 头天夜里,巴巴拉跟布雷特在一起,她接到电话通知,说她父亲突然中风了,已经送往医院急救。布雷特驾车送她到医院里,不过他等在外面。“如果你需要我的话,我会来的,”她进去前,他抓着她的手安她心,说,“反正你父亲不喜欢我,就是现在病了,也不会回心转意的。如果看见我跟你在一起,说不定会叫他更不痛快。” 前往病院的路上,巴巴拉总感到内疚,心想不管她父亲出了什么事,不知是否她的离家出走种下的祸根。布雷特的温柔体贴,她一天比一天看得清楚了,也使她越来越爱他,但是这也突出了她最最关心的两个人不能更好地互相了解这出悲剧。两相对照之下,她认为这主要应该怪她父亲不是;话虽这么说,现在巴巴拉还是后悔以前没有打电话给他,自从他们闹开以后,她有过好几次想到打电话来着。 昨夜,医院里让她跟她父亲说了几句话,一个年轻的住院医生对她说:“他没法同你交谈,不过,他知道你在面前。”她小声说了一些她自以为马特要听的话,说是他生了病,她感到难过,她不会走远,她会经常到医院里来。巴巴拉一边说,一边直盯着他的眼睛,尽管眼光中明摆着他一点也不认得她,但是她有这么个印象,总觉得那双眼睛直瞪着要告诉她什么话。难道这是想象吗?这会儿,她又禁不住纳闷了。 巴巴拉问心脏学家说:“我父亲有没有希望?” “复原的希望?”他以询问的眼光看看她。 “是的。请完全照实说吧。我要知道。” “有时候人们不要……” “我可要。” 心脏学家不动声色说:“你父亲真正复原的希望是等于零。我的判断结果是,他会半身不遂,带病延年,右侧身体完全失去活动能力,包括说话能力。” 沉默了一会,巴巴拉说:“你要不见怪,我想坐下。” “哪儿的话。”他领她到一张椅子前。“这是个很大的打击。要不要给你喝点什么?” 她摇摇头。“不要。” “迟早总得让你知道,”医生说,“何况也是你自己问的。” 他们一起透过特别护理小组病房的玻璃窗望望马特·扎勒斯基,他仍然一动不动躺着,那机器在代他呼吸。 心脏学家说:“你父亲是在汽车工业做事的,对吗?大概是在汽车制造厂里吧。”医生第一次显得比以前热情些,有点人味了。 “是的。” “我有许多病人都是从那儿来的。不少呢。”他朝医院墙外边底特律那面,含含糊糊做了个手势。“我总觉得那儿就象战场,有死的,有伤的。恐怕你父亲也是其中一个吧。” 第二十七章 对汉克·克赖泽尔为其脱粒机制造生产或宣传推销不拟予以协助。 这项决议是董事会业务方针委员会作出的,写在一张便笺上,由产品发展部头头埃尔罗伊·布雷思韦特转交给了亚当·特伦顿。 布雷思韦特亲自把便笺带来,扔在亚当的办公桌上。“对不起,”“银狐”说,“我知道你是感兴趣的。你把我的兴趣也引起来了,或许你也乐意知道我道不寡,因为董事长也有这个兴致呀。” 这个最后消息并不出人意外。董事长素来出名兴趣广泛、思想开通,但是他很少独断独行,这一次显然就没有。 亚当后来才知道,这件事之所以遭到否决,真正作梗的人是业务副总经理哈伯·休伊森。在董事长、总经理和休伊森组成的业务方针委员会这个三巨头小组里,休伊森是左右一切的。 据说哈伯·休伊森争论了经营方法问题,他认为公司的主要业务是生产汽车和卡车。如果脱粒机对农业产品部不象是一项赚钱的买卖,那么就不应该仅仅借口热心公益,偷偷把它塞到公司的任何部门去。至于一般的份外活动,要应付的问题已经够多的了,公众和立法部门就在一再催逼进一步保证安全,减少空气污染,雇用下贱贫民,以及诸如此类的事情。 争论后得出的结论是:我们并不是慈善团体,而是私人企业,目的是要给股东赚钱。 三人讨论了一会,总经理支持了哈伯·休伊森的意见,这样董事长就寡不敌众,只好让步了。 “现在,我们只剩下去通知你的朋友克赖泽尔了,”“银狐”对亚当说,“所以你最好还是去跟他说一声。” 亚当在电话里对汉克·克赖泽尔讲了这消息,克赖泽尔倒很达观。“早料到希望极小。不管怎样,还是向你道谢。” 亚当问:“你再要到哪儿去试试?” “能烤面包的炉灶不止一只,”零件制造商高高兴兴说。但是亚当不信他会这样做——至少在底特律是不会为脱粒机去想个办法的。 那天吃晚饭时,他把这项决议告诉了埃莉卡。她说:“我很失望,因为这是汉克的一个梦想——美丽的梦想——再加我也喜欢他。不过你至少是出过力了。” 看样子埃莉卡兴高采烈;亚当心里明白,她在强颜欢笑,虽说离开她在商店偷窃而被捕、随后又获释以来,将近两个星期了,但是,他们俩的关系依然若明若暗,他们俩的前途仍在未定之天。 在郊区警察局吃了那个苦头后的第二天,埃莉卡曾经表示过:“假如你一定再要提出许多问题,我都会尽量回答的,不过我希望你不要多问。可是趁你还没提出问题,我要向你表示歉意,主要是因为把你连累了。如果你担心我再干的话——可别担心。我发誓我这辈子决不再干那样的事了。” 他知道她说的是真心话,也知道这件事可以到此结束了。不过,看来现在正好告诉埃莉卡,珀西·施托伊弗桑特请他去担任那职位的事;说他在认真考虑这件事。他又补上一句说:“如果我真的接受了,那当然就要迁移——搬到旧金山去。” 埃莉卡可不相信。“你在考虑离开汽车工业?” 亚当说不出的飘飘然,大笑起来了。“我不这么干,那就分身乏术啦。” “你那样做是为了我?” 他不动声色回答说:“也许是为了我们两个人。” 埃莉卡有点茫茫然,摇摇头,不相信,那件事情也就到此结束了。可是,第二天亚当却打了个电话给珀西·施托伊弗桑特,说他还感兴趣,不过他不能飞往西部,要等到九月里“参星”初次漏脸后才行,那离开现在不到一个月了。珀西瓦尔爵士同意等到那时候。 另外发生的一件事,是埃莉卡听了亚当的话,从客房搬回到他们的卧室里。他们居然还试着重温旧梦,但自然不象以前那样欢洽了,这点他们两人心里都有数。有什么不见了。他们谁也拿不定那究竟是什么;他们只说得上,就他们的婚姻来讲,他们都在原地踏步。 亚当希望,等过几天,离开了底特律,到亚拉巴马州塔拉德加去看普通汽车比赛的两天里,他们能有个机会把事情好好谈谈。 第二十八章 《安尼斯顿明星报》(“亚拉巴马州的最大地方报纸”)第一版的通栏大标题写道:三百哩车赛于十二时三十分开始紧接在下面的新闻报道是这样开头的:今日凯恩布雷三百哩车赛,以及明日塔拉德加五百哩车赛,可望列为普通汽车比赛史上最为剧烈的比赛。 超速汽车及赛车手已将合格车速提高,规定今日艰辛的三百哩车赛与星期日更为火爆的五百哩车赛以接近时速一百九十哩为合格车速。 赛车手、汽车主、机修工与汽车公司观察员现均大为诧异,届时二·六六哩三叠椭圆形亚拉巴马国际赛车场将有五十辆汽车在跑道上抢档,大匹马力的跑车如何以高速疾驰…… 同一版下方刊有一则花絮新闻:血液奇缺不致为此减少盛大车赛预防措施据花絮新闻报道,由于地方血库库存不足,当地市民显然惊慌。缺乏血液之所以引起紧张,是“因为星期六与星期日两次车赛之时,赛车手可能身负重伤,急需输血”。 目前,为了备血起见,公民医院里所有预计需要输血的特定外科手术,都已经推迟到下星期进行。此外,当局也在向外地观众和当地居民呼吁,希望他们到定于星期六上午八时开放的特设诊所去献血。这样就可以保证有血液输给车赛中受伤的人员了。 埃莉卡·特伦顿,在安尼斯顿那家闹市区人汽车旅馆的床上吃早饭时,看了这两篇新闻报道,第二篇报道的含意吓得她不由打了个寒噤,接着就去翻阅其他几版了。第三版上刊登的车赛消息中有一则是:新产品“参星”现已展出本车为“样品” 据报道,目前陈列在塔拉德加的“广告样品”,同即将问世的真正“参星”究竟相似到什么程度,这点“参星”的制造厂商都绝口不提。可是,公众兴致很高,赛车前到场的观众一批批蜂拥到了看得见这种车型的跑道内空场上。 埃莉卡深信,这则消息,现在亚当大概已经看到了。 昨天他们乘公司的飞机,从底特律飞到这里,今天一清早,约莫两小时前,亚当就离开了汽车旅馆里的那套房间,跟哈伯·休伊森一起去赛车场的修理加油站一带参观。业务副总经理是公司里参加两天赛车会的高级领导。 他包了一架直升飞机。直升飞机已经载走了休伊森和亚当,后来又把另外几个人载走了。到开赛前不久还会再度飞上几次,把埃莉卡和公司里其他几个职员的妻子接走。 安尼斯顿是个赏心悦目、绿白相间的乡村小镇,离开塔拉德加跑道大约有六哩左右。 就官样文章来说,亚当的公司也好,其他汽车制造厂商也好,跟汽车比赛都没有直接瓜葛;一度由厂方提供大量经费的厂队,也已经统统解散了。 可是,大多数汽车界经理,包括哈伯·休伊森、亚当以及他们自己的公司和一些对手公司里的其他人员,对车赛都有根深蒂固的热忱,这决不是单凭公司方面一纸文告就能一扫而光的。这就是为什么最盛大的汽车比赛从底特律吸引来大队人马的一个原因。另一原因是,汽车公司的钱,仍旧通过某个部门或者低一级的科室,私下里滚滚不断投入车赛。通用汽车公司几年来在这方面树了个榜样。就这样,如果一辆标有一家制造厂商名称的汽车得胜了,这辆汽车的制造商就都会当众喝彩,他们既会受到赞扬又会树立信誉。但如果一辆标着他们公司名称的汽车赛输了,那他们只是耸耸肩,矢口否认有任何关系。 埃莉卡下了床,悠闲地洗了个澡,就动手梳妆打扮了。 这当儿,她想到了皮埃尔·弗洛登海尔。早报上以显著的地位登出皮埃尔的照片。照片上只见他身穿赛车服,头戴安全盔,有两个姑娘同时在吻他,他笑容可掬——当然是因为那两个姑娘的缘故,也可能是由于大多数预言家认为在今明两天车赛中他大有希望名列前茅。 亚当和公司里在这儿的一队人马,对皮埃尔的胜利在望也感到高兴,因为他在两次车赛中驾驶的汽车都标有他们公司的名称。 埃莉卡一想起她跟皮埃尔在昨夜匆匆一见这回事,禁不住百感交集。 那是在一个人头济济的鸡尾酒晚餐会上——有不少这样的宴会在镇上各处分别举行,每逢盛大的车赛前夕,也总是如此大排筵席的。当时有六个宴会邀请亚当和埃莉卡参加,他们只是随便参加了三个。在他们遇到皮埃尔的那个宴会上,年轻赛车手是众所瞩目的中心人物,他身边围着好几个姑娘,都是妖娆动人而又厚颜无耻的,这类姑娘有时以“赛车场女郎”知名,看样子车赛和赛车手总是把她们吸引了来。 皮埃尔一看到埃莉卡,顿时离开那几个姑娘,从房间的那一头走到她独自站着的地方,这时亚当已经走开,跟另一个人聊天去了。 “你好,埃莉卡,”皮埃尔说得稀松平常。他照例稚气可掬地咧嘴一笑。 “心里原来就在想你会不会到这儿来。” “我不是来了吗。”她尽力装得若无其事,但心里却有说不出的紧张。 为了掩饰起见,她笑了笑,说:“但愿你夺得锦标。今后两天里我都会去给你加油打气。”不过,连她自己听来,也觉得这两句话说得勉强,她明白这多少是因为眼前看到了皮埃尔这个人,还是管不住动了情。 他们继续闲聊,虽然话谈得不多,但是他们在一起时,埃莉卡心中有数,房里的其他人,包括亚当公司里的两个人在内,都在偷偷朝他们着。不用说,有些人记起了以前听到过的风言风语,也包括《底特律新闻报》上报道皮埃尔和埃莉卡的新闻,在当时那正是她不堪苦恼的心事。 亚当踱过来,同他们待了片刻,向皮埃尔问了好。不大一会,亚当又走开了,接着皮埃尔也告退了,说是因为明天要比赛,得睡觉去了。“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埃莉卡,”他又咧嘴一笑说,接着又眨了眨眼睛,好让埃莉卡领会这句不难领会的俏皮话。 哪怕那样子提到了睡觉,尽管话说得笨,但还是留下了影响,埃莉卡就此知道,她同皮埃尔的那段私情还远远没有完全了结。 这会儿是第二天的中午,两次盛大车赛的第一次——凯恩布雷三百哩车赛——再过半小时就要开始了。 埃莉卡离开了那套房间,走下楼去。 在直升飞机里,凯思琳·休伊森讲道:“这样的确相当招摇。不过,我看,比干坐着等红绿灯要好得多。” 那是架小型直升飞机,一次只能载两个乘客,第一批从安尼斯顿送到塔拉德加赛车场的,就是业务副总经理的妻子和埃莉卡。凯思琳·休伊森长得清秀,平时不爱抛头露面,年龄五十开外,是出名的贤妻良母,但是有时候也能毫不退让地对付她那个威风凛凛的丈夫,换做他的其他亲友同事,那就办不到了,他们也不敢那么样对付他。今天,她象往常一样,随身带着花边活,即使在飞行的几分钟里也照样编织。 埃莉卡只是笑笑表示同意,因为飞行时,直升飞机的噪音闹得人没法谈话。 飞机下面掠过了亚拉巴马州的红褐色土地,只见其中是一片青葱茂盛的牧草地。太阳高高照着,天上没一丝云彩,干燥清新的微风吹得空气暖洋洋的。虽然再过几天就是九月了,也还是看不出丝毫秋色。埃莉卡选了一套薄薄的夏装;她看到的其他妇女,多半也是这样打扮。 她们的飞机在赛车场内的空场上着了陆。空场上已经停满车辆,挤满车赛迷,有的人还是在这儿露营过夜的呢。从跑道底下的两条双线交通隧道里,还有更多的汽车正络绎不绝驶进来。在直升飞机着陆坪上,有一辆汽车和一个司机在等候凯思琳·休伊森和埃莉卡;一条进口隧道的交通停止了片刻,道上的控制装置倒换了一下,她们的汽车就穿过隧道,向跑道的大看台一边疾驶而去。 南北两面和山上的大看台,也都是人山人海,沿着一哩长的看台,他们头上顶着目前还是热辣辣的太阳,眼巴巴地等着开赛。看台上有几个包厢,那两个女人刚到了一个包厢里,靠近起跑线的一支乐队恰好奏起了《星条旗》。有个女高音的歌声从广播里传送过来。观众、选手和办事人员,不论在哪儿,多数都站着。赛车场上乱哄哄的闹声顿时静了。 一个带着曼声曼气的东南部口音的牧师,抑扬顿挫地祈祷道:“上帝阿,请你留意比赛选手的安全……我们称谢你赐给我们今天的好天气,感谢你赐给这地方的好生意……” “对极了,”哈伯·休伊森坐在公司的包厢前排,毫不掩饰说。“但愿许许多多的现金出纳机,包括我们的在内,都玎玲玎玲的响。管保有十万观众。”簇拥在业务副总经理周围的一批公司人员和他们的妻子,都恭恭敬敬陪着笑。 休伊森是个小个子,漆黑的头发剪成平顶,一身精力仿佛从皮肤里散发了出来,他冲出身子,好看清挤在赛车场上的一群群观众。他又对大家郑重其事说:“汽车比赛已经成为第二项红得发紫的运动;不久就会成为第一项的。场上所有的人都对发动机罩下面的动力感到兴趣,谢天谢地!——可不要去理那帮假正经的狗崽子说什么人们对此不感兴趣。” 埃莉卡坐在第三排,旁边坐的是亚当。包厢里的一排排座位从前到后逐层升高,而且还有遮阳。这时,凯思琳·休伊森早已坐到了后排的座位上。 她刚才跟埃莉卡走进包厢时,对埃莉卡说过:“哈伯要我一起来,可是我对车赛实在不喜欢。有时候看了叫人害怕,有时候叫人伤心,我可真不知道这有什么意思。”现在,埃莉卡看得见那个老太坐在后排在忙着编织花边。 这个包厢也好,其他几个包厢也好,都在南面大看台上,居高临下,整个赛车场都一览无遗。前面就是起点-终点线,左右两边是倾斜的弯道,看得见空场那边的北直道。空场这一边,是一些修理加油站,这会儿挤满了身穿工装的机修工。所谓修理加油站,都有便道可以出入跑道。 在公司包厢里,除了其他客人,还有斯莫盖·斯蒂芬森。亚当和埃莉卡都跟他攀谈过几句。在通常情况下,经销商是不可能跟高级领导一起坐在这儿的,但是在赛车会上对斯莫盖却是另眼相看,因为他从前是个赛车明星,有不少老一辈车赛迷对他的大名依然敬崇备至。 公司包厢旁边是记者席,那里有几张长桌和几十架打字机,一排排座位也是逐层升高的。在今天到场的大多数观众当中,只有这些采访记者在奏国歌时大大咧咧地不站起来。此刻,他们多半都在嘀嘀嗒嗒打着字,埃莉卡透过旁边的玻璃窗可以看到他们,她不禁暗暗纳闷,比赛还没开始呢,有什么能让他们洋洋洒洒大做文章的。 但是开赛的时间毕竟快到了。祈祷已经结束;牧师、游行队伍指挥、女乐队长、乐队和其他无关紧要的人物都一一离开了。现在跑道上空荡荡的了,五十辆比赛车,排成长长两行,停在起跑的位置上。一如往常,开赛前的最后片刻,整个赛车场上气氛越来越紧张了。 埃莉卡在节目单上看到,皮埃尔是列在起跑行列的第四排。他的汽车是29号。 指挥塔,高高耸立在跑道上空,是赛车场的神经中枢。塔上可以通过无线电、闭合电路电视和电话指挥起跑司令员、跑道信号灯、定速车、维修车和急救车。车赛指挥在主管控制台;他是个态度从容、说话沉着、穿着一套办公服的年轻人。他身旁的播音间里坐着一个只穿衬衫的实况报告员,在车赛中,他的声音自始至终会从广播系统传送出来。后面的一张办公桌旁,有两个穿制服的亚拉巴马州警,他们是指挥非跑道区交通的。 车赛指挥正在同手下工作人员联系:“全场的灯都管用了吗?……行……跑道上没障碍了吗?……都准备好了……本塔对定速车讲话:准备好出发了吗?……好,点火开车!” 一位来看比赛的海军上将,站在空场中的坛上,从赛车场的广播里,向赛车手发出了传统的命令:“各位先生,发动你们的发动机!” 接下来就响起了车赛中最最扣人心弦的声音:山崩地裂似的发动机吼声,好比五十个乐队在演奏瓦格纳乐曲中的渐强音,声浪淹没了整个赛车场,逐渐泛滥到几哩外的地方。 一辆定速车,上面插着的一面面燕尾小旗有如波涛汹涌,倏一下驶上了跑道,车速越来越快。跟在定速车后面,比赛车出发了,这时依然两车一排,在不记分的开头几圈始终保持起跑时的队形。 预定有五十辆汽车起赛。四十九辆汽车出发了。 一辆鲜艳夺目的红色轿车,编号06,是用非常惹眼的金漆漆成,硬是发动不起来。专管这辆汽车的修理加油站人员,冲上前去,拚命抢修,也无济于事。最后就把汽车推到修理加油站的墙后去了,这辆汽车一推走,恨得那个赛车手把头上的安全盔扔到了车后。 “可怜虫,”什么人在指挥塔上说了一句。“是全场最漂亮的一辆汽车呢。” 车赛指挥开玩笑说:“他擦亮汽车的时间花得太多啦。” 在开头第二圈时,全部比赛汽车依旧没有散开,车赛指挥用无线电通知定速车说:“加快速度。” 定速车驾驶员顿时听从照办。速度加快了。雷鸣般的发动机声越来越响了。 跑完了第三圈,定速车完成了任务,按着信号指示,退出了跑道。一下子开进了修理加油站。 在大看台前面的起点-终点线那儿,起跑司令员的绿旗在半空中挥动了一下。 一百一十三圈艰辛的三百哩车赛开始了。 一开头就争得激烈,一辆辆汽车快得如同风驰电掣。在最初五圈里,一个名叫杜利特尔的赛车手,驾着12号车,一下冲过了密集在前面的一批汽车,领了先。38号车从后面象箭出弦一样飞赶上来,驾车的是个翘下巴的密西西比人,车赛迷都管他叫“拚命郎”。这两个人都是赛车行家和一般观众心目中的红赛车手。一个新赛车手,驾44号车的约翰尼·格伦兹,是“黑马”1,出人意外,跑上了第三名。皮埃尔·弗洛登海尔驾着29号车,紧跟在格伦兹后面,转眼间就赶过了一批汽车,一跃而为第四名。那最前面的两辆汽车忽而你前忽而我后地轮流领先,跑过了二十六圈。于是,杜利特尔驾驶的12号车,由于点火系统出了毛病,接连两次开进了修理加油站。这一来,他落后了一圈,后来,汽车里冒出了浓烟,他只得退出比赛。 1赛马术语,指实力难测的马。 杜利特尔一退场,驾44号车的新手约翰尼·格伦兹顿时成了第二名。驾29号车的皮埃尔如今名列第三了。 跑到第三十圈时,发生了一个小小的不幸事故,原来跑道上发现了碎石和泼出的汽油,就此挂出了警戒旗,招呼减低赛速,趁机清除跑道,铺上白沙。约翰尼·格伦兹和皮埃尔也随同其他几个赛车手,利用不算比赛的几圈,把汽车开进了修理加油站。他们两个人都让车换了轮胎,加了汽油,没过几秒钟又把车开走了。 不大一会,警戒旗收起来了。恢复了原来的赛速。 皮埃尔正在设计取胜——紧紧跟在其他汽车后面,趁此利用这些汽车造成的部分吸力,节省自己车上的燃料,减少发动机的损耗。来这一手要担风险,但是只要用得巧妙,就可以在长距离比赛中取得胜利。有经验的观众看出皮埃尔是在以退为进,积聚力量,回头就好开足马力,冲上前去。 亚当对埃莉卡说:“至少可以说,我们希望他下的就是这着棋。” 在目前几个领先的赛车手当中,只有皮埃尔驾驶的是公司的一辆汽车。 因此,亚当和哈伯·休伊森等人都在给皮埃尔打气,一心希望过会儿他会跃居第一。 每逢埃莉卡去看汽车比赛,修理加油站的工作之快,总是不由她不着迷。 事实是,站里总共五个机修工,只消一分钟就好换上四只轮胎,加好汽油,同赛车手商量几句,让汽车再开出去,有时候连一分钟都用不着。 “他们经常练习,”亚当告诉她说。“一年到头,几个钟点几个钟点的练习。他们的一举一动决不白白浪费,他们彼此之间决不相互碍事。” 他们邻座的那个制造部副总经理,朝着他们斜睨了一眼。“他们那种人在我们装配厂里倒可以用上几个。” 据埃莉卡知道,修理加油站的工作快慢,也可以决定比赛的胜负。 那领先的几辆赛车跑到第四十七圈时,有辆蓝灰色汽车驶上奇陡的北弯道,一下控制不住,飞出了跑道,右侧朝天,摔在空场上不动了,赛车手倒没有受伤。不过,蓝灰色汽车在一圈圈打转时,猛一下碰着了另一辆汽车。 这第二辆汽车顿时打斜刺里撞上了跑道的护壁,火星飞迸,转眼间,汽油燃烧起来,吐出了一道道殷红的火舌。赛车手从车里爬了出来,由救护车人员扶着,离开了跑道。汽油火很快就被扑灭了。隔几分钟后,广播里报告说,第二辆车的赛车手只是划破了鼻子;除了那两辆汽车摔坏以外,没有其他损失。 车赛在一面黄色警戒旗下继续进行,选手都保持原来的先后位置,等着警戒信号解除。这同时,救险人员和维修人员都飞快清除跑道。 埃莉卡现在有点厌烦了,趁这暂停片刻,向包厢的后面走去。凯思琳·休伊森低着头,仍旧在编织花边,可是,等她一抬起头来,埃莉卡万万没有想到,竟然看到这老太的眼里泪汪汪的。 “这叫我实在受不了,”凯思琳说。“有厂队的那会儿,刚才受伤的那个人向来是给我们赛车的。我跟他很熟,跟他妻子也熟。” 埃莉卡安她心说:“他没出什么事。他不过受了点轻伤。” “是啊,我知道。”业务副总经理的妻子撂下了花边活。“我想去喝点什么。我们何不一起去喝一杯呢?” 她们走到包厢后面,那里有个酒吧伙计在照料。 没隔一会儿,埃莉卡又回到亚当身边,这时警戒旗已经收起,车赛又在绿旗下全速进行了。 过了片刻,驾29号车的皮埃尔·弗洛登海尔突然开足马力,一阵风似地超过了那个驾44号车的新赛车手约翰尼·格伦兹,一跃而为第二名了。 这会儿,皮埃尔就在“拚命郎”的后面,紧紧钉着那辆领先的38号车,他的车速接近时速一百九十哩了。 比赛进入最后四分之一阶段了,他们两个你追我赶,穷凶极恶地跑了三圈,皮埃尔拚命往前赶,快要赶上了,但是“拚命郎”凭着驾驶技术,再加浑身是胆,仍旧守住阵脚,跑在头里。不过,到了第八十九圈的终点直道,眼前只剩下二十四圈要跑了,就在这时,皮埃尔驾驶的车轰隆隆地赶了过去。 赛车场上和公司包厢里顿时响起一片欢呼喝采声。广播里在哇哇大声报告:“29号,皮埃尔·弗洛登海尔,赶到头里去啦!”就在这一刹那间,领先的几辆汽车快跑到了南面大看台和包厢正前面的南弯道上,事情就发生了。事后,对当时到底出了什么事是众说纷坛,莫衷一是。有的说是一阵风呛住了皮埃尔,有的说是他跑上弯道时碰到转向器出了毛病,矫正得过了头;第三种意见硬是认为,另一辆车上的一块金属弹了出来,击中了29号车,就此把车子转了个向。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当时,29号车就是突然一拐,皮埃尔死命把住方向盘,到了弯道上,车子砰地一头撞上了那道混凝土护壁。正好比炸弹轰的一声炸开,车子顿时四分五裂,在火壁那儿裂开了,车身的主要部分分成两半。这两半还没有完全着地,约翰尼·格伦兹驾驶的44号车,就在这两半车子中间穿过去。那新赛车手的汽车又是旋转又是打滚,隔不了几秒钟,已经车底朝天,翻倒在空场上,四只车轮在疯也似地打着转。第二辆汽车撞上了此刻已经散在道上的29号车的残骸,第三辆汽车又撞上了第二辆汽车。一共六辆汽车成堆撞倒在弯道上;五辆汽车都在比赛中淘汰了,一辆汽车又吃吃力力地跑了三两圈,终于脱落了一只车轮,被拖到修理加油站去了。 除了皮埃尔以外,其他几个波及的赛车手一个也没受伤。 公司包厢里的那批人也好,其他地方的观众也好,都吓得魂不附体,怔怔望着救护车上的医务人员匆匆跑到碎成两半的29号车跟前。每一半残骸都围了一群救护车人员。看来他们是在把什么东西放到两半车身之间搁着的担架上。有个公司董事用望远镜照着,看到了那个情景,脸色顿时发白,撂下了望远镜,压着嗓门说:“啊,天呐!”他对身旁的妻子央求道:“别看!转过脸去!” 埃莉卡倒没有象董事的妻子那样转过脸去。她眼睁睁望着,心里虽不完全清楚出了什么事,但知道皮埃尔是死了。后来,那些医务人员宣布说,29号车一撞上护壁,他就死了。 对埃莉卡来说,轰隆一声,汽车失事那一刹那以后的情景都是虚无缥渺的,犹如一卷倒乱了的电影胶片,所以跟她本人就没有什么联系了。她一惊一吓之下,脑子里木钝钝的,置身局外似的,冷眼看着比赛又进行了二十来圈,只见跑头名的“拚命郎”在凯旋巷上受到了观众的欢呼。她觉出观众松了口气。出了人命后,赛车场上的一片阴郁气氛几乎摸得出看得见;如今却一扫而光,因为有了凯旋,无论是什么凯旋,失败和死亡的创痕就此消失了。 在公司包厢里仍是一片沮丧,不用说,这一则是因为前一会儿的横死惨事在情绪上引起了波动,再则是因为另一家制造厂商的汽车获得了凯恩布雷三百哩车赛的锦标。大家的谈话比平时声音要轻一些,有些话专门谈到明天塔拉德加五百哩车赛可能获胜这回事。不过,公司里那批人大多数很快就散掉,各自回旅馆去了。 直等到埃莉卡回到了汽车旅馆那套房间里,单独和亚当在一起,清静下来了,一阵悲伤才袭上她的心头。刚才他们一起乘着公司汽车,离开赛车场,直达旅馆,一路上亚当很少说话。这会儿,埃莉卡到了卧室里,扑倒在床上,双手捂着脸,呜呜咽咽哭起来。她心痛得连哭也解不了痛,甚至连心头的乱麻也理不出个头绪。她只知道这是因为皮埃尔正当青春,热爱生活,心地善良,有了那一可爱之处,其他种种缺点就都算不了什么了,还有他爱女人,还有可悲的是,今后不论什么地方再也没有女人会爱他疼他了。 埃莉卡觉出亚当就坐在床上,她的身边。 他轻声说:“你要怎么样都行——或者马上回底特律,或者住一宿,明天早晨动身。” 结果他们决定住下,于是在房里默不作声,吃了晚饭。过了一会儿,埃莉卡上了床,累得倒头就睡着了。 第二天,星期日早晨,亚当向埃莉卡保证,如果她要走的话,他们还是可以马上动身。但是她摇摇头,对他说她不走。一早就北上,少不得匆忙打点行李,这也会白费力气,因为赶着回底特律也捞不到什么好处。 据《安尼斯顿明星报》报道,星期三才会在迪尔博恩举行皮埃尔的葬礼。 他的遗体要在今天空运回底特律。 一清早埃莉卡作出决定后不久,就对亚当说:“你去看五百哩车赛吧。 你不是要去吗?我待在这儿好了。“ “我们要不动身,我倒想去看看比赛,”他直言不讳。“你一个人在这儿行吗?” 她回他说没问题,心里不由得感激,幸而昨天和今天亚当都没有问她什么话。明明他体会到,她亲眼目睹一个熟人惨遭横死,心灵上受到了创伤,即使他真想知道她之所以悲痛是否另有什么没说出口的缘故,他也有头脑,不把心里的念头说出来。 但是,到时候亚当要动身去赛车场了,埃莉卡却又决定不愿意一个人留下,还是要随他一起去。 他们是乘汽车去的,这比头天坐直升飞机去要慢得多,但这样,埃莉卡就多少有了种远离尘世的心情,昨日里她正是怀着那种悠悠然的心情才挨过一天的。不管怎么说,她到了户外,禁不住高兴。整个周末都是这样的好天气,亚拉巴马州乡间跟她见过的所有乡下一样美丽。 赛车场的公司包厢里,比比昨天下午的情况,仿佛一切都恢复正常了,大家兴高采烈地一味谈着这么件事:在今天的塔拉德加五百哩车赛中,会有两个红得发紫的赛车手驾驶公司制造的汽车。其中一个,埃莉卡是有过一面之缘的;这人名叫韦恩·翁帕蒂。 如果翁帕蒂或者另一个红赛车手巴迪·昂德勒在今天跑了头一名,那么昨天的失败就算不了什么了,因为塔拉德加五百哩车赛是路程更长、影响更大的一场比赛。 盛大的车赛多半在星期日举行,汽车、轮胎和其他设备的制造厂商都承认这句格言有道理:星期日锦标到手,星期一生意兴隆。 公司包厢里跟昨天一样挤满了人,哈伯·休伊森又是坐在前排,显然兴致十足。埃莉卡看到凯思琳·休伊森独自坐在后座附近,还在编织花边,难得抬起头来。埃莉卡在第三排一角坐下,一心希望,尽管处身人群,多少还能独坐一旁。 亚当一直坐在埃莉卡旁边的座位上,只有短短一段工夫,离开了包厢,到外面去跟斯莫盖·斯蒂芬森谈了一会话。 就在起跑前,比赛准备工作正在进行时,汽车经销商朝亚当点点头打了个招呼。由斯莫盖领着头,他们两人从后面出口处离开了公司包厢,到了外面,站在明媚、暖和的阳光里。虽然眼前看不见跑道,但是他们听得到发动机隆隆轰鸣,定速车和五十辆比赛车起跑了。 亚当记得,临近年初,他第一次到斯莫盖的经销商行,就遇到当时在店里兼任汽车售货员的皮埃尔·弗洛登海尔。他说:“我真为皮埃尔难过。” 斯莫盖伸手摸摸胡子,这个手势,亚当早已看熟了。“小伙子简直有点象是我的儿子。谁都明白,这种事总会发生,在比赛中就是免不了;我赛车那会儿,心里总有数,他心中也有数。不过,一旦事情出了,可不大容易忍受呀。”斯莫盖眨巴着眼睛,亚当就此发觉了汽车经销商平时难得流露的另一面性格。 斯莫盖好象要把那番话算作白说似的,又粗声粗气说道:“昨天是昨天。 今天是今天。我想问的是——你跟特里萨谈过了没有?“ “没有,还没有谈过。”亚当心里早就知道,当初他答允斯莫盖,过一个月他姐姐才让掉她在斯蒂芬森汽车公司里的股份,如今这个宽限快到期了。可是亚当还没去通知过特里萨。这会儿他说:“我说不上我是否打算——我的意思是说,去劝我姐姐把股子卖掉。” 斯莫盖·斯蒂芬森的两只眼睛在亚当的脸上打转。那双眼睛可厉害,亚当知道,什么也逃不过他的眼睛。正是因为他为人那样厉害,亚当在过去两个星期里才重新考虑了一下,他对斯蒂芬森汽车公司的看法是否对头。汽车经销制度方面快要有不少改革,多半都是早该改革的。但是,亚当相信,斯莫盖会挺过这种种变革,生存下去,因为生存下去在他就象是精着来光着去一样的自然。既然如此,特里萨和她那几个孩子恐怕再也找不到更好的投资地方了。 “大概现在应该客客气气做交易了,”斯莫盖说。“所以,我不催;我光是等着,抱着希望。不过,有一件事,我是知道的。如果你改变了主意,不再照你当初想的那套办了,那也是为特里萨着想,决不是对我有什么照顾。” 亚当笑了笑。“你这可说对了。” 斯莫盖点点头。“你太太好吗?” “不错吧,”亚当说。 他们听得到比赛越来越剧烈了,两人就又回到了公司包厢里。 汽车比赛好比葡萄美酒,因为酿酒年份不同,有的特别出色。讲到塔拉德加五百哩车赛,这不愧是空前未有的最佳年份——从一开头飞快起跑,一直到叹为观止的最后终点冲刺,自始至终都是一场追风掣电、惊心动魄的比赛。在整整一百八十八圈中,就是五百哩的一段路程中,领先的汽车几度易手。亚当公司的两名红赛车手,韦恩·翁帕蒂和巴迪·昂德勒,一直接近前列,但是另外六名赛车手同他们争夺得激烈,其中的一个就是头天的冠军“拚命郎”,在这场比赛中,大半场都是他遥遥领先。风驰电掣之下,十二辆汽车终于机件失灵,退出了场,另外还有好几辆汽车撞毁了,不过没象头天那样有好几辆撞成了堆,也没有一个赛车手受伤。黄色警戒旗和降低速度信号出来的次数少到极点;这一场比赛,大半是在绿旗下面全速进行的。 将近结束时,“拚命郎”和韦恩·翁帕蒂争先恐后,抢夺第一,翁帕蒂领先半步,但是,不久公司包厢里却响起了一片叹息声,原来翁帕蒂倏一下驶进了修理加油站,临到末尾竟还去换个轮胎,这一来他落后了半圈,“拚命郎”就此稳稳当当跑在前面了。 不过事实证明,换个轮胎倒是个妙着,这样翁帕蒂就达到了目的——车子驶过弯道就格外稳了,因此到了最后一圈的北直道上,他终于赶上“拚命郎”,两辆汽车并排飞驶了。即使这两辆汽车一齐轰轰隆隆朝终点直道尽头驶去,终点线已经在望了,胜负也仍在未定之天。接着,翁帕蒂一呎一呎地渐渐超过“拚命郎”,最后终于超出半个车身——夺得了冠军。 两辆汽车跑到最后几圈时,公司包厢里的人多半站了起来,似痴如疯般为韦恩·翁帕蒂加油打气,哈伯·休伊森和其他一些人都激动若狂,象孩子一样蹦上跳下。 胜负结局一宣布,顿时鸦雀无声,转眼间又如群魔乱舞,闹得不亦乐乎。 喝采欢呼声竟比先前还要响亮,同胜利的喊声笑声混成一片。满面春风的经理和客人相互在背上肩上捶啊打的;彼此把手握啊捏的;两个素来稳重的副总经理,在长凳中间的过道上,疾如流星一样手舞足蹈。“我们的车赢啦!我们赢啦!”这一声声喊叫,和着其他的呼号,在包厢里回荡。有的人唱出了那个陈词烂调:“星期日锦标到手,星期一生意兴隆”。和着更多的喊声笑声,齐声唱起这两句话来。声音非但不降低,反而越来越响亮了。 埃莉卡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开头是冷眼旁观,后来却疑惑不解了。分享胜利的那种快乐,她是体会得到的;虽说她先前置身局外,但是比赛到了紧张透顶的最后关头,她也觉得身入其境了,禁不住伸长了脖子,同其他人一起眼睁睁盯着这两辆前后只有毫厘之差的汽车一决雌雄。可是,眼前这种情景……这种忘乎所以的疯狂情景……却另当别论了。 她想到了昨天:昨天的不幸和巨大的损失;这时刻正送去下葬的皮埃尔尸体。而如今,曾几何时,却如此迅速置之脑后了……“星期日锦标到手,星期一生意兴隆”。 埃莉卡一字一句、清楚明白、冷言冷语说:“你们关心的原来就是这个!” 闹声没有马上静止。不过她的声音把近旁其他人的声音都压下去了,因此有的人停住了嘴。在声音多少轻了点后,埃莉卡又清清楚楚说了一遍。“我刚才说,‘你们关心的原来就是这个!’” 这时,大家都听见了。包厢里,闹声和其他的说话声刹时静了。在突如其来的静寂中,只听得有人问道:“这个有什么不对头的?” 埃莉卡没料到有这一问。刚才她一时冲动,脱口而出,并没想要成为众目睽睽的中心人物,如今既然已经说出口了,她为了免得亚当更尴尬,直觉地想缩回去,一走了之。但是一转眼,心里却气了起来。气的是底特律,底特律的风尚——有不少都在这个包厢里反映了出来;气的是这种习俗对亚当、对她自己的祸害。她决不让这个制度把她熏陶成这么种人:百依百顺的公司职员妻子。 刚才有人问:“这个有什么不对头的?” “是不对头嘛,”埃莉卡说,“因为你们活着——我们活着,光是为了汽车,为了销路,为了锦标。即使不是永远如此,也是往往如此。你们把其他一切都忘了。譬如说,昨天有个人死在这儿。我们认识的人。你们一脑门子都是锦标:‘星期日锦标到手!’……星期六他还活着……你们早把他给忘了……”她的声音一点点低了下去。 她心中有数,亚当在盯着她看。埃莉卡万万没想到,他脸上竟没有责备的神气。他的嘴角边竟然还有点笑意。 亚当从一开始就把字字句句都听了进去。现在,他的听觉仿佛更灵了,他听到了外面的声音:比赛已近尾声,殿后的汽车都在跑完最后几圈,又响起了一阵阵喝采声来欢迎新冠军翁帕蒂,他正向修理加油站和凯旋巷走去。 亚当也看出,哈伯·休伊森在皱眉头;其他人感到尴尬,不知往哪里看是好。 亚当心想他应当管一下。他不偏不倚地想道:无论埃莉卡的话说得多么正确,他也认为她说这话时机未必最合适,何况哈伯·体伊森的不快也不能等闲视之。可是,片刻以前,他却发现:他屁也不在乎!叫他们那伙人都见鬼去!他只知道,自从认识埃莉卡以来,他爱埃莉卡还没象现在这样深过。 “亚当,”一个副总经理说,语气倒还和气,“你最好还是带你太太离开这儿。” 亚当点点头。他心想,为埃莉卡着想,免得她再难堪,他应该把她带走。 “为什么要他这样做?” 一个个头都转过来,转向公司包厢的后面,有人就是在那儿插嘴提问的。 凯思琳·休伊森照旧拿着花边活,已经走到当中那条过道上,面对着大家站着,紧闭着嘴。她又说了一遍:“为什么要他这样做?就因为埃莉卡说出了我想说而又没胆说的公道话吗?就因为这儿所有女人想着的念头终于由她这个最年轻的人说出口了吗?”她朝她面前默不作声的那些人的脸一一打量。 “你们这些男人呐!”埃莉卡突然发觉其他女人都在朝她看,她们既不尴尬也不见恨,反而露出赞许的眼光,原来现在隔阂已经消除了。 凯思琳·体伊森一声狮吼:“哈伯德!” 在公司里,大家都把哈伯·伊休森当作皇太子看待,他的一举一动也常常摆出一副皇太子的派头。可是,在他妻子面前,他却是个丈夫,只不过是丈夫,有时候也知道自己应尽的责任和应守的本份。这时他不再皱着眉头,点了点头,走到埃莉卡面前,握住了她的双手。他说,那个声音响遍了整个包厢,“亲爱的,有时候一匆忙,一激动,或者是出于其他原因,我们就把一些简单而重要的事情忘掉了。碰到这种时候,就少不得一个胸有成竹的人来提醒我们做得不对的地方。谢谢你到这儿来干这么件事。” 于是,突然一下子,紧张气氛烟消云散了,他们一个个走出包厢,到了阳光里。 有人说了一句:“喂,让我们大家到那边去跟翁帕蒂握握手吧。” 亚当和埃莉卡手挽手走开了,他们知道出了一件对他们两人都重要的事。以后也许会谈到。目前可没有必要谈;只要两人亲近了就好。 “特伦顿先生,特伦顿太太!请等一等!” 公司里一个宣传部人员,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在通向赛车场停车场的坡道那儿追上了他们。他喘着气说:“我们刚去叫过直升飞机。就要在跑道上着陆了。休伊森先生请你们二位第一批坐了去。如果你把汽车钥匙交给我,那就由我来照料汽车。” 他们三人向跑道走去时,宣传部人员气喘得缓了些,说:“还有件事。 塔拉德加机场上候着两架公司飞机呢。“”我知道,“亚当说。”我们要乘一架回底特律。“ “是的,不过休伊森先生有喷气机呢,可他要到今晚才用。他不知道你们是不是要先乘了去。他说你们不妨飞到拿骚去,据他知道,那是特伦顿太太的家乡,他还说你们不妨在那儿住两天。飞机可以去了再回来,还是来得及在今晚接走休伊森先生的。星期三再派飞机到拿骚去接你们。” “这倒是个好主意,”亚当说。“可惜从明天一早起我在底特律就有一连串约会。” “休伊森先生跟我讲过,你大概会这样说的。他叫我捎个口信,这一次把公司里的事丢开,先照料你的太太。” 埃莉卡兴高采烈。亚当放声大笑。这位业务副总经理嘛,可以说有这么个特点:事情要么不干,要干就干得漂亮。 亚当说:“请告诉他,我们乐意照办,也感谢他的好意。” 亚当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口,就是他一定要在星期三同埃莉卡回到底特律,赶上皮埃尔的葬礼。 这时他们是在巴哈马群岛,日落前,曾经在拿骚附近的翡翠海滨外游泳。 日落时,亚当和埃莉卡坐在旅馆的院子里,悠悠闲闲地喝着酒消磨时间。 夜晚天气暖洋洋的,微风拂动棕榈树叶。眼前简直看不到人,因为至少还要过一个月才会有大批冬季游客来到这儿。 埃莉卡喝第二杯酒时,特地吸了口气,说:“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如果是关于皮埃尔的事,”亚当轻轻回答说,“我想我已经知道了。” 他告诉她:有人给他寄过一封匿名信,信封上也没什么标志,里面夹了一张《底特律新闻报》的剪报,记的就是埃莉卡放心不下的那条新闻。亚当又添补一句说:“别问我人家为什么要干那样的事。想来有人就是要这样干吧。” “可你什么也没说过。”埃莉卡记得,当初她还深信他发现了就一定会告诉她呢。 “看来我们的问题本来已经够多的啦。” “事情早过去了,”她说。“皮埃尔还没死,就过去了。”埃莉卡记起了推销员奥利,禁不住一阵内疚。这件事她决不告诉亚当。她但愿有朝一日她自己也能把这段插曲忘个干净。 亚当隔着桌子对埃莉卡说:“不管是不是过去了,我还是要你回来。” 她看看他,情不自禁了。“你这人真好。也许过去我对你还不够看重。” 他说:“彼此彼此吧。” 后来,他们亲热了,原来老一套妙趣又恢复了。 最后是亚当睡意矇眬地说出了他们两人团圆的收场白:“我们差点没有各自东西,迷失方向。以后千万不要再冒这个险了。” 亚当已经睡着了,埃莉卡躺在他旁边,仍旧醒着,听到面向大海的窗外传来夜间风涛声。又过了一会,她也睡着了;但是,天一亮,他们一起醒了,又亲热了一次。 第二十九章 九月上旬,“参星”在新闻界、公司经销商和公众面前初次漏脸。 对全国新闻界的预展,是在芝加哥举行的。会上肉成林酒成池,大摆筵席。据谣传,如此盛宴是最后一遭了。这样的谣言并非空穴来风,因为汽车公司迟至今日毕竟还是看出了:无论酒席上摆的是香槟和黑鱼子酱,还是啤酒和汉堡牛排,大多数新闻记者写出来的总是千篇一律的刻板文章。那么又何必不惜工本,铺张浪费呢? 可是,为经销商举办的预展,在不久将来未必会改变规模排场。对经销商举行的“参星”预展,地点是在新奥尔良,时间共计六天。 预展会请了七千位客人来看一出五光十色、载歌载舞的闹剧。这七千个公司经销商、汽车推销员、他们的妻子和情妇,一批批涌到,全都是包了专机飞来的,其中还有好几架波音747呢。 新月市1的大旅馆全部包了下来。河门大礼堂也包下来了,在那里夜夜演出歌舞闹剧。据一个看得入迷的观众说,这出戏“要是搬到百老汇演出,不难连续卖座一年”。戏演到最高xdx潮时,在一百只小提琴伴奏下,从闪闪发光的银河里降下一颗亮晶晶的巨星,一落到舞台中心,就化成一辆“参星”——这好比个信号,全场顿时响起了一阵暴风雨般的热烈掌声。 1新奥尔良的别名。 天天都有其他娱乐、比赛和酒宴,从早到晚连续不断,夜夜都有烟火点缀港口上空,到收场时,烟火缀成了绚丽灿烂的两个大字:“参星”。 亚当和埃莉卡这对特伦顿夫妇参加了预展,布雷特·迪洛桑多也到了场;巴巴拉·扎勒斯基也乘飞机飞来,同布雷特相聚了两夜。 巴巴拉待在新奥尔良的一天夜里,他们四人在法人区的布伦南饭店里共进晚餐。亚当有点认识马特·扎勒斯基,他向巴巴拉问了她父亲的病情。 “现在他能自己呼吸了,左臂也可以稍微动动了,”她回答说。“除此以外,他是完全瘫痪了。” 亚当和埃莉卡小声道着惋惜。 巴巴拉可没说出,她天天祈求上帝让她父亲早日归天,脱离苦海,她从他眼光里次次都看出这种心事和痛苦。不过她知道他可能不会很快就死。她也晓得,历史上一个比较著名的中风病人老约瑟夫·肯尼迪,全身瘫痪后还活了八年。 这同时,巴巴拉告诉特伦顿夫妇,她在想办法把她父亲送回御橡树住宅,全天有人看护他。这样,她和布雷特暂时就要同时照料御橡树住宅和布雷特的乡下俱乐部庄园公寓了。 讲到御橡树住宅时,巴巴拉说:“布雷特成了个养兰花的人啦。” 她笑吟吟地告诉亚当和埃莉卡,布雷特已经接手照管她父亲养兰花的前庭,甚至还买了些专讲兰花的书。“我欣赏那些兰花的线条,兰花摇摆的姿态,”布雷特说。他用尖叉戳着那刚刚端上来的拉菲尼亚克式牡蛎。“也许新的一代汽车都要由此而来。名称也一样。管一辆双门活顶轿车叫做嘟啰兰,好不好?”“我们是为了‘参星’到这儿来的,”巴巴拉提醒他说。“再说,‘参星’这名字也好念些。”她没有把最近发生的一件事告诉亚当和埃莉卡,因为她知道如果说了,布雷特就会发窘。她父亲中风后,她有好几次和布雷特在御橡树住宅里过夜。有一天晚上是布雷特先到那儿。她发现他支起了画架,钉上了新画布,拿出了颜料。他已经在画布上打好草稿,现在正在画一朵兰花。事后,布雷特告诉她说,他的模特儿是荷包兰——这朵花,他和马特·扎勒斯基两人都赞赏过,那是将近一年前的事了,就是在那个晚上,老人对布雷特发了脾气,后来,巴巴拉就逼着父亲赔了不是。“当时你的老头子和我都同意,这朵花活象鸟在飞,”布雷特说。“想来,只有这一点,我们的看法是一致的。”接下来,布雷特有点忸怩地向巴巴拉提出,等他画好了,她不妨把画拿到她父亲的病房里,放在他看得见的地方。“老傻瓜这阵子没什么可看的。他本来是爱他那些兰花的,这幅兰花,他也许会喜欢。” 这下子,自从马特害病以来,巴巴拉第一次憋不住,终于哭了。 这一哭,如释重负,过后她觉得舒坦了些,她明白,辛酸悲痛始终郁积在心头,如今给布雷特这番好意一触动,就此统统发泄出来了。布雷特目前做的这件事,叫巴巴拉格外珍惜,因为新汽车“远星”的设计方案,不久就要提交公司领导的高级策略会议讨论,他一颗心都放在这个计划上了。布雷特日日夜夜都为“远星”忙得没有时间去干其他事情了。 在新奥尔良的晚餐桌上,亚当暗暗提到了“远星”,只是他力加小心,没有漏出这个名称。“等过了这个星期就万事大吉啦,”他对巴巴拉说。“现在‘参星’是销售部照看的小宝贝了。婴儿饲养场那边已经在养新娃娃啦。” “那个说不上有多重要的讨论会,还有两个星期就要开了,”布雷特插嘴说,亚当听了点点头。 巴巴拉心中有数,亚当和布雷特正为“远星”忙得脱不出身,她真不知道布雷特究竟会不会实现他那个私人计划,到年底就脱离汽车工业。她知道,布雷特还没跟亚当讨论过这个打算,但她深信,亚当会想法劝他留下来的。 巴巴拉透露了一些自己那行业的消息。纪录片《汽车城》现在已经拍好,在好几次听取意见的预演时都受到热烈欢迎。奥杰刘广告公司,巴巴拉本人,还有导演韦斯·格罗佩蒂,都分别收到客户的董事长送来的热情赞扬信,此外,还有件非同小可的事,就是有个大电视网自动提出,在最好的播送时间里义务放映《汽车城》。结果,巴巴拉在奥杰刘的地位就此空前提高,公司方面还请她和格罗佩蒂合作,为另一家客户拍摄一部新片。 大家都向她道贺,布雷特一脸得意。 不大一会,大家又谈到了“参星”和对经销商预展会上的歌舞闹剧。埃莉卡说:“我总是憋不住想知道,难道真有必要搞上这整整一个星期吗?” “真有必要,”亚当说,“我来告诉你这个道理吧。经销商和推销员在预展会上看到的汽车,都是打扮得最漂亮的——好比蒂法尼1镶嵌的珠宝。这一看,再加上精彩节目、饮酒作乐,他们回去时,就一脑门子都是这种新产品,过不了三两天,他们经销商行的门口都会卸下这种新产品了。” 1指美国珠宝商查尔斯·刘易斯·蒂法尼(1812—1902)。 “卸下来时,都是灰,”布雷特说,“说不定,一路过来,车都脏了,毂帽掉了,保险杠油腻腻的,车身上贴满了标签和胶带纸。就是一团糟。” 亚当点点头。“对。不过,汽车的原来样子,经销商和推销员都已经看到过。他们知道,等收拾好,放在样子间里,会有多神气。他们一直兴头十足,销售生意也很不错。”“别忘记,广告总起作用,”巴巴拉说。她叹了口气。“我知道,批评家总认为这样吹吹打打做广告的办法,有不少都老掉牙了。可我们知道这管用。“ 埃莉卡柔声说道:“再则多半是因为你们三个人都爱得发狂,所以我但愿这对‘参星’管用。” 亚当在桌子底下捏了捏她的手。他对大家说:“这回管保成功。” 一星期后,“参星”在北美各地经销商的样子间里展出时,看来他那句话是说对了。 汽车工业那每周一期的“圣经”《汽车新闻》报道:“新产品汽车竟然一炮而红,诚属罕见。大批尚未发货的积压订单,已使该车制造厂商为之雀跃,生产人员苦于应付,竞争对手惊慌失措。” 新闻界的评论反映了同样的意见。《旧金山纪事报》宣称:“在安全和洁净空气的机器设备方面,多年来对我们许下的诺言,大都已为‘参星’所实现,而且‘参星’外形美观。”《芝加哥太阳时报》承认:“不错!这种汽车的确妖艳!”《纽约时报》说得冠冕堂皇:“所谓口头鼓励工程发展、实则往往任其从属造型需要的时代,可能因‘参星’的诞生而宣告结束。如今,前途渺茫的工程改进和外形美化,似乎已在齐头并进。” 《时代》和《新闻周刊》这两本杂志,都特地在封面上刊登了哈伯·休伊森和“参星”的照片。一个兴高采烈的宣传人员对愿意一听的人都这样说:“前一次有此荣幸的,是李·艾科卡和‘野马’。” 无怪乎,“参星”公之于世后不久,公司的最高领导在开会研究“远星” 时,个个都心情愉快了。 这是最后一次产品方针会议,类似的会议已经先后举行过两次。“远星” 计划,在前两次会上都通过了;在这一次会上,或者决定由公司负责付诸实施,在两年时间内造出新车问世,或者象其他许多计划一样,放弃了事。 前两次会上曾经进行过钻研、介绍、辩论、盘问,不过,都算不上正式会议。这最后的一次会议,还是以那种研究分析为主,但是,就形式来说,真好比一个是家常便饭,一个是正式宴会。 今天出席产品方针委员会的,一共有十五人,上午九点刚过,就开始集合了。会议虽然规定在上午十点正开始,可是,按照传统惯例,在会前一小时,开会的人就三三两两随便讨论,谈上个把钟点。 会场设在公司办公大楼第十五层楼上,那是间面积较小、陈设豪华的礼堂,里面摆着一张马蹄形的上光胡桃木桌子。在马蹄形的拱曲一端,放着五把黑皮高背椅,是董事长、总经理和以哈伯·休伊森为首的三个副总经理的专座。其余都是低背椅,是其他参加会议的人的座位,他们都不分次序,是随便坐的。 在马蹄形的缺口一端,放着一个讲台,那是给作介绍的人用的。今天主要由亚当·特伦顿使用。讲台后面挂着一幅放映幻灯片和影片的银幕。 马蹄形桌子旁边有张小桌子,是给会议的两个秘书用的。礼堂的两侧和一间放映室里,坐的是总管理处的资料人员,他们带着厚厚的黑笔记簿,一个笑话大王说得好,那里面包罗万象,可称答案大全。 产品方针会议上虽然洋溢着一片因“参星”的成功而带来的喜气,还有一种可能蒙蔽局外人的悠闲样子,但是实际上跟往常一样,气氛非常严肃。 因为一家汽车公司就是在这儿将千百万元,连同身家性命统统投入一项买卖。天底下一些最大的赌博就是在这儿进行的,之所以为赌博,是因为尽管有研究,有资料,但最后的决议,“赞成”也好,“反对”也好,偏偏要靠直觉,或者说要凭预感。 礼堂里开始给最先到场的一批人端上咖啡。这是传统惯例,此外也照例摆了一壶冰凉的桔子汁,那是给董事长准备的,他在白天不爱喝热饮料。 九点半左右,房里的人越来越多,哈伯·休伊森一阵风似地到场了。他先给自己取了咖啡,再向正在闲谈聊天的亚当和埃尔罗伊·布雷思韦特招招手。 休伊森一脸自我得意,把带来的文件夹打开,拿出几张图样,摊在马蹄形桌上。“刚拿到手。正赶上时候,呃?” 设计-造型部副总经理信步走到他们跟前,四个人就一起仔细研究图样了。谁也用不着打听是什么图样。每一张纸上都印有另一家大公司的标记,也载有新汽车的图解和说明。同样明显的是,如果今天的提议通过的话,那么两年后“远星”要应付竞争的就是这种汽车。 “银狐”轻轻打了个唿哨。 “这真匪夷所思,”设计-造型部副总经理沉思道,“他们怎么会跟我们想法有些相似。” 哈伯·休伊森耸了耸肩。“他们就跟我们一样到处探听,看一样的报,研究一般趋势;他们知道世界动向。也雇了些聪明的小伙子。”业务副总经理朝亚当扫了一眼。“你说呐?” “我说我们的汽车好得多。我们会领先。” “你倒挺神气。” “如果看起来是这样的话,”亚当说道,“那么我好算是神气的了。” 哈伯·休伊森咧开嘴,脸上泛开了笑。“我也神气。我们另有一样好货色了;让我们卖给人家吧。” 他把图样一一折起来。亚当知道,以后他们会详细分析那辆对手汽车的,说不定,分析结果,还会把他们自己的汽车作些改革。 “我常常想知道,”亚当说,“我们搞到这种东西要花多少代价。” 哈伯·休伊森又咧嘴一笑。“决不象你想的那么多。有没有听说过什么密探是用高价收买的?” “大概没有吧。”亚当暗暗想道:所有的大汽车公司尽管口头否认,实际上都在搞密探活动。他自己公司的刺探中心,巧立了个名目,在设计-造型中心占了几间又挤又乱的斗室,是各方面搜集来的情报交换所。 比如说,对手公司的科研工程师,就是情报的主要来源。凡是科研人员都爱发表文章,工程师也不例外,在学术团体会议上发表的论文中,往往有一词一句,孤零零来看,没什么价值,但如果拿来跟其他地方搜集来的片言只语凑合在一起,那就可以从中探索出对手的想法和倾向。那些从事汽车刺探活动的都认为“工程师是笨蛋”。 底特律体育俱乐部里传出情报的一批人,可没有那样笨。各公司的高中级领导,平时,常常在体育俱乐部里一起喝酒。几杯下肚,有些人放肆了,失去了警惕,总想讲出些内幕情况来向人家炫耀一番。底特律体育俱乐部里的一些灵敏耳目,多年来就积累了不少奇闻逸事,偶尔也搜集到极其重大的新闻消息。 此外,还有工具铸模公司也会泄漏消息。有时候,一家工具公司同时承接两个,乃至三个大汽车制造商的订货;这样一来,外表上看来好象是无意中到铸模车间随便走走的人,就可以看到那里除了在制造他自己汽车公司的订货外,也在为另一家汽车公司加工订货。有经验的设计师,只消对模子的阴面看上一眼,有时候就说得出一辆对手汽车的前后形状——于是就赶回去,画出草图。 厂外代理处运用的方法,从不遭到过分严密的监视。有时候这些代理处采取的是另一套策略。其中包括招募对手的一批心怀不满的雇员去偷窃文件;在垃圾堆里找材料也不是闻所未闻的事。有时候也可能让一个对忠不忠都无所谓的雇员“打”进另一家公司。不过,这一套全是肮脏的手段,其中细节,最高领导都不屑一听。 亚当的一颗心又回到了“远星”和产品方针委员会上。 礼堂里的时钟指着九点五十分,公司董事长刚到,陪着来的是总经理。 总经理过去是个有魄力的领导人,但如今在亚当等人的眼里却成了“老派人”,他不久就要退休,看样子哈伯·休伊森大有可能做他的接班人。 有人在亚当旁边问了一声:“给加拿大造的‘远星’有什么不同的地方?” 发问的是公司的加拿大子公司的头头,今天是出于礼貌请他来参加的。 “回头会谈到的,”亚当说是这么说,但好歹还是把不同的地方讲了一下。要给一种“远星”取个不同名称,叫做“独立”,是给加拿大造的“远星”专用的名称;要把发动机罩外面的标志换成一种内中还有一片枫叶1的标志。除此以外,跟美国的“远星”型完全相同。 1加拿大的国徽形式是一片枫叶。 那人点了点头。“只要我们能指出有点差别就行啦。” 亚当懂得那番意思。虽说加拿大人驾驶的美国汽车,统统是美国控制的子公司雇用美国工会工人生产的,可是加拿大国内的民族虚荣心,引起人家一种错觉,还以为那里有独立自主的汽车工业。历年来,三大公司总是迎合这种要面子的心理,管加拿大分公司的头头称做总经理,其实这类总经理都是向底特律的副总经理负责的下属。三大公司还搞出三两种“具有加拿大特色的”车型。但是如今,所有的汽车制造商,越来越把加拿大看作仅仅是另一个销售区罢了;而且也将一向只是用来装点门面的特制车型悄悄停止生产。“加拿大化”的“远星独立型”恐怕是最后一种了。 十点缺一分,十五个决策人就了座,董事长呷了一口桔子汁,心血来潮,说了一句:“如果没人提出更好的建议,那我们不妨开会吧。”他朝哈伯·休伊森瞅了一眼。“谁先发言?”“埃尔罗伊。”一双双眼睛都转到了产品发展部副总经理身上。“主席先生,各位先生,”“银狐”干干脆脆说,“今天我们提出‘远星’,请大家讨论。你们各位都看过了议事日程,你们知道这个计划,你们也看到过泥模型。我们马上就要研究细节,不过,首先要有这样的想法:不论我们管这种汽车叫什么,将来都不会叫做‘远星’。所以选上这个代号,仅仅是因为跟‘参星’一比,这项计划看来是非常遥远的事。 但现在突然一下子不再是遥远的事了。再也不是颗‘远星’了;目前有此必要,或者说将来两年里有此必要,我们大家都知道,从生产来讲,这两种说法就是一码事。“ 埃尔罗伊·布雷思韦特换了口气,伸手捋了捋那头银发,又说了下去:“有的人管这种汽车称为革命,照我们看,不管怎么说,生产这种汽车是势在必行。我也顺便提一句”——“银狐”指了指哈伯·休伊森面前桌上那个放着对手图样的文件夹——“那边城里的朋友也是这么看的。不过,我们也认为,近几年来,在某些事上,我们是万般无奈才动手干的,现在,再也不能象那样万不得已才生产‘远星’,或者诸如此类的汽车,相反,我们可以主动搞了。我本人认为,作为公司,作为工业,我们现在应该再一次比较大张旗鼓地采取攻势,干出一些不同寻常的开天辟地事业。实质上,‘远星’正是那么回事。我们这就来考虑细节吧。“布雷思韦特朝等候在讲台上的亚当点点头。”好,开始吧。“亚当等背后银幕上一映出幻灯片,就报告说:”你们现在看到的幻灯片,表明根据市场调查,已经看出供应的不足,这就要由‘远星’来弥补,此外还看出两年后那种供应不足所表现出来的市场潜力。“ 这番介绍,亚当已经排练过好多次,字字句句都背得滚瓜烂熟了。在接下来的两小时里,他一般是看着此刻摊在他面前的簿子,“照本宣读”,不过,在这样的会议上,照例有人会打岔,会开门见山提出尖锐的问题。 幻灯片一一映出,亚当都作了简短的说明,这样连续放了六张,他倒还有时间想起埃尔罗伊·布雷思韦特刚才说过的话。当时亚当万万没想到,埃尔罗伊竟会讲出公司要大张旗鼓采取攻势,这一则是因为根本用不着讲这种话,再则是因为“银狐”是出名的狡黠,不管干什么事,总是先要小心翼翼地窥测方向。不过,碰到老的一辈人退休的退休,死的死了,新的一代人纷纷提升了,汽车工业里就到处都是崭新的思想和急躁的情绪了,说不定,布雷思韦特也多少感染了一些吧。 布雷思韦特说的那个词,“不同寻常的开天辟地事业”,也使亚当记起了,五个星期前跟珀西·施托伊弗桑特爵士谈话那时,珀西也讲过类似的话。 自从那次谈话以后,亚当和珀西通过好几次电话。亚当越来越有意思担任珀西瓦尔爵士那家西海岸公司的总经理职位,不过珀西还是同意,不管作出什么决定,都可以等到“参星”投了产,等到今天给“远星”作了介绍后再说。 可是,过了今天,亚当就得作出决定了,不是到旧金山再去商讨几次,就是对珀西的聘请干脆谢绝。 在巴哈马群岛那两天里,亚当再一次跟埃莉卡谈到珀西请他到西海岸担任工作的事。当时埃莉卡的态度很明确。“这件事全由你来决定,亲爱的。 我当然喜欢住在旧金山啰。谁不喜欢呢?不过,我宁愿你在底特律过得快活,可不愿意让你在别的地方过得不快活,反正我们到哪儿都是在一起。“ 她那番话不由他不高兴,但是,即使经过了那次谈话,他还是迟疑不决,到现在仍然拿不定主意。 哈伯·休伊森唐突无礼地打断了对“远星”的介绍。“让我们停一停,有件事我们还是提出来谈一谈的好。象‘远星’这样丑八怪的汽车,我生平还没见过。” 休伊森的作风就是这样别具一格:每逢他打算支持一项规划,他总喜欢把想得到的反对意见亲自提出来,让大家坦率地讨论一下。 在马蹄形桌子四周,有好几个人悄声表示赞同。 亚当早料到有这一着,他四平八稳说:“这一点,当然我们向来是清楚的。” 他开始阐明那辆汽车之所以如此设计的大道理。在几个月前的深更半夜会上,布雷特·迪洛桑多讲过那套大道理,当时他说:“尽管毕加索在我们的眼皮子底下,可我们却一直把汽车设计得就象是从盖恩斯巴勒的画布上下来的一样。”就在那天晚上,亚当和布雷特一起去了拆卸间,后来又去参加了那个会,在一起海阔天空乱谈的有埃尔罗伊·布雷思韦特,还有产品计划部的两个年轻人,其中一个就是卡斯托尔迪。他们提出了这个问题和设计式样:为什么不审慎、不大胆尝试一下,设法生产一种汽车,照目前的一套标准衡量起来,虽然是丑的,可是完全适合需要、适合社会环境、适合目前的时代——实用时代,就此变成美的呢? 虽然此后“远星”的外表有些修改,但是基本的设计式样没有丝毫变动。 此时此地,亚当说话总是字斟句酌,因为产品方针委员会会议上决不是过分抒发诗情的地方,应该多讲实用主义,少谈毕加索。他也不能提到罗韦娜,虽说那天夜里他是想到了罗韦娜,才有那个灵感的。罗韦娜依然是个美丽的回忆,尽管亚当决不会把她的事告诉埃莉卡,但是他相信,即使告诉了,埃莉卡也一定会谅解。 就“远星”外观问题的讨论结束了,不过,亚当知道以后还会回到这个题目上来的。 “我们刚才谈到哪儿啦?”哈伯·休伊森一页页翻着他自己的一份议事日程。 “第四十七页,”布雷思韦特提了一句。 会上拖拖拉拉、不得要领地讨论了一个半小时后,制造部副总经理推开了文件,在椅子里探出了身子。“如果有人把制造这种汽车的计划送到我这儿来,我非但要把它扔掉,而且还要劝他另觅高就。” 一瞬间,礼堂上肃静了。亚当站在讲台边等着。 制造部头头诺兰·弗雷德海姆,是汽车工业老前辈,也是会议桌上几个副总经理中资格最老的一个。头发已经花白了,一张脸七凹八凸,令人望而生畏,难得露出笑容,素以说话直率著名。他跟公司总经理一样,快要退休,所不同的是,弗雷德海姆的工作期限不满一个月了,他的后任已经任命,今天也到场了。 大家等着,这个年老经理自顾把烟斗装满烟,点上火。在场的人都知道,他这是最后一次参加产品方针会议了。他终于说了:“我本来是会那么干的,可我要是真干了,那我们就会失去一个好人,可能还会错过一辆好汽车。” 他抽了口烟,放下了烟斗。“也许这就是我到了告老时候的原因,也许这就是我高兴我终于要告老的原因。近来有很多事都是我弄不懂的;其中有不少事都是我不喜欢的,永远不会喜欢的。不过最近我发现我不象过去那样在乎了。另外还有件事:不管今天作出什么决定,等将来你们大伙在流着汗搞‘远星’——不管到最后用的是什么名称——我可会在佛罗里达群岛外打鱼咧。你们要是有余暇,那就想想我吧。你们大概不会有空闲的。” 会议桌上漾开了一片笑声。 “不过我有点意见留给你们考虑,”诺兰·弗雷德海姆说。“我当初就反对这种汽车。现在还是有点反对;这种汽车有些地方,包括外表在内,跟我心目中的汽车正好背道而驰。过去我们好多人在心里拿定过不少好主意,可是在我内心深处,总觉得这种车是对头的,是不错的,是合时的,到时候准会大有销路。”制造部头头站了起来,手里拿着喝光的咖啡杯。“我打心底里投‘赞成’票。我说,我们应当搞‘远星’。” 董事长讲道:“谢谢你,诺兰。我本人也总有这么个感觉,可这个心情你比我们大家都表达得好。” 总经理也表示赞同。原来举棋不定的其他一些人,这时也同意了。几分钟后,正式的决议记录在案了:对“远星”,一切都开绿灯! 亚当心头感到一阵异样的空虚。目的已经达到了。下一件事全凭他自己决定了。 第三十章 自从八月的最后一个星期以来,罗利·奈特一直在心惊胆战中过日子。 那么样的心惊胆战,是在装配厂清洁工的杂物间里开的头。就是在那儿,勒鲁瓦·科尔法克斯一刀子戳死了自动售货机的一个收款员;也是在那儿,“大个子鲁夫”、科尔法克斯、“老爹”莱斯特和罗利这四个同谋犯,撇下了受了伤、人事不省的另一个收款员和领班帕克兰德。他们急急忙忙撤离工厂时,罗利还是在心惊胆战。当时他们摸着黑,互相帮着,爬过了高高的一道链环钢丝网,大家都知道,无论从厂里哪一个门口出去,日后都免不了招来盘问和对证。 罗利一只手在钢丝网上划破了好深的一道口子,“大个子鲁夫”着着实实摔了一交,后来走路就瘸了,不过,他们个个都爬到了外面。接着,各自分开走,避开有灯光的地方,在一个职工停车场上会合。“大个子鲁夫”的汽车就停在那儿。“老爹”开了车,因为“大个子鲁夫”的脚脖子在迅速肿起来,作着痛。他们没开灯,离开了停车场,到了外面马路上,才把灯打开。 朝后望望厂里,看来一切都正常,也没有告急报警的任何明显征象。 “啊呀呀,”“老爹”一面开车,一面紧张得焦急起来,“只要能脱身就好啦!” 从后座传来了“大个子鲁夫”的咕哝声。“我们压根还没有脱身呢。” 罗利跟“老爹”一起坐在前面,正用一块油腻的破布压着手,想止住血。 他知道这说的是实话。 “大个子鲁夫”尽管摔了一交,还是把一对用链条连起来的钱袋带出了钢丝网。勒鲁瓦·科尔法克斯带了另外的一对。他们在后座,用刀割破袋子,把袋里装着的钱,全是银角子,分开倒在几只纸袋里。在高速公路上,他们进城前,科尔法克斯和“大个子鲁夫”把原来的几只钱袋扔了出去。 在内城,他们把汽车停在一条死胡同里,于是大家分道扬镳。分手前,“大个子鲁夫”叮嘱了一句:“记住,我们大家一定要做得象没事似的。我们不露半点声色,那谁也不会证明我们今晚到过那儿。所以明天嘛,我们大家都象往日一样,照常到厂。”他眼睛瞪着另外三个人。“要是有人不露面,到那时候那批臭猪就会开始注意我们啦。” 勒鲁瓦·科尔法克斯轻声说:“说不定还是逃的妙。” “你逃,”“大个子鲁夫”咆哮着说,“看我不把你找出来,宰了你,就象你宰了那个臭白佬,就象你害得我们大家都牵连了进去……” 科尔法克斯慌忙说:“我不逃。只是想想罢了。” “别想!你早摆明没头脑啦。” 科尔法克斯不吭声了。 罗利虽没说出口,心里也巴不得逃走。可是逃到哪儿去呢?没地方;不管东南西北都逃不了。他直感到生命在一点一点死去,正象那只受伤的手,血在一点一点淌出来。于是他回想起来了:引起今晚这件事的一连串事情,早在一年前就开始了,那时候那个白人巡警欺侮了他,那个黑人巡警给了他一张印着招工处地址的卡片。他这下认识到,错就错在,去了招工处,还是没错呢?他头上飞来的横祸不这样飞来,也会那样飞来呀。“嗳,听仔细啦,” “大个子鲁夫”说,“我们大家都沾边,我们要拧成一股绳。四个人谁也不乱扯,那就没事。” 也许其他几个人信以为真吧。罗利可不相信。 于是他们分了手,各人拿了一纸袋银角子。钱是“大个子鲁夫”和科尔法克斯在汽车后座分好的。“大个子鲁夫”的一袋比别人都鼓一些。 罗利心中有数,假如警察巡逻队把他拦住,一纸袋银角子难保不招来麻烦,他就小心翼翼挑着路走,到了靠近十二号街的布莱恩路上那座公寓里。 梅·卢不在家;大概去看电影了。罗利把手上伤口洗干净,再用条毛巾马马虎虎裹起来。 之后,他数了数纸袋里的钱,把角子分成几叠。总共是三十元零七角五分——还不到装配厂里的一天工资呢。 如果罗利有学问,或者说懂得大道理,他也许会暗暗盘算一番,为了三十元零七角五分这样小小一笔数目,人们究竟冒的是什么样的风险,冒这样的风险究竟会倒多少霉。早先碰到过种种风险,不由他不害怕,如果拒绝深一步卷入厂里犯罪活动,就要冒风险;今天晚上,“大个子鲁夫”把枪塞到他手里,如果他想洗手不干,也要冒风险,这个风险他本可以冒一下,但是偏偏没有冒。 这些风险都实实在在,不光是凭空想象的。“大个子鲁夫”可以叫人把罗利毒万一顿,外加打断手脚,就象叫铺子送些食品杂货一样省力。这点他们两人都知道;可这一来,倒霉的还是罗利。不过,归根到底,哪怕那样倒霉,也万万赶不上目前可能临头的大灾大难——因谋杀罪而判处无期徒刑。 罗利选择之下,想冒的风险,还有不想冒的风险。实质上正是自由社会里所有的人或多或少会碰到的风险。但是,就在这个自由社会里,有的人一生下来,简直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这正好戳穿了“人人生而平等”1那个陈词滥调。罗利,还有千千万万象他那样的人,从呱呱坠地开始,四下里有的只是贫困、不平等、寥寥无几的机会,受的教育不能再起码,一旦这样的选择临头,也管不了什么用,他们一出世就是倒霉失意人。有待决定的,无非是究竟倒霉失意到什么地步而已。因此,罗利·奈特的悲惨,是双重的:一是,人世间的阴暗面是他出生的地方;一是,社会上没能让他头脑里装的学问多得好脱出身来。不过,这些事,罗利一概不想,心里只是万念俱灰,一味担心明天会临到头上的事,怀着这样的心情,他把三十元零七角五分的银角子塞到床底下,睡了。后来梅·卢进来时,他也没有醒。早晨,梅·卢用一块临时凑合的代用绷带,把他的手包起来,她一面还用眼色问着种种问题,他都不回答。接着罗利去上工了。 1出自美国《独立宣言》。 厂里,沸沸扬扬谈着头天晚上的谋杀抢窃案,收音机里、电视里和早报上都有报道。在罗利的装配区,兴趣集中在弗兰克·帕克兰德挨到的当头一击,他住在医院里,不过据说只有轻微的脑震荡。“可见凡是领班都是榆木脑袋,”一个说俏皮话专家在工间休息时公开说了这么一句。顿时引起一阵哄笑。看来谁也不为这件抢窃案难过,对原来不出名的那个被害人也没表示多大的关心。 另有一个谣言,说什么一个厂长中了风,原因就是为了这件事,再加上工作过度。可是,后一个原因显然言过其实,因为人人都知道,厂长干的是轻松活。 除了谈论之外,在流水线上看不出还有什么调查这件抢窃谋杀案的活动。据罗利看到的,或者从闲谈中听到的,也没有哪个日班工人受到盘问。 也没有谣言把哪一个名字和这案件连在一起。 “大个子鲁夫”虽然叮嘱过其他三个人,可是只有他一个人那天没能在厂里露面。到早晨九十点钟,“老爹”给罗利带来了消息,说是“大个子鲁夫”的腿肿得连路也不能走了,对上面说是病了,还编了个故事,说什么头天晚上,喝醉了酒,在家里从楼梯上摔了下来。 “老爹”神魂不定,提心吊胆,但是刚过中午不久,他恢复了一点胆量,再一次到罗利的工位来,分明是想聊聊。 罗利压低了嗓门,骂他:“看在老天爷份上,别在我身边晃来晃去。闭上你那张臭嘴!”如果有哪个人露口风,让话传开去,罗利只怕那个人就是“老爹”。 那天再也没有发生过什么值得注意的事情。下一天也没有。此后整整一个星期都没有。 一天一天过去,罗利的焦虑依然如故,心头却稍稍松动起来。不过,他知道大祸临头的日子还长着呢。他也明白:尽管警察局对一大堆没有破案的小案件往往放松侦查,或者干脆不查,但是谋杀案却是另一码事。照罗利推想起来,警察局不会一下子就罢休的。他的想法,碰巧是半对半错。那件别开生面的抢窃案,在时间的选择上是费尽心机的。选择这样的时间,还使警察局专门对厂里的夜班工人下工夫侦查,哪怕侦探都没有把握他们追查的人一定是厂里的职工。汽车厂出的案件,有许多都是厂外人用了假造的或者偷来的职工身份证章混进厂作的案。警察局进行侦查的全部依据,就是那个死里逃生的自动售货机收款员的供述。照他的说法,作案的共有四人,每人都戴了面具,持有武器;他认为四个人都是黑人;他们个子的高矮大小,他只有非常模糊的印象。这个死里逃生的收款员没有看到那个摘了一下面具的强盗的脸,他那个被刀子戳死的伙伴倒是看见的。弗兰克·帕克兰德,当初刚踏进清洁工的杂物间,就一下打倒在地上,他什么也没有看到。没有发现武器,没有找到指印。被割开的钱袋,终于在一条高速公路的附近发现,但是,除了暗示扔掉钱袋的那个人是直奔内城去的以外,也提供不出其他什么线索。 派来处理这个案子的四人侦探小组,开始按部就班地查看三千名左右夜班职工的姓名和就业档案。其中不少人都是刑满释放分子。这样的人个个都受到盘问,但是一无结果。这耗费了不少时间。此外,侦查了一段时间后,侦探的人数由四个减到两个了,甚至连留下来的两个,还有其他差使要办。 缉拿的罪犯说不定是日班工人,留在厂里准备抢劫,这样的可能性并没有随便放过。除此之外,可能性还有好几个,但是警察局既没时间也没人力同时应付。 侦察人员衷心希望有人告密来破这个案子,在大底特律也好,在其他的地方也好,许多重大案件正是这样破了的。可是没情报送来。要不是知道作案人姓名的只有作案人自己,那就是其他知情人保持异样的沉默。 警察局晓得厂里的特许小卖部是黑手党出资经营的;他们也知道那个死人同黑手党有牵连。他们虽没法证明,但总是疑心,这两点同沉默不无关系。 三个半星期后,由于几件新的案子需要指派侦探去处理,厂里的谋杀抢窃案虽未告结束,警察局的活动却放松了。 在其他地方,情况却并非如此。 黑手党不管自己人遭到什么麻烦,通常不肯善罢甘休。如果麻烦是其他罪犯惹出来的,那么报复就很严厉,大有杀一儆百的性质。 那个长着印第安人相貌的人一遭到勒鲁瓦·科尔法克斯戳伤丧命,科尔法克斯和三个同谋犯就成了处决的对象。 何况,他们都是黑手党跟黑人黑手党火并中的虾兵蟹将,要拿他们开刀这件事更是十拿九稳了。 谋杀抢窃案的细节一查明,底特律的黑手党家族就暗中大肆活动了。他们有的是警察局所没有的通信渠道。 先是派出探子收集情报。但是毫无结果,于是就暗中悬赏:一千元。 在内城,为了那么一点钱,一个人可以卖掉亲娘呢。 厂里出了那场大乱子后的第九天,罗利·奈特听到了黑手党插手和悬赏的事。时间是在晚上,他在三号街上一家肮脏的酒吧间里,喝啤酒。由于喝了啤酒,再加,事情明摆着,无论公家怎样侦查,目前毕竟还没有搞到他头上,所以,过去九天里如同形影相随的那股子心惊胆战,才稍稍减轻了一些。 但是,他在酒吧间里的酒友,就是叫做“骡子”的那个闹市区号码跑腿,带给他的那个消息,却使他的心惊胆战骤然增加十倍,还把他喝下的啤酒化成了苦水,他就拚命压着不让当时当地吐出来。他好不容易才压了下去。 “嗨!”“骡子”把黑手党悬赏这个消息传达后说。“你不是在那家厂里吗,老兄?” 罗利费了一把劲,才点了点头。 “骡子”怂恿道:“你去查个明白那些家伙是谁,我来传话,那笔赏金我们两人平分,行吗?” “我去打听打听,”罗利答允说。 没隔一会儿,他就离开了酒吧间,最后一杯啤酒连碰也没有碰。 罗利知道什么地方可以找到“大个子鲁夫”。他一踏进这大个子住的房间,万万没料到竟有把枪对着他——想来是九天前用过的那把枪吧。“大个子鲁夫”看清来人是谁,才把枪放下,塞进裤腰带里。 他对罗利说:“那帮臭意大利鬼子来了,也休想轻易捞到便宜。” 除了有所戒备以外,“大个子鲁夫”看来满不在乎得异样出奇——罗利后来才明白,这大概是因为他当初已经知道黑手党要给他厉害,也就听之任之了。 待着也罢,商量也罢,都搞不出什么名堂。罗利就走了。 从那时起,罗利更是日日夜夜、随时随地又添了种恐惧。他知道,自己怎么也对付不了;他只能等待。目前他还是继续上工,因为做固定工作已经做惯了——看来这未免太晚啰。 虽然罗利始终不知底细,但是出卖他们几个人的正是“大个子鲁夫”。 他蠢得竟然全部用银角子还清了几笔小小的赌债。这件事引起了注意,后来报告给了一个黑手党党羽,他再把这个情报传上去。另外还有一些消息,早已谈到这是“大个子鲁夫”干的事,跟这个情报一凑,正好一拍即合。 他是在夜里给抓走的,趁他睡着时,来了个突然袭击,也不容他有机会使枪。抓他的那些人把他绑了,塞住了嘴,带到海兰德公园的一所屋子里,在处死前,用了刑,他供出来了。 第二天早晨,在哈姆特拉姆克的一条夜间重型卡车往来频繁的马路上,发现了“大个子鲁夫”的尸体。看来已经碾过好几次,他的死亡就作为一个交通事故备了案。 罗利·奈特从吓得浑身发抖的“老爹”那里听到了这消息。他和其他几个人倒都不是糊涂虫。 勒鲁瓦·科尔法克斯躲了起来,一批政治上是激进分子的朋友保护了他。 他躲了将近两个星期,到末尾,事实证明,激进分子也象其他许多政客一样,原来自有价钱,可以收买。科尔法克斯有一帮信得过的伙伴,相互之间都称兄道弟,其中有一个伙伴暗中竟把他出卖了。 勒鲁瓦·科尔法克斯也被抓走了,接着就用车送到冷落的郊区,枪杀了。 他的尸体发现后,经过解剖验尸,找到了六颗子弹,但没有其他线索。从来也没有逮捕过什么人。 “老爹”逃走了。他买了一张公共汽车票到纽约,想在哈莱姆销声匿迹。 算是躲过了一阵子,但是,过了几个月却被盯住了,过不久,就给一刀子戳死了。 早在这件事发生前,罗利·奈特一听勒鲁瓦·科尔法克斯遭到杀害的消息,就开始一天天干等着了,同时人也垮下来了。伦纳德·温盖特听来听去也听不出电话里那细细的女子声音究竟是谁。他也恼火,晚上竟有人往他家里给他打电话。 “梅·卢是谁啊?” “罗利的女人。罗利·奈特。”奈特。这下子温盖特记起来了,就问了一句:“你怎么知道我电话号码来的?电话簿上可没登着。” “是你写在卡片上的,先生。说我们要是遭到麻烦,就打电话。” 他猜想是有那么一回事——大概是在内城那公寓里拍电影的那个晚上。 “那么,有什么事啊?”温盖特刚才正要动身到布卢姆菲尔德山去参加宴会。现在他真巴不得电话铃声还没响就已经出去了,也巴不得自己没接听电话。 梅·卢的声音说:“想来你也知道罗利没去上工。” “啊呀,那种事我凭什么会知道呢?” 她含含糊糊说:“如果他不到厂……” “有一万人在那厂里做工。身为一个人事处长,我对他们大多数人都负有责任,可是,有关个别人情况的报告素来不到我手里……” 伦纳德·温盖特在壁镜里看到了自己,就把话收住了。他暗自说道:好,你这个神气的、得法的、了不起的杂种,装着一只电话簿上不登号码的电话,原来你已经让她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大人物,她可不该认为你跟她有什么共同的地方,就因为你们凑巧有着同样的肤色。那又怎么样呢? 他暗暗想着,自我辩护:这可不是常有的事呀,何况他现在也已经明白过来了;但是,这正好表明,这么样,架子就会越来越大,他以前不是听到过,有权有势的黑人把其他黑人当作脚底泥吗。 “梅·卢,”伦纳德·温盖特说,“你找我找得不是时候,我真对不起。 我们再从头来起好吗?“ 她告诉他,罗利遭到了麻烦。“他不吃不睡,什么都不干。他不愿意出去。光是坐着,等着。” “等什么?” “他不肯告诉我,连说话也不愿意。看上去他真怕人,先生。好象……” 梅·卢说说停住了嘴,想找几个字眼,接着又说道:“好象在等死。” “他不上工多久了?” “两星期。” “他要求你打电话给我的吗?” “他什么都不要求。可他非常需要帮助。我知道他需要。” 温盖特犹豫起来。那实在不是他的份内事。不错,他密切关心过困难户招雇计划,现在还是如此;对于一些个别人的问题,他也管过帐。奈特的事就是一例。但是帮人家是帮不尽的,况且,两星期前,奈特就不上工了,看来是自动不干的。不过,伦纳德·温盖特想想几分钟前自己竟是那种态度,还是禁不住内疚。 “好吧,”他说,“我可说不上能不能有点办法,但是我会想办法在最近几天里到你们那里去一次。” 她的声音央求着说:“今晚行吗?” “恐怕办不到。我有个宴会要去参加,就是现在去也已经迟到了。” 他觉出对方迟疑一下,才问他道:“先生,你还记得我吗?” “我不是早说过记得的吗。” “我以前求过你什么吗?” “没,没有。”他有这么一个感觉,梅·卢从来没有对哪个人有过多大要求,对生活也从来没有过多大企求,也从来没有到手过多少。 “我这就在求你了。求求你!今晚来。为了我的罗利。” 两种矛盾的动力在他心里打架:一是跟过去、他的祖先的那种关系;一是跟现在、他目前已经有了的地位和将来还可能有的地位的那种关系。祖先战胜了。伦纳德·温盖特懊丧地想着:他要错过一次盛宴啦。他猜想女主人要在饭桌上有一两张黑脸出现,恐怕只是想显示她的开明罢了,但是她供应佳肴美酒,还甜甜蜜蜜地卖弄风情呀。 “好吧,”他冲着电话说,“我来,我想我还记得在哪儿,不过你最好还是把地址告诉我。” 伦纳德·温盖特心想,要没有梅·卢事先警告过他,他简直认不出罗利·奈特了,罗利竟是那么瘦,憔悴的脸上两眼深陷。他一直坐在木桌边,面对着大门,一见温盖特进来,不由紧张得一下惊起,又一下坐下。 公司人事处人员倒有远见,带来了一瓶苏格兰威士忌酒。他问也不问,径自走到壁橱似的厨房里,找到玻璃杯,拿了回进房。刚才他来到时,梅·卢不胜感激地看看他,悄悄说了一句“我就待在外面”,就溜出去了。 温盖特倒了两杯烈性的纯苏格兰威士忌酒,把一杯推到罗利的面前。“你喝了这杯,”他说,“你可以慢慢喝。不过喝完了,你可要谈呐。” 罗利伸手拿了酒。他没有抬起头来。 温盖特喝了一口苏格兰威士忌酒,直感到酒火辣辣的,随着浑身发热了。 他把杯子放下。“我们还是节省点时间,不妨让我告诉你,你对我是怎么想的,我都一清二楚。而且,那套话,你也好,我也好,我们统统知道,多半都是些蠢话——白人化了的黑佬啦,汤姆大叔啦。但是,不论你喜欢我还是讨厌我,照我猜想,只有我这个朋友,今天晚上你才会一见。”温盖特喝干了酒,又倒了一杯,把瓶子向罗利那边推去。“所以趁我还没喝完这瓶酒,你就开口谈吧,否则我会认为我在浪费时间,撒腿就走的。” 罗利抬起头来。“你倒是火得够呛。我可还没有说过一句话呢。” “那么说说看吧。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温盖特身子往前一冲。“从这开始:你为什么不上工了?” 罗利把倒给他的第一杯苏格兰威士忌酒喝光,又斟满一杯,于是开口谈了——就此一直谈下去。看来象是,多亏伦纳德·温盖特拨啊弄的,做啊说的,这么样凑合在一起,把闸门打开了,话就滔滔流出,温盖特又一再打岔提问,引入了渠道,讲到后来,终于真相大白了。一开头是讲到一年前罗利第一次被公司雇用,接着是讲到他在厂里的种种经历,如何卷入了犯罪活动,起初是小的,后来是大的,讲到抢窃谋杀案和后果,然后是他听到了黑手党,听到了他注定要遭到处决的风声,现在,罗利就是心惊胆战、万念俱灰,在等着处决。 伦纳德·温盖特坐在那儿听着,焦躁、同情、懊丧、无奈和愤怒在心头搅成一团——到后来再也坐不住了。于是,温盖特在不点儿大的房间里踱来踱去,听着罗利谈下去。 叙述结束,人事处人员的愤怒首先冒出来了。他排揎道:“你这个傻瓜蛋!不是给了你个机会吗!你不是利用了吗!可你又白白扔了!”温盖特心里好似倒翻了五味钵,一双手忽而捏紧忽而松开。“我真恨不得宰了你!” 罗利刷地抬起头来。那老一套楞劲和俏皮,又闪现了一下。“老兄,你尽可以这样干嘛,你手里有牌,又是内行。” 这句话叫温盖特头脑清醒过来了。他知道他是左右为难。假如帮罗利·奈特摆脱这个困境,那免不了牵连到罪案中去。甚至在这个时刻,他知情不报,根据法律,说不定也会成为同谋杀人犯。但是,假如不帮忙,一走了之呢,温盖特可了解内城和那套深山野林的弱肉强食道理,因此他明白,他这么做,无异是听凭罗利去送命。 伦纳德·温盖特真巴不得今晚没理过电话铃声,也没经不起梅·卢的恳求来到这里。假如这两件事,他做到了一件,那他现在就会舒舒服服坐在一只桌子边,周围有的是志同道合的人、雪白的餐巾和熠亮的银器啦。但是他是在这儿啊。他强自思索。 他相信罗利·奈特跟他讲的话。字字句句都相信。他也记起了在报上看到过消息,讲到发现勒鲁瓦·科尔法克斯弹孔累累的尸体,这件事当初引起他的注意是另有原因的,因为一直到最近,科尔法克斯始终是装配厂的职工。 那简直还不到一星期的事呢。现在,既然四个共谋犯中有两个死了,另一个失踪了,黑手党的注意力,大概不久就要转到罗利的身上。但是,要等多久呢?下个星期吗?明天吗?今晚吗?温盖特不知不觉怯生生地朝门口看去。 他左思右想:他必须马上听取别人的意见,要有另外一个人的见解来支持他自己的见解。没有人帮忙,不管怎么决定,都难如登天。但是,谁的意见呢?温盖特深信,假如去找公司里的顶头上司,人事处副总经理,那么给他的劝告难保不是铁面无私的:谋杀案犯了,其中一个凶手的名字已经知道了;所以报告警察局吧,警察局会处理。 温盖特知道,无论遭到什么样的结果,他也不会这么干。至少,不先征求旁人的意见,决不这么干。他突然想到了:布雷特·迪洛桑多。 自从去年十一月萍水相逢以来,伦纳德·温盖特、布雷特和巴巴拉·扎勒斯基成了知己朋友。随着你来我往的日子越来越多,温盖特终于佩服这个年轻设计师的脑子,他看出这人虽然表面轻浮,骨子里倒是天资聪明,有见识,多的是同情心。他的意见现在看来是重要的。况且,布雷特认识罗利·奈特,通过巴巴拉和《汽车城》的拍摄曾经见过他。 温盖特打定了主意:打电话去,可能的话,今晚就和布雷特会面。 梅·卢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进了公寓。温盖特不知道她听到了多少,知道了多少。他想那没什么关系。 他用手指指门。“那能锁吗?” 梅·卢点点头。“能。”“我这就走了,”温盖特对罗利和梅·卢说,“不过我会回来的。等我走了,把门锁上,一直锁着。不要让谁进来。我一来,就会讲名字、凭声音让你们认出我来的。懂吗?” “懂,先生。”梅·卢跟他四目对视了。尽管她生得矮小,瘦削,又不显眼,但是他看出了那股子坚强劲儿。离布莱恩路那座公寓不远,伦纳德·温盖特在一家通宵营业的自动洗衣店里找到了公用电话。 他笔记本里记着布雷特公寓的电话号码,照着拨了电话。自动洗衣店里那些洗衣机和烘干机的声音闹得很,他掩住了一只耳朵,好听到对方的电话铃声。铃声一直响着,也没人来接,他就把电话挂了。 温盖特记起了一两天前跟布雷特的一次谈话,当时布雷特提到,他和巴巴拉要在本星期周末前同特伦顿夫妇见次面。特伦顿夫妇,伦纳德·温盖特是有点认识的。温盖特决定到那边去试一下。 他打电话到问讯处,问了特伦顿夫妇的郊区电话号码。但是,他拨了号码,也没人接电话。 现在他格外想要找到布雷特·迪洛桑多了。 伦纳德·温盖特想起了布雷特跟他讲过的另一件事:巴巴拉的父亲仍在福特医院,没有脱离险境。温盖特左思右想:十之八九,巴巴拉跟布雷特在一起,巴巴拉会关照医院里什么地方可以找到她的。 他拨了医院的号码。等了几分钟后,他同一个护士长通话了,她一口承认,有办法同巴巴拉小姐取得联系。 温盖特知道他要打听到巴巴拉的去处,就得扯个谎。“我是她的表兄,从丹佛来的,我是在飞机场上打的电话。”他但愿自动洗衣店的闹声响得就象飞机声音。“我飞到这儿来看我的舅父,但是我表妹要我先跟她碰头。她说假如我打电话到医院,你们总会知道我在什么地方能够找到她的。” 那护士说得尖刻;“我们这儿可不开口信公司。”不过她还是讲给他听了:巴巴拉小姐今晚跟特伦顿先生和夫人,还有迪洛桑多先生,一起在听底特律交响乐队的演奏。巴巴拉居然还把座位号码也留下了。温盖特谢天谢地,亏她想得周到。 他刚才是把汽车停在自动洗衣店门外。现在他驾着车朝杰斐逊路和市中心飞快驶去。他打电话那会儿,就开始下毛毛雨了;这会儿路面滑溜溜的。 在伍德沃德街和杰斐逊路的十字路口,他抢进了档子,赶上黄灯,倏一下拐进福特音乐厅的前院。福特音乐厅是青珠色花岗石夹大理石门面的底特律交响乐队演奏场所,四周围耸立着市中心的其他大楼——科波堂、退伍军人纪念馆、县城大厦——式样摩登,面积宽广,给泛光灯照得雪亮。人们谈起市中心区,往往称之为源头——底特律闹市区的大规模都市改建规划,就在这里开始。遗憾的是,头部是完成了,躯体却几乎没有影子。 音乐厅大门旁边站着一个穿制服的司阍,他走上前来。那人还没开口,伦纳德·温盖特就告诉他说:“我得找几个人,他们在这儿。有件急事。” 他跟医院护士通电话时记下的座位号码,就拿在手里。 守门人让了步:由于演奏正在进行,再则也没有其他车辆来往,汽车可以“仅仅停留几分钟”,钥匙插在点火键上。 温盖特走过两道门,到了里面。第二道门一关上,音乐声顿时缭绕在他的周围。 本来注视着舞台和乐队的一个女领票员回过身来。她低声说:“不到休息时间,我不能领你到位子上去,先生。我可以看看你的票子吗?” “我没有票。”他说明来意,给那个姑娘看了座位号码。有个男领票员到了他们跟前。 看样子座位靠近前排中间。 “如果你领我到那一排去,”温盖特力争道,“我可以招呼迪洛桑多先生走出来。” 男领票员斩钉截铁说:“这我们不能答应,先生。这样做会惊动大家。” “到休息时间还有多久?”两个领票员都说不上。温盖特这才第一次发觉正在演奏的是什么音乐。他从小就爱音乐,听出这是普罗科菲耶夫的舞剧《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管弦乐组曲。他知道乐队指挥演奏这首组曲往往各人采用不同的改编本,所以他问了一句:“我可以看看节目单吗?”女领票员给了他一份。 他已经听出的是《泰保尔脱之死》这一段的开始。他放下了心,原来这是休息时间以前演奏的最后部分了。 就是在他等得不耐烦的时刻,雄壮的音乐也扣住了他的心弦。汹涌澎湃的开场主题,逐步发展成越来越快的定音鼓独奏,鼓槌一下紧接着一下,一锤锤死命敲……先是泰保尔脱杀死了罗密欧的友人迈邱西奥。现在,泰保尔脱奄奄一息,罗密欧向他报了立誓必报的仇……圆号吹出的过门,似在叹惜人类自相残杀的蠢事又悲惨又荒唐;整个乐队慢慢奏出了死亡的渐强音…… 温盖特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他的心里把这音乐同他到这儿来的原因扯在一起了。 音乐结束了。雷鸣般的一阵鼓掌声响彻了音乐厅,这时伦纳德·温盖特由领票员陪着,急匆匆走到过道那头。温盖特马上看到布雷特·迪洛桑多,一下子就把话传了过去。布雷特一脸惊讶,但是,他走了出来,后面跟着巴巴拉和特伦顿夫妇。 在休息处,他们匆匆忙忙商量了一下。 温盖特没在细节上浪费时间,光是讲明他找布雷特是为了罗利·奈特。 既然他们还在闹市区,温盖特的意思就是他们两个人直接到罗利和梅·卢的公寓去。 布雷特马上同意了,可是巴巴拉却作梗,她要跟他们一起去。他们争论了一下,伦纳德·温盖特反对这个意见,布雷特支持他。结果,大家取得一致意见:亚当陪埃莉卡和巴巴拉到布雷特的乡下俱乐部庄园公寓去,在那里等候温盖特和布雷特。亚当也好,埃莉卡也好,巴巴拉也好,他们谁都不想再去听音乐了。 到了外面,温盖特把布雷特带到等着的汽车那儿。雨已经停了。布雷特带着一件大衣,把大衣向后座一扔,扔在温盖特早放在那里的一件大衣上面。 汽车一开,伦纳德·温盖特就赶紧把事情讲了一下,因为他知道路程不远。 布雷特听着,偶尔问上一句。一听温盖特讲到谋杀抢窃案时,他轻轻打了个唿哨。象无数其他的人一样,他在报上看到过厂里杀死人的报道;况且,这件事同他私人也有联系,因为大有可能那天晚上的事件促成了马特·扎勒斯基的中风。 不过,布雷特对罗利·奈特倒不见恨。这个年轻黑人工人固然不是清白无辜的,但是,无论法律上承认也罢,不承认也罢,罪行总有轻重之分。温盖特明明认为,罗利是一次卷进一点的,多少也不是出于自愿,好比逐渐乏力的游泳人给漩涡拉过去一样,越来越摆脱不了。这种看法,布雷特也有同感。尽管如此,无论罗利·奈特干了什么,欠了债,就得还。要帮他避债,谁也办不到,也不该这么办。“有一件事,我们要办也不行,”布雷特说,“那就是帮他逃出底特律。”“我也这么想过。”温盖特心想,如果犯的罪轻些,他们或许可以冒个险。但是,碰到谋杀罪,那就另当别论。 “他现在需要的是,花了钱就能够请到的头流律师,过去那几次,他可都没有律师。” “他可没有钱。” “那么由我来凑。我自己拿出一点,另外还有人呢。”布雷特已经在想着可以接洽的人——有几个人,不在素常的慈善家之列,对于社会上的不公正和种族偏见都大为反感。 温盖特说:“他必须向警察局投案自首;我看不出另外有什么办法。不过,要是我们有个干练的律师,他就可以坚持主张在狱保护。”他虽然没有说出口来,心里却在纳闷,有律师也罢,没律师也罢,这种保护到底有什么用。 “有了一个好的出庭律师,”布雷特说,“他可能走运,这仅仅是可能罢了。” “也许可能吧。” “奈特会照我们的话做吗?” 温盖特点点头。“他会做的。” “那么我们明天早上就去找个律师。他会处理投案的事。今天晚上,他们两个——连那个姑娘也在内——最好同巴巴拉和我住在一起。” 坐在汽车前座这边的人事处人员朝那边瞅一眼。“当真?” “当真。除非你有更好的主意。” 伦纳德·温盖特摇摇头。他真高兴终于找到了布雷特·迪洛桑多。虽然到目前这年轻设计师所说所做的,他自己也想得出来,自己也决断得了,可是,有布雷特在场,加上清醒的头脑,他心里就踏实了。布雷特还生就做领导的才干呢,这一点,温盖特凭着他的教养,是看出了。他不知道布雷特是否会甘心一生只干设计工作。 他们到了十二号街和布莱恩路的十字路口。在那座破败不堪、油漆剥落的公寓外面,他们跳下了汽车,温盖特锁上了车门。 象往常一样,垃圾臭味很浓。 登上破损的木楼梯,到公寓三楼去时,温盖特记起他曾经告诉过罗利和梅·卢,他会在门外讲名字、凭声音让他们认出他来。他倒用不着费心了。 他叮嘱他们要一直锁上的那扇门敞开着。部分门锁悬在半空,是用力把门锁折断的,必定是狠狠一击才行。 伦纳德·温盖特和布雷特走了进去。只有梅·卢在里面。她正把衣服放进一只硬纸板箱里。 温盖特问:“罗利在哪儿?” 她头也不抬,回答说:“去了。” “去哪儿了?” “来了几个家伙。他们把他带走了。” “多久了?” “就在你走了后,先生。”她转过脸来。他们看出原来她一直在哭。 “听着,”布雷特说,“要是我们讲得清模样,我们可以去报告警察局。” 伦纳德·温盖特摇摇头。他知道已经来不及了。他从一开头就感到已经来不及了。他也知道,他和布雷特·迪洛桑多现在要怎么办。走掉。象底特律的好多人一样走掉,要不就象祭司和利未人那样越境而去1。 1指出埃及,典出《圣经·旧约·出埃及记》。 布雷特一声不吭。 温盖特问梅·卢说:“你怎么办?” 她盖上了硬纸板箱。“看着办。” 布雷特把手伸进口袋里。温盖特手一摆,阻止了他。“让我来吧。” 他拿出了身边的所有钞票,数也不数,统统塞在梅·卢的手里。“我感到惭愧,”他说。“想来这算不了什么,可是我感到惭愧呀。” 他们走下楼。 到了外面,他们走到汽车边,只见左边车门洞开。车窗玻璃砸碎了。放在汽车后座的两件大衣不翼而飞了。 伦纳德·温盖特扑在车顶上,两手抱住头。等他抬起头来,布雷特只见他的眼睛湿漉漉的。 “啊,天呐!”温盖特说。他向着漆黑的夜空苦苦哀求似地举起了双手。 “啊,天呐!这个没有心肝的城市!” 罗利·奈特的尸体压根没有找到。他就此不见了。 第三十一章 “这是你一辈子的事,可不是我的事,”亚当对布雷特·迪桑洛多说。 “不过,我要是不说我认为你太性急,你不是大错特错,那我就不够朋友了。” 时间快近子夜,亚当和埃莉卡,巴巴拉和布雷特,还有伦纳德·温盖特,他们五个人聚在乡下俱乐部庄园公寓里。半小时前,布雷特和温盖特从内城驱车来跟其他几个人碰头。他们谈的话凄凄凉凉的。凡是罗利·奈特的事,可以谈的都谈完了,布雷特就当众宣布他打算离开汽车工业,明天就送上辞职书。 亚当不死心说:“再过五年,你就可以当上设计-造型部的头头啦。” “有一度,”布雷特说,“我只有这么个梦想——做一个哈利·厄尔,或者比尔·米切尔,或者吉恩·博迪纳特,或者埃尔伍德·恩格尔1那样的人。 1以上四人均为美国当代设计师。 请不要误会——我认为他们过去一直都了不起;有几个现在还是了不起。可这我不稀罕,就是这么句话。“ 伦纳德·温盖特说道:“可是这里头总还有一些其他的原因吧?” “不错。汽车制造厂商为自己订出了不少长远规划,可是,照我看,他们对他们所处的社会从来没有半点规划,也没有丝毫贡献。” 亚当反对说:“过去或许是这样;现在可不再是这样了。一切都变了,或者说,正在迅速改变。这一点,我们天天都看得到——在经营态度上,在对社会的责任上,在我们制造的那种汽车上,在跟政府的关系上,在消费者表示的谢意上,都看得出来。这个事业甚至跟两三年前也不一样了。” “明摆着你信以为真,仅仅是因为这个缘故,我也愿意相信。可我信不了,而且,也不光是我一个人信不了。不管怎么样,从今往后,我要在圈外工作了。” 埃莉卡问:“你要去干什么?” “我可以老实告诉你,”布雷特对她说,“我要是知道,那才叫见鬼呢。” “你要是去搞政治,我也不觉得奇怪,”亚当说。“我但愿你知道,你要是去搞政治,我不但会投你一票,而且还会出钱帮你竞选。” 温盖特说:“我也一样。”他想,说也奇怪,竟然直到今天晚上,才发现布雷特的领导才干,才想弄明白他干设计这一行究竟还会干多久。 布雷特咧嘴一笑。“改天或许会让你们二位破费。到时候我会想起来的。” “他打算干的一件事,”巴巴拉告诉大家说,“就是画画。只消我把他拴在画架上,端给他饭吃。只消我挣钱来维持我们两个人的生活。” “讲到维持生活嘛,”布雷特说,“我倒想到过自己开个小小的设计公司。” “你要是真开的话,”亚当预言道,“那就不会老是小小的,因为你免不了一帆风顺。而且,你也会格外卖力。” 布雷特叹了口气。“我就是只怕有这样的事。” 不过,即使如此,他暗自想道,他也会自由自在,一切都是自己说了算。 这正是他心向往之的事,巴巴拉也是这么向往来着。布雷特满怀深情溜了她一眼,这份情看来是一天深似一天了。不管将来爱到什么程度,他知道他们彼此都会一往情深。 “外面传着些谣言,”巴巴拉对亚当说,“说你或许也会离开公司。” “你从哪儿听来的?” “到处在传嘛。” 亚当想道:在底特律可不容易保守秘密。他猜想,不是珀西·施托伊弗桑特,就是某一个接近他的人,讲出来了。 巴巴拉逼问了一句:“那么,你打算离开吗?” “有人聘请过我,”亚当说。“我认真考虑了一会。我决定谢绝。” 一两天前,他给珀西·施托伊弗桑特打过电话,已向他说明:没有必要上旧金山去谈条件和细节;亚当是干汽车这一行的,今后还干这一行。 照亚当看,汽车工业虽有好多地方不对头,但更多的地方是对头的,十二万分对头的。现代汽车之所以不可思议,并不是因为有的时候不行,而是因为大半时候是行的;并不是因为价钱贵,而是因为设计和工程都好得了不得,价钱却一点也不贵;并不是因为害得公路拥塞、空气污染,而是因为给了自由男女长久以来求之不得的东西——个人的代步工具。 一个经理要度过工作的一生,也没有再比这个工作环境更激动人心的了。 “我们对人对事各有各的看法,”亚当对巴巴拉说。“想来你可以说我投了底特律一票。” 不一会儿,他们告别了。 从枫树路和电报局路驱车到夸顿湖的短短一段路上,亚当说:“今天晚上你不大说话。” “我是听着,”埃莉卡答道。“还想着。再说,当时我只要你一个人在我身边,好告诉你一件事。” “你这就告诉我吧。” “我说啊,看来我有点象是怀孕了。留神!——别那么急转弯!” “我实在高兴极了,”他一面说,一面把汽车开到一条汽车道上。“你总算没有在洛奇高速公路上,在上下班的高峰时刻告诉我。” “这是什么人家的汽车道?” “管它呢!”他伸出双臂,搂住她,轻轻吻她。 埃莉卡半笑半哭的。“你在拿骚那会儿真象只老虎。准是在那儿得的。” 他小声说:“我是吗,那真叫人高兴。”说着心里想道:这对他们两人是不能再好的事了。 后来,他们重新驾着车时,埃莉卡说:“我一直在纳闷,不知道格雷格和柯克会有什么样的心情。你已经有两个儿子都长大成人了,可突然一下子家里又来了个小娃娃。” “他们会爱的。因为他们爱你。正象我爱你一样。”他伸手抓住她的手。 “我明天打电话告诉他们。” “我说啊,”她说,“你我之间,看来在创造天地万物呢。” 这倒是实话,他高高兴兴想着。何况他的生活也美满呀。 今晚,他有埃莉卡,还有这个。 明天,未来的日子里,还会有“远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