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问余年》 001 特殊的工作 十九岁那年夏天,我离家出走了。 走的时候,手里攥着天京美术学院的大学录取通知书,跟着一个足足大了我十五岁的老男人。 老男人,是我艺考培训班的老师。 当他把我带进美院后身那套大房子里时,我一度天真的以为,自己就此可以开始新生活了。 可现实很快就狠狠给了我当头一棒,让我痛着明白,哪有什么新生活会等着我,我的人生只有支离破碎。 入学之后没多久,我就在老男人的手里……从女孩变成了女人。 我没反抗。 那时候我心里觉得早晚反正要跟一个男人做这个,既然我喜欢的那个人不可能跟我做,那跟谁,也就无所谓了。 更现实的是,我得不到来自于父母家庭的任何经济支持,离家时手里的那一千块钱早就在物欲横飞的大都市里消耗殆尽,为了能念大学能活着,就只能靠自己去赚钱。 老男人和我面对面,头顶滴着汗对我说,他可以给我提供赚钱的办法。 他让我在他的私人画室里做模特,还帮我在学院里安排了给学生做头像模特的勤工俭学,模特费就是我的生活费。 除了这个,我还要每周到他的大房子做一次钟点工打扫房间,等我上了大二,他干脆让我不要继续住在宿舍里了,就住在大房子里,连住宿费都省了。 这两份工作里我究竟做了些什么,自己最清楚。 可为了活下去,我只能咬牙忍着,做着。 直到大三的暑假,老男人要被美院派到国外去交流学习半年,我终于在他又一次把手从我身上拿开时,下决心要摆脱他。 老男人一走,我就从食堂门口贴着的招聘信息里,找到了一个画廊经理助手的工作。 画廊的经理是个风姿犹在的女人,我本来以为给她当助理会多少接触到艺术品交易这个圈子,可没想到上了一个多月的班,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帮她处理生活上的琐事,我觉得自己这份工作其实说是保姆更准确点。 第一次领工资时,女经理笑眯眯地打量着我,问我在美院是不是已经画过人体了,还特意强调一下是男人体。 我点头说画过了,心里有个小声音还在耳朵边嘀咕……不光画过,还当过人体模特呢。可我不大明白她干嘛问这个。 女经理继续说,她看过我画的东西,知道我基本功很好,而且这段时间我的工作表现她也很满意,所以她想给我一个有点挑战的特殊工作,看我愿不愿意试试。 她最后还强调了一下,做得好,我会得到很多钱的。 听到很多钱,我真挺高兴,因为我现在最需要的就是钞票,我想要真的摆脱那个老男人,就必须要有钱。 我没多想就回答说谢谢经理,我愿意。 她笑着说,我也不问问究竟是让我干嘛就答应的这么痛快,我摆出一副天真的笑脸说我信任经理,相信不会是啥坏事。 女经理让我周末时候去她家里,至于究竟要我做什么,到时候就知道了,现在暂时保密,不过让我到时候要带上自己用顺手的画具。 我事后想想自己当时的反应,可真是想钱想疯了,什么都不知道居然就那么同意她了。 周六的下午一点半,我准时敲响了女经理的家门。 她开门让我进屋,领我上了二楼,走进了一间遮着厚窗帘的昏暗房间里,一个支好的油画架摆在正对着门口的地方,上面已经架好了一个半米高的空白画框。 她难道是找我来画画的? 女经理眼里闪着浓烈的风情跟我说,她想让我替她画一张画,不过这画里要出现两个人,说完拍拍我的肩膀让我先准备一下,她和另一个人马上就过来摆姿势。 我坐在了空白的画布前,心里开始有了一丝诡异的奇怪感觉,我觉得女经理说的另一个人,会是个男人。 果然,十分钟之后,一个套着白色浴袍的男人和女经理一起走了进来。 我小心翼翼的不去正视他们,可眼神余光里能感觉到,这一男一女正在我对面的那张贵妃榻上,把自己脱光。 我暗暗吸气,可算明白女经理那天为啥问我画没画过男人体了,她这是要…… 这时女经理突然开口跟我说可以开始画了,还让我别紧张就当是在美院的人体课堂上,模特摆好姿势,画的人可以动笔了。 这个男人是谁,她老公还是……不管是谁,我都被女经理的举动惊到了,没想到她居然有这种嗜好。 可我很快就镇定下来,我明白自己不需要去了解女经理为何这样,也不需要知道那个男人是谁,我要做的就是按着要求画画,然后拿我该拿的报酬。 我抬起头,去正视面前赤裸着搂在一起的两个人。 女经理坐在了那个男人的大腿上,男人的手很自然的搭在了女经理的肩膀上,他垂着头,我看不清他的目光,隐约觉得他正面带微笑。 没看到他的具体模样,可是我的手却抖了一下,差点把油画笔掉在脚下厚重的地毯上。 这身形这神态……怎么可能,我眼花了吧。 我赶紧深呼吸,闭闭眼睛告诉自己又开始出现幻觉了,刚一睁开眼,女经理就看着我温柔的说,赶紧开始画吧。 我含糊的应了一声后,听着自己砰砰的心跳声举起了笔,目光不得不再次看向那张脸。 这男人还是没抬头。 油画笔在我手里不大听使唤的开始工作,女经理偶尔跟男人低声说笑几句,我一遍遍在心里对自己说眼前看到的是幻觉,长得相似的人还不有的是,声音一定不一样的,等他开口说话就知道了。 这些年见不得光的生活倒是让我练会了处变不惊,我按部就班的起稿画画,暗自笑话自己怎么还会这么想念那个人,我对他的念想,不是应该在决定跟着老男人离开老家时就断掉了吗。 半个小时后。 手里的画笔描绘出男人线条漂亮的身形轮廓时,我终于听到了男人的声音,夹在女经理咯咯的娇笑声中传进我耳朵里。 “是不是该休息了,我腿都麻了。” 女经理继续笑着起了身,看我一眼说休息一下吧,然后就光着身子朝我走过来。 她站到我身后看着我的画,我则有些直愣愣的盯着那个男人看。 “你过来看看嘛,对了你以前也学过画吧……”女经理把手搭在了我的肩头,招呼男人过来。 男人套上了那件纯白的浴袍,慢悠悠的走到了我身后,停在女经理身边。 我记不清他们在我身后都说了什么,只记得那天我进度出奇的快,画画的状态竟然会那么好,四个小时后结束时,女经理对我相当满意,还约好下周六继续。 我沉默着收拾画具时,女经理拉开了屋子里的窗帘,她的手机这时候响了,她接了一边听一边走出了房间,屋子里只剩下了我和那男人。 他不紧不慢地穿上浴袍,从我身边走过时,我终于还是没忍住,猛地抬头看着他问了一声,是你吗。 他脚步一点没停,我刚想继续问,就听到了女经理喊他的声音。 “哎!余年,你赶紧去换衣服,,我们得赶紧出门了!” 男人没回答我,他答应了女经理一声,径直走了出去。 而我也已经不需要听到他的回答了,女经理刚才叫出了他的名字,他叫余年。 我独自站在光线明亮的房间里,知道自己不是出现了幻觉,我所见所听都是真的,是现实。 可是,怎么会是他。 002 过去呼啸而来 半个小时后,我坐着女经理的越野车离开了她家,余年也在车上。 女经理问我去哪儿,我说把我放到美院门口就行,说的时候眼神一直朝坐在副驾的余年看着。 我很努力的想把记忆里那个余年同眼前这个沉默的男人联系在一起,不过是三年未见,可我怎么觉得就像是隔了一辈子那么久。 三年前离家之前那个晚上,余年决绝的背影让我深信,这辈子跟他的缘分就那么断掉了。 可重逢来的如此荒唐,粗暴。 他竟然成了我的作画对象,还是裸身和一个女人抱在一起。 我心里很乱,这时余年小声跟女经理说了句话,车子很快停下来,余年下车朝路边的一家小超市走过去。 女经理回头看我,说余年下车去买烟,我笑了一下茫然地往车窗外看,继续清理自己脑子里的一团混乱。 女经理这时突然问我,有男朋友吗。 我点点头,对外我从来都不讳言自己在跟美院里的老师在一起,至于这种男女关系在旁人眼里算什么我无所谓,老男人让我当他是男友,那就是吧。 听我说有男友,女经理想了想接着说她结婚十年了,老公不是那位,她说着抬手朝余年刚才走过去的方向指了指。 见我没什么反应,女经理又让我别因为今天来画画的事情有什么心理负担,像我今天替她画的这种,她已经有好几副画完的了,每一幅画里的男主角都不一样,这个余年是最新的。 “寂寞女人的重口味,哈哈!”女经理毫不掩饰自己脸上的满足感,那种欲望得到满足后的愉悦感一览无余。 很快她又接着说,“你不知道,最近很多有经济实力的人都喜欢这么玩的,你先拿我们练练手,行的话以后我会给你介绍更多的客户,报酬很可观,只要管住自己的嘴巴……我看好你。” 我沉默的笑着,又能说什么呢,心口某个地方正在隐隐作痛,我的心思完全不在这个所谓的有钱人新玩法上面,也没多想女经理干嘛会给我这么好的赚钱机会。 我只想弄明白,余年怎么会搅和到这种事里面。 眼看着余年已经从路边的超市出来往回走了,女经理突然又问了我一句,问我现在的男朋友是初恋吗。 我看着余年那熟悉的走路姿态,脑子一热,开口对女经理说……我的初恋其实也挺重口味的。 女经理听了有点儿兴奋,马上用期待的目光盯着我。 余年拉开车门时,我声音平静的告诉她,我十八岁的时候爱上了自己杀父凶手的哥哥,曾经以为那个哥哥会是我这辈子唯一的男人。 不知道余年有没有听到我刚才对女经理说的话,等他坐回到副驾,我和女经理的对话也戛然而止。 等我在美院门口下车时,女经理摇下车窗深深看了我一眼说周一见,车子开起来后,我似乎看到车里的余年也朝我看了一下。 暑假的美院里还是有不少人,今年假期学校开放了画室,好多同学都没回家继续呆在校园里,我拎着画具也回了自己的画室。 刚一推开门,我就透过凌乱摆放的画架看到了模特台上正有一对绞缠在一起的身体,还有隐约的沉重呼吸声在画室里飘着。 我耷拉下眼皮,把画室门带上,转身回到了走廊里。 刚才那一幕,让我控制不住想起五年前那个大雨的春夜。 就是那天夜里,我老爸被余年的弟弟杀死了。 还是那个夜里,我跟一个人在画室里身体缠着身体,同样也被一个人给看到了。 看到的那个人,正是余年。 我脸色灰败的紧靠着走廊冰凉的墙面,往事不受控制的呼啸着扑面而来…… 在我十七岁那年,我爸和他最好的哥们儿石叔叔一起出了事,两个人死在了我妈开在老家镇子上的包子铺里。 我记得出事那天傍晚放学,我刚耷拉着脑袋踏进家门,就看到我爸跟我妈正在面红耳赤的大声吵架。 看见我进屋,我妈一脸厌恶的瞪了我一下,然后拉过站在一边吓得不敢出声的妹妹紧紧搂在怀里,怒气冲冲的对我爸喊,反正这个天京的户口名额必须给海瑚。 海瑚是我妹妹的名字。 我爸绷着脸压着声音跟我妈说,这个户口名额只能给海桐,说完朝我看了一眼。 听了我爸的话,我已经明白他们在吵什么了。 半个月前,我爸拿着一张纸回家跟我妈关在卧室里小声嘀咕,我在门外偷听,知道原来国家有了新政策,说是给当年没返城的知青子女一个回城落户的机会,不管你有几个孩子,户口名额就只有一个,还仅限十八岁以下的子女。 我爸就是个没返城的下乡知青。 在那个特殊年代里,他没回自己的出生地大城市天京,还娶了下乡当地村子里的年轻女人,有了我和妹妹两个女儿。 就眼前的情形来看,一定是我爸妈对于到底让我和妹妹谁得到这个回城的户口名额,产生了巨大分歧。 我爸应该是想给我,而我妈却想让我妹得到这个。 要知道天京可是我们镇子上好多年轻人都梦想着要去闯荡拼未来的大都市,一份那里的正式户口,实在是太有诱惑力了。 有了天京的户口似乎就赢在了起跑线上,我那时虽然不能完全理解这些现实的问题,可是大城市户口的重要性已经早就根植在我心里了。 我妈这时候突然就哭了起来,她尖着嗓子冲着我爸喊,都是你们家的种,凭什么好事都得给她,说着抬手猛地指向我,把我吓了一跳。 我妹也在我妈怀里朝我很不友好的瞧着,每次我妈对我表现出嫌恶的时候,她只要在就肯定会这么看我。 在我妈的哭声里,我爸扯起桌子上的玻璃杯啪的摔在了家里的水泥地上,玻璃碎碴四溅,我很快就听到了我妹跟我妈极为神似的尖利哭声。 我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发愣的时候就感觉到我妈忽的一下扑到了我眼前,她用力在我的头顶上拍了一巴掌,我被打懵了。 我妈发了疯一样想继续打我,我爸过来拦住了她,我眼里一下子就涌起了好多眼泪,脑子一片空白转身就跑出了家门,冲进了夜色里。 我们那个小镇天一黑就到处黑乎乎的,不像天京那样的大城市入夜后会有灯火辉煌,我家住的这片更是黑得厉害。 我也不是头一回这么从家里跑出来了,每次我妈开启嫌恶我的模式冲我骂难听话的时候,我都会这么干。 可她动手打我,这还是头一回,我真的有点受不了。 我一路抹着眼泪跑,不知不觉就到了镇上文化馆的门口,透过泪光瞥到自己每天下午都会去上专业课的那间画室里,还亮着灯光。 这时外面开始下雨,我没多想就往文化馆的院子里走,迎面碰上了一个往外走的人。 我很快认出来这人是我的邻居,一年前从外地搬到我们这来的那对兄弟里的哥哥,他就在文化馆工作,正在教我们这一届准备参加艺术类高考的学生色彩写生课。 他就是余年,那时候我们都叫他余老师。 想起今天下午看到那个自称余年女朋友的女人到画室来找他的情景,我心里更难受了,今晚还不知道有多少个跟我一样的女孩,因为知道一直暗恋的余老师名草有主正在黯然心伤,而我更可怜,还在这么郁闷的时候挨了自己老妈的打。 我低着头快步走进画室里,没像平时那样跟余年说话,他也没喊我。 画室里只有一个人,一起学画的男同学王岩,我进来时他正坐在桌子上晃着腿哼歌,手里拿着瓶酒。 看清楚是我后他马上跳到地上,高兴地走过来问我怎么这个时候跑画室来了。 我没回答径直走到自己的画架子前面,盯着下午没画完的静物写生作业看,心里烦躁的不行。 “哎,下午你看见来找余老师的那个妞了吗,挺漂亮啊!”王岩凑到我身后,语气兴奋的跟我说着。 我冷脸扭头看着王岩,他这才注意到我脸上的泪痕,神色一愣。 “我跟她比呢,谁更好看?”我问他,王岩这时候正在追求我,虽然我的心思不在他身上,但是听到他夸余年的女友,我还是很别扭。 王岩盯着我的脸,关切的问我为什么哭了。 放在平时我可能不会搭理他,可现在我心里特别难受,很想找人说说话,就跟他说我被我妈打了,从家里跑出来了。 王岩的眼里闪过一丝我那时看不懂的神色,他朝我又靠近一些,语气心疼的安慰着我,目不转睛的对我说当然是我更好看,还说心情不好的时候喝点酒就没事了要不要试试,说着又从画室一角拿过来一瓶酒递给我。 我那天真的是被刺激大发了,从没喝过酒的人居然接过那瓶啤酒一口气喝了半瓶,然后发觉喝了酒好像真的心情好了不少,很快又跟王岩一起喝了两瓶。 头开始发晕时,王岩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攀上了我的肩膀,他扶着我不知怎么就靠在了画室一角的墙上,我的酒劲开始发作,意识渐渐有点模糊了。 等王岩把我搂进怀里,嘴唇贴过来时,我都没意识到这是怎么回事。 要不是画室里这时突然想起我喜欢听的那个声音,后果什么样真的是不敢想。 003 悲喜无常 “向海桐,这么晚还不回家吗,外面下雨了。” 我用力睁大眼睛朝声音传过来的方向看,穿着白衬衣的余老师站在画室门口,不知道进来多久了。 可他刚才不是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我这时才感觉到王岩居然跟我贴得这么近,我生气的使劲推开他,胃里一阵翻腾想吐,赶紧抬手捂住嘴,外面的大雨声里夹着雷声隆隆。 王岩低声叫了句余老师后没了动静,我盯着余年手里拿着的那把伞,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不知道刚才跟王岩就那么贴在一起,有没有被余老师看到啊。 今天是什么日子啊,我这么悲催! 我正在心底哀嚎着,余年又开口问我回不回家,问我的语气是询问的口吻,可我分明从他漂亮的眼睛里看到了不容反驳的意味。 我甩给王岩一个恶狠狠的眼神后,低头走向余老师,跟着他走进了夜雨里。 回家的路上雨越下越大,我们两个一路沉默,我半忧半喜地躲在余年撑着的伞底下,眼看着就走进了我家那条巷子里。 余年刚一开口说要先送我回家,我马上就大声回答说我不回家,搞得余年一愣,撑着伞弯腰垂头朝我看。 我仰起头也看他,视线对上后,余年很快就笑了笑问我,是不是又从家里跑出来了,所以不想回家。 我点头承认,想起自己第一次跟这位新来的邻居有了交集,就是某一次我从家里跑出来蹲在他家窗户底下生闷气的时候,好像每次我狼狈低落的时候都会被他见到。 “可我得回家给我弟做晚饭了,要不你先去我家呆会儿?你也没吃晚饭呢吧?”余年说着,朝我家的位置看了一眼。 我跟着他一起看,看到家里窗口透出的灯光,想到我妈和我妹的脸色,马上跟余年说那就先去他家呆会儿吧。 很快,我跟余年一起从我家门口经过,走进了他那个简单整洁的小房子里。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就在这个春寒陡峭的春夜里,就在我从家里跑出来几个小时后,我爸会死。 也许就在我爸咽下最后一口气的那个瞬间,我却因为能跟邻居的小年哥如此近距离单独相处,正在暗自窃喜中。 那天晚上,做好饭的余年,一直没等到他弟弟回家吃饭。 快夜里十点半的时候,他跟我说必须送我回家了,我不情愿的跟着他回到自己家门口,家里居然一片漆黑,还锁了门。 我以为是爸妈带着妹妹去找我了,刚觉得有点后悔时,我妈却拉着我妹从巷子里朝我走了过来,她在黑暗里叫了我一声,隐约听得出带着点哭音。 我答应了一声,往我妈身后望,以为能看到我爸就跟在后面。 刚要问我爸呢,我妈就过来一把拉住我的胳膊,她朝送我回家的余年看了一眼后,一言不发的拉着我和我妹一起回了家里。 我连跟余年告别的机会都没有。 被我妈拉进屋里后,我马上就听到我妹恶狠狠地对我先开了口,她仰着那张漂亮的脸蛋对我说,向海桐,我妈一点没说错,你就是个害人精。 我妈一屁股坐在餐桌旁的椅子上,不吭声。 我被我妹说懵了,愣了几秒后才看着我妈问,出什么事了。 我妈从椅子上站起身,表情木然的从我身边走过进了卧室,我听到她在说话,说我爸受伤送医院去了。 我妹小跑着跟在我妈身后,突然就大声哭了起来。 我妈少有的大声冲着我妹吼了一句不许哭,我大脑一片空白的看着我妈的背影,眼前出现一片幻象,我爸被抬上了救护车,满头是血。 很快,我妈匆忙拿了一堆东西后带着我和我妹出门往医院赶,我出了门竟然看到余年还站在我家门口。 我们娘三儿从他面前快速走过,我还是没有跟余年说话的机会,只是短暂的回头瞥了他一眼。 去医院的路上,我一遍遍在心里跟自己说,我爸没事的,一定没事的。 可事实很残酷,我爸其实在送往医院的路上就已经没了生命迹象,到医院例行抢救了一番之后,正式宣告死亡。 在我妈和我妹凄惨无比的哭声里,我只是无声的流着眼泪,我看着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我爸,想哭出声却怎么张大嘴也发不出声响。 也许是隔的年头实在太久,也许是我故意屏蔽了那段灰暗无比的日子,总之现在我回忆那段经历时,能清晰想起的地方也没多少了。 警方当年初步认定是他杀案件,犯罪嫌疑人后来锁定在一个和我同岁的少年身上,那男孩就是余年相依为命的那个弟弟,叫余昊。 余昊事发后就消失了,警方努力寻找了很久始终毫无头绪,他就像个反侦察能力很强的成年人一般,成功的彻底隐身了。 据我妈说,那晚我跑出家门后,我爸本来是要去追我,可是家里正好来了电话,就是跟我爸一起出事的那个石叔叔打来的,我爸听了电话后就跟我妈说要去找我,然后去我妈开的包子铺里和石叔叔说点事情,走时拿了铺子的钥匙。 因为我不是头一回从家里跑出去,我妈也没太往心里去,就带着我妹在家里写作业看电视,直到很晚了有铺子隔壁邻居找到家里报信,她才知道我爸出事了。 至于那个叫余昊的少年为什么要对我爸和石叔叔做出那么可怕的事,我爸和石叔叔见面是为了什么,那几个小时包子铺里究竟发生过什么,没人能说得清楚。 我爸和石叔叔都死了,余昊又跑掉消失的无影无踪,这起雨夜里的凶杀案成为了海城历史上罕见的一桩未侦破案件。 那段混乱的日子里,我一直没有跟小年哥单独相处的机会,我爸出事后我很长一段时间再没去文化馆画过画,我们彼此的关系来了个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成了我杀父仇人的唯一家属,成了我妈隔三差五就堵着门口去闹一场的对象。 她每次去闹,我都躲在屋子里发呆,尽量避开能见到小年哥的机会。 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尤其是我跟我妈说了出事那晚我在余家呆过的事情后,我妈搂着我妹把我痛骂了一晚上,我更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我妹时不时就会对我说,向海桐你是害人精,是你害死了爸爸。 我妈也会突然发神经似的盯着我问,问我究竟还有没有关于那晚上没跟她说的事情,问我真的没见到出去找我的爸爸吗。 等我反复重复同样的回答之后,我妈就会不轻不重的对我说上一句??……要不是因为你,你爸就不会出事。 我无言以对,只能默默流泪。 因为在我心底里,我也是这么想的,就是我间接害死了我爸。 我妈那时候成了公安局的常客,她几乎隔天就去问警察找人的事情,这样过了几个月后,她在一个冬天的早晨里,带着小我两岁的妹妹突然离家出走了。 她给我留下一本存了一万块钱的存折,还有一张纸条,字条上面写着说她要自己去把杀了我爸的凶手找到,让我以后好好自己生活下去,妹妹海湖还太小她就带走了,等她找到凶手了就回家找我。 就这样,我有了一个抛下大女儿,离家为夫寻凶的妈。 可我妈也跟那个外逃的少年凶手一般,毫无预兆的消失掉了,像是彻底忘记了她还有我这么个女儿,从此再也没跟我联系过。 我又一次和小年哥单独相处,就发生在我妈带着我妹离家的那天。 那天归城下着小雪,我捏着我妈留下的字条蜷缩在家门口时,小年哥出现了。 004 我不是小孩 余年蹲到我面前时,我倔强的抬起头看着他,憋了半天后对他说了三个字,给我滚。 他面无表情看着我,也回了三个字,那是他第一次对我说……对不起。 他把我手里的字条抽出去看了,然后低着头问我怎么打算的。 我不说话,也没哭,只是在心里想着我以后要怎么独自在这个家里活下去,我要好好学习,因为我答应过我爸,我会考上天京那所全国最好的美术学院。 爸爸年轻时画画很棒,可惜被那个特殊年代给耽误了,而我遗传了他的绘画天赋,早早就定好了将来当画家的志向。 我爸火化那天,我对着他的遗体发过誓,我一定会让他在在天之灵看到我考上天京美院的。 所以不管有什么困难,我都要考上美院。 余年等了很久后才跟我说,如果我决定一个人继续呆在这里生活上学的话,他可以照顾我。 他还说,让我给他一个替他弟弟赎罪的机会,他也是没有爸的孩子,他知道我心里的痛苦,更知道没爹妈的孩子活着有多难。 我还是回了他三个字,你滚蛋。 可是余年没滚蛋,没像我妈和他弟弟那样消失掉,他从此开始参与到我的生活里,不管我多么冷漠的对待他,他就做自己想做的,让我感觉似乎我成为了他弟弟的替代品。 我那时毕竟还小,生活里存在太多我想不到的困难和现实中的残酷,最终我无奈的默认了和他这种既尴尬又亲近的相处模式。 余年跟我还是各住各的,可我们彼此都有了对方家里的钥匙,他每天除了上班之外的时间,更是几乎都用在了我这里。 每天晚自习下课后,他风雨无阻的来学校接我,我不怎么搭理他,他就跟着我。我回到自己家里,饭桌上肯定有做好的饭菜等着我,还有一杯牛奶。 镇子上的闲言碎语自然少不了,可我觉得自己跟小年哥是同一种人,我们都不把那些话当回事,都是不在乎别人眼光的人,随便别人怎么嚼舌头根,反正我们自动屏蔽听不到。 但是这种日子,终于还是引起了一个人的强烈介意。 有一天晚自习放学,来了大姨妈的我走到家里巷子口时,突然一阵腹痛迈不开腿了,我蹲在地上疼得龇牙咧嘴,跟着我的余年已经赶了上来。 他观察了我一阵后,也没问我愿不愿意,动手就把我背了起来。 我嘴上虽然说这不行你放我下来,可心里却挺舒服的,就连肚子的疼似乎都减轻了很多,余年结实温暖的后背看来比止痛药对我管用。 马上就走到我家门口时,我趴在余年的背上往前面瞅,就看到有个娇小的身影正站在我家和余年家之间的地方,也正朝我们望着。 余年应该也看到这个身影了,他的脚步停了下来,刚准备把我放下来,那个黑影已经飞快的冲了过来,没几步就到了余年眼前。 “这丫头,这丫头不也是受害者家属吗!你能成天跟她腻乎,就不能跟我是不是!余年你混蛋!大混蛋!”娇小的黑影劈头盖脸冲着余年喊了起来,声音在狭窄的巷子里带着空洞的回音。 我很快就认出来了,这黑影正是余年的前女友,也就是我爸出事那天曾经到画室找余年的那个女人,叫石群群。 提起她就得多说几句,这个前女友其实我从小就认识,她就是跟我爸一起出事那个石叔叔的女儿,虽然两家的父辈关系好,可我跟她一直没什么来往,她比我大了六岁和余年同岁,前几年念了个中专毕业后就回到归城做了幼师,至于她怎么会跟余年走到一起的我也不清楚。 可是我爸跟她爸一起出事后,她也就跟我一样成了受害者家属。余年的弟弟也成了她的杀父凶手,我听说他们两个分手也是因为这个。 想想也是,一般人搞成这样肯定都没办法再继续恋爱下去了,就算双方当事人愿意,也架不住舆论和家人给的压力。 不过他们分手我倒是暗暗挺高兴的,大有一种我得不到,别人也甭想拥有的变态快感。 石群群好久都没出现在视线范围里,我都差不多要忘记她跟余年的那段关系了,没成想她又这么突兀的自己冒了出来。 余年把我放到地上,低声跟我说让我回家吃饭,可我看着他翻了个白眼没动地方,我不想错过看戏的机会,谁知道石群群接下来还要干嘛,我很感兴趣。 我还很客气的冲着石群群叫了声姐姐算是打了招呼,她回应我的是很复杂的眼神,没跟我说话。 “去我家里说吧,别在外面喊,走。”余年脸色平静的对石群群说。 他说完也没再理我,我看到了他脸上不易觉察一闪而过的那丝阴沉,石群群倒是没再继续喊,被余年拉着胳膊走进了余家。 我有点讪讪的也开了家门进屋。 放下书包洗完手坐下来准备吃饭,可是心思却早就飘到了隔壁,直到把一碗饭吃完了我才发现今天桌子上没有那杯牛奶。 我咬着嘴唇想了想,站起身出了屋子走向余年家的门口,我打算借着问今天怎么没有牛奶喝的幌子,去看看他们究竟在干嘛。 我心里隐隐有一丝不安的感觉,没着没落的。 我不轻不重的在门上连着敲了三下,里面没反应。正要接着敲,却发现原来屋门是虚掩着的,我用了点力气一推也就开了。 犹豫了几秒,我还是从门缝里侧身挤了进去。 厨房和很小的前厅里没有人,我想他们应该是在余年睡觉的屋子里,就踮着脚朝那边走,他家里我来过熟悉地形,不过从我爸出事后这还是头一次进来。 本以为会听到激烈的争吵声,甚至是石群群的哭声,可是屋里却挺安静,安静的让人心里不舒服。 走到了卧室门口,门口挂着那个年代很常见的半截白布门帘遮住了我的视线,我歪头从门帘底下往里面看。 两双脚姿势古怪的纠缠在一处,我很快认出其中一对穿着白球鞋的脚正是余年的。 我的手下意识就握在了一处,耳朵里捕捉到了很轻微的几声呻吟声,紧接着那两双脚离得更近了。 他们在干嘛,难道…… 我很想抬手去把门帘掀开看个明白,可是手却怎么也抬不起来,我突然觉得很害怕,像是发现某个于我而言很重要的东西正在离我而去,我不想眼睁睁的看着,转身迅速的离开了余家。 我回到家里,拿出厚厚的复习资料开始看书,老爸的遗照就挂在我书桌旁边的那面墙上,昏暗的光线下,他似乎正用无限期许的眼神盯着我看。 我心里提醒着自己考上天京美院最重要,其他的都不重要,可手里的资料看了两个小时都没翻过页。 快晚上九点的时候,我家的门被人敲响了。 我吓了一跳起身走到窗口,小心的揭开窗帘一角往外看,是余年过来了。 我挪回到屋门口,闷着声音问是谁。 “是我,牛奶忘了给你,开下门。”余年在门外回答我。 我猛地打开门,可身体堵在门口没有让他进来的意思,余年有些不解的看着我,又问我肚子还疼吗,注意别着凉,早点睡,说完把手里的那瓶牛奶递到我眼前。 我看着牛奶瓶子纯白的液体,突然嫣然一笑,没头没脑的问余年,“你跟她和好了是吗?” 余年看着我,没说话。 “你弟弟也把她爸爸害了,她不介意?”我继续追问,感觉自己的脑子一阵阵跳着疼。 余年慢慢的笑了起来,晃了晃手里的牛奶瓶子,“小孩别管这么多,喝了牛奶早点睡,快拿着。” 听到他说我是小孩,我心里憋着的那股无名火腾的一下子被点燃了,我抬手扒拉开隔在我和他之间的牛奶瓶,“我不是小孩!再过一个月我就十八岁了,就能……就能谈恋爱了,能谈恋爱了就不是小孩了!” 我说完咬着下嘴唇,保持着笑容盯着余年的眼睛。 余年似乎一点不意外,他听完我的话稍微歪了歪头看着我,从他黑漆漆的眼睛里我却看不出丝毫情绪。 我正努力地回忆着余年后来在我家门外跟我说过的每一个字的时候,手机的来电铃声搅了局,把我瞬间拉回到了几年后的现在。 我把后背从画室走廊冰凉的墙面上移开,边走边拿出手机看,是画廊女经理打过来的。 005 你一定会后悔喜欢上我 女经理在电话里问我在干嘛,我说正要回家,她又轻声笑着问我会不会打麻将。 我皱着眉想了下说我会打,不过很少玩,女经理马上就给我说了个地址,让我赶紧过去,他们正好三缺一,末了还说刚才忘了把画画的定金给我,正好把钱一起给我。 说实话我不愿意打麻将,可是也明白我是不好这时候拒绝女经理的,而且她说的那个地方离美院这边也没多远走着就能到,我就答应了。 还有就是,我想余年也许现在还跟她在一起,我去了就还能见到他。 走到女经理说的沙曼女子会所门口时,会所装饰复古的大门被人推开,余年从里面走了出来。 原来他真的在。 余年脸上没什么表情的看着我,招呼我赶紧进去。 我有好多话要说,可是明白这里不是我们方便说话的地儿,就跟着他进了会所里,沿着装修雅致的走廊走到了一个房间门口。 余年进屋后神色淡淡的坐到了麻将桌前,坐他下家位置的就是女经理,另外一个人抬头瞥了我一眼,是个肤色白净的女人,看样子和女经理年纪差不多。 女经理笑盈盈的看着我,指了指桌前的空位置让我坐,嘴上说着不好意思这么晚还找我来打牌,实在是手痒,又被牌友放了鸽子,边说边把一个印着她那家画廊标志的白信封,摆到了要我坐的那个位置上。 我坐下后,沉默的拿起信封放进了背包里,我知道那里面一定就是给我的画画定金。 女经理张罗着大家开始打牌,也没给我介绍下那个女人,我装作无意的看了看余年,他垂着头谁都不看,修长的手指在牌桌边沿上轻轻叩着。 “跟男朋友打招呼了吗,我没耽误你们约会吧?”摸了一圈牌之后,女经理柔声细语的问了我一句。 我打出去一张牌,回答说他不在天京,不用说。 女经理呵呵笑了几声,我趁机又去看余年,我想看看他听到我有男朋友,会是什么反应。 “糊了。” 我还没看清楚余年的神色,那个白净的女人就伸手把自己的牌推倒了,我给她点炮了。 我低头愣愣的看了看自己的牌面,也不知道她们玩的有多大,不知道我这一炮砸出去了多少钱,刚才女经理也没说。 “海桐,放心玩,今天输了的算我的,赢了的都归你。”女经理对我说完,伸手从她身边放着的包里拿出一沓钱,数了几张放到了胡牌的白净女人那边。 我扫了一眼那些钱,百元的大钞应该有七八张吧。 因为老男人喜欢打麻将,所以这些年里我也没少陪着,可是还从来没玩过这个输赢的,虽然女经理刚才那么说了,可我还是赶紧集中了精神,一时间顾不上再去关注余年。 又是两圈之后,我已经分别给女经理和那个白净女人,分别点了一次炮,虽然不大,可是我的手心已经全是汗了,按说我的牌技也不至于这么差,今天真是邪了。 等着自动麻将机哗哗啦啦洗牌时,女经理把手搭在了余年的手背上,凑近他低声不知道说了什么,我看到余年浅浅笑了一下,抬眼朝我看了看。 我脑子里闪过他裸身和女经理抱在一起的画面,好想现在就问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他怎么会那样出现在我面前,明明我离开老家的时候,他说了要跟那个大了肚子的石群群结婚。 石群群呢,他们的孩子呢,这几年里究竟发生过什么……我都快憋出内伤了。 这时那个白净女人似有若无的冷笑了一下,开口问女经理说什么悄悄话呢,女经理眼波转动盯着余年的脸,笑着回答说她是问余年觉不觉得我跟她有点像。 我一听这话,也去看着余年,重逢以来他第一次把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下来。 “有点儿吧。”余年说了一句,还在看着我,眼底闪着我曾经再熟悉不过的一抹阴沉之色。 麻将继续打下去。 眼看着时间到了晚上九点,这个时间原本是老男人每天打电话回大房子查岗的时间,可今天我不在,他肯定很快就会往我的手机上打。 果然,九点零三分,我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是老男人打电话过来了。 正好这时是短暂休息的空挡,女经理喝了口茶看着我,我拿起手机说了句对不起,快步走出了房间,到走廊上接了电话。 老男人上来就问我怎么不在家里,我刚才打麻将时已经想好了,告诉他说跟几个同学在外面吃饭,马上就回去了。 他倒是没深问,又接着问我白天干什么了,我说在画室画画,正想着怎么应付他接下来的问题时,他却转了话题,突然跟我说他今天在日本特别想吃我做的凉拌面。 我扯起嘴角冷笑听着,在老男人嘴里,我的身体,我的厨艺,我的画……都合他的胃口。 电话最后,老男人问我有没有想他,我用力握紧了手机,干巴巴的回答他说,想。 我讲电话时已经不知不觉在会所走廊里往前走了有段距离,没注意到正好站在了卫生间门口附近。 就在我违心说出那个想字的时候,余年正好从卫生间里走了出来。 他看到我微微一愣,可是脚步没停,继续往包间的方向走了,留给我一个比三年前更加瘦削的背影。 我还在听着手机里老男人的声音,眼前却泛起一片水雾。 我对着一个根本不想的男人说着我想他,而我真正想的那个人,此刻却一点点走向另外一个女人,我们两个这算是什么。 孽缘,对,就是孽缘。 老男人第一次占有我的时候,就是这么评价我和余年之间的关系的,那时老男人趴在我身上,拍着我的脸对我说有些人注定你再怎么努力也是得不到的,我们两个是同类人,我们才适合在一起。 我当时也认可了他的话,因为那时我已经对余年绝望了,我爸的事加上那个石群群,我们的确是没什么在一起的可能。 更何况……我看着余年的身影走进了房间里,想起他三年前最后跟我说过的话。 “海桐,如果你知道我的真实身份,知道我为什么会出现在归城,出现在你的生活里,你一定会后悔喜欢我的……” 我眼神空洞的站在走廊上,女经理突然出现在房间门口,她笑着喊我赶紧回去接着打牌,我忙答应着小跑回了房间里。 麻将最后在十一点的时候终于结束了,我没赢钱,但最终也没输掉太多,今晚的大赢家最后是那个白净的女人。 从会所出来时我才知道,原来白净女人就是这家沙曼女子会所的老板,女经理还半开玩笑的跟我说她也许也会成为我的客户的。 我刚要告辞往大房子走,女经理提出要余年送我,我都没来得及说不用,她已经坐进自己车里开车先走人了。 夏日闷热的深夜街头还有很多人,我转头看了眼余年,嗓子眼像是堵了东西说不出话。 我本以为他会不理我自己走人,正想着要不要硬扯住他把所有问题问个明白时,余年却看着街景开口问我住在哪里,他没有车只能打车送我回家。 我正要开口,余年又补充了一句,“要不然你联系男朋友来接你也行,他来之前我可以陪着你等。” 我原本有些惊喜的心情一下子又打回了原形,别开脸也去看街上来来往往的车流,“刚才我不是说了,他不在天京,你没听见吗?” “噢,没怎么注意,那我送你回家吧。” 我面无表情的抬手指了下大房子的方向,“没多远,走几步就到了。” 余年什么都不问,沉默的等着我领路,我狠狠吸了口气,抬脚往大房子走去。 身后的余年就像过去在老家一样,不远不近的跟在我后面,我加快脚步穿过马路,熟悉的场景让我再也忍不住眼泪,泪水混着脸上的薄汗,流的一塌糊涂。 006 说谎的功力没有长进 走到大房子楼下时,我抹干脸上的痕迹转头看着余年,“这小区在天京也算得上高档的了,不错吧……我跟我男朋友在这儿同居好几年了,房子是他的。” 余年很平静的打量着面前的楼房,什么话也没说。 “你就……没什么话要跟我说吗。”我尽量也用平静的语气问余年。 “没想到会那样见到你,对不起。” 听到他又跟我说对不起三个字,我烦躁复杂的情绪就快压不住爆发了,我突然一伸手拉住了余年的手腕,狠狠用力捏住。 他不说也罢,那我就自己直接问。 “石群群呢,你们的孩子呢……”我死死盯住余年黑漆漆的眼睛,不知道会听到什么样的答案。 余年扯了下嘴角,“群群她死了,走的时候,孩子还差半个月到预产期。” 我的手一下子没了力气,松开了余年的手腕。 之前我假想过好多种可能,可是绝没想到石群群竟然死了,怀着未出生的宝宝死了,怎么会这样。 “怎么回事,她怎么……”我从余年脸上看不到任何悲伤地神情,可他从来就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主儿,心底里到底什么样谁又看得出来。 “我出门去拿给宝宝准备的小床时,她从阳台上跳了下去,其实就是三楼……”余年依旧不带情绪的跟我说着,就像是在说完全与他无关的事情。 我马上脑补出了那个血淋淋的场面,石叔叔家是我们老家镇子上最早住进楼房的,我小时候还跟着爸妈去过,那时候我还没见过楼房,在他家里站在那个阳台上胆怯怯地往下面看,就觉得那房子好高好高,要是不小心从楼上掉下去,一定会摔成肉饼的。 不知道石群群落地的时候,有没有把自己摔碎…… “她还真够狠啊,她干嘛要自杀,你们两个之间出问题了?”我继续追问余年。 楼门口昏黄的灯光下,余年黑亮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精芒,他冷冷看着我,忽然就笑了起来,“你真想知道吗?” 我一愣,几秒后下意识的爆了粗口,“我x!” 余年这副模样让我想起当年,我逼着要他说清楚他为什么会带着弟弟来归城,凭什么说我知道了真相会后悔喜欢上他时,他把我逼在厨房的角落里也是这么笑着问我。 我害怕他那样,也没勇气真的去听什么所谓的真相,当初怕,现在还是。 “你在男朋友面前也这么说话?”余年还是了解我的脾性,见我爆粗就转了话题,似乎对我的现在有了兴趣。 我挑挑眉毛,“他也这样,我们半斤对八两,什么货色找什么货色。” “他对你好吗?”余年收起了脸上的笑意,接着问我。 “很好啊!别人不稀罕开垦的处女地,落到他手上没当成宝……可是也挺卖力气的,没什么不好,挺好的。”我说完,还咯咯笑了两声。 我这话里隐含的意思,余年应该听得懂,只要他还没忘了我曾经在十八岁生日那天对着他做过什么。 我想激怒他,我想从他那里看到他还在乎我,哪怕是一种嫌弃的在乎也好。 可是练就一身忍者神功的余年,又怎么会如了我的意。 “海桐,你说谎的功力一点没长进。” 陡然听到余年叫了我的名字,我就觉着鼻子发酸,可还是像过去一样习惯的跟他针锋相对。 我笑着说,“是嘛,余老师倒是让人刮目相看啊,你现在做的事该怎么叫,这是有钱女人玩男人的新花样对不对,我们经理是你第几个客人了?” 还不等余年回答,我忽然就感觉到周围哪里似乎有点不对,下意识的转头朝二楼大房子的窗口望了一眼。 大房子里明明没人,刚才到楼下时我往上看还是黑乎乎的,可现在客厅的灯却是亮着的,一个熟悉的身影就站在窗口那里。 老男人难道回来了,我心里一沉。 余年沉默的盯着我看,我看了他一眼,知道想说的话又说不完了,可是因为女经理那边的关系,我还会见到他的,下次再说。 我现在需要马上去应付楼上那个不打招呼就回来的老男人。 我对余年说必须回家了转身就走,他在身后声息全无,让我恍惚间怀疑自己这场重逢是不是幻觉。 我来门进屋时,老男人还站在窗口那里。我朝他走过去,问他怎么突然回来了,不是说要在日本呆几个月吗。 老男人转过身看着我,那眼神我一见就觉得恶心,我知道他这么看着我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老男人在床上轻轻拍着我的脸蛋,我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像过去无数个这样的时刻一样,配合着他的需求。 到了最后,他让我叫他,我叫了声闻老师,他就狠狠捏了我一把,我赶紧哼了一声,又叫了他的名字,闻嘉远。 他满足后让我给他去做凉拌面,说在飞机上一直就想着,我做好面看着他狼吞虎咽时,又问他怎么回来了,不是说要半年吗。 闻嘉远头也不抬对我说,学校里出了点事,他就赶回来了。 吃完放下筷子,他不咸不淡的问我晚上跟同学吃饭吃得可够晚的,刚才送我回来的那个同学看着挺面生的。 我收拾碗筷,脑子里飞速旋转着回忆当初余年有没有跟老男人见过,可我记不清了,只好含糊的回答说那不是美院的同学,是同学的朋友,顺路就送了我。 平日里老男人对我跟异性的正常来往倒是不怎么干预,可今天他给我的感觉却总有点不一样,我安慰自己是我做贼心虚罢了, “向海桐,你不会撒谎……就别硬说。”我刷碗的时候,站在厨房门口的闻嘉远,来了这么一句。 我的手顿了顿,他竟然说了跟余年差不多的话,他们都说我不会撒谎,都能看穿我。 “你不信算了。”我摆出惯常对付老男人的架势。 闻嘉远大概是坐长途飞机累了,也没跟我继续深究这个,听了我的回答说了句他先去睡了就走了,我不由得长长松了口气。 第二天老男人起得很早,还自己从衣柜里翻出来他那套只有参加葬礼婚礼才会穿的黑西装,等我醒了起来,他已经要出门了。 直到这时他才告诉我,他突然回来是因为美院已经退休的老院长昨天去世了,他要去那边看看。 我摆出一副同情的神态看着他。 那位老院长我偶尔也在校园里见过几次,虽然闻嘉远跟我们其他人一样,看见他都尊称一声老院长,可我知道其实老男人是该叫他爸爸的。 老男人第一次占有我之后,就把这个秘密告诉我了,他说我们彼此都知道对方最不能见光的事情了,以后就分不开了。 我不知道老男人要以哪个身份去奔丧,这么多年我从来没见他跟老院长走得有多近,可是看着他离开家的背影,我还是觉得他应该挺难过的。 可是他的那些烂家事我并不关心,等他一走,我赶紧静下来想事情,老男人突然回来打乱了我的计划,要不要告诉他我在画廊上班的事情,我必须好好想想。 还没等我开始想,手机就响了起来,是画廊的女经理找我。 我一接电话,女经理马上吩咐要我赶紧穿一身黑到画廊去,有急事需要我。 我赶到画廊时,平时一向穿着艳丽的女经理罕见的穿着一条黑裙子,见我到了就说让我跟她走,一如她惯常的做派,也不说明到底要我干嘛,我只好跟她上了车。 现在见到女经理,我马上就会想起余年,可是他今天没出现。 女经理把车子开得挺快,走了好一阵后才告诉我,她家里有人突然过世了,她要带我赶回家里帮忙。 我扭头看了看女经理,她脸上没什么悲伤地神色,可能去世的不是她很亲近的家人。 可是怎么昨天有这么多人突然都没了呢,看来一定不是个好日子,要是好日子,我也不会跟余年重逢的那么不堪。 女经理把车开到了一处很高档的住宅区里,我跟着她下车,她拿出手机打电话,通了后对着电话那头说你下来吧,我到了。 我不知道她是打给谁,等了几分钟后,有人朝我们走过来,等我看清了来人后,愣住了。 007 面色不善的丁晓善 走过来的人,居然是闻嘉远。 他看着女经理有点皱眉,目光若有似无的从我脸上滑过,然后叫了女经理一声大嫂。 我暗暗咬了咬牙槽,一种非常不妙的感觉涌上心头。 老男人和女经理看来是早就相识,而且似乎还有亲戚关系,那我在画廊上班的事……这世界还真的是够小。 闻嘉远无数次对我说过,我是翻不出他的五指山的,除非有一天他自己愿意放我走。在他身边这几年我也领教过了不止一回,暂时我的确斗不过他。 女经理又发出她那种娇媚的咯咯笑声,她瞟了我一眼后走向闻嘉远开口问,“你大哥在吗,老爷子的事我居然是在微信上听别人说的,你大哥都没跟我说,你倒是消息灵通啊,比我还早到。” 闻嘉远轻咳了一声,告诉女经理他也是刚刚到,说完又看看我。 女经理转头笑眯眯地看我,给我介绍了闻嘉远,她说闻嘉远是他老公的弟弟,我和老男人彼此对看说了你好,就像我们真的是初次见面。 可等到女经理喊我要一起往楼里进时,闻嘉远阻止了。我看到女经理挑了挑眉头有点不高兴,可她还是听了闻嘉远的话,把我留在了车里让我等她电话。 我坐进车里没几分钟,手机就收到了闻嘉远发过来的微信,他问我怎么认识丁晓善的。 丁晓善就是女经理的名字。 我正看着手机考虑要怎么回复,闻嘉远又一条发过来,他说刚才忘了告诉我,丁晓善其实早就知道我是谁。 我咬着嘴唇想了想,最后决定反问他和女经理是什么关系。 可是等了很久,闻嘉远也没回复。 我刚把手机放下,车里面却传来了手机铃声,肯定不是我的手机响,我顺着声音很快看到,另外一部手机正在驾驶位上屏幕闪烁。 应该是女经理把手机落在车里了,我本来不想理,可是手机一直响个没完,我最后只好伸手拿过来看,屏幕上来电显示的名字竟然是余年。 我知道自己不应该接这个电话,可是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我想到自己跟余年还在一起的时候,手机这玩意还是很稀罕的奢侈品,我们那时候都没手机,我还从来没在手机里听到过他的声音。 我一冲动,拿起手机就接听了。 “喂,怎么一直不接电话,不方便吗……”余年依旧干净清澈的声音从听筒里传出来,只是比过去多了点慵懒的味道,声音也不大。 我突然就觉得自己的眼角有点发热了。 没听到回应,余年短暂沉默后叫了女经理的名字,他叫她小善,我眼前马上浮现出一对男女裸身相对的画面,没忍住笑了起来。 听到我的笑声后,余年在电话那头再也没说任何话,几秒钟后他先把手机挂掉了。 原来,他还能听得出我的笑声,还记得。 我保持笑容举着女经理的手机看,也不知道看了多久,反正余年再也没打过来,我刚要把手机放回原位,就看到女经理正从楼门里走出来。 她到了车前我也开门下去,可刚一站稳,女经理就一言不发走到我面前,对着我狠狠扇过来一巴掌。 这一巴掌,我利落的躲开了。 对于躲避挨打这事,我这几年可是早就练出来了,再拿手不过。可是她干嘛要打我?我躲开后看着丁晓善明显发红的眼圈,叫了声经理。 丁晓善表情僵硬的笑了笑,看上去没有再动手的意思,盯着我看了足有一分钟后,开口慢悠悠的问我,闻嘉远就是你说的男朋友吧,你们在一起多久了。 想着之前老男人发微信说丁晓善已经知道我是谁,我索性直截了当,沉默着点点头,认了。 丁晓善仰起头啊的冲着天空叫了一声,叫得像个受伤的野猫。 她抬起手,指着刚走出来的那栋楼的某一层对我说,那里死的人是她的公公,就是我念的天京美院的老院长。 怪不得老男人叫她大嫂,原来他们是这种关系。 丁晓善放下手望着我,“我妈是老爷子家的保姆,在他们家干了一辈子跟一家人似的,老爷子也很喜欢我。我十六岁那年,我妈领了一个跟我同岁的男孩回家,说他以后就跟我们一起住了,我问他叫什么,他用比蚊子声还小的动静说,自己叫闻嘉远。” 我听到十六岁三个字,不受控制的又想起了余年,我也是在十六岁时跟他认识的。 “我后来才知道那小子竟然是老爷子的私生子,他妈得病死了没人管他了,老爷子就让我妈接他回家替他照看着……我二十岁的时候,他们家大儿子说要娶我,我妈乐坏了,可我不愿意,我那时候……跟那小子已经好了两年多了……可是不愿意也没用,最后我还是嫁了。” 丁晓善说完,脸上的笑容早就没了。 没想到老男人还有这么一段情事,他从来没跟我说起过他小时候是在保姆家里长大的。 我这才算是明白,自己刚才差点挨那一巴掌的由头原来如此,既然他说丁晓善知道我是谁,那她一定知道我们之间的那种关系了,所以刚才才会对我动手。 “爱而不得……说的就是我这样的,可我还是喜欢他,从来就没变过。”丁晓善平日里总带着淡淡风情的声音,此刻变得寡淡多了。 我眼里不带半分情绪的看着丁晓善,猜测她接下来还会有什么举动。 “我是两个月前才知道你的存在的,呵呵……冤家路窄是不是就像我们这样,我正想着要怎么把你从他身边清理掉,你就自己主动送上门了,哈!”丁晓善情绪似乎比之前缓和了许多,她一边说一边开了车门坐进车里,还招呼我也上车。 我看着她把落在车里的手机拿起来,抢在她发现我接过她电话之前开了口,告诉她余年一直打电话过来,我怕有急事就接了。 丁晓善此刻的心思全然不在电话和余年身上,她嗯了一声放下手机,又重复一遍说让我上车。 我知道躲是躲不过去的,先看看她到底要干嘛吧,就上了车。 “刚才在上面我问他知不知道你在画廊的事,他说不知道,真的吗?”丁晓善不再看我,目光透过车窗不知道看向何处。 我实话实说,告诉她老男人的确不知道这事。 丁晓善笑了笑,继续问我,“你刚才还没回答我,你们什么时候在一起的……他爱你吗,对你好不好?” 我寻思着要怎么回答这问题时,丁晓善突然转头看着我,又补充了一句。 “向海桐,你爱他吗?” 我看着丁晓善,“我是在考前班里认识闻老师的,拿到录取通知书以后在一起了……我不懂什么爱不爱,他能给我想要的,我也能给他想要的,就这样。” 听了我的回答,丁晓善一边点头,一边对着我竖起了大拇指,做了个赞的手势,“怪不得他会看上你,我喜欢你这坦率劲儿!跟我年轻时太特么像了!好!” 她说我像她年轻的时候……用那种年轻单纯女孩才会有的理直气壮口吻。 “向海桐,你说吧,你要什么条件会答应离开他,说说看。”丁晓善又问我。 我听完笑了笑,这话要是被老男人当场听到,表情一定会很有意思。 我摇了摇头,什么都没说,因为我已经看到脸色阴沉的闻嘉远,正朝车子走过来。 丁晓善也看到他了,也不再往下问,等闻嘉远走到车旁边,她意味深长的看着我,冷冷的说了句让我下车。 我一下车,就听到丁晓善摇下车窗对闻嘉远说,让他上车。 闻嘉远看着我,我从来没见过他脸色那么难看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