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久天长》 第1节 那天早上我跟着新来的医生查过病房后,在护士站坐下没多久,一个实习生就追过来,“左娟,有人找。” 在走廊的尽头,消失了半年的丁慧敏挺着骄傲的肚子站在阳光底下,从玻璃窗射进来的光线根根分明地打在她苍白的脸上。看见我的时候,她眼睛闪烁出星星似的点点光亮。 “娟儿——”她声音里带着哭腔,“左娟。” 我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她高高隆起的肚子上,惊讶得合不拢嘴。不用问,丁慧敏赔了夫人又折兵,落败而归。她拖着两个月的肚子追赶着朱小伟去广州的时候春天才刚开始,此时已是初秋,本应瓜熟蒂落,然而眼前她的模样却惨不忍睹。 “这么说……” “娟儿,你快救救我,我觉着冷,从头冷到脚。”不容我把话讲完,她已扎进我怀里,瘦小的身躯在阳光下瑟瑟抖动,眼泪似雨点般的落在我手臂上,可怜得叫人心碎。我紧紧抱住眼前的她,不敢相信这个人就是平日里走路都带着风,对谁都习惯了颐指气使的丁慧敏。 “左娟,我冷,我快冻死了。” 愣了一下,我才想起伸手去探探她的额头——高烧!于是顾不上询问其他,手忙脚乱地招呼同事把慧敏送到门诊楼。初步检查的结果很快出来了,感冒和长期的睡眠不足使得她身体极度虚弱,好在这并未影响到她肚子里即将满八个月的胎儿的正常发育,为保险起见,医生建议丁慧敏住院保胎。 在妇科住院部,慧敏喝着我递给她的热巧克力,脸上慢慢有了一些血色。 坐在床边,我终于得空向她询问这半年的情形,“这么说……” “娟儿,我得出院,不能保胎,这孩子我不能要。”她话语斩钉截铁。 “这么说……”我思忖着该如何开口询问她落败的经过而不使她受到太大刺激。 “什么都别说了,朱小伟结婚了。”她的眼眶在瞬间噙满了眼泪,“他跟一个认识才几个月的女同事结婚了,不要我了。”眼泪掉在前胸,吧嗒吧嗒,格外清晰,“你说我哪儿不好?我哪儿比不上人家?我生意都不做了跟我妈编了瞎话追到广州去找他,不,追到广州去求他回心转意,他怎么就不跟我好了,我哪儿不好,哪儿比不上人家,左娟你说。”她用袖子去抹眼泪,抹完了又涌出来,干脆她放声大哭,“我哪儿不好了?哪儿不好了?”撕心裂肺。 “这种事跟你好不好没关系,你哪儿都好,哪儿都好。”我拿过她手里的杯子替她捋捋前额的头发,“眼泪解决不了问题,咱们输人不输阵,别哭了。” 听我这么说,她抽搭了几下之后果然止了眼泪,摸着肚子问我,“现在怎么办?” 尽管我对她此刻的处境充满同情,仍忍不住抱怨,“我早就跟你说过,半年前我就警告过你,你这么做很冒险,搞不好就成了未婚妈妈,你妈知道了顶多生几天气就过去了,可是孩子怎么办?上不了户口将来上学、看病都是问题。好坏话都跟你说尽了,就是不听,现在怎么样,应验了吧。”我叹息着把目光从她没有表情的脸上移开,除了叹息,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怎么办?天知道现在该怎么办! 我不认为在这件事上朱小伟应该负有什么责任,爱或不爱丁慧敏都是他的权利,不能因为一次失败的恋爱经历而谴责他什么,即使谴责、甚至恨,又能在多大程度上缓解丁慧敏的悲痛欲绝?最要紧的是丁慧敏得迅速接受眼前的一切,并且从阴影中走出来。 “你还爱他吗?” 丁慧敏摇头,“不。” “那你恨他吗?” 丁慧敏摇头,“不。” “很好。”我感到欣慰。 “娟儿,我难受,我心里堵得慌。”她再次放声哭出来,“我哪儿不好,你说我哪儿不好了?你跟我说说,就算我求你了行不行?” “你哪儿都好,是他没眼光。”我抱着她,一边说着话,一边心里一阵阵的发酸,“行了,你先在医院休息两天,我替你安排手术的事儿。” 说到手术,她猛地抬头看我,“疼吗?” 我点头,“特别疼。” 她立刻哆嗦起来,脸色煞白,“娟儿我害怕,我特别害怕,我从小到大最怕疼。”她几乎央求我,“要不生吧,生下来行吗?朱小伟说要是生下来我不养就给他们养,他说会好好对她……对了,还没告诉你,我在广州找朋友跟大夫问过了,是女孩。”她语无伦次,“左娟,生小孩疼吗?” 我看着她,“特别疼。”顿了一秒又补充“应该是”。我也没生过。 “哪个更疼?手术跟生小孩比起来哪个疼?”她追问。 “别废话了,”我忽然感到不耐烦,“疼就是疼,没有哪个更疼,都是一样疼,都得流血知道么?这就是你冲动的后果,所有的代价都是带血的。” 丁慧敏久久不再说话,我站起身走到窗前,楼下花园里的树木已经开始凋零,所有昔日美好过的花朵都残败了,显得惨不忍睹。 又过了好一会儿,她叹息着,缓慢地说道:“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承担所有后果。”忽然间她的语气平和而坚定,就像在说别人的事,“对朱小伟,我做了所有我能做到的,打也打过,骂也骂过,求也求过,离开广州的前一天我才忽然明白过来,这个男的他不爱你就是不爱了,你就是去死也只是白白搭上一条命,所以我收拾东西又回来了……可是左娟,我真是不服气啊,那个姑娘她比我好在哪儿?” “你怎么就知道他以后不会跟那女的离婚?” “你以前不是说朱小伟是个好人……” “靳征还说过他要照顾章晓雯一辈子呢,现在还不是跟你一样分手了。” 这次轮到丁慧敏惊讶得合不拢嘴了,“他跟章晓雯怎么也分手了?多好啊他们。” “各有各的难处。”我忽然感到心酸,朱小伟和靳征都是好青年,章晓雯跟丁慧敏也都是好青年,大概本着一帮一、一对红的原则,上帝不安排好青年跟好青年在一起,早知道是这样,我们都应该去学坏。我看着慧敏,“他们跟你不一样,分开也一样做朋友,人嘛,何必跟自己过不去,豁达一点好……” “不行,你一说这个我就冷得慌,我从头冷到脚。” 手机响起来,章晓雯叫我跟医生去查房,“不能陪着你闲聊了,我得赶紧回病房,你先好好的在这住两天,手术的事我替你安排。”走到病房门口,又被丁慧敏叫住,“娟儿,要是碰见我妈就说我今天跟你通电话了,还在欧洲呢,一切都好。” “知道。” 医院离我家很近,走路十分钟。平常日子下了班恨不得一秒钟就窜回去,今天却走得格外缓慢,真怕在楼门口遇见丁慧敏她妈。慧敏她爸生前是我爸的同事,情同手足,比这更进一步的还有慧敏她妈是我父母结婚时的介绍人,加上我们住同一栋楼的同一个单元,自小我们就显得亲热。慧敏她妈是一所幼儿园的园长,退休以后每天还义务回幼儿园去帮忙,只为跟孩子们在一起的时候能够冲淡她对去世老伴的想念。几乎每天在下班回家的路上我都能遇见她,一手拎着从超市买来的第二天的早点,一手搭在肩膀上的背包带上,迎面走来能感受到发自内心的温柔,如沐春风。 慧敏其实没什么智慧也不敏捷,但她的确有许多值得人羡慕的地方,除了她温柔并且心灵手巧的母亲,还有她美丽的脸,以及不智慧却很善于挣钱的头脑,当然还包括看起来很智慧的额头、湖水一样的眼睛。总之她的外表充满了欺骗性,显得智慧无比。 因为不擅说瞎话,我为没有遇到丁慧敏的母亲而感到庆幸,脚步也轻快起来,没走两步肩膀却被人重重拍了一下,“走那么快干嘛,”扭头看见靳征,拎着全套的装备,一看就是刚从对面羽毛球场出来,“大老远就看见你了,喊你半天都不抬头。” “饿着呢,等着回家吃饭。”我往他身后看,没看见他的球友,“陈喆呢?” 他立刻不怀好意地咧开嘴,“我就知道你得打听陈,那边,买烟去了。” “我倒是想打听你,就跟眼前站着呢。”我抽出他背包里露出的一包巧克力掰一块扔进嘴里,“最近你妈身体怎么样,心脏没事吧?” “她好着呢,你们医院没给鉴定一下她那心脏病是不是说话累的?”他流露出痛苦的表情,“一天一天地数落我,看什么都不顺眼,昨天我还说呢,我说您根本不是我妈,您是活祖宗。左娟你说有她这样的吗,数落人的时候脸不红心不跳,张嘴就来,一个多小时不带停的,你还别还嘴,你一跟她讲道理她就说心脏不舒服,你要敢不听她说话转脸就走,她立刻就捂着胸口喊救护车……你跟我说实话左娟,有这样的心脏病吗?”靳征愤愤不平。 “我一直怀疑她是装的,这哪是心脏病啊,这是紧箍咒,她一念叨,你跟你爸都脑袋疼,说什么都得听着。”陈喆回来了,叼着烟、眯着眼,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 靳征他妈和陈喆他爸是我妈的同学,大约那个年代的人都长情的缘故,他们总是不定期地组织聚会,开始只是同学们相聚,渐渐变成拖家带口的联欢,男的女的围在一起抱怨各自生活的不如意抑或八卦、邻里、同事间莫名其妙的爱恨情仇。每逢这时,靳征、陈喆我们这帮孩子则忙着交换各自从家中带来的最新奇和心爱的玩意儿,交换只是偶尔的行为,大部分时间其实是在炫耀。 我们就是在这种貌似团结友爱、一团和气的氛围里度过了许多的少年时光。然而拉帮结派是人类根深蒂固的本性,因为这三个家长之间有着比其他同学的父母更深厚的情谊,因此我和靳征、陈喆也就显得格外亲厚。陈喆家条件最优越,小汽车、大房子应有尽有,大人时常不在家,保姆负责衣食住行,还有陈喆退了休的优秀教师姥姥可以辅导功课,所以每逢寒暑假他家就成了我和靳征最好的去处,吃住都在一起,像兄弟姐妹。有好几次我还带着丁慧敏同去,直到各自都上了中学,彼此才有了一点生疏的感觉,饶是如此,见了面仍是亲热得不行。 靳征他妈有心脏病,每到换季就到我们医院住几天,不久前才出院。那是一个性格极其古怪的老太太,嗓门大,语速快,在我们内科病房有一号。每次只要她住进来,我的同事们都会提心吊胆好一阵,打点滴扎疼了手、按铃呼叫护士稍微去晚了一点点,都能让她数落好一阵,赶上她心情好,数落完了事就算过去了,赶上心情稍微差点,数落完了护士,她还得到办公室去找护士长聊一聊,所以只要她住进来,我上班的大部分时候都成了她的专职护士。我一直在想,她那么古怪的人一直对我很客气,多半是因为我妈跟她关系好,由此你便可以想象得到,我母亲是一个怎样的人。她们这一类人当然不是坏人,相反,古道热肠、正直勇敢,只是……有时候实在让人接受不了。 我们仨决定出去吃饭,靳征开车带我们去一个川菜馆。坐下之后靳征嘟囔了一句:“慧敏在就好了,她最能吃辣。” 我本不打算向他们说起慧敏的事,想了想,她要做手术这么大的事还要找人商量一下,于是我说:“她回来了。” 靳征盯着菜单心不在焉地“哦”了一声,我又看向陈喆,他对菜单的钻研比靳征更甚,几乎钻了进去,指着图片问靳征,“这个看着不错,来一个?”“行。”靳征答应着看了我一眼,“你说谁回来了?” “慧敏。” “谁?!”俩人不约而同仰起脸来问我。 “慧敏。丁慧敏从广州回来了。” 靳征四下张望了一阵,“人呢?” 不等我回答,陈喆再次把头扎进菜单里,说道,“还用问,跟家哭呢。要是凯旋而归,人早出来招摇了。” 于是我说了下午丁慧敏到医院找我的事,并且为她即将进行的手术感到担忧。“这事儿不能让她妈知道,知道了老太太受不了,问题是手术得签字啊,谁去签呢?唉,这个慧敏,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到了这地步,怎么收场!” “说的是,”陈喆忽闪着大眼睛一本正经起来,“要说咱们慧敏哪儿不比那个男的强啊,才貌双全,还能挣钱,这样的媳妇上哪儿找去,那男的瞎了吧。”他扭脸看向我,“不是我说你,左娟,人家丁慧敏比你大不了两岁,你们俩那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人家的美容院都开了十几家分店了,你再看看自己,你好意思么?” “说慧敏呢,你怎么又说上我了?” “我说的就是丁慧敏,你这么差的条件都不知道着急,她有什么可伤心的。说白了不就是这次运气差点儿没赶上好人么,”陈喆乜斜着看向窗外,手里把玩着打火机,“不过你发现没有,靳征,这谈恋爱跟结婚都是一回事,全他妈是赌博,就看你押大还是押小了。”说完他得意扬扬看着我问道,“你说是不是左娟?” 我的电话响起来,是丁慧敏。 “娟儿,我想好了,手术不做了,我要生下来。”经过了一个下午,她好像变得坚强而坚定起来,“你在哪儿呢?” “跟靳征和陈喆在一块吃饭呢。” “呵,你们仨肯定都替我发愁吧,没事儿,我都想好了,生下来……可是我不能养她,我还得有自己的生活,送人吧。”她说得颇轻松。 一时间我哑口无言。生下来,然后送给别人,不能想象这需要多么狠的一颗心才能承受这样的结果。猛然间我醒悟,原来她内心对朱小伟怀着那么深刻的仇恨。即便见惯了生生死死,得知她做出这样的决定,我心里仍不免一阵一阵地疼,喉咙里像堵了一团什么,过了许久才开口说:“别这样慧敏,总有办法的,我们现在正在商量这事,肯定能想出办法来。咱自己生的孩子自己养,干嘛送给别人呢,她是你闺女,不是小猫小狗……” “行了,”丁慧敏烦躁起来,“我自己的事儿自己做主。” “慧敏……” “你别说了,我一听你说话就觉着冷……还肚子疼。” “慧敏,听人劝吃饱饭……慧敏,丁慧敏……” 电话在我耳边传来单调的嘟嘟声,她挂了。我愣愣看着眼前的靳征和陈喆,手足无措。 过了许久,服务员端上我们点的第一盘菜,当我和陈喆抄起筷子的时候,靳征抄起了桌上的电话,“慧敏,你们女的别老做这种特决绝的事儿,何必呢?我们都知道你不容易,心里除了委屈没别的……”他看着我跟陈喆,“你们俩也别愁眉苦脸的,干吗呀,多大点儿事就值得这样,”他微微皱着眉头,歪着脑袋,看向我和陈喆的眼神里充满不解,似乎天塌下来他都能撑住,“没事儿慧敏,事情已然到这份儿上了,你想太多也没用,大不了……大不了我娶了你。”他的话音落下,陈喆一口啤酒喷在我脸上,冰凉。 “仗义。”他对靳征举起了拇指,“真仗义!” 第2节 很早以前靳征就说过这样的话,他说未来他会娶一个世界上最完美的姑娘,冰清玉洁,笑靥如花。而他此生最神圣的使命就是爱她、给她幸福和欢乐,并且沉醉于世俗生活。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我们正在公园的大树底下打扑克,那时我们都年少,书包就扔在不远处的草地上,风吹过来,树叶子沙沙响。靳征清澈而坚定的目光看向很远的地方,脸上带着我们都看不懂的笑容,似乎他的姑娘就站在目光的尽头,裙角飞扬。 尽管我们为他那肉麻的表达感到脸红,情绪却受到感染,不约而同沉浸到对未来生活的幻想中,各自用诗歌一样的言语表达了对爱情的企望。我发誓,那是我这一辈子最应该感到害羞的一天,为我们搜肠刮肚地说出那样动听的文艺腔调的言语而感到害羞。然而当时我们深陷其中,对此浑然不觉。 陈喆说他相信书上关于“一个人生下来就有另外一个跟他相对的爱人在世界某处等他”的说法,生活里经过的每一天都是两个人向彼此迈出的一步,直到相遇。他是一个天生就充满浪漫气息的、在音乐上有着非凡天分的大男孩,那时他的长满青春痘的女同桌正疯狂迷恋着他,陈喆就在半推半就之下,对青春痘女生献上了初恋。 丁慧敏仰起脸,对着蓝天白云想了半天,最终毫无新意地套用了电影对白,她说“我的意中人是一个盖世英雄,有一天他会身披铠甲、踏着五彩祥云来娶我”。现在想来,这想法傻得冒泡,然而谁没有做过那样的梦?梦想原本是攥在手心的最珍贵最斑斓的水晶,在时光侵蚀下变得丑陋廉价,直到有一天摊开掌心发现空空如也,只剩一滴睫毛抖落下的泪滴,究竟为了祭奠什么?青春或是美梦? 说真的,我已经不记得那一天自己说过的话,人们对于深藏心底的那些让自己感到脸红的往事总会选择刻意忘记,我真的忘了。 最近我发现了一个好的去处,就在我们医院太平间对面楼顶,夜班开始之前我常去那坐一会儿,安静极了。我就坐在那想我内心许多的困惑,反思我已经度过的那些生活,青春、理想和爱情,以及永远忙不完的工作和一团乱麻似的人际关系,想爱情的时候居多,因为缺什么就会想什么。 我上一次谈恋爱是什么时候的事?我的上一个男朋友是王小二还是刘小三?我们是为什么在一起,又为什么分开?谁先说的分手?后来我又找过他吗?他找过我吗?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我们在什么地方分手?我哭了吗?分别的时候说了祝福彼此的话吗?怎么说的?如果一早就知道那会是无疾而终的爱恋,我们还会在一起吗?我们许下过诺言吗?他是怎么说的?我又是怎么说的?男人和女人到底为什么走到一起?就为了彼此温暖、短暂的欢愉?为了不寂寞?一定还有别的理由。大概是太年轻,还以为靠得近一点儿,再近一点儿就永远也不会分离;还以为拥抱、亲吻、手拉手躺在草地上看星星就可以拯救彼此;还以为吵架、和好、再吵架、再和好是彼此间永远不改变的循环;还以为从此以后人世间再也找不到更懂得疼惜彼此的爱人;还以为两个人分手以后一辈子也不能忘怀彼此……那孙子长什么样来着?我早已经不记得了。 第3节 我和陈喆都觉得那天靳征电话里对丁慧敏的许诺只是一时的冲动,承诺这种东西比理想更不靠谱,好比x你妈,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很难。然而一个礼拜以后,当我和好朋友们再次相聚,丁慧敏和靳征已经悄悄领回了结婚证。 丁慧敏说领证的那天早晨她给靳征打了一个电话,她说她想生下来肚里的小孩,问他那天说过的娶她的话还算不算数。靳征问她为什么非得领证,慧敏说她得为这孩子的来历给她妈个交待,她并不想以气死与她相依为命的母亲作为代价,换来她孩子的出生。靳征又问她为什么非得生下这个小孩,慧敏说生小孩和做手术都会很疼,既然都要承受疼痛,她宁愿选择在痛过以后得到而不是失去。她说她想好好生活,孩子将成为她人生全新的信仰……大概他们还说了许多不为人知的话,总之,靳征慷慨地献出了他生命里已经所剩无几的“第一次”。 我为靳征的义举而感动不已,陈喆却说靳征是因为不久前的又一次失恋而自暴自弃,并且笃定地说,“你看着吧,早晚得出大事。” 那天慧敏提议我们四个人吃一顿饭,靳征开着车,丁慧敏坐在他旁边,我和陈喆坐在后座上如木鸡般呆呆看着窗外凌乱的人群。路上堵车,靳征每踩一次刹车都很小心,并且不时看看坐在旁边的丁慧敏。慧敏显得有些沉闷,她总是带着欲言又止的表情,有几次她和靳征的目光碰触在一起,我看到她眼中深深的歉意。 “慧敏,高兴点儿,把那些不开心的事儿都放下,咱得向前看。赶明儿等孩子生出来,你可别忘了跟她说,我这个当叔叔的为了她可是把什么都豁出去了。” 丁慧敏低下头盯着自己的肚子,“是啊,再也没见过你这么好的人了。” 靳征忽然想起来,“对了,你今天是不是应该穿件红色的衣裳啊,怎么把这件事给忘了呢,应该先去买新衣裳。”他打定主意直接把车开上了便道,“对,现在就去,权当纪念咱俩第一次领证。” “新衣裳就算了,”丁慧敏笑笑,“要不靳征你给我买个戒指意思意思吧。” “买。再怎么说也是结婚,你还要什么提前想好了,待会到了商场咱们全都买回来。”他俨然一副丁慧敏老公的口气,流露出无比自豪的神情。然而丁慧敏却捧着脸哭了起来,她穿了一件没有袖子的羊毛长裙套在衬衣的外面,头发很随意地披散着,哭的时候,那些遮盖住她脸颊的长发在秋日明朗的阳光下跟肩膀一起微微抖动,我和陈喆连忙伸出手去抚摸她的肩膀,“怎么了慧敏,刚才不是还挺高兴的么,怎么这会儿又哭上了?” “就是,”陈喆也说,“对孩子不好。” 丁慧敏不顾靳征正在开车而紧紧将他抱住,伏在他肩膀上哭得更加厉害,充满委屈和不知所措。 我相信直到那一刻丁慧敏都没有彻底明白自己在干什么,我早说过她没有智慧,只知道一味随着自己的喜好来决定事情,那其实是不负责任的。跟她比起来,靳征似乎更清晰地知道自己在干什么,遗憾的是他被仗义冲昏了头脑,完全没考虑事情的后果。 “行了慧敏,自打从广州回来就没见过你的笑模样,净看见你流眼泪了,你是林妹妹啊?见天这么哭。”他轻轻抚摸着丁慧敏的头发,“别哭了,我知道你心里想的什么,你别把这件事想的那么严重,你把这事儿当成一件普通的、互相帮忙的事儿就成了,这么着,就不会想哭了。” 丁慧敏看着靳征,“靳征,还有……”她奋力歪过身子看向我和陈,“……还有陈喆、左娟,你们是不是都觉着我太可怜了?” “你瞧,你这么说就显得咱们之间生分了,你有什么可怜的,你的事业比我们仨都成功,不论物质上还是精神上,你拥有的都比我们多一点儿,远的就不说了,就说左娟,让你自己说你们俩谁可怜?”还是靳征会开导人,他一拿我做对比,丁慧敏旋即破涕为笑,我的心里却像打翻了五味瓶,不是滋味儿。 抹干了脸上的眼泪,丁慧敏说,“别管怎么说靳征,谢谢你,谢谢你帮我。” “我不是想帮你,我是想给你一点爱。”他突然冒出来的这句话让我和陈喆有些错愕,怎么了就想给人家一点爱?丁慧敏听了却破涕为笑,挥挥手说道,“管他呢,先去买东西,怎么说也是结婚。” 他们去买东西的时候我和陈喆先行来到酒店,包房里金碧辉煌,桌上摆放着糖和巧克力。我们俩就那么孤零零坐在那,谁也不说话,不知该说些什么,场面特别凄凉。 服务员进来给我们送了一壶茶水,她对我们礼貌而真诚地笑笑,不知怎的,我却从她眼里看到深深的伤悲,忽然想给她一个拥抱或者……一点爱。这当然是个讽刺,我有什么资格去悲悯一个陌生人。 喝着茶,陈喆干巴巴地问我:“这是不是有点荒唐?” “像过家家。”我实话实说。 陈喆掏出钱包来翻了翻,“是不是……也该给个红包?” “那当然,要是你脑子进水了也想跟他们一块儿玩儿的话。”我看着他。 他收起钱包不接我的话茬儿,“你说靳征他妈要是知道这件事会怎么样?” “能怎么样,生米煮成熟饭了。”我喝了一口茶,盯着桌上心形的巧克力没有想吃的冲动,“你说靳征是不是一直都喜欢丁慧敏来着?”这问题我已经思量了很久,回想了我们从小到大在一起打打闹闹的所有细节,怎么也没挖掘出来靳征对丁慧敏有什么特殊的感情。倘若他真的从小就喜欢丁慧敏,又怎么会等到现在才出手?要知道慧敏这个人无论谁喜欢她,都会让她感到不知所措,她从来就不懂得拒绝,无论帮助还是仰慕。 对于提出的疑问,陈喆保持缄默,他提议说:“咱们去买点什么吧,鲜花之类的。” 我们俩在酒店外边的花店里挑了99朵玫瑰和99朵百合绑成一个大大的花束,回来的时候,靳征和慧敏已经在等我们了。他们买了唐装,丁慧敏的头发略微梳理之后高高地绾在脑后,宽大的上衣掩盖了她硕大肚皮里的秘密,裙子拖到地上,她的两颊绯红,目光盈盈,若再能花枝乱颤地笑出声儿来,简直能去演潘金莲。 “呵!”她惊叹我和陈喆抱着的巨大花束,“你们俩真行,这得多少钱呀!” “嗨,花呗,陈喆有的是钱。” “是是是,总得送点儿什么,纪念,就当纪念。” 靳征把花束塞到墙角,一些花瓣散落在慧敏的裙角,我不禁想起少年时他说过的关于姑娘的理想,一瞬间竟产生“这就是他们俩的婚礼”的错觉。 “我有点迷糊了,怎么觉着你们这分明就是真结婚呀!”坐下后我乜斜着靳征和慧敏说道,“是不是陈喆?” “这当然是真结婚,证儿都领了怎么能是假的呢!”靳征碰碰慧敏,“慧敏,把咱俩结婚证亮出来让他们开开眼,还有这个,”他拉过慧敏的手,巨大的钻石晃得人张不开眼,“瞧见没有,该有的我们全都有。”他颇得意。 一时间我跟陈喆面面相觑,“这么说……”我感到意外,“是真的!从今以后你们就……” “假的。”方才的喜悦荡然无存,丁慧敏恢复了平静,“你们别听靳征瞎说,领结婚证纯粹是为了让我度过眼前这个难关,这戒指是我自己买的,带着玩儿的。”说完她垂下头盯着自己的肚子发呆,猛然间又抬起头带着笑,“靳征,谢谢啊。“ “嗨——”靳征故作轻松地把头转向一旁,“说这些干吗,都是朋友。开吃吧,我都饿了。” 之后的时间,再也没人提及今天这顿饭究竟是为什么而吃,气氛一直不温不火地继续着,尽管靳征和慧敏极力显得轻松,空气中却弥漫着挥之不去的愁绪。许多时候都是这样,你总觉得有一颗坚强的心能够掩饰所有不愿为人所知的那些细小情绪,其实那一瞬间心底最温柔的部分却暴露无遗。在这种时候沉默才是最好的方式,就像我和陈喆,尽管这确实让人尴尬。 化解尴尬最好的方式就是喝酒,我们都意识到这一点。因此我们频频举杯,除了慧敏。 以往在一起喝酒的时候,靳征都会在端起酒杯的时候说一些虚头八脑祝福的话,今天也不例外。“这一杯,让我们为慧敏的女儿干杯。”他真诚地看向慧敏,不等我和陈喆做出反应就一口喝干了杯中的酒,我和陈喆只得跟着无声地喝下。丁慧敏端着一杯白开水兀自坐着,过了一会儿她说:“红酒是拿来庆祝的,不适合干杯,”她喝了一口白开水,“来瓶儿五粮液怎么样?” 于是我们酒杯里又倒满了五粮液。再次举杯,靳征说,“第二杯,让我们为了丁慧敏干杯。”他并没有说明白为了丁慧敏什么就喝下去了,陈喆跟着喝,我有些犹豫,“喝不了那么多,我喝一半儿吧。” “不行,”靳征瞪着眼睛,“凭什么我们都干了你就为慧敏喝一半儿。今儿这么重要的日子你能不能真诚点儿?” 为了表示对丁慧敏无比的真诚,我闭眼将那杯酒倒进了喉咙,登时感到脸上发烫,为了缓解辛辣而不断大口地吸着气。没容我吃些东西,靳征的第三杯又举了起来,“这第三杯……”他停住了,“这第三杯为什么呢?我一时还真想不起来,陈喆,你说你说,该你说了,你说咱为什么……不不不,我想起来了,”他紧着对陈喆摆手生怕抢了他的话,“我想起来了,这第三杯我们为了……爱情。”他有点醉了,目光开始变得迷离,他搭在慧敏肩膀上的手微微发抖,“慧敏,为我们都能找到天长地久的爱情干一杯,你说怎么样?” “不怎么样。”我把话接过来,“这第三杯为了友谊,友谊地久天长。” “左娟说得对,友谊地久天长。”陈喆说。 慧敏抬了抬白开水,“友谊地久天长。” 我们不约而同看向靳征,“扯淡!”他说着话第三次喝干了杯子里的酒。 第三杯之后我就知道自己喝多了,看什么都是影影绰绰,脸颊烫得像随时能烧起来一般,极力保持着坐姿不让自己从椅子上滑下去。靳征已经醉了,他不断地给自己倒酒,生怕有人拦着不让喝似的,抓起来就往嘴里灌,喝完了一杯再喝一杯……坐在他身边的丁慧敏丝毫没有制止的意思,自始至终她都是一副欢喜的表情,弯弯的眼里带着笑容看靳征一杯杯地喝下去。“让他喝吧,”慧敏说,“失去一段感情比失去一个爱人更痛苦,感情里有色彩、时间、记忆和灵魂,我失去的只是一个已经不爱我的人,靳征失去的是感情。” 我恍然大悟,原来情感失意的人之间有种同病相怜的悲悯,所以靳征才那么轻松地对丁慧敏说“我娶了你”。 第4节 我跟章晓雯之间的情谊没有和慧敏那么深厚,但这并不妨碍我们成为好朋友。她是一个皮肤偏黄的大眼睛姑娘,牙尖嘴利,是我们那唯一动不动就跟医生甩脸子的护士。她这种外表看起来长满了刺、看谁不顺眼就扎谁的女孩往往天真烂漫,有着坦诚和柔软的内心,靳征说当他第一次看到章晓雯的时候就知道她是这种人。 那天深夜,靳征出差回来得知他妈在我们这住院,就直接跑了过来,赶上章晓雯上夜班,死活不让他进病房。靳征说你让我进去吧,我出差半个多月了,刚下飞机就跑过来了,你让我进去看一眼我就走,就在章晓雯被他的孝心感动打算放他进病房的时候,靳征又把我搬了出来,补充说我是你们这儿左娟的朋友,我妈还是左娟她妈的同学,章晓雯立刻就明白了他要看的人就是那个刁钻的老太太,白了靳征一眼没好气地甩出一句“别说左娟了,院长朋友也不行,现在不是探视时间。”说完把门关得死死的。 靳征站在病房门口给我打电话,“左娟你在你们医院人缘怎么那么差,本来都要放我进去了,一提你名字立刻把我赶出来了,瞧她那意思打我的心都有。” “哼,我人缘差?你别没良心了,要不是我天天跟同事说好话,我们病房护士早联合起来把你妈打一顿了。我说你能不能稍微劝劝你妈,别那么多事儿。” “那你让那护士给我开门,我这就进去劝她。” 带着靳征走到病房门口后,章晓雯转身回护士站,靳征压低了声音叫她,“哎——” “干嘛?” “——没事儿,谢谢啊。”靳征讨好地对她笑,“赶明儿我请你吃饭。” “你有病吧,我认识你是谁呀!” “你这话说的,你不是左娟的好朋友嘛……” 病房的门“被”呼的一下拉开,靳征他妈看也不看是谁就开始数落人,“几点了几点了,你们跟这聊天儿?这是哪儿啊,这是医院、病房!需要安静知道吗……哟,儿子,你怎么来了?”她拉住靳征,“你怎么不直接进来呀,小护士说你了吧?她们就那样,特别没素质,来,进来跟妈待会儿,今儿就住这儿吧,妈这是两人间,那病人今儿出院了,正好那床给你睡……”她看也不看章晓雯一眼,拉着靳征就往病房走。 “什么就住这儿了,这是医院不是街边小旅馆。”章晓雯正色对靳征说道,“就待五分钟,五分钟后必须走。” “行,行,五分钟。”靳征赔着笑脸,“五分钟后肯定走。” 章晓雯转身回护士站之前狠狠剜了他一眼,靳征后来对我说,他就是从章晓雯转身的那一刻开始爱上她的。实际上那天晚上章晓雯并没有来轰他,靳征陪着他妈就住在病房里,也因为如此,靳征才会借这个理由一而再、再而三地跑到我们医院来约章晓雯吃饭。 谈恋爱总是从吃饭开始,然而爱情却不像请客吃饭那么简单。说实话我不记得靳征和章晓雯之间有过太激烈的争吵,充其量互相挤兑两句,抛给对方一个白眼,谁也不理谁,不出几个钟头,俩人就又在一起黏黏糊糊了。所以当他们决定分手的消息传来,我像所有人一样深感意外。靳征常说,男人最可爱的时候是在女人生气的时候哄哄她,他立志做可爱的男人,连他妈那样的女人每天也被他哄得开开心心,真不知道他哪来的那么多的耐心。然而靳征告诉我,突然有一天他对章晓雯无休止的使小性儿感到了厌倦,他说每一次都说同样的话、带她去同一个电影院看三十块钱的电影,去同样的花店买二十块钱的花,每一次章晓雯破涕为笑之后都会捶打他的胸脯,不多不少,三下,之后她会扑到靳征怀里,一切归于平静,毫无新意……我不知道这算不算靳征对章晓雯的抱怨,总之,他渴望从这样的关系当中解脱出来,并且成功了。 而章晓雯,在她和靳征分手之初她一如往常总是忽闪着微笑的眼睛行走在护士站和病房之间,她甚至还和病人开玩笑,咯咯咯的笑声洒落在楼道里,悦耳极了,没有人看出她一丝一毫的失意……直到有一天靳征给我打来电话问询章晓雯的近况时,我才得知他们已经分手的事。当我把章晓雯快乐的表情向他转述后,靳征的声音听起来无比沮丧,他说:“我真傻,分开这些日子我天天睡不着觉我想她,我还担心她受不了呢,我怕她不吃饭,我怕她上班跟病人嚷嚷……有好几次我躲你们医院门口就为看她一眼,我真傻,她一点都不难受……左娟你说我怎么那么傻呀,章晓雯就是个白眼儿狼!”这是他对章晓雯所做的最后陈述,我从他声音里听到心碎的声音。转天,我向章晓雯求证他们分手的事儿,她依然嘻嘻嘻地笑着看我,“是啊,分了,他不要我了。”夜深人静,护士站就我们俩人,她把玩着手里的水杯子,“对不起啊左娟,我没告诉你是因为我觉着靳征肯定早就告诉你了,再说,再说这是我跟靳征俩人的事儿,跟别人说的什么劲儿呀。” “章晓雯你去问问,哪个女的被男的甩了不是哭天抢地欲哭无泪?你再看看你,失恋了倒比谈恋爱时候还显得高兴,”我在她额头上拍了一下,“你呀,脑子坏了,我看你再上哪去找靳征那么好的人。” “嘁,”章晓雯不以为然,“再好又有什么用,他不爱我了,他嫌我烦,他跟我分的手……”顿了一会儿她忽然红了眼圈,赌气地说道,“有什么了不起的,他不爱我我也不爱他。” “有时候幸福得去争取,也许靳征只是一时心情不好冲动地提出了分手,男人永远长不大,永远孩子一样任性,这一点任何人都改变不了,唯一的办法是接受。”那一天章晓雯没有给我机会说完这些话就离开了,如果她给我一点时间说完这些话,我不知道她会不会去找靳征,至少他们有过一次和好的机会。 我一直认为靳征和章晓雯是属于彼此的两个人,他们有着同样简单和干净的心。从一开始我就知道靳征和丁慧敏在做一件危险的事,那也许会是一个悲剧的开始。谁知道呢。 我一直犹豫着该不该把靳征和慧敏的事告诉章晓雯,几个月以前的那天夜里,是章晓雯唯一的一次和我谈到靳征,那以后她依然快乐得像只鸟,没有人在她眼睛里看到落寞,我也一直没有机会说起那件事。 快下班的时候我还在治疗室里配药,章晓雯一阵风似的跑进来,“快,左娟,丁慧敏电话,好像出什么事儿了,声音都不对。” 我把医生的处方塞给她,指了指桌上的药,“那两瓶弄好了……” “行了你赶紧去吧。” 我顾不上叮嘱其他,跑到护士站抓起电话,“慧敏?怎么了?” “娟儿,左娟——”丁慧敏哭着,“你快来帮帮我吧,我肚子疼,疼得不行。” “别着急慧敏,我马上到。 半个小时以后我到了慧敏家,她挣扎着给我开了门,脸色惨白,头发被汗水浸湿了,一缕缕垂下来,特别凄惨。开门的一瞬间她像一个即将被淹死的人见到稻草那样扑过来,紧紧抓着我的胳膊,“左娟,我快疼死了,我可能要死了。” “没事儿,没事儿慧敏。”我把她安置在沙发上,做了初步的检查,情况比我想象的要糟糕,她很有可能要提前生产。“没事儿慧敏,你死不了,别害怕。”我抚摸她的头,希望她能平静一点,之后给妇产医院打电话。 “左娟,我会不会死啊?我要是死了你千万替我照顾好我妈,我那么小我爸就死了,她把我拉扯大特别不容易……我还没来得及报答她就死了。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了左娟,你一定得替我照顾我妈。” “别瞎说丁慧敏,你死不了,你再坚持一会儿,这难不倒你慧敏,你再坚持一会儿就好了……”她的眼泪落在我胳膊上,凉凉的,我忽然有不好的感觉,跟着她哭起来,“慧敏,你一定坚持住,你别着急,我现在就给靳征打电话,让他来帮帮咱们……” “千万别,我们不是夫妻。” 想一想也对,靳征有什么理由对丁慧敏承担丈夫的责任和义务,一切不过是闹剧。 我拿过毛巾来替丁慧敏擦汗的时候注意到血已经浸湿了她的睡裤,我意识到她的女儿可能不保。幸好救护车及时赶到,医生护士一齐上阵将她抬上救护车驶向医院。才开出去没多远,几乎奄奄一息的丁慧敏突然再次大叫起来,“糟了,糟了左娟,她好像要出来了……完了左娟,你快帮帮我……”话音未落,她的女儿已经迫不及待来到了人间。丁慧敏的指甲划破我的皮肤,丝丝血迹渗透出来,这一次我没有帮到她。 车厢里的人在婴孩的啼哭声中忙做一团。有那么两秒钟,我靠在车厢的角落大口大口地喘气,看着眼前的一切目瞪口呆。这一切都太快了,快到让人喘不过气来。 经过了一夜的忙碌,丁慧敏总算母女平安。她生下了一个三斤多重的女儿,尽管是早产儿,小家伙还算得上健康。我找了妇产医院的熟人把慧敏安置在一个单人的病房,一切总算安静下来,疲惫到了极点的我对着丁慧敏欣慰地笑了笑,“慧敏,总算都过去了,你又闯过了一关,有惊无险。” 天已经大亮,丁慧敏趟在床上对着天花板发呆。她总是这样,每当喧嚣过后总是好长时间都不说话,眼睛专注地看向某处,使得她的脸看起来就像一个面具,就像丢了灵魂也不去寻找一样。 我去了新生儿病房,那个婴孩儿正睡得酣畅。我伸出手指颤巍巍地碰触她的脸又迅速缩了回来,像生怕弄碎了宝贝一样。她真小,长大了准特好,跟丁慧敏似的,她的皮肤吹弹可破,小小睡着的模样惹人怜爱,不可思议地激发了我内心的温暖,甚至感动。因为有这样一个婴孩儿真实的存在,我忽然感到丁慧敏所做的一切荒唐事都值得原谅,她真伟大。 我向慧敏描述小孩儿的样子,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慧敏,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小的小人儿,她太好了,你还说要把她送人,我就不信你看她一眼之后你还这么想。我保证你看见她之后把什么都抛下了,什么面子啊、什么怎么跟你妈交待啊,说句实在的丁慧敏,我要是你,我要是生这么一个女儿,我连命都能不要了。” 丁慧敏被我的情绪感染,一直合不拢嘴地笑,“真的左娟,她真那么好?其实我第一眼看见她的时候吓坏了,我怎么觉着她皱皱巴巴的,没你说的那么好吧。” “嘁,”我白了她一眼,“瞧把你美得那样儿。” 丁慧敏于是不再掩饰,呵呵呵地笑,特别满足。“真对不起我女儿,之前还说那样的话,我丁慧敏对天发誓,要给她一个温暖的家。”她碰了碰我,“对了娟儿,赶紧给靳征打电话,还有陈喆,让他们都来看看小孩儿。” “是是是,我怎么把这事儿给忘了,都来都来。” 我到妇产医院门口等靳征和陈喆,陈喆刚从外地演出回来,拖着他的大提琴兴冲冲地跑向我,“我要给这孩子拉琴,庆祝她出生。”我忘了说,陈喆是交响乐团的大提琴手,他六岁开始拉琴,在十二岁时就已经在全国比赛中获奖,是名副其实的音乐神童。 “瞧你跑的。”我替他抹掉额头的汗珠,“小孩儿早产在监护中心呢,我找朋友带你们进去看一眼就不错了,谁能让你把琴带进去呀!” “那还不走?赶紧带我看看去。”他特别兴奋,“我还没看过刚生出来的小孩儿呢。” “等会儿靳征。” 等了很长时间靳征才晃晃悠悠地朝我们走过来,他的头发凌乱,黑色的运动衫随意套在身上,“等急了吧,我妈拉着我不让出门,打从早上我们俩就开始吵,累死了。”他双手胡乱揉搓着自己的头发,“走吧,去看看慧敏。” “怎么了你们俩?又吵什么?” “别提了,”靳征点了一根烟,“昨天晚上回我妈那儿吃饭,洗澡的时候衣服扔她那儿了,我跟慧敏的结婚证叫她看见了,今天早晨疯了似的冲到我那儿,二话没说上来照着我脑袋就是一通捶,”他皱着眉头一本正经对着陈喆说道,“这女的快到六十岁绝对不是血肉之躯了,听哥的话,千万别招你妈生气,她要生气想打你,千万千万得反应快点,麻利儿地跑。” “呵呵,”陈喆乐出声儿来,“我妈脾气多好哇,从来不打人。” “那后来呢,你妈知道了怎么说的?” “还能怎么说,硬着头皮说瞎话呗。我说我跟慧敏早就好了,孩子都有了,反正生米已经成了熟饭,你爱怎么着怎么着吧。” “真仗义。”我坏笑着看他,“慧敏要知道了一感动保不齐真就以身相许了。” “亏你还乐得出来?我告诉你左娟,这事儿千万别让章晓雯知道,这要让她知道了,她得怎么想我呀。” “别臭美了你,分都分开了,人家哪还有闲工夫想你?我发现你们男的就爱自作多情,总觉得跟你们好过的那些女的一辈子都忘不了你们。” “你们女的好?一个一个全是祸水。”靳征狠狠的,“年轻的时候全是祸水,等到了我妈那岁数全变身成了纳粹,太可怕了。” 抛开别人不说,靳征她妈的确挺可怕的。这个跟靳征掰扯了一天的纳粹分子当天晚上跑到了我们家跟她最亲密的同学和朋友,也就是我的母亲——陈大燕进行了会晤。依照以往的经验,这两个年纪相仿、生活阅历丰富、智商极高、内心又不怎么光明的人凑到一起,总能在生活平静的湖面掀起巨浪,这一次也不会例外。我很快就成为了继靳征之后第二个被卷入旋涡的倒霉蛋。 第5节 当天晚上我离开妇产医院回到家,推开门就有两双剑一样锋利的目光射来,防不胜防。我勉强跟她们对视了一秒钟,“林阿姨……”我硬着头皮跟靳征他妈打招呼,“……林阿姨最近身体挺好吗?没觉着不舒服吧,要是感觉哪儿不合适可别拖着,跟我说咱赶紧去看……那,那你们聊着,我先睡觉去了,加了一天班儿,困死了。”说着话我已经走过客厅到了卧室门口。“左娟,”我妈叫住我,指着小沙发叫我坐下,“坐这儿,你林阿姨有事儿问你。” 林静芬女士也不客气,单刀直入,问我:“靳征跟慧敏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我好几个月没看见他们了,听陈喆说靳征他们公司不是刚竞标了一个项目,都挺忙的,最近都没见面……” “靳征跟慧敏把结婚证儿都领了,这事儿你不知道?”她显然不信,鬼才信呢。 “这个……我不知道。” “娟儿,你可得帮帮你林阿姨。”靳征他妈忽然哭了,哭得特别伤心,“结婚这可不是小事儿,我跟靳征他爸爸就这么一个儿子,我们不图他将来能有多大出息、光宗耀祖,只要踏踏实实、平平安安过完这一辈子我们就知足了,可是你说结婚这么大的事他都不跟我们说一声儿,蔫儿不唧的就跟慧敏把证儿领了,”她抹了一把眼泪,深深吸了口气,“我的儿子我了解,这绝对不可能是靳征想出来的,肯定是丁慧敏,那慧敏是什么人呐,看着不言不语的,那心里主意大着呢,我们靳征就不可能跟她搞到一块儿去!” 她说话的时候我妈并不说话,一边给她递纸巾擦眼泪,一边不住的点头发出“嗯嗯”的声音,这样的情形之下,自然我也不敢说话,我甚至不敢看她的眼睛。 林静芬长叹一声,“我不是说慧敏不好,你们小的时候就属她招人喜欢,跟小大人儿一样,可是长大了以后她就不是那么一回事儿了,她性格有问题。先前,她跟一个叫什么伟的男孩子谈恋爱,谈了一段时间以后人家男孩儿就发现她性格特别偏激,要跟她分手,慧敏死活不同意,一哭二闹三上吊,能使的办法全使上了。我听说有一天夜里趁那个男孩儿睡着了,慧敏还去厨房拿了把刀出来要跟人家同归于尽……”说到这她显得很激动,一只手捂在胸口上,“大燕,你说这样的女孩子能要么?你说靳征怎么就看上她了,还背着我们偷偷跟她领了结婚证!” “嗯,嗯。”我妈妈在一边频频点头,狠狠剜了我一眼,我连忙低下头,似乎拿一把菜刀的人就是我。说实话,就像靳征和章晓雯的事那样,关于丁慧敏和朱小伟的事我也只知道开头和结局,关于中间这些细节我一无所知,更叫我诧异的是,靳征他妈是如何了解到慧敏和朱小伟之间琐碎的经过的。 “慧敏应该不是那样的人吧。”我的声音小到连自己都听不清楚。 “这年头啊就没有不透风的墙。那个男孩子的姑姑是我在老年合唱团的团友,没事就唠叨她侄子的事儿,她老说小丁小丁的,开始我都没注意,后来才知道,敢情这小丁就是慧敏。哼,她骗她妈妈说去欧洲考察设备,其实是去广州找人家男孩子希望人家回心转意,可怜慧敏妈妈到现在都不知道这些事儿,还当她闺女是十几岁时候的好孩子……算了,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她跟我儿子结婚证都领了。”她走上前拉住我的胳膊,“娟儿,阿姨今天来是想让你去劝劝靳征,不论付出多大代价,跟慧敏离婚。” 我有些惊恐地看着林静芬,“这个……这个……”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求助的看着我妈,希望此时此刻她能挺身而出。 终于她开口了,“左娟,”她说,“可怜天下父母心,你要是知道他们的事儿就告诉你林阿姨,别让她着急。” “我真不知道。” “知道多少就说多少。 “那我一点儿不知道也不能瞎说吧。” 很长时间的沉默之后林静芬阿姨猛然站起身,“我走了,我必须得找慧敏她妈谈谈。”说着快步向门口走去,我妈紧随其后拉着她的胳膊,“林静芬你冷静点儿,慧敏她妈身体不好……” 她们俩就那么拉扯着出了门,我已经顾不上许多,跑回房间抓起电话拨通了靳征的手机,“靳征,你妈在我们家,她急了,要上慧敏她们家去闹。” “她爱闹就让她闹,逼急了我还真就娶了丁慧敏了。” “你能不能冷静点儿,你妈可有心脏病。” “哼,心脏病心脏病,我妈这个心脏病真是要了我的命了。”靳征显得颇为无奈,“那你说我现在怎么办左娟,我刚答应慧敏带着孩子跟她一块去她妈那儿……” “不是,你糊涂了吧靳征,你这是一步错步步错呀,你真想气死你妈?!” “没有,我是觉着慧敏也挺不容易的,咱们从小一起长大的,这时候不帮她一把,你让她带着个孩子怎么办啊?” “靳征你这么说话我不同意,慧敏现在是有难处,可是她不是十七八岁,她有能力也应该有能力处理好她自己的事儿,从一开始我就觉得这事儿你是在胡闹,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人家陈喆怎么不跳出来说‘丁慧敏我娶了你’?” 顿了半天,靳征赌气似的嘟囔了一句,“那是他心里有别人。” “屁!人家不糊涂。”别说是他妈,连我都让他气得不行,“要说起来你手底下也管着好几十口子人,你怎么情商那么低,你真觉着这样就仗义了,就能帮上慧敏了?我告诉你靳征,你就等着吧,麻烦还在后边呢,除非你真想就这么跟慧敏过一辈子。” 靳征立刻说道,“我不想。” “你不想你现在干的这叫什么事儿啊?” “行了行了,你也别废话了,反正我已经答应她了,就这一次,最后再帮她这一次。” “哎——” 他没再给我说话的机会就急匆匆挂了电话,我在床边愣了一会儿,听见我妈进门的声音,慌忙把电话放回去,随手抓起一本书靠在床头。陈大燕同志推开我的房门,我们对视了两秒钟以后,她说,“你可别跟着掺和慧敏的事儿。” “哦,知道。”我合上书,“林阿姨没事吧?” “哼,能没事儿么?非要找慧敏她妈说道说道,我这死拉活拽的她才没上楼,唉,养儿子有什么用,气个半死。”她自言自语似的,“累一天了,你也早点睡,上班的时候认真点儿,稀里糊涂的容易出事。” 她总算没像林静芬阿姨对靳征那样揪住我不放,也许是因为我看起来真的太疲惫了。然而那天晚上我怎么都睡不着,眼前总是晃动着那天她到医院找我的模样以及她带着哭腔的呼喊“娟儿,你快救救我,我冷得慌,从头冷到脚”,喊得我心烦意乱。在靳征和他妈妈以及许多人的记忆里,小时候的丁慧敏是那么乖巧和讨人喜爱,我却好像没有那么深刻的印象。留在我心底的关于慧敏最美好的瞬间,是某一年的秋天我们结伴去公园的路上,黄黄的树叶落满地,慧敏穿着她妈做的深灰色带蕾丝花边的呢子裙、梳两条羊角辫儿走在前面,就在我和靳征、陈喆在她身后忙着在落叶上踩来踩去,并且为那些单调的喀嚓喀嚓的声响而欢欣的时候,丁慧敏回过身来向我们招手,“快点,你们别闹了。”那一瞬间我被眼前的景色惊呆了——铺满落叶的小路在她身后一直延伸到遥远的地方,金色的阳光从背后照耀过来,她看起来光芒万丈,微风吹过来,零星的树叶在她头顶上空飞旋,她小小的对我们招手的样子宛若童话里的小红帽,充满美好和神秘。 后来,在过了许多年以后,我还曾对慧敏说起过她那时的样子,我说那一瞬间在我的脑海中定格,这一辈子我都忘不了她的美,像油画。慧敏听后并没有感动,她只是对我忽闪了几下眼睛,撇撇嘴说她不记得了。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因为被排了早班,我要在八点钟之前赶到医院跟夜班护士办交接。路过早点摊儿,我特意买了章晓雯爱吃的煎饼,放了两个鸡蛋,她跟我一样,不爱在医院吃饭。 每天早上交接班的时刻是我们在一天里最愉快的时候,昨天夜里病房发生了什么有趣无趣甚至拌嘴吵架的事儿,都会拿来嘀咕上一阵儿。病房也是一个小社会,病人之间的家长里短是是非非多了去了,有时候病人之间闹意见,还经常把医生护士拉过来评评理,这种事儿本来应该护士长出面去调解,然而大多数时候都是章晓雯去和稀泥。在没有原则性错误的前提之下,章晓雯总有办法将病人各打五十大板,说得双方心服口服,临了从病房里给我们带回好些水果点心来,这是章晓雯最独特的本领,连护士长都服了她。 我拎着煎饼哼着小曲走进病区,几个围在护士站的同事正小声说着什么,她们表情严肃,看见我立即招手示意叫我过去。 “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都这么严肃?” “啊?”她们一个个都很诧异,瞪大了眼睛看着我,“病房出这么大的事儿你不知道?” “我……我昨天休息,没人告诉我。章晓雯呢?” “章晓雯没给你打电话?” “没有哇,怎么了到底?” 她们几个人面面相觑,似乎觉着有点不可思议。 “章晓雯你们俩好得跟一个人儿似的,她出这么大的事都没跟你说?” “没有,她昨天一天都没给我打电话,到底怎么了你们快点说,别让我着急!” “前天晚上章晓雯值班把药配错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怎么着了?病人没事吧?” “17床的病人糖尿病,前天夜里输液应该加胰岛素,她没加,结果病人血糖升高送去抢救,家属的意见很大,闹到院里了……” “不会吧,章晓雯心那么细怎么能犯这种低级错误……”猛然间我的脑子“轰”的一下,我想起来了,17床病人那天要输的液是我配的,因为接到慧敏电话,我告诉章晓雯那两瓶是已经配好的液,其实我忘了加胰岛素。“……那她……她没说为什么?”我已经开始冒汗,眼光扫过每一个同事的脸却不敢触碰她们的眼神,“……我是说,章晓雯是怎么说的?怎么跟病人家属解释的?” “嗨,碰上这种事还能怎么解释啊,赔礼道歉呗。” “说的是,这么紧着赔礼道歉人家家属还不依不饶呢,还解释?人家根本不听,再怎么解释也算医疗事故,晓雯就认倒霉吧。” “我听赵大夫说那病人差点就抢救不过来了,要真没抢救过来家属还不定怎么闹呢,弄不好章晓雯得给开了,现在好歹病人没事了,就看医院怎么处理了。” “要我说怎么也得赔点儿钱……” “赔钱是肯定的,好么秧儿的谁愿意受那罪呀,晓雯也够背的,护士长下个月光荣退休,章晓雯当护士长的事早在咱们科传开了,这下……我估计悬了。” “还用估计?肯定悬呀……真够倒霉的。” ………… 听着同事们七嘴八舌的议论,我只觉得脊背一阵阵的发凉。章晓雯要提护士长这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几个月以前她就曾神秘兮兮地告诉我院领导找她谈过话,而即将退休的护士长也有意无意地将几十年的工作经验传授于她,虽然章晓雯从没对我提及过她喜悦的心情,可我从她每一天认真的工作态度以及洋溢着自信和兴奋的笑容当中,也能体味出来这一次提升对她而言具有多么重大的意义。面对而今的局面,惭愧和抱歉这样的字眼已经不能诠释我对她的亏欠,除了向医院说明事情的真相,我想我别无选择。 我溜进治疗室给章晓雯打电话。 “章晓雯,出这么大的事儿,你昨天怎么也不给我打个电话?” “嗨,打电话能怎么样,事情已然发生了,给你打电话能有什么用?再说你肯定在忙活慧敏的事儿,我一听她给你打电话的声音就觉得她那肯定也出大事儿了。”章晓雯的声音里丝毫没有责备我的意思,“慧敏那边没事吧?” “慧敏没事儿,生了,早产。” “生了!”这出乎她意料,“呵,真够快的,孩子挺好的?” “都挺好的,放心吧。”我根本无心再继续跟她谈论丁慧敏,相比而言,我更加关心医院对这次事故的处理态度,“赔偿方面医院怎么说?” “还没出来呢,他们让我这几天先别上班了,等医院具体的赔偿和处理意见都出来再说……没事左娟,你别担心我,这种事儿赶上了能有什么办法,扛着呗,大不了开除我。” “章晓雯,我……其实这事儿赖我……要不然,要不然我去跟护士长说说……别的都不打紧的,我就担心家属要求的经济补偿太多医院再开除你……要不然我去找找院领导,把情况说清楚……”我已经语无伦次,不知道该怎么样把我的意思表达清楚,说实话,我真希望此时此刻置身在梦境当中,张开眼一切都烟消云散,“章晓雯,你别着急……”我想说,章晓雯你别着急,我现在就向领导去说明情况,一切都是我的失误造成的,我才是这次事故的责任人……然而没等我说完,小萧拍拍我的肩膀小声告诉我护士长找我,我只好一边对她点点头一边对电话那头的章晓雯说,“病房有事儿,我先去一下,待会儿回来给你打。” “赶紧忙你的去,甭管我。” 江护士长是一个身材高大、和蔼可亲的老大姐,尽管已经到了退休的年龄,她看起来不过四十岁上下,她的性格温和,像章晓雯似的总是带着笑,眼睛亮亮的,平日里我们都愿意跟她聊心事、说笑话。我走进护士长办公室的时候,她正埋头写着什么,“江护士长,您找我。” “哦,”她放下笔看向我,少有的严肃,“关上门。” 关上门之后我有些忐忑地在她对面坐下,不等我开口,她先问道:“晓雯的事你知道了?” “是,刚知道的。”我深吸了一口气,“护士长,其实这事儿不赖她……” “行了,什么都别说了。”她打断我的话,“我知道章晓雯你们俩关系好,你肯定得帮着她说话,可这么大的事谁都帮不了她,人命关天呀!”她显得有些激动,“平常老跟你们说,工作得认真,得对病人负责,你们就是不往心里去,现在怎么样?出事儿了吧!”她叹息着,“说起来可能你也知道,说话我就退休了,本来章晓雯提护士长医院已经通过了,现在……唉,也好,让她长个教训。”她起身去给我倒了一杯水,“左娟,在咱们病房论业务、工作能力和群众基础你跟晓雯都是不相上下的,之前之所以提晓雯当护士长也是考虑到她跟病人和家属的沟通能力比较强,可是现在……病人家属的态度很坚决,第一,要求我们医院进行必要的赔偿,第二,要求严肃处理责任人,医院对晓雯的处理意见还没出来,无论最后拿出什么样的意见,这个护士长……唉,可惜了……左娟,院领导昨天找我谈话了,基于各方面的考虑认为,你是咱们病房护士长的合适人选,咱们科也搞了一次民意测验,你是第一名……” “我……护士长……您听我说……”实际上我并不知道说什么,我的心里乱作一团,我不知道该不该把真相告诉她。 “你听我说。”她打断我,“你当护士长的事儿已经定了,最近这段时间你就别到护士站去了,跟着我,一方面咱们做个工作的交接,一方面,你也得掌握一些工作技巧。”说完,她递给我一个文件夹,“下个礼拜的班儿还没排,你先排一下。” “护士长,其实……我……章晓雯……其实那天……” “左娟,”护士长说,“如果章晓雯因为这次你顶替她当上了护士长而对你有什么看法的话……这样的朋友,不是真的。” 我就这样怀着矛盾和自责还有些莫名的兴奋当上了内科病房的护士长,似乎一切都顺理成章,我不知道,假使章晓雯因为我当上了护士长而对我产生了看法就不是真的朋友的话,那么,在章晓雯的心里我是一个怎样的朋友。总之,从办公室回去之后,我没有给章晓雯打电话。 第6节 当天晚上我心事重重地回到家里,慧敏她妈正跟我的父母热烈地讨论着什么。“呵,今天又是家长会呀?”我强打起精神跟他们打招呼,“没什么事儿我就回避了。” 身后传来慧敏妈妈掩藏不住的喜悦声音,“左娟,慧敏跟靳征的事儿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怎么也不说一声儿?你们这帮孩子,真沉得住气!” 我转过身惊恐地看着我妈,“妈……” “哦,那个……慧敏回来了……从……从欧洲……”她干巴巴地对慧敏她妈笑笑,“下午回家来了,说是……说是要跟靳征结婚了。”她对着我挤了一下眼睛,干咳两声,装作无比兴奋似的,“娟儿你说这是多大的喜事儿啊,乍一听我都不敢相信是真的,靳征跟慧敏……啊,是吧,你说他们俩什么时候……怎么就……是吧娟儿……”她苍白地掩饰着我们都清楚的事实。 在三双眼睛齐刷刷的注视下,我感到不知所措,傻傻地站在原地,脑子里一片空白。 我妈替我解围,对慧敏她妈说道,“看,我说什么来着,左娟听了也得吓一跳不是?真是的,慧敏跟靳征这俩孩子保密工作做得多好哇。”回身碰了一下我爸,“是不是?咱们都没想到吧!” “唔……嗯……可不是嘛……没想到。”他的紧张不亚于我。“没想到,真没想到。”这个老实人意味深长地看向我妈,眼中满是求助的渴望。 “爸!爸!爸你先给我做点吃的,我饿着呢。” “哎,哎。”他一阵风似的跑进厨房,再也不想出来。 慧敏她妈问我妈妈,“老陈,慧敏跟靳征的婚礼我想好好操办操办,你也知道老丁他去得早,临走前他唯一放不下的就是慧敏,一再叮嘱我要好好教导她……慧敏这孩子也争气,从小就懂事、知道心疼我,现在她长大了,结婚,一辈子就这么一回,大事儿啊,”她红了眼圈,动情地看向我妈,声音哽咽,“老陈,你帮着我一块儿替他们操办操办,行不行?” “那有什么不行的!瞧你这见外劲儿的,慧敏和靳征那都是我看着长大的,替他们操办那还不是……那还不是应该的!” “好,好,”慧敏妈妈微笑着点头,她看向我,“左娟,你也该加把劲儿了,遇上合适的也该考虑考虑了。” “是,是,遇上合适的肯定考虑。”我觉得尴尬,确切地说,我为参与了对慧敏妈妈的欺骗活动感到惭愧,她是那么真诚而善良的一个人,命运让她那么早失去丈夫、给她那么多生活的坎坷,然而她温顺地承受了一切从不抱怨,而今,她被这个世界上她唯一的亲人所欺骗,却那样真切地表白她的喜悦……如果我有一次机会可以重新回到丁慧敏站在楼道尽头挺着大肚子的那个时刻,我会毫不犹豫地送她回家,即使她会因此而对我记恨终生,我也在所不惜。大不了就当做我跟她前面二十多年的情谊是场梦。我一定会因此而痛苦,甚至懊悔,但我不会也不必为此感到羞愧,痛苦和懊悔都只属于个人,而惭愧则是出于对他人的伤害。 “左娟儿,到厨房去帮帮你爸爸。”我妈妈有意将我支开,也许是她发现了我湿润的眼眶。 我听见慧敏她妈说:“今天听慧敏说她跟靳征结婚的事儿我光顾着高兴,也没给林静芬他们打个电话,明天一早我就上他们家去一趟,好些日子都没见她了,这么大的事儿我也得跟他们商量商量,婚礼怎么办……” 我妈妈忙不迭地接过话,“应该,应该……不过,我看你也别太着急上林静芬她们家去,再怎么说,咱们是女方啊,该矜持的时候就得矜持着点儿你说是不是……呵呵,你说呢?” “嗨,说话就成一家人了,还分什么男方女方、矜持不矜持的?要不明天你陪我一块儿去吧,林静芬你们俩是同学,都不是外人,有好些事想到想不到的,你帮我们出出主意。” “不行,不行……我哪行啊,这种事儿我也没经验……要我说,你还是别去了,等慧敏跟靳征把婚礼的日子定下来再商量也不迟……” “我跟你说句实话你可别笑话我,自打慧敏告诉我这个消息我这心里就一直兴奋着,把她从那么点儿的小人儿拉扯成人,我就一直盼着能有这么一天,盼着有一天能看着慧敏结婚生子,你也知道,这几年我这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我真怕自己等不到那一天……哎,现在好了,说话慧敏就要结婚了,等明年他们要有了孩子,趁着身体好,我还能替他们带带孩子……一想到这些,我都忍不住要笑出声儿来。” “呵,是,是,别说你了,连我听了这消息都能兴奋得一宿睡不着觉。”这样言不由衷的话听起来叫人心里揪扯得疼,然而慧敏她妈浑然不觉。 “那就先这样,不早了我先上楼去,还得想想给慧敏跟靳征置办点儿什么,虽说慧敏的事业做得不错,什么都不缺了,可我这当妈的总得有点表示不是?” 听到慧敏她妈告辞的声音,我们全家再次集中到客厅里送她离开。慧敏妈妈走在前面,我的父母一左一右跟她寒暄着,我绕过他们仨抢先打开家门,“阿姨慢走,楼道灯坏了您注意……”我的话还没说完,慧敏她妈忽然停下来伸手按住了额头,紧接着她的身子晃动了两下倒向了一边……我的心里“咯噔”一下,完了,我想。 “妈!妈!妈——救护车!救护车!叫救护车!”我疯了一样呼喊着抢上去扶住她,“快叫救护车!” “怎么了,怎么了这是!”我妈也急得大叫,突如其来的状况叫她措手不及,连电话也忘了在什么地方,在原地转圈,“打电话,打电话,电话在哪儿呢!”之前的温馨与祥和在一瞬间灰飞烟灭,我们登时乱作一团…… 然而一切都是徒劳,过度的兴奋导致血管崩裂,丁慧敏她妈没来得及替她唯一的女儿准备嫁妆,就走了。 见惯了生生死死的我站在医院的大门口,看到靳征拖着失魂落魄的丁慧敏跑过来的那一刻,眼泪一下涌出来,喉咙里像堵了一团什么,不能呼吸,也不能言语。那一瞬间我的思绪飞出去很远,忽然想到总有一天我也会像这样跌跌撞撞跑进医院,失去世界上最亲的人……我不能承受,于是上前紧紧抱住丁慧敏放声大哭。 “非得这样吗?那边我刚生下女儿这边我妈就去了……”丁慧敏伏在我肩膀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嗫嚅着,“非得这样吗?非得这样吗?左娟。” 非得这样吗?早知道会有这样的交换,你肯不肯?你想要的东西那么多,总有代价。 我安慰她,“没事儿慧敏,没事儿。一切都会过去。”我看向靳征,他一脸的茫然,仿佛发生的一切都不是真的。 “我还没来得及告诉她……还没来得及告诉她我也当妈妈了……我原本是想慢慢跟她说的,我怕她受不了,我原本是想过一段时间就跟她说的……我真该死,我干嘛要骗她,我干嘛要骗她说我跟靳征结婚,我真是昏了头……”丁慧敏捶胸顿足,“是我害死了她。” 面对她那么强烈的自责我无言以对,从某种意义上来讲,的确是她害死了她妈。 靳征说:“走吧慧敏,进去吧。” “我不敢。”丁慧敏一下又扑进靳征怀里,“我不敢进去靳征,我觉着这不是真的。” 靳征一只手伸进慧敏的长头发里轻轻抚摩着,另一只手替她擦了擦眼泪。过了一会儿,丁慧敏总算镇定下来,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汲取到了一些力量,跟着靳征朝医院大楼走去。 那天丁慧敏好像把一辈子的眼泪都流光了。她几乎没怎么说话,连哭泣也没有声音,一味地低着头,眼泪打湿了衣襟。等到医院的事都安顿得差不多了,我和陈、靳征陪着丁慧敏回到了她妈妈的家。那当然也是丁慧敏的家,自从她的美容院开到第三家分店,她赚钱在市中心买了一套大房子以后就搬离了这里,偶尔回来。 丁慧敏她妈家就在我家楼上,回来之后我妈做了一锅面条端上来,看起来她也很伤心,慧敏妈妈是她的姐妹、邻居、好朋友和结婚介绍人,没有丁慧敏的妈妈就没有她和我父亲几十年如一日相濡以沫的幸福生活,她的伤心是不无道理的。 我妈将面条替我们盛在碗里、摆好筷子,掉了几滴眼泪叹息着离开,自始至终没有言语。临走,她拍拍我的肩膀,指着面条对丁慧敏努努嘴。慧敏只是僵直着坐在沙发上,面无表情,可能是因为太过伤心和劳累,她很快就靠在靳征肩膀上睡着了。 面条就一直在桌子上放着,谁也不想吃,谁也不说话,我们就在这所刚刚失去女主人的房子里迷迷瞪瞪过了一夜。 清晨,我的手机响起来,刺耳的铃声划破了房间死一样的沉默。丁慧敏惊醒,坐直了身子想从沙发上站起来,猛然间她想起了什么,像被钉住一样怔怔看着前方。 “我妈妈去世了。”她喃喃自语的说道。 电话是章晓雯打来的,我压低了声音快速地对她说:“这会儿有事儿,晚点儿我给你打。”说完,我扔下电话怯怯地走近丁慧敏,“慧敏,吃点东西吧,白天还有好些事儿等着处理呢,你不吃东西顶不住。” 陈喆立即起身,“我出去买早点。” “我得回去,我得回去看看孩子,保姆看着她我不放心……”丁慧敏挣扎着起身,“你们怎么也没早点叫我起来,她还没满月,我得回去……” “放心吧,昨天夜里你们都睡着的时候我回去看过孩子了,她挺好的,月嫂人挺好的,又有经验,孩子受不了罪……要不,”靳征顿了一下继续说,“要不我把孩子跟保姆一块儿都接到这儿来,慧敏你在家等着吧。”说着他拿起车钥匙走向门口。 “靳征……” “嗯?” 丁慧敏叫住他却又不说话。 靳征站了一会儿正要再次转身,丁慧敏又喊他,“靳征……” “嗯?” “靳征,从今以后,在这个世界上,我就只有你一个亲人了……”清晨的阳光照耀着她惨白的脸,我不由得再次想起不久以前她站在医院走廊里挺着肚子、抖抖的等待我出来的模样…… 愣了几秒钟之后,靳征抱住了丁慧敏,他说:“慧敏,你还有女儿,有左娟、陈喆……谁也不会不管你……” 慧敏忽然喊我,“娟儿,我冷,我冷得慌。” 我飞快地跑去拿了一条毯子裹在她身上,我并不是不知道,这毯子对她起不到任何的帮助,我只想短暂逃离那样的场景,哪怕一秒钟也好。 我回家洗了澡去上班,路上我给章晓雯打电话,她告诉我院里已经对病人进行了六万元的赔偿,这些赔偿的三分之二由院方承担,她本人承担三分之一。另外,医院对章晓雯的处分也公布了,记过并扣发年终奖,从今以后,章晓雯将再也不会出现在先进个人的光荣榜上。电话里她问我病房不记名投票评选护士长我是不是排名第一,我说是,她又问我这么值得高兴的事儿为什么没早点告诉她,我说我开不了口,章晓雯再次爽朗地笑出声儿来,“我刚发现原来你这人挺没劲的,你当护士长是好事儿,有什么不能跟我说的!是,没错,差一点儿这护士长就让我当了,可是我没当上是我自己的工作失误造成的,又不是因为你,难不成我还能因为这事儿记你的仇么?” “我不是那意思章晓雯……我想跟你说来着,这不是没得空……这两天一直忙……” “得了吧,你就是怕我心里难受不告诉我,还没当上护士长呢就开始忙,忙什么呀,我又不是不知道!” 我忽然有点口干舌燥,像是做了亏心事那样渴望被谅解,“不是的……是慧敏……慧敏她们家出事儿了……” “我跟你开玩笑呢,瞧你紧张的。” “是累的,慧敏妈妈突然去世了,昨天没怎么睡。”我感到我们之间的谈话有点微妙,从她嘻嘻哈哈打趣的言语中我感受到压迫和咄咄逼人,忽然我觉得特别没劲,“等你上班了咱见面说吧。” “那……好吧。”她说。 第7节 虽然护士长说这段时间我不用再到病房去,我还是习惯性地来到护士站。没有人,桌子上放着一大盒子巧克力,处方纸的背面用红笔写着我的名字贴在上面。正在诧异的时候,小贾从病房回来,看见我立即指着巧克力神秘兮兮地笑出来,“给你的。” “谁给的?” “上礼拜出院那个,做手术的。” 我想起来了,是王小东,那个两个礼拜前做过一个小手术的病人,因为他的眉眼跟陈喆有几分相似,我对他的情况多关注了一些,没想到这个家伙这么有心。其实这种事儿隔三岔五就会发生,叫我不能理解的是总有一些男病人会把护士们的基本工作当成对他们特别的眷顾,并且因此产生一系列不切实际的幻想,章晓雯把这一类人叫做臭不要脸的,每当她看到摆在桌上的零食和小礼物,总会大声问询,“这又是哪个臭不要脸的送来的?” 我将巧克力分给同事们,特意留下了章晓雯的一份儿。之后我到护士长的办公室去看看有什么需要做的。护士长不在,我便开始翻阅以前的排班儿记录,排班儿可不仅仅是把工作时间需要的人手安排满那么简单,稍微有一丁点儿想不周全,就有可能引起同事的不满,成为矛盾的根源。在这一点上,章晓雯是个典范,她总能在谈笑间化解同事对诸如连续夜班、轮休时间不合理之类的事的埋怨,不仅不影响工作还能避免引火烧身,她长得就带人缘,天生就有着非凡的处理人际关系的能力。 我的大部分情绪还停留在昨天,总是不由自主想到慧敏和她的女儿,至于慧敏妈妈的模样我却怎么都想不起来了,不是因为她死了,因为什么我不知道。 护士长进来,“哟,来啦。”她抓起桌上的玻璃罐子喝水,声音亲切而叫人愉快,“哟,哪儿来的巧克力,可有日子没吃这么高级的巧克力了。” “病人送的。” “哟,今天脸色怎么这么差,没睡好?” “嗯,我好朋友的妈妈昨晚上去世了,没怎么睡。” 护士长拨了一块巧克力递给我,“来,吃点儿甜的,安慰安慰自己……这种事儿再好的朋友也帮不上她,去世的人是她妈,生她养她,没办法。” 我的手机响起来,是陈喆,他替慧敏出去买遗体告别时签到用的白色签名册,跑了几个地方都只有结婚用的大红色,没办法他只好向我求助。 我忽然很恼火,“陈喆你怎么什么事儿都办不好!那么大的人了,连个签到本都不知道上哪儿买,合着你买不着的东西我就应该知道哪儿能买着!” 电话那边的陈喆显然懵了,过了好半天才淡淡的说:“没事儿,没事儿左娟,我能买着……你……放松点儿。挂了。” 这回轮到我发愣了,听着听筒里传来急促的“嘟嘟嘟嘟”的声响,我不禁自言自语起来,“我跟他发的什么火儿呢?” 护士长笑出来,“你呀,你今天还真是有邪火没地儿撒,逮谁跟谁来了。”她一边起身去加水一边继续说,“章晓雯的处分下来了……” 我猛然明白过来为什么今天这么烦躁——章晓雯。然而我最终没有鼓起勇气向护士长坦白这次事故当中也有我的责任。 “……听晓雯说了,早晨我们俩通过电话了。” “哦,”她看着我,“你跟晓雯的关系最好,她那么要强,合适的机会你开导开导她,别有压力。你们都那么年轻,犯一点错误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是,”她顿了一下,眼光也变得严肃起来,“以后一定要避免,人命关天呀。” “是,我知道。”我只觉得有点慌乱,不知道为什么要站起身,可是既然已经站起来了又不能再坐回去,我想掩饰内心的慌张,于是干脆走出去,“我去病房看看,这会儿忙。” 走到门口,恰好有病人家属来找,“护士,七床的点滴快打完了。”说完她拐进了洗手间。 我一声不响地进了病房,一声不响替病人拔了针头。我一直带着一点不快的情绪,并没觉着哪儿不对劲儿,可是就在针头从那个十来岁男孩子的手背上拔下来的同时,他深吸了一口气,忽然嘶哑着叫出来:“疼死啦!“ 我看了他一眼,紧紧按住他的手背没说话。可是那小孩却不肯罢休,沙哑的、尖尖的嗓音继续对着我喊:“我说你把我弄疼了!” “一会儿就好了。” “你成心的吧?”他缩回那只手,拿到眼前,见有丝丝血迹冒出来更加不依不饶起来,“你怎么回事?你这护士怎么当的?你到底是干什么吃的,拔个针头还能拔出血来,傻x!” 我只好再一次拽回他的手,重新拿棉签按在上面,“像这样按一会儿就好了。”说完我收起东西往外走。 “你回来!”他在我身后喊,“你给我回来!我告诉你这事儿没完,你就是成心的……” 男孩儿的家属,他妈妈——那个四十多岁的精瘦的女人从厕所小跑出来,在病房门口跟我撞个正着,“怎么了,怎么了儿子?” “你看我的手,流血了,她把我的手扎烂了。” 那个女的立刻跳起来,“你怎么搞的!护士长呢,我要找你们护士长!” 我恼火,收起对病人一贯的小心与耐心,转过身来对那对母子喝道,“喊什么喊!这是病房不是你们家!不想再受罪就给我老实点儿!” “你怎么这样!”她不敢相信似的,“你这是什么态度!我要找你们护士长,我投诉你!” “找去呀!就你刚才找我那屋!” 那孩子她妈好像忽然想明白了,转脸去说她儿子,“打点滴哪儿有不疼的,你还男子汉呢,这点忍耐力都没有。”说完了她儿子,她开始跟我说话,“护士……不,护士长,一个孩子,你别跟他一般见识。” “我可不是护士长。” “呵呵,你别生气,这孩子小,不懂事儿……” 我一言不发地出了门,看也不看她一眼。若此时和颜悦色对这妇女说话,她必定以为我怕了他们。有时候做人是这样的,因为占据上风所以才拿出更强的姿态来对人,这样才不容易被人看到破绽。 如果你害怕什么,千万别叫人看出来。 整个下午我还是没摆脱恶劣的情绪,我脑子里想着丁慧敏的一系列遭遇。人人都有很倒霉的时候,我一直在想,倘若这一切的变故发生在自己的身上那将会怎样,光是想一想,我就已经濒临崩溃了。 快下班的时候陈捧着买来的签到本来找我,“晚上你把这个带回去,刚才团里来电话说晚上有个紧急演出,我得去。”“谁在替慧敏张罗?” “不知道,”陈喆捋了捋前额的头发,把脸转向一边,“可能靳征吧。”接着他叹了口气,“左娟,别这么愁眉苦脸的成不成?已然征吧。”接着他叹了口气,“左娟,别这么愁眉苦脸的成不成?已然临出门前抓起一颗巧克力塞进嘴里。 陈喆走后没多久丁慧敏的电话就打了过来,她说有些脱水,让我从医院带几瓶葡萄糖回去替她输液以补充能量。这个电话让我多少有点儿放心,尽管慧敏陷入了极度的伤悲却还没忘记她要承担的责任,她必须勇于面对接踵而至的所有琐碎事务,并且为此保证充沛的体力。 我没给她往回带葡萄糖,回家路上跑了几家饭馆把我所能想得起来的丁慧敏爱吃的东西都买了一份,烤鸭、葱爆羊肉、鱼香肉丝、酸辣粉儿……我知道慧敏吃得下去。 丁慧敏脸色苍白地依靠在沙发上,孩子在旁边的婴儿床里睡得很熟。见我进来,她有气无力地招手,“来,娟儿,葡萄糖,给我来点儿能量。” 我把吃的东西在她面前一字排开,“葡萄糖没用。吃吧,吃完了就有精神、能扛事儿了。” “我咽不下去。”她可怜巴巴地看着我,“你别难为我,给我输点儿葡萄糖就成。” “你吃得下去,没问题。” 丁慧敏的眼泪又流出来,“你别这样左娟,我冷得慌……” “你不冷,吃吧,我给你去热牛奶。” 等我热好了牛奶从厨房出来,酸辣粉已经被吃完了,丁慧敏正把烤鸭大口大口往嘴里送。 有些人总是自诩坚强,以为横冲直撞的爆脾气就是强大,结果一个挫折打过来便粉身碎骨。而有些人在意外发生的时刻总是一副六神无主的模样,带着哭腔哼哼唧唧地说“我冷得慌”,其实她完全承受得住,她那样的一颗心,坚强到可以装下所有别人认为不可能的苦难。 丁慧敏在吃过了那顿丰盛晚餐的两天以后,在殡仪馆内主持大局招呼亲友向她妈妈做最后的告别。她已经完全接受了现实,重新变得镇定,从容面对众人的哀悼与关怀。始终跟她站在一起的、人高马大的靳征则毫无主张地面对这一切,当亲友从他面前走过,他甚至连一句寒暄的话都说不出来。 我和陈喆远远地看着他们俩,陈喆说:“慧敏要是个男的,世界得成什么样?” “她现在这样我们已经望尘莫及了。” “靳征这回该服了吧?” 我看了陈喆一眼没说话,男人服了一个女人不见得是好事情,直至目前,我在靳征的眼睛里没有见到他看章晓雯时候的激动与闪亮,在面对章晓雯的时候他的眼睛里有爱情。 靳征六神无主的另一个原因也许是来自家庭的压力。前来悼念的亲友中间,我没有看到靳征的父母,以我对林静芬阿姨的了解,她仅仅用不来参加追悼会来表示内心的不满已经算做文明,她不来总比她来了以后闹上一场更体面。 亲友们自动站成了两排,围绕着死者缓慢走过,这一圈走过去,慧敏的妈妈将被推进焚尸炉,灰飞烟灭,从此与我们不得相见,阴阳两隔。 我和陈喆并排着走过去,她的容颜经过了修整,头发一丝不乱,闭着眼睛躺在鲜花丛中就像睡着了那样,她的嘴角微微上扬,像她活着的时候一样保持着优雅的微笑。想到今后回家路上再见不到她行走的身影,想到再听不到她轻轻的动听的声音,我不禁悲从中来,落下眼泪。我看向慧敏,她红肿的眼睛里没有了眼泪,表情平静地向每一个走过面前的亲友微微鞠躬。当我和陈喆走过,不等我们开口说一些安慰的话,她冰凉的手指已经攥住我的胳膊,“我没事左娟,谢谢来送我妈妈。”我看陈喆,他正愣愣看着入口处,从他的目光顺延出去不远,我看到林静芬阿姨铁青着脸站在门口四下张望,不用问,她在找靳征。 两秒钟以后,她发现了跟慧敏站在一起的靳征。我和陈喆对视了一眼,迎了上去。 “阿姨阿姨阿姨,”陈喆抱住她往门口走去,“咱们出去说话。” 林静芬阿姨一边挣扎着一边压低了声音说着:“甭管,你们谁也甭管,他要还是我儿子,就跟我回去。” 我跟陈喆一块拦着她,“阿姨阿姨,您听我说。”我们仨一齐到了门外,“您听我说,无论如何您现在不能往上冲,您心里有多大气这会儿都得忍下来,解决问题不在这一时……” “说的就是,林阿姨,您看慧敏也不容易,多不容易啊,您就别在今天当着这么多亲友的面儿……” “算我求求您了林阿姨,慧敏妈妈尸骨未寒,您就忍心呀!” 直到我急得眼泪掉下来林静芬阿姨才终于消停下来,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嘴唇微微颤抖着,“没有这样儿的!我活这么大岁数就没见过他们这样的!”她也哭起来,“我养他养到这么大,他干这么荒唐的事儿连个招呼都不跟我打,我养儿子有什么用!就为的让他气死我呀!” 这时,我母亲也从人群里冲出来,扯住林静芬阿姨的胳膊不放,“林静芬你要干什么?我告诉你,你要是在这儿闹起来,我可不答应。”她伸手抹一把眼泪,扭头看了一眼慧敏妈妈的遗体,此刻殡仪馆的人正把慧敏妈妈抬上一辆四轮推车,这一眼是诀别。她转回头来,眼泪止不住地流,“林静芬,我跟你都有这一天,别管怎么着,你让她安安静静地去吧。” 林静芬阿姨远远看着慧敏妈妈被推进一个小小的通道,消失在里面,怔了片刻,眼泪也掉出来,“我生气呀!我就这么一个儿子,他就这么一声不吭就……怎么就娶了这么个媳妇!我不甘心呐!”她伏在老朋友的肩膀上,哭得特别委屈,“他们要气死我呀,再这么下去,用不了几天,躺在那儿的就是我!” “你别着急,别着急,咱们一件一件事儿,慢慢解决。”我母亲轻拍着靳征妈妈的肩,带她走远。 我跟陈喆像两根木头似的站在原地,不约而同地发出一声叹息。我朝慧敏的方向看过去,她正对着靳征妈妈的背影发呆,当我与她来不及躲闪的目光在空中碰触,丁慧敏没有任何表情地转过了身。 第8节 林静芬阿姨又住院了,跟以往不同,这一次她在病房里显得异常安静,打针吃药她都是默默的,偶尔到病区的花园去散步也是一个人慢慢地走出去再走回来,大多数时候她都捧着一本什么书半躺在病床上。 章晓雯也回来上班了,似乎这一次的事故并没有太多地影响到她的情绪,她跟从前一样像只忙碌的小鸟穿梭在病房之间,每天嘻嘻哈哈笑个不停。在她刚开始回来上班的一两天里我有些惶恐,担心顶替她当上护士长会令她不快,然而一段时间下来我担忧的事情并没有发生,章晓雯根本无视我已经成为了她的领导的这个事实,我们的关系一如从前,这让我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在感到快慰的同时,也为自己以小人之心度章晓雯的君子之腹而暗自惭愧。 因为靳征的关系,章晓雯尽量避免着跟林静芬阿姨过多的接触,一天下班的路上她跟我说,白天的时候在病房,林静芬阿姨忽然叫住她,拉着她的手哭起来。章晓雯还以为是她和靳征分手的事令她伤心,她说:“一直以为感情只是两个人之间的事儿,看着他妈那么伤心,我觉着自己真幼稚,早知道这样,真应该再慎重一点儿。”她看着我,脸上带着歉疚,“其实我跟靳征之间还是有爱情的,我不是真的想跟他分手,只是因为生活太平淡,我有点厌倦,我还以为,他能再来找我呢。”说到这儿,章晓雯眼睛对着我一眨一眨地笑出来,“今儿怎么想起来跟你说这个了?怪没劲的。”她挥挥手快走了几步,“我请你去看电影吧左娟。”见我在她身后站住,章晓雯也停下来,“怎么了?你半天没说话,想什么呢?” “我……其实……”其实我一直在犹豫着要不要告诉她靳征和慧敏的事,我猜想章晓雯还在等待着靳征来找她,这么长时间以来她用忙碌、假装的快乐以及无所谓的神情掩饰着对爱情的等待和惶恐,除了等待,我猜她已经没有了别的办法,女人奇妙的自尊心不允许她低下头来给靳征一个来找她的暗示,章晓雯一直以为靳征应该懂得她的等待,实际上靳征却早已绝望。我不知道如果告诉她靳征现在已经不是法律意义上的单身男人,章晓雯会不会因此而落泪。 我跟章晓雯就那么一前一后站在街上对望了几秒钟,她也许预感到我将说出一些与靳征有关的话,所以眼中充满渴望。 “……呃……其实……靳征结婚了。” 当我终于鼓足勇气说出了这句话,章晓雯怔了一下,忽而她笑出来,上前推了一下我的肩膀,“你这儿说什么呢,前言不搭后语的,没事吧你!”她拉着我的胳膊往前走,“走,看电影去,听说体育场边儿上开了一家五星级电影院,咱俩去看看。” 那一天我和章晓雯一起看了一部美国爱情电影,讲的是一个小说家与一个替他拍照的女摄影师一见钟情,她们疯狂地相爱,然而这个作家已经有了和他患难与共的女友,他试图掩饰背叛,最终不得不面对内心真实的感受,向他可怜的女友坦白,女友那么爱他,想到今后也许再也见不到那个让她深深眷恋却给她伤害的人,女友伤心欲绝,当满怀愧疚的男主人公问道,‘我还能再见到你吗?’她说,‘不能,那样我就离不开你了。’她还说,‘……我一直都和你在一起,我让你快乐过,但现在我对你已经没意义了……你会想我的,没有人会像我那样爱你了,为什么这样的爱情还不够呢……’” 这样的电影让人伤心,或许是在其中找到了共鸣,章晓雯哭了,无声无息。 从电影院出来我们俩一直没说话,我极力掩饰内心的慌张,尽量不去看她,下意识里却一直等待着她向我问起靳征的事儿,然而她一直没再问起。 我们在地铁站分开,像往常一样各自回了家。 地铁的光线忽明忽暗,像我的心情起起落落,我不知道为什么心情那么沮丧。一直以为章晓雯的一切悲喜都写在脸上,直到她在电影院落泪的那一刻我才蓦然发现,其实我对她并不了解,甚至一无所知,一直以为我们俩的内心都是一样的简单,也是在她落泪的那一刻我忽然感到,其实章晓雯的内心深不可测。我猜测着自己那么沮丧的原因有可能来自章晓雯的失落,也有可能源于我对她的不了解,总之我的心情从来没有像那天那么恶劣过。 我在楼下遇见丁慧敏的保姆,手里拎着两个巨大的垃圾袋对我点点头。我叫住她问孩子好不好,她说挺好的,很听话,不哭不闹,我又问慧敏怎么样,她叹口气说,她每天整理母亲留下的东西,不怎么吃饭也不说话。我想着也许该上楼去看看她,说一些安慰的话,可是却鬼使神差地回了自己的家。 我爸正在看电视,见我进来,他站起身往厨房走,“又加班啦?我给你热饭去。” “不用,我在外边吃了。” 我跟他一块在沙发上坐下,一句话也不想说。这时我妈端着她的大茶杯走出来,“回来了,我正等着你回来跟你商量个事儿……” 我爸打断她,“你得了吧,我跟你说了这么做不合适。” “我这不是跟左娟商量呢嘛,合适不合适的也不是你说了算。” “你这不是叫左娟为难嘛!” “我又不是叫她现在就去说!心里记着有这么个事儿,找机会问问慧敏……” “行了,你们别吵了行不行?吵得我头疼。” “是这么回事儿,”我妈把茶缸子放下,一只手搭在我腿上,“今天白天我在楼底下碰见慧敏那个保姆了,她说这几天慧敏一直在楼上收拾东西,过两天就回她自己那边住了,我就想,这楼上的房子空着也是空着,有空你上去看看慧敏,顺便问问她楼上的房子她有什么打算,是打算租啊还是打算卖出去,她要是……” “不是,这跟咱有什么关系?人家的房子爱租爱卖那是人家的事儿,您别跟着瞎掺和!” “怎么没关系?我刚才跟你爸爸商量了一下……” “那叫商量么?”我爸爸有点急,“全都是你自己的打算,你只是告诉我你的打算而已。” “别管叫什么吧,反正我跟你说了。” “我说你们能不能别吵了,我头疼。” “我是这么想的,慧敏也不缺房子住,她妈没了,楼上的房子空着也是空着,慧敏要是打算租出去,那就跟咱没什么关系,可要是她打算卖呢,我就寻思着不如卖给咱们……我不是说要图人家便宜,别人多少钱买咱就花多少钱就是了,我是想将来你要是结了婚也别往别的地方搬了,楼上楼下的住着多方便!”说完,她探询地看着我。 “妈你怎么这样,人家慧敏她妈才刚去世,尸骨未寒,你就开始惦记人家房子了!” “你这孩子说话怎么那么难听,这怎么叫我惦记人家房子?我刚才不是说了,我就是有这么个想法,万一慧敏要想卖呢,卖给谁不是卖,该多少钱就是多少钱……” “那也不行。我不管这事。” “这有什么不好的,总而言之你见着慧敏想着问一句,也甭提买房子的事儿,她要说打算把房子留着,那你就当我没提过这回事……” 我没有耐心听她说完,朝卧室走去。 “左娟,我跟你说话你听见没有!” “没听见没听见!”我不耐烦地挥挥手,“要问你自己问,我不管!” “不是,这有什么叫你为难的……” “不管!”我狠狠关上房门。人走茶凉,人若死了,凉茶也会被人喝,这是个自私的世界。 天微微亮我就醒了,再也睡不着,于是对着窗口发呆。天阴着,很大的风,街道上琐碎的纸片和塑料袋被吹起来,在半空里漫无目的地飘动,城市尽头依稀还能看得到星斗,忽明忽灭,像什么人眨动的眼睛。我在一瞬间产生跑到楼上去找慧敏说话的冲动,就像许多年前我在得知暗恋了许多年的那个男生突然转学的消息一个晚上睡不着,赶在天蒙蒙亮的时候敲开慧敏的家门钻进她的被窝抱着她流泪那样。我跟慧敏已经有很长的时间没有安静地交谈过了,我感觉到我们之间日渐疏离,越走越远,尽管我们都不想那样,却一时找不到一条新的小路可以让我们在最短的时间里到达亲密无间的站台,这真叫人无奈。 风还在刮,越来越大,冬天了。我就那么站着,直到太阳一点点升起来。终于我打算去洗漱然后上班,就在最后一抹眼光即将转回室内的时候,我看到了慧敏,她抱着摞在一起的两个纸箱子正从楼门口朝汽车走过去,那纸箱子里装载着她过去三十多年生命的全部,她看起来步履沉重,丝毫没有生机。我就躲在窗帘的后面看着她把那两个纸箱子费力地塞进后备箱,之后保姆抱着孩子上了车,接着丁慧敏发动了汽车,一点点开出去,越来越远……尽管我在她刚发动汽车的时候就已经推开窗户,却一直没有喊出她的名字,我还以为她会来向我告别…… 当她的小汽车融入滚滚车流再也找不见时,我终于大叫出来,“慧敏——”我知道她听不见,那是我对另一个慧敏的呼喊,在我的灵魂深处住着小小的我和小小的丁慧敏。 第9节 靳征在一天下午来到我的办公室,他没敲门,直接走到我跟前拍了拍桌子。我吓了一跳,猛地抬头看到他憔悴的脸。 “怎么了?” “我来看看我妈。” “去吧,病房呢。”我站起来,“我跟你一块儿去。”见他站着不动,我也停在门口,“怎么了?你妈还生气呢?” “她那个人就是固执,不见我。”说完他一屁股在我的椅子上坐下,“左娟,你说这事儿该怎么办?我就这么一个妈,总不能真把她气死吧。” “那你早干吗去了,一开始你就知道她会因为这事儿生气不是么,你明知道她不可能同意,你干吗那么冲动就跟丁慧敏结婚!我早说过,你帮不了她,现在怎么样?把自己绕进去了吧,你把自己绕进去能解决问题也行啊,你这不是白白牺牲了自己么!” “我……”他欲言又止,想了一秒钟,他终于叹息着低下头去,“好吧,我承认自己当时太冲动了……”他仰起头来看着我,“我想跟慧敏说说……离婚的事儿……” 我和陈喆一直担心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彻底冷静之后的靳征已经意识到自己的麻烦,打算抽身退出丁慧敏的生活,深陷生活的激流,人人都会首先想着自救,靳征并没有错。然而他或许没有想过,如果不是他冲动地挺身而出娶了丁慧敏,慧敏妈妈压根就不会死。实际上,靳征已经走入慧敏的生活,他的所谓仗义的自我牺牲非但没有解救任何人,反而在某种程度上促使了更大悲剧的发生。 我努力压抑着内心的恼怒对他说:“靳征,你是不是应该对丁慧敏负责到底?当初人家并没有指望你能帮上什么忙,人家慧敏已经做好了自己应对麻烦的准备,人家当初是准备把孩子做掉的,是你跳出来,你把胸脯拍得震天响跟人家说‘多大点儿事儿啊,不就是个孩子嘛,我娶了你,孩子生下来不就能上户口了嘛’!好,现在人家慧敏按你说的做了,人家对你感恩戴德,她妈要不是因为知道了慧敏跟你结婚的事儿太兴奋,根本就不会死!事情弄到这步田地了,你后悔了,你反过来说自己当初太冲动、你帮不了慧敏了……靳征,你是不是有点儿太孙子了?” 他低着头始终不言语,过了一会儿忽然捧着脸哭出来,“我以为我能帮得了慧敏,我……我当时看见她那样我也觉得特别难受,我想帮她,我说出来可能你都不信,那天陪着慧敏买戒指和新衣裳的时候我甚至都想就那么跟她过一辈子算了,反正娶谁不是娶啊,可是真不行左娟,我真做不到……你也看见了,我妈都气成这样了,再说……再说我心里老想着章晓雯……” 尽管早就料到也许会是这样的结局,当这番话真的从靳征口中说出来的时候,我还是替慧敏感到悲凉。友谊跟牺牲是两回事,尽管我依然坚信那些情谊真实地存在于我们之间,却不再奢望深陷泥潭会有人跳下来背上你逃离苦海这回事,爱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男人一旦懦弱很容易被女人看不起,我想叫靳征滚蛋,看着他六神无主的模样却又软下心来。 “唉,”我叹了口气,“我知道你现在很难受,可是这个时候你跟慧敏谈离婚,她会怎么想?你现在承认自己一时冲动了,你让慧敏陪你玩了一场不成?你让慧敏用这么大的悲痛成全你当个顶天立地的男人的理想不成?” 靳征很长时间都低着头不说话,直到章晓雯一阵风似的走进来,他才看着她缓缓站起身子,“让我再想想吧,”他把目光重新投向我,向外走去,“我想好了再告诉你。” 在靳征与章晓雯擦肩而过的瞬间她叫住了他,“靳征。” 靳征站住,看着章晓雯的脸,“干吗?” “听说你结婚了?” 他看了我一眼,轻轻“嗯”了一声。 “跟谁?” 沉默了一会儿,他说:“慧敏。你见过。” 这次轮到章晓雯沉默了,她咬着嘴唇,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儿,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光是站在一边看着他们俩我已经感到胸口一阵阵的憋闷了,“我……我去病房看看,你们聊一会儿。” “哦,我得赶紧走了,”章晓雯飞快抹掉了眼泪,“宋大夫在病房,叫你去一趟。”说完,她绕过靳征走了出去。 靳征看着我,“你告诉章晓雯的?” “我……我……那天我们俩看电影……” “我就问是不是你告诉她的?” “……我就随口说了一句……” “现在你满意了?”他突然愤怒了,狠狠地瞪着我,“不怕没好事就怕没好人,左娟你到底算哪头儿的?章晓雯也是你的好朋友,你怎么能这样对她?” “靳征我发现你真够不要脸的,我干什么了我?所有的事儿都是你自己搞出来的,跟我有什么关系?你心里有气也别往我身上撒呀,我这好好的招谁惹谁了你就全冲我来?一会儿您想当英雄了,拉起慧敏就奔了民政局,一会儿又想寻找爱情了,又哭天喊地的来找章晓雯,你扪心自问,自己算个什么东西!但凡你还有一点儿骨气,也不会这么翻手云覆手雨瞎胡闹,你好意思么?!” “我……我不想跟你吵架,先回去了。” 靳征无精打采地走出去,看得出来他的内心充满矛盾。大多数时候,人们的痛苦来源于真实的自我与幻想中另一个自我的挣扎所导致的幻想破灭。 靳征在护士站停了一下,章晓雯埋着头不看他。靳征扭过脸来朝我的门口看了一眼,见我站在那,他也就不打算再跟章晓雯说什么,向外走去。 有个病人刚做完大手术,整个下午我们都围着他奔忙,章晓雯的情绪丝毫也没受到靳征的影响,这让我的内心多少有些安慰。 下了班,我决定去看看丁慧敏和孩子。我给她打了电话,她正在一个即将开业的店里忙活,“这个店里进了一台新设备,正给美容师做培训呢,你先到家里去等着我,孩子和保姆都在,忙完了我就回去。”从她的声音里完全听不出哀伤,自然也没夹带任何的情感,她像个忙碌的机器人。 我先到商场替孩子买了一些衣物和玩具,结账的时候接到陈喆的电话,听说我要去看慧敏,他也想赶过来,我说算了,我先去看看她的情况,不如等她新店开业了,我们叫上靳征一块儿去。我总想,靳征如果一直躲避下去也许慧敏会更加难受。 走出商场,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我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在路边等出租车。天气预报里早就说这几天会有雨,这会儿,天上已经开始飘起了细雨,阴冷的风吹得我发抖,眼见着一辆又一辆载着乘客的车从眼前开过去,我只能干着急。一辆白色的轿车从我眼前开过去又在几米以外的地方慢慢倒了回来,当副驾驶的玻璃落下来的时候我才看清楚里面的人是跟陈喆有几分相似的王小东,不久以前他还去医院看过护士们。 “还真是你呀左娟?”他显得很惊讶,“等车呢吧,快上来。” “不用,你快走吧,马上就该来车了。” “先上来再说,后边车着急了。” 他后边的车已经开始不耐烦地按喇叭了,我只好拉开车门坐了进去。“真巧,在这碰上了。”我整理着被雨淋湿的头发,有点不好意思。 前方的交通灯变成红色,他缓慢地停住车,递给我一包纸巾,“还说呢,没看见我都开过去了,扫了一眼觉着有点像你,退回来一看,还真是你。”他咧开嘴笑笑,“前一段我没什么事儿,想起住院的时候你那么照顾我,就说去看看你,结果那天你还不在。” “听她们说了,你也真够客气的,什么照顾不照顾的,那还不都是我们应该做的。” 他把车开出去,问我,“对了,你去哪儿啊,我送你。” “不用,你就给我放在前边路边就行。” “你还说我客气,天儿这么不好,出租车都坐着人呢,你上哪打车去!咱俩谁也别跟谁客气了,反正我没事儿,你要去哪儿我就给你送过去得了。” “还是算了……”迎着他的眼光,我忽然有点不知道怎么拒绝了,“……那好吧,你送我过去。” “这就对了,”他很开心地笑出来,“你那么见外,让我浑身都难受。” 雨下得更加细密,甚至开始有零星的雪飘下来,车里暖气开得很足,玻璃窗上很快就蒙上了厚厚的雾气,和着电台里传来的欢乐的音乐,叫人昏昏欲睡。王小东大概看出我的倦怠,再次等待红灯的时侯,他问我要不要把座椅放倒一些,“困了就睡一会儿吧,到了我叫你。”尽管我们还不够熟悉,听了这样的话却莫名其妙地感到亲切,那是一种特别单纯的关怀,一瞬间拉近了我们的距离,亲切起来。 一路上我们小声儿说着话,一度让我产生坐在咖啡馆里聊天的错觉,我忍不住笑出来,说:“这是怎么了,坐在你车上怎么跟坐在咖啡馆里似的。”王小东听后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说:“左娟你可真够可以的,我就是开咖啡馆的……”更加巧合的是,王小东的咖啡馆叫“绿帆”,那正是靳征我们几个人时常相聚的地方。我问他怎么一次都没在那出现过,他说自己很少露面,即使到店里也躲在办公室不出来。我们的话题转到他的咖啡馆,一路上听他说着咖啡馆那些有趣的事,很快就到了丁慧敏家楼下。 车里的温暖和窗外的秋雨形成鲜明的对比,出于礼貌我并没有立即下车,“谢谢你送我过来,以后哪不舒服就到医院来找我。”话一出口我立即觉得不合适,“我不是那意思,我是说……最好别来。” 王小东笑着点点头,“我明白。你赶紧去吧,别让朋友等急了。” “行,谢谢你。” 我拉开车门,雨水立刻灌进车来,王小东叫住我,不由分说将他的外套盖在我头上,“快跑。”他对我挥挥手。 迟疑了一秒钟之后,我快步跑向楼门,拿下头上盖着的他的外套,隔着十几米远问他,“衣服怎么办?” “再说吧。”说完他一溜烟地开着车跑了,我只好收起衣服走进了电梯。 慧敏还没回来,保姆刚给孩子喂了奶粉,正抱着她在屋里来回溜达。见我进来,那小孩儿在保姆怀里歪着身子,好奇地忽闪着眼睛,忽而对着我露出无比欢欣的笑容,嘴里发出呜哩哇啦听不懂的声音,热烈地摇晃着手臂。保姆说,“这孩子也真是的,对着我一天也不见有个笑模样,你一来就这么欢喜。” “这是看见我给她送礼物来了,长大了也是个小财迷。” 我洗了手,从保姆怀里接过孩子,在灯下温柔地端详她,已经完全不是刚出生时的样子,打一个不太恰当的比方,如果说那时她像只刚孵出来的小鸡,柔弱的叫人不得不心生爱怜的话,此时的小家伙已经长出鹅黄的绒毛,可爱的令人心醉了。她胖了,眼睛比刚出生时更大一些,脸蛋上红扑扑,浑身都散发出婴儿特有的甜美奶香,我望着她的眼睛哄逗着她说,“你好哇——还记得我嘛——你怎么那么美呀——你怎么那么好啊——我真喜欢你——” 她仿佛听懂了似的一直微笑的望着我,咿咿呀呀地回应着,说到兴奋的时候就手舞足蹈,咯咯咯地笑出来。 保姆说从来没见过这么可爱又听话的小孩,才刚出了满月不几天就像个大孩子那样什么都懂,她不像别的孩子那么爱哭,即使在摇篮里睡醒了也不哭闹,吃着手指自己玩,静静等着大人来看她……这使我想起小时候总是安安静静站在母亲身后的慧敏,内心泛起阵阵酸楚。同时我暗暗责备自己忘记了小孩儿满月的事,我想,不会有人记得替她庆祝。 “孩子起名字了没有?” “起了小名儿,叫香子。”保姆拿过来湿毛巾替她擦擦小手,“小香子,你真好,小香子最好了是不是?” 小孩儿再次咯咯咯笑出来。 “慧敏这阵儿怎么样,心情好点没有?” “唉,”她叹口气看着我,“整天忙,不怎么说话,一大早就出门到店里去,晚上回来累得连魂儿都没有了,瘦得不像样儿……”她到厕所去洗毛巾,提高了声音继续说道,“有一回,我半夜起来去给孩子换尿布,看见她坐在客厅里一个人儿擦眼泪,就这样,她一个字儿也不肯对人说,我比她还大几岁,也干过不少人家了,说实话,我就没见过还有哪个女的比她还刚强,不容易啊。”她晾好了毛巾出来又忙着跑到厨房去看汤锅里煮着的汤,“我说一句不该说的,你们要是有空多过来看看这娘俩吧,我始终是个外人,她心里有话也不能跟我说,你们是亲近朋友,她能跟你们说说心里话,我真怕再这么下去她憋出病来……” 保姆的话还没说完,门铃响了,她小跑着去开门,“准是香子她妈回来了。” 我跟着她走到门口,却见到朱小伟拎着一大包的奶粉站在那。保姆不认识他,直问“你找谁?” “哦,”朱小伟有些尴尬地说,“我来看看孩子。” 一时间我也有点慌,不知该不该让他进来,让进来,万一慧敏不想叫他见孩子呢?不让吧,就那么门里门外的傻站着又实在失礼。正在我犹豫的时候,丁慧敏从电梯里走出来,看见朱小伟她愣了一下,朱小伟似乎早有准备,提了提手里的东西小声儿重复着“我来看看孩子”。 慧敏也已经调整了表情,“进来吧。”说着她绕过朱小伟先一步迈进了家门。 第10节 丁慧敏瘦了许多,也平静了许多,从她对待朱小伟的态度上就能看得出来。她已经完全接受了这个男人不爱她的事实,她似乎不打算再责怪他,也不打算否定他的父亲的身份,在这次短暂的会面过程中,丁慧敏对他始终以礼相待,客气又周到,很显然,她对他已经没了感情。 慧敏大概饿坏了,进门就坐到餐桌前等保姆把饭菜端上来,“什么时候回来的?吃饭了没有?”她问朱小伟,“要没吃就在这儿吃点儿吧。” “两个小时以前才下的飞机,我吃过了。”朱小伟坐在沙发上,很拘谨,他向丁慧敏解释来的目的,“早就应该来看看你……和孩子,工作忙,一直没得空儿,这次回来是因为我爸爸要过生日……”他看向我和孩子,“我能抱抱她么?” 我把香子交到他怀里,又过了一会儿他才放松了一些,“这孩子真够壮实的,也不认生。”他由衷地说。 丁慧敏无声地喝汤,头也不抬地说:“叫香子,你要是想看可以随时来看她,放心吧,等她长大了我也会告诉她,你是她爸爸。” 朱小伟怔了一下,眼圈儿渐渐红了,一直红到鼻子尖儿。 保姆过来,“我去给孩子换个尿布。”抱着小孩儿进了卧室。我也想找个什么理由走开,于是走进洗手间,对着镜子发呆。 我听见朱小伟说,明天是他爸爸七十大寿,能不能把孩子抱过去让老爷子看看。 “不行,”慧敏说,“她太小了,不能出门。”声音不大,但是坚定。 朱小伟没再说话,过了一会儿他向丁慧敏告辞,临出门拿出一个红色信封交给她,“给小孩的。” 这一次丁慧敏没拒绝,接过来淡淡说了一句谢谢,十分坦然。 眼前的丁慧敏仿佛脱胎换骨,不再是我熟识的那一个。我说:“慧敏你瘦了,得多吃点儿,保重身体。” “没事儿,马上要再开家新店,忙过这一阵儿就好了。”她大口大口地扒着饭,“你们怎么样,都好吧?我太忙了,也没顾上给你们打电话。” “好,都挺好的。我觉着你变了慧敏,跟以前不一样了。” “兜兜转转走那么多弯路,总得有点变化,不能老重复以往的错误不是?”这么多年来,她始终改变不了在吃饭的时候含着筷子尖儿说话的习惯,“最近我总梦见我妈,穿戴得干干净净,就在老房子的客厅里等着我回来,每一次我进门还以为她是到家里来的什么客人,总得愣愣看上好一会儿才看清楚那是我妈,然后我给她倒杯水,坐下跟她说话儿。她还像活着时候那样儿说话慢条斯理,她说终于又见着我爸爸了,现在过得很满足,唯一不称心的地方就是老朋友们把她忘了个干净,没人儿去看她,应了那句话,人在人情在,人死两抛开……说来也奇怪,每次她都跟我说相同的话,说完了叮嘱我几句注意身体什么的,到镜子跟前捋捋头发、整整衣衫就走了……”她缓慢地叙说,像回忆一件久远的事儿那样的神情,“娟儿,你说这是为什么?齐大姐说是因为她有点怪老朋友们不去看她。”齐大姐是她的保姆。 我想了想,“可能是她想念老朋友,等我回去跟我妈说一声儿,找一天叫她去墓地看看你妈,买点儿她平常爱吃的东西,安安静静地跟她说说话。” “嗯。”丁慧敏点点头,“那就谢谢了。” 这一句谢谢让我觉得我们之间变得生分。我试图找回从前的亲密无间,于是对她说起了工作和生活里琐碎的事儿,比如我当上了护士长这些。看得出来,丁慧敏对我的话题并不十分感兴趣,但她依然有一搭没一搭地与我闲聊着,脸上,却是掩饰不住的倦怠,原本我以为那是因为她太累了,直到我说起了章晓雯和靳征在我办公室里的那次邂逅,她变得聚精会神起来,这终于使我明白,她以前的有一搭没一搭完全是因为对我琐碎的生活不感兴趣。 “靳征……”她放下碗筷认真地看着我,“有没有提起我?” “他……他……问你好。”我躲闪着她的目光,生怕她看出我说了谎。 “哼,”她笑着,“我知道了。” “靳征有他的难处……” “我全理解,不过左娟,要是有机会,你跟他说,我一辈子都感激他,一辈子都会对他好。” “言重了慧敏,他当时也是好心想帮你度过难关,换了是我跟陈喆遇上那样的难事儿,靳征也会挺身而出的。”我想给慧敏一些暗示,以免靳征向她提起解除婚姻关系的时候她会感到愕然。太多突如其来的事件发生在丁慧敏的生活中,我不确定她还能不能撑得住。 “你是说……靳征跟你说什么了?” “没有,他能跟我说什么,再怎么关系好我也始终是外人,关于你们俩的事儿他怎么能跟外人说呢,你说是不是?”我站起来,“我看一眼孩子就回去了,明儿还上班呢。” 小香子已经睡着了,小胳膊搭在枕头边,踏实极了。许多年以后当她长大,知晓了围绕她的出生而上演的这些曲折故事,不知会做何感想。长大后她会变成怎样的孩子?倘若她像大街上那些穿着超短裙长皮靴暴露性感如兔女郎一样的女孩该怎么办?我看了慧敏一眼,“她长大了要是不听话怎么办?” “我会好好教肓她。” “要是她长大了生活不快乐怎么办?” 丁慧敏看了我一眼,“我没办法。”她伸手去替孩子掖了掖被子,“她长大了得自己找快乐,我给不了她那么多,不过等她长到了二十多岁要到谈恋爱的时候,我得把我欺骗我妈的事儿跟她说……”说到这儿,她猛地想起什么来,转身到另外的房间拿了一串钥匙递给我,“娟,这是我们家的钥匙,放你那,隔三岔五你上去帮着开开窗户透透气儿,我离得远,再加上现在有个孩子,过来过去的也不方便。” 这串钥匙叫我想起我妈交待过的关于慧敏家房子的事儿来。正在我犹豫着该不该问一句的时候,慧敏又说:“前两天有个朋友的亲戚从外地来北京做买卖想租套房子,我本来是想租出去的,又一想,来北京做买卖的估计也没什么文化,真要把房子租给他们,回头弄得不干不净的收拾都收拾不出来,索性搁着吧,反正也不缺那两个钱。” “嗯。”我点点头,穿了外衣朝门口走去。手机响起来,我妈打来问我怎么还没回家,我刚一说在慧敏家,她便急不可待地问起房子的事,“你问了没有?房子慧敏到底打算不打算卖?要打算卖你问问多少钱……” “行了妈,您就别跟着添乱了。” 挂断电话我看了慧敏一眼,她的表情告诉我她已经清楚地听到了我母亲在电话里说的话,这叫我尴尬,“慧敏你别在意,我妈她就这样儿,除了买房子置地,一辈子再也没别的追求了。” “你也真是的左娟,她让你问你就问我一句怎么了?你怎么就知道我不想卖了那房子?实话告诉你吧,我正想卖呢,要真卖给你们家,我还能时不时回去看看,卖给别人我还真舍不得。” 我知道丁慧敏从心里就没打算卖那房子,也只得硬着头皮跟她说些云山雾罩客套的话来掩饰我的尴尬,我说:“你别听我妈的,那房子是你的家,什么时候想起来了什么时候都能回去看一眼,你又不缺那钱,好好的卖它干吗,留着吧,就当是个念想。”我把钥匙装进书包,“你要是放心这钥匙就放我这吧,没事让我妈上去擦擦灰、打扫打扫,反正她整天在家没事干。” 丁慧敏说着感谢的话一直将我送到电梯口,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似乎还想和我说点什么,忽然传出了小香子响亮的哭声,慧敏只得匆匆与我告别奔向襁褓中的女儿。 这是冬天的第一场雪。雪越下越大,棉絮一般降落下来,掩盖了许多东西。 从楼门口走到可以打车的小区门口有很长的一段路,我走得很慢,脑子里努力回想着方才在慧敏家中的那些细节,却什么也没想起来。 回到家已经是深夜,我妈还强打着精神坐在电视前等着我,或者可以换一句更直白的话说,她在等着我带回来关于楼上那套房子的消息。果然,她不等我脱下外套就迎上来,“娟儿,房子的事你问了没有?” “问了,”我早有准备,“人家不卖。” 这结果似乎在她预料之外,她站在原地眨巴眨巴眼睛,不知在思忖什么 “妈,您就别在这种时候惦记人家房子了,也不嫌过分,亏你们还几十年的好朋友!今儿你打电话的时候,人家慧敏就跟我旁边站着呢,你说的那些话人家一个字儿没落全听见了,你都不知道我当时多尴尬……” “你尴尬的什么劲儿啊,我又没让你去抢。”她仿佛释然了,转脸又坐回沙发,抄起茶几上一个苹果一边削一边又开始抱怨我,“也没你这样的,耗子扛枪窝里横,小脾气就会回家跟你妈使,让你办点儿事儿,从来就没有一件办漂亮的……”每一次只要有机会让她开始说这样的话,她准得絮絮叨叨说上半宿都不带停的,这一点跟她的好朋友林静芬比起来一点也不逊色,我怀疑她们俩单独在一起时,大部分时间里除了研究怎么数落人就没聊过别的。见我要进房间,她才停止了自说自话般的抱怨,“靳征往咱们家打电话找你,说你回来以后务必给他打个电话。” “这个靳征,有事打我手机不完了么!”我嘀咕着抄起电话,“他没说什么事儿?” “没有。”她将苹果一切两半儿,递给我一半儿,“就算有事儿他也不能跟我说呀,那天我跟林静芬还说呢,你们这帮孩子,一个比一个有主意……” “行了,您就别絮叨了,我这打电话呢。”话音落下,那边靳征已经接起了电话,我说:“找我干吗?今儿下午不是刚见过面儿,你怎么有话就不能一块儿说完了呢?” 他先“嗨”了一声,然后说道:“我就是告诉你一声儿,我琢磨好了,跟丁慧敏的事儿就不能拖,这次就算我对不起她了,周末我就去跟她摊牌,你跟陈喆得跟我一块儿去……” “我不去。” “别不去呀,你们得去缓冲一下,万一我们俩单独谈……我们俩多尴尬呀。” “不是靳征,我还是没弄明白,你这么坚决地要跟慧敏解除婚姻关系是为什么呀,为章晓雯?” “为自己。人得忠于自己你知道吗?左娟……” 很久没听过这样冠冕堂皇的话了,我不免一阵脸红心跳。“靳征靳征靳征,”我不得不打断他,“别跟我说这样的话,我受不了。你想早点跟慧敏把事儿了结,我支持你,早了早解脱,再这么下去也没准儿把慧敏都给耽搁了。” “那就这么定了,慧敏给我发信息说这个周末她的新店开业,咱们一块儿去。” “我说……” “到时候我和陈喆去接你,就这么定了。” “喂,我说……” 他已经挂了电话。 第11节 林静芬阿姨出院那天,靳征来接她。经过这些日子的休养,她的精神和气色都好了许多,只是她仍不搭理靳征,不管她儿子说什么,她都不肯说一个字,用沉默向她儿子表达着抗议。对此,靳征也只有唉声叹气的份儿。 我送他们到医院门口,趁靳征去开车的工夫,我说:“林阿姨,靳征的事儿您就别跟着操心了,我说句不该说的话,还不够添乱的。您这么挤兑他,他心里难受,您不也跟着难受么?” “你们到底还年轻,我跟你说左娟,听人劝才能吃饱饭,老人儿说的话是不见得都对,可那也不都是胡说的,都是吃了多少亏上了多少当以后总结出来的,我跟你妈妈我们到了这个岁数,经过的桥比你们走的路都多,总不能看着你们吃亏上当往火坑里跳吧。” “哪儿有您说的那么严重,这都什么年代了还有火坑,往狠了说,也就是摔个跟头,能有什么大不了的!爬起来继续朝前走呗。” “行了左娟,我也不跟你说了,你跟靳征是一伙儿的,抽空我找你妈说去。” 靳征已经把车开到了跟前,林静芬阿姨上车的工夫,章晓雯正走过来,这个礼拜赶上她上夜班,好几天了我们在病房几乎碰不着面。 “哟,今天怎么来这么早?” “还说呢,”她从地铁站走过来气喘吁吁的,鼻子尖儿上渗着汗珠,“昨天我从家带了两个芹菜馅儿包子,正吃着呢,阿姨闻着味儿就过来了,吃了一个直说还想吃,我回去就让我妈又做了几个,给送过来了。”说着话,她把手里的饭盒递到林阿姨手里,“知道您今天要出院,还好快走了两步赶上了,要不然这些包子够我们全家连着吃上三四天的。”尽管平日里她可以回避着跟林静芬阿姨见面,此刻她却笑吟吟地像个没事儿人,“我要早知道您爱吃这口儿,早就给您送来了,我妈特别爱做饭,一天天没事就跟家鼓捣吃的。” 坐在车里的靳征妈妈乐得合不拢嘴,不住点头,“亏得你想着我,替我谢谢你妈妈,等我有空了来医院看左娟你们俩,顺便把饭盒给你带过来。” “医院这地方您还是少来吧,”章晓雯把大衣的领子拉高一点,“等有了空儿,我跟左娟上家里看您去。” “那咱们可就说定了,到时候你可别不来。” “放心,周末我准上家里去看您。” 在她们说话的时刻,我注意到靳征一直对着他面前的方向盘发呆,直到章晓雯催促了几次,他妈也诧异着怎么不走时,靳征才猛地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发动了汽车。他的眼睛匆匆扫过章晓雯的脸,匆匆地说了一声再见。 目送他们走远,我和章晓雯并肩朝病房走,说实话我已经不记得在她和靳征相好时候的那些细节了,但是我确定,那时林静芬阿姨对章晓雯也并不十分热情,甚至有几次还向我抱怨过章晓雯种种的不懂事,而今,因为她对丁慧敏的憎恶,反而愈加显出章晓雯的好来,真应了那句话,人比人得死啊。 我问章晓雯,怎么会突然对靳征他妈又热情起来了,是不是对靳征贼心不死。 章晓雯一巴掌打在我肩膀上,愠怒着朝我叫嚷:“哪儿跟哪儿啊!别瞎说!不就给了几个芹菜包子么,又不是什么好东西!” “谁说东西好坏了,以前也不见你对老太太这么上心。” “你别那么讨厌,”她白了我一眼,“当了护士长别的本事没学来,捕风捉影学得那么快!我跟你说啊,这里边什么事儿都没有,就是昨天晚上我吃包子叫她看见了尝了一个,一个劲儿说好吃,我就给带了点儿……” “得了,我就是跟你开个玩笑,看把你急的!” 我们俩刚走到护士站,一个实习生从病房急匆匆走过来,蹙着眉头对我说:“护士长,宋大夫又发脾气呢,你赶紧去看看吧。” 又是宋大夫,半年前才到我们医院,从日本回来的,整天绷着脸,跟他在一块儿工作不能出半点差错,一点点疏忽就能惹得他大发雷霆,同事们提起他就头疼。今天发脾气是因为前一天他交代给一个病人抽血做化验,护士已经叮嘱过病人抽血之前别吃早餐,哪知道人家早上六点钟起床饿得不行吃了几片面包,化验结果把宋大夫吓了一跳,跑到病房来检查发现病人的情况远没他想的那么糟糕,得知病人吃过早餐才采血的情况之后当场就发了脾气。跟章晓雯进到病房的时候,抽血的病人正紧着给宋大夫道歉,小赵站在宋大夫旁边一脸的无辜。 “护士长,”病人拉着我的胳膊,“您赶紧跟宋大夫解释解释,今儿这事儿真不赖人家小赵姑娘……” 不等他说完,宋大夫黑着脸走出了病房, “嘿,这叫什么事儿啊!”病人一屁股坐在床上,无比沮丧,“早知道就再多扛一阵了,还连累了人家小赵姑娘。” 章晓雯笑着接上话,“没事儿,宋大夫是我们医院出了名儿的讲原则,他那也是替您着急。”回过身来又开导小赵,“没事儿,多大点儿事儿啊,转天他就忘了。” “也别站着了,回去工作吧。” 我们一齐走出去,我下意识看了章晓雯一眼,她也正瞥向我,目光相对,章晓雯对着我吐了吐舌头做了一个鬼脸。她总能轻松化解别人的情绪问题,这样的本领我永远学不会。 其实,面对章晓雯的时候我常感到自卑,连我妈都说她闺女若能赶上章晓雯一半,也能每天哄得她开心快乐了。不过,我妈也说章晓雯的心机太重,活起来太累。对这个结论我感到颇为不屑,在我看来,只有无比单纯的人,才能在每一天都拥有那么多的快乐。 我曾经对陈大燕同志说起章晓雯受到医院处分之后回来上班对我并没有半点责备,我们的关系一如往常的事儿,并且,我说,一个这样的朋友值得我一辈子感激和珍惜。说这话的时候我们正吃晚饭,她夹着青菜的筷子在半空里顿了一下,乜斜着看我一眼,露出类似鄙夷的神情,“早晚有一天她会连本带利让你还债,不信你就等着看。”她说得十分笃定,“别怪你妈没告诉你,那章晓雯可不是省油的灯,你妈虽然没什么大本事,看人还从来没走过眼。” 我并没有跟她争辩什么,上一辈人总喜欢指导别人的生活,包括该交什么样的朋友,而实际上,这种指导除了丰富他们自己的退休生活之外,不具备任何意义。关于她对章晓雯的评判,我并未争辩,我想来日方长,总有一天时间会证明我和章晓雯之间的情谊就像我和慧敏、陈喆和靳征一样经得起时光考验。 我已经说过我妈陈大燕是个怎样的人,她自小到大基本上没怎么过问我的事情,包括升学和恋爱这种具有人生转折性意义的大事,她关注比较多的反而是那些与我稍微亲近一些的同学和朋友是否正直勇敢这类琐碎的事。早几年我对她这样的做法十分不解,自己家的闺女都不关心,反而津津有味打探别人家孩子的事,这不是没事闲的吗?忽然有一天想起孟母三迁的典故,我才幡然醒悟,原来她唯恐我会受到身旁好友的影响,成为一个问题青年,谢天谢地我没有遇到坏朋友。 也许是因为从她们那个年代过来的人都有英雄情结的缘故,我妈对一个人的最高评价就是正直勇敢,遗憾的是,她所熟识的包括我在内的一切有为与平庸的青年,都没得到过如此的赞许。我爸有一句经典的辩驳她的话:正直勇敢的那都是烈士,上哪找去! 扯远了,说回那个一根筋的宋雪宁大夫。顺便,再说说章晓雯。 宋大夫刚来我们医院上班的时候,着实引起过轰动,人长得帅、单身,还是从日本名校留学回来的,单凭这几条就足够吸引全院未婚女青年的眼球了,更别说他爸爸还是享誉国际的心脑血管专家了。加之医院这种单位本身女员工就比较多,都喜欢聊八卦,赶上哪天聊兴奋了,不知不觉当中添点油加点醋也是常有的事。有一阵儿医院里盛传宋雪宁跟章晓雯好上了,原因是时常有人在晚饭以后看见他们俩在花园里散步。关于章晓雯的类似的传闻有许多,她既不解释也不刻意避讳。我记得有一天中午我们俩在护士站聊天,宋大夫从病房出来将我支开,然后拿出两张话剧票请章晓雯去看话剧,章晓雯不知对他说了什么,宋大夫留下了那两张票以后再没来找过她。又过了几天,章晓雯拿着宋大夫那两张票死活拉着我去看了那场话剧。我这个人天生缺乏艺术细胞,浑浑噩噩度过了两个小时后,出了剧场连那话剧的名字都忘了个干净,更别说剧情了。前往地铁站的路上,我想起她说过的宋大夫拿着票找她的事,就问她,“他明明想单独跟你出来看戏的,怎么忽然改变主意把票送给你了?”章晓雯这才哈哈地笑着告诉我,为了及时扼杀宋雪宁对她的非分之想,那天在护士站她随口编了两个瞎话,第一是她自己不但有了男朋友而且马上要结婚了,第二是左娟一直暗恋你。宋大夫听完这两句便落荒而逃,连票都不要了。 章晓雯说完以后,我立刻明白了宋大夫有一段时间老拿眼睛偷偷瞟我是为什么。有几次我跟着他查房,他不再像以往那样看着我交代工作,一路都避免着目光与我的碰触。他这些变化着实令我费解了一阵,甚至还曾暗自想过他是否想追我,因为那样渴望而又羞涩的目光只存在于与爱情相关的时刻。 那天我将章晓雯暴捶了一顿,她一边躲闪一边哈哈大笑。她说她当时只想跟宋雪宁开个玩笑,就随口那么一说,没想到他就当了真。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在医院遇上宋大夫也总是觉着不自在,说不上来的别扭,他也总是有意无意躲避着我。好几次我想趁着休息的时间到他办公室去跟他聊聊,澄清章晓雯的那句玩笑话,但我一看到他那窘迫的红了脸的样子,就忍不住发笑,所以这个误会一直存在于我和他之间,具体地说,这个误会一直存在于他心里。 我认为病房里发生的这个插曲给了我一个澄清事实的好机会,所以,当所有的人都散开之后,我悄悄溜进了宋大夫的办公室。的确是悄悄去的,他至今仍是我们医院最著名的王老五,像我这样的大龄女青年稍有不慎就会背上点骂名,诸如那什么想吃天鹅肉之类。没有办法,世道变了,如今单身男青年比大龄女青年更矜贵。我既然不想真的攻下宋雪宁这座山头,就没有必要做出名誉上的无谓牺牲,所以,还是悄悄地进村比较安全。 宋大夫办公室的门半掩着,我敲了两下推门进去。他正伏在桌子上写着什么,见我进来先是一愣,瞬间又红了脸。 我强忍住笑,“宋大夫,还生气呐!” “生气?哦,你说化验的事儿……没事儿,我也不对,不该跟小赵发脾气。”他努力做出轻松的表情,拉过一张椅子,“坐,坐下说。” “不坐了,我就是过来看看你气消了没有,顺便,我还想跟你聊点儿别的事儿……” “你说吧,我听着。”他的脸更红了。 “嗨,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就是上回……你还记得有一次你到护士站去找晓雯……就是你想请看戏那次……” “左娟,”宋雪宁打断我,“这件事儿我也想过了,我觉着必须得跟你说,说出来可能你拒绝,不说出来……我总得试试,我想过了,真的……” “你想过了?”我瞪大了眼睛笑了出来,“你想过什么了?” “我……”他低下头,似乎在犹豫。 “你什么呀?” “我想过了,”他鼓足勇气似的,“我觉得你这个人挺不错的,挺好……”在我惊异的目光中他再次停顿了几秒钟,“真的,真的左娟,我……我觉着咱俩可以先相处一段时间。” 我没有丝毫准备,完全懵了,站在那只觉得天旋地转。 “其实我早想跟你说,一直没机会。” 我好不容易缓过神来“哦”了一声。 “要是你愿意……你不会不愿意吧?”他忽然紧张起来。 “左娟——”楼道里传来章晓雯叫我的声音,这无疑替我解了围。 “我先去了,以后再说。” 即使我从没想过,实际上是从未奢望过能跟宋雪宁谈恋爱,当他两眼一抹黑地撞过来,谁能不动心呢?我又不傻。所以,我决定从现在开始认真思考一下跟宋雪宁搞对象的事。也许我该立刻冲回家向我妈汇报这个消息,当然,还有我爸,他兴许有兴趣听我说说我们医院一个正直勇敢的活生生的大夫的事儿。 第12节 像所有家里有个到了结婚年龄还没找着主儿的孩子的家长一样,长期以来我的父母四处打探着谁家男孩子还没对象。有一次在电视里看见某个公园里一帮老头老太太举着贴着自家孩子照片和简介的牌子互相看来看去的场景,他们俩也动了心,第二天一大早就奔了那公园。在众多的男青年(照片和简介)当中,我妈一眼就相中了一个体育大学的老师,于是拉着我爸上前去跟举牌子的老师他妈攀谈起来,他们把我的情况做了简单介绍,并且重点强调了家里有个护士对老人而言是多么有保障的一件事。我都能想象得到陈大燕同志说起这些话的时候眉飞色舞的表情。有好几次在同学聚会上,她托老同学替我介绍对象时都是这样,完全是不负责任地乱吹一通,就差说出把我娶回去能保家里老人长生不老的话了,连我都替她感到脸红。体育老师他妈很快被我妈忽悠美了,双方一拍即合,恨不得下午就拉着自家孩子到小公园见面。然而这桩美事还在萌芽状态就被“第三者”给破坏掉了,在他们即将敲定见面时间的时候,旁边一个老头凑了上来,说自己家闺女是个大夫,并且提议说要真想找个搞医的儿媳妇,大夫还是要比护士靠谱。那老太太一听,立刻撇下我父母跟那老头定时间去了。 只要一想起这件事来我妈就忍不住骂人,一方面她怪那个“第三者”不讲先来后到,“撬”了她看好的小伙子,另一个方面她又责备那个老太太没义气,即便俩人聊得那么投缘,她还是为了医生而冷落了护士。由此,我母亲更坚定了她的人生信条,那就是在个人利益面前没有情谊可言,全都是你死我活。那些看到了好东西不急于出手的人并不是真的谦让,只是在思考如何获取得更多。 我当然不能同意她这种悲观的论调,实际上就是有一些胆小如我的人,在看到好东西的时候根本不会去多想什么。转身走开,并不是因为贪婪,而是内心明白自己根本就不是当强盗的料儿!就连我妈也不得不承认,在明知没有胜算的情况之下,对强盗们的行径采取嗤之以鼻的态度是最聪明的做法。 那天回家以后我在饭桌上说了宋雪宁的事,看得出来,这对我的父母而言是一个从天而降的好消息。特别是我妈,她愣了好半天,然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对我说,“总算替你妈报了仇了,也是个大夫,比那女大夫还有出息。” 我爸一听立刻皱起了眉头,“你这个人就是记仇,多大点儿事儿,到今儿你都记着。” “我就是生气,想起那老头的神气样儿我就生气,你闺女是大夫怎么了?大夫不也三十大几没嫁出去么!还那什么老师他妈,也不看看自己儿子什么条件,还跟那挑来挑去的。我闺女护士怎么了,不对,护士还不是照样有大夫追,还是个有名的大夫。”她毫不掩饰自己的得意,说着话居然像个孩子似的跷起了腿。 “妈,没你这样的,人家宋雪宁只是对我有点意思,算不上追求。” 我妈气得白了我一眼,“他都问你愿不愿意跟他相处一段时间了,还不算追求?傻了巴唧的你。” “我……算了,我跟你也说不清楚。” 实际上,是我不愿意跟她说清楚。在跟父母叙述的过程中我只截取了事实的一部分,对之前章晓雯所制造出的关于我暗恋宋雪宁的那场恶作剧只字未提。很多事都是这样,当一个华丽的结局出现在眼前,人们往往忽略了漫不经心的开始。然而我必须承认,在我有意的隐瞒导致了而今这个结局的起因当中,有很大一部分是虚荣心在作祟。一个男的因为误会一个女的暗恋他,继而转过来告诉那个女的说“我觉得你挺不错的,我愿意试着跟你相处一段时间”,跟一个男的主动对一个女的表白,这是有着根本性区别的,前者更像是被女的逼到墙角没有退路之后的妥协,光是想一想,已经叫人觉得心里别扭。所以,我很愿意抛开之前的误会,直接谈论宋雪宁的表白,况且,我本来就没有暗恋过他。我知道这么做有点不地道,可是如果我不说,谁又能知道呢? 就在我们讨论得正热烈的时候,王小东给我打来一个电话,他路过我们医院,想进去玩一会儿,问我在不在。我说这个礼拜不是我的夜班,我正跟家吃饭呢。忽然间瞥见他的衣裳就挂在墙角,于是我又说道,吃完饭去他的咖啡馆找他,顺便叫上我的两个好朋友。王小东听了立刻说好,还说要亲自煮咖啡给我们喝。 放下电话,我不得不提早结束了针对宋雪宁大夫的讨论,约上靳征和陈喆匆匆出了门。 绿帆咖啡馆就在离我们医院不远的一条街上,周围大型商场和高档住宅林立,每次来都能见到平日只能在电视和报纸上露面的明星。我赶到的时候,王小东正跟一个歌手在楼梯口聊天,“来了,”王小东对我点点头,指着不远处靠窗户的座位,“座位我都留出来了,那边,你先坐,我马上来。” 尽管无数次光顾这里,却是第一次在这儿看见他。跟那天不同,王小东今天穿了一件蓝色的短袖t恤,新剪了头发,看起来干净清爽,却又带着咖啡馆里才有的慵懒气息。 从窗户看出去,初冬的街景就像一幅油画,静谧,从容。 王小东走过来,“不好意思,遇见个朋友。” “干吗那么客气。”我把装着外套的袋子递给他,“你的衣服,洗干净了。谢谢。” “洗它干吗,”他微微笑着,“拿回家给小毛就行了。”小毛大概是保姆一类的人物。 “那多不好意思。” 王小东笑的时候脸上有两个酒窝,他的眼睛经常在一瞬间透出温暖而单纯的光芒,这跟他乍看上去有点不羁的感觉形成鲜明的对比,也让我更加好奇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 说实话,我有一点喜欢他,这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有哪个女的不喜欢这样细致的男人呢? 我们正说话的时候,有个高挑秀丽的女孩上楼来,手里拿着保温桶,我注意到她是因为她从一上楼就一直盯着我看。她就那样一直朝我走来,在王小东的身后站住,依旧含笑的看着我。我努努嘴示意他向后看,他这才注意到身后的姑娘。“哦,这是小毛,”他笑着接过保温桶,“今天特别忙,没来得及吃饭,小毛非要送过来。”打开,里面装着白粥和一些咸菜。 “看着就有胃口。”我恭维道。 小毛说:“他有胃病,不能吃凉东西,早晨跟晚上都得喝点热粥。”她说话带着点南方的口音,声音很好听。“咦,这件衣服怎么在这儿?上次洗衣服怎么都找不着,”她从袋子里拿出王小东的外套来看了看,又团在一起塞了回去,“我带回家洗洗。”她说话的时候一只手很自然地搭在王小东肩膀上,俯身问他,“好不好吃?” “嗯。”王小东点点头,“你晚上吃的什么?” “中午的剩饭随便热了一点儿。”小毛在他身边坐下仍旧含笑地看着我。 王小东忽然想起来,“对了,我还没给你介绍,这是左娟,我朋友。” “左娟?这个名字挺好听的,左娟,是左宗棠的左吧。” “是,也是左右的左。”我忽然尴尬起来,“王小东,我还有两个朋友要来,要不然我先到别的座位上等他们?” “不用,”他连连摆手,“小毛一会儿就走,我这就吃完了。” “呵,瞧你多有福气,你太太又漂亮又会照顾人。” 我的一句由衷的称赞惹来王小东一阵大笑,“你说小毛是谁?我太太?” 我知道说错了话,连忙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说错话了,对不起小毛。” “没事儿。”他说,“不知者不怪嘛。” 王小东没有再做进一步的解释,把保温桶和筷子一齐交到小毛的手上,小毛带着东西走到楼梯又返回来,把装着王小东的外套的袋子拎在手上。 王小东说:“不用洗了,刚洗过。” “还是洗洗吧,外面洗的我不放心。”小毛姑娘转回头来看着我,意味深长。 正在我不知该说什么的时候,陈喆和靳征来了,陈喆在我的头上轻轻拍了一下,“好久不见!” 我白了他一眼,“德性。” “打情骂俏!”靳征在一旁坏笑。 我故意挤兑靳征,“呵,今儿怎么又活过来了,前两天不是还胡子拉茬的装深沉呢么,你妈这两天没念紧箍咒?”不等他回答,我便向他们介绍道,“这是我的两个好朋友靳征、陈喆,这是我以前的病人王小东,这儿的老板。” 陈喆、靳征和王小东一见如故,坐下就聊个没完,过了好半天王小东才想起来要给我们做咖啡。趁他不在,我赶紧问靳征,他是不是真的打算在周末跟慧敏摊牌。 “那还用问么!”他立刻又把眼睛纵到了一起,一副不耐烦的表情,“那天我跟你说的那些话你都忘了?” 我揶揄他,“不是,我是看你现在状态这么好,保不齐又改变主意了呢。您靳征大少爷反复无常的,主意一会儿一变,谁知道这会儿你想什么啊。” “好,”他一拍大腿,表情立即又变得严肃起来,“那我就当着陈喆你们俩的面儿再重复一次。我必须得承认,当时我跟慧敏说娶了她的话,有点被正义冲昏了头脑的意思,不够冷静。但是,我也必须得说一句,我确实是看着慧敏挺难的,想帮帮她……嗨,就不说这个了,说了也没用。”他喝了一口水,又拿出烟来点燃了,“我觉着吧,再这么下去我也是害了人家慧敏,害人害己,所以我想我必须尽早跟慧敏把事儿了了,给大家一个交代。”说完,他重重地低下了头,一副很沉痛的样子。 我和陈喆沉默了一会儿,陈喆问道:“我说,你就真没想过这么跟慧敏过下去?” “说没想过那是瞎掰,可是,理想和现实是有差距的,我必须得向现实低头。” “有时候你觉着自己走错了一步,以为只要原路返回就能柳暗花明,其实不一定,要是你咬着牙走下去,说不定情况没那么糟……”陈喆看着靳征,希望听他说点什么,然而靳征一直低头对着烟灰缸发呆,陈喆只得继续说道:“既然你都已经想好了,那就忘掉过去,勇往直前。” 他的想法与我不谋而合,解除痛苦就是迎来欢乐。 王小东给我们做了一种加了威士忌的咖啡,喝到嘴里苦涩极了,然而苦涩散去之后,留在记忆当中的却是一缕缕的香甜,像感情失意的人回想从前时的心境。 我们四个一起待到很晚,聊起很多从前和未来的事。靳征一支接一支地抽烟,我猜对于如何解决与丁慧敏的事,他心里也没底。站在旁观者的角度,他们都是善良的无辜的好人,特别是靳征,在失去一段刻骨铭心的感情之后,他的内心仍充满那么多对女性的爱。我永远记得他说过的那句话,面对失魂落魄的慧敏,他说他想给她一点温暖。 靳征问我,如果我是丁慧敏会不会怪他。 “不会。”我说,“我会原谅你并且感激你曾经想给我的关怀。” 他听了似乎得到一点安慰。 “但是,”我又说,“如果我是丁慧敏,从一开始我就不会接受你的帮助。” 说完这句话,气氛一下子变得尴尬,陈喆和靳征都沉默着,王小东静静地起身去给我们拿了一点饼干。 我知道这样的回答会让靳征尴尬,甚至狠狠刺痛了他,但现实的确是这么残酷。在我很小的时候我的母亲陈大燕就告诉我,当你不小心一脚踏空掉入深渊,唯一能做的就是自己爬上来,擦干眼泪,再把伤口的鲜血舔舐干净,朝前走。 我又说起几天前去看慧敏时遇到朱小伟的事儿,靳征说他不相信丁慧敏真的原谅了朱小伟,她那么爱他,愿意为他抛弃一切,他却并不领情。 “宽恕是最好的解脱。”一直没有说话的王小东一边抽着烟一边缓缓地说道。大概是为了缓解沉闷的气氛,他提高了声音又说:“我发现左娟儿是个高手,感情上肯定没少吃亏,不然哪来的这么多经验。”他对我眨眨眼。 我被他的表情逗乐了,“说得对,不过没有成功的经验,净是失败的教训。” “她?”靳征白了我一眼,“我们几个当中最鸡贼的就是她,以后慢慢你就知道了。” “没错,”陈喆也跟着附和,“她比我们都早熟,十二岁就开始暗恋美术老师……” 我踢了他一脚,“你好?你好?你三岁就知道追着幼儿园小朋友亲嘴儿了。” “对对对,”靳征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对王小东说,“那幼儿园小朋友就是丁慧敏,陈喆三岁就追着她跑,还美其名曰玩亲嘴儿游戏,哈哈哈……” 那天的聚会在我们久违了的欢笑声中结束了。从咖啡馆出来已经是凌晨时分,王小东穿着单薄的衣裳把我们送出去很远。陈喆在我的耳朵边上吹着热气说,他已经看出来了王小东对我有点儿意思。 第13节 在短短的时间里丁慧敏经历了人生中最幸福和悲怆的事,这紧密交集着的悲喜使她迅速老去,不是容颜,是内心。她变得几乎让我感到陌生。 她的新的美容院开业了,面积大得惊人,装潢也很考究,那些据说可以帮助女人青春永驻的各类仪器与产品,更是叫人目不暇接。慧敏自如地穿梭在宾客当中,光彩照人。 我和陈喆分别送了一对花篮,靳征则带着一对精致的水晶花瓶先我们一步到了店里。也许是因为带着心事,他神情寂寥地坐在角落里,看起来像个雕像。 我相信,这是最近一段时间以来丁慧敏最开心的时刻。她在忙碌之余总不忘了拉过靳征,向那些慕名而来的顾客朋友们介绍“这是我老公”,靳征则无可奈何地挤出笑容来跟着应酬几句,然后又继续坐回角落里去。看得出来,他极不情愿在众人面前暴露他与丁慧敏法律意义上的婚姻关系,脸色愈发阴沉,慧敏则对此浑然不觉。我跟陈喆远远地看着他们,心里特别不是滋味。 陈喆问我:“慧敏这是怎么了?怎么还真把靳征当成自己老公了?”言语中间充满困惑。 “她想就那么跟靳征过下去。”我为她感到悲凉,明知道靳征对她没有爱情,她仍然不愿意放弃。 “要是靳征不答应呢?” “我不知道。” “如果你是慧敏呢,你怎么办?” “我?”我愣了几秒钟,“我没她那样的勇气。” 我的回答让陈喆有些失望,他四下张望了一会儿之后,踱到音箱旁边开始翻看cd。 其实我对陈喆撒了谎。如果我是丁慧敏,也会紧紧抓住靳征不放。总归是要找一个什么人结婚的,从陌生到了解再到相互信任是一件很累的事,没有人愿意总是重复这样单调又劳神的过程。一个人的生活总是会感到孤独,那种来自内心的温暖和安宁之感,谁也无法给予,只有依靠自己苦苦寻觅、相依为命的伴侣才能获得。不是不能撒手,是舍不得放手,放手意味着再一次的遗忘,而遗忘是一个相当痛苦又漫长的过程。人生苦短啊。 在我发呆的工夫,慧敏走了过来。 “挺无聊的吧?”她问道。 “什么呀,挺有意思的,看看人。”我四下看看,指着一个臃肿的中年妇女问她,“那大姐还能收拾得出来吗?都那样了。” 慧敏白我一眼,“讨厌,别那么说人家,大姐人不错,卖建材的,老顾客了,刚买了一张五万的卡。” “五万呐!”我真是吓了一跳,“慧敏你也太黑了,一张卡就买五万。” “小点声儿!”她轻轻推了我一把,“要我说,你们也别跟这待着了,回家去等着我吧,陈喆他们还没好好看看孩子呢。你们仨回家去等着我吧,完事儿我就回去,让保姆做点儿饭,晚上咱们就在家里吃。” 我看向靳征,他也正看着我们,神情紧张。 丁慧敏低下头,“左娟,你不会笑话我吧?”她仰起脸来看着我,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笑“我看得出来靳征挺不乐意的,可是……”她停下来思忖合适的措辞,“可是……我想……” “我懂。” “那就行。”她终于放弃向我解释,舒出长长的一口气,“你们先回去吧,吃完晚饭我正好能和靳征好好谈谈。” 我们仨离开了美容院。去慧敏家的路上,我的内心十分忐忑。靳征开着车,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陈喆也不说话,我有种喘不上气来的感觉。终于,靳征忍不住了,“怎么办?”他瞄了我一眼,“你们都看见了,慧敏拉着我向人介绍。” 汽车正经过一家婴孩用品商店,我大喊一声“停车”,跳下去给小香子买了一大堆的玩具和衣服回来。接下来的路程里,靳征识趣地没有再问怎么办。 慧敏妈妈去世以来,靳征一直借故躲避着她,我猜他也曾为此感到心酸。不管怎么样,他因为躲避慧敏,也失去了见到小香子的机会,尽管他那么喜欢这个小姑娘。 难怪人们都说新生的孩子每天都变一个新模样,才几天没见感觉香子又长大了不少。打从一进门开始,陈喆和靳征的注意力就完全集中到了孩子身上,两个人像欣赏一件宝贝那样围在婴儿床的两旁,细细地端详,啧啧称奇。 “靳征你看她,完全就是一个微缩的丁慧敏,你看啊,鼻子、眼睛还有嘴……我靠,世界真奇妙。” “我跟你说陈,她们女的就是伟大,精子到了子宫她们居然就能变出一个活生生的小人儿来,了不起,了不起!你说呢左娟?” 我在一旁看着他们眉飞色舞的样子直想乐,“我说,你们俩能不能不这么肉麻,鸡皮疙瘩掉一地。” “你这人真没劲,我们借机赞美女性也不行啊……靳征你看,她笑了,对着你笑呢……你好,香子你好啊……你怎么那么好玩啊……靳征你快看,她又笑了……” “再笑一个……呵呵,真的又笑了,香子,你真好看,长大了准是个大美人儿,比你妈还好看。” 陈喆直了直腰向我和靳征宣布,“等这孩子长大了我要教她拉琴,我要把她培养成音乐家。” “得了吧,当个音乐家跟你小时候一样,整天让你爸看着吭哧吭哧练琴,多没意思,要我说,长大了当演员多好,小时候又不用吃苦练习这个练习那个的,又能挣钱又能出名,多好。” “你算了吧,你让咱们闺女去当演员?哪儿哪儿都是潜规则,你就放心?” “你这人怎么那么悲观呢,潜规则的那都是不入流的,咱们要当就当正经演员,正经的,正派的。”靳征非常认真的强调着。 “我不同意,还是当艺术家,拉琴,有修养……香子,再给爸爸笑一个,叫爸爸。” “叫爸爸,叫。” 小香子仿佛听懂了似的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来,陈喆和靳征笑成一团。忽然间陈喆正色对靳征说道:“我看你就踏踏实实给香子当爸爸算了,反正总要结婚,娶了谁还不都是一样过日子。” “不一样。”靳征在瞬间又想到他的烦恼,“那不一样,”说着话他在我身边坐下,双手抱在脑后,仰着脸待了好一会儿,“我是个男的,不能欺骗慧敏,那不道德。” “那要是慧敏不在意呢?” “我在意。” 陈喆终于败下阵来,叹口气说:“你这个人就是固执,一根筋。” 章晓雯给我打来电话问我想不想去街上逛逛,我说我正在慧敏家里,她停了一秒钟问我,“靳征在吗?”我下意识看了靳征一眼如实地回答,“在,陈喆我们仨都在这儿。” “呵,真够热闹的你们。”她声音里带着羡慕,“行,那你在那吧,我陪我妈看会儿电视得了。” “那行,明天早上见吧。”章晓雯从今天开始轮晚班,我们只能一早交接班的时候聊上几句。 “对了左娟,今天宋大夫也值班,我想约他明天一块儿吃饭,你说怎么样?他不会觉得我太那什么了吧?” “这……这有什么,同事之间约一块吃饭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尽量说得平静,心里却在瞬间乱作一团。“再说了,以前咱们也不是没约过他,正好叫他请客。” “那倒无所谓,谁请谁还不都是一样,就是别让他觉得我太主动了,以前他追我的时候我跟靳征好着,根本就不可能考虑他,现在回过头来想想,宋大夫真挺好的,你说呢?” “我说……我说……那当然啦,”我在沙发上坐不下去了,站起身走到阳台去说话,浑身燥热,打开窗户才感觉好了一点儿,“论业务论人品,恐怕全院也找不出来第二个了,你们俩要是真能成……那将来我得送份儿大礼。” “瞧你这人,我这儿刚有这想法,你就想到送礼上去了,真够没边儿的。”她嘴上这么说,声音里却带着喜悦。 “那……祝你成功。” “行,明天见面再细说。” 挂上电话我就知道这次麻烦大了。我靠在窗户上大口大口喘着气,额头也开始冒汗。要是宋雪宁跟她好了,一切问题就都迎刃而解了,万一宋雪宁不肯吃章晓雯的回头草,再把那天在他办公室我们俩的对话抖落出来,我该怎样面对章晓雯啊,简直就成了一个卑鄙小人了。章晓雯信赖我,对我那么好……也许我应该把宋雪宁跟我说的话告诉她,这样一来至少她不会在宋雪宁面前感到尴尬。可是,我又想到万一宋大夫心里还想着章晓雯,只是因为被章晓雯拒绝了退而求其次选择我的话,这样一来我岂不是间接破坏了他们?一连串的可能性都冒了出来,我心里特别乱。 靳征也来添乱,跟着走到阳台来,见我站在那,他问:“章晓雯的电话?” “嗯。”我把头扭向一边,不看他。 “说什么了?” “没什么。” “那你急的什么劲儿,头上都冒汗了。” “唉,”我无可奈何地叹息一声,“我闯祸了。” 我把事情的大概跟靳征说了一遍,他一言不发地听着,然后转身又走回了客厅,什么也没说。 孩子睡了,陈喆从抽屉里翻出一副扑克牌来,我们一边玩着斗地主一边等着慧敏。我跟靳征一直也没怎么说话,陈喆喋喋不休地给我们讲他们乐团那些烂事,讲着讲着他忽然停下,警觉地看着我和靳征,“我刚发现你们俩不对头,从左娟接完电话从阳台回来以后,你们俩就没吱过声儿,又怎么了?刚才谁打的电话?” “打听那么多干什么,出牌。”我不耐烦。 他甩出几张牌,“三带一。”继续看着我们,“你们说不说啊?到底出什么事儿了?” 靳征也扔出几张牌,“三带一。”然后他抬起头看着我,“要我说你就装不知道,那个宋什么的大夫对章晓雯要是真心的,肯定不会拒绝她。” “要是真那样倒好了。”我说,“我不是怕万一么。” “万一什么?万一他们俩好了你不甘心?” 我一下急了,“说什么呢,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我是那样的人么,见不得人家好。我有什么不甘心的,实话跟你说吧,其实我对宋大夫一点感觉都没有,我是怕万一章晓雯知道了宋大夫一早跟我说过想跟我相处一段的事儿,她该怎么看我?” 陈喆听得一头雾水,然而他并没有打断我们的对话,硬着头皮听下去。 靳征听完了我的话,愣了好一会儿,忽然他把手里的牌全扔在桌子上,“不玩了,烦得慌。” “干嘛呀,别不玩儿啊。”陈喆手忙脚乱的把牌捡出来又塞回他手里,“玩,接着玩,你们说你们的,一边玩一边说。”他推了我一把,“到你了,该你出牌了。” “不玩了,”我也扔下牌,“烦。” “其实是我不甘心。”靳征说得很慢,“我还以为我跟晓雯早晚还是会在一起的,没想到她这么快就有新目标了。”他显得无比哀伤,“社会就是他妈一个大超市,地球上几十亿人有一半可以供你挑,谁离不开谁呀!真是的!”他扔下牌生闷气似的又跑回到沙发上,缩成了一团窝在那,像条小狗。 我很懊悔跟他说了章晓雯电话里跟我说的事儿,这让他绝望。 陈喆呆呆地看着我,自言自语似的说道:“我真不明白你们一个一个都是为了什么,感情的事儿何必那么认真呢,都是可遇不可求的……” 靳征听见了立刻像被谁踩了尾巴似的咆哮起来,“你懂个屁呀!你爱过人吗?你知道什么是爱情吗?” “我当然爱过。”陈喆不服气,“可是这种事也不能勉强啊,洒脱一点儿怎么了?再说了趁着年轻多谈几次恋爱有什么不好的,一辈子端着一碗面条吃来吃去有什么意思?!” 靳征一时语塞,狠狠地剜了陈喆一眼又窝了回去,这一次,他比刚才团得更紧了一些,像小狗生了病。 我静静看着他,回想着过去他跟章晓雯在一起时候的样子,蓦然发现,分手之后他也显得苍老了许多。自从他们分手,他的眼睛里再没有闪烁过星斗一样的光芒。由此可见,感情是一件多么折磨人的事。那些单调的叫人乏味的甜言蜜语,反过来掉过去的说呀说,怎么都说不腻也听不烦,多么奇怪!可是,陈喆说得没错,谈恋爱的时候说的那些海誓山盟的话其实什么也不是,岁月是条长河会把誓言清洗干净。 香子突然大哭起来,特别伤心。 第14节 慧敏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保姆迎上前接过她手中大包小包的东西。她卸了妆,喜滋滋的,一点儿也看不出劳累了一天的样子。 “孩子怎么样,没闹吧?”她心急火燎地问。 “睡了。”我说,“喂了奶,刚睡。” “都等急了吧?”她一边把外套挂在墙上,一边扭过身儿跟我们说话,“店里的事儿一完我就往回跑,路上还买了点儿水果,吃过饭可以吃。” “慧敏,没你这样的,下午的时候当着那么多人拎着我当活道具,左一个‘这是我老公’右一个‘这是我老公’的,影响多不好。”靳征半真半假地对她说,竭力掩饰着他的不悦。我一听就知道这是他憋了一下午的话,否则也不会这么绷不住,丁慧敏刚进门他就迫不及待地把片儿汤话甩出来。 慧敏跑到厕所去洗手,也跟靳征一样半真半假地回道:“怎么影响不好了,你不是我老公啊?咱俩可是有结婚证儿的。”她不等靳征再说什么径直进了婴儿房,“我得赶紧看一眼孩子,一天没见了,怪想的。”从婴儿房出来立刻又拐进了厨房问保姆,“饭好了吧,赶紧吃,估计他们早该饿了。”她根本就没打算再给靳征说话的机会。 靳征只得咽了口唾沫,生生把话憋回了肚子里。我跟陈喆在一边面面相觑,不敢多说一个字。趁他们都不注意,陈喆趴在我耳朵边上蚊子似的哼哼着说:“第一回合,慧敏胜出。” 这话说得又好气又好笑,我瞪了陈喆一眼,“还嫌不热闹是吧?” 慧敏在餐厅招呼我们,“别坐着了,赶紧吃吧,待会儿凉了。” 上一次我们四个人围坐在一起吃饭似乎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儿了,久远到我想不起来。不对,想起来了,最后一次大概是为了庆祝他们“结婚”,可是我仍然想不起来那天都吃了什么又说过什么,印象中那天我跟陈喆买的鲜花堆满房间,花了许多钱。 慧敏拿来一瓶红酒,“喝点吧。”她说。 没人反对,实际上是没人说话。倒酒的时候我发现慧敏左手的无名指上带着她和靳征的“结婚”戒指,在灯光下熠熠生辉。很显然,靳征也注意到了,否则他不会把头转向一边假装没看见。 我们举杯,四双眼睛互相看着,谁也不知道该说点儿什么,丁慧敏默默地给每个人倒满酒,“靳征,陈喆和左娟都不是外人,有些话我想当着他们的面儿跟你说他们也不会笑话我的……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一件事儿,关于咱俩的事儿……” 听慧敏说到这儿,靳征把筷子放下,接过话茬继续说道:“就是,其实这些日子我也一直在想咱俩的事儿,一来我怕你忙,没时间,二来我也担心你情绪不好,所以也就没给你打电话,没提这事儿……慧敏,找一天咱去把结婚证注销了,离了吧,别再把你耽误了……” 我跟陈喆再次用眼角扫了对方一眼,飞快地不约而同地低下头去。 丁慧敏却像没事儿一样,她笑着给靳征夹菜,“你还是赶紧吃吧,保姆特意做的,都是你们爱吃的菜,再不吃就凉了。”说着话,她给我和陈喆的碗里也添满了菜。 眼看着精心准备的台词就这么被慧敏轻描淡写地给翻了篇儿,靳征委实不甘心,他做着最后的挣扎,“慧敏,你这样可就没意思了,就算我对不起你了还不行么?” “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你一点儿都没有对不起我的地方,你是好人靳征,你一直想帮我,你一直觉得我特别不容易,你想让我过得好,我特别感激……”她端起酒杯,“来,咱俩喝一杯。” 靳征犹豫了两秒钟,喝干了杯中酒。 “再喝一杯。” “喝多少我都陪着你,可是慧敏,我真不想这么下去了,咱去把手续办了吧。” “为什么?现在这样不是挺好的嘛。”丁慧敏特别平静。 “好?”靳征似乎不敢相信似的,“你觉得现在这样挺好的?别逗了你,这太不正常了,咱俩虽然是法律意义上的夫妻,可是根本就不是爱情,咱俩是兄弟你明白吗?是,我知道,现在我说这样的话挺孙子、挺不是东西的,特别不像个男人,可是慧敏,我靳征对天发誓我只是想帮你,在当时那种情况之下,我觉得我在你危难的时候挺身而出,我真觉得自己特爷们儿。但是慧敏,我现在必须得说,那是我的错觉,我过高地估计了个人能力,我以为我能帮助你,能改变你的处境,我以为当英雄是一件特有面子的事儿,现在我发现自己做错了,请你原谅我慧敏……” 丁慧敏看了他一眼不徐不疾地开口,“这一年对你们来说可能再平常不过了,可对我来说不一样。对我来说,这一年过得像一辈子那么长,”她低头把玩着手里的红酒杯,“我被自己深爱的人抛弃,像死了一回。在广州那段时间活得特别没有尊严,像鬼一样,”她喝了一口酒舒出长长的一口气,“后来,我终于想明白了,如果连我自己都不爱惜自己的话,别人凭什么会爱你?所以我回来了,怀着孕,不敢回家,还是活得像个鬼,我决定活得自私一点儿,把孩子送人,从头开始潇洒的生活。然后你们出现了,说了很多暖人心的话,愿意帮助我,给我一点儿爱……”说到这儿,她意味深长地看了靳征一眼,然后低下头去盯着杯中荡漾的红酒,她一口气喝下去,再倒一杯刚要喝的时候被陈喆拉住了胳膊。 慧敏有些微微的醉了,她握住陈喆的手,紧紧攥着微微抖动,充满感激。 “后来我生下了小孩儿,忽然之间我觉得生活充满希望,那时候再想起跑到广州去找朱小伟的事儿,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为那样的一个人,特别不值得,我觉得我完全可以开始新生活了,忽然我妈又不在了……”她的眼泪掉出来,叫人心酸,“真的,你们别觉得我矫情,我真觉得人这一辈子要经历的事儿,我在这一年里都体验过了,特别难受……”她哭了,特别无助,像小时候那样用手背擦眼泪。 我的心里酸酸的,眼泪也不由自主地掉下来,陈喆拿了几张纸巾递到慧敏的手里,他也红了眼圈,我们看向靳征,他就像个木头人一样没有表情。 “别哭了慧敏。”靳征伸手去替慧敏擦了一把眼泪,“你这样我心里特别难受,我们心里都特别难受,真的。” “是啊慧敏,好不容易聚一起吃顿饭,说点高兴的吧,我跟你说,等将来香子长大了我得教她拉琴,把她培养成音乐家……” “我不离婚。”丁慧敏打断了陈喆,看着靳征再次说道。 “慧敏,这是两回事,即使不做夫妻,咱们一样还是最好的朋友,我还想认香子做干闺女呢……” “你忘了靳征,那天你还给我买过戒指呢,还有衣服,你说你不是想帮我,是想给我一点儿爱……”尽管近在咫尺,慧敏的眼睛却仿佛看到了很远的地方,看到那个秋天里平凡的一天,我们坐在酒店包房里肆意喝着五粮液的瞬间,看到那天环绕在我们周围的鲜花,它们甜美得叫人落泪。 “我那是……我那是胡说八道。”靳征显得很沮丧,忽然他又振作起来,“那天你不是也说么,你跟左娟他们说‘别听靳征瞎说,靳征就是为了帮我’,这话不是你说的?” “那天你说得特别认真,你说想给我一点儿爱。”慧敏重复着靳征说过的话,像个孩子似的争辩着。 “好吧,就算我说了,可是你能不能把那当成我对你的客气?” “不是客气,你当时就是那么想的,我知道。” 靳征忽然急了,“我凭什么那么想啊?我有病啊?我是看你大着肚子又没法回家,我想当一次英雄!我现在承认,我当时冲动了,我天生就是个怂人,我就当不了英雄不行啊!”他额头上的青筋都凸起来,像随时会爆炸。 “……总之,我不离婚。” 我清晰地感觉到丁慧敏不大的声音里蕴含的不容动摇的力量。不离婚,这三个字已经不是她的态度,而是信仰了。她的话出乎所有人预料,靳征的表情简直可以用震惊来形容,他的眼神之中充满慌张。 好不容易靳征才镇定了情绪,他又扯出惯用的那副满不在乎的面具,歪着脑袋看向慧敏,“行,丁慧敏,真有你的,有本事你跟我说,你告诉我凭什么不离?” “我凭什么离?” “凭我帮了你!”靳征在桌子上重重拍了一下,面前的酒杯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靳征,我跟你说人生就是那么回事,别太认真,经历了这么多之后我学会了两件事:找个爱人过平静的日子,把每天都当成最后一天来过……” “我告诉你丁慧敏,咱俩之间没有爱情你知道吗?!”靳征“呼”地站起身大步朝客厅走去,他站在客厅的中央,一边转着圈一边说道:“行,丁慧敏你可真行,真有两下子,你……你恩将仇报!” “靳征,我会一辈子对你好的,我一辈子都会报答你的。”丁慧敏说得真诚而笃定,我相信,她一定是因为实在没有别的办法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人在无计可施的时候才会说一些可笑的话。 “……我一辈子都会对你好的,我保证……” “我不需要!” 忽然之间空气就像凝结了似的,一时间我们都僵在那儿,这情形让我想起小时候。每当我们之间发生争执,靳征也总是像这样简单而粗暴地对抗我们三个,而慧敏总会在他平静一点儿之后,软言细语讲出一番道理来叫他无可辩驳,最终靳征会妥协。在我的心底,特别希望此时的靳征能够再次被慧敏打动,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觉得他们是天生的一对儿,从小到大,他们都是最互补的一对儿。 “其实……”陈喆转过身子对着客厅的方向说道,“其实……两个人在一块儿过日子,相处的时间长了,总会有真情。” 靳征背对着我们,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我能感觉到陈喆的话让他心里动了一下。 小香子又醒了,哭起来,慧敏立即冲进了婴儿房去照料,我和陈喆也跟在她身后去看个究竟。只见慧敏从保姆手中接过尿布熟练地替女儿换上,又拿过温好的奶瓶抱起孩子小心地喂她,保姆小声儿对我们说:“没有奶,只能给孩子喝奶粉。” “慧敏,他要是实在不乐意就算了,勉强没意思。有些错误,一辈子犯一次已经够了,再犯就是愚蠢。”陈喆冒出这么一句来,在我的印象里,他从未说过如此直白的、发人深省的话。 “我没事儿。”慧敏头也没抬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女儿。“你说的这些我都明白,我没事儿。”她转过身来看着我们,“你们回去吧,有香子陪着我就行了。” 我知道这个时候我应该说点儿暖人心的话,可是我必须沉默下去,这就好比你看人家打麻将,两家人的牌都被你看得清清楚楚,你能说话么?况且从接到章晓雯的电话的那一刻起,我的心里就一直记挂着明天她要约宋雪宁吃饭的事儿,并且因此而忧心忡忡,我有点想不明白,自己怎么就会一下子卷入到这么多人的生活当中,一头扎进乱麻团里。可是生活原本就是这样,我没办法。 慧敏抱着香子跟着我和陈喆来到客厅,靳征在抽烟,见香子出来他慌忙掐灭了烟头又去开窗户,“对不起对不起,我忘了孩子跟前不能抽烟。” “没事儿,我们香子不怕。”慧敏微微笑着,“我刚跟他们俩说呢,说你们也累一天了,差不多就回去吧。”饭桌上那个特别无助又迷茫为男人而哭泣的丁慧敏不见了,此刻的她是一个母亲,沉着镇静,天塌下来一肩扛。 我和陈喆互相递了个眼神,“那行,今天就先到这儿,改天我们再来看你们娘儿俩。”说着话,我已经到了门口,陈喆也跟过来,只有靳征还站在原地。“你还跟那等什么呢,孩子也该睡了。” “我……”他有些为难似的先朝我和陈喆看了一眼,又转过去看着慧敏,“我再最后问你一次慧敏,离还是不离?” “该说的我也都说过了,陈喆说的对,勉强也没意思,按你说的办吧。”说完,她抱着香子朝房间走去。 就在我拉开家门准备迈出去的时候,靳征忽然提高了声音说道: “不离就搬到一块儿过!”说完这一句,他看也不看我们,迅速地走到门口穿上鞋抓起外套出了门,临走,他使劲推开站在门边的陈喆,头也不回上了电梯。 家门还开着,我和陈喆像两个门神定在门口,屋里的慧敏也愣愣地站着,久久回不过神儿来。 “这回……他该不会再改主意了吧。”陈喆试探着问我。 我只好看向丁慧敏,“你觉着呢?” “你们都别管了,只要他同意和我过下去,就算是一块儿石头也有被焐热的那天。” 从慧敏家出来,我和陈喆的内心都显得特别沉重,我们都没说话,沿着马路走了很长的一段。月亮高高悬在头顶上,散出清冷的光辉,他的口中一直哼着不知名的乐曲,我的心里则塞满了忧愁,思忖着明天该如何去面对章晓雯。我在瞬间做出决定,给宋大夫发去了短信,如实交待了我对他的暗恋只是章晓雯的一句玩笑,他对我的表白也只是由那句玩笑衍生出的误会,并且希望可以得到他的原谅。发完这个短信之后,我站在原地舒出长长的一口气,像卸下了压背在心头的石块儿,顿时轻松起来。 第15节 我记得还是我上高中的时候,暑假里的一天中午,林静芬阿姨到我们家来找我妈,打从一进门就开始向她抱怨一个什么人,说什么“胡说八道”、“算的一点儿都不准”、“什么狗屁大师,我看就是骗子,蒙钱!”后来我才知道,有人给她介绍了一个据说很灵验的大师,能掐会算,林静芬阿姨便颠儿颠儿地跑了去给靳征问前程,那会儿靳征是区里的优秀学生代表,成绩一流,家长们聚在一起的时候都说靳征的未来不可限量,上大学肯定不是清华就是北大,以后的出路肯定就是出国留学,还得是保送的,挣钱更是大把大把的。尽管那会儿我们离考大学还有一年的光景,长期受到这种传言影响的林静芬阿姨就已经以一个留学国外的学生家长自居起来,每次见着我妈都念叨着要更节省一点,给儿子存钱,将来靳征在国外的花销很大等等,去见了大师以后,她老人家的留学梦便彻底破灭了。大师说靳征这辈子吃喝肯定是不用发愁,但大出息一点儿没有,连出趟远门的机会都不多,更别说留学国外了。大师还连说靳征的命好,好就好在将来娶到个好媳妇,既贤惠又能干,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这个媳妇命里还有其他的男人,说白了就是靳征将来得娶个二婚的媳妇回家。这是让林静芬最接受不了的,刚开始跟我妈聊到靳征的前途,她还只是对大师的言论有些愤愤不平,聊到婚姻的时候就已经变成了对大师的控诉加诽谤了,她的情绪越来越激动,到最后颇有背个炸药包去除掉那大师,为民除害的意思。 我还记得,为了平复情绪,林静芬阿姨一根儿接一根儿地吃冰棍儿,到最后冷得发抖,我们不得不关掉了空调。后来我想,那天之所以这么深刻地留在我脑海里,跟林静芬阿姨吃冰棍儿有着直接的关系,至于她的那些对大师的控诉……那是再平常不过的事儿了,每天她都有许多看不惯的人和事,随时都在控诉。 我妈一直在开导她,附和着说所谓的大师不过是江湖骗子。实际上不久之前她也找过那大师替我计算过流年,回家以后连连说准。 大师的话很快得到了验证,就在我们高考的前几天,靳征莫名其妙的发了高烧,他病歪歪的参加了考试,自然也考出了病歪歪的成绩,勉强上了建筑学院。自此之后,再见到林静芬阿姨,总算听不到她提存钱的事儿了。 如果不是我们离开慧敏家之前靳征的那一句“不离就搬到一块过”,我几乎已经淡忘了这件带有强烈迷信色彩的往事,如果当年的大师没有骗人的话,丁慧敏完全达到了他所预言的“既贤惠又能干、命里有过其他男人”的标准。我这么说没有半点儿戏谑的意思,作为一个不折不扣的宿命论者,我并不想挣扎着跳出命运的轨迹去找寻所谓不一样的人生,我不确定靳征是否还记得当年预言家的话,但我确定林静芬阿姨一定记得,否则她不会那么努力地去挣扎,我知道她不服气,可是又能怎么样呢?无非是给自己平添烦恼,结果都是一样的。 想到这些,我不免也替自己捏了一把汗。按照当年的说法,我也即将在来年陷入一场情感的争斗,如果这争斗不可避免,我希望另外的两个主角不是宋雪宁和章晓雯。这样想着,我的内心反而愈发轻松起来,因为我对宋大夫没有感觉,于是便谈不上争抢,没有争抢便没有彼此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