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去经年》 第1节 1 其实生活就是那么回事,你要脸便过不上好日子,就算你不要脸,也要看有没有人在乎。 李春天其实是最悲惨的,属于那种想不要脸都会被人一个大嘴巴抽回来搞不好再吐口唾沫的那一种。所以只能死撑着,窝在这个巴掌大的编辑部里想选题,改稿子,成天盼着社会名流互相死掐、文人们没事码架,至于基地领导又发表了什么讲话,飞机场又发现了液体炸弹这些她却不甚关心,她负责报纸的副刊,只管发写鸡毛蒜皮哼哼唧唧的文章,况且,她所在的那家报纸又不负责报道一切。 下午三点多,李春天急匆匆地从会议室出来,打开手机一看,不得了,张一男一口气打来了二十多个电话,一个没接着。 屁股刚挨着椅子坐下,正琢磨着是先回电话还是先喝口水的时候,张一男已经怒气冲冲地推开了办公室的门,不等李春天开口便叫喊起来:“这日子没法过了,我要跟刘青青离婚!” 李春天愣住,咽了口唾沫:“离婚?你说……你要离婚?” 她这么一问,张一男立刻变得含糊了,瘪了瘪嘴,态度还是很强硬地说:“没错,我就是要跟她离婚!谁也甭劝我,你们劝了也没有用!”说着话,张一男从口袋里掏出两张打印纸扔到李春天眼前:“这是我刚打好的离婚协议书,你帮我看看还有什么需要改动的地方,待会我就去找她!” 李春天接过来,扫了一眼,又看看张一男,没作声。 正是夏天里最热的时候,编辑部窗户外面的杨树上知了就跟不要命了似的叫唤,叫得人心烦。 李春天抻过一张面巾纸擦了擦鼻子尖儿上的汗珠,又瞥了张一男一眼。 张一男双眼通红:“你什么意思啊?看啊!” 李春天为难地皱了皱眉头,“你跟刘青青根本就没结婚,怎么离?你们这叫分手知道吗?咱们国家的法律在男女分手的问题上根本没有明确的规定,你们这就是一拍两散的事儿,及其简单。” “没结婚?我们没结婚?不能够啊……我记着,领证儿了呀……”张一男愣了好一会儿,才喃喃自语似的嘟囔出来这两句,“戒指我都给她买过好几个了……民政局我们好几年以前就去了……哦,那次我没带户口本,没领成……”说到这,张一男像突然被谁踩到了尾巴似的跳起来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嚷嚷:“对呀!没结婚,我们根本没结婚!你等着,我这就回去跟丫分手!我今天就跟她分手!叫她跟我拔份儿!兔子急了还蹬鹰呢……” 张一男前脚离开,编辑部里的同事们“呼啦”一下就涌到了李春天的办公桌前,就像约好了似的,谁也不说话,一双一双的眼睛里全都闪烁着窥探出隐私的贼光。李春天愣了片刻,连忙向同事们解释:“这事儿跟我没关系,那是我哥……们儿……” 同事们仍不说话,但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某种猜测得到证实了的满足,李春天的解释让他们更加确信刚才跑出去的那个男的跟她有着非一般的男女关系。这也没有办法,女人如果年纪大了还没结婚都是这种下场,李春天只得叹了口气自言自语了一句:“这是什么世道!” 是啊,这是什么世道。张一男跟刘青青同居了八年,八年啊,我们的民族已经打赢了世界上最伟大的一场卫国战争,这两个却连那点男欢女爱还没掰斥清楚,这让李春天怎么也想不明白,难道这二人之间的恩怨比民族仇恨还要复杂? 张一男走了还不到五分钟,刘青青也像一阵风似的踢开了编辑部的大门,拿起李春天的水杯子一通狂饮,抹了抹嘴,打了个水嗝,刘青青说:“不过了,没法过了,我跟他一天也待不到一块了……我待会就回去收拾东西!” 李春天瞪大了眼睛,说:“你要跟他离婚?” “呸!离婚?美死他!谁跟他结过婚啊?我就算瞎了眼也不会跟他结婚!” 看,女人在大事面前从不糊涂。 刘青青穿着很短的牛仔短裤,白色无袖的背心,说到激动的地方,鬓角掖到耳后的碎发都掉了出来。 李春天忍不住笑了出来:“哎呀,看来在男女关系方面还是女的强,永远不糊涂,理智并且富有战略眼光。” 刘青青没听明白她的话,站在桌子跟前琢磨,不像要坐一会儿,也看不出来马上要走的意思,于是李春天站起来又去给她倒了一杯水,“再喝点儿水,消消气儿,待会儿回去了不管文斗也好,武斗也罢,都能充分地保证体力。” 刘青青一听,急了,翻着白眼大叫:“李春天!你到底安的什么心?臭不要脸的你盼着我跟张一男散伙!” 她这么一叫,编辑部的同事哗啦啦又一次围了过来,这让李春天好不尴尬。 “激动,她有点激动……她跟刚才那男的是一家……”李春天向同事们解释到。任何时候都不能小看围观群众的力量,尤其是在通讯发达的现在,屁大点儿的事儿,他们足不出户就能传遍全世界。似乎自从有了网络,做人比从前更不容易了。 同事们悻悻地离开之后,李春天压低了声音问刘青青:“那你的和好条件是什么,你跟我说,下了班我去找张一男传达……” “没这个必要!”李春天话还没说完,就被刘青青一口回绝。 李春天有点恼火地瞪着刘青青,心里暗想,那你还不快滚,在这儿给老娘丢人现眼! 一眨眼的功夫再看刘青青,她的脸上分别流露出一副“万事好商量”的表情。她看了李春天一眼,又说:“除非……除非……” “除非什么?痛快点儿说!” “除非他跟我结婚。”刘青青说这话一点都不脸红,仿佛她之前说的“就算瞎了眼也不会跟他结婚”的话是在放屁。 李春天用膜拜的眼神看了刘青青好一会儿之后,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句:“请放心,你的话我一定带到。” 刘青青听了李春天的话,屁股上安了马达一般,转眼就不见了踪影。 李春天长长地舒了口气,打开了电脑里的一篇稿子,刚看了两行,主编的电话就来了。他十分生气,认为张一男和刘青青的造访严重地影响到了编辑部的正常工作,除了正告李春天下不为例,他还语重心长地劝她交友要慎重。 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李春天很后悔出门之前没有翻开皇历看上一眼。长时间以来,李春天视皇历为出行指南,什么日子出游什么日子会友什么日子去理发都得先看过皇历再决定,然而今天发生的这些突如其来的事件,就算翻烂了皇历也找不到答案。 总是这样的吵闹,真叫人不得安生,不如去死了干净。这是李春天最初的想法,接着,她马上又觉得,还是别死了,无论刘青青或是张一男其实都是好人,只是这年头,好人跟好人在一起未必会有好结果。 李春天这么思索着,一脸的悲苦,被与她隔两个座位的姚静看在眼里,对着她嗤嗤地笑。 姚静拿起电话打李春天的分机,问她:“那两个是什么人?” “男的差点就成了我姐夫,女的是他媳妇。” “真的!那你姐姐眼光不错,那男的长得真不赖。” “你这种嫁不出去,又整天做春梦的老邦菜看见帅哥永远改不了意淫的毛病。” “得了吧,就跟你不是老邦菜似的!跟你说真的呢,他们俩要是真掰了,想着我点。” “您放一百个心,要是真掰了,你也得排我后边。” “不要脸!” “要脸的全都找不着对象!”说完,李春天把电话放下,对着姚静挑了挑眉毛。 姚静白了她一眼,“流氓。” 李春天继续改稿子,她负责的情感板块每天都能收到大量的怨妇来稿,她们总是写各自的血泪史,无一不是被男人骗钱骗色,惨到不能再惨。李春天时常会想,这些闲寂无聊的女人每一个都是编瞎话的高手,各个都把自己写得完美无缺,把男人写成陈世美再生,她们也不想想,这年头儿,完美的女人除了小说和电视里,哪还有?李春天觉得像这帮女的这样的人材,没有被日本挖掘出来真是可惜,她们如果被集合起来,代表日本人到联合国去向全世界喊话否认当年发动战争的话,人们多半会感到含糊。 那个笔名叫圣洁的女人在一天之内已经给李春天发来了七八封邮件,写的都是她和同一个男人的故事,她每修改一次就给李春天发一次邮件。李春天看第一封的时候认为她同那个男人之间不过事发生了一点普通的恋爱纠纷,当看到圣洁第八次修改的稿子,她已经有了抱一捆炸药冲出去跟那个男的同归于尽的决心。可见,男人得罪了女人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 李春天把稿子传给坐在她旁边的小沈看,小沈看过了之后发出由衷地慨叹:“天若有情天亦老,人若多情死得早啊!” “流氓!”姚静小声地骂到。 李春天到觉得小沈的形容有点道理,哼哼哈哈的低笑了两声。 姚静白了她一眼,“你还笑!” 李春天抬眼看了看他们,抱怨到:“我敢保证,换了任何人来做我的版都会影响寿命,就这点男欢女爱的事儿,翻过来掉过去的说,不是女的红杏出墙了就是男的变身陈世美了,我直到今天才想明白,为什么我都三十好几了还没找对象……不行,我得去跟主编谈谈,照这么下去,活到60岁我也脱不了光!” “脱光?”姚静诧异地看着李春天。 小沈抢先解释,“‘脱光’就是‘脱离光棍队伍’!瞧你那眼睛亮的!想什么呢!” 李春天看看姚静,低头笑。 “你们俩都流氓到一块去了!李春天你还找什么对象啊,你跟沈老师不是正好?你们俩往一块凑合凑合,不是全‘脱光’了?” 李春天乜了姚静一眼,笑到:“也不知道谁流氓。” 小沈接过话,“我倒是真想跟李春天手拉手走在‘脱光’的康庄大道上,不过人家看不上我,姚静,我看还是咱俩凑合凑合得了……”话音落下,一卷报纸从姚静手里飞出来,打在小沈脸上,小沈和李春天一起大笑起来,过了一会儿,小沈一本正经地看着李春天,说:“要不咱俩换换版?你来做心理访谈?” “还是算了吧,我现在做情感顶多少活几年,我要做你那版,不出俩月我自己就得疯了。” 李春天永远忘不了去年因为小沈生病接替他做的那几期“心理访谈”,来电话倾诉的每一个人都有严重的心理问题,偷窥和暴力已经算做好的,她曾接到过一个男人的电话说他小时候被狗咬过,所以只要看见狗就想拿胶布把狗嘴封住,为此他到处去偷别人的狗,偷来了就开始给小狗嘴上贴封条,不吃不喝活活把它们饿死。若搞不好被人发现,追上来就是一顿暴打,就算侥幸逃脱,他只要事后回想起那些小狗的眼神,想到自己的双手粘满小狗的鲜血,他都想自杀,他说自己每天都挣扎在偷狗和自杀的边缘,痛不欲生。李春天只在电话里听到这些就浑身哆嗦,好几天吃不下饭,真不知道这些变态的人都是从哪里来的,他们为什么要这样?死了得了。 李春天这个人内心脆弱,每当遇到她所不能解决的事情就会迁怒于惹事的人,因此她时常对人说“死了得了”这句话,按照她的理解,死了以后便一了百了,大家干净,殊不知,对于那么多的人而言,活着远比死亡要痛苦。 李春天给那个叫圣洁的人写了回信,告诉她很遗憾她的稿子不能发表,但她对报纸的喜爱和创作的热情已经把整个报社的人都感动。 做完了版,李春天一个人先离开了办公室,管他娘的张一男和刘青青,熬到半夜完成了工作,她要做的第一件事照例是回家先洗个澡睡上一觉。 走到停车场,李春天便知道,她的觉睡不成了。 刘青青把两张报纸铺在屁股底下,靠在李春天的车前抽了一地的烟头。看见李春天,她满怀希望地站起身扑过来:“怎么样?他怎么说?” 李春天看看地上的烟头皱了皱眉头,“你怎么也学会抽烟了?” 刘青青像没听见,拉住李春天的衣角,“哎呀你快说呀!张一男到底怎么说的!” 李春天支吾着:“我……我……我这就跟他说。” 刘青青虽然恼怒,却无可奈何。 李春天拨通了张一男的电话,刘青青立即竖起了耳朵听着动静。 “厄……是我,你现在在哪儿?我有点事儿想跟你说……我说,你快别闹了,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不能好好说,我已经给刘青青打过电话了,死说活说人家才同意再给你一次机会……”刘青青面露喜色,对李春天竖起了大拇指,看她的神情,恨不得一头扎进电话里去听个究竟。 “……张一男,真的,你不能那么冲动,刘青青那么好的人你上哪儿找去?你就听我的……”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刘青青就站在你的旁边吧……” “厄……没有没有……” “得了吧,就你?一说瞎话你就结巴,瞒得了我!你跟刘青青说,我心意已绝,任何情况下都不可能逆转,你让她哪凉快哪歇着去吧!” 李春天抬眼看刘青青,她已经清楚地听见了张一男的话,脸上阴的都能挤出水来。 “我……”李春天一时语塞,不知该怎么敷衍过去:“我跟你说,你可不能得理不饶人啊,就算你受了什么委屈,那也是应该,谁让你是个男的,男的就该让着女的,做一辈子的好事……” “我说你怎么那么爱管闲事!你有闲功夫先管好你自己吧!”张一男坚决地挂断了电话。 李春天一下愣住了,对着刘青青说:“怎么冲我来了?怎么成了我爱管闲事呢!分明是你们一个一个哭天跄地地跑到我的办公室里来的……” 这会儿,刘青青脸上的水已经结成了冰霜,不等李春天说完,她的火已经冒出来了,指着李春天的鼻子嚷嚷:“有你这么劝架的嘛!有你这么说话的嘛!本来挺好的机会都让你给搅黄了,现在你让我怎么办?” 李春天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不要脸的混蛋女的!愣了几秒钟,李春天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脑门:“滚,滚,滚,你们都给我滚蛋!谁有闲功夫管你们的烂事!” 大多数情况下李春天做事总是两边都不讨好,受累还得挨骂,所以她总觉得自己活得既没人格也毫无尊严可言,生活对她好像根本谈不上什么乐趣。 李春天上了车,刘青青追过来,不依不饶地拍打着车窗叫喊:“现在你让我怎么办!怎么办!” “死去吧你!” 刘青青当然不会真的去死。她长得那么漂亮,又是一个牛轰轰的外国公司的经理,追她的人多得是。最多的时候据说分别有来自韩国、日本、美国和中国台湾的中老年同时给她送花,刘青青完全有实力摆平这些列强,不但不会牺牲色相,还能花干净他们包里的美元。 李春天却总是这么倒霉,有时候她自己照镜子的时候都会觉得自己长了一副倒霉相。这不,她刚刚开着车上了三环的附路就被一个交警拦了下来,开了罚单还扣了两分之后上了三环,没几分钟又不幸追上了前面一辆奥迪车的屁股。 李春天和奥迪司机同时从车上跳下来,不等她开口,对方已经摆开了架势:“哎,我说你怎么开的车,你开这么快等着干嘛去?你怎么不把脚丫子踩到油箱里!你这号人不去开飞机真是浪费!”他说完了,扭脸去查看奥迪的屁股。 李春天只觉得耳朵边上嗡嗡响,脑袋发蒙,连话也说不出来了,哭丧着脸看着他。 后边的司机疯狂地按着喇叭,那声音里带着对李春天的仇恨,像是要把她按死。就这都不解恨,几乎每个经过她身边的汽车都不忘落下半截车窗来深情的问候李春天:“傻逼!” 奥迪车主点上一只烟看着眼前木木的李春天,“你说怎么办吧!” “我有保险。” “谁没保险啊?我也有。有保险你就能开这么快啊?” 凭借李春天多年的开车以及追尾经验来看,这种唧唧歪歪的人绝对不是奥迪的真正车主,多半是他借了朋友的车或者根本就是公司的被撞了之后不好交待。 “你说怎么办吧?公了还是私了?” “奥迪”看了看手表,“我还得去机场接人,没时间跟你这耗着,把你的联系方式给我,我明天修完了车再找你。” 李春天心想,果然是个司机。于是掏出一张名片递给他,他看了一眼,黑着脸问了一句:“你在都市报?”似乎怀疑李春天在骗他。 李春天只得又回到车里拿出证件让他看了一眼。 “这回放心了吧。” “反正你也跑不了,我认识你们那的人。”说完,他白了李春天一眼,放心地上车走人。 第2节 2、 一个人不可能永远倒霉下去,就算是李春天,也不会永远那么倒霉。 第二天的傍晚时分,李春天像往常那样到编辑部上班,走过传达室的门口,李师傅就递给她一个硕大的纸盒子说是早上有个女的放到这,指名要送给她的。 一边朝办公室走李春天一边撕开了包装,纸盒子里装着的居然是一条橘黄色的真丝围巾,看颜色和款式便知道这是法国的高档丝巾hermes。坐到位子上的时候,李春天心想不对啊,谁会给我送这个呢?我周围的男人们尚且不会出手如此阔绰,李师傅说的那个女人又会是谁?刘青青?不会不会,她虽然买的起hermes送人,但刘青青一向没品,怎么会想得到送这么精美的东西?可这两天除了刘青青有求于我李春天,还会有哪个“大头”肯在我身上花这份闲钱?如此说来,必定是刘青青无疑了。 想到这儿,李春天抓起电话,她热切地想表示一些对她的感谢。然而,电话接通之后,刘青青却上来就说了一通足以让李春天抓狂的鬼话。她说:“滚,滚,滚,滚得远远得,从今以后谁也别理谁,我跟张一男断了联系跟你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从此以后我不搭理你们,你们也别来烦我,从此以后你跟张一男一起从我的生活里滚出去,滚远点儿!就算老娘人老色衰嫁不出去都跟你们没关系……” “不是……”李春天愣住了,“你这是跟谁呀?” 刘青青不回答,“啪”得挂了电话。 李春天开始呼叫张一男,他对爱玛仕丝巾得事儿丝毫没有兴趣,反而正告李春天不要去招惹刘青青。 都说商人重利轻离别,可是人家生意人都讲究“买卖不成还有情谊在”,换到谈恋爱的男女身上,恋爱不成就只剩下怨恨了。总有一天,这世界会因为太多无疾而终的爱情而变得怨声载道。 李春天叹了一口气,心里想,既然这样,我还是谁都不要招惹得好。接下来是千篇一律的工作内容,看各种社会稿件。昨天那个叫圣洁的人又给李春天发来了邮件,这一次,她换了一个新的邮箱,并且采用了“尼可”这个笔名,但她絮絮叨叨的记述还是逃不过李春天的眼睛,她连回信都懒得给她写了,甚至还想替那男的揍她一顿。 在报社做编辑其实是个很累的活,“女的当男的使,男的当牲口使”,一点都不夸张。不过,姚静和小沈都觉得李春天好像生来就是干这一行的,她总是看起来漫不经心的工作,但是她负责的那一版总是最好的,连错别字都极少出现。 做完了版,李春天还是打算去看看张一男,她多少还是有些不放心他和刘青青。 说起来,李春天和张一男当年差一点就成了亲戚——当年,他疯了一般地迷恋着李春天的姐姐李思扬。他们都是话剧院的青年演员,要不是李思扬后来动了出过留学的念头,张一男成为李春天的姐夫那肯定就是板上钉钉的事了,可是世事总是难料,不管多么情比金坚的恋人,在没有拿到政府颁发给他们的红本本之前都会随时解体,就算是拿到了结婚证书,也还可以换成象征婚姻毕业的离婚证。人类的感情好像从来就不受人类自己的控制,更像是上帝随心所欲开出的玩笑。 李家的老大李思扬后来嫁给了她现在的丈夫詹姆斯,张一男听闻这个消息,化悲痛为力量,一跺脚就把刘青青拉上了他的单人床。 斗转星移,这么多年一晃就过去了,老大已经当上了孩子他娘,过了几年,又当了第二个孩子的娘,而张一男还住在话剧院分给他的一居室里耍单帮。不知道为什么,李春天只要一想到张一男和刘青青好了这么多年还没有结婚这件事,就会莫明其妙的感到鼻子发酸。 李春天站在张一男的宿舍门口,思忖着她该如何劝说张一男去把刘青青找回来,如果张一男执意不肯的话,那么李春天决定今天无论如何也要代替张一男去把刘青青找回来。八年,两个人坚持游击战,容易嘛!说散就散了,简直天理难容。 李春天敲了敲门,心里默念着她想对张一男说的话。 “张一男,你无论如何……”李春天想说“你无论如何也要把刘青青找回来”,可是,当她看到开门的正是刘青青的时候,突然之间好像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愣了一会儿,李春天忽然有一种被愚弄的感觉,她的火“腾”地冲向了头顶,一脚踢开了半开的门,指着张一男还刘青青就是一顿数落:“你们俩算什么玩意儿!真够不要脸的!这才多大会儿的功夫啊,就又跑到一块来了,你们知道我多担心嘛……”李春天越说越感到委屈,声音里已经带了哭腔,她指着刘青青,“你不是说跟张一男断了联系嘛?我跟你说,就你这么干,在男的跟前永远没有尊严,你跟他吵架是为什么?你不就是想让他哄哄你嘛,好,这才屁大点的功夫,你自己就绷不住劲了,那以后你还耍什么脾气啊,这点道理你都不懂,我跟你说就你这样的……” “老二,你哪那么多废话!” 老大和老二是家里人对李思扬和李春天的称呼,张一男至今把自己当作半个李家人。 李春天一抬眼,看见张一男系着花围裙,手里挥舞着铲子从厨房冲出来,“我们吵架我们乐意,我们锻炼肺活量,我们练习表达,我们……我们找感觉、我们体验生活,你管着嘛!” “你们找感觉你们锻炼跟你们家找啊,你们跑我们单位去给我丢人现眼算怎么回事啊,我就知道张一男,你就是个没出息的人,你刚才电话里不还告诉我少去招惹刘青青呢吗,一转眼自己就扛不住了,你知道你这叫什么吗,你这就叫给脸不要!”李春天气得直哆嗦。 正说着,对门的邻居推开门,极其不耐烦地冲这边喊:“嘿嘿嘿,我说,关上门吵吵行不行,真以为这儿没别人啦,我跟你们说话剧演员也不行,你们不歇着我们观众也得睡觉。” 李春天不再说话,黑着脸进到屋里。张一男刚炒出的菜还冒着热气,两只红酒杯子里刚刚斟满了酒,看来俩人正准备庆祝破镜重圆。李春天带着气,抄起筷子酒吃,一口红酒喝下去,嘴上的油被带到杯子里,红酒上立刻浮起了一层油花儿。 刘青青在旁边看着直皱眉头。 “看什么看!没看见过喝酒吃饭?”李春天说话像个火药桶。 “你这也太粗鲁了,红酒要抿着喝你知道不知道,你当这是饮驴呐!” 李春天翻起白眼对着刘青青,一脸的不屑:“你还真拿自己当二鬼子啦?我告诉你这是中国,别仗着自己在外国公司上了两天班动不动就把外国那一套拉出来蒙人,要说讲究,我比你在行,海外关系,我有!美国知道嘛,去过!” 刘青青说不过李春天,只得把张一男搬出来,像个孩子似的撒娇说到:“宝贝,你看她呀,她这么说我,你也不管管。” 张一男端着一盘西红柿炒鸡蛋出来,“咚”地放到桌子上,对着李春天说:“老二,我刚发现,你撒起泼来怎么跟个无赖似的。”说着也拿起筷子,招呼刘青青:“吃饭,吃饭。” 李春天夹起一大块鸡蛋塞进嘴里,咬牙切齿地嚼。 “我生气!”李春天说,“有你们这样的嘛,遇上事了上我那闹去了,现在俩人说好就好了,又把我踢一边了,有你们这么当人的嘛!” 张一男给李春天夹了一块猪肉,嘿嘿地笑着说:“别说得那么难听,什么叫‘有我们这么当人的’?我们这不是刚和好嘛,还没来得及把这个喜讯告诉你,你就急匆匆地跑来了。” “你都做上饭了还说刚和好?” 张一男一时语塞,刘青青忙着给他夹菜,一口一个“宝贝”的叫。 李春天拿筷子指着刘青青说到:“我们同事总说‘贱到深处人孤独’你最孤独!” 刘青青翻着白眼:“愿意。”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李春天也只要识趣的把嘴闭上,尽可能多的吃他们,喝他们。 刘青青去洗碗的工夫,李春天和张一男聊起了父母,他们已经在资本主义的美国住了有小半年的时间,前几天打回了电话,说打算中秋节前后返家。张一男对李家父母感情深厚,并且深得李家妈妈喜爱,当李家老大远嫁美国,张一男无限寂寥的时刻,李家母亲也深觉遗憾,“哎,可惜了,张一男这孩子还是挺不错的,早知道老大要出国,让我们老二跟他处对象就好了。”这句无心的笑话除了招来李老二的一通臭骂更坚定了李春天对张一男永远保持像兄妹那样情感的想法,其实她老妈的提议正中了她的心事。 可见,生活中的事情往往就是这样,本来是向着人们希望的那样发展的事情,因为有人多了一句嘴便会背道而驰,所以,人最好还是少说话。 李春天无意中说起父母那套老房子自来水管子总是往外冒水,几天不去收拾地板就给泡了,张一男立刻来了责任心,照着李家老二肩膀拍了一巴掌,“怎么不早说!正好今天吃撑了,我跟你去修。” 李春天朝厨房门口瞥了一眼,摇头说:“算了,太晚了。再说你跟青青刚和好,还是不耽误你们宝贵的时间了。”说着话也拍了拍张一男的肩膀,“保重!我先走了。” 张一男不依,“别呀,今天想起来了就今天去,明日何其多?万事成蹉跎!” 刘青青甩着手上的水珠从厨房走出来,“干嘛去?” 张一男:“当雷锋。” “嘁”刘青青轻蔑地撇了撇嘴,转身去开电视机。 “走啊。”张一男再次张罗。 李春天瞥了刘青青一眼,拿起了车钥匙。 刘青青急切地追过来问到:“真出去啊,去哪啊?” “去我家。” “我也去。” 李春天有点不耐烦,“烦死我了,你是不是一会儿看不见张一男你心里就长草啊?没出息样儿!快点,快点,别化妆啊,天黑再惊着谁!” 心情很好的刘青青居然没说什么,温顺的跟在他们身后出了门。 张一男坐进了李春天的车里,因为还要回来,刘青青开着自己的车跟在后面。 路上,张一男问起李思扬,“老大最近有信儿吗?” 李春天借着换挡瞟了他一眼,说:“你老打听她干嘛,人家跟美国过得好好的,管好你自己吧!” 张一男于是看着马路上的路灯,半天都没说一句话,最后憋出来一句“美国有什么好的”,语气颇轻蔑。 李春天暗暗地想,如果老大过得不好,美国对她来说就是个地狱,但老大过得很好,因此美国就成了天堂。换了谁都是一样的,北京好吗?当然好了,全中国就这一个首都,别地儿有吗? 这些年以来张一男总是断断续续的坚持去探望李家父母,偶尔也会遇上李老二在家的时候,他们到一块总是会天南海北的神侃,可是,李老二从来也没想起来问问张一男这些年他过得好不好,只是凭直觉,他的心里多少还有一些抱怨。李春天也知道是为了什么,也许是工作上多一点。这两年他参加演出的话剧很多,但大多都是配角,按照张一男自己的说法,他跟李思扬好的时候也是事业发展最好的几年,每出戏他都是主演,并且他的演出从春节排到年底,无限风光。 张一男相信李思扬能给他带来好运气,所以每次李思扬回来探亲,张一男都到家里去坐一会儿,之后果然连续接到几场大戏。 李春天忽然笑了一声,问他:“皮裤套毛裤,必定有缘故。你平白无故地问起李思扬肯定有原因,你不会又想借着李思扬转转运气吧!” 张一男的眼神中带着寥落,看向车窗外,“这些年,我对她已经有了依赖,每当不如意的时候,我只要见她一面,跟她待上一会儿,衰运就过去了,老二,你说这是为什么?很奇怪吧。” “我看八成是你的心理作用,我就没听说过这种事!新鲜!” “老二,其实……我说一句话你别不爱听啊,你老觉着自己挺不错的,你们姐儿俩往那那么一站,差别就出来了,你真就跟李思扬没法比,老大长得就那么带人缘儿,可是你,你就是那种看一眼后悔半天的……” “少拿我开心吧你,我跟你正相反,你知道你从她那沾那点好运气是哪来的?我跟你说搞不好全是从我这过去的,她一回来我就倒霉,昨天跟她通了个电话,晚上我就把车撞了。” 张一男大笑起来,说你们姐俩一个比一个能说,一个比一个厉害。 张一男说的没错,只不过是老大比老二厉害更比老二能说,用李春天的话形容老大就是——她简直聪明得可以去当骗子。 刘青青本来还以为有什么好事,到了李家,张一男就一头扎进厨房去修水管子,脸上便不自觉地流露出失望的表情,李春天看着她的样子不禁觉得好笑,从冰箱里拿出一罐可乐递给她,“跟男人在一块什么都能缺,就是不能缺耐心,你越想让男的哄着你,你就越得装的顺从点,听点话。”说完了,还挑逗似的朝刘青青眨了眨眼。 “就好像你多懂男人似的!”刘青青喝了口可乐,白了李春天一眼。 “废话,我是干什么的呀,我是情感版的编辑,闹着玩儿呢,诺大的城市,一天有多少怨妇给我来信来电你知道吗?”李春天的神情仿佛表示她从事着多么伟大的职业,语气里都透着自豪。 刘青青一笑,“你那么懂男人怎么到现在连个男朋友都没有?” 李春天瞪着眼睛,想争辩些什么,最终只能无可奈何地瘪瘪嘴。 第3节 3、 中秋节前一天,李家父母从老大那回来了。 他们每年都有一半时间在美国首都闲逛,另外一半时间住在中国的首都抱怨,抱怨美国的种种,大米煮不烂、青菜太贵、连美国人体毛浓密也成为一个理由,说他们身上味大,喷多少香水都盖不住,相比之下,北京城就没有不好的地方,公共汽车再挤,马路上人再多,他们仍觉得惬意,在这两个人看来,仿佛李思扬生活在美国吃了多大的亏,李春天在国内捡了多大的便宜!最后老二只能把他们这种抱怨当成一种对美国生活的变相怀念,又或者,是对她的变相安慰。 李家所有的亲戚都知道她们家出了个有出息的老大,其实李思扬在话剧院当演员的时候远没有老二在报社混得开,只是她后来出国读书又嫁给了美国中产詹姆斯以后,老大在所有得亲戚朋友们中间一跃成为了偶像般的人物。那之后李春天一直在想,凭什么?我到底哪点比不上老大?论长相我确实没她好看,论努力,她跟我比简直就是不劳而获。 李春天其实不知道,女人嫁得好不是靠运气,而是靠眼光。这是上天给某些女人最大得本领。就拿李思扬来说,倘若她早年嫁给了张一男,想必就不会有今日的轰动。 李家父母从美国带回了很多土特产,多数都是送给亲戚朋友做礼物的深海鱼油之类。说起来也真是奇怪,这些东西虽然在美国销售,却好像专门为国内的人准备似的,如果你站在机场稍微留心一下就会发现,每一个从美国回来的人都拎着一堆这种东西,似乎不带这个就不能证明他到过美国。 李春天躲在房间里给美国的老大打电话报告父母平安到达,那两个美国孩子就在老大的身边呜哩哇啦不知说些什么。那两个美国小孩很喜欢中国,喜欢北京,更喜欢李春天。李春天总是按照中国小孩的标准要求他们,还给他们起了中国名字,8岁的老大爱瑞克叫长城长,6岁的老二凯文叫黄河黄。起初这两个男孩都为有了中文名字感到振奋,被李思扬一翻译,他们就开始对李春天甩脸色。特别是黄河黄,面色沉得都能拧出水来,因为他妈妈告诉他,除了家门两站地往北有个洗脚的地方跟他重名。那是老二和孩子们之间唯一的一次不愉快。 老大在电话里告诉李春天,她跟詹姆斯的化妆品店又在好几个大商场开了分店,他们实在忙不过来,问她有没有兴趣到美国给他们帮忙。李春天其实很想去,只是担心一年中父母在中国的那一半时间没人照顾。 老大对老二的担忧嗤之以鼻:“他们又不是七老八十的人,哪儿用得着你去照顾?就算将来身体真的不好需要有人照顾,我们可以给他们请保姆。” 李春天不同意,对老大说:“再好的保姆也是别人家的闺女。现在北京的流动人口太多,什么人都有,每回他们出门办事我总不放心。那么大年纪的人上个当受个骗到不怕,我就怕他们磕着碰着……” 老大于是转移了话题,开始批评李春天心太重。李春天却有她自己的想法:俗话说父母在不远行,她已经习惯了守着父母,况且,李家老二一直觉得一家子人里出一个有出息的在远处也足够撑门面了。 李思扬给李春天买了很多衣服,李妈妈一边一件一件的摆出来一边替她的老二念着老大的好,“要说咱们家老二就是命好,赶上这么个好姐姐,吃的穿的用的都给你带回来了,你姐说了‘给我妹妹买东西就得买最好的’,可花了她不少钱……” 李春天的脸色沉了下来。 李老妈察觉到有点不对劲儿,停住了问李春天:“怎么了老二?妈可没骗你,我说的都是真的,我跟着去的,眼看老大刷的信用卡……” 李春天不快,嘟囔到:“你就知道向着老大,她给我花钱你就心疼,您去美国的时候我给她买了好些东西怎么没见你这么心疼?她的钱是钱,我的钱就不是钱?” “你买的都是些零零碎碎的东西,能花得了几个钱,人家老大花的都是美元,再说你开的车,你买那房,人家老大不都出了钱……”她看出李春天生气,住了口,哄李春天:“我就是说啊,老大她有钱就该给我们老二多花点。” 老二白了她一眼,带着气趟到沙发上不动弹。 李爸爸听见了娘俩的对话,从卫生间出来嗔怪了老婆几句。李妈有些不服气地抢白到:“我没说别的,那我说的都是事实啊。” “人家姊妹俩之间的事你不能不管!” “我没管呐,我就说这东西好,不信你问老二……老二,老二,妈没说别的吧。” “还没说别的?我都听见了,你那意思不就是说老大有出息,老二没出息,老二买的车呀房呀都靠老大接济!你不就是这意思吗,都是一样的孩子哪有你这样当妈的,我们老二怎么了,我们老二挣钱不多也算自食其力吧!你有个头疼脑热的时候是谁端水喂药的伺候你?你上回住院,老二一宿一宿的守着你,眼珠儿都不带错的,连个躺的地方都没有,凳子上一座就是一宿,这些你就不想想?” “我没说老二不好啊!”李春天她妈突然急了,“李永坤,哪有你这样的挑拨我们母女关系,你哪只耳朵听见我说老二不好了?你看看,这家里吃的用的,哪样不是老二买回来的。我们老二最知道心疼人……” “你现在又说老二知道心疼人了,回来的飞机上你数落了一路老二的不是,什么吊儿郎当,猴里猴气,你这人变得可真快,都是自己闺女,你就不能一碗水端平?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李叔很生气。 李妈气得直跺脚:“李永坤——” 李春天在一边听得终于急眼了,“爸!您这是劝架呢还是拱火呢!”说话带着哭腔,眼泪说话就往下掉,一股心酸从心底蔓延到了鼻子尖儿,“刚回来你们就数落我一地的不是,我怎么了我?我也想有出息,我也想跟李思扬似的把你们接到美国,你们从小也没培养我不是,这能全赖我吗,李思扬上舞蹈班把钱都花了,我连买一盒蜡笔都得磨上俩礼拜,我没出息,能赖我自己嘛,谁让你们不往有出息里培养我来着……她给我买房子买车,她应该的,这是她欠我的。” 老二的反应明显出乎李永坤夫妇的意料,俩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才好。 李春天哭了一会,感觉妈妈的手伸到了她的后背上,慢慢拍打着她:“老二,二闺女,好闺女,你可千万别这么想,你姐也不容易,一个人在那边无依无靠的,什么事都得靠她自己,你们都是妈心尖上的肉,妈都惦记,妈就是嘴笨,不会说。” 话是没错,可李春天知道,父母在人前提起老大的时候神情中比她多了一份荣耀。 李永坤也说:“你妈说的都是实话,你姐姐开了新店忙不过来,想让我们再多住些日子照看孩子,你妈都不管,她心里惦记你……” “哎呀,我知道,人家刚才刚才……那不是心里有火儿,刚回来你们就老大长老大短的,我这巴巴地盼着你们脖子都伸长了,你们连问都不问一句。” 老二这种撒娇的本事只会在父母跟前,换个地方,换个人,她是无论如何都张不开嘴的。李思扬在家的时候却总是一副顶天立地的模样,以前父母都在外面忙工作,家里的煤气罐都是她换,水管子坏了、电灯泡憋了、洗衣服做饭都是她管,其实李家老大并不亏欠老二什么,没人会那么容易被亏欠。 可李春天总觉得心里憋了一口气,是哪来的呢? 李妈妈拿着几个纸盒子,她说,这是老大让你转交给张一男的减肥药。 李春天冷哼了一声,“他都三十四了,减成了相片也只能挂墙上,再也当不上主演。” “啧啧,我家老二这张嘴哟!”不知道当妈的说这话是自豪还是自卑。 李家老爸在阳台上对着那个巨大的鸟窝发呆,听见他老婆说这话的时候扭头看了看李春天,兀自笑了,无限憧憬地说到,咱们家的老二什么时候也能像老大那样,结婚,生个孩子让咱们给带……那,我可就真的知足喽。 李春天很生气,大叫:“爸,你也拿我跟老大比!” 其实李春天的意思是:不是不能比,而是没法这么比。老大学过跳舞,她学过嘛?那学过跳舞的女的身材曲线、强调举止、一颦一笑那能是一般女的比得了的?舞蹈在老二的心目当中可能算是最崇高的活动了,舞蹈是什么?是艺术,艺术是什么?艺术就是不食人间烟火,艺术是赏心悦目,艺术就是昂贵!所以李思扬长大以后才会那么与众不同。小的时候,老二也想去学跳舞,因为家里的经济不允许,最后的结果是她只能趴在窗户根儿底下看着老大跳。关于这件事,这么多年以来李春天心里一直打着个结,可是她从来没有抱怨过老大,也从来没想过抱怨父母,有时候她会怪自己,怪自己为什么没有在老大前面出生,这样一来她就成了老大,理所当然的可以先用家里的钱去学跳舞。但是大部分的时间里,李家老二很清楚,她的牢骚与跳舞无关,即使她真的去上了舞蹈班,也未必会成为今天的老大,因为她本来就是老二,她是李春天!而老大生来就是老大,生来就是李思扬,即使命运按照李春天的意思让她成为了老二,她仍然还是李思扬,是这个世界上所有叫李思扬的人当中独一无二的那个。那么,李春天究竟在牢骚什么呢?大概是命运,一定是。 也许在李家父母的内心深处,李思扬和李春天谁是老大谁是老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老大和老二都是他们的女儿,她们当中的任何一个都是父母内心最柔软的温柔,是欢喜也是忧愁,是牵挂、爱和骄傲。 李爸爸凝视了李春天片刻,像看着一件闪光的珍宝一样喜悦,没有再说话,转身去整理鸟窝边缘的那些粪便。 鸟窝是李春天为一只偶然飞到李家的鸽子搭设的,那鸽子在家里没人的时候从纱窗上的一个破洞钻进阳台,细小的钢丝划破了它的腿,当李春天发现它的时候,腿上那些茸毛已经被染成了红色。李老二痛心无比,精心地照料着鸽子,并且试图通过鸽子脚环上的编号为它寻找主人,结果当然是徒劳的,最后只能将它放飞,希望它能够凭借本能找到它原本属于的那个地方。 李春天一直相信,这世界上每种生物都有本能,鸽子的本能是迷途知返,而人的本能则是幻想。 李春天曾幻想着那鸽子没有找到它的家却依然记得这个家,幻想它能属于这里,幻想再次看到它,所以才跑到花鸟市场去买回这个巨大的鸟窝钉到阳台外面,放好粮食和水,直到现在,每天仍然会有成群的飞鸟到这里来蹭吃喝,甚至偶尔也会有鸽子呱呱呱呱的叫声传来,李春天跑出去看,它们不怕人,李家老二甚至可以伸手去触摸它们,可惜,再也不是从前的那只。 李春天怔怔地看着窗台外面空空的鸟窝,喃喃自语地说:“真后悔放飞了它,以为能回来……” 这不是李春天的错,全人类致命的错误都与“我以为……”有关。 李永坤小心地将清扫下来的鸟粪装进垃圾袋,低着头走过李老二的跟前,仿佛压根没听见她的话。李永坤退休前是一家国营企业的人事经理,习惯了缄默以及温和的态度待人接物,李妈妈王勤则一辈子张牙舞爪惯了,她以前是土产公司的经理,为人精明,多少有点势利眼儿,这大概也是职业病的一种。 李春天走到阳台,趴在那看了一会儿,李爸爸来给水槽添水,李春天错开身体站到一边,李永坤趁机教导老二:“老二,做事不能总是三分钟热度,一天、两天见不着那只鸽子,第三天你就不管了,那哪行?就算鸽子不回来了,周围这些家雀儿都知道这有吃有喝,你总不能让人家白跑不是……” “你们俩还鼓捣那破鸟窝呐,等我腾出空儿来,非给你们拆了不可,弄得哪哪都是鸟粪……” 李春天看着母亲的背影说到:“拆什么呀,做点好事不行!”转脸继续盯着鸟窝看了一会,然后又说,“随它去吧,人和鸽子都有鸽子的命运,也都会死,死亡是终点,命运是路程,而这些路程的前途却都是迷茫。”说完,转身又坐回了客厅,打开电视看起了动物世界。 李永坤仿佛不认识他家老二似的良久凝视着看电视的李春天,不相信这段让他听不懂的文绉绉的言语出自他家老二之口。其实他并不知道,像李春天这样的人经常会发出这些不着调的感慨,这多半是缺乏想象力的表现。 如果李老二有充分的想象力,她应该把这些感慨的时间拿来吹牛,人在空虚的时候说点瞎话是很容易让自己当真的,而李老二,连撒谎的功能都丧失了。这当然不怪她,她的生活太琐碎,可能一辈子都得在机械的上班下班吃饭睡觉中度过,就算她有一天心血来潮,鼓足了勇气辞了这份报纸的工作,过不了多久,她还是会在别的报社做着跟现在相同的事,拿着跟现在相同的报酬,因为有一些人,生来就是过这样的生活的,这些人生活里的内容没有什么属于自己,李老二就是这样。所以,她发自内心的羡慕李思扬,老大除了会演话剧还懂得做生意,哪怕有一天她累死在收银台前,手里都攥着美元,那不仅仅是金钱那么简单,那是她的生活。 第4节 4、 自古以来,大到国家、部落之争,小到个人恩怨的结束,无非两种结果,一种是以一方的死亡作为结束,另一种就是一方的妥协。 十月的一天,李春天到楼下拿信,在一堆信用卡帐单里,夹杂着张一男和刘青青的结婚请柬。 这些年刘青青从来就没提过结婚的事儿,她总是找各种各样的理由跟张一男吵架。然而张一男对两性生活的懒散态度给了他自己已经结婚的错觉,经历了上次的争吵之后,双方总算找到了战争的根源,以结婚的方式换取生活里的和平。 这世界上的事没有什么值得与不值得,只有你愿意不愿意以及别人愿意不愿意的差别,归结到根儿上不外乎祖宗留下的那句老话——人活得都是一口气。刘青青为什么吵架?无非是咽不下那口气,不甘心就这么稀里糊涂跟着一个男的过下去——她没法甘心,那么多比她平凡比她愚钝的女的都已经结婚生子,那些女人有的她都有了,唯独她没有婚姻,你叫她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李春天对张一男和刘青青的婚姻能够长久持保留态度。很多人谈恋爱以及同居的过程极其漫长,完全具备白头到老的可能性,但那一纸婚书给了他们更进一步要求对方的欲望,于是感情崩盘,婚姻关系就此瓦解。 李老二上班的时间从下午四点开始到晚上十一点左右结束,刘青青瞅准了她白天的空档,玩命的使唤李春天替她跑腿。 新房是刘青青买的精装修,为了不耽误她自己的上班时间,刘青青往死里夸奖李老二,说你的审美相当高级,就按照你家那样的风格帮我置办些窗帘和床单,还有那些零零碎碎的小玩意,全都一起买回来,连汽油费我一块给你报销。 李春天很是不服:“你搞清楚,现在是张一男娶媳妇,不是我们家娶媳妇,轮得着我管你们这事?” “张一男的家里人都在山东老家,好歹他也差一步就进了你们家的门儿,你就友情客串一下。”刘青青倒真是想得开。 李春天也有一口气咽不下,“吃亏得事怎么全找上我了?” “有你占便宜得时候!”刘青青说着话扔了一打人民币在老二怀里,“等办完了事儿,我根张一男再好好得谢你,我请你到德国旅游,怎么样?” 老二哼哼唧唧地收起钱,“至少也得游遍欧洲。” 李春天按照刘青青的要求卖力的跑腿,置办好了新房所有的装饰,大到不粘锅,小到牙签盒,甚至连厕所的马桶垫儿都买回来再给套上。有时候李春天看着她亲自布置的这间新房,心中充斥的那些喜悦给她错觉,好像这里就是她的婚房,她总是这样,做任何事都投入百分之百的热情,不计回报的给予她力所能及的一切,善良的就像一个没有烦恼的傻瓜。 婚礼开始前的一个礼拜,刘青青心事重重地来找李春天,她说想把新房卖了,婚期再往后推一推。 李春天诧异。 “张一男想排话剧,我们一共就这点钱,要是结婚,他就没钱排话剧了。” “话剧?”李春天简直觉得像天方夜谭,张一男多少年没在她跟前提过这种艺术了,她几乎忘记了张一男还有工作,忘了他是个话剧演员。 李春天突然想起来,半年以前她曾向张一男说起过她家小区边上的一个女精神病的事儿。每天早上,那个女精神病穿件半透明的睡衣,挎个编织袋在马路上溜达,脚上趿拉着不知从哪捡来的高跟鞋,左脚黑色,右脚绿色,像写字楼里的高级白领那样挺着胸脯走路,只要迎面有人走过,她便不顾一切地放下矜持,扑上前去拽住路人的手不撒,“哟,刘总,您来啦?您可来了,我这等您半天了!”每当路人奋力挣脱撒腿跑路,此女必定会在背后破口大骂,“你是个什么东西!你是一堆臭狗屎!”她从来也不多骂,就这一句,似乎骂出来气就消了,她回到起点,重新再走,走不过五百米,准能再拉住一个,不论男女老幼,永远是那一句台词:“哟,刘总,您来啦?您可来了,我这等您半天了!” 张一男听说之后的第二天就跑到李春天家旁边去观察女精神病,他说过他要为那个女的写一部话剧…… 没错,李春天想起来了,张一男曾对她说过,这部话剧他要自己当导演,自己当主演,到小剧场去演。剧本用了一个月就写完了,没人给张一男投钱,他就跟疯了似的,也不管是谁,只要看见个人冲上去就谈他的话剧以及他的理想,完全具备了当一个优秀精神病的潜质。 本来以为已经过去了的事情,张一男怎么又想起来了? “还是《路边天使》?”李春天希望刘青青说不是。 “嗯。”她点点头,“前几天收拾东西,从床地下把那个剧本翻出来了,他认定了这个戏能轰动,到那时候把投资收回来还能挣上一大笔。” “要是赔了呢?那时候你连结婚的钱都打了水漂儿。” 李春天的话给了刘青青当头一棒。她聂诺着:“要是赔了……要是赔了……我们可就真完了。”待了一会儿,她又说,“不过我总觉得这事能行,我觉得张一男也该混出点名堂了,这么多年我都觉得他差的就是一个机会,一个让他自由发挥的机会,只要他完全地发挥了自己,肯定能成功。”刘青青说的很笃定。 任这么一个精明的女人,在职场中指挥千军万马,连续工作30个小时不休息,一个项目做下来给公司带来几千万利润,在面对自己所爱的男人面前也会无助,多么可怜。 李春天实在不忍心再给她压力,她自己亦没有过类似经验,但是别忘了,她是情感栏目的编辑,虽没吃过猪肉,可她见过的猪跟见过的人一样多,她知道女人在这种时候不能糊涂,一时冲动所犯下错误,一辈子没机会弥补。所以,李老二鼓足了勇气,说:“你让他自由发挥,你那点积蓄可就自由挥发了,张一男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比你清楚。” 李春天知道,对她来说张一男显然比刘青青更亲近一些,可她必须打断刘青青拿钱去打水漂的幻想。刘青青父亲已经去世多年,目前改嫁给来往一个70多岁的老干部,她的生活并不轻松。为了爱情而一掷千金的女人固然高尚,殊不知钱对女人来说尤其宝贵,虽然李春天并不赞成女人以结婚的名义狠敲男人一笔竹杠,但身边总有留些存款防身。 见刘青青犹豫的表情,李春天继续说:“我在报纸做了这么多年,全跟怨妇打交道。这么多年你知道我得出什么结论?女人不是因为漂亮而可爱,女人可爱是因为她聪明,还有比聪明更可爱的,就是自食其力。你现在的积蓄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家庭。” 刘青青说,“我怎么听着那么葚得慌。” “你自己去想吧。” 刘青青终于想明白了,攥紧了她得钱袋。 他们的婚礼如期举行。看的出来,那场话剧比婚礼更能另张一男激动,但他依然高兴,毕竟,婚礼是人生最重的一场大戏,它有希望成为开启一个新生命的序幕。 李春天作为为数不多的几名男方亲友被赋予了陪好女方宾客的使命。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嫁个女儿变得如此荣耀?刘青青家的亲戚们各个趾高气扬,神情很是唬人,李春天开始后悔当年没有怂恿老大将婚礼地点选在北京。 婚车开到酒店门口,李春天忙着带领女方的亲戚前去观摩,向新人抛鲜花、喷彩带,忙得团团转。之后是安排来宾跟新人合影留念,真不知道这有什么好拍的,从穿开档裤的时候就被亲戚朋友看着一点点长大,平日里见到也未见得会怎样,偏偏等到人家结婚得这一天一定要走一道这样的程序,只不过想在陌生人前露个脸罢了,谁会关心他们明天是不是会离婚?李春天会,她希望他们白头到老。 终于熬到可以坐下吃点东西了,李春天从门口往座位上走的时候有人从身后拍了她肩膀一下。 转身,那人看着眼熟:高个儿,穿着西装,小小的眼睛里不说话都带着笑,像点点星光。 “哎,你也在这啊?”他说。 “是啊。”李春天答应,心里却想:这人是谁?话剧院的?怎么以前从没见过?怎么会这么眼熟?刘青青的亲戚?跟她长得不像,可能是同事…… 他好像看出来了,问到:“想不起来了?咱们见过。” “是啊,肯定见过……在哪来着?” 他一笑,“我那车……” 李春天想起来了,她在三环路上撞了他的车屁股。 “你后来怎么没给我打电话?我还等着你给我打电话报保险。” “我第二天就出差了,昨天刚回来,哎,你哪头的?” “我……算是男方的吧,其实跟刘青青也熟,这不是……男方人来的少,充充场面,你呢?” “我是刘青青的三哥,梁冰。” “表的?” “不是,我父亲不是跟青青的母亲重组了嘛,我们姐弟四个青青现在是我们家小五……哎,那什么,你坐哪桌?咱边吃边聊。” 跟李春天坐一桌得都是刘青青姥姥家的舅母和嫂子,见了梁冰都很客气。李春天向亲戚们一一敬酒表示祝贺,透着生硬,实在没有办法,在这些繁缛的过场面前,李春天永远不能像李思扬那样轻松。 坐下之后梁冰问她:“哎,你怎么叫李春天?春天生的?” “是,立春那天。”李春天点点头,忽然笑了,“你这名字也够有意思的,凉冰,反过来就是冰凉,可怕。” “名字是爹妈起的,改不了。哎,对了,那天没吓着你吧,我那天等着去机场。” 李春天笑笑,不说话。 梁冰接着说,“哎,不过你开车可真够愣的。” 梁冰说话特别有意思,不管说什么前边都先加个“哎”,偶尔还加个“内(那)什么”。 “还不是因为因为他们俩。”李春天看了看穿着礼服的张一男夫妇。 说这话,刘青青盒张一男已经过来敬酒了,他们和一桌子的亲戚得知李春天在路上撞过梁冰的车,非要让她多喝了三杯给梁冰致歉。一边喝了酒,李春天暗暗地想,可见梁冰在这个家庭里是个重要人物,否则这些人不会如此赤裸裸的讨好他。势利眼可是人人都无法摆脱的一条绳索? 婚礼进行了三个多小时,快结束的时候,李春天觉得酒劲儿上来了,她已经快扛不住了,想吐。于是拍了拍边上的梁冰说:“我得先走了。” “哎,你怎么走?” “开车。” “你这晕晕乎乎的怎么开?你等我一会儿,我送你得了。” “哪好意思劳动你,我还是打车走方便。” “我车在修理厂呢,我开你的车把你送到地方我再打车回公司。” 李春天想了想,“也行,我实在没有精神给他们善后了,你要觉得你早离开行,咱们就一块走。” “你放心,我们家就是人多,有得是劳动力。” 梁冰开着李春天的车出了停车场不久李春天就睡过去了,迷迷糊糊醒来已经是下午三点,她睡了两个多小时。揉了揉眼睛坐直身子向四周看看,李春天居然发现她的车就停在距离酒店不远的大桥边的另一个停车场里。梁冰在驾驶坐上睡得正酣畅。 “嘿我这暴脾气!两个多钟头过去了,这车等于没动地方!”李春天有点生气,推醒了梁冰,“可真有你得,不说送我回去嘛,怎么自己趟这先睡上了!” “你还说呢,一上车你就睡过去了,我想送你也得知道你们家住哪才行。” “不会问刘青青?” “我拿什么问?他们今天还能带着电话?” 说得也是。李春天撇了撇嘴一想,还是我送他吧。 开着车送梁冰到了公司楼下,李春天连衣服也没顾得上换就赶到报社上班去了。 晚上,李春天接到老大从美国打来的电话,询问婚礼的情况。李春天说挺好的,去的人不少,张一男总算踏实下来了。 李家老大惦记着张一男这在李家不是秘密,张一男救过老大的命,他们俩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好上的。 有一回他们话剧院到成都去演出《霸王别姬》,当地安排了他们去游览都江堰,深夜在返回的路上车翻了,坐在副驾驶坐上的李思扬从车里甩了出去,路边固定电线杆的粗铁丝扎进了她的大腿,叫不到救护车,连过路的车也碰不到,张一男背着老大一口气跑了三十多里地,天快亮的时候敲开了一户人家的大门,送进医院的时候,老大的血都快流干了,血库里没有a型血了,为了救老大的命,张一男几乎抽干了自己的血,一度晕厥…… 回了北京,李思扬痊愈以后,她们全家提着东西去宿舍感谢张一男,客套话还没说完,张一男就激动地抱着李家妈妈哭了,他觉得李思扬全家对他太好了,而他只是做了他应该做的事。老大跟他好了以后张一男说了实话,他说那次一车人里边受伤最重的就俩人,一个是老大,另外一个是三十多岁的女化妆师,当大家伙还在商量着怎么办的时候,张一男已经背起老大上路了,他说真不是自己学雷锋心切,他是怕被化妆师一百六十斤的体重压垮。 这年头谁傻啊,九十斤跟一百六,差了将近一倍。 李思扬还没出国那会儿,只要她有新戏,李春天都会去看,看到张一男和李思扬搭档的第三场戏,李春天就看出了问题——在舞台上有亲密动作的情节里,老大和张一男的表演几乎找不到痕迹,自然极了。回家李春天就跟父母说了这事,那一年老大22岁。 王勤对两个女儿得要求是28岁之前不谈朋友,这方面李春天一直很听话,老大却置若罔闻。她从中学就开始跟男同学眉来眼去,人长得太漂亮,躲也躲不开。 李春天说了老大的事后,王勤问她:“老二,你还看出什么来了,你还没谈过恋爱,看的准这事?” “这话说的!没吃过猪肉我还没看见过猪跑?肯定没错。” 老二说得也是,寻找爱情以及授予生命,这是人类的天性。 王勤说:“这个老大,平常看着不言不语的,敢情这么有主意,等她回来我就跟她谈,才22岁,正是发展事业的好时候,谈恋爱牵扯精力。我跟你爸爸就是28才谈的恋爱,30岁生了老大,你看,这不也什么都没耽误嘛,多好。”她最擅长的就是现身说法。 她说这话的时候老二就知道事情的最终结果——只要李思扬认准了的事,任你是谁都拉不回来。果然,父母轮番上阵把所能想到的道理都讲了个遍,老大还是坚持跟张一男处朋友。再到最后,李家父母也只能默许了这件事。但王勤把这当成了教训,从此对李春天更加严厉地管束,以致于她已经31岁还没谈上朋友。这两年,李家开始老二着急起来,四处托人给她介绍对象,可是李春天压根就不会谈。 李思扬24岁的时候被话剧院送到美国深造,张一男整天抱着她哭,老大除了给他擦眼泪,一句承诺和安慰的话都没有。王勤拉着老二躲在房间里看着,不禁落下眼泪。擦干眼泪她笃定地对李春天说:“你姐姐这一去呀,就不回来了,以后妈身边儿可就剩你一个人儿了,你可不能再跑远了。” 人都说知子莫若母,老大的未来果然被母亲言中:她在26岁的时候奉子成婚嫁给了詹姆斯,结婚才三个月她的大儿子就出生了。王勤伺候完老大的月子从纽约回到北京,进门就开始哭:“做梦也没想到,我能这么快就当上姥姥,还是个小洋人儿!”李永坤赶紧安慰她:“小洋人儿就小洋人儿吧,想开点儿,这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王勤听了大怒,抓起笤帚就想打:“说什么呢,我这是高兴,高兴!我老大真争气!” 亲戚朋友得知以后也蜂拥而至,照片上李春天那刚出生八个星期的小外甥赤裸的模样活像一只烧鸡,亲戚们却连连称赞说这孩子漂亮。 这就是张一男苦等了李思扬两年换来的结果。 电话里,李思扬告诉李春天,张一男向她借钱,他要排演《路边天使》。 李春天问老大他要借多少。 “二十万人民币。”老大说完,顿了一秒钟,接着问:“老二,你说我借嘛?” “当然——”李春天顿了一秒钟,“不行。” 李思扬半天没说话,最后,她只能无奈地叹息了一声算是同意老二的意见。 两姐妹,一家人,从小长到大,没有什么东西是不能分享的,吃的、用的、玩的,可是一旦其中的一个成立家庭,一切都变得不同,彼此之间只有“帮助”、“资助”、“支援”再没有共同的东西。李春天知道,钱是李思扬的,即使自己不同意,如果李思扬坚持借给张一男,她根本没有权力多说一句话,只是,李春天她把张一男看得太透了,她太明白张一男再话剧上根本不可能打出翻身仗,她不能看着自己的姐姐把钱往水里扔。 李思扬在电话里幽幽地说:“知道吗老二,如果我不帮张一男就没人肯帮他了——”人有的时候容易看不清楚自己在另外一个人面前的位置,常常错误地以为别的人离开了自己变不能成活,多么可笑。 “你错了,”老二说,“你对张一男来说,不过是一个陌生的好朋友……况且……一个人有出息不是靠别人帮出来的,他必须依靠自己。”嘴上这么说着,其实李春天心里想的却是“假使他真的依靠你的帮助获取了成功,一辈子都要背负你给他这份恩情,活得那么沉重又何必”。 李思扬听李春天说完以后立刻转换了话题,又一次提起了让老二去美国帮她看店的事。李春天说还是过一段时间,她自从毕业就待在报社,真的要离开,她心里舍不得,所以,李春天告诉自己要想清楚。 结束了跟老大的通话,叮嘱了父母早点休息,李春天开车在路上漫无目的的游荡,她不知道该回到自己那个冷清的小窝还是该去别的什么地方。 天气从昨天开始变坏了,刮五六级的大风,大街上的灰尘飞扬到了人们不能想象的远处,午夜的整个街道都泛着惨白的光辉。 李春天在北京生活了三十年,她不敢假设离开这她会是怎样,像那些灰尘?她在同一家报社待了7年,尽管在这7年里时常产生离开的念头,甚至她无数次的抱怨“这他妈真不是人过的日子”,李春天仍旧不敢想象没有了这样的一份工作她会怎样。这生活里,人人都会怀着不切实际的幻想,偏偏李春天总觉得她从小到大为自己树立的目标都太容易实现,以致于终究长成了一个不会做梦的人,可悲。 深夜的街道太冷清,李春天坐在车里有些孤独。她想到,明天她一定要给老大打一个电话,告诉她别总是在纽约的中午时分给她打电话,那时正是北京的深夜。每当老大在电话里问一些琐碎又无关紧要的问题,她并没有考虑到人在寂静的时刻容易伤感,容易怀念置身遥远地方的人——每当这个时候,李春天都会想她想得揪心。 在路上绕了一阵,李春天决定到张一男得新家去转一圈。真不知道他跟刘青青住在里面是什么感觉,新房里所有细小得摆件都由别人置办,他们会欢喜还是抱怨? 开门的是刘青青,李春天一进屋就知道他们刚吵过架。客厅里乌烟瘴气,能把人呛个跟头。刘青青显然已经收拾好了衣服,随时准备着迈出家门,张一男则顶着乱蓬蓬的头发窝在沙发里,眼神迷离地游荡在电视机和刘青青之间。 谁也不说话,李春天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眼泪都快被熏出来了。她把窗户捅开,问他们:“又为什么事?” 李春天的话给了刘青青一个留在家里的台阶,她赶紧一屁股坐回到沙发上,没好气地瞪了张一男一眼,对李春天说:“你问他!” “不用问我就知道是张一男不对。”一般情况下劝架都是这样,跟谁更亲近就说谁的不是,“张一男你现在怎么变得这样,怎么老欺负女人?青青是你刚娶回家的媳妇,你就不能让着她点?” “是,她是我刚娶的媳妇不假,可我们在一块多少年了?这么些年她就从来没要求过我陪她去医院,怎么结了婚了就得我陪着去?谁规定的结了婚你想上哪爷们就得陪着?凭什么?”张一男说得咬牙切齿,不是对着刘青青而是对着李春天,就好像李春天是他新娶的媳妇。 “青青怀孕了?” “她要真是怀了孩子,还别说八个月十个月,就是刚有点反应我也得陪着去,为什么呢?因为她是个孕妇,国家法律规定,孕妇受保护,对不对?哦,你有个头疼闹热去打个针开点药我也得跟着去?你就不怕我去了染上点什么病回来!” 刘青青一听这话,噌就站起来了,恼怒地指着张一男说:“你就是自私!你从来都是这么自私,你忘了你去医院的时候我怎么对你的!你没良心!” “废话,我得的什么病?我那是肾结石!疼得走不动道!” “你肾结石怎么了?肾结石了不起?我告诉你我最近这段时间头晕得厉害,我告诉你一般绝症的早期症状可都是从头晕开始的,我告诉你万一我得了什么大病你可别后悔,我告诉你……” 张一男潇洒地把手一挥,“您放心,就您这身子骨,只要不是天灾人祸小病小灾轻易伤不着你。” 李春天实在见不得男人这么数落女人,抢白张一男:“我说你们男的结了婚怎么都这么混蛋啊,她刘青青嫁给你了在你眼里就不值钱了?你怎么就不能陪她去检查检查?你那时间就那么金贵!” 张一男白了她一眼,不做声,看起来一脸的不乐意。 “刘青青,你也是缺心眼儿,这房子、这家具可都是你买回来了,就是吵架也应该把他赶出去,你自己收拾行李往外跑你这是去过流浪的瘾啊?” 一语惊醒了梦中人,刘青青刚咂麽过味儿来,开始挺直了腰杆儿往外掏东西,一句话不说,把李春天和张一男都晾在了一边。 东西掏完了,刘青青扯了睡衣进了卫生间,洗澡去了。 李春天怯怯地看了张一男一眼,四目相对的瞬间,张一男的目光都能喷出火来。 “那个……”李春天清了清嗓子,故作轻松地说:“你让着她点不就完了嘛……” “去去去,”张一男站起来转了两个圈,自己倒了一杯水,“你缺心眼吧,有你这么劝架的嘛!你不来我们俩那是内部矛盾,你一来马上产生阶级,矛盾升级成阶级对立了,根本没法调和。” “你说这话没良心,我还不是为了你?这种时候女的爱面子,你服个软儿什么事都没有了。” 张一男不再说话,手里拿着他已经写好的剧本在上面写写画画。 李春天为自己感到尴尬,总是在别人的生活里充当主要的角色,从前是李思扬,现在变成了张一男和刘青青,恐怕这不仅仅是因为职业的关系,她已经从根本上失去了自我。 眼前张一男的架势分明已经朝着排演的程序在进行。可是钱呢?除了找老大借张一男还有别的办法嘛?而老大呢?张一男只要再跟她张一回口,她保证连个坌儿都不打把钱汇过来……直接跟张一男谈?一定会伤害他的自尊;不谈?老大的积蓄也是风里来雨里去一分一分挣下的,就这么扔水里连个响儿都听不着? 就在李春天内心挣扎激烈的时候,刘青青从卫生间出来了,大概是一边洗着热水澡一边就想明白了解决她和张一男之间冲突的战术,一边擦着头发一边锁了一间卧室的门,拿着钥匙进了她和张一男的睡房,关门,上锁。 张一男愣了,看看李春天,又看看锁死的门,拿着剧本的那只手在两个门口之间来回比划了几下,干张嘴说不话。 刘青青在房间里关了灯,睡了。 “这是……这是……怎么个意思?”张一男终于蹦出了几个字。 李春天看了看他,流露出无可奈何的神情,之前内心的那些挣扎荡然无存,她从沙发上拎起背包轻声说:“那个……你忙着,我也回去……先睡一步。” “回去!”张一男忽然跳起来,一只手又开始在两道门之间比划,“你把我们挑拨成这样,你拎着包回去?” “我明儿还得上班呢。”李春天不敢看他。 张一男像个青皮瞪着眼睛尽量压低声音冲她喊:“你走也行,把门给我叫开。” “这两口子的事儿我没法跟着掺和。”李春天的声音越来越轻,已经有点哼哼唧唧的意思。 “你现在说没法掺和了?你刚才怎么那么起劲?要不是你,她不至于想到这主意。” 李春天想了五秒钟,对张一男说:“到现在这份儿上你就不能再绷着面子了,有外人在这不好办,待会我走了,你先在客厅里骂我,狠狠地骂,骂完了你就去敲门,一边敲门一边跟刘青青说好听的,怎么肉麻怎么来,不出十分钟,这门就开了。” 张一男将信将疑的功夫老二已经出了门,一阵风似的往楼下跑,背后传来重重的关门声,夹杂着张一男咆哮出的一句“以后少上我们家来”,两种声音一齐灌进她的耳朵,让人有种错觉,以为那动静是从哪传来的一连串的狗叫。 第5节 5、 第二天李春天照常在别人都下班的时候去上班,刚走到单位门口,跟小沈打了个照面,李春天对他点点头,算是打个招呼。不想,小沈神秘兮兮地把她拉到楼梯的拐角,一本正经地问她:“我说李春天,你到底收了人家什么东西?” 李春天愣了几秒钟,一脸懵懂地回问:“什么——什么什么东西?” “别装!我都在这等你半天了,姚静在上边拖着那个女的,她死活要见主编……” “跟我有什么关系?”李春天欲走。 “你能不能别装了!这都什么时候了!”小沈气急,“这事要真闹到主编那,你还在报社待不待了?我跟姚静可早就听说了,编辑部已经决定提拔你做副刊部主任,事情闹出来你可就没戏了……” 李春天站住,提拔她当副刊部主任这件事她还是第一次听说,倍感欣慰,但是,他对小沈火急火燎的神情实在感到费解。 “说话呀,你到底拿了那女的什么东西!” “哪个女的?你这说什么呢?” 小沈无可奈何,白了他一眼说到:“下午编辑部来了一个女的,说你收了她的礼物答应在报纸上发表她的文章,姚静劝了她一个时候,死活不走,一定得见主编……这会儿,说不定正在主编屋里坐着呢……” “胡说八道!我什么时候拿过人家的东西,我去看看,哪来的精神病……”带着一股怒气,李春天直接闯进了主编的办公室。主编是个叫康介夫的四十岁中年男人,结婚离婚好几次,每次都给前妻留个娃娃,奇怪的是,他的那些前妻们从来不会向他讨要奶粉费,个个都是自力更生的女人,让人心生敬佩之余也忍不住概叹好好的几多鲜花怎么会看上这么一坨那什么。不过,如果再换一种想法,康主编一定是因为有着独特的魅力才能吸引那么多优秀的前妻,实际上,他就是一个极其细心温柔并且懂得浪漫生活的人,只是永远别指望下属在谈起他的时候能说出什么好听的来,在工作的时间里,领导和群众永远是对立的两个阶级,编辑部的同事们取了康介夫名字的谐音,背地里都叫他“姐夫”。 主编桌子上的茶正冒着热气,李春天推开门就看到他对面坐着的一个年轻女人,小尖脸儿,小单眼皮,眉眼之间透着股子刁蛮。 没容她说话,“小尖脸儿”闪烁的目光开始上下打量着李春天,她迟疑地问:“你就是李春天?” “你谁啊?哪儿的?”李春天很生气。 康主编不说话,看着她们。 “我跟你通过几次email,还记得吗,圣洁?” “圣洁?不认识,你哪儿的?” 她端起一次性的纸杯子乜斜着看李春天一眼:“我嘛,我就是圣洁,既是你们报纸的读者也是你们报纸的作者,我特喜欢你那版,给你写了好些东西,咱俩还时常就创作写信探讨……” 李春天蓦地想起来了,这就是能把和同一个男人的故事写出八个不同版本的那个热心读者。想起她写的那些文章,把那男的写的一次比一次不是东西,李春天忍不住笑出声来。 “李春天,你笑什么?”她瞪起了眼睛。 “……没什么,我还以为圣洁是个饱受男人摧残又人老色衰的中年妇女,真没想到您这么年轻……那个……”李春天想起了那条丝巾,“……那条丝巾是你送来的?” 她颇得意:“是啊,以前那个男人出国一趟给我买回好些来,我自己想不起来系,都送朋友了,我觉着咱俩也算是文友了吧,那天早上正好从你们单位门口路过,就给你撂这一条……” 李春天看了看主编:“姐夫……不,康老板……”一着急把主编的外号都吐露出来了,“……您可都听清楚了,这事可跟我没关系,那条丝巾可还搁我抽屉里放着呢,我连包装都没拆!” 康介夫阴沉着脸看着圣洁:“您刚才可不是这么说的!您推门进来就嚷嚷着要找领导反映情况,说编辑跟你达成了交易,拿了你的东西发你的文章……这谣言要是传到社会上,读者会怎么想?给我们造成的影响多恶劣你知道嘛!”说完了话,白了她一眼。 圣洁低头笑嘻嘻地看着主编:“那我要不那么说,怎么能见得到主编啊,那么多读者呢,您哪有那么多时间召见?再说了,我这不就跟您说了嘛,没敢跟别人说!” 李春天不干了,“那也不行啊,你到我们单位来瞎嚷嚷给我个人造成的影响多恶劣你知道吗!我这还没进办公室呢,同事就跟我核实我跟读者索取财物,这关乎我的职业操守、关乎我个人名誉!康老板,你怎么解决她我不管,你必须在全体采编人员大会上给我澄清,恢复名誉!” 康介夫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圣洁:“这么办,这个礼拜的全体大会让她来参加,自己把这事说清楚。” 李春天转身出了主编办公室,算是对这种处理方式的默认。 编辑们都偷偷地瞄着她,似乎认定了她干了这么一件极其龌龊的事儿。委屈!这多大的委屈呀!还有没有个说理的地方了? 带着情绪打开了电脑,对面姚静开始嗤嗤地冲她笑。不想说话,李春天白了她一眼。一个苹果飞过来,接住,狂嚼。 姚静在对面喊:“就您这吃相,跟蝗虫有一拼呐。” “跟你说别招我啊,烦着呢!” 小沈正好进来:“你这又是跟谁呀?” 李春天:“跟谁?生气的时候还管跟谁?逮住谁是谁!”突然想起来她帮小沈做个几回版他还没报答过自己,“小沈,今儿我这版你替我做吧,我回我妈那一趟。” 他倒还爽快,“没问题,你的事就是我的事,谁跟谁呀!” “谁跟谁?我跟你!我分得清楚着呢,这版是你欠我的,上回我替你做了好几天,这回该你替我了!”说着话,李春天关了电脑,拎起背包匆匆向外走,背后传来姚静嗤嗤的笑声。 尽管李老二是家庭里面最小的一员,终究已经长成为一个三十出头的青年,即便如此,有些事情她依然无法理解,譬如悲伤,那是她永远都难以承受的东西,比这更难的就是想念。 李思扬是个活跃分子,她的嘴总是动得比脑子快,而老二却比她沉稳地多,不论什么话,总是尽量让它在我脑子里转上几圈之后再开口。按理来说,李春天应该是一个被倾诉者,应该去倾听李思扬的烦恼,可是她却总有那么多的话想对老大说,总有很多的困惑想让她化解,李春天永远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也许她永远都是老二而李思扬永远都是老大。 这世界人人都在忙碌,有谁会拿出时间来倾听另外一个人心中的那些委屈呢!直到现在,李春天依然不确定李思扬是否认真的听她讲完每一件事情的经过,因为每次谈话时间超过半个小时,老大总说她肚子疼,她要上厕所,一次两次也就罢了,回回都是这样,李春天不得不产生怀疑。难道真的是因为她们都长大了?这真让人伤感,她肥硕的臀部撑破了偷偷从老大衣橱里拿出的红裙子好像就是昨天的事,只在一眨眼的瞬间,就已时过境迁。 老大总是在老二开车的时候打来电话,为此李春天专门为手机购置了耳机。可是,李春天逐渐发现,这耳机形同虚设,即使在交通拥堵的路上,她还是不习惯通过耳机来倾听老大的声音,仿佛那段电线让她们隔的更远,每当把手机贴近耳朵,清晰的听见老大的呼吸和那些微小的杂音李春天总能产生老大就在她身边的错觉,非常美好。 回家的路上,李春天忍不住给老大打电话。李思扬正忙着给她的老大和老二做早餐,叫她晚点再打。爱瑞克和凯文,那两个小洋人外甥,他们长大以后是否会成为李春天和李思扬的翻版?老二隐隐感觉到爱瑞克会成为另一个老大,而羞怯的凯文终将长成另一个她。 刚一进家门,老太太跑过来问:“今儿怎么这么蔫儿?” 李春天说累的,王勤的下一句马上就跟过来,成天干什么了你就累累的。 “我什么也没干,光养活我自己就累成这样,我也干不了别的。” “唉,”李妈妈叹息着:“真是的,家家都有个让人不省心的。” 老二不理她,她再说什么连眼皮也不抬。起初,李妈妈也不理她,但在李老二面前绕了几个圈之后终于泄下气来:“不是,老二,你这是跟谁呀!” “她们怎么都拿这句话来问我!”李春天沮丧的想。 “谁也不跟,跟我自己!我自己!” 李妈妈于是又不言声了,拿起那那条似乎永远都织不完的旧毛裤吭哧吭哧地织。李爸爸从她面前走过,自言自语般地说一句:“两年了,连条裤腿都没织上,但凡我这把年纪还能长个儿,织完了也穿不了了。” 李春天倒沙发上看电视。电视里说的都是时髦的事,前两天是周末夫妻,今天是健康投资。据说月薪超过六千的都算白领,老二每月的收入刚够跨进白领的队伍,可她依然没有像大多数写字楼里的女青年那样鲜光的生活,每天累得像牲口一样,在李思扬还没有资助她买房之前,李春天每天都沉浸的恶劣的心情当中,每当想到自己已经三十岁了却连一张像样的梳妆台都没有,李春天就会陷入无边的悲伤。 电视里说白领应该拿出每月收入的百分之三十来购买健康保险,李春天想:也对,我这代人已经被社会所抛弃,一切都得靠自己,于是她对看报纸的老爸说:“爸,您不是认识保险公司的人嘛,您给联系份保险。” “保险?如今这世道还有能保的?”他拿起报纸翻体育版,“你们这报纸也就体育版还能看,社会新闻都快成灾难发布了。” “还你做那版,那都什么呀,一夜情三角恋傍大款包二奶,全是这个,谁看谁学坏,破坏社会安定团结。”边上还有人补充,李春天的那点工作成绩,全让她给概括了。 “说保险的事儿,怎么又说上报纸了?!” “现在卖保险的遍地都是,还用找熟人!再说了,保险?什么能保险呐?除了爹妈姊妹谁能保着你?自己保自己吧。” “妈,我就不爱听您说话,透着悲观。”嘟囔了一句,老二心里忽然有些委屈,这要是换了李思扬早就跟她嚷嚷起来了。“我告儿你们啊,现在工作压力这么大,年轻人身体特别容易出问题……” 李春天还没说完就被王勤打断了:“你怕什么呀,你单位上着医疗保险呢,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我们这么大年纪都没怎么着,你小小年纪怕成这样。” “是啊,我是怕,我不怕死,我怕见不着,永远都见不着你们……多么可怕。”李春天的声音里带着连她自己也感到差异的悲凉,她自己也搞不清楚,为什么她最近的心情会这么糟糕。 李春天说完了这句话,李家父母意味深长地对视了一眼,那眼光中分明充满着担忧。王勤放下毛衣,起身进了厨房,她说:“老二,你想吃什么跟妈说,妈给你做。”李永坤也说,“对,你想吃什么今天咱就做什么,对了,你上次不是说想吃螃蟹嘛,我这就去买两只。”说完换就去换鞋。面对这一切,李春天只说了一句“随便吧。”有气无力。 吃过了晚饭,李春天接到了姚静从办公室打来的电话,她说那个叫圣洁的女的从快餐店叫了一车夜宵过来给全报社的同志们加餐,连门卫都送到了。 “我就没见过这么贱招儿的女的。”姚静愤愤地说着,“我算是看出来了,你要是不把那篇烂稿子给她发表,以后咱们编辑部就别想清静。” “不发!就是能发我也不给她发!你瞧她那样儿,刁蛮尖酸,你说怎么会有男的看上她这种女的,我就奇了怪了。”李春天生气。 姚静提议说:“要不找人给她打几张有她文章的小样儿得了,省得她再纠缠你。” “得了吧,就她写那点破东西都不够纸钱。” 挂了姚静的电话,李春天又接到了李思扬从美国打回家的电话。一听说是美国来电,李妈妈小跑着去接,拖鞋掉在茶几边都顾不上。李春天扭头对李爸爸说:“我妈这身板儿、这速度、不参加社区治安队可惜了的。” 老二说的这句话传到了美国,电话那端的李思扬肆无忌惮地大笑起来,李春天都能想象得出来她花枝乱颤的模样。 “老二,快点,把电脑打开,上网,让我看看老大。”王勤一边接过电话一边对李春天下命令。 老二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一边打开了电脑一边在心里想:时代真是不同了,连“50”后也懂得了网络的乐趣。 透过电脑显示器,李老大一如从前那么滋润——红扑扑的脸颊,穿着虽然简单却一眼就知道是高级货。 衣服这东西也很奇怪,款式时髦但面料低级的被人们称作服装;而款式时髦面料又很高级的就叫做时装。虽然都是穿在人们的身上,命运却不同。老大那一件时装的价格足够老二一年在服装上的花销了。 王勤在不停地询问爱瑞克和凯文的近况,不断地叮嘱老大多给他们吃中国菜,多吃粮食、少吃糖;她一点都没觉得自己的意见是多余的,她那两个外甥归根结底是美国品种,谁会听她的? 有一次老大的全家带着李家父母去夏威夷渡假,爱瑞克踩坏了凯文的塑料筒还不肯道歉,当凯文连比划带哭的找到姥姥告状,李家老妈二话没说把爱爱瑞克到太阳底下站了半个多钟头,直到有人报了警。那一次的经历着实把李妈妈吓坏了,从那以后她在向老二讲述美国如何“破”的理由当中又多了一条——美国的法律都是“破”法律。 李家父母在电脑跟前聊累了,聊到实在没什么好聊的,才轮到老二跟老大说话。其实老二也没什么好说的,虽然不能见面,但老大隔两天就往回打一次电话,还有什么不知道的?饶是这么想着,老二还是想好好看看老大的模样。 老二跟她唠叨了一会儿工作上的烦恼,话题很快又跑到了张一男身上。老大说她在很早很早以前就有一种预感,张一男的一生都不会幸福。老二说其实张一男也是这么想的,他总唠叨以前的事儿,他总说你们在一起的那几年事他最舒心也最辉煌的时候。老大听完欲言又止…… “钱的事儿就算了吧……”李春天知道老大要说什么。 “你说这日子——这人——怎么就那么——你说幸福怎么就那么遥远!”李思扬手边的咖啡还冒着热气,顿了片刻,她马上换了话题:“你呢?你怎么样?” “你这不是废话么,一天一个电话你还不知道我的情况?” “也是,刚才跟妈说的太多,脑子有点累,一时想不起来跟你说点什么。” “别那么心重,家里不用你惦记,一切有我。你一个人在那边不容易,也别把心思都放在孩子跟挣钱上,对自己好点,你成天那么累,为谁?钱够花就行了。再说了,美国的社会保障那么好,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李春天的话还没说完,就看见画面里老大低了头,肩膀一抖一抖地在动。 老大嘤嘤的哭着说,我想家,想你,想爸妈。 李春天心里无限悲伤,原来,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些不为人知的痛苦,隐藏在那些最温柔的角落。 李思扬说在美国过完了新年,她就会带着两个儿子回北京过年。老二把这消息转给客厅的父母,他们恨不得当晚就把老大和她两个儿子的房间收拾出来。距离产生美,这话果然是不错的。 再回到客厅,李妈妈问老二:“你说张一男跟他媳妇怎么了?刚结婚就吵成那样,以后的日子怎么过。” 李春天不耐烦,“你问这干嘛,人家的事儿跟咱有什么关系。” 李家妈妈立刻欢乐嗔怪的语气:“你知道没关系就好!这大老远的,你跟老大说这些事儿干嘛,八杆子都打不着的,老大心里装的事够多了,惦记她那一家子,惦记我跟你爸,还惦记着你,你怎么还给她添赌……哎,我老大成天惦记这个惦记那个……你说一个人的心里能盛下多少东西……” “行了行了行了,您知道什么呀,不管什么事,只要跟你大闺女沾边您都得问个底儿掉,踏实歇会行不行!” 王勤显然不服老二,“敢情不是你闺女,将来你成了家有了孩子试试,离着十万八千里,我看你不惦记!”她说的义正辞严,让李春天一时语塞,只能心里暗暗地想:将来我要有了闺女我就把她栓在裤腰带上,哪也不让去。 这个晚上李春天住在父母家里,就是她跟李思扬一直住的那个房间。躺下以后,李春天忽然不再想念她了,打从心里觉得踏实,仿佛老大就睡在她的旁边。 凌晨四点,李春天的手机收到了一条短消息,在报社工作就这样,你不知道什么时间发生什么事情,必须24小时开机。 迷迷糊糊的打开手机看了一眼,是下午在“姐夫”办公室里那个“小尖脸儿”圣洁发来的,也不知她从哪弄的手机号。短信里,圣洁说她不想活了,此时此刻正在开煤气自杀还是直接跳楼摔死之间犹豫。 城市里有很多的情压抑者,时常产生每一天都徘徊在生死之间的错觉,其实那真的都只是错觉。寻找快乐是人类的本能,活着并且活得好是每个人发自心底的愿望。所以,一个人,即便站在万丈深渊的边缘,一万次的下定决心要义无反顾地跳下去,在最后的一瞬间,仍然是渴望有一双手来拉回自己。说到底,人人都渴望被理解。 尽管李春天对这个短信充满怨言,本着人道主义的宗旨,她还是拨通了圣洁的电话,并且懒懒地对她说:“别闹了,我知道你不想死,如果你真想死早就闭着眼睛从楼上跳下去了,你不过想有人听你说话,被人理解,我能理解你,现在你把手机关了,洗洗睡吧。” 听了李春天的话,圣洁尖叫起来:“你还有功夫来劝我!你应该第一时间冲到报社发稿——有个女的为情自杀!明天早上要让全北京的人都能看到我死时的模样,我要让那个负心汉内疚一辈子……” 李春天非常生气,“你这是炒作!” “炒作?有人拿自己的生命炒作嘛?我都要死了你还说这种话!你还有没有点同情心?你是不是女人?你……”她说不下去了,顿了片刻,发出凄厉的一声哭——绝望,近似哀嚎。 李春天一惊。 “别这样,别这样圣洁,你一定会没事儿的,你现在钻到牛角尖里面去了,你睡一觉明天早上就一点事儿没有了。” “我现在就坐在阳台窗户上,你听——”她把手机伸到窗户外面,呼呼的风声嚎叫着钻进李春天的耳朵。 李春天妥协了,“好吧,”她说,“我向你保证,我跟你保证圣洁,我明天就发表你的文章,我帮你把那个男人找回来——”尽管言语中透着不情愿,她还是说的很笃定。 “你保证?”她仿佛看到曙光。 “是,我保证,我对毛主席保证。” 沉默了两分钟,圣洁挂断了电话,算是接受了李春天的建议。而李春天的心情十分恶劣,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妥协,说不上来为什么,她就是不想发表圣洁写的怨妇文章,经过了这一通电话,她更加厌恶叫圣洁的那个女的,所以,当圣洁挂断电话的时候,李春天毫不犹豫的拔出了手机电池。 第6节 6、 第二天早上,李春天懒懒地坐在客厅里等着早饭端上来。跟父母住在一起唯一的好处就是吃喝方便,想吃什么动动嘴,一会儿就给端上来。李妈妈具有中国劳动妇女的一切美德,朴素、坚韧、任劳任怨……唠叨。 电视机的遥控器没电了,李春天好不容易才从抽屉里翻出两节电池,理直气壮地递到父亲手里,“爸,电池没电了。”李爸爸二话没说,接过来换了电池。一时间李春天神清气爽——这才是人过的日子。不料,一抬眼,正看到母亲王勤皱着眉头不满的表情,“她多大了,换个电池你就不能让她自己换?”王勤责备丈夫。 父女俩谁也没接这话茬儿,李妈妈只得“咚”的放下一碗鸡蛋羹又进了厨房。 李春天打开电视机,调到城市台的新闻频道。城市这么大,看电视是更多了解这个城市每一天的最好办法了。 一家人围坐在餐桌前吃早饭,对李春天来说,这真是和谐而用宁静的一天的开始。她喝了一口粥,猛然想起手机没开,这可不得了,万一单位有事联系不上“姐夫”是不会放过她的。想到这,李春天扔下筷子回卧室去拿手机,李家妈妈对着李春天的背影无奈的摇摇头表示着不满。 “我是看出来了,只要老二在你跟前晃,你心里就不舒坦,她不是你闺女?” “你说的什么话!”王勤瞪着李永坤,“我自己的闺女我怎么会看着心里不舒坦,俩闺女在我眼里都跟花儿似的,可你说这老二,你说她怎么就不能像老大那么稳稳当当的,吃饭、走路、干什么都跟打仗似的……” “她的工作性质就那样,在报社上班要是天天走路像逛菜市场似的那像话嘛?” “你就知道护着她——” 正说着话,李老二拿着电话出来了,刚坐下,手机就响了,是人事部通知她这个周末参加拓展训练。放下电话重拾起筷子,嘟囔到:“狗屁拓展训练。”一口粥喝到嘴里还没来得及下咽,手机又响了。 李春天一看,是那个“小尖脸儿”圣洁的号码。真是阴魂不散,人人对待李春天都像逼债一样,可是她到底欠了谁的? 李春天没接,继续埋头吃饭。 此时,电视机里传来漂亮女主播的声音:今天凌晨5时左右一名年轻女子从我市某小区坠楼身亡,该小区几名保安在巡逻时目击了这名女子坠楼的全过程,称该女子自6号楼23层跳下,当场死亡,目前,警方已经封锁了现场,该名女子的坠楼原因正在进一步调查当中,下面请看本栏目记者从现场发回的报道…… 接下去,电视画面里出现了电视剧里常出现的那种发生命案时的场景,警车、警戒线、来回走动的警察、围观的人在指指点点……李春天看得出了神,筷子掉到地上都不知道。王勤伸出筷子敲打她的碗,李春天却下意识的抓起了手机。 “干嘛呢你,天大的事也得吃完了饭。”母亲对李春天不满意。 “不能——不能——绝对不可能——她刚才还给我打电话呢——” 李春天的表情让李家父母面面相觑。 李爸爸问:“老二,出什么事儿了?” “我觉得跳楼那个是我认识的一个女的——” “啊!”李妈妈一下叫出来,“那你还不快问问清楚,到底是不是?” “可是……可是我又觉着不是她,她两分钟以前还给我打电话来着……” 李家父母松了一口气,“怎么可能呢,你没听电视里说凌晨5点人就跳下去了。”李永坤说到。 李春天也松了一口气,“也是啊——吃饭——” 她的手机在这时又响了,显示的还是圣洁的号码。 李春天接起来,“圣洁嘛,你可把我吓死了,我刚才看电视有个跳楼的,我还以为……什么?”李春天停住,愣在那,过了好半天,才喃喃自语般的嘟囔了一句:“真是她?” 李春天收到的电话确实是用圣洁的手机打来的,但打电话的不是圣洁,而是她的房东。电视新闻里说的那个跳楼的女人就是圣洁,她死了。其实,死的那个也不是圣洁,圣洁只是那个女人为自己取的笔名,其实她叫钟小飞。李春天总觉得这像个笑话,忍不住地笑起来。 早饭没吃完,李春天把自己关在小屋里,对着窗口的阳光发呆,她真实地感觉到自己一直都在笑。 她想关于死亡的问题——死亡就是闭上眼睛一了百了,所有爱过的恨过的人都抛在了身后,所有的期待都寄托到来生。可是,来生又在哪里呵,要穿过遥远的隧道或者飘过高远的云端,经过黑暗,经过高山,经过河流,终于在来生靠岸的那一刻却早已经忘记了前生,忘记了我是谁,忘记了要找的那个人,忘记了回去的路……再也没有比这更愚蠢更深刻更令人绝望的错误了。 李春天没有理由为一个陌生女人的死亡负责,但,问题是,她曾经给她打过电话,那也许就是她生前最后的希望,而李春天把那当作了一个玩笑,也许圣洁的死亡只是想要证明,那不是玩笑…… 总之,李春天为此而深深内疚,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凌晨的那一刻可以重来,李春天保证会留住她在这个世界上。 李春天给康主编打电话,告诉他那个诬蔑她的女人不能在全体采编大会上为她澄清什么,她已经死了,而那条丝巾仍然躺在她的抽屉里。 主编沉默了一会儿,吐出几个字,他说:“悲剧,每天都有悲剧上演。” “是啊,”李春天说,“特别是对我来说。” 主编想了想,“你有时间,代表编辑部给她送个花篮,她信任过我们。” 李春天“哇”地一声哭出来,“‘姐夫’,我要辞职,我要辞职,我不想干了,不想在副刊待下去了,这就不是人干的活,我每天都活在不同人的伤心里,活在别人的眼泪当中,我不干了,我要辞职!”李春天哭的像个丢了玩具的孩子,充满委屈。 康主编叹口气,“允许自己难过一会儿,放松,哭一会儿,然后振作。”他的语气永远平和而宁静,像那些来自遥远地方的梵音,能够安定人的心灵。 李春天不依,“‘姐夫’,我要辞职,我非得辞职,我要辞职啊——我太累了,我要疯了……”然后又是一阵“呜呜呜”的哭。 “好吧李春天,我提前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社领导已经批下来了,升你做副刊部主任,你是咱们报社最年轻的主任,工资也涨了,还有每个月多出一千多的补助……”康介夫说的很耐心,像父亲在哄孩子,“孩子别哭,你好好的在家,等到了周末爸爸陪你逛动物园,带你看大象和犀牛,给你买棉花糖还有好看的玩具……” “孩子”不哭了,愣了几秒钟,问:“那我一个月都加起来能挣多少钱?”忍不住抽搭两下。 “比以前多出两千多。” 李春天心里盘算,以前每个月工资六千多,再加上两千多就是八千多,不少了。 “手机费能再多给我报销二百嘛?”仍旧忍不住抽搭。 康介夫不禁笑出声来,笑完了嗔怪李春天:“你可真是小孩脾气,好,你的手机费以后全报销,我特批。” 李春天半天没出声,想起凌晨时分跟圣洁的通话突然又哭了出来,“主编,我还是想辞职,我太难受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我几乎工作三百六十天,我想谈恋爱,我想逛大街,我想跟别的人一样晚上睡觉把手机关了,我也想陪父母出去旅游,我想去美国看看我姐……” “好吧,好吧,好吧……”康介夫彻底被李春天打败了,索性妥协到底,“明天你先来人事部办了升职手续,然后回家休息半个月再来上班。”康介夫的语气变得沉重,“李春天,我知道你为了工作牺牲了很多个人时间,但你要相信,你的付出对这个城市的许多人来说是有意义的,当然,你也需要自己的生活,你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人,善良、有趣,你一定能像所有女孩一样有属于自己的家庭、爱人,我对你有信心。” 这就是康介夫,永远包容和善待女人,即使他并不是那么英俊,等着跟他约会的女的总能排出一大段,可见,慷慨对于男人来说是多么重要。 默默地挂了电话,李春天回味着康介夫说的那些话,自言自语地说:“我自己都没信心,你能有什么信心,不过,时不时的有人这么安慰我两句,舒坦多了。” 又想起圣洁——一个陌生的女人,没来由的给予别人信任,一定是因为她的身边再没有一个可以相信的人,她把希望寄托再了陌生人的身上,可是陌生人都在忙于生计,谁顾得上谁? 一个人在小屋里待到下午,又一个陌生的号码在李春天的手机上闪烁起来。打电话的还是圣洁的房东。 她说:“李春天?” 李说,我是。 她又说:“还是我,钟小飞的房东,我姓黎,黎明的黎。” 李春天干涩地问候:“你好,黎大姐。” “我想问一下,你是小飞的什么人?” “小飞?”李春天疑惑了两秒钟,圣洁这个名字在她脑海里根深蒂固,她固执地认定圣洁就是“小尖脸儿”的名字,“噢,您是说圣洁……” “圣洁?” “圣洁就是钟小飞,是她的笔名。” “明白,明白了。我就是想问问,你是小飞的……同学?朋友?” 李春天迟疑了一下,果断地说到:“朋友,算是朋友吧。” “难怪!她这手机里只存了三个号码,一个是李春天,一个叫‘亲爱的’,还有一个是大姐,大姐就是我。” 这个大的城市,那么多的人,她只留下三个,一个是她的主人,一个是她房子的主人,而李春天,也许是她在慢慢长夜里看到的一线曙光。 黎大姐又问:“你认识她家里人吗?你知道‘亲爱的’是谁?” “这——我还真是不清楚,我们也是刚认识的,我是说——认识的时间还不算长,公安局的应该能找着她家里人吧。还有她以前上班的地方,兴许以前单位的人知道谁是‘亲爱的’——” 大姐叹了口气,“当初租房子的时候,我看她一个人挺老实的,也没那么多社会关系就把房子租给她了,身份证复印件她倒是给过我,让我洗衣服给洗了,刚才派出所的同志还把我批评了一顿,说我没有备案就出租房子,弄不好还得罚我的款,你说这事儿弄的!” “您也别着急,我在报社上班,我看看能不能发个消息找找她那个‘亲爱的’。” “那当然好,她这还不少东西呢……听说银行里还有不少钱,我想跟你说什么来着?哦,对,我是想跟你说啊,这房子里的家具电器还有她的衣服什么的,你能不能先给拉走,再怎么说你们也算朋友不是?我得赶紧收拾收拾房子,下个月也好再往外租,这房子贷款买的,我得往银行还钱。” 李春天犹豫了一会儿,说:“还是等找着那‘亲爱的’再说吧,她的电话里就存了仨人儿您就是其中的一个,她多信任您!您要是早早的给她归置东西,那就是辜负了她。” 姓黎的房东于是不再坚持,可能人都相信灵魂的说法,钟小飞生前为爱而伤,她死了,要对她好一点。带着这样的愿望,她还是反复强调儿子在英国留学,一个月得不少钱的事儿,言外之意,她还是不大情愿。 李春天躲在房间的时候,李家父母也躲在卧室关起门儿来合计该怎么让老二更快乐的问题,李永坤坚持认为老二之所以整天的不高兴完全是老伴儿的偏心眼儿造成的,他说,“只要老二在跟前,你就拿她跟老大比,那老二跟老大是一个量级的嘛,老大不用动心眼就能把老二耍得团团转,老二就知道傻实诚……”王勤立刻不爱听了,“有你这么说自己闺女的嘛!老大是精明,那精明是缺点?”她狠狠地剜了李永坤一眼,“再说了,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偏心眼儿了,我做梦都惦着老二你知道嘛——”她的声音有点哽咽,“我总觉着对不住老大,她离家那么远,咱们一点都帮不上什么,那老二,好了歹了,她在跟前,她胖了瘦了高兴了不高兴了,咱们都知道,她心里不痛快了,跟咱们念叨念叨,你说老大找谁念叨?她想家了,想她妈了,想她妹妹了,她能怎么样?”王勤的眼泪成串地掉下来,“你总说我偏向老大,天地良心,我……”李家爸爸拿出手绢来递给王勤,“好了,好了,我错怪你了,错怪你了还不行嘛,不过啊,咱们真得给老二张罗个对象了……” 傍晚,李老二红着眼睛推开了父母的房门,“爸,妈,我出去了。” “上班啊老二,吃了饭,妈这就给你做。” “不是,我就是出去转一圈。” “那——晚上还回来吗?” “没准儿。”李春天打开门,转身的一刻突然想起来什么,“爸,妈,我升副刊主任了。” “噢。”王勤平淡的点点头,直到李永坤从背后推了她一把,她才意识到什么,慌忙咧开嘴,“主任?你当领导了老二?那,那,那是不是以后不用那么点灯熬油似的熬着了?” “什么呀,当了领导肩上的责任更重了,你放心老二,以后爸妈一定当好你的后盾,你就踏实……” 李永坤的话还没说完,李春天已经关上了家门,没看清她出门时的表情,但从关门的动作上来看,对于父母的反应,她是带着失望的。 为这,李家爸爸又跟李家妈妈吵了一架。 李春天的确有点失望,她不是在跟老大争夺父母的称赞,她只想让父母少为自己操点心,不用总是惦记自己,那样,他们会活得轻松许多。但现实一次又一次地向她表明,她李春天永远是这个家庭里被保护的对象,这感觉足够叫她沮丧。 李春天还是决定去钟小飞住的房子看一看。她打通了房东的电话,问了地址。 两室一厅的房子,很精致的装修。所有的电器和家具都是钟小飞自己买回来的。床室粉红色,顶部室青纱般的帷幔,一直垂到地板上。每天晚上,那个小尖脸儿的漂亮女子就睡在这烟雾一样的梦里,在梦里哭,梦里笑,梦里忘记了来时的路。 房东黎大姐人很好,高高胖胖,优越的家庭生活挡住了岁月在她容颜上的刻画,她显得雍容,就像历史书上那些唐朝时代的人物。 “刚才,公安局来电话了,说小飞的家里人都找到了。”房东的语气中带着欣慰,终于不用占着她的房子了。 “‘亲爱的’找着了?” 李春天已经不打算按照原先预想的那样在报纸副刊刊登钟小飞的文章了,“圣洁”已经不在这世界上,无论如何都不会再有,而那样一个无情无义的男的,找来还有什么用,只会让他更轻视女性。 房东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钟小飞这个人,看着挺不好接触的,其实她对谁都不留心眼,心肠好的不得了……” “哎,”李春天摇摇头打断了女房东,“大姐,您是过来人了,您说这女的要是太痴情,是好还是不好?” 女房东想了想,“没什么好不好的,这年头儿,不管男女,只要真心的对别人好,总是没错的。” 李春天“呵呵”的干笑了两声,“没听说么,天若友情天亦老,人若多情死的早,真够可怕的。” 李春天在深红色的沙发上坐下,打量着四周。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能感觉到有一双充满妩媚的小眼睛在看着她,目光中透着狡黠,似笑非笑。李春天仔细地回想着她投给她的那篇稿子里写的内容,写的有点像小说,写那男的跟她在一块的时候怎么怎么好,然后突然之间,变了心,费尽心机地躲避她,至于分手的原因,钟小飞并没有提及,文章的笔墨重点在她分手之后发现自己怀孕,孤独地去做了流产手术,而她想尽办法都没能跟他再见上一面,哪怕说上只言片语……李春天还记得在那文章的最后,“圣洁”写到:我不奢望再与他继续生命的缠绵,我只想看着他的眼睛告诉他,在我们缠绵的间隙,曾有一个新的生命一闪即逝…… 李春天从茶几的抽屉旁边拿出一本相册,里面都是她在世界各地的留影,年轻、漂亮、每一个瞬间都笑得那么灿烂。那些照片,一定是那个男人为她拍下的,我从她妩媚的眼神当中,看到他们的爱情。 “哎,真可惜!”黎大姐站在李春天身边感慨着:“这么好的一个人儿,突然就没了。” “是啊,”李春天合上相册,“什么都没了。”即使她并不熟悉她,还是不免要难过。 李春天站起来,想离开,“大姐,我先回去了。” “别啊,你在这陪我一会儿,你走了,我一个人……我瘆得慌……等会,再等会,要是她们家的人不来,咱俩一块走。” 正说着话,听见电梯在门口停下的声响,两个警察身后跟着一个高个子男人朝这边走来,李春天和黎大姐一齐瞪大了眼睛一边一个站到门口。警察也在门口站住,那男人目不斜视,进到门里,打量这房间里的一切。 谁也没说话,安静地让人窒息,而李春天的耳朵边儿上一直轰鸣着胸腔里发出嗵嗵嗵嗵的心跳声——这是她第三次跟这个人见面,第一次是因为撞车,第二次是在婚礼,这一次是因为一个与她毫不相干的女人的死亡。梁冰的全部精力都集中在房间里,并没有看到站在角落的李春天。李春天看着他的目光在沙发上、在床上、在卫生间、在厨房流连,最后他走到阳台,呼地一下打开那扇窗户,冷风吹起他的头发,她看到他冰冷的眼神投向地面,他脸上有些愤怒,但无法判断那是出于什么原因,是懊恼亦或是厌恶。 过了一会儿,他问:“她就是从这下去的?” 黎大姐走上前,“是啊,凌晨四点多钟。” 一个警察给他们相互介绍:“这是房东,这位梁先生是钟小飞的朋友,我们就是通过钟小飞手机里存的电话号码找到他的。” 女房东和梁冰简单的寒暄的时刻里,李春天沉默的站在在门口看着梁冰,她为认识一个这样的人感到恶心。而这整件事真像一场充满偶然的舞台剧,如果把这个故事讲给张一男听,说不定他还能迸发出更深刻的戏剧灵感。 李春天听见黎大姐说,“对了,这还有一个小飞的朋友,我给你们介绍一下,报社的李春天……” 没容她反应过来,梁冰两道如炬的目光已经定格在她的脸上,李春天的身体不由的一震,她努力保持着镇定,看着梁冰的眼睛。梁冰好像已经完全懵了,嘴唇微微的抖动,但完全听不到他发出任何声音。 李春天轻蔑地笑了出来,“世界真小,真没想到能在这遇见你。” 梁冰强挤出一个笑容,干涩而尴尬,“哎——内(那)个——”他有点不知所措,“是啊,李春天,真没想到——你还是小飞的朋友……” 李春天仍旧保持着嘲讽的表情,冷冷地说:“我也没想到,你就是她的‘主人’。” “什么?‘主人’?”梁冰诧异。 “是——”李春天故意拉长了声音,“你是‘主人’,是她灵魂的主人,是个流氓,卑鄙到家了你。”她说的咬牙切齿。 “我是什么?你再说一遍!”梁冰额头上的青筋爆起来,眼睛像要喷出火来。 “你不是流氓,你连流氓都不如,你是我见过最龌龊,最自私,最没有情感最不是东西的臭男人,你不就是有两个臭钱嘛,你懂什么?你有感情嘛?你简直就是动物!连动物都不如!”李春天眼前晃动着“圣洁”写下的那些句子:我不奢望再与他继续生命的缠绵,我只想看着他的眼睛告诉他,在我们缠绵的间隙,曾有一个新的生命一闪即逝……泪水在李春天的眼眶里打转儿,几乎滑落下来,她竭力忍住,“你厌倦了她,你不再爱她,这都没关系,你可以多付出点耐心,慢慢慢慢告诉她,可是你连一点同情心都没有,她苦苦的哀求,只是想跟你见一面,想跟你说说话,可是你居然铁石心肠到了这种地步,令人发指……”李春天喘了口气,“如果你能再多恩赐她一次谈话的机会,我想她不会死的,你杀了她。”说完,她冷冷地看着梁冰,不经意间,眼泪已经滑落腮边。 “我……”梁冰深锁着眉头,试图作出一点解释,“李春天你……” “你就不怕每天晚上睡不安么?”李春天不依不饶。 “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梁冰粗暴地挥了挥胳膊。 李春天冷笑一声,“知道结局就够了,结局就是你杀了人!流氓!”说完,李春天头也不回的离开了那房子,心里像吃了苍蝇一般的感到恶心。像梁冰那样的人,自己居然还跟他聊天,还跟他一起吃过饭,还开车送过他!从看见梁冰出现的那一刻开始,短短十几分钟里李春天已经后悔了一千次一万次。 23层楼梯,李春天一口气跑下去,除了知道大口大口喘气,听见自己咚咚的心跳声,李春天的大脑一片空白。往停车场跑的时候,路边的铁管子在她的羽绒服上撕出一道很大的口子,那些掉出的羽毛立刻被风吹起来,纷纷扬扬飘到半空。 “李春天——你给我回来——”梁冰的声音随风一起灌进李春天的耳朵,听见这个人的声音她都觉得恶心。 李春天拧开一瓶矿泉水喝了两大口,慢慢平静一会儿才把车开出去。李春天知道,今天这次意外的碰面一定会让梁冰感到诧异,别说梁冰了,连她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她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到这儿来的!稀里糊涂鬼使神差。她总是想远离别人的生活,一个人安静的过日子,可是生活总是让她卷入一个又一个别人的故事,这种感觉就好像是一个人正在电影院里看着别人主演的电影,突然从银幕里伸出一只大手把她生生地拖了进去,这让李春天感到不安。 第7节 7、 李春天回家的路上手机一直在响,是梁冰打的。李春天不想再跟他多费一句话,利落地关了手机。 停好了车上楼,还没进门,就听见电话在客厅里铃声不断。通讯技术的发达真是让人无处可逃。虽然这城市那么大,但每个人总会有个坐标,譬如地址,譬如电话,实在不行还有彼此都熟识的朋友,然而梁冰居然能够切断所有钟小飞和他之间的联系方式,李春天真想不出来他是怎么做到的——让一个人至死都找不到他。 打电话的是刘青青,她显得很紧张:“李春天!你把我三哥怎么了?” 听见刘青青这么说,李春天真想把她从电话线里拔出来打一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之后李春天说:“刘青青,你记住,以后不要在我面前再提梁冰这个人,见过流氓,没见过他这么流氓的,简直就是人渣他!” “怎么了你们?他怎么你了李春天?……你说话呀李春天……李春天!”刘青青尖叫起来,“你快说句话,这到底怎么回事?他欺负你了?他要是敢欺负你我这就找他去……”刘青青快急哭了,声音都开始颤抖起来。 在那一瞬间,李春天忽然觉得鼻子尖发酸,她有点感动。 “你在家等着我,我这就到……” “青青——”李春天连忙开腔,“没事儿,什么事儿都没有,梁冰也没欺负我……我就是,就是——”李春天一时找不到合适的措辞,“……其实没什么,可能是我太敏感了。” “你们真没事儿?”刘青青将信将疑。 “没事儿,真没事。” “没事儿就好,没事儿我就放心了。你不知道,刚才他给我打电话的时候都把我吓死了,我还以为你们怎么了。” “放心吧,没什么事儿,这么晚了,你赶紧睡吧。” “……我还是有点不放心你们……” “睡觉,睡觉,睡觉吧。” 撂了电话看看表,都十一点多了。李春天什么也不愿意多想,找了两片安眠药吃下去,她需要好好休息,睡上长长的一觉,把白天和晚上发生的一切都忘掉。 李春天睡的特别安宁,没有做梦,一闭上眼睛就忘了刚刚才发生过的一切。好像才躺下没一会儿,她在迷迷糊糊中听见有人砸门——不是敲,而是用拳头一下一下砸在门上发出咚咚的闷响。李春天从床上坐起来,看看表,又是凌晨四点多钟——昨天她好像就是在这个时间被钟小飞的短信吵醒。看表的那一瞬间,李春天觉得自己好像已经死了一回,因为从她闭上眼睛的那一刻开始,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她失去了所有的知觉——可能这就是死的感觉。 敲门声还在继续。 李春天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从门镜向外看,外面是一片漆黑。 “谁?”她轻声地问。 “我,刘青青。” 李春天带着疑惑打开门,她不明白刘青青这个时候来找她会有什么事。一股酒气扑面而来,李春天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与此同时,刘青青扶着梁冰几乎是栽进了门。刘青青的一只胳膊撑住墙,喘着粗气招呼李春天,“快,扶一把。” 李春天慌忙架住梁冰,跟刘青青一块把他拖到沙发上。 “你这是干什么呀!这个钟点儿了,你把他带到我这儿,什么意思?”李春天气极败坏。 “你跟我急有什么用?我也是三点多钟叫他的朋友一个电话从被窝里拎起来的。”刘青青脱了大衣,从饮水机上接了一杯水,一口气喝干了,接着说:“他在他一个朋友那喝多了,人家让他住那,他死活不肯,非让他朋友给我打电话叫我去接他,我说把他送回去吧,他还不同意,非让我带着他来找你……不是,李春天,你倒是跟我说句实话,你们俩到底是怎么回事呀!昨天晚上他气极败坏的给我打电话让我找你我就觉得不对劲儿,好么,人都喝成这样了,家都不回了,非要来找你……你们,你们……你们是不是有事瞒着我们大伙?” “你别总‘你们’‘你们’的!”李春天很反感刘青青把她和梁冰合并起来称呼,“是梁冰,他自己做了亏心的事儿,跟我有什么关系?跟我有什么关系呀!”李春天想想都觉得倒霉,“你和张一男一闹别扭就来找我,到家里来找还不够,你们还找到单位去,我够丢人、够倒霉的了,平白无故的又多出来一个梁冰,我上辈子欠了你们多少钱,让你们这辈子死追着我讨债!”李春天的眼里噙着眼泪,“我不想知道你们的事儿,我不想搀合你们的事儿,我就想好好过的我日子上我的班儿,你们能不能让我安静安静!”眼泪像拧开了水龙头一样涌出来,委屈,透着无奈。 刘青青傻眼了,她从来也没见过这样的李春天。 “李春天,老二,好老二,别哭了,别哭,有话好好说,好好说。”刘青青拍打着李春天的背心,“我知道错了,我跟张一男给你添了不少麻烦,我跟你保证我们以后就算打翻了天,我们绝对不再打扰你的生活了,真的李春天,对不起了,以前的事儿对不起你了,别哭了,算我求求你了还不行吗?” 刘青青只知道此刻的李老二很伤心,她却并不知道人在伤心的时候是不能劝的,劝说会被她当作对她悲惨状况的认可甚至同情。其实她只需要听一听她的牢骚就够了。 李春天于是更伤心,起初还只是无声地落泪,伴随着刘青青的歉意,李春天最后几乎哭嚎起来,像是真的被谁欺负了。 无论刘青青怎么安慰,李春天都不能停止哭泣,最后,刘青青也莫明其妙地哭起来。她这一哭,李春天的哭声嘎然而止,抹了一把眼泪,不满地看着刘青青质问:“你哭什么?” “不知道……”刘青青抽搭着走到沙发边上,坐下了。 李春天忽然有点尴尬——哭到最伤感的时候,一直站在旁边安慰自己的那个人却走到一边坐下了。 “你有病啊,你连为什么哭都不知道你还有脸哭?”她只好自己抹干了眼泪气哼哼地坐到刘青青旁边。 “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你……不知道怎么让你不哭” 李春天瞪了她一眼,她不好意思再责备刘青青,于是把头靠在沙发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缓缓说到:“算了,其实没什么,是我觉得太累了,我觉着我活得特别不成功,我一点都不幸福……” “真对不起老二,今天听你这么一说我才意识到,我跟张一男给你添了那么多的麻烦,你早怎么不跟我们说?” “哼,这还用说嘛!” “听你这么一说,我心里也特别难受……” 李春天听到这心里有种下沉的感觉,她有种不好的预感,今天以后刘青青和张一男也许会跟她疏远。这不是李春天想要的结果,她只想抱怨,不想真的跟他们疏远。想到这,李春天又恢复了她一贯无所谓的语气,“嗨,其实没什么,我也是有点借题发挥,你别往心里去,千万别往心里去……”言外之意,你原谅我之前说的那些话。 “不用解释老二,你刚才说的都是心里话,我知道。”刘青青对着李春天笑笑,“你帮了我们多少忙啊,要不是你,我跟张一男可能早就散伙了,我们从来都没发自内心的对你说过一声谢谢,要是换了我是你,可能早就不搭理我跟张一男了。” 李春天更加不好意思,“不是,不是,青青,我真不是内(那)意思,朋友之间互相帮助是应该的。”她说的特别真诚,就好像她本来就是这么想的。 刘青青静静地凝视了李春天几秒钟,兀自笑了。 “你知道为什么你比别人活得累?”她问。 李春天摇头。 “因为你从来不懂拒绝,你永远不会对别人说‘no’!一辈子学不会。”刘青青说的十分笃定。 李春天还未来得及细细品味刘青青话中的意思,一直烂醉的梁冰不合时宜地吐了。他的头对着李春天的腿,污秽顺着李春天的膝盖一直滑到她光着的脚面子上,温热如一阵暖流,酸臭刺鼻……李春天浑身僵直…… …… 李春天就那么愣着。直到刘青青推了她一把,“还不快起开!”她才好像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嗖”的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还不快把睡裤脱了!”刘青青一边跑到厕所拿卫生纸一边提醒李春天,从厕所小跑着出来,看见李春天仍站在那,刘青青又说:“他喝得连自己都不知道是谁了,还看得见你!快脱了,你想恶心死我啊!” 李春天这才一只手捂住鼻子另一只手脱下睡裤顺手扔到垃圾袋里。转身的一刹那,她分明看见梁冰抬起头张开眼定定地看着自己,“流氓!”李春天随手拿起梳妆台边的一个卡通造型玩偶砸到梁冰脸上,不想,他好像根本就没有直觉,抹了抹嘴,翻了个身,又睡过去了。 刘青青不满地说:“你还不快去洗洗?早跟你说了,他喝醉了,喝醉了,就算你光着屁股他也看不见!”一边说,一边麻利地将满地污秽收拾干净。 “谁知道真的假的!” 洗了个澡出来,李春天已经忘了之前对刘青青和张一男的抱怨,因为梁冰已经醒了,手里捧着一杯茶,靠在沙发上看着她。面色灰白。 李春天停止了正在擦头发的动作,站在厕所门口,绷着脸看着梁冰和刘青青。 “要不……”刘青青试探地对梁冰说,“要不咱们先走?” 梁冰不紧不慢地喝了口茶,歪着脑袋说:“你先走,我跟她还有话说。” “跟你这种人我没什么话好说。” “李春天,你能不能不拿这种强调跟我说话,我最讨厌你们女的老是‘劲儿劲儿’的!一个一个都觉着自己冰清玉洁,就跟你们不食人间烟火似的。”他轻蔑的白了李春天一眼,有补充到:“您是不是一直把自己当仙女儿看啊?” “三哥!”刘青青猛拽了一下梁冰的衣角阻止他再说下去,然后扭脸对李春天打圆场,“老二,他喝多了,胡说八道……” “滚!”李春天已经忍无可忍,她的整个身体都在发抖,就连这一声“滚”都带着颤音。她把手里半湿的毛巾朝梁冰扔过去,“我叫你滚听见没有?离开这儿,离开我家你这个杀人犯!” 梁冰却并不生气,“你是不是就喜欢这种感觉啊?你是不是就喜欢看着别人犯错误自己站在一边装模作样的指指点点啊?我告儿你说吧,就你这种人我见多了,动不动就道德吧,动不动就责任吧,都是狗屁!你们就是一帮情压抑者,一帮变态……你知道什么?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你什么都不想知道,你心里其实巴不得小飞就那么死了,这样你就能找到批判别人,批判这社会的理由了,你这种人最虚伪你知道么?你这种人才最他妈没劲了!” “是,是,我就是爱批评,我就是看你们这种人不顺眼,因为你们根本没情谊,你知道钟小飞找你找得多苦嘛?你知道她为什么找你嘛?你不会真的以为她找你是因为你英俊你有魅力,她离不开你吧,我告诉你,她找你就是想看看你过得好不好,她找你是因为她不放心,她惦记你,她因为你而做了流产手术让一个无辜的小孩还没来得及感受妈妈子宫的温暖就死掉了……” “啊!”梁冰惊讶的瞪大了眼睛,“什么?你刚才说什么?小飞做过流产手术?” 李春天眼前有闪现出“圣洁”写来的那些句子,此刻,她真切的感觉到一种无奈的辛酸,每一个字都经过“圣洁”眼泪的浸泡,多么可悲的女人。李春天不知道她为什么对女人这样的下场会有如此强烈的反应,即使是陌生的女人,也许,这正是她内心最恐惧的事情。 面对梁冰的反应,李春天流露出轻蔑的表情。 “我问你呢!”这表情让梁冰抓狂,“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就不觉得你现在的反应有点像演戏么?你在演给谁看?你自己?你不觉着有点多余……” 李春天的话还没说完,面前的茶几已经被梁冰掀翻了。接着,他快步走到书架一边,把李春天那些没来得及放好的书还有平日买回来的摆件全划拉到了地上,再接下去是李春天养的花,他把花盆高高举起扔到地上摔得粉碎……李春天完全被眼前的这一幕惊呆了,她简直不敢相信,一个男人会对一个跟他还不算太熟悉的女人作出这样的事来,李春天一直以为这样的情景只会出现在像电影喝电视剧里。 摔完了,也砸完了,梁冰气喘吁吁地站在李春天的对面,挑衅似的看着她。 李春天懵了。匆匆向地上一瞥,她的心像被谁狠狠捏了一把——报社发给她的优秀编辑的水晶奖杯已经在地上碎成了好几块。那是她们单位三年才评一次的奖项,整个报业集团才只有两个名额,对李春天来说,它不仅仅是一种荣誉,更是在编辑部继续泡下去的寄托,是青春的寄托…… 气恼、委屈、愤怒一股脑的涌上心头,而李春天也只是恨恨地瞪着梁冰却不知道接下去该怎么做,她从未遭遇过如此荒唐的事件。 之前她跟梁冰争吵,为钟小飞的死而鸣不平,掉了那么多眼泪,而此刻,当她精神的寄托被打碎,心疼得要窒息,眼泪却不知去了哪,流不出来了。李春天感到口干舌燥,她颤抖的指着地上的奖杯,一遍一边的叫喊着:“你干嘛?你干嘛?你干嘛呀!”梁冰白了她一眼,理直气壮的把头扭向了一边。 李春天只好对着她旁边目瞪口呆的刘青青发问:“他到底在干什么呀!到底想干什么呀!你把他带到我家来你们想干什么呀!”眼泪成串儿的掉下来,滑过她不再年轻的脸,滑过她嘴角细小的纹理,重重摔到地上。那一刹那,房间里安静极了,安静到可以听见泪水滴落的那一声“叮——”…… 接下来,是李春天深长的一次吸气,那么久,要把所有的委屈都咽回到肚子里,可是不能够……她蹲到地上,把她的那些“荣誉”一块一块捡起来,抱在怀里,“我在报社待了七年,七年,我没时间谈恋爱,没时间买衣服,没时间旅游,就连我妈病了我都没时间天天看着她,我就得到这么个东西,报社三百多编辑记者,三年才评一回,你知道这对我多珍贵?” 梁冰好像忘了之前他疯狂的举动,莫明其妙的对着李春天点点头,嘟囔着:“啊,珍贵。”他一脸的无所谓,一脸的不在乎,微微翘起的嘴角让人产生幸灾乐祸的错觉,连刘青青都觉得有点说不过去了,她从背后狠狠地掐了梁冰一把,咬着后槽牙跟他说:“道歉!快点给老二赔个不是!” 但,已经晚了。李春天已经被彻底激怒,她几乎跳起来把怀里那些“荣誉”的碎片朝梁冰扔过去,然后风一般跑到洗手间抄起墩布劈头盖脸的朝梁冰抡过去,然而她的墩布忽然停在半空中……梁冰又吐了。李春天举着墩布有点不知所措,幸好,刘青青反应迅速,她把梁冰拖回沙发上,第一时间拿过李春天的墩布,忙不迭的打扫肮脏的地面。 李春天顺着墙根儿滑坐到地上,双手捧着脸,百分之百欲哭无泪。突然,刘青青惊叫起来,“你流血了!”李春天抬头,才注意到手上沾满的血迹。刘青青丢下墩布扳过她的脸,“别动,肯定是奖杯的碎片溅到脸上,划了个口子,”她转过身四下看看,“有酒精没有?酒精和棉签儿。” 李春天并不领情,一把推开刘青青:“滚,带上梁冰,从我家滚出去!” 刘青青迟疑了一下,把她之前清扫的污秽装进了垃圾袋里,又简单整理了凌乱的客厅,最后,她倒了一杯热水放到李春天的一边儿,“别生气了,尽管我还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儿,但是老二,我相信一定是梁冰做了不该做的事儿,你是对的……今儿的事儿,别往心里去,我替他给你赔个不是……” 刘青青在人前鲜少有这么低三下四的时候,即是她有求于李春天,也总是一副李春天欠她八百块钱的口气,可见,对于黎明时分发生在李春天家里的这一切,她的内心无疑是充满无限歉意的。 李春天仍旧坐在地上,她顺手捡起一块奖杯的碎片,低头把玩了一会儿,又仰起脸看了刘青青几秒钟,最后,疲惫地闭上了眼,说了一句:“走吧,你们走吧。” 刘青青转身费力地拖起梁冰,走到门口,喘着粗气对李春天说:“别坐地上时间太长了,凉。” 要搁以前,李春天打死也不会相信刘青青会对她说出这么温暖人心的话来。 “青青,梁冰醒了你告诉他,我永远不想再看见他。” 天就快亮了,从客厅里望出去,能看见东方的遥远的天边启明星正夺目的闪耀。听说,活着的每个人生命都会寄托在夜空中某个星宿的下面,李春天不知道钟小飞如今会去到哪里,但愿她的心可以从此了无牵挂。 第8节 8、 李春天再次醒来,时间已经接近正午,她像往常那样坐在床上发了一会儿呆,然后拿着玻璃杯去客厅接一杯水。坦白地说,李春天在生活中真是一个没心没肺的人,如果不是在打开卧室门的那一刻看到客厅里的一片狼籍,她几乎忘了凌晨发生过的一切。如果没有想起那些,说不定对李春天来说这又是愉快的一天,很可能她会到超市去买回很多零食然后回家看一下午的电影,cd架上堆满了她买来想看而一直没时间看的电影,或者,她没有马上想到那些不愉快的话也好,比如先接到某个人的电话,跟她说了一些有趣的事之后她才想起梁冰和刘青青的话,至少在情绪上给她一个缓冲,不会让她如此愤怒。 恰在此时,李春天感到右侧眼角的下方一阵刺痛。带着怨气,她重重放下杯子转去照镜子,这一照不要紧,凌晨时分的一切细节都更清晰起来。“太欺负人了!”李春天不由得恨恨说出口,“丝——”一说话眼角的伤口立刻一阵疼,李春天赶紧趴到镜子边儿上去看仔细——小指甲长短的一道划痕,已经结了痂。伸出手指轻轻碰触,立刻有丝丝血渍渗出,李春天赶紧又找来棉花和酒精消毒,小心地贴上创可贴。 她开始整理客厅,所有被梁冰摔到地上的物品都被她小心地检查过,完好的都被她摆回了原来的地方,有了裂痕或者损坏的,一律扔进了垃圾筒。李老二的心情坏到了极点,特别是当她发现老大为了庆祝她住上新房特意送给她的“背投”屏幕上也被打出了一道裂纹的时候,她几乎崩溃了,不假思索地抓起电话,拨通了刘青青的手机,她要让刘青青和梁冰赔一个新的电视给她,给老大给她买的这个一模一样的。可是,就在电话接通的那一瞬间,李春天突然又冷静下来——就算骂他们、恨他们、让梁冰买一台、十台新的电视回来又怎样,老大这个已经坏掉了,永远不可能回到以前的模样……想到这里,李春天只能长长叹息一声,打算作罢,认倒霉吧。 “李春天?”刘青青已经接了电话,她显然没有想到能收到李春天的电话,紧张又兴奋,“老二,你醒了?你没事了吧,不……不生气了吧……要不,下了班我去看你去……” “……” “说话呀李春天……李春天……老二……” “……哦,我给你打电话……就是……就是告诉你……我……我没事了。” “啊?”完全能想象出刘青青目瞪口呆的样子,做梦也想不到像李春天那么“矫情”的一个人,白白受了委屈,居然还主动给她打电话,这么“窝囊”的事儿打死也不能相信是李春天作得出来的,这个时候李春天应该不管三七二十一先骂一通才是她。 “我挂了。” “别,别挂,李春天,晚上我去看你……” “别来,我不想看见你们。” 放下电话,李春天真想把自己拖出家门打一顿——凭什么不能骂他们一顿再让他们赔新的电视?对梁冰那种人还有什么好客气的,没叫他赔书架没向他精神索赔都算够客气的了——就那种流氓,真欠找一帮妇女来好好教育教育,就找经常往副刊情感版投稿的那些,那些女的站在对面指着他鼻子骂上他七八个小时绝对不带重复的,想还嘴?哼,上去就是一个大嘴巴子,不信打不死你的!看你以后还敢欺负女人! 这么想着,心理舒坦了许多,想到梁冰被一帮妇女追打的场景,李春天甚至忍不住笑了出来,但一转念,她就对着镜子给了自己一巴掌,数落自己说:瞧你那点出息,有本事你找梁冰去呀,自己在家想有什么用,你简直就是个女阿q了,悲哀到家了你! 阿q最擅长的就是逃避和妥协,李春天正在学习。 通常,当敲门声响起,李春天开门见到最多的人是邮递员,那是一个身材魁梧的姑娘,额头总是带着汗珠,脸蛋红扑扑,牙齿白得叫人喜爱。每次来,李春天都请她喝一杯果汁,她也不客气,喝完说声谢谢急匆匆的离开。今天,当李春天端着果汁小跑着去开门,见到的却是姚静和小沈。 姚静和小沈看着李春天惊讶的张大了嘴:“你的脸怎么了?” 李春天避而不答,“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们俩怎么来了!” 姚静懒洋洋地甩掉鞋,窝进沙发,一边脱下外套一边抱怨,“还不是小沈,非让我陪他买衣服!累死我了,逛了一上午,实在走不动了,离你们家不远,就上来歇会儿……”突然姚静不说话了,夸张地凑到李春天跟前,盯着她眼角的创可贴问到:“脸怎么了?怎么弄的?” “哦,没事,”李春天将她推开,若无其事地说:“昨天打扫房间,一个玻璃渣迸到脸上,疼得我昨天一宿都没睡好……”李春天佯装揉了揉,转头看,小沈正把手里的袋子放到鞋柜边上,不慌不忙地换了拖鞋。 “我说呢,眼睛也肿了,”姚静松了口气继续揉她的腿,“真把我累死了,腿都走断了。” “哪有你说的那么夸张,才逛了仨小时就累成那样,你们女的不是都特爱逛街嘛。” “只逛不买你试试!”姚静非常之不服。 李春天又倒了一杯果汁回来,递给他们俩。 “那件大衣不是挺好的嘛你自己不买,赖谁?” “哼,是好,两千多呢,花那么多钱买件破大衣,我有病啊!” “我不是说送你了嘛……” “得了吧,我无功不受赂,再说了,您挣得跟我一边儿多,因为给我买件大衣回头再连请女朋友吃饭的钱都没有了,你说我这心里多过意不去!” “什嘛?我交女朋友还得请她们吃饭?你去打听打听,哪个女的跟我一块吃饭不是抢着买单!她们能约到我吃饭那真是无上的荣光,跟我约会的女的都排到半个月之后了……” “得了,得了吧,还无上的荣光,您还以为自己是刘德华呢!咱俩可是同一年分到副刊的,三年多了吧,整天的抬头不见低头见,您说您那点私生活瞒得过谁?还女的跟你一块吃饭抢着买单,还跟你约会的女的排到半个月以后了?您是促销品吧值得女同胞这么排队!”姚静白了小沈一眼,表情充满戏谑,接过李春天递给她的橘子,一边拨一边又说:“还别说,我印象里真有这么一回有个女的找他吃饭,哎,你还记得吗李春天,就是前年娱乐部新来的那个实习记者,后来给某明星当生活助理去了,记得吗?……” 李春天一下想起姚静说的那个实习生,立刻夸张的笑起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是啊,是有这么个人……哈哈哈哈……也不知怎么就那么有眼光刚到咱们那就看上小沈了,找小沈吃饭,小沈不去,那姑娘一着急扛起小沈就出了门……当时我跟姚静都看傻了……” “岂止啊,我当时眼泪都快下来了,她想约你吃顿饭就敢把你扛出去,哪天她心血来潮要想找你困一觉……啧啧……真是不敢想象你的后果……李春天,你说那女的体重得有多少,保守的估计也得有二百三四吧?” 李春天忍不住又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朝姚静扔橘子皮,骂到:“你可太缺德了你。” 小沈已经微微红了脸,但还是故做轻松地说:“嘁,这你们就不懂了吧,这说明什么?说明我沈光明具有独特的气质,连那么不像女人的女人都能让我激发出母性的温柔,你们俩天天跟我在一个办公室里干活,真是便宜死你们了!” “呸,你还真拿自己当香饽饽了,明天我就问问,谁爱要你谁拎走,省得天天给我和李春天添堵。” 小沈嘿嘿笑着,“李春天,看见没有,姚静这叫什么知道吗?这就叫欲擒故纵!你可得学着点儿。” 李春天最怕这样的时刻,男女当着她的面调情也就算了,还不忘拿她打岔,这个时候她总是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她不是在意拿自己打岔,她只是怕说错了话破坏着有些微妙的气氛。于是,李春天站起来说:“懒得理你们,我去给你们煮面。” 刚进了厨房的门,李春天就听见姚静嚷嚷:“我说你这电视怎么了?好好的,屏幕怎么裂这么一道纹,真可惜,这还怎么看啊?” “哦,我把书架撞倒了,砸的。” “你可真行!”姚静嘟囔着也进了厨房,“我帮你干点儿什么?” “不用,”李春天在案板上切着西红柿,“你跟小沈看电视去吧,我这一会儿就好。” 姚静听了有点儿沮丧地靠着墙,一边嚼着橘子瓣一边问李春天,“你说小沈是不是对我有意思呀?” “这还用问!两年前我就看出来了。” “真的!李春天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真是的。”姚静不满意的撅起了嘴。 李春天一笑,“现在也不晚啊,早告诉你就没有被追求的紧张刺激了。我觉着小沈挺不错,人好,性格也好,家庭背景也不错,他一家子好象都是医生吧?” “他爸是骨科主任,他妈好象是医学院的,忘了教什么的了,还有个姐姐是海军总医院的,好象他们一家子都有洁癖,真够烦人的!” “得了吧,多好啊,医生,多崇高的职业,别不知足了你。” “跟我有什么关系?沈光明又不是我要找的人。”姚静说完转身又进了客厅,李春天则定定看着她的背影想了好一会儿,什么叫“沈光明又不是我要找的人”呀!难道找对象还要提前画好了图纸再按纸上的画像去找嘛!真不知道姚静是怎么想的,像小沈条件这么好的男的不知道多少女孩在屁股后头追着,要不是因为姚静,说不定人家早结婚了。 三个人吃面的时候李春天不停地看看姚静又看看小沈,她怎么看怎么都觉着两个人特别合适,她想找个机会劝姚静认真考虑一下。 姚静不吃鸡蛋黄,她把蛋清吃了蛋黄扔进小沈碗里,小沈立刻把他的蛋清拨下来丢给姚静,并且说:“其实鸡蛋的营养都在蛋黄里。”你看,尽管他知道什么是好的什么是坏的,但也坚持给姚静她想要的,这就是宠爱,是爱情。李春天暗暗地想。 三个人边看电视边吃,吃到一半,敲门声又响起来。李春天停下筷子,看看姚静,自言自语说到:“今儿怎么了?平常也没人来找我。”说着丢下碗筷跑去开门。 梁冰站在门外。李春天打开门看见他,立刻又关上,被梁冰挡住了。 “李春天——”梁冰说。 李春天使劲挡着门不让他进来。 “李春天,把门打开。”梁冰又说。 李春天更加用力地关门,还是关不上。她扭头看看身后的姚静和小沈,两人都已经放下了筷子,诧异地看着门口。 “你开门,我有话说。”梁冰有些气喘。 “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你赶紧走,别再让我看见你。”由于太过用力,李春天说话也有些上气不接下气。 门被梁冰推开,李春天在反作用力之下向后退了几步,险些摔倒。小沈见状,连忙起身将李春天扶住。梁冰进门后第一反应也是去拉李春天,见客厅里有人,他立即停住。 梁冰完全没有想到李春天家里有客人,因此他有些尴尬。 姚静也从椅子上站起来,她想化解此刻的尴尬,想替李春天招呼眼前的客人,介于李春天见到来人的态度也不敢贸然讲话。 三个人都看着李春天,等着她开口。 过了两分钟,梁冰先说话了,“对不起,”他对李春天说,“我不知道你家里有客人,我晚点儿再来找你。” 电视机里正在播放《蜡笔小新》的动画片,得意的小新抓起家中的小狗发出不合适宜的“哈哈哈”的笑声。梁冰寻声看去,看到了电视机屏幕上醒目的裂纹。像一条虫子趴在那里。 梁冰走过去,伸手在裂纹处擦了擦,转身看看李春天,李春天黑着脸不做声。 梁冰又去看电视机旁边的书架,尽管已经被李春天整理过,仍旧显得有点儿凌乱。 梁冰看了看李春天,又看看姚静和小沈,对着他们点点头,挤出一丝抱歉的笑,“那……你们聊吧,我先走了。”说罢朝门口走去。 “不……不坐会儿了?”姚静跟着梁冰朝门口走了几步,胡乱说了一句,话一出口,她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唐突。 梁冰停了一下,盯着姚静看,电光火石之间,让姚静有种天旋地转之感。 “我是说……我跟小沈该走了,你们聊……”姚静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李春天剜了她一眼,怒气冲冲地问:“这是谁家?” 姚静对着梁冰吐了吐舌头,不敢再说话,梁冰被她的表情逗乐,开门走了。 李春天气恼地坐回沙发,嘟囔着:“真是见了鬼了,简直阴魂不散!” 李春天把昨天发生的一切讲给姚静和小沈听,说到她发现“圣洁”的文章里写的那个男人居然就是她好朋友的哥哥,并且她之前一直认为梁冰是个挺不错的人的时候,李春天狠不得把自己打一顿。“真是瞎了眼,怎么会跟这种人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居然还让他坐我的车!”仿佛这是一件她永远不能释怀的事,又仿佛钟小飞的死是因为她认识了梁冰,总之,提到梁冰,李春天总不免一副恨恨地表情。 姚静和小沈显然完全没想到那个前天才见过的“小尖脸儿”已经跳楼身亡了,两个人瞪大了眼睛,面面相觑。 “啧啧。”姚静发出点动静,表示她的感慨。 “真是没想到,人生无常啊!”小沈也慨叹到。 “不过,我说一句话你们别不爱听……”姚静怯怯地看着李春天和沈光明,“我觉得也不能全怪梁冰吧,谈恋爱本来就这样,人家对你已经没感觉了,那就分手呗,洒脱点儿有什么不好的,像圣洁那样非得死缠烂打缠着人家换了谁谁也得躲,出了这样的事儿,第一责任人还得说是她自己,自己想不开嘛对不对?没听过强扭的瓜不甜这句话,男人不爱你了,别管心里再怎么难受,都得装出无所谓的表情,她这样,只能叫梁冰把她看扁了。这谈恋爱……” “你别一口一个谈恋爱谈恋爱的,梁冰那是在谈恋爱嘛!那叫谈恋爱嘛!谈恋爱第一个标准就是平等,男女在一块平等的交往,他跟圣洁那是平等关系吗?他完全就是仗着自己有几个臭钱把圣洁给包养了!这种男的……太不要脸了。”李春天说的义愤填膺。 “那……梁冰他老婆知道吗?”小沈问。 这个问题叫李春天想了好一会儿,她记得,梁冰好象没结婚。 “这不结了!”姚静松了一口气,“梁冰又没结婚,又没老婆,他跟圣洁不是谈恋爱还能是什么!” 话是不错,可是李春天尤能记起圣洁在文章里的描述,分明是在说她就是一个被包养的女人。对了,她曾经发给李春天的其中一封邮件主题就是“一个被包养女人的来信”,这怎么可能有错呢。 “算了,”李春天挥挥手,“说点儿别的,这种人就不配被咱们讨论,提起来就倒胃口。” “是,是,是,”小沈也跟着说,“圣洁人已经不在了,希望她在天上能早日安息。” 姚静却不依不饶,“你的电视不会是他砸坏的吧!” 李春天从cd架上拿出一个dvd,看了她一眼,不置可否。 姚静就像喝醉了似的,自言自语说到:“真爷儿们儿!这才是男人,暴躁的时候像野兽,温柔起来那眼神儿都能滴出水来……哎,难怪圣洁那么迷恋他,这种男人哪个女的不喜欢,你们说我怎么就碰不上……干嘛?什么意思你们?这么看着我干嘛……” “你脑袋让驴踢了吧!”李春天白了她一眼,把光盘放进了dvd机。 小沈脸上的表情有点复杂,不过瞬间他又恢复了之前的嬉笑,“妖精,”他叫姚静的外号,“你可真够没品的,放着我这么一个极品男人你知道珍惜,居然对那种品格低下的中老年感冒儿,真叫我为你感到遗憾。”说完,他夸张地对姚静撇了撇嘴。 姚静被他的表情逗笑,“得了吧你,哪个女的敢找你呀,要品有品要貌有貌,当了你女朋友甭干别的了,见天的就盯着你吧,一不留神就得让别的女的勾搭跑了。” “谁说的?我怎么可能是那种不靠谱的人!”嘴上这么说着,小沈却还不忘作出他就是那种人的表情。他此刻格外得意,因为姚静的一句玩笑话已经给了他错觉——通常女人只有在自己心仪的男人面前才会说那样的话。可惜,那只是通常,姚静是个例外。 李春天看着小沈得意的模样内心忽然有些不安,她刚刚目睹了一个女人为感情绝望的纵身一跃,实在不想再看到一个为感情而受尽创伤的男人,不论当事人是谁,李春天总不愿意见证他们吃的那些苦头。看着小沈在姚静面前讨好的情景,李春天只能默默祈祷,但愿姚静在厨房说的那些话只是出于女人在恋爱之前的矜持。 第9节 9、 生活里,总有一些人正直、乐于奉献、富有同情心、为了满足别人的欢乐而默默承受痛苦却惟恐被人关注,这种品格被人们称做善良。而实际上,心理学家则认为善良是对自我牺牲所带来的痛苦的一种迷恋,所有善良的人都具有悲剧性的人格。 这无疑是个令人伤感的解释。是对多少年来中国人所崇尚的美德的一种粉碎性毁灭。如果李春天在她的人生观尚未形成阶段能够看到书本上对“善良”的定义,不知她还会不会立志成为一个“善良的好人”。光是“善良”已经足够让人糟心的了,还要做“好人”,这简直是对人性的挑战和压抑。 两个星期的假期对李春天来说实在有些漫长,自从离开大学,告别了寒暑假,她再也没有享受过这么悠闲的日子——放下所有与工作有关的心思,24小时关机,逛街吃零食看电影……身体的每一根神经都得到了舒展一般,松快、惬意。刚回家那天,李老二着实把父母吓了一跳,她不但形容憔悴脸上还挂了彩,费了好大的口舌李春天才让父母相信,她眼角的伤口不过是打扫卫生时的一次小意外。每当她躺在父母家的客厅里看着电视,伸出手就有削好的苹果或者喷香的饭菜端到跟前的时候,李春天都有一种想要流泪的冲动,她不止一次的发出慨叹:这才是人过的日子!于是自然又招来母亲的一顿数落,说是数落,其实也无非就是“不求上进”之类的闲话,李春天听得耳朵都长毛了,早已不在乎。倒是一天通过网络跟老大视频聊天时老大说她胖了不少引起了李春天的高度重视。李老二生平最恨两种人,一种是以貌取人的人,另外一种就是胖子。尽管她并不认为肥胖就是不美,但害怕甚至抗拒臃肿,那会让人看起来行动迟缓,从而无法像战士那样在城市穿梭。 钟小飞的家人并没有为她举行任何告别仪式,因此李春天没能按照“姐夫”交代的那般代表她曾经没来由的信任过的编辑部送她最后的一程。就连钟小飞已经下葬的消息都是那个好心的房东黎大姐打电话告诉她的,不知是不是巧合,那一天李春天莫名其妙的发了一天低烧,半睡半醒之间总感觉有水滴滑过她的额头,伸手去擦,却什么都没有,李春天无法理解为何那感觉会如此真实,如果不是什么人的眼泪又将是什么…… 李思扬的日子永远是一成不变,安稳又不失乐趣。在父母家住了一个多礼拜,每天跟李思扬“见面”,聊的最多的还是张一男。有时候,李春天觉得自己都快聊吐了,老大仍然兴致勃勃地大谈那些发了霉的往事——都是因为她的生活没有波澜。 李思扬又托人给老二捎了一些东西回来,衣服、鞋子还有好多的咖啡和巧克力。每当打开包裹的那一刻老二都有一种幸福的悸动,她特别想拥抱老大,当然不是因为那些礼物,到底为什么她却总是说不清。 王勤看着老二面前的一堆东西自然又不免对老大的一阵夸耀,李春天已经不想再去抢白母亲,她好象忽然明白过来,夸耀老大其实是母亲的一种寄托。李春天相信她在纽约的老大面前也是一样的夸耀自己,对于一天一天老去的妈妈而言,炫耀她的两个女儿是她对老李家、对全中国乃至全世界的贡献,是她一辈子的成就和荣耀。 是什么时候老二开始懂得了这些?好象就是在圣洁跳楼之后。是谁说陌生人的生死与自己的生活无关?根本是在放屁,这世界任何一件事情的发生都会引发人们更深层次的思考。那件悲剧发生以后的几天里李春天都在思索,关于人生和情感,她明白了许多三十年来从未想过的问题,那些任何人的叙述都显得苍白、只能依靠自己总结出的哲理。 李思扬托人带回的东西里还有给张一男的两条香烟。李家妈妈首当其冲对此表示了不满。“都这么多年了,还总是给张一男买这买那,从前张一男没结婚也到罢了,现在叫人家青青怎么想!”她说的时候充满忧虑。这一次,李永坤没有表示反对。“这有什么?朋友之间送点礼物有什么不好的。”李春天对母亲的说法颇不以为然。 饶是嘴上这么说,李春天内心也觉得香烟送过去刘青青未必会高兴,为了表示对刘青青的尊重,李春天决定把这两条香烟交给她。 她给刘青青打电话想约她晚上一块吃饭,不想还没容她开口,刘青青就嚷嚷起来:“老二,你这些天是怎么了,手机不开,往你家打电话也没人接,往你父母那打也说你不在,你想干嘛呀?” 李春天有点含糊,父母那里是她交代的,不论谁找一律回答她不在。 “呃,我忙……” “得了吧你,都是借口,你不就是躲着我们,就跟谁不知道似的。” “谁躲你们了!我又不欠你们钱躲你们干嘛!我是真忙,出差……出差了几天。”李春天说的像真的一样。 刘青青当然不信,“编,编,再编!就跟我没往你们单位打电话似的,人家说你休假呢!出差?蒙谁呀你!” 李春天终于失去了耐心,不耐烦地说到:“哪那么多废话,告诉你出差了就是出差了,快说,你找我什么事?” “还能有什么事,你现在哪呢?” “我妈这儿。” “那你赶紧回家,你到家就什么都知道了。” 李春天一时摸不着头脑,“到底什么事你快说吧……” “我不是说了嘛让你现在赶紧回家,你到家门口就知道我找你什么事儿了……我不跟你说了,马上得开会……赶紧,赶紧,赶紧的回家。” “神经病。”扔下手机,李春天骂了一句。 李春天急匆匆赶回家的路上,因为没系安全带被交警拦下罚了五块钱又扣掉两分。带着一肚子的气恼进了家,李春天更加郁闷——刘青青说让她赶紧回家,到了家门口就知道是什么事儿找她了,可是……难道刘青青说的就是这张水费单子?除了家门口被贴了一张水费单,一切都和以前一样。对了,多出来的还有一屋子的尘土,那是因为李春天走时忘了关窗户。 先把家里打扫了一遍,端了一杯水在客厅里喘气,越想越生气,刘青青分明在耍我嘛!不行,必须让她找人去把我扣掉那两分铲了。这么想着,李春天抓起了电话。 刘青青居然不接电话! 李春天正生气的时候听见有人敲门,她立刻明白了:肯定是刘青青!难怪她不接电话,原来是到这来了。 兴冲冲的开了门,却发现几个陌生人抬着一个巨大的纸箱子站在门口。 “呃……找谁?”李春天诧异。 戴眼镜的一个小伙子说:“这是李春天家吗?” “我就是李春天。” “我们是某商场电器部的,给您送货……”说着话他开始端详起李春天的防盗门,转身问他的同事:“进不来吧?”同事点点头,“够戗,得把防盗门整个儿都打开。”说罢就要动手。 “等会儿等会儿。”李春天慌忙拦下,“你们是不是搞错了,我没买东西呀,送错地儿了吧你们。” 送货的几个小伙子互相看看,戴眼镜的那个赶紧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单子,仔细地看完后对李春天肯定地说:“没错,地址和姓名都没错。” “怎么没错?我根本没去你们那买过东西,没花过钱,你不能白送我……对了,这是什么东西?” “背投电视。”“眼镜”说着又检查手里那张发货单,指给李春天看,“您看,交款人叫梁冰,他买的,你老公吧?” 李春天听见“背投电视”的时候脸就已经沉下来了,“眼镜”说完“你老公”李春天的脸沉得都快掉地上了。 “送错了,从来没听说过这个人。”说完就要关门。 “眼镜”慌忙拦住她,“别呀,您看这地址和人名儿都对您就签收了吧,这么远的路也省得我们再跑一趟,您可不知道,这电视机太大,电梯都进不去,我们是从楼梯给您抬上来的……” “可是这东西它不是我的,我怎么要?” “眼镜”的同事说:“肯定就是给您的,可能是你老公故意不告诉你就想给你个惊喜,要不你给他打个电话问问得了,省得我们再跑一趟……” “问什么问什么问什么?”李春天突然就急了,“我告诉你们说的明明白白的,这东西不是我的,你们还不抬走等什么呢?还非往我家里塞是怎么着?今儿你说给我送个彩电我留下了,明儿再有人从你们那定个炸弹给我送来我也得收下?你们怎么这么不专业?太不专业了你们,赶紧抬走,再不走我就投诉你们……” “抬走抬走!”听见“投诉”二字“眼镜”不耐烦的对同事挥了挥手,白了李春天一眼之后骂到:“真他妈有病。” 接着便有人附和:“就是,想他妈什么呢,还有人给她定个炸弹,她还以为自己是美国总统呐!真他妈能想。” 李春天也想骂人:瞧你们丫的这点儿素质!揍相!土狗什么样儿知道嘛?你们这帮家伙跟他妈土狗唯一的区别就是你们不会看大门!真以为老娘是好欺负的?欺负文化人不敢开骂怎么着?我就骂了怎么了?傻逼!我骂你们又怎么了,逼急了我还往你脸上啐一口呢…… 突然一个人影晃到李春天跟前,她下意识向后退了两步才看清楚是对门的邻居。 “……站门口想什么呢?” “没想什么。”李春天有些尴尬,看见邻居手里拎着垃圾袋子,连忙问到:“扔垃圾?” “嗯,”邻居点点头,“叫了你好几声你都不动弹,我还以为怎么了,没事吧。” “没事,没事。”李春天干笑着,脸上一阵阵的发烫。关上门在沙发上坐了好半天还觉得有些难堪。“真是丢人丢到姥姥家了!”李春天自言自语,“李春天啊李春天,你可太没用了呵——”她说完顺势倒向一边,脑子里胡乱想了一些什么,迷迷糊糊居然睡了过去。 傍晚时分,李家的实权派人物王勤打电话给她的老二,问她晚饭是不是回家吃。 “不了,”李春天打着呵欠对母亲说,“我还是在这边住几天,房子总是空着缺少人气儿,对身体不好。” “哪儿听来的歪理邪说!”王勤说完利落地挂了电话。 李春天并没有对家里人说刘青青的家人醉酒之后闯进她的房子砸坏了她的电视屏幕。当然,她对父母说了“圣洁”的事儿,说了她所知道的关于“圣洁”生前和死后的一切,甚至他们一家人在饭桌上还曾经讨论过“圣洁”的纵身一跳对房东黎大姐的生活将产生怎样的影响,但李春天却对故事的男主角梁冰只字未提,纠其缘由,恐怕是因为李春天不想让父母为她结识这样的男人而感到忧虑。 李春天再次拨通了刘青青的电话,才“嘟”了一声,刘青青就接起来。 “老二,你这人怎么这样儿?梁冰是诚心诚意的向你道歉,你不能得理不饶人吧!再说,他那天喝多了……” “能不能别再跟我提起这个人?”李春天强压住火气。 “不能,不能!你连一个解释的机会都不给他,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我根本不需要知道那么多,我知道结果就够了。” “你太不负责任了李春天,梁冰都跟我说了,事情根本就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你甭跟我说那么多,我也不想知道,我给你打电话就是告诉你,我这有点东西是给张一男的,你要有空就过来拿一躺,没空就等我哪天送过去。” “我二十分钟到。” 放下电话没一会儿刘青青就气喘吁吁地敲开了李春天的家门,不止她一个人,还来了四个搬运工抬着白天被拒收的那台电视。刘青青根本不给李春天说话的机会,果断地指挥工人把电视摆到客厅的中央,然后麻利的付了钱,送客,仿佛她是主人。 李春天冷眼看着刘青青先是洗了手又给自己沏了一杯茶,想不明白她怎么那么爱喝水。 看着刘青青大摇大摆坐下喝茶的模样,李春天终于忍不住了,照着装彩电的纸箱子狠狠踢了两脚,“这是什么意思!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坐下,”刘青青冲她招招手,一点没有着急的意思,“坐下,听我慢慢跟你说。” “你有屁就快放!” 刘青青拉住李春天的胳膊,把她拽到身边按在沙发上,又喝了一口茶之后才慢条斯理地开口,“耐心点儿,我要跟你谈谈钟小飞的事儿……” “谁?” “就是跳楼自杀那个女的。梁冰都跟我说了,他跟钟小飞之间根本一点关系都没有……” 李春天一下子愣住,这消息对她来说过于突然——怎么就没关系了?明明就是梁冰…… “你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太武断。”刘青青看透了李春天的想法,白了她一眼,“说白了,你这个人你就是没耐心,知道了开头你就老觉得那是全部……我跟你说话你听见没有!” “听着呢,说你的。”李春天不耐烦。 “其实说起来也挺惨的,是个悲剧。”她看了李春天一眼,接着说,“钟小飞以前是梁冰公司里的财务,那个后来跟她在一起的人叫崔凯,是梁冰在甘肃当特种兵时候的战友。崔凯经常到梁冰的公司找他,一来二去就认识了钟小飞,他们俩好上是动了真感情的,并不像你想的那样纯粹的金钱和肉体的交易……” 听到这,李春天忍不住冷笑一声抢白到:“这话听着都新鲜,交易都交易了还说不纯粹。不是交易是什么?” “人总是有感情的吧。”刘青青翻着眼皮看她,见她不作声又说,“崔凯跟他老婆的婚姻特别不幸福,互相折磨了那么多年,他老婆先提出来离婚的,崔凯马上就同意了,本来他老婆不知道他跟钟小飞的事儿,崔凯觉得反正是他老婆要提出离婚的,也就不再避讳,没想到,她老婆知道了崔凯跟钟小飞的事儿以后,又不离了,死都要跟崔凯绑在一块,你说这不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嘛!”刘青青的言语中流露着惋惜,仿佛崔凯的老婆突然转变了主意是整个悲剧的根源。可是,人人活的都是胸中的一口气,每做出一个决定总是希望自己因此而快乐,假使不能快乐,至少不会加深内心的痛苦,人在这个时候大概总是希望有人会看到她做出的牺牲的,当痛苦被漠视,自我牺牲看起来像被人愚弄,愤怒就成了必然。 看着面前的刘青青,又一个念头在李春天的大脑里冒出来:人为什么总是在别人的生活里发出一声声的叹息? 李春天无疑已经进入了刘青青转述的“故事”,让她感到费解的是:这个崔凯的家务事跟梁冰有什么关系? 所有的转折从崔凯老婆得了癌症开始,钟小飞背着崔凯去家中看过她一次,她们说了许多掏心掏肺的话,崔凯的老婆一直保持着平静又冷淡的微笑,她让钟小飞别着急,他们俩终于有一天会在一起,因为她将不久于人世。 那天从崔家出来,钟小飞像中了邪一样疯狂的给梁冰打电话,也许出于对患病者的同情,也许出于年轻女人对容颜消逝的女人的怜悯,总之,钟小飞在梁冰面前痛哭流涕,因为她发现,即使崔凯跟他老婆的关系那么冷淡,那个女人还是深爱着他的,即使她那么怨恨,也还是爱他。钟小飞决心要离开崔凯,她不忍心跟一个濒死的女人争抢什么。 “她为什么跟梁冰说这些话?”李春天簇着眉头说出了心中的疑团。 刘青青露出神秘的笑容,“那还用问,她喜欢梁冰呗。”可笑,有些女的总是可以同时喜欢上不同的男人,这种本领让人费劲。 “那电话是怎么回事?那天崔凯为什么没来?” “钟小飞故意躲避着崔凯,不见他,我三哥说崔凯那几个月找钟小飞找得都快疯了,瘦了二十多斤,天天堵在梁冰办公室门口不走,逼着他说出钟小飞的下落,可是梁冰也确实不知道她到底去哪了,正好他们有一个在新西兰的朋友给崔凯的老婆联系了那边的一家医院,说有百分之八十的把握治好她的病,崔凯就带着他老婆去了,到底是一日夫妻百日恩,他也想让她活下去……这不,人家前脚走,后脚钟小飞又后悔了,疯了似的找崔凯,也是天天堵到梁冰办公室哭着喊着让他说出崔凯的下落,可是崔凯临走前交待过了,无论如何不能告诉钟小飞他的去向……” 李春天常常舒了一口气,“真够乱的。” “谁说不是呢!就这点破事儿给多少人找了麻烦!鸡犬不宁!要不怎么说婚外恋害人害己呢!” “那就不对了,崔凯的电话怎么会到梁冰手里?” “崔凯那电话本来就是梁冰的身份证办的好不好?说起来也真是的,梁冰到现在还没跟他说钟小飞的事儿,这要是说了,还不定怎么闹腾呢。” 李春天好像忽然明白了,其实钟小飞并不想死,她只是想得到关注——原本以为自己的牺牲成全了另外一个女人,并且长时间沉醉在这种“成全”带来的自我满足当中,等到有一天突然发现,非但那个女人并没有领情,就连那个男人也误解了她的好意的时候,又开始怀疑自己,觉得不值得,拼命想抓回那个为她痴迷为她疯狂的崔凯……她对那个崔凯真的是爱嘛?还是出于女人对自身的另外一种迷恋?李春天实在搞不懂。她在报纸做了七年的情感栏目,总以为世间关于男女之间的故事都上演在那些来稿的字里行间,当然她见过不少催人泪下的爱情故事,关于对爱情义无返顾的信任和给予,李春天曾不止一次感动其中,但大多情况下生活本身就是一团乱麻,根本解不开也理不出头绪,简直让人绝望。 第10节 10、 因为张一男的一个电话刘青青匆忙的离开了李春天家。一时间,李春天大脑一片空白,她有点扫兴,为了圣洁自杀的事儿终于鼓起勇气说了一些真话、控诉了社会一把,到头来却发现是个误会。像个笑话。 无疑,钟小飞杜撰了她跟崔凯之间的故事,一定是悲情主义在作祟。 李春天突然觉得那种大片大片的空白在膨胀,像要把她的头撑破,她有种被欺骗的感觉,不止是现在,也不止是圣洁一个人,她感到七年来自己一直被欺骗,被那些给她投稿的女人捉弄,她们太闷了,需要打发时间,需要倾诉心事,于是她们吭哧吭哧的写文章,然后投到报社。李春天就像一个情感垃圾桶那样承载所有这些女人的牢骚……他妈的,李春天骂了一句,她永远不会再相信给她投稿的那些人了,她们天生都是骗子,因为某种心理疾病把内心的痛苦无限扩大来博得陌生人的同情。李春天恨透了她这份工作。 一想到工作,她不由自主地向书架看去,那个被梁冰摔的粉碎的“荣誉”此刻也行正躺在某个垃圾站里睡大觉,许多人会看到那残骸,但没有人知道那曾经属于谁。 李春天又看到了梁冰“赔偿”给她的电视机,说实话,她的确需要换台新电视,她不想每次看dvd的时候男主角的脸上都像趴了一条虫子,可是……她并不想要梁冰送来的这一个,那会让她感到别扭。 很多年没有失眠过了,就跟有什么心事儿似的,这让李春天烦躁。有一个问题不断的在她脑子里绕来绕去,那就是她该不该原谅几天以前梁冰在家里大闹一场的行为。如果刘青青没有向她讲述事情的原委,那答案是肯定的,不原谅。现在呢?答案基本还是肯定的,不原谅。李春天想不通的地方就在于,她又没招谁惹谁为什么要遭受这种粗暴的对待。不知不觉,天边又开始泛起了微微的亮光,一夜都没合眼的李春天在此时下了一个决定:如果梁冰给她打三次电话请求她原谅的话,她就原谅他。打定了这样的主意,李春天终于可以安心睡一觉了。 前一天晚上,刘青青走得匆忙,李春天忘了叫她带上张一男的香烟,第二天中午从床上爬起来,李春天决定出去逛逛,顺便把张一男的烟带过去。 北京的冬天干冷干冷的,冻到人的骨头里,然而李春天却故意少穿了一件毛衣。歇了这十来天,她觉得自己胖了许多,穿得越少走在外面才更能消耗身上的热量。这是李思扬告诉她的,说出来叫人难以置信,从小到大,李思扬过冬天从来都只穿一条秋裤,在美丽和寒冷之间,她选择了前者,或许这也是她长大以后变得与众不同的一个理由。 刚出家门,李春天就连续打了几个喷嚏,“坚持就是胜利。”她嘟囔着钻进了汽车。 张一男正在给演员们排练,他瘦了不少,眼窝深陷,满脸的疲惫不堪。排练厅是跟一所中学借的礼堂,李春天走进去的时候张一男正在对一个男演员发火,“骄傲、你要对他再傲慢点儿!傲慢懂不懂?你是亿万富翁,你有的是钱,你就不应该拿正眼儿瞧她!”他紧握拳头,神情激动,像急了五四时代激进的学生领袖。 李春天不动声色地站在角落里等着张一男发现她。 “怎么样?感觉找到没有?”张一男迫切地问男演员。 男演员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试图解释什么,但张一男已经失去了耐心,他把手中的剧本重重摔到地上,咆哮起来:“滚,滚回家去找感觉,今天不练了!明天你再找不着富翁的感觉就别来排练了!” 男演员站了一会儿,小心地对张一男说:“排练的补助十几天没发了,我们没收入还得自己搭钱,连饭都块吃不上了,怎么找富翁的感觉……” 其他演员也小声附和:“就是,再拖下去饭都吃不上了。” 张一男恨恨地看着男演员,冒出一句:“怎么就不能找了?莎士比亚也没当过王子,他怎么能写出《哈姆雷特》?”因为理亏,明显透着底气不足。 男演员当然不服,但没再说什么,看向一边。张一男沿着男演员的目光,看到了不远处的李春天,愣了一下,但很快恢复了常态。“今天就到这儿吧,”他对演员门说,“下午两点,谁也别迟到!” 李春天走到张一男跟前,不等他说话,张一男抢先说到:“这帮演员水平太低,再有半个月就演出了,一点不知道着急……哦,对,你怎么来了?” “我……”李春天挤出一个笑容,“没什么事,过来看看你。”她把手里装着香烟的塑料袋递给张一男,“老大托人给你带回来的。” 张一男看了一眼,没说话。 “内(那)个……我请你吃饭吧中午。” 张一男看着她,似乎斗争了一下,“算了,”他说,“没心情,你要是愿意就跟我一块吃盒饭吧。” “没钱了?” 张一男像被刺了一下,没说话。 李春天赶紧说:“我……刚才那个男演员不是说补助……” “哦,青青到梁冰那拿去了,梁冰的财务请了几天假,耽搁了几天。” 正说这话,刘青青来了,手里拎着一个纸袋子,一脸的春光明媚朝张一男和李春天走过来。 “你怎么想起来上这来了?吃饭了没有?”她一边跟李春天说话一边把纸袋子递给张一男,“这是十万。”她显得慷慨而欢愉。 “哦,我……老大给张一男带了两条烟,昨天我忘了给你,今天没事我就送过来了……” 话没说完,刘青青的脸就沉下来了,狠狠剜了张一男一眼。张一男没作声,抱着钱走到不远的地方坐下。 李春天一下紧张起来,她不想看到刘青青和张一男因为李思扬送来的两条烟吵起来,特别是当着她的面儿。 果然,刘青青快步走到张一男跟前,从他手里拿过香烟,“不知道抽烟得肺癌呀?带点儿什么回来不好非带烟,还嫌张一男抽得不够多是不是?拿走、拿走,我正让他戒烟呢,再这么抽下去非抽死不可!”说着话,她把烟粗暴地塞到李春天怀里。 此时此刻,李春天多么希望张一男能因为刘青青这这番话跟她吵一架,或者,至少,他应该说点什么。遗憾的是,张一男除了嘴唇动了两下,一点声音也没发出来,他看了看刘青青,最后把目光停留在面前的纸袋子上。 李春天当然知道张一男并没有戒烟,她知道刘青青为什么发火,可是她并不觉得李思扬做错了什么,那两条香烟,是李思扬对张一男最朴素的情谊。 “走吧,吃饭去。”刘青青招呼张一男。 张一男招呼李春天,“走吧,一块去。”他去拉李春天的胳膊,李春天怀里的香烟掉在地上。 “捡起来。”李春天冷冷地说。她的态度完全出乎张一男的意料,他怔了一下,然后弯腰去捡。 刘青青忽然打掉了张一男手里的烟,“不许捡!”她厉声说到。 张一男的手停在半空,保持着半蹲的姿势。 李春天伸手去推张一男的肩膀,“捡起来!我叫你给我捡……”她忽然停住,因为张一男已经被她推倒在地上,“对不起,”她马上道歉,伸出手去拉张一男,然而,张一男却自己撑着地面站了起来,这次换了李春天的手悬在半空,她有点不知所措,好像忘了该如何收回她伸出的那只手。这时张一男再次蹲下去捡起了那两条烟,递到了李春天悬空的那只手上,“我戒烟了。”他轻声说,似乎觉得不妥,又补充到:“替我谢谢李思扬。” 瞬间,李春天有一种可笑的感觉。她看向刘青青,刘青青的表情里并没有胜利的得意,她仍然绷着脸,眼睛里写满了不快。 李春天“嗤嗤”的笑出来,“至于的嘛刘青青?这两条烟就是李思扬顺便叫人带过来的,主要是为了给我带衣服,捎带脚的事儿,你就至于这样……”李春天努力压抑着怒火,一遍一遍对自己说“冷静”“冷静”,她不想跟刘青青吵。 “至于!很至于!”刘青青忽然就跳起来,“我是他老婆!你当着他老婆的面儿说这是李思扬给你买的烟,你把我放到哪儿了?你当我是透明的?你把我当傻冒啊?你们安的什么心!” “我……我们……怎么了?”李春天瞪大了眼睛。 “怎么了?你说怎么了?”刘青青向李春天面前迈近了一步,“有一天你结了婚,你老公以前的女朋友三天两头往你们家拿东西你怎么想?你该怎么样?我告诉你李春天,我忍你们很长时间了!” “不是,刘青青你说这话什么意思?什么叫三天两头往你们家拿东西?合着张一男跟你结了婚他就不能有个把朋友了?”李春天浑身都在颤抖,她不允许刘青青说出半句李思扬不好的话,李思扬是一个好人,是李家最杰出的代表。李春天看着张一男,见他没有要表态的意思,只好轻轻的点点头继续说到:“好吧,好吧,就这样吧。”李春天扭头就走,出了排练厅的大门,她放慢了脚步,然后慢慢停住,没有在转身,她只想听听有没有刘青青或者张一男追赶她的脚步声,然而,没有。 李春天感到委屈。 回到车上,她给老大打电话。李思扬正在给爱瑞克洗澡,而詹姆斯则在陪着凯文看卡通片,李春天清晰地听见他们的笑声,老大多么幸福,她想。所以,当李思扬不断追问她打电话什么事儿的时候,李春天又一次改变了主意。“没事儿,”她说,“就是想你了。” “得了吧,”李思扬笑,“蒙谁呢?我一听你声音就知道有事儿。” “呃……你带回来的烟,张一男没要,他媳妇让他戒烟……”李春天尽量把话说得委婉,她不想那么直接地告诉李思扬刘青青对她的做法很反感。 “那你留着吧,送给你同事。”李思扬好像没明白。 “以后……你能不能别总给张一男带东西了,人家现在都结婚了,你总是给他买这买那,他老婆不乐意。” “是嘛?”李思扬很惊讶,“原来你给我打电话就是这么回事……张一男没戒烟,是他媳妇不让要?” “嗯。” “那你是干什么的?你就不会跟他们解释?我没别的意思,我不就是觉得给你带东西回去捎带脚给他带点儿什么,没别的意思对不对?” “你是没别的意思,人家不愿意要你的东西。” “张一男也说了他不要?” “那到没有……他媳妇说的……不过他也没说要,让我拿回来了。以后,你别给张一男买东西了。” 沉默了一会儿,李思扬说:“知道了。” “那没事儿我就挂了……对了,你还好吧?” “挺好,挺好的,过了圣诞节我就回去看你们……对,来美国的事儿你想好了没有?” “再说吧。”李春天这些天根本就没想过这事儿,太多突如其来的事件让她无暇思考自己的未来。 李春天想事儿的时候特别喜欢坐在车里,她半躺在座椅里,闭着眼努力放松,然而她只是烦躁,甚至开始后悔为什么刚才没有跟刘青青大吵一架。 听见一点响动,李春天张开眼,是张一男在敲车窗。没开车门,李春天把窗户开了一条缝儿,“干嘛?”她爱答不理地问。 张一男的脸很红,大口的喘着气,看得出来,他刚吵过一架。 “走,我带你吃饭去。” 李春天向他身后张望,没看到刘青青。 “她呢?” 张一男上了车,点上一根烟,“甭搭理她,更年期提前了。” 李春天一下乐了,“算了,你赶紧回去吧,我也不饿,人家为你这破话剧跑东跑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多理解吧。” 张一男却没有下车的意思,看了一春天一眼,自言自语地说:“俗话说得好哇,冲动是魔鬼,这结婚就是他妈的一时冲动!你看看我,自打结了婚就跟他妈拴了根儿狗链子似的,何苦来呢!你说我当初结婚干嘛!我这不是跟自己过不去么?” 李春天伸出胳膊在张一男肩膀上用力拍了两下,“行了,行了,哪那么多废话!婚姻就是一个牲口棚,站到里边想出来,站外边想进去。” “不是围城嘛?” “哪还有城啊?要真是围城还安全了呢!就是一个牲口棚,四面透风,危机四伏。” “行啊李老二,你这未婚的比我这已婚的还有感触,总结的真叫一个好。” “行了你,贫什么呀,赶紧下车回去吧。”李春天打开了车门。 “不是,你让我待会儿怎么啦?”张一男重新把车门关上,“老二,你说我跟刘青青的婚姻是不是一个错误?” “这是从何说起呀!我看你们过得挺幸福的,怎么了你又?” “你说她怎么一看见我就想跟我吵架?你说这是为什么?” “嘁”,李春天白了他一眼,“废话,因为爱你才跟你吵,她要是看见你跟看见空气似的那你们的婚姻才是个错误,知道嘛?” “唉,不是错误也是失误,我们在一块这么多年,也没像现在这样过,我以为,结婚只是走个过场,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还怎么过,可是……唉,全变了,刘青青现在每天拿个小本儿,我有什么地方让她不满意啦,我什么地方没有尽到一个丈夫的责任啦,她他妈一条一条全记下来,天天给我开批斗会,都快把我逼疯了,我跟你说李春天,我现在最害怕的事就是回家,我宁愿睡排练厅我也不愿意回家……” “知足吧你,刘青青那叫恨铁不成钢,还不是想让你早点实现艺术家的梦想!” 世界上哪个女人不想有个坚强而值得炫耀的丈夫。 “唉,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只要一排练我就想起李思扬来,这帮演员简直蠢到家了,还有我们话剧院新来的那些演员,真的,跟老大根本没法比……唉,刘青青啊,她要能有李思扬一半儿那么豁达就好了……” “不要脸!”一个声音在耳边炸响,李春天和张一男紧张的对看了一眼,然后不约而同的把目光投向车外。 刘青青本来是叫张一男和李春天一起回去吃饭的,她也有点后悔那么对李春天。其实在张一男说他最害怕回家的时候刘青青就已经站到车后了,俩人聊得太投入,根本没注意到。她本来不想出声的,听见张一男拿她跟李思扬比,实在沉不住气了。 李春天推了张一男一把,见他不动,自己跳下车,“青青,青青,你别生气……” “滚!”刘青青一把推开她,拉开车门,“滚出来!” 张一男慢吞吞的从车里钻出来,一脸的沮丧。 刘青青定定的看着他,眼泪无声地掉出来。 张一男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头。他把手里的烟头扔在地上,使劲的踩啊踩,像要踩出个洞来自己钻进去。 “青青……”李春天小心地走过来。 “你闭嘴!”刘青青咆哮着,肩膀微微的抖动,仍旧盯着张一男的脸“张一男,为什么我总是不能讨好你?我是一个那么倔犟、那么清高的人,为了你我心甘情愿去向别人低三下四,我想尽办法只为让你高兴,可是你怎么就……我怎么就……就是比不过你心里那个人,我怎么就是没法儿讨好你!” 张一男长长的叹息了一声,慢慢张开双臂,把刘青青包在他怀里,“对不起,这回确实是我不对,我不该拿你跟李思扬比,我没别的意思,我要是心里真有别的想法,我就不会一而再再而三的提起她,我就是……我就是老忍不住想以前的我,我就是总忘不了舞台,那时候我多年轻,我演《汉姆雷特》、我演《雷雨》、我演《死无葬身之地》……”说着说着,张一男泪光闪闪,“李思扬……李思扬是最贴心的朋友,是我的朋友,也是你的……” “别他妈操蛋了,”刘青青轻蔑地笑着,“假话说一千遍,也还是假话,从认识你的时候开始,我当了这么多年的傻瓜。” 李春天忍不住开口,“青青,别这么说,这些年来你对张一男的付出,我们都看着呢……” 人在紧张的时候总是容易说错话,话一出口,李春天就后悔了,她知道事情又被她搞砸了,有时候话多说一句就多错一次。果然,刘青青呵呵地笑出声儿来,“你说什么李春天?再说一遍,我没听清楚。” “我是说,你不能那么说自己,你不是傻瓜……” “我当然是,不过不是最傻的那个,”看讽刺地看着李春天,“比你好一点点,我痛苦也好,伤心也好,总算是为了自己,我为我的婚姻、我的爱情,你呢?你为什么?你就像只苍蝇,正日里围着别人的生活翁嗡嗡的飞来飞去,巴不得别人有点什么事儿,这样你就能落下来,证明你的存在,你没觉得自己很可笑?” “我……”李春天僵在那,她很想说点什么,可是什么也说不上来。 “你怎么逮谁跟谁来呀!你看看你自己,就像个泼妇……”张一男怒不可遏。 “对,没错,”刘青青重重地点头,“我就是泼妇,我就是泼妇!”她忽然显得激动起来,“我就是一个又笨、又傻、又蠢的泼妇!”眼泪顺着她的眼角滚落,“你觉着你们是什么?你们有一个算一个,都不是好东西。” “你疯了。”张一男说完,头也不回的向排练室的方向走回去。 刘青青站在原地,像一座雕像,李春天登时又没了主意。她想离开那,但是又觉得不能不管刘青青,最后她还是走到刘青青身边,“青青……” “滚开——” 李春天总觉得她还得说点什么,但又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她只好转身上了车。 就在她掉转了车头准备离开的时候,张一男又出现了,手里拿着刘青青的灰色长围巾。李春天没有停下,透过后视镜,她看着刘青青从僵直地站着到一点点儿靠近张一男,最后把脸贴在了他的前胸。她忽然很想流泪。 第11节 11、 李春天没回家的这几天,王勤和李永坤忙着四处托人给她介绍对象。每一次父母说到这种事,李春天都想把他们拖出去打一顿。当妈的永远再考虑闺女今后的归宿而忽略了当事人的感受。相亲从来都不是一件丢人的事,可实际上,那的确会给人带来一种巨大的挫败感。全中国有那么多的同龄人,凭什么你找对象就得靠别人的推销?假设人是个什么物件,经过推销才嫁得出去,一定会让人产生残次品得印象,可是,谁比谁强多少? 李春天她们报纸有一个评论栏目是由编辑们轮流坐庄主笔,每人写一个礼拜。所谓评论,其实就是把平日里看不顺眼的人和事拿来批判一番,这对像小沈和姚静那样平常就喜欢唧唧歪歪的人来说当然不算什么,但李春天是个粗线条,连平常走路都懒得抬头看人,一个礼拜,每天都得找茬,确实有些难度。 还有两天,李春天的假期就结束了,星期一的报纸就得上她的评论,李春天有点紧张。她在别的报纸上看到现在的白领们把到一家日资便利店去买东西当成潮流来追赶,便打算在她“坐庄”的时候把这事拿出来讨论。那个便利店以前她也去过,东西又贵又不好吃,她想跟读者们探讨一下为什么不好吃的东西也会成为流行。 所谓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就在李春天发愁找不到采访对象的当口,李妈妈喜滋滋地跑过来告诉她,说她的一个老同学给李春天介绍了一个男孩,在一个日资的便利店当店长。李春天立刻询问,“可是xx便利店?”得到肯定的回答以后,李春天立即要求见面。王勤乐坏了,真以为老二动了春心,屁颠颠跑去打电话。过了几分钟,又屁颠颠地跑回来,说人家工作特别忙,要见面只能等下个周末。 李春天一听就急了,“那哪成啊!周末不赶趟,要是他没时间,把单位地址告诉我,我明天过去找他。” “啊?”王勤瞪大了眼睛,摇摇头自言自语般的嘟囔:“我们家老二这是抽的哪根筋?从来就没有过这么上赶着的时候……” “那你还不快去办!等着我改主意呢吧!” “别改,别改,我这就去。” 其实,李春天还是挺渴望爱情的。虽说参杂了工作的原因,但她想要是捎带脚的收获一把爱情也相当不错。为了这次“相亲”,她还真是费了一番心思打扮,脱掉了一个多月没洗的羽绒服,换上老大从美国给买的那件长到膝盖的羊绒大衣,半长不短的头发给绑成了一个兔子尾巴似的小辫,临走,对着镜子照了一个时候,确定这样的装扮让她看起来年轻不少才出门。 阳光很强烈,从旁边的停车场走到便利店不过几百米的距离,李春天的眼睛却有点恍惚。她在便利店的门口站定,从玻璃门上照了照自己的影子,头发有点乱,于是装作没事似的走到旁边没人的地方重新梳理了一番。尽管今天到这里来不是单纯为了相亲,但毕竟是顶着相亲的名号来的,还是应该严肃对待。俗话说得好,买卖不成还有仁义在。 已经过了中午,店里的顾客不多,工作人员也只有一男一女两个人。女的站在收银台给别的顾客结算,那个男的正埋头整理货架底层的方便面。李春天装作要买东西似的绕到他对面,在他脸上扫了两眼,大眼睛、皮肤很白,因为带着帽子和口罩看不出他的发型和脸型,但已经能感觉到他英气逼人。李春天暗想:要真嫁给这种男人当老婆,一辈子都别想安生了,再长两只眼睛都盯不住他。这年头,满大街都是女流氓,谁要没勾搭上一两个已婚男人都不好意思跟人家打招呼。 他不经意地抬头,瞥了李春天一眼,问到:“您找什么?” “哦,我找人,找人。”李春天对他咧嘴笑笑,没敢露牙,“孔毅……在吗?” 他站直了身子打量李春天一番,平静地问:“你是李春天?” “啊。”李春天说,“正好从这路过,没打扰你吧。” 他看看女同事,又看看李春天,麻利地把货架边一个箱子搬起来说:“你等我一会儿,马上就完。” “好。”李春天答应着,到化妆品那排架子前去溜达。 孔毅的声音很好听,走路一阵风,八成日资企业待久了受了日本人的影响。 过了十来分钟,他走出来了,已经摘了口罩,脸上棱角分明,帅得冒泡。 “不好意思,”他对李春天一笑,“有个同事请假了,人手不够,不能请你到外面坐坐。” 李春天赶紧说:“没事儿,没事儿,我待会也得走,还有别的事儿。” 孔毅笑笑,有点不好意思,“我这……也是让家里人逼得没办法……” 李春天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把话跟上:“是,是,我也是,内(那)个……咱们就是走个过场,千万别真当回事。”嘴上这么说,心里突然有种失落感。 孔毅点点头。 有两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进来,笑嘻嘻地看着孔毅,“孔哥哥,我要的杂志呢?” 孔毅一见他们,也笑呵呵的,放松了许多。“在后边,”他说,“我去给你们拿。”他从工作间拿了两本时尚杂志递给两个姑娘,其中的一个赶紧从书包里掏出一颗棒棒糖来递给他,“这可是我攒了两天的饭钱特意从星巴克给你买的,谢谢你把杂志借给我们。” 孔毅接过来,不好意思地笑着说:“谢谢谢谢,下次别买了,好好吃饭。” “那我们不打扰你了,忙吧。”送棒棒糖的姑娘说话的时候斜着眼睛瞅着李春天,完全是不加掩饰的鄙夷,李春天的脸一下子热了起来,跟这两个正值青春的女孩相比,她简直有点稠稠儿。还是年轻好啊。 送走了两个姑娘,孔毅说:“附近高中的学生,特别逗。” 李春天笑着点点头,实在想不出该说点什么,而孔毅也丝毫没有表现出再跟她多谈几句的意思,不禁有点尴尬,“那……你忙吧,我先走了。”然后从包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他,“这是我电话。” 孔毅并没有挽留她,也没给李春天留电话,送她出了门口就回去了,连再见说的都很程式化。 往停车场走的路上李春天心里想,这一趟跑得真教冤。那个孔毅一看就很清高,被女孩追求惯了的,对她这种女人一定很不感冒,他连句多余的寒暄的话都懒得跟自己说,更别说接受采访了。就当今天出来赶了一回时髦吧。 李春天回到家胡乱吃了点东西,开始上网搜索关于那家日本便利店的资料,开始胡编乱造。中途上厕所被装着彩电的纸箱子绊了一跤,疼得龇牙咧嘴。她忽然想到梁冰,这个家伙怎么还不打电话来道歉? 一个人总是显得无聊,李春天开始看电影,连续看了三个大片儿之后,天已经黑下来了,李妈妈打电话来向她询问相亲的结果。“拉吹了,”李春天编瞎话,“那人一看就不靠谱,太寒碜。”说这话的时候,李春天脑海里浮现出孔毅那张英俊的脸,她知道这样的男人就不可能属于她李春天,并且因此感到沮丧。 放下电话李春天倒头睡去,直到姚静给她打来电话约她出去吃宵夜。出门前,李春天仍旧穿那件旧羽绒服,为了掩盖乱蓬蓬的头发带了一顶绒线帽,在深夜的寒风中一路开车狂奔赶到报社附近的一家茶餐厅。李春天并不饿,她只是有点闷。 沈光明和姚静已经点好了吃的东西,李春天从很远的地方就看见小沈正在往姚静面前的盘子里夹菜,如果不知情,完全会把他们当作一对情侣。 小沈抬眼看见李春天,连忙招呼:“李春天!这!” “进门儿就看见你了?怎么着,今儿又有什么好事,想起叫我来了?” 姚静白她一眼,“有的吃你就吃吧,问那么多!”俨然代表了小沈发言。 “嘿!这才几天没见呐,你还真成了精了!”李春天一边说着,伸出手去捏起姚静盘子里的一个虾饺塞进嘴里。 姚静刚一瞪眼,忽然想起什么,立即露出花朵般的笑容,“李主任批评的是。” 李春天一愣,旋即明白了这两个家伙请客的目的。她故意傲慢地看着他们俩,姚静忙不迭地指挥小沈,“快,给李主任加俩大菜”、“来瓶酒啊……不行领导开车呢,牛奶吧,养颜”。 “这还差不多。”李春天心满意足。 原来,今天做版的时候从一个记者那听说了李春天荣升主任的事,小沈便以讨好未来领导为由拉着姚静请李春天吃饭。这种把戏在追女孩的时候基本属于用滥了的。 李春天说起了她正在写的评论,并且把评论的主题由批判改成了反省——为什么人家日资超市的男店长酒那么得体而我们国产超市的男店员一个一个酒像刚从生产队喂完猪调过来的。服装和言语不究竟也就罢了,连最起码的卫生意识逗没有,挖完了鼻孔就去给顾客切猪头肉,再看看人家日本便利店,连整理货架都戴着口罩……这都是差距。 小沈正色警告李春天:“注意啊,你刚升了主任就公然在人民的报纸面前叫嚣日本超市好,就等着市民往总编室打抗议电话吧。” “嘁,”李春天表示出不屑,“当不当主任还不是累得像牲口似的!再说了,我也没说日本超市好,我说的是在日本超市工作的中国男人好。” “我操,连你都开始打男人的主意了,难怪最近姚静总勾引我。”小沈完全是赤裸裸的勾引姚静。 李春天不禁有些纳闷儿,为什么他要在三年以后才开始追求姚静?不过,好像他们已经眉来眼去好长时间了。 李春天不由得想到孔毅,她对孔毅的印象非常好,究其原因肯定是因为她还没接触过这种男的。李春天周围的朋友和同事大多像她一样的粗线条和没头脑,每天像驴一样的工作,什么时候看见彼此都是灰头土脸。 以前,李春天对男女关系老有一种错误认识,她觉得男的跟女的要是能谈上恋爱肯定都得有点一见钟情的意思,压根儿没往“追求”那方面想过。李春天跟小沈和姚静说了相亲的事,两个人都巴巴地眨巴着眼皮等着听下文,李春天慌忙解释,“我就是去转了一圈儿,主要也是为了工作,去看看那个超市,前后不过五分钟,还没上厕所的时间长。” “后来呢?”姚静问。 “没后来,后来我看他忙我就走了。” 姚静又问:“你们就没各自介绍一下个人情况?你走之前也没跟他交换一下对彼此的感觉?” “没有呢!我不是告诉你们了嘛,前后就五分钟不到,换了你去相亲用五分钟的时间介绍情况再交换感觉,你能做到?” 姚静显得很不屑,“白跑一趟吧。” “我觉着也是。”小沈附和。 “白跑不白跑的,我就是觉着那孔毅吧好像压根就没把这相亲当回事……不过话说回来了,我也没当回事,可是我多少还重视了一下,他可是连一点时间都不想在这事上耽搁……要不就是相的次数太多了,麻木了……可是也不能够啊,就他那样的男的,长相跟气质说百里挑一有点过,要说五十个里面出一个还真有点保守……” 姚静一听,笑了:“这么说你还真是看上了。” “看上看不上的,我这不也到岁数了嘛,跟你比不了,你还能再玩几年,我这都三十多了,现在不抓紧我这一辈子就算完了。” 李春天说的都是心里话,在她二十岁刚出头的时候就已经觉得自己是个大人了。回头想想,都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呼地一下就二十岁了,二十到三十岁这十年,她又觉得自己就是个孩子,还没成熟,娇纵着自己,可是今天怎么突然就觉得自己老了?在那些十几岁的漂亮女孩跟前又老又丑又土气,没一丁点自信。 胡乱聊了一些报社的八卦,各自回家,李春天问他们要不要搭车,险些被沈光明踹上两脚——他要单独送姚静回家。 躺到床上的时候李春天还在琢磨男女关系这回事,她又开始痛恨这份工作。以前康介夫主编经常在会上表扬李春天,说她虽然做的事编辑工作,却总是在接到特别感人的稿子以后拎个书包跑出去跟当事人见面做进一步的采访,他说她每天都会在不同的人心灵间穿梭,充实而美丽。 李春天好像才刚明白过味儿来,原来自己在报社那么拼死拼活是着了康老板的道儿,光顾着穿梭,忘记了时光流逝。对女人来说,时间多可怕。 李春天觉得孔毅肯定看不上她。这种事真总是没办法,男人青睐一个女人可以有事儿没事跟她找话说,而女的则必须压抑内心情感,任何时候都得装的一本正经外带表里如一,时刻想着一时的放纵关乎今后的声誉。看看这世界,男女什么时候才能真正平等! 晚上,李春天做了一个梦,梦见她又去相亲,所有的男的都在她眼前站成一排,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紧张肃穆,仿佛正在经历人生最关键的时刻。李春天站在他们面前,走过来走过去地端详,她看出他们地紧张,心中十分得意。如果不是因为太在意,他们不会如此不安地等待。李春天在他们中间看到了孔毅,朝他走过去,刚要伸手把他拉到自己身边地时候,梁冰却又突然出现在眼前,充满期待地看着她。李春天于是忍痛放弃了孔毅,并且非常抱歉地看着所有人,她怕他们伤心。出乎李春天意料地是,所有落选地男人在看到李春天坚定地拉住梁冰地那一刻全都欢呼起来,他们拥抱在一起相互祝贺,李春天听见有人说“真悬,差一点儿就把手伸我这来了,让我一辈子对着她,还不如死了。”——李春天一下子明白过来——他们紧张是因为害怕被她选中。好在,拽了一个梁冰在手里,他在最关键地时刻出现,应该是期待着和自己一起生活地吧。带着这样地想法,李春天转头看向梁冰,她看到他双手捧住脸,泪水透过他手指地缝隙流出来,他哭得那么绝望…… 梦里的情景对李春天来说是个巨大的打击,真是得近乎可怕。直到醒来好长一段时间以后,她心里还有点儿堵得慌。幸亏这只是一个梦,在真是得世界当中,还有什么比这更能打击一个女人得嘛! 星座书上说跟处女座的人谈恋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为处女座的人对别人的要求太高,很难相处,李春天不幸是一个处女星座的人。 第12节 李春天的假期结束了。两个星期发生了许多事,当她转过头再想的时候,却什么也想不起来,没有什么是关于她自己的,除了那次失败的“相亲”。 星期一上午李春天就接到了康介夫的电话,主编让她下午早一点到报社,他在办公室等她。因为没有敲定见面的时间,李春天特意赶着中午的饭点儿到了办公室,赶上康老板心情好没准会请她吃一顿,即便赶上他心情不好的时候,大不了李春天请他吃一顿就是了,就当是为了庆祝编辑部最年轻的主任的诞生。 李春天哼着小曲儿穿过采访部的大厅,不知道又出了什么大事,体育部的文字记者和两个摄影记者乱做一团,文字记者“砰”“砰”“砰”的砸着桌子,另一只手攥着电话对报社的司机发火。不用问,肯定是报社的汽车又坏路上了。这种时候耽误的不只是新闻,还有记者们的奖金,不发火才怪呢!几乎每个同事都背着沉重的房屋贷款,一背就是几十年,早早的压弯了腰。 再向左转,经过自己副刊部,透过落地玻璃李春天看了看里面,小沈的办公桌乱得能养猪,而姚静的桌子上多了一个花瓶,火红火红的玫瑰花插在里面,十有八九是小沈送的。李春天径直来到康介夫的门前,她有点奇怪,康主编的办公室一向是开着门的,难道今天来晚了他已经出门吃饭去了?敲了两下,像往常一样不等康介夫应声就推门进去。 跨进康介夫办公室的那一瞬间李春天就后悔了,她第一眼看见的是姚静。茶几上摆着从门口饭馆叫的外卖正冒着热气,一屋子鱼香肉丝味儿,看样子康主编和姚静吃得正香。姚静给康介夫夹的一筷子菜还没来得及放到他的盒饭里,看见李春天进来,姚静慌忙把胳膊收回来,放到自己的米饭里。李春天一下子明白过来。 “那个……”她真恨自己,一到这种时候就说不出话来,“这才几点啊,吃上了你们都?”她尽量装得若无其事。 姚静赶紧站起来,脸颊上一抹绯红,也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这不是……主编请客,坐下一块吃。”说着她又搬过一张椅子,从塑料袋里拿出一双方便筷子,“我这米饭还没吃呢,正好分你一半儿。” “太没口服了你们,我今儿特意早点过来请你们吃饭,真没想到你们这么早就吃上了,又替我省一顿。”李春天试图化解尴尬。 康介夫太明白李春天的意思了,他放下筷子嘿嘿一笑,“你工资长了那么多,我又给你申请了补助,你怎么也得请我吃顿好的。”说着他放下筷子对姚静说,“收起来,留着晚上吃,说什么也不能让李主任白来一趟,吃她去。” 李春天特别不想跟他们一块去吃饭,但话已说出来了,她只能硬着头皮跟在康介夫身后出了门。姚静跟她并排走在一起,她们都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也许是这件事本身太出乎李春天的预料,从前她只知道姚静不喜欢小沈,却不知道为什么,而今天,她一下子明白过来,其实姚静不是不喜欢小沈,她只是更喜欢主编。可是,究竟她喜欢康介夫的因素里面有没有一点点是因为主编这个职位呢?李春天忍不住这么问自己。 中午饭吃得没滋没味,康介夫谈起他的孩子们,说他们各个都可爱得让他心醉,他们有的跟着他们的妈妈一起改嫁,有的跟着他们的妈妈去了国外,每当孩子们的生日到来,康介夫说不管他有多忙,都会抽空去给孩子买他们希望的礼物,尽管他最小的女儿才只有两岁,在去年她过生日的时候仍然委托一个远在德国的朋友给她送去了一套漂亮的芭比娃娃。姚静听得入了迷,崇拜的看着康介夫,李春天真想扳过她漂亮的脸蛋儿问她一句:单身妈妈是个人都能当的嘛? 李春天当然不觉得康介夫一次一次的离婚都是他所犯下的错误,实际上,离婚不过是男人和女人厌烦了彼此的折磨真心的想放对方一马所做出的选择。 李春天当然也明白这一时的眉来眼去并不代表姚静和康介夫会结婚,就算他们结婚也并不一定会像以往一样离婚,因为姚静完全不像康介夫的前妻们那么高雅和独立,这并不是说姚静不够好,而是说姚静比康介夫的前妻们更适合这个高雅的男人,因为这社会当中的大多数人都平庸到极点,有一个庸俗点的人在身边,康介夫反而不用自己去应付生活中那些庸俗的琐事,比如交水电费和叫人来疏通下水道。 吃过饭又回到办公室,康介夫打内线电话叫李春天到他办公室去一趟。 “你觉得姚静这个人怎么样?”康介夫开门见山,尽管吃饭的时候他一直回避谈到这个问题。 “呃……”李春天含糊,“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康介夫白了她一眼,“装!装!你不都看见了嘛?” 就在突然之间,李春天感到康介夫的语气把他们之间的关系拉得很近很近,已经不是单纯的下级与上级的关系,更像是朋友,可靠并且完全信赖的那一种。所谓交浅言深,李春天立刻预感到这并不是好事。她打算一直装糊涂,对着康介夫摆出恭恭敬敬的下级姿态:“你说什么呢?我装什么啦?” “我问你姚静这个人怎么样!” “她怎么样你还用问我?” 康介夫轻轻地颔首,“也是啊,我肯定比你了解……其实我跟你说的意思是什么呢,我就是希望……嗨,说白了吧,我们刚开始接触,以后还不知道怎么样,你说要是让报社上上下下都知道了……我不是别的意思,我就是怕对姚静不好,她那么年轻,咱们这人多嘴杂,万一别人说点不中听的,我觉得姚静可能会挺难受的……” 李春天总算明白了,他是怕她说出去。 “放心吧主编,我反正是不会说出去的,可是别人说的我可管不住。要是没别的事,我就先出去了。” “回来回来。” 李春天已经走到门口,只得停住,转身看着康介夫。 只见康介夫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精美的包装盒子,摆到桌面上,对李春天说:“给你的。” 李春天有点发蒙:这算什么?封口费? “快点拿走。” 李春天看康主编的表情,他一副很认真的样子,完全不像开玩笑。 “什么东西?” “你打开不就知道了!”见李春天还愣着,康介夫有点不耐烦了,“我说你怎么回事啊!要不要?不要我扔了。” “无功……不……不受禄……” “想什么呢!我说了,这就是你的东西。” 见康介夫急了,李春天才蹭到他的办公桌前拿起那个盒子。放在手里掂掂,有点份量。迟疑着打开,盒子里赫然躺着一个水晶奖杯——跟梁冰打碎的那个一模一样,刻着她的名字——那是她的荣誉。 迎着李春天疑惑的目光,康介夫慢慢说到:“你对报社的感情让我感动李春天。其实这奖杯并不是水晶的,当然,我们叫它水晶奖杯,但实际上它是……玻璃的,这个你当然知道。所以,我更加感动,因为这东西对于有一些人来说什么都不是,放家里都嫌占地方,比如我。每年社里都会发给我一个类似的东西,表彰我对报社付出的辛苦,回了家,我很自然地把它们塞进壁橱,我觉得这就是形式主义……但是你,李春天,你的反应给我上了一课,那不是形式主义,那叫荣誉……” “不是,‘姐夫’你是怎么知道的?”李春天指的是她的“荣誉”摔碎的事儿。 康介夫并不准备回答她的话,自顾说下去:“荣誉、荣誉、”他若有所思,“李春天,我终于知道了你为什么成为一个受所有人欢迎的人,以前我一直就特别奇怪,为什么你看起来好像一点烦恼都没有,因为你有一种精神,你有自己的寄托……” “不是,‘姐夫’你听我说……” “……人的精神是有力量的李春天,它使人强大。我真没想到,在这个年代居然还有人把这么一个象征性的奖杯看得那么珍贵,你知道我想到了什么?我想起我上大学的时候,我们学校在礼堂放电影……” “停——”李春天大喊一声,“停,停。”她做了两个深呼吸,刚才康介夫喋喋不休的状态让她想起了传说中的唐僧,只管自己痛快,不顾听众的死活。“我不想知道您的内心是如何升华的,我就想知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梁冰没告诉你我们俩认识?” “什嘛!你们俩认识!”李春天忽然想起她撞了梁冰车的那一天梁冰在看过她的证件之后说了一句“我认识你们那的人”,敢情他认识的是主编! “怎么?我跟梁冰那是多少年的哥们儿了,有什么奇怪的。” “没什么奇怪的,”李春天撇着嘴,“我就是纳了闷儿了,像您这么道德高尚的人怎么会认识他!” 康介夫一笑:“我记得你是一个挺粗线条的姑娘,怎么也学会记仇儿了?” 李春天不服,“合着我受了欺负就都是活该?”说完,已经抱着她的“荣誉”走到了门口。刚在椅子上坐下,主编的内线电话跟了过来,“梁冰一会儿就到。”他通知到。 李春天像受了惊似的从椅子上弹起来,一边往外走脑子嗡嗡作响。在楼门口,她险些跟一个什么人撞到一起,“对不起。”李春天头也没抬,似乎她正急匆匆赶去一个特别重要的场合。没走多远,一只手拽住了她的胳膊。 “李春天。” 李春天心里一紧,转过身抬起眼皮,梁冰。 似乎是下意识的动作,李春天甩掉梁冰的手,“流氓。”她嘟囔着,继续往前走。 梁冰挡到了她面前,深吸了一口气说到:“差不多行了。” “好狗不当道。” 梁冰顿了两秒钟,无可奈何地叹息一声:“行,行,你爱怎么说都行,谁让我招您了……那个……你千万别误会,我可不是冲你来的,我找康介夫有事儿……”饶是这么说,仍挡住李春天的去路 李春天咽了一口唾沫:“别在我们单位闹行不行?” 梁冰一下就乐了,“不是,你那么紧张干什么?谁闹了?闹什么了?不是,李春天你怎么是个这样的人?我以前觉着你可不这样……” “咱俩熟嘛?”李春天厌恶的白了他一眼,快步绕过他。 其实李春天并没有需要急匆匆去办的事儿,她甚至没地方可去。心里惦记着做版,她又不想再跟梁冰碰上,只得在报社附近的小店儿里溜达。 姚静给李春天打来了电话,显得很亢奋:“哎,上次在你们家见到那个大帅哥,正围着你的办公桌转圈呢……” “不认识!”李春天冷冷的。 “没劲。”姚静失望,“你在哪儿呢……” “不是,你有事儿没事儿?现在不是上班时间嘛?” 放了电话,李春天一阵气恼。八卦的精神充斥生活的每一个角落,叫人无处躲藏。 报社附近有家奶酪店,李春天走了进去。那是李春天最常光顾的地方,奶酪店的老板是一对老夫妇,他们彼此相熟,每次李春天进去,都会有一个温暖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小姑娘,想吃什么?” 小姑娘——李春天太喜欢这个称呼。她当然已经过了可以被称为“小姑娘”的年纪,可是,人人都喜欢那些已经失去并且永不会再来的东西。 这一次,李春天坐在几个中学生的旁边,男生女生在一起,嘻嘻哈哈,有意无意的拉手动作,然后微微脸红,李春天很羡慕。奶酪端上来的时候,她忍不住纠正老板:“我都三十岁了。”男孩女孩不约而同地看向她,李春天有些尴尬。 “我都七十岁了,叫你小姑娘怎么不对?等你结了婚,就不能这么叫了,得叫小媳妇。”老大爷跟李春天说了一句玩笑。 “您怎么知道我没结婚?” “结了婚哪还有空儿一个人儿穿得干干净净上这儿来吃奶酪。”老大爷又给李春天端来一杯白水,“要么拖儿带女、要么三五成群叽叽喳喳,你这么悄没声儿地来悄没声儿的走,哪像结了婚的。”老大爷往回走了两步又站住,“还有,看女的结没结婚,看眼睛,你看那眼神儿清亮的,十有八九还没结,结了婚的眼睛没一个清亮的。” 李春天抿着嘴儿乐,边上有个男学生小声对同伴说到:“听听,要不怎么说一个老年人就是一座图书馆呢!看人都有这么大学问。”他的同伴儿们哧哧的笑。 李春天没马上走,不想再看见梁冰。其实她所以生气,并不因为梁冰,她只是觉得有点委屈,而人在委屈的时候最好一个人待着,但凡边儿上有人劝慰、开导,只能更委屈。 冬日暖阳把车水马龙的街道映衬的像一张老照片,李春天默默看着报社大门口的方向,等待着梁冰的奥迪从里面开出来。终于她按耐不住,准备回办公室去开始工作,总不能刚升了副刊主任就给同事留下懒散的话柄。 刚出了奶酪店的门,手机又响起来。看到陌生的一串号码,李春天有点紧张,她对周围陌生的东西越来越抗拒。勉强接起来,传来一句平淡却亲切的问候:“你好李春天,我是孔毅,还记得嘛?” 李春天顿时激动起来,因为会面当天孔毅对她淡淡的冷漠,一度让她感到沮丧。 “啊……啊……”李春天两只手握着听筒,“当然记得,你好孔毅。” “没打扰你吧。”孔毅仍然十分客气。 “没有,没有,没有……”李春天笑笑,故作轻松,“那个……有事么?” “哦,是这样,我的一个朋友上个月接受过你们报纸的采访,是体育版的,本来他想把那张报纸收起来留个纪念,他媳妇不知道,昨天给擦玻璃了,你能再帮他找一份儿嘛?” “没问题,没问题。”李春天答应着,“这样吧,你把日期发到我手机上,我回去找了给你送过去。” 李春天喜欢孔毅,甚至爱上他,尽管他们还算不上认识。也许是因为没有真正的恋爱过,没有品尝过爱情滋味,李春天常常对许多陌生人一见钟情,遗憾的是,没有任何人回应她的感情。 李春天走进办公室的时候天已经微微的黑了下来,梁冰跟康介夫聊得正欢畅,近了门就听见他们肆无忌惮的笑声。 带着厌烦别过头,发现姚静又在对着她嗤嗤的笑。 “干活!”李春天大吼一声。 姚静慌忙低下头,沈光明却仰起脸莫明其妙地看着李春天:“今儿又是跟谁呀?” 李春天白了小沈一眼,没说话。 人在长期处于紧张状态之下就不能松懈,李春天歇了两个礼拜再重新坐回工作岗位,显得很不适应,她一度开始思忖这些年是怎么在这张椅子上坐过来的。 梁冰走的时候康介夫送他到门口,经过李春天面前的时候,梁冰停下来,敲了敲桌子:“哎,你也不送送我?” 李春天抬头,姚静和小沈眼巴巴地看向她。 “慢走,不送了。” 梁冰扭头看了看康介夫,趴在李春天耳朵边上说:“哎,我说,你这样多没劲呀,弄得就跟咱俩搞对象闹别扭似的,反正你都原谅我了,大大方方的多好……” 李春天跳起来,“梁冰,你别欺人太甚!” 康介夫连忙挡到两人中间,拖着梁冰往外走,李春天听见康老板嗔怪梁冰的声音:“你也是,你老刺她一下刺她一下的什么意思!李春天可不是你们公司那些女的……” 在小沈和姚静的注视下,李春天有些不知所措。就这么坐回去?似乎太丢脸,你凭什么总让我丢脸,这是我的办公室!这么想着,李春天端起办公桌上那盘小小仙人掌,推开窗户等着梁冰从楼门口出来。她做出要砸下去的模样,只是想给自己找个台阶,按照常理,姚静和小沈一定会跑过来,拉她回去……可是,他们俩没有,所以李春天只能硬着头皮继续等在窗户边儿上。 等了一会儿,已经三四个人走出去了,唯独不见梁冰。冷风吹得李春天哆嗦,忽然,她想到了什么,猛得转身,正看到姚静握着电话在小声嘀咕,四目相对,姚静有些慌乱。 “你怎么那么嘴欠!”李春天装作生气却也无可奈何的样子,转身去关窗户,却鬼使神差的一松手把花盆扔了出去,一时间,李春天愣在那。 楼下传来清晰的花盆粉碎声响,随之是一声惨叫,没等李春天他们反应过来,叫骂声随着冷风一起罐进来。 沈光明和姚静惊得说不出话来,李春天双手比划了两下,聂诺着说了一句“我昏了头。”便不顾一切地跑了下去。 花盆砸在了摄影部一个同事的肩膀上,“对不起,对不起,”李春天小跑着过去,“我关窗户,没留神碰掉了。” 同事见是刚升了副刊主任的李春天,扁了扁嘴,说到:“没事,没事,没砸着,就是吓一跳。”明显能感到他的不悦,咬着牙。 “还是上医院看看,万一……那什么,走吧,我陪你看看去。” “不用不用,我还有事儿,别往心里去,你也不是故意的,没事,赶紧上去吧,一会儿在冻着。”说完,急匆匆走了。 李春天站在原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我他妈怎么这么背!”转过脸看看大厅,灯火辉煌却不见梁冰和康老板,正准备往回走的时候,不远处却传来汽车的喇叭声,寻声看去,梁冰正坐在车里冲着她笑,一脸的幸灾乐祸,康介夫坐在副驾驶上,看得出来,他在强忍着没乐出来。 梁冰的车从李春天身边开过去,“你这叫什么?你这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道德问题!呵呵。”临走,他还不忘了奚落她一顿。 这种男的太小心眼,李春天深深鄙视。 晚上下班的路上,接到老大的电话,李春天沮丧地问她,你说我怎么这么倒霉!没有一件事儿是顺心的。 “老二,你得谈恋爱了,要不然你早晚得抑郁。”老大说。李老二于是把孔毅给她打电话的事儿告诉了李思扬,老大显得异常激动,她说不容易啊老二,你终于有了向婚床进军的机会,要把握,把握住!乍一听,李春天也很激动,紧接着她就觉着别扭:我怎么了?我不就比你完熟了几年,至于的么?怎么我就不容易了? 李春天把车停在自己家楼下的停车场里,熄了火懒洋洋地靠在驾驶坐上。又是午夜,自从毕了业开始参加工作,留在李春天印象里的那些关于老大的回忆永远发生在午夜。北京的午夜,是纽约的正午。 第13节 有一次跟姚静在一起聊天,姚静告诉李春天,十几年来她总是重复同一个梦,她总是梦见一条河,一艘船,一个人,看不清面容,但总是为他健硕的臂膀和古铜色皮肤着迷,而她自己就在离案不远的水里,飘飘荡荡…… 多么迷人的梦境,让李春天嫉妒。似乎只有漂亮女的才有资格做这种梦,李春天的梦里永远只有森林,长颈鹿,笨企鹅,还有永远急匆匆赶路的一个什么人的背影,是女人的背影,她自己……这是他娘的什么世道!李春天唯一一次有关男人的梦……不提也罢,梁冰掩面痛哭的场景让李春天触目惊心。 有时候李春天会想,是否超过30岁的女的各个都像她一样恨嫁。她的小学同学,大她两岁,在医院高干病房做护士,像她一样的上进,年轻的时候忙工作,兢兢业业,疯狗一样穿梭在病房之间,终于当上了护士长,很得意,但全家都为她婚事着急,发动所有亲朋好友介绍对象,结果,没有一个是四十岁以下还没婚过一次的。同学不甘心,像李春天抱怨,声泪俱下:我容易嘛,我努力工作我还正当先进还不是为了嫁个体面点儿的老公?现在可到好,先进是当上了,别说体面了,我觉着我连脸面都丢尽了,给我介绍的那些对象,一个一个除了离婚的就是离婚的!我凭什么呀?我清清白白的姑娘凭什么第一次结婚就捞个二手的! 李春天其实很想说她理解她,很想开导她几句,可是,世上从来没有过关于“凭什么”的答案,你不服气?那么加倍痛苦。要想活得潇洒,别跟自己较劲。 那一天,去跟孔毅见面之前,李春天对着镜子练习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微笑,不光是嘴角要向上提,眼睛里也要有内容,直到她认为满意才出了门。因为可能迟到的缘故,她把车开得飞快,走到超市门口才蓦地想起,一路上忘记保持笑容,不知嘴角要抽动到何种地步才算漂亮,她呼出一口气,算了,管他呢。 孔毅到附近的咖啡馆请李春天喝咖啡,完成了那份报纸的交接工作,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开始闲聊。话题是李春天挑起来的,她问孔毅,你这么好的外在条件怎么也跟我一样儿沦落到要靠相亲找对象的地步。孔毅一听就笑了,说:“沦落?你怎么这么说?好像你多惨不忍睹。”李春天也笑,“差不多吧,”她说,“粗线条、工作忙、脾气急,不懂风情也不会温柔。”李春天说的都是实话,但她扔期待着孔毅能提出相反的看法。 果然,他说:“我觉着你这个人挺热情的,开朗而且特别善良。” 李春天抓住机会向他表达:“我也觉得你这个人挺好的,很有责任心,也有亲和力。” 孔毅还是笑,“我的问题就是长得帅,从开始谈朋友得时候女孩就觉得不踏实,一连谈了几个都吹了,好像现在你们女得谈朋友都不愿意找长得好看得。”说完,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李春天一眼。 “这个……其实我也说不准,我不懂年轻女的怎么想,我长期跟中年女的打交道。” “其实女的一过四十岁特可怕。” “呵呵,”李春天乐出来,“是,中年妇女不讨男的喜欢,她们总觉得是因为自己不年轻了,老了,丑了,其实不是,是她们听过、见过的男人太多,不单纯了……” 正说着,孔毅的电话响起来,他摆摆手说:“对不起,我先接电话。” 电话那头儿传来的声音尽管模糊不清,但李春天一下就知道是第一次她在超市里见过的那个送星巴克棒棒糖的女孩。李春天还记得她的眼睛,脉脉含情。 放下电话,孔毅说:“附近学校的女孩儿,哦,对,你见过,找我借杂志那个,电话里说今天过生日,非要让我过去一趟,不要然下午就不上课了。” 李春天努力地笑了笑,“不上课可不行,那你快去吧。” 李春天一个人在咖啡馆里坐了一会儿,她觉着这事儿是哪有点不对劲儿,究竟是哪儿,她也说不上来。她想给老大打电话问问她,想了想终究做了罢——这是她李春天的感情,即便如老大那般聪明的人,也总归不能懂得别人的内心吧。感情的事有时候要靠一点点运气,李春天一直这么想。 于是就去逛书店,反正上班的时间还早。 书店是卖书的地方,可是总有那么多人把那当成图书馆,手里端着一本书往犄角旮旯一坐就是一天,更有甚者,就往书架跟前那么一坐,我管你选书方便不方便!你还别碰着我,碰着我一丁点儿我就跟你没完。每一次到书店,李春天都远远躲着这些人,这些没有公德心的人令人生厌,况且,看书的人看起来都有点窘困的模样,每次看到他们,李春天忍不住想起李思扬的一句名言:世上对你有用的东西多着呢,你想要就得拿钱买,你没钱,对不起,靠边儿。 这算不算势利眼?李春天觉着算,她不想当一个势利眼的人,所以远远躲着那些看书的。 李春天挑了两本哲学书去款台排队,感觉肩膀被人拍了一下,一回头,是钟小飞的那个房东黎大姐。 “哟,真是你呀!我还怕认错了人。”黎大姐笑笑。 李春天有点意外,“是您啊!”黎大姐好像永远没烦恼,总是乐呵呵地对人。 “是,真巧。儿子要回来了,昨儿打电话让我给他买几本书,我儿子特别爱看书,可是外国的书都特贵,每回回来之前都给我列个单子,让我给他准备一堆的书。” 可不是嘛,黎大姐夸着一个购书篮,里面装满了各种闲书,漫画和小说。李春天见他拎得吃力,连忙伸出手去帮忙,“我来帮您提一会儿。” “不用,没多沉。”黎大姐笑笑,“你瘦了吧,瘦多了。” 李春天摸摸脸,没说话。轮到李春天付款了,她侧身让黎大姐先交了钱,然后才付钱,跟着她一块出了书店。 “怎么样,您最近还好吧。”李春天问她。 “嗨,别提了!”黎大姐眉头一下皱了起来,“我把那房给卖了,我那房多好啊,那格局、那朝向,我本来是想留给儿子将来结婚用的,这些可好,谁还住啊,我一咬牙,卖了吧,宁可价钱低点儿……对了,你跟那个人还有联系嘛?。” “哪个?” “就是跟警察一块儿来的那个,钟小飞的那个……你认识。” “你说梁冰?” “是啊,就是那个梁先生……”黎大姐捋了捋头发,“不是要卖房子嘛,我彻底地打扫了一遍,从暖气下边儿掏出一条手链来,”黎大姐把手里的塑料袋放到地上,从随身的包儿里掏出一个黑色的丝绒袋子,“这个袋子是我自己的,我怕链子丢了,就给装在里头了。”说着话,一条嵌了钻石的手链儿从袋子里滑到黎大姐的手心儿上,晶莹剔透,在午后夕阳照映之下熠熠生辉,李春天一时呆住。 “这……真是钻石的?” “嗯,真的。”黎大姐点点头。 “这……得多少钱呀!” “结婚25周年纪念的时候我老公送给我一条,跟这个款式差不过,钻石小一点儿,四万多呢。” 李春天没有首饰,她亦不懂得钻石和铂金的价值,但却对眼前的中年妇人肃然起敬。孟子所说的“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不过如此吧。 黎大姐把链子重新装回丝绒袋子,递到李春天手里,“我本来想昨天给你打电话的,一忙就给忘了,正好今天遇到你,请你转交给那个梁先生,我连他电话也没留。” 李春天怔了片刻,坚定地对面前的人说:“放心,我一定替你交给他。”她帮着房东黎大姐提着书走了一段,“大姐您知道嘛,其实那天那个男的不是跟钟小飞好的……”李春天把她从刘青青那听来的故事复述了一遍,黎大姐听得入了神,好半天才从李春天的叙述中抽身出来,喃喃自语似的说到:“我就说嘛,那个梁冰,怎么看都不像是个无情无义的人。” 李春天忍不住说出心里话:“大姐,其实您才真是一个好人。” “什么好人不好人的,别人的东西咱不能要。”她接过那一袋书,“好了,我的车就停在边上,你也赶紧忙你的去。” “行,”李春天掏出一张名片,“回头儿您要有什么事儿直接打我的手机。” 李春天刚要走,又被黎大姐叫住。 “李春天——” “嗯?”李春天转身。 黎大姐灿烂地笑着说,“你说,咱俩这算不算有缘?” 李春天点点头,“绝对算。” “呵呵,有空到我家里来玩儿。” “行。” 往报社去的路上,李春天忍不住停了一次车把那条链子拿在手里仔细地端详,真奇怪,这世界上居然有一种石头可以如此昂贵、精美并且永恒——居然可以见证爱情,天长地久。 李春天坐在办公室里还在看钟小飞的钻石,这是她生平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接触一串钻石。曾经有一次,老大回北京来探亲,手上带着一只一克拉的钻石戒指,指环是玫瑰金,钻石的光芒真正夺目,随着李老大手臂的挥舞,那颗钻石就像不断闪烁的星星。李春天很羡慕。 “老大,你那戒指得多少钱?” “两万多吧。”老大正在整理她的衣服,心不在焉。 “哦,”老二点点头,“才两万多呀……”她其实后面想说,她也想托老大买回一个带在手上让自己高兴。李春天很清楚,戴首饰和学英语一样不适合自己,但那戒指带在李思扬手指上实在太好看了,她也想像她那样,仿佛食指带着一颗星星。 李思扬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直起身子定定看了李春天一会儿,叹了一口气,把戒指从手指上摘下来,说:“拿去。” “干嘛呀?”李春天下意识往后退。 “你不是喜欢嘛!” 李春天不乐意,“我喜欢我的,你叹什么气呀?” “我什么时候叹气了?” 李春天把李思扬的手推回去,“我不要你的,戴我手上也不好看。” “你怎么知道不好看?戴上试试?” 李思扬的慷慨让李春天感到难为情,她忍不住想解释:“我不是想跟你要……” “什么要不要的,你喜欢就送给你,反正我正想再换一个。”她不由分说抓起李春天的手就把戒指往指头上套,不想,戒指卡在了关节处。到现在李春天还能记起老大的眼神,有些惊恐地看着她,仿佛她犯下了多么大的一个错误。 “哟,”李思扬说,“圈儿太小了,明天拿去改一下。” 李春天摆摆手,“你现在怎么那么客气呀?别老给我东西成不成?我自个儿买成不成?不就两万块钱嘛,我有,反正我也没首饰,我还就花两万块钱买一个了……” 李思扬定定看着她,半天,挤出两个字:“美元……” 想到这里,李春天兀自笑了出来。哪儿跟哪儿啊,怎么又想到老大那去了,一定是因为太想她的缘故。 李春天抬起头长长舒了一口气,不经意地一瞥,猛然发现康介夫正在不远处看着她,似笑非笑,表情甚是诡异。 自从找到了新的爱情,康介夫是跟以前不一样了。 “不是,您什么意思呀?”李春天歪着脑袋问康介夫。 康介夫立刻调整了表情,绷着脸进了他的办公室。李春天莫明其妙。 打开电脑,开始看稿子,没看两行,接到张一男的电话。他询问老大回来的时间,他想把话剧首演的日期定在李思扬回来之后,他说这出戏是他送给李思扬的礼物。 李春天纳闷儿极了,这么多年维系张一男和李思扬的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那些给她的版面投稿的闲人们,别管男的女的,只要提到从前爱过的人,无一不是咬牙切齿,恨不得连对方的骨头都咬碎了吞下去,所以,那么长的时间里,李春天都觉得男的跟女的如果没有在最后关头撕破了脸,那已经是天大的情份。 “你就不怕刘青青跟你没完?” “我都快让她逼死了。”张一男恨恨地说。 “你们这可是刚结婚!”李春天压低声音说到,并且下意识往姚静的座位上撇了一眼,果不其然,姚静正拖着腮帮子饶有兴致地看着她。李春天扭转了身子,背对着姚静他们,继续说,“我说,能不能不往我办公室打电话说你的家事儿!你还嫌我丢脸丢得不够是嘛!” “不是,我给你打个电话怎么你就丢脸了!你丢什么脸了?”张一男急了。 李春天不说话。 张一男不依不饶:“你说呀,你别不说话,你说清楚……”张一男的话还没说完,听筒里传出刘青青的声音:“哟,这是跟谁打电话呢,这么激动?” 李春天听见张一男没好气地回答:“没谁!”接着,一阵息簌之后,刘青青已经拿过了张一男手里的电话,“老二吧?”她怪里怪气地问。 “又怎么了你们?” “哼,我一猜就是你,说说吧,张一男又跟你诉什么苦了?” “不是,你什么意思呀?”李春天觉得莫明其妙,她想把电话放下,却听见那边儿张一男和刘青青又吵了起来。 李春天听见什么东西在地上摔得粉碎的动静,不用问,张一男摔的。她听见他说:“你想干嘛呀刘青青!”接着听筒里传来巨大的声响,不用问,刘青青把听筒仍到了一边。她说:“我想干嘛?我不想干嘛,我倒正想问问你张一男,你想干嘛!一到晚上你就打电话,不是给李家老大就是给李家老二,你把我当空气了吧你!不是我就想不明白了,你怎么就中了李家的毒,你还忙得过来嘛,又是排话剧又是打电话的,要不我给你当个助手得了……” “你没完了是不是?你老这样不咸不淡的说话你觉得有意思嘛?你到底想让我怎么样你能满意,你说,说,说出来,你怎么说我就怎么做,就当我求求你了刘青青,只要你让我耳根子清静一会儿,你让我死我都愿意。” “你愿意死死去!就跟谁拦着你似的。” “合着你就不能放我一马?你就成心吧,成心不让我安静,我告诉你刘青青,你真是受够了你了,你成天的抱怨,我不够爱你、我挣钱太少、我不心疼你、好不容易不抱怨我了,你又开始抱怨自己,你化妆品永远不够让你漂亮、香水用几天就没了、工作太他妈累、身材永远发胖、衣服永远不够穿!刘青青,你这么活着你累不累呀!啊?你不嫌累我还嫌累呢,你有点追求行不行!你能不能不这么庸俗,你照照镜子去,你都庸俗到家了……” …… 李春天无力的放下电话,她算是看出来了,张一男和刘青青总有一天是要散的。这么吵,连她听着都累,他们到底图得什么?原来人家说的没错,活着就是折腾。 第14节 李春天回到父母家,李家父母还没有睡,见老二回来都披着衣裳从卧室出来。看得出来,李春天进门之前他们正为什么事争执,谁也不好好搭理谁。 “下班了老二,吃点什么妈给做。”王勤堆着笑脸凑上去问。 “不想吃,不想吃。”李春天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回回一进家就问吃什么,合着我回来就为吃啊?” “嘿,吃了火药了你!”王勤气得什么似的,伸手指指李永坤又指指李春天,“我算看出来了,你们都是一伙儿的,你们姓李的一个比一个白眼狼!”说完坐李春天边上抹起眼泪来。 李春天纳闷儿地看看她又看看老爸,“又怎么啦?” “你别理她,她借题发挥!” “什么借题发挥,什么借题发挥!你自己摸着良心说,老大那么做对不对?她可是越来越出息了,六亲不认了她都!我看敢明她得连她亲妈都不认识了……” 李老二一头雾水,“怎么回事儿啊,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风向一转又开始把矛头指向老大了?”说着,她没忍住笑了出来。 “你……”王勤一瞪眼,伸手就拧李春天的脸,被李春天灵活地躲过,王勤气得一巴掌打在她后背上,“我告诉你,早晚,我得撕你的嘴。你说用不着的嘴怎么那么遛,你有本事上大街上贫去,你能贫回个对象来也算你有本事……” “哼,那本事我可没有,要说嘴遛,咱们家谁遛得过您呀,您嘴多遛啊,翻手是云,覆手是雨,您想说谁说谁,以前您可没少批评我,猴了吧唧、毛手毛脚、胸无大志、这些可都是您说的吧,老大在您眼里那就是朵大鲜花儿,长开不败,我还差一点就信以为真,我没事儿就反省自己,敢情您说的没一句真话!” 李永坤坐在对面,对他的二女儿挤挤眼睛。有时候李春天感到奇怪,父亲在老大面前从不这样,正如母亲鲜少给她温软的语句一样。同样都是爱。 “……”王勤一时语塞,只得转身对老伴大吼一声,“李永坤,看看这俩好闺女,我……养了两个白眼狼!”说完,怒气冲冲起身,扑回了卧室。 “不是,好容易这两天没数落我,怎么又跟老大叫上劲了!” “还不是为她那个八杆子打不着的远房不知道表的还是堂的姐姐!”李永坤一脸的无奈,“那家儿孩子也不知怎么去了纽约,跟你妈要了老大的电话,演出完了给老大打电话说要去看老大,结果一去就打算住下,不打算回来了,非让你姐姐给她想办法留在那边儿,你说这可能嘛!老大又不是移民局的。你说那家子人多不靠谱,去之前就计划好了,只字不提,你姐姐一生气,就把那孩子从家里哄出去了,报了警,这下可到好,你妈这边儿的亲戚算是炸了锅了,三四十口子往咱们家打电话数落老大的不是,说得多了,你妈也跟着数落老大,你回来之前没一会儿,刚放下电话,把老大一顿臭骂,我都看不下去了,说了她两句……这下可算捅了马蜂窝,一张嘴就是姓李的没一个好东西……”李永坤一边说一边摇头。 李春天听了也气得够呛。这些苦大仇深的亲戚们最可怕,你对他好的时候一个个喜笑颜开,一丁点儿对他不好了,所有的好也都成了不好,你要是胆敢触动了他的个人利益,没提上菜刀找你拼命已经算客气。李春天还记得几年前她刚到报社的时候,接近中午的时分,她正在睡觉,突然就接到一个远房舅妈的电话,十万火急的语气让她马上赶到某商场,然后不容李春天说话就挂断电话,李春天连脸都没顾上洗就冲到了商场,到那才发现,原来是她的宝贝远亲拿着半年前买的羊绒大衣到商场去退货,人家依据规定不予退货,远亲居然先发制人地发动了“媒体”。 想想真可怕,仿佛只因为一点点廉价的亲戚关系,你把命搭给她都是应该。 “何必呢,大不了以后不来往了,咱们家还图个清静。”李春天叹息说到,想回过身再劝说老爹两句,李永坤已经摇着头进了卧室。 李春天往沙发里一倒,又摸出那条链子在灯光底下翻来覆去的看。其实她是在琢磨,该如何把它送到梁冰的手里。 第二天一早,李妈妈照例做了丰盛的早饭,一家人围在餐桌边自顾自的吃。李春天首先打破了沉默,对王勤说:“您还生气呢?” 王勤看了她一眼,“哼,我早晚让你们姓李的气死。” “不是,那您说这事儿能赖老大嘛?您还有点是非关没有了?合着要是警察把老大抓起来您就高兴了是吧!” “我生气不是因为老大把人家轰出去,我就说什么意思呢,你轰之前得告诉我一声儿,你让我有个心理准备吧,连招呼都不打,你表姨疯了似的往咱家打电话,一把鼻涕一把泪数落我一通……” 李春天气得直拍桌子,“那是她活该!还有脸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以后这样咸不咸淡不淡的亲戚趁早断了来往,把咱们家人当什么了,不要脸!”李春天不等父母说话,扔下碗筷离开了饭桌。王勤在她背后说了一句:“嘿,这个老二,官儿升脾气长啊!我说,你那对象搞怎么样了?” 李春天一边给梁冰拨电话一边答应了一声:“就那样儿。” 梁冰还没起床,他显然没有想到李春天会主动给他打电话,言语中流露出不解。 “李春天?你怎么……”他停了一下,换了另外一种方式问她:“你找我有事儿么?” “有事儿。”李春天冷冷地说,“你在哪呢?” “哦,在父母家呢,昨天晚上喝多了……” 李春天才懒得听他废话,打断梁冰,说到:“把地址发我手机上,我有个东西交给你。”不等梁冰反应,挂了电话。 冬日上午的阳光强烈难当,刺得李春天眼疼。她没有墨镜,即使有也想不起来带在身边儿,一个人想过上精致生活得有一颗精致的心,李春天没有。 按照梁冰发来的地址,很容易就找到了市中心的一处居民楼。李春天心里想着,今天的一切进行得都很顺利,路上一点没堵车,找他们家也一点没费劲儿,待会开了门,把东西交给梁冰转身就走,绝不跟他多说一句话。可是万一他堵着门口非跟自己较劲呢?想到这里,李春天吸了一口凉气,那就把他们家也砸个稀巴烂!然而,世事总是出乎人们的想象,李春天没有想到开门的竟然会是刘青青,她几乎忘记了,这里除了是梁冰的家,也是刘青青继父的家,是她的家。 “青青,你在家。”李春天装作她已经完全忘记了前一天与刘青青在电话里的争执。 刘青青却没忘,她就站在门口,冷冷地看着李春天,不说让她走,也不让她进来。 “我……”李春天有点尴尬,此刻,她期盼着梁冰能够突然出现。 “你来得倒快。”刘青青轻蔑地笑了出来,“我说老二,你能不能长点儿记性,一回、两回、三回,你回回都让张一男当枪使,你觉得特别有意思是吧!我说你能不能不搀合我跟张一男的事儿?哎,你说你算老几,成天的我跟张一男一吵架你就出场,一吵架你就出场,你把自己当成救火队员了吧!你觉得有劲嘛!” 李春天立刻明白过来,昨天刘青青和张一男又吵了架,刘青青回了娘家,而此刻,她错把李春天当成了张一男派过来的说客。李春天自觉有些可笑,可见,从前的她多么可耻的深入地参与了别人的生活。 “青青,别误会……”她想说,我不是来找你的。 “哼,放心,不该误会的一个也没冤枉,该误会的已经误会了。”刘青青用鄙夷的神情对着李春天,仿佛她做过多么对不起她的事,“你回去告诉张一男,从今往后,他爱干嘛干嘛,他不是就爱跟李思扬勾勾搭搭么,你让他光明正大的,偷偷摸摸跟做贼似的他不嫌丢人我还嫌现眼呢……” 说起李思扬,李春天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往脑门上冲,“刘青青,你们两口子打架,能不能不稍上我们家老大!你们爱打,人脑袋打成狗脑袋,你们从家里一路打到天安门广场谁也没人拦,可是我们家老大到底做错什么了让你这么恨着,她不就给张一男稍了点儿东西嘛,她错了,她就不该花那个冤枉钱,我替她向你认错,行不行?你要是还觉着气儿不顺,你把钱给她,就当那些东西是你给张一男买的,行不行?反正你最不缺的就是钱……” “李春天!你别欺人太甚!”刘青青扯着嗓子喊。 李春天反而不生气了,“我欺人太甚?是你心胸狭隘!你这么大个人了,因为那么点儿点儿屁事儿,天天念叨我们家老大,哎,你跟我说句实话,你是不是天天在心里骂李思扬啊,你是不是恨她恨得牙根儿都痒痒?没事,你说,说出来,要不哪天你再憋出点儿病来!”见刘青青不说话,李春天索性说个痛快,“自从你结了婚,你那回见着我不是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得?你是不是觉着我好欺负?你专捡软柿子捏是吧!我今天正式告诉你刘青青,以后你见面对我客气点儿,别整天觉着自己臭不错儿似的,你以为我今天上这来是来找你来了?您当自己是谁呢?我吃饱了撑的我上大街上跑圈儿去我也不会来找你的,你把心踏踏实实放肚子里吧……”就在李春天越说越觉得解气的时候,耳旁响起了梁冰的声音,“哟哟哟,这是谁呀,这么厉害。”他一边说着话,一边走到李春天和刘青青的中间,把刘青青挡在了身后。 梁冰穿着一件粉蓝色的套头衫,往李春天跟前一站,足足高出她一个头去,让她不自觉的有一种压迫感。李春天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 “哎,我说,你可真够可以的,你大早晨的跑我们家来瞎嚷嚷什么呀?幸亏老头老太太出去遛弯去了,这要是在家,还不让你给嚷死!”说这话,他让开一道缝,“有话进来说。” 李春天顿了两秒钟,不得不从梁冰和门框之间挤过去,突然之间她又停住,仰起头正对着梁冰的脸,发现梁冰正坏笑的看她,李春天狠狠搡了他一把,梁冰和他身后的刘青青一齐向后退了两步,李春天这才摇摇晃晃地进了客厅。 李春天、梁冰和刘青青三人在客厅里站成一个三角形,彼此沉默了好一会儿。 “坐下吧。”梁冰带头在沙发上坐下,接着,刘青青也坐下,只有李春天仍站在那。梁冰叹了一口气,也不再去管李春天,扭头对刘青青说到:“内(那)个,青青,不是我当哥哥的不向着你说话,人家李春天说得对,你跟张一男吵架吵你们的,别老拉上别人,这样是不好……” 刘青青显然没有想到梁冰的矛头会指向她,愤怒地双眼突然之间就噙满了眼泪。 “哎,你别哭,别哭啊,听我把话说完……” “听什么听!说什么说!我跟张一男吵架是因为什么我最清楚,压根儿就是因为李思扬,她就是跟张一男不清不楚的,你们别逼着我把不好听的都说出来!” 此时此刻,李春天已经忘了她来梁家的目的,好像真的是来跟刘青青吵架。听见刘青青恨恨地说出那些话,她冷笑着吐出两个字来:“疯狗。” “李春天!”梁冰马上站起身来制止她,但为时已晚,茶几上的一杯隔夜茶已经被刘青青抄起来,完完全全泼向了李春天。 头发上、脸上、衣服上全是茶水,李春天懵了——到底刘青青内心潜藏着多么大的怨恨? 梁冰怔了片刻,慌忙拿过纸巾来抹干李春天脸上的水渍并且说到:“别动,我去拿毛巾。” “你疯了刘青青。”李春天冷冷地说。 “是你姐姐欺人太甚!吃着碗里的还惦记着锅里的,我没见过这么贪心的女人。” “是你误会她……” “误会?我到真希望是误会……” 匆匆跑回来的梁冰打断了她的话,“行了你们,有什么好吵的,”他伸手去给李春天擦头发,被李春天一把抢过毛巾,自己擦,梁冰站在两个人中间,“这事儿我还得说你青青,你们女人都有疑心病,所以呢,你这么想也不应该怪你,但是话说回来……” “反正你们就是认定了是我无理取闹是吧?”刘青青好像一下子泄了气,目不转睛地看着梁冰。 “不是……青青,你听我说……” 刘青青不想听任何人说,突然一改语气,出奇平静地说下去:“她觉得我就是一个傻瓜……”刘青青看向李春天,“……还有你,你更傻……你整天都在为不相干的人和事奔走,像条可怜的流浪小狗……可你是个好人……” 李春天和梁冰双双愣住。 “我……我要离婚。”刘青青说得斩钉截铁。 “……”尽管之前无数次地断言刘青青会离婚,此刻的李春天还是希望他们能好好过下去,但她找不出任何可以说服她的理由,动了动嘴唇,什么也没说出来。倒是梁冰,看着刘青青说到:“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 “是啊,”梁冰的话启发了李春天,“离婚揭掉两张皮,一张你的,一张他的,你觉着你不爱了,你觉着你恨得什么似的,可是你都习惯了,最后你发现最大的痛苦不是失去爱情,而是改变习惯,你会承受不住。”李春天内心里隐隐觉得,在刘青青说过那么多次“离婚”、“分手”的话当中,这一次,才是真的。“如果是因为李思扬,我向你保证,她以后永远不跟张一男联系。”李春天补充到。 “你保证?你又能代表谁?你连自己都代表不了。”刘青青再次发出冷冷的一声哼。 李春天心里动了一下,她有一次感到自己是那么渺小和平凡,但刘青青说的没有错,她连自己也代表不了。所以,她悄悄地转身,走向门口,背对着刘青青和梁冰说了一声:“我走了。” 第15节 从梁家出来,被冷风一吹,李春天猛地想起她到底干什么来了,从口袋里摸出那个丝绒的袋子看了看,沮丧地坐在街心公园的长椅上发呆。 远处走过来一对老年夫妇,李春天在刘青青的婚礼上见过,那是梁冰的父亲和刘青青的母亲,一对幸福的黄昏恋老夫妻。两人在李春天面前停住,李春天下意识地躲避他们的目光。 “李春天吧?”老太太向前走了两步,弯下腰问她。 李春天站起来,“您好。” 老头也跟过来,“李春天?这名字好,听着耳熟……听梁冰说过。” 刘妈妈向他解释,“梁冰、青青、他们都是一块儿的。” 李春天笑笑。 “怎么没上去?大冷天的。” “我……我刚下来。”李春天有些尴尬,“我……先走了。”李春天节节后退,蓦地她想起口袋里的链子,小跑着又回来,递给刘青青的母亲,“这个……麻烦您交给梁冰,就说是一位姓黎的大姐托他转给钟小飞家人的。” “谁?”老头没听清。 “钟小飞。”李春天重复。 “哦,”老头重复到,“钟小飞,记住了,我告诉他。”说完,扶着老太太上楼去了。 李春天看着他们进了楼门,并没有离开,颓然又坐了回去。她好像没有力气走路了。 有两个十二三岁的女孩从楼里出来,一边走一边吵嘴,小女孩个个都是伶牙俐齿,就像她和老大小时候。其中更瘦一点的那个数落身边戴绒线帽子的,“就为二十块钱,你就那么说我,你自己没觉着惭愧嘛?” 绒线帽子也不含糊,“怎么我惭愧呢?那是姥姥给我的钱,你背着我一人儿全花了,你怎么一点儿没脸红啊?” “有你这么当姐姐的嘛!你仔细想象,自从咱俩出生到现在你真心真意为我做过什么?三班那‘大鸟’天天放学截你,谁给你摆平的!花你二十块钱你就这样,我给你当妹妹我真是到了血霉了,我真当够了!” “拜托,我只比你早生出来四分钟,咱俩一边大好不好,别动不动就叫我让着你,让着你的,你瞧你那样儿,我不让着你你都跟狼似的,我让着你,你还不把我给吞喽!” “行,那就这样,从今天开始,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谁也别理谁咱俩。” “那我还真是求之不得。”戴绒线帽的老大一边说着一边做了一个鬼脸。 瘦瘦的老二恨恨瞪她一眼之后,决绝地离去,走了两步还不忘回头来补上一句,“以后,狗再跟我借作业本!” 老大有点底气不足地回敬到:“狗再看我的连环画!”说罢,朝另一个方向跑出去。 李春天兀自笑了出来,多么像当年的她和李思扬。每家的孩子都会这么吵吧,互相叫骂,不是驴就是狗,有时候说走了嘴连家长也给饶上,比如老大小的时候就经常数落她:“妈生你之前是不是踩了狗屎了,你怎么那么笨!”要不然她就会一本正经地说:“老二,昨天妈跟我说实话了,其实你根本不是她生的,是下班路上捡的!”她言之凿凿,临了还嘱咐李春天,“千万别说我告诉你了,妈不让我说。”而李春天总是信以为真,哭着入睡。 说来也奇怪,大多数人家中的老二都是比老大更伶俐一些,李老二算是一个特例吧。 太阳越升越高,照得李春天身上暖烘烘的,就像回忆的感觉。为什么人人都爱回忆的感觉?大概是因为人总是本能的为那些过去的再不能重现的日子添加一些温情色彩。 回到车上,李春天又趟了一会儿,她给远处的老大拨去了一个电话。这几天大概是在忙着交待生意上的事和整理回北京的行囊,老大都没给她来电话。 “你干嘛呢?”李春天试探性问了李思扬一句,如果她忙,就等晚上她打过来。 “没事,算帐呢。”李思扬那边传来一阵稀里哗啦的声音,“妈怎么样,还生气呢吧。” “嗯。” “哼,生气也没用,我跟她说了,以后这样的亲戚少往我这招呼,不嫌丢人!”李思扬说起来还是恨恨的。 “嗯,我跟爸也这么说……老大,刘青青要跟张一男离婚……” 那边一阵沉默,接着传来老大的一声“哦”。 李春天接着说,“因为你。” “哦,知道了。” 气氛变得有点怪异,搁着遥远的时空,她们仍能感觉到彼此的压抑。 李春天又说:“我跟刘青青说了,如果离婚是因为你的话,我可以向她保证,保证以后你永远不会再跟张一男有任何的往来……” 李思扬仍沉默了一会儿,突然笑了出来,语重心长般的说到:“老二,别傻了,你说的话只能代表你自己,你谁都代表不了。”到底是亲姐妹,口下留了许多情,之前刘青青把她说得更惨,说“你连自己都代表不了”,在她亲姐姐这里,李春天好歹还能做回自己的主。 李春天压抑着心头的怒火,耐着性子强调:“老大,你们都是结婚的人……” 李思扬一笑,“你想什么呢老二!谁也没想离婚不是嘛?” “那你搞的这叫什么事儿!你玩什么暧昧!”李春天彻底光火。 “我跟张一男的情谊……你们谁都不会懂,等我回北京再慢慢跟你说吧。”说完,叹息一声,“我挂了。” 李春天怔怔听着听筒里传出的“嘟”“嘟”声。也许,老大的感情是真挚的,她仍想从前一样,虽然是个心眼贼多的姑娘,但她内心善良而温暖,而张一男呢?李春天不知道,她越发觉得不了解他了。 酒吧是都市青年失意时候的好去处,31岁的李春天却鲜少光顾那样的场合。醉酒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李春天从来不知道。 完成了工作,李春天在姚静和沈光明做好的版上签了字,向他们提议到:“咱们出去喝酒吧。” 李春天的语气,就像进办公大楼看见别的部门同事问一声“吃了吗”那样平淡,但姚静和小沈下意识地对望了一眼,看得出来他们暗暗惊讶。 尽管李春天不想为此解释,还是不由自主的张开嘴说:“我……想体验体验晚上到酒吧是什么感觉。”姚静和小沈再次对望一眼,李春天连忙补充说,“要是你们不想去也没事儿。” “别,别。”小沈看着姚静说,“我也挺想去。” “是,是,”姚静也说,“我也特别想喝酒。” 多么好的朋友。 李春天把她的车扔在报社,三个人在路边拦了出租车,上车的时候小沈自言自语般的说了一句:“看来今天同志们是打算不醉不归了。” “你以为呢!”李春天说。 酒吧里充斥着红男绿女,而红男绿女之间又充满谎言。刚坐下的时候李春天似乎还有些惶恐,但很快,随着几瓶啤酒下肚,她流露出惬意。 姚静喝得欢畅,她跑到吧台拎了一整瓶的龙舌兰回来。 李春天笑了出来,“这个酒,看见电影里有人喝过。”说着话伸手抓了冰块儿在面前的方杯里,倒了半杯,几口喝下去,喝完,不觉得过瘾,再来……三杯喝下去,李春天几乎已经醉倒在桌子上。 沈光明推推她,“我说李主任,你不是想把自己灌醉了逃单吧。” 李春天忙着自斟自饮,已经顾不上理她。旁边的姚静也已经喝得差不多,笑嘻嘻看着小沈说:“反正我没带钱啊,李春天醉了,这顿酒可就全靠你了。” 小沈叹了口气,“看你们俩喝成这样,我还是保持清醒吧,别一会儿来了流氓把你们给色喽。”他下意识摸了摸口袋,“糟,钱包忘办公室了。” “装!装!”李春天眯着眼睛看小沈,“你呀,什么都好,就是太抠门儿,我跟你说实话,我钱包在后备箱里呢,出门我就带了打车的一百块钱……”说着,跟姚静碰了碰酒杯,并不理会愣在一边的小沈。 “我说,主任,您跟那相亲的男的到底……到底对上相了没有?” “正在……正在对。”李春天吐字艰难,喝了一大口龙舌兰,“你呢,你跟我说句实话,你跟咱们康老板什么时候开始勾搭……勾搭上的。” “嘻嘻,不告诉你,反正就是好上了。” “还是你有本事,康老板……那可是正牌儿王老五,钻级的……就是,他那七八个孩子将来可够你受的……” 姚静扔了一颗爆米花往李春天脸上,“一边儿去,哪来的七八个!” 李春天和姚静完全沉浸在各自的情绪里,忽略了一边的沈光明。此时此刻,沈光明的心像被一个人狠狠攥了一把,真切地疼了一下,然后,是无边的沮丧……是啊,追求一个心仪的人本来已经需要很大勇气,恰好这个人又是每天都得见面的同事,他能表明态度,内心已经承受压力,万一这次追求没有成功,则日后在这间办公室里的每一天都会被人揶揄,及时没有人说出来,但在背对他的时刻也总会提及的吧,然而现在,情况比他想象的糟糕一万倍,单单靠一张厚脸皮已经不够应付……他的自尊心已经受到伤害,及时从不会被人提起,他又该如何面对自己? 沈光明沮丧地端起了酒杯……一次一次。 “主任!”姚静喊李春天,她置若罔闻。“李春天!”她只得叫她名字。 李春天倏地仰起头。 “你能不能跟我说说,你今儿为……什么想喝酒?别不是……别不是又在哪受了什么闲气吧?”姚静两颊绯红,娇艳欲滴,宛若情人节里昂贵的玫瑰花。 通常,一个人若在毫无防备之下被戳中痛处一定会显得懊恼并无比可怜,但喝醉的人不会,不但不会那样,还会显得可爱。 李春天一点也不恼,反而发出小母鸡那样“咯咯咯”的笑声,笑到脸上鸡肉发酸,她放下酒杯双手搓了搓脸颊,看着姚静,忽然无声的落下泪来。接着,眼泪像大雨滂沱,奔流不止,再接着,李春天发出委屈的一阵哭嚎。 姚静急了,坐到她身边,推她,拍打她:“怎么了?怎么了这是?啊?谁?谁啊这是?谁欺负你了?” 李春天缓缓抬起头,似乎是想从头说起,“姚静,记着我的话……”她强忍眼泪试图冷静说完想说的话,但说到一半,还是被自己的哭声打断,比之前更凄厉。 “到底怎么了李春天?”姚静被眼前的情形惊呆,酒醒了一大半儿。 李春天摇摇头,又是长长的一声叹息:“唉,记着我的话,永远记着,永远、永远、永远都别搀合别人家的事儿,劳神、费力、不讨好到罢了,最后还保证让你过把里外不是人的瘾……什么叫里外不是人知道嘛?” “就是猪八戒照镜子。” 李春天使劲点点头,“对,对,”猛地又喝干了杯中酒,重重拍打着姚静,“做人难呐!你……知道,你知道人家都说……说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其实……其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你说……你说为什么我这么惨?我入错行了……我……我不该进了报社,不该做……做情感版……我……我整天……围着别人的生活打转……我已经习惯了围着别人的生活……打转,悲……悲哀呀……” 姚静也被李春天的悲怀感染,觉得生活无趣,颓然坐回椅子上喃喃自语般说到:“你已经不错了,有车有房,咱们社里最年轻的主任,还想怎么着哇?就为这点屁大点儿的事儿,你就能哭一场……唉,真是,人比人得死啊,你要是换了我,你还活不活了?” 姚静话音刚落下,只觉得身边有个什么东西轰然倒下,转头去看,却是小沈。趁着李春天和姚静说话的功夫,哥们已经把自己灌高了。 姚静俯身去扶他,李春天却在一旁咯咯地笑着“敲锣边儿”,“看看,真下得去手,真舍得把自己往高里灌,啧啧,姚静,这个责任得你负。”姚静气得大叫,“快过来帮忙!”李春天努力地想站起来,结果却向沈光明一样倒地不起。坐在地上,李春天看着沈光明无限惋惜地补充到:“哼,这回好了……队伍能拉出来的就……仨人……倒下俩……”说完这句话,李春天对此后发生的一切都失去了记忆。 当新一天的朝阳照常升起,李春天躺在自己家暖烘烘的被窝里翻了个身之后感到头痛欲裂,支撑身体挣扎着坐起来看到窝在床边椅子上的梁冰的那一瞬间,李春天仿佛被人施了定身术,连大气也不敢出了。她忍不住捏自己的大腿,多么希望眼前的一切不是真的。 第16节 李春天打心里抗拒跟梁冰的单独相处,尽管她并不担心梁冰还会向上次一样对着她发疯,尽管她百分之一千的相信那一天梁冰的举动是他太伤心所致,尽管她百分之一万的肯定其实梁冰是一个好人……李春天仍不想和他面对面的相处,也许她只是不愿意回忆起那些不愉快,“逃避”已经成了李春天的本能。 她胡乱套上大衣,打了出租车,狼狈地跑回了父母家。 王勤给李春天开了门,不由得被酒气冲得后退两步,捏着鼻子,皱起眉头问她的老二:“你这是……你喝酒了你!”她几乎不敢相信这会是真的。 “啊。”李春天答应着,并且懒洋洋坐到沙发里双手在胃部揉搓着,“昨天晚上喝多了。”她说得平平淡淡,仿佛宿醉对她来讲司空见惯,连她自己也感到奇怪,为什么会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我爸呢?”她问。 王勤站在门口目瞪口呆,“啊,跟同事打球去了。” 李春天看看她,忽然很想笑——她从来没想过母亲有一天在面对她的时候会流露出像老大一样的表情来——老大上高中的时候跟同学到酒吧过生日喝多了回来王勤就是这个模样;而母亲,做梦也想不到就连她的那么怯懦、那么胆小、整天在外面受人欺负只会对着她和老伴儿尖牙利齿的亲爱的**居然也会像当年老大那样喝得醉醺醺回家吧。 母女俩就这么互相看了好一会儿,王勤终于忍不住问到:“跟谁去的?在哪喝的?” “同事,酒吧。” “男的女的?” “有男有女。”李春天有种晃若隔世之感,仿佛真的回到小时候。终于,她也扛不住了,带着哭腔哼唧到:“妈,我胃疼……”忽然之间,眼泪就没有任何征兆的流了下来。李春天可以对天发誓,她并不想哭。 于是整个上午,王勤忙着给**熬粥、买药、洗衣服,一边忙,一边不忘唠叨。是谁说的,女人的唠叨也是中国的一大特色。 李春天洗了澡换了衣裳要去上班,王勤拦着,她说:“怎么也得歇一天吧,喝成那样了都,你去了也是晕晕糊糊的,能干得了什么?” “不去?不去我的版就得开天窗,一千块钱就没了。” “啊,一千呐。那你还是去吧。” 人只要稍微上点年纪对于金钱格外敏感。 然而,李春天到了办公室才发现,真就有那不爱钱的——姚静和小沈都没来。 “完了,”李春天站在办公室中央嘟囔着,“能不能迎来明天的朝阳还得两说着,今儿不累死,也得累得半死。” “活该!”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李春天回头,看见康介夫怒气冲冲的脸。 “姐夫。”李春天毕恭毕敬地喊了一句,心里打鼓,所以底气不足。 康介夫恨恨的瞪着李春天,拍着桌子,“沈光明胃出血,姚静感冒发烧39度,俩人现在都跟医院躺着呢!看看你干得好事!” “我也是想锻炼一下队伍……” “你锻炼个屁!事情的来龙去脉姚静早告诉我了,你瞧你那点出息!你怎么就不能把拿去喝酒的时间用来反省你自己!动不动怨天尤人,动不动凄凄哀哀,你演电影儿呢!你做给谁看!” 一时间,李春天无地自容。 “这是你的工作李春天!”康介夫仍然不依不饶,桌子越敲越响,“你今年多大了?你三十多了!你还当自己十七八岁小姑娘从小娇生惯养呢!你选择了这份工作,你有责任做好它懂不懂?你有一次情绪波动,可以,我给你安慰,我让你放假,我念及你这纪念兢兢业业的工作态度我挽留你,我给你加薪水,这都可以,没问题,但是你别搞错了,这些是我作为领导对下属的体恤,不是我对你的特殊眷顾!” 李春天甚至不敢抬头看主编,康介夫的那些话,每一句都似利剑,直插她的心脏。 “人人都有七情六欲,人人都有一家老小,人人都少不了穿梭在东家长西家短之中,你得勇于担当,李春天,这个道理你懂不懂?” “我懂。” “那你天天摆出一副天真的委屈的无辜的嘴脸给谁看呢!” “我……”李春天仰起头看着康介夫,一瞬间,她改变了主意,什么都不想说了。 “别拿你的同情心和善良说事儿,没人有那闲功夫听你的内心感受,你那么注重内心感受干什么?你又不是哲学家你又不是小说家,你要那么多内心感受干什么?你只是个编辑,你得上班吃饭你得自己挣钱养活自己!你懂嘛?” 李春天忍无可忍,“别拿你的标准来衡量我!我就是爱管闲事儿了,我就怨天尤人凄凄哀哀了,我就善良了我就注重内心感受了!怎么着!我就是没事叨逼叨了,怎么着!你管不着!我工作上的问题你说了算,因为你是主编,你高高在上你怎么说都行,但是我自己的事你就管不着!别以为你当个破主编你就什么都是对的,你觉着我这也不对那也不对,那根本就是你自己的问题,你们这种人说白了就是自私、谁不知道,你每天想得是什么,你不就是想着多赚点钱再结一次婚,让你自己和你娶的姑娘过得体面体面再体面,平心而论,你对周围、你对陌生人、你对这个社会,你有感情嘛?你有嘛!你就是个挣钱机器!”一口气说完,累得够戗,李春天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斜着眼睛看着康主编。 康介夫沉默了好一会儿,他的表情告诉李春天,他有点难以置信。 “我是主编,我是你的领导,顶头上司!”康介夫忽然说到,“你敢这么跟我说话!” “那是你活该!你招我了!”李春天白了她一眼,伸手在自己脸上搔了两下,然后豪迈地转身走到自己办公桌前一屁股坐下了。 “你……”康介夫气得说不出话来,“行,行,李春天,你可真是深藏不露啊……” “没什么藏不藏露不露的,我一直就这样。” “我原来还一直以为你是个闷葫芦……” “再闷的葫芦也不能让你们可着劲儿的欺负。” “嘁,你说得跟真的似的,谁欺负你了,谁爱欺负你,谁有功夫搭理你呀!”康介夫轻蔑地说完这句话,快步走过李春天的办公桌,进了他自己的办公室。在他关门之前,李春天清楚地听见他说:“肤浅!我都多余跟你废话!” 李春天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就当她打算大喊一声“老娘不干了”了时候发现他们办公室的玻璃门外面已经围满了其他部门的同事,李春天吓坏了,忙不迭坐回去。但还是有好事者围了过来,七嘴八舌“李春天你可真够牛的,敢跟主编吵架。”“是啊,为什么呀?”“说说,说说,主编今天怎么回事?”“你是不是不想在报社待了?”“说呀李春天,康老板怎么你了?”…………是谁说的没文化真可怕?报社这种是个人都认识字的地方才可怕呢,一个比一个不是东西,一个比一个坏,一群流氓。 李春天歪着脑袋看每一个人,每一双眼睛,但就是不跟他们说话,直到他们自己都有点讪讪的,主动离开。 那一天晚上,李春天一个人做了三个版,中途她去饮水机接水,起身得那一刻几乎晕厥。她告诉自己得撑住,拼尽全力撑过这一晚,她只觉得在赌一口气,跟谁?不知道,大概是自己。 人是有点奇怪,比如你跟一个什么人吵架,在气头上的时候你心里千百遍的发誓“我再也不想理他”、“我要再跟他说一句话我就是王八蛋”,但是你没说出来,过了一个小时,仔细想想,觉得跟你吵架的人也不是那么不可原谅,“好吧,”你心里想着,“我再原谅他这一回,下不为例”;又过了一个小时,你想,“这孙子怎么还不过来跟我说话,行,他不跟我说我也不跟他说”,事情的最后,却往往是你主动走过去对人家说“还生气呐!”。所以,放到李春天身上也是一样,前一天晚上,她那么强烈的想辞职,恨不得马上就离开这个鬼地方,光离开还不解气,恨不得一把大火烧了报社大楼才痛快。然而当她赶在报纸送去印刷之前做完了三个版面的时候,之前的怨气已经消了大半儿。 看看表,凌晨一点半,李春天把康介夫对他说过的那些话都回想了一遍,发现,不无道理。她不想动弹,靠在椅子上休息,蓦地,她想起来,早上离开家的时候,梁冰还在她*边的椅子上睡着,此刻……也许他已经走了。 李春天似乎是睡了一会儿,感觉有人走过来,放了什么东西在她桌子上,张开眼,是一份外卖的炒河粉。这是康介夫每天最喜欢的夜宵,李春天伸长了脖子朝主编的办公室看过去,康主编也在埋头大吃。李春天吃了两口,开始后悔之前顶撞了康老板,有的人就是这样,受不得别人半点恩惠。 姚静把电话打到办公室来,“怎么样?”她问。 “放心吧,都做好了。”李春天有气无力。 “你一个人做的?” “嗯。”李春天揉着太阳穴,她头痛欲裂,“你怎么样,好点了嘛?” “嗯,没事了,烧退了。” “那就好。”否则李春天更加不安。 沉默了一会儿,姚静说:“主任……” 李春天觉得别扭,她从没如此正式称呼她的职称。 “……主任,”姚静缓缓说到,“我得辞职了。” 李春天居然出奇的平静,“也好,”她说,“这工作不适合女的干。” “不是……我喜欢在报社待着,但是我必须得辞职了……我跟‘姐夫’的事儿让小沈觉得很难堪,我不走,他就会走……” 李春天的内心开始升腾起莫名的惆怅。一直以来,她对姚静怀有理所当然的偏见,她那么美,充满活力,牙尖嘴厉,对一切奢侈品充满向往,这样的女子大多缺少同情人,特别是同情那些被她拒绝过的男人,不在背后耻笑你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已算客气。李春天从一开始变认定了沈光明追求姚静的结局,姚静要的是一个盖世英雄,不是衣食无忧。没有想到,她对小沈怀有那样善良的情谊。 “‘姐夫’……他知道嘛?”李春天握着电话,朝康介夫的办公室看了一眼。 “跟他说过了,他说如果我愿意可以调别的部门,可是我想,还是走吧。” “嗯,也对,等明天睡醒了,我去看你。” “哦,对了,”姚静补充道:“我的辞职手续下个礼拜一就办完了,这个礼拜我请了病假,你别告诉小沈。” 李春天打算离开办公室的之前想了想,还是去跟康主编打个招呼。她轻轻推开门,康介夫大概正在写着什么时评一类的文章,手里那根烟,微皱着眉头对着显示器发呆。 “我……回去了。”李春天小声说到,声音里流露出歉意。 “嗯。”康介夫看了她一眼,掐灭了烟头儿,“梁冰还在你们家呢,他看你钥匙在家,怕你回家进不去。” 李春天没说话,轻轻带上门出去。 开车往家走,经过三环路的跟梁冰撞车的那个入口,想起梁冰的模样,居然有点温柔的感动。是,李春天必须承认,梁冰是一个好人,接着,忍不住去想,要是跟他结婚会怎么样,哼哼,不用想了,一定没好果子吃,有些人做朋友很好,但是嫁给他,一辈子当牛做马。 什么时候开始李春天也有了一点点的智慧?就像李思扬那样。 李春天按自己家的门铃,梁冰给她开门,睡眼朦胧。李春天站在门口,不等梁冰开口抢先说到:“谢谢。” 梁冰愣了一下,接着变转身去整理他刚才躺过的沙发,然后拎起之前盖在他身上的外套,一言不发地向外走。 瞬间的犹豫,李春天关上了门,“那个沙发拉出来就是一张*,你接着睡吧。”说完放下背包,脱掉外衣,进了洗手间去洗漱。等她出来,梁冰已经走了。 那时那刻,李春天心头一阵失落,为什么?她不知道。好比天空下着大雨,你撑着一把大伞站在街边,不远处站着另外一个没伞的人,“来我这吧,伞够大”你说,可是人家白了你一眼,走开了。在站到你旁边和淋雨之间,人家选择淋雨,换了你,你能不失落? 李春天困意全无,倒在沙发里打开电视机。凌晨时分是电视直销以及夫妻夜话这类栏目的黄金时段,这时候看电视的不是因为无聊便是心灵寂寞的一方夫妇。李春天也时常感到寂寞,然而不是心灵,她时常在下班以后找人说话,可是找谁,连城市都睡着了。 猛然听见门铃响,李春天下了一跳,叹了口气走过去开门。她知道是梁冰。 梁冰的身上带着寒冷。 “车打不着火儿。”他面无表情地说。 李春天愣了一下,“那怎么办?”她四下张望了一圈,抓起自己的车钥匙递给梁冰,“开我的。” 这下,换梁冰愣住。突然他笑了出来,目不转睛看着李春天一会儿,从她手里抓过车钥匙,转身走了出去。 李春天刚要关门,梁冰突然喊了她一声:“李春天……” “啊?” 梁冰转过身对着李春天莫明其妙地笑,笑得她不知所措。 “那个……要是我追求你……你觉着有戏嘛?” 李春天吓了一跳,已经能够清晰的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你说……追我?” “有戏嘛?” 一时间,李春天口干舌燥:“为……为什么?为什么追我?”她太紧张了。 梁冰又笑,“因为你平凡,你可能是我周围最平凡得一个女的了。”他笃定地说到,神情无比诚恳。 李春天再次愤怒,原来又被他耍了一道。她竖起眉毛,大声后脚:“你简直在侮辱我!” “我说的可都是真的!” “菜市场去过嘛?买菜的不比我平凡?你们、你们家雇保姆吗?保姆不比我平凡?你公司里那些女的各个都比我平凡!你……太他妈欺负人了!” 梁冰大笑,忽然他把脸凑到距离李春天很近的地方,伸手戳了戳李春天眼角下方留下的一点点疤痕:“这块儿是上次我在你们家砸东西那次弄的吧?没事儿……要是因为这点瑕疵嫁不出去,我娶你。” “我走了。” “滚!”李春天的眼里已经泪光闪闪。 第17节 一年又一年,日子过得飞快。每当进入12月,李春天的内心就会莫名惶恐,她不知道自己惶恐什么,只知道她的惶恐与光阴有关。 在**和老大都很小的时候,每到年底她们总会坐在一起抱怨这一年过得多么漫长,盘算着过年该选件什么颜色和款式的新衣。在往后,就是苦苦的期盼,期盼学校的元旦联欢会,那一天,老大总会成为全学校的焦点,当老大站在舞台上骄傲的对观众微笑,李春天总会左推右搡提醒她周围的同学:快看我姐!多漂亮!总有尖酸的女生对她的激动嗤之以鼻——是你姐姐,又不是你!可是那又怎么样,李春天才不在乎,你姐姐这会儿正在人堆儿里吹大鼻涕泡儿呢!元旦联欢会那天李春天总会穿一件带着大口袋的衣裳,把同学没吃完的糖块儿和瓜子都收进去,带回家跟老大慢慢吃。老大喜欢包括瓜子在内的一切零食,大人不给买,她们只能自己想办法。春节快来的时候,家里陆续买了糖和花生,但只有客人来了才会摆出来,每到这时,**总是将个人颜面置之度外,不顾一切冲上前去把身上所有的口袋都装满,然后在母亲愤怒眼光的注视之下大摇大摆地走出客厅,因为老大笃定地告诉她,母亲不会当着客人的面儿呵斥她。 有多少年没和老大在一起磕过瓜子了?偶尔李春天会在心底责备她,丝毫不挂念她和她之间越来越久远的年少时光,那些过去,在李春天内心伸出那么珍贵的东西,李思扬却几乎从不刻意去怀念,她们隔的太遥远,越来越远,最后只剩下想念,可是思念如刀。 老大回北京的那一天北京下了大雪,这是这些年北京罕见的暴雪,纷飞的雪片覆盖了城市,所有静止的、行进的、温情的、冰冻的一切都凝固了那般,感觉不到温度。城市素净的像许多年以前她们的童年。 首都机场永远那么多的人,匆匆赶来,匆匆离去。飞机晚点,李春天陪着父母在机场大厅站了两个多小时,一拨又一拨从美国飞来的人从通道浪潮一样的涌出,拖着行礼,抱着小孩,男男女女,看起来每一个都比李思扬辛苦。 李春天有点累了,退到远一点的地方坐下,但她眼睛仍然迎着人潮涌出的方向,目不转睛。 从背后看过去,父母真的老了,站在那,就像两个连体小孩儿,挽着胳膊,不时对望,没有言语的交流,多么让人感动。 李春天叹了一口气,忍不住支撑着身体走过去,站在父母身后,张开双臂揽住他们肩膀。三个人几乎站成了雕塑。 凌晨时分,李思扬带着儿子终于露面。她推着沉重的行李车,穿一件短袖t恤,怀里抱着鲜红色的羽绒服,眼泡浮肿,蓬头垢面,与李春天通过网络视频见到的老大判若两人。 “老大——”王勤兴奋地对着李思扬招手。 “老大——”李**奋力冲上前。 但是李思扬却并未第一时间看到家人,她一边前行一边神情严肃的痛斥小儿子。两个小孩各自背负着自己的行囊,老大爱瑞克新奇的打量着四周,而被训斥的**凯文却满脸哀怨的看向母亲。 王勤激动地推了推老伴,“快看,俩孩子又长个儿了。” 终于轮到李思扬朝人群张望了,她看到家人,立即放弃了对小儿子的数落。 “哎呀,我们老大终于回来了。”李妈妈几乎扑上去。 李永坤帮外孙拿过行李,李春天忙不迭地帮老大套上羽绒服。 “快让我好好瞧瞧,”李思扬揶揄李春天,“又胖了啊。” “去!”李春天白她一眼,“你干嘛呢,老远你看见你对着小**叨叨叨叨叨的!”李春天转脸去找“小**”凯文,小孩就是小孩,转脸就丢掉沮丧对着姥姥有亲又抱。 “忒不听话了他!来的时候就说得好好得,下了飞机先去吃烤鸭,好,到了到了,他变卦了,非说要根据北京的时间先回去睡觉!我正告诉他男人得遵守对女人的承诺……”说着,李思扬对她的小儿子喊到:“凯文,你觉得我说的对不对?” “是,”小**无心同他妈妈纠缠,“您说的没错,男人要一辈子为女人做好事。”他说的斩钉截铁。 “孩子这么小你怎么交给他这个!”李永坤不满意。 “就得从小培养。”李思扬不以为然。 一边往外走,李春天禁不住想:也只有老大才能做到吧,在儿子面前也要时刻提醒着,她首先是个女人,其次才是他们的妈妈。真他娘的幸福。可是,她竟发现老大眼角也开始出现琐碎的皱纹,发髻线开始向后移动,更显得额头宽阔。这可是衰老?关于美丽,原来真的是刹那芳华。 一家人果然是吃过了一顿烤鸭才回去的,小**凯文吃得津津有味,小老大不时提醒他,“别吃太多,你会撑得睡不着。来,给我。”说完,不忘把他弟弟刚卷好得烤鸭卷塞进自己嘴里……大人们哄堂大笑。 折腾了大半夜,一家子都疲了,老的和小的都睡了,只剩老大和**仍挤在当年睡过的*上说个没完没了。话题?自然是家长里短——所有认识的、叫得上来名字的人都得闲话一番,但重点还是张一男和刘青青。 李春天详细介绍了张一男和刘青青婚前婚后发生的大小事件,李思扬只是静静地听,不时的冒出“嗤”的一声笑。李**说的口干舌燥,最后温柔地向老大请求到:“老大,你就听我一次,别再纠缠张一男了……人家青青……也不容易,恋爱了那么多年,这辈子就爱了这么一个……” “是她自己太糊涂,”李思扬把胳膊搭在额头上,仰面躺着,“既然爱他,就不能跟他结婚,别跟最爱的那个人结婚。”最后一句,她似乎说给李春天听,又像在自言自语。 这一次李春天听出点儿门道来,李思扬不爱詹姆斯,至少,不是最爱的那一个,而她最爱的人……李春天并不知道是谁,可能是张一男,也可能不是。 “**,我是不是老了?”李思扬无精打采地问。 “不,还那样儿……没老。” 李思扬瞥了她一眼,没说话。 李春天讲起了孔毅,说出了她犹豫了很久的问题:“你说,他喜欢我嘛?” “哼哼,”李思扬闭着眼,“你应该先问问你自己,喜欢不喜欢他。” “还行吧。”李春天想想说。 “什么叫还行?你这儿买鞋呢?” “可不是还行嘛,反正不觉着讨厌。”**淡淡地说。 “瞧你这话说的!”李思扬一骨碌坐了起来,“你不讨厌的人多了,你都爱他们呀?从小你就这样,肉了吧唧的,问一点儿什么都是‘还行’、‘差不多吧’、要不就‘不知道’!爱就是爱不爱就不爱,有你这么对自己不负责任的么?” “哼,我就是对自己太负责任了,到现在没找着对象。”李春天嘟囔。 “得了吧,你负什么责任了,成天的糊里巴涂的。”李思扬踢了踢李春天的大腿,“要不这样吧,哪天你把他约出来,我给你把把关。” 李春天扁扁嘴:“你?你歇了吧,咱俩品味不一样。”不等老大说话,她又说,“对,你跟姐夫怎么样?” “好,好得跟一个人儿似的。” “那你到底爱他嘛?” “我爱不爱他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爱我。” 这是什么逻辑! 李春天也翻身坐了起来,“怎么越说越精神。” “是啊,”李思扬挑挑眉毛,“要不咱俩开车出去兜风吧。” “兜风?发疯吧,这都几点了?” “哎呀,走吧,走吧,就当带我参观参观新北京。”说着话,李思扬已经从*上跳了起来。 李春天真是自叹不如,老大就是老大,不服不行。 雪停了,一片白茫茫,依稀还能看见天空繁星点点。路上洒了融雪剂,一眼望不到头的湿滑。李春天小心翼翼地开着车在城里穿梭,遇到新建的小区或是新盖的大厦,她把她看来的听来的大道和小道消息都讲给老大,而老大,坐在开足了暖气的车里俨然一副领导视察的神情。 “这条路怎么还没修?上回回来就这样。”要不然就是“嚯,这边发展真够快的,这么多楼!”再不然,路过某高档商场的时候对着那些巨大奢侈品的海报自言自语地说:“中国人现在可真有钱,这么多大牌儿还真有人买!”她说的明明是事实,却带着嘲讽的口气。 “行了你,叨叨叨、叨叨叨、你累不累?” “我不累。” 商业区的街边小饭馆已经开始忙碌了,路过一个摊煎饼的小摊儿,老大喊:“停、停、停!”然后推了推**,“**,给我买个煎饼吃,饿了。” 李春天停了车,看着李思扬:“真想吃假想吃啊?真不是舍不得那两块钱,别回头买了你又不吃。” 李思扬挥挥手,“哎呀,让你买你就买,放心,不糟蹋粮食!吃不了回去给凯文和爱瑞克。” “不是,那俩孩子不是你亲生的啊?” 老大推她,“快点吧,一会儿人家走远了。” 果然,煎饼买回来,李思扬咬了两口就扔在了一边儿,她不说自己不想吃,她说,“算了,我还是不吃了,给孩子们留着吧。”就仿佛那是多么珍贵的东西。 “嘁!”**不满的发出声响,“你怎么还那样?你就不能说句实话,你说你不吃了不就得了。““我……”老大一时穷词,想了想,“你不是也还那样嘛,跟小时候一样,受气包一个。” 李春天无心恋战,“哎,你想吃炒肝儿嘛,我们报社不远有一家,做的特别好……” 李思扬索然无味,“算啦,免得到时候吃两口吃不下去了又让你抓住话把儿。” “去吧,去吧,我也特想吃。” 老大听**这么说,狡黠地看了她一眼,“去也行,除非……” “哼,”李春天不等她说完就接过来,“除非我给你买到车里吃。”她说完无可奈何的与李思扬对看了一眼,两个人大笑起来。 到底是亲姐妹,倘若换了刘青青坐在身边儿让她买回来吃,李春天可能会把她一脚踹下车吧。 再往家开的时候路上已经开始堵车,路不好车又多,等一个绿灯花了二十分钟,此时李老大的瞌睡也来了,一个接一个的打呵欠。路过地铁站,李春天推了李思扬一把,“你坐地铁回去吧,到家早点好好洗洗睡。” 李思扬挥挥手,“没事,我不困,咱俩说会儿话,也省得你累得慌。” “没事儿,我在报社天天一宿一宿的熬,你快点,穿上衣服坐地铁回去吧。”李春天从后座拿过李思扬的大衣,又抓了一把零钱给她,“这会儿地铁挤是挤了点儿,可是快,十分钟就到家了。” “行了,我一点都不困,走吧,一块儿出来的还不一块回去!”说完打开一点窗户,让冷风吹在脸上。 李春天立刻关上车窗,腾出手来把副驾驶的座椅放倒,“将就着迷瞪会儿,到家了我叫你。” 李思扬看看她,有些不忍心就这么丢下**自己睡过去,“你撑得住?……前面有个酒店,咱俩开间房去先睡一觉得了……” 李春天白了她一眼,“你有病啊!赶紧睡你的,不用等到下午家里就得来亲戚。” 李思扬翻了个身,睡了。 许多许多许多年以前,也是冬日的清晨,老大和**被母亲派遣去给值班的父亲送早饭,棉衣棉裤,帽子围巾,武装得严严实实,唯独手套是薄薄的旧毛线织成的。老大让**把两个热馒头一边一个装在口袋里说可以暖和手,自己端着塑料的保温筒,半道儿上,**说咱俩换换?老大说换什么这就到了,**问,你手冷不冷,老大说再冷我这双手也不会像你似的生冻疮……许多许多许多年以后,还会不会有这样的冬日的清晨,就像小时候,就像现在……李春天一边强打精神开着车一边这样想着,她看身边的老大,睡得那么熟,发出微微的鼾声…… 第18节 为了接李思扬回家,李春天向康主编请了一天的假,第二天下午她得回去上班了。客厅里一群不远不近、不咸不淡的亲戚们围着李思扬的两个儿子品头论足,可怜两个小孩被这些闲人们当成猴子那样围观,而李家的正牌儿叔伯一干人等无聊的打开了电视。 终于,爱瑞克不耐烦了,“我要跟阿姨出去。”他可怜巴巴地看着李春天说。 “我也去。”凯文也跟上来。 李春天看了看那群无事不来往的亲戚,心里叹息了一声,嘴上却对两个孩子说:“穿衣服去!” 于是,李思扬代替她的儿子成为亲戚们的焦点人物,生意好做吧?嗯,还行。一个月挣不少钱吧?没多少,美国的税太高了。那一个月也得有几万人民币吧?呵呵,吃水果,我妈刚买的桔子……老大,你怎么不开饭馆,听人家说在美国开中国饭馆特挣钱。呵呵,吃苹果……老大,你对象怎么没跟你一块回来?哦,公司他得盯着……老大,你们一年得挣好几百万吧?呵呵,吃瓜子,都是我妈刚买的……所有问题都离不开老大的钱,外人眼里,老大跌个跟头都能捡块金子爬起来,她那些辛苦与心酸谁知道,谁在乎。 两个孩子穿戴好了跟李春天出门,“我们走了。”李春天对人群喊到……没人搭理她。她只得悻悻拉着爱瑞克和凯文的手出了家门。 李春天从未在大家庭中享受过众星捧月般待遇,谁让她平凡来着,这年头,人人势利眼,不能怪亲戚们。 从带着孩子出家门的那一刻开始,李春天就发愁:俩孩子怎么弄?不能真带到办公室吧?要不然再给“姐夫”打个电话继续请假?不行,自己都觉着有点说不过去了……“我们去哪?”凯文问。 李春天看看他,“你想去哪?” 爱瑞克抢先说,“胡同游!” “游你个头啊!”李春天忍不住笑出来,“你们晚上想吃什么?” “涮羊肉。”凯文说。 李春天又笑,她太喜欢这两个小孩了,聪明伶俐又懂得道理,具备像成年男人一样的坚韧和坚强——这是李思扬最值得荣光的功绩。 还没来得及更多感慨一番,王勤的电话就追了过来。“**——”她焦急地喊,“你带俩孩子上哪去了?待会儿出去吃饭了。” “我得上班……” “你上你的班儿,你得把孩子给我送回来呀!” 李春天看看身边的两个小孩,无奈地说:“家里还有俩孩子待的地方嘛?” “也是,”王勤想了想,“那你先带他们出去转转,吃饭的时候再送回来啊,注意安全。” ……不容李春天说话,电话已经挂断了。 李春天咬咬牙,把车往单位的方向开,只能硬着头皮再跟“姐夫”告假了。 进了报社大楼,李春天郑重地叮嘱两个孩子,“待会到了阿姨的办公室不许随便乱出声儿,见了人要打招呼,知道嘛?” 两个小孩被周围新奇的环境所吸引,忙不迭的点头。 远远的就看见沈光明在对着以前姚静的座位发呆,他的神情像一条迷失了方向的狗,因为找不到他神往的心灵归宿而显得落寞。 李春天走过去,伸手在他头上敲了一下。沈光明吓一跳,转身懊恼地瞪了李春天一眼,接着,他看见两个小洋娃娃走到跟前,谦和而有一本正经地向他问候:“你好。” “你好,你好,你们好。”小沈忙不迭的从椅子上站起身,“谁的孩子?” “我外甥。”李春天骄傲地说,“怎么样,漂亮吧。” 小沈连忙从抽屉里拿出一盒巧克力来分给爱瑞克和凯文,李春天知道,那是沈光明还没来得及送给姚静的礼物,不禁有点唏嘘。 “康老板还没来?”李春天话音刚刚落下,就听见身后熟悉的脚步声,转身,果然是康介夫……还有梁冰。李春天真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儿,为什么梁冰最近频频跟康介夫搅在一起。 经过了上一次跟康介夫的争吵,李春天尽量躲着他,每天例行公事要康主编签字放版,李春天也是毕恭毕敬,一口一个“您”,再不就称他“主编”。 “您来了。”李春天这一次躲不过,跟康介夫打招呼。 康介夫停下,看看爱瑞克和凯文,正要说话,被梁冰抢了先。 “谁的小孩?”他问到。 “我外甥。”李春天看着康介夫回答,她想借此向康介夫再告一次假。不想,还没容她开口,康介夫就说:“把孩子带到办公室来算怎么回事儿?你别不是又想请假吧,刚升了副刊主任,你注意点儿影响!”语气恨恨的,说完,径直朝办公室走去。梁冰跟在康介夫身后,走过李春天身边的时候故意对她露出幸灾乐祸的笑,“注意点影响!”他学着康介夫恨恨的语气说。 李春天颓然坐到电脑前,看着正在不远处鱼缸边儿上玩耍的两个孩子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想了想,决定打电话给老大。 “老大,你能不能打个车到报社来一趟,把俩孩子接走,我……” “我这儿哪走得开呀,你送回来吧。” “我得上班儿!” “哦,没事儿,你给他们一百块钱,把地址写在纸上,让他们自己打车回来吧。” 李春天一下子就急了:“什么?!亏你想得出来!孩子丢了怎么办?” “丢什么丢?丢了再生!” “你……” 老大已经挂了电话。 李春天气得几乎要把电话摔出去。抬起头,小沈正看着他,李春天只得又按耐住心中得一口气。 “你说……我应该辞职嘛?”沈光明突然冒出一句让李春天并不感到突然的话来。 李春天想了想,“辞吧,要是你已经想好了。” “不是因为姚静……” “我知道……”李春天握着鼠标来回点击着电脑里的文章,装作她很忙,跟小沈说话心不在焉的样子。 “其实……” 李春天抬起头看着小沈,等着他把话说完。 “其实……”小沈犹豫了一下,“是因为姚静。” “我知道。”李春天还是淡淡地答应,说完,又别过头去继续盯着她的电脑,其实她什么也没看进去,只是不想让沈光明感到难堪而已。沈光明没有在知道姚静和康介夫好的当天就拂袖而去已经很不容易了,忽然之间,李春天有点儿替姚静惋惜,将来,小沈一定会是一个理智又有责任感的好丈夫。 “那……”小沈扔过来一个信封,“辞职信,你替我交给主编,我……还是有点不好意思,呵呵,男人……爱面子。” 李春天点点头,“行。”她又抬起头,“你准备什么时候走?” “干嘛?你一点都不觉得我走了对副刊是损失啊?做同事这么长时间了,听说我要辞职不挽留到罢了,恨不得明天就不让我来了似的,我说,我沈光明就那么不招你们女的待见?” “别贫!都什么时候了?”李春天白了他一眼,“我的意思是说,走之前你至少得把下一个工作找好了吧。” “嗯,”沈光明点点头,“那么多家报纸呢,东家不做做西家呗,好了歹了我在这个行业也还算有些资历吧,就说没你那么资深,找个工作总还不是问题的。” “嘁,”李春天嘘了一口气,“我算什么资深……”正说着,她的手机响起来,刚“喂”了一声,电话那头传来王勤疯狂的叫喊声:“**!你怎么回事,这都几点了你还不把孩子们送回来!” “妈,我上班儿呢……” “你知道上班还把孩子们带出去!快点,不管你想什么办法,赶紧把孩子们送回来,这一大家子人都等着出去吃饭呢……我跟你说话呢听见没有!” “啊,听着呢,知道了,这就给您往回送。”放下电话,李春天心想,要不我也趁着乱乎劲儿跟小沈一起辞职算了! 饶是带着这样的打算进了康介夫的办公室,李春天的心里还是有些打鼓,因为私事而耽误了工作,以前还从来没有过。 康介夫正和梁冰谈着什么,见李春天进来立刻闭了嘴。李春天撇见梁冰歪着脑袋在看着她,想必,看她在康介夫跟前有些拘谨的神情是一件很过瘾的事情吧。 “我得……回去一趟,把我外甥送回去……”李春天看着脚尖儿。 康介夫看看表,“现在可正式堵车的点儿,没四个钟头你回得来嘛!” 说得极是。李春天真后悔进来跟他废话,“那……没事了。”她转身离开,打定了主意让两个孩子自己打车回去。 梁冰追了出来,“哎,李春天……” “干嘛!”李春天头也不回,她都快烦死了。 “你瞧你这人!我这好心追出来要替你把孩子们送回去……” 李春天转身看了他一眼,“你?”摇摇头,“还是算了吧,你送我还真不放心,还是让他们俩打车走吧。”说着,她招呼孩子们,“爱瑞克、凯文,过来……”她飞快地写好了家庭住址和电话,又塞了一百块钱给爱瑞克,“阿姨得工作,你们自己叫辆出租车,把地址给司机,知道嘛?” 爱瑞克重重点点头,凯文却有些退缩,“我根本不想回去。”他可怜兮兮地看着李春天。 “听话,明天再带你来。”李春天抓过他们的大衣,带他们往外走。 梁冰思忖了两秒钟,还是追了上去,“李春天,”他站到他们面前,“别赌气了行不行?我正好也要走,你就当我是捎带脚儿把孩子给你送回去行不行!” 李春天看了看他,叹了一口气说:“那多谢。”又对爱瑞克说,“这个叔叔把你们送回家,你们在路上要听话。” “嗯。” 梁冰看着李春天狼狈的样子一直就没停过笑,“哎,我说李春天,你也有这么狼狈的时候!” “是,我自从认识了你,我没遇上一件好事儿!你真带衰!” “嘿,你这话说的,自打我认识了你,我可是一件接一件的好事儿,都是大买卖,我正跟康介夫商量着要把你们报纸的汽车版包下来……” “哎呀,没功夫听你废话,赶紧走吧,我还得干活呢……”李春天急匆匆往回走,又停下来,“梁冰,路不好走,慢点开!” 听了李春天的话,梁冰愣了一下,他和李春天互相看着对方几秒钟之后,梁冰兀自笑了出来,之后不等李春天问他笑什么一边一个拉着孩子的手扬长而去。 “嘁,想什么呢!我是怕你开车吓着我外甥!”李春天大概猜到他为什么笑出来,自言自语的说了这么一句,说完还觉着不解气,又补充到:“以为自己是谁呢!” 就算梁冰没以为自己是谁,也不耽误他跟李家人一起吃顿饭,更让人想不到的是,半夜李春天回到灯火通明的父母家,还没进门就听见梁冰爽朗的笑,李春天不禁诧异。 “你怎么还没回去?”李春天一边换鞋一边问他。 “吃了饭,跟我下会儿棋。”李永坤代替梁冰回答。 李春天白了梁冰一眼阴阳怪气的又说:“真没看出来,您还真拿自己不当外人。” 梁冰笑笑,“不是,我这不是为了等你回来当面向你交差嘛!”说这话站起身,“行了,我得回去了。” “干嘛呀,待都待这么长时间了,别我一回来你就走啊。” 李春天抓嘁茶几上一个苹果啃一口,老大从卧室出来,“**,梁冰,咱出去宵夜吧。” 李春天长大了嘴,“你是夜游神吧!饶了我吧,昨天游得还不够,坑死我了你。” “瞧瞧,那句话怎么说来着,英雄见惯亦常人,见不着面把我当成个宝贝疙瘩,这刚到家24小时,就懒得理了……” “呸,你算什么英雄!” 梁冰站在那,不知该走还是该留。李春天揶揄他,“你别这样行不行,怎么突然之间变得这么腼腆了,你这样我真不习惯。” 王勤也从卧室里出来,对李春天说,“**,你姐姐想去就带着她去,晚上她就没吃几口饭,我说给她做点儿,她还不想吃,叨咕一晚上了就想喝碗什么粥来着……” “鱼片粥。”老大接过来。 “是,鱼片粥,”王勤接着说,“赶紧的,吃去,吃完了早点回来。” 李春天逐个审视着屋里的人,最后把目光落在王勤脸上,“行,行,你们真行!我这儿拼死拼活累一晚上,回来一句暖心话没有……”生气地咬下了一大口苹果,嘴里呜囔呜囔的嚼着,“就算是去,你们能不能先让我吃完这苹果!牲口也不能这么使唤吧!” 于是,梁冰又坐回去,李思扬忙着去换衣服,李春天心里恨恨的。 “那条链子,我交给小飞家里人了。”梁冰看着李春天说到。 “哦,谢谢。” 客厅里再没别人,梁冰说:“不是,我看你对别人都挺好的,你怎么就对我这样?”梁冰气急,眼睛鼻子皱到一起,“你能不能不对我劲儿劲儿的!” 李春天看着他,“谁劲儿劲儿的了!我对你什么样儿啊?” “你说呢,阴阳怪气的,就跟谁踩了你脖子似的!” “滚!” “你瞧……” “我对你就这样!我是对别人好,别人没冲到家里砸我的东西。” “你这人,真没劲……记仇就不好了啊。” “挨欺负就好?”李春天白了他一眼。 李思扬抱着羽绒服从屋里出来,“走吧。”她喜笑颜开,像个小女孩去买糖吃。 梁冰并没有跟着老大**去吃消夜,自从李家出来,他就没再跟李春天说一句话,直到他们打开了各自的车门准备出发。“李春天——”他喊**,“过来。” 李春天走到他跟前,“上回我跟你说那事儿你想了嘛?” “什么事儿?”李春天莫明其妙。 “嗬,”梁冰白了她一眼,“合着你压根没当一回事儿!” “不是,你说的什么事儿啊?你给提个醒儿。” 梁冰上了车,关上车门儿,落下窗户,“没事儿,走吧。”梁冰不想再提。 “对了,”李春天把头探过去,“刘青青和张一男怎么样了?” “不知道,反正青青一直在家住着呢。” “那……千万别告诉他们老大回来了。” “行,你也跟你姐姐说一声儿,就……就别跟张一男见面儿了。” “嗯,知道。” “那……我走了。” “慢点开。” 车往前动了一段,又停下,“李春天——”梁冰从窗户探出头来,李春天走过去,“什么事儿啊?” “内(那)个……嗨,算了,以后再说吧。” 看着梁冰的车开远,李春天上了自己的车,李老大含笑的眼神儿看着她。 “不是,什么意思?我脸上开花儿了让你这么笑?” 李思扬嗤嗤地笑出来,“**,这梁冰可是卯足了劲儿的打算追求你呢,你不考虑考虑?” “嘁!”李春天一脚油门踩下去,“别逗了,他那种人……有钱、有闲,他要追求谁那就是在消遣谁,我才不当傻冒呢,再说,我还是挺喜欢孔毅的,我觉着孔毅对我印象也不错,人贵有自知之明,梁冰那样的我配不上,还是孔毅和我般配。” “可是我觉着梁冰不是那种人,你信我的**,凭我多年行走情场的经验,这个梁冰真是挺喜欢你的……” “得了吧,就我这傻了吧唧的,再长个脑袋也玩不转他,还是省省吧。” “**,你不要悲观!”李思扬拍着李春天的肩膀,语重心长,“俗话说得好‘破锅**破锅盖,傻人**傻人爱’……” “谁破锅!谁破锅啊?怎么说话呢!”李春天气得涨红了脸。 李思扬哈哈大笑,“我,我,我破锅,我破锅还不行嘛……”李思扬哈哈大笑,笑声响彻夜空。 第19节 上午,李春天还没起*,张一男给她打电话,“老大回来没有?我的话剧星期天首演。” “演你的,她回来我告诉你。” “定哪天了嘛?” “没有,她特别忙,回来我给你打电话。对了,给我留几张票……” “行。” 放下电话,李春天一直睡到正午,翻身起来,胡乱套上衣服简单洗漱了一翻便往父母家赶去——本来,李思扬是坚持让**跟她挤一张*的,王勤不同意,说要么你们俩一块回**那住,要么**回自己那边住,天天回来那么晚叮叮当当吵醒了孩子怎么办!呵,那俩孩子可是她的心头肉。 等**到了家,却只见父母和两个孩子坐桌子前吃饭,不见李思扬。 “快吃饭**,本来说等你一会儿,爱瑞克下午非要去胡同游,你爸说去就趁早,太阳下山怕他们冷。” “哦,”李春天脱掉外套,“老大呢?” “张一男请她出去吃饭了。” “谁?!”李春天差点倒在地上,一个小时以前刚跟张一男通过电话告诉他李思扬还没回来……“张一男啊。”王勤诧异地看着**,“不是你告诉他老大回来的嘛!要我说呀,就不该跟他见面了,吃得什么饭呀,人家张一男也成家了,让人家媳妇怎么想……” 没等王勤说完,李春天已经掏出手机来播通了张一男的电话。 “张一男,你哪只耳朵听见我说老大回来了!”她质问到。 “哼,你自己说瞎话什么水平你自己不知道啊?”张一男颇得意。 李思扬肆无忌惮的笑声通过听筒传进李春天的耳朵,她有种巨大的挫败感,心中恼怒,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咬着牙恨恨挂了电话。想想,总觉得不对劲儿,一个电话又拨了回去。 “张一男,你们在哪呢?” “话剧院边上湘菜馆……” 李春天又套上衣服对家人说:“我不吃了。”说完往外跑。小**凯文扔下碗筷,“你去哪儿?我也去。”“待着你的!”李春天不耐烦,她真是不明白老大和张一男到底算什么回事儿。 李春天赶到饭馆儿的时候菜刚上齐,她不等招呼,吩咐服务员加了一套餐具一屁股在李思扬身边坐下。 张一男和李思扬面面相觑,不约而同的爆发出一阵笑,惹得饭馆儿的人对他们侧目。这场景多么熟悉,让李春天心里一动:也是这间湘菜馆,相同的位置,相似的情景……那时他们还年轻,还是情侣,他们春风得意,连吃饭的时候都是手拉手……此情此景对于今天的李思扬和张一男而言,唯一不变的只有旁边坐着的那个**……李春天抄起筷子先给自己夹了一只大虾,一边拨虾壳一边说到:“别管我,聊你们的。”然后转脸对服务员说,“小姐,麻烦你给我一盒酸奶。” 张一男也招呼服务员:“把菜单也拿过来吧。” 张一男把菜单推到李春天跟前,“看看还想吃什么,再点点儿。” 李春天翻了翻,“拌西红柿。” “瞧你这点追求!”李思扬揶揄她。 李春天看看张一男又看看李思扬,把目光停留在他们面前杯子里的白酒上,“喝啊,接着喝,接着聊,聊,聊你们的,就当没我这个人。”这话不但听着熟悉,说起来也很顺口,多年以前,她也是这么说的。 于是,张一男和李思扬仍像多年前一样,把李春天当成透明人,肆意说着他们想说的话。刚开始,两个人多少还绷着一些面子,显得平淡而理智,随着喝下越来越多的酒精,张一男开始胡言乱语——李春天就知道,这是必然的,不然那些酒不是白喝了。 又一杯酒下肚,张一男的眼神已经有些迷离。知道马上要进入主题了,李春天冷眼旁观。 “老大,我想离婚……生活不该是这样的……” “你的要求太高了。”李思扬喝得不比张一男少,她很清醒。 “不是,老大,以前咱俩好的时候我觉得让一个女的高兴起来是一件挺容易的事儿啊,你看啊,我给你买袋瓜子你就能高兴两天,可是你说这刘青青……你说我怎么……我讨好她怎么就那么难!” 李思扬“嗤嗤”地笑,“你对她不是真心的。” 张一男不禁怔住。 李思扬的眼睛里含着笑,继续说:“你发现没有,小猫小狗都有一种本领,不管它有多凶恶,有的人走近,它摇着尾巴愿意让人家摸摸脑袋,而有的人走近,它变得比以前凶恶一百倍……你说为什么?” “为什么?”李春天抢先问到。 李思扬不理她,仍看着张一男,张一男看着她,继续缄默着。 “为什么?为什么呀?”李春天急切想知道答案。 “那是猫猫狗狗们的特异功能,那些让它们变凶恶的,就是不真心对待它们的人,它们有感觉。”李思扬看看李春天又看看张一男,“女人跟狗差不多,你对她是不是真的,她一闻就知道。” 过了几秒钟,他突然松了一口气,无可奈何似的笑了笑,“真心?真心是个什么东西?那会儿我对你倒是真心的,又怎么样?”这话听起来平淡无奇,不带任何情绪,但却使得李春天一下子明白,这些年来张一男对老大的感情并未像她所想的那么平淡,至少,是有一些怨恨的吧。 李春天饶有兴致的看着他们,忽然之间悲从中来,忍不住拿起一个空杯子倒杯酒喝起来,大口大口地喝,早一点喝醉才好,免得替他们伤心。 “你知道嘛张一男,我从特别早以前就明白一个道理,就是,一个女的,你不能跟你真正爱的男的结婚……” “什么!”张一男的手重重的拍在桌子上,旁边的李春天吓了一惊,“合着你从一开始你就没打算跟我在一块儿!” “那么激动干嘛?”李春天的脸已经通红,替李思扬鸣不平,“过去的事儿了。” “你懂个屁呀!”张一男瞪着李春天。 “你屁都不懂!”李春天也不示弱,“以为自己是谁呢,动不动就从前!从前!别废那劲了,赶紧回到现在吧。” “**说的是啊,别老从前从前的,就说现在,现在的问题。” “就是因为有了那些从前才有我的现在!现在我要离婚了你们懂不懂!”张一男越来越激动的表情说明他已经喝多了,一滴眼泪毫无征兆地从他眼睛里滑落出来,无声无息。 李春天惊呆了,她从没看见过张一男的眼泪,为了掩饰她的惶恐,她只得再次端起了酒杯。 李思扬抓起餐巾纸擦掉张一男的眼泪,“别,别这样……”她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离婚嘛……” “不就是离婚嘛!你离一个试试!” “呵呵……”李思扬笑出来,“你不用将我,我不离,我家有三个男人,我老公、我两个儿子,他们都对我很好,我过得特知足,我这辈子都不会离婚……” 正说着话,李春天的手机响了起来,她低头去看,号码是美国的,顺手把电话递给李思扬,“你老公的电话。” 李思扬跟詹姆斯通电话的时候张一男无限哀伤的对着一桌子剩菜发呆,李春天好心的夹起一个大虾举到他的眼前,被他一下打落在地,“吃,吃,你就知道吃!”话音落下,李春天只感到胃里一阵痉挛“哗”的一下吐了——她喝多了。 李思扬慌忙挂了电话,“怎么了,怎么了这是,哎呀,张一男你怎么不看着她点儿,她不能喝酒……” “谁注意她喝酒了……快,快,把餐巾纸递给我……” “没事儿,我没喝多。”李春天异常清醒,除了说话有点不利落。她静静看着服务员和李思扬张一男一起乱作一团的打扫,忽然觉得自己的爱情前途渺茫——就连李思扬和张一男那样单纯美妙的情感也会成为过去,爱情还有什么意义?生活还有什么意义!李春天觉得有点累,学着电视剧里濒死的女主角那样一点一点一点地闭上眼睛,仿佛演戏一样。 当李春天再次张开眼睛,已经躺在父母家的卧室里,爱瑞克和凯文并排坐在她的*前,见她醒来,爱瑞克推了推凯文:“快去告诉妈妈她醒了。” 凯文却没有马上离开,凑近李春天的脸问她:“你难受嘛?不舒服?” 李春天心头一热,伸出手去摸了摸凯文的头,“没事儿,我喝多了。”她说的很自豪。 “哈,你不难受就好。”凯文跑出去喊李思扬。 李春天坐起来,看着爱瑞克,问他:“你喝过酒嘛爱瑞克?” 爱瑞克摇摇头,“我只喝果汁和水,连可口可乐也不怎么喝,我妈妈说喝那东西会让我们变得很蠢。”他的语气,明显不相信李思扬说的是真的,接着,他像一个真正的男人那样叹息了一声,“唉,谁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只要她高兴,我们喝什么都无所谓,反正不喝可口可乐又不会死。”他扁扁嘴,扬起眉毛。 李春天觉得这两个孩子是那么可爱,等他们长大了,也会结婚,他们会娶回什么样儿的姑娘?最好别娶李思扬那样儿的吧,事儿多、矫情、太过聪明……可是,太笨了也不行,像她这样,没有一件事能做得好,总是让人担心。 老大进来,上前摸了摸**的额头,“没事吧?” **摇摇头,“没事。” 李思扬这才转过头对她的儿子们表示感谢,“谢谢你们替妈妈看着阿姨,我请你们吃饭。” 听见李思扬这么说,两个孩子不好意思起来,“妈妈你能给我送给我风车嘛?”爱瑞克问。 “没问题,但是得明天,妈妈今天不想出门。行吗?” 凯文连忙点点头,“行。” “去玩吧,再次感谢。” 李思扬在李春天身边坐下来,掰了一块巧克力塞进李春天嘴里,“不能喝就别喝,又不是不知道自己的酒量,一喝就倒。”老大嗔怪着。 “老大,”李春天不想争辩,“你说,你这么精明,男的怎么会喜欢你?” “你有毛病啊?”李思扬挑起眉毛,“你得赶紧嫁人了,满脑子男盗女娼。” “谁呀!”李春天嘴硬,却微微红了脸,“我是做情感版的,问问怎么了?” “嘁,”李思扬不屑一顾,“您自己还觉着那是个高尚职业呢吧。” “对了,张一男呢?” “走了,把你送回来就走了。” “那……”李春天回响着张一男的话,“他跟刘青青的事儿……” 老大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又掰下一块巧克力塞进她嘴里,“总归是要成家的,即使不跟刘青青也是跟李青青、张青青,离婚?离个屁。” “其实我觉着张一男还是忘不了你吧?”李春天并不确定。 李思扬一笑,“我有家庭,有老公有孩子,已经不是十年前了……”李思扬叹息。 “那你为什么还对他那么好,你让人家误会……” “我怎么对他好了?”李思扬一脸的无辜。 李**瞪大了眼睛,“你们老通电话,你老给他买东西,他有什么事儿都跟你说,你还想借给他钱……这还不算对他好?” 李思扬忽然笑出了声儿,“**,你真是……”她顿了一下,“是你自己境界还不够高。”她盯着**的眼睛,放慢了语速,“知道嘛**,有时候你给予,跟那个人是谁、你爱不爱那个人无关,除了兄弟姐妹父亲母亲,谁会不求回报的对别人好呢?除非是傻冒?” “不是,那你对张一男那不是好是什么?” “没说那不是好啊!是好,可是不是对他,是对自己好。” “什么意思?”李春天没听明白。 “我总得找个精神寄托吧,那边的生活那么枯燥。” 李春天忽然明白过来:原来李思扬对张一男所做的一切只是因为寂寞,世界上并没有念念不忘。 “你没听过那句话嘛**,‘施比受有福’,给予所带来的欢乐永远大于获得,真的**,奉献,是特别巨大的一种快乐。”李思扬真诚地看着**,期待她说些什么。 “我……”李春天动了动嘴唇,“我……”她尴尬的笑了笑,“你说的对,就是……我还理解不了。” “这有什么不好理解的,我对张一男好,是我的事儿,如果他不愿意接受,可以告诉我,因为我对他好从来不期待他的回报,我对他好仅仅是因为我想对他好。明白了?” “嗯。”李春天点点头,她想,对一个爱过的人好,大概是老大优裕生活之外的精神寄托,富人病的一种。可是,在李春天看来,这是多么让人绝望的解释。 第20节 张一男的话剧首演当天差人把贵宾票送到了家里,王勤拿过票之后扔在茶几上,对着李思扬不满地嘟囔:“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不说带俩孩子多出去转转,今天吃饭吧,明天看戏吧,有你这样当妈的?” “哼,”李思扬拿起票,“人家送来的可是六张,是请咱们全家去看的。” “我可没那功夫,我得上班儿。” “你这个破班儿上的什么劲呀!挣得少不说,还累得贼死!”老大恨恨的。 “那有什么办法,谁让咱爹妈不争气,一辈子没当上大官儿。”李春天乜斜着王勤。 “嘿,你这孩子!自己不争气倒怪上你爹妈了,你怎么不看看老大,一个爹妈养出的孩子,人家怎么一点没让我跟你爸爸操心!”她狠狠剜了**一眼,“我就纳了闷儿了,一样都是我生的孩子,你怎么就这么笨,这么让我不放心,我……我说出去都怕人家笑话,你都三十好几了的人了,一出门儿我这心里就不踏实,一出门儿我这心里就不踏实,你说你什么时候能让我松口气儿!**,我问你呢?我问你呢你听见没有!” “我……”李春天一头撞死的心都有了,“我生下来就这样,不管我干什么你都不放心,那……那我有什么办法!” “唉——”李老大忽然沮丧的倒在沙发上,“真是的,一样都是你的孩子,您就天天把**挂在嘴边儿上,在纽约待上一段,从早上张开眼就开始**这个、**那个……妈,您就真没觉着你有点偏心眼儿?” 王勤像被电了一下,怔怔地看着面前两个女儿,突然之间她异常愤怒,大喊老伴儿的名字:“李永坤——李永坤——你给我出来——”等到李爸爸拖着两个外孙一齐从卧室里跑出来,王勤指着老大和**高声控诉到:“你听见没有,老大说我偏心眼儿!” 李永坤送了一口气,“嗨,我当什么事儿呢,偏就偏,反正又没偏给别人,都是自己孩子……” “什么都是自己孩子!都是白眼狼!”王勤越说越生气,“老大不在家,**是天天嘟囔,也说我偏心眼儿,你说,这俩东西都觉着我偏心眼儿,你说,我偏哪儿去了?” 李思扬和李春天看着母亲的表情,呵呵的笑了出来。 “乐!又什么好乐的!”王勤瞪着她们,“我说什么来着,你们姓李的就没一个好东西!” “姥姥,”爱瑞克说,“偏心眼儿是什么意思?是傻嘛?” 家里所有姓李的一齐大笑起来,“儿子,缺心眼儿才是傻呢!”李思扬眼泪都快笑出来了。 “听见没有凯文,请你以后不要再缺心眼儿!”爱瑞克活学活用,把刚学的俚语用到凯文身上,给自己找了一个台阶下。爱瑞克简直就是李思扬的翻版。 凯文并不生气,他跟着大人们一起哄笑,李春天对他有着天生的亲近,看见他,总有一种时光倒流的错觉。 晚上李家父母要带着两个外孙去参加一个老朋友的聚会,不能去看话剧了,李思扬顿时有些沮丧,“看来,只能我自己去了。”她看着已经穿戴整齐,准备出门去上班的**说到。 突然之间,李春天想到了刘青青,她那么爱出风头的人,无论目前同张一男的关系是好是坏,今天的首演是一定要去参加的,要是她们俩个狭路相逢……这假设一冒出来,李春天就忍不住战栗。 “不就一场破话剧么,”李春天扔下背包走到老大身边,“你就不能不去看!你看爸妈带着俩孩子吭哧吭哧出去你就放心啊?要我说,你赶紧跟他们一块儿吃饭去得了……” “我缺那口吃的呀!”不等**说完,李思扬就给了她一个白眼儿。 “不是,合着你就非得去是不是?” “我去我的,你上你的班儿吧,管那么多!” “你……今天首演,去那么多人,你又都不认识,你去的什么劲呀!” “不是还有张一男呢嘛!” “不是……那张一男今天得多忙啊,再说了,人刘青青也得去不是嘛……” “噢,噢,噢,我明白了,”李思扬笑起来,“你是怕我跟刘青青打起来,放心,你放一百个心,我肯定躲着她,就是她追着打我,我也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赶紧上你的班儿去吧,去吧,别担心……” 李春天愣了一会儿,气恼的把车钥匙扔到沙发上,跺着脚嘟囔,“别担心,别担心,我能不担心嘛!哎呀,豁出去了,班儿不上了,跟你去!”她说得咬牙切齿,抓起电话低声下气的央求小沈替她做版,总算让人欣慰,沈光明没有拒绝。 谈一场恋爱,若是女的先变了心则很容易被原谅,因为人们总说“水性杨花”或是“人往高处走”,若是男的变了心,等着死吧,现代陈世美。如果把李思扬和张一男的从前和过去讲给旁人听,恐怕十个有九个都会感慨:多么好的两个人,即使分了手也不相互憎恶,多么长情。放到以前,李春天也是这么认为的,但是现在,她越来越觉得,李思扬和张一男只不过是彼此平凡生活中的消遣而已。 老大和**提前半个小时到了剧场,首演的票几乎都是赠送出去的,大多数来的人都是记者或是知名人士,他们三三俩俩围在一起说着什么,偶尔爆发出一阵笑声,透着力不从心。 李春天拉着李思扬往边上走,那有一排座椅,可以安静的等待入场。 “呵,来得人还真不少。”老大有些兴奋,“哎,**,快看,那男的以前是我们团的,还追过我。” 李**顺着李思扬的手指看过去,灰头土脸神情猥琐的一个中年男的跟正在跟旁人说着什么,笑的时候露出黑黑的一口烂牙,真让李春天倒胃口。 “不嫌跌份啊!”李春天瞪了李思扬一眼,“就算当年他往死里追过你,你也不许再跟别人提了,知道嘛?” “那怎么了,现在人家是老了,年轻的时候多少女的往死里追他呀!”李老大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去买包瓜子吧。” “什嘛!”李春天瞪大了眼,“这是剧场,不是露天天影院!你能不能给咱俩都留点儿面子!” “剧场怎么啦!我不往地上扔瓜子皮不完了嘛!” “你是生怕别人注意不到你是不是?你让别人看见李思扬磕着瓜子看话剧你觉着荣光是不是?” “我这……我这不是无聊嘛!” “你就是想出风头!” 李思扬还想说什么,终究送了一口气,扁扁嘴说到:“好,不吃就不吃,反正待会就入场了。” 李思扬的话音落下,李春天却猛然间抬起了头——她听到一阵熟悉的笑声。寻声望去,但见刘青青和梁冰站在几个衣冠楚楚的充满艺术气息的年轻人对面正兴高采烈说着什么。张一男从人群中钻出来,扛着他苍白的笑脸奔向刘青青,一边说着什么一边自然地拦住刘青青的腰……是什么时候他们又一次和好如初?张一男信誓旦旦要与刘青青离婚好像就是前天的事儿。 从李春天的目光延伸出去,李思扬也看见了他们。片刻,李思扬推了推李春天,“看,我说什么来着,离不了。” “嗯?”李春天看着她,“为什么?” “你懂什么,张一男只爱他自己,我也只爱我自己,这世界上的爱没有无私的,人人都爱自己更多一些……”李思扬乜斜着李春天,“嗤”的笑出来,“当然,除了你,这世界上只有我们家的**,爱自己跟爱别人一样多。”她说的十分笃定。 一时间,李**头脑里一片空白,她不知该如何答对老大,只得瞪着眼睛像自言自语那样说到:“瞧你那无知的样子!还以为自己说的都是真理呢吧!” 李老大没说话,只对她做了一个得意的鬼脸,表情乖张。有个两个孩子的女人还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做那种怪异的表情,也只有她吧。 “我们走吧,准备入场了。”李春天想避开刘青青和梁冰,拉着李思扬往入口走。但是,……晚了一小步,刘青青已经看见了她并且三步并作两步走向了她……她们。 “李春天,李春天……”刘青青的声音又恢复了她结婚之前的温婉,她挡住李春天和李思扬的去路,微笑的看着她们。她的脸庞经过了精心的修饰,漂亮之极。这让李春天有种晃若隔世之感,面前如此优雅漂亮的女人可是那天泼了她一脸一头茶水的那个? 李春天有些紧张地看了看身边的李思扬,然后微笑看着刘青青,摆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不是,你打扮这么漂亮干嘛啊,今天你也不是主角。” “我是主角他老婆不行啊?”接着,刘青青的脸色大变,她看到了李春天身边的李思扬。可以想象那一刻她内心的震动,她不是唯一陪着张一男迎接这个对于张一男来说最引以为荣重要的时刻的女人。尽管她是他的妻子。 “你好,刘青青。”李思扬微微翘起嘴角,带着一点骄傲——那是她一贯的骄傲。 “哼,”刘青青重新调整了表情,冷冷对着李家两姐妹,“张一男的面子还真大,这么一场破话剧居然还有人从美国飞回来了。”她阴阳怪气地说到。 李春天连忙说:“青青,你别误会,老大是回来探亲的。” “不,不,不,”刘青青虚假地笑,“我高兴还来不及呢,也就是张一男还有这点面子,把话剧院以前的台柱子给招来……哦,对了,我还得谢谢你李思扬,谢谢你费心给张一男寄回来的东西,虽说不值几个钱,那也是你的一份心意对不对……” 李思扬抬手看看时间,“**,该入场了。”她拉着李春天的手朝剧场入口走过去,留给刘青青一个优雅的笑。 李春天的目光滑过刘青青的脸,她没有表情的美丽的容颜显得苍白。 梁冰从她们身后追上来,“李春天——”他喊住她们,“没事吧你们?” 李春天歪着脑袋看着他。 “我是说……你跟青青……没又吵起来吧。” “就跟我多愿意搭理她似的!”李春天白了梁冰一眼,拉着李思扬转身就走。 在座位上坐下,李思扬凑到李春天耳朵边儿上,“**,真的,真的,你好好考虑一下这个梁冰,听我的没错!” “我才不呢,脾气那么差,动不动皱眉头瞪眼睛,把我当傻冒啦!” “不是,我是说,他这个人啊风趣、幽默,而且我看得出来,他特在乎在你跟前的形象,人啊只有在在乎的时候才会漏洞百出,越在乎就越出错……” “得了吧,我虽然没吃过猪肉可总见过猪跑,凭我多年做情感栏目的经验,越是风趣、幽默的男的就越花心。” “嘿,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了你。” “你这话可说得不对啊,我要是跟他好那才是铁了心了!” “哼,”李思扬歪着鼻子哼哼唧唧地说,“我倒要看看你那孔毅是个什么爷爷奶奶样儿!我告诉你**,你要是为了一个不靠谱的孔毅丢了梁冰这个大西瓜,你……你,你找地儿哭去吧!” 李思扬话音刚落下,她和李春天中间伸过一只矿泉水瓶子,两个人同时转头去看,是梁冰。 “哎,李春天,待会一块吃饭?” 李春天接过矿泉水,“我待会还回去上班呢!” “哎,我说,你能不能别老跟横狗似的跟我说话,我就不明白了,你怎么就那么记仇!是不是李思扬!” 李思扬笑起来,“她,从小就这样儿,甭理她!” “我还一直觉着你们家**是个挺知书达理的姑娘,敢情,从小就是一记仇的主儿,我跟你说,但凡长得不好看的女的都这样,哪个男的要是惹了她一丁点儿,那就这辈子别想翻身。” 李春天坚定的回答:“就这样!” “德性!”梁冰对她无可奈何,又转向李思扬,“待会散场了咱们去吃一顿,你别跟青青一般见识,她就那样,一起吃顿饭,有什么话你们好好聊……” “梁冰!我告诉你,别仗着你们人多欺负老大!”李春天狗似的跳起来,生怕老大受了什么委屈。 “说什么呢**!”李思扬也感到不好意思,“人梁冰是一片好心,你怎么这样儿说人家。” “就是,我也懒得跟她多废话,待会散了我在门口等着你。” “行。”李思扬答应着,等梁冰走远,她掐了**一把,“你傻吧!人梁冰为什么请我吃饭?还不是为了讨好你!” “我用得着他讨好嘛!我最烦他说话的强调,说什么都是心不在焉似的跟你调侃,你都不知道他说的哪句是真话哪句是假话!” “哼,所以呀,跟这种人在一块才考验你智慧呢!我就能准确分出真假来。” “您是谁呀,我能跟你比嘛!” “妄自菲薄可不对啊。” “别废话了,看戏吧,开始了……” 钟声响起,大幕拉开,张一男用空前的想象力把那个李春天时常在马路上见到的疯女人的故事书写的无懈可击,她的骄傲、幸福、她无边的幸福、她深深的沮丧、叫人落泪的沮丧……每一个人都能在那个疯女人的身上找寻到自己的一部分,也许是全部,所有的唏嘘、所有的哀婉、所有的赞美、所有对美好生活的追逐和赞美、渴望与憎恶、所有爱恨情仇、所有人情冷暖……张一男都给予那个可怜的路边天使,他毫不留情、毫不吝啬,观众沉浸其中,深深感伤或是无比激动,感同身受,仿佛经历了一场刻骨铭心的爱情,千疮百孔,浑身无力……张一男是一个天才。过去和现在、他一直都是。 演出的最后,张一男带领演员们出来谢幕,刘青青疯狂的呼喊着张一男的名字,“张一男——你真了不起!”她像疯了一样,一遍一遍在李春天身后呼喊。 “真没劲,女的怎么就见不得男的有点成绩,你瞧她那样儿,前两天还哭着喊着离婚离婚,哼,这回,死都要跟张一男绑一块儿了。”李春天不满地嘀咕。 “换了你也一样,男人成功了,发财致富事小,精神上的满足才最重要,懂什么呀你!可着全北京的女的,就你一个傻冒!” “我傻,我傻,行了吧,你们精,你们精得都快上树了!”李春天无奈地叹口气,随着人群向外走。 “别走哇,还没跟张一男打招呼呢。” “打什么招呼,轮得着咱嘛!走吧,走吧,他叫咱们来无非就是为了显摆显摆。” “那我还得跟梁冰他们吃饭呢……” “吃什么饭!我还等着上班呢!到什么时候也别高估了你自己,你以为能讨到什么便宜,人家今天是一个团队,你一个外人单挑他们一群,你这不是自取其辱么!” 李思扬站在人群中,沉吟了片刻,转回头望向灯火辉煌又无限寂寞的舞台,眼神中充满眷恋——那里曾经属于她,她所有的荣誉和欢乐乃至骄傲均在那里发源,可是,她选择了远走天涯,摒弃了那个舞台所带给她的一切,并且,她得到更多,除了梦想。可是,无论何时,对于自己曾经义无反顾抛弃的东西,都要咬紧牙关,不再流连。 第21节 自从认识了孔毅,李春天其实常常想念他,尽管他们见面的次数不超过三次,而每一次见面的时间平均只有四十分钟。这并不防碍她想他。实际上,城市里每一个孤独并且感到前途渺茫的未婚青年都应该给自己找点儿事儿干,换句好听点儿的话说,给自己找一个情感的寄托,它会让你整个人看起来更鲜活不至于那么死气沉沉,所以那么多名媛都说,你可以不结婚,但是别忘记谈恋爱。 但是,对于一贯死气沉沉的李春天来说,想念一个人并不只是想念那么简单,对她来说,想念就意味着爱和爱情。 自从那天在咖啡馆分别,孔毅给她断断续续发过几个短信,内容大同小异,都是问问工作,谈谈天气,心情怎样,李春天耐心等待着有一天孔毅给她打来一个电话而不总是短信联系,如果打电话,他们可以讨论下一次约会的事儿,一起吃饭或者看电影,再不然,还到那家店里去喝杯咖啡也是好的,李春天总算可以看看他的样子,她都快忘了孔毅长什么样儿了。 张一男的话剧首演结束后,李春天先把老大送回了家,然后急匆匆赶往办公室。小沈已经快忙晕过去了,看见李春天来,几乎哭出来。“还算你有点良心。”小沈乐呵呵看着李春天,“早知道你有那么大的精神头儿真应该等你回来再开工……累死我了。”小沈伸直了后背,敲打着腰部。 “不至于的,你才干了这点儿好事儿就扛不住了!快干,干完了请你的客!” “没你这样的!就知道哄着别人干你的活儿,唉你是不是看我快辞职了不使唤白不使唤啊?” 李春天刚想说什么,编辑部的门被人推开,姚静手里拎着几个饭盒笑吟吟的走了进来。李春天一愣,下意识去看小沈,一瞬间,小沈也怔住了,随即,他努力调整了表情。 “我……打这儿路过,买了点儿吃的上来看看你们。”说这话,她把一个饭盒放到小沈的桌子上,“快吃吧,凉了不好吃了。” “呵,”小沈掀开来看了一眼,“炒河粉!”随即对李春天笑了笑,“这可是咱们最喜欢的宵夜了。谢谢啊。”他看着姚静。 姚静愠怒着对他笑,“假客气!” 只这一句,气氛立刻又轻松起来。 姚静又拿了一盒给李春天,李春天接过来对着她笑,“怎么样,新工作找到了?” “不然哪有脸上来看你们!”说的那么自豪。 “唉,我就说,你就不应该辞职,你说本来没什么大不了的,你非带头走了,你这一走我根本没法再待下去了,硬着头皮也得辞职……”小沈半开玩笑的语气说着,“赶紧回来得了,多大点儿事儿啊,就说你不跟我好吧,也不至于说走就走啊,弄得好像我逼走了你似的!” “去!就跟你多魅力无边似的!”姚静笑起来,“我实在是干够了这份差事,老这么熬着,总有灯枯油尽那一天!我说你们也赶紧的吧,找个朝九晚五的工作得了。” “我说你上这儿动员我们辞职来了!”李春天白了姚静一眼,“我这可刚当上主任,我还没过够当领导的瘾呢!” “就你事儿多!”姚静撅着嘴,“不跟你们说了,我进去慰问首长!”说着话,她朝康介夫的办公室走去。 李春天和小沈目送姚静进了康介夫的办公室,面面相觑。看得出来,沈光明的神情中仍有些别扭,不是因为他心胸狭隘,而是人在遭遇无法回避的痛楚的那一刻总会本能的想逃避,说两句不疼不痒的玩笑话,至少可以让彼此都体面一些。 其实,李春天和沈光明的心里都明白,姚静来看康介夫才是真的,她并不在乎沈光明是否辞职,她离开这间办公室也跟沈光明无关,人人都只在乎他们想在乎的人与事。 午夜时分,李春天和小沈结伴而行,“我送你。”李春天不留余地的对小沈说。 在车上,李春天问他,“说实话,你有没有一点怪姚静?也许她并不是那么爱康主编……我是说,有一点儿爱,有一点虚荣。” “你不认为我应该惭愧嘛?我连一点虚荣都给不了她。”沈光明微笑的看着李春天。 “你觉着你不够好?” “不是,康老板比我更好。”尽管最大努力的不去在意,他言语中仍然流露出沮丧。 遇到一个红灯,李春天慢慢把车停下来,看着小沈说:“别傻了,等咱到康老板那岁数,比他有出息多了。” 沈光明突然笑起来,“没你这么安慰人的,抬一个踩一个,人品怎么那么差!” 李春天不好意思的笑了出来。绿灯,她把车开出去,前行了几百米,从一个入口开上了三环。那是李春天和梁冰撞车的路口。 小沈突然冒出一个问题,“你说爱是什么感觉?” “爱?爱情?” “都差不多吧。” 李春天想了想,“爱……就是想念吧。”她并不确定,因为她不知道她对孔毅的想念究竟算什么——他们甚至还不算特别了解,甚至谈不上熟悉,怎么能爱一个不了解又不熟悉的人呢,这简直可笑。“……就是想念和期待。”她补充到。 “嗯。”沈光明重重的点头,“好像有那么点儿意思。不过,我不这么认为。”他看看李春天,“我认为爱就是无条件的接受。” “爱当然是接受,你不接受你爱什么?” “不是,接受跟接受还不一样,说白了吧,爱就是接受你爱的那个人所做出的一切决定,包括……包括不爱你。” 又是一个让人伤感的话题,做了几年的同事,直到今天李春天好像才刚刚了解一点儿沈光明。一直觉得他就是那种自私、狭隘又爱面子的大男孩——但凡家境优裕出身良好的男的都又这毛病。直到这一刻才意识到,原来沈光明有一颗平和公正充满善良的内心,真叫人感动。 在沈光明家楼下,李春天对他说,“把姚静忘了,找个更好的姑娘。” “遵命。”沈光明笑着下了车。 李春天打开车灯照亮他前行的路,小沈转过身来感激的对她挥手。 凡事都讲机缘,某某跟某某有情人终成眷属是千年修来的共枕眠,而像姚静和沈光明、李春天这样相亲相爱没有争斗的做了几年的同事,一定也是百年修来的同船渡,只是,渡船总有靠岸那一天,大家从此各奔东西。 李春天觉得累,她没回父母家,径直回了自己的住处。果然像老大说的那样“英雄见惯亦常人”,老大不在的时候那么想她,想得心都快掉出来,可是,才回来几天,已经觉得有点琐碎。整个家庭全都围着她转,是有一点累。但还是爱,爱她爱得心要掉出来,不管李春天醒着还是睡觉,只要老大一个电话无助的喊她“**,快来。”李春天什么都可以放下要去看个究竟,是不是老大需要她做什么。 有时候“俗话说”真的很神奇。比如“俗话说”知子莫若母,早在许多许多年以前,当老大和**还都是小孩的时候,母亲王勤似乎就看透了两个女儿的将来,她看得到老大将来会过着衣食无忧的体面生活,而**会劳碌奔忙得多。所以,她常常抚摸着李春天的头发对她说:“**,你得有出息,姐妹之间小时候两小无猜,不分你我,长大了就不一样了,再亲的姐妹长大之后各自成了家,你想要人家的东西,就算再不起眼儿,也不能打声儿招呼拿起来就走,你得跟人家说‘借’,人家高兴了就借给你,不高兴了就不借……”关于这段话,王勤翻来覆去不知对李**说了多少遍,所以她印象深刻,不论生活让她多么不如意,她始终不放弃自立——尽管老大可以给她相对轻松惬意的生活,但是自立,可以让她和老大平等的对话,倘若老大安排了她一切的生活,她将不能再同她争吵、玩笑……她将不再是李春天。 有时候**会对命运心怀感激,命运让她成为了李春天,而不是刘青青、姚静、钟小飞或者别的什么好的坏的女人,命运只让她成为了她喜欢做的那个人,她喜欢做李春天。 回到家,简单的洗刷之后躺在*上,李春天睡意全无。她从来没有在深夜给一个什么人打过电话,但是今天,她忽然很想给一个什么人打电话,哪怕只说一分钟。 她想给孔毅打电话。拿起手机又放下,翻来覆去好几次。她演练了几次:“喂?孔毅嘛?睡了嘛?……哦,我没什么事儿就是睡不着,给你打个电话聊两句……”直到她认为语气自然的时候才拨通了孔毅的电话。可是,刚拨出去,李春天又立刻按断,她担心这个时候打电话会让孔毅感到恼怒……但是,没关系吧,当她和老大还都是高中生的时候,老大就无数次趁着父母都上夜班的时间给男同学打这样的电话,当时的情景历历在目,老大跟她的男同学说起话来情意绵绵,自然的就像在演电视剧。 还是拨出去。电话接通了,传来一阵息簌声,接着是孔毅的声音:“喂?” “喂?孔毅,睡了嘛?”李春天故意学着十几年前老大的语气,“那个现在打电话……你……不打扰你吧……”李春天忽然感到很惭愧,后悔打这个电话。 “呃……”这电话对孔毅来说显然有些突然,“呃……对不起李春天,我已经睡了,有事明天再说吧……” “对不起,对不起,”李春天忙不迭道歉,“真对不起,你……你赶紧睡吧,真是对不起……” 李春天的话还没说完,孔毅已经挂了电话……失落,就像山洪暴发一样把李春天团团围住。太丢脸了,李春天真想从楼上跳下去,为什么要给人家打电话,简直是自取欺辱。这一晚上,再也别想睡着了。 唉声叹气了不知多长时间,李春天还是决定回家去找老大。 从楼里出来,冷风吹在脸上,李春天心里一下子轻松了:原来孔毅并对她并没有爱情,连喜欢也没有,甚至没把她当作一个可以相处的好朋友——否则,他不会那般的仓皇和决绝挂断电话,至少,应该客气两句——当一个人对你连客气也已经省略,那说明什么?你们是陌生人。尽管没有像老大那样多的情感经验,可是,一个情感版的编辑这点最起码的恋爱知识还是有的,不然的话,每天对着万猪奔腾,苦日子不是白挨了? 李春天坐在车里,一阵长吁短叹:唉,可惜了那些对孔毅的胡思乱想,一定是因为自己太无聊、太空虚。 李春天并没有回家,她在车里坐了一会儿便上楼去睡觉了,因为了结了一段心事,她睡得特别安然,就算丢人又怎么样?如果孔毅问起来,就说其实是打电话找他有事向他咨询——说瞎话谁不会! 第二天接近中午,**回家去吃中午饭,一进门,老大就瞪大了眼,“怎么了**,没生病吧,你脸色怎么这么差!” 一家子把**团团围住,左看右看。 “怎么了**?没感冒吧。”王勤拽着李春天的胳膊不撒手。 “没有,昨天晚上没睡好。”李春天轻描淡写,在餐桌边坐下,死也不能说昨天晚上给孔毅打电话的事儿。 虽然这么想着,还是没绷住劲,向老大说了。 李思扬乐的喘不过气儿来,“真有你的李**,就为这点儿事儿你连觉都睡不好。” 李春天翻起眼皮看着李思扬嘟囔到:“有什么好乐的,我脸皮薄不行啊!” “没说不行啊,不过你也忒不长眼了,连人家对你有没有意思你都看不出来!你这三十多年你怎么过来的!” “不是,我以为他对我有意思呢,我没觉着他讨厌我啊!”李春天有点急。 “那不讨厌跟喜欢你、爱上你是一回事儿嘛!”李思扬提高了声音,“我就觉着奇怪,你开口孔毅闭口孔毅的,人家怎么连个电话也没给你打过,敢情是您自作多情了。” “李思扬,你……过份了啊!”她不知不觉的红了脸。 “脸红什么!这又不是什么丢脸的事儿,你多经历几次这样的事儿就有经验了。”说完,李思扬又一次肆无忌惮的笑起来,笑靥如花。 “流氓!不要脸!”她大声喊着,气恼地从沙发上起身冲进了洗手间。站在镜子前,李春天居然为此流下了眼泪,仿佛受了多么大的委屈。 第22节 转眼,老大已经回来了三个礼拜,过完了春节,她和两个孩子就将返回属于他们自己的家。 老大回北京的这些日子,家里的冰箱永远装满食物,李春天从外边回来时常看见老大母子三人围在茶几或是餐桌边争抢实物的壮观一幕,有时候李春天忍不住摇着头揶揄老大:“唉,就算是猪也懂得先让小猪吃饱吧!”“唉,我在培养小猪的生活能力好不好!”老大从来都是这副无辜又不服气的嘴脸,每当这时,李妈妈总会豪迈的从钱包往外掏钱甩在**面前,“去,再买点吃的回来。”看也不看她一眼,“妈,您打发我去跑腿儿不要紧,能不能看着我说话,我也有尊严!”她说完之后却没人理,只得堵着心中一口气抓起钞票去超市采购。最受不了的就是老大总是在她打开门的那一瞬间嘟囔出一句:“哼,尊严,尊严值多少钱!”然后肆无忌惮的大笑……有的时候,李春天会感到气恼万分;大多数时候,她内心会升腾起一阵融融暖意,这样的一家人真是好。所以,有时候李春天忍不住想,一辈子不结婚,守着这样的一家人直到地老天荒。 从前,李春天总是怕死,她害怕自己忽然死了看不见父母和老大,看不见所有她亲近的朋友,并且为此感到深深恐怖;而今,李春天仍然怕死,她害怕自己忽然死了她的父母和老大将再也见不到她,他们该如何成活?唉,人越成长就越感到压力,关于生活和生死,逐渐发觉生命不再完全属于自己。 有一天深夜李春天从梦中惊醒。她梦见圣洁,那个小尖脸儿的美丽女子。那梦境真实的触目惊心:无边无际的旷野中,李春天伫立风中,想起她苍白的情感经历,忍不住放声大哭。怎么能不哭?她甚至没有一次像样的情感经历,甚至没有品尝过被人抛弃的滋味,至多,算是暗恋……失败的暗恋。圣洁咯咯咯地笑着走近她,眼睛里闪烁着幸灾乐祸的狡黠的光辉。 “哭什么?”她问。 “你说呢!”李春天回答。 “有什么大不了的?都是小情小爱!”她语气轻蔑。 李春天不服气,“嘁,小情小爱又怎么样?你的爱情倒是荡气回肠,你得到了什么,你连自己都失去了。” “瞎说!我和我的爱情一样永恒,天长地久,跟日月同辉。” “不是,你演电视剧呢吧!”李春天已经停止了哭泣,她忽然对圣洁充满鄙视,一个连自己都不爱的人拿什么来爱她的爱人。 “我觉得你真蠢。”圣洁忽然严肃的走近李春天对她说,“你是我见过最蠢最没前途的女的。”她说得笃定。 “为什么?”李春天迫切想知道答案。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是害怕被人家说成很蠢,那多半是因为被人家说中了又不知该如何辩解。 “哼,你总是踟躇在别人的生活,不能自拔,你没有自我。” “那我怎么办?” “你要勇敢,舍生忘死……” “舍生忘死?像你一样,一死万事空,你把我当傻冒!” “李春天你真是个傻瓜,世界上的事根本是不堕不灭、无生无死,假使我死了,在某人心里也永远鲜活……” “放屁!蒙谁呢你!” “你真无知……” “滚!” “李春天杀人犯!” “什么?” “李春天杀人犯!李春天杀人犯!李春天杀人犯……傻瓜!” …………李春天惊醒,大汗淋漓。她慢慢整理自己的思绪,渐渐发现责备她的不是圣洁,而是她自己——她从来没有原谅自己。 李春天多么想可以活得轻松一点儿,可是……唉! 春节报社会放假7天,但是作为年轻有为的副刊主任,李春天被安排值班四天。她依然感到高兴,一年之中,也只有这三天的时间,终于可以什么都不想好好休息。关于那些都市当中寻死觅活的怨妇,见她们的鬼去吧,一个一个全是造谣犯! 越临近放假,李春天的心情越好。每天她都是吃过午饭就出门,先到超市和农贸市场去采购春节需要的各种用品,吃的,喝的,玩的,甚至给爱瑞克和凯文出去拜年时候穿的唐装,李春天乐此不疲。而李思扬,每天晃来晃去不知忙些什么,居然终日难觅踪影,问她,她只说跟旧同事叙旧。 这一天在办公室,刘青青突然喜笑颜开的闯了进来,李春天看到她,立刻习惯性紧张起来,警惕地盯着她。 “**,你这是干嘛!”李春天的神情让她感到不悦,“我又不是瘟神。” 李春天一时不知说些什么,想起从前,刘青青和张一男一次次闯进她的办公室来胡说八道,完全不顾她的尊严,李春天不禁一阵恼火。“有事快说,没事赶紧走!”她忽然觉得跟他们没什么好客气的。 “德行吧!”刘青青白了她一眼。 李春天下意识去看一边的小沈,果然,小沈在低头暗笑。 “唉,我说,这是我办公室,你文明点儿行不行!” “行,行,”刘青青并不恼怒,愈发和颜悦色,“猜我找你什么事儿!” “……能不能严肃点儿!”李春天一边说一边翻着眼皮,面对这样的无赖,她连生气的勇气也没有了,只盼望她快点离开。 “猜啊!” “你……发财了?” “不是。” “你……升职了?” “不是。” 李春天忽然有种又被愚弄的感觉,生气地说:“不猜了!” 刘青青一笑,凑近李春天,在她耳朵边儿上吹着热气一字一顿地说:“我、怀、孕、了。” 李春天惊喜,定定看着刘青青,忘了说恭喜。 “三个月!”刘青青无比自豪,自言自语地继续说:“三个月了,我真粗心,三个月才想起来去做检查,这回……不会离婚了。” “哈,”李春天忍不住笑出来,“傻瓜。” “哈哈,你说什么我都不生气,我以后再也不生气也不闹脾气了,为了我孩子。”刘青青的表情就像捡了什么宝贝,像个孩子。 “呃……叫上张一男,明天中午,我请你们吃饭吧。”李春天无比真诚,对她来说,能够抽出中午的宝贵时间请人吃饭,那么难得——她要放弃睡觉的时间。 刘青青白她一眼,“不用,我还没告诉张一男,哼哼,我要给他一个惊喜。”她怀着憧憬,“你说,要做爸爸的心情是什么心情?” 李春天想了想,“兴奋吧……我也不知道。”她已经完全抛掉了初见刘青青的焦虑和不安,沉浸在刘青青无边的幸福当中,“沈光明,你说男的要做爸爸是什么心情?”她抑制不住喜悦去向沈光明发问。 沈光明一怔,继而不好意思的笑笑,“成心难为我是不是?我连娶媳妇的经验都没有你上来就问我当爸爸什么心情!” 李春天和刘青青一齐笑起来,“也是,”李春天说,“这问题应该问‘姐夫’。”说完,她对沈光明意味深长的眨了眨眼,惹得沈光明一阵大笑。 “**快来帮忙——”又一个熟悉的声音。 李春天、刘青青、沈光明三个人同时向门口看去,李思扬端着硕大的一盆腊梅花踢开了办公室的门,身后跟着的是同样端着一盆腊梅的张一男……李春天顿时觉得天旋地转。她忙不迭跑过去,接过李思扬抱着的大花盆,弯腰放到地上,趁机压低声音质问她:“你怎么回事!又跟张一男跑一块儿去了!” “我们参加话剧团的联谊会,从你楼底下路过,看见卖花的买了两盆……” 李思扬的话还没说完,刘青青愤怒的声音就已经炸响在耳边:“张一男!你不是说去团里报销电话费嘛!” “啊,是啊……”张一男把花盆放地上,转过身平静地说到,“我没打算去参加那个什么狗屁联谊会,这不是……不是碰巧在门口遇见老大了嘛,就一块去了……” “碰巧?”刘青青讽刺地看着他,“碰的也太巧了吧你们!”她的眼光在张一男和李思扬之间流连,仿佛穿透他们的肉体深深窥见他们的灵魂……她浑身发抖,定定看着他们,“不要脸!”她声嘶力竭喊到。 其他部门的同事“呼啦”又一次围住了副刊部的门口,李春天可怜兮兮地跑过去把门关死,她快哭出来了,作为报社最年轻的中层干部,她却总是用这样的方式引起人们的关注,就算再厚脸皮的人也扛不住。 “误会,误会。”她隔着门缝儿对着门外的同事们解释。 办公室里静得可以听见彼此的呼吸声,沈光明似乎也意识到更大的冲突即将爆发,已经从椅子上站起身来,随时准备着挺身而出。 “唉——”李春天发出深长而又绝望的叹息,“我说,你们能不能……” “我先回去了。”李思扬仍旧保持着她的优雅,不愠不火,她转过身走向门口,走了两步又停下,也像李春天那样发出一声叹息,然后对着刘青青说:“别误会……” “你别走!”刘青青厉声喝到。 李思扬只得重新关上已经拉开一半的门,转过身,看着刘青青。 张一男走近刘青青,压低声音重复着之前的话:“真是碰上的。” “谁相信你的鬼话!”刘青青忽然哭起来,“这些年,你们俩明里暗里的眉来眼去,你们……你们……狗男女!”刘青青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李思扬和张一男对望了一眼,谁也没有作声。 “说话呀!怎么不说话!”刘青青仍是气不过,似乎李思扬和张一男的沉默让她更加愤怒,她开始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数落张一男,“你忘了当年你是怎么追我的?要不是你死皮赖脸的追我,我能跟你好么?咱俩好了以后,你是怎么跟我说李思扬的?你说……你说……”刘青青哽咽着,伸手抹了一把脸颊的泪,这个再平常不过的小动作,却让李春天触目惊心——多么像城市里那些容颜不再、绝望无助、整天给她的情感版写稿的中年妇女——所有的男人都背叛她们、所有的信仰都背叛她们、所有的梦想都背叛她们——于是她们成为造谣犯——无限夸大自己的痛苦,期臆着可以用眼泪换取舆论微薄的同情……“你说你一早就知道李思扬是什么货色,你一早就看穿了她是个见异思迁的女的,你说你真庆幸她去了美国没再回来,要是她回来你就得跟她结婚,要是你给她结了婚,或早或晚,她也会红杏出墙……你说我比她强,比她强一百倍,我比她爽快、我比她真实,你跟我在一块特别踏实……你说,你说李思扬净会动心眼儿耍手腕,要不是看在李家父母对你那么好,你早就不跟她在一块儿了……你还说,刘青青我就喜欢你这样的女的,独立,让人放心,就算一件行李都不带把你扔到北极你都能拿冰块搭起一所房子再找来海豹的皮毛把自己裹起来取暖,要是换了李思扬,不出半天儿就喂了北极熊了……你说的这些话我永远记得,张一男,你把我说的那么好,好得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从里嘴里说出来的那个人是我了……可是我还是相信了,我觉着你那么真诚的追求我,你对我是真心的,我一定要珍惜你,哪怕我心里打鼓、我知道我不是一个你说的那样的人儿我也努力做一个你说的那样的人,我让你放心,独立、我拼命挣钱,我买车、我买房,我就为了变成你说的那样的人,我跟你结婚,我办婚礼,我置嫁妆,我不让你操一丁点儿的心,我要让你风光的娶个媳妇,我要让你坚定信仰,我要让你百分之一千的确定你之前对我说过的那些关于李思扬的坏话全是真的……可是全是假的!你从来也没忘了她,你说得那些关于她的坏话全是哄着我玩!张一男你是个流氓、骗子……”她掩面痛哭,那哭声叫人心碎。 张一男微闭着双眼,眉头紧锁,眼泪无声的滑过眼角。 李春天的喉咙里像塞了一团棉花,几乎不能呼吸。她愤怒地看向一边的李思扬,她期待着李思扬能说出只言片语表达一点点她的歉意——在对待已经分手的前男友的问题上,她表现的过于暧昧……然而,李思扬只是对着张一男和刘青青牵了牵嘴角,似笑非笑,她什么也没有说,轻轻拉开门,走了出去……只剩下刘青青、张一男、李春天和沈光明四个人在办公室里,两个当事人、一个帮凶、一个受了惊吓的旁观者……沉默,像一个世纪那么长。 “青青,”张一男的声音里流露一丝惭愧,“今天是真的碰上了,我去报销电话费回来,走到剧院门口碰上她和几个同事……你看,我的话剧演出那么成功,都是你的功劳,咱们不是说好了,永远不再提以前的事儿嘛……”张一男张开手臂慢慢慢慢去拥抱刘青青,“过去的就让它……” 刘青青一把推开张一男,“做梦!永远过不去!无论我是清醒还是糊涂,过去的它永远都在那,像只苍蝇,叫我恶心!” 有一次陷入僵局,沉默,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李春天轻轻绕过张一男,蹑手蹑脚地冲了一杯热巧克力端到刘青青眼前,低声下气地开口到:“别生气了,喝杯热巧克力,听说对……”她想说“对胎儿好”,可刚说到一半,手里的杯子已经被刘青青打掉在地上,“你也不是好东西!”她再次疯狂地喊到。 李春天没作声,她的端着热巧克力的右手烫得通红,热巧克力洒了一地,她最喜欢的杯子也已经粉身碎骨……她默默转身去拿拖把想把湿滑的地面擦一擦,她听见刘青青又一次斩钉截铁地对张一男说:“离婚!”然后看着刘青青拎起桌上的背包飞快走向门口……脚下一滑,她已经重重摔倒在地……李春天依稀听见沈光明下意识发出的一声惊呼:“孩子——”……张一男试图阻止她摔倒的双手还悬在半空……李春天定定看着眼前瞬间发生的一切,闭上眼无力的吐出两个字:完了。 第23节 完了。所有刘青青、张一男为彼此吃的苦、受的累、恩恩怨怨、爱恨情仇全部一笔勾销,所有的付出与忍耐全部成为过往,他们草草签了一份离婚协议书,只等春节假期结束就去领那本象征感情崩盘的离婚证书。 李春天很想能跟李思扬好好谈一次,关于张一男和刘青青婚姻的瓦解。李春天总觉得在某种程度上来讲,完全是李思扬破坏了他们,然而,李思扬终究是善良的,她跟张一男的联络、交往始终没有任何的企图,她只想对他好一点儿,这叫什么呢?李春天甚至找不到一个可以谴责她的理由。但李思扬终究还是自私的,想来想去,李春天对李思扬说:“你粗暴的走进了另外一个女人的生活,你打扰了她的生活,你影响了她的情绪最终导致了她的婚姻瓦解。” “但张一男是一个独立的人,即使结婚,他仍然在精神上独立,他有权力决定同谁做朋友,也只有他才有权力接受或者拒绝我对他的好。不是我的问题,不是张一男的问题,不是任何人的问题,是刘青青自己的问题。” 于是李春天无法再继续她对老大的谴责。 除夕那一天,李春天一个人在报社值班。她带了笔记本电脑和想看的电影到办公室去,她喜欢看温情的电影,第一次她看《人工智能》,她为大卫执着了两千年的等待恸哭到不能自已,爱、执着、善良、**,李春天怎么也想不明白爱为什么会如此温暖到**的地步。李春天就是那么爱哭,即使看《小猪宝贝》那样温情的喜剧,她也会笑着流泪,为此她解释说,流泪其实是身体为了缓解压力而进行的自我保护。 诺大的办公楼里,只亮着寂寥的几盏灯,街道上天寒地冻却充满节日的喜庆味道,李春天电脑里播放着她看过无数次的《et》,每当闷的时候她都看这个,她最喜欢外星人死去活来之后自豪的呼喊着:etphonehome!etphonehome!小小外星人骄傲的表情让她感到未来希望无限。多么奇怪,人们总是能从一些跟自己毫无关系甚至微不足道的细节里汲取无穷力量。 桌上的电话响起来,爱瑞克给李春天打的,“阿姨,你闷嘛?要不要我去陪你?” “还有我。”凯文在旁边插嘴。 “哈哈,你们两个还真是顶天立地。”李春天心里一阵温暖,“我不闷,你们好好陪姥姥姥爷看电视。”李春天不是不闷,她已经习惯了一个人守岁。 “妈妈说一会儿给你送饺子吃。” “别来,今天没有出租车。” 李思扬接过电话,“**,你办公室冷不冷?待会儿等他们都睡觉了我过去陪着你。” “别来,别来,我这上班儿呢,你们看完电视踏踏实实睡觉,我差不多也睡了,明天上午咱还得带着孩子们出去拜年,你可别熬得太晚了,不比我,整天熬夜脸色都黑黄黑黄的,你那小白脸熬一宿得什么样儿啊!” “去,瞎说什么呢,谁小白脸啊!” 李春天嘿嘿的笑,“赶紧陪爸妈看电视去吧,早点儿睡,甭惦记我,我年年这个时候办公室过,他们都习惯了。” “那……行吧,你差不多就睡,明天早点儿回来,我给你煮饺子,妈包的三鲜馅饺子可香了。”李思扬无比自豪。 “知道了,你也早点睡。” 放下电话,李春天长长嘘了一口气。自从那一天老大从她办公室走出去,她们俩一直别扭着,说不上来的别扭,讲道理,**讲不过老大,尽管觉得老大强词夺理她却找不到更好的措辞去反驳,并且因此而郁闷。但她们俩却永远不会因此而结下冤仇,平平常常的几句话,再简单不过的叮咛,就让一切的不愉快烟消云灭,取而代之的,是扯也扯不断的牵念。 想起之前跟老大的小小别扭,李春天忽然有点自责:老大从那么老远的地方飞回来,干嘛要跟她闹别扭,为了别人的闲事儿而责备老大,凭什么!老大才是最要紧的,就算她成心破坏了张一男和刘青青的婚姻,作为她唯一的妹妹,也应该坚定不移地跟她站在一起的不是嘛!为什么不?地球上几十亿人口,只有老大跟她有相同的父亲和母亲,这个理由足以让**为她做任何事了。 想到这里,李春天仰面靠在椅背上,揪着自己半长不短的头发自言自语地说到:“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白雪!成天被这点烂事儿缠着,头发都熬白了……”忽然之间她似乎开了窍儿,“也真是的,干嘛老围着人家的事儿打转儿!跟你有什么关系呀!” 刚说完这句,手机又响起来,一看,是张一男。李春天想了想,按掉。她不知道跟他说什么。 谁知,没过五分钟,张一男却推开了办公室的门。瘦了,也黑了,胡子拉碴,跟话剧首演时那个春风得意的张一男判若两人。李春天的不耐烦和抱怨突然之间都不见了,张一男的倒霉样儿让她实在不忍心再说出点不咸不淡的话来。 “你怎么知道我在?” “哼,你不是年年这个时候都在这儿嘛!”张一男把带来的小菜和饺子放到李春天桌上,从羽绒服右边口袋里掏出两头大蒜,又从怀里拿出一瓶白酒,最后脱下羽绒服扔在一边儿,“咱俩一块儿过个年吧!”他拉过椅子来坐下,充满无奈。 “呵,”李春天苦笑,“认识你这么多年了,这是你人生最大起大落的时候吧,那边儿刚在舞台上享受完万众瞩目欢声雷动,转脸就妻离子散无家可归,唉,张一男你跟我说实话,你现在什么感觉?” 张一男黑着脸,翻起眼皮看她一眼,拿过纸杯子倒满了酒端起来对着李春天,“先喝酒,待会再慢慢跟你说。” 李春天苦笑着端起杯子,象征性和张一男碰杯,“啊,说点儿什么呢?新年新气象,希望咱们都能洗心革面、明年再重新做人。” 张一男喝了一大口,面部扭曲着。他抹了抹嘴,抄起筷子吃了几口拍黄瓜。 “**,千万别结婚。”他又夹起一块水晶肘子塞嘴里,并不看李春天,发狠似的咀嚼,“真的,真的,千万别结婚,别跟自己过不去。” 李春天一点不惊讶他这么说,此时此刻,她只想给他一点安慰。于是她说,“没你说得那么严重,你不要因为偶尔的一次伤害就对今后的生活失去信心,人生苦短,高兴是一天,不高兴也是一天,还是快快乐乐地过……” “嘁!”张一男颇不屑,但是不抬头,喝了一大口酒之后,他慢慢地说:“别自欺欺人了**,你跟你们家老大怎么就不能中和一下!一个精得跟猴似的安个尾巴直接就能上树了,另一个又笨得像个猪,就算马上要挨宰了也还是以为只是放出猪圈去外面溜达一圈儿……**,这女的啊,二十岁的时候头脑简单那叫单纯,特别可爱,可是到了三十岁头脑还简单,那就叫蠢!平常有人这么告诉过你吗?”张一男愣愣地看着她,“说话!有没有人这么告诉过你?” 李春天喝酒,辣得眼泪流下来,她抓起纸巾抹了一把脸,迎着张一男的目光老实的回答到:“有,好几个人说过我蠢……” 张一男放声大笑,“怎么样,我没骗你吧。” “不过……你没觉着我也挺了不起的?比你们这些所谓的聪明人更加了不起,尽管我笨,我蠢,可是上天仍然给了我活在这世上的本领。现在,我有自己的工作,有我一个人的生活,将来,我也会谈恋爱、结婚、生孩子……”李春天端起酒杯望向窗外,整个城市都璀璨,像一个硕大的水晶球,五彩斑斓,“我一定会生活得很幸福。”她无比坚定地说到,神情里充满希望。 “傻样儿吧!”张一男捏了一个饺子咬了一口,“你这个人就是太容易满足,胸无大志,你老觉得自己过得不错,其实什么也说明不了,只能说明你运气好。”他挥舞着剩下的半个饺子,“我就纳了闷儿了**,世界那么大,别处有那么多的精彩,你怎么就像没看见一样,成天就想着谈恋爱、结婚、生孩子,真是……真是可悲。” “我活的比你们塌实,不像你们,一个比一个虚荣。” “哼,塌实?等你真的有一天结了婚你就知道了,婚姻生活太坑人了,丑陋得让人心寒。”他把纸杯里的半杯酒一饮而尽,说话立刻含糊起来,“这婚姻啊,我跟你说**,这婚姻真得讲究门当户对,比如我跟刘青青吧,我们为什么离婚,起根儿上就是个错误,门不当户不对……” “别不要脸了你,你说这话不觉得亏心啊,人家刘青青对你多好啊,你怎么一点儿不知道感恩呢!” 张一男连连摆手,“你听我说,听我说完。就是因为她对我太好了,我真受不了,我走到哪、什么时候想起她来都是我心里的一块儿大石头!其实我跟你一样也是一个胸无大志就想塌塌实实过小日子的人,可是不行啊,刘青青在后边儿推着我,打定了主义要栽培我,那好吧,做生意我不会,我只能跟她说我热爱艺术,我要搞话剧,我得给自己找回点男人的尊严对不对,于是乎,刘青青出钱出力,上天入地也帮我把这事儿做成,可是**,我真不愿意这样啊……”一杯酒又喝干了,张一男通红的双眼中滚落出浑浊的泪,李春天慌忙拿纸去替他擦,张一男却更加伤心,眼泪一阵一阵的涌出来,伴着心酸,“所以我说啊,这两个人结婚,没出息的就找没出息的,谁也别栽培谁,真的**,一辈子都背着一份恩德过日子,真的受不了,除非狼心狗肺,无情无意,像老大那样……” 李春天怔住,喃喃自愈似的说:“老大对你也不错……” “不错?呸!我还不了解她!你们家老大对谁都没有对她自己好……当然,除了对你,她也就对你是真的,你觉得她对我好,其实我最清楚不过了,她就是找个精神寄托……当然,不怪她,是我自己太不争气,我总忘不了她,忘不了我们年轻的时候那么好过,其实你说我还爱她嘛,不爱了,我就是忘不了年轻时候的自己,人生最纯洁的爱情都给了她了……” 一阵酸楚涌上李春天的心头,无声的红了眼圈儿,大口大口的喝酒,一只手搭在张一男的肩膀上,使劲儿使劲儿的拍打着,她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张一男说的没有错,生活啊,实在太坑人,就算那么美好的青春和爱情也只能活在记忆当中。 过了许久,李春天问张一男:“以后……许多许多许多年以后,你想起刘青青,你会不会觉得愧疚。” 张一男放声大哭,充满委屈,像个孩子。午夜的钟声穿过大半个城市悠悠扬扬的飘荡在空气里,城市顿时沸腾起来……李春天就在张一男绝望的哭声中和他一起迎来了新的一年,这叫他妈的什么事儿! “别哭了,”李春天拍拍他,“别哭了,别哭了,把痛苦都留在过去……”她从抽屉里拿出几根烟火棒,走到窗边推开窗户,点燃了,“来,张一男,你也放一根,把不如意都留在前一年,愿咱们新一年都有新进步……来呀,快点儿,许个愿……我先许,我希望我在新一年工作顺利……” “工作?”张一男迷着眼睛看着李春天和她手里的烟花,“**,赶紧把这工作辞了吧,别整天傻呼呼的,你怎么从来没想过,你们单位这么多人,论资历、论能力、论……不论论什么,你们这个副刊部主任轮得到你来当嘛!你居然还当得心安理得,傻东西!” “什么?你说什么?”李春天手中的烟花燃烧殆尽,璀璨过后只剩下粗糙而丑陋的残骸还握在她手中。 张一男迎着李春天诧异的目光,轻轻地说到:“你能当上主任全都是因为梁冰,他在跟你们报社搞合作,买断了汽车版面的经营权……” 李春天仍不解,她皱其眉头:“这跟我当主任有什么关系?” “哼,梁冰是什么背景?你们的社长当年就是他爸爸手底下的文书……他想让你当个副刊主任那还不是一句话……不过,其实也不是坏事,他也不是想害你,傻东西!” 李春天像被定住了,不能动弹、不能说话、不能呼吸……一直以为自己当上副刊主任是当之无愧,一直那么骄傲自己是报社最年轻的中层干部……哼,干部?还一直以干部自居……其实什么都不是,李春天感到一阵轻飘飘,酒精终于开始在体内大规模发作了,让她头晕目眩……“不会的,我对工作兢兢业业,我每天像牲口一样只知道干活干活干活,我毫无怨言,我每年春节都在报社值班,我团结同事,尊敬领导,我在副刊干了六年我是报社几百个职工里面选出的优秀员工……” “没用,**,你说什么都没用,就是梁冰一句话你才当上的主任……所以,别老劲儿劲儿的看谁都不顺眼,你什么都不是。”张一男的言语中夹杂着一丝幸灾乐祸,他的眼睛似笑非笑,“刘青青、李思扬她们都知道这事儿,不信你去问问?” 李春天就像一只被刺破了的皮球,没有一丁点儿的精神,一点儿一点儿的瘪了下去。她坐回到椅子上,无精打采地仰望着天花板发呆。窗户开着,节日的喜庆连同冷风一齐涌进来,结结实实地打在李春天的脸上,冰凉的,是眼泪。 这个春节多么令人难忘,两个卑微的小人物躲进气派非凡的报社办公大楼各自体味着各自的不幸乃至绝望。当黎明一点一点的到来,新一年的太阳即将喷薄而出,李春天的眼前却在一点一点变得黑暗,她那么引以为自豪的成就,她唯一值得安慰的一点荣誉,原来什么都不是,在这个世界上,在这纷杂的生活里,谁会在乎谁呢?谁会在意谁的理想和付出?一切都是虚假。 “辞了你这个破主任吧,如果你不想背负着别人的恩典过一辈子……这滋味真他妈不好受”张一男真诚地对李春天说,“我知道你舍不得,可是,我不愿意看着你难受,记着**,爱情和虚荣不可能被交换,别人给的东西可能感动你,却不可能改变你,你得做你自己……” 第24节 在李春天自己的房子里,李思扬在客厅里来回的转着圈儿,一边走动一边痛骂张一男,“闲的,闲的,张一男真是闲的没事干了,好好的跟你说这个干嘛!真是惟恐天下不乱了他!” 李春天抬起红肿的眼皮,委屈地看着老大,“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怎么不告诉我!我还整天陶醉其中,我还洋洋得意以为自己挺了不起的,你们就把我当个猴似的耍,看着我洋相百出!你们一个一个安的什么心!” 李思扬在李春天旁边坐下,“哭,哭,哭!大过年的就为这点事儿你就哭吧!让妈知道不骂你才怪呢!大过年掉眼泪,一年都别想顺当!”说着替她擦了擦眼角,“瞧你这点出息!别动不动就理想理想理想的,理想值多少钱……” “你就知道钱钱钱!” “废话,那没钱有法儿活呀,跟那个《路边天使》似的去要饭,人生就完美了?没钱连饭都吃不饱,你有力气谈理想!” “但是这关乎我的尊严,我也有自尊心啊!” “没人说你没有啊!”李思扬有点急,“我发现你可越来越矫情了,你怎么不识好歹呢!人家梁冰这么做是为什么?好好的干嘛非帮你当上这个破主任,人家要不是因为想对你好,人家犯得着么!” “我用不着他对我好,他对我好干嘛砸我东西?” “傻吧你!梁冰是要追你!真不知道假不知道啊你?” 李春天愣了一下,嘟囔到:“可是我特怕他……我觉着他不踏实。” “哼,谁踏实?张一男踏实嘛?”李思扬白了她一眼。 “不是,怎么又拐张一男那去了,哪儿跟哪儿啊?” 李思扬似笑非笑地看了李春天好一会儿,直到李春天目光不自觉地躲闪开来,李思扬才缓缓开口,“**,多少年了?你真当我不知道?” 李春天忽然一阵心酸,她明明知道李思扬说得是什么,却装作嘴硬的瞪起眼:“你知道什么呀!别自作聪明了,你什么都不知道!” “我当然知道!”李思扬越发笃定。 “你有病吧!” “你才有病呢!你别以为我傻得连你喜欢张一男都看不出来,我是谁呀!你那点无知的小把戏瞒得过我法眼……” 李春天双颊一阵发烫,像被谁打了两个耳光,脸涨得通红,“嘁!自以为聪明……” “嘁!自以为别人不知道!” “你知道什么?知道什么呀!嘁!” “我知道什么我刚才不是告诉你了嘛!”李思扬乜斜着李春天,“怎么?你让我再说一遍……那我就再说一遍,你别以为你喜欢张一男的事儿我不知道,你以为我跟爸妈似的糊里糊涂呢,我告诉你,我早就知道!你挺好的一个姑娘,工作不错,人又傻,这么多年你没都不着急谈恋爱、这么多年你就围着张一男转啊转,人家结婚你也跟着张罗,人家吵架你从中间传话,你明明知道人家不喜欢你,你就那么耗着,把你的青春一点点儿耗了个干净,你现在着急了谈恋爱了?晚了我告诉你!你以为现在的男的都跟你一样傻冒儿呐!你还别不知足,现在有个不开眼的梁冰追求你,你还老大不乐意,你凭什么呀?你有什么呀?别老自己觉得臭不错儿的……早晚你得把自己给耽误了,到那时候哭你都没地方哭去!”李思扬恨恨地。 李春天恼羞成怒,“放屁……你放屁……你、你……”她却不知道接下来要说什么。 李思扬气的笑出来,“这有什么丢人的**?这是丢人的事嘛?不是!你个傻东西!” 李春天仍旧保持着气恼的表情,歪着脑袋看着老大。 “现在不是挺好的,张一男离婚了,你暗恋了这么多年……机会终于来了……” 李春天像泄了气的皮球,叹息着,嘟囔着:“可是我现在不喜欢他了,他自私。” “谁不自私?人无完人,**,这个道理你不懂!” “可是老大,我其实……其实我并不爱他,只是有点喜欢,我曾经觉得他很有艺术气质,我觉着他拥有崇高理想,我甚至以为他高贵、不食人间烟火,其实都是血肉之躯,人人都一样的贪婪、市侩、自私……” “所以,你爱一个人和你仰慕一个人是两回事,所谓仰慕,只是你一厢情愿的美化他……” 李春天站起来走到窗户边,她背对李思扬,不作声。 李思扬跟过去,在距离**一米远的地方站住,“**,”她继续说,“我替你高兴,虽然晚是晚了点儿,你总算想明白了……只是可惜了你的好时光,你最好的几年就这么荒废过去,给了一个经过你粉饰过的虚幻的人,其实那个人并不是张一男,你是的心中理想的人……呵,傻瓜,女人的青春一纵即逝,你再也回不到二十岁的年纪……” 李春天猛地转过身,看着李思扬,她坚定地说:“但这就是我。” “是,是,”换做李思扬陷入无边的沮丧,“不管你耽搁了多少时间,你就是你,哪怕你还会为了一个什么根本不值得你付出的人再耽搁十年八年,你还是你,你是我妹妹,你是李永坤和王勤的女儿,你是李家的**……所以,不管你做什么决定,老大都支持你,无条件的……前提是,你让自己高兴。” 李春天的眼泪流出来,她内心有巨大的拥抱老大的冲动,她忍住了,如果她去拥抱她,她也一定会流眼泪,不是说春节流眼泪一年都不顺利嘛,就让所有的不顺利都留给自己。反正这么多年也没顺利过。 这是自出生以来老大和**之间最深刻露骨的一次谈话,李思扬离开之后,李春天在客厅里徒坐了许久,回想着老大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想到关于张一男的那一段,李春天再次不自觉的红了脸,是的,曾经以为那么深情地喜爱,那么绵长的眷恋,那么完美的一个人,到头来,也不过如此。倘若过去的一切都能重来,倘若能早一点清醒过来,倘若可以摒弃那些不切实际的爱慕与奉献,今天的李春天,应该也是璀璨的,笑靥如花的吧。至少,不会是孤零零一个人。 过去的这些年,李春天其实根本没有理想,她一直让自己活得卑微,似乎只有这样才有资格做一个长久的张一男的仰慕者。多么可笑。直到张一男跟刘青青结了婚,李春天仿佛终于完成了一个光荣的任务,一边是无边失落,一边又感到无尚荣光。然而,在张一男和刘青青恋爱的长达八年的时光中,李春天又是怀着怎样的期待和怎样重重的矛盾呵,如果她有写日记的习惯,从一开始就记录下这些年她内心的点滴,那该是怎样让人震撼的作品!别的就不提了,光是李春天那憋憋屈屈的劲儿,能和《简.爱》有一拼吧。 正胡思乱想的功夫,沈光明打来电话给李春天拜年,李春天无精打采的应付着,她对所有的节日均没有感觉,因为所有的节日对她来说也都是工作。其实李春天比谁都清楚,工作,只是她给自己找的借口而已,除去工作,她的生活贫瘠得就像一片荒草地,要是有一丁点风吹过来,她的整个人就变得东倒西歪,要是有一点星星之火,她就会灰飞烟灭。人怎么能这么活着,就像张一男所说的,外面的世界那么广阔,她是应该对那些精彩的生活有一些向往的。原来,她对张一男的话如此迷信,即使她已经清楚不爱他,但,就像十几年那么长久的老朋友,突然分别,总有些依恋。 暗恋,可悲的字眼儿,是默默奉献和荒废青春的代名词。一旦这感情不在,对方也不过是个陌生人罢了。李春天问自己,后悔嘛?当然后悔,甚至没地儿去讲道理,谁能再给她一次青春?怨恨嘛?当然不,没人举起钢刀逼着她必须去暗恋谁,完全是自己的选择,心甘情愿,好比**,愿赌服输;好比下棋,举手无回;好比结婚……比结婚更惨,惨一百倍——结婚可以离婚,可以怨恨,暗恋只能死撑到底。 过了初七,报社正式上班了,沈光明也从这一天开始正式离职。副刊来了两个新同事,一男一女两个二十四五岁的年轻人,看着他们,李春天想起自己刚到报社上班的模样,唯唯诺诺,草木皆兵,熬了这么多年,终于可以挺直了腰板说话,想想只觉得酸楚。 下午报社开全体会议,宣布上一年度优秀员工的名单,李春天又一次拿到了“荣誉”。从康介夫手里接过那个水晶奖杯,李春天已经没了那份荣耀,她只觉得那东西轻于鸿毛。 散了会,李春天往办公室走,康介夫从她旁边低着头走过,李春天叫住他,“‘姐夫’!” “嗯?”康介夫答应的很自然,他看着李春天,等着她说点什么。 “我不想干了。”李春天小声说。 康介夫一点也不惊讶。“那就……写个辞职信……” “嗯,待会就给你,今天就不干了。”李春天说完往办公室走。 康介夫追上她,“李春天——” “嗯?” “其实……下个月就要调你去汽车版了,独立经营,虽然还是主任职称,社里已经特批你享受副主编待遇,辞职的事儿……你要不要再考虑考虑?” “不考虑,”李春天坚定地说,“不想干了。” “梁冰……”考虑到主编的身份,康介夫欲言又止。 “梁冰也不考虑。”李春天淡淡地说。“我走了。” 回到办公室,李春天发觉自己出了一头的汗,其实在从康介夫手里接过“荣誉”之前她还没想好是不是这么快离开报社,她太念旧,对一份习惯的工作就想对一个习惯了的人那样舍不得,可是,就在那一瞬间,她突然就决定了,她要洗心革面,做另外一个李春天。 深夜,完成了工作,李春天开始整理她的个人物品,该扔的扔掉,还能拿得出手的就送给两个年轻同事,到最后,李春天发现她其实没有什么东西需要带走的,除了圣洁送给她的那条丝巾。 想起圣洁,李春天不禁心头一紧,脑海里浮现出她曾经看过的那些她在世界各地拍下的照片,忍不住叹息,一个就算有过那么多的欢乐的人,最后也不免绝望,都是因为她的生活太过单调和寂寞。李春天真恨她,为什么要那么执着的给她投稿呢?否则,李春天根本不会走进她的故事里,亦不会萌生出那么多的思考,思考容易让人对现实不满,然后反抗,而反抗,意味着牺牲……至少,也会有痛苦。 开车往家走的路上,李春天给老大打了电话,“老大,我辞职了。” 电话那头传来李思扬的欢呼声,“跟我去美国**,去纽约。” 李春天刚拐上三环路,对于老大的提议,她有些迟疑,“让我想想……”突然,她感到身子一震,“回家再说。”她慌忙扯下耳机,踩了刹车。 “路上连车都没有都能追尾!”李春天嘟囔着下了车,不禁怔住——是她熟悉的奥迪,还有车里的梁冰。 梁冰从车上下来,走到李春天跟前,李春天下意识转身往车里钻,刚拉开车门,已经被梁冰拽住了胳膊。 “干嘛!”李春天甩开他的手。 “你跑什么呀!”梁冰面无表情。 “我等着回家。”说着又去拉车门,梁冰一脚踹过去,车门再次关上。 “你干嘛!”李春天喊到。 “你什么意思?说清楚!” “什么什么意思?” “你辞职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不想干了。”李春天歪着脑袋,心不在焉地看向路边。 “你得了吧!你什么不想干了,你不就是躲着我嘛!”梁冰轻蔑地语气说到,“你瞧你那德行,你有什么好骄傲的!” “我就这样。” “你什么就这样啊?我跟你说,你就是有病,你长这么大你就从来不知道别人对你好是什么滋味儿,你自卑,我早看出来了,你从小你就不自信,你长三十岁了你都没被人追求过,你这样一个女的,你活着有劲嘛?” 李春天像当头挨了一棒,呆住了。 “哎,李春天,我问你话呢,你听见没有,我问你这样活着有劲嘛?” 李春天缓过来一些,“你管着嘛!” “那是,那是,我当然管不着了,我管不着你,可是我管得着我自己,我心眼儿好,我看见你这样一个女的活的那么窝囊我受不了,我……我、我得奉献一点爱心……” 李春天又气又恼又不好意思。“你……你神经病吧!”她明显的底气不足。 “你瞧你傻乎乎那样儿,骂人都骂不利落,哎,你说你长这么大,是不是一跟男的说话你就脸红啊!瞧你那点出息,平常看着挺厉害的,一到关键时刻连话都说不利落。哎,不是我说你李春天,你怎么就分不清好赖人呢,我一片好心,我求爷爷告奶奶给你个副刊主任当,你怎么就不知道珍惜呢,你别以为是我对你有什么企图,哎,你说,你自己回家照照镜子,我,就我这样的优秀青年,我一表人材,相貌堂堂,追我的女的绕三环都能排一圈儿了,我能对你有企图?哎,我要不是看在我那天喝多了在你们家砸了你东西……噢,对了,我还吐你裤子上了,你还当着我的面儿脱了裤子……” “滚!流氓!”李春天羞愧难当,“你少耍流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不就是想追我嘛,我告诉你,就算全世界的男的都死光了,我一辈子嫁不出去,我也不会跟你好!” “哎,我说李春天,咱俩到底谁流氓?你还是个女的呢,你动不动就跟一个男的说‘跟你好’‘跟你好’的!你一点都不觉着不好意思是嘛?” 李春天一时语塞,“你少来这套!你是怎么想的你心里清楚。”李春天看到被奥迪装坏的尾灯,“赔我车!” “赔啊,”梁冰一副无所谓的表情,“我有保险,怕什么的。” 李春天白了她一眼,“懒得跟你废话!”说着再次拉开了车门,看着梁冰说:“我跟你说实话吧,自从我认识了你,一天比一天倒霉,一天比一天点儿背!” “得了吧,你活了三十多年你什么时候不倒霉了?我跟你说我早把你的底都摸清楚了,从小学到高中再到大学,有一天你过得不是窝窝囊囊的嘛!以前有你们家老大罩着你还好,自从你们老大去了美国,你哪一天不是低眉顺眼的讨生活?好不容易你撞见了我,我愿意接过李思扬的大旗继续罩着你,你还一百个不乐意!我跟你说实话吧,我刚从你们家出来,都跟你爸你妈谈妥了……”梁冰越说越得意,完全忘了他身处何处,“你别得意啊,我要不是看在你心地善良,我真不愿意追你,你说你这么平凡一个女的……”梁冰突然觉得李春天看他的眼神有些不对,一瞬间,李春天疯了一样扑向他——那么大的力气,把他拉向一边,而巨大的惯性推着李春天向道路中间摔了出去,一辆汽车飞驰而过……一切都发生的太快,叫人措手不及……“李春天——”梁冰呼喊她的声音里充满绝望。 那么多的人围在李春天的*前,从她的角度看上去,他们的眼睛亮晶晶,宛若暗夜星辰。 李春天的眼睛张开又闭上,她那么累。 每个人都呼喊她,“**——**——**——”那声音连绵不绝。 李春天的目光流连在他们脸上,多么想紧紧拥抱他们,可是她动也不能动。王勤和李永坤紧紧拉着她的手,李思扬的眼泪滴在她脸上。 “能够成为李家的**,我多幸运……”她无限眷恋。 李春天看到了梁冰,他那么懊恼。 “如果我活着,我一定跟你好。”她说得那么清晰和坚定。 可是,她死了。 从此以后,世界上再也没有了一个像她一样的李春天,对谁都是予取予求。再也听不到她的抱怨,再也看不到她急匆匆像去打仗一般走路的身影,所有她认识的人的手机上将再也不会闪烁一个叫李春天的名字,她将再也不会有烦恼,再也不能活的像个牲口,再不会笑。可是,李春天知道圣洁没有骗她,“世界上的事根本是不堕不灭、无生无死,假使我死了,在某人心里也永远鲜活……” 尾声立春的那一天,李家阳台外的巨大的鸟窝里飞来一只鸽子,喝水、吃食,它歪着小脑袋转动眼睛好奇打量着房屋内的一切,对着李家父母不断发出咕咕、咕咕的声响,像极了什么人的呜咽。 是**。他们说,这一辈子我们都会想念你,每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