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鄙的圣人:曹操2》 第一章 新一轮宫廷斗争开始了 曹操返京 汉灵帝光和三年(公元180年),弄权多年的大宦官王甫覆灭后,二十六岁的曹操也因通晓古学,再次受到朝廷征召,即将分别家乡的妻儿,前往洛阳担任议郎——给汉灵帝刘宏充任顾问,名义上虽说光鲜气派,却是个毫无实权的职位。 离开老家沛国谯郡1的前一天,曹操逗了一会儿襁褓中的儿子曹昂,实在是闲得无聊便拉着弟弟曹德,又找来好友丁冲蹴鞠。 “我这次前往洛阳,什么时候再回来可就说不准啦,来来来,咱们尽兴踢一会儿!”此时尽管正值深秋时节,但曹操奔来跑去,半个时辰后已是汗流浃背,浑身酸痛。眼见绣球好像箭似地划过天际,曹操瞅准机会,又来了一个“倒踢紫金冠”。 曹德可慌了神,迈着小碎步追出去老远,还是没接住,球一股脑儿翻进林子里不见了。秦宜禄与楼异两个仆人见了,赶紧跑进林子里寻找。丁冲干脆就放弃了,喘着粗气往地上一坐,从怀里掏出酒来玩命灌。曹操解开衣服,叉着腰哈哈大笑:“你们这帮人差远了!” 曹德喘息着摇摇头:“都是奔三十岁的人了,体力不及少年时。”曹操其实也有些喘,却兀自挺着腰杆道:“别说丧气话……子曰‘三十而立’,那还是建功立业的年纪。此番出任议郎,我还要从头做起。” 在林子边的树荫下,丁氏和卞氏两位夫人坐着闲话。 丁氏怀里抱着出生不到半年的儿子曹昂,其实这孩子不是她亲生的,他的生母刘氏乃是丁氏夫人的丫鬟、曹操的小妾,为了生这个儿子难产死了,临死前把小曹昂托付给了丁氏。丁氏精心照顾,真把他当成了亲骨肉,无奈就是缺一口奶罢了。卞氏歌姬出身,气质比那位贤妻良母的丁氏要活跃得多,她扇着团扇,气定神闲地看着他们几个蹴鞠。 曹操又把绣球踢丢了,便信步来到她们身边道:“热死了……哎呀!这帮家伙不行呀!”丁氏耷拉着眼睛道:“人家根本就不会蹴鞠,出来就是为了陪你解闷的,你还挑三拣四的。如今家里产业也多了,公爹这一封信,德儿兄弟又置房子又置地的,你也不知道帮帮忙,明天要走了还不干点好事。大热天还把他们拉出来陪你遭罪,真不把麻烦当回事儿!”说着她拍了拍怀里的孩子,“昂儿昂儿听娘说,长大了不学你爹爹……” 一旁的卞氏笑道:“姐姐,他都要走了,您就饶了他吧。” 曹操撩起衣角擦擦头上的汗,丁氏见了又道:“你也太不知道疼人了,都是当爹的人了,一点儿正经都没有,衣服是叫你擦汗使的?不是你洗的你永远也不上心。” 曹操皱眉道:“你这是干吗呀?在家教训我两句也就算了,出门一趟你还这么多话,我不就擦擦汗吗?”丁氏只管孩子不再理他,卞氏却道:“夫君,你也真不晓事,姐姐是舍不得你走啊!” 曹操默默蹲下来,叹了口气:皇帝刘宏在宦官王甫的鼓动下废宋皇后,改立何后。宋氏被冠上了巫蛊谋反的罪名,曹家因为与宋氏结亲而跟着倒霉,一门士人无论少长全部罢官不说,曹操的三个本家叔叔曹炽、曹鼎、曹胤相继亡故。最后因为他父亲曹嵩买通大宦官曹节相助,才算是平了冤案。朝廷又因为曹操通晓《诗经》,以能明古学,征他入朝为议郎,这其中桥玄帮了很大的忙。如今他也是当爹的人了,仕途的希望却依旧渺茫。 丁氏夫人听他叹气,抬头道:“如今这年月更比不得当初,当初咱们家那么多大官,如今只有公爹一人,又不得势力了。你这个小小议郎不好当。” “学好文武艺,货卖帝王家。孔子尚说待价而沽,我这等岁数无论如何也要谋个前程才是。”曹操拿衣服当扇子扇着。 “我说不叫你去了吗?”丁氏白了他一眼,“我是叫你小心!你再像过去一样招出祸事来,我们这一大家子可怎么办好?我那死去的妹妹呀……” 曹操听她哭刘氏,连忙劝道:“你这是怎么闹的?教训我怎么把你自己教训哭了?”卞氏也道:“姐姐莫哭,公爹不已经官复原职了吗?咱夫君又是有本事的,何愁将来没有个好前程?咱们就在家盼着他好呗!他就算成不了气候那也是命,急也急不得!他是什么脾气,到了外面自己都管不了自己,咱着急又有什么用?好男儿志在四方,叫他出去闯呗!” 曹操笑了,对丁氏道:“我说大奶奶,你听见没有,你这妹子见识多高。有此贤妻,丈夫何愁不死于谏?” “别胡说八道!”俩老婆都把眉毛立起来了。说话间曹德也走过来了,空着手还是没找到球,摇头道:“阿瞒你可真行!这哪是蹴鞠呀,成了捉迷藏了,我可不找了。我看算了吧,明儿你就要启程了,回去早早歇着。”曹操站起身瞅瞅弟弟,道:“子疾,你说说,我这议郎应该怎么个当法?” “我又不当官,管你那么多?” “兄弟,你是不当官,但是你读书比我读得多。你说这有没有专门给当官的人看的书?” “当官的人看的书……”曹德笑了,“当官若是真有窍门就不往外传了,自己谋仕途去了!” “唉……皇上也太小气,大老远征我入朝,才给个小小议郎。” “都是咱们曹家名声不好呀。”曹德把头低下了,“要是经籍世家,从征议郎到拜九卿,最快的半年时间。咱家就别提了,莫说你当个京官还叫人家踹出去了,就是咱爹,位列九卿有十年了吧?就差一步到三公,这一步就是迈不上去。” 曹操的祖父曹腾乃是宦官,当初因为帮助外戚梁冀迎立孝桓帝而臭名远扬。其实那也罢了,可是曹操的父亲、曹腾养子曹嵩却不修文德,整日里谄媚那些宦官,当初保着大宦官王甫,结果拍马屁拍到马掌上,反而摔了大跟斗。后来起复是好事,但又是托了大宦官曹节的人情,这总让曹操兄弟心里惴惴的。 曹操点点头道:“这没出身,再没人提携,可怎么混呢?” 曹德一听反倒笑了:“哥,你是聪明人,这点儿道理还不知道?我告诉告诉你。”他却不说什么了,扭头冲着远处林子大喊:“宜禄!宜禄!你小子出来!”一听见喊声,秦宜禄赶紧蹿了出来,一路小跑到他们兄弟近前:“大爷、二爷,您有什么吩咐?” “这大冷天的蹴鞠,竟有人说我们哥们不雅,你说这事好不好?” 秦宜禄笑道:“怎么不雅啦?您二位高兴不就成了嘛!这圣人都说窈窕淑女,君子好‘球’,您哥俩这么好球,这不是君子吗?说你们不雅的人那是胡说八道。” “哈哈哈……”诸人无不大笑,“好一个君子好球!” 曹德看了哥哥一眼,又对秦宜禄道:“你知道是谁说不雅吗?就是我们老爹说的。” “老爷说的呀。”秦宜禄吓了一跳,支支吾吾道:“那、那……那他说得对呀!这蹴鞠也得端端正正的呀,这敞胸露怀的是不太好。虽说几位女眷都是自家人,还是避讳点儿好!” 曹操冷笑一声:“哼!那要是我们兄弟说好,我爹爹说不好,你觉得谁说的对呢?” “这个……”秦宜禄跪下了,“小的算个什么东西呀!哪敢管主子家里的事儿?我说话您就当个屁,别问小的了。” 曹德一摆手:“去吧去吧!”待他走远对曹操道,“兄长,你看到没有?这就是一条为官之道。这顺情说好话一条就是他秦宜禄的拿手好戏,你这个议郎上任去了,遇到事儿跟人顶起来了,人家就要嫌你多事,只要你肯顺情说话。谁还能恼你?哥哥,您以往太锋芒毕露了。” 曹操想了想,摇摇头道:“话虽这样讲,颠而不扶,危而不持,则将焉用彼相矣?” “哥,你得看当今是什么样的皇帝,若是文景开明,你可以逆着来,若是孝武暴戾,你可就得顺着啦!” “你这话没道理,若是孝哀有龙阳之癖,我是不是还得主动献身呀?”曹操说着看了卞氏一眼,卞氏抿着嘴直乐。 曹德叹了口气:“这个不行也就罢了……楼异!楼异!” “等等,二爷!”楼异答应一声,但是老半天才从林子里钻出来。满身的衣服也刮破了,似乎还崴了脚,但是却找到了绣球,“二爷,球找到了。” 曹德又对兄长说:“看见了吗?这样也行,不言不语低头干自己的差事,不表功不多嘴,人家得了好处也要高看一眼!就比如你这个议郎,有差事你就低头去干,莫管别人说什么,这样也能升得上去。” 曹操再次摇头:“这个也不好,虽说我不去挤对别人,但也不能叫人挤对了。低头办差事两眼一抹黑,那什么都不知道了。差事办不成是你的罪过,办成了还不够别人表功的呢!这等蠢事我可不干。” “大哥,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想如何?” 这次却轮到曹操喊人了:“丁冲!你个醉猫,大午后的,喝酒干什么?蹴鞠!”丁冲连头都没回一下,摆弄着手里的酒葫芦道:“我爱喝就喝!你管得着吗?” 曹操笑道:“子疾,你听到没有?这才是我想要的。” 曹德愕然,半晌摇头道:“此非食俸禄之道也……咱们回家吧。” “等等!”曹操抓起楼异刚找到的绣球,用力给上一脚,只见球远远飞出,又进了林子。曹操随即喊道:“走啦!咱们都回家!秦宜禄去找球,不找到不许回去!” 因为有女眷,一家子赶了两辆车,说说笑笑回了曹家的庄园。如今曹家已经不一样了,曹嵩有了栽跟头的体会,把大笔钱财都给了小儿子曹德,叫他求田问舍积攒家财,以备不时之需。曹德就成了一方的地主。起庄墙,栽篱笆,许多事还未处置定。曹操不喜这等营生,下了车便钻进自家小院里,正瞧见自己的小舅子卞秉给丫鬟环儿吹笛子,便打断道:“你小子他妈又来了,外院那么多事,你二哥都快忙死了,就不去帮帮忙吗?”卞秉与她姐姐卞氏一样,乃是卖唱的出身。 闻此言环儿赶紧躲了,卞秉收起笛子道:“我是找姐夫来的,有个事儿跟你念叨。” “你能有什么事儿?” “我前天到郡里去给夏侯元让(夏侯惇)送点儿东西,在他那儿听人说,大宦官曹节死了。” “哦?有这等好事?”曹操笑了:曹节一死,他们家与宦官之间再无瓜葛了,以后便可有个好名声。 “真的死了,皇上给他追了个车骑将军衔。” “什么?车骑将军这等封号竟然会给一个阉人!”曹操有些气愤,“曹节有什么功劳,党同王甫,祸国殃民,这样的奸臣还封他做车骑将军,即使在边疆出生入死也得不了这等高位呀!” “您也不要气恼,现在这世道,气也是气不过来的!姐夫,明天无事,我送您进京吧!” “不用你!”曹操气哼哼道。 “姐夫,您这次带家眷走吗?” “不带。” “真不带?” “你怎这么婆婆妈妈的?说不带就是不带。”曹操这句话说完,卞秉喜不自胜,拍着手去了。曹操正自诧异,却见丁氏夫人走出来道:“他怕你带着小环儿!人家都有个惦记的,偏你不知道惦记谁。” “大奶奶,”曹操笑道,“今晚我去你屋。我这一走听不到你教训,恐怕不习惯呢!” “去你的吧!”丁氏嫣然一笑,转身要去。曹操一把拉住她的手道:“妻啊!我这家里可就全托付你了。” 丁氏长出一口气:“走吧!再长的胳膊也拉不住你那颗心呀!” 转天一早,曹操便带着两个长随秦宜禄、楼异,离了谯县赶奔洛阳。家里出乱子的时节常来常往也惯了,三人不坐车只骑马,真似箭打的一般就往洛阳奔。日夜没歇,用了两天就到了洛阳。 一别京城又有一年多了,街市繁华依旧,不过与以往不同,现在自己是干净身子,靠明经举仕,家里与宦官又没了牵扯,可谓自自在在。打马到了城东永福巷曹氏官邸,远远就见家门口停了两辆官车。家人一看大少爷回来了,赶紧往里让。楼异、秦宜禄安置东西,曹操径赴书房见父亲——老曹嵩的官场秘事多,但凡会客都在书房,而绝少用客堂。 曹操才走到书房门口,忽听里面父亲说话:“曹老公爷这一死,以后就要指望张大人、赵大人您二老了。” 曹操颇感诧异,探头道:“爹!我回来了!” “哟!快进来快进来!”曹嵩赶紧把他叫进来,“我给您二位引荐,这是犬子曹操曹孟德。”曹操进来深施一礼,抬起头才看见屋里坐着两位官员,都是四十多岁,体态雍容,穿着便装,但看着有些别扭。 “虎父无犬子啊!” 曹操一听他们说话,那嗓子尖尖的——又是宦官!没胡子! 曹嵩笑眯眯引荐道:“这两位是赵大人、张大人,皇上身边的,你应该知道的吧。” 张让、赵忠这两个阉人曹操自然是听说过的,当年党人禁锢,这两个阉人在其中也未起什么好作用。虽然不似王甫、曹节那两个老阉贼专横跋扈,但也绝非善类。 赵忠笑道:“曹公子就是当年棒杀蹇图的洛阳县尉吧?” “正是在下。”曹操嘴上总得客客气气。 “听说征了议郎是吧?”赵忠似笑非笑。 “是。” “老桥玄又为国进了不少贤才,陈温、鲍信,还有你曹孟德啊!都是桥玄举荐的人……”赵忠说到这儿意味深长地回头看了一眼张让,张让会意点点头。 曹嵩心里明如灯,桥玄虽然辞官了,当初却是阉人的死对头,儿子刚来就被他们盯上了。他连忙笑道:“哎呀!瞧您说的,谁举荐的不也是朝廷的人吗?既然是给皇上家办事的,难免要托您二老关照啊!” “不敢不敢!”张让推手谦让。曹嵩一转身,也不知从哪里摸出两个小锦匣来,递给张让、赵忠道:“这有个小物件,不值什么钱,您二位留着玩吧!” 两人打开一看——一对金牛,珍珠的眼睛,玛瑙的犄角,掂在手里都压腕子。张让马上笑道:“这合适吗?”曹操看着有气,心道:“不合适你们递回来呀,怎么揣怀里了呢?” 赵忠讪笑道:“令郎公子我们定会在万岁跟前美言,不过……”他皱了一下眉头,“蹇硕现在可不比当初了,现在他管了皇上的侍卫,在西园又招募了一帮人,唤作西园骑,我们俩都招惹不起他哟!” 张让却道:“蹇硕这人是个死脑子,只知道办差,别的不管不问,他碍不到外朝的事儿的。” “唉!今天岂知明天之事啊?”赵忠瞥了张让一眼,“我不与你斗咳嗽(斗嘴)……曹大人,曹公子,时候不早了。我们二人告辞了,晚上樊陵樊大人做东,请我们赴宴呢!” “哈哈哈……”曹嵩赔笑道,“既然如此,我就不留二位了,慢走……”说着他起身去送,曹操却在那里一坐,不再答理他们。曹嵩把两人送走,喜呵呵地回来道:“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当年你爷爷收礼一车一车的,王甫收礼是一箱一箱的,到了他们这儿,一个小匣子就打发了。你说咱家这点儿东西敷衍他们,还不是九牛一毛吗?” 曹操心里有点儿不高兴:好不容易跟曹节撕捋干净,又黏上赵忠、张让了,爹爹什么时候能不巴结这帮宦官呀。他虽这样想,却郑重地给父亲叩了个头,低声道:“儿子给爹问安,您老身体可好?” “好,好。”曹嵩这会儿才顾得上细细打量儿子——比两年前瘦了,原来那股桀骜不驯的气焰也不那么明显了,他已经不是那个心事一望便知的毛头小子了。可这种历练充满了苦痛与无奈,整个家族都经历了浩劫。想着想着,曹嵩有些伤感,却竭力平覆着心情,只喃喃道:“你现在是正经出身的议郎,慢慢熬着吧。大远道回来,进去洗洗换换,歇着吧。”父子之间的情感永远是那么含蓄。 慢慢熬着……曹操与父亲的想法依旧离得很远,他缓缓道:“孩儿此番既然是身被诏命而来,是不是该上个提建议的条陈呢?” 曹嵩苦笑一阵:“你小子是长本事了,学会投其所好了!但是我告诉你,现在你什么事儿都不用做,老老实实待着,混年头吧。” 曹操一阵诧异:“这可不像您老人家的话呀!您凡事不都是往前看嘛?您不想让我快快升官吗?” “快升官?”曹嵩一撇嘴,“快升官我有办法,一月之内让你当到侍中。” 一定又是花钱买官……曹操摇了摇头。 “既然买官怕名声臭,那你就安下心来熬着吧。”曹嵩叹了口气,“虽说台郎显职,乃仕之通阶……可你赶的时候太不好了。现在皇家的西园修成,皇上连宫都不回,你见不到他还给他进谏什么呢?” “皇上连宫都不回?”曹操皱起了眉头。 “就是前几天王美人产子他回去一趟。”曹嵩对着他的耳朵嘀咕道,“何皇后又失宠了,王美人产下小皇子,将来富贵无边,这可不得了啊!” 曹操把头一低,他可不喜欢听这些宫廷琐闻。但是父子的分歧已经年深日久了,他也是当爹的人了,不会再像当初那样直言面争,只是拱手道:“皇家的私事咱们还是少议论为妙……我从家带来些东西,还有您儿媳给您做的点心,我给您拿来。”说罢起身去取。 曹嵩知道儿子不爱听这些话,看着曹操走出去的背影,自言自语苦笑着,“傻小子,你还得历练呀!你光知道外朝,内廷有时也能兴国亡国啊!” 第一章 新一轮宫廷斗争开始了 苦命皇子 半年的时光很快过去了,光和四年(公元181年)六月,骄阳似火焰般炙烤着大地,午后的洛阳城分外宁静。 京师之地防卫本应格外严谨,不过这样下火的天气,就连训练有素的守门兵士也吃不消。大太阳底下,没有一丝风,浑身铠甲都晒得生烫,时间一长肯定会中暑,只好狠灌上一肚子凉水,后背贴着城门洞,借着城墙下的那点儿阴凉避暑。即便是如此,从脚底下升起来的热气还是炙得人难受,眼前的景物都朦朦胧胧的。 就在几个城门兵昏昏欲睡的时候,只听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响,自正东皇宫方向急匆匆奔来一骑白马。那打马赶路之人身材高大,神色焦急,穿皂色官衣,头戴貂珰冠,最引人注目的是这个人没有胡须,肋下系着一把明黄色金漆佩刀,阳光一照明晃晃夺人二目——朝廷有制度,只有宦官才能佩戴黄色腰刀。 那阉人真是玩命了,仅仅眨眼的工夫,他已经纵马奔到城门前。洛阳城四面共有十一个城门,绝没有乘马而过的道理。即便再大的官,没有王命在身进出必须下马。可这个宦官一脸焦急、汗流浃背,赶至城边竟兀自打马,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一个看门的兵丁见了,赶忙横戟要拦。哪知他身边的兵头一把将他拉开:“别拦!这人咱可惹不起!” 说话间那宦官已经打马进了城门洞,极其迅速地掏出官印在众人面前一晃,嚷道:“某乃御前黄门1,至西园有要事面君,尔等速速闪开!”还不等诸人看清,他已经撞倒两个兵丁,飞马出了洛阳雍门,一路向西扬长而去。 “他妈的算个什么东西!臭阉人有什么了不起的。”被撞倒的兵丁爬起来咕哝了两句。 “闭嘴,别给我惹祸。”兵头瞪了他一眼,“你们不认识他?那是蹇硕,皇上跟前护卫的宦官,红得发紫。惹火了他,随便说一句话,八代祖坟都给你刨了!” 那兵丁吓得一吐舌头,拍拍身上土,不敢再言语了。 自权阉王甫倒台,转年曹节又病逝,这两个擅权干政的大宦官总算是永远退出了历史舞台。但是,由于皇帝刘宏的耽乐纵容,其他宦官又纷纷随之崛起,那些阉人以张让、赵忠为首。这两个人虽不及王甫跋扈、不如曹节狡诈,但却是亲手照顾皇帝长大的,圣眷自非寻常可比,皇宫内外再得宠的人也需买他们二人的账。 唯有蹇硕一人是例外。只因他天生人高马大相貌威武,颇受皇帝刘宏的倚重,受命监管羽林军保卫皇宫,连卫尉和七署的兵马都可以调遣,这在两汉以来的宦官中还是绝无仅有的。蹇硕虽有兵权,却不是奸佞小人,除了当年他有一个不争气的叔叔被曹操棒杀以外,此人并没有什么贪污纳贿的劣迹。蹇硕就仿佛是刘宏的一条看家狗,他的人生信条就是服从命令,完完全全服从皇上的命令。至于皇帝那些命令本身是对是错,他却从来不曾考虑。就在这种单纯信念的驱使下,他还确实将皇宫防卫得铁桶一般。 皇帝刘宏之所以这样安排,是因为他总是觉得皇宫不安全。少年时的经历是最令人难忘的,就在他十二岁那年,王甫与窦武斗争引发政变,太傅陈蕃带领八十多个太学士竟然毫不费力闯入宫院,此后又有人在宫阙上神不知鬼不觉留下谤书。既然他们可以这样来去自如,刺王杀驾之举岂可不防?为此他才特意物色了蹇硕,这个绝对忠诚的小黄门。 但当皇宫的安全问题解决后,刘宏却不肯在里面住了。原因很简单,自从梦寐以求的西园修建完工,他便以避暑的名义一头扎进去享乐,再也不愿意出来了。 西园是两汉以来最壮观最别致的皇家园林,其规模远远超过了中兴以来的鸿德苑、灵昆苑。它是按照传说中的神话仙境设计,由刘宏的亲信宦官监工,会集全天下能工巧匠花了两年半的时间、耗费亿万钱财、征调三辅民夫才建造起来的。 为了修这个院子,刘宏不惜加捐加赋大兴徭役,不惜弃边防重地的修缮于不顾,不惜抄没宋酆、王甫、段颎等大臣的家产,甚至不惜悬秤卖官公开敛财。在这座御园里,有人工修设的大片猎场,有多达一千间供宫娥采女居住的房舍,有挖渠引流而成的太液荷花池,有名贵石料堆砌的蓬莱、方丈、瀛洲三岛,更有用胭脂香粉染红的流香渠、供刘宏戏水取乐的裸泳馆,整个西园之中,到处弥漫着奢华淫靡的气息…… 最过分的是,为了方便卖官鬻爵,刘宏在西园修建了一座万金堂,取意黄金万两,专门派心腹宦官在此登记卖官,可谓明码标价童叟无欺。在他居住西园的这段日子里,他甚至将尚书属官都迁到万金堂侧殿办事,好方便他随时“别出心裁”传达政令。 今天就像往常一样,刘宏懒洋洋卧在雕梁画栋的万金堂上,早有宫女为他扇着宫扇、捧着香炉、备下冰镇的时令水果;张让、赵忠、段珪等宦官神采奕奕侍立左右。可虚坐在对面陪他对弈的侍中贾护却不怎么轻松:皇上要与之对弈,他不敢不陪,但他的棋艺可比皇帝强之万倍,要是输了毕竟太假太谄媚,可是赢还不能赢得太显轻松,那样会惹起圣怒,他正在冥思苦想怎样才能仅以一子优势得胜。 与此同时,刘宏最欣赏的尚书梁鹄正挥毫泼墨卖弄书法,画工出身的江览也在展示自己的妙笔丹青,另外还有侍中任芝拨弄瑶琴助兴。 贾护、梁鹄、江览、任芝,这些人虽然官拜尚书、侍中这样的高官,却不是靠着学问和政绩得到提升的,他们皆是鸿都门学出身。这些人美其名曰为学士,其实不过是有某方面的艺术特长,专门负责陪皇上消遣取乐的。 琴棋书画四大雅事同时进行,刘宏逍遥自在好似神仙,早把民生疾苦、军国大事抛到九霄云外了。他高兴不仅仅是因为声色犬马,还因为他最宠爱的王美人前不久为他生下一个小皇子。如今除了纵情享乐之外,这对母子是他唯一牵挂的人。 突然,一声巨响打破了其乐融融的气氛,蹇硕连滚带爬地从殿外撞了进来。 “怎么了?”刘宏一下子坐了起来。 天气太热了,蹇硕一路打马而来,衣服早被汗水浸透,湿漉漉的就像刚从水里捞上来。他上气不接下气,感觉天旋地转,还是强忍着跪倒在地:“禀告陛下,王美人暴毙。” 正在抚琴的任芝动魄惊心,手底下一错劲,发出一阵刺耳的高音,丝弦应声而断。梁鹄、江览吓得停住了笔,贾护掌中的棋子也随之落地,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皇上。 只见刘宏嘴角颤抖了两下,半天没有做声。他不敢相信这个事实,如果说帝王对一个女人可以忘却身份、全心全意的话,王美人就这样一个女人。从第一次见面刘宏就爱上她了,这种发自内心的欲望、比翼双飞的感情远远不是他和宋后、何后那种夫妻盟约所能比拟的。在皇宫、在西园、在灵昆苑,每个地方都承载着他们之间的感情,她在他心目中不仅仅是美貌的象征,而是一种女人给予男人的支持,这不会因为时光的流逝、容貌的褪色而冲淡。刘宏呆坐在那里,半张着嘴,目光呆滞,他脑子里浮现的第一个问题就是——小皇子怎么办?刚一出生母亲就没了……沉默的思索之后,泪水竟不知不觉淌了下来。 “圣上您要保重龙体啊。”所有人都跪倒在地。 刘宏擦了把眼泪:“她、她……怎么就突然舍朕而去呢?” “奴才有下情回禀。”蹇硕往前跪爬了两步。 刘宏眼睛一亮,知道大有文章,立刻止住眼泪:“难道……王美人因何故暴崩?”蹇硕略一踌躇,把头压得低低的:“此事有骇视听,请万岁屏退左右。” “张让、赵忠留下,其他人都给朕出去。”待贾护等四人与众宫女都退出殿外,刘宏才起身到蹇硕近前,“你说吧!” “诺。”蹇硕深吸一口大气,“午时二刻,皇后差心腹宦官斥退御医,赐王美人膳食,王美人食后而毙。” 刘宏犹可,张让、赵忠脸都吓白了。皇后何氏乃屠户之女,出身微贱,本是赖他们举荐才得以入宫的,为了帮助何氏问鼎后宫,他们不惜串通王甫制造巫蛊冤案,害死了原先的宋皇后一门。 如今的何家,与他们可谓一损俱损、一荣俱荣,何后要是倒了霉,他们的末日也就不远了。事情明摆着,如今王美人比皇后受宠,又产下小皇子,直接威胁到她的地位。何皇后自己就是取前任而代之,岂能不晓得居安思危?毒杀王美人,这是要斩草除根防患未然。不幸的是,做事不密全让蹇硕揭穿了。 刘宏转悲为愤,但毕竟不好当着下人说皇后什么坏话,只咬着牙道:“我那小皇儿现在如何?”他现在担心的是何后连王美人的孩子也给害死。 蹇硕办事还算妥当:“小皇子尚在王美人宫中,由乳母照管。小的已经反复嘱咐宫人,不许任何人接近,但还请皇上速速回……”他这一席话未说完,只听殿外武士呼叫:“启禀万岁,皇后所差黄门求见。” “皇后所差?哼!”刘宏冷笑一声,“立刻叫他进来。” 转眼间一个小黄门捂住脸干号着跑进来,假作慌张跪倒在地:“启禀皇上,王美人因产后中风不幸亡故,皇后娘娘特差小的来禀告皇上。万岁您千万不要难过,保重龙体呀……” “你说什么?”刘宏压不住火了,离开御座,走上前一把攥住那小黄门的衣服:“你给朕再说一遍!王美人怎么死的?”那宦官见皇帝神色不对,猛一眼打见蹇硕跪在一旁,心知事情败露,但覆水难收,只得硬着头皮一口咬定:“王美人是……产后中风。” “哗啦”——刘宏顺手掀起刚才对弈的棋盘,狠狠打在那宦官头上。霎时间翡翠棋盘击得粉碎,那宦官被打得冠戴落地、满脸是血。刘宏哪儿还容他分说,眼眶都快瞪裂了,对蹇硕喊道:“你把这混账奴才拉出去砍了!” “冤枉!奴才冤枉啊……皇上开恩呐……不关奴才的事,是皇后娘娘让我这么说的……您开恩呐……”那宦官死命挣扎,还是被蹇硕带着侍卫拖走了。 刘宏这会儿没心思管他冤不冤,他的悲痛已彻底化为对何后的怒火:已经纵容你太久了,皇后叫你当了,你要让你弟弟当官朕没反对,又要调你哥哥入京,朕看着你的面子也调了,戕害宋后的传闻朕可以不信,现在又向朕最心爱的人下手,这次绝不能再叫你活了! 他一边想一边疾步如飞奔出万金堂,也顾不上皇家威严,信手拉过一匹御马,骑上去带着一队卫士便往皇宫赶。死人顾不上先顾活的,虽说蹇硕已命人保护皇子,但皇后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他得把孩子搂到怀里才算安心。等张让、赵忠明白过来,皇上早跑出二里地去了,他们赶紧连同蹇硕各自上马,连喊带叫追赶圣驾。 刘宏充耳不闻,带着疾驰的马队出西园、入雍门、进皇宫,片刻没有停歇。直至御院下了马,刘宏当先穿廊过厦奔向王美人的偏殿。刚到门口,正见一个宫娥鬼鬼祟祟抱着个黄缎子的襁褓出来,刘宏识得她是皇后的人。他迎上前,伸手夺过襁褓,打开一看——正是小皇子刘协!刘宏搂住孩子,回手就给了那宫女一巴掌。那宫女知道势头不好,赶紧捂着脸跪倒解释道:“启禀皇上,是皇后娘娘怕小皇子在死人旁边待长了不好,叫奴婢暂且把他抱到长秋宫照顾。” 刘宏懒得搭理她:“一派胡言……来人!把这贱人给我勒死!”说罢搂着儿子就进了殿。这会儿殿内本一片狼藉,尚药监宦官高望正张罗众宦官、宫女、御医各忙各的差事。无人通告的情况下猛然瞅见皇上独自抱着孩子怒气冲冲闯进来,所有人都惊住了,稀稀拉拉跪倒一大片,参差不齐地呼号问安。不明就里的人还在替皇上难过,知道底细的都把心提到了嗓子眼——这场乱子小不了! 刘宏不理睬任何人,三两步走到王美人榻前。 “爱妃……原说等将养好了就接你母子进园子,你怎么就委委屈屈地走了呢?”他双目呆滞地望着死尸出了一阵子神,瞬间眼神又恢复了明亮,猛然扭头问道,“御医何在?” “臣等在!”三个花白胡子的老头往前跪爬了两步。 刘宏冷森森问道:“王美人何疾而终?” 三个人倒吸一口凉气,把头压得低低的,谁也不敢做声。 “说啊!”刘宏催促道。 三个人干动嘴不出声——固然不可蒙骗皇上,但皇后那边也不能得罪啊! “朕再问最后一遍,王美人何疾而终?”刘宏的声音已经有点儿不对头了。 为首的老御医提着胆子道:“她是……产后失调……突然中风不治,暴病而……”——“亡”字还不及出口,刘宏勃然大怒:“混账!你拿朕当傻子吗?孩子都生下几个月了,还能得产后风?来人哪……”他抱着孩子跳着脚,拿指头戳着那老御医的额头,“把爱妃刚才剩下的午膳给这个老儿灌下去,我看他要是死了,算不算产后风!” “皇上饶命啊……”那老头呼喊着,立刻被随后而到的武士拖了出去。剩下的两个人魂儿都吓没了,其中一个老头实在经受不住,哆哆嗦嗦口吐白沫扑倒在地,活活被吓死了。刘宏揪住另外一个问道:“就剩你啦。你说!王美人她是怎么死的?” “是……是……中毒死的……”那人再不敢隐瞒了。 “大点儿声音说!” “王美人是中鸩毒而崩。” 刘宏松开手,回头扫视了一眼跪着的宫人们:“你们都听见了吗……都听见了吗……听见了吗!?”最后化作一阵怒吼。 所有人都吓得把脑袋贴着地面,哆嗦着不敢开言;小皇子的乳母斗胆上前要接孩子,被刘宏一脚踹倒在地:“闪开!谁也别想碰我儿子!”大家跪着往后倒退,顿时间皇帝四下一丈之内竟无人敢近。 刘宏犹如一只饥饿的狼,在殿里来回踱着步子,怀里还抱着那啼哭不止的孩子。 这时候张让、赵忠也赶到殿外,见里面这等情景便放缓了脚步。张让感觉有人拉他的衣襟,低头一看,尚药监高望就跪在他脚边——高望本是管着药材的,出了这样的事他虽不知情也难逃干系,趁着皇上逼问御医,赶紧退到了殿外。他拉着张让的衣襟,低着头小声嘀咕道:“小心点儿!已经杀了一个、吓死一个了。” 张让心道:“你哪里晓得,没进殿就已经宰俩人了!”他咽了口唾沫,这个节骨眼儿本是不该上前的,但何皇后是他一手推举上去的,这里牵扯到他的利益。更要紧的是,宋皇后的巫蛊一案是自己连同何后、王甫联手炮制的,要是真把她下了暴室,万一勾出旧事,自己的脑袋也得搬家。事到如今不保也得保了!想至此,他深吸一口气趋步进殿,来至皇帝面前跪倒道:“万岁息怒。” 刘宏一扭头:“你来得正好!去把皇后给我传来!” “奴才……奴才恳请万岁开恩。” “你知道我要废了她,是不是?”刘宏冷笑道,“嘿嘿嘿……开什么恩?她为什么不开恩?王美人何罪?还有,当初宋后巫蛊一案究竟是怎么回事?” 怕什么来什么,皇上心里一切都明白,张让心头一阵狂跳。他还想再替皇后说些好话,但嘴却被道理堵得严严实实的。 “你敢抗诏?”刘宏凝视着他,“快去!” “奴才……奴才实在是……”张让不知道该怎么说好了。 刘宏不与他置气,抬头喝道:“赵忠!他不去你去!传我的口谕,先废何后为采女,下暴室拘禁起来!”这一惊之下,张让已拿定主意,抱住刘宏的腿道:“皇上您不能这样呀!” “大胆!”刘宏一脚蹬开他的膀子,“这样的贱人,留她干什么!”张让摔了一个跟头,紧爬两步又紧紧搂住他的腿,继续谏道:“皇上三思!皇家怎有屡废国母的道理呀!” 此语一出,刘宏心头微微颤动了一下:是啊!宋后一族已经身死门灭了,如今又要废杀何后,天底下哪有一个皇帝连续诛杀两个皇后的,又是巫蛊魇震,又是毒害嫔妃,这一大堆的宫廷丑闻传扬出去,皇家的脸面还要不要了?后代史官将如何下笔书写自己呢?可要是不废掉她,王美人难道白死了……刘宏有些为难,感觉脑袋都要炸开了,他挣脱张让,后退两步跌坐在胡床上。 张让见他有所动容,却又不敢随便再说什么,只把头磕得山响;最可怜的是赵忠,已然得了皇上废后的命令,这会儿见此光景,去也不是留也不是,左脚和右脚都打起架来了。 “太后娘娘到……”随着一声呼喊,董太后面沉似水踱了进来;身边站定蹇硕,小心搀扶着她。原来蹇硕杀了那个皇后派来的小黄门,料知皇上回宫必是一场大乱,便不再追赶圣驾,忙往永乐宫搬请太后主持大局。 “母后!”刘宏烦闷间见母亲姗姗而至,顿时间没了刚才那等怒气,仿佛一个刚刚失去心爱玩具的孩子泣不成声:“王美人她死了……” 董太后早从蹇硕口中得知事情原委,不过她没提皇后的事,只是从刘宏怀里轻轻接过襁褓,拍着啼哭的婴孩道:“人死不能复生,你也不要太过难受,哪有大男人痛哭女子的道理?何况你是皇上,要节哀克制!这孩子养在别处你我母子都不放心,我看还是由哀家亲自抚养他吧。”说着她捏了捏孩子的小手,微微叹息了一声。 “朕要废了皇后,母后觉得如何?” 董太后一皱眉:其实她从心里也不喜欢这个何后,只因她自己本是藩妃出身,算不得正牌子的太后,也就压不住何后。而且最令她老人家恼怒的是,何后产下大皇子刘辩后,竟然以祈福为名,将孩子寄养到道士史子渺家中,惹得文武百官背地里叫大皇子为“史侯”。要是依着她老人家的意思,早就该把何后废了……但是张让的话她刚才在外面也听到了,毕竟皇后一废再废不是什么好事。自她以藩妃身份入宫以来,宫廷的丑闻层出不穷,再闹出这么一件大事,皇家真是威严扫地了。现在这个苦命的小皇孙已经抱在了自己怀里,她日后的生活有孙子陪伴也不再枯燥,别的什么事也懒得操心了,因而叹息道:“唉……皇上啊,废后的事情您自己拿主意,不论您怎么处置,哀家都赞同。” “这……”刘宏听母亲这样说,踌躇不知所措了,“蹇硕,你怎么看?”蹇硕吓了一跳,这等事他哪敢随便说话?连忙跪倒磕头:“皇家之事,小的岂敢多嘴?奴才愚钝,不知此事当如何置措。请万岁龙意天裁!”刘宏见他推脱不管,越发犯了犹豫。平时的政务可以下诏征问群臣,可这种事情家丑不可外扬,怎么好问外臣?他狠狠掐了一下眉头,不禁摇头叹息。 张让听董太后和蹇硕不愿干涉,悬着的心总算是落下了一大半,赶紧趁热打铁说:“奴才以为皇后纵有千般不是,念在大皇子您也要再思再想呀!王美人已死,小皇子已然没了娘,难道您还要大皇子也没了娘吗?这小孩子离娘的滋味……”他说到这儿戛然而止,只连连磕头道,“请陛下开恩吧!” 这话太厉害了!皇帝刘宏本身就幼年丧父,意外地被迎入宫成了皇上。那年他才十二岁,不得不离开相依为命的生母跑到皇宫对窦太后喊娘,直到亲政才把董太后接进宫中,小孩没娘的苦楚他本人是最清楚的。想到两个皇儿将来也要受一样的苦,他立时心软了。 就在这时,以赵忠为首,尚药监高望、勾盾令宋典、玉堂署长程旷、中宫令段珪、黄门令栗嵩、掖庭令毕岚等,这些与张让一党的宦官齐刷刷磕头央求:“请万岁暂息雷霆之怒,暂且饶恕皇后。” 刘宏不想再讨论这件事了,只摆了摆手:“由着皇后吧,朕不杀她了……朕谁都不杀了……”随后恍惚游离到王美人的尸体前,默默守着他的爱人。 董太后也松了口气:“皇上您再看看她吧,哀家先将皇孙带回宫,少时就过来……蹇硕,你随我来。”蹇硕恭恭敬敬跟着太后步出偏殿。 “今天有劳你了,不过这样的事情切不可传扬出去,要是说走了嘴,后果嘛……”只见董太后话锋一转,不无哀婉地拍着怀里的皇孙道,“小可怜儿,你娘亲没了,今后祖母疼你……你娘亲还是挺不错的,对皇上好,对哀家恭敬,对底下的人也算不错。”她这话像是对孩子,又像是对蹇硕说的,“王美人的祖父是已故的五官中郎将王苞,也算是名门之后了。虽说如今家道已经衰落,但绝不可委屈了她……我看这样吧,将她以贵人之例送至陵寝,原来她宫里的那些宫女宦官,连同那个剩下的御医全都一起派到陵地,以后叫他们接着伺候他们主子,这也算是哀家一点心意吧。” 接着伺候他们主子?杀人灭口!蹇硕听明白她的用意了。明明是燥热的天气,脖子后面却一个劲儿冒凉气儿,嘴上还得奉承:“这是太后您老人家的慈悲。” 说话间,只见平日协助皇上处理政务的宦官吕强抱着两卷竹简喜气洋洋跑来。一看就知道,他准是一直在省中忙碌,根本不清楚这里发生了什么。 “奴才给太后娘娘请安!”吕强响响亮亮给太后施礼。 “起来吧。” 吕强缓缓爬起,侧身问蹇硕:“皇上在殿中吗?奴才有事禀奏。” “不必啦!”不等蹇硕回答,董后便已做主,“王美人因产后中风亡故,皇上正在悲痛之中。有什么事你奏与哀家,我告诉皇上吧。” “诺。禀太后娘娘,今有一份捷报,刺史朱儁仅以五千杂兵乡勇大破数万叛军,交州叛乱已被他平定。” “好一个朱儁,哀家转告皇上,一定重赏。” “还有,”吕强又禀道,“国舅何进受命担任将作大匠1,已经抵达京师,恳请进宫面谢圣恩,还要给太后、皇后请安。” “哈哈哈……”董太后觉得这个何进来的时候有些滑稽,“你替哀家劝告何进,叫他改日进宫。今日要是面君,他必死无疑。”说完她抱着皇孙,撇下一脸懵懂的吕强和满面恐惧的蹇硕,一步三摇回自己的永乐宫去了。 “小孙孙,乖孙孙,不要哭。奶奶给你唱歌谣……”董太后爱这个孩子,不交与宫人,始终自己抱着。回到永乐宫她打开襁褓,握住孙子的小手。或许真的是命中注定她与这个孙子有缘,小皇子刘协竟真的不哭了,攥着奶奶的大拇指睡着了。 董太后望着这苦命皇孙的稚嫩小脸,脑海中突然灵光一闪:这么可爱的孩子将来要是能继承皇位该有多好呀! 这个想法一旦产生便似星火燎原般无法遏制。董太后进而感到后悔,为什么刚才不落井下石治姓何的于死地呢?那样就能保这小娃娃继承大宝!这么好的机会错失了……不过她没有死心:废长立幼又算什么大事?既然老祖宗景帝、武帝,乃至光武爷都干过,我们为什么就不能废长立幼呢?她又想到何家有何进、何苗那帮外戚,她也要叫自己的侄子董重入朝,将来由董家支持小刘协继承皇统…… 从此之后,刘协就在董太后宫中养大,相对在史道人家长大的“史侯”刘辩,小皇子刘协被人暗地里称作“董侯”。因为这两个孩子的缘故,董太后与何后从貌合神离走向彻底决裂,新的一轮宫廷斗争拉开帷幕,也给大汉王朝埋下了巨大隐患。 第二章 曹操眼中的天下 东观偶遇 燥热的天气搞得人心情也格外烦闷,尤其对于京师的官员而言更是难耐。汉官最注重仪表,不管多热的天气一定得穿戴严实整齐,迈四平八稳的步子,在这样的伏天岂能不遭罪? 曹操与陈温并肩走到东观外,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 昼也思夜也想,如今终于是回到京师做官了,但是朝中的议郎多得成把抓,真正有事情可做的还不到十个人,大多数不过是坐冷板凳,什么差事也没有。 曹操与陈温虽是桥玄举荐、皇帝亲自下诏征召的,可同样是没有职分形同备选官员,名义上说他们是负责应对圣言,但是皇上天天在西园避暑,连他的面也见不着。 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们也只好设法自己给自己找事做解闷。正好皇宫东观学士在修国史《汉纪》,他们便跟着抄抄写写翻翻卷宗。总之,看上去整日里忙忙碌碌,实际不过消磨时光罢了。 阳光散漫地铺在大地上,四下里无风,庭院里桐树的叶儿连动都不动一下。东观大堂里静悄悄的,这会儿主笔马日磾正在后面的小阁里休息,只有几个书吏还在整理卷宗。细说起来,这部《东观汉纪》的修编还要追溯到班固撰写的私史。当时孝明皇帝看后大加赞赏,对此格外重视,便下令将其列为本朝国史不停地写下去,于是大儒陈宗、尹敏等纷纷加入,后来又有刘珍、伏无忌、崔寔、曹寿等大手笔继承了老一辈接着修。自刘宏继位以来,马日磾、堂谿典、蔡邕、卢植、杨彪也都纷纷为这部书辛勤忙碌过。可现在堂谿典病重告老,蔡邕逃官隐居不知下落,卢植又被调任尚书,杨彪也总有别的职分,偌大的修史工作全都压在了马日磾这个总编修一人身上。 马公上了年纪,精力已经大不如从前,可皇上还总是时不时派人来过问修史的进展,弄得老人家片刻都闲不下来。其实老人家心里跟明镜一样,眼前的一切都是张让那杆子宦官动的歪主意,存心要把他这把老骨头累死在东观。但他还是放不下这项工作,《东观汉纪》是多少名儒文士一百多年间的心血,他宁可累死也不想将几代人的努力付之东流。再说朝廷腐败已经如此,一个糟老头子无力回天,又有什么能比得了把精力放到历史上呢?不管是对于马日磾,还是对于曹操他们,忙碌是一种幸福,因为忙起来也就没工夫感叹现实的痛苦了。 曹操、陈温迈进大门,见四下无人赶紧把官帽摘了下来,东观里高大空旷,也凉爽了不少。二人感觉今天来早了,便擦擦汗,在冗杂的卷宗间寻个地方坐下,信手抽来两卷刚刚誊好的传记看。 说来也巧,曹操所翻看的正是世祖光武皇帝刘秀的本纪,还恰好是写昆阳之战那一段,班固的大手笔,倒是很合他的胃口。读到“初,莽遣二公,欲盛威武,以振山东,甲衝輣,干戈旌旗,战攻之具甚盛。至驱虎豹犀象,奇伟猛兽,以长人巨无霸为垒尉,自秦、汉以来师出未曾有也。”曹操合上书,咂摸着滋味对陈温言道:“昔日昆阳之战如今想来还觉不可思议,我世祖皇帝仅以数千精锐破敌近百万,真天神也!虽调度有方,士卒奋勇,也属天意呀!” 哪知陈温还不曾答言,却听中门处传来一阵洪亮的笑声:“哈哈哈……笑话!昆阳之战乃人力所为,何干天意?” 曹操一愣,闪目观瞧,见中门外还站着一位官员。此人五十岁上下的样子,也是议郎大夫一般的服色,个子矮矮的,长得瘦小枯干相貌鄙陋,正背着手翘着两寸来长的小胡子,打量门口影壁上胡广的画像。曹操听这人故意驳他,又见是一个相貌鄙陋、比自己还矮的人,心里一阵不喜;他放下手里的书卷,故意向陈温牵三挂四道:“如今书生久不知战场之险,言语也多光怪啦……” 那人听出曹操这话是故意冲他来的,笑着捏了捏上翘的老鼠胡子道:“光怪?说什么天意使然才是真真的光怪!自古用兵不拘于法,无事在练,有事在调动士气。 “千人一心可破百万乌合,昆阳一战世祖皇帝陈说利害在前、奋勇搏杀在后,王莽之众依仗兵多刃利,惰于干戈,汉军一到皆成靡兵。兵法有云‘三军可夺气,将军可夺心’此不过常理也。” “常理?”曹操是闲读兵书注过《孙子》的,对他的话不屑一顾,“只怕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啊!不通战事不过枉论古人而已。” 那人却不再与他争辩,笑嘻嘻摇了摇头,仍旧望着胡广的画像出神。这更引起曹操的好奇,问道:“敢问这位大人在想什么?” 那小个子撵着胡子沉吟半晌道:“万事不理问伯始,天下中庸有胡公。画得确实好,试想胡公当年是何等英姿啊!” 曹操差点儿笑出声来,这个人可真是古怪,竟说些不合众议的话。世人皆知胡广老奸油滑,不过是善于顺从圣意,游走宦官外戚罢了,这人却道胡广有英气,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曹操起身走到影壁前,也看了看画像。这是六年前皇上特意下令画的功臣图,左边是黄琼,右边是胡广,好似一对门神。当年这两个人在“跋扈将军”梁冀当政时一刚一柔,在皇权最衰微之时支撑起朝局。把他们画在这里一来是表彰功绩,二来也是告诫后人要学习为官事君的刚柔之道。他打量着的这一幅,明显画的是老年时的胡广,一身公侯的打扮,手里拄着长寿杖,虽然须发皆白可一脸的微笑透着圆滑,跟左边那一身浩然正气、老而弥辣的黄琼形成鲜明对比。曹操小时候没少见胡广,隐约记得就是这个模样——实在谈不上什么英姿。 曹操抱着一肚子抬杠长能耐的心理转脸笑道:“恕晚生直言,胡公中庸可见,英姿却未见得,大人可愿略微赐教一二?” “哦?”那人这会儿才好奇地看了曹操一眼,不知什么原因话竟多了起来,“你不知道,此中有个缘故。这画的是胡公晚年,他年轻之时确是相貌堂堂英气非凡。你知道他老人家是如何为官的吗?你若感兴趣咱们进去坐坐,老朽不才早生了几年,讲给你听听。” 曹操拱拱手,礼让他进去,陈温见状也赶忙让出上座。那人一坐下就打开了话匣子:“唉!这胡广能够举孝廉为官,话还要从前朝的大臣法雄说起。” “法雄?名吏法文疆?”陈温知道此人。 “嗯。当年他曾为南郡太守,有一年岁末举才,可难坏了法雄。你们一定也听说过,法雄秉性耿直,以执法严厉著称,对手下散吏要求十分苛刻,所有的人都是奉命行事不敢有违他一点儿。到了选拔人才的时候,法雄自己也为难,平时他们在自己面前都谨小慎微一模一样的,可是真要选出才德过人之辈却不容易。法雄左思右想也拿不定主意,关键时刻他的儿子法真来了。” 曹操点点头,对于法真的事迹他是清楚的。法真乃法雄之子、西川隐士,好黄老之术,被人称为“玄德先生”。据说这个人不光学识出众而且相貌伟岸,可就是不愿出来做官,朝廷征召时他宁可躲进深山老林都不肯见公差。不过法真的儿子法衍却早早爬进洛阳当了官,如今也是闲职议郎,与曹操不过点头之交,除了相貌好外实在是没有什么可取之才。洛阳之人皆知,法衍与宗正刘焉、议郎董扶、太仓令赵韪、凉州刺史孟佗等人过从甚密。 “法真来得正是时候。”那小个子继续说,“法雄知道儿子眼光比自己尖锐,于是叫法真挨个儿见见这些散吏,替他从中选优举荐一位孝廉。法真尊了父命,却不肯面见这些人,他不声不响换了仆役的衣服,连着三天扒着衙门窗口偷看这些散吏的言行举止。三天以后法真带着挑中的人来见父亲,法雄一看竟然是平日里最唯唯诺诺的胡广。 “原来胡广办事果断、举止出众,只是在长吏面前恭顺严谨,法雄一直没发觉而已。”那人说到这儿也乐了,“想来人之性情日益改变,胡公虽然中庸半世,却也属无奈之举呀……”这话里似乎透着些惋惜,甚至有些自伤自怜的感觉。 曹操虽不开口否认他的话,但心里却大不赞同他的论调。评论昆阳之役的话不赞同,评论胡广的话也不赞同,在他眼里这个相貌滑稽的矮子实在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左不过是个耍嘴皮子哗众取宠的猥琐人物,甚至说了半天的话,曹操都没有问他的名姓。 这时一个书吏慌里慌张跑过来,对那个矮子施礼道:“您是朱大人吧?大热的天儿叫您久等了,千万别见怪。马大人今儿不舒服贪睡了一会儿,听说您到了赶忙就起来啦!您快里面请吧!”说着毕恭毕敬伺候着那人转到后面去了。 “他还抢了个先!”曹操望着他的背影,对陈温道,“这人也真是滑稽。” “滑稽什么?我看你上了年纪也是这副尊荣……那胡子……那个头儿……哈哈哈!细想想,你们俩还真像。” “谁跟你玩笑?”曹操也乐了,自己相貌不济也没有办法啊。 “可是那人叫他朱大人……究竟哪个朱大人呢……”陈温低头想了想,“平日没见过他呀!是谁呢?” “左不过跟咱一样是个闲人罢了。”曹操起身,“咱们到别的屋里走动走动,这边儿书堆得成山成垛,碍手碍脚的。” “我知道他是谁啦!”陈温眼睛一亮,猛地站了起来,“孟德呀,咱们冒失啦!” “他是谁呀?这么大惊小怪的。” “朝廷刚下令召回京师的谏议大夫朱儁呀!” “是他?” “一准儿是他,能值得马公这么高迎的,这东观里还有谁?”陈温十分肯定。 曹操脸一红,真觉得自己后脊梁都有些发烫。那朱儁以五千门吏杂兵在短短一个月间平定交州数万叛军,自己竟然有眼不识泰山,说人家书生不知战场之险,可真瞎了眼啦!他憨然一笑,遮羞道:“咳!这是怎么说的……又没见过,谁知道此人这等容貌。”他喜好兵法,最爱行伍之事,若知道是朱儁,早就大礼相见问长问短了。 “人不可貌相啊!咱俩也真够瞧的,聊了半天连人家是谁都没弄清楚。交州梁龙造反,南海太守孔芝降敌,还有南蛮策应,好几万的叛军他不到一个月就给平了。朝廷刚下令,朱儁加封都亭侯,赐黄金五十斤,他现在正是炙手可热的时候。我看他老人家真是平易近人,你那么讥讽他都没说什么,还跟咱讲了那么多话……惭愧呀惭愧……”陈温说着拍了拍脑门。 曹操死撑面子不肯改口:“这个人虽然精于用兵,但也未必所言皆对。说什么昆阳之战天意人力之辩,反正我是不会拥数十万大军反被人夺气,败在小敌之手的!” “我看也未必呀……你就别瞎琢磨啦,还数十万大军呢,如今连个正式差事还没有呢!”陈温笑着把卷宗放回到竹简堆里。 曹操也跟着他忙活起来,将已经校对好的《汉纪》按年代、人物分门别类。陈温素来敬重马日磾,所以为他办事很认真,把所抄传记与目录一一核对,忙得头都不抬。可曹操却人在心不在,脑子里一直琢磨刚才朱儁说的话,甚至还放下书,特意又步到影壁前看胡广的画像:怪呀……现在再看画上那眼神……似乎这张老好人脸下面却曾有过桀骜不驯和雄心壮志……正在胡思乱想之际,只听笃笃的拐杖声响。白发苍苍的马日磾亲自将朱儁送了出来。 “您老人家留步吧!折杀我也。我说闲着没事儿来看看您,反倒给您添麻烦了。”朱儁对马公也很恭敬。 “公伟,你何必这么见外,咱都四年多没见面了,若不嫌我这老头子麻烦,以后常来走动。我愿意听你聊天,从来不引经据典,听着一点儿都不拘束。”看得出,马日磾今天很高兴。 “看到您身体安康,我也就放心了。” “我好着呢!”马日磾拿拐杖敲了敲地,“好得不能再好了,要是有御酒自己还能喝两壶多呢……你瞧瞧这东观,现在门可罗雀喽!也就早上热闹,闲人都来聊天,明儿我跟皇上申请,咱弄个幌子,这儿改酒肆吧!” “哈哈哈……”朱儁一笑,小胡子翘得老高,“许久未见,您还是这么诙谐呀。” “自己哄自己开心呗。”马日磾苦笑一阵,“年头是改喽!如今莫说上疏言事,连皇上的面都难见,整天弄一帮宦官应付差事。说实话,我也算不得什么耿直之臣,我们马家又不是清流出身,外戚侯门子孙嘛!总想着凡事过得去就行……可是眼下有些事儿实在是过不去啦!我一辈子老老实实没说过牢骚话,可眼见这朝里朝外……唉……孔子道六十岁耳顺,可我怎么就事事都看不惯听不惯呢?” “老爷子,为社稷操了半辈子心,如今您得保重身体。”朱儁握了握他的手,似乎示意他不要言多语失。 “保重……我保重干什么呀?”马日磾显得很悲观。 “修您的史书呀,反正我也是一介书吏出身,干脆我给您打杂!” “休要拿我取笑,我怎么敢用你这国家功将?” “没关系,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朱儁倒满不在乎。 “来不来的有你这句话我就领情了,你京里朋友也不少,这几天好好串串吧。其实有几个年轻人帮忙就够了。”马日磾说着一抬头,正瞧见曹操站在门口看画像,忙招呼道,“孟德,你小子过来!” 曹操知道马公好诙谐,忙笑呵呵跑过来跪倒见礼。 马日磾笑道:“公伟!这小子是曹巨高之子,颇有些见识。” “难怪难怪!”朱儁见是刚才取笑自己之人,意味深长地笑了。 “你可不知道,他出任议郎乃是桥玄举荐。这小子还精通《诗经》、注过孙武子十三篇,后生可畏呀!” 殊不知曹操方才与朱儁有一番争辩,马日磾越夸他,他越觉得害臊,平日里最为得意的兵法之学,这会儿却成了莫大的耻辱,忙憨笑道:“马公,您过誉了。小可不过是记问之学……” “你小子今天交了好运,我老人家亲自替你引荐。这位就是平灭交州叛乱的朱儁朱大人!” 曹操慌张道:“方才晚生不知是朱大人,多有得罪。” “这是哪儿的话?讨论战事见仁见智嘛!好好干,你既然通晓兵法,将来要是有战事,给我当个副手,咱们一同出去领兵放马杀敌建功如何呀?” “蒙大人提携。” “哈哈……马公,咱们再会再会!”朱儁又拱了拱手,捏着七根朝上八根朝下的老鼠胡子,笑呵呵地离了东观。 “孟德,他怎么这样讲?你小子跟他讨论什么了?”马日磾很好奇。可是曹操却根本没注意到老人家的问话,他眼睛还直勾勾地望着远去的朱儁,他就是想不明白:像这么一个矮小猥琐、举止随便的人,是如何威震三军建立功名的呢? 第二章 曹操眼中的天下 国舅何进 曹操毕竟年轻,不能定下心神来做学问。东观校书的事越帮越觉得没意思,半个月下来,抱着竹简怎么也看不下去了。 马日磾瞅他心不在焉,晃悠着手杖玩笑道:“小子!实在没心思就出去玩,我年轻那会儿可会钻沙(隐而不见)啦!曹巨高何等伶俐的人物,桥公祖年轻时也精神十足呀,怎么就栽培出你这等闷葫芦来了?去去去!该干什么干什么去,我这老眼老手的一天写不出一卷,用得着你天天来校书吗?就好像明儿我就要咽气似的!惹恼了我,老子拿拐杖打你屁股蛋子……快滚快滚!”就这样,他生生叫马日磾撵了出来。 溜达着正合计去哪里好,可巧迎面鲍信带着鲍韬、鲍忠来了,左拉右拽邀他去行猎,硬拉着他出了城。到了郊外马跑得倒是尽兴就是伸不上手,人家鲍家哥仨是常年的把式没间断过,曹孟德那二五眼的本事不够给他们牵马坠镫的,追来逐去满头大汗还空着手。 “诺,这点儿东西你拿回去做个野味,也别白来一趟。”鲍信攥着两只野兔递给他。 “得了吧!鲍老二,你别寒碜我了!你们继续,我先走了。”曹操啐了他一口,便不管不顾地先行离开了。 “文不成武不就,就是这等命!”曹操一路不住叹息。待他满身大汗回府,又见家门口停着辆官员的马车。这倒不算什么新鲜事,曹嵩自从曹节死后又与赵忠一拍即合,几乎每天都有客人,左不过是侍中樊陵、许相、贾护那等四处钻营的人物,曹操也早就习惯了,父子之间有约定,这样的客人他一概不见。 曹操也没打招呼,筋疲力尽回到自己房里,由着仆人秦宜禄伺候他脱袍更衣,梳洗已毕兀自坐在一边生闷气:“都怪鲍老二!大热天弄了一身汗……宜禄呀,快去给我弄碗凉水喝。” “诺。”秦宜禄谄笑道,“我瞧最近您老心里不顺呀?” “少耍贫嘴,我老了吗?” “不老不老……”秦宜禄一晃悠脑袋,嘻嘻笑道:“您到老的时候准是个大官儿!” “少奉承,弄水去。”曹操没好气。 “莫怪小的奉承,您就是当大官儿的命。别的且不论,冲着我您也得高升。” “嚯,冲着你?连媳妇都没有的主儿?” “这您就不懂了,”秦宜禄龇着牙乐道,“我听老爷讲过,光武爷以前,丞相的苍头(家奴)通称就叫‘宜禄’,丞相爷要是有事吩咐,开口先喊‘宜禄啊’。您琢磨着,如今您有什么吩咐先喊我名字,冲我您也得混个丞相嘛。” “这倒是有据可查,可惜是老年间的故事了。光武爷废丞相而立三公,现如今哪儿还有丞相这个官呀?”这倒把曹操哄乐了。 “咱不抬杠,可没准儿您将来功劳大,自己封自己个丞相呢?” “嗯,我自己封自己……我那不反了吗?”曹操抬腿给了他一脚,“你哪儿这么多废话,快去端水!” “不是……小的有下情回禀。” “叫你干点活儿怎么这么难呢!我这还没当丞相呢就支使不动你了。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诺,我这就放。刚才老爷吩咐了,说今天来的是贵客,让您一回来就去客堂见客。” “哎呀,有事儿你不早言语!”曹操赶忙起身披衣衫,“打盆净面水还磨蹭半天不着急呢!三十多岁的人了越学越回去,有事儿全叫你耽误了。” “小的这也是为您好呀,老爷那边严,您要是不梳洗好了,老爷要怪罪的。我吃罪不起呀!” “放屁!怪罪我还怪罪得到你头上吗?你是谁的仆役?吃老爷的粮还是吃我的粮?别以为当年帮着我爹钻营过曹节就了不起了!”曹操冒出一阵邪火,“跪下自己掌嘴!” “诺……”秦宜禄哼哼唧唧跪下,愁眉苦脸地掌嘴,却不肯用力气,两只手在脸上干摩挲。曹操见他这副模样,“扑哧”一声笑,道:“你别找挨骂啦!滚滚滚!爱干什么干什么去吧。”说着蹩出屋子就奔客堂,走了两步觉得不对,回头嚷道,“父亲说过,他的客人我可以不见。今天是谁来了非叫我过去?” “说是国舅来了。” “国舅?哪个国舅?”当今何皇后有两个兄弟,一个是亲哥哥何进,另一个则是同母异父的兄弟何苗。 “大国舅,将作大匠何遂高。” “何进?他到咱家干什么……”曹操也不敢怠慢了,边思索边往客堂走,但还是晚了,只见曹嵩笑嘻嘻地正送一位官员从堂屋出来。 曹操猛一眼瞅见:何进身高足有九尺挂零,生得膀阔肩宽肚大腰圆,头戴镶碧玉的硬介帻,身着绛紫色绣黑边的开襟深服,没有披袍,内衬白缎衫襦,腰间青绶囊革鼓鼓胀胀,二尺二的大宽袖露着黑黪黪卷着汗毛的大粗手腕,下穿肥大的皂色直裾中衣,足蹬加宽加大的厚底锻带锦履。面上观:一张浅褐色宽额大面,鼓脸膛,肥头大耳浓眉毛,却是小眯缝眼,偌大的蒜头鼻子占了小半张脸,鼻头油汪汪亮锃锃泛着光,下面一张厚唇大口乐呵呵,露出雪白的大门牙,一嘴的牙倒是蛮齐整,可一副胡须却七楞八叉黄焦焦散满胸膛。 打老远这么一瞧,何进高人一头、乍人一背、肥人一圈,大身段大脸庞儿,大胸脯大肚囊儿,大鼻子大胡茬儿、大手大脚大屁股蛋儿! “这位国舅可够瞧的……穿得再讲究也还是屠户的架势。”曹操自言自语没嘀咕完,就见何进抢先迎了过来。他个子高,大步流星,慌得曹嵩在后面小跑,介绍道:“此乃老夫不才之子曹操……还不快过来给国舅爷见礼。”按说何进身居列卿又是当朝国舅,受散秩郎官一拜是理所应当的。但这人憨厚随便,也不晓得太多礼数,两步迎过来与曹操生生作了个对揖。这下可出笑话了!两人离得也就二尺远,何进高曹操矮,何进一直身子曹操方低头,腰里装印的囊革硬邦邦正磕在曹操面门上。磕得曹操眼前金花四迸,疼得捂着脑袋当时就蹲下了。闹得曹嵩脸跟大红布似得,也不好嗔怪人家国舅,只能指着自己儿子发作:“你、你……你怎么这样孟浪?不像话!起来起来!” 何进倒不好意思了,连忙搀扶道:“怨我怨我!磕疼了吧?我给你吹吹……不要紧吧,大兄弟。” 哪儿就出了“大兄弟”了?国舅之尊怎么可以随便开口呢?这何进根本不晓得官场上那一套,他嗓音厚重还带着很浓的南阳口音,越着急越说话,越说话就越没身份了。曹操忙道不妨,忍着不敢笑,还得客套:“国舅您事务繁忙,今日能来我府,我父子颇感荣光。” “你真抬举我!”何进龇牙咧嘴笑了,“我这个将作大匠不过是块糠包菜,没用的闲人一个,张让、赵忠他们怎么吩咐,我就怎么干。”他倒是好意思实话实说。原本曹嵩还想再谈论些朝廷大事,经这么一闹也没那心情了。父子二人把何进送出府门连连作揖,直等他上了马车行出去老远才回转书房。 “你没磕坏吧?” “不碍事。”话虽这样讲,可曹操看爹还有重影呢。 “这个何进呀……哎!”曹嵩叹了口气,“憨傻心直不通礼数,当屠夫合适,可根本不是个做官的材料,比起他那个兄弟何苗差远了。” “哈哈哈……”曹操这会儿才笑出声来,“不过傻人有傻福,说不好他凭着这股憨劲还有一步好运。” “哦?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朝自中兴以来少的就是这样憨厚的外戚,要是都像他这般单纯哪儿还有什么外戚干政?再说了,党人要是推这样一个好掌控的人对付宦官,不是正合适嘛?”曹操意味深长地瞅了一眼父亲。 这句话仿佛一个响雷正霹到曹嵩头上,他摇摇头,颇为赞赏地看着儿子:“你还真是出息啦!我以为你来晚了错过了好戏,哪知道你小子越发长进,不用听不用看,一句话就点题了。” “这有什么难揣摩的,他还能闲着没事串门子?王美人的事洛阳城里都传遍了,如今他们何家的日子也不好过呀!”说着话,父子二人进屋落座。曹嵩擦擦汗缓了口气,“方才我叫你过来,一是想借此机会引荐一下你,二是他跟我提了点儿事,想叫你来参详参详。”自从宋后被废,曹嵩的三个本家兄弟曹炽、曹鼎、曹胤相继亡故,如今他有什么事情只有与儿子商议。 “嗯。父亲您说。” “确确实实就像你刚才提到的,何进是个直性子,一进门就问我当年窦武、陈蕃谋反,宦官王甫兵变之事。” “您给他讲了吗?” “讲了。” “怎么讲的,向着王甫还是向着窦武?” “我还能怎么说,好在他们都作古了,各打五十大板呗!这是当今皇上最忌讳提的事情,我也只能大体上说说事情经过,讲讲王甫当年的行径,至于别人……多余的一个字都没敢提。” “这样也好。”曹操暗自冷笑,心道:“是不能提,当初您老自己就不端正,有什么脸面指责别人?” 曹嵩见他无语,又道:“是疙瘩就有解开的一天,时隔这么多年了,看来这事还是躲不过去,弄不好又得折腾出来。” “不错,这案子是早晚得折腾出来,但断不应该是何家折腾出来。”曹操摸了摸怎么都留不长的胡须,“何进他本人是什么口风?” “呃……这不好讲,这个人说话支支吾吾的,一会儿讲什么不了解过去的事,想为朝廷做点儿实事,不能枉吃了俸禄的,一会儿又说什么皇上有皇上的难处,什么张让对他不错之类的。反正都是大白话,颠来倒去啰唆得很!看来是想出头为党人翻案又不敢做,话里话外简直自相矛盾。” “矛盾就对啦……”曹操点点头,“他何家现在就是矛盾。王美人被害的事儿是明摆着的,皇上心里恨着皇后呢!何进出身低微又没本事,怕皇上发作他就得拉拢士人往自己脸上贴金,可想拉拢士人就得出头为党锢翻案,而为党锢翻案就等于得罪张让那帮宦官,宦官进谗言反过来又是要触怒皇上。所以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他又懦弱无能,这不就是自相矛盾吗?” 几句话声音不大却有醍醐灌顶之效,曹嵩赞同地点点头,“那你说说咱们该怎么办?” “这事儿全碍不着咱们,何进来咱们远接高迎说点儿不疼不痒的话,他不来咱更省心。说句不好听的,这是皇上家的私事,外人插手不得,招灾惹祸呀!” “是啊……不过你说这个憨傻人,怎么会突然萌生替党人翻案的念头呢?” “依儿子看,何进没这脑子,八成这是背后有人出主意。”曹操说到这儿,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位来无影去无踪的何颙,大国舅这种态度会不会与他有关呢? 曹嵩吓了一跳:“那你小子说说,何进能不能为窦武翻案呢?这可跟咱们家利害相干呢!” “一定不会的。”曹操见父亲一脸紧张,忍不住想笑。 “你怎么知道?你能断定?” “那是当然。”曹操亲自倒了一碗水端给父亲,“这么一个犹豫的人怎么做得了如此大事?再说何家本屠户出身,当年是靠张让发迹的,要他回马一枪哪里容易?莫说道理,感情上就讲不通。张让抱着皇上大腿,皇上压着何后,咱们这位国舅我看也未必当得了他妹子的家。您别忘了,那边还有一位作威作福的异父兄弟何苗呢!那何苗本是何老娘改嫁朱家的儿子,原本叫朱苗,为了攀这门亲戚四处托人情连姓都改了,何进能不提防他吗?弄不好一身富贵都给别人做了嫁衣。您算算,何进他里里外外有多少羁绊,哪一处搞不好就出乱子,可他自己又没点儿快刀斩乱麻的气魄。只怕将来何家这份罪受得也不比当初的宋后一家轻,说句不好听的话,只要当今万岁活着,他们就得忍着。” 曹嵩喝着儿子递过来的水,听着他这番高谈阔论,心里一阵阵欣慰。原先他并不看好曹操,只因为幼子曹德读书成癖不通实务,才不得不让他出仕为官继承家业。没想到经过这些年历练,曹操不但得桥玄厚爱以明经正道升迁,而且还颇有城府,推断事情的眼光远远高过混了半辈子官场的自己。有这样一个出息的儿子,他还有什么后顾之忧呢? 曹嵩淡淡一笑:“你说得对,何进的事情咱们大可不必干涉。另外还有一宗事,我想了很久了……”曹操见父亲突然脸色发红,似乎此事有些难以启齿,忙道:“父亲有什么为难之事吗?” 曹嵩捋了捋花白的胡须,坦然道:“为父身跻列卿已有十余载,按理说离着三公之位不过咫尺之遥,但是这半步就是迈不上去。似段颎、许戫都比为父资历浅,他们都担任过三公了。所以我想……” “您想怎样?” “现在皇上准许西园卖官,宦官司称童叟无欺,据说买一个列卿五百万,三公是一千万钱。你爷爷留下的家财豪富,千万开销算不得什么,我想买个司空当当。” 这个话可把曹操噎住了。他实在是拿父亲没有办法,虽说经历了不少大风大浪,可是他钻营炫耀的品行就是改不了。老人这大半辈子依附宦官,从王甫到曹节,又从曹节到张让、赵忠,一路抱着粗腿,已经够叫人鄙视的了,还要花钱买三公作威作福,实在是寡廉少耻。但当儿子的又能说爹什么呢?皇上也真是荒唐,太尉、司徒、司空这三公不仅是文武之首,更应该是百官道德的典范。如此重要的职位怎么能用钱衡量呢?曹操眼珠一转,笑道:“父亲您想要光耀门楣的心情儿子能理解。不过得之容易失之也易,只怕花钱买来的官当不长远。今天皇上收了您的钱让您当司空了,明儿钱花完了就得将您罢免,他好给后面花钱的人腾出地方呀!” 从钱的角度说话,曹嵩就能听进去了:“道理是不假,不过为公又何必计较时间长短,就算当上一天,别人就得高看一眼,你在外面走动脸上也光鲜呀。” 光鲜什么呀?只怕遭的白眼更多呢!不过这样的话不能对父亲说,曹操又搪塞道:“我看此事不忙。何家的荣辱还尚未可知,三公的位子太显眼,您要是当上了,何进等人必然要拉拢您。用您老的话说,万一上错了船将来也是麻烦。您忘了宋氏连累咱家多苦了?咱可不能再受二回罪了。”他这样一讲,曹嵩便无可反驳了,极不甘心地摇摇头:“唉……好吧。此事以后再说。不过那何家当真没有出路,只有步宋氏的后尘了吗?说句不好听的,当今皇上鼎盛春秋,真的等他龙归大海,何进才有出头的希望吗?” “也不尽然,除非……” “除非什么?” “天下大乱!”曹操二目炯炯,“只有天下乱了,皇上才会再次使用外戚之人。”曹嵩一愣,随即仰面大笑:“哈哈哈……你小子胡说些什么呀!太平时节皇纲一统,天下怎么可能说乱就乱呢?” 曹操没有回答,毕竟父亲十多年没离开过洛阳,而且一门心思用在升官上,哪里会晓得民生疾苦?如今灾害遍野、民怀激愤,太平道的势力又日益强大。可皇帝昏庸,宦竖横行,官吏贪婪,后宫杂乱,他们都丝毫没有觉醒之意。俗话说乐极生悲,塌天大祸只怕已近在眼前了! 第三章 黄巾之乱拉开序幕 骄奢淫逸 明明已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皇帝刘宏却浑然不知。在王美人死后,他恣意享乐的势头越发加剧。可能是因为心里悲痛无所排遣,他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纵情声色上了。 他命令宦官宫女在御园中开设集市,一切仿照他当侯爷时河间旧宅旁那个集市,将宫廷珍宝摆摊贩卖。他自己则扮作商人,与宫女们讨价还价,甚至还鼓动她们相互偷窃“货物”,看她们吵嘴厮打。此外刘宏还设立了骥厩,归宦官掌管,专门搜刮民间的好马充斥起来,惹得钻营之徒乌云毕至,靠献马跻身官场的人数不胜数,致使民间一匹好马竟卖到一二百万钱。 有这么多的好马,刘宏却不用,偏要驾驴。逼得太仆和骥丞没办法,特意给他设计了一辆四匹驴拉的御辇。刘宏倒不嫌麻烦,亲自操持辔头,架着这辆怪车在西园游玩,加之他喜欢穿胡服,真好像是自集市上进了货的西州商人一般。后来在西园里闹够了,他干脆把车赶到洛阳大街上去了!就这样,老百姓三天两头可以看见皇帝像个疯子般架着驴车驰过,两旁则是无数羽林军和宦官一路奔跑,满头大汗跟着护驾。 上之所好,下必趋之。皇帝这样玩,洛阳城官员乃至富商子弟见了觉得格外新鲜。于是三匹驴的、两匹驴的、一匹驴的,各种样式的驴车纷纷出炉,驾驴车出城游玩成了洛阳纨绔子弟们最流行的活动。他们一举一动竞相奢华,都学着皇上的模样来。 最先对这些事情看不下去的是老臣杨赐。杨家是经学世家,与汝南袁氏并称,从杨赐祖父杨震那一辈起就是心如铁石的直臣,官拜太尉。他父亲杨秉也是披肝沥胆惩治贪官,同样做到太尉。 如今杨赐已经年过七旬,官拜司徒,三世三公刚烈敢言不逊于先人。他上疏刘宏,要求皇上停止一系列骇人听闻的行径,抑制奢靡之风。可刘宏对此置若罔闻,反而变本加厉。此后老太尉刘宽也看不过眼了,以帝师的身份提意见,结果却被寻了个借口罢去太尉之职,气得老头天天喝闷酒。刘宽罢免后,刘宏出人意料提拔谄媚宦官的卫尉许戫任太尉。他一切的荒唐活动,再没人可以干问监督了。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喜讯传到京师。鲜卑首领檀石槐在一次掠夺边庭的行动中被汉军击伤,回去后不治身亡,檀石槐的儿子和连接任首领。和连生性贪婪残暴,其荒唐程度不亚于刘宏,致使鲜卑爆发内乱,祸起萧墙攻杀不止,再没工夫骚扰大汉疆土了。原先征讨失败,搞得损兵折将,现在不费吹灰之力,鲜卑的威胁竟无形化解。 刘宏以为是上天庇护,于是就有人投其所好,跑到皇宫献上一种罕见的芝英草,硬说是祥瑞。祥瑞一出就要普天同庆,阿谀之臣舞文弄墨,皇宫里鼓乐喧天,刘宏真以为是太平盛世呢!他天天享乐不见外臣,便把功劳都算在宦官头上,于是打破中常侍名额四个的定例,要将身边十三个宦官都加封为中常侍,人人皆拿二千石的俸禄。这些人中只有吕强深知廉耻固辞不受,剩下十二人:张让、赵忠、夏恽、郭胜、孙璋、毕岚、栗嵩、段珪、高望、张恭、韩悝、宋典尽皆受职,后来又晋为列侯。忠良之士无不唾骂,取十二之大数,唤他们为“十常侍”。 十常侍依仗皇上的宠信,大起私邸,提拔亲信。朝臣纷纷上书弹劾,刘宏竟然对大臣们说:“寡人自幼入宫无所依仗,张让就像我父亲,赵忠好似我母,他们贪点儿算得了什么?”堂堂天子说出这样的话,那宦官还有什么顾及?十常侍愈加猖獗大肆敛财,收受贿赂卖官鬻爵。府署第馆,棋列于都鄙;子弟支附,过半于州国。南金、和宝、绸缎、粮谷之积,盈满仓储;嫱媛、侍儿、歌童、舞女之玩,充备绮室。狗马饰雕纹,土木披锦绣。涂炭黎民,竞恣奢欲,构害忠良,树立私党,几乎把郡县以下官员卖了个遍。那些花钱做官的人,为了捞本就压榨百姓,私自提高捐税。 就是在这种形势的逼迫下,更多的百姓加入了太平道,跟着大贤良师张角周游天下四处传教。杨赐再次上疏,要求彻查张角,将流民归别籍贯遣送还乡,奏章竟寝中不报,反把老杨赐转任谏议大夫。 此时的东观,几乎成了养老院。所有被挤对的老臣都凑到了这里跟杨赐、马日磾议论政务。这也苦了曹操、陈温几位小辈,原先是充《汉纪》修编,现在又成了杂役,整天伺候着这帮老爷子。 这一日,大家正在东观里议论纷纷,又有侍御史刘陶与尚书杨瓒愁眉苦脸地走了进来。 杨赐见面就问:“刘子奇,怎么样?说动万岁了吗?” “还用问,瞧样子就知道又是对牛弹琴。”司徒陈耽一看便知。 曹操忙给刘陶寻了坐榻,他坐下叹了口气:“我和奉车都尉乐松、议郎袁贡一同见驾,希望能说动皇上禁绝太平道。谁料……” “怎么了?” “皇上正在御园饮酒,还逗狗为乐,没说两句话就把我们哄出来了。临走时还说太平道的事情不急,调我入东观修编《春秋》条例。”刘陶耷拉着脑袋,叹息不已,“修书算是什么要紧事,难道比禁绝太平道还急?” 老陈耽拍拍他肩膀:“你还不明白吗?万岁这是嫌你烦了,随便给你个耗精力的差事,叫你没工夫找他废话。唉……不但不纳忠言,还不叫咱说话呀。” “他是看不上咱们这些老头子了,”刘宽最爱酒,今天是带着醉意来的,“我身为帝师,怎么把当今万岁教成这样了呢?我告诉他要好好治国,他怎么就不听呢?我都这把年纪了,将来埋到地下,可怎么面见光武爷啊!”说着说着就要哭。 “不是你的错。”马日磾也插了话,“都是那帮宦官宵小挑唆的,听说万岁还要修缮河间旧宅。皇上哪有修外宅的,似这等主意还不是十常侍想出来捞钱的?” “莫要提十常侍,提起来气炸肝肺。”刘陶气愤道,“刚才他们又在向皇上推举官僚,鸿都门的冯硕、台崇,那都是些谄媚宵小。” “若不是因为党禁何至于闹到今天这种地步。现在哪还有德才之士愿意主动出来做官的?都视朝廷官府为污秽之地。前些天万岁还下诏征召河内人向栩。那向栩是个江湖骗子,整天修道像个疯子,真不知什么地方被万岁看上了。”马日磾回首指了指曹操、陈温,“你看这些年轻人,论才干有才干,论德行有德行,非要把他们置于闲职!要是放出去任个郡守,要比那些买官的人强多少啊!” 曹操看着这帮老臣一把年纪了还吵吵嚷嚷义愤填膺,真是又可笑又可悲。可笑的是,恐怕他们摘了帽子,这帮人算在一起也没有十根黑头发了。可悲的是,难道大汉的忠臣就剩这几个老头了吗? 就在这些人议论纷纷的时候,突然听到一阵怪异的声音——“汪汪汪!汪汪汪!”——是狗叫!东观乃皇家学术之地,怎么会有狗跑进来呢?大家都很好奇,这些老臣纷纷拄杖而起,扒着窗户往外看。不看则已,一看气得直哆嗦。 原来从御园跑来一条皇上养的狗。那条狗黄毛大耳与民间的看家犬无异,可与众不同的是,皇上给狗脑袋上套着官员的进贤冠,身上缠着紫色白纹的绶带,那是三公才能穿戴的服色! 这里杨赐、马日磾、刘宽、陈耽、刘陶五位老臣都曾位列公台,看到这样的情形怎能不气愤?那狗依旧冲着大门汪汪叫,不一会儿小黄门蹇硕慌里慌张追了过来。他一把抱过狗,瞧老臣们都扒着窗户看,连忙跪倒施礼:“小的给各位明公问安了。皇上御园里的狗窜出来了,各位大人切莫见怪,我这就把它抱回去。”蹇硕说罢扭头要走,突然看见尚书杨瓒也在窗口,便道,“杨尚书也在啊!那奴才就省事了。皇上刚刚传命大赦天下,梁鹄尚书到张让府里写匾去了,这事儿您代办吧。还是老规矩,犯罪人可以放,唯党锢者一概不赦。”说完他抱着狗走了。 杨赐年龄最大,见此情景气得捂着胸口坐在地上:“皇上眼里,咱们竟跟狗一样!党人一概不赦,真是昏聩!” “呜呜……”刘宽实在忍不住,哭了出来,“光武爷!您睁眼看看啊……这样下去,咱们大汉要亡国了……” 还是马日磾老而油滑,拄着拐看了一眼曹操、陈温道:“亡不亡国的我这把年纪也是赶不上了,只是你们这些年轻的可惨了,受罪的日子还在后面呢!”曹操微微一笑:“依我说这条狗来得好。” “嗯?”几个老臣纷纷投来愤怒的眼光。 曹操连忙解释:“诸位老大人,晚生没有恶意。我是说这件事咱们可以大做文章。”马日磾拍拍身边的坐榻,道:“就你小子鬼主意多,坐下来说说看。” “列位公台面前,岂有小可我的……” “叫你坐,你就坐,哪儿那么多废话呀!快点儿!”马日磾用不容置疑的语气道。曹操笑呵呵坐下,说道:“咱们皇上虽然……顽劣……”他用了这样一个不好的词,见众人没什么意见,就继续说,“但他酷爱经籍文章,若不是如此,他为什么还叫蔡邕校订六经呢?他为什么还设立鸿都门学呢?”刘宽渐渐止住了哭声:“是啊,他只有在讲经的时候才对我有好态度。” “所以嘛,咱们投其所好,”曹操接着道,“烦劳各位想想,有没有关于狗的谶纬啊经籍啊什么的,最好是坏话的。” 刘宽是满腹经纶,即便喝了酒也不耽误,摇头晃脑道:“京氏《易》有云‘君不正,臣欲篡,厥妖狗冠出’。” “这就对了嘛!咱就引用这句话给他大做文章!” 陈耽眼睛一亮:“我跟你一块上这个奏章,别的不管,先打打许戫那个恬不知耻的老奴才,叫他取媚宦官,我告他个素餐尸位!” 果然,曹操与陈耽以“狗戴冠戴”为题目大做文章,最后竟扯到宠臣结党营私、许戫素餐尸位上去了!说来也怪,正正经经讲道理刘宏不听,这份旁征博引牵强附会的东西递上去,刘宏却连连点头。竟然把这份奏折下示三府,在朝会上把许戫这个取媚宦官的太尉骂了个狗血淋头,即刻罢免其职。 曹孟德托了陈耽的名气,一时间也威名赫赫。不过这仅仅是昙花一现,没过多久刘宏依旧我行我素,早把那篇示警的奏章扔到一边去了。曹操依旧还是那个默默无闻的普通议郎……怎么样才能升官呢?他开始动心思了。 第三章 黄巾之乱拉开序幕 初露疏远 曹操抬头看着袁逢家高大的府门,公侯世家果然是气派呀!他心中透着激动——袁绍为母守孝终于回来了。 到袁府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可是每次来所见都不甚相同。此番袁家又重新改造了门庭,一色的上好松木为料,雕梁画栋,地下铺的都是汉白玉的石阶,越发显得奢华典雅。仔细瞅瞅,连二等守门家丁穿的玄布袍子都是缎子做的,这等富贵在朝中无人可比。 平心而论,袁逢也算不得才干超凡之辈。但是他精通易学,又依仗父祖之名出仕颇早,在官场中混了几十年平平稳稳,所以资格老,甚得文武百官乃至皇上的尊敬。特别是陈蕃被害、胡广过世、桥玄告老,朱砂不足红土为贵,袁逢就更显得老成持重了。与他相比,杨赐耿直刚烈为皇帝厌烦,刘宽儒雅高尚却过于谦恭,陈耽精明强悍却孤僻离群,马日磾学识渊博却是外戚家世,这些老臣都不如袁逢中庸和顺得皇上信任。所以他被刘宏敬为三老,每年都有许多的御用珍宝赏赐。 曹操得知袁绍返京,特意在马日磾跟前告了假,往袁家看望,递了名刺,引进府门,他想起当年为救何颙翻墙闯府的旧事不禁莞尔。 过去常常走动,也用不着有人通禀了,当轻轻步入袁绍书房时,袁绍和客人正聊得尽兴。曹操一愣,原来是许攸和崔钧,感到意外之余颇有些不痛快:许攸当初离桥玄而去,走的时候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当年同在一处盘桓,他回京竟不来见我;崔钧就更不对了,他父崔烈与我父甚睦,好歹称得起是世交了,据说他调任回京,不来约会我也罢,为什么连我父都不去探望? “孟德,你来了!”崔钧第一个站起来。 “阿瞒兄!”许攸依旧一开口就是曹操的小名,“多年未会,一向可好啊?” “好,好。”曹操点点头,“听说本初兄回京,打算来看看,改日做东小酌,没想到你们也回京了,大家一起吧。” 崔钧、许攸自知少礼,皆有些尴尬,只拱手道:“我们也是刚刚回来,原说改日拜望,失礼了失礼了。” “哈哈哈……”袁绍笑了笑,站起身来,“孟德,三载未见想煞愚兄呀!”他虽然除了孝,但身上的衣装仍旧还朴素,须发已经精致地修饰过了,越发显现出白皙端正的面庞。 这是多么令人羡慕的容貌呀!曹操心中暗想。二人对揖已毕,曹操迫不及待一把抓住袁绍的手,泪水在眼眶里噙着:“本初,这三年多我曹家险些天翻地覆,早就想和兄长诉一诉愁苦了。” “坐下说!坐下说!”三人见他动了真情,拿坐榻的拿坐榻,端水的端水。自曹操得罪宠臣,调任顿丘令,所见以往的故友甚少,他早就憋着一肚子的话倾诉。便把自己冬日出京、黄河遇险、在任抗诏、桑园葬贤等一干苦处都倒了出来,待说到满门罢官两位叔父遇难时,泪水实在是忍不住了,竟夺眶而出。 三人无不叹息,许攸道:“真想不到,短短三载孟德竟遭遇如此多的磨难。”曹操擦擦眼泪:“哎……多亏了桥公老人家相助,我才能得返为官。子远,桥公身体可好?” 许攸脸一红。他自当年不辞而别,再没有见过师傅桥玄,每天忙着四处游走钻营,甚至都没想起给老人家写封信。曹操这一问,实在是有些挂不住脸。曹操一看就明白了,只叹息一声,没好意思再多问。 袁绍拍拍他的手:“不要难过,事情都过去了。多经历些磨难未必是坏事,反倒是愚兄守孝在家如今成了井底之蛙,我不如你呀。” 曹操有点儿心冷,原以为袁绍能推心置腹说几句安慰的话,谁知他竟这样一语带过,虽然他脸上带着笑。可分明是揶揄搪塞,对这些事情都漠不关心。 “听说何进去过你府上了?”袁绍现在关心这件事。 “嗯,数月前去过几趟,拜会我父亲,这些天又不来了。” “他去的时候你遇没遇上?” “见过一次,没说几句话。” “孟德,这就是你的不是了。” “哦?” “何进到你府中,不是为了拜会你父亲,而是为了见你呀!” “有这回事?”曹操不信。 袁绍没说话,崔钧却接过话头来:“看来这个何遂高是一点儿主心骨都没有,不光是孟德那里,我爹那里也去了。据说还去拜访刘宽、陈耽、孔融、王允、刘陶,各府他都访遍了。” 曹操一听就明白了,这些人虽然年分长幼、官职参差,但有一点与自己一样,都是主张限制宦官、为党人解禁的。他这才想明白,原来何进去自家不过是打着拜访父亲的幌子来寻自己,想必为党人奔走之事决心已定。 袁绍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咱这个半憨不傻的大国舅,手里握着个‘党’字满洛阳转。做点儿事情这么犹豫,真是麻烦。”曹操听出点儿子丑寅卯来了:早怀疑有人撺掇何进,原来幕后之人竟是袁绍。曹操笑着试探道:“我看是你们愚钝,翻案这样的大事岂是他那种人做得来的?何进不行,还有何苗,这个人倒也精明,你找他出头啊。” 袁绍冷笑一声:“他是精明,不过太精明了。党锢一功若成,就是普天下才俊之士的救命星。何苗本和皇后拉不上什么关系,一个市井无赖能钻营到如今这步田地岂是等闲之举?你想想,就算他不是什么国舅的身份,这个人的精明也出类拔萃了。何苗要是真做成了这件大事,立时身价百倍,还不被人捧上天,到时候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岂不是又要重蹈窦、邓、阎、梁外戚专事的覆辙?”真是言多语失,袁绍不知不觉已经承认是自己的主意了。 曹操立刻收敛了笑容:“本初,你用心虽好,但是何氏身干皇家私事,与他联手恐怕不妥。” “孟德你太过谨慎,何进虽然无谋,但是办事情还是很认真的,为人憨厚,也挺仗义,不会有什么乱子的。” 许攸连忙眨着小眼睛表示赞同:“两者相较取其轻。宁可挑动何进拼个鱼死网破,也不能再放过机会。说到底还是当今万岁不能振作心志,想起当年丁鸿上疏肃宗皇帝的话‘天不可以不刚,不刚则三光不明;王不可以不强,不强则宰牧纵横’真是至理名言。” 袁绍却打断了他:“子远,你看得迂腐了。丁鸿那句话可不适合对当今万岁而言。” “依你高见呢?” “当今万岁不是不刚,而是他的钢没用在刀刃上。论起来,十二岁孤身入宫便经大变,族灭勃海王、杀宋氏,不动声色铲除权阉王甫,又明诗文懂书画通晓历代典籍,什么样的事情他没经过?什么样的道理他能不明白?我朝历代先君有几个这等禀赋才气的?” 许攸、崔钧面面相觑,但不得不承认这些都是实事。 曹操接过话头:“可是他的心思全在粉饰太平上面,又是大造宫殿,又是远征鲜卑,就不想想这样劳民伤财的后果。他又听不进良言,不要大臣的劝谏,他只要许戫、梁鹄那等唯命是从不多说话的人。他虽然聪明,却一意孤行把治天下看得太简单了……” “那是如今在职的官员太过纵容皇上了!”袁绍不疼不痒道。 这话曹操听着扎心!现在是什么时节了?为官一任虽不能匡正社稷,但至少能造福百姓,似袁绍如今这样只认准旧账不闻民生疾苦又有何益?他强自忍耐,又道:“世人多是笑脸奔波,但谁心中不愁苦?谁又真的只念自己没有爱国之心呢?可是世风之下孰可奈何,做官的整天提心吊胆、为百姓的自顾活命尚难,谁又能不切实际豁出性命来为社稷登高一呼呢?况且曲高和寡,到头来不会被承认,反倒被世俗权贵所讥笑。世情若秋气,人性似谷草,秋气击杀谷草,谷草不任,凋伤而死。”但他这几句发自肺腑的话,却并没有引起什么共鸣。 崔钧沉默了一会儿,又道:“事到如今替党人翻案看来也只是一句空话了。何进固然憨傻,也不能置一己安危于不顾。伯求兄带来消息,大多数的党人豪杰还是不敢奢望何家。看来两头的心都是冷的,热的唯独只是咱们这几个人罢了。” 曹操冷不丁听到“伯求兄”三个字,大为惊喜:“伯求兄进京了吗?”崔钧未及答复,袁绍却先开了口:“没有!他现在还住在张邈那里,是托子远贤弟送来的口信。” 许攸一愣,赶紧点头:“是啊是啊,我前些日子去汝南见到他了。”曹操的眼睛何等犀利,一看就明白他们故意瞒着自己,张邈又不住在汝南,他们仨连瞎话都没有编顺溜。 许攸也知仓皇间语失,赶紧转移话题:“崔兄,你这次进京要任什么官?” “我要入光禄署,给皇上家护院了。”崔钧不容曹操插嘴,又对袁绍道,“本初兄,你也谋个官做吧。” 袁绍摇摇头道:“算了吧。前几日陈耽要征我为掾属1,我恭恭敬敬给驳了。当初我和王儁闲谈,他道遭逢污秽之世不如退隐南山,我看他的话一点儿都不假。” 曹操越来越气恼,大家这是怎么了?竟然像防贼一样防着我……再听听你说的话!你袁本初怎能与王子文相提并论呢!王儁是寒门子弟,千辛万苦才落到桥玄门下;可你袁绍生来就带着三公世家的光环,即便坐在家里等,也能等来高官,身在福中不知福。这样自比王儁实在是没道理,况且你也道污秽之世,先不提对我和崔钧父亲的不敬,岂不是把养育你的二位叔父也归入污秽之中了? 曹操想反驳两句,再次忍住没有发作,却又听袁绍接着道:“我最近在看王充的《论衡》,里面说‘操行有常贤,仕宦无常遇。贤不贤,才也;遇不遇,时也。才高行洁,不可保以必尊贵;能薄操浊,不可保以必卑贱。或高才洁行,不遇退在下流;薄能浊操,遇在众上。世各自有以取士,士亦各自得以进。’我不想学梁鹄他们,就安下心来修身养性吧!王充又云‘进在遇,退在不遇。处尊居显,未必贤,遇也;位卑在下,未必愚,不遇也。故遇,或抱行,尊於桀之朝;不遇,或持洁节,卑於尧之廷。所以遇不遇非一也:或时贤而辅恶;或以大才从于小才;或俱大才,道有清浊;或无道德,而以技合;或无技能,而言色幸。’所以当今的朝廷官员只不过是……” 曹操实在没有心思和他啃书,今天这场会面糟糕透了。趁着话没有说僵,赶紧起身:“本初、元长二位兄长,子远贤弟,我还有要事在身,就先告辞。” “你忙什么呀。”崔钧拉了他一把,“你一定得留下来,一会儿咱们喝喝酒。” “这本不该推辞。但是昨天家父吩咐我做些事情,而且东观里还有些公务,我还想找机会拜望一下朱儁呢。” “朱儁?我刚才进府时好像看见他了,恐怕是来拜会袁公了吧。”许攸无意中提到。 曹操眼睛一亮,转而扫尽阴霾,心中大喜:我与朱儁一面之缘,若是过府拜望必然唐突,若是能在这里“巧遇”,岂不自然多了? “留一留吧,一会儿说不定还有朋友来呢?”许攸还是执意留他。 “还是不打搅了,忙着呢!” 袁绍与崔钧对视了一眼才道:“那好吧,既然是长辈有事吩咐,那我就不留了,改日有空一定过来。” “自当如此,留步……留步……”曹操施礼出了门,也顾不得什么礼仪端庄,连蹦带跳往外跑。顷刻间来到二门上,点手唤过守门人:“朱儁朱大人可曾离开。” 守门的低头道:“回您的话,他尚未离开。” 曹操眼珠一转,顺手从怀里摸出两吊钱,说道:“我躲在门后面,你替我望风,看见朱大人走过来,赶紧告诉我。” 那家丁看看钱:“我说这位爷,您要干什么呀?寻仇觅恨下黑手可别在我们府里,小的担待不起呀!” “咳!你想到哪儿去了?我就是想找机会见见朱大人。”说着曹操把钱塞到他手里。清酒红人面,财白动人心,那家丁见四下无人赶紧把钱揣到怀里,也不管公府的规矩了:“您受受委屈,最好蹲在门后面。这外面藏不住,再说要是叫管家看见,小的有麻烦。” “好好好。”曹操倒是肯听他的,撩袍端带往门后面一蹲,正藏在把门人身后面。那家丁时不时回头瞅瞅他,继而笑道:“小的眼拙,这才瞧出来,您是曹议郎吧?” “哦!小子你认得我?” “不认识谁也得认识您呀!当年您闯府,在大门口给过我一巴掌,打得我牙都松了。” “哈哈哈……”曹操没想到竟然是这小子,“上次手重了,一会儿我再多给你几吊钱。” “小的不敢,一会儿连这两吊都还给您。” “收着吧,权且当我赔礼了。” 那家丁倒也诙谐,忍着笑并不回头,嘀嘀咕咕道:“大人您是使砖头打架,真有出手的!上次是抡着巴掌往里闯,这回是三公门后面蹲议郎,这都是什么主意呀?” “没办法,当官不自在,都是逼出来的。”曹操没话找话跟他套近乎,“上回闯府的事儿可有年头了,你年纪不大,当差时间却不短呀!在这儿恐怕也风光不小吧?” “那是自然。”这家丁一听曹操奉承他,话多了起来,“我可是袁府的家生子,从六岁就在后面帮厨,七岁给本初少爷叠被,八岁给公路少爷牵马,九岁给大太太端茶递水,还给老爷倒过夜壶呢!我是先站大门,后站二门,就因为我记性好才升的,要不我怎么能认出您来呢?不是小的自夸,别看我年纪不大,这府里还没有几个仆人比我资历老呢……”说着话,他闪开一条腿,“您看看那个抱着东西的苍头,别看岁数大,新来的!那都得听我吩咐。” 曹操还真抬了一下头,不看则已,一看便吃惊非小——那不是何颙吗?不会有错,那身姿那相貌……哎呀,伯求兄的头发一半多都白了呀!有心叫住相认,但是不能叫这看门的知道他身份。转眼间,何颙抱着一个包裹穿二门而入,根本没注意门后有人蹲着。 曹操一阵气愤,明明伯求兄已经乔装进京,就藏在府里,袁绍他们为什么要欺瞒自己。就算我是曹嵩之子,是宦竖遗丑,可我毕竟救过伯求兄,与他交心换命,这都不能博得你袁本初的信任吗?看来在你们眼中,我还只是个宦竖遗丑……就是从那一刻起,曹操对袁绍的友谊出现了第一道裂痕。 “来啦!来啦!”那家丁低声嘀咕道。 曹操大喜,站起身整理好冠戴衣服,咳嗽一声,装模作样从门后面溜达出来,迎着朱儁:“哎呀!这不是朱大人吗?晚生给您施礼了。” 朱儁见是曹操,喜滋滋翘起小胡子:“这不是曹家小子吗?你也来袁府走动。” “是呀,真巧啊!又遇上您了。” “这倒是。” 见朱儁背着手往外走,曹操就一旁随着。他个子本就不高,朱儁比他还矮半头,曹操得弯腰抬头才显得恭敬:“朱大人,那日多蒙您老的指教。” “哦?”朱儁一愣,“我指教你什么了?” “您说胡广老太傅英气十足我才明白过来。”曹操已经编好了一套说辞,“虽然他老人家有失耿介,但是梁冀之乱、王甫之恶,朝廷上下慌乱,若不是他老人家保持中庸代理国政,那偌大的朝廷不就没人主事了吗?” “嗯,对。” “其实为臣子者有时候是有些非议之举,但都是迫于无奈,但凡能有利国家何必计较其行为如何呢?”曹操故意把这句话说得响响亮亮。其实他自从那日遇到朱儁,一直在暗地里打听朱儁的履历往事。得知朱儁其人有一短处,早年在会稽为从事,当时正是名将尹端为太守,逢许韶造反,尹端镇压不力被定罪论死。 其实那是朝廷调度之过,并非是老将军之误,朱儁为了救人以重贿上下运动,买通宦官、督邮平息此事。人是救了,但因为手段不当甚受同僚非议,反成了他一生中最大的污点。曹操就是利用这一点,在家编好了这席话,早暗自演练过多少次,表面上是说胡广,实际上是要投其所好拍马屁。 朱儁听罢果然大喜,捋着七根朝上八根朝下的小胡子:“对对对!你小子有见识,这话说到我心坎里去了,可不是嘛!” 说话间已经出了袁府,曹操是骑马来的,见朱儁上车,顾不得上自己的马,赶忙抢上前为他掀起车帘。 “哎呀,太周到了。”朱儁高高兴兴上了车,回头道,“你小子很对我的脾气,有空到我家里坐坐,咱们聊聊天啊。” 曹操要的就是他这句话,赶紧应承:“我一定去。晚生还要向您请教用兵之道。”朱儁一摆手:“学无先后,达者为师。提请教二字我就不敢当了。” “您老谦让。”曹操接着奉承。 “不说了,我得赶紧走!杨公刚得了一个大孙子,起名叫杨修。叫我过去喝喜酒呢!改天你有空一定来,咱们再好好聊。”朱儁说罢示意车夫赶紧走。 “恭送朱大人。”曹操作揖相送。 这几句话还真把朱儁说美了,车行出去老远,他竟还伸手冲着曹操道别。直等到马车转弯而去,曹操才直起腰来,从马桩解下自己的坐骑,乐呵呵上了马。计谋得逞,一帆风顺,几句话就跟朱儁套上硬关系了,看来机会还是要自己争取啊!但是行出去不久,他想起何颙的事情,又一阵怅然。 俗话说失意莫低头,曹操信马由缰低着脑袋往前走。 无独有偶,恰好对面有一个行人抱着竹简也正失魂落魄似的低着脑袋。两人迎面走来,谁也没有注意到对方,竟撞在了一起。曹操和那人互道抱歉,闪身而去。恐怕曹操当时没有想到,与他相撞的这个人竟是引发天下大乱的始作俑者。 他的名字叫唐周,所抱的竹简便是举报太平道谋反的告密文书。虽然杨赐、刘陶等大臣都为防患未然做了努力,无奈昏君刘宏不纳忠言。 该来的还是来了,光和七年(公元184年)二月,黄巾之乱拉开了序幕。 第四章 反民骤起,百万人大造反 寒夜突变 当曹操从睡梦中惊醒时,发觉屋里很亮,原来院子已经灯火通明,光芒照了进来。莫非起火了?他披上衣服赶紧奔出门外。只见阖府的家奴院公齐刷刷站立已毕,手中灯笼火把照如白昼。 他还不知出了什么事,就见秦宜禄举着火把跑到他身边:“大爷,出事儿了。您仔细听!” 曹操抬起头仔细聆听,深夜寂静,只觉自西北方向传来悠扬的钟声:“朝廷出乱子了……这是玉堂殿的大钟。” 自光武中兴以来,汉都由长安迁至洛阳。 光武皇帝刘秀重造皇宫殿宇,在南宫朝会的玉堂殿外铸造两口大钟,皆有一丈有余,每逢紧急朝会或遭遇变故就要鸣钟示警,凡俸禄千石以上的官员必须马上入宫,片刻不能耽搁。 就在这时,楼异捧着灯、引着一身朝服冠戴的曹嵩走了过来。老头见儿子还傻站着,催促道:“速速更衣,咱们一同入朝。” “什么?”曹操一愣,断没有六百石议郎也闻钟上殿的先例。 “叫你换你就换,朝廷已经派人通告,凡在京四百石以上官员一律入宫议事。”曹嵩说罢转身而去,“我先去吩咐车马,你快点儿吧。” 曹操赶紧回屋,由着秦宜禄替他梳头、更衣,忐忐忑忑都不清楚穿的哪套衣服了。此时他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想法是——皇帝驾崩了。 当今天子刘宏虽然才二十九岁,但自中兴三代以来天子尽皆早亡。先帝刘志算是最长寿的,也只有三十六岁。孝安帝终年三十二、孝章帝终年三十一、孝顺帝三十岁驾崩,孝和帝二十七,孝质皇帝八岁被梁冀毒死,孝冲帝仅仅三岁而亡,孝殇帝两岁就完了…… 曹操越想越觉得是皇帝死了,进而又意识到皇长子刘辩才十二岁,将来的朝局该何去何从呢?正在他胡思乱想之际,只听父亲一声断喝:“你磨蹭什么!还不快走。” “是是是!”曹操缓过神来,赶紧随在父亲身后穿院出府。 等他们迈出府门才发觉,事态绝非皇帝驾崩这么简单。只见永福巷里人来人往,各府都灯火灿灿,此乃达官云集之地,所有府门前都有兵丁持戟而立,也包括自己家。莫非朝会的命令已经下达到每一家了?曹操依稀记得自己十三岁那年先帝刘志驾崩时的情景,虽然也是深夜突变,乱过一两天,但绝没有兵丁把门,也没有连夜就把满朝文武都召入宫内。 他们出来得有些晚了,远远近近的京官差不多都已经离开家门。本来挺宽敞的街道,无奈官车实在太多了,被塞得水泄不通。不少官员带着家人在后面喊嚷催促,闹得人声鼎沸。曹嵩回头看了眼儿子,提高嗓门道:“这可不行,为父身在列卿必须早到。此番阵仗一定宫里有大乱子,到这会儿不必管什么规矩,咱爷俩步行!” 曹操连连点头,心道:“毕竟姜是老的辣,爹爹阅历丰富、处乱若定,别看自己快三十了,还得跟老爷子学呀。” 满街都是举着火把身挎利刃的兵卒,十步一岗五步一哨,光线强得刺眼,也用不着家人取灯笼引路了。爷俩在诸马车间穿来穿去,不多时就挤出了永福巷。哪知到了通往皇宫的平阳大街,眼前的景象更是触目惊心:一队一队的兵士刀枪林立,另有兵丁把住城内各家住户,平民一律不得迈出家门半步。看服色,洛阳北军射声、步兵、屯骑、越骑、长水五营兵丁尽皆出动弹压地面,执金吾1调动指挥如临大敌一般。实在是太拥挤了,各条街巷堵着的官员都下了车,推推搡搡间,也不知有多少人丢了牙简。接着又听到钟鼓齐鸣,也辨不清方向了,洛阳城四周城门楼都在鸣钟,响声连绵不断,这是催促官员速行。 曹操搀着父亲也融入到洪流之中,越往北走人越多,再见不到一辆车了。这会儿也分不出什么品级高低了,所有人倒都冠戴整齐不失朝仪,无奈心中慌乱步履仓促。皆是同朝为官熟识不少,大家边走边交头接耳议论: “怎么了?怎么了?” “北军造反了吗?” “不会是皇上他老人家……” “有贼人围城吗?” “宦官作乱!一定是张让那厮……” “皇上究竟在哪里?不会还在西园吧?” 说话的人太多,嗡嗡的,后来也听不出什么了,加之连绵不断的钟声,敲得人心慌。虽说还是二月春寒之夜,这么多人在一起,却也觉不出冷来了。 眼看至皇宫大门,奔走的队伍突然停了下来,原来有兵丁严格盘查。曹操大老远就见黄门蹇硕亲自带着兵卒,在前面挨个搜身,连获准带剑上殿之人这次都被禁止了,更有几个老臣的拐杖也被收了去。今夜是寸铁不得入宫。 进了皇宫就得守规矩,顷刻间所有人都不出声了,渐渐地连钟声也停了。青黑的服色一眼望不到边,仿佛一大群奔向巢穴的乌鸦。入仪门,穿过高墙相夹的复道,万籁俱寂间木屐踏着青砖都能听见回声,更增添了一种恐怖的感觉。 出了复道豁然开朗,只见玉堂殿前开阔之地,黑压压的羽林军弓箭在手。五官中郎将、左中郎将、右中郎将、虎贲中郎将、羽林中郎将、羽林左监、羽林右监,这光禄勋七署将官和卫尉部属个个铠甲鲜明,闪出一条胡同,殿上灯火辉煌宛如蜃楼。 百官已在行走间依照品级爵位渐渐分出先后位置,潮水般的人流蹬阶上殿。这会儿曹操才瞅见陈温、鲍鸿鲍信兄弟等人皆在其中,都是忧心忡忡低头瞧着路。这边崔钧扶着父亲崔烈上玉阶,还有杨彪、杨琦架着年迈苍苍的老杨赐一步一歇,那旁却是袁基左搀右扶袁逢、袁隗俩老头。早春的夜里,玉阶打了一层露水,对于年逾古稀之人实在困难。 曹嵩挣脱儿子的手,指指袁基小声耳语道:“我腿脚灵便,你去帮帮他们爷们。”曹操赶忙过去,拉过袁隗的衣袖,架着老人家往上走。袁基点头以示感激,毕竟这里不是说闲话的地方。 官员朝会是有等级制度的,虽然玉堂殿容纳二百人有余,但今天来得太多太全了,等公卿、列侯、侍中众官入内,就挤得差不多了。大夫以下官员就只有站在殿外了,再往身后看,佐丞、令史、掾属、谒者、冗从等小官挤挤插插,有的排在玉阶上,只能抻着脖子往里看,还有的才刚出复道就挤不动了。曹操本想与鲍信兄弟凑到一处,但根本挤不过去,就挨着袁基挤在了殿门口最前面的位置。 这深夜朝会与往常大不相同,参拜之礼一概免去,本来尚书令、司隶校尉、御史中丞南列一排,号为“三独坐”,今夜也全撤去了,好让外面的人也看清楚。另外内廷的官员也在场听朝。 只见皇帝刘宏早就坐于龙位之上,冠冕堂皇却是仓促间披着衣裳没有系好,脸色也显得十分苍白。在他身后不远处,张让、赵忠、段珪等十二常侍都是垂首而立,还有吕强、郭胜等大小黄门也密密麻麻挤在殿角,连身历五朝九十多岁的老阉人程璜都被搀来了,宫灯之后昏昏暗暗也瞧不清楚还有什么人。 过了良久,窸窸窣窣整理衣冠的声音总算是停了。只见蹇硕箭步如飞奔上殿来:“回万岁,在京四百石以上官员绝大部分已经入宫。未到者皆由兵士拘禁在府,已不得出户。” 刘宏没说话,抬了抬手。 蹇硕会意,转身对着殿外高呼:“关闭宫门!” “关闭宫门……关闭宫门……关闭宫门……”宦官将圣命一层一层地传出去。百官面面相觑:关门做什么? “众位卿家!”刘宏站了起来,“此番不是朝会,是有骇人之事发生。今夜有人竟赴省中密报,太平道招兵买马聚众不下百万,将于下月五日造反。”此言一出尽皆哗然。 “肃静!都肃静!”蹇硕扯着嗓门高喊。 “想那张角狼子野心,托邪术于正道,朕必将其明正典刑!可更骇人的是,反贼已有一支人马深入河南之地,就在洛阳眼皮子底下。此贼名唤马元义,乃太平道贼首张角之心腹,他派弟子唐周入宫收买宦官行刺寡人!”大家都能从皇上眼睛里看出恐惧,“幸好那唐周临事而惧,赴省中出首伏法,已将太平道贼势上报。” 说着他从御案上抓起一卷竹简掷于大殿之上,“此事若积薪于宅,不可不除!今夜必须将马元义一伙反贼剿灭。朕已经传诏,洛阳十一门同时戒备,京畿八关之地紧守御敌。” 所谓八关,即函谷关、太谷关、广成关、伊阙关、辕关、旋门关、孟津、小平津,乃京畿河南的守备要塞,都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地。八关一旦紧闭,河南之地便与外界隔绝,这伙反贼的势力再大,要想突出京畿可能性也微乎其微了。 “将作大将何进!”刘宏高呼国舅出列。 曹操看得分明,何进虽然是九卿之贵,名义上掌管宫院修筑的将作大匠,但恐怕这还是第一遭当众被皇帝唤出朝班。他趋着身子哆哆嗦嗦从位子上爬了出来:“臣在……”那声音颤颤巍巍的。 “寡人命你立刻就任河南尹,接管京畿治安,并有权监管洛阳五军七署所有兵马,起兵捉拿马元义,剿灭反贼!” 何进把大圆脑袋紧紧贴着地面,磕磕巴巴道:“臣、臣……臣实在是才力不及,恐、恐不能胜任。” 百官听他这样说,无不侧目:这是个什么国舅呀!到这个时候还要推辞,真是一点儿为官之术都不通。五军七署中这么多精干的校尉司马,岂能真用你出谋划策冲锋作战?明摆着是军权太大,交给别人不放心,才特意给你这个皇亲国戚的。这点儿意思都不懂,还当什么官呀! 刘宏也了解他这位舅爷是什么材料,但事到如今除了他也没什么人可以完全信赖了,便绕过御案亲自扶起何进:“何爱卿切莫推辞,五军校尉司马众多,定能辅佐你马到成功。” “这……好吧!”何进感觉皇上死死掐着他的腕子,料此事不可推脱,这才唯唯诺诺答应下来。 刘宏也松了口气儿,回归龙位一拍御案:“把宫中内奸带上来!” 随着这一声喊,早有蹇硕领着羽林军押上两个五花大绑的宦官。大伙抻着脖子一看,不少人还真认的,乃是太官令封谞与中黄门徐奉。曹操倒吸一口凉气:太官令主管皇帝饮食,要是在御膳中下毒,刺王杀驾不过举手之劳呀! “唐周密报之书已然言道你二人收受反贼贿赂,今天就杀你们祭旗,以正军威!” “冤枉啊……奴才贪些小财,绝无串通奸邪之举……皇上……”两个人还要分辩,却被拖死狗一样拉了出去。随着凄厉的喊叫渐远,大殿内一时寂静。何进还直愣愣站在中间,都不晓得自己该干什么。监督五营的北军中侯邹靖见状,赶紧从殿口挤进去跪倒:“启禀陛下,军旅之事十万火急,不可再拖延,吾等当效死命。臣请即刻发兵!” “嗯,速速领兵前往。”刘宏摆摆手。 邹靖起身见何进还站着不动,朝他努了努嘴;何进看倒是看见了,无奈不明就里,也朝他努嘴。邹靖真有心豁出性命大骂他一顿,可国难当头,只得强耐着性子道:“国舅呀!您是主帅,赶紧去典兵呀!” 何进这才明白过味儿来,匆匆忙忙往外跑,到了殿门口又想起还未辞朝,回头躬身道:“臣辞别圣驾。”转身没注意门槛,绊了一下,险些当众摔个大马趴。曹操就挤在殿门口,看得清清楚楚,想笑又不敢笑,咬牙矜持。再看门里门外的百官,也个个金鱼望天,兀自忍着笑。这与紧张的气氛太不协调了。 刘宏也有些尴尬,轻轻咳嗽了一声,正色道:“今夜京师有变,所有官员不得出宫,就由羽林军护卫,在宫中休息,待北军抓获贼首才准回府。”说是护卫实际上是监管起来,既然宦官中有内奸,百官中就更难免了,万一有人替反贼送信或者趁机在城中作乱,便一发不可收拾。这样把所有官员软禁在宫,羽林军就张弓于四周,天大的本事也兴不起浪来了。 此时已近丑时1,大家都松懈了下来。刘宏受了这半宿的惊也疲乏了,歪了歪身子道:“诸位卿家,关于镇压反贼之事还有什么要说的,今夜不论身居何职,但言无妨。” 此语一落,却见从殿角之处闪出一个中年宦官来:“臣吕强有要事启奏,请陛下恩准。” 刘宏也颇感意外,揶揄道:“你有什么话可以回后宫再说。” 吕强低着脑袋:“臣此番奏对思虑已久,恳请陛下趁此机会与百官定夺。” “那就说吧。”刘宏也懒得与他费话。 “请陛下速速赦免党锢之人。” 听到这话,所有人都挺直了身子,里里外外无数双眼睛都恳切地看着皇帝。党锢解禁,多少士人的愿望啊!但是一次次的打击接踵而至,都已经不敢奢望了。没想到今天却从一个宦官嘴里说出来,这是谁都预想不到的事情。 刘宏瞥了吕强一眼,低下头无奈地叹了口气。他虽是九五之尊,此刻也不敢面对百官的直视。 吕强也晓得这是犯忌讳的事,始终低着脑袋:“党锢积年已久,人情多怨。若久不赦宥,轻与张角合谋,为变滋大,悔之无救。此时此刻,皇上当开君恩,赦免党人,解除禁锢,示恩德于天下。若不赦免,恐怕资众与敌,更增张角之气焰。万岁!您千万要……” “别说了!朕明白,”刘宏点点头,自己各方面的敌人都可能结成同盟,这道理他还是懂得的,“自今日起党锢之人全部赦免,其中孝廉、明经之士仍可征辟为官。” “皇上圣明啊!”不知多少人脱口而出,喊得真是振聋发聩!自窦武、王甫之变,横亘十七年的党锢之案总算是一笔勾销了。曹操乐疯了,不知不觉间竟和身旁的袁基四只大手攥到了一起。但当他在列卿中找寻父亲时,却见老人家一脸不快地坐在殿中,再细看,樊陵、许相、贾护、梁鹄等人也面沉似水,这些可都是攀附宦官靠党锢起家的人。更加引人注目的是刘宏背后的十常侍,虽然灯火恍惚看不清楚他们的脸,却分明见到张让等一双双眼睛狠毒地瞪着吕强。 刘宏故意敲了敲御案道:“但还有一事,寡人思索良久了……” 执手庆贺的官员一听还有下文,立刻恢复了安静。 “国难思良将,已故太尉段颎,能征惯战广立奇功,惜乎遭王甫牵连而死,实乃不白之冤。其家小尚在流放,今日一并赦免,允许返还故里。”说到这里,刘宏提高了嗓门,“望列卿明白,凡是有功于寡人者,寡人定不辜负。” 此言一出,那些因党人解禁不高兴的人总算是有了点儿笑模样。其实刘宏的用意很明确,现在朝中有不少人是因党锢而得以晋升的,更有甚者是屠杀党人的刽子手。作为皇帝是绝不能容忍一派势力压倒另一派势力进而威逼自己的,他要让两派势力并存以维持平衡。所以他说段颎不白之冤是瞎话,实际上就是故意要给他翻案。只因段颎曾经捕杀党人、太学士数千人,是诸多参与党锢官员中下手最狠的。现在承认他的功劳就等于坚持党锢的正确,顺便给那些曾经迫害过党人的大臣吃了一颗定心丸。 无论如何,这个结局也算是“皆大欢喜”了,接下来无事可做,就是静候那位屠户国舅的捷报了。 刘宏紧紧龙衣起身道:“宫门已关,列位爱卿不得擅自离开,你们就地休息。恐怕天还有些凉,公卿以上大人赏赐锦袍一件抵御夜寒。朕已经命人备下汤饼为百官果腹取暖,这一夜大家可以随便一点儿。”说罢起身回转后宫,走了没几步,却突然回头道,“杨赐、袁逢两位老爱卿,你们随朕来……” 进宫时拐杖都让蹇硕收去了,又跪坐了半天,杨赐、袁逢哪里还站得起来。 “慢慢走,不着急。准你们儿子照顾着你们一同来。”刘宏摆摆手先走了。皇上与十常侍一走,所有人都轻松下来。玉堂内外熙熙攘攘,曹操知道自己身份碌碌不好进去伺候父亲,便窜到了鲍信兄弟跟前。不多时,陈温、崔钧、杨琦这帮平素交好的人也都聚拢过来。 鲍家兄弟是好武之人,尤其是鲍鸿更是好武成癖,开口便抱怨:“出兵打仗竟然没有我的份。” 鲍信笑道:“大哥也太痴了,你先想办法混进北军再说吧。” 杨琦却垂头丧气:“早听我伯父之言,何至于有今日之变?” 崔钧自言自语:“伯求兄也总算是熬出头来了,可惜最后却是因一个宦官的人情,不美不美。” 陈温又嘀咕着:“我得看看马公去,要是可以的话,先扶他回东观歇着,他有老寒腿呀。” 看来各有各的满腹心事,却没一个与曹孟德此刻所想贴边。正独自发愣间,却见谏议大夫朱儁伸着懒腰,从殿里走出来:“孟德小子,昨日下午咱还在袁府聊天呢!谁料想一夜之间风云突变人心惶惶。”看来那两句奉承话威力不小,朱儁竟主动来寻他。 曹操赶紧赔笑道:“我看您倒是泰然自若,毫不在意呀。” “是祸躲不过!” 曹操总算是找到一个能说心里话的人了:“大人,依您高见,何进此去能否拿获马元义?” “八关已闭,一定是手到擒来了。”朱儁活动着腰腿,“但是乱子马上就来。张角有百万之众啊!虽然事情败露,能善罢甘休低头伏法吗?一场刀兵之乱近在眼前。” 这恰恰是曹操此刻所关心的:“大人,我看不止百万呢!” “哦?” “各地的山贼草寇、边庭的反民,还有那些因为种种暴政家破人亡的流民。张角一起,他们都得跟着反,天下就要大乱啦!” 朱儁叹了口气,道:“皇上这算是折腾到头了,马元义好擒,后面的事情可怎么办呢?凉州羌乱已久,不可能在这时候调兵回转,关东诸州想都不要想了,此时征兵又不稳妥。单靠着北军这点人马,这仗不好打啊。” 曹操点点头,又道:“不过今天我算是见识到皇上的风采了。圣上一点儿都不愚钝,单拿今天赦免党人这档子事儿论,片刻之际他竟寻出段颎的旧事,脑子真是快呀。如此精明的君王,怎么就没把心思用到政务上呢。” “这都是咱们一厢情愿的事,其实咱们都错了,皇上他不想祖宗基业、也不想朝廷大事,他与党人无仇无怨,也与宦官没有什么恩情。”朱儁捋着小胡子,眼中流出一阵无奈,“他脑子里只想玩乐,谁能陪他玩乐他就袒护谁。他的确精明,但是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玩乐而已……可惜啊……” “现在惹出这样的大乱子,他算是玩到头了。” “我现在只想一件事,等到张角起事,凉州将领抽调不回,皇上又会派何人去平叛呢?”朱儁眨么着黑豆般的小圆眼睛,“哼!八成这扎手的差事又要塞到我手里了。” 曹操心中突然生出一种微妙的想法:他可是承诺过要带我出兵打仗的,真要此人为帅,我不是也可以一展身手了吗?既而曹操又觉得这想法很邪恶,自己是大汉的官员,应该盼着国家太平无事,怎么可以盼着有人造反呢?这心情还真是矛盾呀…… 这时袁基突然跑过来,作揖道:“刚才上殿时,多亏孟德贤弟搀扶我老父。” “这点儿小事算不得什么。” “唉……我家本初、公路都不肯出来为官,惭愧呀惭愧。贤弟看到杨琦了吗?” “在那边。”曹操用手指了指。 “多谢多谢……” “有事吗?” “皇上请二老到后面议事,哪知说着说着杨公与皇上顶起来了,君臣二人声嘶力竭对着嚷了半天。杨公心疼的老毛病又犯了,我得赶紧叫杨琦也去伺候。”说罢袁基径自去了。 “听见没有,事到如今皇上还听不进忠言呢!”朱儁苦笑道,“真要是打起仗来,只怕那领兵之人不死在反贼之手,反丧在奸臣之口。这差事可千万别交给我。” 曹操与朱儁又聊了一会儿,渐到寅时,天蒙蒙转亮。没有一点儿战报,把守的羽林军还是毫不松懈。二人就下了玉阶,寻个背风的地方,在御园青砖上席地而坐。毕竟还是早春,尤其黎明之际最是寒气逼人,民间俗语唤作“鬼呲牙”,连鬼都冻得呲牙。 年轻人还好办,但是出仕有早晚,议郎也有年纪大小,上岁数的官员熬了半宿又挨冻,实在吃不消。就在玉阶边上,有一个年迈苍苍的老议郎冻得哆哆嗦嗦,倚着栏杆直打晃。曹操认识,是蜀中名士董扶,最善谶纬星象之学。曹操素来不信谶纬之术,所以并不怎么敬重此人。但是看老人家受冻也心有不忍,便走过去想要帮他焐焐手。 正在此刻,自殿上走出一位大人物! 此人身高八尺,不胖不瘦,白净脸膛,龙眉凤目,高高的鼻梁,元宝耳,一副浓密乌黑的胡须撒满胸膛。任谁看,也猜不出他已经年近五十岁了,若是年轻必然是一等一的美男子。他举手投足间透着天生的高贵与儒雅,但是这儒雅之中又似乎藏有不易察觉的锋芒。这也难怪,朝廷百官,论及身份高贵当首推此公——宗正卿刘焉。 九卿之中以宗正卿为尊,因为这一官职是掌管皇家宗室事务乃至分封王国的。也正是因为其特殊性,这一职位必由宗室成员中身份高贵、名望出众之人担任。刘焉,字君郎,江夏竟陵人,乃汉鲁恭王之后,孝景帝一脉玄孙,历任郡守,以礼贤下士儒雅高洁著称。四十多岁便享有宗正之贵,这也是立汉以来不多的。 只见刘焉快步走下玉阶,顺手脱掉皇上刚赏的锦袍,给董扶披上:“我早就惦记着您呢!” 董扶颤颤巍巍道:“不敢,这是皇上赐您的。” “甭管那么多,您老只管穿!”说着刘焉亲手为他系好。 董扶感动得热泪盈眶:“大人您……真是……” 刘焉搀住他:“走!咱们一同进殿暖和。” “官职低微。不敢……不敢……” “有什么不敢的?”刘焉一挑眉毛,“想要什么跟我说,宫里宦官、侍卫多少也得让我三分。我说让您进去,他们哪个敢说三道四?” “刘大人让您进去您就进去吧。”太仓令赵韪笑着走了过来。他后面还跟着议郎法衍、孟佗。 刘焉看见他们很高兴:“走走走!都跟我进去,这么大的玉堂殿还挤不下几个人吗?”说罢点手唤过一名小黄门,“你去盛五碗热汤,给我端进去。”那宦官惹不起他,赶紧应声而去。 曹操见了冷笑一声,暗道:“好个拿大的刘焉,倒是会仗着身份收买人心。” 不过,曹孟德还真是小看了刘焉这个人物。他完全没有意识到,在这种动荡局势下,游离于宦官、清流之外的第三种势力正在慢慢抬头。当锦袍披到董扶身上时,以刘焉为首,赵韪、法衍、孟佗为谋士的东汉第一股分裂势力已在酝酿之中…… 第四章 反民骤起,百万人大造反 执迷不悟 文武百官在皇宫中忍了一夜,直到第二天午时才盼来北军的捷报。 马元义得知唐周告密,率领徒众自河南转移至缑氏县,想要突出辕关。但是八关皆已戒备森严,这伙偷偷渗入的太平道徒众又只有数百人,结果在守关军兵和北军的夹击之下悉数被歼,马元义被官军擒获。 远的顾不上,既然眼前之贼已经消灭,文武百官总算可以重获自由了。等皇宫大门敞开时,可真称得起扶老携幼,一个个熬得脸色苍白,打着晃还得保持官仪。汉家自叔孙通制礼以来,满朝官员如此狼狈恐怕还是头一次。 眼皮都睁不开了,谁还顾得上寒暄客套?百官走出御街便各寻自己府里来接的仆人,曹家父子也由秦宜禄搀扶着上了马车。 看得出来,这些家人也都是满脸困意,想必从主子们入宫,他们就在外面守候着了。北军五营尚未撤防,执金吾所辖兵丁四处鸣锣宣布洛阳金市、马市皆休市三日,城内缉拿太平道信徒。再热闹的事也勾不起曹家父子的注意了,昏昏沉沉歪在车里,待回到府中解去朝服,脑袋一挨枕头便鼾声大作。 曹操这一觉直睡到转天早上,坐起来还未顾得伸个懒腰,就见秦宜禄端着脸盆跑进来:“我的爷,您可算是醒了。” “乏死了……”曹操打了个哈欠,“有事吗?” “这会儿外面可热闹呢,平阳大街上设了台子,要明令典刑杀马元义呢!” “唔。唔?”曹操愣了一下,京师大道上公开杀人,这倒是从未有过,“走,咱们看看去。” 梳洗完毕,曹操也没敢惊动父亲,带着秦宜禄、楼异出了府门。平阳大街乃正南正北洛阳城最为开阔的街道,直通到皇宫大门。今日就在皇宫前的广场上搭建了监刑之台。 曹操来时已经有些晚了,隔着人群只模模糊糊听到兵丁在广场上宣读着马元义冗长的罪状。这会儿大街上的热闹就比不得前日了,没有衣冠楚楚的官员,围观的多是平民百姓,士农工商形形色色,把广场挤得风不透雨不漏。皇宫门口要宰活人,这是多么大的新鲜事儿?真有城外百姓特意赶来开眼的,里三层外三层抻着脖子瞪着眼,就差骑到前面人脖子上了。还有一等市井之徒会寻巧,干脆爬到车上房上聚神张望。 秦宜禄与楼异左推右搡了一阵子还是进不去,回头看看曹操,却是一脸不快。秦宜禄嘴甜:“我的爷,您是不是觉得乱。左不过是杀人,您要觉得烦咱就不看了。” 曹操摇摇头:“我不高兴不是因为看不见,只可叹这些大老远赶来的看客。都是穷苦之人,马元义造反又是为了谁呀?” “为了谁?为的是荣华富贵想当……”秦宜禄四下张望了一番,小声道,“想当皇上呗!” “哼!说张角想要当皇上我信,说这些平民百姓都想要攀龙附凤我却不信。官不逼何至于反?他们虽被张角邪教所惑,但为的也是和他们一样的穷苦之人呐。” “这些大道理小的可弄不明白!”秦宜禄傻笑道。 曹操戳了戳他脑门:“莫说你不明白,这些看热闹的人哪个明白?只怕即将身首异处的马元义也不清楚,他还一心期盼着中黄太一的太平盛世呢!” 秦宜禄一脸懵懂,楼异却道:“大人,咱们这样是挤不进去了,您不妨找一找北军的同僚,带咱们过去。” 一句话提醒了曹操,主仆三人绕过广场往北走,来至监斩台那面。早有北军的兵士手持大戟拦路。曹操张望间正看见越骑司马沮儁(“儁”同“俊”)全身披挂站在不远处,忙张手招呼。沮儁原是曹炽任长水校尉时的老部下,跟曹家的人很熟,见他在人群外站着,便示意兵丁叫他进来。就这样曹操算是混了进去,可秦、楼乃家仆白丁,只得悻悻回府,暗自抱怨错过热闹。 沮儁也真胆大,不言不语径自将曹操引到了监斩台侧,刑场上一举一动看得清清楚楚。 曹操都觉得唐突了:“有王法的地方,站到这里合适吗?” “没关系,”沮儁压低了声音:“今天是糊涂国舅作监斩,什么也不懂。你又是官身,无碍的。” 果见七尺高的临时监斩台上,居中坐着刚刚拜为河南尹的国舅何进。他冠戴齐整,肋下佩剑,却无所事事东张西望,猛一眼看见曹操,还特意拱拱手打招呼。宰猪屠狗他是内行,监斩杀人却是不会的。他连朝廷的礼仪尚未学通,更何况这样百年不遇一次的大事件。指挥现场的实际上是站在一旁侍立的北军中侯邹靖,见他五官不正大汗淋淋,想必跟着这位糊涂国舅办差着了不少急。 “全是邹大人撑场面呀。”曹操嘀咕道。 “嗯。前天夜里拿贼才热闹呢,”沮儁掩口笑道,“一去一来的事儿,咱们这位国舅还惦记安营扎寨呢!最后仗打完马元义都擒获了,他还问贼兵在哪儿呢!真要让他带兵打仗,非乱了不可。” 一语未毕,只见军兵齐声呐喊,闪出一条胡同,自外面推进一辆木笼囚车。那马元义膀大腰圆,面相朴素,看样子不过是个普通的农家汉。此刻他脸色晦暗带着乌青,嘴里勒着绳子,支支吾吾讲不出话。因为看押在军中没有顾得上更换囚衣,他穿的还是被俘时的粗布衣服,早撕撸得破破烂烂,露着几处血淋淋的刀伤,还被故意沿着伤口绑得结结实实。 “五刑毕至一概不招,这家伙还真是个硬汉子!”沮儁不禁赞了马元义一句。 军兵将囚车推到刑场中央,刀押脖颈牵出马元义。这家伙早料到会是一死,讲不出话来便睁着一双大圆眼,狠狠瞪着军兵。三声鼓震,响箭已毕,就该大辟(死刑)了。但何进面有不忍之色,他也是穷苦出身,又与马元义是一般的身材相貌,可谓兔死狐悲物伤其类。邹靖在他身畔耳语了几句,他才勉强起身喊道:“行刑!”哪知喊过之后,并没有人举刀枭首,而是轰轰隆隆自监斩台后赶出五辆双驾的战车。 车裂!?莫说在场的百姓,连曹孟德都吓了一跳:大汉自吕雉车裂彭越以来再没人使用过这等杀人方法,孝文帝年间孝女缇萦上书救父,肉刑废除;光武爷中兴倡导宽道柔术治天下,连每年秋决的死囚都是能赦便赦。即便马元义身有大逆之罪,车裂也太过残酷,而且坏了历代先王的规矩。 “这也是邹大人的主意?”曹操不禁问。 沮儁也面露不忍:“这是皇上钦定的刑罚,没办法更改。” “想不到呀……” “想不到的事儿还多着呢!这车裂的十匹马,都是皇上骥厩的御马,据说他老人家要借此机会试试马力。你看看,赶车的都是宦官,孙璋也来了。” 曹操顺着他的手瞧,果见骥丞、十常侍之一的孙璋也上了监斩台。皇上真是无药可救,马元义一杀必定天下大乱,这等时候还有闲心训练御马,还叫宦官在此作威作福。 五辆马车各就各位,马元义被解开绑绳,四肢都被拴在马车后的铁索之上。勒嘴的绳子一被揭开,他破口大骂,皆是听不懂的荆州土话。不由他反抗,脑袋已被套在铁索上了。紧接着催命鼓响,鼎沸的人群立时寂静下来,无数双眼睛盯着这个即将快马分尸的人。 马元义兀自咒骂许久,听不到有人喝彩,便突然大笑起来。五辆战车催动,少时间铁索绷紧,他的身躯渐渐离地。这个死囚的脸憋得紫红,五官挪移,形如鬼魅。这是车裂最为残酷的所在,要是十匹马奋力齐催,人体必在一瞬间扯碎,但是要让死囚遭受到痛苦,马匹就要慢慢赶,叫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冰凉梆硬的铁索就在咽喉,窒息的感觉使马元义的脸色由紫转黑,两只血糊糊眼睛像要蹦出来。四肢不能动弹,而自身的求生本能使得他胸部连续起伏要缓过这口气。但一切都是徒劳,他勉强张开嘴,用胸臆中最后一股气息发出咆哮:“苍天当死,黄天当……” 最后一个“立”字尚未出口,赶车的宦官已经鞭笞宝马,骤然间一阵撕裂的声音,半空中爆出个血球,活生生的人立刻被扯成碎片。看热闹的人发出一阵惊呼,如退潮般闪开近一箭之地,还有人吓得从房上跌落下来。 曹操只见红光迸现、一阵血腥,赶紧把眼闭上了。待人声嘈杂良久才勉强睁眼,正见心肝肚肠撒满刑场,马车拖着一条大腿自面前而过。恶心的感觉袭来,转脸再不敢看,只听到台上传来尖锐的狞笑:“皇上的御马果然好!我要回宫复命啦!哈哈哈……”那贼阉孙璋还在卖狂。 “不将宦官斩尽杀绝,难消吏民之忿!” 曹操一抬头,恰见袁绍横眉立目走来,后面跟着一个未老先衰的士人——正是何颙。 “孟德贤弟,咱们又见面了。”何颙惨淡地笑了笑,党锢已解,他不必再扮作袁府仆人,但眉梢眼角甚显倦意,当年的英气已荡然无存。 “伯求兄。”曹操拱手道,“本初对我隐讳未言,但那日我在袁府已经看到你了。” “哦?”何颙不满地瞪了一眼袁绍。 袁绍有点儿尴尬:“我是怕消息外传,没有告诉孟德。” 见何颙有些气恼,曹操还得帮袁绍搪塞:“本初兄也是一番好意,倒是应该恭喜伯求兄,您大难得脱,奔走十七载终于得见天日了。” “虽然是解禁了,不过皇上并没有给陈老太傅和窦武翻案,我们这是‘蒙恩赦’,说到底还是有罪之人呢!”何颙一脸无奈,“十常侍如此猖獗,比之当年的王甫、曹节有过之而无不及。” 说话间早有人收拾了刑场,围观之人渐渐散去。曹操便携手道:“我家离得近,二位兄长若无事,到我那儿坐坐如何?” “去你家?”何颙一愣,“这合适吗?” 此言当然是针对曹嵩而论的。 “有什么不合适的,至少这次不用再后院翻墙了。” 何颙嘿嘿一笑,却见袁绍拱手道:“我有些事情要办,等国舅复命还要商议些事情,先告辞了。” 曹操望着他的背影:“本初又在忙什么?” “杀宦官。”何颙压低了声音,“党禁虽解,宦官还在,若不斩草除根,迟早也是祸患。” “搔御虱如同撼山,此事不易办成。”曹操边走边说,“再说宦官之中岂无善类?若非吕强仗义执言,党禁也未必能解,一并视为雠仇大为不妥。” “话虽如此,但养虎必然伤人,你不去伤他,他还是要吃你的。此事成与不成,且叫本初去谋划吧。如今已经联络到张孟卓、刘景升、华子鱼、荀公达等人。对了,还有郑康成、荀慈明、陈仲弓三位高贤也在观望之中。” 曹操心中暗惊,张邈、刘表等辈也就罢了,郑玄、荀爽、陈寔竟也被袁绍攀上了关系。这三个人都是前辈隐贤,拒绝过朝廷多次征召,他们若是出仕恐怕连杨袁两家都要退避三舍。 “话虽如此,而攘外安内必要兼顾。宦官之事可以暂且搁置,但马元义一死,天下之乱迫在眉睫,这才是当下最要紧的事情。”曹操提醒道。他突然觉得何颙与袁绍他们都不太清醒,如今事端已发,最要紧的是要平息叛乱解决问题,而不应该在这里没完没了的追究宦官的罪过。 转眼间两人已到曹府门前。正见从里面走出一个中年宦官,乃是十常侍中素来跋扈骄横的段珪。后面紧随着一身便服的曹嵩,唯唯诺诺甚是恭敬。曹操顿觉紧张,却见何颙昂首挺胸熟视无睹——是啊,伯求兄经历了这些年的磨难,容貌大变,段珪已经认不出他了。 两人闪在一旁,等段珪上了车,他俩才进门。 “你去看杀人了?”曹嵩打发走贵客,才撤去满脸恭敬,换了一副晦气的表情,“凑这等热闹干什么?百姓造反都是咱们当官的逼出来的,看着怪难受的……这位高贤是谁?”他还想说什么,却见儿子带了个朋友回来。 何颙见到曹嵩本是一肚子的厌恶,但是听他道官逼民反却觉得这个人还有些自知之明,便拱手道:“在下南阳何颙。” 曹嵩一惊,眼睛睁得大大的,上下打量了许久才沉吟道:“是你……真的是你……” “曹大人,晚生与您一别,将近二十载了吧。” “是十七年,我记得清楚呢。” “曹大人好记性呀!”何颙这话有点儿讽刺意味。 曹嵩知道儿子与他交情颇厚,但听他口称大人而不称伯父,已明白他的生分之意,便抬手道:“请进去说话吧。” 曹操只是想带着何颙回府聊聊,并未打算让他和父亲见面,不料在门口巧遇,躲都躲不开,也只得与他进了客堂。三人落座,家人献浆,谁都没有说话。直到一口水下肚,曹嵩才率先开了口:“这些年你过得可好?”何颙赌气道:“托您老的洪福,还没死。” 曹嵩全不在意,只淡然一笑道:“党锢已解,皇宫谤书一事也不再追究。显名太学的何伯求大难不死,又可以兴风作浪了。” “哼!”何颙冷笑一声,伸手摘去头上的远游冠,露出斑白的头发,“您睁眼看看吧,哪里还有当年那个何颙。”这个曾经风流倜傥谈吐风雅的翩翩儒士如今未老先衰形容憔悴,连曹嵩也有些动容。 “老人家,党人冤不冤您心里最明白。何人当初为王甫谋划掌握北军,不用晚生再讲明了吧。您这十七年来可有半分自责自愧?面对朝廷之事可有半点善政、半句善言?”曹嵩听后自觉理亏低头不语。 “当年若非孟德贤弟相救,我早就毙命官兵之手了。所以……咱们之间的恩怨可以不论,可您一把年纪岂能不明是非,难道就甘愿为虎作伥吗?王甫坏事是他罪有应得,曹节也死了,此后就不该再攀扯十常侍,您为官之操守何在?为父之脸面何存?子曰……”他虽然越说越气愤,但还是考虑到毕竟老头是曹孟德的父亲,便口下留情,没把“老而不死是为贼”说出来。 曹嵩不气不恼,摇着头像是在自言自语:“你有你的活法,可我也有我的活法。你可以说我恬不知耻,我还觉得你不识时务呢!保明君有保明君的方法,保寻常之主有保寻常之主的方法。若是不得其法,必给自身招致灾祸。”他秉性油滑,只道刘宏乃寻常之主,而不明说昏君,言语谨慎可见一斑。 “你老人家倒是甚得其法,可是天下苍生何罪啊。” “我自己能保全就不错了,哪还顾得上别人?哼!” 话不投机半句多,何颙知道凭自己是说不动这块老骨头了,起身道:“那咱就各行其是吧。晚生告辞了。”他还故意气曹嵩,对曹操道,“孟德贤弟,今日多有妨碍,改日再寻闲暇来府上做客。”说罢拔腿就走,弄得曹操也不好阻拦。 “你且站一站!”曹嵩阴阳怪气地叫住他。 “大人还有何见教?” “听老朽一句劝,出了我府速速离开洛阳。” “你这是威胁我吗?”何颙瞥了曹嵩一眼,不屑地笑道:“有杨公、马公、陈耽、刘陶等耿直老臣立于朝堂之上,恐怕你老人家还没有置我于死地的本事吧?” “你误会了,老朽是为你好啊。如今虽然解禁,但是洛阳城内还在捉拿太平道的奸细。你以为现在就安全了吗?十常侍四处网罗罪状,把平素不睦之人皆诬告为内奸。你是当年闯宫的漏网之鱼,又有留下谤书刺王杀驾之嫌,若是不走必有大祸临头。获罪于天,无可祷也!”曹嵩低着头并不看他,“大风大浪你闯过不少,好不容易盼来春暖花开,可别让小小的乍春寒冻死了。” 何颙一愣,半信半疑道:“真能如您所言?” “我不骗你,你知道段珪来说了什么吗?吕强死了,是张让进谗言害死的。”曹嵩苦笑一声。 “唯一有良心的宦官这么快就被处死了,今后谁还敢直言尽命?”何颙叹息不已,摇摇头道:“我走……你放心,何某是正人君子,就算朝廷再次捉拿我,也不会攀扯你们父子的。” “我以为你变了,看来还是没什么长进!江山易改禀性难移,你何伯求白了头发还是那么颐指气使。”曹嵩讥笑道,“你以为老朽怕你连累,我是想报你的恩情。” “我与你有何恩情可言?” 曹嵩苦笑一阵道:“你的青釭剑救过老朽一命。” 曹操明白了,当年父亲讥讽段颎,惹得拔剑相向,若不是自己凭借青釭剑隔断,他确有性命之虞。何颙却不知他家的事,矜持道:“不论您说的是真是假,何某领你这个人情。临行前还有一句好话奉送您,《易经》有云‘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这是非曲直您老自斟自酌吧!”说罢扬长而去。 曹操低头等着父亲发作自己,可曹嵩却没有生气,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光天化日之下你竟把他招到家里来了,真是儿大不由爹啊……如今一天比一天乱,以后朝廷会变成什么样,为父我也看不清。反正我也管不了你,你想上哪条船自己随便挑吧。” 他听父亲这样说,反觉得自己过意不去了:“爹爹,伯求兄受十七年之苦,讲话难免有些过激,您老不要与他置气。” “这算得了什么?比当年的桥玄客气多了。”曹嵩无奈地摇摇头,突然道,“小子,听说你把朱儁捧得晕晕乎乎的,你想带兵打仗吗?” “儿是觉得,国家今有……” “别跟我讲那么多春秋大义,我就问你,想不想带兵打仗?你要是想,这事儿我去给你办!” “想。”曹操不知不觉脱口而出。 “哼!你小子六亲不认拉硬屎,到头来还是有求我的时候吧?哈哈哈……”曹嵩满意地笑着走了。 此后确如曹嵩所料,十常侍借彻查洛阳内奸的机会大肆打击异己,上至尚书官员、下至黎民百姓,诛杀了一千余人,其中不乏党人亲属。杀戮之后,刘宏宣布大赦,唯太平道元凶张角不赦,下令冀州刺史将其捉拿治罪。 可是民心所向岂是靠一纸诏命就能平息?撼动天下的大规模武装起义,还是毫无悬念地开始了。 第五章 一夜之间曹操变身将军 黄巾起义 光和七年(公元184年)二月,在马元义车裂之后,太平道大贤良师张角改变预定计划,在冀州邺县提前起义。 河北的太平道徒一时云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克真定县,建立了武装总部。张角依照《太平清领书》中“有天治、有地治、有人治,三气极,然后歧行万物治也”的经义,自称为天公将军,其弟张宝称地公将军、张梁称人公将军。 由于太平道势力谋反已久,早已经在州郡官府、富贵人家的墙壁上,以白土书写“甲子”二字为记号,所以整个起义过程迅速而有条不紊。当年汉光武刘秀称帝以谶纬《赤伏符》为依据,所谓“刘秀发兵捕不道,四夷云集龙斗野,四七之际火为主”。所以汉王朝以火德自居,张角便宣扬以土克火,提出“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太平”的十六字真言,并命令天下起义之人以黄巾裹头。因此,太平道反民被朝廷斥为黄巾贼。 河北起事后,短短一个月间,天下教众无不响应。大汉冀、青、幽、并、兖、豫、荆、扬,八州之域天翻地覆,立时间反民不下百万。其中除了太平道教徒,还有因灾害而逃亡的流民、迫于赋税而走投无路的百姓、不堪连年征战的逃兵、失去土地被欺压的佃农、因征伐鲜卑羌人而家破人亡的兵丁家属,乃至于占据山野的强盗、对朝廷不满的低等土豪也加入到反民队伍中。他们联合起来攻城略地、诛杀官吏豪强。 不久,安平王刘续、甘陵王刘忠先后被黄巾军俘虏,一时间汉室宗亲王国成为众矢之的,常山王刘暠、下邳王刘意恐惧至极,竟不顾禁止私离封国的法令,乔装逃亡下落不明。天下郡县官员有不少是通过贿赂和买官获得的职位,哪里有一点儿为国之心、恤民之情、抵抗之力? 黄巾军未到,就先收拾好金银细软弃官而去。局势一天天恶化,每天都有告急文书飞往京师。 到这时刘宏才意识到局势的可怕,立刻召集身边的人商议对策。无奈他平素亲信的宦官、侍中皆是酒囊饭袋,毫无破敌之策。宦官束手无策,最可笑的是,那位被他视作半仙之体的向栩竟建议朗诵《孝经》退敌。无奈之下,刘宏只得召集朝会,向群臣广开言路。 有人建议惩治奸党,有人提出限制宦官,有人建议拿出皇帝的私房钱充入军资,有人要求敞开骥厩散发御马与兵,还有人建议考核二千石以上官员的政绩……群臣一吐胸臆沸沸扬扬,刘宏这会儿方寸已乱,只好承诺全部采纳。 经过一番商议,刘宏晋升刚被提拔为河南尹的国舅何进为大将军,率领羽林左右军以及北军部分兵马进驻都亭,作为名义上的平叛总帅;以二国舅何苗接替河南尹护卫京师。在河南八关恢复都尉之职,加强守备。抽调北军、羽林军乃至宫廷侍卫,并在三河招募乡勇勉强凑成四万人马,任命在京述职的北地太守皇甫嵩为左中郎将、谏议大夫朱儁为右中郎将,由此二人率师出关作战。另外,任命尚书卢植为北中郎将,以护乌桓中郎将宗员为副,带领部分军兵收拢河北余部,北上讨伐张角。 在这段忙乱的日子里,曹操一直在观望事态的发展,固然是为朝廷担忧,更主要的则是父亲答应过帮他在军中谋个职位。 待到出征将领选毕,一切尘埃落定,他却边都没沾到。眼看着邹靖、沮儁、魏杰等一干北军熟人秣马厉兵整装出发,他愁眉苦脸地向父亲询问,曹嵩竟笑而不答。 虽然皇甫嵩、朱儁、卢植皆是深谙兵法久带兵勇之人,但局势并没向有利的方向转变,原因是寡众悬殊。大汉自光武中兴以来,为了防止地方官员拥兵自重,罢撤了郡国乃至关城的守军,只留下了东、南、西、北四支常驻部队。北军五营护卫京师、南军七署守卫皇宫;西军驻防三辅、东军驻扎黄河,负责监视外族。自从羌人、鲜卑为患,西军尽皆调至西北作战,东军也已抽调无几,现所剩兵丁尽数归于卢植统辖。如此一来,当遣出这三支部队之后,朝廷实际已经无军可派了! 地方本来就没有正规部队可言,所以黄巾游击攻打的地区,只能依靠官员乃至地主豪强自发募兵抵抗,在这样的状况下,颓败之势一发不可收拾。幽州刺史郭勋、涿郡太守刘卫、南阳太守褚贡等相继兵败阵亡,至于那些弃官而走的人更是多得数不清。 最可怕的是,卢植率师渡河北上,遭遇张角亲帅的主力堵截,战事陷入胶着。而皇甫嵩、朱儁这两支主力部队刚刚出关进驻颍川,就被黄巾军中最为精锐的波才一部围困。 敌军有十余万,而官军合计只有三万,朱儁被困在阳翟县城,皇甫嵩被围在长社县。二军莫说不能收复失地策应北伐,连突围自保都成了问题,后来连与朝廷的联络都中断了。连续十日得不到消息,洛阳城陷入极度恐慌。外地之人羁留河南无法出关,朝廷百官牵挂故乡家小毫无讯息,老百姓个个惊惧不知所措,这样下去洛阳很可能爆发哗变,大汉江山岌岌可危,说不定哪个瞬间就会化为乌有! 皇帝刘宏犹如惊弓之鸟,再没有心思享乐了。即便是十常侍也意识到了亡国之危,只有硬着头皮给刘宏鼓气,并拿出以往扣留的奏章供其翻看。为了振奋人心稳定局势,刘宏大力提拔压抑的人才,甚至将与之发生争执的老杨赐加封临晋侯、奉以三老之礼,以往曾上疏要求取缔太平道的刘陶、乐松、袁贡等人也尽皆升赏;并且他下令再次征募河南之兵,公卿百官也得贡献私有的弓箭、马匹资战,凡是通晓兵书战法或勇力出众之人,不管是官员子弟还是普通百姓,哪怕杀过人的罪犯、放过火的强盗,只要肯出来为朝廷打仗,一律公车征辟上阵保国。 曹操得知诏命,当即置备马匹兵刃应征,连楼异、秦宜禄这帮家丁们都动员起来。可老曹嵩却竭力弹压:“我的儿,现在征辟的公车满街跑,即便应征也不过是充当兵士守备京师。比你有资历的人多的是,若是你只想混混军营那现在就去,若是想自率兵马立一番军功,就给我耐心等着。”他这样一讲,曹操料知大有玄机,便放下军械暂且忍耐。 三日后,突有天使(朝廷使者)临门,宣曹操入宫议事,这必定是父亲发挥的作用了,他速速更换朝服,跟随公车入宫。待至皇宫使者却不引他赴殿,却往省中面见太尉邓盛。 邓盛字伯能,已年近七旬,他以早年在并州抗鲜卑的军功起家,虽也有些名望却远不能与杨赐、刘宽等老臣同日而语。黄巾事起天下震动,朝廷急需以通彻军事之人统筹局面,因此他才得以取代杨公,暂居三公之位。 曹操知道他是老行伍出身,格外尊敬,要按朝廷制度以大礼参拜,哪知邓盛一把搀住道:“孟德,坐下讲话。” “不敢不敢!”曹操受宠若惊,“邓公面前岂有下官的座位。” “今日我非以太尉之身相见,乃是以同僚之礼有事相请,你只管坐,等会儿还有一人要来。” 他既然这样说,曹操便不能推辞了,刚刚落座,又听门外有人禀奏:“侍御史大人到。”说话间走进一位四十多岁的官员,个子不高,肤色白净,举止端庄,身上的朝服规矩得连道褶子都没有,一副黄焦焦的胡须,带着满脸的刻板威严。 “子师,你来晚一步呀。皇上命你为将,今儿要是点卯岂不误了时辰?”看来邓盛与他颇为熟稔,见面就开玩笑。 那人却一脸严肃道:“国家有难非是玩笑的时候,大人身居公台,此言甚是不当。” 曹操吓了一跳,开个玩笑无伤大雅,这人也太过苛刻了。哪知邓盛毫不计较,只笑道:“二十多年了,你那倔脾气什么时候能改一改呀?这边坐吧。” “诺。”那人规规矩矩施了大礼才坐下。 邓盛对曹操道:“你还不认识他吧。我来引荐一下,这位是侍御史王允王子师。” “哦!”曹操没想到是他,恭维道,“昔日郭林宗有赞‘王生一日千里,王佐才也’,想必说的就是王兄您吧?” 王允略一拱手,正色道:“同朝为臣,何论先后,允不敢担大人一个‘兄’字。”曹操听他一开口就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架势,方明白传言非虚。 王允乃太原祁县人,以刚直果敢而著称。十九岁便以郡吏之身闯入中常侍宅邸,手刃为害一方的大宦官赵津,惹得先帝震怒郡守抵命,他也险遭不测。但随着年龄增长,他不但没有改变性格,反而愈加苛刻犯上。二十二岁时因为一个小吏选举有私,他就当堂呵斥太原太守王球,惹得王球恼羞成怒,将其下狱打算处死。不过也是他命大,当时邓盛恰好官拜并州刺史,闻听此事大为称奇,快马传文辟他为别驾从事,这才侥幸救他一命。此后的仕途王允一路顶撞而来,却越犯脾气越有人缘,引得三公并辟,擢升侍御史。今日曹操口称王兄不过是一句客套话,他却以同僚之义不敢实受;邓盛与他的交情有公有私,但连一句玩笑都开不得,足见王允为人之刻板。 邓盛有些尴尬:“子师,不必太过呆板。这位乃是议郎曹操曹孟德。”介绍完怕他说三道四,又补充道,“昔日棒杀蹇硕叔父的洛阳县尉就是此人。” 王允听罢点点头:“好,为官自当如此。” 邓盛赶忙解释道:“孟德你千万不要与他计较,他言道‘自当如此’已经算是最好的评价哩!” 曹操一笑而置之,王允却有些不耐烦:“邓公,咱们还是赶紧处理要紧事吧。” 邓盛清了清喉咙,这才进入正题:“我今奉圣命请二位前来是因为朝廷将有重任授予你们。不过这两项差事有万般风险,皆要出生入死,所以你们量力而为,可以应允也可以不奉诏。先说孟德你的事,今朱儁、皇甫嵩两路人马被困,若不相救,久之粮草断绝,则王师不复矣。而今朝廷几无人可派,现勉强募兵三千。”说到此,他目光炯炯看着曹操,“孟德,你可敢领这三千人去颍川解王师之围吗?” “敢!”曹操干脆地答复。 “好!”邓盛一拍大腿,“果然诸人眼光不错。你还不知,朱儁临行曾对我盛赞于你。日前又有马公与崔烈、张温、张延、樊陵、许相、贾护、任芝、江览等大臣相继举荐……” 曹操听着这串良莠不齐的人名暗自好笑:这些大臣派系各异、有正有邪、有老有少,但皆是平素与爹爹多少有些交情的,想必老人家没少费口舌。“总之,万千重任皆负你身。你既敢受命,即刻擢拜骑都尉,明日都亭面见大将军,领军出关!” “诺。”曹操起身施礼,朗声道:“不才既受诏命,必定为国尽忠死而无怨。” “大军未动何言死字?”邓盛接过令史捧来的印绶,亲自交到他手里,“年轻人,老夫在此静候你的捷报。” 曹操这才归座,又见邓盛接过另一份印绶,对王允道:“子师,你为官二十余载,心如铁石劫难不屈。如今有一份更凶险的差事非你莫属。”一脸严肃的王允突然笑了:“王命所致,何谈凶险?要命的大祸我闯过多少?能活到今天已经是便宜。” 邓盛却笑不出来:“豫州乃河南之门户,万分冲要之地。自波才兵至,一州皆乱,刺史生死不明,各地书报断绝。现有诏命,任你为豫州刺史,收拢州郡残兵,恢复建制,外抗贼众,内修吏治,这差事可不简单呐。” 王允未接印绶,开门见山道:“入豫州赴任不难,但朝廷可遣多少人随我前去?” 邓盛伸出一个指头:“只有一百人。” 曹操吓了一跳:“黄巾贼几乎占领豫州全境,单波才的主力便有十万之众,以百人随同王大人前去,岂不是羊入虎口?” 邓盛苦笑一阵,无可奈何地道:“你来时也看到了吧,皇宫守卫皆靠蹇硕所领宦官,羽林军已经尽数遣出,你那三千军兵已是强弩之末,守城的全是百姓和囚犯,河南之地已无兵可征了,再派只怕就得靠各府的家丁苍头了。” 王允却一笑而置之:“事已至此,允与朝廷共存亡便是。这差事我领了,不过还需应我一件事。” “你但言无妨。” “一百人还是太少,且容我星夜赶回祁县,家乡尚有宗族男丁可用。另外我还有一好友宋翼,颇有资财仆僮,若是顺利还可凑出一二百乡勇来。” 邓盛很感动:“子师呀,老夫实在是无计可施,连累你把全族和朋友的身家性命全都押上了。” “无国哪里还有家啊!”王允接过印绶。 曹操颇受触动:“我也愿意动员家丁充军一并前往救援颍川。” “好好好!国难显忠臣,你们一个是中流砥柱、一个是后进英才,受老夫一拜。”邓盛起身便要施礼,二人赶忙架住…… 曹操与王允出皇宫时天色渐晚,二人拱手而别。曹操坐上早已准备好的青盖两幡官车,感慨不已:进去时还是个散秩议郎,出来已经是握有兵权的二千石高官了。只可惜洛阳城如今路径人稀,莫说官员子弟,不少百姓都上了城,谁还能看到自己这番威风呢? 待至府门,只见家丁苍头列立两旁,秦宜禄第一个跑过来:“恭喜爷,您高升了!咱家有两辆青盖两幡车了,您要是和老爷一起出门,多威风呀!” “哈哈哈……”曹操大笑不已,任由他扶着下了车,取过印绶径赴正堂。见父亲已经备下酒食,等候多时了。 “父亲大人。”曹操捧着印绶跪在曹嵩面前。 曹嵩没有翻看官印,只伸手摸了摸青红白三彩的绶带,问道:“是都尉还是中郎将?” “是骑都尉。” 曹嵩沉吟半晌:“子曰‘三十而立’,你今年恰好三十岁。为父我蒙你爷爷恩荫,还用了十五年,你自举孝廉不过十年光景就拿到二千石俸禄了。” “孩儿也是蒙父亲提携。” “为父只能帮衬,不能赐厚德与你。我只不过说动了许相、贾护等辈,崔烈、张温他们各凭人心,至于马公、朱儁就更非为父所能及了。说到底,路还是靠你自己走出来的呀。快坐下吧。”说着曹嵩亲自给儿子舀了一盏酒,“可是你要想清楚,这仗打赢了你才能得享荣耀,若是不胜也不过是虚幻一场。” 曹操端起酒盏:“孩儿决心已定,若是不胜,致使王师覆灭,孩儿自当战死沙场为国尽命,不辱我曹家所受皇恩。” 曹嵩按住他的手:“为父怕的就是你这句话。” “哦?” “人人都会说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可是你要明白,能把碎了的玉再拼好才是最难的……阿瞒,你想德儿吗?” “弟弟……”曹操思量了一会儿,“咱们曹家人丁尚旺,宗族仆僮合计有千人之多,西有夏侯家彪悍之族,东有丁氏兄弟闭门成庄,三族合力恐比儿子这三千人马还精壮些,必定无虞。” “话是这样说,不过万中有一,只怕猝不及防。为父现在要做最坏的打算,倘若……” “咱家不会有难的。” “你听我把话说完。倘若王师已败或者不能得胜,你千万不要赴死,也别再回来!” “什么?” “战败后不要回洛阳来。”曹嵩黯然神伤,“王师一旦败绩,波才势必兵进河南,那时京师陷落迫在眉睫,你还回来干什么?你就带着残兵速速回谯县家乡。若能够召集乡勇前来勤王最好,若不能就闭门自守以待天时,要是连守都守不住……那就和德儿远遁他方,万万要保存我曹家的后代骨血啊!我那孙子昂儿不能有损,你明白不明白呀!” “您不必这般伤悲,朱儁、皇甫嵩皆老成之将,黄巾贼乃乌合之众,想必王师不过暂时受困而已,您……”曹操还想继续说,却发现父亲的脸颊处淌下一滴泪水。 那一刻他突然意识到父亲已经老了,天天在一处生活,他竟然忽略了这一点,那斑斓的白发、像刀刻一般的皱纹,即便再精明之人也有老迈的那一天啊!他马上改了口,“儿子答应您!” 曹嵩松了口气:“这我就放心了……三千人马也太少了。” “没办法,现在能征惯战之兵只有这么多了。王子师充豫州刺史,所辖只有百人,连夜回乡招募人马。” “明天出征,你带着这阖府的家丁一同前往。” “儿子早有此意。”曹操喝下那盏酒,“孩儿还有一事不明,您为什么不让我随朱儁出征呢?” “哈哈哈……”曹嵩破涕为笑,拍拍胸口,“即便现在调你入北军,你资历不足,左不过是个别部司马,我曹某人的儿子岂能为他人之功名忙碌?” 曹操呆呆地看着他,方才的伤感一扫而空:老人家,国家危若累卵之际,您还要耍这等小聪明啊!这等心机虽不太光彩,可是再看看一旁光鲜的印绶,这感觉真有些哭笑不得。 “发什么呆呀!你又想什么呢?”曹嵩喝了口酒,悻悻地瞥了他一眼。曹操不好指责父亲,揶揄道,“孩儿在想……此番受命平叛,当效周亚夫力挽狂澜建立功名。” “力挽狂澜?”曹嵩冷笑一声,“你知道死多少人才能成就一员名将吗?纸上谈兵不叫本事,到战场上你就明白什么是打仗了。” 第五章 一夜之间曹操变身将军 震慑军兵 第二日凌晨,曹操入宫请来王命兵符,整备阖府四十余名家丁,出洛阳赴都亭点军。 都亭在洛阳城外十里,乃是天下总驿站,现有大将军何进亲自屯兵于此。说是屯兵,实际上已经没有什么士卒了,兵马尽赴八关守备,即便如此还是有些捉襟见肘。 何进闻曹操到,亲自迎出军帐,身边相随的亲兵竟是袁术、冯芳、赵融、崔钧四位官员子弟,后面陈温、刘岱充作主簿,鲍家四兄弟执戟守门。都亭大营如今只剩下义勇之兵了。 曹操本想大礼参拜,却见何进几步赶上好像要还礼,便直起身子没敢下跪,只抱拳拱手施礼——上次相见穿便服,被他革囊磕得头晕眼花,这次彼此都穿着铠甲,若再磕在面门上,未出征就要先挂彩了! “大将军在上,恕末将甲胄在身不得施以全礼。” “没关系,大兄弟往里边上坐吧。”何进还是满口大兄弟。 陈温赶忙打断:“大将军,这里是军营没有主客位。孟德是来点军出征的,不是代您为帅执掌兵权,他不能坐上位。” “是是是。”何进不好意思地搓着手。 曹操没敢笑,只道:“王师被困已久,末将打算速速点军,趁着天亮前速速启程,若能在午时赶至缑氏便可休整,来日天明再出关口,请大将军恕末将迟误半日。” 何进听不明白他的用意,袁术却眼睛一亮,插嘴道:“你是想来日直赴救围,不在阳城县扎营歇息了?” “不错。今贼兵势大,朱儁困于阳翟、皇甫嵩困于长社。阳城虽未失陷,但守兵不过数百难以自保,我若出关在那里过夜,万一再被敌人包围,岂不是救人不成难解自困?” 袁术连连点头:“嗯,这确是高明之法。点你为将我原有些不服,不过这么一听你还真有点儿出众的见识……服了服了!” “我看孟德已有成算。”崔钧道,“咱们休要聒噪,还是速速聚兵叫他走吧。是不是呀,大将军?” 何进是什么也不懂,好在他性子随和从不反驳,听崔钧说要点兵即刻依从。击鼓鸣金调集人马,少时间三千兵马尽皆列队。曹操不看便罢,一看心中大喜:这三千人虽然铠甲有别、高矮不一,却都是精神抖擞英气不凡。也难怪,除了宫廷侍卫就是各府有武艺的家兵,枪矛齐备不说,有些人还带着传家的名剑兵刃,最可贵的是都有马匹箭囊,只要指挥得法皆能以一当十,不愧是京师人家子弟。相比之下,自己带的家丁就寒酸不少了。 何进不善言辞,皆由袁术、冯芳代为训话,曹操却小声对何进耳语道:“大将军,贼人皆是农户出身步战为主,我军马匹众多,但是我那些家兵尚有十余人无马,可不可再拨十余匹马?我军若能人人有马,行军速度便可加倍,星夜之间可至颍川。” “行。”何进不待他说完就回转后营了。少时间有兵丁引出十余匹好马,皆有鞍韂单镫。最后面何进还亲自牵出一匹棕红色的好马,亲手把缰绳递给他:“老弟,这匹马是我当大将军别人送的,说是什么大碟子大碗的,给你骑吧!” 曹操可懂得,这是大宛马。昔日孝武帝为得大宛种马遣李广利不远万里攻伐西域,中原自此才有此种,实乃万中选一的上品。曹操受宠若惊:“这可使不得,此乃大将军的宝坐骑。” “咳!我又不上战场,这么好的牲口给我就成废物了。给它找个好主子,也算没白跟我一场,骑吧骑吧!” 曹孟德颇为感慨:虽说何进不通政务,但却憨厚淳朴毫无心机,有这样一位国舅未尝不是好事。 军马散发下去,众军兵又领数日口粮。曹操见是个空子,不言不语溜到大帐边,对守门的鲍信道:“二郎,别人的话可以不听,你可有什么要说的?”鲍信连连点头,欣慰笑道:“你若带兵我自是放心,不过有一言供你参详。” “咱俩还客套什么?我不过是读了些书,真要是临阵远不及你,快说吧。” “你打算先救哪一处人马呢?” “出辕关自当先奔阳翟,此地乃颍川首县,阳翟一解豫州皆震,另有王子师入城接任刺史,大事可定。” 鲍信撇撇嘴道:“不妥啊,我若是领兵当先救长社。” “为什么?长社路远啊。” “孟德你详思,贼兵有十余万之众,虽乌合之徒足以成大患。阳翟大县,长社小地,阳翟离京师近,长社离京师远。围阳翟必用大军,困长社用兵则少。你只有这三千人,倘若先突重地恐不容易。倒不如先易后难,先救长社,与皇甫嵩合兵一处再救阳翟就好办多了。” “承教承教!”曹操连连拱手道谢。 鲍韬插话道:“孟德兄,还有一事你要千万小心。这些兵都是大小有头脸的,兴许不太服管教,你可得拿出精神来镇住他们才行。” “三郎放心,这个我自有办法。”曹操神秘地一笑。 老大鲍鸿却一脸不快:“你都当了骑都尉了,我们哥们却在这里执戟把门,半步也离不开。真泄气,出关杀几个贼人才痛快。” 曹操宽慰他道:“大哥您不要急,想当年韩信不过也是一执戟郎,后来金台拜帅挣来三齐王,您将来必有一番好运。” 鲍鸿大喜,老四鲍忠却用戟杆捅了曹操一下:“这可不能比,韩信被吕后害死,难道我大哥也打赢了仗反丧在自己人手里?” 哥几个都笑了——却不料日后鲍鸿果应此言。 曹操辞别鲍家兄弟,又与诸位朋友依依惜别。提提胸臆中那口豪气,踏镫上坐骑。汉军大旗迎风起,三千儿郎个个强,青釭利刃腰中系,大宛宝马胯下骑。左有秦宜禄、右有楼异,披挂整齐按剑护卫。只听得战鼓齐鸣,人欢马叫,这支队伍就要出发。 陈温慌里慌张跑到曹操马前:“慢着慢着!” “何事?” 陈温咬着后槽牙低声道:“把兵符拿来呀。” 曹操吓了一身冷汗:汉家兵马认符不认人,入营调兵先验虎符。可如今老行伍都出征了,他与何进一个是首次领兵、一个是糊涂将军,满营的人谁也没有过带兵经验,竟这时才想起来要兵符,再迟一步何进如何向皇上交代?他怕军兵看见笑话,忙从怀中摸出虎符递给陈温。陈温会意,以袖遮挡,赶紧揣到袖中:“走吧走吧!”曹操半惊半喜,总算是稳稳当当带着这支队伍离了都亭。 天气晴和,微风阵阵,他亲自于前带队。也是马队快,行了半日许,已到缑氏县,吩咐沿城休整,按下营寨。缑氏的乡勇早备下水和粮食,一切安排妥当,曹操又进城见了缑氏县令,午后不再行军,就在此休养,暂驻一夜。 第二日天明,曹操却不忙着点卯出兵,仍旧吩咐众兵卒休息养神。按兵不动的时间一长,那些兵卒就有些微词了。他却丝毫不理会,只管在帐中闲坐,不紧不慢地擦拭宝剑。哪知没一个时辰,秦宜禄就跑进来:“我的爷!您……” “叫将军。” “我的将军爷,您还不着急呢!外面可有人骂您呢。说您受了皇命,连关都不敢出,还说您是……” “是什么?” “说您是人情换来的骑都尉,没有真本事。”秦宜禄斗胆道。 曹操不当回事,冷笑一声道:“带我去看看。”他起身随秦宜禄出了帅帐,只见不少军兵都叽叽喳喳地议论,还有人甩着马鞭在聚拢旁人。这些兵都不是寻常百姓,又都觉得自己有些本事,脸面大得很,瞅见他出帐竟无一人施礼。也不知谁喊了一声:“大家看呀,宦官孙子出来了!”引得满营人皆放声而笑。 曹操平生最在意的就是这件事,但兀自忍耐,呼喊道:“给我静一静!”楼异、秦宜禄都跟着喊起来:“都闭嘴!都尉大人要训话了!”诸人这才渐渐静下来。 “本都尉奉天子之命,率尔等征讨反贼,助二军成就大功。你们为什么无故在这里喧哗?速速回帐休息!” 有一个满身铠甲十分鲜明的兵士嚷道:“我等不明!朝廷派我们是去救援王师,而不是在这里睡大觉的!现今波才盘踞颍川,两路兵马被围,堪堪落败,都尉大人怎么可以在这里停滞不前,贻误战机?我等乃是自愿从戎为国尽忠,若是大人不前,我等自往一战!死也不做这缩头乌龟!” “对!对!”还真有不少兵士跟着他嚷。 “如此短见之人也敢讥笑本都尉?你们怎知我停滞不前?”曹操扫视着帐前诸人,突然咆哮起来,“竖起耳朵来给我听好了!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现贼兵多咱们何止十倍?我等若此时出兵,至关隘已是午时,倘于关隘休整,来日出战,军情必泄! “倘午后出关,白日之间若遇敌军,胜败还未可知。黄巾贼乃乌合之众,这样的部队打一场败仗则士气低迷不振,可真要让他们打一场,他们便越战越勇,真以为自己是神兵天将呢。所以我军这第一仗只能胜不能败!我叫你们养精蓄锐,午后正式启程,咱们穿辕关而过,片刻不停,就趁着夜色直奔长社,天色未明可至,到时候一鼓作气直摧贼兵营寨,皇甫嵩之围立时可解!” 听到他这番有理有据的发作,所有人都不言语了。曹操斜眼看看那个带头讥笑他的士兵:“你不知军情妄自多言,还敢藐视本都尉,论军法就当斩!” 那兵自知理亏,但还仗着胆子道:“某乃杨尚书府的……” “住口!我管你是哪家的人,既在军营就该服从军令。昔日孙武子斩吴王之姬以正军法,我曹某人也用你的脑袋壮一壮名声。楼异!把他推出去斩了!” 随着这一声令下,楼异带着两个曹府亲兵架住此人就往外拖。那兵这会儿才知道害怕,连连喊嚷告饶,满营兵士一片哗然,谁也不敢讲情。曹操也不理睬,把脸转了过去,背对满营兵士,却朝秦宜禄一个劲儿撇嘴使眼色。秦宜禄何等机灵,赶忙抱拳道:“将军且慢动刑,我军未战贼人,先杀己兵,这不吉利呀!” “唉……”曹操假装抬头叹了口气,转身道,“赦回此人!” 楼异并未走远,忙招呼亲兵又把他推了回来。这次他可老实了:“谢大人不斩之恩。” “非是本都尉不斩你,只是杀你有碍军威。我将你遣出军营,不要你了!滚回洛阳去吧。” 那人闻此言声泪俱下:“我身怀武艺,奉主子杨尚书之命前来投军,为的是杀敌报国荣耀门庭。若是被遣离军,必使主人蒙羞。只要都尉大人让我杀敌,即便战死在下无憾。望您开恩,千万不可将我除名呀。”说罢连连叩头。 曹操觉着差不多了,点点头:“还不错,尚知廉耻。既然如此,今夜奔袭我要你冲在第一个,你给我将功折罪。” “谢大人!” “在场将士听真,”曹操一脚登到竖旗的夹杆石上,“我军只有三千骑,将投万险之地,人人都要使出浑身的本事来。救援王师咱们只能打一战,一战必须成功!有没有决心?” “有!”众兵士高举枪矛齐声呐喊。 “好,秦宜禄速速传令,命全营将士回去休息。咱们午时用饭、饮遛马匹,未时拔营起兵。” “诺。”秦宜禄应声而往。 曹操见兵士尽皆散去,也回到帐中安歇,头一次训示军兵,心里实是有些忐忑,倚在帐里,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 楼异把水袋递了过来:“说了半天话,您喝口水吧。” 曹操这才觉得渴,接过饮了一口。 “大人,您这都是故意的吧?” 曹操差点儿把水喷出来:“你……你说什么?” 楼异擦拭着曹操的兜鍪,头也不抬:“其实您心里早有成算,但是故意不对三军明言。表面上散漫不着急,就是想引起三军议论,好借机发威震慑军兵吧。” 曹操连连咋舌:“我这个都尉是怎么当上的你也知道,而这些兵多有背景,若不灭一灭他们的嚣张气焰,临阵指挥不灵可就麻烦了。” “您英明果断,小的实在佩服。”楼异觉得今天自己忍不住多嘴了,赶紧补充道。 “唉,你真心明眼亮。都说秦宜禄机灵,我看他是聪明在皮上,你才是骨子里的聪明。”说虽这样说,曹操觉得自己的心思被戳穿,多少有些别扭! 第五章 一夜之间曹操变身将军 长社之战 事到如今可谓一切妥当,就等着时刻到来。曹操吩咐诸人休息,可是自己却安稳不下来。毕竟是第一次用兵,难免紧张。他强自闭目养神一动不动,直至秦宜禄把战饭端到他面前,他才睁开眼勉强进了两口。 “我的爷,您再……” “叫将军!” “我的将军爷,您再多用一些。”秦宜禄憨笑道。 “吃不下去。”曹操把碗一推。 秦宜禄也真敢说话:“您不吃,我可吃了。我得吃得饱饱的。” “你真絮叨,吃吃吃!”曹操不理他,在大帐里踱着步,“撑死你这没皮没脸的东西。” “您说我没皮没脸,小的我就没皮没脸。”秦宜禄端起碗却没有吃,“您这为将的不吃饱了,我们这当兵的心里不踏实。昼夜奔袭,万一您体力不支指挥不了可怎么办?所以我就得多吃,到时候要是兵败好逃跑呀!” “放肆!你……”曹操听了光火,回头要发作,却见秦宜禄笑嘻嘻又把碗捧到他面前:“我的爷,为了打赢仗,您还是再多用些吧。” 曹操“扑哧”一笑,接过碗来:“你这块滚刀肉呀!” 秦宜禄越发谄媚:“小的还希望自己是块肉呢。我要是肉,这时候给爷您吃了,上阵好有气力呀。您出去看看,弟兄们劲头可足呢!大家都说您是天神下界指挥若定。您要是天神下界,那我们就都是天兵天将了,这仗咱怎会不赢呢?” 小人自有小人之能,曹操虽知他说的全是瞎话,但是此刻却颇为受用,提气不少,端起碗来把战饭吃个光。早有楼异把大宛马刷洗饮遛,绑缚箭囊,剑矛不知擦了多少遍,闪闪泛光。一切准备妥当已近未时,曹操传令拔营出发。 这次再行军便与昨日不同了,三千骑快马加鞭,铁蹄扬尘士气汹汹,申时未尽已到辕关前。军兵通报已毕,曹操命自己的队伍就地休息汲水,自己带亲兵顺马道驰上雄关。 镇守辕的乃是羽林左监许永,现已充作守关都尉,曹操见他满眼血丝,料是多少天没有踏踏实实睡觉了。 “原还有些贼人来至关前,尽被击破。现两路人马被围未拔,他们便不轻易来犯了。阳城、密县以西尚无贼人大兵驻扎,你若救长社,此刻出关可在阳城、密县暂歇。” “不耽搁了,我即刻出关,昼夜兼程直捣长社。” 许永早闻曹操之名,不过也知他这是首次带兵,不禁略一皱眉:“昼夜奔袭?你考虑好了吗?” “嗯。乌合之众尽皆农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正好趁着夜色掩护奔袭长社,现士气高涨,可不能拖延。” “好吧……”许永见他言语决然不再多言,拱手道:“一路上千万要小心谨慎。” “谢许大人关照。路途尚远不敢耽搁,曹某就此别过,将军多受劳苦了。” “彼此彼此。” 曹操跨马下道,三千人休整已毕,即刻开门出关。这一次行军速度更快了,如一股狂风刮过,也不论官道小路,抄最近的道路直奔长社。沿途之上也遇到三两个黄巾游勇,奔驰而过一概不作理会。待过了阳城,天色已晚。 四月的天气已有些转热,但天黑后便凉爽起来。阵阵风儿吹来,凉凉快快正好驰马,有人饿了便在马上塞几块饼子干肉继续赶路。先前休养了一天一夜,加之始终露天行军,所以即便天黑大家还能模糊看见。奔袭之术最要紧的就是保密行踪,曹操只叫领头之人打了两个火把辨认道路,军兵随着火光而进,丝毫不乱。 “第一次这样骑马,好痛快!”不知谁嚷了一嗓子,大家的话匣子都打开了: “是啊!我不当侍卫了,以后就从戎打仗!” “哈哈哈!月黑风高正好杀人。” “他们就是有探子发现,也赶不到咱前面呀!” “咱们他妈赢定了!” “哈哈哈……”曹操也仰天大笑:“扬名立万就在今夜啦!” 这样的行军可谓迅速之至,方至子时已经驰过密县,逼近长社县境,再往前就是黄巾主力之地了。所有人都不再说话,马上加鞭直冲着县城方向奔去。 突然间,正前方燃起一大片火光! “怎么了?怎么了?交战了吗?”军兵皆有些意外,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曹操脑中嗡的一声:这是谁胜谁败?要不要冒进? 但是他立刻清醒过来,如此奔袭而来倘若驻足士气必泄,况处于四战之地,只能前进不能后退了。他拔出青釭剑,高声喊喝:“传我将令,不准犹豫怠慢,全速前进啊!” 说话间前方已经红光大现,呼喊声远远传来。毕竟曹操带的人没上过大战场,头一次出兵就遇上这样混乱的局面,士兵虽闻将令还是有些恐惧。 曹操正没办法,秦宜禄却扯着公鸭嗓子嚷上了:“杀他娘的蛋,立功赚钱娶老婆,我第一个跟他们玩命呀!”话是这么喊,他可守在曹操身边没动。 “对!对!立功赚钱娶老婆,冲啊!”大家的豪气立刻被调动起来,都擎住枪矛往前冲。 这会儿根本用不着火把了,长社的大火早已经映红了半边天,把大路照得清清楚楚。转眼间,远处犹如黑压压的乌云一般,黄巾军已近在眼前了! 曹操的部队由暗观明看得清楚,而黄巾之众皆是由明观暗本就难辨,加之这三千骑兵没有打火把,他们也不知道来了多少官军。这些农民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惯了的,半夜见到火起已然大惊,这会儿又有官军冲来,哪里还有心思抵挡。人心慌乱之际,一人逃跑众人跟随,尚未交战已经大乱。三千骑此时真应了秦宜禄之言,犹如天兵天将,直愣愣插入黄巾军中,枪矛利刃借着马力像穿蛤蟆一般逢敌便刺。有的人嫌费事,把长矛往马头边上一顺,催马就往人堆里冲,碍着死碰上亡! 曹操看得分明,这些黄巾军毫无斗志可言,军备器械也简陋得很,大多数人都是手持锄头、棍棒,更有甚者夤夜之间连武器都没有拾到,莫说还手就是招架之力都没有——想必这把大火是皇甫嵩所为。 三千骑兵早就杀红了眼,左冲右突,也不知废了敌人多少条性命。曹操勒马命秦宜禄传命,不可分散追敌,先奔正前方与皇甫军会合。呐喊声、刀枪声、火焰声、哭嚎声振聋发聩,整个战场仿佛是烧沸的大鼎,一片翻腾。 黄巾军辨不明方向,在其间胡乱奔走逃亡,曹操好不容易聚拢住人马,又闻哭嚎声大作,更多的黄巾败军如潮水般自长社方向涌来。这些人更不及方才杀散的,他们连包头的黄巾都没了,赤手空拳披头散发,连鞋都没有,人挤人、人踩人过来的,见到曹操这支队伍,连瞧都不敢多瞧一眼,向两边作鸟兽散,根本手无缚鸡之力了。 曹操指挥兵将顶着这股败兵的洪流继续往前冲,也不知冲了多久、杀了多少人,终于听到鼓声震耳、看见旗帜摇摆——汉军讨逆大旗映入眼帘!两军相遇之际,兵士互通来历。一边是快马奔袭风尘仆仆,一边是久困压抑才得发泄,两边互不相识的人丢下武器执手相拥。早有斥候(侦察兵)探马一路询问奔到曹操近前:“曹将军远来辛苦,我家大人有请。” 让过追袭的皇甫大军,三千骑跟着斥候兵前往。天已经蒙蒙亮了,曹操一阵释然,猛然间在人堆里瞅见一杆大旗,射声司马魏杰手持佩剑正指挥亲兵追击。曹操抑制不住心中喜悦,高叫:“魏司马,小弟我也来了!” 魏杰倒是听见了,远远地瞅了他一眼,似乎不认识一般,没有搭理。这毕竟不是讲话所在,曹操便不再打扰他,跟着继续前行。又行了一大段路才望见旌旗林立、白旄高竖,土坡之上列着胡床,当中一员高大长须金盔金甲的老将,不是皇甫嵩还是哪个? 曹操止住队伍,自己下了马随斥候一路小跑,奔到土坡前跪倒施礼:“末将曹操,参见皇甫将军。” “起来!”皇甫嵩下来相迎,“你也是钦差将军,咱俩一样,我当不起你这一拜。不过朝廷也忒小看我们这些老骨头了,必是以为我坐而受困才差你来。岂知我这一把火足以使黄巾逆贼胆战心惊!” 曹操低头起身:“老将军果然雄才大略!只是末将救援来迟,未能有助,毫无功劳,惭愧惭愧!” “哈哈哈……”皇甫嵩捻髯大笑,“你回头看看你的兵!” 曹操回头一看不禁惊诧。太阳升起,天已明亮,苍穹之下最扎眼的就是他带来的兵马。出来时这些人还是参差不齐,但是现在尽皆一样服色——红盔红甲红坐骑,那是敌人的血染成的!这是杀了多少人啊……秦宜禄挥舞着大旗高声喊喝:“大家都在,一个都没伤!咱们一个都没伤呀!” 曹操待在那里,只觉皇甫嵩拍了他肩膀一下:“曹将军,这满身血迹就是你的功劳呀!”他这才发觉自己也是一身血红,难怪魏杰认不出自己。 “累不累?” “老将军夤夜纵火突围尚且不累,末将何敢言累!” “巨高之子真会讲话。”皇甫嵩一笑,“这些天若非朱儁牵制大敌,老夫也不能得胜。那好,咱们合兵一处即刻向西杀奔阳翟!” 令出山摇动,三军听分明。汉军乘胜杀奔阳翟,他们已被围困了近一个月,今天可谓虎兕出于柙,皆奋勇争先。黄巾军原不过是仗着人多的优势,却被长社这把大火烧得胆战心惊,再也提不起勇气。汉军所到之处如砍瓜切菜,还未到阳翟县境,就有斥候禀报:“朱将军闻知咱们得胜,也奋勇一战,现已冲破敌阵,波才之众已败矣!再往前方数里我军即可与之会合。” 皇甫嵩、曹操等指挥的将领不胜欢喜。正高兴间,又见北边黄巾逃亡之众大乱,迎面冲出一队乡勇,虽然人数不多马上步下皆有,但也一个个杀得似血瓢,勇不可当。曹操一眼看见王字将旗:“是王子师,王使君也杀到了!” 渐渐的,迎面朱儁一军的旗帜已飘忽可见,汉军会合就在眼前。曹操再也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颍川得救啦!洛阳得救啦!我大汉得救啦!”军兵听到也随着欢呼。 曹孟德闭上眼睛听着排山倒海的欢呼声,拼杀一天一夜这才觉得劳累,淋漓的汗水淌着敌人的血自面颊上流过。他微笑着嘀咕道:“父亲,儿没有让你失望……” 第六章 急赴前线镇压黄巾起义! 收复陈国 随着长社一战获胜,朱儁、皇甫嵩、曹操三路兵马会合,王允也顺利进入阳翟接任豫州刺史,颍川黄巾溃败,首领波才死于乱军之中,洛阳躲过了覆灭的危机。皇帝刘宏大喜,即刻加封皇甫嵩为都乡侯;封朱儁为西乡侯,更因其牵制黄巾有功,又赐号为镇贼中郎将,并命令他们继续平灭豫州黄巾余党。随着这一战的成功,朝廷军与起义军的对峙形势也发生了逆转。 张角凭借太平道蛊惑百姓起义,但他领兵打仗的本事却难登大雅之堂。他号称“天公将军”,率领的乃是河北四州最忠心耿耿的教徒,可是本人却志大才疏,连兵力不足自己十分之一的卢植都战不过。他终究没有撒豆成兵的本事,一切妖术邪法都不能御敌,连连败阵之后只得退过黄河,放弃黎阳、邺城,将大军龟缩于广宗县,不敢再出城一步。 首领挫败,黄巾军士气受到空前的打击。随之而来的,各地豪强官吏自发组织的乡勇大显身手,反攻热潮高涨,黄巾军只得化整为零各自游击,有的甚至窜入深山老林隐遁。 所剩的大部队,就只剩下张角兄弟率领的河北义军主力,以及盘踞陈国、汝南、南阳三郡,由太平道“神上使”张曼成率领的一部。 朱儁、皇甫嵩、曹操以及王允,花了数日时间肃清翟阳四围的黄巾余党,接收了一批投降的义军,总算是初步控制了局面。可接下来一步,陈国、汝南、南阳三郡皆有大量叛军,又分处颍川的东西南三面,顾此不能顾彼,而颍川尚未大定守备力量不足,众人正冥思苦想筹划下一步的战略,忽有兵丁来报,从南阳郡来了使者。 大家尽皆大喜:南阳郡自太守褚贡战死后,已没有什么消息,抵御黄巾全靠地方的武装,大家正为不明敌势发愁,这个使者来得正是时候!少时那人来到,却是一个民兵服色的小子,看样子也就是十六七岁,还背着个粗布大包袱。 “启禀诸位将军,我家郡将大人前日在宛城与贼大战,将敌杀散,追赶数十里。” 明明是捷报,诸人却面面相觑。皇甫嵩第一个问道:“你言道你家郡将大人大破敌军,可是南阳太守褚贡为国尽忠人所共知。你说的郡将大人又是何人?” “回将军的话,”那小民兵道,“自褚太守战死,本郡捕盗都尉秦颉秦老爷带领我们坚守宛城,乡里豪族推他暂摄太守之位。他可了不起了!”他说到这里一脸的骄傲。 王允听罢一脸不自在,方要发作,却被朱儁一把拦住,笑道:“子师兄莫怪,这田野埋麒麟呀!咱们这里还在发愁,这个秦颉竟然已将贼军破了。” “还有呢!”那民兵解下包袱打开,只见一颗血淋淋的人头赫然呈现。朱儁端详了一会儿:“这是谁的人头?” “此乃贼人首领,那位什么神上使张曼成啊!” 诸人听他一言尽皆站起,连久在阵仗的皇甫嵩都已瞠目结舌:“张曼成乃中原贼首,此人一死贼兵必散。真的是他吗?” “这还有假?夤夜之间,我家秦大人率兵深入敌阵,杀他们个措手不及,亲手将张曼成斩于马下。”那小子越发得意,“我也在队伍里,看得清清楚楚。” “哈哈哈……”皇甫嵩捻髯大笑,“我看你家秦大人还真够个太守之位!” “那是自然。”那小民兵年纪尚轻故无拘无束,“我们那里有本事的人多了去!有苏代、贝羽两位财主老爷,还有个叫赵慈的大哥,都是豪富一方的大财主,家里仆僮佃户好几千,破贼全靠着他们的人呢!” “你小子莫要急着夸口,既然南阳贼已败,余众奔往何方你知道吗?”曹操戏谑道。 那小子挠了挠头:“我家大人说了,敌人尽往东逃,有的投了汝南,更多的奔了陈国。” “好,你先下去休息吧。”朱儁接过话来。 “诺。”小兵作了个揖,走出几步又回头看看,“小的……小的……” “你还有事吗?” “小的有肉吃吗?”小兵的脸红了,“我都三个月没吃过肉了。” “有有有,让你吃个够!”曹操笑了。 待小兵欢蹦乱跳地随着亲兵去了,半天未说话的王允才插言:“这个秦颉虽然暂败黄巾,可怎么能私自称太守呢?” “现在也顾不得这么多了,”皇甫嵩亲自包好张曼成的人头,“有了这颗好东西,往京师一送,还愁他当不了真太守吗?” “可他现在毕竟不是朝廷任命的郡将,再说你听听刚才那小厮说的话,什么苏代、赵慈、贝羽,说好听了是财主,说不好听的——都是土豪恶霸。这等人冒着朝廷的旗号作威作福,绝非什么好事呀。”王允颇为忧虑。 “子师,现在也顾不得这么多了。就算秦颉带的这帮人都是无赖匹夫,现在也只能用他们。宛城被围已有百日之久,莫说破敌,他能够勉强坚守已是难得了。现在既然南阳初定,咱们就不至于三面受敌,可以放手对付陈郡、汝南两处。依你之见呢,公伟兄?”朱儁翘着小胡子一笑:“汝南太守赵谦兵败已久,这一处最不好打。依我说咱们不妨学一学孟德,先易后难,兵发陈国,挫挫他们的锐气。” “好!”曹操早已迫不及待,“末将愿带三千骑为先锋,直捣陈国。”哪知朱儁、皇甫嵩没有理睬他,两人神秘地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曹操甚是诧异:“末将……哪里不对吗?” “曹家小子,你是不是看我们俩老骨头升了官,眼红了?也想立大功挣个侯位呀?”朱儁玩笑道。 “晚生不敢。二位大人是不是已有破敌妙计?” 朱儁捋着小胡子:“不错。天底下哪里有人造反都要速速救援,唯有这陈国地方奇,咱们去得越慢越好。” “哦?” “这陈国陈县藏着一员无敌将,可是他脾气怪,兵又太少。咱们若不把他逼急了,他绝不肯轻易显露本领的。但只要他一出手,反贼顷刻倒戈而降。” 曹操不敢相信:“真有这等事?您不会是玩笑吧?” “孟德,军中无戏言嘛。”朱儁故作神秘,“明日卯时点兵出发,三日内进军陈国,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曹操听他道三日,岂有如此缓慢的救援?回头看看皇甫嵩,见他也是默默点头笑而不言。 自第二日出兵起,曹操的眼睛就不够用了。他安排楼异代他统率三千骑,自己却一会儿跟着皇甫嵩、一会儿缠着朱儁。时时刻刻观察着他们如何调兵遣将、如何选择地方安营扎寨。他明白,大局扭转,黄巾军的失败已是指日可待,必须要在这段时间里,尽量多地把皇甫嵩与朱儁的用兵经验挖掘过来。 皇甫嵩心粗不理会,朱儁却早看穿曹操的心思,干脆把他留在自己身边听用,顺便教他许多带兵之道。所幸行军不急,就这样,不论是行进扎营,还是巡营用饭,这一个老头、一个青年,俩矮个子将军总是形影不离。两天后,官军眼看已到陈国陈县地界,又一场战斗要开始了。 曹操命令军兵扎下大营,埋锅造饭,简单巡查一番便又跑到朱儁的中军大帐里。 “你这小子也真是的,饭都要在我营里蹭。” 曹操一笑:“老将军您治军有方,饭食做的也比我们那里香!” 果不其然,战饭做罢,庖人都晓得他必到,干脆端了两份进来。看见吃食,曹操突然有了一个疑问,端着碗呆呆问道:“我跟随皇甫老将军时,觉得他爱兵如子,每次安营扎寨,他总是等将官安排已定才搭设自己的中军大帐。用饭的时候,也是等大家都分发已毕,才自己吃饭。可是您为什么却是第一个吃第一个喝呢?” 话未讲完,曹操不禁笑了——只见朱儁把头压得老低,埋头往嘴里扒拉吃的,后来连筷子都嫌费事了,伸手抓起一块饼撕咬着,可能小老头的牙不太好了,歪着脑袋使劲扯——那副尊容曹操看了两天还是忍俊不止。原来这朱儁吃饭比打仗还干脆,少时间如风卷残云般把吃食消灭得干干净净。接过亲兵递来的水呷了一口,见曹操抿嘴窃笑,便道:“你小子笑什么?瞧我这吃相滑稽吗?” “不敢……不敢……”话虽这样说,曹操却差点儿乐出声。 “哎呀!你小子是大官子弟,自小锦衣玉食,享福享惯了。可你知道我是什么出身吗?我家乃一介寒门,我还没记事的光景我爹就死了,全靠着老娘织布为生。别说填饱肚子,有饭吃就不错。”朱儁咂么着舌头,自嘲道:“你刚才问,为什么我总是率先用餐。你想想,那皇甫嵩乃是西州望族,他伯父皇甫规、父亲皇甫节都是赫赫威名的大将,自幼家境殷实也吃过见过。我没出息,比他嘴急呀!” “您不要玩笑,我是真心想知道为什么。您老人家也不是不爱兵呀,为什么好事总是抢在兵将前面,皇甫将军为什么总是最后想到自己?我想其中必有奥妙。” 朱儁正了正颜色,翘着七根朝上八根朝下的小胡子道:“你小子以为那仅仅是爱兵的举动?皇甫义真治军,用的乃是‘止欲将’之道。” “何为‘止欲将’,愿闻其详。” “太公《六韬》有云‘军皆定次,将乃就舍;炊者皆熟,将乃就食;军不举火,将亦不举,名曰止欲将’你没听说过吧?” 曹操从第一次见到朱儁就觉得这个人很奇怪,此刻瞧他引经据典更觉得莫名其妙,放下碗筷拱手道:“望前辈指点迷津。” “别那么装模作样的,吃你的,我一讲你马上就明白了。所谓止欲将为的不仅仅是在军兵之中树立好名声,更为的是身体力行。他皇甫义真也一把年纪喽,真要是冲锋在前恐怕没有当年的本事了。所以要想办法身体力行,亲自体验一下饥渴、劳累的感觉,这样他才能掂量出当兵的还有多大的体力。” “还有这么一层道理?” “你有机会再仔细观察一下,他不是站在那里摆姿态,而是时刻观察军兵吃饭时的样子和饭量。嘿嘿!这个老滑头。”朱儁笑了,“幸好我不是他的部下,以我这样的吃相,他什么也瞧不出来。” 曹操不禁咋舌,连观察吃饭都有这么多讲究,看来自己还差得很远,想至此曹操又问:“那您为什么反其道而行之呢?” “那可就是小老儿我的秘密了。” “您说说,我不告诉别人。” “皇甫嵩身高八尺相貌堂堂,又是名将之后,他行止欲之法,满营官兵皆要称颂。但是,似你我这等形容可万不能用。” “为什么?” 朱儁站起身来:“你瞧瞧!我朱某人身高不足六尺,相貌不及中人,出身不过衙门小吏。本就没什么威望可言,倘若身体力行只会更显平庸琐碎。那样谁还能敬我?谁还能怕我?我怎么还能统帅三军?哼!所以我得自己把自己的地位抬起来,无需身体力行,只差心腹之人探知全军上下之情。我万事不亲临而万事皆知,士兵就会敬我惧我,以为我深不可测,不敢有丝毫违拗。”他说着话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我治军打仗靠的是这里。说白了就是驭人之术。扬雄《法言》有云,‘下者用力,中者用智,上者用人!’” 曹操眼前豁然开朗。 “孟德啊,孙子曰‘因敌变化,不为事先,动辄相随’,其实你大可不必处处模仿我们,更不能照本宣科按图索骥。只要你能审时度势,这仗你爱怎么打就怎么打,兵你爱怎么带就怎么带!大可随机应变随心所欲。” 此刻,曹孟德发现他心目中对朱儁的形象彻底颠覆了,原本猥琐矮小的样子此刻仿佛变得格外高大威武,随随便便的举动似乎都透露着令人捉摸不透的含义。他甚至想到,自己上了年纪必定也是朱儁这等相貌个头,到时候自己能否有朱儁那样的精明老到呢?既而,又想到此次缓慢行军的原因:“前日您说救援陈国越迟越好,还要逼一员无敌将出战,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鬼谷子》有云‘智用于众人之所不能知,而能用于众人之所不能见’,你当明白智藏于阴,而事显于外。若是全军人人都能得知其中利害,那还算什么秘密军机。到时候就不灵了!”朱儁还是不肯相告,“明日出兵,自见分晓。” 曹操脑袋都有些大了,他自幼熟读孙武子之书,却在一顿饭的工夫听他引据了如此多的其他用兵经典,感觉句句皆有深义,感慨道:“《孙子》《吴子》《三略》《六韬》,这些讲究太多了。我要是有闲暇,不妨各选其精要自己节录一卷书,干脆就叫《兵法节要》吧。” “哈哈哈……”朱儁仰面大笑,“曹家小子志气不小呀!我等着你的《兵法节要》。现在快把你的饭吃完,速速回你的营,当你的骑都尉,明日还有一番热闹呢!” 曹孟德回营睡觉一夜无话,第二日清晨点卯出发。因为短短的路程耽误两日有余,黄巾大军早已经包围陈国首县了。三路官兵合军逼近,就择西北高平之地驻兵。面对一望无边的敌人,二老却下令只鸣战鼓不许交战。 陈县黄巾乃颍川、南阳二郡败兵所集,虽不下十万之众,其中却还有不少妇孺儿童,战力薄弱全依仗人数众多。 他们闻官军击鼓却不见出兵甚是迷惑,虽人马远多官军却不敢轻易交锋,便只把陈县围得水泄不通。 哪知官军这一击鼓,自卯时直击到巳时,士兵手腕子都酸了,皇甫嵩、朱儁就是不准下山作战。曹操不明就里心中焦急,顶着火辣辣的日头,就站在高坡之上,见双方僵持不下越发没有主张。 又过了好一阵子,就听轰隆一声巨响,陈县大门突然敞开! 黄巾军见城门大开,便如潮水般挥舞兵刃往里涌。哪知还未冲到护城河,就见自城门洞处猛地飞出两支大弩,急速打入人堆里。这两支弩箭都是以两人抱不圆的树干制成,弩头削得锋利无比,这一打力道极大,黄巾兵猝不及防被穿起一大串,连冲带挂倒下一片。哪知这两支弩刚刚打完,惊魂未定间后面又飞来六支。 黄巾军大骇,不知不觉已经闪开一箭之地。方退开,就见自陈县城中推出八辆弩车,每辆车皆由十二个光着膀子的彪形大汉操纵。紧接着,又冲出一队步兵,这些兵个个硬弓在手,每人身上都至少背着四个箭囊。顿时间弓弩齐发,黄巾兵齐刷刷又倒下一排。最后只闻鼓乐大作,弓弩队后面竟闪出一辆华盖战车来! 这辆车由三匹赤红马拉着,上有赤色华盖垂珠帘,双幡朱旗上绣九龙纹,驾车人金盔金甲,后竖红漆大盾,左右挡板画着猛虎逐鹿图,朱漆描金的大轮子。现在已不是春秋战国,沙场上战车已是极少,而今日车上所站之人更是扎眼:此人四十岁左右,高大威武,一脸虬髯,不穿铠甲不戴兜鍪,头顶璎珞冠冕,身披皂色龙衣,赤黄绶带,双挂玉环印绶,掌中握着一把看着就很吓人的特大号硬弓。 曹操这才醒悟:此乃我大汉第一神箭手陈王刘宠啊! 陈国乃孝明帝之子刘羡的世袭封国,历五世传与刘宠。此王甚好弓弩之术,能左右开弓,发十箭共中一的,实乃盖世无双的箭法。诸侯王辖兵本有定数,乃朝廷派遣。唯独这刘宠,受当今天子另眼相看,自选兵丁护卫一概不罪。他选的亲兵以箭法为准,一千部下都是弓法出众之辈,太平年月就陪着他纵马打猎。黄巾军皆是农民,平日见到郡将刺史已觉华贵非凡,哪儿经历过这等人物?皈依太平道之人最是迷信,都以为刘宠是天神下凡,这仗没打先惧怕三分。 刘宠也真是爱气派,打仗竟还有乐工相随,吹的吹打的打。他大弓高举搭箭便射,一个百步之外的黄巾将领应弦落马。众人还未反应过来,只见他开弓再射,又一个头目倒地。紧接着第三箭、第四箭,又有两个将领中箭,这几个人皆是箭中咽喉当场毙命。黄巾阵营立时大乱,刘宠将大弓一摆,那千人弓箭队得令齐发,一时间箭如飞蝗,前面的黄巾兵顷刻间变成了刺猬! “天神莫要动怒,小民再不敢违逆啦!”不少虔诚的道徒当场跪倒,解下头上黄巾便投降。那些心里明白的也不敢打了,丢下兵器准备四散奔逃。围城的时候挤得严严实实,要逃跑可就拥堵难行了。 朱儁见状立刻传令出战,三军人马似猛虎下山包抄阻截。这些想逃的农民军冲又冲不出,回去难免射死,也纷纷跪倒投降。一人降百人降,转眼间反民似排山倒海般尽皆告饶。浩浩荡荡的陈国黄巾势力,就这样简简单单立时而定,再也不敢有丝毫反抗。 朱儁传下命令,将贼首捆的捆绑的绑,登记造册受降义军。吩咐完毕带着皇甫嵩、曹操齐催战马,奔至战车前,三人滚鞍下跪:“臣等参见大王。” 刘宠一脸不悦:“尔等好大的胆子!既已督兵在此,竟然虚敲战鼓不肯作战。孤岂能容饶!你们的脑袋都不想要了吧?” “臣有下情回禀。”朱儁叩头道。 “讲!”刘宠将大弓一背。 “大王名震天下,故而陈国之民无一人敢为僭越之事。然此等贼军皆为他郡败寇,不知大王之威大王之德。本当尽皆诛杀以彰国法,然上天有好生之德,故不妄加灾祸与人。况贼众之中颇有妇孺,尽皆屠戮有悖大王宽仁之道。臣等若冲杀往复害命必多,”朱儁说到这,还没忘了恭维两句,“幸大王有天赐之能,指挥若定,弓弦所指元凶毙命,反民畏惧犹如神明。若非您恩威并施,百万余众岂能缚手?实是大王之威,感天动地。臣等甚幸,三军甚幸,百姓甚幸!” 曹操头一遭听朱儁这等谄媚语气,觉得这马屁拍得没边了,连感天动地都说出来了。到后面又听他故意夸大,把十万敌众说成百万,不禁低着脑袋偷笑。 “嗯。听卿一言,孤忿少解。”原来这刘宠爱听奉承话,“都起来吧……小小的反民何足挂齿,竟猖獗至此?足见尔等都是无能之辈,待孤王亲率人马,杀他个片甲不留!” 三人闻听都吓坏了:莫说诸侯王不可掌握军权,就是能领兵,他堂堂王爷万金之躯,战场上若有个一差二错,如何向朝廷交代?这罪责可担待不起。皇甫嵩连忙劝阻:“反贼势大,王爷不可以身犯险,倘有……” 话未说完,刘宠就恼道:“哼!皇甫义真,你是说孤王无能吗?” 皇甫嵩吓坏了:“不敢不敢!臣的意思是……” “大胆!”刘宠沾火就着,简直不是人脾气。 朱儁眼珠一转道:“大王息怒,容臣一言。臣以为大王之威万不可施与小敌!两军厮杀乃是偏裨之事,大王若领兵督战则为轻贱。现天下动乱人心未甫,大王若是能坐镇都亭,威慑雄关,必使各地反贼闻风而降,天下大势立时可定也!此举不比领兵督战强之万倍、荣耀万倍?” 刘宠手捻须髯沉思了一阵儿,连连点头:“嗯,有理有理。孤可在都亭与敌一战?” 曹操低着头几乎乐不可支,心道:“又上朱儁的当了,这王爷怎么如此糊涂,入了都亭就到洛阳边上了,那还打什么仗呀?” 朱儁悄悄踩了一下他的脚,示意他别笑,又怕刘宠生疑,连忙趁热打铁:“军国大事不可延误,若不点军前往久必生变,望大王三思。” “对!”刘宠一拍大腿,“孤王速速回城,点齐一千兵马即刻往洛阳护驾。”说罢摇摆大弓,“军务紧急,回城回城!” 曹操一直忍着,待恭恭敬敬见他入城才笑出声来:“这王爷金玉其外,脑子却不怎么灵便。诸侯王不得擅离封国,他这样不得诏命私自入京,会不会有麻烦?” 朱儁也笑了:“如今天下动乱,京师正愁无兵无将,非常之时不可循寻常之法。他素有威名,此去皇上不会猜疑反倒安心。总之,咱们哄着他玩,再叫他入京哄着皇上玩呗!” 皇甫嵩也诙谐道:“他是高兴了,只恐屯军都亭,咱们那位国舅大将军遇上他可有的忙了!” 三人不禁大笑。 曹操心里很明白:陈王刘宠虽然善射,毕竟骄纵轻敌又太张扬排场。一千神箭手遇乌合之众尚可,若逢修备齐整之大军不过是以卵击石。黄巾军笃信张角本就是愚昧,再看到他华而不实的车驾愚昧之心骤起,畏若神明故不战而降,这场胜仗其实侥幸得很。不过朱儁、皇甫嵩能预料到此番结果,擂鼓喧哗诱他出战,这才真不愧智将之举! 正说话间又有陈国相骆俊出城相迎。光武中兴以来,宗室王虽各有封国,但无权干问地方政务,除了自己那些亲随,更不能私自征兵。至于封国的治理,皆由国相处置,其俸禄职权与太守完全相同。四人寒暄已毕,受降义军,登记造册、归别郡籍自有一番忙乱。 待万事理毕,三人归至大帐,皇甫嵩、朱儁皆有凝重之色。曹操不解:“今陈国已定,二位老将军为何面有难色?” “陈国虽定,只剩汝南未平。黄巾之众已置于必死之地,接下来的仗不好打了。”皇甫嵩面沉似水。 “幸好咱们在这里兵不血刃,实力未损。我已修书请荆州刺史徐璆、汝南太守赵谦二人归拢败兵,应该不日将至。另外,前几天我曾表奏同乡孙坚助战,想必他也快要到了。若再从骆俊那里拨些兵士,咱们都算上勉强可凑四万人马。”朱儁闭目沉吟,“可是汝南贼众不下十万,又皆是未曾败绩的生力军,据说他们的首领彭脱颇有勇力。这块骨头难啃啊。” 曹操笑道:“我看此事不急在一时,咱们步步为营,稳扎稳打,必可破敌。” 朱儁睁开眼:“曹家小子,谁都知道步步为营的道理。只是咱们当今的皇上不是孝景帝,恐他老人家容不得咱们做周亚夫啊,稳扎稳打谈何容易?” “不会吧,我看当今万岁颇为看重二位将军。” “哼!你初到军中哪里懂得其中道理,”皇甫嵩摇摇头,“当初颍川告急他自然只能放手给我们时间,如今京城之危已解,燃眉之急已去,他该催咱们速战速决了。我想不出三天,朝廷必有……” 话还未讲完,有人禀报,回京送信的司马张子並回来了。张子並乃河间文士,因为声望才学官当到步兵校尉,虽然现充别部司马却只管些笔杆上的事情。 他慌里慌张迈进大帐,还未驻足便高呼:“大事不好!卢中郎被锁拿进京了。” “怎么回事?张角突围了吗?”三人皆大吃一惊。 “张角没有突围,是祸起萧墙。”张子並顾不上喝口水,“卢植包围广宗一个多月,挖堑堆垒打造云梯准备攻城。皇上嫌他迟缓,派宦官左丰催战。那左丰借机向卢植索要贿赂,没有得逞。谁料那狗阉人回去大进谗言,说卢植玩忽怠战不肯出力。皇上震怒,派人将他锁拿进京,准备治罪呀!” “又是阉人,混账王八羔子!”饶是皇甫嵩名望之族,也忍不住破口大骂。 “那广宗之兵如何?”朱儁迫切问道。 “已调河东太守董卓代为统领。” “唉……临阵换将乃兵家之大忌呀!”朱儁一皱眉,“义真兄,你久在西州,这董卓可堪此任?” 皇甫嵩捋捋胡子摇头道:“论勇力才干,与卢子幹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但是,董仲颖久带胡人之兵,是个鲁莽粗人。而北军将领皆名门高第,恐怕以他的声望压不住这帮人啊。不行,我得上疏保卢子幹。” “慢!”朱儁拦住他,“咱们与他一个在南一个在北如何能保?现在上疏非但救不了他,弄不好还得叫宦官扣个勾结谋反的罪名。你忘了吕强是怎么死的吗?” 曹操颇感愤慨:“卢大人的家就在河北,黄巾军闻他为将,把他家乡老小都给杀了。为国戡乱连家都舍了,反而落得如此下场,岂不叫人寒心。” 皇甫嵩早就寒心惯了,也不把曹操的话当回事,只道:“上书直言虽有触发圣怒之险,但总不能坐视不管吧?况且咱们现在掌握大军,皇上也不可能把咱们全处置了。” 朱儁慌忙摆手:“千万不要这么想,以臣胁君岂是非常举动?即便把人保下来,将来皇上也要秋后算账的……依我说卢植自然要保,但是不能现在就保。他这事倒是给咱们提了个醒,若再不快平灭汝南之敌,恐怕后面坐进囚车就是咱们几个了。等兵马到齐咱们一日都不能耽搁,不管付出多大代价,一定要速战速决!待此战得胜,咱们再救卢植。” 曹操此刻突然明白:即便朱儁多谋、皇甫嵩威武,即便自己情愿肝脑涂地,这场平乱的战局依旧有无穷变数。因为战场有两个,一个近在眼前,一个远在洛阳…… 第六章 急赴前线镇压黄巾起义! 尸横遍野 光和六年(公元184年)六月,朱儁、皇甫嵩、曹操三将,与汝南太守赵谦、陈国相骆俊、率领乡勇的佐军司马孙坚一并组成联军,在西华县浴血奋战,在付出伤亡近半的惨重代价后,终于打败了汝南的黄巾军,斩杀其首领彭脱。黄巾余众再次北窜颍川,官军连连追袭,在豫州刺史王允的配合下,终于在阳翟城外将中原黄巾势力全面击溃,颍川、陈国、汝南三郡彻底平定。 但与此同时,河北战场却大受挫折。北中郎将卢植下狱后,河东太守董卓拜为东中郎将接任统帅。由于临阵换将,董卓无法控制局面。张角借机自广宗全面突围。官军惨败损伤过半,河北黄巾再次渡过黄河,在东郡集结为患。 这一事件不光使得北路战场恶化,也使南路战场的荆州再生变数。 南阳太守秦颉本依靠豪强兵马立足,却在击败张曼成后大肆屠杀黄巾降众。当地豪强的残暴引发百姓不满,加之张角突围南下的激励,南阳黄巾再次造反,以韩忠、赵弘、孙夏为首领,攻克宛城,汇集反民达十余万。 迫于这种严峻的形势,朝廷下令朱儁与皇甫嵩的主力部队分作两路:由皇甫嵩北上讨伐河北黄巾,朱儁率领另一半人马南下平灭南阳的暴乱。 皇甫嵩受命后在苍亭打败渡河的义军,生擒其首领卜巳。 就在此时,太平道、黄巾起义的最高领袖张角病逝,河北黄巾军迅速陷入低迷。皇甫嵩趁机收整前番战败的官军,再次进逼广宗,用以逸待劳的战术再胜大敌,是役阵斩了“人公将军”张梁,俘杀黄巾军八万余人。拿下广宗后,官军剖开张角的棺木,将其枭首送往京师。同年十一月,皇甫嵩继续北上,包围了下曲阳,这已经是河北黄巾的最后一个据点了,胜利近在眼前。 就在皇甫嵩连战连捷的时候,南阳郡的战局则陷入胶着状态,朱儁南下与荆州刺史徐璆、南阳太守秦颉合兵后,击斩黄巾首领赵弘。可是自包围宛城后,黄巾军坚守不出,从六月至十一月,官军组织了无数次冲击,始终未能攻克宛城。 皇帝刘宏对此大为不满,连连派使者催战无效,召集朝会商议以怠战之罪捉拿朱儁下狱。刚刚升任的司空张温进言:“昔秦用白起,燕任乐毅,皆旷年历载,乃能克敌。儁讨颍川,以有功效,引师南直,方略已设。临阵易将,兵家所忌,宜假日月,责其成功。”刘宏因此言姑且放过朱儁。但因为有卢植的前车之鉴,朱儁焦急不已。是时,曹操也在朱儁军中。 “朝廷又发来催战文书啦!”朱儁此时再也没有一代智将的风度了,背着手在中军帐里踱来踱去,活像一只困在牢笼中的饿狼,“若不是有张温美言相助,我这会儿已经在押往洛阳的路上了。咱们所有的兵加在一起才一万八千人,宛城有叛贼十万多。莫说攻克,就是保持围困的现状都困难!” 曹操紧了紧大氅——自早春离京,现在已经是隆冬了。他眼神有些呆滞,须发乱得如蒿草一般。西华之战伤亡巨大,他带出来的三千骑如今只剩下不到一半了。而在座的张子並、秦颉、赵慈、苏代、贝羽等人也是满面愁容。 朱儁定下脚步,手扶着帅案:“凭咱们这点儿人马,要想打赢只有包围不战,等到他们粮草耗尽。可是皇上根本不给咱们时间,他这是要把我往死里逼呀……” “依我看,咱们只能维持现状。”曹操无奈地说,“若是皇上不允,我再给家父写一封信,叫他务必再想想办法,拖延一下。” “没用了,有一不能有二。再说十常侍就怕有人立功夺宠,不知道在万岁耳边进了多少谗言。这事儿要是再管下去,连你爹带张温他们都得落埋怨。我下大牢也就罢了,不能牵连一大堆人跟着我倒霉呀。”朱儁挠着乱糟糟的胡子,看看秦颉他们,叹道:“你们再好好想想,就没有攻入宛城的捷径了吗?你们都是荆州人,难道就没听说宛城有密道什么的吗?” 秦颉摇了摇头,觉得朱儁这话没道理。他领着的赵慈、苏代、贝羽都是荆州土豪,生于斯长于斯,若是有密道早就说了,何至于拖延几个月之久。 张子並道:“以末将之见,宛城以外黄巾尽平。倒不如派人入城劝降,一来可速定南阳郡回军报捷,二来也免得城破之日生灵涂炭。” “我看行。”曹操立刻表示同意,他现在已经有些厌倦战场了。 “这不行!绝对不行!”赵慈连连摆手,“这些贼人素无信义,前番斩杀张曼成,他们已经投降。这不是又叛变了吗?这一次再也不能容他们投降了。” 贝羽也跟着起哄:“没错,这些人冥顽不灵,必须斩草除根。” “呸!”曹操压不住火了,“你们还有脸说斩草除根!若不是你们屠杀百姓激起民愤,何至于再次将他们逼反?” “那不是百姓,是降贼。”贝羽辩解道。 “当贼之前还不是百姓?逼反了人家还不够,还要斩尽杀绝,你们还有一点儿良心吗?”曹操气愤不已。 赵慈腾地站起来:“曹孟德,你少在这里卖狂。荆州乃是我们的家!我们的宗族田产都在这里。若是草草受降叛贼,你抖抖袖子回去复命了,他们要是再反还得我们给你擦屁股!你只想着升官发财,贪生怕死,我们的身家性命你考虑过没有?” “你良心也太脏了吧?”曹操拍拍胸口,“我拼着性命带三千人突袭长社,为了西华一战损了大半的弟兄。你竟然说我贪生怕死?我爹爹乃当朝大鸿胪,在洛阳城谁能说我一个不字?我要是贪生怕死,就不出来趟这浑水了!” “都少说两句吧,大家都是为了江山社稷……”张子並想劝两句,但他是一个文人,军营里谁也不拿他当回事儿。 赵慈瞥了张子並一眼:“江山社稷我可管不着,但荆州乃是我们的一亩三分地,我们自己的产业可得保住。” “大胆!你们的一亩三分地,你们眼里还有朝廷吗?”曹操可逮着理了。 赵慈是个粗人,什么话都敢说:“皇上怎么了?皇上现在用的是老子的兵!我又不吃朝廷的粮饷,少给我讲这些大道理。” “说这话,你也要造反吗?” “反了也是你这等赃官逼出来的!” 俩人越说越生气,捋胳膊挽袖子就要动手,秦颉和苏代连忙一人抱一个扯开。贝羽非但不劝,坐在一旁冷笑道:“哼!我算是看透了,这天下就他妈快完了。帮官军是人情,不帮是本分。干脆咱带着弟兄们回家,把院门一关,什么苍天黄天的,我不管啦!” “都给我住口!”朱儁把帅案拍得山响,“什么时候了,你们还在这里窝里斗!实在闲着没事儿,到前面跟徐璆一同督战去!官军也罢,私兵也罢,不拿下宛城,谁都没有好果子吃!都给我坐下!” 他毕竟是统帅,这么一发作,所有人都不敢说话了,呆呆落座,一片叹息之声。这时候只见大帐的帘子一挑,孙坚一瘸一拐走了进来:“你们吵什么啊?既然朝廷有命令,咱们去打就是了。” 孙坚字文台,乃吴郡富春人,与曹操同岁,却身高八尺相貌堂堂,不知道比曹操伟岸多少倍。据说他是孙武子的后代,却没有老祖宗那等智将的矜持,反多了一些勇猛的气概,打仗时冲锋在前不顾死活。孙坚曾以捕盗都尉的身份参与过平灭许韶叛乱的战斗,也就是在那时结识了朱儁。此次朱儁为将,第一件事就是请他这个小同乡拉队伍来助阵。孙坚不负所托,带来一千多乡勇,在西华之战中大显神威,追斩了敌将彭脱。不过他也被乱军所伤,倒在草丛中不能动弹,多亏他所骑的青骢马颇通人性,独自奔回大营嘶鸣不止,士卒才知有异,随马而行找到孙坚,他才得以活命。 朱儁严峻地望着孙坚:“如果不计损失全力攻打,你觉得咱们有几成把握拿下宛城?” “皇上这么样催,有没有把握也得打呀!”孙坚寻个杌凳坐下,“以末将之见,咱们再攻一次城,竭尽全力就攻一次。反正拿不下宛城都好过不了,倒不如豁出性命跟他们拼了。” “又不知道将有多少生灵涂炭。”朱儁叹了口气:“可事到如今也只好如此了。” “将军,我来做这个先锋。”孙坚主动讨令。 “你的腿伤还没好呢,还是我来吧。”曹操劝道。 “算了吧,你从洛阳带出来的都是有身份的兵,如今死了一半多,再拼下去回去怎么跟这些人家交代?”孙坚紧了紧绑腿,“我别的没有,就是有膀子力气,小小腿伤不足挂齿。我就不信弹丸之地的宛城能翻了天。” “若不铲除这帮人,想当闭门的财主都不踏实。”苏代悻悻道,“文台,明天我与你一起攻城。” 秦颉闻此言颇感激励:“既然如此,我也上!” “那我也去!老子跟他们拼了。”赵慈嚷道。 “对!”贝羽也说了话,“索性咱们都到第一线去督战,反正就是这么一仗了,豁出去干吧。” “那就这么定了。先叫徐璆撤回来休息,明天卯时再出兵,发动全部人马攻城,连庖人也得给我拿着菜刀上!”朱儁拿定主意,摆摆手不再说话了。 第二天清晨,朝廷与地方豪强的联军共一万八千人全部出动。攻城前,朱儁连中军帐都一把火点了,言明不拿下宛城誓不罢休。而黄巾军一方也已经到了破釜沉舟的境地。 因为长期的攻城战,宛城四围的防卫沟堑早已经被官军填平,城门已经出现破损,都是用民房的材料修补的。城墙之上空无遮拦,门楼和女墙都被拆了做滚木雷石往下投,后来东西都扔没了,只能往下扔死人据守。城墙下死人都快堆成山了,有黄巾兵的尸体,也有官军的、豪强私兵的,即使不搭设云梯,攀着死人都能往上爬。 官军将宛城四面围定,开始攻城。朱儁与张子並、徐璆、曹操登上堆起的土山,居高临下往城墙上观看。如今的宛城光秃秃的,全靠着人力防守,甚至可以看见他们的首领韩忠、孙夏挥舞着大刀左右指挥。官军有的站在云梯上向城上刺,有的攀着死人往上攻。但是黄巾军像发了疯一般,手持所有能够当武器的东西拼命抵挡。 这一仗从卯时打到巳时,官军损失了两千余人,黄巾兵武器落后,死者更是不计其数。官军无法攀上城墙,而黄巾军手脚慌乱也只有招架之能了,这样硬拼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算完。 突然,黄巾军要求罢战,举出降旗表示愿意归降。 徐璆叹了口气:“总算是降了,咱们后撤些,容他们开门吧。” “不行!”朱儁摇摇头,“仗打到这一步已是覆水难收,他们有十万人呐,咱们弹压不住,降了也会再叛。” “将军,先叫士兵回来休息吧,不能再这么拼了。”张子並眼泪都快出来了,“昔日我高祖因为能招降纳叛才有我大汉江山,齿雍顽劣尚且封侯,您就准他们投降吧。” 朱儁此时眼珠子都红了,他用兵半辈子,还从没有遇上今天这等状况,哪里有心思跟张子並这个文人掉书袋,回头冲他咆哮道:“昏聩!昔秦项之际,天下无主,才赏附纳降以得人心。如今海内一统,只有这些黄巾余党作乱,今天准他们降了,明天不如意又要叛,叛了降降了叛,那还有个完吗?传令下去,不准投降,继续给我攻!” 令传下去,战鼓大作,官军人人奋勇,可是黄巾军也更加玩命的抵抗。双方都像疯子般乱砍,无数的死人从墙头滚落。又从巳时打到正午,还是僵持不下。 朱儁的汗都下来了,小胡子撅起老高,一阵阵跺脚着急,曹操和张子並、徐璆都不敢再发一言。朱儁闭上眼睛仔细思考了一阵,喃喃道:“我明白了,明白了……不行!不能再这么打了,就是打到天黑也不会有个结果。他们不得投降又无法突围才会拼命死守。万人一心,犹不可挡,更何况他们有十万人!我真他妈急糊涂了。孟德,你速速下山传我将令,叫咱们的人假装撤退,放他们逃,咱们半路截杀!” “诺。”曹操赶忙带着楼异、秦宜禄下山,分别绕城传令。不多时官军和豪强人马尽皆后退,佯装撤兵样。 果不其然,黄巾军以为看到了一丝生机,这时候也顾不得开什么城门,韩忠亲自带着他们的兵自北面踩着死人下城突围,顿时间宛城上下黑压压一片逃亡之众,尸体山都踩塌了,真有不怕死往下蹦的。 后来连城门也开了,那些黄巾兵挥舞着刀枪长矛,乃至锄头木棒,霎时间将官军北面防线撕了一道口子。 “追呀!”朱儁一声呐喊,带着自己的亲兵也杀了下来,所有的人马往北冲杀。黄巾兵前面跑,官军后面追,全都玩了命。官军一路砍刺,个个杀得血瓢一样。直追出十里多地,那些义军跑不动了,只得跪地投降,他们的首领韩忠跑在最前面,见大势已去也把刀一扔挥手投降。就在这个时候,秦颉骑着快马赶了上来! 他原本已经斩杀张曼成,平了南阳之乱,就是因为韩忠带人造反,才会战事再起。秦颉这时也不管敌人有没有投降了,举起手中大刀就是一下,他用力太猛,生生将韩忠拦腰斩为两段。 “哎呀!”曹操在后面差点骂出声来,“你他妈……不能杀呀!” 韩忠一死,已经跪地投降的黄巾军大骇,既然投降不能活命,继续跑啊!北面跑是不行了,又扭头向回跑。黑压压的队伍往回奔,官军也慌里慌张后队改前队,掉转马头继续杀。 毕竟敌人有十万之众,大部分人还没逃出城,出来的虽有被杀的、侥幸逃散的,不少人还是挤了回去,前面逃进去的也不管后面了,城门一闭继续坚守。没进去的可倒了霉,尽数皆被官军杀死,草草估算也有万人之多。 可是眼看已经到手的胜仗又回到了原点,攻城战又要重新来。 这时孙坚从乱军中突了出来:“今日之事必要拿下宛城,不怕死的跟我上呀!”喊罢他弃了战马,举着大刀第一个登上云梯,这会儿舍生忘死腿也不再瘸了。有人跟着往上爬,还有人推着云梯车往城边靠。眼看着离城墙还有近一丈远,孙坚突然一个箭步飞身跳起,竟像一只雄鹰般落到城墙之上,大刀一落便砍倒两个人。 这一举动立时间扭转了局面,他舞动大刀左右乱砍,总算护住了那个位置。后面的兵丁也就跟着上了城,两军短兵相接,黄巾军便不是对手了。一处云梯得手,紧跟着七八辆云梯车都成功靠到城墙边,兵丁如潮水般往上涌,苏代、贝羽、赵慈也挥动武器如狂癫一般上了城。 义军刚开始还在城上拼杀,后来见登城之兵愈来愈多,便放弃城墙往城里逃窜。官军又自城上冲入城里,有人杀条血路打开东门,顿时间一片大乱。 东门一开,官军的马队也有了用武之地。曹操、秦颉率先带着自己的兵冲了进去。只见宛城以内处处厮杀,有的黄巾兵拆掉民房的门板掩护作战,还有一些站在民房上掷瓦片。官军不管不顾往前冲,有不少绊倒在地,被乱棍打死。双方的尸体塞满了街道,后面的马队只能践踏尸体而过。在拥挤的街巷里又打了近半个时辰,也不知什么人高喊:“孙夏带人出西门啦!” 看现在的形势,若不除掉孙夏,这仗永远不会结束。官兵不惜一切代价又杀出了西门。苏代、贝羽、赵慈都身受重伤,所带的私兵也已经死得差不多了,徐璆、张子並带所部人马维持住宛城,就只剩下朱儁领着曹操、秦颉、孙坚继续带兵追赶败寇。 眼看孙夏最后的这支队伍已经奔出了十余里,官军死死不放在后追赶。前面的想要逃命,后面的急着玩命,两支队伍就在南阳开阔的平原上追逐,人人皆如疯癫满头大汗,似乎都已经忘了这是寒冷的冬天。虽然官军有不少马队,但是黄巾军明白落后就是死,加之他们衣服单薄反减轻了负担,两支队伍始终保持着五里左右的距离。 曹操勒紧丝缰兀自颠簸,也不知追了多久,只觉得日头已经转西,喉头干渴难耐,疲劳和饥饿感已经折磨得他直不起腰来,只是最后的一股斗志强撑着他。恍恍惚惚间,发觉前面黑压压的敌军不再动了。 这里是西鄂县1的精山脚下,历史注定要让黄巾军在这个地方覆灭。那些饥劳的农民跑不动了,他们半生经受劳作之苦,体力终究比不得官军,面对横在眼前的精山山脉,再也没有力气翻山越岭继续逃亡了。眼瞧着官军已经追上,孙夏从人群中挤了出来,张开双手向着官军呼喊:“我们投降!我们投降!不要再……” 他还未喊完,孙坚已经催马上前,一刀削去了他的头颅。那具没有脑袋的躯体没有倒下,兀自朝天喷着愤怒的鲜血! “跪地求饶也是死!咱拼吧!”那些倒在地上喘大气的农民又一次蹦起来,挥舞着所有能拿的东西,迎着官军的马队袭来。顷刻间所有人都杀得血葫芦似的,只有黄巾和铁盔做标志。战马嘶鸣着冲撞往来,冬日里刀枪与农具相撞,时而火星四射。被砍落的头颅被人踩马踢滚来滚去,被刺倒的马匹无力地挣扎直到被踏成一摊肉泥。远远望去,汩汩的鲜血好像汪成一个个血潭,进而渐渐凝固、发紫、变黑。这一次比西华之战更加惨烈。 也不知道拼了多久,黄巾军终于丧失了最后的斗志,连四散奔逃的气力都没有了,纷纷坐倒在地,目光呆滞地等待着死亡。官军则像愤怒的铁锤,凿出一片片血海。这已经不再是战争了,而是屠杀! 曹操定下马来,看着四周往来斩杀的兵丁,到处都是血、到处都是残肢断臂,到处都是撕心裂肺的哭嚎。他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地狱血海,他大声呼喊:“够了!够了!不要再杀了!” 可哪里有人听他的,那些军兵仍然像魔鬼一样宣泄着各自的愤恨。曹操一眼看见不远处楼异举着枪乱刺,他赶上前一把拉住他的枪杆:“别杀了!够了!” 楼异已经杀红了眼,夺过枪还想刺人。曹操凑上去,回手给了他一记耳光:“别杀啦!你他妈听没听见啊?” “我听到了!”楼异竟然对着自己的主子咆哮一声,随即眼泪像潮水般涌了出来,“为什么不杀?咱们的兄弟都没了……呜呜……你睁开眼看看!咱们三千骑还剩几个人啊……”他把长枪一扔,伏在马上痛哭不已,“为什么要打仗?为什么要打这该死的鬼仗呀!” 是啊,为什么要打仗呢?曹操抬头望着这血染的战场:官兵也已经杀不动了,都耷拉着臂膀,茫然若失地矗立在大地之上。余生的农民似行尸走肉,抚着创伤往四外摇晃着散去……够了,所有人都已经厌恶这场荒唐的战争了…… 朱儁督着所剩无几的亲兵赶来,他面色惨灰,神情憔悴,仿佛一日之间又苍老了十岁:“结束了,终于结束了。” “我错了……我这辈子再也不想上战场了。”曹操咬牙痛哭出来。 血红的夕阳映照着血染的大地,尸横遍野万籁俱寂…… 中平元年(公元184年)十一月,朱儁剿灭南阳黄巾军。 与此同时,河北的皇甫嵩攻破下曲阳,斩首“地公将军”张宝,俘虏黄巾余众十万。为了防止再次反叛,他将十万人全部屠杀,以尸体混合沙土筑成京观1警示黎民。 至此,气势磅礴的黄巾大起义彻底失败,余众转为游击,藏于深山老林中继续抵抗。朝廷晋封皇甫嵩为左车骑将军、朱儁为右车骑将军,在二人力保之下卢植无罪赦免。秦颉正式受命担任南阳太守,孙坚升任别部司马。除此之外,苏代、贝羽、赵慈等人官封县令、县长,似他们这样因军功担当官职的地方豪强天下数不尽数。这也为后来的豪强割据埋下了隐患。 曹操力战有功,转任兖州济南相,成为封疆之吏。但是,他从洛阳带出来的三千骑,只有不到二百人凯旋回朝。他总算是明白了,任何一位将军的威名都是靠杀戮与血腥铸就的…… 第七章 升任济南相,一口气罢免八名昏官 赴任济南 光和七年(公元184年)冬,在官军和地方豪强的联合绞杀下,黄巾起义宣告失败,数十万百姓死于战乱。皇帝刘宏宣布改元中平,取意中原平定。不过,天下太平只是他一厢情愿之事。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朱儁、皇甫嵩、曹操等人所率的得胜之师刚刚回到洛阳,还没有缓过气来,凉州又爆发了新的叛乱。 由于凉州羌民屡屡作乱,朝廷与其之间的大小冲突时常爆发,断断续续已经打了二十多年。在“凉州三明”皇甫规、张奂、段颎主持西北军务的时代,为了避免羌人与其他少数民族势力之间的联合,进而从内部分化敌人,朝廷任命了许多羌族和杂胡首领为归义羌长;给予他们的部族以优待,让他们捍卫刘家的统治。 经过这些年的发展,那些投诚的部落慢慢迁移到了凉州的内部地区,生活习惯也逐渐汉化。但随着黄巾起义的爆发,他们亲眼目睹了汉朝廷的不得人心,桀骜不驯的野心和狂妄的血性再次被唤醒。 中平元年(即改元前光和七年)十一月,湟中义从1的部落首领北宫伯玉、李文侯等竖旗造反。他们勾结了先零羌部落,大肆在凉州掠夺财物,并串通汉族军官边章、韩遂,以及悍匪宋建等人一起作乱,攻克凉州军事重镇金城,杀死了护羌校尉冷征、金城太守陈懿。 凉州刺史左昌虽然即时组织了武装,却力战不敌节节败退,叛军锋芒已直指三辅之地。 刘宏又受一惊,只得命刚刚还朝的左车骑将军皇甫嵩再次为将,率兵平定羌乱。并赦免了因兵败蒙罪的东中郎将董卓,命他将功折罪,再统部队作为皇甫嵩的副手,重返凉州战场御敌。 这一次,曹操可不愿意再主动请缨了。虽然他自幼喜好兵法,但上了沙场才真正明白战争的残酷性和破坏性。这一年他已经目睹了太多人丧命疆场、大多城池村镇化为废墟,经过西华、宛城两场刻骨铭心的肉搏,他所率领的三千骑活着回来的不足十分之一,血肉横飞的场面不断烦扰着他的梦境。更让他不能释怀的是镇压黄巾引发的深刻思考:百姓作乱虽惑于邪道但也是被苛政所逼,而官军则是为了捍卫江山社稷而战,两者从本心而言无所谓谁对谁错,那么致使数十万人丧命战争的根本原因又是什么呢? 曹操毕竟是读着《孝经》长大的,在潜意识里不愿意把矛头指向皇帝,也不敢那样考虑问题。 思来想去他得出了一个结论:朝廷的失德、官员的腐败才是导致悲剧的罪魁祸首。不解决这个问题,百姓的叛乱就不能遏止,还会有更多无辜的人死于战乱。有了这样一个认识,他决定接受朝廷的任命,到济南担任国相,并且赴任后的第一要务就是切实整顿官吏。 他虽冥思苦想却没有注意到,济南相这一职位其实是他父亲曹嵩早就物色好的。在曹嵩看来,领兵打仗毕竟是粗人的营生,瓦罐难免井口破,常在刀尖上混日子,难免有失手的时候。即便能始终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一旦天下太平,鸟尽弓藏又能有什么好的归宿呢?现在大儿子得胜归来,家乡的小儿子也安然无恙。军功有了,家业也未受损,这时候差不多该见好就收了。济南国处在青州,在黄巾叛乱时所受的破坏并不大,所以这济南相实在是一个不错的肥缺。若是儿子能八面玲珑处处稳妥,加之有平乱之功和自己的提携,三五年的光景便可以飞黄腾达超登列卿了。儿子既然是列卿,老子担任三公还不是顺理成章的事儿? 父子二人就是在这样貌合神离的状态下依依惜别。曹操登上他赴任济南整顿吏治的道路;曹嵩则继续游走宦官外戚之间,追求问鼎三公的机会。 曹操命秦宜禄提前半个月出发,先回谯县送信,然后到济南首县东平陵打前站。自己则与同僚友人盘桓了数日,又逐一拜谢了马日磾、朱儁、张温、崔烈等前辈,才离开洛阳。 这一路上曹操可谓感慨良多。当年他受命往河北担任顿丘县令,道上只有楼异等五名家丁相伴,经历了寒冬大雪、贼人剪径、荒郊迷路,最后到任时狼狈不堪,仅剩下楼异一人随在身边。如今又是一个隆冬,又是在东行的路上,所受的待遇却有天壤之别。 国相官俸二千石,职同太守,治下十余个县。这十多个县的官司诉讼、民生农桑、孝廉选举、税收供奉,乃至典兵守备的大权都付与其一人之手,这样重任实是封疆大吏,远非当初的小小县令可及。所以当他的皂色官车行走在驿道上的时候,无论什么人都要为他让路,凡到馆驿必由驿丞亲自接待,迎入最好的房舍居住,早预备下炭火把屋里烤得暖暖烘烘,所献餐食珍馐皆备,伺候的人无微不至。莫说自己,就连楼异他们的夜壶都有人抢着倒。 这都不算什么,还有一路之上所过之地,上到同级的太守,下到县令、县尉无不前来逢迎。好话说尽、笑脸赔够,还要相赠路费。说是路费,其实是金银财宝、绫罗绸缎、当地特产,样样都价值不菲。当然,这些官员不仅仅是向济南相尽同僚之义,也冲着曹操是平乱功臣炙手可热,更冲着他父亲曹嵩位列九卿颇受十常侍青睐。曹操揣着一肚子整顿吏治的心思,自然是不愿意收这些东西的。但那些官员送礼不成扔下东西就走,不受也无法处置。 更重要的是官场讲人情,你一概不受别人只会说你假清高、说你孤僻、说你目中无人,留下这样的名声,以后的差事就会寸步难行。若是三五年前有人说几句坏话也就算了,可如今他已经三十一岁,是当爹的人了,不愿意再在仕途上经历太多挫折了。万般无奈下,曹操只得定下规矩,凡官员相赠,金银宝物一概不取,只将土产诸物留下一半,以示领受人情。饶是如此,未至济南,各郡县所赠之物已堆满了两辆马车。 曹操坐在车上,时不时前后环顾自己的队伍。六辆大车载着家什礼品,四十多个家丁拥拥护卫;楼异身着皂色锦衣,骑着大宛宝马,配着腰刀,威风凛凛当先开路——这样的气魄岂是当年可比?但与当初更不同的是,他遇不到结伴的路人了,也找不到可以与他促膝聊天的百姓了。顶多是在行路间望见零星几个田间的农人,他们远远瞅见官车,不是转身逃避就是怵生生跪倒磕头,脸上恐惧的颜色溢于言表,仿佛怕自己扑过去吃了他们似的。黄巾之乱是平定了,但官吏和百姓之间则更加疏远了,尤其他这个有功之将,无形中带了几分杀气。威名是树立起来了,但这种威名却沾染了洗不掉的血腥! 曹操上任的济南国乃青州首郡,本光武帝之子、郭皇后所生刘康的世袭封国。后来国嗣断绝,到了熹平三年刘宏册封河间王后裔,一个与老祖宗同名的刘康复为济南王,这个刘康死后又有其子刘赟世袭。因为皇帝刘宏本身也是河间王一支所出,实际上刘赟是当今天子的一个远房侄孙。虽然这一帝一王隔着两代,实际年龄却相差无几。济南国下辖十个县:东平陵、著县、於陵、台县、菅县、土鼓、梁邹、邹平、东朝阳、历城。皆因为此郡盛出铁矿,乃青州富庶之最,所以才把王室封在此处。当然,如此富庶的济南国也是十常侍卖官敛财的首选之处。 曹操一路上因为应酬耽误了不少时日,好不容易车马来至东平陵城门,又见早有郡县两个衙门的人和成群的百姓排列得整整齐齐在外迎接,为首的乃是打前站的秦宜禄与东平陵县令。他们这些人老远就看见曹操的车马队伍,一声令下鼓乐齐鸣,还有人载歌载舞欢迎新官上任,真比娶媳妇还热闹。 曹操命人停车撤去帘子,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在那里闹腾,直等了有小半个时辰,舞也跳完了,歌也唱完了,那些鼓吹之人见郡将老爷的队伍不过来,就不停地吹,直吹到腮帮子都肿了才没滋没味地歇下来。 曹操见他们都没劲了,这才下车,带着楼异走过来。所有人见这等架势,不知大人是喜是怒,都低着脑袋跪倒在地。曹操矜持着环顾了一番衙门诸人,又走到众百姓、舞乐之人近前,才道:“诸位乡亲衙役,有劳你们迎接本官了。但曹某人初到此地,无功无恩于诸位,不敢担此大礼,你们都起来吧!” 大家听到他冷冰冰的声音,谁都不敢动。秦宜禄是跟惯了他的,第一个爬起来道:“我家大人叫你们起来,大家都起来吧,我家大人最随和了。” 众人这才爬起来。曹操一眼看见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忙走到近前,问道:“老人家,您身体可好啊?” 老人哆哆嗦嗦不敢答对,秦宜禄忙过来搀住,笑道:“您老说话呀,我家大人最是怜贫惜老的。” 曹操拉起老人的手,又道:“老人家不必怯官,您高寿了?” “不敢不敢,小人今年七十九。”老人这才回话。 “七十九岁啦!不像呀,”曹操和蔼地笑了,“您老精神矍铄,我看着也就是六十多岁。” “哈哈哈……”老头听父母官说他年轻,高兴地笑了。 这一笑曹操看见他的牙齿已经掉了不少,又问:“您这么大的年纪还来迎接本官,累不累呀?” “不累不累,大人您素来爱民如子,为官清正……得睹君仪,三生有戏啊。” 曹操听他把“三生有幸”说成了“三生有戏”很是诧异,又问道:“您老说真乃什么?” “三生有戏。”老头又重复道。 曹操这才仔细打量所来的百姓,其中有老有少有男有女,书生、农民、工匠、商贾皆有,大姑娘老太太都穿着出门的好衣裳,还有身着锦绣的地主富户垂首而立甚为恭敬。什么阶层的人都来了几个,这分明就是衙门安排好的。 他回头又问老人:“我看您一身农户打扮,也读过书吗?” “咳!大人您真是拿小老儿玩笑。我给人当了一辈子佃户,莫说读书,字也不认得呀。”老人憨笑道。 “哦?既然您不认字不读书,刚才您夸我的那几句话,又是什么人教的呢?” “那都是衙门的人教的。”老人脱口而出,“小老儿记性不好了,昨天背了半宿,还不太精熟。嗯……爱民如子,为官清正。得睹君仪,三生有戏。三生有戏啊!” 曹操“扑哧”一笑,环顾众人,有的掩口而笑,有的金鱼望天,有的面露尴尬;县令在一边跪着,脑袋都快扎到地里去了。他又拍了拍老人家的手:“您老好记性,一点儿都不错。今天是让曹某看了一场好戏呀!您老辛苦啦!” “不敢不敢。这都是衙门吩咐的。” 曹操也不气恼,把手一抬作了个罗圈揖道:“我曹某人方到济南,就给大家添了麻烦,实在是对不住列位。下官这一路上得各地官员馈赠不少,一会儿大家不要走,每人都有些薄礼相送。穷人多领,富人少得,但人人都要沾沾下官到此的喜气。” “谢大人!”众百姓喜气洋洋跪倒谢赏,这次是真高兴了。 曹操又劝大家起来,吩咐楼异散发礼物,这才走到东平陵县令面前道:“县令大人不必多礼,快快请起,今天您最辛苦呀,真是有劳您了。”县令听他语气平缓也不知是好话坏话,只好回答:“不敢……不敢……在下东平陵县令赵某,在此迎候大人乃理所当然。” 曹操将其搀起,并不提及方才之事,只是叫其速速回衙理事,不必顾及他的事;自己则带着楼异先往王府拜谒济南王刘赟。 封国之王虽然没有治理之权,但毕竟是王室的代表,国相在名义上还是辅佐其为政的,所以上任第一件事就是拜谒王爷。刘赟虽为当今天子的侄孙,却颇为躬亲和蔼,不似陈王刘宠那般骄纵跋扈。一番有模有样的客套已毕,他还亲自将曹操送至二门。 曹操在二门外又向王爷深施一礼,见他回去了,才转身长出了一口气:“山头也算是拜过了,接下来就要看我的手腕了!” 第七章 升任济南相,一口气罢免八名昏官 惩治贪官 曹操离开王府,秦宜禄早就在外面候着了,将其引至国相府。进了门,见家人仆从还在乱哄哄地安排家什,里里外外插不住脚。曹操便将秦宜禄叫到官府大堂上暂且问话。 “回爷的话,我上个月回到家乡送信,二爷听说您打了胜仗又拜国相可高兴了,叫我给您带来几卷书。”秦宜禄说罢,招呼家人搬过一只箱子。 曹操很好奇弟弟曹德送什么书,亲自打开箱子,拿出一卷展开来看,不禁赞叹:“哎呀!这是王符的《潜夫论》,正是为父母官该好好看的书。” “这书很有用吗?”秦宜禄不解。 “岂止有用?王符隐居一世,自己未曾为官,却在家中写出这部奇书,可谓为官者之经籍。”曹操连连称赞,“弟弟身在乡里还能考虑这样周全,真是难得呀!” 秦宜禄见他高兴,又凑兴道:“黄巾贼作乱以来,咱家里人组织乡民抵抗,又与夏侯家、丁家一并据守,没遭什么罪。听说子孝大爷在淮南、子廉大爷在蕲春也都杀敌立功了。” “不求有功,无事就好。” “大爷,您真该回去瞧瞧,两位大奶奶可想您了。”秦宜禄憨皮赖脸道,“昂儿少爷现在都会背《诗经》啦!什么‘呦呦鹿鸣,荷叶浮萍’1的,可讨人喜欢啦!都是卞夫人教的。孩子长得特像您,就跟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 “哪能似你说的那样?”曹操虽这么讲,但心里还是很思念老婆儿子。转眼的工夫,曹昂都三岁多了,自己这个当爹的连一句话都没教儿子说过;还有多少个不眠之夜,心里牵挂着那位卞氏娇娘,不知道如今她和正房丁氏相处得怎样…… 秦宜禄是曹操肚子里的蛔虫,见他出神已然明白其心思,劝道:“有两句话或许不该小的我说……您既然想她们,为什么不把孩子大人都接来呢?您如今在济南也立足了,还愁家小没地方安排?若嫌咱大奶奶多事,咱就只把二奶奶接来,反正少爷还小,带着孩子不方便。”说这话时他紧着抛媚眼儿。 原以为主子听了必定高兴,哪知曹操脸上没什么变化,只道:“算了吧,兵荒马乱了,道上我也不放心……你到这儿几天了?” “回爷的话,已经三天了。” “这三天里,你觉得这个东平陵县令怎样?” “我看这个官还不错,虽说为了巴结您拉了这么多百姓,但是为小哪儿有不怕大的?办事精干也就是了。”秦宜禄赔着笑道。 曹操听完并没回答什么,这时楼异自前衙过来道:“启禀大人,东平陵县令求见。” “哦?看来这个官还真关心我,我方把他打发走,这一会儿不见他又追来了。”曹操笑道。 “那是,”秦宜禄赶紧接过话茬,“同在一个城里办事,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他能不跟你处好关系吗?” “依你说,我见还是不见呢?” “那得见见啊,好歹人家赔着笑脸来了。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你无论如何也得给个面子呀。”秦宜禄笑得更开了。 “倒是几句好话。”曹操连连点头,却又问:“楼异,你说该不该见呢?” 楼异一个字也不敢多说:“全凭大人做主。” “反正这会儿没事,咱就见见他,看他是不是有要紧的公务要上奏。”说罢抬手示意他带路,亲自出去迎接县令。 东平陵的赵县令是靠贿赂阉人买来的官,原以为买得济南首县是肥缺,上任才知道自己做了小媳妇,同一座城里还有个婆婆济南相管着。好在他八面玲珑又舍得花钱,硬是把前任国相哄得顺顺当当。可没想到黄巾贼一举事,那个国相老爷全不顾二千石大官的名声体面,连招呼都没跟王爷打一声就带着家眷跑了,后来才打听明白,原来他的官也是靠十常侍运作来的。幸好济南的黄巾没有闹起来,赵县令的身家性命金银财宝算是保住了,但是一切都得从头开始。翘首期盼了几个月,总算打听明白是大鸿胪曹嵩的儿子补了缺,悬着的心便放了下来。老曹嵩依附十常侍素有耳闻,料想他儿子必定也是同样货色。可是,没想到曹孟德一下车就揭穿了他拍马屁的行为,虽未加斥责,但说话的口气不冷不热实在摸不透底细。他赶紧给秦宜禄塞了钱,请他在曹操面前美言,又回家写下一份丰厚的礼单揣在袖中,恭恭敬敬再来拜谒。 “赵县令,您真是客套了。”曹操拱着手走出来,“这一天之间两次拜会,曹某人实在是受宠若惊。大人您爱民如子,为官清正。得睹君仪,三生有幸呀!” 县令明知道这是拿他教给百姓的话挖苦自己,也只有憨着脸道:“郡将大人,您这是取笑下官呀。惭愧,惭愧!” “那件事不提了,曹某素爱诙谐,你也不要见怪。”曹操却笑容可掬拉着他的手道:“里面请,里面请。” “下官不敢,还是请大人在前。” “唉!”曹操拍拍他的手,“曹某人初到贵宝地,万般事务还有劳赵兄您指点,况且今日若不是您带领百姓来迎接,曹某焉能一下车就博得爱民的好名声?赵兄不必推辞,请请请。” 赵县令听他这样说,心里那块石头总算是落了地,赔笑道:“郡将大人实在是赏脸,不过下官实不敢抢大人一个先。” “既然赵兄如此谦让,咱们二人携手揽腕一同入衙。”曹操说罢拉着他的手就往里走。赵县令此刻有些飘飘然了,大鸿胪曹嵩之子、堂堂济南国相、扫灭黄巾的功臣曹孟德竟然拉着自己的手称兄道弟,自己的脸岂不是露到天上去了?穿门入衙间,他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颇为可观的前程。 进到大堂,二人按宾主落座,献茶已毕。曹操故意屏退秦宜禄、楼异等人,关切地问道:“我瞧赵兄有四十余岁了吧,您是哪一年的孝廉明经出身?” 赵县令挠了挠头:“下官非是孝廉出身,乃是出了四百万钱助资西园才得此任,让您见笑了。” “这有什么好笑的,出资修西园也是为皇上出力嘛。”曹操瞥了他一眼。赵县令听他是这样的口风,忙补充道:“我出资西园,乃是得中常侍赵忠、段珪两位老大人相助。实不相瞒,在下的堂叔与赵常侍是通家之好,多蒙其提携。”他知道曹嵩与赵忠关系甚密,故意挑明了这层关系。果不其然,曹操越发和蔼:“赵兄何不早言呀?既然如此,若有什么想法您只管推心置腹,我父子倘能帮衬,也不枉您对朝廷一片赤诚之心啊。” “不敢不敢。下官本非才干出众之人,能勉居此职已是侥幸,何敢多求?” “您太谦虚了。以君才干,坐我这个位子又有何不可呢?”曹操拍了拍他的肩膀。 赵县令乐得嘴角快咧到后脑勺去了,赶忙自袖中抽出帛书的礼单双手捧到曹操眼前:“闻大人征讨黄巾多有劳苦,能得胜而归迁任国相实是大喜,下官有薄礼相赠,以表存心。” 曹操略一皱眉,接过礼单看看,冷笑道:“大人实在是破费了。” “小小礼物,不成敬意。” “这可不小了,光锦缎就有三十匹,莫说小弟的妻妾,就连我家中的仆妇丫鬟都有好衣服穿喽!这得感谢您的厚德呀。” “岂敢岂敢。”赵县令连忙赔笑。 “不过我曹某人实是不忍,您一个六百石的县令,俸禄那么少。”说着曹操俯下身子,面带笑意凑到他耳边轻声道:“光靠您捞的那点儿小钱,够吗?” “啊……哈哈哈。”赵县令乐了,“俗话说一处不到一处迷,十处不到九不知。大人您恐怕没来得及打听,这东平陵有多处铁矿,小的精心处置也能有不少收益,今闻大人到此,小的将这些年的积蓄全数奉上也就是了。” “唉……”曹操摇摇头,“君子不夺人之美,您这份礼太重了。我曹某人不能收啊。” “大人您这就是不给我面子了……” “赵兄不必客套,礼虽然不收,但是求您办件事情。” “您有吩咐下官自当尽命,何敢当一‘求’字。” 曹操叹了口气,沉吟道:“曹某受天子之命征讨黄巾,一路上渴饮刀头血、睡卧马鞍鞒,受了不少罪,真是九死一生呀!” “大人真乃国之忠良。”赵县令见缝插针赶紧拍马屁。 “你也见到我那家人秦宜禄了,他跟着我杀敌立功,也是出生入死几经风险。” “他到来之日下官未敢怠慢,已有好心相献。” “已有好心相献?哈哈哈……”曹操仰天干笑了几声,突然又皱起眉头,“秦宜禄得赵兄周济曹某感激不尽,只是……” “只是什么,您只管说。” “刚才大人言道得胜而归迁任国相实是大喜,这话一点儿都不假。但如此好事,却只有赵兄一人为我贺喜,未免冷清了。” “您的意思是……” “若是济南全郡的县令都能到此,大家一同为我贺喜。曹某人做个小东,痛饮一场岂不快哉?”曹操说着把礼单又塞回到他手里,用力地捏了捏。 “哦,哦。”赵县令明白了:这曹孟德胃口大,光要我一个人的贿赂不够,得全郡十个县令都来逢迎。想至此忙拱手道:“下官明白,下官明白。” “我初到此地,与各位大人都不熟悉。您是都认识的,就有劳赵兄辛苦一下吧。三日后,我在府里摆下宴席,您把各位大人都请来,咱们好好庆贺一番,到时候一醉方休。” “下官本不当推辞,但是……” “但是什么?”曹操把脸一拉。 赵县令赶忙起身跪倒:“半月之前,朝廷已派黄琬来青州担任刺史。此公乃当年功臣黄琼之后,又是老太傅陈蕃举荐之人,因不融于世道被朝廷废弃二十余载。如今黄巾事起,此人受杨公举荐再次出仕,就是要来此间考察青州官吏行径。大人召集一郡之官庆贺,传到他耳朵里,恐怕对大人不利。” “就因为这个?起来起来……我在济南他在齐,哪里管得了这边的事?再说我父子何等身份,自有办法处置,不劳赵兄您担忧。”说着曹操又凑到他耳边,“我不叫您白辛苦。若是此事可以办妥,我得了他们好处,赵兄您就不必再破费了。” 赵县令一听喜不自胜,不花钱就买了好,放着河水怎么不洗船?赶忙又作揖道:“大人放心,此事交与下官了,一定办得妥妥当当,滴水不漏。” “嗯,此事若需奔劳,您可与我那家人秦宜禄一同筹措。”说罢曹操神秘地一笑,大声对外面嚷道,“宜禄,替我送客!” 按照这一番指点,三日后的傍晚,济南国的县令们如期而至,纷纷带着礼物礼金。赵县令俨然一副众人之首的架势,不但亲手誊写了礼单,而且还特意把诸人的履历都书写了一份交到曹操手里。 曹孟德备下酒宴招待众人,却发现济南治下十位县令只到了九个,便故作不悦道:“谁没有到呢?怎么不给本官面子!” 一个胖乎乎的县令抢话道:“邹平县令刘延没来。此人仗着自己是皇姓恃才傲物,从不把我等放在眼里呢!” “就是就是,刘延太不像话了。”诸人附和道。 曹操看看那位胖乎乎的县令,不禁笑道:“这位老兄,您又是哪一县的父母官?” 那人憨笑道:“在下历城县令。” “历城是好地方呀,乃本国铁矿最密之地。您通晓司铁之道吗?”曹操问道。 “略知一二吧。”那胖子捋了捋胡子,“就是把铁炼出来,便宜时就存着,贵了就卖给附近的豪强财主。” 曹操咬牙冷笑道:“您这不是替朝廷司铁,而是靠铁矿做买卖。” “下官本就是贩私铁的。” “盐铁乃朝廷专属之物,你不知道干这营生犯王法吗?” 那胖子笑道:“大人恐怕不知,皇上修园子动用了太多的铁,即便是私炼之铁也在其中。下官就为朝廷供了不少好铁,后来得勾盾令(主管皇家园林之事)宋典举荐,才任历城县令的。” “原来是十常侍举荐之人,难怪如此。我看那履历未必为准,这里没有外人,几位大人都是以何捷径为官的,不妨都讲来听听,曹某日后也好关照。”众人自报家门,有的是靠宦官举荐,有的是走鸿都门学士的门子,有依附董太后族人得官,还有的是巴结皇上的乳母而得,唯有菅县县令是孝廉出身。曹操仔细看了看礼单,对菅县县令道:“您破费的也不少啊……既然是孝廉出身,何必如此呢?” 菅县县令红着脸道:“入乡随俗,入乡随俗便是,我也不能破了规矩嘛。” “哈哈哈……你倒是能和光同尘。”曹操大笑起来,又看了一眼礼单,“不对啊,你们九个人,为什么这礼单上只有七个人呀?” 赵县令脸都白了:“下官日前已经……” “你的事情我知道,还有谁未曾送礼不在其列?” 只见最末一张几案后的人站了起来:“下官未曾孝敬大人。” 曹操看了他一眼,只见此人个子不高,相貌平平,才二十岁出头的样子,问道:“你是台县县令张京?” “诺。” “你为什么没有为本国相备礼?” “下官已然备好礼物,见到诸位大人所赠之物,不敢再进献了。” “你赠本官什么礼物?” 张京犹豫了一会儿,还是从袖中抽出自己的礼单递上来。曹操接过来一看——竹简十扎。 曹操一阵冷笑:“你就送本国相十扎竹简?” 张京咽了口唾沫,搪塞道:“此乃官府行文当用之物,送与上司甚为妥当。” “哼!他们送金送银送锦缎,你却只有竹简相赠,也忒小觑曹某人了吧。” “恕下官斗胆直言,”张京猛地一抬头,“大人乃是侯门子弟,更是朝廷戡乱功臣,不宜因财货玷污声名!” “哦?”曹操眼睛一亮,“你好大的口气呀,教训起我来了。你不也是花钱买的官位吗?竟沽名钓誉,如此假清高。” 曹操这样一说,八位县令纷纷对张京嗤之以鼻。张京觉得脸上发烧,跪倒施礼道:“郡将大人,张某虽是花钱买的官,但有心为朝廷效犬马之劳,为百姓解倒悬之苦。自我上任以来,虽不敢说把台县治理得夜不闭户,但也是洁身自好清明如水。在下有金有银可以给百姓花,也可以赈济灾民,就是不能贿赂上差,污我张氏祖宗的门楣!既然大人嫌我的礼薄,这个县令我也不当了,大人尽可奏免我的官职,是罪是罚是生是死,我姓张的等着您!”说罢起身除下头顶的进贤冠,往地下一扔,转身就往外走。 “给我站住!”曹操喝住他。 张京料定他要对自己下毒手,也不回头,梗着脖子道:“在下去官也就是了,望大人自重,莫要因我张某一条贱命坏了您的大好前程!” “哈哈哈……要罢官的不是你。” 张京大骇,转过脸看着他。只见曹操把其他人的礼单举在手里,正颜道:“你们八个给我跪下。” 那八个县令这会儿才知道事情不对,赶忙离席跪倒。 曹操掷开礼单,将桌子一拍:“诸位听清楚了……既然皇上设万金堂西邸卖官,那我也不管你们的官职因何而得。但你们丧心病狂,胆大妄为,竟然欺压百姓、私营铁矿还敢贿赂本官。现在人证物证皆在,我明日就上疏朝廷并传檄刺史黄琬。邹平县令刘延为官正派,不屈权贵;台县县令张京虽左道输钱为官,但赤心为民不屈权贵。除了他二人,你们的官都别当啦,回家等着治罪吧。” 八个县令吓得冷汗都下来了,菅县县令提着胆子道:“下官孝廉出身,非是贿赂阉人得官,望大人开恩。”哪知此言一出曹操勃然大怒:“你这无耻的东西!还有脸提自己是孝廉,你这个孝廉跟张京那个买官的怎么比?自甘堕落同流合污,谁也救不了你!” 八个人连连叩头:“下官以后不敢了,求大人给我们一次机会。” 曹操摇摇头:“没有以后了……百姓为何造反?还不是贪官污吏所逼嘛。朝廷派兵剿灭叛乱的时候,不论降与不降一概诛杀,几曾给过他们机会?朝廷既然不曾给他们机会,我也就不能给你们机会。”他闭上眼睛叹了口气,那些血肉横飞的场景又映入脑海,他马上睁开眼,“吏治不清,万事难理。我意已决!” “大人!”张京叫曹操,“您虽为郡将,亦无罢官之权,还是等奏明朝廷之后再打发他们回家吧。” 曹操微微一笑:“有我父在朝,先斩后奏谁又能如何?我即刻修书往黄刺史处。现在容他们暂居职位,还叫他们临走前再捞几笔吗?” 历城的胖县令听罢,立刻把冠戴摘了,嘀咕道:“算了算了,我贩铁的钱也赚够了,当这官纯粹是赔本赚吆喝,为了给子孙脸上贴金。既然如此,我不当就是了,回家过我的财主日子。” 曹操瞪了他一眼,倒也拿他无法。张京却冷笑道:“胖子,子孙的福气是德行积累出来的,岂是拿钱买来的?你不有铁嘛,回去打造一个特大的铁箍吧。” “做什么用?”胖子一脸懵懂。 “拿铁箍把你家的祖坟套上。” 胖子也真是憨,还接着问:“套祖坟有什么用?” 张京笑道:“好叫它结实一点儿,省得叫老百姓骂裂了!” “你……”胖子气得咬牙切齿。 曹操懒得跟他们再费话:“今天毕竟是我请你们来的,都吃好用好,本官不陪了。”又嘱咐张京,“此处交与你张罗了,毕竟他们是客人。替我多敬他们几杯,算是饯行了。” “大人还有什么要事处置吗?” 曹操叹了口气:“贪贿之风极难禁绝。处理完公事,我还得处理家事啊。”说罢转入后宅。他回到后院,见天色已黑,月挂苍穹。没有回屋,只把秦宜禄、楼异二人叫到一个僻静角落。 秦宜禄谄笑道:“爷心里不痛快吗?我和赵县令召集诸县令,这差事办得不好吗?” “好……非常好。”曹操满脸愁容,“宜禄,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让家眷来济南吗?” “爷您深谋远虑未卜先知,小的哪里知道?”秦宜禄讪笑道。 “那我告诉你,我不让他们来,就是怕内眷太多,万一他们哪个意志不坚定,受了别人贿赂。那时候我不能洁身自好,又怎么能铲除贪官刷新吏治呢?”说到这里,曹操停顿了一会儿才道,“宜禄,你得了那些县令多少好处?” 阴暗的树丛下,秦宜禄见曹操的眼睛直勾勾看着自己,赶紧跪倒在地:“爷!小的知罪了。饶了小的吧,小的一时糊涂,收了赵县令一幢宅子。我这就退回去,以后再也不敢了。” 曹操叹了口气:“事到如今,你还是不肯说实话。楼异,你替他说说吧!” “诺!”楼异抱拳道,“秦宜禄协同赵县令召集诸县大人,先后收受各地县令贿赂二十万钱,蜀锦十匹,玉璧两枚,犀角一对,大珍珠四颗。”秦宜禄惊得哑口无言,冷汗立时淌了下来——物品数目丝毫不差,原来曹操一直派楼异监视他。 “他说得对不对?”曹操这一问,秦宜禄才回过神来,连连磕头道,“小的错了!小的错了!” “晚了。”曹操摇摇头,“我召集那些县令不是为了索要贿赂,恰恰相反,就为了抓住把柄罢他们的官。我自诩清正,但这件事做得不公道。我故意引诱他们行贿,又没有给他们一点余地……可是我却给了你三次机会啊!我怕你会收受贿赂,提前差你打前站,你得了赵县令的宅子,这是第一次。一次我可以饶你,第二次我派你联络诸县令,你又得了那么多好处。最后我问你得了多少,你竟然还想避重就轻,匿下那些财物……三次啊!你太让我失望了。你走吧!” “您、您不要我了?”秦宜禄吓了一跳。 “我不能再要你了。” 秦宜禄涕泪齐下:“爷,您真的不要小的了吗?小的错了,求爷您饶了我吧!只要您不赶我走,哪怕做牛做马都行!日后您与洛阳书信来往,还指着小的来回奔波呢,您……” “你本就是我爹派来监视我的人,对吗?”曹操低头看着他,“当年弟弟提醒过我,我早就对你注意了。” 秦宜禄又吃一惊,没想到这些曹操都已经知道了。 “我私纳卞氏、招惹人命、结交朱儁,这些事都是你告诉我爹的吧?我不怪你,爹也是为了我好。现在想来当初是做过不少荒唐事,但如今我已为人父,不能再靠着老爹的帮衬过日子了。弟弟送来了《潜夫论》,王符说‘君子战战栗栗,日慎一日,克己三省,不见是图’,只要做到这些,我不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了。你回洛阳,回到我爹身边去,伺候他老人家吧。” “小的不走!小的舍不得爷!我跟了您十年呀,您真那么狠心吗?”秦宜禄抹了把眼泪,抱住曹操的腿。 “放开手!我不杀你已经很对得起你了,回洛阳伺候我爹去吧。” 秦宜禄一阵颤抖:“不……老爷的脾气小的最清楚。差事办砸,老爷绝不会饶了小的,弄不好他老人家会杀了我的……” “哼!”曹操眼中迸出一缕凶光,“我就不会杀你吗?” 秦宜禄吓得坐倒在地,哆嗦得像一片雨中的树叶,手里兀自拉着他的衣襟,不敢再说话。 “当年在顿丘,受贿的衙役被我整死,你也亲眼得见!论理今天我也该杀了你!”说到这儿曹操凶恶的眼神又黯淡了,“但我念你跟了我十年,念你往来奔波为我受苦,念你在阵前临危不惧为国杀敌,念你辛辛苦苦伺候我衣食,所以才这样安排。若不是因为这些,我就把你当众典刑以正国法了!别再纠缠了,明天就走……为了我能为一代严明之官,为了刷新济南吏治,为了不让更多人受害,我罢了八个县令的官,不能只袒护你一个人呀。烂的肉长在我身上,壮士断腕,我不得不割。”说罢曹操挣开他的手,转身就要走。 “爷!”秦宜禄大叫道,“让小的最后给您磕个头吧!”说罢泣涕横流,故作悲惨之相,希望能勾起曹操恻隐之心。 曹操漠然回头看看他,心肠还是没有软下来,低声道:“当初你是洛阳城一个看门的兵丁,抱怨无钱娶妻立业。那时我曾经许诺,帮你成一个家。可这些年咱们未有片刻安宁,我也就忘却了……如今你这把年纪还没娶妻,我还是有愧的。所以,你收的那些礼原物退还,值多少钱我给你。你若不敢见我爹,就带着钱回老家,娶妻置地过太平日子吧……”说罢拂袖而去。 “回家!?离乡这么多年我哪儿还有家啊?呜呜呜……”秦宜禄哭了多时,无可奈何爬起身来,又瞪了一眼楼异:“你……你为什么这么狠心?我跟了爷十年,可是咱俩自洛阳守门的时候就在一处,不下十三年啦!十三年了,你就这么算计我啊!明知道我受贿,还叫我去联络其他的县令,这也太歹毒了吧?” 楼异低着头,叹息道:“是他吩咐我这么办的,我也没有办法。” “我不信,爷不会这么算计我的,绝不会!我天天哄他高兴,一定是你!一定是你!”秦宜禄咬牙切齿指着他的鼻子。 “真的是他自己的主意……爷变了,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处处留情的人了。”说着楼异也流下了眼泪,“你也已经不是当初那个一门心思巴结差事的宜禄了。真的是你做错了……爷太聪明了,而且他不允许别人比他还聪明!你就是错在这一点上。” 阴暗的院子角落一时寂静,只有无奈的叹息声此起彼伏。 第八章 心灰意冷弃官不干了 禁断淫祀 中平二年(公元185年)又是多灾多难的一年,刚出正月曹操便得到消息,洛阳皇宫发生了火灾。 这场大火从南宫燃起,急速蔓延,以至自皇宫复道以南所有的楼台殿宇无一幸免。如此猛烈的火势,当时根本无法扑救。 皇帝带着太后、皇后、皇子、嫔妃移驾西园躲避,宦官、羽林退入北宫暂且安置。皇宫里外大门一关,火势被隔绝,接下来就只能盼着老天爷下雨了。可天公偏偏不作美,需要天降甘露的时候,却连个雨点都没有,生生叫这场大火没完没了地燃着。在这段日子里,整个洛阳城被火光映照着,夜晚都犹如白昼相仿。 这火一直烧了半个月,直烧到南宫建筑群完全化为瓦砾焦炭。 刘宏回到洛阳城,目睹惨状惋惜不已。痛定思痛之后,他决心要修复南宫,而且要将它建得比当年光武爷刘秀修的还要宏伟。于是就在南宫废墟上当即传旨,宣布天下赋税提高为每亩十钱。 刘宏想用这种方式凑钱以支撑南宫的工程,但是提高赋税再次激发了百姓的不满。没过几天,果然有河北黄巾再起,活动于黑山一带的起义军首领张牛角、褚飞燕等人又拉起了队伍,大肆劫掠官家府邸推翻地主土豪。由于朝廷的主力军尚在西北,对河北这一次暴乱又没能形成有力的镇压态势。一时间,各种名号的黄巾小头目比比皆是,姓李的大眼睛头领就自称“李大目”,个子高大又一脸大胡子的就自称“左髭丈八”,官婢奴隶出身的首领就叫自己“左校”,嗓门大的叫自己“雷公”,接着什么刘石、黄龙、郭大贤、王当、孙轻、于毒、白绕、睢固、浮云、张白骑、罗市……各种各样的匪号满天飞,常山、赵郡、中山、上党、河内等地的山谷密林之间,无处不见黑山军的影子,朝廷已经无法控制,只能紧守城防,避免他们抓住可乘之机。 河北这样乱,西北的战事也不轻松。羌胡和匪人进犯陇右,皇甫嵩与董卓东西转战,虽然将叛贼赶出了三辅之地,却再也没有能力继续追击了。凉州局势一片混乱,刺史左昌被罢免官职,接任者宋枭乃一介书生,更无办法御敌,无奈之下竟再次提出宣扬《孝经》退敌,把当初向栩的闹剧又上演了一遍。野蛮的羌人、凶狠的恶霸、剽悍的土匪各据一方,不但袭击官城而且互相残杀,老百姓苦不堪言,张掖郡以西的地区更是完全脱离了朝廷控制。 即便是在这种不利的局面下,皇帝仍然没有放弃对百姓的压榨,似乎是不修好南宫誓不罢休。号令所有能控制的郡县,坚持每亩地十钱的税收,凡有违反者严惩不贷。 事下到济南国,曹操又是一阵挠头。他修整吏治刚刚有成效,眼瞅着贪官污吏在济南几乎禁绝,而朝廷苛刻的政令又到了。一亩地通肥也产不到三斛粮食,除去十钱的税剩不下多少了,这不把老百姓往死里逼吗?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反复思考着,如果自己不执行朝廷的政令结果是显而易见的,自己必定要离开济南。如果那样会是什么样的结局呢?自己的前程可以不论,毕竟有父亲关照,不会有太大损失。可是济南的百姓呢?辛辛苦苦换来的这个没有贪污的局面呢? 最终曹操屈服了,他只能按照皇上的意思去办,提高了赋税。为此他还特意到田间去看那些百姓干活。贫苦的百姓连耕牛都卖了,辛辛苦苦在地里挣命,一个个骨瘦如柴,连眼泪都没得流了。庄户地主虽然有田,也一脸不自在,有了黄巾的教训他们也不敢再威逼佃户了,提高的税不少得靠自己往里填,给国家充完义兵还得受这种夹板气。那些土豪当着曹操的面,指桑骂槐地谴责着朝廷失德,这会儿谁都不再把他这个威名赫赫的郡将放在眼里。但他曹操还能怎么办呢?把他们都抓起来吗?再逼下去,济南也要造反了……曹操回想起当年担任顿丘令的时候,拒绝征兵诛杀豪强,现在比起来,似乎自己的道德底线已经降低了许多,难道自己的人性已经败坏了吗? 他坐着马车越过一座座庄园、穿过一片片田野,目睹之人无不死气沉沉,只得默默无言地回东平陵。正行进间,又看见沿路之上许多百姓扛着纸牛、纸马成群结队匆匆赶路,还有些衣着讲究点儿的人捧着香炉、酒盏,边走边嘀嘀咕咕的。这可引起了他的好奇,便道:“楼异,他们这是干什么?送殡吗?” 楼异骑在马上连忙答话:“回大人,这可不是送殡,是祭祀。咱们来济南有些时日了,我早发现这儿的老百姓有这个习惯,每逢初一、十五还有些特别的日子,百姓就扛着祭品去祭祀,似乎是求某位神仙什么的。” “难道又是中黄太一?”曹操想起张角的往事不寒而栗。 “那倒不是,据说这种祭祀延续了一百多年了,张角才几年的光景。不会是太平道搞的鬼。” 曹操长出一口气,太平道给他的印象太深了……说话间那队百姓已经不见了踪影。但他转念一想,如今郡县课税繁重,百姓生产已是困苦,怎么还把金钱和精力投入到这种祭祀活动中呢?他迟疑了一会儿,还是喊道:“停车!” 楼异赶紧下马,扒着车沿问:“大人,您有什么吩咐吗?” 曹操摆手示意他闪身,仔细打量了一番所有从人,挑来挑去,最后选中一个看着挺机灵的小童,点手道:“你过来……莫要看别人,就是你,过来!” 那小童才十一二岁,不过是个外院打杂的小厮,别说办差,连一句话都没与曹操说过,此次出来不过是管喂马的。他见曹操叫自己,还未近前就先有点儿哆嗦,连施礼都忘了,战战兢兢往前迈了两步。 “我有件要紧的差事交给你办。”曹操并没有计较他的态度,“你给我追刚才那队扛着贡品的百姓,瞧着他们去哪儿了,都干些什么,千万别叫他们发现。然后回来告诉我,快去!” “回……回……大人,那队百姓……他们……”小童吓得话都说不利索了。 “你给我把话说清楚!”曹操依着轼木不耐烦道。 “回……回……大人,那队……他们……” “算了吧!有什么事儿还是我去办。”楼异插嘴道。 哪知曹操的倔劲上来了,指着小童的鼻子道:“不行!今天我就要用他!我就不信了,我一个堂堂国相连个孩子都支使不动。” “他太小了。”楼异又劝道。 “小什么?既在官寺内,就是办事人。干这差事我就要个年纪小的。夏侯元让、孙文台都在十二三时就手刃过贼人。我十三岁的时候偷东西、翻墙头、说瞎话、打群架,什么不会呀?” 众随从听郡将大人无意中道出小时候的丑事,都咬牙强忍不敢笑出声来。小童却哭丧着脸,这才把话想好:“回大人的话……那些百姓已经走远,前面就是山坳了,我道路又不熟,要是三绕两绕找不到……就误了大人的行程了……咱们还是下次再寻访吧。” “你过来。”曹操朝他招招手,“我有要紧的话嘱咐你。” 小童不明就里把脸凑过去,哪知曹操抬手拧住他的小耳朵:“你小子给我听好了,百姓不顾劳作前去祭祀,这件事可大可小。要是真有什么图谋不轨之事,就好像家里的房漏了。房漏了是刻不容缓的事情,你却叫我等十五天再修,万一这十五天里下了大雨,满堂家私毁于一旦,这责任是你担待还是本官我担待?” “松手松手!您快松手!”这一拧小童显出了稚气,“我听话就是了……您说什么我办什么……” 曹操这才松手:“这么点儿小事还叫我麻烦,快去!” “小的这就去。”小童捂着耳朵都哭了。 “你哭什么呀?” “要是找不到,小的怎么跟您交差,您准得打我。” 曹操笑道:“叫你去跟去寻也就是了。找不找是一回事,找不找得到是另一回事。我那匹马给你骑,找不到我不罚,找到了我有赏!” “谢大人!”那小童破涕为笑,立刻就奔曹操那匹大宛马,他个子小,费了半天劲才爬上去。楼异看了有些担心,喝道:“小子!这马可是大将军赠给咱大人的,值的钱现在行市都够买个县令的,你可得留神。”也不知他听没听见,一溜烟就跑了。 曹操瞧着他的背影不禁叹了口气:“唉……交代点儿差事费了这么多事,宜禄要是在身边多好呀。” 楼异也颇感思念,但又不好说什么,却道:“我只怕这小子拐走大人的宝马。”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说着曹操解下腰间的锦囊,“楼异,这个给你。去寻个农户,拿钱换两件种地人穿的衣服来。” “您这是?” “等那小厮回来讲明,咱俩扮作百姓去探一探虚实。” 楼异听后吓了一跳:“大人万不可以身犯险,若有闪失,小的担待不起。” “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当初也是咱们俩,连几十个贼人都斗过,访一访百姓又有何不可?” “大人当初不过是县令,如今已是堂堂郡将。况且颍川之胜、宛城之捷,大人威震关东一时。虽显名于世,亦难免结下冤仇,若是民间宵小怀鬼魅之心,欲伤害大人,必有危难。您不可不防。” 曹操一怔,马上明白了。楼异说话其实是婉转的,说破大天,不过是因为自己镇压黄巾杀人无数,穷苦百姓从心里其实是恨自己的,若是布衣而行让人认出来,难免要被殴打。可自己落了这样的名声,又能怪谁呢?他摆了摆手:“罢了,等那小厮回来再做理会吧。” 国相的车驾停到一边,诸人也席地而坐,只等着那童儿回来报信。不想这一等就是两个时辰,驿路上连个人影都没有。曹操这会儿忆起楼异的话,想必那孩子找不到那些人,怕交不了差,拐了自己的大宛马去了。眼瞅着天色渐晚,回去的路还远,只得暗骂自己眼瞎,带着人怏怏回了东平陵。 待到了国相府,天早就黑了,曹操气得连晚饭都没吃就卧床而眠了。这一觉直睡到夜半三更,突然被一阵交谈声吵醒了,迷迷糊糊坐起来细听,原来是守门的楼异在与人争执。 “你不能进去,大人睡下了。”楼异压着嗓门道。 “我回来了,现在就得交差。”一个略显稚嫩的声音答道。 “孩子,你先回去睡觉吧。有什么事明儿再说吧。” “明儿再说?房漏了明儿再补,下雨你担待吗?” 曹操得知那童儿回来了,听他还拿房漏了打比方,不禁莞尔。楼异还在外面与他理论:“你不要这么固执,大人那不过一句戏言。” “大人!大人!我回来啦!”那童儿不理他,扯开嗓子嚷起来了。 “别喊了,这太没规矩了……” “楼异!”曹操披上衣服,“叫他进来吧!” 还不等楼异答话,房门闪开道缝,那童儿一猛子扎了进来:“大人,小的回来交差了。”楼异随后也跟了进来。 “年纪不大,嗓门倒不小。”曹操打了个哈欠,打量他穿着一身满是补丁的破衣服,“你怎么去了这么长时间,还这副模样?” “回大人的话,小的……小的……”这孩子不见曹操还理直气壮,见了曹操又紧张起来,跪在地上说不明白,“我……到了之后……后来我就……结果……” 楼异气大了:“你半夜把大人闹起来,到底想说什么?” 童儿更慌了,连连叩头:“小的错了!小的错了!” 曹操没用晚饭,这会儿有些饿了,起身拍了拍他肩膀:“小子,你吃东西了吗?” “没有。”孩子怵生生答道。 “楼异,我和这孩子都还未吃饭。你去把庖人叫起,做两碗热汤饼(面汤)端过来。” 待楼异走了,曹操把孩子拉起来,让他坐下:“有差事先要想好了,然后慢慢说。” “诺。”童儿坐在那里叨咕半天,才小声道,“小的想好了。” “你说吧。” “小的骑马去追那些人,因为找不到他们,转了好几个山坳,最后在山间一个小祠堂找到他们。有几个财主在那里焚香祷告,那帮穷人都跟着磕头,后来还有巫婆弄个盆敛钱。有钱的就多扔,穷人就扔一两个子。”孩子说着抹了抹紧张的汗,“想必每逢初一和十五都是这样。” “你没打听一下他们祭祀的是谁吗?” 孩子挠挠头发:“小的怕大人怪我弄不明白,就在山里寻了个猎户人家,把我的好衣服与他家孩子换了,又把马拴在他家,我就跑出来混在人堆里了……” 曹操眼睛一亮:这孩子看似怯懦,办事却格外细心。 “我就问那些年岁大的老农,他们说拜祭的是……是什么猪什么猴的,反正能保佑大家平平安安。巫师还念叨,要是不拜祭他老天就会降下灾祸。现在战乱年月,只有纸牛纸马,若是太平时节还要供奉真牛真马呢。小的打听明白,回来道上又迷了路,好不容易回到东平陵,城门都关了,幸亏有人认出您的马,才容小的进来。” “你再说一遍,他们供奉的是谁?” “什么猪啊猴的,还是猪须什么的……”童儿挠挠头,越着急越想不起来。 曹操恍然大悟:是朱虚侯刘章。 朱虚侯刘章乃汉高祖之孙、齐王刘肥之子。当年高祖刘邦龙归大海,吕后擅政称制,有吕禄、吕产欲行篡逆之事,刘章协助周勃平定诸吕,手刃伪丞相吕产。孝文帝正位,加封他为城阳王,名震关东诸州。自前汉以来,青州百姓纷纷供奉刘章塑像,大小祠堂不下二百余座,香火贡品不绝。刚开始仅仅是对刘章的祭奠和感激,后来王莽篡政天下动乱,老百姓追念刘氏旧德,没粮也来拜他,缺钱也来拜他,患病也来拜他,以至于讨不到老婆、找不着婆家、生不出儿子也来求朱虚侯。再加上有乡绅巫婆借机招募钱捐从中渔利,大肆宣扬刘章的威武灵验,简直将他夸耀成了无所不能的神仙。于是祭祀刘章的风俗父传子、子传孙,在青州始终延续着。 说话间,楼异端了两碗汤饼进来。曹操亲自拿了一碗递给孩子:“你小子还算机灵,快吃吧!” 热气腾腾的面条入了口,孩子总算是放开了胆,笑道:“大人,您还有什么事吩咐小的吗?” “嚯,学会请令了?现在用不到你了。”曹操也端起碗,“楼异,你说咱们该怎么办?” “依小的之见,应该劝告百姓,叫他们以后少搞这种祭祀,既费钱又耽误农事。” “刘章是国家的功臣呐……”曹操丢下这么半句话,闷头吃了几口汤饼,突然把碗一撂抹嘴道,“不过是功臣就不该祸害百姓,更不能在死后贻害后人!我意已决,捣毁朱虚侯的祠堂,从此以后济南境内再不允许祭祀刘章。” 楼异吓得一哆嗦:“大人,这可不是闹着玩的,那是朝廷宗室的祠堂,岂是说毁就毁的。” “这我知道,但此乃淫祀。孟子曰‘不违农时,谷不可胜食也’,要是因为这样的事情,耽误了农时,朝廷还不是要逼着我破他们的家?况且这里还有土豪和巫师蛊惑人心借以谋利,更要彻底铲除!”曹操背着手在屋里转了两圈,“自黄巾乱起,百姓不慕诗书而慕左道。淫祀之事不制止,日后难免闹出别的乱子来。小疾不治必养大患,咱们索性来个干脆的,把刘章的祠堂塑像全部捣毁,断了这条祸根。”说完他走到桌案前,拿起笔来写了一道命令,“明天就将此交与主簿,传檄十县,一体执行。” “诺。”楼异接过竹简而去。 曹操见那个童儿吃得香甜,一大碗汤饼已经见了底,便把自己吃着一半的那碗又放到他身前,笑道:“半大小子吃死老子。你这长身子的时候,不在家吃你老子,跑衙门吃我来了。” 哪知这句话说完,那孩子手里空碗险些落地,泪水在眼圈里打转。曹操也愣住了:“你怎么了?” 孩子抹着眼泪:“我老子娘都死了。我是东平人,家乡闹灾荒,爹娘有口吃的都给了我,他们是活活饿死的。后来村里人造反,要不是我年纪小他们不肯要,我一定也裹了黄……”说到这儿他感觉到自己失口了,捂住嘴不敢再说一个字。 “若不是年纪小,你也裹了黄巾跟着造反了。”曹操无奈地摇摇头,“你不必隐晦,这我都能想到。没粮食没活路,不反等什么呢?那你怎么到济南来的?” 孩子这才放了心,哽咽道:“我是跟着逃荒的人跑到这儿的。沿街乞讨的时候,遇见您府里几个当差的,他们瞧我可怜,留我在府里干些杂活,也算有了口饭吃。” 曹操见他身世如此凄惨,又闻是秦宜禄收留的人,不禁动容,搂住孩子道:“哭吧,哭出来就好了。以后好好当差,胆子要放开,不能再随便哭鼻子了。” 孩子听他这样说,哪儿还忍得住,抱着曹操的脖子咧开嘴就哭,鼻涕眼泪都把曹操的衣服弄湿了。就这样哭了好半天才止住悲声。曹操拍着他的背,安慰道:“你虽贫苦但比我强得多,我小时候想哭只有趴在我娘坟上……我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呢?” “小的姓吕,”那孩子小脸一红,“叫……叫秃儿。” “吕秃儿!哈哈哈……这算什么名字啊。”曹操大笑不已。 “回大人,我小时候头发长得稀,爹娘就叫我秃儿。”那孩子也破涕为笑,“大人说了办成差事有赏,您就赏我个名字吧。” 曹操点点头,却一时想不出什么,回头正见桌案上放着一卷屈原的《楚辞·大招》,沉吟道:“《大招》开篇就说‘青春受谢,白日昭只。春气奋发,万物遽只。’汝乃少年之人,如白日初升暮春方至,从今以后你就叫吕昭吧。”说着曹操又拿起笔来,在手掌上写了一个昭字给他看。 那孩子看着曹操手中的字,也用手指在自己掌中比划着:“我认得这个字,是‘昭展’之昭。” “错了,招展这两个字是这样写。”曹操又在他手中写道,“若喜欢这个展字,那你元服1之后就字子展吧。” “吕昭吕子展,谢大人赐名。”吕昭跪在地上就磕头。 曹操今晚难得这么高兴,站起身大声叫道:“吕昭!” “小的在!” “你刚才讨差事,我现在想好了。我命你快去睡觉,明天为本官领路,去抓那些巫师歹民,把他们给我赶出济南!” “诺。小的明白,大人要学西门豹治邺,把那帮巫婆马屁全给扔到河里去。” 曹操仰天大笑:“这个比方说得好!没瞧出来呀,你小子还懂点儿史事。” “都是听村里唱曲的瞎眼公公说的。”吕昭笑道。 “小小年纪能牢牢记住能臣之名就不错。我看你有上进之意,以后跟在我身边做书童,办差之余也要用心读书识字,说不定日后你还能成就一份功名呢!” “小的岂有那等本事?”吕昭挠挠头。 “远有第五伯鱼、胡广,近有朱儁、王允。他们皆是小吏出身,不都成名臣了吗?你好好努力吧。” “诺。” “去吧去吧!我也要睡了,明天咱们一起动身掏那帮歹人的老巢!好久没这么痛快了,今晚一定能做个好梦。”说罢曹操伸着懒腰回里屋去了。 第八章 心灰意冷弃官不干了 卸磨杀驴 曹孟德一声令下,济南国十个县同时行动起来。张京、刘延等县令都亲自带人捉拿巫师方士、捣毁朱虚侯的祠堂。 虽然在短短两个月间,济南二百多座刘章的祠堂尽皆夷为平地,但百姓在家中私自供奉的事情却屡禁不止。出了多少道告示、抄没了多少画像,连曹操本人都记不清了,可依旧收效甚微。时间一长,他也释然了:皇帝昏庸、政令繁苛,百姓对刘章的供奉实际上已经成为一种思想寄托,这种依赖岂是外力可以打破的呢?好在骗钱的巫师都已乱棍打出济南,带头的乡绅也都受到了处罚,至于老百姓在家搞的那点儿迷信,就由着他们吧。 就在这个时候,一系列从京师传来的消息引起了曹操的不安。 首先是京城发生大风暴,皇帝借此名义指责三公失德,将太尉邓盛罢免了。邓盛在黄巾之乱时临危受命,坐定洛阳筹措大局,如今却被草草赶下公台。紧接着,皇甫嵩、朱儁的左右车骑将军名号被撤掉。朱儁被降职为光禄勋;皇甫嵩被削去了六千户的封邑,连领冀州刺史的殊荣也被剥夺了。朝廷改用张温为车骑将军,统领董卓、周慎、陶谦、孙坚等人继续讨伐西凉叛贼。后来又有惊人消息,豫州刺史王允、荆州刺史徐璆先后获罪被打入天牢。 曹操不得不犹豫:这是怎么回事?去年平乱的功臣一个个不是罢官免职就是身陷囹圄,这绝不是什么巧合。难道皇上要卸磨杀驴吗?或者又是十常侍捣鬼?邓盛乃一代忠良,朱儁、皇甫嵩百战名将,王允、徐璆是披荆斩棘之臣,如今西凉未平、黑山未定,这些人就罢黜不用了。飞鸟未尽,良弓先折;狡兔未获,走狗已烹,如此行事将来谁还肯为国戡乱效力呢? 进而曹操又意识到,下一个被打击的会不会就是自己呢?破坏宗室功臣的祠堂塑像,他干了一件多么容易让人抓住把柄的事啊!但这些事情根本没有时间细打听,朝廷下派的新差事又来了。 皇上的馊主意总是一个接着一个,从不管官员与百姓能不能接受。南宫焚毁之事他一直耿耿于怀,为了尽快把宫殿修复,他下令凡是被征辟的官员,上任前都要向朝廷缴纳修宫钱。政令一出天下哗然,这与黄巾以前的卖官之举有何不同?郡守一级的官员调动升迁,这笔修宫钱自上往下层层盘剥,细细算来竟要花到两三千万,这比当年的卖官更厉害。最可恶的是,一旦被升迁转任,就是想辞官不干都不行。西园的官兵抄家敛财,胁迫着你去上任,逼着你挖地三尺鱼肉百姓,直到把那笔修宫钱凑齐才行——这样的吏治与强盗何异? 既然修宫钱有了,就要筹集材料了。刘宏大笔一挥,命令太原、河东、狄道诸郡输送木材,关东之地也要输送铁矿、纹石。运抵京师之后由宦官验收付钱,十常侍之一的钩盾令宋典坐纛主管。 事下济南国,可把曹操忙坏了,纹石之物挑了又挑拣了又拣,为了采买这些东西,险些将济南各县的库房花空,曹操还自掏腰包雇了不少民夫和车马来运送。好不容易置办完毕,又考虑到黑山军神出鬼没劫掠财物,便由台县张京亲自带队,楼异率领乡勇跟随押运。连车带人浩浩荡荡百十多口子,总算是吵吵嚷嚷出了济南国。 曹操以为这差事算是对付过去了,哪知清静了不到十天,楼异火烧眉毛般从洛阳跑了回来。原来宦官对石料百般挑剔,竟要求全部运回重新置办。眼瞅着郡县府库几空,百十口人困在京师,石料不收还堆在洛阳城外风吹日晒,曹操可着急了。他马上召集临近的几个县令,连同阖衙的功曹吏员商议对策。 可这哪里是议事,简直成了诉苦会。县令抱怨没钱做事,功曹嚷着采办的辛苦,就连那些小吏也都满肚子牢骚。曹操越发焦急,若是千八百万钱自己家出也罢了,可那些纹石价值不菲,为了这些东西一郡的官钱都花干了,就算父亲把家底抖楞干净也是买不起的。 楼异哭丧着脸,向大家讲述:“列位大人,那些宦官也太欺负人了。我陪着张县令到南宫缴石料,宦官竟然指着我的鼻子抱怨,说石料有棱角!诸位听听,大石头它能没有棱角吗?” 邹平县令刘延气得吹胡子瞪眼:“哗天下之大然!” “张大人说了,他既然挑棱角咱们就给他磨。回到都亭驿我们就把石料卸了,那些大石头堆成山,我们没黑没白磨了整整两天两夜呀!” “又怎么样?” “还是不收呀!宦官又说石头的纹路不对。这铺殿座的石头,纹路还有什么可挑的呀!” 众人闻言无不喝骂。刘延口快心直,扭头问曹操:“国相大人,这些宦官分明是故意找茬,您是不是与那钩盾令宋典有仇呀?” 刀怕兑了鞘,刘延此言正中下怀。曹操也在思量此中蹊跷,一干平叛功臣纷纷谪贬,这次会不会是借题发挥故意找寻他的麻烦呢?楼异闻听把手一摆:“不对不对!我家大人与宋典根本不相识,而且他们挑的不止是咱们。河东有一批送木材的,已经往返三趟了,那帮阉人就是横挑鼻子竖挑眼,死活不肯收料付钱。最后谈来谈去,宦官勉强留下,才给了十分之一的钱呀!” 曹操闻此言心才踏实,冷笑道:“哼!那些阉人不过是贪些贿赂,实在不行咱给他。” 楼异躬身道:“大人,这一次可没那么简单。若是掏几个钱就能解决,张县令自己就处置了。我们拿话引他们,那些阉人根本不搭理话茬。宋典整日深居宫中不露面,就是想贿赂他都找不到门路。” “怪哉怪哉!这到底是要干什么呀?”曹操脑子有点儿乱,“你没去寻我爹爹,叫他老人家想想办法?” “我去找老爷了,这次老爷也没有办法,他也见不到宋典。” 曹操的眉头拧成个大疙瘩,百思不得其解:“怪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皇上到底是急还是不急呀,照这样选材,什么时候南宫才能修完?” “修完?”楼异冷笑一声,“开工的事儿连影子都没有,那些收来的料就在南宫废墟上堆着,挺好的木料风吹雨淋,有的都朽啦!收来的好料不保存,还一个劲儿催运新的,真不知道他们都是怎么想的。” 众人闻此言更加诧异,进而猜测皇上和十常侍是不是叫黄巾之乱吓傻了。正在议论纷纷之际,有差役来报:“启禀国相,刺史黄大人到,就在外面迎候大人。”说着递过一张名刺。 “这又是怎么回事儿,刺史要来竟然事先不派人通告。”曹操接过名刺发作道,“你们这些当差的是怎么搞的?车驾入城都不知道通报一声,人家到了府门口才告诉我。” “回大人。”差役面有难色,解释道:“黄大人是微服前来,没有乘车驾。” “我真是急糊涂了。”曹操赶紧起身,“黄大人想必是微服查访,我得出去迎接。” 刘延在一旁道:“黄使君既来,咱们这些县令功曹也得出去迎接吧。今天可真热闹,州郡县三级官竟凑到一处了,百年不遇呀!”众官员撩袍端带纷纷跟了出去。 这群人拥拥搡搡出府门,把青州刺史黄琬吓了一跳。他今天没穿官服也没乘官车,只带了三个仆人以便装出行,本想找曹操谈论些隐秘之事。哪知来至国相府守门人一通禀,挤出十多个官员来。上至国相曹操,下至县令和郡县的功曹,见了面有作揖的、有下拜的,一下子就把他弄懵了,还未缓醒过来就被众星捧月般让进了府门。 黄琬字子琰,江夏人士。高祖父黄香是一代名士,温席奉亲孝名感动天下;他祖父黄琼乃刚烈之臣,在先朝为斗跋扈将军梁冀几度出生入死。黄琬本出仕甚早,但因是太傅陈蕃所举,被宦官诬陷为朋党,生生被朝廷禁锢在家达二十年之久,直到党锢解禁才重见天日。杨赐再次荐举他为官,可人生中本该大有作为的时间早已错失,四十五岁的年纪竟满头白发无一根黑丝,皆因所受的煎熬太多了。 众人纷纷落座,黄琬环视这满屋的官员,问道:“诸位大人为何齐聚此间?”他久被禁锢变得性情柔弱,言语中还有几分怯意。 “使君,您远道而来必有要事,还是您先说吧。”曹操待他分外恭敬。若论官阶俸禄,太守国相乃二千石封疆之任,而州刺史不过六百石,但刺史不司政务单管监察,有权干问郡县所有官员的清浊。特别是黄巾之乱平息后,州刺史又有了领兵平乱的权力,所以地位更显殊异。 黄琬也不客套,缓缓道:“朝廷正在向各地调集木材、石料重建南宫。也因为宦官苛刻刁难,大多不能顺利上交。现在外地有不少官员打着更换石料的旗号盘剥民财、欺压商贾,借机中饱私囊。俩月以前,贾琮赴任冀州刺史,提前放风说要将贪贿之人不论大小全部治罪。哪知到了任上,阖州官员竟尽皆逃官而去,就剩一个瘿陶小县的县长董昭敢继续留任,吏治败坏实在是触目惊心呢。” 曹操不禁摇头叹息:“那大人您微服出行,一定是考察本州官员是否清廉喽。” “没办法,现在手下人的话我都不敢信。”黄琬摆摆手,“不查不知道,一查吓煞人呢!齐国在我眼皮底下还算好,平原、北海两郡贪官成堆,更严重的是东莱郡。我上书奏免东莱太守,也不知怎么走漏了消息,东莱太守派出一个叫太史慈的小吏,竟跑到洛阳把我的弹劾奏章给毁了,这简直成了天下奇闻!” 曹操听得哭笑不得:“贪官上下齐手,甚是难对付呀。” “我转来转去,还就是孟德治下的济南最好。各位县令在此,我直言相告。我私下里往你们各处都去了,百姓对你们的评价还是甚高的。若都像你们济南这样,我这个刺史就不着急了。” 曹操羞赧地摇摇头:“使君您过誉啦!济南也好不到哪儿去,您忘了吗?我一上任就奏免了八个县令……像这两位是历城令武周、东平陵令侯声,本月刚刚到任的。” 武周、侯声赶忙再次见礼,黄琬见二人举止端庄,料是耿介之人,不住捋髯颔首。 曹操笑指刘延:“实不相瞒,在座的只有这位刘县令是漏网之鱼,其他诸位都是新上任的。” 黄琬特意多打量了刘延几眼:“嗯,刘县令是个好官。” 刘延抬手推辞:“下官实在毫无建树平庸至极,不算什么好官。” “你切莫谦让。现在根本谈不到什么建树政绩,不贪贿就算是好官了。一个柿子烂了就要烂一筐,不把十常侍他们……唉!”黄琬被禁锢二十年,可谓刻骨铭心,再不敢当众说宦官什么话了,赶紧转移话题,“你们为什么都凑在一处啊?” 这烦心事儿又勾起来了,曹操低头道:“还是因为运送石料的事情,宦官挑三拣四不收啊!” “哼!”黄琬冷笑一声,“别着急,他们还没挑到时候呢,到时候准收。” “哦?为什么?”曹操追问道,黄琬却缄口不言只是冷笑。刘延见状,料他有私密之言对曹操讲,赶紧识趣地起身:“既然如此,我衙中尚有不少公事要办。时候也不早了,诸位大人安坐,下官先告退了。”他这样一讲,武周、侯声也随之站起,其他人也纷纷寻借口告退,不一会儿的工夫就走了个精光。 曹操见只剩黄琬一人了,才问:“使君,听您方才所言,这件事究竟有什么玄机?” “修宫之事是假!” “什么?”曹操一皱眉,“此话怎讲?” “你好好想想就明白了,那些宦官挑来挑去所有材料都按一成的钱收了。那剩下九成钱哪儿去了?” “何来剩下的九成?” 黄琬拍拍他肩膀:“孟德啊孟德,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跟我装糊涂。宋典自国库支钱,岂会真支出一成之钱,他必是按十成上报的!” “那剩下的九成钱财,都叫宦官吞了吗?” “不对不对,十常侍再贪也不敢私匿这么多,这数目太大了。唯一的可能,就是这些钱不声不响进了中藏库。” 曹操一愣:“那是……那是皇上的梯己(私房钱)。” “没错,那些钱摇身一变都成了皇上的私房钱。你想想吧,当初卖官赚了多少?黄巾事起,他迫于无奈把钱都拿出来散给北军将士了。修宫殿能用多少材料,为什么要遍向各地征料?这是当今万岁遮羞,不好明着私吞国库,借着这个题目敛财,要把当初散出去的钱再捞回来呀,那些征去的材料恐怕修三座宫殿都够。” 曹操只觉得脑海中轰隆一声,仿佛感到天塌了下来。他胸中似烈火燃烧,终于吐出那句压抑已久的话:“大汉完了……真是昏庸无道的亡国之君!” 说这话是杀头灭门之罪,黄琬吓了一跳,他是吃过亏的,赶紧捂住曹操的嘴:“你小声点儿,不怕隔墙有耳啊。我告诉这话,是为了叫你安心,石料的事情不必再操心,早晚宦官会按一成付钱。” “君王可欺民,不可欺天呐!”曹操气愤难当,“天下之钱何分阴阳,莫不归属于天子。为什么他还要千方百计敛财呢?难道非要都挥霍了才罢休?他这样行事,国库、地方两空,都成了中藏钱,岂不是杀鸡取卵?再有大灾荒,官员拿什么去赈灾啊?” 黄琬默然良久,叹息道:“其实我今天来不仅是为了公事,还有件私事要告诉你。朝廷秘密差下督邮,要沙汰军功之人,你可要留神!” 到了现在,曹操也想开了:“要丢官就丢吧,皇甫嵩、朱儁、徐璆、王允,大家降职的降职、下狱的下狱,轮也该轮到我了。” “他们几个获罪都是各有隐情,你知道吗?” 曹操气哼哼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这也不尽然。皇甫义真之所以遭谪,是因为他得罪了赵忠。他在河北平张角,路过邺城目睹了赵忠的宅子,房舍林立逾制建宅。他回朝参奏一本,皇上正愁没钱,把赵忠的房子抄没充库了。后来他与董卓讨北宫伯玉,两人相处不睦,那董卓就与赵忠勾手贬了他的职。” “十常侍……十常侍……天底下还有他们没干过的坏事吗?”曹操一拍大腿,“徐璆和王允呢?” “徐使君的事也差不多,他得罪的是董太后的外甥,那人也与赵忠联手告他讨贼不力,结果下了大牢。”黄琬惋惜不已,“至于王子师的事可有些麻烦。他上交了一封秘信,是反贼‘神上使’张曼成写给张让的,声称是在清点颍川黄巾遗物时发现的。” “哦?”曹操瞪大了眼睛。 “不过这封信未必是真,张曼成死无对证,很可能是王允想扳倒十常侍故意伪造的。他与张让在天子面前各执一词争论不休,结果十常侍纷纷进谗言,他就被下狱了。这倒给张让提了醒,他向皇上建议差下督邮,明为考核官员,实际上要沙汰军功之人。” “原来如此。” 黄琬说着说着突然想笑:“也是恶人自有恶人磨,在冀州出了个叫刘备的小子,因军功补了安喜县尉,上任不过旬月就被河北的督邮盯上了。那刘备也真胆大,纵马闯驿,活活把督邮绑缚,狠狠抽了二百鞭子,然后挂印逃官而去。” “哈哈哈……抽得好!”曹操颇为赞赏,“对于为虎作伥的小人就该这样。有机会的话,我还真想认识认识这个刘备。” “抽的是不错,但也触了十常侍的霉头。自从出了这件事,督邮越发痛恨军功之人。咱们青州也派下督邮,现正在来的路上,恐怕一两日间就要到了,到时候你要小心应对。” “谢使君大人相告,为了我这点儿事,还劳您亲自跑了一趟。”曹操赶忙施礼。 “我不敢差派手下人,怕走漏风声所以亲自来告诉你。你可千万别跟督邮说是我告诉你的……” “我当然不会说出去,大人放心吧!”曹操见他神色慌张,不禁感叹:被诬陷遭禁二十年,这个人虽有满腹热忱,但是胆色尽失了。不过越是如此,越显他对自己的眷顾。 黄琬沉默了一会儿,又回头道:“孟德,你办了一件令我感触颇深的事。” “哦?下官有何作为令使君垂青?” “你毁了朱虚侯的祠堂。你知道吗,那是在好几十年前,老太傅陈蕃还仅是青州刺史,他就曾捣毁刘章的塑像。你今天所为跟他一模一样。”说这话时黄琬眼望窗外,仿佛在追寻遥远的记忆,“我因陈太傅荐举而为官,又因陈太傅之牵连遭禁,成也萧何败萧何。” 曹操千恩万谢送走黄琬,不禁思量:陈蕃最终死在宦官手里,我虽然仰慕此人,但是真想混一个与他一样的结局吗? 那一刻他开始动摇了,觉得官场是那么可怕,前景一片黑暗,不如弃官还乡。但他又不甘心这十年的努力,不知该何去何从。在思考了整整半宿之后,曹操决定放手一搏,走一步险棋…… 第八章 心灰意冷弃官不干了 心灰意冷 第二天清晨,曹操找来楼异吩咐他速往京师。 “纹石的差事不能再耗着了,你去把张京叫回来,台县的公务还等他处理呢。叫那些民夫都散了吧,留几个人看料也就够了。” “诺。小的这就去准备。” “慢着!”曹操从袖中掏出一份奏章,“这个你替我递往省中。” “诺。”楼异伸手来接,曹操却死死攥住,道:“你听好了,这是个要紧的东西,递交前万万不可让我爹知晓。另外,办完事你不要急着离开,这份奏章有什么反应,你替我打听清楚了再回来复命。” “小的明白。”楼异不敢多问。 曹操这才松手,看着他亦步亦趋退下去。 这份奏章的内容是为十八年前党人首领陈蕃、窦武鸣冤。现在党人虽赦,但冤死的陈蕃尚未平反昭雪。现在宦官与党人虽矛盾重重,但都是暗流相斗未曾表露,而陈蕃之事是朝廷万万不能提起的禁忌。 曹操这份奏章字字斟酌,从自己禁断淫祀谈起,论及陈蕃在青州的旧事,最后立言道“陈、武等正直而见陷害,奸邪盈朝,善人壅塞”,公然要求恢复陈蕃、窦武的名誉。这一份奏章递上去,必然要闹出一场大风波来。曹操这样做已经是不计后果放手一搏了。一旦成功自己便可以大长正气享誉士林,但若是失败就会跟王允、徐璆一样下场,甚至还有性命之虞。 就在这种前途未卜的期待中熬过了七天,京师却一点儿风声都没有,仿佛这份激烈的奏章投到了死水里。曹操焦急期盼着洛阳的消息,等啊等,楼异、张京没等来,等来的却是秦宜禄! 如今的秦宜禄已经不是曹家的仆人了,谁料他身着锦缎比跟自己时更光鲜了。他被差役引进府内,见了曹操跪倒便拜:“小的秦宜禄拜见曹大人。” 曹大人?当年张嘴一个爷、闭嘴一个爷,如今却叫自己曹大人,曹操心里不是滋味,冷冷道:“你现在混得可好?” “托您老的福,小的回到洛阳不敢面见令尊大人。”秦宜禄的口气已经十分疏远,又面有得意之色,“万般无奈之际,小的投到河南尹何大人府中为仆了。” “何苗!?”曹操顺口惊呼出来,他没想到秦宜禄会委身这个人府中:何苗乃何后的同母弟弟,虽为二国舅,却与憨厚善良的何进大不相同,是十常侍张让、赵忠的死党。秦宜禄投到何苗手下,岂不是将自己当年所有事情都端给宦官了吗? 秦宜禄似乎就是想让曹操害怕,故意挖苦道:“曹大人,您当着小的面直呼我家大人的名讳,未免失礼了吧?” “是是是,本官口误了。”即便心里腻歪,曹操还是得道歉。 “前两日,大人有一份奏章递入省中吧?” 曹操头上汗涔涔的,突然一句话都答不出来。 秦宜禄讪笑道:“可惜您的大笔华翰未能打动圣听。奏章所言之事皇上不准,根本没有廷议,仅交与三公看了看。可怜呀,只因为您这份奏章,又牵连死三位老臣呀!” “你说什么?” “当朝司徒陈耽力挺您的奏议,忤逆天子获罪。谏议大夫刘陶保奏陈耽不成,上殿谤君。结果两人一同下狱,张让当天晚上就派人把他们毒死了。” 曹操脸色苍白。刘陶、陈耽都是曾经位列公台的老臣,这样无声无息就被十常侍害死了,而这件事竟是因为自己的一番奏章引发的。 “您不忍了?”秦宜禄笑得更加猖狂,“还没完呢。老杨赐久染重病,闻知刘、陈二公毙命,当即疾发而亡!” “杨公他老人家也……”曹操如鲠在喉,他彻底被这个以前对他唯命是从的奴才击败了。杨赐是朝廷正直之臣的脊梁,他一倒朝廷的正气也就彻底湮灭了。 “您猜猜谁当了太尉?是许相!绰号‘不开口’的许相,跟张让最最交好的人。唉……三位公台老臣接连身亡,您也该明白自己那点儿斤两了吧?我家大人有好生之德为您讲了好话,加之令尊苦苦哀求,他跟许相的那点儿老交情又救了您一命。他们费尽口舌,总算说动万岁不怪罪于您。”秦宜禄得意洋洋。 曹操真恨不得把这个卑鄙无耻的小人踢死,咬着牙道:“家父自不必说,许叔父我也自会感念,可你家大人还真是好心呢!” “这就是您不明白了。我家大人听说您毁坏刘章的祠堂很是高兴。说刘章杀了吕后家,吕家是外戚之人,而我家大人也是外戚之人呢。一笔写不出两个外戚,您对何家也有功呀!” “你放屁!”曹操实在怒不可遏。 “您别急,别急……”秦宜禄毕竟跟了他十年,很怕他动怒,“小的实言相告,我家大人现处国舅之尊,十分仰慕您的威名。” 曹操这会儿听出点儿子丑寅卯来了,秦宜禄是替何苗来拉拢自己。 “曹大人,您对小的有故主之情,而何国舅对小的也很不错。所以小的一厢情愿想让二位结好。现在我家二国舅就要晋封车骑将军了,一旦开府便可与大国舅何进并驾齐驱。您如今处在这个位置,前有宦官之恨,后有督邮之迫,倒不如投靠我家大人。一可保性命无害,二可保俸禄不失,三也可叫令尊大人放心,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曹操故作沉思低头不语。 “您不要以为掾属有失身份。那安平人乐隐、汝南名士应劭,如今都依附了我家大人。”秦宜禄说到这里往曹操跟前凑了凑,“莫看现在我家大人与张让相交深厚,将来有一日后庭有变,我家大人也想在诸位高士协助下铲除宦官。这与您平生夙愿并不相悖,您说呢?” 曹操可不想趟外戚的浑水,更何况何苗之上更有何进,兄弟俩离心离德难成大事。但事到如今自身难保,又岂敢再得罪国舅?他脑筋一转,紧蹙双眉装作思考,缓缓点头道:“好吧。不过此事我要再三思量,还得征求一下父亲意思。” “那就好!那就好!老爷那里一定会同意的,您要是实在说不动老人家,我去!凭我这张巧嘴肯定成。”秦宜禄喜笑颜开,一高兴又称曹嵩为老爷了。 曹操见骗住了他,赶紧委婉地下了逐客令,将他打发走。等安静下来,曹操的心也冷了,这官还如何当下去?皇帝昏庸、奸臣当道、外戚横行,自己又被人家牢牢攥在手心里,连累老爹爹一把年纪还要向阉人屈膝告饶。 他茫茫然游移到书房,又见书童吕昭趁他不在,伏在桌案前抄书练字。吕昭见他来了,赶忙起身让出几案,慌张道:“小的错了!” “不就是用用我的书案嘛,知道习字上进不算错。”曹操坐下来,“你在抄什么啊?” “是王充的《论衡》。” “哦?这么深奥的书你也敢看呀。” “小的不是看,只是抄。”吕昭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就属这套书的卷数最多,字也多。我要是能抄下来,一定能认识不少字。” “你不得其法,先去抄《孝经》、《论语》吧。”曹操说着,无精打采拿起吕昭抄写的竹简,正见:操行有常贤,仕宦无常遇。贤不贤,才也;遇不遇,时也。才高行洁,不可保以必尊贵;能薄操浊,不可保以必卑贱。或高才洁行,不遇退在下流;薄能浊操,遇在众上。世各自有以取士,士亦各自得以进。 “大人,您怎么了?”吕昭瞪大了眼睛。 “什么怎么了?” “您……您哭了。” 曹操擦了擦不觉流下的泪水。《论衡》说的一点儿都不假,遇到如今这个世道,自己再努力仕途上也不会有什么成就了。既然已经走到了死胡同,何必还要在这里浪费青春呢?非要熬到头破血流山穷水尽吗?算了吧,回头吧!不为自己想,还得为老婆孩子想呢……五十岁的孝廉有的是,就算自己再隐居二十年也能跟他们一样。黄琬不就是在家禁锢了二十载吗?等一个清平之世吧,盼着昏庸无道的皇帝早早驾崩,盼着那些老宦官都死绝…… “大人,我写得不好吗?” “不是,你写得很好。”曹操摸了摸吕昭的头,“孩子,我给你介绍一个老师好不好?” “那自然好了,是谁呀?” “是我的亲弟弟曹子疾,他博览群书文学可好了。” “他在哪儿?” “在我的家乡沛国谯县,他教过家塾,你去跟他读书吧。” 吕昭吓坏了:“大人,您不要我了吗?我不离开您。” “傻孩子,谁要你离开我了?咱们一起回家!” “您不当官了?”吕昭诧异地盯着他。 曹操摇摇头,吟起了《离骚》:“悔相道之不察兮,延伫乎吾将反。回朕车以复路兮,及行迷之未远……这官我不当了,我带着你还有楼异回家。家乡有我的儿子昂儿、有子疾的孩子安民,还有我侄子夏侯懋,你以后跟他们一起玩、一起读书,好不好啊?” “嗯。”吕昭兴奋地点点头。 正说话间,楼异回来了,一进门就嚷:“大人,您的奏章……” “喊什么?我已经知道了。”曹操起身看看楼异,“你休息休息,就吩咐人收拾东西吧,我要辞官了。” “啊?大人您不必如此,老爷和许相说动了张让,据说二国舅也帮了忙,朝廷对您不加罪责。只不过要调您离开济南,改任东郡太守。” “你不懂啊!此处的官员是我曹某人一手撤换的,朝廷却把我调离开这些人,意在防止我形成势力。济南离京师远,东郡离得近,这是要我把放在眼皮底下看管起来。而且何苗攥着我的短处,要拉我上外戚的贼船呀!”曹操干笑了几声,“十常侍无非是不想让我说话,那我就不说。咱辞官回家,留书悬印,明天就走。” 这一次真有些像逃难,所有的家私都不要了,草草收拾一番,转日清晨曹操乘着百姓的小马车离开了东平陵,甚至都没有向济南王和治下县令们辞行。车过田间又见百姓们扛着木头石料匆匆赶路。 “他们这是要干什么?”吕昭很好奇。 “不知道。”楼异骑在马上张望了一番,“好像是谁家盖房子。” 曹操苦笑道:“我知道。一定是他们听说我要走了,想重修朱虚侯的祠堂。” “还修?这些百姓也太愚昧了。” “不是愚昧,是自欺欺人。”曹操叹息道,“世间万般苦,人总要给自己找个寄托。兵荒马乱朝廷昏庸,举兵反抗又一败涂地,除了希冀神仙还能靠谁呢?所以当年陈蕃毁了神像他们就重修,我又毁了他们还要再修!无非是给自己找一点儿归宿罢了。” “那咱们的归宿在哪儿?”吕昭眨着黑豆般的眼睛看着他。 童言无忌,搞得曹操有些悚然:“或许……在家乡吧。”他不敢再多想什么,忙催促楼异继续赶路。 中平三年(公元186年)春,曹操拒绝了朝廷东郡太守的任命,再次离官还乡。与上一次从顿丘令任上罢免相比,这一回他已经心灰意冷了。曹操抱着刷新吏治之心苦苦治理济南一年,而光彩的政绩却似昙花一现。在他离开后,济南国张京、刘延、武周、侯声等清官再受宦官打击,买官的宵小又一次充斥衙门;耗尽府库采办的石料最终还是被宦官以一成价值收购,卖的钱甚至不够打发民夫的;刘章的祠堂塑像不久又纷纷重新树立,巫婆方士招摇撞骗。寒风依旧,一切努力化为乌有…… 第九章 曹操的隐居岁月 重回故乡 黄巾起义仅仅过去两年多,皇帝刘宏不顾天下安危,又恢复到以前的状态,一方面横征暴敛恣意挥霍,另一方面打击功臣重用宦官。十常侍恃宠而骄卖官鬻爵,几乎将京城的耿介之官排挤殆尽。原先不过是百姓对朝廷不满,如今士大夫和地方豪强也不再买账。 在昏君佞臣压榨下,各种各样的造反和起义接连不断。荆州赵慈斩太守秦颉揭竿而起,长沙区星起义,零陵周朝起义,桂阳郭石起义,鲜卑部落抄掠幽州,汉阳匪首王国造反,陇西太守李相如叛变,酒泉太守黄衍投降羌人,凉州土豪马腾造反,休屠格胡骚扰陇西,辽西乌丸丘力居叛变,中山太守张纯造反……省中告急的书简堆成了山,朝廷每天处理的事情就是来回调兵,没完没了的平乱。 今天有人造反,明天就去剿灭,后天复叛,大后天再平叛,周而复始恶性循环。西北的凉州、东北的幽州、中原的荆州、东南的交州完全失控,天下十二州几乎丧失了三分之一! 不过,曹家所在的沛国谯县始终波澜不惊。虽然政令捐税繁苛,但始终没有人能高举义旗。一来是地处河南边缘未受到黄巾之乱的冲击;二来也是因为沛国相袁忠清廉守正颇有人望;三来也多亏那位参与平灭黄巾的曹大人赋闲在乡,这也算是一种震慑吧。 曹家当年曾受宋氏牵连衰落一时,在那之后便添了不少忧患意识。曹嵩令小儿子曹德广求田舍、积蓄水碾,没想到在这等动乱年月却大见功效。 皇帝刘宏修复南宫之后,为了逾越光武玉堂的威仪,自全国各地征调了无数车铜器铜钱,溶化后铸成四座手托露盘的铜人,每座都有两丈多高。还有四口黄钟,以及天禄、蛤蟆、吞水兽,皆庞大威严工艺精湛。皇宫是气派了,但民间却钱币稀少,财货不通商贾难行。刘宏又下令将原来的五铢钱改铸成薄薄的四出钱。这种钱做工粗糙又品相恶劣,虽然数量多了但价值低下,所以一时间钱贱物贵。又因为局势动乱,粮食的值钱程度更是翻着倍的往上涨,城镇之人若是想买一斛粮食,得带着成筐的钱出门,搞得老百姓只得以物易物。 在这种情况下,曹家的那些田产地业可就大有收益了,粮食收上来就已经成了钱。良田不停的产、水碾不停地磨,佃户栽植桑树,农妇养蚕织布。左有夏侯氏的庄园放羊牧马,右有丁氏的川林摘果伐木。 三家产业相通,俨然可以自给自足闭门成市了。曹德、夏侯廉、丁斐皆治家有方,不但族人生活富裕,佃户也颇有些存粮,更有结余之物换钱为备。 曹操做官和打仗的本事倒有半挂子,但少事生计管不了农庄。整天看弟弟带着族人捧着算筹、账簿来来往往,自己一点儿忙都帮不上,不禁感慨已经离常人的生活太远了。人活着先要糊口,可曹操连这点本事都没有。虽说他当了十年的官,不曾贪贿分文,但从小家财万贯大手大脚,他挣的那点儿俸禄还不够摆谱施舍的,实际上还是靠家财度日。如今不再是官身,俸禄也断了,家资全赖弟弟打点,自己成了一个只会伸手要钱的窝囊废。 这样的日子过久了,曹操终究面子薄,与弟弟商谈要学着分管些产业,省得给他添麻烦。曹德嘿嘿笑道:“阿瞒也太多事!自家兄弟何谈彼此?小弟管家已久轻车熟路,兄长只管读书逍遥也就是了。何必操心这等俗务呢?”搞得曹操更不好意思了。 一次不行谈两次,二次提起曹德还是这话,到了第三次,曹德也有些烦了:“兄长莫非不信任小弟?这家资所供你我皆是一样。数年前小弟就给哥哥划了产业,良田好木皆有明细,取来账簿一看便知。哥哥何时想分家,只管对小弟讲。你若是自己不通这些俗务,我拨几个能干的小厮帮你打理。你愿意分家吗?咱们可以至书父亲商榷此事。” 这番话可把曹操吓坏了,连连摆手:“误会了,误会了!你我自小相依谈何分家。”从此再不敢提帮忙的事。 曹操觉得这样琐碎又无奈的生活实在烦闷。闲来无事骑马游走,突然想起当年藏匿卞氏姐弟的那几间草房。至县东五十里处观看,见篱笆茅舍依旧,只是蒿草早有一人多高。这地方四下并无其他田舍,又守着山麓甚是宁静。赶忙回家吩咐小厮重新打理,将茅舍修葺一新,又多盖上两间。从此曹操搬到茅舍居住,春夏习读书传,秋冬戈猎,只有卞氏夫人带着丫鬟环儿相随,可谓远离一切烦扰。 转眼间一年的光景就要过去了,曹操就在这种半隐居的生活中打发着时间,似乎是找到了无忧无虑的安宁。 突有一日曹操正在读书,卞氏过来抱着他的脖子,吟道: 〖瞻彼淇燠,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瞻彼淇燠,绿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 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瞻彼淇燠,绿竹如箦。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 宽兮绰兮,猗重较兮,善戏谑兮,不为虐兮!〗 她本歌姬出身,甚通风雅,唱得俏而不妖。曹操笑道:“为夫我这副长相,还称什么美男子?你还真是敢夸。” “谁唱你啦?”卞氏一蹙娥眉,“你都年过而立了。” “那又如何?这首《卫风·淇燠》本来就是唱郑武公的,郑武公保周室,辅政到九十岁,我才三十三,为什么不能唱我?” 卞氏娇嗔道:“就你知道得多!那都是仕途官人之学,我们唱歌人只知曲调,可管不着那么多劳什子。” 曹操一阵心疼,当年为了功名在桥玄的指引下苦读《诗经》,终于以明古学而起复,如今又回到了白丁之身,那些仕途官人之学岂不是白下苦功了吗? 卞氏似乎是看穿了他的心思,不容他多想,适时地在他脸颊上吻了一下。 “你干什么呀?老夫老妻的了,还当着丫鬟面呢?” 卞氏一回头,看见环儿正掩着笑进来,也随着笑道:“什么丫鬟?她可是我义妹,又不是外人,看见了不打紧。” 曹操白了她一眼:“你不要妨碍我读书。” 环儿跑过来道:“爷您好痴,姐姐出怀了都不知道。” “出怀?”曹操一愣,直瞪着卞氏的肚子,“你……你有了?” “我的皇天祖宗哟!”卞氏刮了他的鼻子一下,“都快五个月了,肚子都有点儿大了,你竟丝毫不觉。环儿嘴快,若依着我,始终不告诉你,九个月零十天瓜熟蒂落,看你这个当爹的臊不臊!” 曹操赶紧把耳朵贴到她肚子上听。 “四个多月能听出什么?我唱《淇燠》,唱的可是我儿子,将来必仪表堂堂,可别随了你!” “你怎知是儿子,不是闺女?” 有道是母以子贵,卞氏自然更愿意生个儿子,口上却道:“这孩子不老实,时不时地折腾我,料是个不省心的小子。” 曹操傻笑道:“儿子闺女都一样,总比生个茄子强。” “去你的!不正经!”卞氏擢了他脑门一下,“哼,天天在一处,我肚子大了你都视而不见,也不知道天天想的是些什么?” “我看见了,以为日子过得好,你养胖了呢!” “呸!你就耍贫嘴吧。”卞氏起身收拾满处的书简。曹操见她弯腰低头,赶忙抢过来:“我来吧!我来吧!小心伤了身子。” 小环儿都逗笑了:“爷也太多虑,才四个多月。” 话虽这样说,从这一天起曹操便不敢叫卞氏再做什么了,凡事不是自己抢就是张罗环儿去办。半个多月下来他实在坚持不住了,天天提心吊胆不说,书也没心思看了。卞氏见状叹道:“我在这里你不得安心,倒不如回去,下人多也好支使。” 曹孟德真可谓诺诺连声,差环儿回家叫车,仔细叮嘱要准备宽车老马莫要颠簸。转天一大早,小舅子卞秉就亲自赶了车来。曹操把三层草席又铺又垫,像下人伺候主子一般把卞氏搀上车,叫环儿服侍着,自己却同舅爷跨车沿。卞秉也拿他玩笑:“姐夫不当官,却是个当下人的料。就是我们娘家人瞅着都疼得慌,一来心疼你,二来心疼钱。二千石的仆从,用不起呀!”这话虽是诙谐,却叫曹操心里惴惴,只道:“我是为了你姐姐嘛。” “少说废话!”卞氏在后面插了嘴,“你是为了你儿子!” “是是是,大奶奶说得对。”曹操乔模乔样一答应,车里车外的全乐了。 五十里路也不算近了,曹操又不让卞秉加鞭快赶,马车简直变成了牛车。清晨就出了茅舍,走到自家村口早就过午了,楼异顶着太阳迎了小一个时辰。 刚进庄园,族里的婶子媳妇们就都来了,围着车跟卞氏闲话,还有拿些果子、鸡卵来的。女人见面话就是多,尤其是念叨生孩子的事儿。曹操一向讨厌妇道们串舌头,但今天身为孩子他爹,再烦也得赔笑。 好不容易等妇人们散去,又见儿子曹昂与小侄曹安民闹着跑来。俩孩子七岁了,还是同日落生,一起读书一起玩耍,几乎形影不离。抱着曹操的大腿喊着爹爹、伯父,撒了半天娇,又拉着卞秉,要舅舅陪他们玩。卞秉哄了几句,又从怀里摸出一把羊骨头骰子,才把他们打发走。 “你这孩子王,哄了两代孩子了。什么时候自己养个孩子呀?” “姐夫说得轻巧,我还没成家呢!” 曹操笑道:“你看上哪家女了,我与你做主。” “我想要谁,你们心里都有数。”说着朝车上的环儿挤了挤眼,曹操笑了笑,却假装没看见,注视前方不再搭理他的话茬。 一行人总算是慢吞吞到了家。伺候卞氏下车进屋,安置东西自有一番忙乱。曹操别的事儿不管,先往正室夫人丁氏房中告知。一开门就见丁氏坐在织机前忙碌,女儿在旁边帮忙。大丫头十岁了,自小与夏侯惇之子夏侯懋做了亲,整日跟着娘亲做活计,最听话了。 曹操笑道:“大丫头,去看看你姨娘吧。” 丁氏见女儿出去了,才对丈夫抱怨道:“你还知道回来呀!半个月才到家一趟,拿我这里当什么了?” 丁氏相貌平庸,脾气执拗,还比曹操大两岁,却是相夫教子的贤妻。尤其是当年曹家遭难的时候,丁氏主持家务勉励他用功,又把小妾刘氏临死产下的曹昂辛苦带大。 所以曹操对她与其说爱,不如说是敬重。 她手底下灵巧,梭子像条小鱼在桑麻间游来游去,边织布还一边数落丈夫:“你呀!家业不知道管,孩子还不知道疼吗?昂儿可是你的肉,你一走又是六年,回来连个面都不见,孩子都快忘了你长什么样啦!还有,虽说老人不在身边,你也得有个当儿子的意思呀。公公自洛阳来的书信一封接着一封,你不肯出去做官也罢了,正正经经到洛阳跟他老人家说一声啊!爷俩你来我往拿书信吵架,这成什么样子啦?楼异这一年光为你们爷俩跑路送信了。亏你还是孝廉,哪一点孝顺了?三十三岁的人了,一点儿正经……” “你别说了。”曹操愁眉苦脸抚摸着她的背,“每次回来都是这么一大车话,我知道你不容易,歇歇吧!” “冤家呀,我歇得下人,可怎歇得下心来?”丁氏说话间已将一匹布纺好,曹操帮她搭下来,摸着兹密的质地,赞道:“妻呀,你真是好手艺。不过家有余财哪儿还用亲自纺织,不要太苦了自己。” 丁氏不理他这种话,只笑道:“你看看,给咱昂儿做一袭衣裳可好啊?剩下的料子正好给卞妹妹产下的孩子。两不耽误。” 只有在这种时候,曹操才觉得她可亲可爱,笑道:“都是人家的孩子,何时你也为我养一个?” 丁氏叹了口气:“唉……你不来,我几时能养?” “我今晚就来。”曹操坏笑道。 “由着你吧,妹妹临死把昂儿托给我,他就是我的肉。我既是你曹家的大奶奶,哪一房养出来不是我的儿?生不生的也不指望了,只盼昂儿将来有出息,大丫头能平平安安嫁到夏侯家我就知足了。” 曹操凑过身子想亲她一下,突然听外面曹德嚷道:“哥!快出来,大个子来了!”曹操赶忙出了院子,只见夏侯渊抱着一个三岁的光屁股大胖小子正哈哈大笑。 “真有你的!这么小的孩子岂由得如此折腾?你媳妇也不问。”曹操指责道。 “孟德你不懂,小孩子就要多摆弄,将来才结实没病。”夏侯渊一耸鼻子,朝曹德嚷道,“子疾,你快仔细看看吧,这是你女婿,娃娃亲你可不能赖!”他抱的是其子夏侯衡,与曹德之女指腹为婚。 “哎呀,衡儿衡儿你真胖乎。”曹德逗着孩子,“冲你这小模样倒是能当我女婿,不过冲着你爹,我还得考虑考虑。” 众人闻言哈哈大笑,说话间又窜来一个高个子粗布衣的农汉,腋下夹着钓竿,手里提着几尾大鱼。 “秦大哥!还叫您破费,小弟过意不去了。”曹操赶紧迎上。 秦邵咧嘴笑道:“朋友嘛……来!你们这等人家什么都不缺,我又是穷汉一个,就钓了几条鱼,给弟妹补补。” 曹操接过鱼交与楼异,又客气道:“秦大哥既然来了,赶紧坐下歇歇,一会儿咱们喝酒吧!” “不留了,我还有事,改日再一起喝吧!” 他一句话未讲完,后面又有人接茬:“他不喝,我得喝!”原来是酒鬼丁冲红着脸走进来,手里攥着酒葫芦;后面还有他哥哥丁斐,手里托着个匣子。 曹操戏谑道:“你还要喝?整天跟个醉猫一样。小心喝烂了肠子醉死你!” “醉死就醉死,死了泡在酒缸里!”丁冲说完又灌了一大口。 曹操懒得理他,忙留秦邵。秦邵却一摆手,从身后的竹篓里拿出一条最大的鱼,笑道:“我婆娘也有了,还在家等着我的鱼汤呢!咱们改天再会。” 丁斐见状一把拉住秦邵,打开手里的匣子,从里面拿出一支小巧的玉如意和一枚金簪子:“伯南兄,这点儿小意思,留着给孩子玩吧!” “不敢不敢!”秦邵摆手,“荒年时你们几家周济了我多少,这我可不能再要了。” 丁斐是出了名的抠门爱财,今天却难得大方了一把,把两样东西塞到秦邵手里:“又不给你,是给孩子的。要是男孩给个玉如意,簪子留着聘儿媳;要是闺女给个金簪子,如意将来做陪嫁。” “哈哈哈……你倒是会出主意。”曹操哈哈大笑。秦邵不好再推辞,收下东西,千恩万谢而去。丁斐把剩下的物件连匣子一并塞给曹操:“这些都送你家孩子了。” “嚯!这太重了。” “收下吧!”曹德笑道,“丁文侯可谓善财难舍,难得阔绰一把,你不要驳了他的面子。” 曹操对这满院子的亲朋笑道:“我曹操不过要养一个孩子,大家何必这样客套呢?” 丁斐把手一摆:“大家是想找个机会一起聚会聚会。人生白驹过隙,不可不察。当年咱们是在一处蹴鞠的少年,如今可都当了爹!你说这日子过得快不快呀!” 曹操感慨万千,心中暗道:“是啊!已经是当爹的人啦,光阴流逝得太快了。只是自己如今却一事无成,闲居家园,蹉跎岁月又为何奔波呢?不知何年何月才得清平之世,还能不能跻身朝堂成就功名呀!” 正在他思考间,又听嬉笑连连。一个白皙俊美的青年款款而来:五官相貌,整整端端。眼睛明亮,眉毛弯弯。身材匀称,骨骼宽宽。身披长衣,锦绣团团。举手投足,气派非凡——乃是二叔曹炽的幼子、曹仁的弟弟曹纯。还有童儿吕昭捧着书简在旁相随。 “子和,你怎么这时才来?” “刚把孩子们放了。” 曹操一愣,诧异道:“如今你教乡学?” 曹纯拱手笑道:“小弟勉强为之。” 曹操另眼打量了他半天:当年曹家遭难,他爹爹曹炽暴死回乡路中,那时他才十四岁,哥哥曹仁在淮南为吏,不得不分家。也亏曹炽八面玲珑敛财有道,竟给他留下族里最丰厚的一份产业,仆僮佃户百人之众。曹纯小小年纪自己当家,管着一百多口子竟游刃有余,还能读书习学,不禁感慨道:“子和精明绝伦定是天造。” 曹纯却指了指吕昭道:“我算不得什么,这小子才是神童哩!短短数月之功,竟学到《诗经》了。” 吕昭听曹纯夸他,挠着头害羞了:“是您和子疾叔叔教得好。” 曹德正张罗置备酒食,接过话茬道:“我是不行喽!现在不过是个土财主,还是子和的功劳。阿瞒,你还不知道吧?前几日爹爹来信了,说已经打点疏通一番,咱们子和来年要被举孝廉了。” 曹操点点头:“子和,你可是咱们兄弟里第三个孝廉公了。” 曹纯却感叹道:“如今天下纷乱,黎民嗷嗷待哺犹如倒悬。我辈士人自当竭力而行,待我入朝为官,定要为社稷安危不避生死。上匡社稷之风气,下慰庶众之疾苦!” “好!有出息!”众人纷纷夸奖。 曹操无奈地笑了笑:自己当年何尝不是与他一样踌躇满志?结果又如何呢?人自然当勉励而行,但是世风之下谁又真的能上匡下慰。等他入了朝就明白了…… 酒肉果蔬摆下,众人纷纷就座,推杯换盏水陆毕陈,大家皆有说有笑。唯曹操食之无味饮之如水,他看着喜气洋洋的一家人。如今他有管鲍羊左之交,又有夫妻之情、天伦之乐,为什么还是打不起精神来呢?不知谁说着说着又提起夏侯惇、曹仁、曹洪在外乡为官为吏的事,越发惹得曹操郁闷不堪。这个时候还是丁冲最好,曹操只管与他对饮,一句话都用不着说。 酒席闹到很晚才散,曹操钻到丁氏房里,躺在卧榻之上看妻子织布:“你还不来歇着?” “再织一匹给安民侄儿也做一袭新衣服吧。子疾兄弟待咱这么好,我这当大娘的疼疼侄儿也是应当的。”丁氏揉了揉脖子,停下手里的活,“我刚才去看妹子了,她都快五个月了你怎么会瞧不出来呢?” “我大意了。” “大意还是心里装着别的事儿?肚子出来你能看不见?” 曹操把被子蒙到头上:“哎呀,我的大奶奶!你就不能闲一会儿,又是干活又是操心的。” 丁氏脱着衣服道:“人可千万不能闲下来,一闲可就懒散了。” 她这话是随口说出来的,可被子里的曹操却听得越发难受,仿佛这话是冲自己来的。这一晚他二人还是没有枕席之欢,曹操陪着她畅想儿子的未来。 第二天,所有事情都恢复到原样。曹德举着账簿算他的账;丁氏在房里继续纺她的布;怀胎的卞氏陪姐姐闲话;环儿和大丫头则为两位夫人忙这忙那;楼异又带着书信踏上行程;卞秉吹起笛子哄各家的幼儿玩;曹昂、曹安民跟着小叔叔曹纯去了乡学,吕昭抱着书简紧紧相随……又剩他曹孟德一个人啦! 他闲逛了半日,心中仍旧郁闷不堪,所有人都有自己该做的事情,而他该做些什么呢?草草用过午饭,他便骑上大宛马又回转茅庐。不过曹操没有直接回去,而是纵马在乡间驰骋,直到筋疲力尽天色渐黑才回到空荡荡的茅舍。 “一切安好!这不过是无病呻吟,无病呻吟罢了……”他独自躺在黑暗的茅屋中,不断安慰着自己。 第九章 曹操的隐居岁月 黄龙见谯 自卞氏回家后,曹操在草庐的生活越发寂寞,没人为他唱曲,没人陪他饮酒,更没人能让他抱着说情话了。可若回去住,他受不了那种琐碎的气氛,仿佛他已经不可能属于那种平淡的生活了。 思来想去,曹操忽然忆起了当年随同朱儁打仗的事,便寻来《孙子》、《吴子》、《鬼谷子》、《六韬》等书,筹措他的大作《兵法节要》。这段时间里,卞秉和楼异时不时来张罗他的生活,供米供柴,丁氏夫人则每隔十天来聊些家常,顺便取走换洗的衣物。有事可做时光便显得充实了。每日里寻章摘句奋笔疾书,转眼间就到了冬天。几卷书写烦了,又可以骑马出去射猎,小日子有文有武倒也自在。 这一日天气晴和,曹操放下笔迈出柴扉,趁着好天气刚好可以晒晒太阳,却远远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 “孟德……孟德……” 曹操听那悠悠扬扬的声音很耳熟,却一时想不起,忙四外张望。见没有人,以为是自己寂寞了,产生了幻觉。一阵失落感袭来,他想回屋躺一躺,又听到: “孟德……曹孟德……你在哪儿……” 果真有人呼唤他!曹操找不到人影,也随着喊道:“我在这儿……在这边!”连续喊了一会儿,就见正西山坳间闪出一人一骑,那人身材高大,穿武服戴鹖尾冠,两根雉鸡尾甚是显眼,鞭鞭打马而来。等快到近前才看出来,来人竟然是崔钧。 “元平兄,是你?”曹操急步迎了过去。 “哈哈哈……孟德,好久不见呀!”崔钧下马拱手道。 曹操替他牵过马:“你怎会到这儿来?” “来看看你这深山的隐士高贤嘛。” “休要取笑,你看我这草庐还不错吧。” “哎呀,你这地方叫我好找啊!”崔钧无心瞧什么景致,“先去的你家里,遇到了楼异,说你现在住茅舍隐居起来了。楼兄弟说要引路,我说不妨,就自己找来了。哪知在山坳间迷了路,我没办法了,扯开嗓子喊吧!” “快请进去坐。”曹操说着挽起他的手。 崔钧有点儿不好意思,摸了摸肚皮:“我说孟德,能不能给我找点儿吃的啊?” 曹操一愣,赶紧道:“有有有,你等等。”说罢将他让进草庐,又出来拴好马,奔厨下把丁氏留下的鱼羹端了出来。刚打算生火热一热,崔钧却跟了进来:“不必麻烦了,凉的就好。”说罢抢过去就吃起来。 曹操看得诧异,这鱼羹是自己嫌腥才没有吃完的,可到了崔钧嘴里却犹如珍馐美味。只见他端着家伙,就站在灶前大嚼,好像几天没吃东西了。曹操又寻了块胡饼,眨眼的工夫,他又干进去了。待他吃完了,曹操才把他让回茅舍,落座问道:“元平兄,你这是怎么了?混得跟逃难一样啊!” 崔钧抹着嘴道:“可不就是逃难嘛,我叫爹爹撵出家门了。” “哟!这是怎么回事儿?”曹操越发诧异,什么事能把一团和气的老崔烈惹急。 崔钧叹了口气,除下头上碍事的鹖尾冠,捋着雉鸡尾道:“全是他花钱买三公闹的。” “什么?令尊那样的资历,也……”曹操没好意思问出口。 “花钱买的太尉!这瞒不了人,如今都成了京城的大笑话了。” 曹操不解:“这里也没有外人,咱兄弟直说了吧。令尊名震北州,位列九卿郡守二十余载,早就该为公了。而且老一辈的人物又越来越少,论资历舍令尊还能有谁?为了这一两年的光景,为什么要自毁名誉花钱买官啊?” “谁说不是呀!”崔钧叹了口气,“前几个月太尉张公死了,于是……” “你说谁死了?”曹操插嘴道。 “张延张大人。” “他也死了?” 崔钧一拍桌案:“叫十常侍害死啦!” 曹操苦叹一阵:“乱臣贼子又坑杀一位忠良。” 河内张延以耿介著称,更是前朝老相公张歆之子,父子两代位至公台,到头来却丧在十常侍这帮小人之手。 崔钧却道:“不光是张延,刘宽也薨了。他救不了张公气死了。袁绍的二叔父袁逢去年也薨了。老臣们都走得差不多了,现在就剩马公一个人孤零零在东观,看了都叫人难过……” 曹操插话道:“皇上真是无药可救了,这些老臣哪个不是为江山社稷操碎了心熬白了头,辅佐几代君王的老人了,最后一个个竟是这等结果,这不是自毁长城吗?而且刘宽老爷子是帝师,哪有学生这样挤对自己老师的。” “你听我说完,新鲜事儿还在后面呢。张延死后,忽然有一天樊陵和许相跑到我家去了,这俩人说皇上有意让我父亲为太尉,但是要出一千万钱修河间宅邸。” “荒唐荒唐!”曹操摆着手,“‘不开口’和‘笑面虎’这对活宝还管这等闲事。” “我爹的脾气你是知道的,宁可不当太尉也不能做这种败坏名声的事儿啊!但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我爹也不能辱骂他俩,只好婉言谢绝,把他们撵走了。哪知过了几天,当今天子的乳母程夫人来了。老太太还真是能说,叫我爹不要坏了皇上的面子,好歹拿点儿钱出来,也免得招灾惹祸。坐在我们家绕了半天舌头,不答应她就不走。你说一个老太太,又是皇上的乳母,我们能怎么办?我爹也烦了,最后答应出五百万钱,这件事就算是定下啦。” 曹操哭笑不得:“我越听越糊涂,朝廷大事这老太太出来瞎搅和什么呀?” “谁说不是呀!可她就真来了,八成也是皇上或者宦官打发来的。”崔钧一脸无奈,“后来举行大典,皇上授予我爹上公之位。文武百官都到齐了,程夫人也去了。咱们那位皇上在授印玺的时候竟然对身边宦官说‘真可惜,要是一口咬定,肯定能卖一千万!’” “可恶!这不是侮辱人嘛!” “当时我爹红着脸都没敢回话,好在没几个人听见。可是那位程夫人可不高兴了,竟从宫人堆里钻出来,当着百官的面指责皇上说‘陛下也太过分了,崔公清明之士,怎么肯花钱买官?我替陛下讲了多少好话,他才肯拿钱意思意思,您怎么还不知足呢?’当殿她就跟皇上争执起来了,最后册封大典草草收场。” “哈哈哈……”曹操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其实她是好心,说的也是实情。” “她是好心,但是这么一嚷,天下无人不知我爹的太尉是花钱买的了。”崔钧拍着大腿叹道,“孟德,你说这事能怪我们吗?” “唉!不能怪你们,怪只怪皇上贪财呀……那你又是怎么被扫地出门的?” 崔钧红着脸嚅嚅道:“前几天我从外面回家,看见爹爹正拄着杖在院子里生气。他说自从当了三公,别人都对他冷眼相加,背后嘀嘀咕咕的。他问我的那些朋友,本初、公路他们都怎么看他。也怪我没看清老爷子脸色,就实话实说了。” “你究竟怎么说的?” “我说大家都知道您劳苦功高名望过人,当个太尉也是应当的,但是对名声损害太大了。他问我为什么,我一回答他就火了。” 曹操这会儿好像在听笑话,迫不及待地问:“你到底说什么了?” “我说……论者嫌其铜臭!” “哈哈哈!”曹操笑得肚子疼,“元平啊,你真够可以的!” “老爷子都蹦起来了,要跟我玩命呀!”崔钧一皱眉,“我从小到大都没挨过一次打。这回他举着拐杖满院子追着打,别看老头一把年纪,他是武官出身!最后逼得我跑出家,他又让管家把门关上,门闩都上紧了,不叫我回去。我在外面跪了半日,多少路人看笑话,他就是不开门。最后我弟弟州平从墙头扔出来一包袱钱,说不跑叫老爷子打一顿就没事了,一跑老头说不要我了。州平叫我出来躲几天,等爹气消了再回去。” 曹操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他也认得崔州平,虽说是崔烈老生子,却比崔元平机灵得多。曹操抹着眼泪道:“你还不如十岁出头的小弟呢!他说得没错,惹恼老人的时候说两句好话,叫他打几下出出气就好了,你越跑他越没面子。” “唉……我出了家门在本初家混了几天,在鲍家兄弟那里待了两日,大将军要收留我,怎好给人家添麻烦?爹爹还不消气,我索性就出了门到外面看看各处的老朋友。” “这么快钱就花完了吗?” “出了洛阳才知道,钱管个屁用!买块饼还得几百钱呢,皇帝新铸的四出币根本不顶用。小县都以物易物,没到中牟我就没钱了。在县城一个小功曹那里赊了半匹绢,好歹算是到你家了。博陵崔氏的脸都叫我丢尽了!” “你现在知道民间疾苦了吧。”曹操语重心长道。 “我三年没离开洛阳了。出门这几日,所见所闻百感交集,回去我更得好好辅佐大将军。” 曹操听这话茬不对,问道:“辅佐何进?” “孟德你有所不知,这两年何国舅礼贤下士,征辟了不少名士。领兵之将多出其府,忠直之臣也全赖他保全。大家正为他筹划,要铲除十常侍呢!” 曹操一阵默然。 “孟德,现在是建功立业的时候,你为什么还窝在家里,出来做官吧!”崔钧恳切地望着他,“咱们一同铲除阉人重振朝纲!” “我……我还是不想出去。”曹操低下了头,“现在的风向一日一变,谁知道明天又会怎样,我是一心想为朝廷做事,但也不能糊里糊涂丧了性命。何进之谋岂比得了当年的窦武,我等之资历也远不及陈蕃、尹勋,这件事还需再思再想。” “话虽如此,但是你这样何日算个尽头?学伯夷不如学柳下惠,你还不知道呢,当初你当的那个骑都尉,如今都不算什么稀罕官了,现在各地打仗,有点儿人马军功就能当骑都尉。鲍信也混了个骑都尉,鲍鸿当了扶风县长,领兵平叛立了不少军功。大家都升了!” “本初兄现在如何?”曹操最看重的还是袁绍。 “袁本初被大将军辟为掾属了。” 曹操简直被震住了。袁绍是诸多才俊的核心,他既然都肯出来为何进效力,那这位国舅必定可以保。崔钧趁热打铁道:“不光是袁绍,还有伯求兄,他也当了大将军掾属。” “啊!?”曹操简直惊呆了。 “还有刘景升、张孟卓、华子鱼、孔文举、边文礼,河北的田丰田元皓,荆襄的蒯越蒯异度,颍川的荀攸荀公达。王谦做了大将军长史……”崔钧说出一大串名士,个个都比他曹孟德的名头响亮。 曹操汗流浃背,叹道:“草庐方一载,世间已大变,我已经成了井底之蛙了。” “孟德,出来做官吧!何国舅一句话的事儿,大家都盼着你呢!” 曹操的心情有些矛盾,想了半天还是道:“我与你们不一样,我是寒心呐!当初棒杀蹇图得罪宦官,被遣出了京师;在顿丘百姓颂我,结果却是遭逢大难;任议郎空坐了两年冷板凳,领兵打仗却杀了那么多无辜百姓;在济南辛劳一年却毫无作为……咱们年龄相仿,可是你们谁比我经历的坎坷多?一次一次的失望,这样的朝廷还能有什么希望?我看这事就算了吧。” 崔钧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或许你还是得再想想,我自然不能强人所难。但是你记着,大伙谁都没忘了你,你临危受命平黄巾的功劳大伙都记在心里。你毕竟才三十三岁,你爹爹还……” “我意已决!”曹操斩钉截铁地打断了他,“我不要在这污浊之世再食俸禄。天下不清明,我就在这里隐居下去。一辈子不清明,我就老死在这里!” 崔钧愣愣地看着他,半天嘴角才抽动了一下。曹操觉得自己失态了,解释道:“对不起……我……” “没关系,没关系。不提这些了……不提了……”崔钧觉得这气氛太沉重了,改容笑道:“我见你这茹毛饮血的日子也不赖嘛。” “还说得过去。” “写什么呢?”崔钧看见几案上的竹简。 “兵书,我要把诸多兵书融为一炉,写一卷《兵法节要》。” “这等才学真是可惜了。” “书写出来可以传世,有什么可惜的。”曹操白了他一眼,瞧他手里摆弄着雉鸡尾,“我说你大老远出门,还戴着鹖尾冠,碍不碍事?” “哦,现在京师时兴这种冠。插两支大雉鸡尾,多威武!” “华而不实。”曹操撇撇嘴,“你还是脑子死板,这两根鹖尾遇到识货的人,足够换你的路费了。何至于混成这样!” “是吗?”崔钧小心翼翼地捋着,“那我也舍不得卖钱。” “既然舍不得,就赶紧回京吧。” “我也想回去,进不了家门。就是进去了,见了爹爹,他骂我不孝不要我,我怎么答对呢?” “我教给你。”曹操笑了,“你就说舜之事父,小杖则受,大杖则走,非不孝也。” “嗯……孔子也说过。”崔钧想了想,“肯定能管用?” “应该行。” “好,那我去试试吧。多谢了!”崔钧说着起身就要走。 “你大老远来一趟,不在我这里住两天吗?” “没工夫了,我还得去南阳联络些名士。回去时还要去趟颍川,帮大将军拜谒陈仲弓、荀慈明二位老先生。”陈寔、荀爽乃颍川高士,他二人再加上北海的儒学宗师郑玄,乃是当代三大隐贤。他们虽没有任过官,却是公认的道德典范,每有三公出缺,朝廷必要给他们下一道征召,可他们从不曾接受。久而久之,这就成了一种形式。 “你已囊中羞涩,拿什么到南阳打一个来回?” 崔钧一笑:“那可要指望孟德了。” 曹操寻出三匹绢来道:“我的财物全在家中,这里只有三匹绢,是我夫人织出来让我周济附近百姓的,今天先周济你啦!” “好好好,只要够我走到南阳就行。回来的路费,我再找许攸他们家要!” “你一个太尉之子,满处打饥荒,像什么样子?” “我家现已经无名声可言了。”崔钧接过绢去,仔细地系了一个包裹,“不打扰你的大作了,再会再会……我回京后定在大将军面前提起你,等着朝廷来人请你吧!”撂下这句话,他一阵风似的就窜了出去。 “你!?可恶……”曹操怒冲冲追出去,见崔钧已抢步上马,头顶的雉鸡尾却缠到了缰绳上,歪着脑袋狼狈不堪。 曹操转怒为喜,笑道:“活该!叫你多事……我劝你把这劳什子的玩意收起来,拜见高贤隐士切不可如此张扬。” “知道了。”崔钧总算是把缰绳抖开了,“别人说这话我不信,你说我一定听。你现在也是隐居的高贤嘛。再会啦!”说罢打马奔南而去。曹操望着他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到了,才慢慢回到茅舍,坐下来提笔却一个字也写不出来。他的感觉已经没了,崔钧的偶然拜访完全打乱了他的生活。为什么?为什么?他把笔一丢躺到床上,这隐士高贤又陷入了无边的郁闷。 不知躺了多久,就听一阵马嘶,柴扉顿开,卞秉跑了进来:“姐夫!快回家,我姐姐要生了!” “什么!?” “这孩子要早产,快跟我走吧!”卞秉一把将他拉起来。 曹操也顾不得披件外衣,跟着出门牵了大宛马,骑上就往家赶。这一跑起来可就看出马匹好坏来了,大宛马万里挑一的良种,卞秉的马哪里赶得上?不一会儿工夫就落得瞧不见影儿了。曹孟德真是心急如焚,恨不得肋生双翅飞回家中。可他越着急越催马,迎面吹来的风就越大。 令人讨厌的是,这狂风中卷着黄沙,不留神就会眯眼。少时间忽然黄沙骤起,铺天盖地的扬尘把天空都染黄了。前面凛冽的大风打着卷,把荒野的沙土卷起,仿佛一条从天而降的黄龙! 曹操也顾不得有没有危险了,用手捂住鼻口,眯起眼睛,纵马低头就往前闯。待闯过那阵黄沙,风渐渐就小了,他却搞得一脸尘土,暗暗咒骂鬼天气,继续往家赶。今天这一程,大宛马算是彻底显出了脚力,远赛过当年救长社的奔袭。 不多时这五十里就跑下来了,曹操也不下马,直接催马入庄园,远远就见大伙早守在他家院门口了。 “来晚喽!”夏侯渊第一个扯起了嗓门,“孩子都生下来了,将来你必定做不了这孩子的主。” 曹操感觉眼冒金花,打着晃下马,只管往里挤也不答话。等跌跌撞撞到了卞氏房门口,丁氏夫人从里面出来,问道:“你怎么这么狼狈?快来看看吧,孩子早生下来了,都洗完澡了。是儿子!儿子呀!” 听她道出儿子,曹操并没说什么,心里还是惴惴的。 当年刘氏夫人产子而亡,那一幕惨剧不知困扰了他多久。他简直不敢再面对产妇了。怵生生进了屋,却见卞氏躺在榻上,额角的汗已经拭去,正朝着他笑呢! 卞氏根本不像刚生完孩子,底气十足道:“阿瞒,咱们儿子真疼我,都没叫我费什么气力。”曹德媳妇笑嘻嘻地把襁褓抱到他面前——白白胖胖的,哭得可真欢呐! 母子平安一切安好,曹操提着的心总算是放下来了。 “想不想抱?”兄弟媳妇笑道。 “哦。”曹操伸手就要接孩子。 丁氏赶忙拦着:“别抱别抱!瞧你一身的黄土,快去洗洗脸洗洗手,掸掸衣服!” 曹操听了他的话,探手就要在一旁的盆里洗手。 “哎呀!你是怎么回事?那是给孩子洗澡的,你没看见吗?”丁氏都气乐了,“一盆子血水能洗吗?去外面洗。” 卞氏对丈夫失常的举动有些失望,看见儿子为什么不笑呢?他虽然赶了回来,心却根本不在这里。她望着丈夫的背影,不自信地强笑道:“他一定是乐晕了……大概乐晕了……或许是吧……”丁氏无奈地与她对视了一眼,都是跟曹操同床共枕的,俩人的感觉相同,这不言而喻了。曹操似踩着棉花般走出来,夏侯渊、曹德赶忙过来为他拍去身上的土,亲友们紧紧围了上来。 “又得了儿子高兴吗?” “你们长房人丁兴旺啊!” “他都傻了!” “叫什么名字啊?” “对呀,起个名字吧。” 曹操只感觉黑压压的人群挤到面前,也不知是黄沙眯眼还是怎么着,所以人都恍恍惚惚。只看见吕昭抬手递了笔来:“爷,您把小弟弟的名字写我手上吧!” 他接过笔,不由分说在他掌中写了一个“不”字。 “这叫什么名字?”大家议论纷纷,又见曹操提笔重重地在下面加了一横,似乎还想将这一笔弯下来,却忽然顿住了。他悚然摇了摇脑袋,一句话都没说,把笔往弟弟手里一塞,跟着楼异洗脸去了。 众人都紧跟其后继续拿曹操开玩笑,只剩曹德与吕昭还在那里。吕昭把手倒过来一看,笑道:“我认识这个字,丕!这小弟弟叫曹丕。” “丕者大也。这名字好霸气啊!”曹德笑了,但当他仔细看吕昭掌中这个字时,笑容忽然凝固了,“这个丕字怎么会是……他想写那个‘否’吗?” “二叔,这名字不好吗?” 曹德想说什么,但还是忍住了,只强笑道:“没有,叫曹丕挺好的……挺好的……” 吕昭眨么着黑豆般的眼睛,搞不懂这是怎么回事。 第十章 皇帝卖官,曹嵩出价一个亿 买官风波 中平四年(公元187年)十一月,由于暴发了渔阳张纯、张举的大叛乱,刚刚上任五个多月的太尉崔烈成了替罪羊,刘宏借口其失职将之罢免。但接下来的事情却令曹操兄弟咋舌——老爹爹曹嵩承诺出资一亿钱买太尉一官! 此事一出何止洛阳、沛国两地,全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州郡县乡大街小巷无不议论纷纷:曹巨高本为宦官养子奸竖遗丑,位列九卿把持朝堂,党附阉人恬不知耻,竟以亿万家财贿赂小人取媚昏君,换取上公之位,哗天下之大然!再说两千石俸禄的人,亿万家资又从何而来?无非贪赃枉法巧取豪夺,欺压良善狠榨民财。崔烈买官出自无奈,他曹巨高奸诈小人不择手段,哗众取宠毫无廉耻…… 士林同僚无不齿冷,黎民百姓无不唾骂! 老曹嵩一封要钱的文书打到谯县家乡,曹操、曹德、曹纯羞得家中一坐,连门都没脸出了。 “哼!这可真是天要下雨,爹要买官呀!”曹操气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他偏要买咱也拦不住。”曹德耷拉着脸,“既要钱,打开库房拿给他吧!《孝经》有云‘谨身节用,以事父母’,咱们兄弟把心尽到就是了。” “你说的是庶人之孝,非士人之孝!”曹纯插话了,“父有争子,则身不陷于不义。故当不义,则子不可以不争于父。” “不对,《孝经》还说……” “行啦!行啦!”曹操听不下去了,“什么节骨眼儿?你们俩还有心思辩经……” 曹纯把嘴撇得高高的:“我还没出仕呢,先摊上这么一档子窝心事,有这么个伯父,将来同僚百官怎么看我呀?” “你这孝廉谁给的?”曹操白了他一眼,“他是你伯父,他更是我亲爹!我们俩当儿子的能怎么办?事情已经出了就别计较谁对谁错了,先解决问题才是真的!” 曹德虽然满口表示应承,但心里也很不满:且不说买官一事对错,单这亿万家财,不少钱是他辛苦操持家业才有的,虽说是老爹伸手多少都该给,但岂能事先连个招呼都不打。人言随心不越矩,老子用儿子情理得当,但也得为儿孙留些福禄、存些阴德呀!想到这里便坦然道:“我看没什么问题,咱们的钱粮、绢缯库里本就有不少,再把这俩月的开支控制一些,老爷子京里还有不少梯己,凑一凑就够了。咱家还不至于砸锅卖铁!” “你说得可真轻巧,”曹操见他没明白自己的意思,“钱不难凑,可是怎么给他送呀?” 这一言可把曹德点醒了:对呀!现在是什么年月?强盗横行匪患猖獗,这亿万财产拉开队伍有几十车,现如今此事天下皆知,多少亡命徒沿路等着这笔财呀!这么一想,曹德汗下来了,拍着脑门道:“不好办……这该如何是好?” 曹纯也吓了一跳:“这数目太显眼了。” “爹爹糊涂呀!”曹操一拍大腿,“如今这年月万不可露财!这个名声嚷嚷出去,谁人不知咱曹家有钱?穷朋友要伸手,乡里乡亲更得求周济。贼人就是不偷不抢还得惦记咱呢,更何况天下尽是亡命徒。从此以后,咱曹氏一门多事矣!” 曹德唏嘘不已:“远的顾不上,眼前这事儿可怎么办呢?答应了不给钱,宦官岂能善罢甘休,皇上还不得抄了咱的家?都换成金银细软成不成?” “那肯定不行!”曹纯先给否决了,“小小谯县有什么宝物?你把丁斐的金库换空了也没多少东西,一亿钱呐!那得多少东西?再说金银在咱们这里稀罕,在京师之地就不算什么了,到了洛阳一准儿换不出这么多,要是那么干咱们赔大方了。依我说,找郡将老爷借兵护送。” “没听说过!”曹德简直气乐了,“哪儿有国家的兵替财主押运东西的?” 曹纯到这会儿也满不在乎了:“咱也别顾那么多,干脆我也豁出我这孝廉的脸面不要了,憨着脸去找郡将试试吧。” “咱不要脸,人家还要脸呢!”曹德头上汗涔涔的,“袁忠是个什么人,你心里不清楚?他把名声看得比性命都重,因为耿直与同族的袁逢、袁隗都绝交了,岂会帮咱办这种事?” 曹纯眉头拧成个大疙瘩:“那咱找夏侯家、丁家多凑点人?大不了咱再出点儿钱就是了。” “这不是多少钱的问题,”曹德连连摆手,“人家也是有脸面的,夏侯惇一方名士,丁斐的族叔丁宫如今也是九卿之位了。就是人家肯帮忙,你好意思折人家的脸面吗?这事不光彩,越是好朋友越不能牵扯进来。”他这么一说曹纯也没主意了,哥俩默默无言都盯着曹操。 曹操一拍巴掌:“咱自己运!” “什么!?”哥俩吓一跳。 “没问题的。子和,你去把楼异找来。” 曹德见曹纯犹犹豫豫地去了,问道:“阿瞒,你真的有把握吗?咱家的仆僮都去才多少?种地的佃户不顶用的。” “哼!”曹操冷笑一声,“已经露了财,干脆咱学孟尝君吧!庄门口竖起大旗招募家兵,咱家也当土豪啦!不管是流民、逃犯,只要有力气咱就收。” 曹德是老实人,眼睛都瞪圆了:“这成何体统?” “你以为这趟子事完了就天下太平吗?咱家从此得有个防备,以后这些人就给咱家护院啦!此为长久打算,这年头你不强硬人家就要吃你,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啊!”曹操讲到这里突然有些兴奋,“等人招来,我选出几百强悍人物,带着他们押运财物进京。就这么定了。” 说话间楼异匆匆忙忙来了:“大爷您有何吩咐?” “带人竖起旗帜,招募穷苦之人和流民。好酒好肉招待他们!” “诺。”楼异只管应承,不敢多问。 “再有,你还记得辕车、突车吗?” 楼异低头想了想:“是什么东西?” 曹操提醒他:“当初在皇甫嵩营里……” “哦!小的知道,守城之物,布置辕门、突门之用。” “就是这个!你……”曹操回头看弟弟,“德儿,你说这些财货得有多少车?” “若都换成四出、五铢不易,恐怕还得有些绢帛,差不多有三十多车吧?” “楼异!”曹操一转脸,“你去找匠人,也把会干木工活的人全动员起来,打造五十辆辕车、八辆大的突车,备好二十丈粗麻绳。” 楼异吓得一哆嗦:“您这是要打仗啊!” “对喽!押着这么多财货,岂不就是打仗?”曹操拍拍他的肩膀,“多找些刀枪棍棒,天冷准备厚衣服,告诉厨下置备炒麦口粮。押运的人你去选,挑胖的挑壮的,先选三百人。走吧!” “诺。”楼异一溜烟去了。 曹德不禁感叹:“我们都不成,还是哥哥你能办事!” 竖起招兵旗,自有吃粮的。十里八村没着落的汉子全来了,曹家的庄院比集市都热闹,只要选上了二话不说先给一斗粮一匹布。楼异站在大车上一边招呼选人,一边催木匠干活。三天下来该置备的也算差不多了,楼异的嗓子也喊哑了。 临出发的前一晚,在曹家庄院里摆开了流水席,三百壮士连同家人仆僮都开了荤。夏侯家拉来的牛羊一口气宰了三十多头,又把丁冲藏的好酒赊来几十坛,大冬天在院子里外烧起火堆,这些粗人吆五喝六甩开腮帮子这通吃呀!都是饿久了的,见了酒肉比见了爹都亲。 曹德、曹纯坐在主家席上看得直哆嗦,曹昂、曹安民俩孩子吓得不敢出家门。左右当家的夏侯廉、丁斐都不愿意来。倒是夏侯渊、丁冲来了,一个是大老粗、一个是有酒就来,俩人倒很受用。 气氛太乱,曹操扯着脖子对弟弟喊:“子疾,你是当家的,对大家讲两句吧!”他岂敢发一声,只道:“大哥,你来吧!” 曹操便不推辞,迈腿站到了桌案上,开口便嚷道:“肉肥不肥?” “肥!”这一句话就把穷汉们的注意力集中过来。 曹操作了个罗圈揖:“列位兄弟,我曹某人请客,是想请大家帮个忙!我家老爷子如今当了太尉了!”他说到这儿故意提高了声音,“但是他妈狗阉人要勒索我爹的钱财,若不然就要把我们家刀刀斩尽刃刃诛绝,抢劫一空!” 曹德身子都木了:阿瞒的瞎话怎么张嘴就来呢?哆哆嗦嗦拿起酒来呷了一口,却听到不知谁喊了一句“那咱反了吧!”吓得他一口酒全喷了出来。 “反不得!反不得!”曹操直摆手,“我老爹的命还攥在人家手里呢!现如今老爹叫人家关起来了,连块饼子都吃不上,十常侍倒是大鱼大肉。我得拿钱换老爹的命呀!我从小没娘,是我爹一把屎一把尿把我们兄弟拉扯大的,当年没钱读书我爹把裤子都卖了。所以我要对得起良心,咱实话实说……” 曹纯把头扎到桌案下面偷着乐:你有一句实话吗? “兄弟们!”曹操端起一碗酒,“明天,大家跟着我到洛阳送钱。为了咱老爹,一路上要是有强盗咱就跟他们玩命!我先干为敬。”大伙吵吵嚷嚷都把酒灌下去,却听曹操话锋一转,“但是丑话我也得说在前头,这钱是救我爹命的!送到了洛阳,回来我还请大家吃肉喝酒,还给你们粮食。若有谁趁火打劫,敢偷敢抢……” 他话未说完,只见穷人堆里站起一个大个子,嚷道:“那谁他妈是狗娘养的!曹老爷对俺不薄,谁敢偷钱俺第一个跟他没完!人家财主跟咱讲良心,俺们也得跟人家讲良心,对不对啊?” “对!对!”所有人都随声附和。 曹纯一看喊话的是秦邵,不禁又是狂笑。这必定是事先安排好的。 “好!”曹操又端起一碗酒,“只要大家帮我这个忙,以后大家的困难我也帮!缺房子、缺地、缺钱、缺老婆都有我呢!我给大家唱个曲,助助大家的酒兴,明天一早咱就出发!”说罢回头招呼曹德、曹纯、吕昭,“一块唱一块唱!” “唱什么呀?我们哪儿会呀?”仨人面面相觑,却听曹操已经扯开了嗓子:“倬彼甫田,岁取十千。我取其陈,食我农人……” “是《甫田》!”吕昭拍着手笑了,“咱们跟着唱吧!” 四人放开了嗓子,越唱越高兴: 〖倬彼甫田,岁取十千。我取其陈,食我农人。自古有年。 今适南亩,或耘或耔。黍稷薿薿,攸介攸止,烝我髦士。 以我齐明,与我牺羊,以社以方。我田既臧,农夫之庆。 琴瑟击鼓,以御田祖。以祈甘雨,以介我稷黍,以谷我士女。 曾孙来止,以其妇子。馌彼南亩,田畯至喜。攘其左右,尝其旨否。 禾易长亩,终善且有。曾孙不怒,农夫克敏。 曾孙之稼,如茨如梁。曾孙之庾,如坻如京。 乃求千斯仓,乃求万斯箱。黍稷稻粱,农夫之庆。报以介福,万寿无疆。〗 “田亩大无边,收粮万万千,仓中取积谷,供与我农夫……有田有粮有儿孙。”一首《诗经·甫田》唱出了穷汉们共同的期盼。真唱得那些铁铮铮的汉子们热泪盈眶,唱得他们顿足捶胸,唱得他们推杯换盏,不知不觉间也把这帮人对曹家的亲近感唱出来了! 丁冲早醉得不成样子了,两眼发直呆愣愣坐在那里,模糊不清地喊道:“喝酒!” “喝!”所有人都端起了碗——玩命灌吧! 这场酒直闹到亥时才散去。曹孟德长出一口气,回头对弟弟道:“这帮人现在能用了。” 曹德叹服得五体投地,作揖道:“哥!从今往后,这个家你来当吧!小弟心悦诚服。” “非常之时非常之用,弟弟你还是一家之主。”曹操说到这儿有些感伤,“为了咱爹……不论是非对错……咱俩……” “咱俩且愚孝一次。”曹德笑着接过话茬。从小相依为命,可谓心有灵犀。“阿瞒,明天上路,你早些休息吧。”待兄长走了,曹德却带着家丁收拾东西,把余烬的火星一处一处踩灭…… 曹操回到丁氏房里,见她还在织布,便带着醉意从后面抱住她:“夫人,别忙了。” 丁氏今晚却很高兴,微笑显得格外灿烂,平庸的相貌在灯下更觉朦胧:“你今天终于笑出来了。你知道自己多长时间没笑过了吗?” 曹操叹了口气,没说话。 “你是个俗得不能再俗的人,”丁氏依旧推着织机,“当隐士,你想都不要想。” “那可未必。”曹操一耸鼻子,“此行不过是事到临头不能不管罢了。子疾是个书呆子,子和还小,其他族里兄弟都是废物,不指望我还能指望谁?” “你看看,你还是舍不得家吧?” “但我舍得国。” 丁氏一转身:“舍不得家的人自然舍不得国!” 曹操在她额角吻了一下:“咱们歇息吧!” “你去妹妹那边吧。” “我偏不!”曹操在她胸前摩挲着。 丁氏推了他一把:“你去陪陪她吧,生了儿子都不给人家一个笑脸。她跟我哭了多少次了,你还有个当爹的样儿吗?” 曹操停下了手:“那我……” “去吧去吧!” “我去去就来……”说着他便匆匆忙忙走了。 丁氏手中的梭子不动了,自言自语道:“说得好听,到了那边你怎么还能回来……” 第十章 皇帝卖官,曹嵩出价一个亿 废帝阴谋 转天清早,三百壮士列队齐整,每人一条枣木棍。曹家心腹家丁赶出拉财货的马车,马车后面再挂辕车、突车。曹操、楼异各自乘马佩剑,刚要出发,夏侯渊带着几个人赶来了,还说若不是丁冲喝多了叫不醒也会去的。曹操千恩万谢,总算是离了家园。 沛国与洛阳相隔一千二百里,曹操不知走过多少次,但只有这一次最迟缓而紧张。虽照旧取道柘杞之地,可这样繁复的队伍拉开了足有半里地,步行护送缓慢得很,加之冬日天短,一天走不了多远。更要紧的是人多货多,一路上绝不可能入城休息,驿站也收容不了,唯一的办法就是露宿。 曹德已经提前为大家备好充足的干粮,到了夜晚曹操止住队伍,喊一声:“落驮打盘,安营扎寨!”三十辆马车围一个圈,牲口解下来单栓,这样就是有人行抢都不可能整车带走了。然后将五十辆辕车解下,在外面再围一个大圈,这就成了一座流动的营寨,东南西北让出四道门,以麻绳绑缚突车竖起,就又有了四座突门。里面的人汲水遛马自由出入,外人想要进来,突门边却有专人把着。夜深人静时,另有值夜之人,只要点上火把爬上辕车一坐就可以了。 夏侯渊看得咋舌:“这简直像是座营寨。” “这就是营寨,”曹操笑了,“只不过是古人之法,如今打仗不用战车了,这样的车营也就不常见了。不过咱们用来保护财物却是再合适不过。” “你跟谁学的?” “墨子。”曹操摇头晃脑。 “磨子?还碾子呢?” 楼异都笑了:“您可真是个白地,我都知道墨翟,兼爱、非攻嘛!”曹操连连点头:“不错,墨子其人虽倡‘非攻’,却是格外善守。这车营之法就是他留下来的。” 就这样,白天大家举着棍子护卫,晚上扎下车营休息。如此安排可谓针插不透。夜晚也确有勘视的匪人,无奈望营兴叹铩羽而去。队伍行了六天,总算是平平安安到了豫州,待过了中牟,至河南之地,曹操便不让那三百汉子再往前走了。一来河南之地天子脚下怕惹是非,二来更是怕他们到京看见太尉府,那编的瞎话可就被戳穿了! 夏侯渊先带着三百汉子回转,曹操、楼异则率领心腹家丁继续前进。入了关就不必再担心贼人了,没了步下之人,马车也可以放开些脚程,第二天晚上就赶到了都亭驿。再往前十里就是洛阳城了,但这一路行来人困马乏,夜晚又关了城门,大家只好再露宿一夜。 转日天还未亮,曹操就起来了,他把大家都叫醒,吩咐将所有的辕车、突车都烧了。 “为什么?留着以后还可以用呢。”楼异不解。 “冕弁兵革,藏于私家,非礼也。此是谓胁君也。”曹操说着跨上了马,“快烧了吧,叫人看见是要惹麻烦的。” “诺。” “咱们自己人这几日受累更多,你就带他们在洛阳多休养几天,不忙着往回赶。”曹操抖开缰绳调转马头。 “大爷,您不同我们进城吗?” 曹操摇摇头,望了一眼十里外那巍峨的京师城郭:“洛阳城我不想再去了。趁着天色未明我赶紧走,免得遇见熟人。” “难道您都不去见见老爷吗?” “爹爹已经如愿以偿问鼎三公了。你替我转告他老人家,亿万家财已尽,叫他好自为之吧。”说罢曹操在大宛马身上狠着一鞭,奔东南而去。回家的路上,完成护送的喜悦感渐渐褪尽,随之而来的,那种难耐的空虚又一次侵占了他的心绪。 曹操一路上都在想,自己究竟想不想回到洛阳呢?难道当初辞官的选择错了?多少次他想驳回马头,但还是忍耐住了。丁氏说他是个俗人当不了隐士,在崔钧面前他又大话说尽覆水难收,这样灰头土脸地跑回洛阳,脸面又置于何地呢?最后他还是下定决心不回去,既然有了选择就不能够再回头……他不停地纵马狂奔,一定要追上夏侯渊他们,生怕没有人同行他会忍不住再改变主意。 到家后的第二天,忽有天使驾到,朝廷征他入朝为官。 曹操躲在夏侯家不肯面见,心中暗暗咒骂崔钧多事。 待天使走后,他才回到家中。曹德笑嘻嘻地问:“阿瞒,你还真像个隐士,即便不肯应征,面总是要见的。” “见什么?不见心里更踏实。” “你知道朝廷调你当什么官吗?” “不想知道。”曹操赌气道。 “典军校尉。” “什么什么?”曹操听了一愣,“你再说一遍?” “典军校尉。”曹德一字一顿道。 “怪哉!有司隶校尉,北军五个校尉,步兵、越骑、屯骑、长水、射声,哪儿来的什么典军校尉。这是个什么官呀?” “典军的呗!”曹德凑到他跟前,“大哥,您就去吧!领兵典军不正合您的脾气吗?” 曹操扭头不理他。 曹德却道:“哥,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那日你给侄儿起名字,为什么把那个丕字写成……” 曹操立刻打断:“我一时不慎写错了,不行吗?” “行!”曹德见他一把年纪竟耍起小孩子脾气,暗自觉得好笑,也不与他争辩,径自去了。 一个人静下来曹操越发觉得难耐,想要回到草庐,却见卞氏抱着孩子倚在马厩前。 “你抱着儿子在这里干什么?” “怕你跑了!”卞氏娇嗔道,“你又想回你那个草庐了吧?” “嗯。”曹操低下头。 “我也想去,你再等一年好吗?等咱丕儿大些,我陪着你,咱们一起去住。”说着她将孩子塞到丈夫怀里,“你看看,小家伙多胖呀。” 曹操抱上儿子心就软了,还不待说什么,就听身后传来丁氏的声音:“你走吧,永远别回来。这个家装不下你啦!天天给我们脸色看,我们哪一点儿对不住你了?去你那个鸟不生蛋的地方,编你那个没人看的破书去吧!儿子你也别要啦!” “姐姐也别轰他走,”卞氏笑着接过话茬,“不就是为了编书嘛,叫他在家编。家里还有竹子,明儿咱们一起削些竹简,好不好?” “我无所谓,你问他呀!”丁氏抛了个媚眼。 这姐俩一问一答,曹操苦笑不已。他对两个老婆各有不同,怕丁氏来硬的,更怕卞氏来软的。这两个夫人串通一气同时使出看家本领,就只能百依百顺了。他心里清楚,弟弟也好,妻子也好,都是希望他打起精神来,便支吾道:“好,我不去了,不去了。” 于是第二天,丁氏不再织布,卞氏也把孩子托给了奶娘,两位夫人亲自为他削竹简,卞秉和吕昭也放下自己的事来帮忙。四个人都是有说有笑的,排遣了曹操不少郁闷。 大家正干得起劲的时候,楼异自前院跑来说有故人求见,并说此人是他回来时在途中碰见的。曹操颇为诧异,忙叫大家散去,少时间却见楼异引来一位四十多岁的人,模样像个老书生,却相貌生疏并不相识。 “敢问阁下是……” 那人颇为谦恭,拱手肃然道:“吾与曹大人并不相识,乃有故人之信相送。” “莫称大人,在下现是乡野村夫。快请!”曹操将其让入客堂落座,“敢问书信何在?” 那人缓缓摇头:“并无书信。” 曹操一皱眉:莫非此人戏耍我?还是另有图谋? “此事干系重大不敢落笔,因此在下特来口授。” “哦?”曹操倒有点儿好奇了,“不知是何人口信。” 那人捋髯道:“南阳许攸、沛国周旌二人。” 曹操大为诧异:许攸乃桥公门生,京师之友;周旌乃师迁外甥,家乡旧交。这两个人怎么会同时差他来送口信呢? 那人微微一笑:“许攸在京师谋刺十常侍,事泄而逃,现得冀州刺史王芬保护。周旌自昔日师迁被王甫陷害,一族蒙难,辗转流落,现也在王使君处任从事。二人在高邑相识。” “那阁下一定也是王使君麾下喽?”曹操觉得这事诡异,“敢问先生名姓。” 那人低头谦恭道:“在下汝南陈逸。” “原来是陈……”汝南陈逸?曹操突然意识到这人是谁了,赶忙起身离座大礼相见,“不知陈先生驾到有失远迎。” 陈逸双手搀起曹操,反给他施了一个大礼:“孟德贤弟为家父昭雪才不得不弃官,逸深感大德,今日一为送信,二是特意登门道谢。逸来得唐突,望贤弟海涵。”汝南陈逸就是老太傅陈蕃之子。当年陈家满门被王甫、曹节害死,只他一人在陈留名士朱震的保护下逃出洛阳,事后朱震一家因此被害。多少条人命才换了这陈家的唯一骨血。曹操自济南辞官,直接原因也是因为想给陈蕃翻案。 曹操又连忙搀他:“陈先生,我可当不起您这一拜。” 身份已明确,曹操便放心了,忙问:“先生与许周二人有何事要操效劳?” 陈逸道出来意后,可把曹操吓坏了: 当今天子刘宏本是河间王一脉,在翻修南宫之后,竟要扩建昔日河间王府,命冀州刺史王芬办理此事,却是工费自筹。如今冀州民不聊生,王芬数谏,皇上不从,竟还要北巡回旧宅居住。冀州吏民无不激愤,因此王芬与许攸、周旌、陈逸歃血为盟,要借昏君北巡之际将其扣留,另立宗室合肥侯为帝。现闻朝廷欲征曹操典军,特意来请他加入,以为内应,同谋废立之事。 “孟德贤弟,正因此事机密他们才不能亲自前来。世人多知你与他们相识,可你我二人素未谋面,我来不会有人怀疑。你可愿与我等同为此谋?”陈逸迫切地望着他。 曹操从惊诧中清醒过来,起身踱了几步道:“恕小弟不能从命。” “啊?”陈逸似乎没有想到这个结果,“莫非孟德对我还有什么怀疑?”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卷书简递给曹操,“在下却是子远差来,此物你必识得。” 曹操展开一看,不由感慨万千:此物岂能不识得,这是桥公家学,昔日亲笔所写的《礼记章句》啊!看见桥玄的笔迹,曹操一阵哽噎。 陈逸见状忙趁热打铁:“孟德,此乃桥公赐予许子远之物,你看在桥公之面可否相助?” 曹操闭上眼摇了摇头:“桥公若知,必不肯纵容子远为此无父无君之事。”陈逸又道:“那周旌呢?当年你为争一婢打死人命,周旌与你不过一面之交,竟上下打点。沛国相师迁获罪亦与此事有干,如此厚重的恩德,你都不念吗?” 曹操心头又是一震,叹息道:“此婢现乃小弟内子。小弟自当感念周旌之德,但师郡将一代耿介之臣,若在天有灵,定不会同意私自废立之事。”陈逸见此二人无用,忙起身再揖:“此二人不论,在下之父名扬海内,为一代士人之尊。终被昏君阉竖所害,孟德请念家父之冤,怜在下之孝,解天下黎民之倒悬。” 曹操心绪更乱,只得搀扶道:“陈兄执迷不悟,令尊为斗奸人三贬三复,几曾有过废立之心?当年他有太傅之尊,窦武有国丈之威,二人忠心报国只除奸佞未有僭越。兄如今所为对得起令尊吗?对得起朱震一门舍命相救吗?” 陈逸反被他问得哑口无言了,只得仰天长叹:“唉……人各有志不得强求。因愚忠失此良机,天下百姓还要受苦。大义当前,大义当前啊!竟不念伊尹、霍光之义哉?”说罢就要走。 “陈兄请留步。” 陈逸回过头来:“孟德回心转意否?” 曹操依旧是摇头:“你们太痴了!此事绝难功成,小弟试为汝等解析,可否?” “愿闻其详。” “夫废立之事,天下之至不祥也。古人有权成败、计轻重而行之者,如兄所言伊尹、霍光。伊尹怀至忠之诚,据宰臣之位,处官司之上,故能进退废置,计从事立。至于霍光,他受孝武帝托国之任,乃是外戚之人。内有太后居宫中秉政决策,外有群卿处朝堂随声附和,加之昌邑王即位日浅,未有贵宠,朝乏党臣,议出密近,故能废立于掌握,事成如摧朽。”曹操走到陈逸面前,拉着他的手,“陈兄,今诸君徒见昔日之易,未睹当今之难呐!您好好想想,结众连党,串通诸侯,这何异于当年的七国之乱?以合肥侯之贵,难道比得上吴王刘濞、楚王刘戊吗?行此非常之事,欲望必克,岂不危乎!” 可谓一言点醒梦中人,陈逸不禁悚然:“这、这……” “你劝我回心转意,我劝你回头才是!兄速速回转冀州,对王使君晓以利害,劝他不可行此凶事。” “晚矣!晚矣!”陈逸顿足失色,“王芬已借黑山之事上疏请兵,恐怕现已在军中安插亲信了。” 曹操拍拍他的手:“纵然是不可解,陈兄当设法营救许周二人。” 陈逸失魂落魄往外走:“弥足深陷不可返矣。” “那陈兄你去哪儿?” “我说你而来,事不得成有何颜面见王使君?又岂能反说许攸、周旌?出了你的家门,我便四海漂流再待天时……”陈逸回头略一拱手,“孟德,有缘再会吧。”说罢踉踉跄跄而去。 曹操望着他的背影心里越发不是滋味:虽然自己有理有据,却将许攸、周旌一干故人也得罪了!秦宜禄替何苗拉拢我被我骗了,崔钧请我出山被我驳了,陈逸替故友来求我又被我拒绝了,朝廷的征召也躲了……我这是怎么了?人缘都伤尽了!就为了当这个乡野隐士割舍了那么多,可是我为什么还不满足呢? 踱了几个圈子之后,曹操越发心中恼恨无以排遣,眼瞅每一样东西都不顺眼。气急败坏出了客堂,看见院子里丁氏、卞氏、吕昭、卞秉又回来削竹简,走上前一脚把堆好的竹片子踢了个满天飞! “你干什么?”丁氏蹙眉站了起来。 曹操也不理睬,继续踢。卞秉忙一把拉住他,笑嘻嘻道:“姐夫!姐夫!消消气儿,你这是跟谁生气呀?” 曹操这会儿已经不讲理了:“我、我……我跟你们生气!” 四个人面面相觑。曹操低头拾起一条竹片子,借题发挥:“你们是干什么吃的?竹简能削这么宽吗?没读过书还没见过书吗?这些竹片削得这么宽,怎么穿成简!” 卞秉也真好性子,明知不宽,拿过来把玩道:“没关系,前面的不要了,我后面的削窄些。” “别削啦!”曹操指着他鼻子吼道,“我老曹家的钱是大风刮来的吗?刚花出去一亿钱,还由得你这么浪费!说不要就不要了,你去给我种竹子吗?” 小吕昭过来要劝:“大爷,我们……” 不待他说话,曹操就冲他嚷道:“闭嘴!你算哪棵葱?不好好读书,跟着起什么哄?走走走,读书去!” 丁氏气大了,把手中刀子一扔:“你这老冤家,平白无故拿我们撒邪火!知道你心里不痛快,我们大人孩子一直哄着你。原本指望你别拉那张驴脸,你可倒好,越哄越来劲了!” “我用不着你们哄!” 丁氏气得一摆手:“走走走!咱都走,谁也别理他!没他更自在,咱姐们就当守活寡了。没人理你,疯子!” 眼见得四人散去,曹操在院里来回踱着步,最后嚷道:“你们走……我也走!官都不当了,这家我也不要了!”到马厩寻得大宛,跨上就往外催。纵马出了庄园,正遇见楼异:“大爷!您去哪儿?天冷披件衣裳……” 曹操看都没看他一眼,纵马狂奔,半个时辰间就到了草庐。拴住马,把柴门用力一推——只见屋内竹简遍地,衣物散乱,一切还是曹丕降生那天的样子。严冬的寒风凛凛,茅舍漏风,几案上落了一层土,砚台里的墨都结了冰。 “难道这就是我曹孟德所期之归宿吗?”他怅然坐倒,顺手取过砚台哈了一口热气,边想边以手指沾着墨在桌上写道: 〖粒米不足舂,寸布不足缝。 罂中无斗储,发箧无尺缯。 友人与我贷,不知所以应。〗 “又何止是友人,如今家人也不理我了……”曹操将写字的手指在衣服上蹭了蹭,随后往寒冷的草庐里一躺,默默听着外面呼啸的北风。 也不知过了多久,又有马车的声音,紧接着听到弟弟的喊声:“哥!你出来。” “我不出去。”曹操翻过身背对着柴门。 “出来看看吧,有朋友来了。” “我没朋友!我曹孟德不懂得交朋友,不配有人来看我!” 曹德再没有答话。突然响起一阵清脆悦耳的琴声,那韵律沁人心脾,在这严寒之日如送来一阵暖风,那么悠扬脱俗。曹操不由得站了起来,轻轻打开柴门。 只见外面已经飘雪花了。在苍穹之下,篱笆之外,曹德和卞秉赶车而来,楼异在车前插手侍立。而在一旁,赫然坐着个白衣文士,身披白狐裘,头顶文生巾,罩着狐裘帽。那相貌温雅俊秀,超凡脱俗,白净的脸膛生着修长的三绺墨须,在风中飘逸而动,好似神仙。就是他合着双目,信手拨弄着瑶琴。 “你是……”曹操不敢认了,“子文……是你吗?” 来者正是王儁。他停下手,睁开眼笑道:“孟德,你不拿我当朋友了吗?” 曹操脸一红:“岂会?岂会?咱们十年没见了,外面冷,快请进……”他倏然而止,茅舍里面也没个火。 曹德笑道:“你这个鬼地方有什么?”说着招呼卞秉、楼异从车上搬东西,炭盆、灯油、裘皮、香炉,还有几样酒具和菜肴,所有该准备的都带来了。 少时间三个人就把草庐打扫得干干净净。暖呼呼的炭盆点上,毛茸茸的裘皮铺好,筛好酒摆上菜,曹操与王儁相对而坐,曹德、卞秉一旁作陪。王儁一进屋就注意到曹操刚写的那首小诗,笑道:“既然有酒有食,何言‘不知所以应’?你太无病呻吟了吧。” “游戏之作,游戏之作。”曹操嘿嘿一笑,敬了他一盏酒,“桥公可好?” “老人家已经故去两年多了。” “唉……”听他这么一说,曹操无意饮酒了,“他老人家的恩德我再无机会报答了。” “你不必挂怀,师傅生性开朗,从不想让任何人挂怀。他是寿终正寝无疾而终,我一直守在他身边。”王儁说着回敬了一盏,“桥羽兄离官奔丧,师傅家无余财,是他侄子桥瑁发动睢阳士人,帮忙置办的棺椁。清白而来清白而去也好,不过大桥、小桥二位妹子可怜啊。” “他们现在如何?” “丧葬已毕赶上黄巾事起,桥羽兄妹离乡躲避,听说是到江东去了。我在睢阳答谢了一番,到扬州之地又寻不到他们踪影,于是各处漂泊、四海为家。” “你不还乡吗?” 王儁惨然一笑:“父母仙逝,无有兄弟,族人离散,家产凋敝。我走到哪里,哪里就是我家。” 曹操有些同情:“你还是不肯为官吗?” “你呢?”王儁轻轻反问,却把曹操噎住了,“你这样的都不做官,我何必去趟浑水?四海为家,书琴相伴,也是逍遥自在。” “肉食者鄙,蔬食者明。我很羡慕你这种日子啊!” 王儁笑道:“我上无父母,下无妻儿,茕茕孑立,形单影只。而你呢?”曹德听他提到这里,怕老哥再犯脾气,连王子文都一并得罪了,忙举起盏来:“子文兄,昔日相见之时小弟还在总角(童年),那时便觉得您潇洒俊雅,如今王兄更添几分飘逸,小弟仰慕得紧呀!请……” “不敢当。”王儁饮了一口,又道,“我到济南,听说孟德辞官,特意来探望。想我等如今皆是岩居之客,必有共通之处喽!” 曹操满面害羞:自己这个隐士跟人家怎么比? 卞秉却插嘴道:“小弟唐突,愿与王兄合奏一曲。”说着掏出形影不离的笛子。王儁也不推辞,一个拨琴、一个吹笛,欢快的曲子跃然而出。犹若阳春的小鸟叽叽喳喳,又似风舞柳条荡荡飘飘。 少时奏罢,卞秉一抹嘴:“哈哈!我是俗人一个,只会这等曲子。难登大雅之堂,王兄见笑。” “大俗亦是大雅,你之所奏颇有风雅之韵。” 曹操笑道:“内弟原是卖唱的,其实也靠《诗经》吃饭。” “这就难怪了,”王儁频频点头,“世俗之物皆是风雅,何必攻乎异端,逃避世俗?” 曹操知道他话里有话,却装作没听出来,笑道:“我不会弹琴吹笛,为你们唱支曲子吧!”说罢清了清嗓子,唱道: 〖明明上天,照临下土。 我征徂西,至于艽野。 二月初吉,载离寒暑。 心之忧矣,其毒大苦。 念彼共人,涕零如雨。 岂不怀归,畏此罪罟。〗 这首《诗经·小明》第一阙未完,王儁就笑道:“你所怀之归竟是何处?可是此间?” 曹操不唱了:“即是为此小弟才还乡的。” “哦?”王儁捋了捋俊美的长须站了起来,在屋中环顾一遭,先指了指墙上挂的弓箭,突然探手在曹操腿间摸了一把,问道:“箭弩尚在,髀肉未生,既已闭户怎弓马未弃?” “闲来射猎无非健体。” “也有你这么一说。”王儁一笑,又自地上拾起一卷书,“《兵法节要》,可是孟德大作?” 曹操也不谦虚:“正是。” “兵者,凶也。你一个乡间隐士,为何在此玩味凶险之事?” 曹操默然无语了。 “孟德,你不想过这样的日子。”王儁又坐了下来;曹德、卞秉尽皆点头,这一年来谁都看得明白。 曹操叹了口气:“即便我曹某人一心仕途,可是朝廷未清局势未明,我岂可舍身入虎口?” “哼!”王儁冷笑一声,“你总算说了一句良心话。” 曹操也笑了,便把崔钧造访、朝廷征召典军校尉、陈逸替许攸等传信,还有父亲亿万家资换太尉之事尽皆道出,最后从怀里掏出那卷《礼记章句》交与王儁。 王儁看见这卷书很意外:“哎呀,许攸竟拿师傅之书当做表记。这套《礼记章句》共六十六卷,散佚各处。老师去世时余下三十余卷,皆留于两位妹子收藏,另外我和子伯、子远处各有几卷。”说罢展开来看,第一眼就瞅见孔夫子论道,便念了出来,“大道之行也,与三代之英,丘未之逮也,而有志焉。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人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 “这些都是士人皆知的。”曹操也随之背诵道,“今大道既隐,天下为家。各亲其亲,各子其子。货、力为己。大人世及以为礼,城郭沟池以为固,礼义以为纪;以正君臣、以睦兄弟,以和夫妇,发设制度,以立田里,以贤勇智,以功为己。故谋用是作,而兵由此起,禹、汤、文、武、成王、周公由此其选也。此六君子者,未有不谨于礼者也。以著其义,以考其信。著有过,刑仁讲让,示民有常。如有不由此者,在势者去,众以为殃。是谓小康……不错吧?” “孟德真是好记性啊,不过师傅的东西,我可要收走啰。”王儁卷了起来,“孟德既然能背,还在这里耗什么光阴,可以为官去了。” “你劝我出仕,你为何不为官?”曹操反诘。 “你刚才未悟到吗?吾乃大同之士,尔乃小康之臣。” “你真自信。” “非是自信。”王儁眼神炯炯,“人各有志,弃功名利禄于身外,我王某人做得到,而你曹孟德……恐怕放不开手吧?” 曹操的头终于低下了。 卞秉见状拍手:“哎呀!总算有一个治得了他的人来啦!” 这时楼异走了进来:“舅爷,外面的雪下大啦。” “那咱快回家吧。”卞秉立刻起身,“天色不早,二哥还不随我回家吗?” “我不走!”曹德一拍大腿,“我哥不回家,那我也不回去了。” “你跟着搅什么乱呀?”曹操道。 曹德笑道:“哥,你这话就不对了,当隐士我比你有资格,至少我连官都没当过。” 曹操一点儿办法都没有,看看王儁。王儁却道:“我今天本就打算与孟德共宿一晚。” “好好好,咱仨一块儿在这里隐居了。”曹德笑道。 “我看这里只有一位真隐士,其他两个都是装着玩的。咱不多说,我得走了。”卞秉说着披上裘衣,“一家子连大带小都得罪尽了,我得回去哄他们。是不是,姐夫?咱不多说了。” “你这闲话就不少了!”曹操白了他一眼。卞秉随楼异这一去,连马车都赶走了。外面又下了大雪,曹德与王儁轰都轰不走了。曹操往榻上一躺,不再理会他们。 曹德与王儁也不管他,饮酒吃菜谈笑唱曲。天黑了点上灯,俩人继续唱《诗经》,什么《无衣》、《瞻彼洛矣》、《兔罝》、《破斧》,除了战歌就是唱建功立业的。唱得曹操脑袋都大了,蒙着头忍受。不知过了多久,才恍惚睡去…… 一阵寒风袭到曹操身上,他睁开眼睛才发现,原来天已经亮了,坐起来见屋中杯盘狼藉,弟弟与自己抵足而眠。王儁呢? 曹操忙开门,只见大雪把世界染成了白色,银装素裹一般,空气凛冽,沁人心脾。在厚厚的积雪上留下一条连绵的脚印,王儁披狐裘背瑶琴正向远方而去。 “子文!子文!你去哪儿?” 王儁回首喊道:“我该走了……去找桥羽兄和大桥、小桥妹妹。” “那你要是找不到他们呢?” “找不到就继续找,直到累了,就寻一处地方随便住下。” 曹操现在才意识到,隐士的追求离自己是如此遥远,这一去还能不能再见面啊?他呼喊道:“子文!你多保重啊……你没有脚力,我的马你骑去吧。” 王儁已经走得很远,嚷道:“千里良驹当效力疆场!不能沉沦于乡野……”说完这一句,他突然又提高了声音,“曹孟德!当年许子将的评议你还记不记得?治世之能臣做不了,你还有另一条路!” 乱世之奸雄!曹孟德心中一凛,抬头再看,只见王儁慌张转回,忙问:“怎么了?” 王儁定下脚步喊道:“孟德,我几乎忘记一事。许子远虽智谋精奇,然贪而好利;楼子伯刚毅俊杰,然未免倔强耿介。此二人与我同门,若有一日得罪于你,望孟德多多容让。”说罢一揖。 “我知道了,我一定会关照他们。”曹操此刻信誓旦旦! 王儁似乎感叹了些什么,欲言又止,但还是转身而去。他一袭白色裘衣,不多时就融入了冰天雪地之中,再也寻不见了,只留下一条孤寂的脚印…… “哥,外面冷,快进屋吧。”曹德醒了。 曹操长叹一声坐下,木讷良久,才道:“我打算应征为官!” “早知道会是如此。”曹德拿起笔来,在桌上写了一个丕字,末尾一横却下拉了一个拐弯,“你看看,这就是你那天写的那个字。你或许早就想给侄儿取‘丕’字,而脑子里想的却是‘否’,仓促之间手自随心,才会拉出一个拐弯。” 曹操点点头。 “丕与否同音形近,意义大不相同。否者,凶也。《易经》所谓‘否极泰来’。你根本不快乐,这种隐居也不是你想要的。在你心里现在是‘否’,是你生来最倒霉的时候。你一直在自欺欺人!我早就想与你谈谈了。” 曹操不得不点头:“从小到大在一处,我的心思你最清楚。” “我不清楚!”曹德将笔一扔,“我不知道你还会诓骗乡人,不知道你还有招兵聚众的心!更没想到你会以此为喜、以此为能,你这一年最高兴的事竟然是领兵押运!那时候我就想到,你快要走了……” 曹操叹了口气:“我欲做能臣,世人逼我为奸雄。” “天生地长赖不得别人。你少要装模作样,自小到大坑骗之人还数得过来吗?你又不是今天才奸的!”曹德起身收拾东西,“走吧!这世道正适合你,我是个只会说不会做的窝囊废,而光耀我曹家门庭……就靠哥哥你啦!” “弟弟!”曹操一把将他揽入怀中。 兄弟二人一马双跨赶回家中,当即命楼异置备车马礼物,来日拜谒使君袁忠。得了个空子,曹操又窜到丁氏房中。 丁氏见丈夫进来,理都不理,只顾推着织机。 “妻啊,别生气啦!” 丁氏瞧都不瞧他一眼。 曹操抚摸她的背,道:“你跟我说句话呀。” 她依旧充耳不闻。 曹操按住她的手:“大奶奶,从明天起,我叫下人每天给您预备十根竹子,您爱怎么削就怎么削!”丁氏“扑哧”一笑,在他头上戳了一下:“我呀,这辈子就毁在你这张嘴上了。” “嘿嘿,您笑了就好。” “要走了吧?我早想到了,按理也应该如此。到了京里见了公公多说些好话,以后好好谋你的仕途。等咱昂儿大了……” “好啦好啦,你省省心吧,又来了。” “不说这些了。”丁氏上下打量他,“你还有什么事要说吧?” “不愧我妻。” “什么事?” “我是想……嗯……”曹操手捻衣襟腹中措辞,“我是好意啊!我想带着她们娘俩进京,也好有个人伺候爹爹。昂儿大了出去耽误学业,丕儿还小,正好哄爹爹一个高兴……我没别的意思。” “哼!我几时吃过醋,要带你就带着,何必找这么多借口呢。俗话说三十如狼四十如虎,有一个看着你的也好,省得你不安分,香的臭的乱来。” “那我就叫环儿跟他们准备去了。” “等等!”丁氏听出毛病来了,“你是惦记大的还是惦记小的?” “孩子大人我都惦记。”曹操憨笑道。 丁氏冷笑一声:“少装傻!你知道我问的是谁。你又惦记上环儿了,对不对?刚把气喘顺溜,就又得寸进尺了。” “怎么会呢?环儿还是个小丫鬟。” “怎么不会呢?当初昂儿的亲娘怎么被你收了房的?你呀,灾星未退色心又起,就是鸡鸣狗盗有才华!环儿的事情你可得想好了,她和阿秉那么好,你可别弄得大家都不好看。”丁氏正色道。 “环儿和阿秉不合适,她是那边的义妹,论起来跟阿秉也是干兄妹,兄妹成亲成什么了?” “我算是把你看透了!兄妹成亲不合适,你就想来个亲上加亲。”丁氏不看他,继续织布,“反正我管不了你,你自己看着办吧。” “那我就看着办了。”曹操坏笑道,“我去忙了,今晚我一定过来!”说完兴冲冲去了。 丁氏把梭子一丢,眼泪簌簌而下:“我是心太善,还是太傻呀……”这时门一响,曹昂蹦蹦跳跳跑进来,好奇地问道:“娘,您怎么了?”丁氏紧紧搂住儿子,哽咽道:“昂儿……娘谁都可以不要,但是你要好好读书,将来得为娘争气啊……” 第十一章 灰头土脸,曹操第三次入仕 郡府受辱 既然再次出仕的决心已定,曹操出尔反尔准备上京赴任。先差出楼异速往洛阳知会老爷子,又叫弟弟置备车马。但他既然已经回绝朝廷的征召,就必须前往郡府拜谒沛国相袁忠,索要文书才得入京。 袁忠字正甫,汝南汝阳人,以高洁清廉著称,堪称一代名士,与袁绍还是同族兄弟。不过龙生九种,种种不同,都是名臣袁安的后人,但袁忠的性格脾气却与袁绍迥然不同。 袁绍那一枝自其祖父袁汤开始越来越富贵,乃至袁逢、袁隗相继为三公,袁基、袁绍、袁术出仕以来皆为京官;可袁忠那一枝却自其祖父袁彭开始越来越穷困。其实他家也连着出了三代郡守,而且经书家学远胜于袁汤一脉,却只贵不富。皆因他家重名节而不重实惠,从来不置房产地业,一直是粗袍粝食家无余粮。 袁忠虽名气颇大,但命运多舛经历了诸多不幸。他早年曾与党锢重犯范滂相交深厚,因此被朝廷废弃了十余载,直到黄巾事起党禁解除才接替陈珪担任沛国相。可就在他仕途有了起色之时,独生子袁秘又死了。袁秘身为汝南郡吏,辅佐太守赵谦抗击黄巾,战事不利之际为掩护赵谦突围,他冲入敌阵英勇就义。袁忠本就性格高傲,经历仕途挫折中年丧子,脾气更加乖戾。 曹操以前就听袁绍说过:“袁正甫虽洁身自好,为人却又臭又硬刻薄至极。”今天他憨着脸皮来见此人,而且还要向人家索要文书,心下不免有些嘀咕。按理说这样的拜谒多有尴尬,应该或多或少带点儿礼物,但袁忠又以清廉著称,思量再三曹操还是决定不循俗礼,只身一人空手前往。 来至郡府门前通报了名姓,有守门之吏进去通报,片刻之后却出来告诉曹操:“我家郡将大人一早给沛王问安去了,请曹先生在此稍等片刻。”袁忠身为沛国相,拜谒诸侯王绝对是一等一的大事。但其手下人对曹操未免有些怠慢了。毕竟曹操当过朝廷二千石高官,又是平乱的功臣,如今更是太尉至亲。非但没请进去待茶,连个杌凳都没给,偌大一个人物,竟任他牵着马在郡府门外直溜溜站着等,这事办得也太不通情理了。 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曹操自知是来求人的,也不好计较些什么,便耐着性子等。不时有属官仆从出出进进,那几个守门吏迎来送往各忙差事,却连个过来跟曹操说句客气话的都没有。 站了足有半个时辰,才闻车马声喧,袁忠回到郡府。早有仆僮一拥而上,掀起车帘扶他下来。曹操闪目观瞧——袁忠四十出头,身高七尺,穿一袭半旧的官服,一张容长脸,龙眉凤目鼻直口正,下垂三绺墨髯,一举一动透着拘谨刻板。 曹操眼瞅着袁忠就要迈步进府衙了,守门人却对自己的事只字不提,赶忙上前几步一揖到地,高声道:“在下谯县曹操拜谒国相。”如今他是白丁,只得自报籍贯。 袁忠瞅了他一眼没有还礼,仅略一抬手道:“里面请。”说这三字的时候连脚步都没有停,兀自摇摇在前进了府门。曹操见这阵势,情知这硬弓不好拉,把马匹交与守门吏,亦步亦趋紧紧跟了进去。 按理说曹操曾经为官,这样的非正式会面应该在书房里促膝谈话,可袁忠在前面连个弯都不拐,径直把他领到郡府大堂上去了。这样一来官是官民是民,礼法丝毫不能错,曹操还得规规矩矩站着跟他说话。袁忠却端端正正坐了下来,翻开公案上的文书,点手唤过小吏,逐件吩咐公事,把曹操扔到一边不管了。 曹操揣着手在一边看着,见袁忠处理公务事无巨细,上到强调朝廷的政令,下到干问衙门里的琐闻,连瞅都不瞅自己一眼,又忙活了小半个时辰。待一切安排妥当、中掾吏纷纷退下,袁忠才抬起头缓缓问道:“阁下可是昔日的济南相曹孟德?” “正是在下。”曹操拱了拱手。 “久仰久仰。”说虽这么说,袁忠连屁股都没抬一下,哪里有一点儿久仰的表现。 曹操觉得这气氛忒尴尬,便想与他套一套交情:“在下与袁本初颇为交好……” 话还未说完,袁忠打断道:“不要提袁绍,我们虽为同族,已经十多年没有走动了。”一句话就把曹操噎了回去。袁忠似乎还疑他不信,又接着解释道,“我袁家本以清廉才学著称,不求官高显贵,而袁隗叔侄奢靡浮华,常以四世三公自诩,因此我们这一枝的人与他们割席断交不再往来。”他这个借口倒是有几分道理,不过一族兄弟视同陌路似乎薄情了一点儿——这也难怪袁绍对他抱有成见。 曹操颇感话不投机,正绞尽脑汁寻下一个话题,却听袁忠开门见山道:“孟德此来可是来索要本官文书的?” “嗯?!”曹操一愣,随即低声羞赧道,“正是。” “哼哼哼……”袁忠一阵冷笑,“早知君非是耐得住寂寞之人,文书已经给你写好了,你拿着上京就是了。” 曹操更觉意外:“在下愚钝,敢问大人怎知我所思所想?” 袁忠把脸一沉,怪声怪气道:“只因我有一好友桓邵乃是君同乡之人,现在本府从事。前番君回绝朝廷诏命,桓邵对我言讲‘曹孟德乃多欲之人,岂能甘守林泉?此番回绝无非是坐抬身价。趁早为他修好文书,省得到时候麻烦!’本官从善如流,就把文书写好了。” 袁忠这番话无异于当面羞辱,曹操臊了个大红脸,心下顿觉愤恨。昔日他因救卞氏打死桓府家人,桓曹两家就此结仇,如今桓邵在郡里大肆玷污他的名声,实在是卑鄙可恨。袁忠这会儿说他“多欲”恐怕还是客气的,背后说他是贪婪无赖也未可知。想至此,曹操连忙解释:“那桓邵与我……” 袁忠却讥笑着打断道:“算了吧,本官不想听你们那些琐事。赶紧拿着文书去吧,令尊现在是太尉,可谓名声赫赫!君之远大前程要紧啊!”说着自桌案下面抽出一卷竹简,朝他晃了两晃。 曹操越发气愤——袁正甫也算是个大清官了,为人处世怎是这副刻薄德行?就算桓邵是你朋友,不论他说什么,难道你就不分青红皂白什么鬼话都信吗? 袁忠早就瞅出他心中不悦,把竹简往桌案上一放,站起来转过身去,背对曹操道:“文书在此,任君自取吧!”连把东西交到曹操手里都不肯,这简直是把他视作无比肮脏之人。 曹操真有心转身就走,但已经来到这里岂能半途而废徒受侮辱?他强压怒火,走上前拿起文书。哪知袁忠又叹息一声:“唉……看来君当不了许由,只能学做柳下惠了。”说罢将他丢在这里,头也不回转入后堂了。 饱学之士骂人更狠。许由乃上古隐士,明明有教化天下之德,却甘老林泉洁身自好;柳下惠则是春秋鲁国大夫,身处污秽之朝堂却游刃有余建立功名。乍听之下袁忠似乎没出恶言,但实质是讥笑曹操没有当隐士之德,一门心思往上爬。 曹操把牙咬得咯咯直响,但还是拿他没办法,只得垂头丧气出了大堂。又怕袁忠在文书里说什么坏话,连忙站在堂口展开细看。所幸袁忠这厮还算个君子,倒没写什么毁谤之言。合上竹简猛一抬头,又见阶下正站着个从事模样的人正掩口而笑——正是桓邵! 桓邵见他出来,忙止住笑声,阴阳怪气道:“孟德兄请走好。”说完甩袖离开。此时此刻曹操心里了然——怪不得刚才守门人进来通报后竟不礼待自己,原来都是桓邵这厮搞的鬼。 曹操恶狠狠瞪了一眼远去桓邵的背影,今日所受羞辱实在是平生未有。他气哼哼出了府衙,待上了马,还是忍不住回头嚷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山不转水转,袁忠、桓邵二厮,咱们走着瞧!”说完甩下一脸惊愕的守门吏扬长而去…… 中平五年(公元188年)春,曹操带着卞氏、曹丕母子,当时还是丫鬟的环氏,第三次出仕。这一次等待他的职位,是开汉以来从未设立过的典军校尉,这个官管什么还无人知晓。而与之同行的,还有刚刚被举为孝廉的曹纯,该知道的不知道,他这个不该知道的却已经知道自己要当什么官了。老曹嵩两句话,选部尚书就乖乖地将曹纯内定为黄门侍郎了,这花钱买的太尉倒也不一般! 第十一章 灰头土脸,曹操第三次入仕 兵分三路 曹操来到洛阳,要过的第一关就是老爹。 自从他在济南辞官,曹嵩先后三次传书命他入朝再做计议,那时他心灰意冷一概回书拒绝。两人各执一词没有不争吵的,刚开始父子笔下还互留分寸,到后来当爹的气势汹汹狠话用尽,当儿的信誓旦旦据理力争,父子矛盾越发激化。去年岁末曹嵩调亿万家资买得太尉,曹操更是押财货至都亭而归,离洛阳咫尺而不入。如今他灰头土脸又回来做官,老曹嵩岂能轻饶了他? 太尉乃三公之首,掌管天下兵事功课。凡天子郊祭天地,太尉充当亚献,国有政务可以随意议论诤谏。所谓天下大事唯祀与戎,这两样太尉都握在手中,它虽与司徒、司空并称三公,可实际上其荣耀远超二者。其治下史一人、掾属二十四人,另有二十三个令史负责仪仗、笔录、守门护卫之事。这样冗大的机构绝对不是等闲官员的休沐宅子可以容纳的。曹嵩依照惯例,搬至南宫附近专设的太尉府居住理事,城东的宅子实际上只有几个姬妾居住。 曹操了解父亲的脾气,自己绝不能贸然前往太尉府。于是车转城东永福巷府邸,吩咐人不许下车、物不准搬出,自己和曹纯恭恭敬敬立在大门口,等候太尉大人回家。 果不其然,曹嵩闻听儿子来了,气得连官服都没脱,带着身边令史就杀了过来。 卞氏夫人是头一遭入京,坐在车中不敢乱动,猛听一阵喧哗,将车帘扒开一道缝观看。只见永福巷中赫然行来一辆双驾皂盖安车,朱漆大轮,黑色两幡,金制雕鹿的扶手,亮漆画熊的横木。 车上端坐之人穿黑色锦绣的深服,头戴青玉冕冠。披紫绶,挂玉环,下垂白色丝绦。腰中一把纯黑的威仪佩刀,别着象牙笏板,挂有双印——一枚是太尉,一枚是汉费亭侯。须臾之间车到跟前,卞氏也看得更清楚了,只见此人六十岁开外,瘦小枯干,相貌可怖,四鬓刀裁相仿,三角眼瞪着,眉毛挑着,鼻子耸着,嘴撇着,满颔的花白胡须气得都撅起来了……卞氏猜到是公爹,心知事情不好,忙冲环儿使眼色,把刚过百日的儿子抱到了怀中。 曹嵩摸到拐杖,怒冲冲下了车,冲着跪迎的儿子嚷道:“给我跪好了,不准起来!” “儿子来迟,请老人家息怒。”曹操连忙叩头。 “老人家?看来你还真不认得我是谁了。”曹嵩听他连爹都不喊,越发有气,“呸!你这不知好歹的东西!” 随曹嵩来的令史、掾属们都傻了:哪有太尉当街训子的?可遇上这等事他们也不好说什么。 曹纯向前跪爬两步:“小侄拜见……”说到这儿意识到不对,曹嵩穿朝服坐安车而来,这种情况下该呼曹公还是叫伯父呢?回头看看曹操,猛然醒悟,他刚才那一声“老人家”两不为过!这是心思灵敏,可曹嵩误会了。 虽然多年未见,曹嵩尚认得曹纯:“子和起来,没你的事。” 曹纯起身,探身耳语道:“伯父,家丑不可外扬。” “嗯?”曹嵩这才觉得失礼,尴尬地咳嗽两声,对儿子道:“先起来,进去再跟你算账!你休想住在这里。”说罢兀自拄着拐杖就往里走。曹操咽了一口唾沫,爬起来就与兄弟跟了进去。卞氏见状赶忙撩车帘,抱着儿子下马车,也不声不响地随在了后面。 曹嵩毕竟也知道丑,怕随行的人在外面听见,便不入正堂转到后花园,命楼异搬来一张胡床。他大马金刀往上一坐,喊道:“跪跪跪!” 曹操往地下一跪,低头道:“儿子不孝,叫爹爹生气了。” “哼!当了个济南相你就敢不认爹了?辞官是多么大的事情,说不干你就不干了!别人说几句好话就撑得你难受了,闲着没事儿招惹宦官做什么?” “儿实在出于无奈。” “放屁!辞官也就罢了,我叫你来你为什么不来?” “儿是……”这话曹操实在无法答对,自己已经跪在这儿,还有什么资格说自己想安心归隐。 曹嵩冷笑一阵:“你真有出息,还知道自己姓什么吗?一会儿我把你写的书信拿出来,当着面你给我念!你自己听听,有一句是人话吗?我怎么养出你这么一个忤逆子呢?” 曹操心中也颇为不快,虽说自己措辞过激,但也是老爹辱骂在先。他当初给崔钧出主意时精明得很,但事到临头却不知该怎么对付自己老爹,只耷拉着脑袋道:“孩儿知错了。孩儿只是思量您说过叫我自己选船上,所以就斗胆行事……” “我是说你自己挑船上,可我没叫你下河!”曹嵩更火了,“我允许你辞官了吗?费了多少心血将你提携起来的,好不容易立下点军功,你说不干就不干了。莫提对不起我、对不起祖宗,你对得起你自己吗?”这话确实在理,曹操无言可对。 “今天我要是不打你,你也长不了记性!也不会把我这个当爹的放在眼里!你听好了,我打你五十鞭子叫你长长记性,然后给我滚出去,这府里没你住的地方,少给我碍眼!子和,给我拿鞭子来!” 曹纯赶紧拦道:“伯父休要动怒,气坏了身子不值得。饶了他这一遭吧。” “我的事轮不到你管!快去拿鞭子,你不去吗?”曹嵩咆哮道,“楼异呢?拿鞭子!” 楼异早藏到假山石后面去了,这父子俩,他哪个也得罪不起。来往的书信都是他传递的,两头都挨了不少训。早料到今天会如此,弄不好曹嵩会叫他替行家法,到时候他打也不对、不打也不对,干脆躲起来不露面了。曹嵩喊了半天不见楼异人影,便把拐杖举了起来,劈头就要砸。曹纯赶紧攥住:“伯父,您看在小侄面上,绕了孟德这一遭吧。” “撒手,再不撒手我连你一块打。你给我滚回家,这官你也甭当了。”他这么一说曹纯还怎么拦?卞氏在后面看得分明,忙打开怀中襁褓,用力往儿子屁股上一拧——“哇!哇!哇!”孩子可就哭上了。 卞氏故意大声哄道:“儿呀!别哭啦!没事没事,是爷爷跟爹爹闹着玩呢。”说着抱着孩子就往前凑。 曹嵩手里的拐杖都快打到曹操了,一听孩子哭大人哄,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是、是我孙儿吗?快抱过来抱过来!” 卞氏紧走两步把儿子往公爹怀里一塞,自己后退两步,施礼道:“媳妇卞氏给爹爹您见礼。” 曹嵩盼孙子都快盼疯了,早把拐杖扔了,抱过孙子都没顾上瞅儿媳妇一眼,拍着啼哭的曹丕道:“起来吧,起来吧……这孩子真胖乎,虎头虎脑的。将来一定长得结实,叫爷爷亲一口。”说着话便撅起胡子在孩子脸上蹭了一下,才问道:“这就是丕儿吧?” “是。”卞氏起身搀公爹坐下。 曹嵩缓了口气,这才上下打量着卞氏。公公不能挤对儿媳妇,明知她是歌姬出身,又是抢来的,也不好明言,只道:“你就是我儿在顿丘所纳之妻吧?” “是。”卞氏又施一礼,“孩儿自随孟德,时刻期盼公公相见。孩儿知您老人家乃一代干国的忠良。年事已高,为国操劳,而孩儿始终未得机会来京伺候您老人家。媳妇不贤,有罪有罪。” 这爷俩一样的吃软不吃硬,闻听儿媳几句好话曹嵩如吃了蜜蜂屎一般甜,笑道:“不怪你!不怪你!都是我那儿子不成器!”说罢又白了曹操一眼。 “爹啊!天还是太凉,依孩儿之见,还是把丕儿抱进屋里的好。”卞氏试探道。 “对!对!对!”曹嵩忙把襁褓还给卞氏。 卞氏抱过来看了一眼,蹙眉道:“哟,爹爹,丕儿好像尿了。” “哈哈哈……”曹嵩仰面大笑,“那就给他换洗吧。” 卞氏回头高叫:“环儿,快到车上翻一翻箱子,看丕儿的尿布在哪里放着,东西太多太乱,仔细找一找。” “哼!你们夫妻真不会办事。”曹嵩面露不悦,“到了家还不把东西搬进来,连块尿布都找不到。这话还用我说?还不快叫人把东西都抬进来。楼异呢?还不帮忙搬东西?” “在!我这就带人去搬。”楼异笑着从假山石后面蹿出来,暗叹卞氏夫人的手腕,几句话就把老头绕迷糊了。只要东西一搬进府,满天云雾散,这就算是住进来了! 卞氏趁这个空子赶忙对公爹道:“爹,您儿子是什么人,您老心里最清楚。他有他的孝心,只不过有时说话办事偏激些。就比方说押钱进京这档子事儿,如今天下不太平,孟德怕有闪失,亲自带人护送了几天几夜。虽说到了都亭又回去了,但毕竟他没少受累。孔夫子尚曰‘色难’,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贤德的媳妇呀……”曹嵩啧啧连连,又瞅了瞅跪着的儿子,叹口气道:“下不为例!你也三十多岁的人了,当着媳妇的面跪着好看吗?还不快起来!” “谢爹爹原谅。”曹操磕头起身,这一关总算是过去啦! 曹操夫妇收拾东西衣物,各安其位,又为曹纯也安置了住处,忙了一个多时辰才算妥当。曹嵩更去朝服,换了便衣,打发走安车、令史。父子叔侄三人这才落座讨论正事。 曹操第一件事就是问这典军校尉是个什么官。 曹嵩解释道:“昔日黄巾事起、西北羌乱,五营七署之兵捉襟见肘。皇上便下令凡河南临时征用之兵不准散去,给予军饷听用,皆归大将军何进、车骑将军何苗两兄弟统辖。这些年来平灭各处叛乱,靠的就是这支队伍。虽然何氏兄弟不睦,但毕竟是一家人,现今遍地刀兵,何进、何苗兵权在握声名鹊起,皇上心里也很不放心。” “其实大可不必,何进其人如何,爹爹岂会不知?”曹操笑道。 “何进虽庸庸碌碌,但现有党人撑腰、名士入府。我朝有窦宪、邓骘、阎显、梁冀之事,皇上自己又是从窦武那时候过来的,岂能不防备外戚死灰复燃?”曹嵩捋着胡须,“所以现在要重新设官统制这些兵马,而且要将这些兵与黄门蹇硕在西园的护卫骑合并在一处,设立八个校尉,化解何家的兵权。你这个典军校尉就是其中之一。” 曹操犹豫了片刻,还是问道:“儿此次征调可是父亲所为?” “与我丝毫无干,”曹嵩似乎有些不满,“我如今是太尉了,哪儿有一上来先给自己儿子谋兵权的道理?让人抓了短可怎么办?此事断自圣心,或许还有何家的一点儿功劳。但说到底,还是你当年戡乱有功,朝廷觉得你是个有用之人。” 果然是何进的力量,曹操已然明白八九分了,道:“若是在这些兵里面掺入西园骑,那我们这八个营此后岂不是要归皇上亲自统领了?” “不错。皇上的本意是要在这些兵力中加入西园的心腹,以后叫你们与何进不相关联,一心一意只听他的调遣。可惜……” “可惜什么?”曹操问。 “明天一早你去拜见大将军何进,到他府里一看,你就全明白了。”曹嵩扔下这句话,回头再看侄子,“子和,你知道你要当的这个黄门侍郎是管什么的吗?” 曹纯见他们爷俩议论官场琐闻,甚感不快,早已经心不在焉。听伯父突然问话,有些措手不及:“嗯?啊……黄门侍郎是在朝会时引王就座的,说白了不过是个领座的小官。伯父啊,我朝这个黄门侍郎阉人当的多,士人当的少,您怎会特意给我谋这个职位呢?还不如放我出去任个县令呢。” “哼!小小年纪懂得什么?”曹嵩冷笑一声,“兵荒马乱的,出去当县令,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我哥哥和曹洪不都是县令吗?” 曹嵩瞪了他一眼:“他们当了多少年官了?手底下有心腹,跟地头蛇们也都混熟了。你初生牛犊也敢去?万一有人造反你这性命就断送了,那我对得起你死去的爹吗?” “伯父教训的是。”曹纯不敢顶嘴了。 “我让你当黄门侍郎是有用意的。”曹嵩起身踱着步子,“这黄门侍郎最大的好处就是能交通中外,既在皇上身边,宫门又可以随时进出。你放心,我与张让、赵忠他们都是久打交道的了,他们绝不会为难你。但是你要做到一点!”他手据桌案直勾勾看着曹纯,“但凡皇上身边有何风吹草动速速出宫告诉我,特别是有关我们父子的事情,还有何进的事情,更要随时留心及时相告。” 曹纯吓了一跳:“那不是……泄密吗?” 曹操怕父亲为难他,插嘴道:“子和,我爹怎么说,你就暂且怎么做,不要考虑太多。” “哦,知道了。”曹纯怏怏答道。 曹嵩息了怒气,感叹道:“昔日我与你爹爹还有你四叔共列朝堂,你爹爹曹炽当着北军长水校尉,你四叔曹鼎官居尚书,我有大司农九卿之位。我们三人齐心合力,那几年咱们曹家多兴旺啊!可如今他们都已作古,只剩我这把老骨头,殚精竭虑如履薄冰,又费尽家财才混到今天的太尉。你要明白伯父我的一片苦心。” 曹纯自小随曹德读书,学的都是礼仪道德忠君仁义,对官场的蝇营狗苟颇为痛恨。但面对给自己谋来官职的伯父还能抱怨什么呢?于是拱手道:“伯父,孩儿一定不负您老的栽培。” “好!”曹嵩按住儿子、侄子的肩膀,“从今往后,我任太尉参理朝政,孟德你身在行伍并辅佐何进,子和交通中外洞察圣颜、监视宦官。咱们重拾当年我们老哥仨的办法,兵分三路,各负其责。一定要让咱们曹家继续兴旺,咱再谋下一代的前程!” 曹纯诺诺连声,曹操却心有所思:爹爹让我对何进要“辅佐”,让子和对宦官要“监视”,难道他老人家不声不响已经换了船?看来东风转西,如今的朝局已经天翻地覆了…… 第十一章 灰头土脸,曹操第三次入仕 群贤毕至 一切疑问在曹操拜谒大将军何进的时候全部有了答案。 因为身份未明,曹操没敢坐车,仅是骑马而行。到地方下马,还未进大将军奢华的幕府,恰见鲍韬、鲍忠低头走了出来。三人见面先是一愣,鲍家兄弟随即大喜:“哎呀!孟德兄你来啦!快进来!快进来!”他俩拉着曹操往里走,守门的兵丁似乎已经习惯这种情况了,连问都不问,名刺都没有索要。 曹操如坠雾里云中,被他俩拉拉扯扯让进去,还未站稳就听鲍韬扯着脖子喊上了:“曹孟德来啦!曹孟德来啦!” 幕府之中岂能如此无礼声张?曹操还未明白,就见呼呼啦啦从四下里挤出数不清的官员士人,大家像见了亲人一般簇拥到他身边。崔钧第一个窜过来拉住他的手:“我说他一定会来的吧!他当不了隐士的!大将军当年赠马,这绝不是外人。” 曹操明白自己的斤两,虽然小有名气可不至于惊动这么多人,此中必有隐情。众人纷纷大笑时,只见大将军何进雄赳赳迎面而来,身边还带着四个亲信。曹操见状,赶忙跪倒施礼:“下官拜见大将军。” 何进这一次终于没有口误,没叫“大兄弟”也没趋身来抱,而是探手道:“孟德老弟请起,你我无需多礼。”曹操心中暗笑:看来被诸贤士耳濡目染,他也懂得些礼数了。 崔钧指着何进身边的四个亲随道:“孟德,我为你引荐。这位兄长是大将军司马许凉……这位是假司马1伍宕……这两位也是大将军的部曲,吴匡、张璋。”曹操听他介绍,与四人一一见礼,寒暄了几句,见这四人相貌粗陋言语豪爽,料是何进在屡次平乱中提拔起来的军官。 刚引荐完这四个人,何进便拉住他的手:“孟德,我可把你盼来了!走,我带你见朋友去。”说完拉着他的手便往侧院走。 穿二门来到一处厅堂,何进与他携手揽腕而入。 厅里的人似乎在议论什么事情,说得甚是融洽,见大将军带人来了,赶忙都站起来作揖见礼。何进指着首座一位四十岁左右的人道:“这位是袁本初引荐,我特意登门造访,请来的长史官。”曹操听说过,何进的长史乃是山阳名士王谦,其祖父王龚当过太尉,父亲王畅任过司徒,公侯世家趋身辅佐何进一个屠夫,天下名士哪个还敢自大? “操久闻王兄大名,今日得见颇感幸会。” 王谦还礼,笑容可掬。何进不等曹操多说,又亲自把满屋落座之人纷纷引荐,除了党锢解禁之人就是清流名士,皆名声遐迩。什么荀攸荀公达、华歆华子鱼、郑泰郑公业、刘表刘景升、周毖周仲远、伍孚伍德瑜、陈琳陈孔璋、田丰田元皓、逄纪逄元图、蒯越蒯异度、孔伷孔公续、袁遗袁伯业、胡母班胡母季皮、王匡王公节、桓典桓公雅、孔融孔文举……可谓群贤毕至,少长云集,数都数不过来。曹操一个揖接一个揖,搞得腰酸脖痛头昏脑涨,这会儿已经顾不上失礼不失礼了。 众人皆是有说有笑毕恭毕敬,突然有一人高声嚷道:“此人世代谄媚,其父以贿得公。尔等逢迎此宦竖遗丑,好不可笑!” 曹操顿感脸上似叫人扇了一巴掌,诸人也纷纷怒目而寻。只见门口立定一人,正是边让。曹操冷笑一声,便不怪了:陈留边让也与桓邵、袁忠相厚,这三个人都铁了心跟他曹某人作对的。前番袁忠说了一大堆闲话,今天又遇见这家伙了。 这样的事情见多了,曹操便有经验了,不与他争辩什么,只是拱手应对道:“文礼兄也在啊!操失礼了。”一揖作罢又道,“曹某有一事不明要在文礼兄面前请教。大将军征您为掾,是嘱咐您招贤纳士善待同僚,还是叫您大放厥词羞辱诸位高士的?” 他这样一讲等于把在场之人全拉到自己一边,何进第一个脸上不好看,支支吾吾道:“文礼,你、你……失礼了吧。” 听到何进这一说,大家自然附和:“是啊是啊,文礼过来道歉!” 边让冷笑一阵:“不与你等俗人理论。”转过身去只与孔融闲话,弄得诸人无不尴尬。曹操的好心情全让他搅了,眼瞅着脸上挂霜,从外面又挤进一个人来:“孟德你可来了,我再介绍个好朋友与你认识。”说话之人正是何颙何伯求。 见到何颙,曹操自得恭恭敬敬,何颙指着身边一个憨态可掬的中年人,为曹操介绍道:“这位就是东平张孟卓。”随即又笑指曹操,对张孟卓道:“他就是沛国曹孟德。你们俩多次相救愚兄于危难,要多亲多近呐!” 关于张邈张孟卓,曹操耳朵里早灌满了,似乎每个逃亡的党人都得过他的资助,忙拱手道:“孟卓兄不避淫威仗义疏财,小弟好生敬慕。”张邈更客气,执手道:“不敢。孟德机智果敢,为国杀敌立功,愚兄诚不敢相比。你我虽未见过面,托伯求兄之福,却互知名姓互闻事迹,可谓神交多年啊!”他这两句话颇为诙谐,把大家全说乐了,一扫刚才边让惹出的晦气。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还要寒暄,崔钧却插嘴道:“大家有话回头再说,先请孟德到正堂落座吧!他这一来,总算是凑齐了。” 什么凑齐了?曹操还未来得及问,又被大家众星捧月般将他领出去,引向幕府正堂。只见袁术、陈温、鲍信、刘岱等一干故人皆在堂中,最显眼的在堂中央横列着七张坐榻,六个已经有人了,其中多有熟识之辈,唯右边数第三张尚空。 崔钧一把将曹操按在那空榻上,笑道:“好啦!这次人算是都凑齐了。”袁绍袁本初正坐在首位,拱手道:“孟德,愚兄后来居上。晚入仕途反在你前,你可切莫见怪,我当了中军校尉。” 坐在第二张榻上的鲍鸿也笑道:“我紧随本初之后。你辞官了,可我出任扶风长与西凉草寇着实打了几仗,现在也在你之先,是下军校尉。怎么样?服不服我这个执戟郎?” 曹操点头揶揄,看来自己这个典军校尉排在他二人之后。再往左看,排第四的是年长的夏牟,虽是谏议大夫早年出身军功,如今他要拜为左校尉;第五个人不认识,经人引荐才知是复姓淳于,单字名琼,字仲简,也立过军功,是为右校尉;第六个乃是公侯世家,在黄巾之乱时拱卫何进的赵融,官封助军左校尉;最后一人是昔日大权阉曹节的女婿冯芳,他将担任助军右校尉。 所谓西园八校尉,何进府中有其七,曹操忙问:“那为首的上军校尉又是何人?”袁术一旁接茬道:“当然是咱们大将军喽!” “不敢不敢,”何进摆摆手坐于正座之上,“皇上还没有决定让谁担任上军校尉呢。” 袁术笑道:“必定是您啦。” 曹操一皱眉,思忖道:“大将军总统天下之兵,位列公上,不适合兼任校尉这等职位吧?” 袁术却道:“谁说不行了?这西园八个校尉以前也不曾有,如今不也设了吗?再说大将军领校尉先朝就有过,王商任大将军时领城门校尉,这你应该知道呀!你要是不愿意当你那个官,我还惦记着呢。” 曹操自然知道王商,但那是王莽家的人,后来连大汉朝都篡夺了,这个例子怎好说出口。他听袁术一语点破,不禁胸口猛跳。可何进却是不懂这么多,憨憨笑道:“公路莫急,西园校尉没有你。我已经让陈孔璋替我修表,保奏你当虎贲中郎将了,领个七署的将也不错。” “谢大将军栽培!”袁术倒是嘴甜。 何进笑道:“唉……我哪儿懂这么多,这些全是本初教我的。本初出主意我就尽量照办。反正兄弟们能在一处共事,热热闹闹的,我心里就高兴。”曹操暗笑这人还是没长进,但却不禁以欣羡的目光瞅了一眼袁绍,只见他兀自矜持,嘴角忍不住上翘了一些,慨然道:“大将军,袁某不是为您个人谋划,而是希望大将军振作朝纲安定天下。上报皇上之恩,下解黎民之苦。”众人闻此言无不对袁绍大加赞叹。 曹操心里有些酸溜溜的,总觉得袁绍连仗都没打过,这里哪一个人都有资格排在他前面。唉!毕竟他家是四世三公,又坐抬身价这么多年,不服气又有什么用呢?正胡思乱想间,鲍信突然在他耳边道:“孟德,我看袁本初这几日有些喧宾夺主了。” 曹操赶忙示意他压声,免得叫袁绍听到…… 第十一章 灰头土脸,曹操第三次入仕 白波起兵 由于何进殷勤相留,诸人用过午饭才离开大将军府。 曹操感慨良多,又寻思太尉府就在旁边,正好去看看爹爹忙什么,便拉着大宛马过了两条街,径直来至太尉府。 曹操递过名刺,守门令史一看是太尉的儿子来了,忙把名刺还回,满脸带笑将他让了进去。 太尉府在三公府中是最大的,曹操对此却不甚熟悉,只在十多年前桥玄为此职的时候来过两次,此后所任不是曹家的死对头,就是皇上所点的不堪之人,他便再无机会进来了。 也是曹操用了两盏酒气魄放开,便满不在乎地往各处掾属房逛了逛。逐个瞧过来不禁大失所望,现在的太尉府哪里还有点儿生气?当初杨赐为公辟用刘陶、桥玄为公辟蔡邕、邓盛为公辟王允,不知道多少名臣是从这一个个掾属房里走出来的。 可到了自己老爹当太尉,用的都是些年迈老吏,有的连牙都没了,大中午熬不住皆爬在几案上打盹,这些人虽然不是什么坏人,但庸庸碌碌疏少才干。年轻的倒也有几个,却还不如老的,都是鸿都门出身的宵小,曹操还瞅见皇上亲手提拔的台崇、冯硕两个佞臣也在,心中顿时生起一阵恼怒。 待都转完了,来至台阁之前,两个直阁令史已知他的身份,谄笑把他让至阁内。曹操进去一看,里面冷冷清清,只有父亲一人端坐在案前写字,几案上的公文全都堆满了,还有一盘点心。正月天凉就点了两个炭盆。可是偌大的屋子里两处火根本就暖和不起来,反弄得有一股刺鼻的炭气。眼见如此景象,曹操反而对身为三公的父亲起了怜悯之心。 曹嵩见他来了,把笔一放道:“哼!现在的直阁真是越来越没骨头。当初王龚为太尉,他儿子王畅要进去说句话,生生就被拦了。如今可倒好,你要进来不但不拦,还笑脸相迎。” “那您就把他们全开销了,别叫这帮谄媚人在这里起哄。” 曹嵩没搭理这茬,却道:“你小子又喝酒了吧?坐下暖和缓和吧。”曹操自己寻了一张杌凳,端到炭盆前坐下烤着手。曹嵩见他无语,抬眼皮道:“怎么样?去了一趟幕府,有何感想啊?” “比您这里强多了。” “嘿嘿嘿……”曹嵩点了点头,“你小子倒是实话实说。” 曹操也笑道:“大将军府嘛,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权倾朝野!我看就差管着尚书了。” 曹嵩收住笑容:“唉……西园校尉你遇见几个?” “全遇见了。” “全遇见了?”曹嵩一挑眉毛,“上军校尉不是还没有确定吗?” “八成就是何进。” “胡说八道。你们这些年轻人,最大的毛病就是瞎揣摩,而且什么话都敢往外说。真拿当今万岁当傻子了?我告诉你,他之所以到现在都不宣布上军校尉,必然有他自己的打算。”曹嵩说到这儿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眼神炯炯,“说不定他的打算很可怕。阿瞒,要小心啊!” “这事儿现在已经够可怕的了,即便他能找出一个不跟何进相近的人,算上我,现在幕府里可已经坐过七个人了。他是想限制何进的兵权,可是眼瞅着大家还是跑到他那边去了。而且就那么公然聚会,全不考虑影响,在那儿待了一个多时辰,听他们说话我都心惊肉跳的。” “把心放肚子里,”曹嵩又拿起笔来,“法虽严不可以责众。况且不用你们这七个人,还能用谁?平乱的部队总不能用宦官吧?那群东西打不了仗,要挑还是得选能打仗的。可是只要是能打仗的,全是这些年何进麾下的,所以换了你们七个也解决不了问题,只会越换越麻烦。” “嗯,有理。”曹操看案前有一盘点心,便取了一块放到嘴里,“呵!这羊羹做得真香……爹,我看这七个人本不是一条船的,夏牟那是老一辈人物了,冯芳是曹节女婿,可如今一进幕府照样都甘拜下风。那冯芳跟袁术好得紧,就差俩人穿一条裤子了。” “症结就在此。”曹嵩刚写了两个字,听到这话便没心思再写,站起身来道,“冯芳跟咱家的情况不是很相仿吗?咱这等宦官子弟尚且如此,何进之势还有谁可以阻挡呢?” “我看何进不过是袁绍的一个幌子。” “唔?你什么意思?” “这些名士入幕府,十有八九都是冲着袁本初、何伯求去的,帮着何进是假,有意对抗当今天子并铲除宦官才是真。” “想除十常侍这谁都看得出来,可是袁家的事情我还未发觉,看来必定是袁隗这个老狐狸又在背后做文章了。” “袁公的主意?我看不像,倒像是袁本初自邀功名。” “你也忒信他的鬼话了。咱家人各有分工,他们老袁家还不是一样?袁隗这是在另找门路,要弃当今万岁于不顾了。”曹嵩感叹道,“天底下小人不可恶,可恶的是伪君子。咱爷俩关上门说话,这袁家就是地地道道的伪君子。” 曹操心道:“人家是伪君子,那您不就是真小人了吗?”嘴上却绝不敢这么说,只是揶揄道:“或许吧。” “何进是个蠢人,让人家当刀使了都不知道。如今他锋芒太露,甚至盖过皇上了。” “十常侍没给皇上出什么主意?” “他们完喽!”曹嵩摇着头,“十常侍现在只顾着保命了,我听说最近他们一边巴结董太后,一边巴结何后。两边都不敢得罪,忙得不亦乐乎。” “关太后什么事?” “太后不喜欢何家,希望将来能立小皇子刘协为太子。两个月前群臣争国本,要求立史侯为太子,皇上也没答应。何家董家暗中较劲,最可怜的是那位二国舅何苗,处心积虑依附张让,到现在里外不得好。何进恨他,董家也恨他,十常侍都不搭理他了,活该他倒霉!不长眼睛……” “他不长眼睛?”曹操又吃了一块点心,“咱家那个叛奴秦宜禄岂不更是睁眼瞎?” 曹嵩“扑哧”一笑,说道:“他肠子都悔青了,你吃的点心,就是他孝敬我的。”曹操差点噎住,丢下吃着一半的羊羹:“咳!咳!他怎么又来了?” “想巴结我,让他回来呗!前些天那小子吓坏了,发现了几封秘信,是车骑将军府的长史应劭、司马乐隐写给王谦的。这俩人明着是何苗的人,实际上却是王谦特意打发过去监视何苗的。秦宜禄不敢得罪二人,又怕将来何苗倒霉受牵连,于是想回咱家。呸!好马不吃回头草,我岂能再要他!” “王谦好心机呀!” 曹嵩摇摇头道:“若按你刚才所言,我看是袁隗好心机。这只老狐狸差出袁绍,袁绍再找一个王谦,王谦又拉出乐隐、应劭。照这条线你把今天所见之人都捋一捋,看是不是所有人都能捋到那老狐狸头上?” 曹操闭目沉思:“党人一干人等可以捋到何颙,而何颙再往上就是袁家;北军诸人捋到鲍家兄弟,而鲍家兄弟往上又是袁家;清流名士捋到王谦,王谦往上也是袁家;自己是由崔钧所荐,崔钧又是袁绍找来的。”此刻他猛然醒悟,忙道:“爹爹所言丝毫不假!幕后之人果然是袁隗。” “我说他们是伪君子,一点儿都不假吧?以后你对袁绍兄弟也要有所防备。” “嗯。”曹操虽然答应,但并不觉得袁家有什么私心,无非就是想铲除宦官罢了。他赶紧转移话题道:“爹,您在忙什么?” “咳!我有什么可忙的。三公不录尚书事,上朝如同是摆设!我不过是花钱买个脸面罢了。天天抄抄笔录,没事寻点儿事做。你看看这阖府的掾属,他们是办大事的人吗?” “我看了,碌碌之辈,一半都是老棺材瓤子。还有几个鸿都门出身的,怎么台崇、冯硕那等小人您也用呢?” “没办法,御虱谁敢搔?你说这帮人无用,但是换人能换谁呢?有才能有名望的现在全在何进那里了。太尉府自邓盛罢职之后就没落了,张温、张延、崔烈都没换过人,我不过是萧规曹随硬把这帮人接过来了,好赖也就这样吧。实话实说,我这里还算是好的,你到丁宫、许相那里去看看,司徒府、司空府都还不如我这里呢!”曹嵩无可奈何,“当太尉就一点好处,有什么军报可以率先知道。” “那最近有什么事儿吗?” “事情多了。”曹嵩翻着那一大摞军报,“渔阳张纯、张举勾结乌丸人作乱,攻城略地,杀了右北平太守刘政、辽阳太守杨终、护乌丸校尉公纂稠。如今朝廷急调刘虞为幽州刺史,前些天还封了一个骑都尉叫公孙瓒的。” “现在骑都尉满天飞,一点儿都不值钱了——还有什么?”曹操对打仗还是很关心的。 “冀州刺史王芬谋逆……” 曹操吓了一跳:“怎么样?” “你嚷什么呀!”曹嵩脸色一沉,“王芬以征讨黑山为名征兵,打算借当今万岁北巡旧宅的时候作乱,当即扣留另立合肥侯。如今万岁又不去了,他的阴谋就败露了。大将军别部司马赵瑾兵临冀州,王芬、周旌自杀,合肥侯赐鸩酒而死。” “然后呢?” “然后什么?王芬都死了还有什么然后。” 曹操长出一口气,虽然周旌死了,看来许攸还是逃过一劫。怕父亲生疑,曹操又赶紧问道:“还有吗?我刚刚到京,想多知道点儿。” 曹嵩又翻了翻竹简道:“哦,零陵出了个叫观鹄的土匪,自称‘平天将军’,已经被长沙太守孙坚剿灭了。” “孙文台都当上长沙太守了?”曹操颇感意外。 “你认识他?” “在宛城一块打过仗,当时他还只是个捕盗都尉,这会儿怎么升得如此之快?” “打仗呗!跟着张温、董卓在凉州打了几仗,回来又平区星、平周朝、平郭石,这年头光打仗,能升得不快吗?还有……休屠格部落的杂胡也跟着作乱,杀了西河太守邢纪。你看看,郡将都死了多少个了,子和还想出去当县令呢!这不是找倒霉吗?” “爹爹,我得给您提个醒。”曹操把最后一块点心咽下去,“你可得把老崔烈的事情引以为戒,叛乱太多太尉是要免职的。咱花了一亿钱,可不能扔到水里。你看这休屠格胡人打到西河,就已经闹到并州了,这可就离司隶不远了。万一在三辅、三河出了乱子,闹到天子脚下,您这个太尉可就不保了。” “这我知道,但用兵的事情我又做不了主,听天由命吧!崔烈才花五百万,所以只当了七个月。咱可花了一亿,论情论理也不会轻易赶我下台吧?”曹嵩嘿嘿笑道。 突然,大门一开,一个令史慌慌张张跑了进来:“启禀曹公,大事不好!在并州白波谷有黄巾余党造反,贼人抄掠州郡,现已由西河攻入河东地界。百姓深受其害,请曹公速速请旨定夺。” 怕什么来什么,真有叛乱闹到天子脚下了! 曹操忙回头瞧瞧父亲,只见他面若死灰,但还是宽慰儿子道:“没关系,为父花了一亿了……应该没问题吧。” 听得出来,曹嵩说这话时底气可不怎么足。 第十二章 身陷兵权争夺战 曹嵩罢相 曹嵩的一生可谓波澜不兴。因为是大宦官曹腾的养子,所以仕途平坦一路平安。十年前因宋后被废一事遇到些挫折,但是他本人却没有什么损失,反而因祸得福以被害者的身份躲过了刘宏对王甫的清算。 他自出仕以来一直是京官,奢华享受自不必提,大钱小钱也捞了不少。后来担任司隶校尉,又染指九卿中的大司农、大鸿胪多年,虽说谄侍宦官又没什么大的建树,但没人能否认,他的资历还是很老的,甚至不次于张温、崔烈等名臣。更何况他还有汉费亭侯的爵位在身,虽然这仅仅是一个没有继承封邑的空衔,但也可以算是一种荣耀。所以朝中不少人对他的感觉仅仅是鄙视或不理解,却不是痛恨。 小人物仰慕的大人物,大人物瞧不起的小人物,这是大多数同僚对他的感觉。所以曹嵩的追求就是能问鼎三公,让那些鄙视他的人重视他的存在,更重要的是给后代儿孙留一个光鲜的身份。 他花一亿钱买得太尉,可这并未改变什么。 只是原先仰慕他的人更加仰慕他了,而原先鄙视他的人也更鄙视他了。不论怎样,太尉这个光辉的头衔终于落到了他头上,这也是开汉以来宦官子弟中当得最大的官。 不过曹嵩的好运气在他买得太尉一职的时候也到头了。 中平五年(公元188年)正月,休屠格部落杂胡抄掠并州,杀死西河太守邢纪。紧接着黄巾起义的余党在并州的西河郡白波谷再次集结,掀起了大规模的武装起义,短短几天之间就攻入了太原、河东境内。汉司隶有七郡:京兆、冯翊、扶风三郡以旧都长安为中心,是为三辅;河南、河内、河东三郡以新都洛阳为核心,是为三河;再加上连接其间的弘农郡,是为司隶七郡。所以义军打到河东,就等于打到天子脚下了。 按照汉家旧制,如果有叛军侵入司隶之地,太尉需以失职之过罢免。但是毕竟曹嵩花了一亿钱买官,如此草草免职不但不合情理,后面的人见此状必定也不肯出钱了。所以刘宏与十常侍商议一番,决定驳回诸多朝臣的奏议,让曹嵩继续担任太尉。 但是晦气之事并没有停止。由于渔阳张纯、张举勾结乌丸叛乱,朝廷鞭长莫及,幽州刺史刘虞为了控制局面,建议请匈奴出兵相助,刘宏照办。可近年来匈奴一直处于内乱,部落诸王强烈反对出兵,匈奴大单于羌渠一意孤行,结果激起内乱,羌渠不但救不了幽州之乱,而且自己不得不向汉廷求救。更糟糕的是,白波起义侵扰河东阻塞了北上道路,朝廷根本无法救援。最终羌渠被杀,匈奴叛军反与并州叛变的休屠格杂胡,以及白波军三路反贼兵和一处,并州的局势越来越麻烦。他们甚至杀死了并州刺史张懿,逼得新任匈奴单于於夫罗逃到洛阳向朝廷求兵收复失地。 面对这么严重的危机,刘宏改任丁原为并州刺史,协同前将军董卓镇压叛军;另一方面,为了化解白波黄巾与黑山黄巾的联系,又派使者拜黑山军首领杨凤为黑山校尉。虽然这一次仍旧没有罢免曹嵩,但根据曹纯出宫的汇报,皇上已经开始对身边宦官抱怨他了。曹嵩意识到,自己这个太尉岌岌可危,所谓事不过三,若是再出什么乱子,自己的位置就保不住了。 曹操可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去考虑老爹的麻烦,他的全部心思都花在治理军队上了。何进的这几支部队,最大的问题是良莠不齐。汉家的五军七署都是公卿家族子弟,令行禁止军容整齐;可这一支军队实在是乱,上到官员子弟,下到平头百姓,甚至还有大赦出来的囚犯、聚拢投诚的匪人,最惨的是什么地方的人都有,兵士传令有时候要用好几种口音。这也难怪,天下遍地造反,而这些人都是连年平乱的精锐。何进又不懂治军,部队原先一直是交给吴匡、张璋那等粗鄙之人统辖,越发纵容得这些兵没有规矩。于是袁绍、鲍鸿、曹操等七人上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规别籍贯重新调整建制。 每天早晨七校尉在都亭操练人马,过午以后往大将军府汇报。说是汇报,何进却什么事情都搞不懂,七个校尉实际上是互相之间讨论心得。两个月过来,曹操似乎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自己当的不是朝廷的官,更像是掌握着一支属于士人自己的武装。而这种自由感背后还藏着变数,那就是原本承诺加入的西园御骑至今没有加入,八校尉中最重要的上军校尉还在空缺之中! 这是曹操出仕以来最为繁忙的一段日子,每天忙完所有事情回到府中都已经天黑。而通常回家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到卞氏那里看看熟睡的儿子。 这一日他正轻轻捏着儿子的小手,卞氏道:“下午公爹回来了,一直不让我过去伺候。” “哦?”曹操有点意外,自匈奴叛乱起,父亲几乎没有回过家,始终在太尉府里忧国忧民。当然,他也是怕太尉当不长久,想尽量在那个府中多摆几天架子。 “天还不算太晚,你去看看老爷子吧!”卞氏边拍着儿子睡觉边对他说。 曹操在她额角亲了一下,披好衣服往那边院里去。哪知父亲不在卧房,便信步来到前面的厅堂,果不其然,里面的灯还亮着。曹操对这种场景已经见怪不怪了,他小时候经常半夜偷着跑出来玩,而每一次经过父亲的书房,灯火总是亮着的,那时他官居司隶校尉每天处理着各种政务。后来事情变得本末舛逆,父亲还是忙到很晚,不过忙的都是巴结宦官排挤异己。今夕何夕,他又在忙些什么呢? 曹操悄悄走到厅堂门口,想要推门进去,却听里面传出另一人的声音:“巨高兄,你这又是何必呢?你也一把年纪了,操这等不必要的心干什么呢?” 曹操听得出来,这是永乐少府樊陵,官场诨号唤作“笑面虎”,也算是父亲的好朋友了。难怪他今晚要回来,原来与樊陵有机密的事情要谈。听贼话曹操可不是一次两次了,从小到大他最爱听人背后闲言,仿佛只有这种消息来源才是最可靠的。 “唉……我一辈子都是为自己,几时真的为朝廷出过力?可这几个月我真的很留心并州的战报。我看董卓这家伙是个狼崽子,不能让他继续在并州戡乱,他把胡人都招收到自己手下啦!” 曹操在门外一愣,父亲在战报中看出毛病了吗? “你说他想谋反,有什么证据吗?”樊陵问道。 “是不是想造反我不敢说,但至少是拥兵自重,招揽胡人自树权威!朝廷才给他多少人马?他现在有多少?除了湟中义从就是西羌杂胡,要他带着这些匪类去平匪类,岂会有什么好结果?日子长了尾大不掉啊!” 樊陵沉默了半天,最后叹了口气道:“巨高兄,我知道你想立点儿功劳保住你的位置。谁都能理解,可是……咱们都老了,该放手时自然要放手喽。” “你什么意思?” “我还能有什么意思?”樊陵一直笑呵呵的,“大单于死了,皇上都没说你什么,你老也应该知趣一点儿才是。” “我知趣一点儿?”曹嵩的声音很诧异,“老樊,你怎么对我说这种话?” “人情事理在这儿摆着呢!”樊陵提高了嗓门,“你虽然花了一亿钱,但凡事也得有个限度,你不能指望这一亿钱保着你当一辈子太尉啊。反正该抖的威风你也抖过了,该来说好话的人也说了,不管人家服不服你见了面也得向你行大礼。这就可以了吧!” 不知父亲是在思考还是被樊陵气懵了,曹操半天没听到他回话。 “其实这太尉有什么好的?说是三公之首,不录尚书事,屁用也没有。”樊陵还在兀自叨念,“别说是你老兄了,张温、张延、崔烈又如何?该离开照样得离开,你还是得想开一点儿。因为这个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就得不偿失了。咱们都是这个年纪的人了,还能有什么不满足的?非得做点惊天动地的事才肯罢休?就是有那个心也没那个力啦!” “谁叫你跟我说这些话来的?”曹嵩的声音有些气愤,“你大晚上的非要来找我,是替谁传闲话?” 樊陵嘿嘿一笑:“我替谁传话你甭管,总之也是为你好。” 哪知这句话说完,曹嵩却笑道:“你少跟我故弄玄虚,根本没人叫你来传话,是你自己没揣着好心眼。想学蔡泽说范雎,让我给你腾地方吧?”樊陵似乎是被戳穿了心事,支吾道:“你……你这是瞎疑心。” “我瞎疑心?呵呵……你那点儿伎俩我还不清楚,论阴人害人的本事,谁能比得了你樊德云,当人一面背人一面,有名的笑面虎嘛!”曹嵩挖苦道,“我知道你觊觎我这位置,但是你大可明着来,别跟我玩阴损的那一套。若不然传扬出去,你这太尉白手起家是耍心眼得来的,岂不坏了你们老樊家的名望?坏了你的名望是小事,你爷爷樊季齐可是一代高贤,连陈仲弓都是他学生。他老人家生前精通方术秘法,你这辈子依附宦官就够给他老人家抹黑的了,要是再污了名声,留神他在天有灵,一个响雷劈死你这不成器的东西!” “你、你……”樊陵气坏了。 “劈死你不打紧,这天人感应,还得连累别的三公再辞职。到时候你死还得招人骂。”曹操听父亲这样挖苦他,又好气又好笑:好气的是,老头这一辈子最善挖苦人,因为这个毛病没少得罪人,如今位列三公不顾身份还这样讲话,实在是有失度量;不过好笑的是,樊陵乃十足小人一个,就欠这样刺骨虐心的挖苦。 樊陵素来以“和蔼可亲”著称,但今天却被骂得恼羞成怒:“曹嵩!我告诉你,你别不知好歹。我就是要当太尉!拍拍良心说话,任三公,你这样的够资格吗?” “我不够资格,难道你够?”曹嵩冷笑道。 “既然你能当,我就能当!你不就是靠钱说话吗?我也回家准备钱,不就是买官吗?这年头谁也别笑话谁!” “就凭你?你能出得起多少钱?”曹嵩继续挖苦道,“出一千万就够你吐血的了。” “你甭管我出多少,一千万怎么了?咱们皇上吃鱼不论大小,钱花完了,早晚叫你滚蛋!” 曹操听了一阵恼怒:这老狗怎么可以对太尉脏口呢? “滚蛋?你先给我滚蛋!你能混到今天,还不是因为我和许相提携你?这是我的家,轮不到你大呼小叫,再敢骂一句,我叫家人撕了你的嘴。明儿上殿再参你个辱骂三公的罪名,这个永乐少府你都甭当了,回家做你的太尉梦吧!”曹嵩下了逐客令。 “你、你……”若论口舌之利,十个樊陵捆起来也抵不过一个曹嵩,他气得直哆嗦,“好,我滚!咱们走着瞧!”曹操就在门外,听他要走,便把身子隐到门侧,悄悄伸出一条腿来。樊陵气哼哼拉开门,也没注意脚底上,一脚正趟在曹操腿上——这一个跟头,生生从台阶上绊了下去,摔了个嘴啃泥,哎哟了半天爬不起来。 “哟!谁呀这是?摔坏了吧?”曹操装模作样迎上去扶,“樊叔父,怎么是您呀?这真是……怨我怨我,走路太急了!”说着假模假式给了自己一个嘴巴。 樊陵木屐也断了,衣服也扯了,黑灯瞎火的簪子都找不到了,头发披散还沾着泥。他狼狼狈狈站起来一摸——门牙磕掉了!捂着淌血的下巴,指着曹操:“你……你……你们爷们都不是好东西!”说完这老家伙竟气哭了,攥着折断的木屐,一脚深一脚浅地去了。 曹家父子一个门里、一个门外捂着肚子哈哈大笑,这爷俩恐怕只有在捉弄人的时候才相像。曹嵩笑罢多时,脸色忽然变得很凝重:“说归说笑归笑,看来我这个太尉是当到头了。” 曹操心里一阵心疼,毕竟那是整整一亿钱啊!千叮咛万嘱咐还是白扔出去了,又怕父亲难过,只道:“反正您已经问鼎过了,还有什么遗憾的?不去那个太尉府更好,冷冷清清的了无生气。以后清闲了,你天天都可以在家抱孙子。” 曹嵩倚着门叹息道:“是啊……天天可以抱孙子。” 樊陵这一去果然风波不小,他与许相、曹嵩本是一党,如今因为这点儿小事颜面撕破。他先是跑到司徒许相那里搬弄是非,然后跟十常侍诉委屈,最后典卖家产又勉强凑出一千万钱,恭恭敬敬送到了西园万金堂,万事齐备只欠一场仗。说来也巧,正赶上汝南黄巾再次叛乱,皇帝刘宏终于逮到了借口,立刻将曹嵩罢免,转为谏议大夫。 半个月之后,樊陵如愿以偿接替太尉之职。曹嵩自中平四年十一月任太尉,中平五年五月罢职,合计七个月。他的前任崔烈担任太尉也是七个月,出资五百万;而曹嵩却多花了二十倍! 樊陵任职后,曹操以为父亲的心情一定会很失落。但出乎意料,他还真的天天坐在家里抱孙子,连到东观应卯都懒得去。又过几天,曹操从大将军府回来,见父亲正坐在厅堂里跟楼异有说有笑的。 “爹,何事这么高兴?” “子和回来告诉我,樊陵要罢职啦。” “啊?一个月都不到呀?”曹操感到很意外。 “是呀,让这老东西与我争!当不了一个月他就完了。”曹嵩幸灾乐祸道。 “因为什么?” “皇上要举行耀兵大典!当众册封自己为‘无上将军’,到时候樊陵怎么拿得出手?且不说人望,连门牙他都没有。皇上要用最有威望的马日磾当太尉,让这个大典进行得完美。” “哪有皇帝自己册封自己当将军的?” “他是想自树威严,压一压何进的势头。另外他还要当众正式册封你们西园八校尉,可能还有赏赐。”说到这儿曹嵩倏地收住了笑容,“上军校尉的人选确定了。” “谁?” 曹嵩脸一沉:“蹇硕。” “蹇硕?怎能用宦官呢?”曹操颇为不满。 “不用他还能用谁?皇帝身边也只有这个人对他绝对忠诚了。”曹嵩把玩着拐杖,“这些话都是皇上与尚书议论出来的,连皇后都不知道。你速往何进那里给他提个醒,蹇硕这小子是个愣头青,什么大将军、十常侍、皇后,他谁的账都不买。这个人只知有皇上,不知有他人。将来的麻烦还多着呢!西园校尉,这是个玩命的差事。你小子得做好准备。你若熬过这一关,咱曹家从此大兴大旺。你若是熬不过这一关,唉……幼年丧父,中年丧妻,老年丧子,我这辈子就算混齐了!” 曹操心里越发地不安:当初我当洛阳北部尉,可是亲自下令打死了蹇硕的叔叔啊! 第十二章 身陷兵权争夺战 耀武扬威 西园八校尉的人选一旦确定下来,紧张的典礼准备也就开始了。耀兵大典将在皇宫的平乐观举行,为了使典礼更显威严肃穆,刘宏亲自巡视,下令在平乐观前修建讲武坛,上立高达十丈的十二重五彩华盖,刘宏要在此临视三军。根据《六韬》中“有天子降兵事,可以威临四方”的说法,刘宏要自称为“无上将军”。另一方面在讲武台的东南,又为大将军何进也修了一座小坛,上立九丈的九重华盖,以示统帅威仪。谁都看得出来,如今何进的身份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了。 大典举行在即,将作大匠朱儁回朝——自当年削去“车骑右将军”名号,朱儁深感不安,正逢八十老母去世,他辞官回乡守孝,实际上与曹操一样,不过是借此机会躲避十常侍迫害。 如今三年已过,朝局大变,十常侍自顾不暇,再也不能危及到他了,于是他立刻回朝担任了太仆。 曹操闻听甚是欢喜,知道他是大忙人,特意寻了一个阴雨之日登门造访,两人曾协同戡乱,又都有回乡避难之举,见面自有一番倾诉。 当曹操论及并州战事董卓为将时,朱儁笑道:“孟德,当年你出为济南相,恐怕知道得不详细。那董仲颖征讨羌乱甚是反复不定,而且张温为帅征他为将的时候,他言辞傲慢,很不愿意与羌人为敌。” 曹操听这话与父亲对樊陵所言如出一辙:“我也多有耳闻,那董卓真有不臣之心?” “不臣之心不敢说,但是他确实在拥兵自重。我朝西北之乱久战不息,而所用之将又皆是凉州人,若皇甫规、段颎、张奂、臧旻、夏育、周慎,还有他董卓,皆为戡乱名将,可是他们当中无一人能及皇甫义真平灭黄巾之贵。”朱儁说到这儿似乎有些感慨,“那董仲颖与皇甫义真同乡而出,论资历曾随张奂出兵放马,比皇甫嵩老得多。可皇甫义真曾有左车骑将军之贵,他却还是个不伦不类的前将军,打仗听别人节制,他自然心中不忿。于是他就在讨伐边章时广施恩德,招揽一大批羌胡之人,又将归降的湟中义从纳入麾下,借此自树声望,以为进取之策。” 曹操知道他也是爱听奉承的,赶忙连连叹服:“小可自以为有所长进,见事还是远不及您呀。” “休要谬赞。”朱儁连忙摆手,“我这三年身处垩室,不闻政事。现在的并州刺史由何人担当?” “丁原丁建阳。” “是他……”朱儁显得很忧虑,“董卓、丁原二人皆在并州,一样的脾气秉性,二虎相争恐不能相容。” “何以见得?” “丁建阳所带之兵为匈奴、屠格,董仲颖的人马多为西羌、湟中义从。这些人多有世仇,怎能上下通力为战?只怕绵亘日久祸起萧墙。” 听他这么一说,曹操也觉得事情不容乐观,忙道:“既然如此,明日咱们往大将军处商议对策,若能征调其一回来或领派他将,事情或有转机。” “如此要事岂待明日?”说完朱儁已经站了起来。 曹操点了点头,与朱儁即刻出府登车,冒雨赶往幕府议事。 因为下雨,许多平日里的常客都没有来,就连袁绍兄弟都不在,只有荀攸、蒯越等一干幕僚。曹操常来常往也熟稔了,领着朱儁径赴厅堂面见何进。一进门,却看到白发苍苍的议郎董扶正垂首向何进道别:“老朽现被任命为蜀郡属国都尉了,这都是托大将军的福啊!” “老爷子,您忒客气了,能帮的忙我尽量帮。”何进腆着大肚子在那里连连摆手。 “我这一把年纪了,黄土都快埋到脖子了,恐怕再没有机会回到京师再面谢大将军了。”董扶叹了口气,“我家乡就在广汉,离得甚是近便,能在有生之年荣归故里也算了却老朽一大心事,这还是得感谢大将军的大恩大德。” “不用谢,不用谢。”何进讲话有些不耐烦,看得出来,这老董扶可能翻来覆去谢了许久了。 曹操过来对何进施过礼,又转身对董扶道:“董老,这一路上山高路远,您老都八十岁了,这等年纪长途奔波岂不受罪,在京安享晚年又有何不可?” “唉……老朽实在是怀念家乡故土。”董扶捋着雪白的胡须,似乎很感慨,“好在刘焉刘大人转任为益州牧,我们共同启程,这一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他话音未落,突然身后有一人站起身来施礼道:“董老,晚生有一事不明请教您老人家。”曹操细看,原来是颍川荀攸。 董扶似乎与荀攸不熟,拄杖躬身道:“不敢不敢,您只管问就是了。”他以精通谶纬、天象著称,以为荀攸一定是想请教这类学问。 哪知荀公达拱手道:“董老既然思念故土,为何不告老还乡,求官而去岂不是画蛇添足?再者董老家乡在广汉,您将所任在蜀郡,两者并非一地,这怎么算是还乡呢?” 董扶脸上的肌肉轻微抽动了一下,不好意思地笑道:“不怕你们年轻人笑话,老夫家贫无产,族人凋敝,没有一份俸禄,恐怕难考终命啊……见笑见笑。” 荀攸见他这样说也就没办法再问什么了。董扶告辞,众人见他一把年纪了,都送了出来。他拄着杖与大家依依惜别,才哆哆嗦嗦登车而去。诸人纷纷回去,只有荀攸冒雨倚在檐下张望。 曹操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公达,你刚才何必多问。他一把年纪说出贪俸禄的话来,岂不是大失颜面?” 荀攸连连摇头:“这件事不对……董茂安也是一代老儒了,不可能轻易自污名誉。他今天既肯这么做,必定背后另有文章。莫忘了韩信受胯下之辱才成三齐之业!” “哦?”曹操觉得有道理,“你怎么看?” “或许是我多虑了吧……宗正刘焉与董扶,以及太仓令赵韪,议郎法衍、孟佗素来交好。这一次刘焉自请出任益州刺史,平定黄巾马相之乱,他临行又上条陈请求更刺史为州牧兼领政务,如此则益州军政之事皆控于刘焉一人之手。” 曹操似乎嗅出点儿味道了:“董扶此去担任蜀郡属国都尉。前几日太仓令赵韪,议郎法衍、孟佗同日辞官。他们这些人是要一同去益州啊!”荀攸低头沉吟道:“我只恐刘焉等此一去,益州从此不再为天子所有喽!” 刘焉一党有划地称霸的野心……经荀攸一点拨,曹操也预感到不妙了,但现在哪能顾得上他们,只好道:“政不得朝令夕改,明天就要出发了。” “但愿是我多虑了吧。”荀攸自我宽慰着转回厅堂。 曹操跟着进去,见朱儁已与幕府诸人阐明并州之事。何进是不明就里的,但长史王谦、主簿陈琳、东曹掾蒯越皆有所触动,当即共同修表上奏朝廷。 三天后,朝廷传召董卓入朝晋升少府,敕其将兵马交与皇甫嵩统领,并州之乱责成丁原处理。但是董卓却不肯奉诏回来当九卿,只是送来一份表章:“凉州扰乱,鲸鲵未灭,此臣奋发效命之秋。吏士踊跃,恋恩念报,各遮臣车,辞声恳恻,未得即路也。辄且行前将军事,尽心慰恤,效力行阵。” 朱儁得知大骂董卓狂悖,欲再行他法,忽有黑山黄巾大举东向侵扰。朝廷以朱儁素有威名,出为河内太守震慑黑山。董卓之事便暂且搁置了,随着耀兵大典的举行,此事又渐渐被人淡忘…… 虽然皇帝刘宏久染风寒,但耀兵大典还是在九月底如期举行,文武百官无不到平乐观参礼。这一日天气晴和,步兵、骑士数万人在皇宫前结阵为营,刘宏亲自登坛临军激励将士保卫疆土,并诵读《太公六韬》之文。太尉马日磾手捧策文宣读:“以蹇硕为上军校尉,袁绍为中军校尉,鲍鸿为下军校尉,曹操为典军校尉,夏牟为左校尉,淳于琼为右校尉,赵融为助军左校尉,冯芳为助军右校尉。” 策文宣读已毕,刘宏亲自披甲,称“无上将军”,带领八校尉和心腹西园骑在军营间纵马三周,以示耀武扬威。当跑到最后一圈时,他突然在军阵东北角大将军的观礼坛前停住,诸人不明其意也纷纷勒马。 只见皇上白皙的脸上带着一丝微笑,不知道是因为多年纵欲无度,还是因为这几日有病在身,他的声音显得轻盈颤抖:“列位爱卿,天下乃寡人之天下。朕册封尔等是为了永保江山康泰!蹇硕乃朕之心腹股肱,现在特亲任之为元帅,督司隶校尉以下各处之兵马。” 说着刘宏扬鞭一指何进的九重华盖,“虽大将军亦由元帅领属,尔等听明白没有?” “诺!”八人异口同声应道,声音之大,自己都被吓了一跳。 “而且今天,朕还要再增加一道任命。我任命卫尉董重为骠骑将军!”卫尉卿董重是董太后的侄子,董太后弟弟董宠之子,论起来是刘宏的表兄弟。 他说完挥舞皮鞭继续纵马,高举佩剑直至讲武坛上。数万军兵以及文武百官齐声高喊:“万岁!万岁!万万岁!”整个皇宫广场沉浸在一片威严之中。 曹操偷眼瞧了瞧蹇硕,只见他面貌矜持目不斜视。而在东北角小坛上,何进手扶着华盖栏杆,脸上的表情却还是喜气洋洋——他根本没意识到灭顶之灾已近在咫尺。数万军兵高举长戈呼号不断,黑压压望不到边。即便如此,还有几支人马因为出发戡乱并没有到齐。这么多的人,难道就交给一个宦官统领吗? 曹操不禁悚然,又见袁绍六人也是面沉似水。讲武坛不断萦绕的,只有皇帝刘宏那肆无忌惮地狂笑…… 第十二章 身陷兵权争夺战 兵权之争 耀兵大典后的第三天,敕命八校尉议事地点自都亭移到了西园。这样袁绍、鲍鸿、曹操等七人与何进的联系就被切断了。会晤之处设在西园骑军帐,诸校尉列坐,而蹇硕的心腹亲兵就手握佩刀立于诸人身后! 蹇硕其人高大雄壮,虽然是宦官,却格外孔武有力。在他的相较之下,七个士人倒显得矮小单薄。他毫不客气地坐在正座之上发号施令,那阴阳怪气的声音与威武的身材颇不相符:“现今天下刀兵四起,益州黄巾由益州牧刘焉负责剿灭;西北叛乱由右将军皇甫嵩、前将军董卓敌对;并州之乱由并州刺史丁原戡乱;黑山之乱由河内太守朱儁敌对;幽州之乱由幽州牧刘虞、骑都尉公孙瓒负责。诸处战事各负其责,皆有分工。”说到这儿他故意停顿了一下,拿起两份战报,“可是现在,有汝南黄巾余党和巴郡蛮人的叛变。诸位校尉大人,你们哪个愿意请令扫灭这两处狼烟呢?” 七个人谁都不肯发一言,明摆着他是故意找茬,谁要是轻易讨令,难免他要克扣军饷、粮草造成兵败,那样带兵之人的性命也就危险了。 “谁愿意讨令?”蹇硕又问了一遍。 还是没有人做声。 蹇硕瞪着两只圆溜溜的怪眼,以逼视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最后落在了曹操身上:“曹校尉,令尊大人就是因为这次汝南之叛才被罢免的吧?”曹操一激灵打了个寒战,暗道:“他要报杀叔之仇啦!” “而且我记得你在当骑都尉的时候,曾经随同朱公伟平定过汝南,没错吧?”蹇硕咯咯直笑,那刺耳的声音让人不寒而栗,“所以这次的叛乱是不是由你……” “且慢!”出人意料之外,曹操身边的鲍鸿突然叫住他。 “鲍校尉有话说吗?”蹇硕扫了他一眼。 “上军校尉大人,您既然可以统带我们七个和大将军,一定是用兵如神韬略过人。”鲍鸿冷笑道,“我们这些人都在疆场厮杀过,可是还没领教您的本领。您是不是应该先领兵戡乱,也为我等做做表率啊?我鲍某人还想见识见识您的勇武呢!” 蹇硕不气不恼,拍手道:“好!这第一仗我上军营来打!” “此话当真?” “但是有句话我得说在前头,我可领着黄门的差事不能离京。我就派我的别部司马赵瑾率领本营代为出兵。” “哼!一个司马代你……” 蹇硕不等鲍鸿说完就补充道:“我要他带我所有的兵马出征!” 诸人不禁一愣:所有兵都派出去,就剩你一个空头的校尉留下来跟我们斗,也太自负了吧? “怎么样?谁还有异议?”蹇硕左顾右盼,一副胜券在握的表情。 鲍鸿一拍大腿:“好!你既然敢带头,汝南的黄巾我去平!” “那咱就一言为定。嘿嘿嘿……散帐!”蹇硕冷笑一阵起身而去。 第一次交锋就是这样结束的。七个人走出大帐老远,直到看不到一个西园兵丁了,才敢出声交谈。 “鲍鸿,你这个令不应该请啊。”袁绍叹息道。 “不请怎么办?他去打一处,总有另一处落在咱们头上。大将军不在,你就是坐纛的。要是挨个轮,轮到你头上,你走了我们岂不是更无法应对?”鲍鸿嚷道。 曹操不能不说话了:“其实刚才他是想叫我去的。” “你就更不能去了。”冯芳插嘴道,“你当年棒杀了他叔叔,要是去了岂有活命回来?” “妈的!我真恨不得宰了那个狗阉人!”淳于琼气得直咬牙。 “仲简,不可孟浪。他背后站着皇上呢。”袁绍回头看看,见夏牟、赵融面有惧色,恐他们意志不坚定,连忙道:“如今咱们这七个人只能进不能退!倘若有人缩手,被那阉人抓起兵权,那咱们七个,还有大将军,以及幕府里那帮朋友们,就都要做刀下之鬼了!” 鲍鸿接过话茬:“对!跟他斗!” 曹操见状赶紧提议:“咱们七个在一起盟誓,绝不放弃兵权,绝不背叛大将军,背叛咱们的朋友。保住他们就是保住我大汉江山,保住这股力量,十常侍才不敢擅权乱政屠戮忠良!” “对!”诸人围了一个圈,七只大手按在了一起。 可是他们身在西园还不知道,就在蹇硕召集西园会晤的时候,骠骑将军董重到达都亭,奉圣命接管了何进、何苗兄弟的部分人马,形势越来越不利。 此后每隔十天的会晤简直成了一种折磨,蹇硕以上军无兵为由要求各校尉拨一部分兵给他,而袁绍、曹操等人据理力争,丝毫不肯退让。西园军帐里你嚷我叫沸反盈天,但只要不再打仗,蹇硕终究找不到任何借口,即便是他身后的皇帝刘宏,也不敢轻易裁撤八校尉,毕竟数万人马就在京师,若有人为何进登高一呼,为何进打撞天冤的官司,皇帝恐怕就得提前退位了! 双方僵持不下,直到十月,青徐二州叛乱再起。看来又得有人冒着生命危险出征了。诸人不约而同来到大将军府,何进再迟钝,这会儿也觉察出事情的利害关系了,他甚至考虑应不应辞官回家。 袁绍吓了一跳:“大将军,事到如今一旦辞官,想做富家翁而不得矣!”何进低着脑袋道:“我妹子毕竟跟皇上是两口子,我外甥是将来的皇上,他岂能动手杀亲戚?” 诸人无不侧目,王谦忍耐着道:“我的大将军啊,你若是走了,只怕皇后、大皇子皆不能保全啦!董重现在已经是骠骑将军,他们谋划着废长立幼啊!” “皇上爱哪个儿子是他的事,即便立的是小刘协,他见面不也得叫我一声舅舅吗?人总是有见面之情吧?” 正在这时,有一个家丁突然跑了进来,那人也不言语,塞给王谦一张帛书。王谦看了两眼,惊道:“大家快想主意,蹇硕与西园骑的人商议,要差遣大将军带兵去平青徐二州的黄巾叛乱呐!” 何进这时倒是不怕了:“算啦!我去就我去,不就是打仗吗?” 大家这时候才觉得何进可恨,这老实人也有老实人的缺点。曹操都快急晕了:“大将军,你千万不能去啊!到时候不用发兵拿你,只要差下一个宦官,传一份诏书,写点儿什么‘将大将军赐死’。到那时候你是奉诏还是不奉诏呀?你去了,这幕府里的人,王谦他们岂不是全完了?”袁绍忽然仰天长叹:“天命如此!天命如此啊!我去吧……” “你?!”众人都是一愣。 “我只要带兵一走,他就没有理由再差派大将军前往了。” 诸人到此刻也想不出别的办法了,当晚袁绍就往都亭典兵,连夜出关往徐州去了。 第二天,蹇硕闻知暴跳如雷:“谁叫袁本初领兵而去的?” “是大将军。”曹操冷静答复。 “大将军有何权力调动西园校尉?” “大将军当然有权。” “胡说,我才是皇上任命的西园校尉统帅。”蹇硕瞪着曹操嚷道。 “皇上是任命您为西园校尉统帅,而且是说过大将军您也可以管,但是从没说过大将军不能管我们。”曹操咬文嚼字地跟他分辨。 蹇硕一时无语。 “我们又不是北军校尉,我们原先就是归大将军统领的。”冯芳连忙补充道。 赵融与夏牟不敢说话,两个人低头攥着淳于琼的左右手,生怕这个直性子惹出祸来。 蹇硕将他们五个扫视一番,咬着后槽牙道:“哼!说得好,但是从明天起,何进就没有这种权利了。” 果然,第二天何进被剥夺了对于西园校尉的过问权。大将军府一时门可罗雀,除了辟用的掾属,其他人再也不敢轻易登门了。 双方又在沉默的对抗中过了两个月,上军别部司马赵瑾得胜而归,蹇硕的气焰越发嚣张。他破口大骂鲍鸿无能,巴郡路远尚且得归,汝南尚不能收复。诸人低头不语,不论他说什么都只给他一只耳朵罢了。而他还没有斥责完,就有人来报,说鲍鸿平灭汝南之乱,噎得蹇硕一时语塞。就在这种可怕的气氛中,可怕的事情终于激化出来了! 在鲍鸿领兵回到都亭之后,突然被西园骑扣押,罪名是因为贻误战机,真可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大家寻求各方关系予以解救,这一次发动各方力量,马日磾、袁隗,甚至连曹嵩都揣好了保奏文书。但是第二天传来消息,鲍鸿当夜就被赐鸩酒而死! 骁勇仗义的鲍老大就这么死了,鲍信、鲍韬、鲍忠从北寺狱提出死尸,兄弟三人哭得跟泪人一样。鲍信派四弟护送棺椁回家,自己与三弟辞去官职,从此日夜宿卫大将军,一定要与忠义士人们共存亡。 曹操回到家中,感觉这几个月的生活是那么的不真实。当初在战场上都不曾觉得恐怖,而现在,在大汉都城天子脚下…… “爹,儿子恐怕不能在您膝前尽孝了。” 曹嵩抬头看看儿子:“怎么了?说这等丧气话。” “鲍鸿死了,袁绍前途未卜,淳于琼鲁莽无用,夏牟、赵融那两个根本指望不上,就剩下我和冯芳支撑局面了。”曹操抹了一把疲惫的脸,“恐怕蹇硕下一个就要拿我开刀了。” “哼!他恐怕高兴得还太早了。”曹嵩拍拍儿子的肩膀,“今天纯儿又传话来了。” “有什么事儿?” “皇上病了。” “病了?”曹操不以为然。 “做噩梦看见先帝了,慌里慌张跑出去摔了一跤,若不是羽林左监许永及时为他捶敲足底,昨天夜里恐怕就……”虽然是在自己家,曹嵩还是习惯性地张望了一下,“有太医私下里议论,恐怕是没几天了。他老人家一咽气,漫天云雾散!” “皇上真的要……”曹操似乎看到了一丝希望。 曹嵩天天四处打听消息,其实并不比儿子轻松,他揉揉肩膀叹息道:“就为了废长立幼把天下人士得罪尽,这值得吗?” 曹操摇头道:“光武爷也曾废长立幼,可是光武爷有德,所以无人反对。当今万岁有什么?” “他什么都没有……真心忠于他的宋后叫他废了,十常侍众叛亲离了,百姓恨他,士人也盼着他死,他只有一个蹇硕。皇帝当到这个份上也够失败的。” “路是一步一步走出来的,他怨不得别人!” 曹嵩攥紧拳头在儿子肩上捶了一下:“再坚持几天,最后的几天!只要能坚持下来,以后你的官运必然一路亨通!为了咱们老曹家的将来,你得给我顶住呀!” “我现在最怕的是蹇硕狗急跳墙……”曹操实在太累了,没再说什么,疲惫地打了一个哈欠,踉踉跄跄离开了正堂。 方转到后院,就闻一阵轻盈的笛声。在寂静的夜幕下,那音色婉转幽咽,仿佛还带着无限愁苦。曹操没有回房,而是疲惫地倚在树畔倾听曲调——他经受的压力太大了,能这样独自清静一会儿也不错。可过了一会儿笛声又停了,他借着月光四下找寻张望,原来是环儿手握一支笛子踌躇在酴醾架前。 连曹操自己都说不清,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环儿的。当初他受老隐士郭景图所托要将环儿抚养长大并许配人家。可他没有想到,昔日那个在爷爷坟前啼哭的小姑娘,如今已经出落得楚楚动人了。 此时此刻,曹操心绪缭乱,实在无力抗拒环儿的美丽了,明知她与卞秉两小无猜,还是忍不住横刀夺爱。 环儿这会儿满心惦记着家乡的意中人,低头抚摸笛子,全然不知曹操已慢慢凑到她身后。她还在想心事,忽觉一只大手从后面将自己紧紧搂住。 “谁!?”她用力挣了一下。 曹操一边亲着她的鬓发一边喃喃道:“环儿,从了我吧。” 环儿早已预感到会有这么一天,但她还是不想屈从于命运,战战兢兢想推开这个男人:“别……别……” “听话吧,环儿。”曹操伸手在环儿身上不住地摩挲,发觉环儿手里还紧紧握着那根笛子,想一把夺过来。 环儿死死攥住不撒手:“这是阿秉给我的。” “别再想他了。他不过就是个卖唱的小子,你跟了我岂不更好?”说着话,曹操已经把她拦腰抱起。 惊慌之间,环氏瞅见院子深处卞氏房里还亮着灯,赶忙扯着脖子向那边呼喊。寂静的夜晚,她的呼喊声格外刺耳,姐姐一定能听到。 哪知几声喊罢,卞氏非但没有出来阻止,她房里的灯反倒熄灭了——她自己也是妾,况且歌姬出身,即便心里不是滋味,又敢说什么呢…… 曹操捂住环儿的嘴讪笑道:“看见了吧?你呀,早晚都是我的人。”环儿哀叹了一声,留下两行无奈的眼泪,只得任由曹操抱着自己回房。她双手无力地垂下去——“咚”的一声,那根笛子掉在了地上。 第十三章 借机扳倒当权派 最后一搏 “什么?调大将军督战凉州?”众人都吓了一跳。 “没错。”蹇硕脸板得铁青,口气桀骜不驯,“调何进即刻前往凉州督战!” “在下实在是不明白,”曹操稳了稳心神,决定和他顶,“前几日刚刚送来皇甫嵩的捷报,他击溃了王国的匪兵,如今乘势追击连连获胜。既然得胜,为什么还要另差大将军前去呢?” 蹇硕微抬眼皮望着曹操,目光中的杀气早已不言而喻:“曹校尉,你也是久在行伍之人了。所谓兵无常势,若是那皇甫嵩贪功冒进,必困于贼人之手。当年董卓就是因为追袭榆中之敌,被北宫伯玉围困数月,若不是筑堤堵河而退,就全军覆没了。” “皇甫将军不是董卓。我曾与他一同打过仗,他老成持重,几时贪功冒进过?”曹操丝毫不让。 冯芳一旁冷笑道:“仗还未打您就先预定胜败,难道蹇大人与西凉反贼通谋吗?” “你血口喷人!”蹇硕狠狠瞪了冯芳一眼。 “冯校尉不过是与您玩笑,大人不要在意。”曹操又把话圆了回来,“退一万步讲,即便必须往凉州增兵,也无需大将军亲自前往啊!差别人去有何不可?” 冯芳接过话茬:“不错不错,蹇大人您的兵马不是回来了吗?再差赵瑾出战不就行了吗?” 蹇硕见曹操、冯芳一唱一和,几乎怒不可遏。但现在他不能轻易与诸校尉动怒。其实,这些天他经受的心理折磨并不次于对手。眼瞅着皇上已经病入膏肓,根本不能再理政。而自己不但不能拿掉何进,连曹操、冯芳这两块骨头都啃不动。要是还来硬的,再无缘无故杀一个校尉,难免要祸起萧墙激出兵变。如今北军里的沮儁、魏杰也与何进互为表里,何苗的武装尚未肃清,河内还屯着朱儁,羽林军也未必保险,倘若这些人一起举兵,到时候莫说扶立董侯为帝,就是万岁想善终都难了。而他这一边,骠骑将军董重不过是个纨绔子弟,指望他与自己联手对付何进,根本就是杯水车薪。何进不可怕,可怕的是他身边的这些将领和士人。如今的形式是麻秆打狼两头害怕。 “请大人收回成命!”曹操不给他喘息的机会,立刻抱拳道。 “请大人收回成命!”冯芳等四人立刻附和。 不能这样与他们耗下去,皇上快撑不住了……蹇硕想到此立刻起身道:“不准!这是皇上的意思。” “大人说是圣命,诏书何在?”冯芳脑子很快,马上问道。 “会有的……马上就会有的……改改规矩,莫等十日,三日后再议!”蹇硕头也不回地去了。 五个人各自叹息,总算又闯过一关。如今他们不敢分开一刻,剑不离身,心腹护卫相随,衣服里时刻套着软甲。曹操回想刚才蹇硕的举动,颇感不安:“蹇硕如今已是强弩之末,弄不好会狗急跳墙。他说诏书会有的,但据我所知皇上已经不能理政了。他这一去必定矫诏行事,三日后再议,咱们更要多加小心。” 冯芳道:“以我之见,咱们不如速往幕府,与大将军在一处。” “不妥,若是蹇硕率兵围困幕府,咱们就全完了。”曹操摇头道,“别忘了还有董重也在城中。” 冯芳想了想:“这样吧,咱们先往幕府告知此事,然后各回各营统领人马。从今天起,蹇硕召集咱们一概不应,管他什么三日后!我就不信他敢来硬的。他是有权无兵,咱们有兵无权。咱就跟他耗着吧,耗到皇上晏驾为止!” 曹操听得出来,冯芳这个主意等于是拥兵自重跟皇上公然作对,但事到如今还能有什么办法吗?他看了看夏牟与赵融,对这两个人很不放心,自鲍鸿被杀,下军的兵马已经划归蹇硕了,袁绍不在,要是再有两个营倒戈,形势便万劫不复了。于是他朗声道:“咱们先去幕府,五个人一同向大将军讲明此事,以后的事情到那里再商量。” 五人率领亲兵前往幕府,但还是晚了一步,早有西园骑包围了幕府。曹操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糟糕!被蹇硕蒙骗了!他口称三日后,其实打了一个时间差,离开西园后快马回到省中胁迫尚书矫诏,然后率先赶到幕府了。 这时候不容多想,淳于琼拔出佩剑带着亲兵就要往前冲。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余下四人也都把家伙拿出来了。西园骑看得清清楚楚,但见个个都是上司,皆不知所措。这段日子他们也糊涂了,不知道究竟该听谁的,于是不敢拔剑相向,但也不准他们过去。 “让开道路!”淳于琼怒喝道。 眼见有军兵让路,上军司马赵瑾挤了出来:“不能放,不能放,如今有诏书在,放进去是违抗圣名啊!” 淳于琼眼都红了,不容分说举剑就刺。赵瑾也是厮杀汉,见剑光逼来,便身子一闪,顺势也拔出剑来。两个人的剑架在一处各自用劲。兵丁都看得真真的,可是哪个敢上前帮忙?帮又应该帮谁呢? 这时上军的另一位司马潘隐也挤出了人群,他本是鲍鸿麾下,因为下军并入上军,如今已经是蹇硕的人了。他见淳于琼与赵瑾僵持不下,便持剑在手,用力猛劈——“哐啷”一声,两把剑被他震开。 “你要干什么?”赵瑾喝问潘隐。 “快放他们进去。” “你也疯了吗?现在有圣命传达,违诏是死罪啊!” 潘隐宝剑还匣道:“赵司马,现在天下大事还在两可之间。你以为跟着蹇硕事事为皇上效命,就能有好结果吗?” 赵瑾倏然无语。 曹操挤到前面:“赵兄弟,把路让开,大将军若是得救,此亦是你大功一件,将来不愁升赏啊!” 赵瑾收了剑,但又不敢传这个令,干脆把头一扭,装作什么都没看见。那些西园骑瞧上司如此行事,赶紧不声不响让出一道人胡同。曹操等人匆匆忙忙闯进了幕府。 到了院中一看,蹇硕手持诏书立在当院,何进颤颤巍巍跪坐在堂口。已经有不少兵丁包围了掾属房,王谦等都被控制起来。这边蹇硕二十个亲信卫士刀剑在手,虎视眈眈;那边伍宕、许凉、张璋、吴匡、鲍信、鲍韬也拔出了兵刃。短兵肉搏一触即发! 蹇硕听到脚步声,面无表情地瞟了曹操等人一眼,回过头继续对着何进恐吓:“大将军,我已经宣读完诏书,你究竟肯不肯奉诏?” 何进到现在已经彻底明白皇上的用意了,跪坐在那里回应道:“蹇硕,你这个小人……我不上你的当!” “抗诏可是死罪!”蹇硕往前走了两步,“大将军想要造反吗?” 何进低下庞大的头颅,一个字都不敢应,两颊冷汗直淌。 “没人要造反!”曹操大步走了过来,“我等不过是想重整朝纲,还天下一个清平。” “朝廷之事皇上自会处置。”蹇硕瞪了他一眼。 “交给你们这些宦官处置吗?还继续让十常侍那帮奸邪宵小祸害忠良屠戮百姓吗?”曹操至此是全豁出去了,“我曹孟德誓与大将军共生死。”蹇硕扫视了一番在场的诸人:“你们都要造反吗?都要抗诏吗?皇上会下令把你们满门诛杀的!” 曹操冷笑了一声:“杀吧!身处肮脏之世,活着也是耻辱。”说罢他快步走到何进那边,把剑拔了出来。淳于琼见状也骂道:“老子不管什么造反不造反,今天豁出命跟你这没尾巴的东西斗了!”紧跟着曹操蹿了过来。 蹇硕一愣的工夫已经有两个校尉过去了,赶紧直盯着剩下的三人,尤其是冯芳:“你们也想跟他们一样造反吗?冯校尉,尔乃曹节老相公的女婿,广受皇上的恩德。你要是造反,何颜面对你死去的丈人?你要把他们一家也都连累致死吗?”冯芳闻此言犹豫不定,紧蹙眉头不知如何决断。自己安危是小,满门老小是大。 这时候,只见掾属房中蹿出一人,推开阻拦的兵丁,跑至当院:“姓冯的!你我情同昆仲,我们家四世三公都豁出去了,你一个宦官的女婿怕什么?曹节名声那么臭,你要是能辅保忠良就洗雪前耻啦!过来呀!”大家一看,出来的正是袁术。 “公路……也罢,舍命陪君子了!”冯芳一跺脚,也过来了。 如此一来,五个校尉过来了三个。夏牟、赵融对视一眼,知道倘若迟缓祸不旋踵,也不声不响走了过来。曹操总算松了口气,高声喊叫:“蹇硕,你听着!如今大局已定,你休想再把大将军调出京师。回去禀告皇上,诛杀奸臣和十常侍,否则我们这些军队不听你的调遣!” 蹇硕紧紧攥着诏书:“你们都是反贼!” “不对!逆天而行才是反!”曹操冷笑一声,“天地君亲师,天地在先,君在后,恐怕你一个阉人不懂这道理吧。” 蹇硕高傲的神色霎时间蒙了一层灰尘,低下眼睑又看看手中的诏书,无奈地将它收入袖中,转身叹息道:“唉……告诉赵瑾、潘隐,收兵回宫。” 蹇硕灰溜溜走了,大家却没有发出一声欢呼。今天是有惊无险度过了,可谁知道明天又会是怎样呢…… 夜晚往往会给皇宫披上一层神秘而恐怖的面纱。白日里的朱梁画栋、玉阶金柱会因黑暗而变得冰冷扭曲、光怪陆离。玉堂殿、崇德殿、宣德殿、黄龙殿,这些庄严肃穆的朝堂在黑暗中显得空旷凄凉,早春时时刮过的凉风也使得大殿内回荡着一阵阵厉鬼号哭般的声音;白虎观、承风观、承禄观、东观,它们孤零零矗立在宫房之间,没有一丝火光照亮这些学术的圣地;长乐宫、长信宫、永乐宫、邯郸宫,寒冷阴森的廊阁间只有零星几个老宦官凄楚地守着宫灯,诉说着往昔的秘密…… 嘉德殿内灯光幽暗,似乎已经预示着不详。董太后神情憔悴地坐在龙榻边,亲自为儿子擦去汗水。刘宏已经到了最后的时刻,这个骄奢淫逸了一辈子的皇帝终于明白,《诗经》里所谓“万寿无疆”仅仅是一种不切实际的愿望罢了。他觉得身子沉重得很,仿佛有无数双手要把他拉入地下,喉咙似针扎般讲不出话。虽然眼前模模糊糊的,但是蹇硕的话他听得清清楚楚。 “万岁,奴才无能。这件事奴才没能办成,让万岁失望了。”蹇硕把头磕得山响。 刘宏微微晃了晃脑袋:“张让……赵忠……” “回皇上的话,他们在皇后那里。”蹇硕答道。 这是多么大的一种讽刺啊!皇上就要归天了,他亲手提拔起来的十常侍却已经跑去逢迎何家的人了。此刻他终于知道什么是小人了,杨赐、刘宽、桥玄、陈耽、刘陶……那些曾经诤谏的老臣在眼前若隐若现,他到了那边有何脸面见这些人呢?但刘宏还是不明白,罪魁祸首不是十常侍,正是他自己的荒淫暴虐把正义推到了何进那一边,原本以为何进是一个容易掌控的蠢人,谁知道到最后他却被党人掌控了。他想愤骂、想诅咒,但是他已经没有力气了,一颗晶莹的泪珠从眼眶中毫无察觉地流了出来。 “万岁,您要保重身体啊!”蹇硕爬到榻前。 “杀……何……” 蹇硕磕了一个头:“奴才冒死说一句,何国舅广有声望,而大皇子年已十七,皇上不宜废长立……” “放肆!”董太后瞪了他一眼,“这种话是你该说的吗?” 蹇硕不敢再多嘴。 董太后伏在儿子身前,泪涕横流:“儿啊,你要是走了,为娘我可怎么办啊!我就你这么一个儿呀!我那小孙子可怎么办,你这么一走可对得起他死去的娘呀。” 刘宏强打精神,微微抬头,见殿角处自己的小儿子刘协跪在那里啼哭。是啊……他才九岁,即便立他为帝何家想废就能废。但是俗话说三岁看大,这孩子必能成为一代明君,至少比自己强。 刘宏努力提起一口气,抬起右手指了指刘协,眼睛则紧紧盯着蹇硕。蹇硕会意:“万岁放心,奴才勉励为之。” “不是勉励为之,是一定要办到!”董太后擦去眼泪,这个老太太天生有着强硬的姿态,“蹇硕,你与我侄儿董重共扶协儿为帝,你就是开国的元勋。你想想孙程之宠、曹腾之贵,你要是铲除何家,你要什么哀家给你什么!” 蹇硕默然。他根本不在乎赏赐与官位,只要全心全意为皇上办事就够了。但是现在这件事,自己根本不可能办到,太后和皇上也太一厢情愿了。 没有办法,他已经把大将军得罪苦了,杀了鲍鸿等于与之决裂。即便不接这个差事,何进等人回过手来还是要整治他。还是那句话,何进好斗,他背后的士人力量太大。蹇硕低头思索了半天,还是咬着牙,向皇上与太后磕头:“万岁放心,太后娘娘放心,奴才勉……一定办到!一定办到!” 第十三章 借机扳倒当权派 扶立少帝 大将军府时刻戒备着蹇硕发难,但事情过去了三日,一点儿消息都没有。不论是何进本人,还是那些校尉、掾属,以及赶来的朋友,所有人都惶惶不可终日。 现在大家都在一条船上,只能保着何进同舟共济。这三天里,无一人踏出幕府半步,大家都暂把这里当成了自己家。直到第三天傍晚,忽有天使到来,传何进入宫托付遗诏。何进接诏,回后堂更换朝服,借机向大家询问。 “无常迫命,油尽灯枯。”王谦捋着胡须道,“此番必是万岁将要龙归,嘱以后事。人之将死其言亦善,大将军可往。” “不对,蹇硕气势汹汹所仗即是当今。”袁术冷笑道,“我看蹇硕必是在宫中埋伏人马要谋害大将军。” 曹操在堂中踱了两个圈子,沉吟道:“此事还在两可。蹇硕久夺兵权不下,恐也不敢随意造次。但若是传授遗命以史侯为尊,我看也未必属实……” 曹操后面的话没敢说,他觉得蹇硕是想胁迫何进立董侯刘协。只怕这位大将军骨头太软,到那里就得让人家牵着鼻子走!于是话锋一转道,“既已受诏也不得不往,咱们带领兵马环卫宫院,再派人打探各处兵马的消息。” 诸人计议已定,护着何进出门,正想各自回营披挂领兵,却见一队人马浩浩荡荡而来,原来是袁绍回来了。 “本初!”何进见到袁绍,可算是有了主心骨了,眼泪差点儿掉下来。袁绍匆忙下马跪倒道:“大将军,您受苦了。” 大家看见袁绍无不欢喜,曹操拍着他的肩膀:“本初,真没想到你能活着回来。” “青州之地,有东海相薛衍、骑都尉臧霸协同我奋战。事成之后,我怕蹇硕害我,就留下司马刘子璜督队,我只带了三百骑抄小路逶迤而回,一路上连份捷报都没敢递。”袁绍所言不假,瞧得出他为了避难辛苦不小,满脸灰尘,模样憔悴,哪里像一位得胜的将军。 他这一来,现成的兵马就有了,不必再往都亭调兵。袁绍这三百骑加上大将军府的侍卫家丁,以及众人随身的小厮,临时凑了五百多人,大家众星捧月般簇拥着何进向皇宫进发。行在正阳大街,早有小黄门跑来迎候,跪道施礼:“奴才奉上军校尉蹇大人的命令迎候大将军。蹇大人说以往之事多有得罪,您莫要记挂。又恐大将军见疑,蹇大人已将上军西园骑尽数调回西园。请大将军安心进宫,万岁有要事相嘱。” 何进听罢放心不少,回顾众人道:“皇上毕竟对我有情分啊!” 曹操却提醒道:“西园骑虽去,羽林军尚在,大将军还是要小心行事。”何进诺诺连声。因为未召不得入宫,所以何进只带着吴匡、张璋随那小黄门而去。袁绍见何进已入宫门,赶忙调动兵马包围皇宫。这会儿他就好比上军校尉,曹操等人尽听他的调遣。随行的掾属也都佩剑而来,三个一群五个一伙把住来往要处。按理说大兵围宫情同造逆,但这些天的乱子京师吏民无人不知,那些守宫的羽林兵也不敢随便招惹喝问,只是站自己的岗、守自己的门,并不与袁绍的人过话。 曹操与荀攸负责把守西门,刚来到皇宫西侧,还未来得及把兵分散。只见宫门处一阵混乱,何进三人慌慌张张自西面宫门撞出。 “怎么了?大将军?”曹操迎上前去。 吴匡骂道:“他妈的,蹇硕要谋害大将军。多亏潘隐在里面通风报信,不然过了复道就成刀下鬼了!那个领路的阉人也不是好东西,已经被我宰了!”说罢晃了晃手中血淋淋的兵刃。 何进脸色煞白,看来是受惊不浅。 “先回府再说。”曹操托荀攸照顾何进,自己奔至前门报信。 袁术听罢大怒:“咱们带兵杀进去吧!趁这个机会把蹇硕和十常侍全宰了!” 淳于琼、伍宕、许凉一帮武夫纷纷响应。 袁绍心里雪亮,立刻喝止道:“不可造次。领兵入国门岂不是谋逆?皇后、皇子若有伤损,何人能够担待?先回幕府再做商议。”诸人纷纷相告,皇宫四围的人马都得知消息了,便纷纷退兵。这次来得快,回去得更快,不一会儿的工夫就保护何进又回到了幕府。 曹操见伍宕要兵士在街前落寨,简直气乐了:“不行!中军营的人马快回都亭驻守,这里是洛阳城,不是随便来往之地。” 那帮武夫哪管这是什么地方,只想开开眼界,听闻曹操这样安排都怏怏不悦,可胳膊拧不过大腿,只得听令出城。话虽这样说,伍宕还是挑了一百最精干的兵士拱卫幕府。众人推推搡搡回到了厅堂之上。何进吓得连连摇头:“险矣!若非潘隐相告,已死多时,这皇宫我实在是不敢再进了。” “可现在如何是好呢?”袁绍也不知该怎么办了,“皇上生死未明,皇后和储君被困深宫,尚书属官皆在蹇硕掌握之中。里外不得相通,这样僵持不下,什么时候算个了解?” “不要着急。”田丰安然就座,“蹇硕阴谋已败露,凭借小小皇宫岂能再兴风浪?此不必劳师动众,时候久了必然有变。七署之众甚至那十常侍,他们都要考虑身家性命的,谁能跟着他冒这个风险?我料变数不远,定在这一时三刻之间。” 他话音未落,就听外面一阵大乱。似乎有人想闯进幕府,被卫士擒住了。少时吴匡走了进来:“启禀大将军,抓住一个鬼鬼祟祟的宦官,好像是来私窥咱们行动的。” 外面被擒的人似乎听到了他的话,赶紧喊:“我不是宦官!让我进去!孟德!孟德!我有要事禀告大将军!” 曹操听到有人叫他,赶紧跑出去看,见张璋双手缚住一人,乃是族弟曹纯。他官拜黄门侍郎,所以头戴貂珰冠,身披黄袍,腰系黄漆佩刀,与大多数宦官的穿着相似。加之曹纯才十九岁,年纪轻轻未曾蓄须,难免被误认为阉人。 “速速放开,他是我弟弟啊!” 张璋生性粗疏也没弄清楚,昏头涨脑撒开手,兀自叨念:“曹兄家里真是怪,祖父是宦官,没听说弟弟也是宦官呀!” 曹纯哪有心情与他分辩,赶紧随兄长仓皇入厅堂,见满屋都是人,绝大多数都不认识,便作了个罗圈揖。 曹操忙道:“这是我族弟黄门侍郎曹纯……子和,别顾虚礼了,列坐都是自己人,有什么事你但说无妨。”曹纯倒是认识何进,躬身施礼道:“启禀大将军,万岁昨晚已经晏驾了。” 众人闻听并没有什么反应,这会儿皇上死活谁都不放在心上了! “皇上立何人为帝?”何进还没问,袁绍抢先急急渴渴说了出来。 曹纯虽是刚刚入仕的书生,脑子却甚是灵便。当着何进这些人的面,岂可说立了董侯刘协?他赶紧编了谎话:“万岁临终已决意立大皇子为帝,命大将军您辅政,可是蹇硕一意孤行,要私自废立占据朝堂。今日奸计泄露,他已经命人紧闭宫门,软禁了皇后和大皇子。请大将军速速救驾!”说罢掏出一纸帛书递给曹操,“蹇硕已到长乐宫监禁皇后,这是他写给十常侍赵忠的秘信,被大将军同乡的宦官郭胜截获了。您快看看吧!” 曹操拿过信来要递,又想起何进不识字,转手递到了王谦手里。 王谦展开念道:“大将军兄弟秉国专朝,今与天下党人谋诛先帝左右,扫灭我曹。但以硕典禁兵,故且沉吟。今宜共闭上阁,急捕诛之……大将军,蹇硕这是想串通十常侍,行当年王甫害窦武之旧事!” 何进不知所措,只好看看袁绍。袁绍也不知该如何应对,猛然想起何颙经过前朝旧事,赶紧拱手道:“伯求兄,此时当如何处置?” 何颙把手一摆,冷笑道:“这等顽童伎俩莫要挂怀!蹇硕蠢贼不识时务,当年王甫、曹节有北军之兵相助,如今兵权尽在大将军之手。莫说十常侍不敢与他联手,就是敢助纣为虐,这帮阉人举着空头的诏书又有何用?现在已经不是二十年前了。” 袁术又来了精神:“既然如此,提兵杀入皇宫,管他什么蹇硕、郭胜,张让、赵忠,都杀了才干净!”他这么一嚷,那些何进提拔起来的武夫就跟着起哄。 “放肆!”袁绍再次喝止道,“为臣者岂可行此非常之事?” 袁术本与他这个庶出的哥哥有些离析,顶嘴道:“动不动就拿大道理来压人,这又不是你的府。” 袁绍一阵脸红,又不好当众与他争吵。 “哈哈哈……”一阵大笑声打断了诸人的议论,这与紧张的气氛颇不协调。众人一看,厅堂角上,田丰、蒯越、荀攸三个人正有说有笑。曹操忙问:“几位高贤可有什么办法?” 荀攸乐呵呵道:“方才田元皓言道当有变数,这变数不是已经来了吗?”众人面面相觑。 蒯越见诸人不解,信步到曹纯面前:“子和贤弟,你言道禁宫已闭,何人助你逃出?” “也是那宦官郭胜,他乃是南阳人士,与大将军同乡,便有意攀附大将军,故而给我这封信,又帮我逃出来。” “好!”蒯越点点头,“你可还识得放你出来的兵丁?” “做梦也识得!”曹纯笑了。 “既然如此,还烦劳贤弟回到宫门,把此信送回。” “什么?送回去?”曹纯一愣。 荀攸插嘴道:“对,送回去!它不是蹇硕给赵忠的吗?送回去,让郭胜还交给赵忠。” “不过话要说明白,直截了当告诉他,是大将军要把这封信送回去的。”田丰补充道。 诸人不明就里低头思考,曹操第一个恍然大悟:“几位兄长好计策!十常侍复得此信必胆破心惊,定然图谋蹇硕以脱己罪,皇宫之事咱们可以不战而定。” “若张让等人不能铲除蹇硕呢?” “无妨,十常侍除不了蹇硕,蹇硕除了十常侍不也是好事吗?咱们就坐山观虎斗吧!”曹操说罢,仔细打量田丰、蒯越、荀攸,心道:“何进有良士而不能识,这三个人的智谋不亚于张良、邓禹。” “若是有办法,那就这么办吧。”何进一语落地,这件事就算是定下来了。专门派了几个骁勇的卫士保着曹纯回至宫门递书。 果不其然,转天一早便传来消息,十常侍率亲信反攻蹇硕,郭胜趁乱手刃了蹇硕。至此,皇宫中的内乱总算是结束了。 非常之时不循常礼,众人也未更换朝服,保着何进再赴皇宫。 这一次羽林军尽皆放下武器,十常侍、七署将领、上军两司马都在宫门口跪迎。诸士人这些天如同做了一场漫长的噩梦,直到这一刻才算醒来,何进也是喜笑颜开。 现在的十常侍已是寄人篱下,生死存亡皆系于何进一念之间。张让匆忙爬到何进脚边,抬起头笑道:“大将军,这些天我们一直暗地里保护着太后娘娘和皇上。她们母子俩好极了,您不必挂怀。” 新帝尚未登基,他就已经口称何后、史侯为“太后娘娘和皇上”,谄媚之意不言而喻。而何进毫无心计,听了十分受用:“快快请起,你们都是诛杀蹇硕的功臣啊!” 袁绍在后面听见,眉毛都立起来了,方要说话,曹操一把拉住他,轻声道:“现在不是时候,先定大位要紧。以后咱再收拾这帮奴才!”袁绍这才稍稍息怒。 张让、赵忠也都一把年纪了,毕竟官拜中常侍,实指望傍着刘宏后半辈作威作福富贵无边,哪知他性命不长久,连累他们在何进跟前低三下四犹如家奴。赵忠现在还领着大长秋之职,在前面引路,那几乎不是走而是爬,好不容易把大家带到嘉德殿外,累得直喘粗气,还得抬头禀报:“大将军,大行皇帝梓宫在此。” 所有人行罢三跪九叩大礼,小黄门这才打开殿门。 诸人一看,无不惊诧:满殿悬挂素白幔帐,光镜之物皆已遮蔽,大行皇帝刘宏换崭新龙衣停于榻上。小棺大椁两敛俱全,暂安置在殿角处。六个桌案上设摆着东园秘器、金银酒具、璋珪琮环、弓矢箭囊、鼎釜甑杯以及刘宏生前喜欢把玩的物件,三十丈的牵车白练叠得整整齐齐置于托盘之上。后面陪葬的编钟、大钟齐备,朱漆粉刷一新,虡文分日、月、鸟、龟、龙、虎、连璧、偃月,皆按礼制。灵位安排已毕,香炉不绝,灯火长明,随侯珠、斩蛇剑、天子六玺列于供桌,最显眼的就是当中明晃晃镶金角的传国玉玺! 何进不明其礼,身后站的侍御史孔融不禁赞叹:“何人安排梓宫之事?万事齐备皆有章法啊!” 张让赶紧凑到跟前,哭泣道:“奴才等深感大行皇帝之德,生时未能全心侍主,便越俎代庖先行此事,望大将军与诸位大人包涵。”他一哭,后面跪着的十常侍纷纷落泪。即便他们坏事做尽,此情此景还是让人看着心酸。 这时有黄门来报,太尉马日磾、司徒丁宫、司空刘弘、车骑大将军何苗已率文武百官进宫,入南宫玉堂殿候驾;御府令、内者令已经散发白衣吉服。 曹操闻听忙问那名黄门:“骠骑将军董重可到了?” “还没有。” 曹操朝何进忙使颜色,何进这次倒是准确会意:“快叫董重来,一起操办丧事。一定得来!” 赵忠见状,便抹着眼泪爬进殿中。施罢大礼,从贡桌上取过传国玉玺,高举过头顶慢慢退出,转身跪倒,奉到何进眼前:“国不可一日无君,请大将军速奉新皇帝正位。” 何进懵懂道:“是我外甥吗?” 他这一句话所有人都吓了一跳!皇帝乃是天子,父亲尚且称为上皇,哪里能开口称什么舅舅外甥的?私底下说说也罢了,大行皇帝灵前怎么能说这种话呢?大家知其愚鲁,谁都没有提什么,十常侍的段珪、毕岚搀扶他接驾就位,诸人纷纷退往南宫更衣。 曹操感觉有人拉他衣袖,回头一看是曹纯。曹纯把他领到嘉德殿西侧荒僻处,那里卷着一扇草席。 “这就是蹇硕。” 曹操深吸一口气,抖胆掀开了草席。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白晃晃的孝服,他没有戴冠,白巾包头,胸腹血淋淋的两处刀伤,将白衣染成了红色。那张桀骜不驯的宽额大脸已经惨白,嘴角下垂,两只凶恶的眼睛没有闭上,直勾勾望着苍天。 “你叫我看这个干什么?”曹操移开目光,不去看那尸体。 曹纯似乎有些怜悯:“张让他们说瞎话,一切丧葬之物都是他亲手操办的,他还穿了孝服……蹇硕是个忠臣!” 曹操冷笑一声:“哼!忠臣怎么了?他不死就得咱们死!” 曹纯垂手合上蹇硕的眼睛,叹道:“其实皇上遗诏是要传位于……” “闭嘴!”曹操赶忙打断,“你昨天那个瞎话算不了什么,谁都知道是怎么回事,自古至今这样的事多了。别瞎想了,快走吧!” 曹操带着曹纯快步离开,忽听后面十常侍的几个人在议论:“蹇硕是国贼,得把他的头割下来献给大将军。快叫小子们去办!”虽然曹操刚才训教了弟弟,可还是回头望了那忠臣最后一眼…… 中平六年(公元189年)三月,汉帝刘宏驾崩,终年三十四岁,在位共计二十一年。这二十一年中,前有王甫擅政乱国,中有十常侍鱼肉百姓,后有黄巾之乱。民生凋敝,忠良蒙难,奸邪为官,豪强横行。刘宏死后谥号“灵”,是为汉灵帝——好乱不损曰“灵”! 何后之子“史侯”刘辩继位为帝,是年一十七岁。改元光熹,以何后为皇太后,封皇弟“董侯”刘协为渤海王。皇太后临朝为政,晋袁隗为太傅,与大将军何进参录尚书事。 第十四章 汉灵帝的身后事 斩断旧情 天子大丧最是繁琐不堪,文武百官所行事务皆有礼制:太尉上谥读策,司徒率先领丧,司空、将作监理器物,太常司仪传哭号,宗正礼待诸侯,大鸿胪奉迎九宾,太仆监造丧车,大司农典算支钱,光禄勋、卫尉守卫梓宫……简直把所有人折腾得四脚朝天。 莫说朝廷大臣了,各地诸侯王也要千里迢迢进京奔丧,甚至洛阳城的百姓也得跟着披仨月白袍子。 在京官员不论品级五日一会临,太后、皇帝刘辩、渤海王刘协也得跟着陪哭谢丧。每隔五天折腾这么一次,这三个月过去,到汉灵帝刘宏下葬邙山文陵的时候,太常卿再传令喊哭,无论王公贵胄还是文武官员,所有人都已经眼泪流干,只剩下捂着脸哑着嗓子干号了。 真是迅雷不及掩耳,下葬后的第二天,朝会上就爆出惊天大事。 大将军何进、车骑将军何苗会同三公一同上奏:“孝仁董皇后使故中常侍夏恽、永乐太仆封谞等交通州郡,收受官员珍宝贿赂,悉入西省。藩后故事不得留京师,舆服有章,膳羞有品,请永乐后迁宫本国。”董太后的一生可谓三起三落。她本是解渚亭侯刘苌之妻,乃普普通通一个藩妃,因为丈夫早丧,与独生子刘宏相依为命。 后来汉桓帝驾崩,窦家外戚选她儿子当了皇上,母子分别依依不舍。原以为今生再无缘相见,却托了王甫、曹节这两个宦官的福。宦官诛灭窦氏,她才喜从天降,名不正言不顺地到洛阳当了太后。作威作福卖官鬻爵,敛财挥霍欺压忠良,她儿子每一样暴政背后都有她的影子。实指望养儿防老,不想白发人反送黑发人。也怪她自己糊涂,非要撺掇儿子在临死前废长立幼,结果蹇硕被杀遗诏作废,刘辩登基为帝。何家成了正牌外戚,董太后可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不得不难舍难分地与宠爱的孙子分别,再次回到那离开近二十载的河间旧宅。 她的车马刚离开洛阳,何进就派袁绍、曹操等人包围了骠骑将军董重的府邸,皮之不存毛之何附?董重倒是明白事理,自己把毒酒一灌,万事了结。三天后,董太后在回河间的路上暴亡,渤海王刘协徙封陈留王。但据传说,她是被车骑将军何苗派人鸩杀的。 至此,一切干扰何家主政的障碍全部扫除。 不知道是巧合还是因为刘宏这个昏君太招恨,天下的叛军似乎是故意与他过不去。他活着的时候各地叛乱天天打仗,等他一死叛军竟也都随之覆灭了: 凉州匪首王国,与皇甫嵩作战连连败绩,最终内部瓦解,王国为其麾下韩遂、马腾所杀。韩马二人又胁迫汉阳名士阎忠为首领,阎忠不允忧愤而死。从此韩遂、马腾不能相容,他们彼此攻杀势力衰退,后来不得不龟缩于西凉,不敢再踏入关中一步; 西南方面,益州刺史郤俭被黄巾所杀。当地州从事贾龙、犍为太守任歧招募乡勇抗击反贼,经过几个月的战斗,终于将黄巾首领马相杀死。朝廷新任的益州牧刘焉等人进驻绵竹,蜀郡等地的黄巾余党也很快被肃清; 东北方面,张纯、张举勾结乌丸的叛乱逐渐走向末路。虽然幽州刺史刘虞与骑都尉公孙瓒在征讨策略上发生分歧,但经过几番争执,两个人还是一刚一柔联合起来。公孙瓒以武力大败张纯,刘虞则募斩其首级,张举势穷悬梁自尽,至此幽州戡乱初步告捷。刘虞被提升为州牧,并遥尊太尉;公孙瓒也被提升为降虏校尉,兼任长史; 河内方面战事同样告捷,朱儁在河东仅仅招募些杂兵,就把进犯司隶的黑山军打得团团转。这些农民军久战不利士气低迷,最终撤退到深山老林,并派人入朝求封。承诺朝廷授予他们首领官职,他们便不再兴兵作乱; 青徐之地的黄巾主力多达二十几万,却是同样不成气候的乌合之众。袁绍将他们击散回朝后,徐州刺史陶谦、东海相薛衍又逐个击破。沿海之地有骑都尉臧霸处置,他招揽了吴敦、尹礼等一干地方豪强各自起兵,没几日的光景就将流窜山岭沿海的黄巾游寇消灭光了; 并州方面,丁原戡乱也颇有成效。匈奴叛军见进不能取,只得退回北疆,扶立了须卜骨都侯充当伪单于。休屠格部更惨,几仗打下来,被前将军董卓收编了一大半,余下的逃出塞外重拾游牧生活。白波军方面,首领郭太战死,其手下韩暹、李乐、胡才等辈才力不及,只得退居白波谷紧守。至此,并州之乱也算大体平息了。 平乱之事处处得胜,各地战火纷纷熄灭,一时间刀枪入库马放南山,真有点儿新君登基天下太平的迹象。仗不再没完没了的打了,专门负责平乱的西园校尉的八个营也就无用处了,朝廷逐步裁军,这些部队只保留了三分之一。 曹操担任典军校尉,原来头上还有一个上司蹇硕,不管出于何种目的,至少还是在讨论战事。如今蹇硕也死了、仗也不打了,屯守京师本就有北军,他的这些杂兵其实已没有实际意义,随着裁军的进行,他的部曲(私人武装)也越来越少。特别是刘宏生前组建的西园骑被勒令解散后,皇家园林不再供军事使用,诸校尉连议事的衙门都找不到了。 曹操等人见状,也无心操练兵马了,干脆万事都推给各自的司马,自己到幕府闲坐,与大将军的掾属已一般无二。 何进是一个不错的外戚国舅,憨厚、善良又讲义气,但他却不是一个合格的大将军。莫说处理政务没有主见,奏章上的字都认不全。好在幕府之内全是高参,长史王谦统筹机要、蒯越掌管人事,诸曹掾属各司其职,大将军府俨然一个小朝廷。何进每天只需签署机要,剩下的时间与袁绍、曹操这帮闲人畅谈国事就可以了。 虽然现在大局安定,但袁绍、何颙等人还有一未了的心愿,那就是党锢的帮凶张让、赵忠,以及以他们为首的十二个中常侍还在。可何太后临朝之后,仅仅处置了夏恽与封谞;对于剩下的十个人,不但不追究罪过,竟然还肯定张让等人的护驾之功,把他们也归入了功臣行列。 自从大丧完毕,袁绍就一直在何进耳朵旁絮絮叨叨,不停地劝他诛杀十常侍,而何进却犹犹豫豫不肯决断。这样的情景曹操已经见了无数次,今天又是这种情况。 “大将军,宦官一事您还是没有决断吗?十常侍祸国殃民已久,现今前朝弊政皆除,朝廷广招贤才为官。若不除掉这些祸国小人,何以安士人之心?雪黎民之恨?”袁绍已经反反复复说了半天。 何进的表情有些木讷:“本初啊,我不是说了嘛,此事得要太后同意。可是她不同意啊!说句心里话,我也不太愿意这么办。” “为什么?”袁绍一皱眉。 “想当初我何进不过就是一个杀猪的,要不是张让举荐我妹子入宫,哪有今日这一身富贵?说不定我现在还在南阳集市上磨刀子呢。”何进的表情憨得可爱,“本初贤弟,莫看你官没我大,可是吃的苦可没有我多。你是公侯世家,我是屠户世家,这是不能比的。俗话说吃了人家的嘴短,有恩不报已经很过分了,回手再把人家杀了,这说得过去吗?”几句大白话竟把巧舌如簧的袁绍噎得不知说什么了。 曹操与王谦、蒯越捂着嘴笑了半天,王谦道:“现在不要议这件事了。目下还有两件要事急需处置。一件是匈奴单于於夫罗在京请兵平乱,一件是董卓拥兵自重屯驻并凉,这两件事必须尽快解决。” 曹操也道:“没错,这说是两件事,其实也是一宗。於夫罗本应继承单于之位的,现在匈奴叛军另立了一个伪单于,而且占了他的牙帐和草场。他在洛阳急得跟热锅蚂蚁一般。这些天连大鸿胪都不敢见他,袁术、鲍韬天天陪着他射猎解闷。”何进挠了挠头道:“那他就别回去了,咱们养着他不就成了吗?” 曹操吓了一跳:“那可不行啊!人家匈奴是咱的属国,咱们哪能不管呀?再说这一次是因为要帮咱们打乌丸,人家才起了内乱的。若是陷人于危难而不顾,我泱泱大国的权威何存?” “孟德说得甚是有理,此事一定要管。”王谦又接回话茬,“但是先得把董卓的问题解决掉。前几天皇甫嵩自凉州打来一份奏章,控告董卓拥兵自重,招募死士。这个钉子必须要拔掉!”说这话的时候,王谦故意扫了一眼袁绍。 二十多年前董卓不过是凉州刺史手下的一个从事,是因为袁隗为司空辟他为门下贼曹才出人头地的,细算起来这董卓也是袁家的故吏。 袁绍方才与何进赌气,见王谦看他,信口道:“拔就拔罢!我又不跟他沾亲带故。” 曹操却对皇甫嵩有些失望:“皇甫老叔这是怎么了?这可不像他做事的风格。董卓既然拥兵自重,他就应该自行处置。先夺了他的兵权,或者是伺机将其捉拿。董卓抗诏已经有一次了,拥兵自重是明摆着的事,皇甫老叔上这个奏章管什么用啊?” “这你都不懂,他是被朝廷吓怕啦!”袁绍白了曹操一眼,“原先忠心耿耿替朝廷打仗,后来因为告了赵忠一状,左车骑将军也给撤了,封邑也给削了,还差点儿下大牢。有过这么一番折腾,他哪还敢先斩后奏呢?归根结底,这也是十常侍惹下的祸,不拿掉这些误国的阉贼,什么事都解决不了。” 曹操听他把话题又绕了回去,暗地好笑,却没顺着他的意思说,只道:“不管是谁的错,现如今要拔钉子。大将军不妨再下一份诏书,召董卓回朝……” “他不回来!朝里面有十常侍这帮奸臣……”袁绍顿了一下,不冷不热地道,“外面山高皇帝远,他哪儿还愿意回来?” 王谦也觉着袁绍这半天有些捣乱,看看他,强硬地说道:“不回来没关系!给他个刺史、州牧的,让他的兵归皇甫嵩节制!再说他不是还有个弟弟董旻吗?召到京城给个官,攥着他一口亲戚也管用。” 袁绍看看王谦,没敢说什么,只对何进语重心长道:“大将军,关于诛杀宦官的事情你还要再跟太后商量,这不光是为了内外的大臣,更是为了你和太后的平安。先朝的大将军邓骘、窦武辅政,皆是忠良的外戚,结果就是让宦官害死的。不除了这些可恶的阉贼,对朝政永远是有妨碍的。对大将军一家的安全,更是威胁。” 何进别的事不懂,生死之事他岂会不知。好不容易从一介平头百姓混到今天这一步,若是糊里糊涂丢了性命岂不可惜?他耷拉着大脑袋想了一会儿才道:“嗯。这件事是得办,我还得跟我妹子提。” 曹操看着他犹犹豫豫的样子真觉得可笑:袁本初是不是有些小题大做了,竟把大将军挤对成这样…… 正说话间,又见蒯越、刘表笑盈盈而来:“恭喜大将军,贺喜大将军!”何进被弄懵了:“又有啥好事?” 刘表高兴得嘴都合不上了:“大隐士郑玄奉诏入朝,现已到都亭驿啦!”诸人一听无不欢悦,这可真是喜事临门。 郑玄、荀爽、陈寔乃民间三大贤士,凡朝廷三公出缺总会象征性地向他们发出诏命,但人家却甘老林泉从不奉诏。蹇硕覆灭新君登基,在诸人建议下,何进向昔日被禁锢的老一代名士纷纷发出诏命,可肯于回来做官的却极少。紧接着陈寔年迈去世,何进更觉要争取贤士装点朝堂,便连续向郑玄、荀爽发出征召。可能也是工夫不负有心人,总算把郑玄感动了。 明明是高兴的事,何进却慌了手脚,他一介屠夫出身,实不知该以何等仪式礼遇这样的大人物。 王谦见他手足无措,便建议道:“大将军莫急,今天准备迎接仪式恐是来不及了,您就便装去都亭见见老人家就好。”说完又向诸人嘱咐道,“郑康成也是有岁数的人了,依我说除了大将军一人,咱们就不要去拜谒人家了。明天咱在平阳城外列队相迎,他既然来了,以后向老人家请教学问的机会还有的是。” 曹操等人纷纷点头赞同,不过一想到郑玄乃经学泰斗,《易经》《春秋》《礼记》《诗经》无所不通无所不精。而明天就要与他老人面对面讨教了,恐怕大伙这一夜要兴奋得睡不着了。众人暂把公务都抛到一边,鸡一嘴鸭一嘴叮嘱何进注意礼仪,之后便各自回家用心准备明天的腹笥高论了。 第二日,曹操起了个大早,把崭新的深服掸了又掸、发髻梳了又梳、胡须修了又修,要见大隐士自然得精益求精。他对着镜子照了好半天,确定一切妥当,刚要走却见老父拄着杖来到他门前:“你小子又干什么呢?”因为大丧守灵受了不少罪,曹嵩又添了腰疼的毛病。 曹操搀他进来,笑道:“儿子要去迎接郑康成……您别一口一个小子,我都这等岁数了。” “这岁数怎么了?你就是当了大将军也是我的儿呀!”曹嵩晃晃悠悠坐下,“听说不少何进的人都在上书言董卓意欲造反之事,是不是也有你一份呀?” 曹操一心惦记出门,只揶揄道:“是朱儁劝说大将军的。” “别听朱儁那帮人瞎吵吵,董卓反不了。” “哦?您怎么知道?”曹操甚觉诧异。 曹嵩摆弄着拐杖:“那董卓今年也有五十多岁了,他又没个儿子,他给谁反呢?” “哼!”曹操觉得父亲这个理由很牵强。 “你别笑啊,他董仲颖与当年的段纪明一样,都是老兵痞,这帮人就是西凉武夫出身,不入清流士大夫的法眼。他们这辈子就为了作威作福能让人瞧得起,你看马腾、韩遂、王国这帮子人,有那么三两千的兵就敢乱来,这就是民风剽悍!” “您这么说可就有偏见了。” “这不是偏见。”曹嵩捋着花白的胡须,“当年光武爷打江山,隗嚣割据凉州首鼠两端,这边跟光武爷称臣,那边与白帝公孙述勾勾搭搭。结果光武爷平了他,也是从那时候起,凉州之民不准迁籍入关,凉州人剽悍可是由来已久的。” 曹操低头沉思:“那您说董卓他……” “别管董卓的事情了!”曹嵩皱眉道,“该操心的不操心,不该操心的瞎操心……我要辞官啦。” “唔。唔?”曹操才反应过来,“辞官做什么?” 曹嵩开玩笑道:“你这杂牌子校尉都拿二千石俸禄,我这个谏议大夫才六百石。儿子欺老子,我脸上不好看,所以不干喽!” 曹操这会儿顾不得出门了,怕父亲心里难受,赶紧劝慰道:“爹!怎么与我玩笑呢?怎么无缘无故就不干了,您比马日磾的岁数小多了。您老又不是不知道,谏议大夫非威望之臣不能任,那杨赐、刘陶退下来的时候不都当过吗?您这可是个体面官。而且您任过太尉,一次为公,有了名望后面就能再任。说不定三公再出缺,您就能补上。” “你少拿这话哄我宽心啦!”曹嵩撇撇嘴,“原来先帝贬斥的人都起复了,黄琬升了豫州牧,赵谟当了卫尉卿,朱儁回朝了,王允也无罪开释了。你们天天还撺掇何进招贤纳士,连荀爽、申屠蟠、张俭这帮老家伙都要请入朝堂,如今连郑玄都来了。有这些人挡着路,我还能往哪里摆?这辈子我再也摸不到三公啦!” 他说的都是实情,曹操不禁点点头:“爹啊!您说的不假,过去的事情一风吹啦。现在朝廷要启用那些年轻才俊和威望之士,卖官的事情以后不会有了。” 曹嵩却冷笑道:“什么年轻才俊?我也瞅不出他们哪里过人,孔融那等狂生为侍御史、郑泰当了尚书郎、周毖算个什么就任为侍中。最可气的,刘表当北军中侯、胡母班为执金吾,孔伷、袁遗都放出去当郡守,他们都会领兵吗?坐而清谈还差不多,关键时刻百无一用!” 曹操不得不承认这些人是没有什么经验,但都是帮大将军立过些功劳的,又是地方上的清流名士。何进这个白地大将军要往自己脸上贴金,再加上袁绍、何颙引荐,他当然得用这些人。 曹嵩见儿子出神,又道:“孟德,圣人说‘和光同尘’,说白了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在这一朝就为这一朝的天子尽忠,别的无需多想。你爹我就是这样,是非对错我心里也清楚,但是有些事不那么做是办不成的!过去凭钱,现在看出身。向上的路都堵死了,我不辞官干什么?前天我去跟樊陵、许相商量了,想劝他们与我一起辞官,他俩还不愿意走。哼!人家现在给你脸了,就趁着现在有张整脸赶紧告老。等人家不给脸了,再想走都晚啦!一把年纪了,要知道好歹啊……” 是啊,爹爹也算是混到头了。当年宦官得势,他也就得势。如今宦官都俯首帖耳了,他这匹老马也就没草料了。一朝天子一朝臣,有先帝那样荒谬的君主,才会有爹爹这帮和光同尘的臣子。我现在也算是立起身来了,他今后也帮不到我了……曹操低头不语。 曹嵩似乎把儿子的心境看得清清楚楚,又嘿嘿笑道:“小子,你也别把你爹看扁了。你以后可得好好孝顺我,我如今早早辞官也是为了你小子好呀!” “嗯?”曹操一愣。 “你别装糊涂,这几天何进谋划什么呢?” “没什么呀。” “胡说,你们计划着要除掉十常侍呢。” 曹操更觉诧异:“您怎么会知道?” “哼!”曹嵩气哼哼道,“张让把城东的宅子都卖了,你猜那些钱都哪儿去了?” “不知道。” “都到车骑将军府了。” “何苗?” “嗯。张让为了保命如今把捞的钱都给了何苗,就求何家饶他们一命。赵忠、段珪他们也纷纷典卖家产四处托人情。我跟他们也算是老关系了,万一他们拿着钱送到我这里,让我叫你替他们去求情,我怎么办?不帮这忙他们得骂我不顾交情,答应下来不是给你找麻烦吗?”曹嵩叹了口气,“所以,我赶紧辞官不干了。我都不顶事了,他们也就寻不到我头上了!” “爹!你为了孩儿我……”曹操攥住父亲的手,不知道该说什么。 “小子,我可已经斩断旧情啦!以后咱家跟任何一个宦官也没有瓜葛了。该杀谁你就只管跟着去杀,你要是能跟那帮清流混熟了,将来你也就算个清流了——前程似锦呀!” “谢谢您……爹!”一时之间,曹操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但是我还得给你提个醒……何进这人不太成事,还没杀呢人家就知道了。将来要是事有不决,你们可得帮他快刀斩乱麻!什么事情都怕拖延,拖来拖去,好事也能成祸!” 本来是几句好话,但曹操听罢感到有些惴惴不安。 他呆立在那里,瞅着老父拄着杖笃笃而去,好半天才想起今天的要紧事,赶紧迈着小碎步出了府门。哪知还未上车,又见崔钧骑着高头大马而来。 曹操皱眉道:“元平啊,你难道要骑马去见郑康成吗?这好好的深服不都弄褶子了?” “唉……”崔钧未说话先叹气,“见不成了,老头子已经走了。” “走了!?”曹操一条腿刚迈上车,又下来了,“怎么回事儿啊?”崔钧苦笑着摇摇头:“老人家根本就不愿意来,是郡县的官吏取媚何进,硬把郑玄拖来的。昨天何进到都亭去见了一面,老人家仅仅身着布衣朝他一揖,待他走后老头趁着夜深人静就溜了,就留下一个叫郗虑的弟子解释情况。” 这事儿真叫人哭笑不得,曹操叹息道:“早知如此,昨天就该去凑凑热闹。这倒好,遇高人而交臂失之,可惜啊可惜……” “我看此事诡异得很。”崔钧的神色凝重起来,“如今不单是郑玄、荀爽不来,就连党锢的名士张俭、申屠蟠也都回绝诏命了。这一早上我就在想,袁绍昨天的话很有道理,宦官必须要除。不扫除那些宦官,有德之士便不愿意回朝效命。长此以往,于国不利啊……” 曹操点点头,现在他父亲已经撇清与宦官的关系了,他也大可以跟着何进、袁绍放手一搏了。 郑玄一揖而去,又留下弟子郗虑解释,也算礼数周全,何进也不好再纠缠,直把郗虑拜为郎官草草了事。 另一方面,经过太傅袁隗与诸尚书的筹措,朝廷下诏调并州刺史丁原为武猛都尉;调前将军董卓出任并州牧,并让他交出军队归皇甫嵩调遣。但是结果出人意料,董卓再次抗诏,这个老兵痞上书说:“臣既无老谋,又无壮事,天恩误加,掌戎十年。士卒大小相狎弥久,恋臣畜养之恩,为臣奋一旦之命。乞将之北州,效力边陲。”不过董卓的弟弟董旻倒是喜气洋洋到了洛阳,即刻被晋封为奉车都尉。 第十四章 汉灵帝的身后事 矫枉过正 过了几天,何进一反常态,郑重其事地把袁绍、曹操、何颙等人都召集到幕府。 “我已经把诛杀宦官的事情与太后说过了。”何进不知道该怎么措辞,停顿了一会儿才道,“太后还是不同意,毕竟张让对我们家有恩情,而且……” 何颙第一个怒气冲冲打断了他:“大将军!您怎么能够因私而废公呢?十常侍虽然对您有恩,但他们却与天下吏民有不解之仇!我辈士人被冠以党人之名,生生禁锢十七年之久!这十七年里,多少人被他们杀死?窦武、李膺、杜密、陈球、刘郃、刘陶、陈耽,那都是我大汉朝的擎天白玉柱啊!”他说到这儿突然仰天大哭,“二十多年前,王甫、曹节之变,陈蕃老太傅带着八十多个太学生闯宫,就剩我一个人活着逃出来,这么大的冤屈难道就不了了之吗?他老人家七十多岁的高龄让宦官活活打死了,难道就白死了吗?” 逄纪逄元图扶住他说:“大将军!伯求兄字字泣血啊!我等士人之所以云集在您府内就是为了匡正社稷,您要是如此处事不公,我们实在是难以再……” 何进虽然愚鲁,但是也掂量得出自己的斤两,自己无德无能,这些人之所以保着自己,无非是为了两件事:一是铲除宦官,二是自图进取。如今自己做不到,他们可就要各自散去了。想至此他马上打断逄纪的话:“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十常侍已经老实了,他们不会再做坏事了。” 何颙擦擦眼泪,抬头道:“这些宦官之所以可恨就在于他们善于矫情伪饰。请大将军和列位兄弟细想一下,几个传书递简、掌灯献食、捧冠叠衣的小人为什么能迷惑圣心干乱国政呢?就是因为他们能装!就是因为他们能在皇上面前装作忠诚,能在皇后跟前装作恭敬,能在朝堂之上装作胆怯,能在大将军面前装作可怜!”说到这儿,何颙提高了声音环视众人,“可是考其所作察其所为:收受贿赂谈何忠诚?!妄议废立谈何恭敬?!卖官鬻爵谈何可怜?!阴谋弑君谈何胆怯?!小仁乃大仁之贼!大将军万万不要被他们这点子鬼魅伎俩骗了,到头来报国不成反被这帮下作奸贼害了。” “对!对!不能饶了他们!” “宦官不除,天无宁日!” “除掉宦官再议他事!” “为陈老太傅报仇啊……” 幕府厅堂上人声鼎沸,所有人都扯开了嗓子,曹操瞧每个人都像疯了一样。这也难怪,这些人除了地方名士,就是党锢受害者,那些军官也受过蹇硕的欺压,有的人跟宦官有仇,甚至有的是几代的世仇,他们吞了十常侍的心都有,怎么会放了他们? “大将军,您听我说。”袁绍一说话,大家便都安静了,“自古内廷之官本用士人,至于齐桓公之世,才有竖刁自阉以倖进。竖刁卑鄙小人祸国殃民,害齐桓公不得善终!这样的小人该不该杀?” “该杀!”众人异口同声。 “我高祖爷开汉,内廷之人也未尽用阉人。至于孝元皇帝一朝才有弘恭、石显乱政!毁我西京社稷根本的,还是在这帮宵小!” 曹操觉得袁绍有些强词夺理了,怎么能把西京社稷之败归咎于宦官呢?恰恰相反,不是王莽这等外戚之人篡权乱政吗?当然,这话绝不能当着何进的面说。 袁绍还在那里慷慨激昂道:“我朝自光武爷中兴以来,内廷皆用宦官。可是结果是什么?是一代一代的宦官乱政!所以宦官一定要彻底铲除,不但十常侍要杀,所有禁宫之内的宦官都要杀!” 这会儿赞同的声音参差不齐了,王谦叫住他:“本初,这不是要改祖宗之法吗?” “没错!”袁绍呐喊道,“而今皇帝已立,亲生母舅辅政,不会再有什么王莽之事了。内廷用宦官这一条大可废除!这不是有悖光武爷的大政,而是为了延我炎汉之血脉,为了匡正朝纲摒弃小人!大将军请速速决断诛杀宦官!” “速速决断诛杀宦官!”厅堂上又是一阵大乱。 曹操看着眼前这些人,袁本初、何伯求、逄元图,似乎自己对这些人从来就不认识。但恍恍惚惚又觉得这些面孔似曾相识,那是在宛城战场上,那些明明得胜却还在屠戮逃亡者的官兵!欲望这种东西实在是可怕……正在烦闷间,曹操又见荀攸、田丰、蒯越等脸色阴沉,又凑在一个角落里嘀嘀咕咕,便任由别人喊叫,自己穿过人群,挤到了他们身边,拱手问道:“几位又有何高见?” “孟德太多礼了。”蒯越本就是容长脸,今天耷拉着脑袋,撇着嘴,实在是难看,“我们几个本是大将军辟来的掾属,家世殷实,跟宦官也谈不到什么仇恨,关于此事没有什么可说的。” 曹操听他这样的口吻,便明白他明哲保身,微笑道:“我还是宦官的孙子呢!刚才伯求兄说‘妄议废立’,那指的不就是我爷爷吗?我都敢在这里说话,你们怕什么?”当年先朝孝质皇帝被大将军梁冀毒害,太尉李固主张立刘蒜为帝,梁冀主张立刘志,关键时刻曹操的爷爷曹腾代表内廷偏袒梁冀,这才使桓帝刘志荣登大宝。 荀攸点点头:“孟德兄若不弃,咱们到外面聊两句。” 四个人出了厅堂,来到一处僻静所在。荀攸回头道:“孟德兄,大将军一向对咱们言听计从,但这件事之所以久久不能决,实在是有难言之隐。” “愿闻其详。”曹操拱手道。 “大将军与太后乃是同父异母之兄妹,而车骑将军何苗与太后则是同母而异父。现今大将军之父母已丧,而太后与何苗之母尚在。”荀攸捋捋刚蓄起来的胡须,“孟德兄你想一想,大将军为政诸事皆逆于太后,而何苗行事则恭顺太后。太后临朝决断,而两个兄弟一逆一顺。这样持续下去,会是什么样的结果?” “大将军位置不保!”曹操恍然大悟。 “岂止是位置不保?”蒯越冷笑道,“皇上已经十七岁了,亲政之期渐近,若是大将军事事有悖太后与皇帝,将来的日子更不好过。莫忘了孝武帝是怎么对待他舅舅田蚡的!君王自有君王之道,莫看大将军此刻呼风唤雨,恐怕也只是昙花一现。” 曹操经他们点拨如同拨云见日,强笑道:“那诸位有什么办法吗?”田丰摇头晃脑道:“简简单单的事情叫这帮人搞得复杂,只要上书一份奏章,表露十常侍之罪,将他们绳之以法就行啦!何必这样大费周章呢。” “如此行事岂能将宦官诛绝?”曹操摇头道。 岂知田丰反问道:“为什么要诛绝呢?” 这一句话把曹操问住了:是啊,为什么非要把宦官诛绝呢?袁绍的刚才那番话真的有道理吗? 田丰冷笑道:“天下人行其事,而不问其何以行其事。他们刚才一直在提陈蕃、窦武那档子事。那我倒想问问,窦宪、梁冀那几档子事又该算到谁头上?矫枉过正啊……” 蒯越为人甚是小心:“孟德,我们这些话你听去也就罢了,可千万不能讲出去,是要犯众怒的……” “异度贤弟,你也忒多事。讲出去又何妨?咱们该走了!”田丰叹息道。 “走?去哪儿?” “从哪儿来,回哪儿去。我回我的河北,你去你的荆州。” 蒯越一顿,随即点头道:“嗯,看来咱们是该走了。” “两位要走?”曹操更为诧异。 “不走等什么?还没兵戎相见就已经沸反盈天了,这等事情还有什么机密可言?再这样闹下去,是要生出变故的!这何进胸无点墨处事懦弱,也绝非可保之人,即便做成此事,以后还不知会是怎样呢!”田丰说罢也不待诸人答对,低头而去。 “那……我也走了。这几日与诸位兄弟相遇若风云际会,他日有缘再得相见。”蒯越拱拱手也去了。 曹操眼瞅着这两个精明之人拂袖而去,不禁怅然,回头确见荀攸插手而立脸上带着笑,问道:“你不走吗?” 荀攸微笑道:“田元皓与蒯异度都能想得通的道理,本初怎会想不通呢?” “你的意思?” “袁绍另有图谋。”荀攸说罢转身而去。 “什么图谋?” “我现在还不清楚,但是这里面肯定有问题,说不定与他叔父袁隗有关。孟德兄,你有没有想过,所有的宦官都被铲除了,那何氏一家又岂能长久?不说了,我也得赶紧走了。” “你还是要走呀。” “我不是离京,是回家睡觉啊!睡上一两个月,等风平浪静再出来。袁绍要弄险了,他想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不过保不齐树下还有人‘思援弓擢而射之’。”荀攸迈出几步突然又回头道,“孟德兄不必慌张,你手里有兵,大可以稳如泰山!” 虽然听着这样说,曹操很是觉得洛阳城又要闹出一场大乱。 这次会晤一直进行到很晚,袁绍等人一直千万百计给何进鼓气,待诸人离开大将军府已经过了亥时。崔钧、王匡等人始终尾随在袁绍身边,畅想着肃清宦竖振兴朝纲的未来。 曹操低头勒着缰绳,一言不发地跟在他们后面。行至街口处,待诸人纷纷告辞,他却道:“本初,行此大事恐有危险。公路现在是虎贲中郎将,宿卫中宫,不能保护你,今晚我送你回府吧。” 袁绍感激地一笑:“孟德多虑了,凭我的本事还不至于让一两个寻常刺客得手。再说张让等人肝胆俱裂,又怎么敢造次?” “你明知十常侍肝胆俱裂,为什么还要把他们全都杀了?” 袁绍一扬马鞭:“为了安我辈士人之……” “本初兄,此处并无他人,你不必跟我冠冕堂皇的。夜静更深,出尔之口,入我之耳,也就罢了。” 袁绍低头不语,曹操也不好再问,两个人各自沉默,信马在黑黝黝的街上走着。这夜幕下的洛阳城是如此寂静,也不晓得白天的热闹喧嚣都躲到哪儿去了。此时此刻,一种莫名的恐怖萦绕在曹操脑海里,似乎袁绍在酝酿着一场血雨腥风。 过了很久袁绍才长出了一口气,低声道:“孟德,如果宦官和外戚都没有了,只是我辈士人辅保天子该多好呀。” 曹操一愣:“你说什么?” “外戚毕竟是外戚,莫看他如今站在我们这一边,将来还是会树立亲党干乱朝政的。就算何进不会,何苗也会这样做……天不可以不刚!”黑暗中,袁绍的眼神熠熠放光。 “你是说,要把宦官和何氏都铲除吗?”曹操试探道。 袁绍没有回答,只是拱手道:“我到家了,咱们明日再会!” 曹操看着他的背影拐了一个弯消失在夜幕当中……外乱方息百废待举之际,行这样的险事值得吗?他无奈地叹息一声,驳转马头回府。 走了几步突然意识到不对,拐弯处的那所闪着灯火的宅邸不是老袁逢留下的老宅,袁绍不应该住在那里。 那座宅子的主人是袁绍的三叔,当朝太傅袁隗! 第十五章 袁绍的馊主意把董卓引来了 引乱入京 一眨眼又过去半个月,何进还是没能说动太后。与之相反,何苗那边却是连连告捷如火如荼。 十常侍当年搜刮来的金银财宝如今都到了车骑将军府,何苗的每一句话都在太后心目中举足轻重,甚至何苗还把他和何后共同的老娘接到了洛阳城,在十常侍的逢迎下被册封为舞阳君。张让、赵忠吮痔献媚,不惜口口声声喊差不多同龄的何老娘为奶奶。 大将军府夜夜灯火通明,谋诛宦官之事简直就是在堂而皇之地进行,全洛阳的人都知道何进他们想要干什么,哪里还有什么秘密可言? 何进那张雍容的胖脸瘦了一圈,眼里布满了血丝,这些日子他受着双重折磨。他只要一进宫,准会遭到妹妹的斥责,她坚决不允许诛杀宦官,内廷换成士人,孤儿寡母怎么好跟一群大男人打交道。可是出宫回到家,袁绍为首的这帮人又满腹慷慨激昂等着他——受这样的夹板气,还不如回到南阳集市上杀猪呢! 幕府厅堂里的掾属越来越少了,有的当面告辞,有的留书而去,有的求了外任,还有的像田丰他们一样,什么招呼都没打就悄悄去了。何进明白,自己太懦弱无能了,他们不愿意再跟自己混了。他曾经尝试过摆脱袁绍,想把自己的女儿嫁给王谦的儿子王粲,靠儿女亲家的关系维系现在的幕府班底,可王谦却严词拒绝。看来不杀尽宦官,早晚这些人会一哄而散。 “大将军,时至今日您还不能决断此事吗?”袁绍已经不再喊嚷,这些天都折腾够了。 “我这个大将军是靠妹妹得来的,怎么可以背着她先斩后奏呢?” 逄纪听了半天了,这会儿干脆把话挑明:“大将军是顾及车骑将军把您取而代之吧。” 何进也晓得家丑不可外扬,叹息道:“都是一家子亲戚,他……” 逄纪懒得听他废话,打断道:“大将军应该明白,皇上迟早是要亲政的,您应该趁早铲除奸佞,不要再让他们祸害新君。自古为帝王除奸,为黎民清君侧,是最大的功劳。大将军若办成此事,日后必得皇上信赖。” 关于何家的私事,曹操一句话都不敢多说,现在他已经逐渐看清袁绍的如意算盘了。只要宦官除掉,太后和皇上身边就只能用士人,能够帮助外戚压制群臣的盟友也就不复存在。 到时候何家也就失去与皇上的纽带,何进、何苗也将被孤立,宦官外戚都被解决,最终获益的是士人。曹操眼睁睁看着何进,这个憨厚的汉子被袁绍利用,他心中有所不忍。 袁绍拍了拍有些发涨的脑门,似乎很无奈:“既然大将军不能与太后争执,那咱们……咱们就给太后施加些压力,使她迫于形势不得不杀掉宦官。” “有这样的办法?”何进似乎看到些解脱的希望。 “大将军放心,我这个办法定不会叫大将军与太后反目,到时候太后自然而然就会除掉宦官。”袁绍低头抚弄着佩剑。 “有这样的好主意何不早讲?你说说,是什么办法?”何进顿时两眼放光。 袁绍放下剑,环视众人道:“咱们秘密调遣四方兵马,以清君侧讨宦官为名兴兵入京,逼太后决断!” 在场之人顿了一会儿,才想明白这件事的可怕性。陈琳陈孔璋第一个站出来反对:“不行!如此行事乃引火烧身。” “为什么不行?咱们暗地里节制,不许他们入京城不就可以了吗?”袁绍没理陈琳,却直勾勾看着何进,“大将军,现在只有这个办法,能够保全您跟太后的体面。从前齐国为乱,孝景帝先斩晁错!” 曹操实在是听不下去了:“本初!孝景帝虽斩晁错,可那并没有平息叛乱!况且现在本无叛乱,你这是挑动灾祸无事生非。” “这也是无奈之举。”逄纪立刻驳道,“孟德你太不体谅大将军的难处了。况乎只有如此行事才能左右保全,大将军以后还得辅政呢!你们就不能替他想想吗?” “逄元图!你少要巧言令色!”冯芳在一旁压不住火了,“口口声声效忠大将军,你可知各路兵马一进河南,京师就乱了。” “亏你们还是厮杀汉,连这点事情都怕,还不如我这一介书生呢。”逄纪讥笑道,“你们带兵是干什么吃的?不会拱卫洛阳吗?你们俩是不是难断旧情,还舍不得那些宦官的性命呀?” 曹操与冯芳原本都是通情达理的,但是说话就怕揭短,逄纪用他们最在意的事情挖苦,他们岂能忍受?冯芳一着急,把剑拔了出来:“你再说一遍,我先宰了你!” 厅堂里立刻炸了锅,大家你言我语顷刻间分为两派,一派支持袁绍,一派反对这么干,双方争执不休。何进看着眼前的情景,实在是忍不下去了:“你们别闹了!我……我……本初,你这个计策有把握吗?”他支支吾吾半天,还是要咨询袁绍的意思。 袁绍立刻施礼道:“有!今丁原之兵近在咫尺,召他速速进京,高呼清君侧之言,传至京师,太后必然就范。” “不行不行!”曹操立刻反驳,“并州军皆是匈奴、屠格,这些人不服管教势必生乱。” “那就再招董卓进京,二人互相牵制不就行了吗?”逄纪信口道。 “董卓拥兵自重包藏祸心,你不知道吗?” “你懂什么,多招几路人马,他们互相牵制,也就闹不出什么大乱了。鲍信不是在泰山拜了骑都尉吗?叫他也领兵入京,你们总得信任他吧?”逄纪滔滔不绝道,“东郡太守桥瑁,名门之后你总该信得过了吧?还有在外领兵的几位掾属张杨、毌丘毅,叫他们都领兵逼近河南,这些人你们总该信任吧?” 曹操一时语塞,这办法听起来还真像那么回事,但是事到临头会怎样谁都无法预料。他思考了片刻,缓了口气道:“即便如此,这件事还需慎重筹措。兵者,凶也,能不用还是尽量不用的好。” 何进或许是想早点儿摆脱自身的尴尬,满口应承道:“既然本初有把握,这件事就这么办吧。本初,就有劳你火速招诸将入京,叫他们打足了旗号,一吓唬,我妹子就答应了。” “大将军怎么能行这等谬举呢?”陈琳跪倒在地,“《易经》有云‘即鹿无虞’,民间有谚‘掩目捕雀’。夫微物尚不可欺以得志,况国之大事,岂可以诈立乎?如今大将军总统皇威,手握兵要,龙骧虎步,若有意诛灭宦竖,此犹如鼓洪炉燎毛发耳!夫违经合道,无人所顺,偏偏委释利器,更征外助。大兵聚会,强者为雄,所谓倒持干戈,授人以柄。到时候大事不成,天下就要乱了!”说罢他连连磕头,把脑门都撞破了。 何进赶紧走过来,双手搀起陈琳:“你这又是何必呢?咱们把这件事早些了结,也就罢了。” “了结,”陈琳都快哭出来了,“大兵一到洛阳,必然各自为政,哪儿还有个了结啊!” “我看本初说得头头是道,就试试吧。你给我个面子吧。” “面子?天下大事竟然就是面子?”陈琳一把推开他的手,瞪大了眼睛摇头道:“我不跟你说了……不跟你们说了……”他失魂落魄蹒跚到堂口,又回头道,“大将军,您好自为之吧。” 冯芳见陈琳走了,也宝剑还匣,吼道:“好啊,我也走!我一个宦官的女婿,不配与你们这帮干净人说话。自以为是!呸!”说罢瞪了逄纪一眼,甩甩衣袖,扬长而去。他这一走,夏牟、赵融这两个校尉也吃不住劲了,皆拱手道:“大将军,我等营中还有要事,暂且告退。”说完不待何进答复,匆匆忙忙就躲了。 曹操见他们如此武断,把诸校尉都逼走了,便也拱手要退。袁绍一把攥住他:“孟德,你我相交多年,曾经共过患难,难道连你都不信任兄长我吗?” 瞧他凝重地看着自己,曹操的去意渐渐打消,慢吞吞道:“本初……我劝你慎重。” “大家坐下讲话,坐下讲话吧!”何进赶紧打圆场,“本初,我看大家也没弄明白,你详细说说你的办法。” 袁绍落座,娓娓道来:“十常侍所恃乃车骑将军与舞阳君也,此母子进言于太后,故太后不能决断。为今之计,以雄兵入关,逼近洛阳,遍插旌旗,口称清君侧诛宦官。皇上尚幼,太后女流,闻听此讯必然惊怖,诛宦官以退重兵。况朝廷官员闻讯亦有取舍,必进言太后诛杀佞臣,此一箭双雕也!” 说着他从袖中取出河南地舆图与三辅黄图来,展开指指点点道:“如今丁原转任武猛都尉,他的兵最近,可令他率部渡河至孟津举火示警大造声势。此若不成,可再发并州兵,董卓尚未赴任,可命坐镇并州的西园司马张杨、并州从事张辽举兵南下,至河南之地。” “他们这些胡人兵来了,京师安危怎么确保?”王谦插嘴道。 “这不妨,我与孟德等几位校尉以及北军列营各自戒备。”袁绍轻松地笑笑,“其实都是商量好的,大家做戏罢了,不会有乱子。” 曹操点点头道:“戒备京师没有问题,可要是到时候太后还不能应允呢?” “没关系,咱们可以再多发几路兵。”袁绍指着地图,“鲍信在济北,让他也发兵前来。东郡太守桥瑁,乃桥玄族侄,这个人颇可信赖,叫他领兵屯驻成皋,显耀兵势。王匡贤弟久往东州,给他一份手札,叫他到泰山郡发其强弩作修备状,佯作鲍信、桥瑁之后援。最后南发在丹阳办事的毌丘毅,让他自南来;修书给自凉州往并州赴任的董卓,让他从西面来。这样东南西北四面起兵,太后一定会害怕的,只要她一害怕,这件事就算成了。”袁绍说完喘了一口大气,“诛杀完宦官,咱们再各自修书叫他们罢兵。” “要是他们不肯退呢?”曹操接着问,“尤其是丁原、董卓这两个老兵痞,他们的部下都是胡人,不是容易调遣的。” “这个倒也无妨,他们两人若是到了洛阳也是互相节制,到时候让咱们的几路兵马也进来。”袁绍回头看了看逄纪,“正如逄贤弟所言,都来了他们就不敢闹了。孟德,咱俩手中也有兵啊!咱们几个加上北军,难道害怕他们临时反水?” 何进这会儿笑了:“对,如此行事至少我和我妹子不伤和气。我看这办法好!” 曹操心道:“好什么呀?这不成了烽火戏诸侯了吗?国家的兵马是为了保国安民的,为了你们兄妹搞这样荒唐的闹剧,你把我们这些将领当什么了?”他原先觉得何进可怜,自这一刻起,突然觉得这个人可恨,那种无能和优柔寡断太令人厌恶! 袁绍见他们不言语,又笑着补充道:“大家不必紧张,这些路人马到不了洛阳。就比如这董卓,他现在远在三辅之外,督着大队人马行进缓慢。咱们现在发书,等他到这儿,事情恐怕早完了!” 曹操还是笑不出来,看看在座的诸人,王谦、何颙、崔钧皆低头不语,大家的心里还是没底呀! “大将军,速速决断吧!”逄纪趁热打铁。 “好吧,”何进倒是信心满满了,“这里面的事情我也不太明白……王长史,你就顺着本初的意思去办吧!” “诺。”王谦起身应道,“不过大将军,这件事似乎不能以朝廷的名义调遣吧。” “当然不能啊!”袁绍一挑眉毛,“明发诏书岂不是全告诉太后了?就以大将军的受札印玺行事吧。” 王谦是长史,职责所在,丑话必须说在前面:“没有朝廷的诏命就私自调兵,一旦出了乱子,这个责任谁担呢?” 何进似乎已经放宽了心:“哎呀,这件事就这么办吧!也拖了这么久了,早弄妥了,我也好睡个踏实觉。” 第十五章 袁绍的馊主意把董卓引来了 京师震怖 光熹元年(公元189年)七月末的一个夜晚,冲天的火光映红了半边天。那大火的源头就在洛阳东北的孟津,乃是八关之一,黄河最重要的渡口,离洛阳城仅仅邙山相隔,近在咫尺! 京师顿时陷入一片混乱,众官员和百姓不知所措。有些胆小的官员以为出了叛乱,连夜收拾东西准备弃官还乡。大街之上所有人都低头往来忧心忡忡,他们似乎预感到有塌天大祸将要来临。 因为事情紧要,曹操回家没跟任何人提起何进的计划。因此孟津火起,家里都乱成一锅粥了。老曹嵩差出楼异去打听,楼异不明就里,扫听了个糊里糊涂,回来添油加醋一念叨,更热闹了。 “老爷,并州刺史丁原反了,听说朝廷调他为武猛都尉,他不愿意赴任,就带了并州的十万大军杀过……” “多少兵?”曹嵩打断他,“并州岂有十万带甲之众?” 楼异跪在地上叩头道:“具体多少说不准,街上有说十万的,有说二十万的。我觉得二十万不太可信,所以我就说……” “十万也不可信呐!”曹嵩跺着拐杖瞪了他一眼,“然后呢?” “他们杀过河,把孟津渡一把火给烧了,听说是要杀入京师,自立为帝,想要改朝换代呀!” “胡说八道!”曹嵩并不糊涂,“他丁建阳是个傻子吗?要造反就应该直入洛阳,强行突袭尚且不成,难道还蠢到火烧孟津,这不是明摆着告诉大家要造反吗?” 楼异也不明白,嚅嚅道:“街上的人都这么传言,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这些话都不能信,孟津离洛阳这么近,他要是真反了这会儿早他妈杀到都亭了。”曹嵩叹口气,扭头看看儿子,“孟德,你有没有接到战报?” 曹操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就怕爹爹问他话,揶揄道:“没有啊,一切都好好的。” “活见鬼啦!难道是守关的兵丁走水了?真不像话,八关重地乃是防卫紧要之处,怎么能如此玩忽职守,让这么重要的……”曹嵩说着一半觉得不对:如此重要的军情,朝廷和幕府岂能毫不知情?他恶狠狠瞪着儿子喊道:“不对!你给我实话实说,到底怎么回事?” 曹操见瞒不住了,便打发走楼异,将袁绍所定计策,一五一十全说了。哪知还未说完,父亲一口唾沫啐在他脸上:“呸!你们这帮没用的东西!” 曹操连脸都不敢抹一下,慌慌张张跪倒在地。 “你是哑巴吗?袁绍那小兔崽子出这主意时你干什么去啦!由着他们胡折腾吗?他何进算个什么东西,这样的馊主意也敢答应,你还不扇他俩耳光!”曹嵩气得直哆嗦,简直怒不择言,“我为你小子把官都辞了,你们就这么除宦官吗?丁建阳也是个没脑子的蠢货,还真听你们的鬼话,把孟津都烧了。这是他妈谁出的主意?” “并无人提议烧孟津,说是举火相吓,恐怕是丁建阳约束部下不力致使起火吧。” “哼!还没到京师就约束不力,到了京师会是什么样子?你们不会动脑子想想吗?真他妈的不成器,都是一帮三十多岁的爷们了,怎么还办这等蠢事啊!”曹嵩说着举起拐杖,照着儿子屁股上就拍,“滚!滚!滚!滚到幕府去。” “做什么?” “赶紧叫何进收兵。够瞧的了,别再闹下去了。真要是大队人马来到洛阳,这天下就乱了!他何进可以欺人,不可欺天,那丁建阳带的是匈奴、屠格,过了都亭再约束不住怎么办?你别忘了,这河南不太平,於夫罗还带着一帮匈奴人呢!借兵借不到,丁原一来,到时候他们俩兵和一路将打一家,大汉朝不就完了吗?你刚才说还有董卓,那狗都不睬的东西,你们招惹他做什么?湟中羌人到了河南,再跟匈奴打起来,那更热闹啦!你们那点儿杂兵根本弹压不住。” “这、这……”曹操也有点儿慌了,这些问题他从未深入考虑过。 “磨蹭什么呢?快去啊!不成材的东西。” 曹操一脸晦气出了家门,堵着气赶奔大将军府。到门口正遇见崔钧骑马赶到,也是怒气冲冲。两人都是为一件事来的,守门兵丁瞧他们脸色不正,连招呼都没敢打就把他们让进去了。 二人火烧火燎来至厅堂,见何进与袁绍正坐在一处说说笑笑,似乎一点儿也不着急。 曹操无名火起:“你们且住了吧!孟津到底是怎么回事?” 袁绍看看他,笑道:“孟德别着急,昨晚丁原带三千人马渡河,为了震慑阉人,在孟津放了一把火而已。” “放了一把火……还而已?”曹操越听越有气,“孟津乃是八关之地,岂可说烧就烧?这岂止是震慑阉人,整个洛阳城都震动了!你现在上街看看去,金市、马市都散了。” “这只是暂时的。”袁绍劝道,“等丁原清君侧的上疏到了,大家就安定下来了。一切安好,没有什么乱子。” “好什么呀?我可告诉我爹了。” 袁绍一皱眉:“你怎么能泄密呢?” “这还用泄密?”曹操鄙夷地望了他一眼,“这点小事我爹一猜就明白了。” “我爹也是。”崔钧抱怨道,“这办法根本骗不了人!真要是想清君侧,这会儿早就打上仗了,这一看就是假的。” 何进也觉着不对了,看着袁绍:“本初,这不会有什么妨碍吧?” “哎哟!是我的疏忽。”袁绍啧啧连声,“这些兵马不应该同时通知,有先有后就造不出声势来,要是事前筹划一下,远的提前通知,近的最后举事就好了。” “现在机灵了,你早干什么去啦!”崔钧一屁股坐下。 “我看趁现在乱子没闹大,赶紧收兵吧。”曹操建议道,“该回哪儿的还回哪儿去,别叫他们瞎起哄了。我原本就不同意这个办法,丁原那些胡人兵真过了都亭可怎么办?” “三千人马能闹出什么乱子来?咱们几个营一冲就趟平了。”袁绍不屑一顾,“再说大将军的手札又没叫他进京,无缘无故他敢过来吗?大家都不要慌,这是暂时的,等各路人马都闹起来就好办了。” 曹操与崔钧对视了一眼,又软语劝道:“本初,咱不要再弄险了,赶紧叫他们都散了吧。” “不行,大将军手札已经都传出去了,现在喝止算是怎么回事儿呀?事已至此,绝无更改。”袁绍拱手道,“请大将军速速入宫打探消息,说不定太后已经改变主意了。” “好好好!我这就入宫请示太后,我那妹子要面子,这会儿可能心眼活了,我再劝劝也就成了。”何进喜不自胜。 袁绍又道:“还有一事,您最好派人去跟车骑将军谈谈,莫叫他再护着那些宦官,他惹出来的乱子够多了。您兄弟两个和解一番,以后同心秉政,不要因为宦官这点事儿闹得不往来。” “是是是。”也不知道谁才是大将军,这会儿何进倒像是袁绍的部下。袁绍见他回后堂更衣,便走到曹操他们身边道:“孟德、元平二位贤弟,你们不要着急,现在既然跟着何进谋划,咱们暂且顺着他的脾气来。你们回去劝劝二位老人家,请他们不要慌张,此事也万万不可声张,很快就会过去的。再过几日各地的檄文就要到了,到时候还要请他们带头倡议,上疏弹劾宦官呢!” “我爹都辞官了,还上疏什么呀。”曹操一甩袖子。 崔钧也赌气道:“照你这样闹下去,我爹也快辞官了。” 袁绍深深地给他二人作了个揖:“二位贤弟!我袁绍求求你们了,咱们都是多年相交,为了朝廷社稷、为了我大汉江山,你们就帮愚兄这一次吧。最多也就是一个月的工夫,一切都会好的。咱们还有更大的事要做呢……”二人无可奈何,到了这会儿,还能说什么呢? 曹操回到家时,父亲已经开始收拾金银细软了。他仓皇跪到曹嵩面前,叩头道:“孩儿无能,不能挽回何进、袁绍之心。” 曹嵩没再指责他,叹了一口气道:“这才叫是祸躲不过呢!” “恕孩儿直言,我冷眼旁观,那丁原按兵不动皆有节制,此事未必就会惹出乱子来。” “是未必会出乱子,可是军国大事不能凭借侥幸啊。”曹嵩看着儿子,觉得既可怜又可气,“无论是福是祸,我不愿意再冒风险,还是回乡躲躲吧。”曹操想拦又不好说出口。 “阿瞒,爹都这个岁数了,恐怕这一去,以后再没有机会来洛阳了。以后你要自己保重,论才干论学问,爹信得过你。但是你不能自以为是得意忘形,这可是你从小到大改不了的毛病。”曹嵩满面忧虑,“其实你都三十多了,轮不到我这老棺材瓤子教训你。” “不。爹说的都对,孩儿铭记您的教训。” “唉……樊陵、许相真乃庸人,他们谁又有我这样的儿子!”曹嵩欣慰地笑了,“但是我还得嘱咐你,无论到何时,兵权万万不可以撒手!不论谁当政,有兵权有你命在,进退左右皆可行。若是朝廷以外的人想要夺你的兵权,你就得速速脱身。” “孩儿明白。” “没什么可说的了,去看看你媳妇孩子,最好跟我一起走。” 曹操火速转入后堂,见卞氏还抱着丕儿若无其事。 “妻啊,你还不收拾东西,随父亲回乡?” “嘘……小声点儿,咱儿子睡着了。”卞氏嫣然一笑,“你不走,我为什么要走?” 曹操也笑了,捋捋她的鬓发道:“如今洛阳风声紧,你暂且回去避一避,等风平浪静了再回来。”哪知卞氏捂着嘴咯咯直笑。 “你笑什么?” 卞氏在他额头戳了一下:“我笑你一个大男人,见识太短。咱们脚底下乃是国都,这地方要是真乱了,那整个天下岂不是都要乱?现在躲到家乡,到那时候还能往哪儿躲?” 曹操不禁感叹:“是啊……天下大乱无处可躲。” 卞氏笑着笑着,眼角却闪出了晶莹的泪花:“此间虽危险,但至少事态分明,祸福可见。若回到谯县,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知道了。我怎么对你放心得下?夫啊,我在谯县盼了你这么多年,如今好不容易在一处,不能和你再分开了……”她一头扎到丈夫怀里。 “不走就不走吧……叫环儿随爹回去。” “环儿妹子也不会走的,你已经纳她为妾。她回去见了阿秉说什么呀?”说这话时卞氏眼露埋怨之色。 曹操拍着她的肩膀:“不愿意走,那就算了。咱们一家子生死与共!”他这句话声音有些大了,小曹丕吓醒了,哇哇啼哭起来。 “你看你,把儿子都吓哭了。”卞氏嗔怪他一句,拍着儿子哄道,“丕儿丕儿快睡觉,娘我给你唱儿歌……侯非侯,王非王,千乘万骑上北邙……”曹操见丁氏哄孩子哄多了,卞氏这个当妈的只生下这一个孩,哄孩子的样子都不太熟练,笑道:“交给他奶娘不就成了吗?” 卞氏一撅嘴:“人家不干啦!收拾东西也逃了。” 曹操哭笑不得,抱过儿子来:“我哄他吧!” “君子抱孙不抱儿。” “我不是君子,是专抢歌姬的小人。” “去你的!”卞氏啐了他一口,“我还是给儿子唱歌谣吧……侯非侯,王非王,千乘万骑上北邙……” “你这是什么歌谣?” “咳!他奶娘教的,说是现在洛阳大街小巷的孩子都唱这歌……侯非侯,王非王,千乘万骑上北邙……” 曹操晃悠着孩子,越听这歌谣,越觉得不祥。 第十五章 袁绍的馊主意把董卓引来了 万事齐备 就在曹嵩离开的当天,并州军征讨宦官的檄文就打到洛阳来了。但是这样假惺惺的举兵岂能欺瞒太后和何苗,诛杀宦官之事不允,也并不派兵理会。 丁原手里只有一份何进的手札,可谓名不正言不顺,也不敢轻易进兵。他每天带着兵十里八里往前蹭,眼瞅着都蹭到都亭驿了,实在是不敢再向前,便把三千人交与心腹主簿吕布统领,自己灰头土脸进了城。何进、袁绍抱着一肚子歉意,只得满面含羞劝慰丁原一番,并将其晋升为执金吾,暂且在朝廷听用。 丁原私自带兵入京,不受斥责反授官职。满朝文武明明知道这事做得没道理,但大将军的主意哪个敢反对?只能是装糊涂,跟着大将军高喊着杀宦官。不久东郡太守桥瑁兵屯成皋,王匡在泰山发其强弩,董卓也改道东南赶奔京师。洛阳城越发人心惶惶,百姓不知所措,官员一片懵懂。在这种情况下何进再次入宫请太后决断。 如今可是使出全身解数了,何太后要还是牙关紧咬,大家一点儿办法都没有,一切又得从头开始,而且还得想办法打发那些无缘无故招来的兵。王谦、曹操皆心急如焚,幕府厅堂里急切地踱着步子,等何进回来。可是袁绍却在边上一坐,稳如泰山地吃着橘子,还没话找话跟他们闲聊。 “本初,你一点儿都不着急吗?”曹操越看他越有气。 “急管什么用?大丈夫讲究泰山崩于前而不惊。”袁绍说着吐出一枚橘核。 “泰山要真是崩了,活活砸死你……” 话说到一半突然有人跑进厅堂,跪倒在王谦面前道:“启禀长史官,现有董卓上疏表章。”说罢呈上一卷皂囊封着的竹简。 “这老兵痞名堂还真不少。”王谦取过竹简并不拆看,将之放在几案上,挥挥手打发那兵去了。 曹操见状忙招呼道:“快打开看看。” “不行。”王谦连连摇头,“这是官员给朝廷的表章,若不是大将军临时辅政,都应该交付省中的。现在交给幕府倒也罢了,大将军不在,绝不能轻易拆看,这有干朝廷的制度。” 曹操急道:“哎呀,我的大长史,都到什么时候了,还不紧不慢的。董卓几天前就过扶风郡,眼瞅着就快要到了。再不派人喝止,他也要学丁原一样吗?” 袁绍却笑道:“这倒不打紧,大不了洛阳城外再屯三千兵。” 曹操赖得理他,一把抓起桌上的竹简道:“这罪过我担待了!”扯开封套就看。王谦见阻止不及,便也凑过来看,但见董卓言辞道: 〖臣伏惟天下所以有逆不止者,各由黄门常侍张让等侮慢天常,操擅王命,父子兄弟并据州郡,一书出门,便获千金,京畿诸郡数百万膏腴美田皆属让等,至使怨气上蒸,妖贼蜂起。臣前奉诏讨於扶罗,将士饥乏,不肯渡河,皆言欲诣京师先诛阉竖以除民害,从台阁求乞资直。臣随慰抚,以至新安。臣闻扬汤止沸,不如灭火去薪,枚乘谏吴王曰:欲汤之沧,一人炊之,百人扬之,无益也。不如绝薪止火而已,沧音则亮翻寒也。溃痈虽痛,胜于养肉,及溺呼船,悔之无及。〗 “董卓已经过了渑池,到新安了。”曹操把这份奏章交与王谦,估算着路程,“若是他急速行军不过两日的时间必至洛阳,咱得想办法叫他停下来。” 王谦表情愕然:“你们有人识得董卓吗?” 曹操摇头,袁绍笑道:“你又怎么了?想认识他?” “我有些担心。”这会儿反正已经拆开,王谦就索性把竹简递于袁绍看,“观其文如见其学识。朝廷之人皆言董卓粗疏无学,可此表所言皆有出处,前引赵鞅除奸之事,后取枚乘华美之辞,这样的人岂是无才无谋之辈?” 袁绍接过来一看,“扑哧”笑道:“此表必是赖掾吏捉笔代劳。我的大长史,咱们的大将军的表章不少还是你的手笔呢。” 王谦却还是忧虑不已:“我心里还是不踏实,这表章虽然言辞有度,但细细想来说的都是他军队的那点事儿。与其说是他为朝廷讨宦官,还不如说是替兵士来讨阉人。” “有没有办法制止他前进呢?”曹操提醒道。 “这倒是简单,只要大将军下一道手札,或者是朝廷明下诏书就行。但只怕……”王谦眉头拧了个大疙瘩。 “只怕那些西凉人不听号令,得找一个能震慑得住西凉兵的人。”曹操绞尽脑汁,冥思苦想有什么人选可以胜任。 袁绍又把橘子拿了起来,边吃边笑道:“你们也真多事,刚才还不让拆看呢,这会儿又操心下诏之事了。你们放心吧,董卓不过三千人马,成不了大祸。而且他是我叔父的掾属故吏,即便来到洛阳,我叔父自有应对。” 曹操正在想人选,突然听他道掾属故吏,眼睛一亮:“我有一个人选可堪此任!孝顺帝朝有西凉刺史种暠种景伯,甚得凉州人心。迁任之际百姓都跑到洛阳要求他留任。” “种暠前朝就去世了!”王谦一愣,顷刻间如梦方醒,“他的后人是……” “他孙子种劭种申甫刚转任谏议大夫,现就在洛阳,叫他去不是正适合吗?” “孟德啊!你可真是博闻强记呀!”王谦赞叹不已,“这么琐碎的官场犄角你都注意到了。” “我可没这么大本事,那老种暠乃是当年我祖父举荐给孝顺皇帝的。”曹操笑着瞥了一眼袁绍,“用我祖父举荐之人的孙子,会会本初叔父的故吏吧!” 袁绍听这话来气,似乎曹操故意占他家的便宜,可是又无可辩驳,只道:“你们都是瞎操心,这里面的情由你们根本就不晓得。” “你知道,可是你又不肯说。你倒是说说明白呀,到底为什么给何进出这样的主意?”曹操早就想问个清楚了。 袁绍还是欲言又止。 王谦见状道:“既然如此耽搁不得,我这就去省中以大将军之命起草诏书,若能即刻差种劭出京,必可以在河南境外止住董卓。” 王谦刚出去不一会儿,就有人报说大将军回府。曹操、袁绍忙整理衣冠出门迎接。只见何进面带喜色,走路都显得格外轻快。曹操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是落了下来,恭恭敬敬将他迎入府中落座。 “太后总算是点头应允了,哈哈哈……”何进仰面大笑。 “咱们何时上疏参奏,要动用七署拿人吗?”曹操生怕再有变故,马上问道。 “不是,我没说清楚,不是答应杀他们。”何进解释道,“太后是答应将宦官遣出皇宫,只留下一两个像郭胜那样亲近的内侍,改由羽林三署的人代替大部分宦官。” 曹操与袁绍对视了一眼,俩人有点儿泄气。 何进却兀自笑着:“这次你们都满意了吧,宦官出了宫他们也就害不了人了。” 曹操强耐着性子拱手道:“大将军,宦官虽然出宫,但只需一道诏命,日后还可召还。太后如此行事不过是拖延一番而已,待四方兵马一撤,她必会将宦官召回,此事断不可草率行事。若大将军未曾言及诛杀之事也倒罢了,如今已经言及,恐不单是太后、车骑将军,已经是天下皆知,此后宦官回宫必然伺机报复。若那时大将军已不在宰辅之列,岂不徒受小人所害?” “啊?”何进瞪大了眼睛,“我上当了……这可……” “哈哈哈……这些阉贼灭门矣。”袁绍仰天大笑,声音都有些扭曲了。曹操被他犀利的笑声吓了一跳,甚是不解:“本初这是何意?” “属下请大将军封我一个官。”袁绍郑重其事地作揖。 “你要什么官?” “属下愿出任司隶校尉,司隶校尉有监察官员之权,宦官出宫一切行为皆可检举。这些人在任贪贿,没有一个可逃国法,到时候我只需将罪行上奏,将他们按国法治罪即可。” “对呀!”曹操脑子一转,“本初此法可行。” 何进点点头道:“这倒可以,不过上奏其罪,我妹子要是还不愿意治他们的罪呢?” 袁绍又是一揖:“属下再请假节。” 曹操感觉胸口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有何进撑腰先斩后奏也就罢了,可若是假节等于把朝廷的最高权柄给了袁绍,他想调动兵就调动兵,想杀哪个人就能杀,到时候恐怕连何进都奈何不了他了。 这位屠户国舅似乎不太明白假节的分量,只是懵懂地问:“那样你就可以不经过太后杀宦官了吗?” “是。”袁绍谨慎答复,并不像以往一样解释其含义。 “好!那我就吩咐王谦他们去办。”何进点点头,使劲捏了捏眉头,“哎呀……这件事总算是完了,快要熬死我了。” 曹操暗笑:快熬死你了?都快急死我们了!他扫了一眼袁绍,只见他颜色严峻,方才的谈笑风生已经倏然不见,嘴角处却露出一丝令人不易察觉的微笑,袁绍再次躬身施礼:“大将军,诛杀宦官一事需广寻宦官赃罪,恐我一人不能胜任。此事还要有河南尹相助,属下再请一人出任河南尹。” “还没完吗?真麻烦,你想举荐谁?”何进有些不耐烦。 “王允王子师。” “可以,他被十常侍陷害下过大牢,用他办事,一定不会心慈手软。一切事务你看着安排就行了,还有什么事去跟王谦商量吧。”何进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还打了一个哈欠。 “既然如此,那属下告退了,我回去等着诏书。”袁绍恭恭敬敬退了出去,临出门时矜持地冲曹操笑了笑。 曹操有些困惑了:袁绍的笑意为什么那么矜持?好像是故意保持威仪不敢笑出来……等等!袁绍原本就是这样矜持作态的人。难道这半年多的日子里,他的散漫洒脱,他的嬉笑调侃都是装出来的吗?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袁绍到底想干什么?司隶校尉与假节的身份都被他要去了……或者说是被他轻而易举诓去了?下一步他要干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吗?曹操还没来得及再多想下去,突然有下人进来通禀:“车骑将军过府议事。” 听说何苗来了,曹操知道自己身份多有不便,赶紧躬身告辞。何进恐是怕家丑外扬,也没执意相留。出了厅堂的门曹操并没有离开,见吴匡正挺胸抬头把着门口,便冲他一揖,不声不响站到了他后边。吴匡这几个月与曹操混得颇熟,料之是想偷听,仅仅一笑置之,并不理会。曹操穿的是便服,就这样堂而皇之地往门边一站,谁看见也只能认为是普通的一个侍卫或令史,不会深究。 何进并不出去迎接,少时间只见门口的诸侍卫列开,将车骑将军让了进来。只见何苗个子不高,相貌倒很英俊,举止动作皆成体统,比何进要庄重得多。 其实这个人与何进一点儿血缘关系都没有,他本姓朱,是何后的母亲改嫁朱家以后生的。而何进与何后也非一母所生,何进乃何氏嫡妻所生,如今已经亡故。何后与何苗的母亲尚在,即那位舞阳君老太太。 曹操注意到,何苗身后还不声不响跟着另一个人。此人身穿一袭旧衣服,头上没有戴冠,以一根普普通通的木簪子别顶,始终低着头弯着腰,浑身上下透着一股落魄的气息——正是十常侍之首的张让。何苗对待张让如同对待一个家奴,就让他低着头跪在当院,自己则整理衣袖迈步上堂。 曹操恍然大悟:何苗一定是来给十常侍求情的,张让穿得这么寒酸是要博取何进的怜悯。 只听里面传来何苗缓慢的声音:“小弟给兄长见礼了。” 何进似乎没有回答,足见他对这个毫无关系的兄弟十分不满。 “大哥,您最近可好,我怎么瞧您瘦了呢?” “没有啊,我吃得饱睡得着,不劳你费心。” “大哥,咱俩是什么出身不用我说。想当初您就是老何家屠户掌柜的,我不过是南阳一个赌徒无赖,我无有着落的时候就到您家蹭吃蹭喝。如今您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小弟当年惹不起您,现在更加不敢与兄长争锋。”何苗的声音颇为谦恭。 “姓朱的!”何进从未把他看成是家人,“你嘴里没有一句实话,你当年是个无赖,现在还是个无赖。” “张手不打笑脸人,您又何必与我动怒呢?”何苗不气不恼,“没有外人,咱哥俩说说良心话。” “你小子有良心吗?” “您别这么说呀,嘿嘿……”何苗笑了,“好好好!你不信我的良心,您得信您自己的良心吧?您凭良心想一想,咱们当初都是贫贱之人,多亏了张让、赵忠两位内省之官,咱们才有今天的富贵,这您不能否认吧?” 何进默然不语。 “咱们受了人家的恩惠就应该报答人家,您不但不报答人家,如今还要杀了人家。这是怎么了?您是不是怕过去的丑事传出去叫人家笑话呀?”何苗笑道,“您再想开些,这年头谁有势力谁吃香的喝辣的,谁能笑话谁呀?” “你少说这等话,我可不怕人笑话。”何进气昂昂道,“我是为了朝廷社稷才这么做的。” 何苗啧啧连声:“你还为了朝廷社稷?你会写这四个字吗?你是不是天天跟那帮读书人混在一起,让他们给捧糊涂了?国家大事是那么容易管的吗?别忘了覆水难收,杀了那些宦官你可别后悔。” “这有什么好后悔的。”何进反讥道,“你小子说我没良心,你更没良心,董太后是不是你杀的?” “是又怎么样?毒死那糟老婆子,不也是为咱家好吗?她跟那个蹇硕差点儿把咱都害死。” 曹操听了一哆嗦:这还有意外收获,董太后真是何苗派人害死的。 “行!算你小子有理。可是我要杀宦官,你干吗了?你虽然不杀他们,可是你把他们的钱都诈走了,你现在家里的钱快赶上府库了吧?” “大哥,你说这话就没意思了。你要是想要,一句话的事儿,我全转给你都行!” “我不稀罕。”何进怏怏不悦,“广厦千间卧眠七尺,我他妈有个地方睡就够了。当年没钱我也没觉得苦,回去当个杀猪的我都不怕。” “你!你……你这是吃了什么迷魂药了?” 何进叹了一口气:“老三啊!我今天叫你一声老三,就当你是我的亲弟弟。我一不图钱二不图权,我就是想力所能及为朝廷办点儿事。我今天掏心窝子跟你说,你不在乎你自己姓什么,可我在乎!咱们老何家多少辈没出过一个当官的,可如今咱俩又领兵又当官。而且这一当就是比三公九卿还大的官呀!咱他娘的都欺祖啦!” 曹操憋着想笑,吴匡冲他摆摆手,示意他矜持。 何进继续往下说:“人活一辈子容易吗?就不能给子孙积点儿德吗?是啊,学窦武我做不到,咱肚子里没墨水,那他娘的也不能当梁冀呀!咱大外甥都十七了,咱俩还能在朝堂上蹦几天?等他亲政了,谁还能记得咱老何家?所以咱得趁现在积点儿德,好歹咱也在这个位子上。我前些日子想给我闺女求门亲事,跟我那个长史王谦结亲。人家不答应!为什么?我是大将军,人家一个长史都不答应。就是因为咱是大老粗,咱没读过书,没学问,没出身。咱俩这辈子就这样了,可是咱儿孙可不能再这样了!咱们为朝廷出点儿力,将来咱们子孙出了门横打鼻梁子,说起‘我是何遂高的儿子’那都高高兴兴,叫人高看一眼。兄弟啊,哥哥多想叫人看得起呀,你怎么就不明白我的心呢?你怎么就不知道上进呢?” 这一席话只听得门外的曹操心里酸酸的。 何苗却毫不买账:“行啦吧你,哪儿这么多咸了淡了的?我告诉你,真杀了宦官,咱家也没有好日子过了,你也不好好想想!” “你瞎扯!” “你说我没长进,我看你才没长进呢!”何苗冷笑道,“宦官一旦没有了,何人在宫中伺候你妹子?到时候咱们想找个传话的人都没有了。她们孤儿寡母等于叫人家看起来了。莫看现在这帮当官的叫你一声大将军,等宦官没有了,他们就该反手对付咱了,咱的兵有人家管着,咱的笔叫人家攥着,到时候人家跟咱一翻脸,说什么外戚干政有碍国法,咱还能怎么办?派兵派不动,下令人不听,太后都让人家控制着。他们再合起伙来找个有头领的官出来一招呼,人家君是君臣是臣治理天下了,咱就让人家赶出洛阳啦!” 何苗几句粗话不亚于至理名言,曹操听罢才想明白,袁绍之所以诓去假节之权,就是为了除去宦官之后,转手对付何家。 “我认了!”何进赌气道,“大不了回南阳,我不当大将军又怎么样啊?” “你不想过好日子,我还想过好日子呢!” “你已经捞了那么多钱,还不够你过好日子吗?” “我他妈是想避祸。” 这哥俩争执起来,刚开始还听得懂,后来就都是南阳土话了。张让跪了半天了,这时候见他们兄弟吵架,慢吞吞爬进了厅堂:“两位国舅爷别吵了,都是老奴们的错,求你们开恩饶了老奴们吧!我们都这把年纪了,钱也都没了,大将军就放我们一条生路吧……”说罢,这老阉人哭起来,似乎不像是假装的。 “天下汹汹,就是因为你们。”何进叹了口气,“唉……老百姓也好,当官的也罢,有不恨你们的吗?你们都把天下人得罪尽了!如今丁原兵至都亭,董卓也杀到河南了,你们趁早出宫,有侯位的就国1,没有的回家老实待着去吧。” “你就不念他对你的恩德了吗?”何苗又提这话。 何进不耐烦道:“我念恩德的人多了,岂止他一人?当初蹇硕要害我的时候,多少人帮了我的忙?那边我还欠着人情呢!” “你……大哥!大哥!你回来呀!”何进似乎是回转后堂了,曹操不再听下去,朝吴匡拱手道谢,信步向幕府大门走去。临出去的时候他张望了一眼:何苗正抻着脖子骂何进,张让则跪坐在地上,哭得跟个泪人一样。祸国殃民的老阉贼,现在才知道哭,太晚了! 何进这个犹豫不决的人总算是彻底下了决心了,宦官一出宫,有袁绍、王允磨刀霍霍等着他们呢。到时候甚至不再需要什么赃罪,凭袁绍假节的身份,见面一杀就全都了结了。曹操心里泛起一阵轻松,不管袁绍诛杀宦官以后怎么打算,至少这一两天可以稍微轻松一下了。 就在曹操放宽心的时候,弘农与河南交界上,奉命喝止董卓进军的种劭却不甚轻松。西凉兵不听诏命想要继续前进。最后种劭也撒开野了,把佩剑拔出来,挡在大路上扯着嗓子一顿喝骂,总算是控制住了那帮羌胡之兵。董卓慑于种氏在西凉的威望,不得不驻兵弘农夕阳亭。 即便如此,这个距离在曹操看来还是太近了。 第十六章 皇宫大屠杀,新皇帝吓得逃进荒山 背后阴谋 就在太后许诺逐宦官出宫的转天,袁绍晋升为司隶校尉、假节,王允也被任命为河南尹,两道铁网罩到了宦官头上。 大将军修了一份奏章弹劾宦官贪贿、请求将他们迁出皇宫,太后也在朝会上当着文武群臣点头同意。这只不过是一个冠冕堂皇的过场,兄妹之间的妥协早已经达成。 虽然朝堂上彬彬儒雅,可是洛阳的守备却不轻松。原先就来了丁原的三千并州军,如今董卓的三千凉州军也到河南边上了。他们的部卒多是羌胡、匈奴、屠格,不似汉人服管教。所以只要有这两支军队在,京师的防卫就不能有一刻松懈。 若不是曹操一再提醒,何进还没有想过西园校尉的部署。他将五校尉招到幕府,在曹操的帮助下进行了一番指派,淳于琼、冯芳的兵马在洛阳以东驻防,赵融、夏牟的兵力在洛阳以西驻防,曹操则与伍宕、许凉率领的幕府直属兵马在城南屯守,洛阳城北是邙山不必设防。按理说,这样布置应该不会出问题了。 从幕府出来,五校尉各归其营调兵。曹操回他的典军校尉营里,仔仔细细将全军上下巡察了一番。大体上还说得过去,至少在他不太专注军营的日子里,营司马将部下约束得很严格。曹操亲自带队将兵马迁至城南,按照计划好的部署与伍宕的军兵组成一道严实的屏障。安营已毕,又把营司马、别部司马都召集起来,叮咛嘱咐了许久,直到天色渐黑,他才离开军营回府休息。 到家别的都顾不上,曹操先命人打一盆热水烫脚。这些日子太累了,准确点儿说,自从他出任典军校尉那天起就一直没有轻松过。先是跟蹇硕斗智斗勇,后是忙先帝大丧,又因为宦官的事跟何进着急,如今终于一切定音,总算是可以睡个踏实觉了。随着心里的轻松,身体也松弛下来,曹操双脚泡在热水里,竟坐在胡床上睡着了。 “阿瞒,有人要拜见你。”卞氏亲自晃醒了他。 曹操闭着眼睛,连头都懒得抬:“少来烦我,不见不见!” “你快醒醒吧,好像有要紧事。” 曹操打了个哈欠,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皱眉道:“谁这么讨厌啊?大晚上串门子,还让不让人睡觉?” 卞氏劝他不要恼,把一份特大的青竹名刺递到他手里。曹操使劲搓了搓脸,才聚拢眼神在灯下观瞧那名刺——南阳袁次阳。 “咕咚!”曹操手一哆嗦,青竹名刺掉在了洗脚盆里,赶紧趋身捞出来:“了不得!这可是当朝太傅袁隗的名刺,我哪儿敢留下?快拿布来。”卞氏也慌了,两口子忙活半天总算把那名刺擦干净,再仔细看看,似乎墨迹浅了一点儿。 “这不要紧吧?” “没事没事!黑灯瞎火的,我递回去他也看不出来。”曹操的盹儿算是彻底醒了,“袁老爷子亲自来了吗?” “人家是太傅,你当自己是谁呀?打发来一个仆人而已。” “大晚上差一个仆人递他的名刺,这是什么意思?”曹操满腹狐疑,但冲着太傅的面子,还是仔细整理衣冠,亲自迎了出去。来者只有一人,是个普普通通的家丁,见曹操恭敬施礼:“小的拜见曹大人,奉我家老爷之命,请曹大人过府议事。” “袁公夤夜相请,有何要事?” “小的只是奉命前来相请,并不知是何要事。”不愧是袁隗调教出来的手下,讲话颇为含蓄,口称“不知”,却点名是“要事”。那人说罢又深施一礼,“时辰不早了,请曹大人速速随我前往吧。” 太傅暧昧相召,曹操不敢不去,忙吩咐楼异备车。那袁府仆役见了忙阻拦:“大人切莫乘车而行,此事甚是机密冲要,我家老爷再三嘱咐,所请之人皆不可乘车,以免引人耳目。”他很用力地说出那个“皆”字,明显是要告诉曹操,所请绝不只他一人。 曹操连连点头,随便披了件外衣,牵了大宛马跟着他去了。那人手里打着小灯笼,一声不响地在前面走,曹操在后面骑马紧随,气氛甚是诡异。说来也怪,京师之地即便是夜晚也应该巡查森严,可今夜自出家门一直到袁府,曹操连半个巡夜的兵丁都没看见,细想之下方悟其理——看来,老袁隗已将城东之地的巡夜兵设法撤去了。 那仆役恭敬地接过缰绳,将曹操让进府门。又有二门上的人垂首相迎,不入正堂,却把他引入侧院,指着一间灯光闪闪的屋子让他进去。那仆役自己却不再跟着,默默无语退出院子去了。 曹操心里有些打鼓,但又一琢磨,自己与袁隗无冤无仇,他一个太傅也不会害到一个校尉的头上。于是紧走两步,故意在窗前咳嗽一声,推开了房门。 这门一开,明亮的灯光直刺眼。曹操衣袖遮光,才见里面高朋满座,朝中不少大臣皆在其列。司徒丁宫、司空刘弘、卫尉赵谟、大司农周忠,还有崔烈、朱儁、王允、桓典等一干有威望的大臣各自端坐不语。与他同辈分的,有何颙、郑泰、崔钧、孔融等人;除了他之外的那四个西园校尉早已经就座。太傅袁隗白发苍苍,穿着一身便衣坐在正当中,他左右离得最近的,却是奉车都尉董旻与执金吾丁原。袁绍在他身后,却没有坐席。 “下官拜见太傅!” “孟德请坐。”袁隗并不多言。 “下官拜见诸位大人!”曹操作了个罗圈揖,便坐了早已给他留好的位子。所有人都似泥胎偶像不发一言,气氛十分凝重,仿佛是在肃穆的朝堂之上。 袁绍的三叔袁隗虽然官拜太傅,参录尚书事,但自新皇帝继位以来,他卧病在家,不参与任何政务,所有事情皆由何进一人处置。可今天一见,他精神矍铄,二目有神,哪里像个有病之人?曹操猛然想起父亲的预言,事情到了最后,果然是袁隗这个老狐狸要现身了。 “既然人已到齐,老朽就直说了吧。”袁隗的嗓门不高,但声音很厚重,“宦官与外戚乃我朝两大弊政!今日宦官势微,将不久于朝堂。我想请各位大人与老朽协力,再把何氏兄弟一并剪除。” 曹操心中一凛,虽然朦朦胧胧已想到这一层了,但是亲耳听袁隗说出来,还是觉得有点惊心动魄。他看看身边的人,虽有少数变颜变色的,但与自己一样缄口不言,竟无一人反驳! 袁隗点点头:“既然大家都心领神会,那就听听老朽的计划!首先,我小侄本初已有假节之权,专断击伐,由他与王子师搜集宦官赃罪,尽皆处置。”他顿了一会儿,见大家没有异议,又道,“宦官族灭后,小侄公路以三署之人进驻皇宫,隔绝何后与何进、何苗的联系。” 所有人依旧尽皆不语,袁隗欣慰地笑了:“好!下一步,因宦官所得财货多贿赂于何苗,咱们参他收受贿赂、结党营私、有不轨之心。老朽录尚书之事,一概准奏,将其捉拿下狱草草治死。” 众人依旧是沉默。 “然后,”袁隗望着曹操,“请孟德等五位校尉统领人马控制何进之兵,将其党羽伍宕、许凉、吴匡、张璋等人拿下。咱们逐何进出朝堂,将其杀之。” 这一次,曹操心有不忍,插嘴道:“何遂高乃一无能之人,逐出朝堂即可,何必取他性命?” 对面坐的王允冷笑道:“哼!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不杀了他,将来让皇上想起他还有这么一个舅舅也是麻烦,死灰可以复燃的。” “没错。”袁隗连连点头,“何进要杀,不杀则不可以警后人,不杀则不可以树皇威!” 曹操明白了:政治就是这么个破玩意。即便你懦弱、无能、与人为善,但只要站了你不该站的地方,到时候就会有人要你的命。政治不允许懦弱和无能的出现,更不因为你的与人为善就手下留情。 袁隗见他不再干预了,又向身边的丁原、董旻道:“最后,请两路勤王之师上表逼何后还政,以后再做理会。” 今晚这个密议已经很可怕了,但当他说出“再做理会”四个字的时候,所有人都不禁悚然。这四个字的含义如何解释,因为她袒护宦官,就将她赶出皇宫吗?还是要软禁起来?或者…… 袁隗见大家表情惊愕,朗朗道:“我朝自光武爷中兴以来,宦官、外戚皆擅干国政,皇帝不能乾纲独断。权移于外戚之家,宠被近习之竖,亲其党羽,用其私人,内盈京师,外部州郡,颠倒愚贤,侵扰百姓!此二种不除,则我大汉社稷必危矣!今日之机千载难逢,我们将其一并铲除,日后明修法令,以为朝廷定制。凡阉人不得给事宫中,凡外戚不得参领朝政。大汉复兴自本朝开始,自列位大人开始。以后咱们共保皇帝决断国事,不准奸邪玷污朝堂。” 董卓之弟奉车都尉董旻拱手道:“我家兄长乃老太傅之故吏,素仰慕您老四世三公之贵。想必由您老人家辅佐皇上,当今天子必可以为一代明君。我兄弟愿效犬马之劳。”曹操不知什么缘故,一直觉得这个董旻很讨厌,一举一动都显得很做作。 袁隗一摆手:“我都已经这把年纪了,又做出以疏间亲之事,将来必定不见容于天子。待此事做成,诸位大人共立朝堂,国事万不可再出于一人之心。” 袁绍却接过他叔父的话:“天不可以不刚,不刚则三光不明。王不可以不强,不强则宰牧纵横。列位大人,如若天子不刚咱们一起叫他刚。今后,咱们……”哗啦!一个小厮推开门闯了进来。 “什么事?这么慌里慌张的!”袁隗捋着胡子大为不悦。 “回禀老爷,大将军被宦官杀了!” “何进死了!?”在座之人一片大乱。 “死了!”报事之人又道,“公路少爷带兵攻打皇宫,要杀宦官呢……” 袁隗气不长出面不改色,只是冷笑道:“没关系,宦官外戚都要杀,只不过先后顺序颠倒了而已。” “没关系?”曹操起身白了他一眼,“老人家!宫中祸起,皇帝若有安危闪失,则天下乱矣!您还扶何人亲政治国呀?您这等保国的主意,实在是杀鸡取卵!”说罢拂袖而走,出袁府策马直奔皇宫而去…… 第十六章 皇宫大屠杀,新皇帝吓得逃进荒山 血洗皇宫 大将军何进在袁绍等人的煽动下决心诛杀宦官,于宫外布置了司隶校尉与河南尹两层铁网,并且借四方之兵胁迫其妹何太后遣出宦官。 在这种情况下,以十常侍为首的宦官被逼上了绝路,他们决定与何进同归于尽! 张让率领段珪、毕岚等数十人埋伏宫中,假传太后诏命,令何进夜晚入宫。待其入宫后,宦官将所有宫门紧闭,就在汉灵帝晏驾的德阳殿前将何进斩首。事后,张让矫诏以侍中樊陵为司隶校尉、少府许相为河南尹,妄图夺回京畿兵权。宫外大将军部曲吴匡、张璋见何进久不出宫,便在外呼喊,守宫门宦官竟将何进的头颅掷出,高喊:“大将军何进谋反,现已伏诛!”吴张二人怀抱头颅,不禁大怒,联合虎贲中郎将袁术率兵攻打皇宫,欲诛杀宦官为何进报仇。 当曹操单人独骑赶到时,火把已经照亮了皇宫。大老远就看见袁术指挥着百十名虎贲士冲撞皇宫的九龙门,虽说袁术是虎贲中郎将,名义上管着一千多人,但虎贲军是良家子弟充任的宿卫,只有在朝会仪仗的时候才会凑齐,他临时只找到这些人,而且攻打皇宫岂是寻常的事情,这些人都不甚出力。真正冲在最前面的是吴匡和他带来的大将军侍卫,吴匡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般,呼号着扑向大门。无奈皇宫庞大的九龙门乃是千年古树所造,不但沉重而且坚硬,莫说冲撞不起作用,就是用利刃猛砍也只能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 “公路!”曹操焦急地催马喊道,“不要再攻啦!” 袁术回头道:“人太少,快去带你的兵来!” “兴兵攻阙如同造反!” “他妈的!何进都叫人家宰啦!咱们若不问不究,何苗和那帮宦官就要合谋主政了。” 曹操闻此言猛省,若是十常侍复起,幕府的士人都要蒙难。正在犹豫间,忽然“嗖”地一枝冷箭不知从何处飞了过来。曹操情知不好,忙伏在马上躲避,只听“咔”的一声响,那箭正射中他的武冠上。抬头再看诸兵士,已有十多人中箭。他赶紧勒马后退。 袁术立刻趴下,来个就地十八滚,直翻到曹操马前,顾不得爬起来,抬胳膊指到:“在那里!”——原来是宫门右边的楼阁。 诸人尽皆发现。眼瞅着楼上十几个黄门搭弓在手还要再射,可身在楼下,还隔着宫墙,一点儿还击的办法都没有。聪明的立刻贴到宫墙上,还有的蹲在宫门边闪躲;没有经验的转身就跑,其中五六个人连中数箭栽倒在地。紧接着,宫门左侧的楼阁也登上了敌人,那边又是一阵狂射,又有七八个人措手不及被射倒。 众兵士再也不敢在宫门前驻足了,眼瞅着弓箭不停地射,倒地的十多个人兀自在地上爬行挣扎,最后统统被射死了。 死了十多个人,剩下的不是退出一箭之地,就是紧贴着宫墙不敢动弹,吴匡贴着九龙门气得拿脑袋往上撞。袁术在后面跳着脚骂:“这帮狗娘养的阉贼,竟私开武库掠夺兵器,看我冲进去将你们全杀光!”曹操没有想到宦官敢负隅顽抗,早知如此他就该先去城外搬兵。 这时候就听身后一阵大乱,平阳门已然打开,远处无数的步卒高举着刀剑和火把向皇宫冲来。 “包围皇宫给我杀!给大将军报仇啊!”何进的司马许凉纵马奔到前面,后面紧跟着张璋与伍宕。原来吴匡、袁术攻门,张璋奔出城外调兵。曹操仔细一看,就连自己的队伍都被他们稀里糊涂拉来了。 这些军兵都是久经沙场的,况且又系何进的嫡系人马,哪管有没有弓箭,玩命向前冲,举着刀枪就往九龙门上招呼。无奈就是撞不开宫门。这会儿里面的敌人也越来越多,沿着宫墙所有的阁楼都攀上了黄门和内侍,箭如飞蝗一般扑向官军。 皇宫的外墙既坚硬又庞大,而且地处在城中,四围还有不少其他建筑,一两千人的队伍根本形成不了包围之势。不但攻不进去,而且死伤了更多的人。袁绍见状还要再招其他营的兵,曹操立刻拦住:“这样不行!再这么硬拼下去也是白费力。” 突然,一个举着火把指挥的兵头被冷箭射中咽喉,死尸栽倒在地,手中火把烧着了其他人的衣服,人挤人顿时烧了一片,众兵丁纷纷扔下武器就地打滚。曹操眼睛一亮,高喊道:“大家用火烧宫门!” 袁术这会儿也豁出去了,第一个举起火把,冒着箭雨就往九龙门上扔。一个扔全都扔,九龙门顷刻间被整个点着。有人见此法管用,也隔着墙向一座座阁楼扔火把。那些阁楼都是木结构的,比之宫门更容易起火,转眼间就都蹿起了火舌。众军兵这时齐退出一箭之地,静等着大火焚烧宫门。 那九龙门两侧的阁楼最倒霉,不仅自身着了火,还被宫门的火焰燎到,顷刻间变成两个大火团,那些阻击的黄门根本来不及下楼就被火海困住了。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有的被烧成了焦炭,有的从阁楼跳下,活活摔死。后来只听轰隆轰隆两声巨响,高大的木阁楼被彻底烧塌。右边的阁楼竟倒向了宫门外,宫墙也熏黑了,还连累几个挤在最前面的军兵丧了性命!但是阁楼一除,宫门再没有其他掩护了。众兵士一拥而上,刀枪并举,饶是如此,又费了不少力气才将烧焦的九龙门砍倒。 宫门一开,曹操就是想喝止住兵士都不成了,那些兵卒似潮水般往里涌。曹操等人别无他法,只得各自下马也跟着冲了进去。那些宦官知道自己没活路了,今天也玩了命,明知不是对手,硬是举着刀往上迎,都被砍翻在地。可苦了那些守宫的羽林兵,他们的职责是守备皇宫,虽然是宦官杀死大将军,但是兵入国门如同造反,交手不是,不交手也不是,方才一番鏖战不知该帮谁,可宦官们一死,他们还在犹豫间就被冲上来的兵士结果了性命。官兵都杀红眼了,只要看见戴貂珰冠没有胡须的人,二话不说上去就砍,也不管是不是阉人了。顷刻间,皇宫布满了哀嚎声和厮杀声,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无辜丧命了。 曹操忽然想起,自己的族弟曹纯还在宫中呢!他年纪轻轻又是黄门侍郎的服色,若是撞见这些兵,岂还能有性命?于是边四处张望边扯开嗓门大喊:“子和!子和!你在哪儿啊!” 可他那点儿喊叫在偌大的皇宫里算得了什么,而且四下里已经沸反盈天。曹操眼瞅着吴匡、张璋等人赴省中而去,连忙在后面也追了下去。那些省中的属官令史皆手无寸铁,看见那么多气势汹汹的兵杀进来吓得都尿裤了,最倒霉的是那些年纪轻轻没胡须的人,被误杀的人数不胜数。吴匡等人搜的是十常侍,曹操找的是弟弟,全都瞪大眼睛举着兵刃乱窜。 正匆忙间,突见一个戴貂珰冠、穿黄袍的年轻人跑了出来。吴匡见了举刀就要过去劈,却见那人把衣服一敞,他竟早把裤子褪到脚踝,那玩意扎眼地在外面耷拉着——正是曹纯! “我不是阉人。”他这一嗓子吴匡还真收了刀。 “子和!你这是干什么?把裤子穿上!”曹操一把揽住他。 “都到这时候了,保住命要紧,还顾什么羞呀。”曹纯说着提起裤子,又把头上的冠戴摘了。曹纯这一闹算是给吴匡出了主意啦!他听罢连连点点头:“别乱杀了!所有官员都给我听着,全把裤子给我脱了,要是不脱老子就当阉人杀。” 那些令史、属官闻听哗啦啦脱了一大片,挺着腰给当兵的看。真有七八个不敢照办扭头就跑的,兵士立刻赶上去就剁,将尸体排开,又见其中两人黏着假胡须,扯下去细瞧,是十常侍的宋典和高望。 曹操如今顾不得十常侍:“子和快随我走,先寻个安全的地方将你安置了!”曹纯披头散发提着裤子在后面相随:“你的兵呢?宦官逃过复道奔北宫了,恐怕这会儿已经劫持了圣驾。” “我的兵都杀散了,先回去想办法。”哥俩说话间赶到南宫嘉德殿前。又见来了许多的文武官员,一个时辰前在袁府议事的人几乎全到了,以太尉袁隗为首,正在喝止军兵不要乱杀,其中崔钧竟还在混乱中寻到了曹操的大宛马。 “孟德,军兵都乱啦,怎么办?”崔钧把马交还给他。 “我也不知道……”曹操放眼望着四下里混乱的情景,“何进麾下的兵完全失控了。”大家正不知所措,忽见打宫外又冲来两队人马。一支是袁绍所率的司隶兵马,一支是车骑将军何苗带来的亲兵。两队人马进驻,各鸣金鼓,混乱的军兵才渐渐归拢过来。 吴匡、张璋举着刀,拿着宦官的人头也来了。一眼望见何苗站在殿前耀武扬威,吴匡心中大怒,高声呐喊:“兄弟们听着!害死大将军的就是何苗,因为他袒护阉人,事情才会闹到这一步!杀了他给大将军报仇啊!”何进生前虽然懦弱无谋,但却憨厚坦诚,颇得手下这些武夫们的尊敬。大家闻吴匡这一声倡议,纷纷呼应:“杀了他!杀了他!”不容分说就往前冲。何苗大惊失色,赶紧叫手下几个亲兵招架,自己转身想逃。奉车都尉董旻见了,堵住去路,一刀刺入他的腹中。 “你为……为什么……”何苗捂住伤口颤抖着。 “你不是杀了董后吗?我得为老人家报仇,这天下一笔写不出俩董字啊。”董旻咯咯笑道。 “你……你……”何苗还未说完,身后又被人砍了一刀——正是秦宜禄!小人永远是小人,这会儿他要弑主以求自保了。秦宜禄将何苗砍翻在地,踏上一脚,假模假式招呼道:“吃里爬外作威作福,早就看这小子不地道,大家剁了他呀!”其实这话说他自己比说何苗更合适。后面吴匡等已经追上,众人乱刀齐下,将其砍成了肉酱! 董旻擦擦刀上的血,凑到袁绍、曹操跟前冷笑道:“何进死了,何苗也死了。这次外戚彻底完了!”曹操越看此人,越觉厌恶,抬头又见一队兵马捆着两个官员押到袁隗面前,乃是“笑面虎”樊陵和“不开口”许相。他二人被宦官矫诏任命为司隶校尉和河南尹。 樊陵一见袁隗立刻跪倒,再也笑不出来了:“老太傅!我等冤枉啊!十常侍矫诏之事我等全然不知,伪诏我们也没有接到。这不是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嘛!”袁隗反倒笑了:“你们俩冤枉吗?” 两人连连磕头:“冤枉啊……” “呸!”袁隗转笑为怒,“你们这两个谄媚宦官没骨气的东西!就算这次冤枉,以往的事情也冤枉吗?你们从王甫的时候就是阉人的狗腿子!早就该杀!你们有什么脸面活在世上?” 一向笑容可掬的“笑面虎”樊陵竟然哭了起来:“冤枉啊……我没害过人呀!我不过就是想混个官当……我都六十岁的人了,最后竟是这个结局吗?呜呜……”他一抬眼皮看见了曹操,“贤侄啊!悔不听你父亲的良言,早早辞官何至于有今天……你救救我吧……” 曹操见他如此撕心裂肺地哀求,不禁生出一丝怜悯之意,还未来得及张口,袁隗便道:“休想!今天谁都救不了你们这两个小人。” “袁次阳!你这老匹夫!”谁都没有想到,从来默默寡言的“不开口”许相竟然破口大骂,“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说我们是小人?你不过仗着四世三公的名气罢了,我们谄媚宦官?你倒是不谄媚,你整日在府里算计你的阴谋,你是条毒蛇!你是个畜生!樊兄在京兆给老百姓修过渠,可谓造福一方。我给国家举荐过贤才,你一辈子干过什么叫人佩服的事儿?七十多了还要出来害人……你得不了好下场,你们家都得叫人斩尽杀绝了……” 袁隗脸上铁青,被骂得直哆嗦:“快杀!杀!杀!杀!” “笑面虎”叩头哭哭啼啼,“不开口”兀自骂个不休——人的本性原来可以与日常表现这样的大相径庭!眼见二人毙命刀下,曹操斜眼瞪着袁隗,心道:“樊陵许相虽然谄媚,但是为百姓做过好事,一辈子没有害过人;可你今天一晚上,就谋害了多少性命?许相说的不假,袁隗你不会有好下场!” 正在此刻,中军司马刘子璜抱着两颗血淋淋的人头匆忙跑来:“坏了!赵瑾与潘隐被乱兵误杀了!”这两个人虽是蹇硕帐下的司马,却为保护何进做过贡献,实在是死得冤枉。 袁绍不忍看那两颗人头,摆手道:“可惜喽……好生安葬了吧。” “死人太多,我找不到他们尸身了……” 刘子璜话未说完,又见一人披头散发奔来,一把抱住袁绍大腿:“袁大人,救救我!他们要杀我啊!”来者乃是宦官郭胜。他虽是宦官,但是有意攀附何进,背着蹇硕与十常侍帮了不少忙。 袁绍一脚蹬开:“宦官一律不赦!” 几个兵一拥而上,扯着郭胜的腿,将他拖走动刑。郭胜被人拉着双臂挣扎,无助地嘶嚷着:“冤枉啊……在下何罪之有啊……” 曹操心头一凛——杀戮太过了! “救命啊……救命啊……”又有一阵凄惨的叫声传来。原来是何苗的掾属应劭,吴匡举刀要杀他,曹操赶忙一个箭步窜上去,以青釭剑相迎。“当”的一声,吴匡的刀断为两截,曹操一把护住应劭:“别杀,他与乐隐乃是大将军差至何苗府中的人。” 吴匡一愣,往边上闪了两步,只见乐隐早已经身中数刀倒在血泊中了。后边何苗的亲兵全被乱刀砍死了,只有秦宜禄一人因背主而生还,而且还在帮着屠杀别人。 今天到底杀了多少不该杀的人呢?曹操感到一阵恼怒,立刻骑上大宛马,奔上嘉德殿的殿阶,放开喉咙大叫道:“都别杀啦!咱们是来救驾的,不是来这儿仇杀!皇上在哪儿!你们还记得皇上吗!” 众人听罢一阵愕然,这才默默放下了屠刀…… 第十六章 皇宫大屠杀,新皇帝吓得逃进荒山 渔翁得利 光熹元年(公元189年)八月戊辰,洛阳发生大暴乱。十常侍诛杀何进,劫持了皇帝刘辩、何太后,以及陈留王刘协。救驾的各路兵马冲入皇宫,结果却激发了宦官、外戚等问题的一系列仇杀,殉难者多达两千多人。 张让、段珪劫持王驾紧闭北宫不出,官兵只得放火焚烧宫殿寺舍逼他们出宫。何后自阁楼跳下逃脱,而张让、段珪则带着刘辩、刘协兄弟偷偷溜出洛阳北门,赶奔小平津再做打算。可悲的是泱泱救驾大军,全在自顾自地报复仇杀,只有卢植一人夜驰追赶圣驾! 早就过了子时,皇宫的残垣断壁间,尸体堆成了山。曹操已经在这个血腥不堪的地方转了无数圈了,根本没找到皇上和陈留王的线索。最后不得不拉着马回到德阳殿前,又坐回到人堆里。 “怎么样?还没发现什么吗?”曹纯怕被误杀,已经从死人身上扒了一身衣服换上,“太后受惊过度了,就是没完没了哭,什么都问不出来。宫女们都各回各殿,吓晕了不少呢!” 曹操一个劲摇头叹息。王允见状,连忙递给他一个水袋:“孟德,喝口水吧。很快就有消息了,我已经派兵把守在河南各个要道口,十常侍就算逃出皇宫也跑不了。” “但是皇上和陈留王究竟在不在他们手中呢?” 王允默然良久才道:“至少现在查点的死人中没有皇上他们,可就怕……”说到这儿,他回首望了一眼诸多坍塌的阁楼与宫殿。 曹操心中一阵刀绞:这叫他妈什么事儿呀?宦官造反没逮着,错杀了这么多人,还把皇宫烧了一多半。我干吗多这么一句嘴,告诉他们放火呢!想至此曹操左右开弓给了自己两耳光。这时突有一匹快马奔过满地的瓦砾,来到殿前,马上之人高喊:“王尹君何在?王尹君!” 王允认出是自己麾下的斥候,腾地蹦了起来:“有什么消息?” 那兵丁连忙下马给王允跪倒:“启禀大人,中部掾闵贡闵大人在北邙山堵截到了十常侍余众。” 他声音清脆,在场的人闻听都站了起来:“然后呢?” “经过激战,张让、段珪投河自尽,其他人都被闵大人所杀。闵大人还遇到了卢尚书,卢大人他一直在独自追赶……” “少说那些没用的!”王允吼道,“圣驾呢?” 那小兵低头道:“万岁和陈留王在战乱中走失了……但肯定就在邙山里。闵大人已经带着人入山去寻找了。”众人一听,又都泄气了。 “这样不行!”王允跺着脚,“邙山多狼虫虎豹,咱们去找!你还有多少兵?”他看看袁绍。 袁绍这会儿眼睛一亮:“我的人都已经派出去了,零零散散都在京城四围找皇上,我现在给他们传令,叫他们都去邙山!” 太傅袁隗面色惨灰,他毕竟是快七十岁的人了,这半宿折腾得上气不接下气,坐在地上闭着眼道:“光指着他们不行,人太少了,咱得把洛阳驻防的兵都派出去才行啊。” “这可不行!”曹操即刻反对,“南边布防的兵已经抽调过来攻皇宫了,大将军差派东西两路可是拱卫京师的,绝对不能离开。” “现在哪还有什么大将军?”袁隗拄着拐杖站了起来,“国不可一日无君,咱们现在得先找到皇上,找不到皇上拱卫的又是谁?如今我说了算,把所有的兵都调往北邙山,一起寻找圣驾!” “叔父,方才孟德说得有道理。”袁绍一把搀住袁隗,在他耳边低声道,“莫忘了董卓、丁原二人。” “哼!他们一共才六千人,咱们各路兵马加起来何止一万?怕他们做什么?”袁隗跺着拐杖,“快去啊!咱们的罪过够大的啦,皇上若有闪失,咱们怎么跟大汉列祖列宗交代啊!”说着他竟流出几滴眼泪来。 袁隗是太傅,如今没有人比他官大,诸人只好按他说的办。一会儿的工夫,命令传至城外,夏牟、赵融、淳于琼、冯芳,四个尚在驻防的校尉各率人马赶奔邙山。文武公卿亲兵侍卫,只要是走得动的全都出了洛阳北门,沿着邙山山脉呼喊着万岁。 一时间,北邙山上密密麻麻,有官有兵,还有不知所踪的帝王。正应儿歌之言——侯非侯,王非王,千乘万骑上北邙!汉家官员讲究威仪,可到了这会儿连自己的皇上都给混丢了,还有什么威仪可言?公卿大臣们也顾不得体不体面了,撩着袍襟扯着脖子一通喊,在黑暗的山坳中,回声传出去老远。有马的骑着马在山下找,没有马的就跟着兵丁上了山,前山找遍了找不到,大家又纷纷奔后山。有的老臣实在是爬不动喊不动,也哭不动了,就倒在满是露水的地上嘘嘘睡去…… 就这样,昏昏沉沉过了近两个时辰,才传来消息,皇上和陈留王已经驾至洛舍驿了。原来兄弟二人在宦官与闵贡等拼命时趁机逃脱,躲到了邙山的荒草之间。后来听到有人呼喊,又不知是何方得胜,便一路向北跑了下去。一个十七岁的娇柔天子,拉着一个九岁的小王爷,哥俩忍着饥渴竟摸着黑徒步翻越了整个邙山。到黄河边寻到一户普通民家,坐上一辆光板马车,才筋疲力尽到了官驿。闵贡苦寻了一夜,最后终于找到了洛舍驿。群臣兵士闻知,无不欢呼雀跃! 一夜的疲乏霎时间一扫而光,催马的催马、奔跑的奔跑,都往洛舍驿接驾。曹操、袁绍等众校尉也不顾自己的兵了,纵马赶在了最前面。刚自正北面下了邙山,果见小路上走来一队稀稀拉拉的人马,为首有二骑:前面的一马双跨,端坐一员风尘仆仆的将官,身前还坐着一个衣衫破碎的小孩——乃闵贡带着陈留王刘协。 后面一骑是匹瘦骨嶙峋的瘦马,马上坐了一位面容憔悴的青年,冠冕皆已丢失,只穿着满是口子的锦绣龙衣——正是当今天子刘辩。 曹操、袁绍等尽皆下马,见驾三呼万岁,又特意让出好马给皇帝骑乘,恭恭敬敬在后面相随。一行人继续南走,接驾的人越来越多,老崔烈最细心,还自宫里带来一袭崭新的龙衣。刘辩就于邙山上更换新衣。然而小刘协才九岁,仓促之中未能找到小王衣,就只有勉强穿着旧衣服了。不到半个时辰,大队的官员兵马尽皆赶到,大家见到皇上,哗啦啦跪倒一大片,那些老臣有的哭有的笑,真可谓悲喜交加。 既然大家都到了,就要讲朝廷的威仪了。由崔烈在前面引路开道,众官员簇拥圣驾在后,众兵丁则逐渐相随。 曹操与袁绍、袁术、崔钧等并辔而行,几个人总算是轻松下来。累了一夜,疲劳感渐渐袭来,曹操摸了摸酸痛的脖子,小声道:“昨天就想好好睡一觉,今天看来又不行了,回营还得清点兵马,我现在连自己的兵都找不到了。”说着回头看了一眼后面散乱的军队,什么旗号什么服色都有,北军五营、西园诸校尉营、七署、司隶校尉营都已经混杂在一起了。 袁绍却笑道:“今天再忙一天,以后天天都可以睡好觉了。宦官杀干净了,何家也完了,而且不是咱们僭越而为,这个结果不是也不错吗?”曹操不得不承认,虽然死了许多人,但这确实算是个圆满的结果。横亘大汉王朝数代的宦官、外戚两股干政势力至此全部灭亡。更难得的是皇帝还年轻,还有更多希望,他与以往的小皇帝不同,他将不再长于宦官妇人之手,不会再是先帝那样骄奢淫逸的昏君。真乃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这心境恰如此时的天空,黑暗渐尽,万物朦朦胧胧已转明亮,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群臣渐渐都意识到这一点了,不再抱怨哀叹,而是有说有笑,计划着回去重修宫殿辅佐新君…… 刹那间,突闻金鼓大作,又见旌旗耀眼。自正南方山下杀气腾腾迎来一彪人马,这支队伍真是扎眼:兵如魑魅,马似魍魉,一个个骑着长毛野马,手使长枪大戟,强弓硬弩尽背在身,多有披发左衽者。为首一将五十余岁,身高八尺,虎背熊腰,粗胳臂粗腿,肥头大耳,一双犀利的鹰眼,嘴似八字般撇着,黑黝黝的脸上满是横肉,脸上花白的胡须打着卷,头戴铁兜鍪,身披锁子大叶连环甲,外披皂罗袍,骑着一匹红火炭般的高头大马,有奉车都尉董旻在他旁边紧随不离。 崔烈正在前引路,见此人带着羌胡之兵迎面涌来,高声喝骂:“何人兵马敢挡圣驾,速速退避一旁!” 哪知那人非但不躲,反而回敬道:“崔烈,少跟我摆架子!因为何进的一道小小手札,我不分昼夜辛苦赶来,到了这里你他娘的却叫我退避,避个屁!姓崔的,再嚷一句我砍了你的脑袋!” 崔烈本是不怕的,他早年久战凉州,这等阵仗见得多了。他冷笑一声:“他妈的!张奂老将军过世了,如今没人管得了你这挨千刀的老兵痞了,是吧?” 天子群臣早已被那些羌胡吓得胆战心惊,真有胆小的从马上掉了下来,曹操、袁绍、袁术等校尉各拉刀剑护住圣驾。诸人听崔烈还敢与他对骂,都捏了一把汗! 哪知那人却仰天大笑:“哈哈哈……崔兄你还是这臭脾气呀!军马退至一旁,待我见驾请安。”说罢他挺着大肚子下马,趾高气扬走到圣驾前跪倒:“臣并州牧董卓迎驾,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这三呼万岁与其说是问安,还不如说是挑衅,真喝得前面几位大臣的马不由自主往后退。董卓猛然一抬头,两只犀利的鹰眼直盯着皇帝。刘辩从未见过这样野蛮的臣子,吓得脸色苍白体似筛糠。群臣敢怒不敢言,曹操等人紧紧握着手中剑,看他是否有僭越之举。 袁隗见状觉得事情不对,对董卓喊道:“皇上有诏叫你退军。”别的大臣听太傅说话了,也顺势跟着喊退军。 董卓轻蔑地看了一眼袁隗,笑道:“公等为国家大臣,不能匡正王室,致使国家播荡,有何脸面叫我退兵?” 他这话虽然有失体统,但却在理,诸人确实无言可对,即便有话又岂敢说?刘辩见群臣披靡越发战栗,董卓则越发鄙视。众校尉兀自压着火气,眼瞧着一场冲突又要一触即发。 突然,传出一阵尖锐而又稚嫩的声音:“董卓!你是来接驾,还是来劫驾?”曹操举目一寻,原来是闵贡马上的陈留王刘协。 或许是童言无忌,亦或许这句话问得太直接了,董卓一愣,竟然低下了脑袋:“臣诚心接驾,不敢有他心。” “既来接驾,快请平身。孤王命你……”刘协眨么着小眼睛,伸出一只小手挠着脑袋,想了好一会儿才道,“命你速速带领人马,保护皇帝哥哥回京。”董卓缓缓起身,盯着这个九岁的孩子,脸上流露出惊讶的神色,看着看着突然哈哈大笑:“臣领王家千岁之教!”说完迈着大步回去,上了他的大红马传令,“尔等儿郎听真,休要聒噪,下马接驾!不得骚扰圣驾和公卿,让开道路到后面一同护驾!” “诺!”那些羌胡兵一声呐喊,震得人脑袋发涨。紧接着那些耀武扬威的骑士仿佛变成了一群绵羊,不声不响都下了马,把大路闪开,跪倒在地,供圣驾通过。曹操不得不佩服这董卓的厉害,这样参差野蛮的兵士,竟叫他管束得服服帖帖。 即便如此,文武百官走过这群胡兵身边时还是有些神不守舍,目不斜视加紧脚步;皇帝刘辩则以袖遮面,头都不敢多抬一下。 董卓兄弟归入官员队伍中,只见他高人一头、胖人一圈,细看之下又见他鬓角已经有几缕斑白了。董卓对别人一概不理不问,凑到闵贡马前小声说道:“王家千岁,休要与他拥挤,臣这匹赤兔马乃是一等一的好坐骑,过来与我共乘吧!” 刘协毕竟还是九岁的孩子,玩心甚大,咧着小嘴笑道:“咦?红色的大马啊!”只见董卓二话不说,探臂腕一把抱住刘协。闵贡大惊,伸手欲夺,董卓却早将王家千岁安置在了自己马上。刘协可能是年纪小,不懂得什么叫害怕,坐在那里,时而摆弄着赤兔马的鬃毛、时而戳戳董卓的大肚子,董卓满脸带笑,哄着这个小王爷。 百官见状这才算把心放到肚子里,又过了一会儿就不再惊惧害怕了。袁绍在马上也安了心,冲曹操笑道:“有惊无险,这董卓也是个怪人。喜欢别人顶他,却不喜欢别人哄着他。” 曹操可没心思琢磨这些,急切问道:“董卓带来多少兵?” “三千啊!”袁绍脱口而出。 “你自己看看这有三千吗?” 袁绍不禁回头:“这也就是一千多人吧,他看到洛阳火起,恐来不及,只带了这些人来。”说话间太阳升起,天已经大亮。又有不少洛阳的小卒零零散散加入队伍,过了一会儿助军右校尉冯芳也来了。他见大队行进未敢施礼,匆匆忙忙在圣驾队伍后面绕了个圈子,来到曹操、袁绍面前,说道:“事情不太对劲。” “怎么了?” 冯芳神色很慌张:“董卓的凉州军趁乱已经进入洛阳了。” “什么!?”曹操大惊失色,“进去多少?” “城里城外加一块得有两千人。” 曹操头皮发麻:“怎么会这样呢?不是还有大将军部下在洛阳吗?咱们能容那些凉州兵入国都吗?” “哎呀!”冯芳连连叫苦,“不提他们还好,何进手下这帮粗人,见了凉州武士反倒臭味相投,竟是他们将人让进去的。现在大街上点上火把,喝酒吃肉两边混得跟一家人似的,我管都管不了呀!” “你们看!”袁绍突然指向远处。众人这时才发现,丁原督着他的并州军也到了,他手下那帮匈奴、屠格身披裘皮手持弯刀,乱七八糟的就拥到了护驾大军之中。如今洛阳诸军建制已乱,奔跑了一夜,军兵都垂头丧气的;再看凉州、并州之军,马上步下气势汹汹精力旺盛。 “完了!阻止不了他们进城了!”曹操不禁出了一身冷汗。 冯芳又道:“还有一件怪事,清点皇宫宝物时,发现传国玉玺不见了!”曹操、袁绍更觉惊骇——象征皇帝高贵威严的传国玉玺丢失,这是极大的不祥之兆。他们几个人灰头土脸,各自排遣着恐惧,谁都没敢再说什么。 “他妈的!”忽闻董卓那粗莽的声音响起,他对身边的大臣道,“老子要进洛阳,你们哪个敢管!弄丢了皇上,你们他妈的还有理了。惹急了我,一个个把你们都宰了!”太傅袁隗此刻已经慌不择言:“仲颖啊,你也是老朽的掾属故吏,卖老朽一个人情吧。” “去去去!老子有今天,是在战场上真刀真枪玩命玩来的,与你这老家伙何干?洛阳城我去定啦!”说罢董卓丢下圣驾,打马载着小刘协奔到前面与崔烈同行。曹操又回头看了一眼士卒:那些西凉的羌兵、湟中义从,并州的匈奴、屠格纵马在官军间随意冲突,看谁有水袋夺过去就喝,有干粮抢过去就吃,丁原竟与部下说说笑笑毫不约束。 曹操又看到皇帝刘辩以泪洗面啼哭不止,袁隗等众官员默默不语全低着头,心中一阵愤慨:“这些愚蠢的家伙,为了窝里斗,费尽万般心机!反而给别人做了嫁衣……外戚完了……宦官完了……可是赳赳武夫来了……吃人的禽兽董卓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