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鄙的圣人:曹操3》 第一章 董卓进京独霸大权 京师动乱 中平六年(公元189年)汉灵帝刘宏驾崩,十七岁的大皇子刘辩继位,大将军何进与太傅袁隗辅政。 为了一劳永逸地解决宦官干政的问题,何进在袁绍的协助下调集四方兵马进京,假造声势,借此向十常侍发难。结果张让等宦官抢先发动政变,杀死何进并劫持皇帝与太后,致使宫廷大乱。 曹操、袁术、袁绍等人兴兵攻入宫殿,经过一场屠杀,外戚与宦官两大势力两败俱伤双双覆灭。 可就在群臣找回皇帝刘辩与陈留王刘协,兴高采烈地从邙山回京的时候,董卓率领西凉兵突然赶到,以护驾为名率军进入洛阳。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谁也不曾料到,赳赳武夫竟成了这场斗争的最后赢家。 当天曹操与众人一道将皇帝护送回宫后,回家蒙头大睡,直至日上三竿,这才从卧榻上晃晃悠悠爬起来,第一件事就是不断拍自己的脑门,反复告诫自己:“那不过是一场噩梦罢了。” 他像平日一样散漫地梳洗更衣,像平日一样仰头吃光小妾环儿端来的汤饼,像平日一样亲自为大宛马紧好鞍韂……但迈出府门的那一刻,他不得不承认,任何自我安慰的想法都只是自欺欺人。 大汉的都城洛阳已经天翻地覆:凉州军和并州军的旗号公然插在城头,显然已经瓜分了京城的防务,他们的牛皮帐竟肆无忌惮地搭设到了平阳大街上,阻塞了御道。更令人气愤的是,那些被何进一手提拔起来的心腹兵将也趁机进了城,这帮自各地市井从戎来的粗野汉子毫无头脑,公然和西州军兵在一处喝酒吃肉吆五喝六。羌人、匈奴人、屠格人、湟中义从还有草莽之徒,把洛阳城搞得篝火连连乌烟瘴气,仿佛是一群强盗闯进了富庶人家的宅院。 就在昨天,护送刘辩回宫之后,曹操、冯芳等西园校尉在平阳门外擂鼓聚拢部下。经过一夜的混乱,兵士有的在九龙门外战死、有的在闯宫时被误杀、有的被凉州军践踏、有的在邙山走散,更有甚者预感天下大乱,顺手牵羊带着军营的粮食、器械回乡自顾营生去了。剩下的士卒稀稀拉拉,个个垂头丧气宛如斗败的鸡,还有不少在反抗中受了伤,各营人数都损失过半,至于战马更被并凉二州的兵掠去大半。花了一个多时辰,诸营才勉强恢复建制,但屯兵的都亭驿又被丁原的并州部占据了。那些屠格人和匈奴人鸠占鹊巢,抢了西园军的营帐和粮草,反把官军逼得如丧家之犬。 曹操等将领真有心与这帮野人干一仗,但看看人家强悍的战马、明亮的弯刀,再瞅瞅自己手下这帮疲乏的士卒,心知动手就等于是送死。 西园诸校尉轮番找到丁原交涉,他却趾高气扬道:“我的兵都是在北州出生入死的汉子,今远道而来辛苦勤王,朝廷自当有所酬劳。现未有分毫犒赏,不过是分了你们一些军械粮草,你等何至于如此啰唣?岂不寒士卒之心、伤同僚之义?” 诸人懊恼,又抬出朝廷章法计较再三,丁原不理不睬,仅答应归还西园军一半的帐篷、粮草,却不让出都亭驿,叫大家另寻他处安营。诸校尉辛劳了一天一夜,兵丁还坐在野地里等着命令,大家再无精力与丁原争辩,只得委曲求全勉强答应,各自草草扎营让军兵休整,期望着来日事情会有转机,幻想这帮人能尽早离开河南之地…… 然而转机没有来,事情却越来越糟糕。仅一日之隔,又有大量凉州军涌进了都城,个个身披铠甲坐骑战马,到处骚扰百姓,连洛阳的市集都被他们抢夺一空。如今内有董卓的凉州军、外有丁原的并州军,何进的亲信部队又成了无人管辖的匪类,任由吴匡、张璋带着到处惹事滋乱,洛阳内外的治安已经完全失控。 曹操牵着马似梦游一般在大街上徜徉,呆呆看着来往的甲士和胡人,好半天才想起自己已无处可去:何进死了,西园军失去了统帅,而且都亭大帐都别人占了。他与冯芳、淳于琼、赵融、夏牟这五个剩下的校尉已经是一盘散沙了。但他紧接着又立刻意识到,只要兵权在手就有挽回的希望,五指拳头攥在一起,再加上袁绍的司隶兵、袁术的虎贲士,以及残破的北军,依然可以力挽狂澜。 目标一明确,曹操不再犹豫,连忙上马准备出城联络各处散乱的兵士。走出不远,却见前面街上一片大乱,不少身披铁甲的凉州兵正围在一处喧闹。 曹操料是这帮匹夫又行劫掠之事,赶忙催马上前,目光越过诸人头顶,见人丛中正有两个汉族将官与五个并州武士拳脚相加打得不可开交,那些瞧热闹的凉州兵两不相帮,揣着手有说有笑地看他们玩命。 曹操一眼便认出那两个汉将正是鲍信、鲍韬兄弟,眼见他们以二敌五就要吃亏,赶忙喝令住手。但人声鼎沸之际,他又被凉州兵远远挡在外面,鲍信他们哪里听得到? “速速让开,叫我过去!我是典军校尉!快叫他们住手!” 那些凉州兵除了董卓谁的账都不买,连皇帝都不放在心上,岂会把一个校尉放在眼里,只是白了他一眼,继续推推搡搡叫嚷起哄,根本无人响应。曹操不由恼火起来,灵机一动,将青釭剑抽了出来,喝道:“他妈的!都给我散开!本官乃大汉典军校尉,董卓那厮见了我还要客气三分。你们哪个不让开,休怪我剑下无情,先斩了你们的狗头,再找董卓理论,叫他灭你们的满门!” 其实这几句不过是故意吓人的大话,以他一介自身难保的校尉,绝无资格和胆量在董卓面前耀武扬威。但这帮凉州兵并不清楚曹操的斤两,眼见这人武职服色,坐骑高大雄壮,手拿着锋利的宝家伙,听话里话外的意思他们的活祖宗董卓都惧他三分,还真以为这个典军校尉手眼通天,不由自主地就让开了道路。 鲍家兄弟与那五个并州兵可不管那么多,几个人扭打在一处,皆已鼻青脸肿,恍惚间围观的人渐渐散开,便更觉有了用武之地,一个个不约而同将刀剑都拔了出来。 “全都给我住手!” 几个人一愣,这才发觉曹操挤到了近前。 “你们是并州哪一部的人马?” 一个被打得满脸是血的兵丁瞪了瞪他,有恃无恐地嚷道:“老子是并州从事张辽张大人的斥候(侦察兵)兵长,今天要杀了这两个鸟人!”鲍信欲要还嘴对骂,曹操却抬手打断,对那兵冷笑道:“哦?大老远地就听见你吵吵,我还以为是多么大的官呐,原来只是个不入流的小吏啊!” “什么入流不入流?老子现在奉令把守东门,一干进出的将官必须自报家门,如不然我就格杀勿论!这两个鸟人不晓事,公然闯门而入,对老子不理不睬,他们就该杀!” 曹操在马上俯低身子,讪笑着又问道:“我没听清楚,对你不理不睬,就该怎样?你再说一遍。” “该杀……” “扑哧!”那斥候长一语未落,曹操已将青釭剑狠狠刺入他的胸膛,锋利的剑芒自前胸而入后背而出。宝剑一拔,鲜血前后喷出半丈多远,围观起哄的人顿时鸦雀无声,纷纷后退。 “你、你……”剩下的四个并州兵吓得不知如何是好。 “你们不是想知道他们是谁吗?”曹操指着鲍家兄弟对那四人道,“那我告诉你们,他们是奉大将军之命自泰山郡带兵而来的骑都尉,是二千石的高官,比你们上司那个张辽大得多!刚才你们那个兵长大言不惭,一口一个‘老子’,在朝廷重臣面前挺腰子,我就替你们大人解决这个以下犯上出口不逊的东西。你们哪个不服,也不妨来试试我这把剑!”四个兵面面相觑已有惧色,脚下不住倒退,兀自嘴硬道:“你要是有种……留、留下个名字,我们回去禀告我家大人。” “行啊!听好了,我乃典军校尉曹操,千万记住了!我手下也有千余弟兄,不服咱就比划比划,滚!”眼见这四个人抬起尸首狼狈而去,曹操暂时松了口气,这才下马与鲍家兄弟说话。鲍信揉揉下巴,吐了口血唾沫:“他妈的!出门没看日头,哪里来的几条疯狗……孟德,我们才离京俩月,这边就沸反盈天。到底怎么回事?大将军呢?” 曹操一阵叹息,便把这些日子发生的变故诉说一番。鲍信甚感惊愕,原来他奉了何进的手札,在泰山募集军兵假造声势,后因何进久不决断,他们兄弟便带着千余部下日夜兼程赶来。行至都亭驿见旌旗大变,不明就里,便安排四弟鲍忠暂屯兵马,鲍信与鲍韬两人入城往大将军府探听消息,入东门遇并州斥候盘查,他们见服色不正非是官军便拳脚闯过,五个兵丁紧追不舍,才惹出这一场风波。 三人正诉说间,又听马挂銮铃悦耳,袁绍手持白旄,带着十余骑巡街而来。这一早晨他可是忙得四脚朝天,洛阳城里到处人心惶惶,凉州兵打家劫舍欺压百姓,袁绍尚有持节之贵,高举白旄四处弹压,无奈这些西凉野人根本不把天子之节放在眼中,往往要靠部下兵戎威逼才可将那些作乱之兵赶散。 曹操总算寻到一个“亲人”了,赶忙拉住袁绍的辔头:“本初,这样下去不行,咱们得赶紧集结各部兵马,把这些野人赶出去。冯芳、赵融、夏牟呢?快把大家召集起来。”袁绍脸色惨白,眼神有些发愣,未曾说话先是一阵摇头:“你还不知道吧,夏牟死了……” “什么?怎么死的?” “昨晚吴匡带着大将军那帮侍卫跑去找夏牟要军帐,夏牟不给,那帮粗人就在大帐里一阵乱刀把他杀了。夏牟的兵一大半都散了,剩下的被吴匡带着投靠董卓了。”袁绍停顿了一会儿又道,“刚才张璋和董卓的弟弟董旻也带了一帮人赖在赵融大帐里,指手画脚要吃要喝的。毕竟都是大将军的部下,赵融又不好和他们翻脸,现在恐怕还拖延着呢。还有,我的营司马刘子璜被凉州部抢了粮食……” 曹操听着听着,觉得自脊背升起一阵寒意:董卓这是在有步骤地削弱西园军啊!他这是何等用心?自己的处境又是何等凶险呢……想至此他即刻翻身上马:“不行!我得赶紧去我的典军营,这时候要是失了兵权,那就真的任人宰割了。” “妈的!我就不信这个邪!”鲍信破口大骂,“他董卓肯定是心怀异志,若不除掉必生大患。趁着他刚到洛阳人马疲惫,咱们速速动手,先下手为强。我现在就回去调兵,你们各带亲信兵马一起干,咱跟这帮野人拼了!” 袁绍阻拦道:“万万不可,北军与西园军流散,今早又来了一批凉州军,现在咱们的人恐怕已经没他们多了。董卓、丁原的兵都是身经百战的凶残之徒,我料现在翻脸,咱们必定不是对手啊!” “呸!”鲍信一阵光火,冷笑道:“袁本初啊袁本初,你现在知道不是对手了,俩月前你怎么就料不到呢?你早干什么去了?招兵入京恐吓宦官,你怎么会想出这么一个馊主意呢?” 袁绍一阵惭愧,可严重的过失摆在眼前,他还有什么可分辩的,叹息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世事难料啊……” 曹操顾不得责备袁绍,他搞不明白的是,董卓明明只带了三千人来,怎么一夜之间又有后续部队进驻呢?虽然洛阳城乱了,但是三辅之地尚有探报,凉州后续部队怎么会毫无征兆从天而降呢?他一愣之间,却见鲍信一把抓住袁绍的衣带,喝道:“你说什么?没有补给?他妈的!我的队伍都是新招募的,要是没有粮草,不出三天准要哗变啊!” “你听我说,先放开我……”袁绍挣扎着,“官军的补给都被凉州部抢了,我到哪儿给你找一千人的口粮去?”鲍信眼睛都快瞪出血来了,手腕一使劲,竟一把将袁绍扯翻在地。那些司隶从骑见状各拉刀枪就要动手,袁绍抬手阻拦道:“是我该打!你们不要为难鲍家兄弟。” “袁本初啊袁本初,你好自为之吧!”鲍信听他这样说便有些动容,松开手叹道:“唉……我现在领兵往济北一带准备粮草,还要再多招些兵马,回来再跟董卓、丁原玩命!你们要是能各自保住兵权与我里应外合那是最好,要是保不住,趁早逃出洛阳四处募兵,到时候咱们一同来讨贼!若老天佑我大汉,此事或许还可挽回……”说罢转身便去,行了几步又扭头对曹操道,“孟德,身处险地,你也要多保重啊!” “你放宽心吧,若是兵权不保,我自有脱身之计。”曹操捋了捋刚蓄起的胡须,“讨贼之事只恐泄露,快领兵走吧。还有,你刚才与并州兵大打一场,莫要再出东门了。” “哼!大丈夫直来直往,从东门进来的就要从东门出去,区区几个小卒又能奈我何?走!”鲍信生性刚强,今天又在气头上,哪管危险不危险,领着鲍韬便奔来时的路闯去了。 “这个鲍老二啊,真拿他没办法。”曹操哭笑不得,扭头又见袁绍磕伤了膝盖,好半天才慢吞吞爬起。他心里也怪袁绍,但情知他一片好心反办了坏事,如今又落得这样狼狈,不禁起了同情之心:“本初,你没事吧!”袁绍忍着痛,兀自坚持道:“无碍的……你别管我了,快快回营弹压军兵,最好是紧闭营门千万别出来了……”说着话他便要爬上马,却因为膝盖疼痛,又从马背上栽了下去。因为一番争执,四下里早又围上一群凉州兵,他们见这位衣冠楚楚的大官两次坠马,不禁哄然大笑。袁绍气愤不已,从地上捡起白旄,挥舞着喝道:“你们都给我散去,我有天子之节,再不散去我下令将你们全部处死!” “哈哈哈……”凉州兵站立不动继续嘲笑他,在这些武夫眼中,那天子之节不过是根拴着一串毛绒的棍子,哪里比得上他们肋下的钢刀!袁绍越发气恼:“你们再不散开,我就……我就……” 说到这儿,袁绍也意识到自己的无能为力,仅凭身边这十几个部下,根本奈何不了这么多乱军。 “别笑了!”曹操一瞪眼,又把青釭剑拔了出来,“你们没看到刚才那个并州兵的下场吗?快他妈给我滚回营寨!”众军兵一阵凛然,方才眼见他捅死一人,又揣测起他跟上司有什么交情,三三两两渐渐散开了。曹操将宝剑还鞘,不禁怅然道:“本初兄,符节印绶管天下的日子算是到头了,从今以后恐怕要靠手里的刀剑说话了……” 袁绍看着手中的白旄,木讷良久才由亲随扶着上了马。 “你受伤了,我保护你回府吧。” “大可不必,你速往营中理事要紧。” 曹操一阵苦笑:“夏牟、赵融两处都乱了,我那里还不知成什么样了呢!我送你回府,也好顺便回家带上一干心腹家兵再去。若是情势不妙,也好有人保着我夺路而逃。” 袁绍低垂二目:“我看咱们还有一线希望。” “哦?” “丁原与董卓不是一条心,凉州兵在城内,并州兵在城外,两伙兵马也不时喝骂冲突。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设法促成二部火并,咱们坐收渔人之利。” 曹操苦笑道:“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啊……” 想至此,二人皆觉希望渺茫,便低头不语各自催马。黑压压的乌云就在头顶,以后的祸福谁也无法预料,也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即便可以应时而动,皇帝和太后的安危又当如何确保呢?眼见走到了袁府门口,猛然听得有人大呼袁绍的名字。 诸人闪目观瞧都是一愣——来者是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乞丐。 “本初!是本初贤弟吗?”那乞丐赤足奔来,没等至近前就被从人横刀拦住了。袁绍颇感惊讶,仔细打量那叫花子良久,支支吾吾道:“你是、是张……张景明?”那人听袁绍叫出自己名姓,立时如释重负伏倒在地,顷刻间又痛哭不已。袁绍赶忙下马,一瘸一拐过去搀扶,奇道:“景明兄,你怎么了?为何落到这步田地呀?” 曹操一听到张景明三字,也吃惊匪浅。他虽未见过此人,但也知道这张景明大名唤作张导,乃河北名士,也是袁氏门生,素以能言善辩著称。数年前他被袁绍的姐夫蜀郡太守高躬聘为从事,随着高躬一同往益州赴任去了。可今天怎会突然出现在洛阳,还沦为乞丐呢? “本初贤弟,”张导泪流满面,“高郡将死了!” “姐夫死了……”袁绍顾不得他一身污垢,紧紧抓住他的手,“究竟怎么回事?” “全是那人面兽心的刘焉作的孽!他领了益州牧的官职,带着一帮乌合之众入主益州,把治所移到绵竹,大肆招揽那些黄巾余党和地方匪徒。跟着他去的赵韪、董扶、孟佗等人都擅自占据要职,还勾结汉中的五斗米道徒,屠杀异己。蜀中王权、李咸等名士都被他们杀了。高郡将蜀中太守的职位竟被他们随意罢免,大人连气带病活活叫他们挤对死了。”张导咬牙切齿,“如今益州已然是他刘焉一人的天下,从上到下大权独揽,他是明目张胆地造反啊!” 曹操听得阵阵惊心,万没想到那个道貌岸然的宗室贤良,竟包藏如此大的祸心。可如今眼前之危尚不可解,谁还顾得上益州之事呢? 只见张导抹抹眼泪,又道:“我顾及山高路远,就将大人在蜀地安葬了,可惜令姊已丧多年坟在河北。他们夫妻在地下不得团聚,请恕愚兄之罪。” “事到临头哪里还顾得了这么多。”袁绍凄然道,“我等兄弟谢你才是。” “我又恐怕刘焉部下横行,祸及小主人,便带着阖府家丁护送小主人来投奔您。谁想行至三辅之地,又遭凉州兵劫掠,东西被抢,家人都被他们杀了……” 袁绍一阵跺脚:“什么?我那外甥呢?” “愚兄拼着性命把小主人救出来了。我二人受尽千辛万苦,总算是活着爬到洛阳了……”张导伸手指向路旁,原来那里还蹲着一个衣衫破烂的孩子,看样子有十多岁,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似乎充满了恐惧。 “幹儿!过来呀,我是你舅舅啊!幹儿!”袁绍伸手招呼他。 那高幹毕竟还是孩子,分别多年也不记得舅舅了,又经过这些天的遭遇,早就吓呆了,好半天才明白过来,扎到袁绍怀里就哭。 “我苦命的孩儿,从小死了娘,现在又没了爹,以后舅舅疼你。”三个人顿时哭作一团。 曹操也颇感惨然:昔日曾有人预言,刘焉表里不一,只要身入益州,蜀中不再为大汉之地,现在果然一语成谶了。可怜那张导带着高幹千里迢迢前来投亲,才出虎穴又入狼窝,洛阳又比益州强多少呢? 思虑至此,曹操不敢再怠慢,也不打扰他们舅甥相认,兀自打马回府做准备。他一进家门便吩咐楼异点三十名精悍家丁,备好佩刀棍棒到院中等候。想要奔后宅嘱咐卞氏几句话,一转过客堂却与人撞了个满怀,抬头一看——是身居黄门侍郎的族弟曹纯。 “你怎么没进宫护驾呢?” 曹纯苦笑一声:“护驾?哼!哪里还轮得到我呀?董卓早派心腹接防了宫中守备,任命李儒为郎中令,带着一帮死士将皇上、太后、陈留王都软禁起来了。” 曹操听此言越发感到不详:“现在宫里还有咱们的人吗?” “我的哥哥哟,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咱们’‘他们’的?全都各自保命啦!袁术都被赶出皇宫了,现在带着他那点儿虎贲士(护卫王宫、君主的士兵)躲到冯芳大营去了。” “皇上怎么办?” “我出来的时候,袁隗、马日磾正领着一干大臣跟董卓的主簿田仪据理力争呢!我看他们也是白耽误工夫。”曹纯连连摇头,“完了,董卓八成是要学王莽,准备当皇帝啦。” “你别瞎说,”曹操不赞成他的猜测,“董卓好歹也是官场上摸爬滚打过的,岂会甘冒天下之大险?皇帝岂是说当就当的,他哪一点儿比得了昔日的王莽?” “那你说他想干什么?” “我也不知道。”曹操踱了几步,“咱们走一步看一步吧。一会儿我带几个人到营里去,恐怕事态大定之前不能再回家了。既然你不去供职了,这府里的事可全托付与你了,千万要谨慎!” “放心吧!”曹纯还有心思开玩笑,“有小弟在此坐纛,任他千军万马,拼了性命也要保护好嫂子与侄儿。” 见他嬉皮笑脸举重若轻,曹操倒觉得颇为安心,想要再进去与卞氏夫人说两句话,却见楼异从院外大呼小叫地跑来:“大人!外面来了一群兵,还有个军官,请您出去相见啊!”曹操眼前一黑,情知不好,恐怕是董卓要对自己下手了,强自镇定,问道:“董卓差来多少兵?” 楼异呵呵一笑,说道:“不是凉州兵,看服色是并州部的人马,总共十几个人,说话倒是挺客气的。” “哦?”曹操顿感诧异,心道:“莫非是因为我杀死并州士卒一事前来寻仇的?即便如此也不可不防!”略一思索,他吩咐楼异道:“叫那三十名家丁门外列队,我亲自出去迎接。”他计议已定,忙脱去衣冠更换盔甲。 随着三十名精悍家丁两旁列开,曹操步履沉稳出了府门,但见有十几个身披皮铠的并州士卒,当中还有个相貌堂堂的军官。 此人看样子似乎不到二十岁,身高却有八尺开外,膀阔腰圆铠甲鲜明,一张黄焦焦的面目,大宽脑门,鼻直口正,下巴像个铲子般往外撅着,凸显出那副毛茸茸的胡须,最惹人注目的是他生着一双细长的凤眼,给这个武夫的凶恶长相添了几分与众不同的气质。曹操不敢怠慢,降阶相迎,拱手道:“这位大人寻我何事?快里边请吧!” “不敢不敢!”那军官摆手道,“在下官职卑微,不敢污了大人的贵地。” “皆是行伍,又何谈贵贱?若当曹某人是兄弟,便往里请!”曹操深知这些武夫的习气,越是称兄道弟不见外,他们便越高兴,也就真拿你当个兄弟。果不其然,那军官作揖笑道:“在下实在是公事繁忙不敢叨扰,就站在这里与您说两句话吧。” “敢问军爷怎么称呼?” “在下并州从事张辽。” 曹操一愣,原来今天所杀之人就是他的斥候,看来此人真是来寻自己晦气的。情知此事尴尬,自己也确实有些孟浪,忙拱手道:“张老弟,今天的事情……” “大人无需多言了。”张辽打断他的话,回头朝身后一个兵丁使个眼色,只见那兵丁自马上摘下个大包袱,用力一抖,霎时间红光迸现,滚出四颗血淋淋的人头来!曹操连同身边的三十个家丁全都惊呆了。 “哈哈哈……大人不必见怪。”张辽却掐着腰朗朗笑道,“我张某人虽是鲁莽之辈,但也知军令如山的道理!今天我差手下五个人盘查东门,不过是怕有匪类趁乱混进洛阳。不想他们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追到洛阳大街上当众打人,而且还冒犯了您和两位上差大人。您杀得好啊,敢犯军令之人理当诛杀!您宰了一个,剩下的四个我也给您送来了,就此向大人请罪。”说着话,那张辽竟一躬到地。 这倒把曹操弄得措手不及了,赶忙探臂膀去扶,哪知用力搬了他三下,却见他身子躬着纹丝不动,方悟此人力气甚大,故意在自己面前显露本事。张辽见震住了曹操,才直起身来道:“大人宽宏大量果真名不虚传,卑职还有公务在身,就此别过。” “军爷慢走。” “不敢劳烦大人相送。”张辽翻身上马,回头又道,“大人,在下还有一句话要说,今日之事是大人您勉强占住一个理字,可是日后大人若无故再伤我并州部下,那恐怕在下就不能似今日这般礼数周全了。”说着他疾速自部下手中夺过一杆长矛,调转矛尖用力往地上一戳,竟将一尺多长的矛头生生插进了地下!曹操又一阵愕然。 “再会了,大人。兵荒马乱多加珍重……”张辽微然一笑,带着部下扬长而去。楼异跟随曹操几番出生入死,自负膂力过人,眼见这矛挡在了大门口,使尽吃奶的力气,连拔了四五次,才将它拔出来,累得吁吁直喘。 “此真乃壮士也!”曹操望着张辽远去的背影不住地赞叹。突然觉得这并州军中也有一等一的英雄好汉,若是能收服这类人物,何尝不能为朝廷出力?可是回过身来,又见地上赫然摆着那四颗狰狞的人头!残酷的现实依旧还在眼前。曹操不敢再多想什么,赶忙上了马,带领这武装好的三十名家丁火速赶奔自己的大营。 在这个时候,兵权就是命根子,丢了兵权就等于丢了一切! 第一章 董卓进京独霸大权 曹操赴宴 由于皇帝刘辩和太后何氏被软禁,士人的一切反抗都变得束手束脚。而与之相反,凉州军倒是可以放手行事了。洛阳的南北军、西园军在短短一个月间被瓜分得四分五裂,何进的部下或被杀死、或被收买、或被威逼,大半都投靠了董卓,余者则人人自危。 而就在曹操、冯芳等人各守营寨以求自保之际,董卓又以高官厚禄收买了丁原的主簿吕布,利用吕布将丁原刺杀。至此,并州军的吕布、张辽等部也归附了董卓。不久之后,他借着连月不雨为名,上疏罢免了司空刘弘,自己取而代之。既有三公之贵,又有兵权在握,河南之地再无他人可与董卓抗衡了。 不管朝廷的局势如何,曹操等苟存下来的校尉总算是暂时松口气,可以安安稳稳回家高卧了。并州吕布的反水,使得董卓占据了京师兵力的绝对优势,加之皇帝攥在他手心里,名正言顺,只要弹出一个小指头,顷刻间就可以把曹操等人那点儿兵打散。既然构不成威胁,董卓便对他们不作计较了。 一切似乎都已经风平浪静,但与从前不同的是,朝会之日看不到皇帝和太后升殿,也没有宦官或外戚理政,只有董卓在御阶下耀武扬威独断专横。 这厮虽然粗疏鲁莽,背后却有心腹田仪为之出谋划策,倒也提拔了一些曾被宦官打击的名士出来装点门面。久已逃官在家的蔡邕,不堪董卓差人的烦扰威逼,被迫入朝为官,当天即拜为侍御史,次日迁为尚书,转天又升任侍中。三日之间,周历三台,自白丁跃为二千石高官,可谓亘古未有之官场奇闻!除他之外,地方清流周毖、伍孚、韩馥、张邈、孔伷、张咨等人也均辟为属官。董卓甚至还有更高远的计划,请隐居民间的大贤郑玄、荀爽也来为他装点门面。 既然现状无法改变,群臣只好任由他这番折腾,好在国之政务并未荒废太多,仍有太傅袁隗、司徒丁宫等人打理民事,局面勉强还算过得去。却只苦了洛阳周匝的百姓,动不动就要被并凉兵士欺侮掠夺,司隶校尉袁绍、河南尹王允形同虚设,根本管不了这些粗野武夫。 朝堂上相安无事的日子过了两个多月,董卓似乎再无削割兵权之意,连曹操都觉得这样的日子已经习惯了。心中唯一所虑便是鲍信往济北募兵之事,即便得以举兵,若是董卓借天子之名义下令“平叛”,到时候会是怎样的结局呢?皇帝即天下之权威,对于这一点曹操的体会算是越来越深了。 这天傍晚,曹操尚未用饭,正在家中闲坐,董卓突然派人邀请赴宴。他的心又不由自主地忐忑起来,明知酒无好酒宴无好宴,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凶悍的凉州兵就挎着刀在外面等着,敢说一个不字,霎时间家破人亡。无奈之下,他只得更换礼服穿戴整齐,临走前到卞氏房中将儿子曹丕抱了又抱,真恐此一去就再也没命回来。 卞氏瞧他如此模样颇为担忧,却强自笑道:“你放心去吧,大不了我一个人把咱丕儿拉扯大,以后叫他给你报仇。” “唉!有此贤妻何愁丈夫不赴鸿门之宴?” 说笑归说笑,待曹操出了门,眼见不少西凉武士持刀而立,头皮还是一阵阵发麻,连登车都感觉踩棉花一样。 董卓虽名为司空,但并不在洛阳东南的司空府居住理事,却把宅邸安在城东的永和里,仅仅一街之隔就是软禁皇帝、太后的永安宫外墙,其用心昭然可见。有兵有权一切事情都好办,他将永和里一带的达官贵人全部赶走,硬是将好几套宅院打通,修成一座庞大院落,四围日夜有西凉军护卫,十步一岗五步一哨,院里还屯驻着不少心腹死士。 这样的严密布置,莫说大权在握,即便是洛阳城陷落,单这座宅院也够他死守一阵的了。 皆在城东之地,自曹府到董府不过是短短一段路程,曹操甚感紧迫。他冥思苦想,几乎将这两个多月来自己做过的所有事都回忆了一遍,反复确认有没有得罪董卓,最终也未寻出一个答案。莫非真是鲍信兄弟之事走漏风声了? 不久即到永和里,曹操生怕因怠慢而招惹祸端,离着老远就匆忙下车,低头步行假作恭敬之态。没走几步,又见董卓的弟弟奉车都尉董旻衣冠齐整,正笑容可掬地立在大门前。 董旻其人不似其兄长那般粗鲁凶悍,但其笑里藏刀的为人却更令人厌恶。他先前假意协同袁绍谋诛宦官,惺惺作态迷惑众人,实际上却是为其兄长在朝中充当眼线。何进被杀那一晚,董卓之所以能够不早不晚地赶往邙山“救驾”,皆是董旻暗通消息的功劳。 “孟德老弟,多日不见,愚兄这厢有礼了。” 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曹操虽厌恶其人,但见他这般客套,也得满面堆笑,拱手寒暄,故意拉近乎道:“曹某何德何能,敢劳叔颖兄挂怀?”董旻一把拉住他的手:“孟德,你营中诸事可还安好呀?” 夹枪带棒的话来了,曹操咽了一口唾沫,强笑道:“国之安危有董公与大人您昆仲担待,小弟不过应个卯,得过且过罢了。” “哈哈哈!”董旻仰面大笑,“孟德忒谦让了,营中若有所需大可告诉我,一应粮草军器我兄长自当供给。” “多谢多谢。”曹操心里雪亮,他这不过是句场面话,是万万不可当真的。 “孟德请。”董旻和蔼相让。 “叔颖兄先请。” “尔今是客。” “客不欺主。” “哈哈哈……既然如此,你我携手揽腕一同赴宴。”董旻笑着拉起曹操的手款款而入。 曹操仍不敢放松,行走之间还是故意落后半步,以示恭谨。 一进府门别有洞天,原来宅院相套内外不同,仅外院便有寻常人家宅邸这般大。除了栗、漆、梓、桐四色树木,还有不少简易军帐,足见其保卫严密。董旻大声吩咐道:“当差的!速速撤去军帐,少时诸位客人将至,腾出地方也好停滞车马。” 曹操闻听此言才算放心:原来今日并非单独请我,人多些也好壮胆啊!可是过二门到了内院,气氛立时又紧张起来。 原来早有西凉武夫手持利刃把守,一个个膀大腰圆面貌凶悍,明显不是汉人。曹操强自镇定,随董旻穿过层层刀山剑林,才到了董府的广亮客堂。又见董越、胡轸、徐荣、杨定等一干西凉悍将皆在堂口逢迎,今日皆是除去戎装一色深服,冠戴袍履倒也得体,不似平日那般骄纵凌人。他赶忙作了一个罗圈揖。这帮老粗今天也都文绉绉的,争相还礼逢迎,恭恭敬敬将他让进堂内。 这间大堂可真了得,已撤去隔断将左右二室打通,其装潢可谓雕梁画栋金漆朱画,比之何进那座大将军府不知华贵多少。 曹操一眼打见,正座后面的屏风画的是龙凤纹,规规矩矩的篆字定是梁鹄的大手笔;阶下有一对铸造精良的青铜犀牛灯;堂中烟雾缭绕的乃是五尺高的镂花香鼎。曹操立刻断定这几样东西非民间之物,必是董卓自宫中掠夺而来,心下不禁一凛。 此刻堂上并无一人,董旻径直将他让到了西边的首座上,曹操再三推辞才愧然应允。他刚刚落座不及详思,又听外面一阵寒暄,助军右校尉冯芳也被董越让了进来,二人四目相对顿觉警惕,却不好说什么,只是相对而揖。冯芳被让到仅次曹操的位置,眼瞧董旻、董越走出去,才小声嘀咕道:“怎么回事?董卓要把咱们一锅烩吗?” “难说啊……”曹操叹了口气,“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既然到此就见机行事吧。” “你可见到董老贼了?” “还没有,这家伙也真拿大,请客竟不出来相见。” 冯芳面有惧色,轻声道:“酒无好酒宴无好宴,他出来时该不会带着刀斧手吧?” “哼!他手握重兵,杀咱们不过举手之劳,何至于费这么多心眼?我猜他可能有什么事找咱们相商。” “找咱相商?”冯芳拍了拍脑门,“他今已如此,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哪儿还用与咱商量啊。” 思虑至此,两人都觉得今天这一宴莫名其妙,便各自低头不再说话。少时间又听堂外喧哗阵阵,助军左校尉赵融、右校尉淳于琼、中军司马刘勳、城门校尉伍孚、北军中侯刘表以及北军沮儁、魏杰等校尉接踵而至,个个都是在京畿或多或少握有兵马之人。每进来一人,曹操的心就重重地蹦一下,待西园与北军诸校尉到齐,他的心仿佛要跳出来了:难道真是摆下鸿门宴,要将我们一网打尽吗? 正在惊惶未定之际,最后一个来的却是刚被董卓提拔起来的尚书周毖,屈身位于末席。他无兵无权,也被请来倒是个意外。本来大家都很熟稔,但是当此吉凶未卜之际,谁都没心情寒暄客套,偌大的厅堂竟鸦雀无声。 突然间,只闻钟鸣乐起,自大堂屏风后闪出二十个婀娜女子。她们身着霓裳,浓妆艳丽,长袖飘飘,来至堂中翩翩起舞以示欢迎。乐是好乐舞是好舞,大家紧张的心情似有所松弛,也渐渐不再正襟危坐了。 就在乐曲悠扬、舞步婆娑之际,忽闻有一个粗重的声音问道:“在座的大人们,这乐曲可还受用?”谁都没有注意到,不知什么时候,董卓已经悄悄从后堂走了出来。 诸人纷纷要起身见礼,董卓却一摆手:“坐你们的!谁要是起来谁就是骂我祖宗!”诸人都是一惊,还未见过这样让客的呢,便不敢再动了。倒不是不好意思骂他祖宗,而是怕骂完他祖宗无有好下场。 董卓已经五十余岁,虽然身高八尺,但是身体过于肥胖,粗胳臂粗腿,肥头大耳的,他落座的时候甚至有一些吃力。锦袍玉带并未给他带来多少高贵的气质,却更加反衬出他的相貌粗悍。特别是犀利的鹰眼,跟八字似的那张大嘴,还有脸上的横肉,打着卷的花白胡须,都显露出他的凶恶可怕,使人觉得坐在正席上的是一头穿着衣服的猛兽。而就在董卓身后,一左一右侍立着两个更加扎眼的人物。 右手边的是一个青年武士,此人身披金甲身高九尺,面庞却白净如玉,龙眉凤目,隆鼻朱唇,黑中透棕的发髻别着根长大的翡翠玉簪,尤其是他有一双顾盼神飞颇为俊美的眼睛,那眼珠隐隐泛出些蓝色,宛如深邃汹涌的大海一样美。这一身金甲似乎是量体而做,质地丝毫不显沉重,紧紧贴着他的胸膛和臂膀,将他结实匀称的身材衬托得天衣无缝——真真是一个天下无双的英俊人物。他的左手毫不扭捏地握着腰间的剑柄,而右手却拄着一杆丈余的方天画戟,那锋利的戟尖冷森森的,泛着刺眼的寒光! 曹操晓得,这人就是刺杀丁原的吕布吕奉先。此人虽相貌俊美,但心机实是可怖,贪图功名富贵竟然把一手提拔他起来的上司杀死,致使董卓轻而易举便掌握了并州军。事后吕布从一介小吏跻身为骑都尉,可令人不齿的是,董卓之子早丧,吕布竟然甘心为其义子,实是不折不扣的认贼作父。在董卓的左手边,还有一个落魄书生般的人物。 此人身高尚不及曹操,相貌鄙陋,嘴巴似乎还有点儿歪,面色黝黑,两腮无肉瘦小枯干,仿佛一阵风就能把他吹到。华丽的深服穿在身上颇显肥大,而且他左肩略高右肩稍低,给人的印象就像是一个偶然混上身好衣服的老农。其实细看才知道,此人的年纪并不大,也就是将将三十岁。曹操深知人不可貌相的道理,这位就是一直在幕后为董卓出谋划策的主簿田仪。据说这个落魄的读书人早年被羌部落所虏,当过一阵子奴仆,身心受到极大摧残。后来因为董卓一战,他重获自由,便对其忠心不二,甘愿贡献智谋。董卓入京之前于渑池上疏,引经据典大笔华翰,毫无粗疏之气,大约就是此人捉刀代笔。 曹操默视此二人良久,大有感慨:董卓赳赳莽夫,此番得势虽属侥幸,但这家伙善于治军,确有识人之才用人之胆,单此一长处我便当用心效仿! 舞姬一曲演完,各自款款而退。董卓笑道:“咱们的人在哪儿?大伙还不进来喝酒?”随着他一声招呼,只见门外迎客的董旻带着西凉诸将嬉笑而入,最后面竟然还有昔日何进部下的吴匡、张璋、伍宕、许凉四人。这帮家伙径自在东边席上就座,个个举止随便毫无礼数。 早有仆人端上各色菜肴,炙酱羹饼,水陆毕至,而且每人案边都有一坛酒。如今乃大旱年月,董卓就是借口久不降雨、粮食歉收而罢免刘弘,进而自居司空之位的。国家现在严令禁止酿酒,而始作俑者的董卓却在家中大肆饮酒,这可真是一种讽刺。 董卓可不在乎那么多,自己先满上一樽,也不顾诸人,先仰头喝干,擦了擦嘴才道:“今天在座之人皆是手握兵马的厮杀汉,真称得起是武夫之会……”他此言未毕,东边诸将一阵嘲笑,西边之人无不尴尬。曹操有些脸红,低头沉思:有什么厮杀汉可言呢?除了我和沮儁、魏杰、刘勳几人上过战场,其他刘表、赵融等皆乃翩翩儒士,全靠声望门第任职。现在想来,朝廷以这帮人执掌兵权,难怪会畏缩不前受制于人,叫董卓钻了空子。这难道不值得反思吗? 董卓抬手示意他的人不要笑:“不论上没上过战场,只要兵马在握就有说话的本钱!所以我董某人今天要宴请大伙。”说着他又拿起酒樽,“来,大家喝啊!”东边一阵叫嚷各自牛饮,而曹操等人却满怀心事,仅勉强沾了沾嘴唇。董卓一见似乎大为不悦:“哼!诸位为何不肯尽兴?你们不喝可就是瞧不起我董某人。我儿奉先!” “诺!”吕布响亮地答了一声。 “你替为父敬敬列位大人,一定要让大家喝好!” “明白!”吕布如得军令,却不敢取董卓的酒具,踱至董越案前,拿起一只酒樽,快步来到西边,“我替义父敬列位大人酒,还望列位务必赏光。”说着第一个就来到曹操面前,“曹大人,请饮!” 曹操抬头仰望,只见吕布人高马大,二目炯炯凝重瞪着自己,虽然左手执杯,右手依然紧紧攥着那阴气森森的画戟。他心中略有惧意,但兀自振作,起身避席道:“有劳奉先敬酒,请!”说着竭力抑制颤抖,总算是平平稳稳端起酒樽,略一回敬仰头喝干——这樽酒简直是顺着后脊梁下去的! 吕布见状也随之饮了。第二个轮到冯芳,他努力模仿着曹操方才的举动,但是举起酒樽的时候还是因为颤抖,略微撒了一些。 早有伶俐的仆人抱了酒坛过来,吕布每饮一尊便随即满上。他又来至第三席上:“子璜兄,请饮酒!”中军司马刘勳是袁绍的心腹干将,袁绍本为中军校尉,因为受命诛杀宦官转为司隶校尉,所以中军营之事便全部托付于他。刘勳举起酒樽不饮,却揶揄道:“在下职位低微,不过是暂代营中之事,算不得什么有兵有权之人,您这杯酒还请敬给我家袁大人吧!” 吕布不苟言笑,硬生生道:“你少要提袁绍,现在是你带着中军营。俗话说‘现官不及现管’,没瞧出今日不以官位列坐,只按兵马多少列席吗?”曹操在一旁听得分明,这才明白今天的坐序为何这般古怪。刘勳仍不肯喝,兀自辩道:“在下不甚饮酒。” “子璜兄既在席上,难道不晓得客随主便的道理吗?”吕布冷冷地说。刘子璜还欲再言,却见吕布白皙的脸上已泛出杀气,目光如刀子般刺来,而右手的方天画戟也微微抬起数寸。看这阵势,似乎再说一句不饮,他便要一戟刺来。 刘勳情知不善,再不敢说什么,赶紧起身把酒喝了。 后面的赵融本是胆怯之人,更不敢造次,喝酒时战战兢兢的,撒了一身。眼见吕布又敬到第五席,曹操等人立时紧张起来。 这第五个便是右校尉淳于琼,西园军之人皆有涵养,唯独此人是个沾火就着的急脾气,平日里又酷爱借酒闹事。他自董卓进京以来,因为掠夺粮草的事情几次与凉州军械斗,可战力悬殊每每吃亏。即便如此,他却不思退避一斗再斗,弄得兵卒离心纷纷逃散,如今只剩下二三百人,是现在西园诸营中实力最弱的。淳于琼本是赌着气来的,他也真有办法,腾地站起身来,笑道:“你也忒客气了,咱二人同饮!”说着右手拿起青铜酒樽,直愣愣便往吕布的樽上磕,两樽相碰酒溅起颇高。 诸人凝神细看,只见二人站立不动,两樽顶在一起,原来吕布、淳于琼各自用力推樽,实是比起了气力。刚开始还势均力敌,可不多时就见淳于琼脸色通红渐渐不支,最后一个趔趄,险些被推倒在地,吕布却气不长出面不更色。东边诸将无不大笑,淳于琼摸了摸身上的酒渍,高声嚷道:“他妈的!你们笑什么,有本事你们跟他比比!还不如我了吧?”说罢也不管有没有人敬,自己连斟连饮起来。 东边诸将都是粗人,平日里脏口惯了,并不把淳于琼那句骂当回事,只管继续说笑毫不纠缠。曹操见有惊无险没闹起来,后面刘表、沮儁等人纷纷也都喝了,总算是把心放宽,便拿起筷子不紧不慢吃了起来。少时一轮酒让过来,吕布也饮了一坛子有余,却见他面色粉红更显俊秀,而步履矫健毫无醉意,回到董卓身边恭恭敬敬站好。 “怎么样?我儿酒量可好?”董卓笑道。 这哪里是敬酒,简直是示威,诸人无不连声称赞。 董卓摆摆手,咧嘴笑道:“喝酒有酒量,带兵更要靠气量!有气量才有人望,我董某人之所以能干到今天这步田地,靠的就是帮我的这些兄弟!”他指向东边的那些将领,那帮人无不拱手而笑。 董卓扭过脸,又挨个打量曹操这边的人,缓缓道:“可我董某人不光要有自己的这帮兄弟们,从今以后还要与在座的列位大人成为兄弟,朝廷之事还要靠列位鼎力相助,咱们共谋天下之事!也望诸位推心置腹不要跟我藏什么心眼。” 曹操有些诧异,不过看此人慷慨激昂,似乎说的是真心话。 董卓话锋一转:“但天下大事最要紧的还是要靠明主!似桓灵二帝亲信宦官重用小人,此等昏君主政天下就永无宁日!” 诸人吓得一哆嗦:即便先帝是昏君,也不能当众指责,更没有大庭广众之下嚷出来的。 “我在凉州打了这么多年仗,深知其中忧患。朝廷他妈的真是用人不明。”董卓开始口无遮拦了,“大家想想,派到我们凉州的都是些什么鸟人?孟佗因为给张让送过一斛葡萄酒便当了刺史,他会打什么仗?他滚蛋了,又弄来一个梁鹄,成天耍笔杆子不干活,都说他书法绝妙,我他娘的也看不懂!最后又去了个叫宋枭的刺史,北宫伯玉作乱时,他说什么朗读《孝经》退敌。呸!别他妈的扯淡了!”诸人听他言语粗俗无不皱眉,但句句都是实话。 “我董某人没读过什么《孝经》,但是我有家伙,歹人就得给我老老实实的。”说着董卓猛然拉出佩剑戳在桌案上,众人吓得直缩脖子,“这刀剑就是天下的规矩,就是天下威仪。没有威仪一切都是他娘的扯淡!先帝就是没有威仪萎靡不振,才会叫那帮宦官小人得势。身为帝王必要威严无比,才能镇得住天下。” 话粗理不粗,曹操点点头,信手端起酒来。 “所以,我董卓要干一件大事。为了我大汉国祚长远,也为了诸位的功名富贵,我要换一换当今天子!” 曹操刚刚入口的酒险些喷出来——废帝!? 董卓见众人惊惧,却大笑道:“哈哈哈……这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权柄在我手,换掉刘辩那小子不过是小事一桩。” 听他直呼皇帝名讳,冯芳突然忍不住了,拱手道:“董公,恕在下冒昧直言,当今天子并无过失,岂能无故废立呢?” “无故废立?”董卓横了他一眼,“哼!懦弱就是他的罪!那日我往邙山迎驾,他像个什么样子?哭哭啼啼像个娘们,这样的皇帝能治理天下吗?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什么样的孩子都他娘的娇惯坏了。光会读书有个屁用,到头来不过是废人一个!” 他把皇帝说得一无是处,似乎早就该废掉,诸人敢怒不敢言。 曹操稳了稳心神,问道:“依董公之意何人当为天子呢?”言下之意是问:你是不是想自己当皇帝呀? 董卓一拍大腿:“刘协那小子啊!”似乎不论是否中他的意,皇帝到了他口中全是小子,“莫看陈留王年纪不大,胆子可不小!那日迎驾,与我同乘一骑,那小嘴可会说了。”说着他不禁呵呵直笑,“能不怕我的孩子,将来一定错不了。我董某人决定立他为天子,将来辅保他重振我大汉之雄风。你们说,好不好啊?” “我等唯将军马首是瞻!”东边诸将异口同声地嚷道,那嗓门大得震人耳鼓。可笑的是,董卓如今是司空,他们却口称“将军”,而不称“董公”,足见在这些人眼里,兵马要比三公值钱得多。 董卓哈哈大笑,满脸横肉直颤,似乎是干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扭头又问西边诸人:“列位大人,你们也赞同此事吧?” 曹操赶紧低头,一句话都不敢说。他斜眼瞅了瞅身边诸人,冯芳、刘表等皆面如土色,大气也不敢出;而淳于琼似乎根本没听他说话,耷拉着脑袋兀自牛饮,似乎已有醉意。 突然间,只听坐在最后面的尚书周毖开了口:“当今天子处事似乎过于阴柔,董公废其另立也是无奈之举,实属良苦用心呐!所幸陈留王天资聪颖,我等臣子皆从董公之意绝不会违拗。”这简直是给董卓脸上添彩,诸人无不侧目,鄙夷地瞅着周毖。 “知我者周仲远也!” “董公过誉了。”周毖谄笑道,“您为国戍边久有战功,大小算来足有百战,如今又亲自理政多有建树,我辈自当竭力助您辅保新君。来!我代诸位大人向您敬酒!” 诸人简直气愤到了极点,又不好明言,只瞪着他看。 这个周毖也算小有名气,当初还是何进的座上客,如今却恬不知耻谄媚董贼,与这样的小人同座简直是耻辱。周毖自在安然全不理会,见董卓喝了,又对东边的人道:“自古一朝天子一朝臣,我看凉州来的各位将军日后也当有所重任。你们都是久经沙场的人,在下仰慕得紧,我再敬各位将军一杯。”东边诸将闻听无不受用,兴高采烈尽皆饮下。周毖见他们喝了,也端起酒樽来,却似有心事沾唇则止,高声叹了口气。 “你叹什么气呀?扫兴!”董卓嚷道。 “董公啊!我周毖叹的是大汉的江山。”他放下酒樽,“自先帝以来,多有小人用事,所以天下积危,百姓疾苦,遂有黄巾之兵黑山之叛。董公虽然能换一个好皇帝,但百姓之苦尚不能解啊!” “哦?”董卓似乎也有些担心了,“那你说怎么办?” “我说嘛……”周毖故作沉吟,“现今应当沙汰州郡之官,以青年才俊充任。一者可安民保境大兴教化,二者重用才俊也可彰显董公您用人之明。当初大将军何进广招贤才,却因宦官作乱一事大都流散了。不过现在京中尚有何颙、韩馥、孔伷、张咨、刘岱等辈,若将他们放出去,或任刺史,或为郡守,岂不可以理民生计?那样新君才坐得稳,董公您也能安心。” 曹操见他谄媚作态本甚为反感,但听着听着渐觉其中深意。这周毖看似一脸诚恳出谋划策,实际上是要把董卓往火坑里推。韩馥等人皆是清流一派,更有甚者是袁杨两家的门生故吏,这帮人一旦出去管辖州郡之地,只怕要学鲍信一样,举兵反戈杀到洛阳来救驾了。想至此,见董卓一脸感激连连称是,曹操顿觉好笑,赶紧抿了口酒。 “我今天受教匪浅,大家吃好喝好!”董卓觉得周毖的话很受用,抹了抹油乎乎的嘴,又吩咐道:“奉先,你去叫人把礼物抬来!” 诸人面面相觑,皆现尴尬。酒可以喝,饭可以吃,烂在肚子里也就罢了;但礼物不能收,因为一旦收下就等于受其收买,赞同了废立皇帝之举。可事到如今,谁敢挺身而出,说一个不字呢? 不多时,见吕布带了一大群仆人进来。他们扛进十多口大箱子,打开一看,金银财宝光华耀眼。又闻哭声阵阵,几个西凉兵驱赶进一群婀娜女子,想必都是劫掠而来。董卓站起身来,笑道:“你们猜猜这些东西是哪里来的?”胡轸打量着美女坏笑:“莫非都是皇宫之物?” “不对不对!”董卓摇头道,“这些都是何苗一家的财物!”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车骑将军何苗虽然死了,但毕竟是当今太后的同母弟弟,哪有随便抄国舅家产的道理。 “我实言相告,就在刚才,我请大家赴宴的时候,已经差派二百精兵抄了何府!这个何苗算个他妈的什么东西?他哥哥诛杀宦官,他却吃里爬外勾结阉人,收受这么多的贿赂,你们说该不该抢?” “该抢!”吴匡第一个站了起来,他是宫廷变乱中手刃何苗之人,此刻森然道,“我家大将军若不是被此贼所累,何至于遭宦官刺杀?” 曹操白了他一眼,心道:“真是毫无头脑的匹夫!你就知道喝酒杀人,都被董卓兄弟当刀使了,竟毫不自知。”董卓示意吴匡坐下:“我不光抄了何苗的家,还扒了他的棺材,还宰了他的老娘!” 哗啦一声,赵融吓得失了酒樽:“您……您杀、杀了舞阳君?” “哼!有什么大不了的?一个老贼婆罢了。”董卓毫不在意。 “她毕竟是太后之母啊。”赵融今晚不知洒了多少樽酒,似乎衣衫始终就没干过。 “赵大人,瞧你那副熊样儿!”董卓不屑道,“刘辩那小子马上就要被废了。他不是皇帝,她娘也就不是太后,何家还算什么皇亲?似何苗这等败类,就该杀得干干净净。” “杀得好!”吴匡又附和道,“这老贼婆是个再嫁的婆娘,与我家大将军没有丝毫干系,他儿子何苗原本姓朱,是为了沾光才改姓何的。这对母子没一个好东西!该杀!” 曹操真想问一句:那当今太后与皇帝也与大将军没有丝毫关系吗?思虑再三,还是没敢开口。又听董卓那粗重的声音道:“今天来者有份,财宝婢女随便挑吧!” 此言一发,东边的人似疯了一般扑过去。有的哄抢财宝,有的就对那些女子动手动脚,而且你争我夺,简直是一群禽兽。董卓非但不加阻拦,还哈哈大笑。刘表、赵融之辈皆低下脑袋不忍再看。 吴匡抓了几把金子塞进怀里,转眼瞧见人堆里一个美貌女子,便上前调戏。那女子左躲右闪,一直护住腹部——原来她还身怀有孕。吴匡两扑不中,便一把扯住她衣襟。那女子坐倒在地,眼见吴匡臂膀伸来,张口就咬。吴匡疼得蹦了起来,恼羞成怒挥手就给了她一记耳光。 眼见吴匡抬起右足又要踢她,只恐这一脚下去要一尸两命,曹操再也压不住火了,猛地蹿出去,瞧准吴匡面门就是一拳! 吴匡毫无防备又抬起一腿,这拳挨得结结实实,仰面摔出去,顿时间稀里哗啦一片响,桌案也掀翻了,杯盘酒菜满地都是。 众人皆是一惊,董卓却没有生气,只道:“孟德,你是我的客人。若中意此女子大可明言,何必动这等肝火?”吴匡也怒冲冲爬了起来,却没有还手,压着火气道:“呸!不就是一个娘们嘛!”他久随何进,因此素来也恭敬曹操,换作别人打他,恐怕早就动刀子了。 “你没看见她大着肚子吗?你这一脚下去,两条性命就没了!”曹操趋身搀扶那女子,这才注意到她年纪甚轻,恐怕还不到二十。那女子泪水涟涟,一把抱住曹操大腿哭道:“大人救命吧!我不是何苗一家,乃是大将军的儿媳啊……” “你说什么?”吴匡也愣了。 “小女子尹氏,嫁与大将军之子。我夫身体羸弱,数月前宦官作乱,我夫因惊亡故。小女子无所依靠又身怀有孕,只得依附舞阳君过活啊!呜呜……”她说罢便泣不成声。 曹操对吴匡怒喝道:“你听见没有?难道你刚才的所作所为也对得起大将军吗?”吴匡悔恨不已,怅然落座。曹操轻轻推开尹氏手臂,对董卓深深一揖:“董公,此女乃大将军儿媳,又身怀何进之孙,您如今毁了舞阳君一家,她无所依附。在下恳请董公厚待此女,若能将其送归娘家,也算是告慰大将军在天之灵了。” “你倒是有情有义。”董卓欣赏地点了点头,“此事好说!” “还有,这些良家女子不可做赏赐之物,还请……还请您将她们放了吧。” 董卓倏地收住笑容:“哪有这么多穷讲究?你也真是多事……真他妈扫兴!算了吧,把她们都带下去。我看今天这个宴就到这里,列位大人还有将军们,都请回吧!” 西边诸人这半天光景一直提心吊胆,闻此言如逢大赦,赶忙纷纷起身告退。却有伶俐仆人为每人都裹了一包财货,或是翡翠珠玉,或是金银器皿,不要也得要。刘表等勉强接受,双手高捧,缓缓退出;至于淳于琼,早就喝得烂醉如泥,是刘勳将他背出去的。 曹操也要告退,董卓却道:“你不要走!我还有话与你说。” 过了一会儿,东西两边的人已走光。仆役也将残席撤去,扫去地上污垢,熄灭多盏灯火,退出去时又将大门掩好。偌大的厅堂上,只剩下曹操与董卓、吕布、田仪。 幽暗的灯光下,董卓的脸越发显得阴森可怖,如野兽一般。他瞪着凶恶的眼睛,打量曹操良久,才道:“你是曹腾的孙子吧?” 曹操听他直呼祖父的名讳甚是不喜,但又知他是个粗人口无遮拦,便低声应了声:“是。” “我董卓之所以能出人头地,靠的是已故张奂老将军的提拔,这你知道吧?” 曹操连连点头。 “而张老将军当年可没少得你祖父的恩惠啊!”董卓所言不虚,昔日梁冀当政时期,张奂之所以有机会建立军功,也赖曹操祖父曹腾的美言。“还有,我凉州在孝顺帝时,有一位战功赫赫的刺史种暠,也是你祖父推荐的吧?” 曹操有点害怕了:董卓进京之前,我曾推荐种暠之孙种劭前去阻拦,他是不是要因此事处置我? 哪知董卓面色凝重,语重心长道:“你曹家对我凉州武人有恩呢!”曹操听不出这是好言还是恶言,只低头道:“不敢当。” 董卓摆摆手,走到他面前:“你可知道,身为凉州之人,要想出人头地要受多少苦吗?朝廷何尝视我们为子民啊!自光武爷立下规矩,凉州之人不得内迁,把我们当做贱民。故而张奂立下平羌大功,不求升赏,只愿籍贯内迁弘农,为的就是子孙不再受欺压、不再受战乱之苦。你明白吗?” 曹操有些动容,但马上意识到自己在与谁讲话,赶紧低头道:“蒙董公训教。” “我凉州子弟为抗外敌,所以世代习武,出了多少能征惯战之人?可是朝廷不加重用,提拔的却是那些百无一用的高门子弟,都是他妈的绣花枕头!”董卓气愤不已,“带兵之人没上过战场,还算什么厮杀汉?你倒是个好样的,当年敢带三千人出关解围。” “那一仗赢得侥幸了。”曹操实话实说。当初平黄巾长社一战,他领兵赶到之时,皇甫嵩已经纵火突围。 “宛城之惨烈,难道也是侥幸?”董卓早将曹操的底细摸清了。 “唉……”曹操长叹一声,“昔日这一仗,死伤无数惨烈至极,我所带之人几乎折尽。” “这就是你跟那些人不一样的地方,你在战场上出生入死过!你见过尸横遍野的景象……”董卓拍拍他肩膀,话锋一转,“我也打过黄巾贼,但是我败了。我一辈子只吃过两场大败仗!” 曹操倒也起了好奇心,斗胆问道:“两场?那另一场呢?” “那是在榆中,被北宫伯玉的人马困在河边。我坚闭营门受困数月,眼见粮草殆尽士卒投敌,就差他妈的来宰我了。”说到这儿董卓闭上了眼睛,似乎对当时的情景还心有余悸。 “当时我营里有个小参谋,他想出一个主意,叫我假借捕鱼为名拦河修堤。等堤修好后,我们虚插旌旗,渡河而逃。等北宫伯玉的人马发现,我们把大堤一毁,早就逃远了!” 曹操连连点头:“实中有虚,虚中有实。好计策,当赏!” “那还用你说?献策之人名唤贾诩,如今已是都尉,正在助我女婿牛辅驻扎陕县,日后我还要重用此人。那榆中之败是我以寡敌众孤军深入,却也输得心服口服。但是在广宗败给张角,却他妈的叫人窝火!” 那是光和六年(公元184年)的事情。当时曹操正随朱儁、皇甫嵩在汝南奋战,而河北平叛主帅卢植遭宦官诬陷被锁拿入京,接替者便是董卓。那一仗董卓败得莫名其妙,致使原本形势大好的局势全面恶化,荆州黄巾借机复起,才有那场触目惊心的宛城血战。董卓突然叹息道:“孟德,因为我那一仗输了,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吧?” “胜败乃兵家常事,谈何麻烦,为国效力理所应当。” “你知道我为何会输吗?” 曹操听他这样问,正好借机逢迎:“久闻董公用兵如神,但广宗之败实不可解。” “那我告诉你,输就输在那帮北军的司马上!”董卓一脸气愤,“那些人都是他妈的贵族子弟,哪里把我这个西凉粗人放在眼里?军队靠的是令行禁止,可是他们不服我的调遣,各自为战岂能不败?要是带着我自己的兵,十个张角也被我擒杀了。” 曹操愕然。 “而且,输还输在先帝那个大昏君身上!”董卓嚷得更凶了,“竟然因为一个狗屁阉人的话就临阵换将!他妈的……所以那时候我就想收拾昏君、收拾那帮百无一用的贵戚子弟!” 至此,曹操总算是搞清楚董卓的心结何在了,他劝慰道:“先帝已死,北军已在董公之手,现在您该罢手了吧?” “罢手?”董卓的脸颤动了两下,“我什么要罢手?我还没有建立威严!我要立刘协那小子当皇帝,我亲自当家主政,这天下早该好好理一理了。”那一刻,曹操几乎被打动了:“您要效仿霍光之举吗?” “什么?什么火光?”董卓一愣,瞧向阶边的灯火。 就这一个小小的动作间,曹操的仰慕之情瞬间灰飞烟灭:这个人太没有学识了,恐怕不能成就大事!国家利器所托非人定会是一场灾难,何进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吗?但何进不过是软弱无能,要是董卓这等视人命如草芥的家伙当政,只怕天下要血流成河!需知治大国若烹小鲜…… 田仪觉察出董卓出丑了,赶紧解释道:“主公,曹大人所说的霍光是前辈的名臣,就是您素来仰慕的那位霍去病将军的弟弟。他受孝昭帝托孤之重,却废掉了继任的昌邑王。当时也有人说他是乱臣贼子居心叵测,而他迎立了孝宣皇帝,辅佐他成为一代明君。曹大人拿您比霍光,是在夸奖您呐。”曹操听此言毛骨悚然:霍光辅保孝宣帝不假,当时昌邑王却是他自立自废的。田仪避重就轻侧重美化霍光,明摆着是怂恿董卓的废帝之举,说不定这废立皇帝的主意就是他出的,此潦倒书生心机实在可怖至极。 “那就谢谢孟德的夸奖喽!”董卓在他面前踱了几步,突然攥住曹操手腕,“曹老弟。” “不敢当。” “肩膀齐为弟兄!” 曹操强笑道:“只怕我这等身高,站到几案上才能与您肩膀齐。” “哈哈哈……孟德莫要说笑。我且问你,现在你典军营中还有多少兵马?” “死走逃亡,还剩千余而已。”曹操不敢逞强,实言相告。 董卓沉默了一会儿,道:“我把西园军余下的所有兵马都交你统领,你看可好?” “我?!”曹操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虽说西园军已经残败,但若把余下的五营合在一起,仍然可以凑到三千多人,这在京畿之地绝对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 “你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董卓笑道,“咱们之间要讲实话。我的将领都是粗人,可管不了这帮西园军。但若是轻易放手将其遣散,一者太过可惜,二者难免肘下生变。但若是找到合适的人来统领他们,将来若是有人造反,这支人马还可以协助御敌呢!老夫遍观朝中文武,唯有你能带好这支军队,至于那些酸溜溜的贵族子弟,叫他们靠边站吧!怎么样?你来带西园军,日后与我共谋大业、共享富贵,如何呀?” 他所说的共谋大业究竟是什么意思呢?难道他最终的目标是要学王莽篡汉吗?还是仅仅想做霍光?那为什么要废掉刘辩改立刘协呢?立一个更聪明的皇帝对他来说不是更危险吗?董卓实在是大脑混乱,或许他确实有志于复兴朝廷,但他却不知道该怎么做……曹操没有回答,低头陷入了沉思。 董卓又道:“放心吧,老夫日后亏待不了你,保你得公侯之位。咱们好好理一理这个天下。有酒同喝有肉同吃,行不行?” 曹操真不知该如何回答了,为一代贤臣名将固然是他平生的志愿,但是寄希望于董卓是否明智呢?他侧目瞧了眼旁边的二人:吕布手握方天画戟威严而立,似乎自己敢说一个不字就要废命在此;田仪睁着一双怪眼瞅着自己,看来要想假意应允立时就会被这个人戳穿。答应不答应,似乎都行不通……他木讷良久,跪倒在董卓面前:“董公,下官想起一句话。昔日我大汉名将马援讲过‘非独君择臣也,臣亦择君矣’。下官现在实不能答复,容我回去再三思考,若自度能够胜任,必会担当。”说到这儿恐话不周全,他又赶紧补充道,“若自度不堪您驱使,在下也必会荐举他人,总之定不负公之重托。” 董卓有些吃惊,他还没见过有人这样与他讲话,但随即笑道:“你倒是坦诚……好吧,你回去想一想,改日咱们再议此事。” 曹操忐忑站起,见董卓气色如常,吕布、田仪也没什么反应,似乎是勉强过关了。荆棘之地不可久留,他马上躬身道:“既然如此,下官便告退了。” “去吧,天色也不早了,老夫等着你的答复。”说着董卓摆摆手,打了一个哈欠。 曹操离开董府,一路上脑子里乱糟糟的。其实这不单单是缓兵之计,也是他内心深处的矛盾:帮助董卓,自己的才干似乎便有机会显示,但是董卓其人真的可以相信吗?即便可以相信,他就真的能治理好国家吗?恍恍惚惚回到家中,也未换衣服,一屁股坐到房里。 卞氏牵挂他安危,抱着丕儿一直没有休息,赶紧凑过来:“怎么样?老贼没难为你吧?”曹操摇摇头。 “你怎么了,跟丢了魂似得?他要夺你的兵权?” 曹操苦笑一阵:“他不是要夺我兵权,是要给我兵权。” “给你兵权,怎么回事?” 夫妻说话之间,楼异突然在外面嚷道:“大人,董府差人给您送东西来了……来的差人是……是……” “是谁?” 另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答道:“是小的我呀!” 曹操连忙举烛出门,黑暗中显露出一张谄媚的面庞——秦宜禄。 “是你?”曹操鄙夷地哼了一声,“你又跑到董公手下了。” “嘿嘿,小的倒是有心思跟着您,但是您不要我了。所以,谁给小的饭吃,我就跟着谁吧。”秦宜禄依旧是那么滑头,“大人,您快来看看吧!”烛火照亮院子,只见整整一箱的金银珠宝,正是席间何苗家产之物。 “我家董公说了,区区几件小东西,请您务必留下,以后就是一家人了。”秦宜禄深深一揖,又道:“小的出来时,田主簿还嘱咐我,说您与我毕竟有故主之情,要我勤往这里跑跑,关照您的生活,那以后小的短不了来侍奉您。” 曹操暗骂,这分明是要他时常来监视,这会儿再不敢推辞了,强笑道:“你回去告知董公,东西我欣然领受,多谢他老人家的美意。” “诺。天色不早,小的告退了。”秦宜禄退了几步,又谄笑道,“外面还有一驾马车,也是董公相赠,请您收下。”说罢一溜烟跑了。 卞氏这时走了出来,惊奇道:“秦宜禄来送东西,这是怎么回事呀?”曹操不答,夫妻二人齐出院门去看,果见府门外有一驾新漆的马车,装潢甚为华贵,不过对于一个校尉而言似乎有些逾制了。 楼异上去赶车,哪知他一掀帘子,车里面竟还坐着个哭泣的婀娜女子——正是那个身怀有孕的小寡妇尹氏。卞氏更加诧异,蹙眉对丈夫道:“你给我说说吧,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别问我,我说不明白。”曹操一挥衣袖,回去睡觉了。 第二章 曹操仓皇逃离洛阳 废立天子 无论曹操与群臣的态度如何,董卓废掉刘辩的计划仍在有条不紊地进行中。 没过多久,董卓一纸诏书把在河内督战黑山义军的朱儁调回京师,名义上给予光禄大夫的官职,实际上是把这位名将的兵权也解除了。至于敌对的黑山起义方面,朝廷息事宁人,任命其首领张燕为平难中郎将,默许他在黑山一带划地自治。紧接着,董卓又征调豫州刺史黄琬入朝,以此防止其就近举兵反抗。 又过了几天,董卓亲自出城,以最隆重的礼仪迎接一位大人物的到来——颍川名士荀爽。他终因逃避不及,被董卓手下围困在乡,几番威逼之下,无可奈何入朝为官。董卓如获至宝,要利用这个民间大贤来装点他的新朝廷,以此稳固士人之心。 转眼间已到了九月,天气一天天转凉,严酷肃杀的西风又来了。那凉风卷着落叶在宫院间吹拂,发出沙沙的声音,时不时还有几片飘拂到朝会的玉堂殿上。 此刻,大殿里鸦雀无声,列坐的文武公卿似泥胎偶像,动也不动。上面御座空空,大家都快记不清多久没见过皇帝了,只有董卓在御阶下指手画脚把持朝堂。 今天的朝会更与往日不同,因为大殿外还有二百个身披铠甲杀气腾腾的西凉武士。所有官员都屏住呼吸低着脑袋,甚至无人敢随便抬一下眼皮。不过,董卓也同样一言不发,耐着性子在大殿中央踱来踱去,他在等百官之首的太傅袁隗。 沉默了许久,忽听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随即趋身走进一个年轻的官员,乃侍御史扰龙宗。侍御史本是伺候皇帝的官,不过现在连皇帝的面都见不着,也就改成伺候董卓了。 扰龙宗快步进殿,战战兢兢在董卓面前下拜:“禀报董公,太傅他老人家,今天不能来了。” “为什么不来?”董卓瞥了他一眼。 扰龙宗擦去涔涔的汗水,解释道:“老太傅偶感风寒。” “哼!老家伙不来也罢。” 扰龙宗见他颜色不对,赶紧起身想要归班。 董卓突然一把抓住他的衣领,怒道:“你这就想退下吗?” “董公,下官无罪啊……” “无罪?你为何上殿不解剑?”董卓说罢松手,就势一推。他胖大力猛,竟把扰龙宗推了一个跟斗,重重撞在殿柱之上。 此一摔一撞着实不轻,扰龙宗好半天才挣扎着爬起来,支支吾吾道:“下官……怕董公焦急,匆匆赶回,一时仓促就忘记了。” “忘记了?”董卓一阵冷笑,“这朝廷章法岂有忘记的?上殿带剑暂且不论,列卿以下拜谒三公岂有服剑之理?你分明就是不把老夫这个司空放在眼里!” 扰龙宗连连磕头:“下官不敢!下官不敢!望董公饶恕。” “饶恕?太晚了。来人啊!推出去杀了!”董卓喊完这一声故意挑衅般扫视着群臣,“这是朝廷的礼法,将其治罪,我想各位大臣不会有异议吧?”他擅自处死大臣,却打着维护礼法的名义,谁也不敢出言反对,眼睁睁看着两名武士把殊死挣扎的扰龙宗拖了出去。那凄厉的求饶声越来越小,直到最后化作一片寂静,听得人直冒冷汗,生怕下一个就轮到自己。 曹操却坦然坐在群臣当中,毫无自危之感。他很清楚,董卓想拉拢他来打击别人,所以自己目前是安全的。不过,董卓小题大做杀死扰龙宗,无异于杀一儆百,瞧今天这等阵势,恐怕是要公开那惊天之举了。 果不其然,董卓朗声道:“我董卓为大汉国祚长远,愿以身维护国之礼法……可是如今,在后宫之中就有人不尊礼法、不守妇道,这个人就是太后何氏!” 此言一出,群臣纷纷抬头,一双双惊怖的眼睛瞅着董卓。 董卓熟视无睹,缓缓道:“永乐太后董氏乃先帝生母,久居宫中。可何后竟连连逼迫,以藩妃之名将其赶出皇宫,致使她忧愤而死。如此行事岂不逆妇姑之礼,有亏孝顺之节?”见大家没什么强烈反应,他颇为满意,背着手继续道,“当今天子,昏庸无能软弱不君。昔伊尹放太甲,霍光废昌邑,著在典籍,后世称善。我看当今太后宜如太甲,当今皇帝宜如昌邑,这对母子应该废弃流放。陈留王虽年幼,但仁孝聪慧,可以继承大统……” 文武群臣可谓触目惊心,从古至今哪有如此跋扈的臣子,堂而皇之大谈废立。皇帝不过是胆小一点儿,除此之外有什么过错?自你董卓入京以来,他何曾为政理事,他有犯错误的机会吗?虽然大家都这么想,但却不敢打断他的话。曹操倒是越听越觉得好笑:那日他连霍光是谁都不知道,今天竟坦言“伊尹放太甲,霍光废昌邑”,这些引经据典的话,恐怕都是田仪在背后教的,也不知他耐着性子背了多久。 曹操所断不假,董卓为了这一番言辞可没少下工夫,他边想边说照本宣科,历数何后与当今天子之失德,好半天才完,暗自出一口大气,庆幸背诵无误。但环视群臣,见大家交头接耳纷纷摇头,顿时火起,高声嚷道:“废当今皇帝,改立陈留王为帝,乃是为了天下大义!有敢阻此事者,以军法处置。” 扰龙宗血迹未干,他又把天下大义搬出来了,大家听他这样说,立刻静下来。 董卓见众人不敢有异议了,微然一笑。哪知就在这个时候,一位老臣出班而拜,朗声道:“昔太甲既立不明,昌邑罪过千余,故有废立之事。今主上鼎盛春秋,行无失德,非前事之比也。况陈留王年仅九岁,岂能处置政务?废长立幼国之大忌,我等为臣子者若行废立则罪过更甚,还请董公再……” 诸人一看,说话的乃尚书卢植。董卓听他出言反对,脸色由晴转阴,不待他讲完便喝道:“住口!阻拦者军法处置,你没听见吗?来人呐,把他推出去杀了!” 卢植可不比无名小辈扰龙宗,杀字出口,又有一人仓皇出班跪倒:“董公息怒,刀下留人啊!”说话的是侍中蔡邕,“卢尚书虽言辞忤逆有碍大议,但怀至忠之心,疾天下之事。况其征讨黄巾于国有功,还望董公法外开恩饶他不死。”言罢连连磕头。 蔡邕是董卓连邀请带威逼才来到洛阳的,三日之内历任三台,董卓也不好驳他的面子。只一愣神的工夫,又见议郎彭伯也跪了出来:“卢尚书海内大儒,人之望也。今若害之,只恐天下震怖,无人再敢为朝廷效力。还请董公万万宽宥,朝廷之幸,天下之幸啊!” 董卓把牙咬得吱吱响,他万没料到,事到如今还有人敢挑战他的权威。他气哼哼望着卢植,好半天才道:“也罢,看在两位大人的面子上且饶你一条老命。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从今以后你的官就免了吧!” 卢植见他不经天子诏命,一句话就把自己罢免了,叹息道:“微臣心意尽到,看来已不可挽回。就是您不罢我的官,我也无心再在朝堂待下去了。”说罢潸然泪下,摘了冠戴、革囊往坐榻上一放,回头又对着空空如也的龙位拜了一拜,脚步踉跄下殿而去。 曹操抻着脖子见他走远,不禁怆然:这个卢植为国遭了多少罪?讨黄巾被宦官陷害过,两个儿子都被贼人杀了,宦官作乱之夜群臣复仇屠杀,只有他一人忠心耿耿追赶圣驾夜驰河上,今天竟因几句忠义之言险些丧命,落个丢官罢职的下场。董卓如此行事,岂得长久? 董卓见他去了,扭头又看了看最靠前的空位子——那是袁隗的。太傅是为上公,地位尚在太尉、司徒、司空三公之上。卢植几句话给他提了醒,袁家也威望甚高,自己在名义上还是袁隗的故吏,今天不问个心服口服,日后也是麻烦。想至此,他的目光扫向司隶校尉袁绍:“袁本初!你怎么想?赞同废立之事吗?” 袁绍缓缓起身而拜,举动不卑不亢,朗朗道:“下官赞同董公之议。不过……” “不过什么?” “此等大事,当与太傅商议,毕竟我家叔父有辅政之名。” 董卓有些不耐烦:“你叔父他故意拿大,不肯来赴朝会。” “叔父年老体弱,最近又受了些惊吓,一时卧病也是有的,但不会耽误朝廷大事。”袁绍伸手拿起身旁的白旄,“董公不必着急,我现在就往叔父府中传您的话,想必他老人家也不会反对。”说罢也不等董卓答复,便匆匆退了出去。 “天下之事岂不决我?我今为之,谁敢不从?”董卓瞧他退去,嘲讽道,“我看太傅年迈,也不能处置朝政了,不妨让他安心在家养病吧!现今太尉一职,乃是幽州牧刘虞遥领。他在河北戡乱,遭黑山阻隔不能来赴任。但天下兵事不能无主,从今往后我来当这个太尉!周仲远,你给我起草诏书吧。” 现在他的话就是口谕,尚书周毖欣然应允,却道:“董公为太尉,自然无人不服,但下官有一事相请。” 董卓颇感意外,瞟了他一眼:“你今天怎么也给我找麻烦呢?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朝堂之上说出这么粗俗的话来,群臣甚觉丑恶;周毖却面带微笑充耳不闻,只道:“刘虞宗室重臣,不可轻易罢免。董公若为太尉,可否改其为大司马,以示您对宗室之优待?” “行啊!你看着办吧。”董卓如今对周毖颇为信赖。可是他不懂史事,太尉一职本源自大司马,两者实为一体。周毖不声不响为他在遥远的幽州树了个官职一样的敌人。 周毖一块石头落地,举笏再言:“策董公为太尉之诏,在下勉励为之。不过废帝之诏,恐我等尚书难成其辞。”他也不愿意当这个千古罪人,所以丑话说在前面。 “这事也不用你们办,我早就准备好了。”董卓早让田仪写成了废帝诏书,“到时候你只管宣读,读好了我加你为侍中。”周毖假装感激连连再拜,众臣不明就里纷纷怒视。曹操心中雪亮:欲要杀人却先谄侍于人,周仲远可谓能忍常人之不能忍,我不妨学一学他。抬头之间,正见董卓微笑地望着自己,赶忙也笑着点了点头,以示赞同。 董卓得袁绍、周毖、曹操赞同,一时间信心大长,再次逼问群臣:“今大计已定,还有谁敢阻拦?” 诸臣不敢再违拗,参差呼道:“悉听遵命。” 随着这一阵无奈的表态,杀气腾腾的氛围散去,董卓宣布来日举行大典,扶陈留王刘协正位,并要求百官齐至,一场惊心动魄的朝会总算结束了。群臣死里逃生一般纷纷退下,出了大殿都不敢望那些武士一眼,各自仓皇而去。曹操刚刚迈出殿门,身后董卓就叫道:“孟德!那件事你想好了没有?” 曹操提了一口气,转身假作喜悦,谄笑道:“今日朝会群臣已赞同董公之意,下官甚感欣慰,今后亦愿为董公驱驰。”说着倒身便拜。 董卓抢步上前一把搀住:“免礼免礼!你既肯助我,今后便是自家兄弟,不必讲这番虚礼。待新君正位之后,我立刻表你总摄西园诸营。好好干吧!” “谢董公栽培。” 说话间,突见董旻慌慌张张跑来:“兄长!袁绍跑了!” “什么?”连曹操也没料到。 “方才他离殿而去久久不回,我便派人去袁隗府中相问,哪知他根本就没去那里。我心中起疑,又差人往他家中观看,只见堂上王节高悬,他已马不停蹄带着几个人出北门而去了。” 董卓气得胡子都翘起来了:“妈的!速速派人给我追。还有,他家眷不就在汝南吗?派人去把他的妻儿老小都给我杀了!” “且慢!”周毖不知从哪里走到近前,想必他一直待在不远处,时刻观察董卓的动静。 “仲远,袁绍贼子已逃,你有何良策?”董卓扭头道。 周毖沉吟道:“夫废立大事,非常人之智可及。袁本初不过蒙受祖恩之徒,不识大体,心生恐惧,故而出奔。董公若是捕之急切,势必生变。想那袁氏一族四世三公,门生故吏遍于天下,袁绍若收豪杰以聚徒众,英雄因之而起,则东关之地非董公之有也!” “嗯,也有道理……难道就叫他这样逃了?” “非也。”周毖断然道,“以下官之见,董公不如赦之,择一个偏僻小地,任他为郡守。袁绍喜于免罪,必定不再生患。” 董卓似乎有些犹豫,又问曹操:“你觉得此计可行吗?” 曹操赶紧趁热打铁:“周仲远此言,实乃老成谋国之计啊!关东士人最重恩义,若能宽宥则义在于公,士人钦佩;若诛连其家则义失于彼,只恐士人离心,因此生变啊!” 董卓一拍大腿:“好!大人有大量,且放他走,给他个小小郡守。反正他叔父还在我手心里攥着,我就不信这小子能掀起多大浪来。” 曹操松了口气,心道:“你算是瞎眼了,袁绍之声望远胜鲍信,给他一郡之地,你便永无宁日了。” “孟德、仲远!你二人替我安抚诸臣,明天的废立大典不可松懈。老夫讲义气,好好替我办事,日后我亏待不了你们。” “诺!”二人趋身而应,不约而同侧目对视了一眼。虽不用语言,但两人想法一致:暂且逆来顺受,哄着他玩吧! 第二日,即中平六年(公元189年)九月甲戌,洛阳皇宫再次举行朝会,这一次十七岁的皇帝刘辩、九岁的陈留王刘协以及太后何氏尽皆在殿。在董卓的授意下,尚书周毖出班,当众朗诵策命: 〖孝灵皇帝不究高宗眉寿之祚,早弃臣子。皇帝承绍,海内侧望,而帝天姿轻佻,威仪不恪,在丧慢惰,衰如故焉;凶德既彰,淫秽发闻,损辱神器,忝污宗庙。皇太后教无母仪,统政荒乱。永乐太后暴崩,众论惑焉。三纲之道,天地之纪,而乃有阙,罪之大者。陈留王协,圣德伟茂,规矩邈然,丰下兑上,有尧图之表;居丧哀戚,言不及邪,岐嶷之性,有周成之懿。休声美称,天下所闻,宜承洪业,为万世统,可以承宗庙。废皇帝为弘农王,皇太后还政。〗 这篇以臣欺主的策命朗读完毕,郎中令李儒抢步上前将颤抖不已的刘辩拉下龙位。可怜这位小皇帝,赖舅舅何进竭力相助才得登基,仅仅名不副实地在位五个月,就被废为弘农王。 耳畔萦绕着何太后的哭声,群臣多有不忍。可就在大家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董卓早亲自将陈留王刘协抱到了龙位上。刘协年纪还小,似乎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他眨么着小眼睛环视群臣,还没意识到日后他人生的苦痛。 群臣不知所措,不晓得这样策立出来的刘协算不算真正的皇帝。司徒丁宫感觉情况不妙,赶紧对大家朗声道:“天祸汉室,丧乱弘多。昔日祭仲废忽立突,《春秋》大其权。今我等臣子量宜为社稷计,诚合天人,请称万岁!”说罢当先下拜。文武百官闻听此言,知道若不下拜将祸事旋踵,赶紧跟着丁宫跪倒,对刘协三呼万岁。而董卓却一脸骄纵立于小皇帝身边,分享着群臣的跪拜。 不过曹操等一些细心的大臣,似乎还从丁宫的话中品味出一些弦外之音。他提到祭仲废忽立突,此乃春秋郑国之事。但祭仲却是在宋人威逼之下才废公子忽,改立公子突为郑厉公的。身为郑国顾命大臣,却在敌国威逼下更易君主,这实在算不上什么美谈。丁宫学识渊博,绝不会用典用错,他放着伊尹、霍光两个光鲜的例子不比,反举出祭仲的例子,这恐怕也是一种不祥的预兆吧! 曹操九叩已毕,起身望着新任皇帝,不禁生出一片感慨:天下之事似乎冥冥之中早有定数,昔日先帝晏驾,临终托宦官蹇硕辅保小儿子刘协。何进带领士人几番争斗才杀死蹇硕,策立大皇子刘辩。谁料万般辛劳一场空,董卓这一来,龙位终究还是归了小刘协…… 第二章 曹操仓皇逃离洛阳 触目惊心 刘协被扶上皇位之后,一些由董卓炮制的政令纷纷颁布。 首先,削去何氏的太后尊号,将其与废帝刘辩完全隔绝在永安宫中,交与郎中令李儒看管。然后,改易身在幽州的刘虞为大司马,董卓代他成为三公之首的太尉,并领前将军事,进而加斧钺,有生杀之权,并且赐虎贲勇士随时保卫。接着,改元为永汉,以黄琬为司徒、杨彪为司空,以此二人树立名望。此外,又赐公卿以下至黄门侍郎每家举一名子弟为郎,名义上是让这些高官子弟入宫补以前宦官的缺位,实际上是作为人质被控制在宫中。 办完这两件事情后,董卓为了笼络士人,竟还作出两项莫名其妙的决定:一是为谋诛宦官而被害的前朝大将军窦武、太傅陈蕃翻案正名,彻底了结党锢那段公案。那已经是二十一年前的事情了,如今宦官势力尽皆殄灭,董卓不过是卖个顺水人情,为党锢之祸画上一个句号;另外,董卓还以永乐董太后族侄的身份自居,公开上疏为其正名。可孝灵帝之母永乐董太后乃河间人,董卓却是地地道道的陇西人,一在冀州一在凉州,这两个董家同姓各宗,风马牛不相及,分明是董卓眼红那些威风的国舅,也想冒充外戚过过瘾。即便是文雅的弊端也要设法模仿,这或许就是穷人乍富的悲哀吧。 自从袁绍逃走以后,董卓对京师的控制更为严格,在洛阳十二道城门都明里暗里设了眼线,密切注意群臣的动向。对曹操而言,最为要命的是,田仪几乎每天都叫秦宜禄来拜望一次,或是送东西,或是闲坐聊天,曹家的种种动向,都逃不出他的眼睛,这搞得曹操十分被动,根本无法与其他人密谋事宜。 这一日大清早,何颙、袁术、冯芳忽来造访。曹操一皱眉:说不定秦宜禄一会儿就到,那小子精明过人,要是瞧出什么破绽,以前的努力就白费了。 何颙思索片刻道:“你这里若不保险,我们几处就更不要说了。咱们出城说话吧。” “对!出城打猎总不会有错吧。”袁术表示赞同。 冯芳不甚放心:“只怕董卓有细作把守城门,即便许咱们出去,到老贼处一说,难免招惹一场灾祸。”曹操主意已定,说道:“这样吧,你们且回去更衣准备。我与老贼周旋日久,颇得几分信赖,先往他府上闲话几句,顺便告知他要去狩猎,这样再去便无妨了。” 冯芳连连点头:“也好,还可以探听些消息。” 三人各自离去准备,曹操则动身再入董府。这已经是三天两头的常事了,如今上至董卓本人,下至董府的仆人,曹操皆混得烂熟,便不觉什么可怕了。他仅着便衣,骑马过府,守门的武士毫不阻拦,任由其进了厅堂。 董卓此刻正低头哄一个四五岁的女童玩耍,抬首见曹操进来了,笑道:“孟德快坐,你瞧我这孙女儿可人不可人?” 曹操赶紧抢步上前,谄笑道:“不愧是您老人家的孙女,果真标致出众!”这话其实甚假,如此小的女孩哪里瞧得出标致与否。 不过董卓就吃这一套,比这再阿谀十倍的话他都可以安然受之,曹操料他必定欣喜。哪知董卓叹息了一声:“唉……可惜只有四岁。若不是年纪小,我就将他嫁与刘协了。” 曹操愕然:董卓竟然想把孙女嫁与皇帝! “皇帝也该准备大婚了,可惜我这孙女不能配与天子,真是遗憾。”董卓连连摇头,“前日里我部下董承言道,不其侯伏完有一女,唤作伏寿,现年十一,容貌出众,正好侍奉皇帝。等忙过这一阵,我亲自为皇帝准备大婚。” 东海伏氏乃经学望门,历代研修《诗经》与《尚书》,其先祖伏湛更是光武帝时期的开国名臣,族女配与皇帝本不为过。 但伏氏一族自伏湛之后向来恬淡,几代子孙闭门读书懒问世事,对朝局一向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被人喻为“伏不斗”。尚(娶)孝桓帝之女阳安公主的侍中伏完,更是个有名的老实人,董卓让他为国丈,根本就无需顾及外戚争权之事。也亏那个叫董承的眼明心细,竟真能挑出这个血缘、门第、秉性样样合适的家族。 “董公事务如此繁忙,竟还心系皇帝婚事,真忠良也。下官钦佩不已!”曹操赶紧趁机恭维。 董卓拍拍孙女的头道:“白儿,快给这位曹爷爷施礼。” 那董白儿赶紧下拜:“爷爷好!” “哟!我是董公晚生呀,叫叔叔便可了。” “我都说了,同殿同心即为弟兄。” 曹操不敢违拗,忙从腰间摘下一个丁氏做的荷包来,笑道:“此物虽不稀罕,却是贱内亲手所制颇为精巧,权当见面礼,给孩子拿去玩吧!”说着塞到董白儿手中。 她接过荷包高兴得忘了道谢,蹦蹦跳跳去了。 “亏你还这般细心,懂得哄女娃子。”董卓嘿嘿一笑,“白儿皇后是当不成了,我打算给她封君,你看如何?” 曹操差点蹦起来:自古妻以夫荣、母以子贵,男子封侯,女子封君。那些封君的女人们,丈夫、儿子皆立下多大的功劳啊?何苗之母封舞阳君,士人尚且不服,他董卓竟要给一个四岁的孙女封君,这也太过分了吧?心里这么想,嘴上可不敢这么说,只揶揄道:“子孙富贵全凭董公之爱。” “光给她封君不成,我老娘还在呢,也得封君。哪能够只想着子孙富贵,不念老娘啊?”董卓又嘀咕道。他这几句话的工夫,大汉朝就多了一老一少俩女侯。 “董公仁孝,在下敬仰。”曹操还得继续吹捧,“今日得见令孙女,日后也自当备下厚礼往陇西拜谒您的老娘亲。” “老太太就在后宅呢!” “哦?”曹操一愣,“什么时候到的?董公速速带路,我这就去给她老人家磕头。” “算了吧!”董卓一摆手,“老太太身子不好,千里迢迢的昨天才到,正在后面歇着呢。” “您这一家老小全来了吧?” “是啊!楚霸王曾道富贵还乡,可我那穷乡僻壤有什么好的?干脆叫他们都迁到洛阳来,我就在此安家落户啦!以后等我死了,职位传与我儿就行了。” 曹操心道:“你还想世代把持朝政,也太自负了吧?”却口是心非道:“董公家事,自当如此。” “你莫看我威风八面,其实家事烦恼得很。我那嫡子三年前夭亡,只留下白儿这一女娃;去年侍妾为我产下一子,还在怀抱,将来的事情还是一场麻烦呢。奉先不过义子螟蛉,门婿牛辅性子不强,恐皆不能保全我儿……” 曹操暗笑:恐是你不修善德,报应子孙吧。又听董卓笑道:“且不管那么多了,如今我在凉州的诸部护送家眷皆已赶到,自此以后我可以无忧矣!” “董公的人马不早就尽数来到了吗?”曹操不解其意,试探道。 “哈哈哈……”董卓仰面大笑,“你还蒙在鼓里呢!我来时一共只带了三千人。” “那些天,一队一队的人马……” 董卓凑到他耳边:“我叫我的人马夜晚出城,第二天再列队而入,看着源源不断,其实只是那三千人。” 此刻,曹操真是肠子都悔青了,真想抽自己一巴掌!当时鲍信曾提议合兵攻贼,自己与袁绍皆顾及董卓兵多未敢动手,原来中了他的圈套,只求自保错失良机。现在吕布反水、何进旧部投敌、西园军残败,西凉诸部纷纷赶到,就是想举兵也无能为力了。 曹操叹道:“无中生有故布疑阵,董公用兵果真出人意料!”这倒是进门以来唯一的一句真心话。 “孟德!现在我军诸部已进驻颍川等地,拱卫洛阳固若金汤。河南诸军也差不多尽在掌握,再加上你的西园军,天下谁敢不服?我已经想好了,等整典完毕我就合并西园各营,全部由你率领。我给你起一个响亮的名号,就叫骁骑校尉!” 曹操哭笑不得:自三入洛阳以来,先为典军校尉,后为骁骑校尉,当的都是不伦不类从未有过的官。曹操随即又问道:“至于冯芳等人,公欲如何处置?” “哼!我看西园军除你之外就不要其他校尉了,淳于琼跟着袁绍跑了,刘勳也是袁绍的人,我信不过!赵融那点儿胆子还带什么兵?你要是看着冯芳顺眼,让他给你当个司马,照旧给他同样的俸禄也就罢了。我再拨几个部曲与你。” “一切全凭董公安排。”曹操赶忙还礼。他此来是为了出城之事,赶紧回禀道,“董公,在下想出城一趟。” “干什么?”董卓似乎有些不悦。 “我想出去射猎,久在城里都待废了。若是身体发福,还怎么统领大军啊!”说着他故意叹了口气。 “哼!你们这些中原武人之所以难有成就,皆是因为不常习武缺少血性,只有时不时靠射猎演武。在我们凉州,天天得与羌人玩命,若不习武连性命都保不住,能不强过你们吗?”董卓咕哝道,“你愿意去就去吧,这等小事不必告诉我。” 他话虽这样讲,曹操却不敢不奏,私自出去了,万一被董卓的细作咬一口,那时可就不是小事了。他连忙拱手称谢,又补充道:“董公放心,下官自当用心习武,日后操练兵马为您效力。” “说到练兵确实要急。”董卓挺着庞大的肚子站起来,踱了两步道,“并州的白波贼越发张狂,最近竟然又闹到河东,眼瞅着快到洛阳眼皮底下了,若不剿灭实在有碍。”所谓白波贼,是并州的农民起义军,由韩暹、李乐、胡才等人领导,因聚义于白波山谷而得名。由于丁原率部入京,又被吕布杀死,并州诸部被董卓收编,并州的防务就变得十分薄弱。白波军趁此机会攻城略地气势大振,进而袭击到了河东郡,逐渐成为仅次于河北黑山的第二大造反武装。 曹操闻听白波军打到三河之地不禁大喜,觉得这倒是个举兵反董的好机会,赶忙请命道:“下官不才,愿率西园兵马出征,定将白波贼歼灭,以报董公提携之恩。”这句话说完,突闻身后有人冷森森道:“以在下之见,此事无需曹大人挂怀。”一回头,只见田仪不声不响走了进来。曹操心中一凛:这家伙一直在偷听吗? 田仪对董卓深施一礼道:“西园军各部凌乱且久不操练,以此部出征恐非有必胜把握,曹大人受命之后当先做修备。至于征讨白波贼之事,当调牛辅等部前去征讨。” 田仪的话似乎道理充分,实际上还是对曹操不甚放心。而相较而言,牛辅是董卓的女婿,用他领兵在外自然更为稳妥。 董卓点点头:“就依田主簿之言。” “主公,军务大事不当私下言谈,您还应该有所谨慎。” “孟德岂是外人,你也忒多心了。” 田仪赶紧朝曹操一揖,赔笑道:“在下并非信不过曹大人,乃是战略要事恐怕泄露。智者千虑亦有一失,若是偶不留神吐露出去,叫外敌知道恐于己不利。其实曹大人深知兵法,自然不必在下多言,还请您多多包涵啊。” “哪里哪里,田主簿所言才是正理。”曹操暗自咬牙,又见田仪对董卓欲言又止,料是他们有紧要之言,赶紧谋求脱身,再揖道:“下官不再叨扰董公军务,就此告退。” “忙你的吧。”董卓接过田仪带来的文书,“对啦!今天小婿帐下郭汜也在狩猎,你不妨开开眼界,瞧瞧他们怎么玩。”说着神秘兮兮地朝曹操一笑。 曹操连声称是,待出了董府大门,匆匆打马回府,早见袁术领了何颙、冯芳前来,各戴皮弁,穿武服,骑着马,做射猎打扮。他赶忙也进去更衣备箭,牵马出来,四人同往正阳门而去。 果不其然,西凉部将胡轸正带着一队军兵在此巡查,远远望见曹操,笑着嚷道:“孟德,好几天没一起喝酒了吧?他妈的,你倒是自在轻闲,这是要去射猎啊……”他猛然看见袁术三人,立刻住了口。 曹操大大咧咧道:“我这骁骑校尉还未正式受封,闲着也是闲着,刚跟司空大人打过招呼了,与几位大人一同出去玩玩。”袁术三人赶紧抱拳见礼。胡轸闻听禀过董卓了,便不质疑,还礼道:“老头子也真偏心,让你们出去玩,却叫我在这里当差,真真窝屈。” “别忙,我也闲不了几天,任命下来,我这匹马就套上笼头了。现在是得轻闲且轻闲呗!”曹操笑道,“你别叫屈,若有野味,我带回来与你。” “那就谢谢啦!”胡轸又瞥了一眼袁术三人,“但我得给这几位提个醒,今天郭阿多也在外面狩猎,那厮是马贼出身,玩得野,几位大人还是小心点儿吧。” 袁术见他言语傲慢,怪声怪气道:“那就多谢您提醒啦。” 曹操不愿招惹是非,赶紧带着他们穿门而过。只见城厢之处,稀稀拉拉皆是并凉二州的军兵,他们横冲直闯,到处生乱,百姓避之不及。四人不禁皱眉,于是打马疾奔,直驰出十里多地,到了荒郊野外无人之地,才渐渐慢下讲话。 袁术仰着他那瓜条子一般的瘦脸,笑道:“你们还不知道吧,听周仲远说,我要升官了。董卓马上就要表奏我为后将军了。” “呵!恭喜恭喜。”曹操玩笑道,“我才混上个骁骑校尉。董卓领前将军,你当后将军,平起平坐嘛!” “恭喜个屁!明着让我当将军,实际上连我的虎贲中郎将都免了,以后我啥实权都没有,被他牢牢攥在手心里,不知道什么时候脑袋就要搬家。”袁术回头张望了一番,小声道:“我想离开洛阳。” “想跑?有本事你现在就溜啊。”冯芳接过了话茬。 “要能跑我早就跑了,河南之地到处是牛辅的兵。”袁术说着气愤地骂了一声,“本初真不仗义,他一个人走了,我可怎么办呢?” 曹操知道袁绍、袁术兄弟有些离析,劝道:“他也是被逼无奈的,身为司隶校尉,又有假节之权,再不走董贼必要拿他开刀。” “问题是他一走我可怎么办呢?” “我倒是有个办法。”曹操信口道。 “说说看。” “不过……”他看看冯芳,“恐怕你得跟公路一同离开了。” “求之不得啊!”冯芳打马笑道,“得脱牢笼岂不是好事?” “过些天董卓就要任命你我二人为西园军统帅。我为校尉,你是司马。咱们不是他的嫡系,屯军要在城外都亭,你身为营司马,总可以随便出入洛阳了吧?到时候公路扮作你的亲兵,可以寻个机会带他从军营逃脱。” “好办法,不过公路得委屈一下了,叫你这个后将军给我这小司马当亲兵。” 三人有说有笑,何颙却在一旁默不作声,好半天才插嘴道:“孟德,你也得跑!” “我?”曹操一愣,“我不走。诸位回乡招兵买马,我在洛阳给你们当内应。日后闹起来,我领着西园军与你们会合,董贼可除。” 何颙连连摇头:“你想得太简单了。西园军重建,董卓难道不会在其中安排亲信吗?你的家中都时常来眼线,更何况军营之中?再说打仗靠的是粮食武器,这些东西董卓把持着,你有心反戈一击,到时候他一断你的供应,这三千多人可怎么办呀?” 曹操默然无语。这些事情不是没考虑过,只是他一直觉得事到临头自有办法,现在冷静想来确实不太好办。 何颙接着说:“如今最该逃的人就是你和周毖,董卓现在对你们信任,可一旦袁绍、鲍信举兵,到时候董卓必定要处置你们。你赶紧趁着机会跑吧!” “那周仲远呢?” 何颙摇摇头:“他举荐韩馥、张邈、刘岱都到州郡当官,这些人要是放走了,董卓岂能再容他出去?仲远心里最清楚,他恐怕已经做好以身殉国的准备了!”三人闻听无不凄然。 何颙又道:“现在这个时候,能跑一个算一个,孟德你既然有机会,一定要设法逃脱。时机错过,悔之晚矣!” “我再想想吧。”曹操低头道。 “别想了,当断不断,必遭其祸!” 曹操还是没有拿定主意,问道:“伯求兄,你打算怎么办?” “我离开洛阳又能如何?”何颙苦笑道,“文不能安邦,武不能治国,无家无业又无钱,靠什么兴兵?唯一好在董卓还没对我起疑心,既然没有危险,我就老老实实待在洛阳,且看他如何行事。另外我已经同荀攸商量妥当,密切观察老贼动向,说不定将来还能帮你们点儿忙……你们听!什么声音?” 四人勒马细听,自前方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似乎有哭声和喊叫声,那声音越传越近。四人尽皆诧异,连忙打马向前,行了会儿,奔上一处较高的土坡,举目眺望,不禁毛骨悚然—— 在半里外的草原上,一大群形如鬼魅的西凉兵正拥着十几辆平板大车迎面而来,他们边走边挥舞着血淋淋的大刀,手舞足蹈状似疯癫,欢呼着胜利。而那些车上的战利品,不是什么辎重军械,而是痛苦挣扎的年轻女子。这些女子衣着朴素,一望便知是普通的庄户人家。她们一个个花容失色,有的被绳索捆绑,有的哭哭啼啼,有的早已吓得晕厥过去。但恰恰就在载她们的车沿之下,悬着无数血淋淋的人头!密密麻麻,每辆车上的车沿都挂满了。一路行来,那些头颅里的鲜血不停滴落,眼见他们行过的地方已经是一片血海。 “他们血洗了一个村子……”袁术话未说完,一阵呕吐感袭来,赶紧转过脸去。 “这些西凉兵不是人,是禽兽,是畜生!”何颙瞪大了眼睛。 震惊最大的还是曹操。他分明看到一个光着膀子的军官骑着战马得意洋洋,后面有人为他举着“郭”字大旗。全明白了——他就是出去狩猎的郭汜。 “今天小婿帐下郭汜也在狩猎,你不妨开开眼界,瞧瞧他们怎么玩。”顷刻间,董卓的话浮现在曹操脑海中。原来一场狩猎就是血洗一个村庄!在董卓那帮人眼中,这只是狩猎,只是玩,人命就跟猪狗牛羊的命一样,可以随便宰割,可以随便猎杀!董卓说那句话的时候在笑,笑得如此骄傲、如此坦然,仿佛杀人是一件多么快乐的事情。他不仅是禽兽,还是地地道道的魔鬼…… “咱们过去跟这帮禽兽拼了,把那些女子救出来!”一向温和的冯芳都不禁叫嚷起来。曹操一把拉住他的缰绳,咬着后槽牙道:“算了,死在这里太不值得。离开洛阳吧,我已经想好了,我随你们一起离开洛阳!回乡举兵,一定要诛杀董贼!” 第二章 曹操仓皇逃离洛阳 金蝉脱壳 随着董卓废立皇帝正式掌握朝政,他的真实嘴脸开始逐渐暴露。 他不满足于担任太尉,将这一职位让与黄琬,进而威逼荀爽当了司空;自己则请封为相国,晋为郿侯,参拜不名,剑履上殿,已与天子威仪无异。他又加封其母为池阳君、四岁的孙女董白为渭阳君,其余家族之人给予厚封,自吕布以下将领尽皆升赏。他带着部下侵犯皇宫,饮酒作乐夜宿宫殿,奸淫先帝采女、欺凌宫娥。他还将宫中和西园的珍宝掠夺一空,分与部下,甚至将象征朝廷威仪的铜人、大钟、吞水兽全部融化,铸成铜币归自己所有。在他的指示下,郎中令李儒将已经被废的太后何氏用毒酒鸩害…… 这些罪恶的举动引起了群臣不满。城门校尉伍孚怀揣利刃刺杀董卓,不但没有成功,反而被他擒杀。 自此之后,他越发对群臣残暴不仁,动辄斩杀。有时候甚至将违逆他的人当众开膛破肚剜眼割舌,手段残忍不堪入目。而他的部下也杀人如麻,在河南和豫州之地到处掠夺百姓财物,血洗了无数的村庄。 不过骄纵情绪也冲昏了他的头脑,甚至连主簿田仪的劝谏也渐渐不放在心上。尚书周毖等人利用这个机会不断给他灌迷魂汤,表面上吹捧他为当世的周公,却将许多有影响的才俊之士放为外任,韩馥担任了幽州牧、孔伷为豫州刺史、刘岱为兖州刺史、张邈为陈留太守、张咨为南阳太守。就在他五迷三道之际,又传来捷报,他的女婿牛辅打败白波义军,董卓闻听再次召集诸将聚酒高会,酒席竟摆到了皇宫德阳后殿里。 “什么时辰了?曹孟德这小子怎么还不来……”董卓喝了不少酒,舌头都有些短了。他的那些部将有的低头牛饮,有的已经酒醉,有的正扯着宫女欲行奸淫,这会儿竟无人搭理他的话。 董卓心中恼怒,猛地一拍桌案,碗碟蹦起老高,所有人都静了下来。徐荣见他着急,劝道:“您别着急,一个时辰前曹操还到我们几个营里去过呢!后来冯芳追着找他回去,说是营里因为分粮食打起来了,恐怕这会儿还未处置完呢。” 董旻见兄长还未释怀,马上又为他满上酒,笑道:“哥,您何必动这么大的肝火?不来就不来呗,他又不是咱们凉州部的人。” “你知道个屁!”董卓一口气把酒灌下,竭力保持清醒,郑重道:“洛阳诸将表面恭顺心里不服。得要一个曹操这样的人才能稳住他们,要不然这帮人全得闹起来。” “闹就闹呗,大不了把他们全杀了。”胡轸插口道。 “你他妈的以为我不想杀吗?”董卓终于支持不住伏在案上,“都宰了留一个空朝廷还有什么用?谁……谁替咱们处置国政,哪来的钱粮财宝?都他妈宰了,你会治国吗?” “我可不会,我会杀人。”胡轸转脸又问杨定,“你会治国吗?” “治你个头,我他妈也只会杀人。” 董越此刻正扯着一个宫女动手动脚,接过话茬道:“我不光会杀人,还会喝酒,还会搞娘们!” “谁问你这个,你会不会治国?”杨定推了他一把。 “别他妈扯淡了,天下那么大,想抢谁就抢谁,老子有吃有喝有娘们搞,治国有个鸟用啊!” 诸将一片哄笑,董卓则爬在桌案上咕哝道:“就会他妈的胡说八道……”渐渐地起了鼾声。大家见老头子睡着了,更加肆无忌惮地欺侮宫娥,大吃大喝。 这时候,田仪与吕布急匆匆走进殿来。见里面这般凌乱景象,田仪大喝道:“别闹了!都给我安静点儿!” 诸人各行其是毫不理会,吕布见状,抽出佩剑,咔嚓一声,将一张几案斩为两段。胡闹的诸将吓了一跳,赶紧安静下来不敢动了。田仪看见董卓兀自醉卧,赶紧抓住他的臂膀使劲摇晃。 董卓觉得有人搅他好梦,胳臂往外一扒拉,竟将田仪推了个跟头。吕布见此更为焦急,一把拉起董卓叫道:“义父!曹操跑啦!” “你说什么!”董卓猛地惊醒。 “曹孟德他跑了。”吕布又说了一遍。 “不会吧?”董卓打了个酒嗝,晃了晃脑袋,竭力使自己清醒。 “孩儿去都亭请他赴宴,找遍诸营都寻不见他的踪影,而且连冯芳都没看见,咱安插的人也不知道他们去哪儿了。孩儿又派秦宜禄往曹府寻找,曹操也不在家中,家里人还以为他在营里呢。” “会不会射猎去了。” “大晚上射的什么猎啊?”田仪这会儿才爬起来:“主公啊,您醒醒吧!曹操那厮跑了,他一直在您面前做戏呀。” 董卓似乎明白过来了:“竖子安敢如此!老夫诚心诚意待他,又给他送礼,又给他加官,他怎么……”一语未毕,又见吴匡慌里慌张跑了进来:“相国!袁术那厮不见了。” 董卓越发恼怒,一气之下把案桌掀翻,喝道:“速速派人,将袁家、曹家、冯家在洛阳的家眷都给我宰了!” “且慢!”田仪拦住他,“您现在动手可就真把他们逼反了,还没到时候呢!” “依你之见呢?” “暂且传檄州郡,捉拿他们三个。若是他们不反倒也罢了,真的反了就抓他们家眷做人质。相国无需恼怒,即便他们反了,咱们手中还有一件要他们命的东西。” “什么东西?”董卓眼睛一亮。 “就是那弘农王刘辩。” “区区废帝,能有何用?” “非也!非也!主公又没有篡夺皇位,这些中原士人就是举兵,也无外乎打着恢复废帝刘辩的名义。到时候咱们将刘辩一杀,他们马上就不知所措了。”田仪眯着怪眼冷笑道,“到时候他们就会有分歧,就会窝里斗,进而自相残杀!天下攘攘,无非为名利奔波。这些衣冠禽兽的伪君子,我就不信他们真能那么大公无私。” 董卓点了点头,又吩咐道:“奉先,速速传檄州郡,捉拿这三个在逃之人,尤其是那个曹孟德!” “诺!”吕布应声而去。 第三章 九死一生的亡命之路 中牟遭擒 曹操三人之所以能够逃出洛阳,是早经过周密计划的。 牛辅捷报传来那一刻,曹操就料到董卓会召集诸将痛饮,这正是金蝉脱壳的大好时机。袁术也在冯芳进城之际,剃去胡须扮作亲兵随之混出,守门官兵绝料不到堂堂后将军会做此打扮,也没有发现。 最难逃过的实际上是营中的眼线。对于这些人,曹操三人耍了点儿手腕。傍晚时分,曹操与部下军官聊天,偶然说起晚上可能会有酒宴,便以此为借口前往各营找诸将相问。 开始时还有人尾随观察,只见他往徐荣、胡轸、杨定等各处聊天,没完没了皆是闲话,也就掉以轻心不再跟着。曹操就这样信马由缰各营探望,却是越走越远,渐渐混到了洛阳城厢驻军的外围。 曹操走后半个时辰,冯芳也带着扮作亲兵的袁术出发了,他俩逢人就问曹操在哪儿,而且声称营里几个小校因为分粮不均的事情吵闹,要叫他回去处置。他俩说说笑笑一路找着曹操,冠冕堂皇也摸到了外面。这是十一月,天黑得甚早,三人会合之际太阳已经落山,他们立刻就消失在黑暗之中。 离开洛阳并不意味着安全,因为凉州李傕、郭汜等部四处劫掠,只要不逃出河南之地随时可能碰到这帮禽兽。而就在身后,董卓或许已经察觉,追兵说不定已经出发。 唯一的办法就是壮着胆子往前跑,不停地跑!就这样,三人趁着朦胧的夜色,马不停蹄向东逃去,整整一夜的工夫,谁都没开口说一句话。也不知行了多久,说不清跑出去有多远,直觉薄雾退尽天将破晓,曹操匆匆把马勒住:“停下!停下!” “怎么了?”冯芳赶紧拉缰绳,问道:“有什么动静吗?”袁术的坐骑比不上他二人的,在后面缓缓停下,连人带马都是吁吁直喘。 “眼看天快亮了,咱得把衣服换了。”曹操跳下马来便摘盔卸甲,“这么跑下去不行,干粮有限,又没有草料,累死也走不脱。咱们索性换上便服,拣小道慢慢走,若遇庄户人家也好打饥荒。”冯芳也随之解甲:“好是好,不过要是董卓传檄州郡,这一路上也未必容易混过。” “我可不怕,我现在就是个普普通通的逃兵。”袁术扮作亲兵的样子,根本没有铠甲,也未带其他装束,“现在我连胡子都没了,即便画影图形都不一样,谁能想得到是我。”说着自马背下来,活动了几下腿脚,面向正东方道,“你们赶紧换吧,天快亮了,农人起得早,要是瞧你们这副模样岂不扎眼?” 曹操也望了东面一眼:真美啊!前方的天空已经泛起了鱼肚白,还未升起的太阳给大地勾上了一道金边,新的一天总算来到了,充满生机和希望,那茫茫夜色中的恐惧似乎可以结束了……他猛然意识到,自己还在逃亡的路上,绝不能掉以轻心,赶紧把铠甲往地上一丢,换上包袱里的普通衣服。 “咱俩的铠甲怎么办?”冯芳也已经换完了。 “舍了吧,留在身边碍手碍脚的。” “可惜了……”冯芳似有不忍,但带在身边被人瞧见也是麻烦,只得随着曹操将它们扔到了荒草丛中。曹操一回头,瞅见自己的大宛马,不禁打了个寒战:“咱们的马也得装扮装扮。” 战马装饰颇多,不似民间之物,尤其是武官的坐骑更为讲究。曹操忙将銮铃摘去,又拆掉赤金的单镫,在地上抓了几把土均匀地涂在马身上。于是棕红的大宛马,变成了灰色,只是高大雄壮的身躯改变不了。 三人收拾完毕,赶紧离了驿道驰入乡间小路。 约莫又行了一个多时辰,已是天光大亮。费了好一阵光景,才在荒僻之处寻了一个庄户,坐在人家井边喝了点水又饮了饮马,细一打听,再往前不远,就是中牟县界了。 曹操不禁大喜,见农人远去,笑道:“咱们这一夜,疯魔般地赶路,不想已到此地。只要出了河南,董卓便抓不到咱们了。” “你可不能高兴得太早。”冯芳凝色道,“咱们绕小路而行,恐怕西凉快马已经把檄文送到中牟了。” “没关系,他们岂能在全县各处安排伏兵?咱们继续穿村庄过小路,绕城而过。”曹操说着掏出块饼咬了一口,“现在的问题是,咱们去哪儿?”冯芳一愣,这个问题他还没有细想。袁术却道:“我当然要回汝南,回去招兵买马聚草屯粮,好跟老贼拼命。” “你可别抱太大希望。”曹操边嚼边说,“自本初逃走,你们乡里已被董卓的人盯上了。说不定你的族人都已经出外逃难了,回去可能是一场空。” 冯芳拍拍袁术肩膀:“没关系,汝南无人你就随我回南阳吧。如今张咨在我们那里当太守,都是自己人,到那儿你跟回家一样。” 曹操颇知冯芳的底细。他乃南阳人士,出身本不甚高,却因为娶了同乡大宦官曹节的养女,进而仕途顺利一路高升,细想起来也是个“宦竖遗丑”,没有袁术的声望相助,他绝掀不起什么风浪。 “孟德,你回沛国谯县吗?” “嗯。” “也真巧了,先到沛国,再经汝南,下南阳。咱们这一路还真是顺脚啊!”袁术连连点头。 曹操摇头道:“不过谯县离河南太近了,当务之急是回去报信,我计划举族迁移,先逃到兖州再说。” 冯芳笑道:“还去什么兖州?索性带着家人一起来南阳吧。跟公路一样,给我当亲兵。” 曹操不置可否,揶揄道:“等到了沛国再说吧。” 其实他心里也有个小算盘,袁家的声望太盛,自己跟着他们走,日后必定得成人家的附庸。宁充鸡头不当凤尾,袁公路也不是一个十分地道的人,与其跟着他一路南下,倒不如回乡自己拉一支队伍,或往兖州或留豫州,也可保护好乡人。想到这儿,他又记起侧妻卞氏、儿子曹丕还有兄弟曹纯,如今还在洛阳,他们的生死还未可知,不禁叹了口气。 袁术脑子倒也好使,看他叹气,立刻明白了他的心思:“孟德,莫非为家小担心?” “正是。” “大丈夫何患无妻呀?儿女情长便要英雄气短。莫说他们未必遇害,即便遇害你家乡不是还有正妻嫡子吗?” 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敢情不是你的妻儿。这时候曹操又不好与他争辩,只道:“但愿他们安然无恙吧。” “我之妻小皆在家乡,可谓大幸。”冯芳松了口气,“公路,本初脱险你又逃了,太傅可就危险了。” 袁术顷刻间便心情黯然:“叔父跟我说了,能跑只管跑,他一把年纪也豁出去了。董卓是他的故吏,应该不会下毒手吧。” 曹操扫了他一眼:事到如今你还这么天真。当初袁隗就是因为董卓是故吏才默许召他进京的,可是进京之后董卓的所作所为哪里把老上司放在眼里?现在董卓是相国,岂能再纵容朝中有个太傅?恐怕袁隗已料到不会有善终,子侄人等能跑一个算一个吧。逃不脱的岂止是他,还有周毖、何颙、杨彪、黄琬、朱儁、王允、袁基、荀攸……这些人将来会怎样呢? 曹操不敢再想下去,连忙起身道:“咱们赶路要紧,快走吧!” 三个人离开农户,继续前行,且寻村庄小道而过。这一路却见到处是断垣残壁,有的村庄竟连个人影都没有。中牟并无战事,皆西凉兵掠夺所致,财物洗劫一空,有的人家干脆背井离乡逃难而去。 好好的村庄毁于一旦,中原之地竟逼出了难民,这等事情比之当年的黄巾之乱更让人气愤。堪堪行来十余里,一户正经人家都没有,田地都荒着无人耕种,严冬时节树木枯萎,到处是破败的景象。 曹操等人自军营而出,只带出少量干粮,方才早已吃光,但疾奔一夜还是觉得腹内饥馑。即便如此,他们还是不敢往县城方向去,说不定到那里立时会被捕获,只有忍着饥饿奋力赶路。行过一村又一庄,已到了正午,终于望见前面的村庄有了炊烟。 “哎呀!都快出中牟县界了,总算遇见有人的村子啦!”袁术长出一口气,“寻个人家要口吃的才好。” 三人都下了马,各自牵着马进村庄,哪知村里行人看见他们都绕着走。曹操心下起疑:“我看这里风俗不佳,咱们还是速速离去的好。” 冯芳咧着嘴抱怨道:“出了中牟县,不知还要走多少里荒野,奔阳翟还远着呢。这月份连野果子都寻不到,要是再不见人烟,找不到吃的咱们就得活活饿死!” “我去寻个人家,讨点儿吃的来。”袁术说罢就要走。 曹操料袁术乃豪门子弟,说话难免骄嗔,赶紧拉住道:“公路且留下,你一个逃兵的样子不好办事,还是我去吧!” “也好,速去速回,千万小心。” 曹操牵着马离开土路,走上一片土坡。见四下里皆是柴房篱笆院,而当中却有几间较体面的瓦房,一望可知是这村里的富贵人家,便三两步来到近前,高呼:“有人吗?” 连呼了三声,里面才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何人扣我柴扉?” 曹操觉这声音酸溜溜的,耐心答道:“行路的,恳请赐些吃食。” 少时间,那男子自屋中走了出来。他一张娃娃脸,小眼睛短胡须,五短的身材,穿着青布衣,虽然不是什么好料子,却分外洁净,显得很精神。 “这位兄台,我是行路之人,干粮没有了,恳请您赏些吃食。在下当有重谢。”说着,曹操从怀里摸出一只金簪来。这是他原先带的,因为改装扮,便拿树枝替去了。 那矮个汉子接过金簪看了看,又上下打量了曹操一番笑道:“这位兄台何必如此之客套乎?不过一餐尔,忒意地多礼也。急人所急是为君子也,我不要这酬劳也,尔只管吃也。” 曹操差点笑出声来,这个人学问一知半解,却满口的之乎者也酸文假醋,忙忍俊道:“多谢兄台,不过这簪子您收下吧。那边还有我两位同伴呢,能不能多分一些吃的。” “呜呼呀!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兄真丈夫也!弟便爱财矣。”说着将金簪子揣了起来,“然荒村之地,鱼不可得也,熊掌亦不可得也,鱼与熊掌皆不可得也。兄台莫要心焦,且在此稍候片刻,待小弟回去取食,归去来兮,去去便来……”明明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明白的话,他偏要乱引典故,搞得之乎者也。 曹操见他晃晃悠悠进屋,再也忍不住了,捧腹大笑。 突然,一阵哐哐山响。只见那汉子敲锣奔出,高呼:“抓贼也!” 随着他一声喊,从各个屋里窜出七八条汉子,每人掌中一条大棍。 锣声响,人声喊,曹操顿时就慌了,他心里有鬼不敢动手,赶紧转身欲逃。他哪知道,这锣是村里捉贼的信号,听见锣声,所有的人家都要响应。曹操举目观看,只见所有的柴房院落都有人奔出,都是村里的精壮汉子,密密麻麻一片。有拿棍子的,有拿锄头的,有拿耙子的,还有的抱着顶门杠就冲出来了! 此刻无法抵抗,曹操连忙上马。可是为了避免人注意,单镫已经摘了,好不容易爬上马,后背上就重重挨了一棍。没有工夫护疼,他赶紧纵马下土坡,哪知前面的村民已经截断道路,有人一顶门杠绊在马腿上,曹操连人带马翻倒在地。 冯芳与袁术在远处早望见了,都把剑拔了出来。 可是这帮村民有几十口子,而且气势汹汹毫不退让,他们不但冲不过去,眼看就要被村民包围。曹操摔倒在土坡上,直觉天旋地转,高声喊嚷:“别管我啦,你们快逃啊!”还不待他喊完,三五个汉子已经压到他身上。 “孟德!”冯芳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袁术乱挥佩剑抵挡棍棒:“走吧!再不走全完啦!”二人无可奈何,鞭鞭打马夺路而逃。 曾经统领兵马大战黄巾的曹孟德,就这样糊里糊涂落到这群村民手里,不一会儿的工夫就被捆了个结结实实。 第三章 九死一生的亡命之路 巧舌如簧 “说!你是不是凉州兵?” “你们大兵何时开到此处?” “少跟他废话,宰了他!” “你同伴去哪儿报信了?” 这群村民你一言我一语不住喝问,曹操听了个一知半解:似乎这帮人把我当成凉州部的军官了,赶紧张口辩解,可大家不住喊嚷,根本不听他解释。 “休要聒噪!一条人命关乎于天,且听他分辩,再作定夺。”这时那个之乎者也的人从后面钻了过来,这些村民还真听他的,马上静了下来。曹操连忙解释道:“我不是当兵的,只是过路客。” 那人笑道:“你休要蒙哄吾等,明明你与那兵在一处,以为我等目渺乎?”曹操想他说的是袁术,赶紧揶揄道:“他是洛阳出来的逃兵,我在路上结识的,不过同路而已。” “此言谬矣!现在之逃兵,逢人就抢,见钱就抓。”说着他掏出金簪晃了晃,“你与吾一簪,其质金,其色佳,其样美,若遇逃兵自当掳去。何独其不劫汝乎?必是你与他相厚耳!” 然后他又从地上拾起曹操的包裹,说道:“汝之马有镫有铃,然尽皆隐去,必是军官改扮也!吾言确之否?” 曹操这会儿真是欲哭无泪了,这家伙语无伦次但脑子却好使得很,真怕他们把自己当做西凉军的人,只得实话实说是从洛阳逃出,却不敢吐露自己的身份和名姓。那人听他说完,忽然细细打量曹操面庞,突然嚷道:“尔乃骁骑校尉曹孟德乎?” “不是不是!” “休复言!本官今晨曾到寺(衙门),功曹言洛阳逃官三人,将为大害。余曾观其图形,汝乃罪官之首曹孟德也!” 曹操的心当时就凉了,苦笑道:“厉害厉害……敢问您是什么官啊?何以出入县衙?” 那人骄傲地拍拍胸口:“吾乃此地亭长矣!” 汉家之制,郡下设县,县下有乡,乡中十里为一亭,推忠厚威望之民为亭长。其实只管十里地的治安,也无俸禄可言,根本就是不入流的小角色,曹操这条大船竟翻到了小河沟里。 那亭长招呼村民散开,挑了五个精壮的棒小伙子,押着曹操,牵着他的马,将其扭送官府。曹操叹息不已,眼瞅着就逃出河南之地了,竟被这样一个酸溜溜的小官抓起来,回顾往日那等欺瞒董卓,送回洛阳必定要开膛摘心碎尸万段。难道就没有办法了吗? 曹操被捆得结结实实,还有五个汉子押着,推推搡搡的,几步一个跟头,弄得披头散发,逃是必定不成了。他见那个亭长在前面领路,一步三摇故作风雅,越发的有气,便高呼道:“少歇!少歇!天路维艰,艰不可行,吾走不动矣。” 他本意是讥讽,哪知这样胡说八道反倒合了那亭长的心思,他扭头道:“吾听尔一言,知尔长途跋涉至此,少时去至寺中,难免桎锢之苦,且容尔再歇一时。” 料是这亭长在乡里有些威望,那些汉子听话,立刻摁他坐倒,几人也跟着席地而坐,取水袋喝水。 曹操心中生出一阵希望:这亭长也是通情达理之人,我若对之晓以利害,未尝不能脱身。于是慨叹道:“亭长大人,贵村也曾受凉州禽兽之害吗?”那亭长不理他,一旁的汉子却道:“那还用说吗?邻近几个村子都被那帮禽兽抢了,村民没活路皆逃奔他乡。我们村还算命大,亭长把全村的牛羊都贡献出去,又拿了许多钱出来才躲过一劫,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还会来。” “唉!亭长大人,您可知我曹操为何从京师逃出?” 那亭长依旧不理他,把脸转了过去。曹操见状又问身边汉子:“你们知道吗?”几人面面相觑。 “自董卓进京以来,废立皇帝,幽杀太后,屠戮百官,奸淫宫女。忠良之士无不被害,洛阳百姓逃无可逃。我告诉你们,劫掠你们这一带的西凉兵就是他董卓带来的。我之所以逃离京师,不单单是自己逃命,我要回乡举兵,来日杀奔洛阳勤王,解百姓倒悬之苦!”曹操语重心长道,“不想走至此处被你们拿住,这也是我命中注定大限将至。可是董贼不除,又要有多少人要无辜丧命,又要有多少村庄被毁百姓被害啊!”几个汉子听了不禁神伤,那亭长却依然不肯回头看他。 曹操又道:“董卓部下有一郭阿多,以杀人为乐,每每血洗村庄,必要将女子尽皆掳去,男子则斩尽杀绝悬头车辕。我真怕他杀到中牟一带,到时候你们可怎么办呢?” 诸人吓得脸都绿了:“这可如何是好。” “你们能否放了我?我一定举兵而来,救你们出水火!”曹操恳切地环顾他们,“这不光是为了救你们,也是为了救天下所有的穷苦人。若能铲除董贼,便能重整朝纲,今朝中已无宦官,我等臣子辅佐天下再修德政。大家就不用愁乱兵,不用愁劳役,不用愁灾荒了!你们不恨董卓吗?我可是董卓最想杀的人,我不会骗你们的……” 几个汉子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最后有一人对亭长道:“他说的也有道理,咱们是不是……”那亭长终于忍不住了:“嘟!他大言欺人也!今纵此人,衙役闻之想必追问,吾等何以答复!休听此人胡言。” 曹操仰面大笑。 “汝笑什么?” 曹操不答,兀自大笑。 “吾问汝笑什么?”那亭长生气了。 “我笑你不识时务,读书不通,学问不高,自作聪明!” “你胡说八道!”亭长终于被挤对得说了一句大白话。 “我没胡说,你就是个大老粗,你什么都不懂!”曹操继续激他。 亭长气得巴掌举起老高,又放下来,嘀咕道:“君子动口不动手,君子动口不动手……” “你算什么君子?你根本没念过书!” “我人穷志不穷,自幼熟读诗书,若不是家境贫寒身份低微,我早就当上大官啦!”亭长气得踱来踱去。 “你当不了大官,你连现在这个亭长小吏都不配!” “你、你、你……胡说八道,信口雌黄,满口喷粪,臭不可闻!”亭长气得跳着脚地骂,眼泪都快下来了。 曹操见他恼怒至极,转而和颜悦色道:“大人请坐,听我一言,我说两个亭长小吏让你听听,看看你是否可比。” “说!看你能说出什么花样来!”他一屁股坐下。 曹操清清喉咙道:“昔日秦时有一刘季,生于沛丰之地,也是个亭长。秦王嬴政暴虐无端,北筑长城西造阿房,征天下之民夫服徭役,十死七八惨不可言。刘季监押民夫,半路将人尽数遣散。到后来芒砀山斩白蛇起义,他入关灭秦,九里山十面埋伏诛项羽,最后一统天下。” “你说的乃是我高祖皇帝,下官区区凡人怎可及?”那亭长连连摇头,可是却已不似刚才那般气愤。 “好吧,高祖爷且不提,再说一个小吏与你听。”曹操又道,“昔日我光武皇帝潜龙之时,在昆阳大破王莽百万之兵。无奈伪帝更始嫉贤妒能,有功不赏仅命他经略河北,实有加害之心。那时候,河北出了一家反贼,名唤王昌,势力遍及幽冀之地。王昌传檄郡县,能擒我光武皇帝者,封邑十万户。我光武爷只得一逃再逃,后来被困蓟中,当时城内南门有一小吏,明知十万户的封邑近在眼前,却道‘天下讵可知,而闭长者乎?’打开南门,放走光武爷。后来光武爷灭王昌、定赤眉、诛隗嚣、收蜀地而一统天下。亭长大人,我且问你,若不是那区区小吏开门放纵,哪有你我现在所处这后汉天下呢?这区区小吏,你可能及?” 曹孟德三寸不烂舌说得行云流水一般,听得那亭长汗流浃背,如坐针毡无言以对,过来半晌才起身一揖道:“愧煞人也!愧煞人也!今世方乱,不宜拘天下雄俊!得罪了。”言罢亲自为曹操解开绑绳。 曹操连连道谢,言说定会举兵而回。亭长又将大宛马、青釭剑还给他,指引他南归之路。 曹操自度以一番说辞打动此人,恐不能长久,不敢逗留片刻,连忙打马而去,直奔出去十余里,离了中牟县界,才长出一口气。 第三章 九死一生的亡命之路 血洗吕家 曹操虽侥幸逃脱,心中却也忐忑不已,如此耽误了半日,不知袁术与冯芳逃到何处去了,恐已奔出甚远无可追赶。又想到豫州之地也在董卓掌握,官府檄文传递如飞,虽然孔伷为豫州刺史,不会加害族人家小,但终究也是一场麻烦。 想到这儿他鞭鞭打马不肯松懈。可是行出去不久,肚子又呱呱作响了。中午因为求食险些丧命,被缚紧张被纵兴奋,也就一时忘却,到了这会儿饥饿感袭来,实在是经受不住了。 他微微勒马,直觉腹部绞痛,虚汗直出,连后脊梁也直不起来了,便紧了紧腰带,一摸之下才想起,装着马镫、銮铃以及盘缠的包袱失落在那个村子了。抬头又见日头转西,再过两个时辰就将日落,现在身边连个伴都没有,无粮无水又无钱,这一夜可怎么熬过呢?他越想越发愁,越发愁就越饿,渐渐觉得浑身都没了力气。 浑浑噩噩之间,曹操脑海里突然浮现出少年时的景象,他与弟弟曹德在后花园里玩,玩着玩着突然饿了,从桑树上随手捋一把桑葚吃。红红的,甜甜的,吃到肚子里马上就有精神了。 可是现在没有桑树,严酷的西北风早就把一切吹拂得荒芜可怖。儿时的桑葚多诱人呢,印象中吃桑葚吃得最甜的一次是在父亲的友人吕伯父家,吕伯父叫什么名字来着…… 吕伯奢!? 一个名字突然从记忆深处漂浮上来。他猛地勒住缰绳,大宛马在疾驰间不知所措,一声长嘶,前蹄高高抬起,险些将他掀下去。曹操忽然想起,他父亲确有一位友人叫吕伯奢,是个普普通通的庄户,而他就住在中牟县南的吕家村。顷刻间,鸡鸭、胡饼、酒肉还有那桑葚仿佛在他眼前飞过——快快找到吕家填饱肚子! 可是会不会有些冒昧呢?曹操倏然想起,父亲上一次带自己去吕家做客时,自己才七岁。准确点儿说,自从父亲升任京官以后就再没有登过吕家的大门。现在想来,父亲或许是势利眼一点儿,怎么能富贵忘本呢?但是……当年的老交情总该有吧?我见面叫他一声伯父,他总得给我口饭吃吧? 想到这儿,他又打起了退堂鼓:我现在都三十多岁了,当初只有七岁,隔了这么多年他还能认出我来吗?也怪我自己没情意,从家乡到洛阳往来这么多趟,怎么就没一次想起去看看老伯父呢?曹操心中颇为矛盾,骑在马上自己同自己较劲。但最终,饥饿感还是战胜了廉耻心! 时辰已经容不得犹豫,虽然能确定吕家村在附近,可是具体的位置早就记不清了,只知道他家房后有一棵大桑树。既然如此,曹操便放开胆,尽量寻找有人烟的地方。就这样逡巡中,突见几间稀稀拉拉的房舍——又是被洗劫过的村庄。到这个时候,就只能碰碰运气了。他打马奔到近前,在残垣断壁之间寻找着生命的迹象。 没有……又没有…… 就在他即将放弃的时候,突然看到一堵倒塌的墙壁间,正有一团黑漆漆的东西,似乎是个人。 他走到近前,原来是个披头散发骨瘦如柴的老人,他背靠着断墙坐在地上,只穿了一件褴褛的破衣,腰上连条麻绳子都没有。 “老丈。”曹操喊了一声,见没有动静,“老丈!你没事吧?” “啊!?”老头抬了一下眼皮,证明他还活着。 “您知道吕家村在哪儿吗?” 老头眨么几下眼睛,干涩的声音回答道:“从这往东还有五里。” “多谢老丈指引。”曹操赶紧道谢,又闲话道,“这村里就剩您一个人了吗?” “嗯。” “其他人都逃难去了?” “嗯。” “吕家村还在吗?” “在,好好的,没遭难。”老头的声音里有一丝怨怒。 “多谢老丈。”曹操再次拱手道谢,但觉得他的样子不太对劲,问道,“您怎么不逃难呢?” 老头的眼睛一亮,突然抬起手指了指背后的断壁,呜咽道:“我无儿无女,老婆子砸死在这墙底下……” 眼前这等情景使曹操一阵悚然,觉得寒毛都立起来了。这老家伙是鬼吧!他二话不说打马便走,直奔到村圈子以外才把气喘匀。回头望去,老头还在那里卧着,已经是远远的一个小黑点。那不是鬼,那是人,他在等死……曹操又想回去帮他一把,但自己也是亡命之人,怎么有余力救他人呢?离吕家村还有五里地,到那里还要寻找吕伯奢家,而看天色已近酉时,别无选择,赶紧走吧。 为了天下大义,为了结束战乱,一定要铲除董卓!他默念着这个口号给自己提气,驳马奔东而去。 等真正到了吕家村,曹操发现自己根本不用向人打听,儿时的记忆历历在目。这个小村庄虽颓败了一些,人烟也略为稀少,但条条路径却没有改变,普通老百姓的日子周而复始,似乎始终是一样的。 他凭着孩提时候的记忆缓缓前行,过了片刻,一座独特的院落出现在他眼前——那院子里有一棵光秃秃的大桑树。 开门的是一个年轻人,穿着粗布衣裳,讲话颇为客气。曹操瞧他相貌与记忆中的吕伯父颇为相似,想必是子侄一类,却也不好冒认,只说要拜见吕伯父。 前院本就不大,吕伯奢似乎听见了,从屋中走了出来:“何人口称伯父啊?”曹操细细打量,见吕伯奢六十多岁年纪,慈眉善目,须发皆白,额头略有几道皱纹,瘦瘦的有点儿驼背,穿着一袭青色的粗布衣,蹬着草鞋——极其普通的庄稼老汉。 “伯父大人,您还认得小侄吗?”曹操赶紧跪倒。 吕伯奢打量半晌:“你是……” “我是曹阿瞒!” “曹阿瞒?”吕伯奢凝眉苦想,已经不记得。 “我是曹巨高的大小子,阿瞒啊!” “哦!”吕伯奢瞪大了眼睛,跺脚道,“哎呀!巨高老弟的儿子,你都……你都这么大啦。” 曹操连忙磕了头,吕伯奢赶忙搀他起来,招呼家人都出来。曹操记得他有五个儿子,但这会儿亲眼见到的只有三个儿子,一个儿媳。大家把他让到吕伯奢住的正房里,屋里陈设简陋,似乎还不如昔年所见。 “阿瞒,你父亲如何啊?”吕伯奢招呼他坐下。 “父亲他老人家安好,劳您挂念。” “二十多年没见了。”吕伯奢叹了一口气,似乎在感慨中透着点儿幽怨,“他现在还在京里吗?” “告老还乡了。” “告老了?他竟然也有服老的时候,呵呵呵……”吕伯奢抿嘴一笑,“多要强的一个人啊!” 是啊!父亲这大半辈子都在设法往上爬,哪怕用逢迎贿赂的手段,也要问鼎三公。曹操还在胡思乱想,忽听吕伯奢又问:“听说你也当官了,还领兵打过仗?” “是。”曹操不敢多提自己的事。 “出息啦!仕途上还算顺心吗?” “倒也罢了。”曹操赶紧转移话题,“您老人家身体可好呀?” “大病不犯,小病不断,倒也将就了。” “我记得昔日我来时,见过四个兄弟,后来听爹爹言讲,您又得一子。今日怎么就遇见三位兄弟呢?” 这句话断不该问,一问便触了老头的伤心事。吕伯奢黯然道:“先帝爷修西园,老大被征去做工,走了十年没回来,不知道埋在哪块砖下了。闹黄巾的时候,老二投军,死在河北了。剩下老三这两口子当家,可至今也没养下个孩子。老五还小也罢了,就是老四叫我操心,家里穷,娶不上媳妇。” “家中烦恼不少呀!”曹操也叹了口气,“我今日不便,回去对父亲说说,帮帮您老人家的生计。” “不必啦!像我们这等种地的,现在谁家不这样呢?”吕伯奢摆摆手,“咱就算不错了,西面五六里的俩村,前些日子都叫西凉来的土匪给烧了。要不是咱这地方偏僻,也早就完了。” 曹操连连摇头:“这地方恐也不安全,等过几天我派人来接您。干脆一家子迁到我们那里去,我弟弟在家料理有方,如今有钱有地,照顾老伯一家算不得什么。” “不必啦!我在这儿住一辈子了,还舍不得离开呢。” “这兵荒马乱的,不为您自己想,也需为儿孙想。” 他这么一说,吕伯奢倒是有些动心,踌躇片刻道:“什么搬不搬的,贤侄能有这片心,老朽就感恩戴德了。” “这不算什么,您去了,还能给我爹添个伴呢!到时候老兄老弟叙叙往事,也是一乐……”曹操还想再说几句,但觉腹内绞痛,已饿得无法忍受,只得红着脸道,“伯父大人,此刻家中可有什么吃食?” “啊?” “小侄自洛阳跋涉至此,到现在粒米未沾,实在是饥渴难当。” “哎呀!为何不早说?”吕伯奢连忙招呼儿子媳妇做饭。 曹操也顾不得这许多了,跟着摸到灶房,先讨了半碗粗麦的剩粥、两块干胡饼,一股脑儿全塞了下去。 “瞧你竟饿成这样!且到屋里歇歇吧,等晚饭做好叫你起来吃……小五,把驴牵过来,我去张大户那里沽些酒来。” “爹,还是我去吧!”吕小五劝道。 “晓得什么?如今是荒年,你去他岂肯给?我一把年纪面子大,他不好不给的。” 曹操插言道:“老伯不要麻烦,酒便算了吧。” “不行,今天高兴,你不喝我还喝呢!”他接过儿子牵来的小驴,又笑道,“歇着吧,我去去就来。”说罢他骑上驴走了。 见吕家昆仲忙准备吃食,曹操便要也拿起菜刀帮着切菜。吕三忙抢过去,笑道:“曹大哥且去歇歇吧,我看你气色不好,眼圈都黑了。” 是啊,连续赶路一天一夜了。曹操道了声谢,便回到房里和衣而卧,闭上眼睛:吕伯父一家可真好啊!天下世事难料,我家富贵他们贫,反倒是贫的帮了富的。人皆道人穷志短,其实不然,从古至今都一样,还是平民百姓比当官的有人味啊。等我回到谯县,一定得把这家人接走,以后好好报答他们的恩德……正在似睡似醒之间,一阵霍霍的细微声音传入了他耳轮中。 什么声音?如此奇怪……霍霍……霍霍……磨刀声! 曹操猛然坐了起来,他感到情形不对:无缘无故磨刀干什么?我刚才切菜了,菜刀锋利得很,根本用不着磨啊!莫非……是要杀我? 他赶忙起身,蹑手蹑脚来到门边,轻轻推开道缝。只见吕四与吕小五正蹲在院子里磨一把锋利的尖刀,那可绝对不是切菜用的。磨着磨着,吕小五抬头,高声问道:“四哥!你看够快吗?” 吕四狠狠地拍了弟弟的头一下:“你小点声音,别把人吵醒了。” 吕小五微微一笑,压低了声音:“我看不必捆上杀了,咱们哥仨一起上,还制服不了吗?” “你想得也真简单,一刀杀不死,等闹起来你就傻了。” 曹孟德在屋内越听越恼怒:现在的人是外表忠厚内藏奸诈,原来要害我的性命。难怪那老儿不细问我的去向,原来他知道我被朝廷缉拿,想必这会儿定是寻亭长乡勇去了。不就是我们升官发财忘了你们吗?竟然要下死手,真是一窝子狼!好啊,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既然你不仁,休怪我不义啦! 他不声不响轻轻将青釭剑拉了出来,深吸口气,猛地一脚把门踹开。吕家兄弟吃了一惊。房门口到他们蹲的地方不足丈远,曹操一个箭步窜过去,狠狠将剑刺入了吕小五的胸口,随即一拔,鲜血似箭打的一般窜了出来。吕小五白眼上翻,一声未出就趴下了。 “弟弟!”吕四抄起地上的刀,像疯子一样朝曹操猛刺。曹操左躲右闪,脚下猛然一踢,正蹬在他迎面骨上。吕四就势前扑,把刀往前捅。曹操何等伶俐,往右一闪身,左手抓住他的后领,右手青釭剑架住他脖子,使劲一勒——又一条人命当时结果。 吕三媳妇听见响动,从灶房出来,瞧了个真切:“杀人啦!杀人啦!”曹操一惊,生怕引来四邻,抢步上前一剑劈去,竟削去那妇人半个脑袋。 还有一个!曹操屋里屋外找寻不见,忽听东面有响动,立刻奔去。绕过堂屋,只见吕三攀住墙头正欲翻墙逃命。曹操并不说话,攥住他后腰,使劲一翻,吕三立时摔了下来。他脑袋磕在地上,疼得打了个滚:“杀我们作甚?”曹操哪肯理他,一脚踩定,双手抱剑,剑尖朝下,狠狠钉了下去——吕三腿一蹬,也完了。 四口人杀完了,曹操累得嘘嘘带喘,擦了擦头上的冷汗,忽听后院还有异声,马上警觉起来,赶紧拔起剑再奔后面。耳听声音越来越近,曹操举起剑准备刺,转过堂屋,却见大桑树下捆着一口猪! 曹操松了口气,自言自语道:“什么时候了,他们还有心杀猪。” 等等! 杀猪!?难道……曹操猛省:“我杀错了!我杀错了!他们是捆猪杀猪,不是对我下手!”他快步跑到吕三身边,只见血泊淌淌,哪还救得活?再跑到前院,见吕四喉咙仍兀自喷血。 他推着吕小五的身子:“小五!小五!”一点儿反应都没有。抬头又见灶房前,满地都是吕三媳妇的脑浆……完了,全完了…… 杀人的时候不觉什么,可是面对四具惨不忍睹的尸体,恐惧随着懊悔接踵而至,仿佛这几个死人随时都会起身扑过来! 管不了这么多了,跑吧!曹操宝剑还鞘,解下大宛马,匆匆忙忙出了院门。好在吕伯奢家四下无邻,天色又已渐渐转黑,他想要快走,却因为忐忑,连爬了三次才跨上马,哆哆嗦嗦抖开缰绳往村外逃去,慌慌张张跑出甚远才发现自己走错方向,匆忙掉头向南而行,本该穿村而过,却再不敢进去,从外面兜了个圈子。 如此一耽误,太阳已落山了。他按捺着忐忑的心情疾驰了二里路。忽然间,见前方有一骑在乡村小道上颤颤巍巍而来——吕伯奢沽酒而回。他心中一阵不安,但立刻镇定下来,意欲趁天暗纵马而过,却听对面道:“是阿瞒贤侄吗?”曹操差点从马上掉下去,眼见吕伯奢横驴拦住,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贤侄啊,莫看天色晚了,但我一猜就是你。我们整个村子都没这么一匹高头大马。哈哈哈……”吕伯奢大老远认出曹操,颇为得意,从腰间掏出酒葫芦又道,“你这孩子不对,怎么这就走了,难道嫌我打酒慢了?回去吧!我叫小五他们杀猪了,你要是不吃就走了,岂不白费我这番美意?” 避无可避,曹操只好引马到了他面前,稳住心神道:“还是不叨扰老伯了。” “谈不到叨扰,吃罢饭你早早睡下,明天也好继续赶路。”说到这儿,吕伯奢叹道:“唉……你这孩子心太重,不就是在我这儿吃顿饭吗?虽说咱们多年没往来了,但昔日的情义总是有的。你从这村口过能够想起伯父我来,我就知足……” 曹操开始还紧张,可越听越觉悔恨:我这是怎么了?人家杀猪款待我,我怎会这样脏心?少时间老头子回去一看,家破人亡,一把年纪他可怎么活呀!会不会……霎时间,问路时那个状若死人的老丈出现在脑海里,那老头别无亲人,倚在老婆子的死尸前面等死……他越想越觉得凄惨。 “贤侄,怎么了?” “与其让他再受一顿惊吓和悲苦,以后行尸走肉般遭受折磨,倒不如把他也……”曹操思索着…… “为何不说话?你有心事?” “伯父,阿瞒对不起您和您的一家啦。” “何必又说这等话呢。”吕伯奢摇摇头。 “哎哟!伯父,您看那边来的是谁?”曹操顺手向他身后指去。 “谁啊?” 一瞬间…… 吕伯奢猝不及防,一声都没出。随着青釭剑从他腹部拔出,他缓缓地伏在了驴背上。那匹小驴似乎对发生的事情浑然不知,感觉缰绳拉得不紧了,便放开蹄子驮着主人的尸体,颠颠而去…… 天已经黑了,曹操驻马矗立在那里,眼睁睁瞧着那骑小驴渐渐走远,消失在夜幕之中。宝剑再次还鞘,悲凉感随之而来……一家子就这样毁了。怪谁呢?身逢这样的险恶世道,只好宁教我负他人,莫叫他人负我了…… 他驳回马来,乘着夜色奔南而去,所有的疲劳感、饥饿感、恐惧感都不见了,脑子里一片茫茫然,只有不停地赶路,玩命地催马奔驰。初冬的凉风呼啸在他耳边,他听起来就像是鬼哭狼嚎。 天黑了…… 天亮了…… 天又快黑了…… 当曹操来到谯县西乡的时候,脸上已经丝毫没有血色了。但是没有选择,他必须尽快带着全家人迁徙,不知道什么时候,董卓的人就会到此,禽兽就会到此……禽兽?曹操不由咕哝道:“滥杀无辜,我自己又与禽兽何异。” 终于到家了,眼前却是一大片空屋。 曹操浑身的血顿时涌到了头顶:人呢!? “爹爹!弟弟!吾妻吾儿!你们都在哪里呀?不要与我玩笑啊!”他纵马在庄园里驰骋,四下里空无一人,连家丁仆僮都不见了,“出来啊!你们都出来啊!不要吓唬我了……难道这就是报应吗!” 他的精神崩溃了,撕心裂肺纵马狂奔,疯颠颠地大喊大叫。可连一个人影都未呼唤出来。身心的双重煎熬终于将他彻底压垮,霎时间感觉天昏地暗,手底下一松,信马由缰而走。 迷迷糊糊的,只见孤零零山间一个篱笆院,外面站着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似乎在呼唤他的名字。曹操眼前一黑,从马上摔了下去…… 第三章 九死一生的亡命之路 舍命全交 两碗热粥灌下去,曹操的脸上有了血色,一股柔和的暖意自胃腹升上来,似乎打通了身上所有的痉挛。秦邵见他醒来总算松了口气:“你可真吓死我了,怎么折腾成这副模样?” “亡命之徒活着就不错了。”曹操嘴唇干裂,喉咙生疼。 “你也真够硬的,这一路奔回来还真有命。”秦邵笑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 “我家的人都哪儿去了?”曹操突然想起。 “都搬走啦。” “搬走了?” “你别急,躺下躺下……前些日子西凉土匪闹得厉害,颍川郡遭了难,你爹觉得咱沛国也不安全,就率领你家的人迁往陈留去了。” “陈留?”曹操狠狠捶着自己的腿:早知如此,直接东奔陈留好了,何必回来走这么一遭,几经劫难且不提,还错杀了吕家人。 “我就不明白了,中原之地哪儿来这么多西凉土匪。听说还接连换了俩新皇上,这么多地方遭难,你们这些当官的都是干什么吃的呀?”秦邵抱怨道。 “哼!骂得好,我们就是欠骂,吃饱了撑的引狼入室。”曹操越想越有气,便把何进招引董卓进京,废立皇帝等事都跟秦邵讲了。 “他妈的,像这样闹下去,豫州不就快完了吗?”秦邵一拳打在卧榻上。 “岂止是豫州,天下都快要完了。我这次逃出来,就是要招兵举义,杀到洛阳诛灭董贼。”曹操说到这儿,眼神忽然黯淡下来,“我们族里的人都走了吗?” “走了。刚开始你们家先走的,带着金银之物,当年那些乡勇算是派上用场了,刀枪棍棒护卫着,你放心吧。”秦邵叹了口气,“你爹一走,其他各房的人都逃了。分家的分家,争东西的争东西,最后一哄而散,往哪儿去的都有。” “树倒猢狲散啊。”曹操冷笑一声,“看来我是空走一遭,指望我那帮自私自利的亲戚是不成了。” “孟德,你也别深怨他们,兵荒马乱的谁不怕?夏侯廉也带着一家子也走了。” “什么?夏侯家也走了。”曹操闻听夏侯氏也走了,心彻底凉了,“我举义之事恐怕难矣!” “莫急,此间丁家兄弟还在,他们定会帮你。我已叫儿子到他家庄上寻人去了。说不定一会儿丁斐就来接你,我这里太过简陋,你住着也不舒服。”秦邵说着环顾他这间矮小的茅屋,又道,“跟丁家兄弟说说,咱们一道奔陈留和你家里人会合,就手闹起来了。我也跟着去,跟姓董的那个老王八蛋拼了!” “多谢伯南兄。” “谢啥?你帮了我多少年,也该我出出力啦!”秦邵说的倒也不假。当初曹操族里四叔曹鼎抢占穷人田地,秦伯南一条大棍打到曹家,被擒之后多亏曹操相保才没遭曹鼎毒手。后来不仅还了地,曹操兄弟还时常周济,秦邵这才有钱娶妻生子。“我没别的本事,就是有膀子力气,上战场好好跟西凉贼干几仗,倒也痛快!” 他话刚说完,柴门一开,秦邵的妻子左右手抱着俩孩子进来,对丈夫嗔怪道:“你嚷啥啊?丫头都吓醒了。离着八里地都听得见。就这样还惦记举兵,啥都没干就全让人知道啦。” “我嚷两嗓子,痛快痛快还不行?” “跟个驴似的吵不吵?孟德兄弟身子还弱着呢。” “撂不倒的汉子还怕吵,你以为都跟你们老娘们似的?” 曹操躺在那里,瞧他们夫妻斗嘴倒也有趣。秦邵抱过一个孩子转身道:“孟德,这是我们老二秦彬,四岁了,你还没见过吧?” “没有,这几年没回来,秦大哥已经是子孙满堂啊,大嫂抱的那小子呢?” 秦邵哈哈大笑:“那是个丫头,去年刚养的,我这家里没个像样衣服罢了。” “你家老大真儿呢?六岁了吧。” “到丁家叫人去了。” 秦大嫂又插口道:“你这人也真是的,真儿那么小,大晚上的叫他一个人出去。” “你一个女人家懂什么?年少多历练,长大了才能成个汉子!” “你这大嗓门,别嚷啦!说点儿正经事吧。”秦大嫂正容道,“昨天正午来了一伙人,到孟德兄弟家去过,骑着马带着刀,恐怕来者不善。转了两圈,瞧没有人,又都走了。” “这必是董卓的檄文到了,看来这里也不安全了。”曹操叹口气,“现在谯县县令是谁?”秦邵眼睑一垂:“桓邵……” “啊?!”曹操皱起眉来。当年他为救还是歌姬的卞氏,打死桓邵家人,得夏侯渊替罪得脱,曹洪每每寻故到桓家滋事,仇越结越深,“桓邵与我家有怨,他一定要借这个机会置我于死地。” “别怕,少时丁家兄弟就到。你往他家庄子里一待,姓桓的虽是县令也不能将你如何。”秦邵边说边拍着怀里的儿子,“孟德你赶紧再睡一会儿,等他们来了好赶路。” 曹操点点头,也想休息休息了,但是刚一闭眼,吕家五口人的尸体便浮现出来。可是一睁眼,却见秦邵夫妻儿女其乐融融,而自己却形单影只,卞氏与曹丕留于洛阳虎口,丁氏与曹昂远在陈留。他怎么待着都不舒服,心里别别扭扭的。 就在这个时候,外面突然声音嘈杂,马嘶人喊,曹操颇感振奋,料是丁家昆仲到了。哪知细细听,却有人大呼:“奉令搜查,里面的人出来!”却是桓邵手下的衙役到了。 “孟德,你躺下,我出去应付应付。”秦邵说着披上衣服,小心翼翼推开房门去了。秦大嫂紧紧抱住俩孩子,哄道:“别出声,爹爹一会儿就回来。”曹操料情势不好,坐起身来左摸右摸,找到了他的青釭剑,侧耳倾听外面的动静。 只听一个粗重的声音道:“奉县令大人之命,搜查本乡。” 秦邵故意大声打了个哈欠:“这大晚上的,搜什么呀?” “现有朝廷反官曹操脱逃。小的们,给我进去搜!” “别闯别闯!”秦邵喝住他们,“我女人还没穿好衣服呢。这大黑天的,你们在院里搜搜也就罢了,搅得我们睡觉都不安生。” “叫你女人快点穿。” “我说这位老爷,您别嚷!我孩子还小,一会儿吓哭了不好哄。” “少说这些没用的。” “有用的我也会说啊……这有几吊钱,您老几位打几碗酒喝,且让我孩子睡个好觉吧。”秦邵本是个急脾气的,今天却也耐着性子与他们周旋。沉默了一会儿,只听那个粗重的声音又道:“好吧,你这穷鬼倒也不吝啬。我带人走,你抱着婆娘崽子安心睡觉吧。” “谢老爷您恩典。” 曹操松了口气,刚要躺下,又听一个声音道:“屋后有一匹高头大马!”——大宛马暴露了! 果不其然,那个首领起疑了:“你这穷耕夫哪来这么一匹好马?家中还有别人吗?” “没有,没有,您快走吧。” “你闪开,我要进去看看。” “大晚上的,您就回去歇歇吧,屋里没别人,我婆娘还没穿衣服呢。”秦邵还是设法阻拦。 “他妈的!就是光着屁股今天我也得进去。少跟我遮遮掩掩,老子今天搜的就是曹操,再拦着我一刀劈了你!” “我就是曹操!”秦邵出人意料地喊了这么一嗓子,紧接着外面稀里哗啦打了起来。曹操恐怕秦邵吃亏,赶紧挺剑冲了出去。只见三个衙役模样的人围着秦邵打斗,而院外还有六个当兵的,几个人都举着火把挎着刀,当中有个人插手而立,似乎是个头目。 先下手为强,曹操冷不防蹿到一个衙役身后,“扑哧”一剑将他捅死,嚷道:“我才是曹操,来呀!”那六个当兵的当时就慌了,各自抽刀跳过篱笆,奔曹操而来,顿时打作一团。 秦邵是个笨把式,又赤手空拳,但他人高马大力气十足,今天为了掩护曹操被这帮衙役骂急了,可就起了拼命的心。他怒气冲冲,一手揪住个衙役,使劲一提扔起足有半人多高!那衙役大叫一声,仰脸摔出去,把篱笆墙砸倒一大片。紧接着秦邵一拽,又将扑过来的另一个衙役掀倒在地,随即狠狠一脚,正中他裆下,那人疼得连姥姥都叫出来了。顷刻间两人被打得爬不起来,那个头目瞧得真真的,心里甚是害怕,又见秦邵奔自己而来,赶忙抽刀在手,还未举起,就被秦邵一脚踢飞了。秦邵怪叫一声将他扑倒在地,一双大粗手使劲掐住他脖子:“他妈的!你敢骂我,我掐死你!” 曹操这边却颇为吃力,六个兵都拿着刀,自己只有躲闪无法还手,虚架着剑左躲右闪。一会儿面前受敌,一会儿脑后生风,刀刀都贴着脖子过去,他害怕四面受敌,赶紧挥剑退到了墙边。六个兵立时围上,正要猛攻,忽听后面的头领喊着“救命!”两个人立时窜过去,照着秦邵后背便砍,霎时间一阵血光。 秦邵连中两刀,兀自不肯松手,直听掌中咯咯作响,那头目已被活活掐死。但他自己也已经站不起来了,两个兵不敢松懈,对着他继续砍。曹操瞧得心急如焚,但是四个对手依旧猛攻,自救不及哪里管得了?就在这个时候,又一阵马蹄奔忙,自西面赶来十多骑,打着火把也手持钢刀。为首两骑,前面是丁冲丁幼阳,后面是丁斐丁文侯。 曹操精神大振,高叫:“快救秦大哥!” 丁氏兄弟不怠慢,带着手下人纵马而上,瞬间将那两个兵剁为肉酱。敌对曹操的四个人再不敢交手,纷纷夺路欲逃,可两条腿怎比得了马?皆被丁家的人砍杀,两个在地上翻滚的衙役也被补了一刀。 “秦大哥!”曹操跑到近前观看——早已经没气了。 秦大嫂抱着俩孩子冲到丈夫尸体边:“当家的!你不能死啊……我的天啊……”她这一哭,自丁家马队里蹿下一个男孩,也伏到尸前哭着叫爹——正是秦邵的长子秦真。 曹操挥手给自己一巴掌:我真是不祥之人,吕伯奢一家被我误杀,现在又连累死一个好兄弟。秦大嫂带着这三个未成丁的孩子,这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呀。 丁斐凝视秦邵尸体良久,叹息道:“大嫂,现在不是哭的时候,得赶紧把这儿收拾一下,尸体都掩埋了。若官府发现还要有一场风波。”说罢,吩咐手下到院子后面挖坑,准备掩埋尸首,特别嘱咐挖两个,一个小的单独给秦邵,另一个大的打发那帮死鬼。 他兄弟丁冲是个酒鬼,哪怕到这等凄惨的时刻,还是掏出酒葫芦狂饮,半天才道:“孟德,你要去陈留举兵吗?” 曹操沉重地点点头,眼睛始终望着秦邵的尸体。 “大哥,咱们散了家产,同孟德一道去吧?” 丁斐听他兄弟这么说,不禁皱起了眉头。 他们丁家这份家产着实不薄,庄园划得广远,而且高垒院墙,里面耕种、纺织、酿造俱全,可谓是闭门成庄的豪强地主。丁斐不似他兄弟那般开通,生性吝啬好财。平日里铜钱恨不得绑在肋条上,让他舍弃这么大的一份产业,他哪里肯依。 丁冲知道兄长的脾气,劝道:“文侯,这豫州乃是四战之地,不宜久留。虽然咱有院墙有家兵,但若是刀兵四起,此间就是战场,这份家业你早晚也得舍弃啊!”丁斐不置可否,支吾道:“此事回去再议。” 秦大嫂哭了许久,只得搂着三个孩子,眼睁睁瞧人家把丈夫的尸体拖走。曹操劝道:“大嫂,伯南兄因我而死,以后我照顾您跟孩子。你们在此无依无靠,我看暂且搬到丁家庄。日后我带人接您到陈留,跟我那媳妇待在一处,也还方便。” 秦大嫂擦擦泪水,看一眼身边的秦真,瞧瞧坐在地上的秦彬,又瞅瞅怀里抱的丫头,凄然道:“兵荒马乱的,你们又要干大事。我一个女流之辈,岂能再给你们添麻烦?你们若是可怜我,便把这三个孩子带走,给他们口饭吃也就罢了。” “您别这么说,孩子我们自然要拉扯大,将来还要让他们出人头地。”丁冲走了过来,“但您也得保重,跟我们走吧。” “好……好……”秦大嫂理了理发髻,将怀里的丫头交到丁冲手里道,“你且帮我抱孩子,我进去收拾些东西。” “娘!我帮你。”秦真嚷道。 “不了,你在这儿看好了弟弟。乖乖听曹叔叔的话,一定记着!”说罢颤巍巍绕过篱笆墙,进屋去了。曹操与丁斐来到院后面,帮助手下人把那十个当差的埋了,将土踩平,又随意撒上一些枯草。待到葬秦邵时,曹操实不忍看了,低头走开。哪知来到前面,却见丁冲一手抱着丫头,一手举着葫芦正往秦真嘴里灌酒。 “你干什么呢?”曹操一把推开。 丁冲把葫芦一揣,笑道:“这小子也大了,该学着喝酒了。” “别胡来,秦大嫂呢?” “还没出来呢。”丁冲说完这话方悟事情不对,忙跑进屋看——她已用菜刀自刎。秦邵尚未埋好,又将秦大嫂抬出来与他同穴而眠。孩子们哭得昏天黑地,曹操搂着秦真劝道:“别哭了,以后我拿你们当我的亲生的一般待,走吧!”一行人叹息着各自上马,回头望了一眼那黑漆漆的茅屋。半个时辰前还其乐融融,转眼间就烟消云散了。 小秦彬伸手指着敞开的屋门哼唧道:“门……门还没关呢。” 在曹操身前的秦真道:“弟弟,家都没有了,还管门做什么?” “家里还有许多东西呢。”秦彬又哭了。 不知秦真是不是被刚才的酒灌晕了,竟大声道:“钱财家什不过身外之物,你我兄弟能活着便好。将来若能做一番事业,什么好东西弄不来?”这话哪里像一个六岁孩子说的。曹操暗暗称奇:此子聪颖过人,何不将其认作螟蛉义子,改叫曹真,交与丁氏抚养呢?忽然又见丁斐仰天大笑:“哈哈哈,我还不如一个六岁的娃娃呢!也罢,秦大哥既学左伯桃舍命全交,我就学一学孟尝君散家为友。孟德,这里的田产地业我不要了,回去挑选精壮之人与你同往陈留招兵举义!” “这就对啦!”丁冲高兴,又喝了口酒,“不过,我不同你们去。叔父尚在洛阳,我要入京照顾他老人家。”丁氏兄弟的族叔乃是任过司徒的丁宫。 “人皆东逃,唯你西进,是不是喝多了?” “哼!我到京师若能救出叔父最好。若不能便留在洛阳逆来顺受,且喝一喝他董卓的酒,说不定日后还能帮孟德的忙呢!”他说罢将酒仰面喝干,又慨叹道,“把家散了真可惜。” 丁斐嗔怪道:“我都舍得了,你却又道可惜。” “金银财宝不算什么,我那几十坛好酒啊!”说着他竟流下泪来。 “快走吧!”曹操一抖缰绳,“我若日后富贵,一定让你喝个够,喝得你活活醉死。”一行人鞭鞭打马,直奔丁家庄去…… 第四章 招兵买马征讨董卓 散资之议 有人相助,从豫州到兖州的行程便一路平安。 数日后,曹操就带着丁斐等从人到达了陈留郡。令他始料不及的是,在离着陈留县还有十里的鸣雁亭,就受到了隆重的迎接。 曹操骑在马上,远远就见旗帜招展,兵丁整齐,郡县全体官员列立驿道两旁。正当中有一位中年官员,头戴委貌冠,身穿深服,肩披青绶,腰横玉带,相貌憨厚,笑容可掬——正是东郡太守张邈。 张邈字孟卓,是曹操多年的朋友。长期以来,在解除党禁、打击宦官的斗争中,他始终与曹操站在同一战线上,特别是在何进当政的那段日子,两人的交往更是愈加亲密。董卓进京后,张邈也以假意逢迎的策略骗得其信任,被外放为陈留太守。 曹操见他以这样隆重的队伍迎接自己,受宠若惊,赶紧下马跑了过去:“孟卓兄,别来无恙啊!” 张邈笑呵呵走到近前:“可把你给盼来了,老伯父爱子心切,日日都在向我打听你的消息啊!” “小弟家人承蒙你照料。” “见外了。”张邈拱手相让。 曹操环视着两旁的官员:“小弟何德何能受此隆重之礼。” “你今到此,愚兄添一膀臂,举义之事可就矣!”张邈招呼着众官员,“这位就是当年威震黄巾的曹孟德!”他这一声喊罢,两旁的官员纷纷一揖到地,颇为恭敬。 曹操赶紧作了个罗圈揖,抬头又见弟弟曹德也来了,兄弟相见甚为喜悦。曹操又将丁斐引荐诸人,大家也不上马,与张邈说说笑笑往县城而去。 “要说董卓倒也慷慨,竟给了我这么一个太守之职。”张邈说这话的时候带着笑,似是嘲讽又似是感激。 “要说董卓一心败坏大汉之天下我不信,他确有带兵之才、用人之胆,而且还有心思重振朝纲。”曹操郑重道。 “哦?”这种说法倒叫张邈十分意外。 “但是董卓不通天下之势。”曹操摇头叹道,“自我孝桓皇帝以来,天下黎庶穷苦民不聊生,先帝更是恣意享乐不思国政。黄巾之乱民生凋零,朝廷既铲除小人,就应当兴宽柔之道,与民休养生息。在生灵嗷嗷百废待举之际,董卓却横行刚愎私自废立,这岂不是杀鸡取卵?” 张邈理解了曹操的意思,也点头道:“沉疴之人难受猛药,饥馑之徒不堪硬食,这就是武夫当国的害处啊。” “岂止是如此?最可恶的乃是他视人命如草芥,滥杀无辜,河南、颍川之民深受其害。”曹操语重心长道,“孟卓兄,我从洛阳逃出的这一路上,到处是残垣断壁,百姓死走逃亡。泱泱中原之地,竟然被董卓的兵马糟蹋成一片废墟。长此以往社稷将危,为了我大汉江山之国祚,必须铲除此贼!” “你还不知道吧,袁绍在渤海、桥瑁在东郡、袁遗在山阳招兵买马准备举兵,还有我弟张超也在广陵筹划军事,众人同心协力便可以声势大振,咱们也得尽快行动了。但是……”张邈停下了脚步,“不怕贤弟你笑话,愚兄实在不是治军之才,行伍之事还要多多偏劳你了。” “小弟自当尽力,不过义旗高举之时,你可要出来做统帅。” “我!?为政教化抚慰百姓愚兄还行,领兵打仗嘛……”张邈苦笑道,“只怕我有那个心,却没那个力。” 曹操瞧他一脸无奈,忍俊道:“孟卓兄误会了,小弟并不是让你冲锋陷阵。我如今乃负罪之人,洛阳朝廷严令缉拿的要犯。由我做一郡兵马统帅,无名无分岂不成了土匪头了?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难成……” “那好吧,愚兄便勉为其难。”张邈欣然允诺,但是脸上的笑容却渐渐褪去,“可是招兵的事情却不好办。虽然到任以来我已经调集郡兵,但是毕竟捉襟见肘。现在莫说去打董卓,只怕董卓来攻咱都难以自保。陈留虽为兖州首郡,却也不是富庶之地,特别是当年黄巾之乱,皇甫嵩与张角部曲几番作战于此,民生凋敝,户籍减半。” “可招颍川流民至此。” “这我也想过,”张邈说着停下不走了,转脸瞧着曹操,“但如今是荒年,钱粮不足就招不到人。流民一旦大量涌入反而会滋生事端,进而危害我郡。” “难道不能寻此间豪强富户募集钱粮吗?”曹操没觉得这有何难,“莫说别人的财产,就是我父亲的财货也够武装个两三千人的。孟卓兄谦谦君子太过客套,其实不必待我前来,大可以与他老人家先议此事,想必我父定会……” 这话未说完,就感觉身旁的曹德拉他的衣袖并故意咳嗽了两声。 曹操颇感诧异,便住了口。曹德却趁机接过话茬道:“张郡将事务繁忙,兄长不要多延误。以小弟之见,咱们还是上马而行,速速回城,待我们父子相聚详加叙谈之后,再往郡府商议大事。” 曹操何等聪明,一见弟弟把话收回去就知道必有内情,赶紧打圆场道:“子疾说得有理,咱们别在这里耽误工夫了。我先到父亲跟前尽孝,然后再寻兄长谈为国尽忠之事。” 这句话说得诙谐,张邈一阵莞尔,众人便各自上马齐奔县城而去。曹操悄悄靠到弟弟马边,低声问道:“怎么了?” 曹德苦笑道:“募集财货之事张孟卓已经跟咱爹提过了。老爷子如今犯财迷,不肯掏钱呐!” 曹操刚才把大话说到天上,老爹却早已驳了张邈的面子,不禁一阵脸红,又跟弟弟嘀咕道:“咱爹那么疼你,你就不会劝劝他吗?” “我劝不动呀!你去试试就知道了。” 曹操进城后来到家人临时栖身之所,一看之下更觉惊诧。张邈可谓款而待人,早将他一家子安置在陈留县城里最好的房舍,这套宅院虽不甚精细,但大小已远胜曹家在京师的那套;因为曹操是出逃之人,为了以防万一,张邈又派郡府的差役来保护他家眷的安全,甚至还分了一些自己的家丁仆妇过来伺候他们起居饮食。 眼瞅着丁氏、曹昂、曹安民围在眼前,夫君、爹爹、伯伯地叫着,曹操却丝毫高兴不起来。人家张邈这么周到地照顾自己家小,可老爹竟一毛不拔,这太让人无地自容了。曹操与亲人们闲话了几句,便拉过小管家吕昭:“我父住在哪里?快带我去!” 曹嵩这段日子苍老了不少,头发差不多全白了。西凉兵横行劫掠打到颍川,他怕那些禽兽再前行一步杀到沛国,赶紧收拾金银财宝,撇下族人迁往陈留避难。这一路上的颠簸倒也罢了,只是精神上的紧张承受不起。一怕凉州兵突然出现危及性命,二怕护卫的家兵乡勇谋财害命,三又怕张邈乘人之危侵占财货。好在一切称心如意,他才松口气。 “爹爹,孩儿不孝,让您受颠簸之苦了。”曹操见了父亲,慌忙跪倒磕头。 “逃出来就好,逃出来就好!”曹嵩很激动,“只要你来了,我就彻底踏实了。” “您老在这里住得可还安心?” “吃的喝的都好,倒也罢了。”曹嵩虽这么说,但脸上的表情却显得不甚安心。 “董卓占据朝堂私自废立,西凉兵到处为虐侵害黎民。孩儿这次逃出洛阳,所经颍川之地满目疮痍,真是国之不幸啊。” “别想那么多了,你来了就好。咱们平平安安比什么都强。” 曹操感觉到父亲是在故意转移话题,才明白这张弓确实不好拉,干脆挑明话题:“爹爹,您今后有何打算呢?” “这个嘛……陈留这地方毕竟离河南不远,河北之地袁绍备战,济北鲍信也在招兵,万一打起来这地方也不安全。咱们应该东去青徐沿海,或者南下荆襄渡江避难。那时候咱们寻一处妥当的地方,购置田宅高垒院墙,雇佣当地乡民耕种纺织,可待乱世清明。” “若是董卓得胜,东至兖青,南下扬州,大肆兴兵祸连四海,到时候咱们还往哪里躲呢?莫忘了儿子是出逃之人,祸及九族啊!” “这个……”曹嵩皱了皱眉头,“先顾眼前吧。” 曹操边听边摇头:“父亲大人,若是人人皆是这般想法,纵容董贼肆虐横行,天下何时可以清明?” 曹嵩被噎得无话可说,好半天才道:“那依你之见呢?” “兴义军讨凶逆。” “你好大的口气!”曹嵩瞪了儿子一眼,“凭你一己之力,何以能成此大事?” “岂是儿子一己之力?你刚才说了,现在关东诸州都在整备军械、招兵买马,众人齐心协力,我料董卓也不能抗拒。咱家世受国恩,就应当散家财招兵马,披坚执锐……”还不待他讲完,曹嵩便急道:“原来你跟张邈一条心,说到底还是算计我这点家财呀!少要说那些大话。” 曹操见苏秦那一套是不行了,干脆以歪就歪,换了一张笑脸,拿出小时候要糖吃的劲头,软磨硬泡道:“老爷子,孩儿不是算计家财,是想做出一番事业,功成名就有封侯之位啊!抛开大义且不论,您能成全我这点志向吗?” “这次可不行。”曹嵩断然拒绝。 曹操憨皮赖脸道:“您这是说话不算数。当初在洛阳,您不是说过我今后可以随意行事,您都会支持嘛,为何今日出尔反尔?” “我可没说过你可以败坏家产。” “这怎么能说是败坏呢?这是义举啊。” “怎么说都一样,还不是要花钱吗?你好好想想吧,这份家业乃是你爷爷和我辛辛苦苦挣下的,怎么能说散就散呢?既然到处兴兵也不缺你这一处,何必趟这浑水,这不白扔到水里去了吗?”曹嵩拿起手杖连连跺地。 白扔到水里去了?你花一亿钱买了个太尉,才当了七个月,那才真叫扔到水里呢!曹操敢怒不敢言,要是这时候顶嘴,就更没有说动他的希望了,平复了一下情绪才道:“父亲大人,请您扪心自问,咱们家的钱财是从何而来?” 曹嵩想都不想就答道:“就算是贪赃受贿而得,那也是钱。这年头不要与我讲大道理,活下去才是好样的。” “儿子这也是求活之道,而且是为天下人求活,为我大汉江山求活。”曹操又换说辞,希望以感情触动父亲,“您替我想想吧,儿子眼看就要三十六了,现在成了白丁之身,难道蹉跎半生不思进取了吗?我自洛阳逃出,若不举义岂不被天下人耻笑?而且曹氏仕路就此中断,我对得起祖父大人起家兴业之恩吗?” 不论如何争辩,曹嵩在道义上总是有亏的,他起身搀起儿子,以恳求的语气道:“你让我替你想,你也替爹想想行吗?我都这把年纪了,岂能再受离乱之苦,还指望这份家产养老善终呢!《尚书》五福以‘考终命’最难,离乱人不及太平犬,你想让我这一把老骨头还受苦受穷吗?爹原指望你保着我,现在你要干大事,若帮张孟卓出兵我不反对,这散财招兵之事就免了吧。” “不是都散了,总得留一部分。” “一分一毫也是钱。” “您带着这么大一份家产流落在外,乃是招祸之道。身处乱世,这钱多了不安心呢!” “没钱更不让人省心。” “爹爹,丁文侯也跟着我来了,他如此吝啬之人如今都甘愿追随大义。您就不能吗?”曹操真想把小秦真抱过来,让他把那晚说的话再说一遍。 “他年轻不晓事,我要是学他岂不成了老糊涂了。” 你可不就是老糊涂吗?曹操见自己的感情触动不了父亲,想想又道:“张孟卓如今厚待咱家,您就不能慷慨一点儿以示报答吗?” “傻小子,欲先取之必先予之,这是张邈动的心眼啊。”曹嵩拍着他肩头,“算了吧!我看你也别跟着他了,你保我寻个安稳去处,且由着别人去打去杀吧!” 曹操都快哭出来了,这一路千辛万苦都闯过来了,没想到自己老爹却搞不定,还想再试试,但实在是想不出其他的说辞了。 就在这个时候,只听门外有人大呼:“亲家爹,你好狠的心。”回头一看,小舅子卞秉怒气冲冲闯了进来。 曹操看见卞秉来了,心中便觉有愧。他从洛阳脱逃,但是卞氏却没带出,到如今生死不明,这可怎么跟卞秉交代呢?只得强笑道:“阿秉,你来了。” 卞秉理都不理他,又对曹嵩嚷道:“国仇家恨你都不顾了吗?” “什么国仇家恨的!我们家的事情不用你管。” “呸!”卞秉微微冷笑,随即指着曹嵩的鼻子,“不识好歹的老家伙!董卓占据朝堂虐待百姓,这是不是国仇?我姐姐还有你孙子被困洛阳,是不是家恨?你好狠的心啊,国家的事你不管也就不管吧,反正你当官的时候抱着宦官大腿,也不是什么好官。媳妇是外人也罢了,算我姐姐倒霉,上辈子没修德错嫁到你们家了。可是那曹丕不是你们曹家的骨肉?孙子你都不管了吗?在洛阳抱孙子的时候那股爱劲都他妈哪儿去了?你算个什么东西呀!等将来你落一个六亲不认子孙离散,到时候抱着你那些不义之财哭去吧!”说罢扭头便走。 曹嵩被他骂得又羞又怒,却一句话都说不出,眼睁睁看着卞秉扬长而去。曹操这会儿左右为难,按理说卞秉骂他爹,他绝不能看着不管,但人家句句在理,而且他还对卞氏姐弟愧着心,不好意思说什么,见卞秉出去,只好安慰道:“父亲息怒,孩儿去与这臭小子理论。”但刚追出门去,却见卞秉气哼哼等着他:“姐夫,咱哥俩也得算算账了吧。” 曹操一阵脸红:“你说吧。” “这头一件,我喜欢那环儿妹子你不是不知道,可你故意将她带入洛阳据为己有,这是不是你不对?” 环儿乃昔日郭景图收养的孤女,临终托于曹操,在卞氏身边明为丫鬟,实际待若义妹。卞秉与其可谓两小无猜,曹操却横刀夺爱带入京中强纳为妾,如今一并撇在洛阳了。此乃他一大短处无可争辩,只道:“环儿的事情是我不对。” “好。这第二件,你带我姐姐与环儿到洛阳,却把她们撇在虎口自己逃出,大丈夫不能保护妻妾,这是不是你的不义?” “这实是无奈之举……”眼见卞秉的拳头已经举起来,曹操一闭眼,“你打吧,我该打。”卞秉攥紧的拳头又放下了,只恶狠狠道:“我姐弟自小卖唱无依无靠,是蒙你带大的,吃着曹家的饭喝着曹家的水,我今天打了你就是我不义了。哼!举兵之日也算我一个,倒要看你如何调遣,能否救我姐姐!”说罢扭头气哼哼奔前面去了。 曹操咽了口唾沫,转身再进屋劝慰父亲。曹嵩一脸的晦气:“算啦算啦,你不就是要钱嘛,给你分一些,愿意做什么做什么吧!省得有人再来骂我,我这一把年纪了还要受这等气,真是……” 曹操趋身听着他唠叨,心里却颇感有趣:这小子骂人还真有效,说不定日后能有大用处。 第四章 招兵买马征讨董卓 英雄汇集 尽管曹操兄弟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但曹嵩还是只愿拿出一小半财物绢帛。曹操见多说无益,便用这些钱买粮购铁,勉强在县城外立下一座营寨,竖起招兵旗,并请来刀师工匠打造武器。 但是陈留之地久经灾荒户口减半,将近一个月过去了,应招之人还不到两千,凭这点儿兵力莫说杀入京师诛杀董卓,就是想打到河南之地都困难。无奈之下,张邈召集陈留士人募集他们的家兵。 无奈这些土豪乡绅只有自保之心,并无诛贼之志,家兵乡勇倒是有,皆护了自己的宅院,没有一个愿意贡献出来让曹操调遣。张邈也是谦谦君子,并不强人所难,客客气气把他们送走,改日再换请另一拨人。但是请来请去,终是收获甚少。 这一日,曹操正在火炉边与工匠打造兵器,张邈又亲自带着一群豪绅款款来到大营。这样的事情见多了,曹操便觉有些不耐烦,干脆抡起大锤低头打铁,连看都不看他们一眼。 张邈招呼了诸乡绅几句,让他们随便走走看看,便蹭到曹操近前小声道:“孟德,你也去与他们客套几句,请他们帮帮咱们。” 曹操兀自抡着大锤:“说了也是白说,费的口舌还少吗?” “今天来的不一样,这些豪绅都是其他县的,济阳、封丘、襄邑,还有几位客居于此间,都是我亲自下书找来的。咱们再试试,哪怕有一个人帮忙也好啊!” “哪儿来的都一样,我算明白了,善财难舍啊!” 果不其然,这些豪绅见兵士稀少军械缺乏,都连连摇头,看意思又是白费工夫了。张邈不放弃,还想尽力说服他们,拉了几位衣着华贵的来到火炉边,介绍道:“这位贤弟就是曹孟德,曾任骑都尉、典军校尉,久掌朝廷之兵,此番举义我陈留之兵将交与此公调遣。”哪知一人尖声说道:“罢了!就冲孟卓兄以此人掌兵,这仗就不易打赢。” 曹操听了有气,回头瞥了一眼说话之人,气哼哼问道:“先生是谁,敢在这里妄加推断?”张邈顿觉尴尬,强笑道:“孟德,此公乃北海孙宾硕,客居此间,是我特意登门造访请来的贵客。” 孙氏是北海望族,这位孙宾硕更在东州小有名气,不但是一位豪强地主,传言还是个仗义疏财的人,号称一方侠士。 曹操管他什么人物,扭头继续抡锤子,信口道:“先生说以我掌兵不易打赢,不知您从何推断?”孙宾硕嘲讽道:“亏你领兵之人,岂不闻‘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为将者统筹大势,你却与工师在这里做刀,这战事你又岂能处置得好?” 曹操哼了一声不再理睬他,兀自挥动大锤打铁。那些乡绅见状纷纷向张邈表态:“若是郡将大人保护乡里我等自当效劳,但劳师西进我等便不敢相助了。况军旅之事并无完胜之把握,一旦兵败,兖州之地亦不保也。我等打算阖族迁往冀州暂避锋芒,望郡将大人见谅。”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张邈便不好相求了,只得彬彬有礼将他们送出大营。曹操却任他们来去,只管打造手里的那把刀。哪知身后突有一个憨厚的声音问道:“曹兄,刚才孙宾硕强词夺理非难与君,君为何不答?” 曹操略一回头,见还有个乡绅模样的中年人未走,气哼哼道:“明知是强词夺理还答复什么?美其名曰北海侠士,其实也不过是庸庸碌碌之辈。莫看打造兵器是小事,岂不知能小复能大,何苦!”说罢继续干手头的活。那人好像没有要走的意思,又问:“久闻曹兄大名,您为何逃出洛阳单至陈留,难道仅仅是因为您与张孟卓相厚吗?” “非也!陈留靠近河南,以此举兵西进,可正指敌锋,大事一战可定矣。” “曹兄有必胜之把握?” 曹操听他如此发问,这才放下大锤,语气柔和了不少,娓娓道来:“兵无常势,自然没有必胜之理。然我等有三胜,董贼有三患,此战大有成算。” “哦?”那人深深一揖,“愿闻其详。” 曹操摆了摆手,随即正色道:“董卓入京未久立足不稳,我等举兵者皆是他信任外放之人,必能出其意料,攻其不备,此乃一胜也。今东州诸地大兴兵马,北至幽州南至荆襄,可发之士不下十万,而董卓之兵尚少,不足以御我等大兵,此乃二胜也。河南之地颇受董贼暴虐,民不聊生,百姓闻关东举兵,必蹈足相迎处处响应,到时候声势远播,普天之下尽为董贼之仇雠,敌未动而先丧胆,此乃三胜也。” “那董贼之三患呢?”那人又问。 “并州白波诸部侵扰河东,虽一时被董卓击败,然危及肘腋,终是洛阳之大患,董卓出兵与我等相抗,亦要羁绊白波之众,此乃一患也。今皇甫嵩坐镇凉州,乃董卓兵马之源,若皇甫公断绝关中,凉州部立时人心惶惶不战而溃,此乃董卓二患也。再者,洛阳尚有志士在朝,若董卓出兵,还需牵挂朝中之变故,此乃三患也。”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那人微笑道,“若曹兄不弃,在下愿助一臂之力。”曹操仔细打量这个人,施礼道:“敢问先生高姓大名?” “在下襄邑卫兹是也。” 曹操略有耳闻:“您莫非就是当年拒绝何苗征辟的卫子许?” “正是在下。那何苗忝居车骑将军之位,然不过是贪财纳贿之小人,绝非可安社稷者。日后可平天下之难者,必曹兄矣。我愿贡献家丁并散财招兵,与曹兄和郡将共举大事。” “哎呀!多谢卫兄。”曹操要行大礼,卫兹一把搀住:“曹兄不必多礼,在下还有一个建议。陈留之地恐难招兵,倒不如移至我家乡襄邑,那里豫州流民颇多,再有我财力相助,数千人马唾手可得也。” 就这样,陈留之事全权托付张邈,曹操随卫兹一同往襄邑征兵。那卫兹家资殷实又颇具声望,十日工夫便得了三千壮士,曹操带领他们打造兵器操练列队,倒也像模像样。哪知更有意外之事,曹纯竟带着卞氏、环儿等人逃出洛阳来至此处。原来曹操走后,董卓欲杀他家小,赖周毖、何颙等人周全。曹纯趁机利用董卓昔日所赠珍宝财物上下打点,买通了秦宜禄,又进而贿赂诸将。那些西凉部将贪财好货,又有几人与曹操喝酒喝出些交情,便睁一眼闭一眼,背着田仪放他们逃出了洛阳。夫妻团聚,兄弟相逢,自是一场喜欢。 不几日,又有东郡太守桥瑁传来三公讨董的密信,张邈之弟广陵太守张超亦率部下赶到陈留,曹操、卫兹便率兵马同往陈留会合。方至鸣雁亭,又见旌旗林立义旗高举,两骑快马迎面而来,都是乡勇模样。前面一骑正是虬髯虎目的夏侯渊;后面那人个子不高,细眉长须,黝黑的面皮透着殷红,显得格外精干,正是曹操的亲堂弟夏侯惇。 曹操见夏侯兄弟来到算是有了主心骨了,却嗔怪道:“你们弃乡而走哪里去了,用人之际险些急煞我也。” 夏侯渊笑道:“我哥哥早料到你要举兵,见伯父走得太急恐无准备,便寻地方安置好家小,一路招募乡勇流民匆匆赶来。如今得了一千余人,都已进驻陈留,就等你一声令下跟董贼拼命,不想你还挑起我们的礼来了。” 曹操莞尔,见夏侯惇不言不语微微含笑,心下好生感激:夏侯元让全然明了我所思所想,真乃我之心腹股肱也! 诸人各道衷肠,一同进城往郡府面见张邈。张邈又引荐自己的兄弟张超与其功曹臧洪。这二人曹操早年曾在洛阳见过,还一同游猎射鹿。那时张超、臧洪还在弱冠,如今都已英气勃勃,俨然青年才俊了。 张邈取出东郡太守桥瑁传来的三公的密信给诸人观看,但见言辞恳切企望义兵,张超看罢递给曹操,笑道:“今满朝文武尽被董卓监视,桥元伟此必伪信也!” “信虽然是假的,情理却是真的。有了这封信,咱们起兵更加名正言顺了。”曹操看都不看便把信交还给张邈,“今粮秣乃是大事,不知何人可供军需。” “冀州户口殷实,田产颇丰。今韩文节为州牧,未肯举兵,但坐镇邺城,专供我等军粮。”张邈说这话的口气意味深长。 曹操不禁皱起了眉,心道:“素闻韩馥是胆小怕事之人,果真不假。冀州如今为河北最为富庶之地,明明有兵可差,却只供军粮。” 张超却不似他二人这般涵养,笑道:“莫看韩文节身为使君坐拥冀州之地,实是怯懦之徒不足以成大事,此番举兵还是要推袁本初为盟主,四世三公舍他其谁?咱们只要任其调遣便好。” 哪知此言一出,忽有个生疏的声音道:“非也非也,举兵勤王臣子责分,不当有尊卑高下。” 众人纷纷找寻,原来说话的是一个衣装朴素的小个子,相貌鄙陋,胡须稀疏,眨么着一双黑豆般的小眼睛,垂首站在卫兹身后。张超白了他一眼,鄙夷地问:“子许兄,这位说话的兄台是谁?” “他是颍川商贾,常到我家走动。如今豫州遭难客居我处,闻听咱们举兵,也曾贡献粮秣。”说到这儿,卫兹回头看了他一眼,难为情地问道,“戏兄,您叫何名?”原来他也不知这人叫什么。 “在下颍川戏志才。”那人恭恭敬敬作了个揖。 张超闻听不过是个小买卖人,越发不把他放在眼里,似笑非笑道:“商贾之徒为大义奔走,我闻所未闻。” 哪知戏志才张口便道:“昔日陶朱公辅佐越王勾践卧薪尝胆,有灭吴之功;吕不韦助嬴政成就帝业,受封文信侯;商人杜吴手刃王莽有功于汉室中兴。郡将何言闻所未闻?”张超被他问得无法答对。 曹操见这戏志才已非一日,只当他是卫兹的仆从,全未理会。这会儿见张超竟被他噎住,甚觉惊诧,正色道:“戏兄,这商贾一道也有治理天下的学问吗?” “有的。”这戏志才毫不拘束,信步走到厅堂中央,笑呵呵道,“莫说是经济理财之道,就是市井货卖之声,皆有学问。” “敢问戏兄,若是发卖刀笔,该如何喝卖呢?”张邈好奇地问。 戏志才脱口便出:“毫毛茂茂,陷水可脱,陷文不活!” 这两句话看似是吆喝卖笔,实际上却饱含深意,劝人正行修身,不可为奸佞,污秽青史。诸人无不大奇,张邈肃然起敬,起身作揖道:“敢问先生,如果卖的是石砚呢?” “张郡将真是彬彬文士,开口便是笔砚。”戏志才连忙还礼,“砚台嘛……石墨相著而黑,邪心谗言,无得汙白。”这两句明是卖砚,暗喻提防小人进谗。 张超也问道:“若是贩履呢?” “履乃行走之物,今大兵未动先提此物恐非吉兆……”戏志才说着话,见张超神色不悦赶紧住了口,转而吆喝道,“贩履贩履!行必履正,无怀侥幸。”这话照旧一语双关。 “履不吉利,若是贩杖呢?”曹操接过了话茬。 戏志才大异,转身端详曹操良久,笑道:“杖者,可为手杖,可为兵杖,能辅人走路,亦能害人性命。要是让我喝卖嘛……辅人无苟,扶人无咎!”曹操起身一揖:“先生不但才学过人,而且心地良善,失敬失敬!” “在下哪有什么才学,不过一些市井俚语罢了。”说着话,戏志才从怀里掏出一卷竹简,“此乃文信侯所著《吕览》。吕不韦是我等商贾之人的老祖宗,在下闲来读读,也颇感受教。” “志才兄,此书中可曾言及兵事?”曹操最关心的便是这个。 戏志才朗声道:“《吕览》有云‘万人操弓共射一招,招无不中;万物章章,以害一生,生无不伤’,如今董贼便是天下仇雠,诸位共举义军征讨国贼必可有所成就。” 曹操大喜道:“不想子许兄家中还有您这等贤才,若先生不弃,可否屈居我营,权当参谋之人,我以国士之礼待您。” “不敢不敢,”戏志才笑道,“在下逃难之人,能得曹兄录用已是万幸,您莫要谦让。”曹操听这话是答应了,赶紧再揖道谢,戏志才却走过来抓紧他的手道,“《吕览》还有一言‘天无私覆,地无私载,日月无私烛,四时无私行,行其德而万物得遂长焉’,所以举兵大义还要靠诸家大人一心为公。但若是大家攘攘为私各存心术,曹兄您即便是一片赤诚之心,也只能尽尽人事,却不能逆天意耳。” “承教。”曹操听他这么说,心头似乎又蒙上一层灰。 这时,一个亲兵捂着脸慌里慌张跑了进来:“外面来了个人,自称还是个县令,一身大红跟块碳似的,着急忙慌要见曹孟德。我瞧他不是本地的官,想问几句话,哪知他张手就打人。跟着他来的还有好几十口子,身带利刃看样子皆非善类,眼瞅着就要闯进来了,诸位大人快去看看吧!” “莫非是西凉哪部追杀孟德到此?”张邈心下疑惑,赶紧带着满堂的人奔出府门。远远就瞧外面一群人拿刀动棒不似良善,为首之人坐骑一匹雄壮的白马,身穿大红锦袍,头戴武弁冠,须发殷红相貌凶恶。大家紧忙抻刀拔剑就要动手,曹操却不禁大笑:“慢来慢来!这是我兄弟蕲春县令曹子廉啊!” 来的正是曹洪,他哈哈笑道:“孟德,我听说你要举兵,连官都不做了,带着手下弟兄们至此,够不够兄弟交情?” 曹操看了看他带来的人,摇头道:“我久闻你这个县令当得不讲理,连土匪巨寇都招到府里,今天一见果真不假。” “他娘了个蛋的!”莫看当了几年官,曹洪的口头语却变不了,“这不是个讲理的世道,如今要举兵,这帮人算是有用武之地了吧?不是小弟我说大话,一千多人的队伍小弟招之即来,若不是因为从江夏来的路远,我他娘的把人马都带来!” “不来最好,中原之地有董卓就够瞧的了,莫要再闹土匪。”曹操玩笑道。 “土匪怎么了?”曹洪悻悻道,“荆州就是个豪强地主的窝子,有三五百人就敢划地闹事,当初跟您打仗的苏代、贝羽如今还不是当了土匪?我们江夏太守黄祖就是个大土匪!” 曹操深恐他说出什么不中听的话让张邈兄弟笑话,赶紧为他引荐诸人,又唤夏侯兄弟过来相叙。曹洪只道:“闲话回头再说吧,我走了一路着实不易,可有酒喝?今天喝够了酒,来日好跟董卓玩命!” 张邈是憨厚好交之人:“自然有好酒,子廉兄弟一身大红到此,给咱陈留郡添了个好彩头,大家一同饮酒去!” 一场热热闹闹的酒宴直喝到天黑,诸人约定三日后出兵。散席已毕曹操微微带醉回到家中,一猛子就钻到了卞氏房里,搂过来便要亲。 卞氏推道:“死鬼!丕儿还睡着呢,你小点声音。当初撇下就走,这会儿才想起我们母子来了。” “我走的时候不是与你打过招呼了吗?我就知道你母子命大!”曹操使劲将卞氏抱入怀中,却见她泪水簌簌流下,酒醒了一半,温声问道:“你怎么了?”卞氏擦擦眼泪道:“你哪里知道那些天是怎么熬过的。袁术派亲信到洛阳给我送过信,说你半路上叫人擒拿,恐怕遇害了。当时那帮家丁就要散伙,多亏我弹压着才没出乱子,你真是个负心汉!”说罢攥粉拳便捶。 “夫人饶命!别打别打。”曹操抓住她的手,“你们姐弟都是一个样,你弟弟那天就差点打我一顿。” “该打!你去隔壁看看环儿,她见着阿秉那份难过劲,还在屋里哭着呢。” 曹操叹了口气:“让她自己静一静吧,日子长久也就忘了。” 卞氏这会儿不再哭了:“你怎么不去大姐房里,她那个黄连人为你在家操持多年,拉扯昂儿长大,如今秦邵的三个儿女又托给她了,你就不能多体贴体贴她吗?” 曹操也知道丁氏为他吃了许多苦,但就是受不了她唠唠叨叨的性格,总觉得与卞氏在一起的时候最为安然,只憨笑道:“明天我进营理事,后天正式出征,今晚我去她房里,你舍得吗?” “谁稀罕你呀,要去就去。别说去姐姐那里,去环儿那里,就是回洛阳找你那个尹氏我都不管。” 提到尹氏,曹操有些脸红,避重就轻道:“她是何进的儿媳,孀居寡妇一个,还怀着孩子,我不过是发了恻隐之心救她一命。不是已经送她回家了嘛。” “送回家就不能偷着想啦?我可不信你的话。”卞氏小嘴一翘。 “你爱信不信吧。”曹操戳了她脑门一下,“等哪天我也死了,让你也当回寡妇,你就信了。” “别瞎说,”卞氏推了他一把,“说正经的吧,老爷子不高兴了,要带德儿兄弟一家迁往徐州避难去呢,可能明天就走。” “叫他们去吧。”曹操黯然神伤,多少年来老曹嵩还是偏爱曹德,不喜欢他这个爱招惹是非的老大,“老爷子会想明白的……且叫他在徐州安安心,等我建功立业再把他接过来。”可是曹操怎么都不会想到,此一去竟是他与父亲、弟弟的生死诀别…… 第五章 荥阳之战,曹操人生第一场败仗! 群雄会盟 初平元年(公元190年)正月,关东诸州发起了浩浩荡荡的讨董大军,一时间声势震天排山倒海。 渤海太守袁绍凭借四世三公之贵自称车骑将军,又领司隶校尉,带领军队进驻河内郡,与河内太守王匡合兵一处,逼近孟津渡口,兵锋直指洛阳;兖州刺史刘岱、东郡太守桥瑁、山阳太守袁遗、济北相鲍信、广陵太守张超,以及得到曹操帮助的陈留太守张邈,共同进驻酸枣县,逼近旋门关;豫州刺史孔伷在颍川举兵,封锁辕关东南,牵制董卓兵力;后将军袁术集兵鲁阳,作为南路战线,准备进讨武关。各路兵马多少不等,总计十万有余,对河南之地形成包围之势。 与此同时,白波义军也在河东一带游击作战,对董卓构成威胁;而就在三辅以西,左将军皇甫嵩坐镇凉州对抗西凉叛军,也掌握着董卓的大后方。 另有冀州牧韩馥坐镇邺县供给粮草,长沙太守孙坚、南阳太守张咨、青州刺史焦和也纷纷秣马厉兵,准备加入联军。董卓真是陷入了无比孤立的境地! 且说兖州一路诸军,在到达酸枣县后,于城东搭起一丈有余的高台。台上设置祭坛,供奉青牛白马,遍插各路旌旗,起草讨贼檄文,准备约誓定盟。兖州刺史刘岱、东郡太守桥瑁、陈留太守张邈、山阳太守袁遗、济北相鲍信、广陵太守张超,以及曹操、臧洪、戏志才等人纷纷临台列坐。而台下则是浩浩荡荡的六路大军,部将士卒马上步下列队整齐,呈雁翼式排开,旌旗相连兵戈林立,一眼望不到边。 东郡太守桥瑁可以说是此次讨董之役的发起者,是他伪造了三公的密信传檄各州,建议进行会盟。按说他理所应当成为兖州诸军的统帅,可是事到临头眼见各路兵马皆不在少数,他的信心便不那么足了,稳坐杌凳拱手道:“列公,如今为了讨董大计咱们在此会盟,首要之事就是推举出一位才德兼备的盟主,作为咱们这一路的统帅。不知哪位大人可以胜任呢?”说罢他笑着垂下眼睑,静候在场之人立刻叫出他的名字。 “我看这盟主不用选了,我等泛泛之辈,只需遵车骑将军袁本初之令便可。”说话的是兖州刺史刘岱,他一张窄窄的瘦脸,眼珠四下里乱转,显得格外精明。 桥瑁跟吃了苍蝇一般难受,强笑道:“公山兄,话不能这么说。即便我等皆听车骑将军号令,但此间地处冲要也需有一个带头人,好统筹诸军应对万一啊!以桥某之见,公山兄您就很合适。这里坐的都是郡将之位,唯有您是一州之使君,再说您乃先朝刘老太尉之侄,虽说是董卓任命的官,但论及身份我们谁能比您尊贵啊?” 曹操听了暗自冷笑,心道:“果真是见面不如闻名,亏他桥元伟还是桥玄的侄子,讲话竟这般阴损。表面上是夸奖刘岱,实际上挑明他的官是董卓给的,含沙射影说他没有资格为盟主。你推举了他,又夹枪带棒说他没资格,其实不就是要他反过来推你吗?” 哪知刘岱偏偏不让桥瑁的小聪明得逞,连连摆手道:“在下可不敢领受此任。在下虽是兖州刺史,但这里坐的几位哪一位不是德才兼备之士?还有,张超老弟就不是我兖州治下的人,况且还有孟德带来的兵呢,我这个刺史算不得什么。不过桥郡将既然论起出身,咱们谁比得了伯业兄啊!” 袁遗是个翩翩儒士,坐在那里比张邈更显文弱,听刘岱推举他,赶紧摇头摆手:“愚兄才少德薄,不堪此任,惭愧啊惭愧。” “伯业兄何必谦逊呢?”明知他当不了这个位子,刘岱越发夸奖,“昔日张子並称您有冠世之懿,干时之量,登高能赋,睹物知名,您的才学我们都知道啊。更何况您是袁本初之从兄,弟既在河内为车骑将军,兄又岂能在此屈居我等之下?” 袁遗才学过人不假,却是个舞文弄墨的白面书生,不善治军岂能当这个重任,连忙推辞道:“不可不可,愚兄实在是不通军务。诸君谁当此任皆可,我听命而行便是。” “既然如此,孟卓兄来做盟主如何?”刘岱又把这块砸脚的石头扔给了张邈。张邈也摇头推辞,刘岱安慰两句,转而又让张超,偏偏就是不理睬桥瑁。 张超是有心拔这个头筹的,打仗他也颇有些自信,但这帮人里论年龄他最小,论兵力他最少,掂了掂分量,实在是拿不起来,笑道:“我哪儿担当得了?推一个最合适的人吧,鲍老二,你来!” 若说领兵打仗,这里的人全要让过曹操与鲍信。如今曹操没有名分,鲍信实是最佳的人选,但他冷眼瞧了这帮人半天,甚觉虚伪厌恶,冷笑一声:“算了吧,在下可管不了你们!我看元伟兄一直跃跃欲试,还是您来当这个盟主吧。” 他这样生硬地把话扔出来,桥瑁顾及脸面,就是再想当也不能答应了,低头道:“不敢不敢,还是鲍郡将当仁不让。” “哼!我可不敢。”鲍信赌上气了。 曹操越听越觉不耐烦,尚未交锋便各自藏了这么多心眼,这场仗要是迁延日久拖下去,将来还不一定打成个什么局面呢!他真想登坛歃血主这个盟,但如今自己是毫无官职的白丁一个,充其量不过是张邈的部将,名不正言不顺,怎么好出这个头?再说这半天他们论的都是门第家世,自己这等宦官后裔如何拿得出手…… 张邈也觉这番相互推让实在是不合时宜,况且叫数万军兵在台下干等着也不是办法,便道:“列公且听我一言。如今乃是为国锄奸,切不可互相推让延误大事。灭董勤王之计,我等当从车骑将军调遣,这一点毫无异议,现在不过是在这里立一个临时统帅处置机变罢了。我看这样吧,请列公自度,谁自信有能力可以排兵布阵指挥军队,便主动登坛主盟,其他人甘听调遣,这么办如何呀?” 他这么一说,原本热热闹闹的场面顿时冷了下来。刘岱旁视不语似乎心事重重,桥瑁正襟危坐无动于衷,袁遗不住地捋着胡须念念叨叨,张超满面微笑似乎还在瞧热闹,看来没人愿意主动承担这个责任了。鲍信见没人再搅扰了就要起身上前,鲍韬一把拉住兄长,耳语道:“河内已经冒出个车骑将军,在此间主这个盟,搞不好是要触袁本初忌讳的。”鲍信一皱眉,便叹息一声没有再动。张邈见无人搭他的话茬,回头瞧了瞧曹操,示意他赶紧登坛主盟。曹操一阵欣喜,方要开言,就觉有人身后一紧,侧目观瞧,戏志才低着脑袋死死抓住他的袍襟。 “我来!”一个高亢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众人闪目观瞧,自张超身后走出一个高大的青年汉子,正是广陵郡功曹臧洪。他乃戡乱名将臧旻之子,自幼习武性格直率,哪里看得惯这帮人虚情假意地玩心眼,气哼哼道:“讨贼勤王之事不可群龙无首。既然列公推三阻四不愿主盟,那么朱砂不足红土为贵,我臧洪一介功曹愿意担这个责任!”桥瑁一愣,随即对左右笑道:“好!臧子源乃将门虎子,以他为盟主,我是心服口服,列公怎么看?” 刘岱见桥瑁充君子,让别人做小人,便不上他的当,赶紧附和道:“子源老弟忒谦!昔日韩信登台拜帅之前不过是项羽帐下一个执戟郎,如今咱们为国讨贼,即便是普通兵卒有才有德也当拜为盟主,更何况你是堂堂广陵功曹呢!”袁遗也连连点头:“子源当仁不让。” 张邈、张超兄弟本是不大愿意的,但是瞧他们三人这般表态,便不好说反对的话了;鲍信始终面沉似水,也没好意思阻拦。众人面面相觑了片刻,一齐起身,对着臧洪深深一揖,毕恭毕敬请他登台主盟。 臧洪也不推辞,安然领受,步履矫健登上高坛,对着台下的三军将士一揖,展开祭台上的誓约,高声诵读: 〖汉室不幸,皇纲失统,贼臣董卓,乘衅纵害,祸加至尊,毒流百姓。大惧沦丧社稷,翦覆四海。兖州刺史岱、豫州刺史伷、陈留太守邈、东郡太守瑁、广陵太守超等,纠合义兵,并赴国难。凡我同盟,齐心一力,以致臣节,陨首丧元,必无二志。有渝此盟,俾坠其命,无克遗育。皇天后土,祖宗明灵,实皆鉴之!〗 他嗓音高亢有力,将一卷誓约诵读得抑扬顿挫,浑厚的声音传出甚广,连远处列队的军兵都听得清清楚楚。少时间通篇念罢,臧洪将竹简上一撂,随手抄起祭台上的牛耳刀,往左手中指上一搪——鲜红的血色立时在清澈的酒盆中散开。 即便各家牧守都自怀心事,但见他如此决然都不禁动容,而台下的军兵见状更是大受鼓舞。 “讨灭董贼,复兴汉室!”臧洪高举拳头仰天大呼。随着他一声喊,顷刻间战鼓齐鸣势若奔马,一阵阵军兵的呐喊声撼人肺腑。刘岱、桥瑁、袁遗、张邈、鲍信、张超依次登台歃血高呼口号、分饮血酒。台下的军兵见到各自的统帅登坛,呼喊声又一浪跟着一浪接踵而至…… 曹操也被这恢弘的气魄感染了,随着高呼了几声,但看到臧洪巍然屹立在祭坛中央,突然又觉得酸溜溜的,回头瞅了一眼戏志才:“先生不愿让我主盟,让与别家牧守也就是了,却叫臧子源占了这个先。” 戏志才冷笑道:“臧洪区区一个功曹,无兵无权年少德薄,谁肯甘心听他调遣呢?令不能行,禁不能止,当此盟主,徒然受辱,您何苦争这个遭罪的差事呢?” 曹操听他这样说,苦笑道:“我记得《吕览》有‘人之意苟善,虽不知可以为长’这句话吧,您这会儿怎么不提了?”戏志才见他以己之矛攻己之盾,也一时间语塞。 这会儿鲍信已经下了祭坛,低头来到曹操跟前:“孟德,你也上去歃血为盟啊?” “我如今无名无分,哪里有什么资格登坛歃血?” “哼!以你之才莫说当这小小的盟主,就是与袁本初换一换又有何不可?”鲍信抱怨道。曹操不想和他一起发牢骚,却情不自禁仰头吟起了项羽的《垓下歌》:“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别大言不惭了,这里哪有你的虞姬夫人。”鲍信戏谑地推了他一把,“莫看袁本初与这帮人风光一时,可是誓约里说得明明白白,‘有渝此盟,俾坠其命’,你不去歃血也好,省得将来担心应誓。” “仗还没开始打,你就一口一个应誓,这恐怕不妥吧?” 鲍信冷笑一阵:“不妥?这帮人哪个不是心口不一?我料翻脸是早晚的事情,人说董卓放他们为牧守是失算,我看却是大大的妙计,他们各怀异心迟早要分崩离析。” 听你的话,岂不是已经与他们分崩离析?曹操虽这样想,却道:“但愿速战速决,早些了结这一乱,朝廷威严尚可挽回。” 鲍信瞧着他严肃的神情,感叹:“夫略不世出,能总英雄以拨乱反正者,唯孟德也!苟非其人,虽强必毙。”说罢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看祭坛上的人,自言自语道,“难道是老天叫这帮人来为你开路的吗?” 正在这热闹的时候,突然有一骑斥候奔至高台边:“启禀列位大人,车骑将军有使者到。” 桥瑁、刘岱等挥手示意,军鼓停敲,军兵也渐渐安静下来。曹操走至台边眺望,只见十几个兵丁簇拥着一个趾高气扬的人纵马穿过行伍——来者竟是许攸。他心中颇感亲切,真想远远喊一声子远,哪知许攸漠视众家牧守,也只对他一瞥而过,曹操心中一阵发凉。 “今有大将军手板至此!”许攸说罢下马,快步登台。 桥瑁等人面面相觑良久,还是退后几步纷纷下拜,曹操也随之跪下。许攸来到祭坛中央,掏出袁绍的手板,高声宣读:“车骑将军有命,西凉兵马强横,各家大人需紧守酸枣县,筹措已定再行出战。若无必胜之策,可待车骑将军与河内太守王匡攻破孟津,各军再作接应。有渝此令,即为败盟!” 袁绍这一令虽然含含糊糊,但众人都已揣摩到了精髓,袁绍是想夺取孟津争立头功。刘岱等人本就没打算出什么力,只愿自己遥做声势就好,便齐声应道:“愿听车骑将军号令!” “诸君快快请起,方才是依命行事,多有得罪。”许攸收起手板连连作揖,立刻变得和颜悦色,抬头又找曹操,“阿瞒兄,辛苦逃出别来无恙啊!”曹操听他在这样庄重的场合还要叫出自己小名,颇觉尴尬,但是见他这会儿笑容可掬面带亲切,便也笑道:“愚兄还好。” “本初兄听说你来了格外高兴,他已经修表,叫你暂领奋武将军之职。”所谓修表,自然是要上交皇帝,但不知此时此刻袁绍的表能交与何处。但无论如何,曹操总算有了一个名号,而且将军这样高的荣誉在名义上足可以与各家牧守平起平坐了。 许攸说着话已经走到他跟前:“本初兄说了,酸枣县已有六路军士屯驻,若是这里兵马齐整够用,阿瞒兄不妨到河内去,咱们合兵一处,共议夺取孟津之计。”桥瑁等人听他一来就要拉拢曹操过去,皆面露不悦。曹操看了一眼张邈,只见他默默无语低着头——我如今是张孟卓的主心骨,怎好带着亲随归属袁绍?想至此笑着回复道:“子远,你先替我谢谢本初兄美意。只是我等初到酸枣军务繁忙,待过几日安排妥当,若无有他事,愚兄自当前往河内,再听车骑将军调遣。” 许攸何等聪明,察言观色便知他走不开,忙拱手道:“兵无常势,自当如此。”又看了看其他人,“诸君若是没有异议,在下这就回转河内,向车骑将军复命了。”说罢又朝曹操微微一笑。 众家牧守见状,不亲假亲不近假近将他送下台,目视他带着亲兵纵马而去。桥瑁第一个打破沉默:“既然车骑将军有令,咱们就各自屯军先做守备吧。酸枣东面尚且空虚,我就领兵到那边扎营,下官就先行一步了,有什么事只管派人到我营里计议。”说着回去招呼自己的兵马。 刘岱见他走远,不禁冷笑:“西边离敌近,东边离敌远,他倒是不傻。莫叫他偷奸耍滑,我也去了。”说罢头也不回地奔自己队伍而走。袁遗见状连连拱手,寒暄数句也带兵去了。 鲍信却根本没理会他们,兀自愤愤不平:“袁本初也忒张狂,这头一功由不得他抢去!”回头看了看弟弟鲍忠,“老四,你平素与王匡相厚。我且分你八千军兵,追赶许攸同至河内,跟他们一起拿下孟津直捣洛阳,这功劳也得有咱们哥们一份。” “小弟明白!”鲍忠抱拳领命,即刻张罗点兵。 张邈见曹操始终望着祭坛出神,拉了他一把道:“别人都在东面扎营以避敌锋,我看咱们不要学他们,就在这里把住西路拱卫酸枣城。为国举义岂能退后,咱们就担一担沉重吧。不过军旅之事愚兄不通,还要偏劳孟德布置营寨。” 张超也道:“我的兵少,与你们扎营在一处便好。可是子源如今当了盟主,要不要为他另立一个中军大帐呢?” 曹操无可奈何地叹息道:“唉……立不立的还有什么意义呢!”张邈兄弟顺着他的眼光望去,只见臧洪正蔫呆呆站在祭坛上发愣,他眼睁睁看着几路兵马各行其是——哪里有人把他这个盟主放在眼里呢? 第五章 荥阳之战,曹操人生第一场败仗! 荥阳之战 由于在酸枣县屯驻的各路兵马各怀戒备心思不一,自正月始便与董卓保持将兵不斗的状态。 臧洪无力调遣这些牧守,桥瑁、刘岱每日讨论军情却始终拿不出进军的方案,实际上谁心里都明白,大家皆不愿意出头,都在静候河内方面袁绍、王匡的兵马攻取孟津。 但董卓方面却没有丝毫停歇。他终于明白自己中了扮猪吃虎的暗算,陷入极度愤怒之中,立刻将尚书周毖处死泄恨,罢免了太尉黄琬、司徒杨彪,之后授意郎中令李儒将废帝刘辩鸩杀,就此断绝联军复尊史侯为帝的希望。 初平元年(公元190年)二月丁亥,董卓作出一项恐怖的决定:命令西凉兵胁迫皇帝刘协、洛阳文武官员乃至京师百姓迁都长安。 顿时间,大汉都城变作人间地狱,西凉兵似强盗般掠夺皇宫瑰宝和民间财物。皇帝与百官皆被胁迫在车驾之上不敢动弹,而百姓则与西凉铁骑一队一队穿插而行,就这样互相拖押,死于战马铁蹄下者不可胜数。西凉部将治军不严,又纵使军士淫人妻女,夺人粮食,百姓啼哭之声震天动地。待京城清空后,董卓领兵转屯灵毕苑指挥作战,临行前竟在洛阳城四处纵火。就这样,自光武帝中兴以来的大汉都城洛阳,在传承一百六十五年之后,被逆臣董卓焚毁。雄伟壮丽的南北二宫、巍峨矗立的白虎阙、满藏历代典籍图书的东观、繁华热闹的金市以及汉灵帝劳民伤财修建的那座西园,都化为了焦土瓦砾。 然而随着这把大火烧尽的不仅仅是洛阳城,而且是天下百姓的期望,以及士大夫残存的那一点点忠义救国之心…… 洛阳的大火连续烧了几天几夜,那白日升起的浓烟、夜晚冲天的红光,就是在酸枣县也依稀可见。但即便如此,也没有一家牧守愿意率先出击救民于劫难。这不是约束于袁绍的军令,而是恐惧心理在作怪,害怕进军路上受到敌人伏击,更害怕身后发生难以预料的变故。 就在这种相互提防的气氛中,大家等待着来自河内的消息。等啊等,等来的不是捷报,而是数百残兵和一具尸体。 原来董卓在迁都之时,派遣部将暗地里偷渡小平津,到达黄河以北,不声不响绕到了孟津的大后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袭河内太守王匡的大营。义军方面毫无准备,被西凉军杀得四散奔逃,王匡混进乱军之中勉强逃命,鲍忠却死于激战之中。 尚未攻敌先损兵折将,鲍信、鲍韬伏在弟弟尸前放声痛哭。 曹操这些天一直窝着火,到了这个时候实在是矜持不住了,转身看了看桥瑁、刘岱他们,恶狠狠道:“诸位大人,董卓劫皇帝、迁公卿、焚洛阳、屠百姓,如今又杀我军。事到如今你们还是坐视不理,任由他恣意而为吗?”诸人见曹操神色不正赶紧纷纷低头,木然良久,桥瑁才缓缓道:“今河内之兵虽败,而车骑将军号令未至,且不闻董贼虚实,不可冒然而进,不如……不如暂且观望一时。” “观望一时?难道要观望到董卓弑君灭汉吗?洛阳大火现在还烧着,你们这些……”曹操尚未骂出口就觉自己失态,要想铲除董卓还需倚靠这些人的兵马。他竭力压抑住怒气,咽了口唾沫又道,“诸君听我一言,举义兵以诛暴乱,大众已合,诸君何疑?向使董卓闻山东兵起,倚王室之重,据二周之险,东向以临天下;虽以无道行之,犹足为患!今焚烧宫室,劫迁天子,海内震动,不知所归,此天亡之时也。我等正当趁此良机攻其不备,一战而天下定矣,不可失也。” 诸人还是一片默然,桥瑁思索良久,又道:“孟德,河内之败足见董卓迁都已有防备,我等领兵轻进恐怕要受其暗算。” “我为诸君解之。”曹操耐着性子分析道,“董卓入京之时领兵不过三千,收并州丁原之众尚不足三千,其他西凉诸部合计也不过三五万众。这区区五六万人,要把守河南各个关隘,要据守孟津对抗河内之众,要击退白波贼众,还要押送洛阳官员百姓去往长安。你们算一算,在洛阳坐镇的能有多少兵马?而咱们酸枣一地的驻军就近十万之众,寡众可分高下立判啊!这样的仗难道还不能去打吗?” 桥瑁等人纷纷对视了几眼,心中的想法一样:纵然出兵能够获胜,可要是自己一部死伤严重,到时候这帮人会不会合伙吃了我呢……彼此间的怀疑禁锢住了勇气。见他们如此犹豫不决,曹操算是彻底对这帮人死了心:“既然诸位大人不肯出兵,我独自领兵西进。”说这话的时候他眼睛始终盯着张邈兄弟。张邈心中颇为矛盾,他既想帮助曹操一战,但又顾及桥瑁等人肘腋生变,思索片刻道:“孟德若是执意前往,我让子许领兵与你同往。”张超却根本不作理会。 “多谢孟卓兄了。”曹操深深一揖,转身便要回营。 “我同你一起去!”鲍信发疯般嚷道,“现在我同董贼不仅是国仇,还有家恨,我要手刃老贼给四弟报仇!” 有了鲍信的帮助,曹操悬着的心总算落了地:“好,你我速速回营点兵,半个时辰后在这里集结出战。” 曹操回到自己的营寨,传下出兵之令,夏侯兄弟、曹洪、丁斐、楼异、卞秉无不兴奋,大伙早就憋着这一天了,顶盔贯甲罩袍束带各做准备。戏志才见状,赶紧阻拦:“且慢!《吕览》有云‘利虽倍于今,而不便于后,弗为也’,将军兵马忒少,即便可过敖仓、荥阳之地,何以敌董卓大兵?” “现在各路兵马不过慑于董卓之危,倘若我军能至成皋,各路兵马闻之,必然催军相助,那时河南之地可定矣。”曹操边披甲边说。 “非也!《吕览》曰‘存亡安危,勿求于外’,将军不可指望他人相助。” 曹操不耐烦道:“若是讨贼不利,甘愿与鲍信兄弟共死国难。” “非也!《吕览》曰‘达乎生死之分,则利害存亡弗能惑矣’,将军们怎能轻言死生之……” “好了,戏先生不要再说了!”曹操打断他的话,“我意已决,先生且留营中,待我等得胜而归,再聆听《吕览》之教诲。”说罢迈步出了大帐。很快,曹操与鲍信、卫兹合兵一处,共凑兵马一万四千余人,离开酸枣县火速向河南之地进发。鲍信在前,曹操居中,卫兹在后,三路人马行进有序,不过半日之工便到达了敖仓。 敖仓地处黄河与济水的交汇处,乃秦始皇于敖山之上所置粮仓,贮备天下之粟以漕运输送关中之处。楚汉交锋之际,刘邦用兵明明不敌项羽,却能在荥阳与之相持两年之久,很大程度上是靠敖仓之粮补给方能周旋。如今物是人非,桓灵二帝以来天下灾祸民不聊生,敖仓之粮已空。由此地再往西南十五里,渡过汴水前行就是荥阳县了。 眼见时过正午,曹操传令休息用饭。毕竟兵力太少,众军兵也不敢起火,只将酸枣带出的干粮分食,又汲济水止渴。夏侯惇站在山坡上眺望良久,突然对曹操道:“孟德,这里便是咱们祖上夏侯婴以兵车力阻项羽之地吧。” “不错,此乃兵家必争之地啊!”曹操叹息一声,“昔日高祖在西,项羽在东,如今咱们在东,董卓在西,世间之事果真难料。” 这时鲍信安置好军兵,走了过来:“我观孟德在此休整,莫非要在日落之前进取成皋?” “正有此意。成皋乃河南之门户,此处不取终为大患。方才我与元让还在论及往事,高祖拒项羽于此,多赖地势之险。荥阳县临汴水而筑,西南有嵩山为阻,正西有广武山脉为屏,西北即是成皋,古人谓之虎牢,足见险要。项羽之勇古今无二,然被拒此间,皆因西高东低仰攻之故。所以今日之事,咱们必须先据成皋之险,河南门户洞开才可用兵。”说到这儿曹操似乎意识到此次出兵有些冒失,成皋之险董卓岂能不以强兵镇守?这块骨头恐怕不好啃。 鲍信渐渐摆脱了丧弟之痛,也理智起来,踱了几步道:“成皋之险恐非我等这些兵力可下,纵然夺取伤亡必大。倒不如先取荥阳,把住关东门户,再思进取。”曹操与他对视了一眼,点了点头。虽没有说破,但彼此间的意思已不言而喻:咱们兵太少,只得占据荥阳再击成皋,但愿楔进这把尖刀后能激励众家牧守前来接应。 用罢战饭,又休息了一会儿,军队转向西南进发,不过十五里的路程,转眼便至汴水沿岸。鲍韬的队伍在最前面,他一马当先寻了片浅滩,率领兵卒涉过汴水。时值早春河流尚浅,淌水而行不过齐腰,骑马之人更不在话下,鲍信、曹操等见状也各领兵马过河。只要再往前行一阵,绕过几道山梁,荥阳城便依稀可见了。 蜿蜒的队伍缓缓涉过汴水渐渐在对面河滩上集结。兵法有云,渡半而击之。鲍信见大部分军队已经过来,总算松了口气,又见曹操赶到近前,忙问:“还有谁没过来?” “我的兵都已经过来,就剩下子许兄了。”曹操仔细环顾了一番地形,“北有广武山脉,南有荥泽,后有汴水,我看此地不宜久留。前队不可停歇,赶紧前进,倘遇董卓游击也当速速突破,行至开阔之地再集结人马!”鲍信点头称是,便下令前队开拔。哪知刚行了里半里地,突然一阵“嗖嗖”声,大伙还没反应过来,冲在最前面的十几个济北兵已经中箭倒地。 “大家小心,有人放冷……”鲍信还未喊罢,就“啊”的一声伏在马上——原来一支透甲锥已射入他的右侧肩骨。他也真够狠的,伸手攥住箭枝,咬紧牙关一使劲,竟将血糊糊的长箭拔了出来,捂着汩汩流血的伤口嚷道:“此山平缓不便伏兵,敌必不能众。老三,给我冲上去拿下山头!” “诺!”鲍韬隔着甚远就听到了兄长的命令,当即挺枪,一马当先便往山坡上奔,他带的军兵见将军冲锋,紧随其后皆冲了上去。 就在这个时候致命漏洞出现了! 鲍信之兵是从济北征来的,曹操所率的是夏侯兄弟招募的谯县乡勇,而卫兹所带的是陈留军。三者本互不统驭,只是出兵前指定曹操为帅。此刻军兵涉水尚未集结,处于散乱状态,后面的人见济北兵纷纷冲锋上山,倒是满怀斗志,糊里糊涂地也跟着往山上拥。 眼见卫兹的军队竟也冲到了前面,各部人马有的跟上有的未跟上,万余人的队伍斜拉成一条长蛇,曹操暗叫不好:山上之敌是小,若是此刻大敌自正面来攻,这岂不是个挨打的阵势? “听我将领,不要再冲啦!”曹操拔出佩剑,“全部向我靠拢!” 但是已经晚了,此时传来一阵震耳欲聋的马蹄声,道路正前方尘土飞扬,转出一大片黑压压的西凉骑兵,个个手持长枪肩背长弓。曹操赫然望见马队丛中的“徐”字大旗,心头一紧——徐荣来了! 来者果是徐荣,他奉董卓之令驻防成皋,每日领兵在关隘以东活动巡查,阻止盟军西进。今日恰行至荥阳县东,突闻驻防汴水的山头杀声大作,忙一面派人回关调兵,一面亲率精锐来救。当徐荣领兵绕过山冈面临对手的时候,猝然之间连他都惊呆了,绝没想到盟军会有这样的失误!他忍着兴奋高声传令:“放箭!” 关东诸军以步兵为主,而西凉兵作战的主力却是骑兵加弓箭。步兵对抗骑兵靠的是刀枪成排、人马紧凑,加之盾牌的保护配合。可现在盟军稀稀拉拉明显是一个挨打的架势,那些在山麓间拥挤的兵卒更成了任人射杀的活靶子。可怜卫兹与身边紧随的二百亲兵,不高不低上下两难,在蝗虫骤雨般的飞箭之下,逃无可逃避无可避,尽数死在山坡上。 虽然队形不利已有伤亡,但这会儿也管不了这么多。 “杀啊!”曹操一声令下,大军便投入了战斗。西凉兵先声夺人,又以快马铁蹄迅速楔入盟军队中,顷刻间短兵相接,盟军的长蛇阵被切割成了数段。战马嘶鸣冲撞而来,步兵挺枪奋勇直刺,彼此刀枪相并,时而擦出火花。被砍落的头颅被蹚得滚来滚去,被刺倒的马匹无力地挣扎直到被踏成一摊肉泥。这场厮杀着实惨烈,远远望去,汩汩的鲜血汪成一个一个血潭,进而渐渐凝固、发紫、变黑。 此番出兵曹操本没有亲自接战的准备,但是事到临头,身边三百亲兵都已经杀乱了阵,他也只得挥舞青釭剑护身。喘息间他急速张望了一圈,左右只有曹洪与楼异各带一簇人马奋战;隔着一片西凉兵,鲍信带伤,以左手持枪指挥对战;又隔了大片敌人,夏侯兄弟背对背兀自抡刀乱砍;鲍韬早就杀尽了山上伏兵,凭险而居,正与兵士一起举着大石头往下砸;卞秉、丁斐的队伍被阻隔在最后面,玩命往前突……诸将各自为战,全都杀乱了! 这场恶战自未时打到申末,双方仍旧杀得难解难分,但成皋来的援军已经陆续赶到战场,盟军将士虽奋勇接战毫不退后,但毕竟已现疲惫。徐荣早就瞄上了曹操,指挥兵士专向他这边杀。 曹操低头挥剑愈感窒息,渐渐才觉身边只有楼异等二十余人,连曹洪都杀丢了。眼见敌人纷纷拥来源源不绝,这样硬顶下去早晚要丧命,连忙驳转马头让楼异断后,自己且寻夏侯惇会合。 哪知西凉军欲要擒贼擒王,始终黏着坐骑棕红的曹操。他眼望着夏侯惇等人就在北边,可隔着敌人偏是突不过去,只得带着七八个亲兵且战且撤,渐渐脱离战阵而去。 “莫叫走了曹操!”后面敌人一阵呐喊,箭雨接踵而至。尾随他杀出的亲兵皆被射成了刺猬!大宛马屁股连中两箭,顿时四蹄乱蹬,疼得狂奔起来。此刻身边再无一人,马又惊了,曹操只得紧紧抓住缰绳伏在马背上,尽量让它往东而奔。 堪堪已近汴水滩头,忽然从草丛间窜出个西凉小校。眼瞅着一杆寒光凛凛的长枪刺来,曹操使劲全身力气勒马欲停,无奈大宛不听使唤直往前闯,速度又太疾,枪尖生生扎进马脖子。噗通一阵,他连人带马翻倒在地,周身一麻无法爬起。眼见那名小校拔出佩刀就要砍来,曹操把眼一闭——完了! 忽然,横地里一柄长刀扫来,真叫利落,生生将那小校人头斩飞,喷血的腔子倒在一边兀自手刨脚蹬。 “孟德,你没事吧?!”来者乃是曹洪。 曹操忍痛爬起:“我的大宛……” 曹洪跳下马来道:“骑我的,快快上马,我步行保你!” “不行!现在没马就是没命,你怎么办?” “滚他娘个蛋吧!”曹洪夹起他来就往马上抱,“天下可以没有我曹洪,但不能没有你曹孟德!” 此刻后面杀声阵阵,追兵马上就要赶来,曹操不容多想,打马踏进汴水。这里不是浅滩,河水顷刻间没到了马脖子,不知前面还有多深,可是耳听喊杀声已经越来越近,他只有奋力催马,头也不敢回地在水里挣命。一般的马到了这么深的水里便不敢走了,曹洪的这匹大白马却也了得,在河里打着滑边凫边行,竟将他拖泥带水驮到了对岸。 天已经黑下来,曹操回头寻找曹洪,却无踪影。追兵已经杀到河边,隔着汴水往这边狠命射箭。霎时间,只见水花翻滚,一个大脑袋从水里冒出——原来曹洪见追兵赶来,恐盔重甲沉不得过,便撇了大刀摘盔卸甲,一猛子扎到河里凫了过来。 曹操跳下马来,一手舞动青釭剑拨打飞来的翎箭,一手拉曹洪爬上岸来。眼见敌人中已有几个会水的跳下河,曹操不敢逗留,赶紧躲着箭枝丢盔弃甲,与曹洪一马双跨落荒而逃。 直奔出三四里,天色已然大黑,后面的追杀声才渐渐消失。可是二人慌不择路,径往东南逃命,渐渐才觉道路生疏。 “这是什么地方?”曹洪摩挲着湿漉漉的头发,已觉寒冷。 “我也不清楚,可能是往中牟以北去的,咱们迷路了。”曹操不敢停歇,边催马边抻着脖子辨认道路,“顾不得是哪里了,反正向东逃就是,待到天明咱们再寻酸枣之路。” “他娘了个蛋的,这般人怎么专冲你来。” “徐荣认得我。”曹操突然勒住马,颤声道:“我这一走,大家可怎么办?” “这会儿你还有心管别人,天都黑了仗还怎么打,恐怕西凉人也得收兵了。”曹洪正说话间,又见火光闪亮,自前面林间窜出十几个人影,手中都拿着刀枪弓箭。曹操激灵打了一个寒战——还有伏兵!他赶忙挥鞭,欲要纵马突围,却听对面的人扯着脖子喊道:“来的是哪一路兵马,若不回答,我们可要放箭了!” 曹操隐约瞧见他们皆是绢帕包头非军兵打扮,连忙勒马,忐忐忑忑回答:“我二人是盟军将校,讨董战败流落至此!” 那些人听了,赶紧举着火把跑过来,见他二人共乘一骑浑身带水狼狈不堪,也不再怀疑。“军爷且随我来。”一个兵头模样的人主动拉过马缰绳,又有人脱下外衣披给曹洪,带着他们进了密林之地。 曹操起初怀疑他们是此地土匪,却瞧他们恭恭敬敬毫无恶意,倒也放心。少时间穿过密林,突见小山包上有一片营寨,火光点点有民兵戒备。兄弟下马径随这帮人上山入营,又见其中帐篷简陋,还有许多妇孺穿行,当中一座稍宽些的就是中军大帐了。 曹操兄弟迈步进帐,瞧当中坐着一人,却是文生打扮,二十多岁相貌俊秀,正在灯旁捧着一卷书观看。 “落败之人多谢……相救。”曹操不知如何称呼他好,难道要叫山大王?那人放下书卷道:“我乃中牟县主簿任峻是也。”听他这样一说是友非敌,曹操赶紧表明身份,并将出兵落败的始末详细说了一番。“原来是曹将军到此,在下怠慢了。”任峻听罢深施一礼。曹操脸臊得通红:自己哪儿还像个将军呢?苦笑道:“落败之人,何敢担当。” “我又何尝不是落败之人?”任峻长叹一声,“西凉兵侵扰河南,百姓逃亡,讨逆军又迟迟不进。我家县令杨原便自称河南尹,联合了好几个县的乡勇衙役凑了这支队伍,一面保护家小宗族,一面在这附近与敌人游斗。实指望能够盼来援军,哪知望眼欲穿救兵不到,我等战力悬殊被杀得大败,大人战死,乡勇死伤过半。实不相瞒,在下的妻儿都被他们杀了,只得带领剩下的人在这山林间苟延残喘,正愁无处投奔。若将军不弃,在下愿意带这几百人投奔。” 曹操有些犯难,方才一战死伤太重,即便杀个平手,恐怕也已剩不下什么本钱了,按说现在倒是用人之际,可任峻虽有心相随,粮草却从何而出?没有粮,便不能带着这些人回到酸枣县,更何况这营里还有妇孺老弱。任峻瞧出了他的心思:“将军莫非愁粮?我等举义之时,唯恐资粮与盗,已将中牟、广武诸城的府库余粮尽数转运至此,就藏在这山后密林之间。将军即便有三五千人,也可勉强支撑半载,我等兵败而不逃,全是为了保住粮食以供义军。” “哎呀!”曹操吃惊非小,一把攥住他的手,“君真乃智略广远之士啊!” “智谋广远谈不上,只不过这里还有不少百姓,必须寻个托身之处。我等在此翘首企盼,盟军却不思进取,若焚粮而走未免可惜了。将军虽然败了,但毕竟有志救民水火,敢于冲锋持锐。就凭这一点,在下就甘愿效犬马之劳。”说着任峻跪倒在地。 曹操愈觉此人见识非凡,赶忙将他搀起。待他召集民兵计议已定,曹操兄弟顾不得疲惫,亲自打着火把带人赶往汴水岸边接应。却见两方早已退去,只救了十几个重伤在地的未死之人。河滩上尸体成片,有的横七竖八倒在岸边,有的成堆成垛挤在山坡下,盟军被砸得稀烂的粮车陷在水里,西凉军还未死僵的战马无力地踹着腿。 听那些伤兵说了才明白。原来徐荣杀至天黑,见盟军虽然受挫却兀自奋勇,便传令收兵,回去固守成皋。鲍信等人找寻不见曹操,也不敢逗留,率领残兵败将星夜逃回酸枣县去了。荥阳这一战,是曹操人生中第一次败仗。他眼看着成片的鬼魅尸体,其间还斜插着一杆折断的“曹”字大旗,心里愈加难受,而再向西看去,洛阳城日夜燃烧的火焰已经熄灭了,不知皇帝是否已经被劫持到了长安…… 曹洪与任峻拉着曹操的手加以安慰,而他却放眼一片黑暗,不由自主地吟诵道: 〖惟汉二十世,所任诚不良。 沐猴而冠戴,知小而谋强。 犹豫不敢断,因狩执君王。 白虹为贯日,己已先受殃。 贼臣持国柄,杀主灭宇京。 荡覆帝王业,宗庙以燔丧。 播越西迁移,号泣而且行。 瞻彼洛城郭,微子为哀伤。〗 第六章 与讨董盟友撕破脸 何去何从 曹操做梦都不会想到,自己历经劫难回到酸枣县,见到的却是诸家牧守在此聚酒高会侃侃而谈,说的还是战国时合纵失败那样的泄气话。大家的脸上喜笑颜开,哪里有一点儿忧国忧民的感觉。 他悄悄走进大帐,竟没有一个人发觉。 东郡太守桥瑁亲自为刘岱、袁遗、张超都满上酒,又夹起一筷子菜填进嘴里,一边嚼一边道:“咱们接着刚才的话说。那公孙衍担任魏相,驱逐张仪,促成五国合纵,尊楚怀王为纵长,魏、赵、韩、燕、楚联合攻秦,可还是被秦国击败……”他说到半截无意中一抬头,这才看见满脸征尘的曹操。众人见桥瑁脸色大变,顺着他眼光望去,也都看见了曹操——他们以为这个人已经战死汴水之畔了呢。 曹操眼瞅着这一张张道貌岸然的脸孔,厌恶和激愤早涌到了嗓子眼,冷笑一阵道:“公伟兄知道合纵为何会败吗?就因为五国各怀异心不思进取,才会让暴秦钻了空子!” 桥瑁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木讷良久才笑道:“孟德,你总算是回来了。大难不死能够全身而退,实乃万幸,也不枉我等日夜牵挂。来!愚兄敬你一盏。”说着举起自己的酒送到他眼前。 曹操恨不得给他一个耳光,但觉五脏翻滚,赶紧接过了酒昂面喝干,将满腔怒火压了压,森然道:“卫子许战死在汴水,我与鲍信的人马死伤殆尽,若非半路遇到任峻任伯达相救,恐怕我都回不来了,还谈什么全身而退?诸君的日夜牵挂更是不敢领受!” 刘岱听话中有刺,怕他发脾气,赶忙揶揄道:“胜败乃兵家常事,孟德又何苦不肯释怀?且休息几天,来日我等出兵相助,咱们再与董贼决一死战。” “敢问刘使君,你说的来日具体是哪一日?” 刘岱无言以对,其他人也不敢再说什么了,各自低头饮酒。 “就在诸君饮酒的时候,恐怕董卓已经逼迫圣驾到达长安了。关中有山川之险,更难攻克,你们如此明哲保身,难道待天雷击死董卓吗?”曹操又扫视了他们一番,说道:“诸君要还自认是我大汉的官员,且听我一言,马上致书袁本初,请他引河内之众兵临孟津,诸位即刻起兵攻取成皋,据敖仓,封锁辕、太谷两关,全据河南之险;让袁公路率领南阳之军过丹水、析县,入武关,以震三辅。我曹某也不敢劳烦各位身先士卒,危险的事情我去办。到时候你们深沟高垒,不与敌战,只需在河南至关中的要道上广设疑兵,显示天下汹汹之势,董卓乌合之众必然军心涣散,待其生变,咱们再以顺诛逆,立时可定也。如今各位打着大义的旗号,却迟疑而不进,在此聚酒高会,失天下之望,窃为诸君耻之!”桥瑁等人的头压得越发低了,涎皮赖脸只是喝酒。 “怎么样?诸君能否按此计行事?”曹操见他们没有反应,又问了一声。 桥瑁忽然昂头将酒喝干,换了一种轻蔑的口气:“孟德,你自负能用兵,结果未到旋门即被击溃。以你之大才尚且如此,我哪里有本事夺取成皋啊?诸位说是不是啊?” 这一次刘岱却是颇为合作,接过话茬笑道:“孟德,你此番出兵之先我就劝阻过你。但是你不领我的情,领军冒进终致大败。损兵折将何人之过,我们不说也就罢了。你就不要再谈进军之事了,暂且回营休整,等候车骑将军之令。” “然也然也,”袁遗也道:“如今军粮时有不济,进军之事还需从长计议啊……” “从长计议,从长计议,你们光说就能把董卓说死吗?”曹操再也不想搭理这帮人了,指着他们的鼻子冷笑道:“竖子不足与谋!”丢下那几张被骂得铁青的脸,转身出了大帐。 中军帐前,鲍信正伏在平板马车前,一根一根拔去弟弟尸体上的箭枝。那一晚曹操走散后,诸人继续奋战,鲍韬和他的亲兵被围困在山头上,凭高据险以石块痛击西凉兵,杀敌无数。徐荣见无法攻克,气得暴跳如雷,命士卒不惜代价一齐围山放箭,勇猛无畏的鲍三郎就这样万箭攒身而死。 此刻鲍韬像个刺猬一样倒在那里,因为浑身是箭甚至无法躺平,从他身上拔下来的箭头已经足有一斗;而就在不远处,还停着前几天战死的鲍忠。兄弟三人并肩而来,如今却只剩下鲍信孤零零一人了。 “你也不要太难过了。”曹操低声劝慰道。 鲍信拔下一枝箭,回过头看看他,眼睛肿得跟铃铛一样:“大哥被蹇硕害死,如今弟弟们也没了,所幸是马革裹尸丈夫之荣……兄弟三人都为国殒命,我鲍家对得起大汉的江山社稷啦!我兄弟谁也不欠啦!我看这天下就要乱了,大厦将倾独木难支,我也没必要跟着蹚浑水了。明天……不,一会儿!一会儿我就带着弟弟们走,回乡将他们好好安葬了。从今以后我就守着我的济北,保我那一方百姓,天下的事由着这帮不成器的东西闹去吧……” 见他灰心了,曹操想劝慰几句,可两具血肉模糊的尸体就摆在眼前,还能说些什么呢?只得拍了拍他的肩头道:“你多多保重吧,若是大事不成,愚兄便无处可往,到时候还要到济北找你。” 鲍信凝视着尸体点点头。 曹操垂头丧气回营,又见张邈带着几个人也正在擦拭卫兹的尸体,心绪越发惆怅,迈步进了自己帐篷,夏侯惇与任峻正默默无语地坐着,也是愁容满面。如今自己只剩下几百兵卒,任峻带来的人又挑不出几个能打仗的,卞秉、丁斐、楼异各自带伤,这样的局面实在是撑不下去了。他一抬头,看见戏志才正捧着《吕氏春秋》坐在案边,赶忙施礼道:“操实在不肖,未听先生之言,以至此败,惭愧惭愧。” 戏志才因他不纳良言憋了一肚子气,但这会儿瞧他满脸惭愧,便把书一合安慰道:“《吕览》有云‘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圣人所独见,众人焉知其极’,将军蒙受这次教训,未免就是坏事,但今后希望您谨慎行事。” “知道了。”曹操颓然而坐,脑子里已经空空如也,“可现在应该怎么办呢?难道就任由董卓恣意而为吗?” 戏志才冷笑一声:“将军真是忠厚之人,您自己尚不可保,还一心牵挂朝廷之事吗?您如今无兵无马,又已经跟桥瑁等人撕破脸。此处已然成了龙潭虎穴,您就不怕人家抢你的粮,把你给吃了吗?” “这我知道,”曹操垂着眼睑,“可是离了这里,我又有何处可去呢?无名无分,无立锥之地。” “将军如今有三条路可走。” “愿闻其详。” “这头一条路,遣散人马速速往徐州寻您的老爷子,父子团聚保守田宅以待天时。” “我有志报国,岂能如此碌碌无为?”曹操斜视了他一眼。 “好,那么第二条路。率领残兵回归陈留,踏踏实实当张孟卓的部将,您甘心吗?”戏志才笑着问道。 曹操摇了摇头。 “我之所以保您,就是明了您不肯走这两条路,那么就只剩下一条路可行了。” “先生请讲!”曹操来了兴趣。 “领兵去投袁绍。” “哼!还不是去当人下人?”曹操把头转了过去。 “非也非也!请问将军,您现在的根基在哪儿?” 曹操想了想,家乡谯县已经残破,陈留不过是暂时客居之地,摇头道:“无本之木,无水之源,没有根基。” 戏志才又笑道:“《吕览》有云‘或谓菟丝无根。菟丝非无根也,其根不属也,茯苓是’,您现在就好比是那菟丝草,看似无根,其实是有的,那就是袁绍。” “何以见得?” “无论有没有策命,袁本初如今也是车骑将军,是名义上的讨董主帅,四世三公人望所归。您虽然自己有些兵马,但也是人家的部署,这一点您必须承认。” 戏志才这几句话说得曹操心里酸溜溜的,但他还是点头道:“好吧,我承认。” “您初到酸枣县之时,袁绍曾派许攸拉拢你,还给了您奋武将军的名号。他之所以给您这个职位,就是想把您和张邈区分开,希望您能靠到他那一边,可是您偏偏没有过去。” 曹操点点头:“张孟卓收留我家小满门,我怎好弃他而去。” “您现在去投也不晚。” “我去给袁绍当部下,与回陈留给张邈当部下岂不是一样?” “错!”戏志才断然道,“大不一样。您投的不是袁绍,投的是大汉的车骑将军。投奔他表示您不属于任何一方势力,只属于大汉朝廷,从情理上讲,不过是因为战事不利回到主帅身边罢了。” 听他这样一分析,曹操心里豁亮了不少:“投奔他之后呢?” “之后?您之后还想怎样?”戏志才坏笑地看着他。 曹操愕然,有些自己理想抱负的话是不能说出口的。戏志才站起身,微微咳嗽一声,含含糊糊道:“陈力就列,不能者止。君若不君,臣还可以不臣呢,何况一个没有正式策命的车骑将军呢。” 合则留不合则去!曹操揣摩到戏志才的意思了,他的思绪马上随之延展:我暂时栖身于袁绍麾下又有何不可?且看他按兵不动搞什么图谋。若是真的有利可图,不妨就效效力,与他分一杯羹。日后若是能占有一城之地,再励精图治自谋前程未为晚也……想到这儿曹操觉得看到点儿希望,但还是故意叹了口气,眼望着一旁的任峻试探道:“唉……天不遂人愿,看来从今以后咱们都是袁本初的人了。” “什么袁本初的人?”任峻立刻反驳,“我可没看见他袁绍在汴水奋战,我投的是你曹孟德。” 曹操简直有一种想把妹妹嫁给他的冲动,强忍着兴奋感叹道:“也真难为你们了,到现在还对我寄予厚望。” 夏侯惇一直低头摆弄着佩剑,这会儿才插话:“孟德,除了张邈与鲍信,你在其他州郡还有什么交好的人吗?咱们既然去投袁绍,就不能光扛着脑袋。好歹你也是个奋武将军,绝不能叫他瞧扁了!咱得找地方再征点儿兵。” “高!”戏志才连伸大拇指,“元让此言一语中的。如果有了兵,咱们就成了袁本初帐下的生力军,他便不敢小觑咱们。” 曹操低头回想自己的仕途经历,眼前忽然一亮:“陈温陈元悌现在扬州任刺史,我与他同为议郎相交深厚,何不找他要兵?只是需南下一趟,似乎远了点儿。” “谁说要南下啊?”曹洪忽然一步踏进帐来,“我也想南下,在江夏还有我一千多弟兄呢!” “我竟忘了你还有一支人马。”曹操心头的阴霾一扫而光,“好!咱们明日离开酸枣一同南下,我与元让到扬州募兵,子廉往蕲春召他的旧部。” “这里还有几百残兵呢,应该怎么办?”任峻问。 曹操微然一笑:“伯达,你不妨带着这几百人,还有百姓、粮草先至河内帮我打一个前站。” “那岂不是白便宜给袁绍了。” 曹操拍拍他肩头:“你不了解袁本初。他这个人眼睛长在头顶上,可不那么好打交道。我本人未到,先给他送粮草,他能不高兴吗?再说他素来好面子,你带着一群河南百姓携家带口跑去投奔,他这个车骑将军脸上多光彩呀!先给他个名利双收,等我到的时候,他就得远接高迎待我以上宾之礼。” 任峻连连点头:“妙啊……” “我现在只担心一件事,”曹操扭头看着戏志才,“此去扬州至少要三四个月,在咱南下的这段时间,袁绍会不会调动各家兵马西进,一举消灭董卓呢?” “您也太高看这帮人了。”戏志才冷笑道:“莫说三四个月,三四年都别想!” 曹操一阵宽心,随即又是一阵不安:我不是一直想救民于水火吗?怎么又怕别人赶在我前面勤王灭贼呢?算了吧,别难为自己了,有些事情还是不要往深处想,走一步算一步的好…… 第六章 与讨董盟友撕破脸 扬州之行 昔日唐尧之际天下遭遇洪灾,全赖大禹治水救民。为了规划地域考察田顷,大禹将天下按土壤之别划为九州,并加以评定。而在这九州之中,扬州因为卑湿水热、土壤泥泞被定为下下等,是为九州中最差的一个。因此前汉之时,淮南王刘安讨伐南海王,尚未遭遇敌军,病死者已经过半,至于百姓耕种锄刨更是所出无几。 但到了王莽篡汉之际,中原之民为避战乱,纷纷避难扬州,垦田开荒。至孝景皇帝时,庐江太守王景修复芍陂,灌田万顷;孝顺皇帝时,会稽太守马臻始利镜湖,又辟良田九千余顷。此后扬州日渐富庶,土地也愈加肥沃,加之渔猎采集、果蔬丰茂,民生实已与中土无异。 扬州刺史治所在历阳,此县属九江郡之地,恰在长江北岸。陈温见到曹操分外高兴,共忆昔年同在朝中为议郎之往事,还特意偷得半日空闲,亲自骑马带着他一行人到江边游览。曹操虽然活了三十六岁,但这却是第一遭来到扬州。他自酸枣县出发,经豫州之地,目睹的皆是中原的破败景象。但入了江淮便大感不同,现在又面临长江,眼望对岸山川锦绣土地丰腴,他竟产生了一种错觉,恍惚间觉得董卓暴虐害民仅仅是一场虚幻的噩梦。 “孟德,你觉这大江之景如何啊?”陈温乐呵呵地问道。 “愚兄实有些不敢看啊。” “为什么?” “我怕看得流连忘返,忘却家国之大义。”曹操转过脸来又眼望北方,“江南虽好,但当今天子尚处危难,中原之地还在水火,这岂能不让人心焦?” 陈温的好心情也被他这几句话给搅扰了,不禁叹息一阵:“岂止是中原之地,就是你我脚下都已经不安稳了。” “元悌此言从何而发?” “你还不知道吧,咱们那位后将军自从到了南阳,气魄可大着呢!”陈温说的是袁术,“他打着讨贼的旗号拥兵自重,还向荆扬江北诸郡索要资财粮草,光是我这里他就催了两次粮啦!” “袁公路这个人是骄纵了一些,比之袁本初,气量、才学都差了一点儿……” “但是野心却不差。”陈温赫然打断他,“你来此不就是为了求兵吗?实不相瞒,我早有征兵之意。” “元悌也愿举兵勤王?”曹操兴奋起来。 陈温白皙的脸上露出一阵无奈:“我是为了自保……他袁公路万一打到扬州,我得有兵马保护这大江南北的百姓啊。”曹操微然一笑,说道:“你这话说得没道理,他袁术有什么权力攻伐州郡?领兵讨逆是为大义,可要是同室操戈岂不与造衅一样?我想他还是不敢的。” “他已经敢了!”陈温见曹操一脸懵懂,“你这两个月在路上奔波还不知晓,长沙太守孙坚已经起兵,渡江北上与袁术在鲁阳会合。他这一路上将荆州刺史王叡、南阳太守张咨都给杀了。” “什么!?”曹操感觉半截身子一麻,“孙文台为何无故杀人?荆州刺史王通耀有平叛之功甚得民望。” “昔日长沙区星、零陵郭石作乱,孙坚与王叡受命领兵平叛,虽然尽皆得胜,但他二人争功不睦相互怠慢,荆州士僚无不知晓。孙坚恐怕早动了杀机,这次正好趁机发泄私怨。” “那张咨呢?张子议同韩馥、刘岱他们一样,是周毖不计生死才保出外任的,他在南阳秣马厉兵协助袁公路讨董,这样的义士孙坚怎能说杀就杀呢?” “这可是一笔糊涂账。”陈温冷笑道,“袁术南下举兵讨董,驻扎之地在鲁阳,所赖粮草皆是南阳郡供给。张咨开始时还是全心全意帮他,可是后来见他兵势渐大,唯恐他回头吃了自己,就暗地减扣军粮加以牵制。袁术假孙坚之手除掉张咨,那么南阳之地再无人能掣肘他,荆州江北已尽在其掌握了。” “划地拥兵?”曹操眯着眼睛道,“他袁公路还真是鸡鸣狗盗有才华,北边众家牧守不管怎么勾心斗角却未造事端,想不到他在这边借刀杀人已经害了两个。” “还有你想不到的呢。孙坚杀死张咨之后,袁术任命他为破掳将军,兼领豫州刺史。” “好啊,他这个后将军丝毫不亚于北边那个车骑将军。”曹操挖苦了一句,随即感到不对,“豫州刺史?豫州刺史不是孔伷吗?” “袁术说孔伷是董卓任命出来的官,不能算数。” “屁话!”曹操朝江中啐了一口,“孔公绪是董卓任命出来的官,难道他袁术这个后将军就不是吗?” “你看看他袁公路心机可不可怕。他许给孙坚的是个空头人情,豫州又不在他手,这是撺掇孙坚速速北上。而且孔伷、张咨既可以不作数,那么凡是董卓外任出来的官员都可以不作数,也就是说……” “天底下的地盘他可以随便抢随便杀。”曹操一语道破天机。 “所以你看看,我这扬州岂是太平之地?说不定哪天这股恶浪就要顺江袭来。”陈温眼望着滚滚东逝的长江,“孟德,你口口声声要讨灭贼臣复兴汉室,可如今全天下到处都是董卓,而且他们的用心比之那个西凉武夫更加险恶歹毒。就似袁公路这般心怀异志,孙文台那么骁勇跋扈,两个人联合起来,恐怕更能兴风作浪。你千里迢迢来要兵,那我就给你兵。但是我希望你回去想一想,即便扫灭董贼,天下还能回到过去吗?回不到过去,那我们又应该怎么办?” 曹操默然良久,突然自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怎么办……哼!扫灭狼烟,把所有的董卓都杀干净!” 返回县城的路上,陈温不愿再提及烦心事,便与曹操并肩骑马缓缓而行,聊起昔日旧事。夏侯惇在旁侧耳倾听不插言也就罢了,那夏侯渊与楼异却颇感无趣,两个人纵马前行先进城了。 入历阳城东门转过两条街就是州寺,夏侯渊与楼异觉得近就始终没有下马,欲要一直驰回州寺。 哪知转过一条街,忽从西面来了一队人,为首的是位六十岁左右的长者,须发灰白有些驼背,骑着高头大马,衣着华贵相貌和蔼,看打扮似乎是个乡绅,身边步行相随的有十几个仆从。 城里街道岂是跑马的地方?夏侯渊却不在乎,一边打马一边回头与楼异玩笑,等看到西边来的这帮人,想要勒马已经来不及了。他鲁莽之性上来,索性猛抽马屁股,直愣愣自这些人中间突了过去。 这下可热闹了,两个仆从躲闪不及被趟倒不说,还与那位长者闯了个正着。夏侯渊所骑是战马,自非寻常可比,竟将那位老人家的坐骑闯了个趔趄,那人猝不及防,身子一晃从马上跌了下去。夏侯渊根本不把撞人放在心上,连瞥都没瞥一眼,使劲催马,头也不回地去了。他走了,街上可立时乱了。那帮仆从有的抢过去扶人,有的拉住惊马,余下四五个可就将后面的楼异给拦住了。 楼异这会儿气大了,夏侯渊惹完祸跑了,却把他抛在这里擦屁股。但这件事是非分明抵赖不得,他赶紧跳下来拱手道歉:“失礼失礼,我那位朋友有要事在身,无意中撞了你们主人,还望各位见谅。” “光一句失礼就完了?你知道我们老爷是谁吗?”一个小厮扯着脖子嚷道,“大家上,狠狠揍他一顿,交送官府治罪。” 这帮家奴闻令掳胳膊挽袖子就上,你一拳我一脚对楼异猛招呼。 楼异是老行伍,自不把他们这等三脚猫的拳脚放在眼里,但却情知理亏,不肯还手只是躲闪。哪知这帮家奴得寸进尺,见四五人竟料理不动他一个,越发不肯罢手,一边打一边骂,说的都是扬州土话。 楼异的火顶上来了,躲闪之际左手已经攥起一个小厮的胳膊,右手拉住腰带一使劲,将他举过头顶狠命朝人堆里抛去,哎哟噗通一阵乱,四五个家奴连摔带砸全都趴下了。楼异拍拍手笑道:“敬酒不吃吃罚酒,太不拿我这北方汉子当回事了。” 一个小厮倒在地上疼得嗷嗷直叫,猛抬头看见他们管家正张罗人将主子抬走,便嚷道:“王大哥,你看看呀!兄弟们挨打了,这小子还发狂言,欺我南方无人。你也不管,太他妈没义气了!” 他这么一搓火,那个管家顿时怒不可遏,把外衣一扒,猛地蹿到楼异面前:“大个子,你也忒目中无人了,以为我们南方就没有响当当的汉子吗?我与你一对一地打!” 楼异仔细打量他一番。只见这个管家模样的汉子大概三十岁左右,膀阔腰圆,粗胳膊大腿,面白短须,一双大眼睛恶狠狠瞪着,个子却比自己矮了多半头,便笑道:“你这南蛮子,好大的口气。” “你这北侉子,留神吧!”说着斗大的拳头带着风声袭来。楼异一惊,没想到他出手这般快,赶忙仰头躲过,紧跟着迎面又蹬来一腿,楼异向后急退了四五步,一个踉跄才闪开。这他可就不让了,一个箭步窜过去就打,那汉子不急不缓,招招应对得当。两个人就这样你来我往斗得不可开交。 这时曹操也到了,大老远就见楼异和一个白面汉子动手,他知道楼异不会轻易与人动手,便不加喝止,却回头对陈温笑道:“元悌,看来我的人要给你添麻烦了。你快看呀,楼异的膂力我晓得,跟着我上了不少次战场,那个管家模样的人竟能与他打个平分秋色,本事倒也了得。”陈温见他不问是非光看热闹,抿嘴一笑,抬头再看打斗之人,不禁愕然,赶紧喝道:“王必!楼异!你们不要打了!” 原来那白面汉子叫王必,听陈温喝止,忙退开一步高喊道:“我家大人来寻您,被这个狂徒的朋友纵马撞了,请陈使君做主。” “你认得这个人?”曹操颇感意外。陈温也不理他,急渴渴问王必:“你家大人受伤了没有,他现在在哪里呢?” “我叫手底下人抬到您府里歇着去了。” 陈温回头埋怨曹操:“你可给我惹祸了,把九江太守老刘邈给撞了,赶紧看看去吧!” 曹操一听就傻了:这位九江太守刘邈,乃是光武帝嫡派后裔,当今琅琊王刘容的亲弟弟,可谓宗室重臣。想到这儿脑子顿时就晕了,赶紧与陈温策马往州府赶。两边的随从、家奴一大帮人呼呼啦啦也都跟着,王必与楼异兀自不依不饶,俩人互扯着脖领子在最后面随着。 陈温带着曹操入了府门,赶紧转后院入厅堂,但见老刘邈正倚在榻上眯着眼睛。 “刘老郡将,实在失礼,刚才撞您的是我朋友的属下,我这儿先替他向您赔礼了。”陈温说着一揖到地,“您这等身份竟遭此事……死罪啊死罪,你伤着没有?” “无碍的,就是受了点儿惊吓。”刘邈长出了一口气,说起话来倒是慈眉善目客客气气,“年轻人骄纵一些总是有的。” “在下曹操,对属下管教不严,冲撞了您老人家,罪该万死。” 刘邈眼睛忽然一亮:“你是曹孟德?” “正是在下。” 刘邈强自坐了起来:“老朽曾闻诸家牧守兵临河南,唯有曹孟德敢领兵西进,虽败犹荣,不想就是你。” “呵呵……您夸奖了。”曹操头一遭听到宗室大臣的赞誉,心里美滋滋的,方欲再客套两句,就听外面一阵大乱,楼异与王必拳打脚踢地滚了进来。 “都住手!”陈温嚷道,“到了这里还敢打斗,你们也太不把本刺史放在眼里了。究竟是怎么回事,说!” 两个人跪在地上各执一词,好半天才把这点儿事说明白。刘邈仰面大笑:“你们这两个人啊,行事也太过鲁莽了,本来这事与你二人无干,何至于动起手来。王必,跪到一旁,少时听我发落。” “诺!”王必规规矩矩跪到了外面。曹操见刘邈惩罚手下,也赶紧乔模乔样发作自己人:“楼异!你也到一边跪着去。” 见王必与楼异肩并肩跪在一旁不敢动了,陈温这才松了口气,落座道:“老大人,您今日轻骑便服来找我,不知有何赐教?” 刘邈捋了捋花白的胡须:“我是特意来向使君辞行的。” “辞行?”陈温很意外,“您要去哪儿?” “我打算入长安觐见当今万岁。” 他这话一出口,在场之人无不惊骇。 “当今天子虽是董卓所立,但毕竟还是先帝血脉。如今大军汹汹却不能进,各家牧守踌躇不前已萌异志,久而久之必生祸患。”说到这儿他眼露恐惧之色,仿佛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恕老夫说句严重点的话,不知九州之地将来会有几人称帝几人称王啊。” 这样不详的预言已经触目惊心,而又出自一个刘家宗室之口,越发使人觉得不安,陈温与曹操谁都没敢插一句话。 “所以老夫想亲自去一趟长安。一者看看当今天子是否安好,二者嘛……”刘邈盯着曹操道,“希望能见见董卓,看看与这个人是否有理可讲。若是可能的话,我想劝他还政天子,赦免其原先的弑君罪过。” “难道就任由董卓这个逆臣作虐?” “孟德,不是所有的人都似你这般忠于朝廷。”说着刘邈压低了脑袋,忽然一滴老泪流了下来,灰白的胡须颤抖着,“讨董贼……讨董贼……讨到今日我看贼人是越讨越多。皇权失柄,政令不行,至少董卓所在的地方尚有臣僚听命于朝廷,可是关东之地呢?现今谁还把皇帝放在眼里呢?” 曹操、陈温尽皆默然。 “我始终就不明白,这些牧守哪一个不是世家子弟?哪一个没受过大汉朝的几代皇恩?怎么时至今日都忘记了自己所受的皇恩呢?”刘邈擦了擦眼泪,“想那袁公路四世三公富贵无边,我们刘家哪一点对不起他?他到南阳明为讨逆,实是拥兵自重,前几日竟向陈王刘宠索要粮资,他这是要干什么呀!” 曹操冷笑道:“袁公路也忒痴心妄想。在下有幸与陈王曾有一面之识,大王生性耿直骁勇,定不会畏惧袁术这等人物。”陈王宠骁勇善射仁爱百姓,又得陈国相骆俊辅佐,在平定黄巾之时甚有功劳,是诸侯王中实力最强的。讨董义军结盟后,刘宠自称辅汉大将军坐镇夏阳以助声势,也可算是讨董一部,加之陈国地处豫州西南,因而陈王宠对袁术的做大也颇有抑制。 “陈王虽然骁勇可保封国,但是我已经这把年纪了。”说着刘邈托起胡须,“实在不能再保守九江之地了。我打算上表朝廷,请会稽周昂接替我为九江太守,周氏乃会稽望族,周昂之兄周昕现为九江太守,其弟周现在河内军前效力,希望能凭他们兄弟三人之力可以抑制袁公路胡作非为。” “老大人请放心,”陈温毅然道,“我也当保境安民,绝不可让他跋扈此间。至于老大人您还是不要去了……西京之险非同等闲啊。” 刘邈苦笑了两声:“我意已决何惧险阻。无论如何我也要见到皇上,现在这个时候,宗室得有人敢站出来才行。我要试着劝一劝董卓,说句冠冕堂皇的话,为了天下苍生免于涂炭。要是说句自私点儿的话嘛……为了我刘家的皇权大统不至于流落外姓人之手。” 曹操低下头暗自思量,心道:“老爷子,您想得也太简单了,萌志容易罢手难。你叫董卓还政回凉州现实吗?叫那些已经手握重兵的人都遣散兵马回去治民还可能吗?天下之乱似乎是避无可避的事了……”他想劝刘邈两句,但是瞧老人家须发灰白面容憔悴,背都有些驼了。如此年纪的人了,前往西京身赴险地,这是为汉室江山尽最后一点儿力气了。想至此,倒觉一股敬佩之情油然而生。 刘邈沉默了一阵,又道:“孟德,想必你此来是为了求兵吧?” 曹操点点头,惭愧道:“荥阳一战兵士死伤殆尽,小可无奈,至此求元悌帮助。” “能灭董卓固然是好,可若是不能灭董……当设法保土安民以待西京之变。周亚夫力挽狂澜固然是忠,然则窦融保河西也一样是忠。”刘邈直勾勾看着曹操,“诸家兵马汹汹,却只有你敢出兵一战,由此足见你之忠义远胜他人,若是老朽能侥幸不死到达京师,当在天子面前多多保荐你。” “在下受宠若惊。”曹操连忙行礼。 “过来。”刘邈忽然点手唤王必,“你为何动手打人?” 王必跪爬到他面前:“在下见咱五个兄弟被这小子打倒,就……” 楼异突然插口道:“我连连避让,他们五个还纠缠不休,挨打是他们自找的。” “你闭嘴!”曹操赶忙斥责。 刘邈抬手示意曹操不要生气,又道:“王必,你应该亲眼看到了才对,是不是他们五个以多欺少纠缠不休呢?” “小的是看到了,”王必点点头:“但是兄弟们说我不出手就是没义气。” “义气?”刘邈笑了,“你自己说说往事,为何在我家里为仆?” “小的当年为朋友出气,打死人命逃亡在外,蒙老大人收留。” “你看看,今天的事情与你当年之罪有何不同?没长进啊……”刘邈一本正经道,“义气能大过是非吗?王必啊王必,我是怎么教导你的?交朋友讲义气也要长眼睛啊。有人得朋友之助,有人受朋友所累,还有人因为误交了朋友而丧命,你千万要看准了人再讲义气啊!” 曹操不禁暗笑这老头危言耸听;王必哪里敢还嘴,只道:“小的谨领您老人家的教诲。” 刘邈手捻须髯道:“你跟了我多少年了?” 王必道:“我侍奉老大人五年了。” “五年,真快啊……”刘邈点点头,“你一身武艺,却在我手下当了五年奴仆,也真为难你了。” “大人对小的恩同再造。” 刘邈指了指曹操:“你给这位曹将军磕个头,以后随他去吧。” “您不要我了?”王必大吃了一惊。 “我是不能要你了。”刘邈拍拍他肩膀,“你是个厮杀汉,岂能守着我这个老棺材瓤子?大丈夫当建功立业,你就随曹将军从戎去吧!快磕头。”王必领命,重重给曹操磕了一个头。曹操不知如何是好,忙伸手相搀:“老大人,这……” “我就要去长安了,何必白占着有用之人呢?王必颇有些武艺,还通点文墨,孟德你收在帐中,权且充个亲兵,也好随身保护,千万不要推辞。” “那……多谢老大人恩赐。”曹操作揖道谢,又仔细瞅了瞅王必,见他相貌憨厚,膀阔腰圆,倒能跟楼异凑成一对护卫。 陈温笑道:“恭喜孟德兄得一膀臂,我已经想好了,拨你三千兵马。另外还要借借老大人面子,请您修书一封给丹阳太守周昕,让他也分些人马给孟德。” 刘邈摇头道:“信我可以写,不过只怕孟德来此求兵非是良策。” “大人何出此言?” “今扬州尚安,北方丧乱,恐南人不愿北上。如果他们不愿意去,还请孟德不要强人所难。”刘邈叹了口气,“士大夫争权,与百姓又有何干呢?昔日楚王问鼎,在德不在战。百姓只是想过安定的日子,谁能让他们安安稳稳过日子,谁才是真正的王者,穷兵黩武之人算不得高明。”曹操情不自禁地暗自思量:“征战仍要继续下去吗?还是得一方立足之地,继而保境安民好呢?我要走的路究竟在哪里……” 第七章 走投无路,依附袁绍 河内密谋 曹操本想用三四个月的时间完成募兵,但回到北方时已经是深秋了。扬州刺史陈温给了他三千兵,丹阳太守周昕也拨给他一千兵,但这些兵都是南方人,根本不想背井离乡到北方打仗。果如刘邈所预料,士卒一路走一路逃,刚行至龙亢县就爆发了兵变,那些兵甚至火焚了中军大帐。曹操与夏侯兄弟等亲信手刃乱军数十人才稳住局面,经过一番交涉,最后只有王必带队的五百多人留下,其他人就地遣散。 千里跋涉的成果付之东流,反倒是曹洪顺利拉来一支千余人的队伍,皆是他往昔的家奴以及在蕲春结交的豪客。 曹操就带着这些人缓缓北上,一边走一边招募逃难流民中的男子,勉勉强强凑了三千兵进驻河内。 曹操扎下营寨,立刻赶往怀县面见袁绍。他满心以为袁绍会给他一个天大的面子,哪知人家根本没有出来迎接,只有许攸陪同先到的任峻、卞秉急急忙忙将他接进怀县城中。 许攸说话倒是很客气:“阿瞒兄,车骑将军有丧在身,不方便出来相见,在县府请列位将军为您接风。” “有丧?” “唉……”许攸未说话先叹气,“董贼将在朝的太傅袁隗、太仆袁基等袁家二十余口连同亲眷家仆全都杀了。” 曹操虽然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但还是不禁皱眉:官场素来讲究门生故吏之间的尊卑相让,董卓曾为袁隗征辟的掾属,如今血洗师长满门首坏纲常。此恶例一开,今后这样的事情免不了会多起来,以下诛上之风恐怕会愈演愈烈。 “既然如此,又何必准备什么酒宴。” 许攸道:“他既有此吩咐,我们照办就是。阿瞒兄一路旅途劳顿,也当放松一些才是。” 曹操点点头,示意任峻、卞秉回营,自己只带楼异、王必这两个随身保护之人前往。 “子远,这几个月战事可有进展?” 许攸摇摇头表情很无奈,边走边道:“阿瞒兄,战事未有进展,此事等见了车骑将军再说吧。” 曹操听他称呼自己小名,却一口一个车骑将军的尊称袁绍,心中实在不畅快:“董卓既然屠戮太傅与袁基兄满门,本初为何不理国仇不思家恨,到现在还按兵不动呢?” 许攸听他扔出“不理国仇不思家恨”这么大一个罪名,赶紧摆手道:“阿瞒兄莫要声张,此事颇有隐情,待见了车骑将军,他自会亲言相告。”说罢他想了想,又嘱咐道,“如今多有微词,少时酒席之上,兄莫要当众提起战事。” 曹操瞧他一副恳求的样子,便强笑道:“好吧,这件事见了本初兄我亲自跟他说。” 转眼间已来到县寺,这里已经改为将军行辕。大门口二十个亲兵校尉列立两旁,盔甲闪亮大戟在手,斜背弓矢精神十足,最难得的是这些人的个子皆是一般高。方进大门,就闻钟鼓丝竹之声悦耳,原来为了迎客院中还专有两队乐工伺候——袁绍这自称自号的车骑将军倒是当得有模有样!还未至厅堂,就见一大群人迎了出来。 有逄纪、张导、陈琳一干谋士,淳于琼、刘勳、崔钧一干带兵之将,最中间是两个年轻人,看样子都不到二十岁——乃是袁绍长子袁谭与外甥高幹。所有人见到曹操都格外亲切,袁谭更是带着高幹跪倒见礼:“小侄拜见曹叔父,家严有重孝在身不宜设酒相陪,特命我兄弟在此逢迎。” 曹操赶紧笑呵呵搀起,大家纷纷相让,他便与众人携腕而入,被请到上宾之位,袁谭甚至还张罗人为曹操营中将士送去些酒肉,殷勤之意溢于言表。一场酒宴虽不丰盛,却是钟鸣鼎食氛围超凡。诸人彬彬有礼客气至极,就连一向不拘小节的淳于琼都很矜持,但大家议论的皆是昔年往事,温而不火,对讨董的战事绝口不提。 一直到酒席撤下,诸人再三见礼纷纷散去,始终没有一个人说什么切入正题的话。曹操自觉无趣也要走,袁谭却凑到跟前道:“家父在后院恭候,请您一叙。” 曹操微微一笑,留下楼异、王必等候,自己欣然前往。随袁谭绕过后院,拐了两个弯,来到一处偏僻的院落,但见袁绍身披重孝,头戴麻冠正跪在一间小屋里,对着密密麻麻的一堆灵牌漠然出神。袁谭说了声请,自己转身去了,只留他二人在此说话。 “本初兄,我来了。” 袁绍没有起身,却回头道:“愚兄有孝在身不能置酒宴相迎,叫大家代我逢迎,简慢你了。” “兄长何必如此多礼,咱们多年至交哪儿用得着那一套?”从何进之时到现在,经历了这么多变故,曹操实在不敢再轻易相信别人了。但是现在身无立锥之地,今后还要蒙袁绍照应,他说话当然要亲热。 袁绍起身还礼,请他坐。曹操却先向袁隗等人灵位磕头拜祭,然后才毕恭毕敬轻轻落座。二人面目相对之间,曹操发觉袁绍比之在京之时清瘦了不少,面容苍白双目凹陷,似乎真的是悲伤过度——这也难怪,叔父一家子全叫人杀了,这是何等的悲愤仇怨。 “孟德,你终于来了,真是想煞愚兄了。”袁绍憔悴的脸上露出一丝笑纹,“当初起兵之日我第一个就想到你,咱们若是早在一处合兵而进,何至于闹到今天这个地步?” 这句话曹操没敢接,他揣摩不清袁绍的意思是什么。是抱怨他当时不肯来?是真心实意欢迎他现在来到?还是仅对战事不利发发牢骚?揣摩不定就不要轻易答复,所以曹操仅仅点头称是。与袁绍这等人讲话规矩甚大,虽然他对你亲亲切切,你却不能得意忘形,始终有一种看不见的隔阂。 “孟德,愚兄兴此义兵本为诛逆救国,但到今日实在是大失所望。”袁绍叹息了一声,“王匡其人骄纵傲慢,屯兵又疏于防患,终至孟津之败。这也是我用人不明所致,却连累你与鲍信有荥阳之失,愚兄惭愧。” 曹操听他主动切入正题,觉得火候差不多了,道:“近日之事小弟诚不可解。酸枣诸君互生猜疑踌躇不前也就罢了,可是本初兄此间尚有精兵数万,各路勤王之师又越聚越多,何至于王匡之败撼动全局?现在出兵抢占孟津,趁势西进未为晚也,兄长为何按兵不动坐失良机呢?” 袁绍苦笑一阵:“兄实有难言之隐。” “但说无妨,小弟为兄解之。” 袁绍犹豫了片刻,凑到他耳边说了两个字:“韩馥!” 曹操顿时大悟:袁绍虽自号车骑将军统领群雄,但其举兵的根基不过是小小的渤海郡,以他四世三公的家世声望而言,兵马是招之即来的,但粮草却是大问题。河内诸军之粮草全赖冀州供给,而冀州牧韩馥本人却坐镇邺城按兵不动。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袁绍之众的生死实际上握于韩馥手中。河南粮秣尽被董卓掠夺,洛阳城都一把火焚了,就地征粮根本不可行。在这种情况下,万一袁绍挥师西进打过孟津,韩馥妒火中烧在背后给他玩个“兵粮不济”,那就全完了。 “你明白了吧?”袁绍颓然落座,“莫看外面众将纷纷来投,可是每来一部我的忧虑就多一层。粮草不能自给,久之必然生变呢!” “可有克扣之事?”明知没有别人,曹操还是把声音压得很低。 袁绍摇摇头:“没有,但是冀州治中刘子惠与我帐中之人颇有书信往来,说韩馥对供给粮秣之事颇为不满。实际上,这些日子三军之存粮从来未过五日之用,每隔五日他便供一次,就凭这样的补给我怎能放手西进?” “哼!自己没胆子用兵,还要苛刻别人粮草,这等人怎成大事?”曹操忍不住抱怨了一句。 “前几日,并州部张杨与匈奴於夫罗修书于此,想要归附我军共讨国贼,但是他们部下不少,那粮草所需更要增加,实在搞得我不知如何才好。”张杨也是何进掾属,与吴匡等本是一流人物,当初为了恐吓宦官往并州二度征兵,不想遭遇白波起义道路断绝,他只得率领招募的人马与白波军游击作战,只顾与反贼玩命,结果耽误了许多大事,董卓事起后他无法回归洛阳,成了何进余部流动在外的一支孤军;匈奴单于於夫罗处境也差不多,昔年他因部落叛乱流亡至洛阳搬兵,何进忙于诛杀宦官未予理会,后来西凉兵进京,於夫罗慑于董卓、丁原之威再次流亡,也成了无本之木。这两支队伍投到河内明摆着是来吃粮的。 “粮草不能自给,讨逆之事终是虚话。”袁绍说到这里,突然眼望窗外,似乎自言自语地叹息道,“若冀州不在韩文节之手,那该有多好啊……” 对于这样意味深长的话曹操是绝对不敢表态的,赶紧转移话题:“太傅一死,董卓不谙政务,不知西京何人理事呢?” “王允为司徒,政务皆委与他。” “王子师……”那个刻板的形象立刻出现在曹操脑海里,“他这个人……怎么说呢……刚有余而柔不足吧。” “他不过是个应时之选,其实朝廷大权还不是董卓一人之手。皇帝太小不能铲除逆臣实在是可惜。”袁绍正色道,“我看我大汉之所以屡有奸人擅权作恶,根源就是皇帝即位时太小。以至于宦官乱政、外戚专权等事一步步恶化,才有今日之变。” “不错。”这一点曹操倒是很赞同。 “如今弘农王已死,当今天子不过是董卓所立的傀儡,他算不得真正的天下之主,咱们还需另立一个皇帝。” 这话可把曹操吓坏了:“不行不行!名不正则言不顺,这样等于另立一个朝廷。天无二日,民无二主,天下百姓不知所归,如此行事必定生乱。” 袁绍摆摆手道:“孟德不要固执。西京董卓暴虐百姓不得人心,他拥立的皇帝自不能得民心。我已经想好了,咱们辅保大司马刘虞为帝。刘伯安年高有德,为政仁爱,念利民物,幽燕之民无不感恩戴德,博爱之名播于鲜卑乌丸。扶立他为皇帝,百姓自然归心。” 曹操连连摇头,说道:“刘伯安虽有德,但其与时主血脉疏远,不能为宗庙所承认。我恐以其为帝,天下好乱之士纷起,各挟宗室诸王侯为尊,争强斗势,到时候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孟德莫怕,我已与外间诸将乃至各家牧守商议了,大家都没有什么异议,我看此事可保无碍。”袁绍笑呵呵道,“若立此主则朝廷之制再创,令可行禁可止,明诏下行权责可明,便不能再有人掣肘咱们讨贼之事。” “讨贼何为?一救黎民出水火,一救皇帝脱牢笼。倘另立一帝还谈何勤王诛逆,岂不是另扶他人夺取天下?此杀鸡取卵也!” “你不要这样顽固,要懂得变通。”袁绍还是很客气,“现在这不是我个人的意思,大家都这样想。” 不是大家都这样想,而是大家都这样说,现在信誓旦旦都说得好听,日后什么样子简直不可想象……曹操竭力控制情绪,但还是把话说得很硬:“董卓之罪暴于四海,吾等合大众、兴义兵而远近莫不响应,此以义动故也。今幼主微弱,制于奸臣,未有昌邑亡国之衅,而一旦改易,天下孰安之?诸君北面,我自西向。” 袁绍大吃一惊,“诸君北面,我自西向”这样的话一语双关,一棍子扫倒一大片,实在是有骇视听。看他这样决然,也不好再说什么,只道:“好吧,此事日后再作定夺。你回去也再想想,好不好?” 此事岂需再想?曹操随口答应袁绍一声,便把这件事扔到夜郎国去了。袁绍起身踱至门口,随口道:“这些日子我有时会想,万一讨贼之事不成,群雄纷起……我是说万一有那么一天的话,该怎样用兵安定天下呢?” “本初你怎么想?”曹操又把这个难题抛了回去。 袁绍不再避讳了,走到他面前道:“当南据河,北阻燕代,兼戎狄之众,南向以争天下!” 曹操微然点点头,这是当年光武爷平定天下的策略。 “孟德又有何高见?” “吾任天下之智力,以道御之,无所不可。”此话一出,曹操有些后悔,这样的话是不能轻易谈起的。 “无论如何,你能到此就是给愚兄添了一条膀臂,”袁绍拉住他的手,“你之用兵胜于愚兄,现既不能进,且助我在此操练人马以备大事之需。” 曹操对袁绍此时此刻所言的“大事”深表怀疑,但还是态度谦恭地拱手道:“小弟自当效力。” “前几日西京差派大鸿胪韩融、少府阴修、执金吾胡母班、将作大匠吴修、越骑校尉王瓌到此,传来董卓矫诏,想让咱们遣散义兵,各自还任。”袁绍边说边摆弄着衣襟,“焚洛阳弑主君,犯下这么大的罪过,还想叫咱们不管不问吗?” “不错,这兵当然不能撤!”曹操这话是半公半私,一旦解散义军之众,人家都是州郡之职有个地盘,他可往哪里去?所以他是这些人中最为反对解散军队的,“这兵固然不能撤,那韩融、胡母班五人今又何在呢?” 袁绍眨眨眼,含含糊糊道:“我没有领这份矫诏,恐怕他们又到各处传去了……哼!白费心机,没人会听董卓那等鬼话的。”他觉得这是个好说辞,又补充道:“你看看,现在他的鬼话都托以王命,咱能不考虑另立一君吗?” 曹操笑而不答,沉默一会儿见无话可言,便起身告辞。 袁绍却又拉住他的腕子,缓缓道:“还有一事,河内太守王匡自领兵马以来,骄纵跋扈,对诸家牧守又多有微词,我恐其有过激之事,孟德你要多加照应他才对……” “诺。”曹操低头应允。 “若是事有过激,一定多多照应王匡……你明白吗?” 曹操听他重复了一遍,又感手臂被他攥得很紧,便抬头相视。只见袁绍面含微笑,目光深邃,似有杀机,马上明白其意。顷刻间他内心做了一丝挣扎,但毕竟自己现在是人家的附庸,还得看袁绍眼色,便故作正色道:“大义当前,壮士断腕在所不惜。” 袁绍满意地点点头,送他至院中,深深作了个揖…… 第七章 走投无路,依附袁绍 谋诛王匡 回到自己营寨时天色已晚,夏侯惇、戏志才马上迎了过来:“怎么样,袁本初待你如何?” “还不错,设宴款待礼数有加。他也不是没有进军之意,只是粮草不济,不能前行。”曹操边走边说。 戏志才蹭了蹭鼻子,笑道:“《吕览》有云‘物固莫不有长,莫不有短’,袁本初岂是寻常之辈?昔日蹇硕欲害何进,遣其出兵戡乱,是他代替何进出兵挡难,此番大兴勤王之师又是他首谋战事,这个人还是有不少长处的。” “可我总觉得心绪不宁。”曹操略显伤感,“昔日我与本初交往,谈笑风生毫无避讳,如今却不能再似年少之时了。” “当年您与他是平等之交,现在您与他已是上支下派。将军未曾在人下,故感不适耳。”戏志才又道,“《吕览》有云‘故善学者,假人之长以补其短’,将军多多领会其道,也是多有裨益的。” 曹操点点头道:“胸有城府之深,心有山川之险,我是得向袁本初好好学学。不过和他在一处让我不太舒服,他还想另立一个皇帝。” “此事万万不可允!”戏志才也吓了一跳。 “我知道。”曹操忽然停下脚步,“我曹某人一向以天下为重朝廷为重,这就是我比别人的长处,要是随随便便跟着他走,哪里还显得出我的不同?我曹操就是要救民于水火!” 戏志才听他如此表态,虽然连连点头,却觉得他这样停下脚步大喊出来,明显是想让营中兵士都听到他有多无私,此举甚是做作,却不动声色地道:“请将军回帐,任伯达带来一人有秘事相商。” 秘事相商?曹操一愣,赶紧快步进了大帐。果见任峻与一个青衣武弁之人正在促膝而谈,那人一看到曹操回来,立即跪倒磕头。 “放下帐帘,楼异、王必出去守着,莫叫人打扰。”曹操吩咐完才落座,“何必行此大礼。快快请起,君乃何人?” 那人似乎刚刚哭过一场,嘶哑着声音道:“在下路昭,乃王匡帐下之部将。” “哦?”曹操心中生疑,袁绍叫我杀王匡,现在就冒出个王匡的人来,“路将军既是王郡将部下,何故夜入我营?” 路昭还是没有起来,掏出一封书信道:“此信先请将军过目!” 曹操越发诧异,打开便看: 〖自古以来,未有下土诸侯举兵向京师者。《刘向传》曰‘掷鼠忌器’,器犹忌之,况卓今处宫阙之内,以天子为藩屏,幼主在宫,如何可讨?仆与大鸿胪韩融、少府阴修、将作大匠吴修、越骑校尉王瓌俱受诏命。关东诸郡,虽实嫉卓,犹以衔奉王命,不敢玷辱。而足下囚仆于狱,欲以衅鼓,此悖暴无道之甚者也。仆与董卓有何亲戚,义岂同恶?而足下张虎狼之口,吐长慐之毒,恚卓迁怒,何甚酷哉!死,人之所难,然耻为狂夫所害。若亡者有灵,当诉足下于皇天。夫婚姻者祸福之机,今日着矣。曩为一体,今为血绚。亡人子二人,则君之甥,身没之后,慎勿令临仆尸骸也。〗 “这是何人所写?”曹操眼睛都瞪圆了。 路昭眼泪又下来了:“乃是执金吾胡母大人临终遗王匡之书,在下抄录耳。” “胡母班竟叫王匡杀了!”曹操不禁惊异。胡母班乃一代良士,名在八厨之列,昔日也是何进征辟之人,虽然此番是来传诏解散义军的,但也罪不至死。更何况胡母班为此间多人之友,更乃王匡妹夫,王匡怎么如此狠心,竟杀自己妹夫! 路昭叹息道:“岂止是胡母大人,将作大匠吴修、越骑校尉王瓌,全让王匡杀了。”曹操不想让他瞧出自己的惊诧,稳了稳心神正色道:“三位大人被杀,君来此何意?” “请将军为胡母大人报仇,除掉王匡!” “哼!”曹操面带不悦,“你身为王公节的部下,竟然说出此等话来,岂不有悖上下之理?” “非是在下不忠。我本是胡母大人掾属,因王匡举兵河内,我才率领家兵前往相助,所为是讨逆勤王。可是那王匡骄纵傲慢,不恤部下,以至有孟津之败、鲍忠之死。如今他又杀我恩人与吴、王两位大人,天日昭昭岂能容这等狂徒胡为?”路昭连连磕头,“久闻将军高义,当杀此狂徒为胡母大人报仇,以告慰西京遗臣……” 天赐良机!这个念头在曹操脑中一晃而过,随即拍案道:“把这个不忠之徒给我绑了!来日送回王匡营中,任其处置。” 这一声喊罢,不待楼异、王必进来,夏侯惇与任峻就已合力将他按倒在地。“曹操!我错翻了眼皮,你也不是一个好东西!”任由路昭呼喊嚎哭,曹操把脸一转就是不理。 待路昭被推出去之后,曹操看看一直默不作声的戏志才:“先生以为如何?”戏志才摇头晃脑:“《吕览》有云……” “莫要引经据典,且说这件事我该不该办?” “那要看袁绍的意思。”戏志才直言不讳,“纵然王匡私害大臣,但诛杀同盟是为不义,这个罪不能咱们担。” 曹操笑道:“今日袁绍已暗示我诛杀王匡。” “哦?”戏志才眼睛一亮,“那他就知道王匡已经把人杀了,八成还是他袁本初让王匡杀的呢。” 曹操仔细想了想:袁绍欲立刘虞为帝,故有意杀西京之臣以示决绝,但又怕落一个杀名士的罪名,故意把这个罪名扔给王匡这个匹夫。他既要杀人又不愿意沾血坏了名声,真真面善心狠外宽内忌。想至此便问道:“且不论袁绍,咱们究竟该不该下这个手呢?” 戏志才也是个滑头,不作回答,却问:“将军究竟想不想在袁绍帐下暂栖一时呢?” 曹操叹息道:“我的意思嘛……为了诛灭董贼复兴汉室,那就暂且……暂且干点让袁本初中意的事情吧。” 戏志才拱手道:“将军力拒另立皇帝乃是大义,而铲除凶徒却无干大义。”他说完这句话低头暗思——我可是把话说到位了,你就别装着玩了。果然,曹操伸了一个懒腰,看似心不在焉道:“好吧,为了让袁绍放心,也为了给胡母班报仇,此事我就勉强为之。” “诺。” “有劳先生亲自去跟路昭说清楚。” “诺。” “但人还得绑着,好掩人耳目。” “诺。”戏志才向前一步提醒道,“王匡手握五千兵马,比咱们人多,袁绍沽名钓誉又不肯出手,所以将军只可智取不可强攻。” “我明白,此事我已有成算。”曹操打了个哈欠,“我即刻修书张孟卓,请他速速领兵到河内来,一者多些兵力,二来嘛……这等毁誉参半的事情,得再拉一个人与我分谤。” 戏志才啧啧连声,心中暗想:“若抛去忠义之心与用兵之道不论,论奸诈你与袁本初恐怕也难分伯仲。” 第七章 走投无路,依附袁绍 夺营之变 王匡字公节,泰山郡人士,因为任侠好勇,昔年也曾被大将军何进辟为掾属。何进谋诛宦官时,他受命回泰山拉了一支五百人的队伍前往洛阳以助声势,但走到半路上,京师就发生了变乱,董卓趁机而入。王匡不敢回京弃官归家,后来周毖为部署义兵讨董卓,特意保举他为河内太守。 王匡到任后立刻封锁黄河渡口,请袁绍领兵进驻,可谓对此次会盟勤王颇有贡献。袁绍初到河内之时对他颇为看重,特意为其增补兵马,让他进讨孟津首开战事,鲍信也派鲍忠领兵相助。但随着手中兵马的增加,王匡没能担负起期望,反而日渐骄纵麻痹轻敌,致使董卓的兵马暗渡小平津,绕到背后突袭,将他杀得大败。 此战之后王匡收拢余众,又回到泰山再次征兵,集合了大约五千兵士重归前线。不过他回到河内战场后,再不敢在大河沿岸驻军,退得远远的,坚守不出,每日里虚耗兵粮不思进取。袁绍深感所托非人,但同为盟友又拿他没办法,即便除掉又无替换之人,只得任其所为。哪知王匡变本加厉进而再次要求增兵驻防,这让袁绍十分恼火,不得不考虑将其除掉。 适逢皇帝被挟至西京,差派大鸿胪韩融、少府阴修、执金吾胡母班、将作大匠吴修、越骑校尉王瓌遣散义军。其中胡母班、吴修、王瓌三人抵达河内面见袁绍。此时袁绍已有扶立刘虞之心,便敷衍一番恭敬打发,暗地命王匡擒拿处死,欲以加害名士之罪冠之,成一石二鸟之计。王匡自以为能,丝毫不加怀疑,遂将三人拿住囚禁,虽然妹夫胡母班给他写了一封感人肺腑的信,他还是把他们全部杀害。此事过后,他的部下,也是胡母班的掾属路昭突然失踪,他自觉不安,防备之心日渐加强,轻易不肯出营,也不敢往怀县面见袁绍了。 这一日清早,王匡点卯已毕正在帐中闷坐,忽有中军来报,奋武将军曹操遣人到此下书,随即带进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小校。 王匡颇为戒备地打量着这个人:“你是曹孟德的部下?” “在下叫卞秉,现在我家将军帐下充中军小校。”他说着冲王匡微微一笑,“不瞒您说,我还是我家将军的小舅子,富贵不忘娘家人嘛……” 王匡听他说话粗俗谄媚,便放松了戒备,嘲讽道:“你家将军差你这个舅爷来做什么?” “我家将军新近投奔车骑将军,受命领兵至此共谋孟津。”卞秉将一封书信递到王匡手中,又道,“我家将军为难得很呐!” “为难什么?”王匡一边看信,一边有一搭无一搭地问道。 卞秉站起身来,耍开了三寸不烂之舌:“往日荥阳之败杀得我姐夫好苦啊!董卓那个老王八蛋差出个叫徐荣的小王八蛋来对阵。他领的那些小小王八蛋哪里是人,真真是一帮畜生,骑着马直冲我阵,鲍韬、卫兹立时战死,我姐夫吓得屁滚尿流连汴河都逃不过,是小舅子我背着他回来的。后来我又帮着他到扬州征兵,我又保着他投袁绍,我又……” 王匡听他把所有露脸的事都揽到自己头上,忍不住笑了:“你这个小舅子本事还真不小啊!什么事儿都是你办的。” “是啊!”卞秉信口开河,大大咧咧道:“这舅爷就得有点儿舅爷的样子,舅爷要是谋害姐夫妹夫,岂不是把自己姐妹外甥都给坑了吗?那就是猪狗不如!” 王匡听这话分外扎心,总觉得这话是故意骂他,却瞧卞秉一脸懵懂,又不像是有意的。他仔细把信看完,但觉曹操言辞恭敬谦逊,颇觉诧异:“你家将军这是何意啊?” 卞秉往前凑了几步,谄笑道:“我姐夫自荥阳之败肝胆俱裂,再不敢轻易领兵而进。无奈人家皆有立锥之所,唯有我姐夫是个空衔将军,没有根基,所以只能投到袁本初帐下。但是既到袁绍处就当听其调遣,他差派我姐夫进讨孟津。您想想,我姐夫有前番的教训岂敢再战?所以致书张孟卓,请他到河内助战,不日便可开到。” “原来如此。”王匡昨日得张邈修书,言称将要领兵到此,原本狐疑,此次方知原来是帮曹操打仗。 “想那张孟卓翩翩文士,不通战阵,是我……”卞秉拍拍胸口,“是我对我姐夫说,张孟卓靠不住,王郡将您久有任侠之名,在泰山数千兵马招之即来,您是神兵天降,您是战无不胜,您是攻无不克,您是盛名远播,您是……” 王匡不耐烦地摆摆手:“少说这么多废话,你什么意思吧?” “我劝我姐夫写下这封信,希望您能出兵协助我姐夫与张孟卓兵进,三路人马齐向孟津。” 王匡嘿嘿一笑:“你以为说两句好话就能让我帮忙吗?没有车骑将军之令,本官绝不领兵而进。” “若是有车骑将军之令呢?”卞秉反问道。 王匡略一迟疑,揶揄道:“即便有令,那也要视我军情况而定。” “说到底,您还是不愿意帮这个忙呀!” “本官爱莫能助。”王匡冷笑着把手一揣。 “哎呀……我在姐夫面前夸下海口,说一定能劝动您。这可叫我回去怎么交差啊……”卞秉故作愁眉。 “哼!你这小舅子的事情,我可管不着。” “那在下就告辞了。”说罢卞秉深施一礼,扭头便走,走到大帐口突然大声感叹道,“路昭说的一点儿都不假,王公节还真是徒负虚名见死不救。” “回来!”王匡腾地站了起来。 “我还没走呢。”卞秉回头嘿嘿一笑。 “你刚才说什么?” “没说什么,前几天有个叫路昭的人跑到我姐夫营里去了,在我们那里胡说八道信口开河,我姐夫不信。”卞秉抱着肩膀看着他,“真的,我姐夫一个字都不信,当场就把这个姓路的抓起来了。” “好啊。”王匡压着怒气道,“这个人是我叛逃的部下,是不是应该交与我处置啊?” 卞秉笑道:“那王郡将您是不是也应该出兵协助我家将军啊?” “此二事不可混为一谈。”王匡冷笑道,“路昭不过一介匹夫,要还便还,不还便罢!看在我与你姐夫同朝为官的面子上,我不为难你,你滚吧。” “别别别!”卞秉又换了一张笑脸,“你要是这么说,就是信不过我姐夫了。我看此事……这样吧,我让我姐夫亲自押着人送到您营里,顺便再详细聊一聊出兵之事,您看好不好?” 王匡低头略一思量:只要将路昭这一心腹之患交回我营,出不出兵岂不是任凭于我?在我营中他曹孟德还敢造次不成?想至此他也连忙赔笑:“也好,路昭之事倒也罢了。我与你姐夫自大将军府一别也有一年多未见了,我二人叙叙旧也是应当的。” “那就一言为定!”卞秉深深作揖,“王郡将,我姐夫诚心诚意将叛将送回,您可不要驳了他的面子呀。” “行啊,看在你这个舅爷面上我也得客客气气的。”王匡见他走远暗自好笑,“呸!痴心妄想。” 王匡越想越觉得可笑,曹操差这么一个自以为是的小舅子来办事,还要将路昭绑回,这个隐患竟会轻松得解。虽然他无意出兵,但鉴于同僚之情、同盟之义也不可简慢曹操,赶紧派人布置营帐,准备酒宴款待。这时又有人来报,张邈率部至此不远扎营,他也全不在意,只歪在帐里思考搪塞曹操的措辞。 午时未到即有人来报,曹操来拜。王匡大喜,忙携满营将官出营迎接。但见曹孟德坐骑白马、身穿便服、头戴武弁,仅有十余名部下相随,并无一人身穿铠甲。随从之中有匹马上绑缚一人,披头散发,形容憔悴——正是路昭。 “哈哈哈!孟德贤弟,劳你前来,愚兄愧不敢当啊。”王匡抱拳拱手连忙施礼。 曹操离鞍下马,客气道:“俗话说礼下于人必有所求,出兵的事还请王兄……” “此事不忙于一时,”王匡连忙打断,“我已备下酒宴,咱们边饮边谈。” “客随主便。”曹操微笑一揖,便随他进了营,后面随同的夏侯兄弟、戏志才、卞秉等随之鱼贯而入,最后面楼异、王必两条大汉押着绳捆索绑的路昭也进去了。 待至中军帐,曹操被让至上位,王匡反坐下位,请曹营诸人西侧列坐,与他的部将相对。酒宴虽不甚丰盛,但早陈列已毕,王匡端起酒樽,哂笑道:“孟德老弟,咱们同被大将军器重,却始终未得机会深交。来,愚兄先敬你一樽酒。” 曹操缓缓拿起酒樽,叹息道:“大将军死于宦官之手,小弟想起此事,未尝不叹息。然而若不是他遇事不断机事不密,何至于落此下场?还累及朝廷受难,董卓作乱。” 王匡一心以为他是来求兵的,也就横拦竖挡:“董卓之事今日不提,以免坏了酒兴。”曹操厌恶地扫了他一眼,似笑不笑道:“董卓率部夜渡小平津,致使您战败,这事岂能不提?” “胜败乃兵家常事,孟德你不也战败了吗?”王匡回敬道。 “小弟有一事不明要在公节兄面前请教。”曹操拱手道,“前日有一人跑到我营中言讲,您杀了胡母季皮等三名天使,可有此事?” 王匡举箸而停,笑道:“不错,人是我杀的。” “我记得那胡母季皮是您的妹夫吧?” “不错!我王匡大义灭亲。” “哦?” 王匡把酒灌下肚,咧着嘴道:“想那西京之主不过是董卓扶立之小儿,有何威信可言?我等当另立一主再讨西京,杀了胡母班、王瓌、吴修算什么?袁术在鲁阳也把阴修杀了,可惜他沽名钓誉,把韩融老儿放走了。其实名气算什么?换作我,这五个人一个也别想逃。” “那些西京遗臣又当如何?” “当死。”王匡拿起案子上的刀切着肉。 曹操压着火又问:“难道马日磾、王允、朱儁、赵谦、杨彪、蔡邕、何颙、刘邈这些干国之臣也都该杀吗?” 王匡露出不屑的神情,把手里的切肉刀一扔,大言不惭道:“自古一朝天子一朝臣,这些人都当死,以后你我之辈才是新朝干国之臣。大丈夫当慕高远,我说的对不对?” “对!对!太对啦!”曹操仰面大笑——这就是何进当初征辟的所谓名士,就是这等无情无义的奸邪之人。笑罢多时,他拿起酒樽喊道:“把那个路昭带进来!今天一定要诛杀奸邪小人!” 随着他这一声喊,楼异与王必把捆绑着的路昭推了进来,一直走到帅案近前,摁他跪下。王匡两眼都红了:“把这个叛徒给我……” “报!”突然一个小校面带惊恐跑了进来,“大事不好!张邈率兵包围我营。” 王匡一惊:“怎么回事?” 就在这刹那间,楼异、王必松开路昭,原来绳索已开,他手中赫然多了一把明亮的匕首。“无义小人受死吧!”路昭猛然跃过帅案,一刀刺进王匡的咽喉。刀子拔出,鲜血喷了一脸,路昭仍不肯罢休,将其扑倒在地,连起连落对准王匡胸腹又是三刀。 大帐里顿时就乱了,东边河内诸将各掀案桌,拔刀就要动手。西边夏侯兄弟、卞秉、曹洪等人也各拉刀剑,王必、楼异上前护住曹操,就连戏志才也拿着切肉刀站了起来。 曹操却毫不慌张,坐在那儿将杯中酒仰面喝干,朗声道:“河内诸将听好,王匡屠戮西京天使,我奉车骑将军之命将其处死,首罪已诛余者不问。今张邈与本将军的兵马已将此围困,你们速速弃刃,违者与王匡一样下场。” 诸将也知当前形势不利,但王匡毕竟是他们的头领,岂能任人诛杀?想要动手不敢,不动手又觉得窝囊,他们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狗贼早就该杀!”浑身是血的路昭从王匡尸身上爬起来,“兄弟们!我与你们都是一起的。大家拍着胸口想想吧,这王匡人面兽心,用兵无能,待人傲慢,不恤士卒。他屠戮西京旧臣,胡母大人是他妹夫他都不放过,还想杀我!留在这样的人帐下岂能有你们好处?今日我手刃此恶贼,也是为满营将士着想,你们还不明白吗?” 哗啦啦! 随着河内将校兵刃落地,一场夺营之变就此结束,除王匡之外并无他人伤亡,做得干干净净。路昭跪在曹操面前:“将军果真智勇过人,末将愿意带领人马归属将军。” 曹操摆摆手道:“咱们皆是义军,统统归车骑将军调遣。王匡既死,你就当率众归附车骑将军,听他的调遣。” “将军真无私之人,若有差遣,在下万死不辞。” “是有一件要麻烦你。”曹操笑容可掬道,“你要真想报答我,就分一些兵马给张孟卓,前番战败卫兹一部死伤殆尽,你且替我还了这个人情吧。” “遵命!”路昭高声答应。 “好了,你们赶紧收拾收拾,开赴怀县面见车骑将军吧。”说罢,曹操领着从人出帐而去。 走出去老远,卞秉还不住地咋舌:“姐夫,一场辛苦咱们什么都没得着呀!不值不值。” 戏志才却道:“昔日冯谖焚券市义,孟尝君开始也道不值,哪知日后高枕无忧?这一举可谓四得。一者除王匡得路昭此营之心,二与兵以人得张邈之心,三报胡母班仇得西凉遗臣之心,这第四嘛……” “第四就是得袁本初之信任。”曹操森然道,“办成这件事,他应该对我放心了吧。” “既然如此,咱是不是把我姐姐还有环儿他们都接过来?”卞秉问道,“我姐姐如今还身怀有孕呢。” “让他们住在陈留吧。”曹操意味深长地摇着头,“张孟卓乃谦谦君子,必不能以家眷要挟与人,要是接到河内,恐怕袁绍就没那么好心了……” 夏侯惇叹息道:“即便没有家眷为质,我料袁绍也不会怀疑了。经此一事,您铲除王匡,又让路昭归属袁绍,白送了他这些兵马,他必视你为心腹股肱!” 难道我曹孟德平生的志愿仅仅是当别人的心腹股肱吗?曹操突然感到一阵凄凉,回头望了望王匡的大营:无论是非对错,王公节是死在我手里了,义军之人自相戕伐,我手上也沾了洗不掉的血迹,这是个什么世道呢……这大汉的江山……唉…… 第八章 以退为进,边忍边等 魏之张良 初平元年冬(公元190年),为了能统一调遣各路人马,车骑将军袁绍不顾曹操的反对,终于以“朝廷幼冲,逼于董卓,远隔关塞,不知存否”为辞,炮制出一份劝进表,遣使送至幽州,请大司马、领幽州牧刘虞自立为帝。 哪知刘虞一见表文顿时震怒,斥责道:“今天下崩乱,主上蒙尘。吾被重恩,未能清雪国耻,诸君各据州郡,宜共戮力,尽心王室,而反造逆谋,以相垢误邪!”拒不接受劝进。 冀州刺史韩馥又改变提议,请他领尚书事,承制封拜,调遣群雄,刘虞这次非但不接受,索性把派去的使者都给杀了。就在袁绍谋划第三次劝进的时候,后将军、领南阳太守袁术一封书信打到了河内: 〖圣主聪叡,有周成之质。贼卓因危乱之际,威服百寮,此乃汉家小厄之会。乱尚未厌,复欲兴之。乃云今主‘无血脉之属’,岂不诬乎!先人以来,奕世相承,忠义为先。太傅公仁慈恻隐,虽知贼卓必为祸害,以信徇义,不忍去也。门户灭绝,死亡流漫,幸蒙远近来相赴助,不因此时上讨国贼,下刷家耻,而图於此,非所闻也。又曰‘室家见戮,可复北面’,此卓所为,岂国家哉?君命,天也,天不可雠,况非君命乎!慺慺赤心,志在灭卓,不识其他。〗 如今袁术坐拥南阳之地,声势浩大,他不承认新皇帝,便有一堆人将要随之表示反对。既然刘虞起不到调遣群雄暂代朝廷的作用,立其为帝的计划只好就此作罢。袁绍、袁术兄弟嫌隙却由此而生。 劝进刘虞失败后,韩馥越发恐惧袁绍做大,公然克扣粮草,使得义军补给纷纷告急。独自坐镇颍川的豫州刺史孔伷,在孤立无助又被人夺去名号的痛苦中病逝。董卓闻讯再次突破包围圈侵犯豫州,虏获颍川太守李旻、豫州从事李延,竟将二人烹杀;所俘义军兵马皆以布匹缠缚,上涂猪油,尽数点了“人灯”。 就在这个时刻,一支讨逆军异军突起。长沙太守孙坚在袁术的支持下率部北上,在阳人邑大破西凉胡轸一部,阵斩其都督华雄,进而攻克太谷关,距离董卓坐守之地仅九十里。 董卓见河南之险已破,命兵士掘开历代帝王陵寝,带着这些盗墓所得的宝物撤往西京长安,并以其部下董越屯渑池、段煨屯华阴、牛辅屯安邑,形成对关中的保护。孙坚率部来到洛阳,寻不到董卓军的踪影,只见洛阳废墟一片,数百里内竟无烟火人家,粮道绵长难再西进,只得平塞董卓所挖陵寝,撤兵而去。董卓到长安后自称为太师,矫诏坐镇凉州的左将军皇甫嵩速速回朝,愚忠的皇甫嵩不想担抗诏的恶名,到长安后立即被改任城门校尉、解除兵权;另一方面白波兵在河东掠夺一番,也转向东部活动。 不久,屯驻酸枣县的兖州刺史刘岱与东郡太守桥瑁因为争粮发生矛盾,刘岱率兵突袭,竟将桥瑁杀死,抢夺粮草辎重之后,竟私自任命亲信王肱为东郡太守。酸枣诸军就此一哄而散,各回各的地盘。袁绍也不得不因粮草危急转屯延津就粮——至此,初平二年(公元191年)四月,轰轰烈烈却虎头蛇尾的讨董之战彻底宣告失败! 昔日董卓初入洛阳之时,东州之地大兴义兵,豪杰之士风云际会,各家牧守万里相赴。可会盟一场的结果却是各怀疑心,不思进取。权力这种东西果然能移人心志,一觉醒来各家牧守发现事情不像想象的那么糟,自己的手中有地、有兵、有粮,却没有皇帝的束缚、没有上级的政令约束,这样的日子又有什么不好呢? 天下乱了就乱了吧,联盟散了就散了吧,朝廷也就随它去吧!所有人都卸下了道义的包袱,去割据地方城池,去相互兼并倾轧,去寻找各自的生存和梦想吧…… 曹操既已名义上归属袁绍,一旦败盟自然也该随袁绍行动。无奈之下他也只得随渤海军向东撤退,暂在黄河沿岸立寨。这一路上韩馥愈加克扣粮草,眼瞅着袁绍之众也陷入了危机。 袁绍只好召集满营将士会议,商量下一步的走向。 “请将军夺取冀州以安军心!”逄纪挥舞着拳头当先发言,显得格外愤慨,“今韩馥断我军粮草,长此以往士卒恐将离散。眼前之际,当取冀州以自保,再图他策。” 袁绍始终保持着微笑,缓缓道:“元图所言未免过激。” “将军举兵为何?”逄纪自问自答,“为了平定战乱复兴汉室天下,而韩文节怀妒断粮就是阻碍大义!” 袁绍扫视了一圈帐内诸人,摇头叹息道:“吾与韩文节一同举兵,共讨董贼,今何忍因粮草之事夺其地?” “将军差矣,冀州非韩馥之地,乃是我大汉之地。”逄纪十分夸张地施礼道,“将军宽宏仁慈固然是我等之幸、天下之幸。然举大事而仰人资给,不据一州,无以自全!”曹操冷眼观望他们一问一答,心中感慨良多:现在无论做什么事都要搬出大义来做幌子,颠来倒去表演一番。袁本初明明早就想夺取冀州,想夺人之地就去夺好了,干什么要搞得这么虚伪做作呢?逄元图也真能投其所好,有话就快说呗……曹操想着想着,觉得眼前有点晕。他昨天收到陈留来信,卞氏又给他生了个儿子,高兴得一夜未睡,与夏侯兄弟畅饮一番,此刻实在是困得利害,强打精神睁着眼,竭力忍着不要打哈欠。 “孟德……孟德……”袁绍连叫了两声。 “哦?”曹操一激灵,赶紧眨眨眼打发睡意,“将军有何吩咐?” “孟德以为冀州之事应当如何?” 曹操心里腻味透了,但还得装出诚惶诚恐的样子,道:“末将以为元图之言极是,占据冀州实乃无奈之举,合情合理无损大义,将军不必多虑。”袁绍满意地点点头,又问:“景明,你说呢?” 张导忙拱手道:“在下也赞同此议,因讨贼而取地,不为不义。” “子远,你赞同夺取冀州吗?” 许攸也随之作出了肯定的答复…… 袁绍就是这个样子,每行一件事都要让亲信部下纷纷表态,务求冠冕堂皇名正言顺。说好听的这叫集思广益谦逊纳谏,说不好听的这就是虚伪。曹操颇不喜欢他这样的作风,但有时还是禁不住佩服袁绍的老谋深算,而且每逢袁绍搞这一套的时候他总是积极配合,毕竟现在是寄人篱下! 连问了五六个人,都表示赞成,袁绍终于露出了真实嘴脸,问逄纪:“虽然取冀州不是不可,然冀州兵士强悍,而我军饥乏,若战不能胜,就算渤海也不能保,将无容立之地。元图可有妙计?” “我有一计可保将军不费一兵一卒坐收冀州。” “快快请讲。”袁绍眼睛一亮,尽力矜持着不要露出笑容。 逄纪起身踱了两步,捻着翘起的小胡子道:“韩馥羊质虎皮懦弱之人,坐拥冀州之地实在不堪其位。今有冀州部将麯义谋叛,韩馥赴安平讨之未胜,此乃内忧。咱们只需再给他制造一个外患,韩馥必然肝胆俱裂,到时候再派人以言辞说之,必能使其将冀州拱手相让。” “那这个外患应该怎样制造出来呢?” “引公孙瓒出兵。” 曹操听逄纪道出公孙瓒这个名字,心中颇感厌恶。 公孙瓒字伯珪,辽西令支人,本小吏出身,曾从卢植游学,举孝廉为辽东长史。幽州之地多鲜卑、乌丸侵扰,公孙瓒勇猛过人,骑一匹白马,手持双头长矛与胡人多次交锋,杀得鲜卑、乌丸闻风丧胆,因此升任涿县县令。后来渔阳张纯、张举造反,祸连乌丸之众,公孙瓒戡乱有功,晋升至中郎将,封都亭侯,但此后他与幽州牧刘虞渐渐产生了矛盾。刘虞对于鲜卑、乌丸主张怀柔安抚,而公孙瓒主张杀戮威慑,一个不停招降,一个不停攻打,两者因为公事险些闹得互不相容,公孙瓒带着一万多兵屯驻北平自行其是,不尊刘虞调遣。后来董卓进京,为了占据太尉之职,遥尊刘虞为大司马,公孙瓒也随之水涨船高晋升奋武将军,封蓟侯。曹操是袁绍私自表奏的奋武将军,而公孙瓒是董卓打着朝廷旗号册封的奋武将军,每当想到有一个人与自己官位一样还更名正言顺,曹操的心里便不是滋味。 逄纪笑呵呵继续讲:“将军宜使人驰书公孙瓒,诱其南来夺冀州。公孙瓒甚有惯战之名,只要他一到,韩馥内忧外患必然恐惧,到时候咱们再派人说之以利害,为陈祸福,我料韩馥必然逊让。于此之际,可据其位。” “此计看似绝妙,却有后患。”刘勳站了起来。他乃袁绍为西园中军校尉时的司马,后来率残兵逃出洛阳投奔袁绍,被任命为虎牙都尉,可谓袁绍的心腹老部下,“公孙瓒骁勇善战,胡人尚且不敌,喻为‘白马将军’,所带精锐之骑号为‘白马义从’,若招引此人至此,虽得冀州亦不能安,是除狼而招虎也!” “冀州不得,则粮草难济寸步难行,唯有此计可速取冀州以定军心。”逄纪说着揣起手讥讽道,“身为战将自当披坚执锐奋勇挡敌,你却长他人气势灭我军的威风,也忒短志了!” “你……” “好啦好啦!”袁绍赶紧打断刘勳的话,“子璜莫急,元图的话颇为有理。目前局面,只可见机行事,为求补给先取冀州再说吧。” 他这么一讲,刘勳只得忍气落座;逄纪得意洋洋道:“为保妥当,将军还可拉拢麯义归为部下,共谋韩馥。” “甚好。”袁绍连连点头,脸上始终矜持着,又环视诸人,“公孙瓒起兵之后,何人愿意游说韩馥,使其出让冀州?” “属下愿往。”西边站起一人,乃是新近投靠来的颍川荀谌。 袁绍颇为重视颍川荀氏之名,见是他主动请缨,特意起身拱了拱手道:“友若贤弟,那就有劳你了。” 曹操坐在对面瞧得分明,只见许攸微微瞥了荀谌一眼,又补充道:“此事一人恐不能及,在下保荐张景明共往。” 张导还未表态,又有一个清脆的声音道:“我也愿与二位先生同去。”说话的竟是袁绍的外甥高幹。 “好好好,”袁绍见外甥也站出来了,十分高兴,“那么荀谌、张导、高幹,你三人同去游说韩馥,轮番说辞,我就不信韩馥还能坐得稳冀州!” “诺。”三人齐声应道。 困意还在折磨曹操,反正夺不夺冀州无干自己的大事,现在最好快些散帐,回去好好睡一觉。哪知袁绍沉默了片刻又道:“子璜,漳河屯军之事如何?”张杨与於夫罗正式表态投靠袁绍,但还没移来共同驻扎,现在袁绍缺粮,两个人的立场似乎又开始动摇了。 刘勳拱手道:“那张杨一部倒也罢了,於夫罗颇不安分,将军应当速速将其迁来延津共屯。”袁绍捋捋须髯,显得很为难:“我军尚且粮草不济,若留此二军在畔,我恐将有纷争,肘腋生患。” “将军,昔日光武爷单骑入降营,推心置腹换得铜马义军效死。今何故疑惑此二人?”刘勳起身下拜,“将军若能入彼营与之相见,详谈匡扶天下之志,我料张杨、於夫罗必会诚心归附,不再生疑。” 曹操暗笑:刘子璜见人差矣!袁绍乃四世三公之后,自骄自负,岂肯轻易就下,去匈奴人的营帐。 果不其然,袁绍脸上闪过一丝愠色,随即又收敛起来。逄纪始终瞪着大小眼瞧着袁绍的颜色,见他不喜,赶紧插嘴道:“将军不可从此拙计。匈奴素无信义,张杨未有深交,此二人居心叵测。轻骑过营恐受其挟持,倘有一差二错,天下大事赖谁?” 有理有据有马屁,曹操差点笑出来,但觉脑袋一阵眩晕,眼前金星直冒——日夜未曾休息,又顶盔贯甲支持着,再加上延津大帐立在黄河边,凉风直往里吹,再这样下去准得感染风寒。 “这样吧,子璜。”袁绍抬手示意他起来,“你既有此提议,那就由你代我前去漳河营寨,与於夫罗会晤,传达我意,让他静候粮资莫要生异志。”刘勳一皱眉:“这恐怕不妥吧……引彗代日终非长久,再者於夫罗恐会疑我刺探军情。” “不会的,谁不知你在洛阳时就是我的老部下,你前去最能代表我意。莫要自轻自贱,如此重任舍你其谁?”袁绍不容他有丝毫推脱。 刘勳很为难,犹豫片刻道:“有句话本不应在这里说,末将老母现染沉疴,已不能救治。我此去漳河若是日久,恐不能再见老母一面了。请将军准我离开数日,待探望老母之后再奔赴漳河。” “子璜是孝子啊……”袁绍叹了口气,“好吧!给你半月之期,待尽孝之后再往漳河。” “谢将军成全。”刘勳再拜致谢。 哐当! 曹操突然仰面朝天倒在地上,甲叶子摔得直响。 “孟德!你怎么了?”袁绍慌忙离位来扶,其他亲近的人也一股脑围了过来。 曹操揉了揉飞满金花的眼睛,深吸一口气道:“无碍的……只是昨日练兵偶感风寒,似是此间水土不服。方才一阵头晕,不知不觉就倒下了。”这是睁眼说瞎话,明明是因为得儿子高兴,一夜未睡与夏侯兄弟喝酒闹的。 如今曹操对袁绍唯命是从,再加上他俩是十多年的老朋友,感情自非寻常可比。袁绍听他说是因为练兵得病,颇为感动:“哎呀孟德,军务虽然要紧,你也要多多保重啊……你先不要忙着回营了,先到我的卧帐里休息休息吧。” “这怎么好……”曹操摆手推辞。 “你我兄弟有何不可?”袁绍拍拍胸脯,“你营中之事暂叫夏侯元让代劳。现在营中无医,你且舒舒服服睡一觉,待我寻到医官立即为你医治。” “无碍的。”曹操脸一红,“我的病我知道,休息休息就好了。”根本就没什么大病。 “快去吧,冀州之事你就不要操心了。”袁绍关切地嘱咐道。 “那就打扰了。”曹操说着向众人拱了拱手,任两个小卒搀着出了大帐,耳听后面大家还在议论。有的说军中不能无医官,有人说医官、粮草都很重要…… 曹操其实是故意自己摔了一跤,他因为一夜未睡实在是疲劳了,就想借这一跤遁去休息。虽然出了大帐,但在袁绍亲兵眼前也不能露出破绽,一边慢慢蹭,一边哼哼唧唧以示痛苦。 “孟德公,你没什么大碍吧?在下略通医道,为你瞧瞧吧。”一个优雅的声音自脑后传来。 曹操回头一看,从大帐跟出个年轻人来。莫看此人还不到三十多岁,却身高七尺步履庄重,细眉修目净面长须,气质甚是高雅悠然。方才在大帐中曹操就瞅见他一直站在荀谌身后,但并不相识,又不好唐突相问。这会儿见他关心自己,忙客气道:“不敢劳烦阁下,在下休息一下就好了。” 那人点点头,似乎有话要说,招呼两个亲兵道:“我来搀扶曹将军吧,你们回去守卫大帐。” “诺。”两个人去了。 那人亲自扶他往卧帐去,边走边道:“将军敢为天下先,在下一直仰慕,今日才得相见,果真操劳不歇令人敬仰。” 曹操脸上发烧,忙谦让道:“见笑见笑……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在下颍川荀彧。” “哦?”难怪他与荀谌在一处,原来也是颍川荀氏之人,曹操又问,“阁下与荀友若是何关系啊?” “友若乃是在下四哥。” 曹操点点头,忽又想起当年何进征辟的荀攸:“昔年我在大将军幕府曾与荀公达相识,他也是阁下族兄吧?” 哪知荀彧莞尔一笑:“公达乃是我侄。” “得罪得罪。” “这也难怪您错认,我虽是公达族叔,却还比他小两岁呢。” 荀氏乃颍川大族,士林领袖,族人枝系繁多。荀彧祖父荀淑广有贤德之名,共有八个儿子:荀俭、荀绲、荀靖、荀焘、荀诜、荀爽、荀肃、荀敷,皆有贤名人称“八龙”。荀彧乃荀绲幼子,故而辈分大年龄小,这在大家族里并不算什么新鲜事。 “唉,颍川荀氏乃一方望族,贤名远播,果然名不虚传。”曹操不住赞叹。荀彧摆手道:“过誉了,如今我们皆成了无家可归之人。” “董贼抄掠颍川,毁了多少人家啊。” “昔日董卓为收人望,也曾征在下任守宫令。我唯恐受害,求外任之官回到颍川,劝家人迁徙河北。我七叔名气甚大不肯走,最终还是被董卓挟持而去。”荀彧的七叔就是大名鼎鼎的荀爽,“最近风闻,老人家已然仙逝,灵寝不得还乡,甚是可怜啊。” 曹操也觉惋惜,却敷衍道:“阁下与兄长能得袁本初重用,他日打破关中再迁灵寝也就是了。” 荀彧连连摇头,似乎意味深长,却什么都没说。 “对啦,”曹操忽然想起,“何伯求似在我面前提起过阁下。” “哦?孟德公也识得何颙吗?”荀彧颇喜,“伯求兄乃我兄弟至交啊!”两人的关系一下子拉近了不少,说话间二人已经进了袁绍的卧帐。但见帐中摆置典雅,器具华贵,锦缎卧榻,后有屏风,一旁还有古玩玉璧、图书典籍,几案上正敞着一卷司马相如的《子虚赋》。 曹操不禁摇头:“领兵在外,还要带这些乱七八糟东西,真是……”说着一半突觉失口,赶紧闭了嘴。 荀彧却不在意,附和道:“子虚者……乌有耳!华而不实终是空。袁本初做作浮华,既非治世之才,也无戡乱之能。可惜我兄弟所托非人耳……” 曹操的心噗噗乱跳:这小子真敢说话啊!他既不喜袁绍,将来是否能为我所用呢? “将军,您怎么了?” “没什么。”曹操缓过神来,“这锦缎卧榻真好。”说着摘盔卸甲,躺了下去,但一双脚却很客气地伸在了外面。 荀彧抚摸着卧榻感叹道:“黎民可知这锦缎之柔啊!” 这话颇合曹操的胃口:“昔日我在济南为相,百姓之苦实不堪言,如今战乱纠结,恐怕更苦了。”荀彧一愣:“您任过济南相?” “是啊。”曹操躺在那里答道,“我因黄巾之功受任济南相。” “家父也曾任济南相啊!” “巧了。”曹操觉得荀彧很亲近,“还有,我营中有一位戏志才,也是你们颍川人,君是否识得?” “戏志才?”荀彧笑了,突然摇头晃脑,“《吕览》有云……” “对!对!就是他,还真像。”曹操大笑不止。 “将军真乃高人也。那戏志才乃我颍川一智士,不耻官场以商贾自污,实是待价而沽。此人可堪谋主,竟也叫您得去了。”荀彧感慨良多。两个人初见之时尚还客气,但聊着聊着巧合颇多,先是提到荀攸,进而说到何颙,又是济南为官,又说到戏志才的关系。 两人越说越觉近亲,渐渐直呼表字,畅谈天下大势。不知不觉过了半个时辰了,荀彧仓皇起身:“哎呀!耽误您休息了,我得赶紧回大帐,恐大家已散去了。” 曹操冷笑道:“散不了,无论何事本初都要挨个相问,再过半个时辰也散不了。” “孟德公诙谐,小弟且去,改日过营拜望您与戏志才。”说着,荀彧笑着去了。 曹操躺在卧榻上出神,跟荀彧聊了一阵竟然不困了:这个荀文若确有些魅力,畅谈国事也颇具见解,且有颍川人望,能不能将此人笼络到自己身边呢? 他一伸手,拿过案上的《子虚赋》,瞧了两眼又放回去:司马相如未得志之时写下《子虚赋》虽说是虚虚实实,倒还有些见解,可是见到孝武帝刘彻之后,却只能写《上林赋》那等彰显武帝功德的马屁文章……嗯?彰显功德……我儿就起名叫曹彰吧…… “曹叔父在里面吗?听说他病了,我来看看。”突然一个稚嫩的声音传入耳中——原来是袁绍的幼子袁尚在门口与亲兵说话。曹操赶紧把眼闭上装睡,寄人篱下时即便是孩子也得防备! 第八章 以退为进,边忍边等 嫌隙渐成 邺县乃河北第一坚固城池,墙高三丈,沟堑深奥。加之城池内外户口殷实,商贾云集,粮秣充沛,实不亚于昔日之洛阳。而韩馥竟轻而易举把这座河北大城连同整个冀州拱手让给了袁绍。 逄纪之计果然奏效,一封书信发到北平,公孙瓒大喜过望,连忙借口讨董起兵直奔冀州。韩馥顿时方寸大乱,袁绍差出的三位说客应运而至。荀谌巧舌如簧反复陈说利害,把袁绍捧成天降的救世英雄;高幹少年英豪,危言耸听几番恐吓;张导拉着他歃血为誓,力保袁绍无意加害。三个人各展才能说了个天花乱坠,把韩馥灌得晕头转向,糊里糊涂地就答应退位让贤,还把三人奉为上宾。 袁绍进驻时,虽然受到了冀州长史耿武、别驾1闵纯、治中李厉等人的阻碍,但还是有惊无险渡过难关。 初平二年(公元191年)七月,袁绍正式入主冀州,自领州牧。入城伊始,袁绍马上剪除耿武等人,架空韩馥权力,巩固自己的部下,进而辟用贤才。巨鹿田丰、广平沮授纷纷而至;冀州第一豪强审配,坐拥千顷,主动来拜;颍川望族辛评兄弟,远道而来;著名贤吏郭图,率领乡众投奔;连冀州叛将麯义也率众归降。一时间,袁绍手握数万精兵,粮秣充足,声势震慑河北之地。可怜公孙瓒被人利用空劳一场,又一时寻不到挑衅袁绍的名义,只得牢记此恨铩羽而归。 对于曹操而言,除了加深袁绍对他的信任,却没捞到什么好处,仍旧是日日为别人的凌云壮志而忙,在练兵与会晤中谨慎度日。 “将军弱冠登朝,则播名海内。值废立之际,则忠义奋发!”说话的是沮授,他意气勃发声音浩荡。邺城的郡府可跟延津营帐天壤之别,广亮的厅堂,开阔的大门,高旷的天井,将沮授的话烘托得气势恢宏余音绕耳。“将军单骑出奔,则董卓怀怖;济河而北,则勃海稽首。振一郡之卒,撮冀州之众,威震河朔,名重天下。虽黄巾猾乱,黑山跋扈,举军东向,则青州可定;还讨黑山,则张燕可灭;回众北首,则公孙必丧;震胁戎狄,则匈奴必从。横大河之北,合四州之地,收英雄之才,拥百万之众,迎大驾于西京,复宗庙于洛邑,号令天下,以讨未复,以此争锋,谁能敌之?比及数年,此功不难!” “说得好啊!”在场之人无不交头接耳,连声赞扬。 “沮先生所言正乃绍平生所愿。”袁绍微微颔首,思索片刻又道,“我现在就任命你为奋威将军、监涉冀州各路兵马!” 这句话一出口,堂内就不似刚才那么热闹了。田丰、审配等人点头赞同,逄纪、辛评等人却低下脑袋略显不快。沮授受宠若惊:“在下方至此间就受此重任,实在惭愧。” “沮将军所说乃是齐桓晋文之道,”不待别人意见,袁绍已经改口称他为将军了,“绍久有此意,当然要予以重用。请将军不必推让。” 曹操此刻位座将领之中,且居于首位,颇得袁绍器重。但是他心里对袁绍的隔阂却越来越深:随口就是一个将军,真不知道你修的表能递到何处去! 忽然,一个刻板苍劲的声音突然道:“主公,在下有一策禀奏。” 真可谓一鸟入林百鸟压音,郭图站了起来。郭公则其人本是颍川计吏出身,虽然干练有能,却近乎酷吏。他年龄其实不甚大,但是脑门皱纹像刀刻的一般明显,干瘦的脸庞,炯炯有神的眼睛,鹰隼一般的鼻子,加之修长的胡须,给人一种阴森莫测的感觉。曹操也不喜此人,总觉得郭图苛刻沉郁,仿佛心中藏着可怖的魔鬼。 “今虽得冀州,然立足未稳,有一件大事却不可迟缓。”他缓步走到厅堂中央,“青州刺史焦和好立虚名,唯善清谈,前番诸家兵马会盟,他未及得行,黄巾余寇已屠城邑。焦和不理戎警,但坐列巫史,崇祷神灵,足见其无能!主公当先青州以固今日之势,可保冀州不受东面之危。” 袁绍尚未表态,田丰又起身施礼道:“公则所言甚是,青州黄巾余众流入我境实是可畏。不过……”他话锋一转,“青州既有焦和部曲,又有黄巾之众。以在下之见,不如西越山岭进取并州,一者可寻张杨一部为呼应,二者白波贼乌合之众逊于黑山。倘得并州之地,可由北通向关中,取董卓可更进一步。” 曹操特意看了看袁绍,只见他脸庞微微抽动了一下,就明白他的所思所想:现在袁绍如日中天,怎会去管董卓。一旦拿下关中就要尊奉皇帝,到时候便没机会做大了。趁着现在山高皇帝远,坐断河北之地,拥兵自重才是要紧的,郭图之策确比田丰的想法实际。 曹操既然看得出来,逄纪那等最善察言观色之辈当然瞅得更明白,马上插言道:“东进西进之事皆不忙,以在下之见稳固冀州才是要紧之事。前番公孙瓒无获而返,我恐其终不甘心,主公当以重兵北固,以防幽州之变……然后再徐图青州。” 曹操差点乐出声来:逄纪这个谄媚之徒,如此八面玲珑的措辞亏他想得出来,前面说东进西进皆不忙,讲了一番大道理,最后却落到徐图青州,这还是默认郭图之计啊,真够圆滑的! 袁绍矜持道:“一说东取、一说西进、一说北固,我看此事咱们不忙商议,先将冀州诸事完毕再说。” “诺。”三个人各自归座。 袁绍扭头看了看曹操:“孟德,公孙瓒若来,当以何法敌之?” 曹操收住笑容,凝重道:“公孙瓒之众以游骑为主,突袭有力而阵战不足。将军当造强弩、缮修备,以逸待劳以整破散,如此交锋,我料公孙之众必败。” “好!”袁绍似乎感慨颇深,“前番孙文台攻入关中挫败董卓,天下皆以为能,我看孟德实不亚于孙坚。” 明知他的褒奖有些夸张,曹操还是故意显出沾沾自喜的表情。 “主公,您知道孙坚为何攻至洛阳马上回军吗?”逄纪又主动接过了话茬。 “关中险阻,进不能取,当然要退了。”袁绍心里也酸溜溜的,自己这个直至敌锋的义军主帅没能得胜,却叫一个远在南边的长沙太守出尽了风头。 “我听人言,孙坚在宗庙废墟的一口井中打捞出了传国玉玺!”逄纪此言一出语惊四座,这可是个骇人的秘闻。 传国玉玺乃历代帝王之宝。相传本是春秋时出自楚国荆山的玉璞,因卞和献玉号曰“和氏璧”,秦始皇一统天下,将其造成传国玉玺。上有李斯所撰“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篆字,由良匠孙寿雕刻。 秦灭之际子婴献于高祖刘邦,自此归于汉室,传至哀平之际,王莽篡位,太后王政君抛印砸逆臣,崩去一角,后以黄金补之,因此民家又号“金镶玉”。更始帝灭王莽,赤眉王刘盆子又灭更始,几经辗转终归光武帝刘秀。光武中兴以来,此印与皇位一并传承,直到何进谋诛宦官失败被十常侍所杀,宫廷发生大乱,传国玉玺便不翼而飞。今天闻逄纪之言,才知此印落于孙坚之手。 袁绍眼睛一亮,又黯然道:“孙文台一去,此印八成又要转到公路之手了。”如今的袁家兄弟已经闹到决裂的地步了,袁绍计划立刘虞为帝,袁术便公开反对;后来趁着袁绍粮草不济,袁术派孙坚直入关中。近日还有传闻,袁术与公孙瓒勾勾搭搭书信往来,公然称袁绍是婢女所生,非袁氏正宗,同姓兄弟已毫无手足之情。 逄纪素来察言观色说话小心,但这次却很直白:“非是在下离间将军骨肉,我观袁公路有王莽之心。前番说什么‘志在灭卓,不识其他’,我看他是想自己当皇帝。” 大家此时都不敢出声,生怕乱说话会引发忌讳。哪知逄纪真真把袁绍的脾气摸了个透,袁绍果真毫不否认:“为了汉室江山社稷,我也不能抱残守缺顾念手足之义了。”说罢低头轻叹,使人觉得他很无奈。 真虚伪……曹操心中冷笑,却觉得自己与他们兄弟都有些交情,这个时候应该对袁绍有个明确的态度,忙道:“将军此举实在是顾全大局,想当年我与您和公路皆有深交,颇感将军之仁德更隆,公路远远不及,我想大家也是这样认为的吧?” 以疏间亲的罪过决不能自己一个人担,曹操故意把话抛给在场诸人。大家当然不能说不对,忙纷纷表示赞同,袁绍也就放心了,这才说出点儿正题:“孙文台其人,猥琐小吏出身,得势小人素无恩义,因嫌隙而诛荆州王叡,夺资财而戮南阳张咨……” 曹操听着不大入耳,心道:“虽说孙坚是小吏出身,你比之强百倍,但也不至于把人家贬得一文不值吧?以家世出身取人,这难免有些偏激,况且孙文台据说还是孙武子的后人呢!” “所以我有意逐孙坚出豫州,莫叫他在此间胡作非为!”袁绍的意思很明确,不能让袁术、孙坚占领中原之地进而威胁到河北,“何人可领兵夺取豫州?”说着眼光扫向曹操。 刹那间,曹操心头狂喜,暗道:“他完全对我放心了,希望我领兵出去了!难怪刚才拿我与孙坚相比,又问好了敌对公孙瓒之法,原来是想派我出去,我自拥一地的机会来了……等等,豫州能去打吗?一者孙文台非等闲之辈,这块骨头不好啃;二者袁公路为其后盾,他与袁绍毕竟是兄弟,假如有一天和好了,我岂不是要招恨?我要是带兵去自占一地,不管袁绍的话……那似乎是两面树敌了……这次机会虽然好,但还是不能去!” “何人可领兵夺取豫州?”袁绍又问了一遍,还是看着曹操,目光甚是和蔼恳切。 “将军。”曹操起身施礼,“在下举荐一人可以胜任。” 袁绍很意外:“何……何人?” “周仁明可往。” 周与曹操不同,坐在西边众将的中后位置,听曹操说出自己,也是一愣。曹操缓缓解释道:“现今周之兄周昕为丹阳太守、周昂为九江太守,仁明若往可借扬州二兄之力共图孙坚,实是不二人选。” “好好好!”袁绍这一次再也矜持不住,连声叫好。在他看来,曹操真是难得的膀臂,处处都替自己留心,考虑得那么细致,派周前去不但豫州可得,连扬州的关系都一下子拉近了,“仁明,孙坚那个荆州刺史不过是公路私立的伪职,我现在正式任命你为豫州刺史,领兵去取阳城,逐走孙坚。” 周现在不过是个别部司马,一下子成了豫州刺史,而且南下临近二兄更是求之不得,忙起身拱手,说道:“将军放心,末将一定拿下豫州给您!” “别忙,我再帮你放一箭。”袁绍自案中举起一封书信,“董卓无谋之辈,已任刘表为荆州刺史。那刘景升名称八俊,岂会与贼人同流合污?现在他已在襄阳立脚,得蒯良、蒯越相助初定荆州,还有襄阳豪强蔡瑁相助……” 一听到蔡瑁的名字,曹操猛然抬头——蔡瑁是曹操幼年的玩伴,如今竟也保了刘表。袁绍手拿书信还在吩咐:“我与刘表素来交好,此处有书信一封,可下至襄阳,请他在你出兵之际掣肘于敌后,你拿去收好,伺机而用。” “多谢将军!”周赶忙恭恭敬敬接过来收好。 在他们议论这件事的时候,田丰、沮授二人一直面有忧色,互相对视了一眼,田丰终于起身道:“将军,如此行事虽好,但结怨青、并、幽、豫四州之地,是不是树敌太多了呀?” “元皓兄过虑了!”不等袁绍发话,逄纪就替他说了,“今将军兵力之盛冠于北州,自当多求路径,择而行之,非是一并而为。况且在下一旁相观,以将军之才,即便一同处置也并行不悖嘛!”他还没忘了拍马屁。这两句话把田丰噎得严严实实,可袁绍却颇为受用,矜持着抿嘴而笑:“元图过誉了……” “报!”一个小校在堂口跪倒,“刘都尉回来了。” 袁绍脸上顿时挂了霜。前番在延津,刘勳受命稳住张杨与於夫罗二部。那张杨一部倒是诚惶诚恐归顺;可於夫罗乃匈奴单于,见袁绍差一属下筹谋,甚感轻慢见疑,于是以兵挟持张杨奔黎阳去了。刘勳既没能完成任务,又逢母丧,未曾到邺城回命,先急着回家奔丧,搞得袁绍十分恼火。 “他回来得可真早啊!”袁绍说了句反话。 曹操劝道:“子璜跟随将军多年,昔日在洛阳西园为您出过不少力,望将军不要重责。” 田丰也拱手道:“为母奔丧而逾期,这也是孝子所为。” 逄纪尖着嗓子道:“对啊!刘子璜是孝子,忠孝不能两全嘛。”这就不是劝了,是火上浇油。先说人家是孝子,又说忠孝不能两全,那就暗含着说刘勳不忠呗! 田丰立时就急了:“你说的这叫什么话?” “元皓兄,是你说的刘勳是孝子啊!小弟只是赞同你的话。”逄纪诡辩道。 “那你后半句是什么意思?”张导接过话茬。 沮授劝阻道:“元图是一时失口嘛……下次说话一定要妥当。” “我怎么失口了?”逄纪有恃无恐又冲他来了。 “你!?”沮授气得脸都红了。 这么一搅可热闹了,沮授、田丰、郭图、张导、荀谌、许攸、审配、辛评这一干谋士争辩起来,有向灯的,有向火的,吵得不亦乐乎。众将劝不开,就连袁绍出言制止他们都不理。 哐啷! 突然一声巨响——有一把佩剑落在砖地上,砸得山响,大伙吓了一跳,马上安静下来。扭脸来看,只见郭图背后有个相貌英俊的年轻部属正趋身捡剑,一边捡还一边道歉:“对不起,一时疏忽剑掉了,抱歉抱歉……” 曹操暗笑:这小子还真有坏主意。 袁绍皱着眉摆摆手:“散了吧!散了吧!大事已经商议定了,子璜的事情我与他单独谈就行。”诸人起身纷纷告退。一出厅堂,曹操快步赶上那个落剑的年轻人,一拍他的肩膀:“你且住了。” 那人回头见是曹操,赶忙堆笑:“曹将军有何吩咐?” “你叫什么名字?” “在下郭嘉。” “奉孝,快走啊!我们还要去选拔几个都尉呢!”前面的郭图回头催促道。 “哦,来啦来啦……曹将军,改日再会。”说罢,他提着衣襟急匆匆去了。 曹操仰面而笑:郭嘉郭奉孝……颍川郭氏……有点儿意思……正笑间,又见虎牙都尉刘勳一身孝服满面愁容地迎面走来。 曹操转喜为忧:“子璜,令堂过世了?” 刘勳感叹道:“罪过罪过……主公之事未能办好,赶回家老娘又已经过世,我真是不忠不孝之人。” “别这么说,改日咱们再聊,本初等着你呢。”曹操说着指了指厅堂,“刚发过点儿脾气,你且留神。” “多谢多谢。”刘勳拱手而去。 不管袁绍生气与否,今日却是曹操投奔袁绍以来最高兴的一天,他看到了离开袁氏控制的希望。出了邺城,他带着楼异、王必快马奔至漳河边,游览了一番景致才缓缓回营。 辕门之外,曹洪与夏侯渊正在手举令旗操练人马,营内卞秉领着几个人修缮兵器,大帐里戏志才正与夏侯惇、任峻二人对弈。 “好兴致啊!”曹操笑眯眯的。 任峻苦着脸道:“戏先生真是太厉害了,我们两个合力都不是他的对手。” “你们哪儿行啊?哈哈哈……” 夏侯惇抬了一下眼皮:“孟德有喜事?” “袁本初今天想差我去讨豫州。” “你答应了?”戏志才猛然抬头。 “没有,我荐了周仁明。” “没有就好,”戏志才长出一口气,又低下头看棋盘,“豫州中原之地,做买卖不错,打仗就不行了。那是个死地,在弈局就像是中央,四面为战,若春秋之韩。更何况如今中原受董卓侵害,民生凋敝无所产出。那地方去不得……至少现在还去不得。” 曹操笑道:“不过有一就有二,袁本初定会重用我的。” “这一天不远了。”戏志才拿起棋子想了想,将它落定又道,“主公今天回来晚了。” “我到漳河边逛了一圈。”曹操掸了掸衣服上的土笑道,“若有一日取邺城,当以漳河之水灌之。” “有人欢喜有人愁啊……您回来得太晚了,方才荀文若到我帐里去过,跟我说了点儿事,已经走了。” “哦?”曹操有些诧异,“什么事?” 戏志才始终直盯着弈局:“袁绍把刘勳杀了。” “什么!?”曹操手扯帐帘,“刘子璜是跟随多年的老部下,他岂能如此狠心!” “荀彧说,刚开始两人还彬彬有礼,后来却越说越僵当堂争辩,逄纪又跑去进了几句谗言,袁绍就把他杀了。” “在城里的诸公就没人敢保吗?”曹操疑惑。 “据说张景明劝了几句,袁本初不听,把他也数落了一顿。”戏志才面露微笑,似乎棋局已占上风,“荀彧让我转告您,希望您日后多多留心,不要轻易招惹麻烦,也不要与其他人随便往来。” “文若可真是好心啊!”曹操深深点头,“我与本初虽是友人,却不及子璜亲近,他连子璜都杀,我确实要小心。” “文若对我讲了许多,他见识果真非凡。”戏志才点点头:“他说现在一定要小心,现在是袁本初必须杀人的时候。” “哦?” “将军请坐,我替文若为您解之,”戏志才终于放下了棋子,转述荀彧的话,“袁绍本汝南人士,然今到河北,部下有新有旧派系林立。许攸、张导包括您都是过去的旧党,郭图、荀谌、辛评兄弟是颍川一派,审配、田丰、沮授是冀州本土派,这三类人物凑在一起当然要斗个高低上下。所谓强龙难压地头蛇,如今既在冀州,就要得当地士人之望,所以袁绍现在要换掉过去的将领,改用河北之人。杀刘勳一者为了立威,二者还是为了让出兵权交与本地的将领。” 曹操恍然大悟:“这就难怪了,他今天任命沮授为监军。” 戏志才又道:“袁绍其人心思缜密,他要用冀州之人,但又不能完全信任。可是仍然以旧人掌权就难免他们居功自傲尾大不掉。所以颍川一派就成了解决办法,他用郭图选拔将领,建立这一派的威信。最后形成两派势均力敌,而旧人则要渐渐淡出,只留下逄纪那等贴心的人。” “哼!逄元图那等吮痔之徒。” “党争这东西杀人于无形,将军父子应该最清楚。”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曹操,“旧人被疏远是肯定的,不过您应该没有关系。因为以将军治军之才,袁绍必要授以外任,以助他开疆拓土。您要注意的正如荀彧所言,就是不要轻易结交任何一派的人物,以免给人口实。” “荀文若心机深远,且待我不薄啊。” “那是因为将军您的忠义英明。”戏志才连连点头,“《吕览》有云‘以富贵有人易,以贫贱有人难’,将军虽处人下,却还能有人望,足见您比袁绍强。”他也不忘时而替曹操打打气。 “荆棘丛中非凤凰所栖。”曹操踱至帐边,“看来还得想办法尽快离开啊。” “我想袁绍派您外去之期不远了,不过您万不可北上。” “为何?” 戏志才似乎已经说完最要紧的事情,目光又回到弈局上:“袁绍坐拥冀州,兵强马壮,现又得本地豪强之望。幽州刘虞忠厚不谙计谋,公孙瓒又穷兵黩武;并州白波贼劫掠为志,缺乏远见;青州焦和懦弱不堪,毫无治兵之法,只要袁绍文修武备剿灭黑山,不出四五年的光景,河北之地将尽归其所有。将军若领兵北上,虽可占数城之地却不足以自保,终被其围困,大事难成,所以只有拓地于大河以南!” “那又该是哪里呢?”曹操还未理清思路,这时丁斐走了进来,手里举着一个封好的匣子道:“孟德,这是鲍信差人送到陈留,夫人遣人转来的。”曹操赶忙接过,撤去封印打开,里面却只有一张帛书。“一封信竟要这么麻烦,必定是隐秘之言。”曹操马上展开,只见鲍信仅短短写了几句话: 〖袁绍为盟主,因权夺利,将自生乱,是复有一卓也。若抑之,则力不能制,只以遘难。且可规大河之南以待其变。〗 “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啊……规大河之南……”曹操似乎明白了,抬起头看了看戏志才。 “将军昔年初踏仕途之地,现在张邈、鲍信都在那里……”戏志才掌中一子落定,“没错……就是兖州!” 第九章 赢得袁绍信任,有了立足之地 天时相助 初平二年(公元191年)冬,一个群雄都没有预料到的问题突然出现了。由于地方战争的蔓延和割据势力的压迫,百姓苦不堪言,进而爆发了继黄巾之后,最大规模的一次农民起义。 青州刺史焦和实在比韩馥更加懦弱无能。他坐镇在临淄城,却毫无领兵作战的能力和胆量,每日里祈祷神灵保佑,又恐冀州黑山军趁着黄河结冰杀过来与青州黄巾会合,竟命人打造陷冰丸(可使冰融化的弹丸),终于弄得属下离心兵马流散。焦和最终在恐惧中病逝,青州陷入群龙无首的局面,黄巾余部因此气势大振,袭击城邑打破地方军,聚合三十万之众北渡黄河,意欲与黑山军会合。 青州黄巾、黑山军、白波军各据实力,如果三股义军连成一体,将会使整个黄河流域陷入不可挽回的境地。鉴于这个来自老百姓的巨大威胁,各个地方割据不得不暂时妥协,共同投入到镇压义军的战斗当中。公孙瓒率领精锐骑兵三万南下,在东光大破青州黄巾,继而追击到黄河沿岸,共斩杀义军三万人,俘虏七万人。 青州黄巾北渡失败后,转而西进,侵犯兖州。一时间兖州诸郡又变得不容乐观,陈留、东郡被黄巾于毒、白绕、眭固等部十万众侵扰,直接威胁到冀州的大后方。只要这两支起义军一会合,袁绍便永无宁日了。这段日子里,曹操一直密切观察袁绍的一举一动。虽然这位车骑将军设法保持矜持庄重,但眉梢眼角间已渐渐泛出了愁苦——义军,尤其是背后兖州的义军,是必须除掉的心病! 戏志才提议曹操,以昔日旧友的身份请袁绍过营饮酒,要在酒桌上把事情敲定…… “孟德,请饮!”袁绍似乎是把架子全然放下了,这一晚他连连干了十余盏,现在干脆反客为主为曹操满酒。 曹操恭恭敬敬举起,回敬之后只微微抿了一小口。已经喝了不少了,他怕自己再喝下去会不小心吐出不该说的话。 “兖州绝对不能有闪失。”袁绍却一口把酒灌下,他是极为深沉的世家子弟,这样饮酒的情况很少有,“我现在要干的是击败公孙瓒统一河北之地。如果在我跟公孙瓒交手的时候,黄巾贼从背后捅我一刀,那愚兄我就完了。” 愚兄……多长时间没听过的称呼了,我都习惯他自称“本将军”了。好吧,就冲他这句“愚兄”,我也得说几句好话……想至此曹操又轻轻抿了口酒,缓缓道:“本初兄,小弟有几句真心话想对您说。” “瞧你说的,此时这般情形,你我二人还不能推心置腹吗?”今晚的袁绍果真与平时不同,竟还戏谑地白了他一眼。 曹操环顾自己这空荡荡的大帐:除了他与袁绍对坐案前,连一个伺候的小卒都没有。袁绍只身过营饮酒,看来他真是想推心置腹,但当年我家遭宋皇后一族连累,二次入京为官去找你的时候,我何尝不想对你推心置腹呢?那个时候你可曾真心真意对我?算了吧,过去的事情不计较,今晚且说今晚的吧…… “本初,不管谁对你提议攻打哪里,你都要慎重。”曹操喘了一口大气,“东进青州也好,西取并州也好,北伐公孙瓒也罢,暂时都不要考虑。” “哦?”袁绍有些意外,“为什么?” “因为你的冀州还不那么稳。”这次曹操把酒喝干了,“黑山之众终是你心头大患。” “那些土包成得了什么事?”袁绍心里明白,但还是故意把话说得不屑。 “他们虽成不了事,却足能败你的事!你应该比我清楚,在你赶走韩馥的那天,董卓已经任命了一个叫壶寿的人担任冀州牧,这个人现在就在黑山军中。如果有一天他们趁你与公孙瓒交恶,暗地里偷袭冀州,拿下你几座城池,然后把壶寿往里面一摆——你是顾前还是顾后呢?” 袁绍无奈地抹了抹脸颊。 “所以,黑山军一定要打,而且要把他们打散,打得溃不成军。一者是为了你的位置考虑,二者收纳百姓民夫,为你充实户口,积蓄粮草,我想三五年内就可以大有改观。”曹操笑盈盈地看着他。 “三五年内……”袁绍突然显得有些伤感,“愚兄已过不惑之年了,还有多少个三五年?鬓角都开始转白了。不过……”他停顿了一会儿,“我会好好考虑你的意思。” 曹操起身为他满上酒:“本初,有些事情急不得。” “那你还提议叫周去打豫州呢?”袁绍拿起刚满上的酒就喝,“周仁明远远不是孙坚的对手,若不是周家兄弟和刘表在荆、扬帮忙扰敌,他早就被孙坚击溃了。” “你得设法叫仁明坚持下去,即便打不下豫州,也得打。” “哦?” “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曹操含蓄地说,“孙坚若是完全打通了豫州,便会有个人长驱直入杀到兖州之地,到时候咱们全完。” “有个人?哈哈哈……”袁绍仰天大笑,刚刚舀起的一勺子酒全撒了,“你就直说袁公路就好了。” “你敢说我可不敢说,疏不间亲嘛。”曹操咕哝道。 “哈哈哈……我的好兄弟……弟弟……哈哈哈……”袁绍笑着笑着,眼角突然流下一滴泪来,“从小到大我什么事都可以让着他。他抢我的陀螺,我让着他。他要坐正席赶我坐末席,我让着他。他要当虎贲中郎将,我舍着脸去求何进!谁叫他是正妻生的,我娘是小妾,能忍我就都忍了。可是到今天,他……” “本初,你醉了!”曹操皱起眉头。 “没有,我就是有点儿难过……但是不后悔,因为我不欠他的。”袁绍抹抹脸,“我什么都能容忍,就是不能容忍他说我不是袁家人,他不能侮辱我娘!” 娘亲……那个萦绕在两人之间,使他们成为朋友的情愫又回来了。十八年前,在胡广的丧礼上,两个人畅谈国事彼此交心,那时还都是九卿之子,两个潇洒风流的青年……可现在一切都不同了,朝廷没有了,家乡没有了,当年那两颗自由自在的心也没有了。所剩的是两个胡须就要转白的中年人,两个手上沾满鲜血的将军…… 沉默了一会儿,袁绍清醒了不少,道:“公孙瓒已经派他弟弟公孙越领兵援助孙坚了,周仁明那里将会更难打。” “怎么回事?” “刘伯安有一子刘和,在朝廷任侍中,他偷偷逃出长安,打算到幽州请他父亲出兵救驾……” 曹操苦笑道:“刘虞父子有其心也无其力,自己都快叫公孙瓒逼死了,哪还顾得了皇上?” “你听我说完了。”袁绍摆手示意他认真听,“刘和逃出长安却过不了河南,只能取道迂回至南阳,结果叫公路扣留了。他给刘伯安写了封信,说你儿子在我这儿,咱们共同举兵勤王。刘虞没办法,就派给他几千人,结果公孙瓒叫他弟弟公孙越也带兵前往,暗地里串通公路把刘虞的兵收编了。现在这支队伍自南阳开拔,已经与孙坚合流,一起跟周仁明玩命呢!” “挟持人家儿子,也真够无耻的。”曹操这会儿已经不再顾及袁绍与袁术的兄弟关系了。 “现在公孙瓒已经与公路结盟,孙坚又是他的杀人利器!”袁绍叹了口气,“咱们这一边呢?幽州刘虞太柔弱,我看早晚会被公孙瓒吃掉。荆州刘表太远了,只能够制公路掣肘于后,而且他自己在荆州还不算稳固。本来可以请张邈或者鲍信分兵豫州,帮咱们抵挡一时,可是……这帮可恶的黄巾贼,把所有计划全打乱了!为什么他们就不能到南方去闹呢?” 曹操觉得这酒喝得差不多,该办些正事了,马上试探道:“本初,你以为兖州诸郡战事将如何?” “不甚乐观,”袁绍撇撇嘴,“陈留郡张邈太柔、张超太刚,他们兄弟治民理政尚可,用兵打仗就不成了。至于那个东郡王肱,想起来就有气,龟缩在东武阳,连一仗都不敢跟贼人打,真不知道当初刘岱怎么挑中他的!”东郡太守原来是桥瑁,可是酸枣县驻军之时,兖州刺史刘岱为了抢夺粮食将其杀害,私自立了亲信王肱为东郡太守,此人甚是不堪其任。 曹操按捺着紧张的心情,看似随口道:“我去东郡灭贼如何?” 袁绍似乎早有心理准备,两眼直勾勾地望着他。那一刻,曹操的心都不跳了…… “也好。”顿了良久袁绍点点头。 曹操长出一口,盼了这么长时间的愿望终于可以实现了! “不过……”袁绍似乎又有所怀疑,“孟德你离开河北,我就少了一条膀臂。” “本初兄,小弟此去不单单是为了平灭黄巾。”曹操恐他再改变主意,赶紧把日夜思考的说辞搬了出来,“我还有一个不太成熟的想法……那刘岱不经表奏私立王肱为东郡太守,似有独专兖州之意。” 袁绍听他这样说,马上露出了狐疑的表情:“刘公山不会吧?” “他自专兖州还是好的。如果此人被袁术拉拢,大河之南化友为敌,那兄长将祸不旋踵。既然如此,不如让小弟我去打东郡的黄巾。待平定之后,东连张邈,西和鲍信,我们三人合力护卫兖州。”曹操又要给袁绍满酒,却见还有大半盏,便又放下了,“自豫州北攻冀州,必然要经过兖州之地。倘若日后周战败,豫州尽失,北上之路被袁术、孙坚打通……那么我就与张邈、鲍信合力,把他们阻于兖州之外,为兄长再设一道屏障!这样把河北之地隔绝起来,兄长就可专心对付黑山贼与公孙瓒。” “好……好……这办法太好了!”袁绍腾地站起身来,绕过桌案紧紧抓住曹操的肩膀,“张邈治民、你来治军、鲍信善战,你们三个各拥一郡联手据河,袁术、孙坚有何惧哉!哈哈哈……”这次他是真正的开怀大笑了。 曹操瞧着他笑,一个字都没敢多说,因为他太了解袁绍的性格,自己只要有丝毫的夸张举动,心事马上就会被他看穿。所以仅仅是低头饮酒,故作愁闷状。袁绍见他皱着眉,不禁发问:“你又愁些什么?” “唉……虽然这办法是我提出来的,但是我本人也没有十分的把握。当年平定宛城反贼之时,我亲见孙坚之勇,此乃劲敌也!”曹操一边说,一边故意摇头晃脑。 “你怎么又自疑了?兖州东郡之事舍你其谁?”明明是曹操求他的事情,现在反成了袁绍央求曹操了。 “小弟……勉力为之!”曹操起身向他施了一礼。 袁绍微笑着点点头:“这样吧,王肱那厮我早就看他不顺眼了,现在我任命你接任东郡太守!” “啊!?”事情顺利得连曹操自己都不敢想象。 他本意是到东郡平定黄巾之后,再回头干掉王肱,现在袁绍一句话,他名正言顺省了不少事。 “只要你能阻挡住公路与孙坚,便是我平定河北的第一大功!”袁绍在大帐中来回踱着步,“愚兄日后得志,定不会亏待你。” “谢将军栽培!”什么时候称他兄长,什么时候称他将军,曹操拿捏得很到位。袁绍拉他坐下,把两个人的酒都满上:“咱们干!” 曹操豪爽地照办了。 “愚兄给你看样东西,”说着,袁绍解开腰下的革囊,从里面掏出一枚四四方方的虎纹铜印,“这两年来,我表奏官员靠的就是这个。” 曹操看得清清楚楚,这块印刻着“诏书一封,邟乡侯印”八个篆字。袁绍逃出京师,周毖暗中游说保护,董卓任命他为渤海太守,封邟乡侯,他就因此刻了此印用以发起义军统领群雄。这两年来,不知有多少太守、县令、将军、都尉是靠这颗印制造的诏书册封出来了。曹操突然觉得不寒而栗,现在自己当的那个奋武将军,不也是靠这颗印创造出来的吗? “董卓进京的时候,我记得你说过,符节印信管天下的日子结束了。”袁绍又主动为俩人满上酒,“可是我这颗印还能管用……至少在冀州、兖州还管用,那是因为咱们的努力。” 曹操也笑道:“是啊……好厉害的一块印啊。”这感叹意味深长。 “别忙,我这里还有另一块。”袁绍又从革囊里掏出一块,不过这次是玉璞——这块玉璞方圆四寸,洁白无瑕,晶莹剔透,赫然泛着光芒,只是还未经雕琢。袁绍将之托在手上小心翼翼地把玩,仿佛这比他的生命还重要:“孟德,咱们再让这颗印管用起来,如何呀?” 曹操笑而不答,心里的愤怒却已经到了极点:说穿了你跟你那个寡廉少耻的弟弟都是一路货色,而且你比他更阴损、更虚伪。他拿走了大汉的传国玉玺,你就想要再造一颗,左不过就是想当皇帝嘛!当初在董卓面前唯唯诺诺,连个屁都不敢放,却有脸在这边作威作福。你要当皇帝我不反对,更不会妒忌,但是有本事就打到长安,杀了给你耻辱的那个家伙,真真正正像个爷们一样!现在这副德行,我曹孟德岂能屈服在你帐下,受你驱使? 袁绍今天真是过量了,他把两块印收好,也不用曹操劝,一盏接一盏地自斟自饮着,脸上始终挂着笑容。曹操看着他那张由白皙转红的脸,那张平日里如此庄严矜持的脸,此时此刻他是那么猥琐,那么可笑,那么令人厌恶! “哈哈哈……”两阵笑声交织在一起。 袁绍笑,曹操也笑,笑的原因完全不一样。袁绍喝酒,曹操也喝酒,灌进喉咙的感觉截然不同。不过人喝醉了都是一样的,卸下伪装全是同等货色! “将军,时……”一个袁绍的亲兵掀起帐帘,见两位将军酩酊大醉满地狼藉状,有些不知所措,“时辰不早了,将军该回去了。” “回去……回去睡觉。”袁绍晃晃悠悠站了起来,“今天真……真痛快!” “痛快痛快!”曹操歪在那里摆着手。 那个亲兵又叫过一个人,两人架着袁绍跌跌撞撞出了曹营大帐。袁绍临走时还嚷着:“孟德,这天下该好好理一理了……” 他们刚一走,夏侯惇与戏志才匆忙钻了进来。夏侯惇拍拍曹操肩头,笑道:“孟德,能把他喝成这副德行,可真有你的。” “天下该好好理一理了……”曹操醉得眼神迷离,“呸!是该好好理一理了,但大部分自以为是的人都这么想。” 戏志才用力摇着他:“大事可曾定下?!” “他任命我为东郡太守……谁他妈稀罕呀!”曹操骂完这一句就倒在了榻上。 戏志才长出一口气:“行了,有立锥之地了。咱们出去,叫他安安静静睡吧。” 两个人蹑手蹑脚出了大帐时,曹操的鼾声已经起来了。夏侯惇连伸大拇指:“戏先生真是厉害,竟然想到请袁绍来喝酒,还真管用了。” 戏志才捻着小胡子嘿嘿一笑:“你不知道,古往今来多少天下大事都是喝着酒决定下来的。” “袁本初四世三公素来稳重端庄,今天也喝成这副样子。” “唉……”戏志才摇摇头,“明天他们就恢复原样了,彼此恭敬彬彬有礼,俩人都是一样的。” “既然都一样,你为何不保袁绍,偏偏保我们孟德?”夏侯惇随口开了句玩笑。 “你真想知道吗?”戏志才驻足,仰面望着天空,“《吕览》有云‘当今之世,浊甚矣,黔首之苦,不可以加矣’,两个人虽然差不多,但是天下更需要一个了解黎民疾苦的人。” 夏侯惇愕然。 “元让,今晚你就当我也醉了,刚才的话就忘了吧。”戏志才低头道,“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咱们仅仅迈出了第一步,以后究竟会怎样,我也不能预料,还要看将军自己的主张。你最好速速传令收拾辎重,等袁绍的诏书一到,咱们马上起程,此间田丰、沮授、郭图等颇有见识,日久恐怕就要生变。” “知道了。”夏侯惇也感叹道,“若没有这一场黄巾复起,咱们哪儿来的机会?此乃天时相助,其实侥幸得很啊!” 这是曹操与袁绍这对朋友在一起喝的最后一顿酒。三天后,曹操离开河北前往兖州担任东郡太守,正式有了一片土地。 第九章 赢得袁绍信任,有了立足之地 立足东郡 初平三年(公元192年)正月,曹操到达兖州,出人意料的是他并没有前往东武阳与王肱完成交接事宜,却转而率军进入了顿丘县县界。 “不去东武阳驻守,却来这里做什么?”任峻眼望着牢牢紧闭的顿丘城,忍不住问曹操。 “我有意趁敌未稳,先击溃那帮黄巾贼。”曹操一脸轻松,“既然到了东郡,就要像个太守的样子。若不先击破贼人,何以得东郡士人百姓之心?” “将军不要太勉强了,咱们自魏郡渡河至此,一路上鞍马劳顿士卒疲惫,加之粮草将尽,这仗不好打的。况且……”任峻回头又瞅了瞅顿丘城,满脸忧色,“况且将军尚未到东武阳交接印绶,东郡大权仍在王肱之手,各县不能向您补给粮草,这样下去人心会散掉的。” 哪知曹操听完这两句逆耳忠言竟哈哈大笑起来。不单是他笑,还有楼异,就连不远处盘点辎重的戏志才与卞秉也跟着笑。任峻心里一阵发毛:“你们笑什么?有什么可笑的?” 曹操见他一脸焦急,故弄玄虚道:“伯达,我率众至此,一是为就近讨敌,二就是为了补给粮草啊。” “顿丘城四门紧闭防患贼众,您现在尚未名正言顺,如何能打开城门?又岂会有人纳粮?” “我自有办法。”曹操把手一背转过身去,“阿秉你来。” 卞秉笑嘻嘻走过来:“姐夫,我就知道您得叫我。” “这里的人只有你我和楼异有本事打开城门,我身为统帅走不开,楼异等安排营帐,那就只有你去了。”中军帐尚未搭设,曹操便从王必捧的一大堆东西里抽出一支令箭,“卞秉听好,我命你带三百名小校,前往顿丘城前,对城上齐声高呼‘曹孟德至此,向顿丘百姓求粮’,务必要让里面的人打开城门。你若不能办到,立刻军法处置!” “小事一桩,姐夫您何必如此严肃。”卞秉随手接过令箭。 曹操把脸一沉:“这里是军营,没有你姐夫!” “诺。”卞秉一缩脖子,“尊将军令。” 任峻见卞秉去了甚感诧异,却见曹操镇定自若忙自己的事,便不好再说什么,默默走开。他自从跟随曹操以来一直管理军粮,这会儿便心不在焉地指挥兵士安顿粮食。一辆辆的平板大车都是空的,吃的已经快没有了,恐怕明天就完全吃光了,再不赶往东武阳就来不及了。任峻越想越觉事情紧急,转身要再谏曹操,却忽闻一阵熙熙攘攘的喊叫声音。 只见顿丘县城门大开,除了卞秉领着兵,后面一大片形形色色的百姓如潮水般涌了过来!这些百姓扶老携幼一路小跑,箪食壶浆尽皆在手,有一身粗布的庄稼人,还有身穿锦绣的乡绅,甚至有县寺的衙役,还有几十个手持棍棒的护城乡勇。 曹操摘下头盔往营门口一站,就听到那群百姓齐声叫喊:“曹县令回来了……曹县令回来了……”昔日曹操初登仕途任洛阳北部尉,因棒杀黄门蹇硕之叔等事得罪权贵,迁至顿丘县为县令。在任其间,他打击豪强,善待百姓,甚得民望。如今十五年后,他复归顿丘县,当年的功德人心还在,受其恩惠的百姓哪个不来逢迎犒劳? 霎时间人声鼎沸,各色人等全拥过来,把曹操紧紧围了起来,喊什么的都有。 “曹大人您好呀!” “孩子快看,这就是爷爷说的曹大人……” “县令大人,您还认得小的吗?我是王二啊!” “要不是您,我儿子就被抓走从军了。” “您救过我们全家的命啊!” …… “大家让一让!让一让!”这时一个穿着皂衣、头戴武弁的中年人挤到了前面。曹操一看到那张神气精明的脸,马上认了出来,赶忙作揖:“徐功曹,您如今可好啊?” 来者正是顿丘县功曹徐佗,他见曹操认出他来格外欢喜,滔滔不绝道:“曹县……曹郡将,没想到时隔这么多年,您还能回来。想当年您志向高远英气勃发,断案如神爱民如子;您离任之时,黎民百姓无不挽留,士妇老幼洒泪相送如丧考妣,那时节真是……” “徐功曹,你我也算老相识了,何必讲这些客套话?”曹操听他夸张谄媚甚是不喜。当年他任顿丘令的时候与徐佗相处并不很好,甚至还起过一些争执。 徐佗吓了一跳,当年他是县令时就开罪不起,现在成了太守,还带着这么多兵,更加不敢得罪了,忙回头招呼:“来!大家把东西抬来……大人,您看看这是什么?” 曹操不看便罢,看了险些潸然泪下——原来是昔日自己执法用的那对五色棒。如今它们已锈迹斑驳,颜色都几乎难辨。 当年他与楼异扛着这对大棍千里迢迢从洛阳到顿丘来,用它上打豪强下打盗贼,治理出一个夜不闭户的小县。现在想起来,当年他是多么疾恶如仇、正气凛然,可如今历经世态炎凉出生入死,自己的性格都快磨圆了,哪还比得了当初那么耿直倔强…… “大人,自您走后,这对棍可一直是我顿丘的镇县之宝啊!”徐佗是睁眼说瞎话,自曹操走后,这对棍就被扔到县寺后院风吹雨淋,有一次还差点儿叫衙役改了门槛,这是听说曹操来了,刚从乱蒿草丛里刨出来的。曹操见百姓熙熙攘攘,实在不愿意让大家看到他伤心,忙道:“徐功曹,我初到本郡,又有些事宜要问。你安置好这里,就来我身边做事吧。” 徐佗乐得险些蹦起来,他出身微薄,到四十多岁都没有升官,一直是个不入流的小吏,现在因为这对棒子就抱上了曹操的粗腿,赶紧跪倒谢恩。 “起来吧,现在战事未息,大家的安危要紧,快带百姓们回去,严守城池要紧。” 徐佗爬起来微笑道:“大家可都是冲您来的,在下说话不管用的。”他这个态度甚对曹操爱面子的心思,曹操赶紧高声呼喊道:“乡亲们,静一静,大家都坐下吧。” 百姓果真听他的话,一传十,十传百,不一会儿的工夫就全都坐下了。曹操登上一辆辕车喊道:“在下离开顿丘十五载,天下的形势可谓大变。如今皇帝蒙尘地方割据,到处都在打仗,我的兵马现在要去平灭青州来的贼人,多谢大家送来的粮食。现在请徐功曹带领大家速速回去,把守好城池,不要让贼人得逞。我已经是东郡的太守了,日后回顿丘的机会多的是,大家各自珍重,等打完了仗,我下令蠲免本县的赋役。现在西京政令不达,免赋之事我能说了算!” 哇……此言一出百姓哗然,更是兴高采烈。徐佗劝了半天,这些人总算是稀稀拉拉离去,有的人真是恋恋不舍,非要拉着曹操的衣襟说两句话才愿回去。毕竟是战乱时节,曹操唯恐黄巾斥候出没,忙令夏侯兄弟小心戒备,自己则逐个搪塞着百姓,叫他们快点回城。即便是这样,也耗了半个时辰才算清静。 等人差不多走光,曹操发现还有几十名乡勇默默无语列队立在一旁:“你们不回去守城吗?” “不回去!”为首一人摇摇摆摆走了过来,“守在城里算什么英雄好汉?我带着这帮兄弟投奔将军,以后就跟着您打仗啦!” 曹操差点笑出声来:此人二十出头,一身乡勇打扮,敦实精干,却身高不足五尺,比自己还差着一截。胖墩墩的一张小黑脸,小鼻子小眼,大嘴短胡须,五官往一处挤着,走路还有些罗圈腿——这样的人也能打仗吗? 这厮恐是被别人挖苦惯了,高声嚷道:“将军莫瞧我个子矮,我能带兵打仗当将军。”他嗓门颇大,震得人耳朵嗡嗡的。 带兵打仗当将军,好大的口气——既然人家敢开这个口,好赖不问,必定是有两下子,曹操也不好怠慢,笑道:“这位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 “在下乐进,是从卫国来的。” 曹操一听是卫国人,赶紧客气道:“圣人乡民,本官失礼。” 卫国本名卫县,也是东郡治下,但那更是大汉天下仅有的两个公国之一。自光武中兴以来,宗室皆封王国,辖同一郡,唯有孝桓帝之弟渤海王刘悝曾被贬为瘿陶王,出了一个绝无仅有的县王国。凡立有大功的臣子封侯国,辖同一县,却没有公国这一等级,即便是三公与太傅也都是封侯而已。光武帝刘秀爱好儒学、心慕圣贤,为了尊崇姬旦与孔子,在建武十三年(公元37年)封周朝后裔姬常为卫公、殷商后裔孔安为宋公,父死子继世袭罔替,各立公国待为汉室上宾,从此便有了卫、宋两个县公国。 曹操素来崇拜周公姬旦,听说乐进是卫国人,马上显出和蔼之色。 乐进抱拳道:“不敢不敢,在下不过是个粗人,只想投靠将军建立功名!” 曹操瞧他说得这样露骨,也不好扫兴,但他的样子实在不值得抱多大信心,只微微笑道:“既然如此,你们且归到我帐下夏侯司马处听用吧!”那人似乎不大乐意,但还是带着人去拜谒夏侯惇了。 曹操回到帐中,见派去巡查消息的曹洪已经回来了。原来青州黄巾于毒一部盘踞在武阳以西的山谷之中,由于王肱懦弱无能,于毒已经带领数万兵马包围了郡治武阳县,开始攻城。 “既然战事有变,等用饭已毕,传令开拔!”曹操吩咐道。 曹洪大喜道:“在袁绍那里养了这么久,我早就手痒痒了,到东武阳打贼人,好好宰他娘的蛋!” “错!”曹操指了指曹洪,“不打东武阳,咱们攻于毒的本屯。” “什么?”曹洪瞠目而视,“孟德忒小心眼,姓王的固然不是他娘的好东西,咱们也不能见死不救啊!” 曹操有些不高兴:“子廉你听着,这里是军营,要有上下之礼,更不能随便动粗口。以后只能称呼我将军、郡将,不允许叫兄弟、表字。若有下次,军法无情。” 戏志才洞若观火——曹孟德现在立起身来,以后要板着脸做人了。 “将军,在下有一言。”任峻因为是外人,日常比其他人规矩得多,“武阳乃东郡治所,一旦陷落举郡皆乱,民心复不可定,末将以为当先解围。” “伯达莫要焦虑,我决定攻其本屯,乃围魏救赵之计。昔日孙膑救赵而攻魏,耿弇欲走西安而先攻临淄。咱们攻其本屯,敌人闻我等西进自然回救,武阳自解也。如果他们不回来救,咱们也不会吃亏。黄巾营寨易攻,而武阳城池坚固,我能捣毁其根基,于毒却攻不下武阳城。”说罢,曹操瞅了一眼戏志才,“戏先生,我这一计如何?” 戏志才连连点头,没有表示异议。 “伯达,粮草可还欠缺?”曹操笑着问他。 任峻脸一红:“在下不知您曾是此间县令。百姓送来粮食,不但有干粮,竟还有些胡饼和肉,现在够五日之用。” “哼,哪里用得了五日?两天就足以。”曹操志气满满,“大家也速速用饭吧,午后出兵直捣敌穴。” 果如曹操所料,当兵马行至黄巾本屯的路上就有斥候禀报,于毒已经撤了武阳之围,率领大兵回救。曹操精神大振,命令兵马火速前进。于毒的大寨虽然设在山谷之中,却不懂得如何因地制宜把守险要,加之黄巾之众多有家属跟随,所以曹军未费吹灰之力就荡平了营寨,俘虏、辎重颇丰。而紧跟着,于毒的大军也快要杀到眼前了。 这等阵仗再不用曹操亲自出马了,他由亲兵保着坐于山头之上,左右有楼异、王必贴身相护,居高临下观看战局。那于毒乃是黄巾军中的悍将,他虽有数万之众,但尽皆乌合武器落后,远不及曹操那三千多人善战,特别是本屯已经失手,军心已经波动,只有于毒本人率领的几千农夫敢于在前相拼。 楼异看着下面僵持不下的景象,急得直跺脚:“将、将军,我去杀他一阵。” “别动!你现在是我的护卫,保护将军才是你的职责。你若去了,若有人从小路上山刺杀我怎么办?给我老实待着!” “诺。”楼异又低下了头。 “这场仗我有把握,只是还需再战一时,于毒亲帅的前队一乱就好办了。”曹操见不让楼异下山,他便无精打采的,又教训道,“你给我精神点!” “诺。”楼异忙站直了身子。 “如今咱们有一郡之地,一切都得像个样子了。你得学着当个亲兵队长,我也得学着当个一郡之帅,咱们都要重新开……”突然,曹操的眼睛直了,只见自己军队阵脚大乱。曹操不在下面,夏侯惇就是直接指挥的统帅,他的部队在最后面。可是就从他的阵营中,竟涌出一支几十人的小队,这队人也不管阵形,硬是从前面曹洪、夏侯惇的阵营中挤了过去,把自己的队伍冲得七扭八歪,然后一直杀进了于毒的本队。“这是怎么回事……是那个矮子!” 就是那个身材矮小的乐进,他竟带着几十个乡勇从后面挤到前面去了。他赤着大脚板,迈着罗圈步,手握两把乡勇使的大砍刀,舞得似圆盘一般,在于毒的本阵横冲直撞如入无人之境。 眨眼的工夫,乐进杀得跟血瓢一般,敌人遇到纷纷退却,如避猛虎。他领着人这么一闯,对峙的局面立刻大变,黄巾军阵中如被楔入一把尖刀!后面曹洪、夏侯渊的人马声势大振各自奋勇向前。 “胜了!?”曹操眼望着四散奔逃的黄巾军,“好一个卫国乐进!”这一仗黄巾败得甚是狼狈,被曹军撵上斩杀者数以万计,众人成鸟兽散,再也集结不成队伍了。黄巾首领于毒不敢停留,火速北逃渡河投奔黑山军去了。 各部喜滋滋地清点所获的辎重财物,曹操则带着亲兵穿行在屯中,老远就看见乐进蹲在一棵大树旁嘘嘘大喘,忙信步走去:“乐进,我看见你了,周公之土不单养儒士,还有你这等勇士!” 乐进抹去一脸的血迹,咧着嘴道:“这仗打得不起劲,我要是有马骑,有长矛使,于毒他跑不了!” “好。”曹操点头,“给你马给你枪,去给我曹子廉做个副手吧。”哪知乐进脖子一梗,朗朗道:“我才不要当别人副手呢,我可是来自建功名的!您要是让我回一趟卫国,我马上给您拉来一千多人,我要自己领兵。” 楼异、王必吓了一跳,这个人也忒狂妄了,普通一个小兵,刚打一场胜仗就要自己带兵。曹操却不计较,只道:“你可知军中无戏言?” “在下不夸口。” “行。你要是能拉来一支千人的队伍,我就任命你为别部司马,自己带那些人。” “谢大人。” “慢,”曹操一摆手,“若是你带不来这么多人的话……” “那您拿刀砍了我!”乐进猛地站了起来。 “哈哈哈……快哉!”曹操仰面大笑,立刻解下自己的战袍披到他身上,“以后打仗不要赤脚,足乃人之根本,要留心保护。我现在就任命你为别部司马,你只管放心去拉队伍吧。” 乐进愣了:“这……”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壮士无需推辞。”曹操莞尔道。 乐进呆立一阵,忽然跪倒在地:“在下肝脑涂地也要报答将军知遇之恩。”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啊。”曹操捋髯而笑。 烧了黄巾的本屯,带着缴获的军资器械,押着俘虏,曹营高唱凯歌浩浩荡荡直奔武阳城。离城还有二十里,忽有数骑迎面赶来。为首之人望见大纛,即刻联络斥候,被领到曹操马前。 “你是何人?”曹操勒马道。 “在下东郡从事陈宫,奉前任郡守之令来献印绶。”说罢他从背后解下包裹,将郡守大印捧了上来。 曹操一阵冷笑:“你家大人还真是客气,我离武阳还差二十里,尚未出示车骑将军诏令呢。”陈宫咽了口唾沫,低头道:“王郡将闻知您大破黄巾深感钦佩,自觉无颜面相见,便叫我相迎献印,此刻他已经带着家人,乘车离开武阳城了。” “他倒是挺机灵。”曹操瞥眼示意戏志才接过印绶,“王肱把东郡治理成这等模样,黄巾一到竟还不敢出战。若是本官论罪,就该派兵追上,一刀把他杀了。” 莫说陈宫,在场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不过……”曹操又把话收回去了,“既然他逃走也就罢了。” “将军宽宏大量。”陈宫擦了擦冷汗。 “陈宫,你先回去转告郡中官员。东郡遭难乃王肱一人之过,所有官员从事继续担任原职,一概不予追究。” “啊?您真是宽宏大量。”如果说陈宫刚才那句宽宏大量是客气话,那么这一次可是真心话了。一朝天子一朝臣,一个官员一帮人,陈宫眼见他身边有这么多亲随,却依旧不换东郡旧官,这样的气量确实少有。曹操换了一张笑脸:“陈大人请起。以后郡中之事,还要请您多多指教。我还要带兵前行,咱们各自赶路吧。”陈宫却没有动,抱拳站在那里,目送着他和亲随乘马而去。 行出去好远,曹操望了一眼戏志才:“戏先生,我请您担当本郡的从事。” 戏志才听他说“请”,而不说“任命”颇感不安,忙推辞道:“在下商贾出身不宜玷污庙堂,还是寄身您的将军府中当个幕僚吧。” “好吧。”曹操并不强求,又道,“还有一件事请戏先生代劳,给袁本初写一封信,告诉他东郡黄巾已定。” “诺。” 曹操扭头嘱咐道:“仰车骑将军之宏威,赖河北诸将之呼应……多说点儿这类的恶心话。” “您放心,一定拿捏好措辞。” “咱们得让那位坐镇河北的车骑将军放心,什么事情我都会听他的。叫他放心,我会顺顺利利为他在兖州打出一道屏障的。”曹操脸上露出鄙夷的神情。 戏志才摇摇头道:“《吕览》有云‘存亡安危,勿求于外,务自知而’,袁绍虽有能识才,却无自知之明。” “但是现在我必须与袁本初保持一致,敌人太多了。”曹操无奈地摇摇头。 戏志才又道:“这一场黄巾复起,几家欢喜几家愁啊!袁本初恐怕是受创最严重的一家,袁公路是得利最大的一家。” “不对!”卞秉插了话,“得利最大的是姐……将军您。”他不敢再叫姐夫,慌忙改口。 “得利?出了这样的大乱子,天下没有能得利的。”曹操虽这样冠冕堂皇地说,心里却是颇为畅快。 卞秉想到了缴获辎重财物的事情:“将军,咱们缴获的东西……” “到武阳以后再说,但是先得分一些给顿丘的老百姓,我还得还这个人情。”曹操耸耸肩,身体松弛下来,“就好像我得还袁本初的人情一样。” “一切听姐……将军吩咐。”卞秉缓了口气,“咱们今天到了武阳,处理郡中事务,可以叫军兵歇一歇了吧?” “歇不得,就休息一晚,明天开拔去陈留。” “去陈留?” “咱们还得帮张孟卓戡定陈留郡。”曹操活动活动僵硬的脖子,“今东郡已定,当一鼓作气再定陈留之乱。我听说於夫罗自从背叛袁绍后到处掠夺,如今已经搅到兖州来了,对付匈奴人还要多加小心。” “姐……将军,”卞秉再次匆忙改口,“既然到陈留打仗,不如趁机会把我姐……把将军夫人和孩子们接过来。” “对!”曹操拍拍脑门,“彰儿生下来这么久了,我这当爹的还未见过一面呢。” 卞秉笑道:“恭祝将军父子团圆。” 曹操斜眼看了看他,不满地说:“越听越别扭,你小子什么毛病啊!就不能叫我一声姐夫吗?” “我……我……我错了。”卞秉摇摇头,低下头暗自嘀咕,“这叫什么脾气?一会儿一变,真难伺候!” 第十章 吕布杀董卓 董卓之死 西京长安原比东都洛阳壮丽得多,城高三丈五尺,占地九百七十三顷,而城内几乎没有百姓的民居,完全被未央宫、长乐宫、明光宫、北宫、桂宫五座巨大的宫殿充实,而城侧尚有一座建章宫。整个京兆之地,还有甘泉宫、洪崖宫、望夷宫、承光宫、储元宫等大小离宫达一百五十多座。 可惜这么大的一片建筑群,现在已经变得残破不堪。 昔日绿林军打破长安城、火焚未央宫,新朝皇帝王莽在渐台丧命。更始帝刘玄纵情声色不理政务,使得王匡1、张卬等奸臣胡作非为,终于引来赤眉军抢夺关中。赤眉统帅樊崇一把火烧了长安城,挖掘帝王坟墓携宝西进,继而又被独霸雍凉之地的隗嚣击回。 从此赤眉与绿林在三辅反复交恶、缠斗不休,把花团锦簇的关中之地祸害得民生凋敝一片凄凉,将所有的楼台殿宇都毁成了朽木瓦砾,直到光武帝刘秀将他们全部消灭。但因为破坏巨大,百姓疾苦,刘秀无力再修复西京长安,便在河南洛阳扎下了帝王之根。 可大汉在河南传了十二帝之后,逆臣董卓又一把火将洛阳也烧了,朝廷省署完全仓促迁回长安。虽然天子大臣都来了,但西京宫殿大半仍旧荒凉不堪,小皇帝刘协只有落脚在草草翻修的未央宫中。 相传,未央宫是开国丞相萧何营建的,高祖刘邦得胜而归,见到未央宫巍峨华丽,不亚于秦之咸阳宫,当即大怒,喝问道:“天下凶凶,劳苦数岁,成败未可知,是何宫室过度也?”萧何岂是一般的聪明,马上应对道:“非令壮丽无以量威,且无令后世有以加也。”可就是萧何口中这座“后世无加”的未央宫,现在却显得格外滑稽,董卓用陇右的木材勉强支撑了坍塌的殿堂,拆了武帝刘彻在杜陵的行宫,用那里的砖瓦修补长安的宫墙殿顶,远远望去有新有旧有好有破,就像是一件缝上漂亮补丁的破衣裳。 其实并非没有财力修葺皇宫,从洛阳迁来的珍宝堆积如山,却尽皆流入董卓个人之手。他逼迫百姓在郿县为他修建了一座城堡,堂而皇之号为“万岁坞”,其城墙高达七丈,里面安置着他的家小和从洛阳抢夺来的财宝美女,单单贮藏的粮食就足够吃上三十年! 在朝中他自任太师,号称“尚父”,乘皇帝所坐的青盖金华车,随身有吕布带领亲兵贴身保护。弟弟董旻被任命为左将军,封鄠侯;侄子董璜一人身兼侍中与中军校尉两个要职;孙女董白儿尚未及笄就被封为渭阳君;还在怀抱的幼子也被封侯。他以莫须有之罪害死了当年平定羌乱的太尉张温,他亲自囚禁害死了名臣荀爽与何颙,他把儿子跟随袁绍起兵的崔烈身缠锁链关在天牢,他把凉州名将皇甫规的遗孀绑缚车轮下乱棍打死……大汉的西都长安已经成了董卓的监狱,皇帝与百官就被监禁在这破败的城池之中。 初平三年(公元192年)四月丁巳日,这一天的朝会与平常不太一样。因为数日前,十二岁的小皇帝刘协感染风寒,今天才刚刚康复,所以特意召集朝会,让群臣上殿致贺。 太尉马日磾、司徒王允、司空淳于嘉率领文武百官列立殿前,黄门侍郎已经将小皇帝搀扶到了御座上,但是大家仍然不吭一声。因为谁都知道,真正要等候的主角是董卓。缺了他的朝会,根本没有任何意义。有不少官员已经开始瑟瑟发抖,暗暗思索自己最近的所作所为,猜想自己会不会成为下一个董卓撒野示威的对象。未央宫前殿一片死寂,只有微风呜呜卷着破败的尘埃,从大臣的袍带间拂过…… 就在这个时候,轰隆隆的车辇声打破了沉默,太师董卓来了。 董卓乘坐的马车已与天子无异,驷马驾辕,金华青盖,瓜画两幡,被人称为“竿摩车”。他乘着这驾奢华的马车自老巢郿坞出来,一路上皆是陈兵夹道,左骑右步屯卫周匝,义子吕布率领亲随捍卫前后。百官见董卓来了,按照以往的规矩尽皆跪倒在地,各自抠着砖缝排遣着恐惧。但是,一阵异乎寻常的喧闹声忽然打乱了大家的思绪。 原来车驾刚刚进入北掖门,董卓还在车上作威作福,突然有一个守门卫士高举画戟刺向了他! 董卓不愧是久经战场的厮杀汉,影影绰绰见一杆戟尖奔面门而来,情知有变,赶紧挺着大肚子往后仰倒。大戟直刺走空,随即往下压来,正戳到董卓的胸口上。 董卓杀人无数,自然晓得防备暗算,朝服里面套了一件厚厚的铁甲,这一戟刺他不到,但伸出的戟枝子还是划伤了他的左臂。董卓一惊之下冠戴脱落,眼瞅着第二戟又要袭来,车辇之上根本躲避不开,也顾不得脸面好看了,庞大的身躯一骨碌,自车右边滚了下去。 董卓跌下车的那一瞬间,脑海里尚未感到害怕,他以为这只不过是一个小兵对他心怀怨恨。或许是自己杀了他的父母,或许抢了他的妻儿,杀人放火干得多了,反正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他扶着车轮爬起来,以为这个时候那个刺杀之人应该已被身边的侍卫乱刀分尸了。哪知身边的护卫竟谁也没有动手;再看掖门处,十几个守门侍卫一齐举戟将自己的部下阻挡在了外面;那个举戟行刺的人二目凝视着他,虽然化装成守门侍卫,但他还是认了出来,是骑都尉李肃! 堂堂骑都尉化装为兵丁埋伏掖门,这可就不是简简单单的事了。一股恐怖感即刻涌到董卓心头,他转身大呼:“我儿奉先救我!” 吕布此刻就默默站在他身后,金甲盔袍穿戴威严,右手攥寒光闪闪的方天画戟,而左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份诏书。他那双俊美的蓝隐隐的眼睛此刻正迸发着杀机,冷笑道:“奉皇帝诏令,讨伐贼臣!” 董卓尚未弄清发生了什么,就感到脖子一凉,方天画戟已经刺进了他的咽喉。他那张凶恶的面孔变得更加狰狞扭曲,一脸横肉不住地颤抖,花白胡须已被自己的鲜血染红,两只眼睛瞪得快要流出来了。在戟尖子拔出的那一刹那,他胖乎乎的身子扭动着转了一圈,似乎是故意要环视四面仇恨的目光,随着脖颈喷出的血液画出圆弧,他仰面朝天挺着他的大肚子、带着他填不满的欲望倒在了血泊之中,而两只布满血丝的大眼睛始终惊愕地望着天空…… “太师!”董卓的亲信主簿田仪立刻扑在他尸体上。 “你闪开!”李肃一脚踢开瘦弱的田仪,手起剑落,已将董卓胖嘟嘟的人头割了下来。 田仪深受董卓之恩,此刻怒不可遏,也不打算再活下去了,手指吕布骂道:“庸狗胆敢如此!忘恩负义!你这个无耻小……” “扑哧!”——还不等他骂完,吕布一挺方天画戟又已插入了田仪的胸口。他手腕一使劲,未费吹灰之力就将田仪的尸身挑起,用力朝掖门外一甩:“袒护董贼就是此等下场!” 一具喷着血的尸体抛落在人群中,那些还在试图往里闯的董卓亲随马上四散闪开,一个个不知所措,瞪眼瞅着可怖的巨变。李肃高举人头喝道:“奉诏诛贼,余者不问!”稀里哗啦……武士们抛下了兵器跪倒在地请求饶恕,一场刺杀行动圆满收场。 那些跪在殿阶上的官员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们做梦都不敢梦到的事情就发生在面前。沉默了好久,才有一个人起身喊道:“董卓老贼死了!我大汉得救啦!” 哗……所有的大臣都欢呼着蹦了起来,这会儿也管不了汉官的威仪了,将手中笏板抛向天空,连朝服都扯了,相互拥抱而泣,声震未央宫大殿。吕布手刃董卓志得意满,面带微笑迈着轻快的步伐,躲着从天而降的牙笏来到殿阶前,单膝跪倒,朗声道:“在下回禀王公,首恶已除!”此次刺杀行动的三位谋划者司徒王允、司隶校尉黄琬、仆射士孙瑞已经站到了殿门前。 王允长出了一口气,刻板的脸上却未显出丝毫松懈,只道:“骑都尉吕布,你诛贼有功,朝廷晋封你为奋武将军、假节、仪同三司,加温侯,以后你与我们共议朝政!” 刹那间,吕布惊呆了。他虽然两易其主、费尽心思往上爬,但从没设想过,自己能升到假节的位置上。吕布被突如其来的荣誉打懵了,几乎已经忘却,此次刺杀背后有着见不得人的动机。 吕布身为董卓的义子,自然可以随时进入董卓的府邸,天长日久竟然把董卓的小妾勾搭到了床上。偷情的快感和对董卓的忌惮,两种情感同时煎熬着吕布,这使得他对董卓日渐疏远,俗话说“赌近偷,淫近杀”,疏远变成恐惧,恐惧再变成愤恨。 董卓不太明白,为什么吕布对他日渐傲慢起来了呢?或许赏赐几个美女就可以安稳吕布的心,但董卓却错误地把他这种不安表现看成了居功自傲。绝对强势的董卓绝不允许有人在他面前挺腰杆,要以严厉的态度把他的气焰压制下去。董卓愈加严厉苛刻地对待吕布,有一次甚至险些用戟投向吕布,这更增加了吕布的恐慌。就在这个时候,王允突然以一个并州同乡的姿态出现在吕布眼前,一个刺杀计划应运而生…… 事情虽然干得很漂亮,但王允对于这个“弑父”之人给予这么高的赏赐,士孙瑞、黄琬都感到有些诧异,但他们没有说话,抛下沾沾自喜的吕布,随王允进殿面君。此刻大殿里也颇为热闹,太尉马日磾、司空淳于嘉、左中郎将蔡邕等老臣皆已在君前道贺。王允赶紧跪倒在地:“臣等为诛逆臣,假言主上染疾,有失人臣之义,实在是罪过。” 历经磨难的孩子成熟得早,刘协即便在此刻,依然端端正正保持着天子尊严,这与十二岁的年纪颇为不符。他缓缓抬手,用稚气的声音安抚道:“王公有功无过,不必多礼。朕命你总录尚书之事,处置当前之势。其他列位大臣之功以后再议。” “谢陛下。” 司隶校尉黄琬又奏道:“臣请捉拿董贼同党治罪。” “今首逆已除,余者酌情而论。朕年纪尚小,还赖诸位爱卿共预朝政安定大局……”说到这儿刘协揉了揉脑袋,露出一丝稚气,“就这样吧,散朝。”言罢离位起身,任黄门侍郎低身搀扶着他回转后宫,走到后殿门口时才终于抑制不住小孩子的天性,蹦蹦跳跳甩着袖子去了。 几位老臣恭送皇帝回宫,等他走了才互相搀扶着站起来,欣慰的笑容始终挂在脸上。在他们看来,皇帝虽小但聪颖非凡,只要董卓一死就可以恢复旧日山河,皇帝的诏书名正言顺地传达到关东,天下就能够简简单单地安定下来。 突然,左中郎将蔡邕叹息了一声:“董卓本来可为良将,沦落到今天这一步,实在可惜了……” 此言一出可惹了祸,王允刀子一般的眼光马上扫了过来。蔡邕当年因宦官王甫陷害被流放朔方,后逢大赦,不愿再为官便逃亡回家。董卓专政后,硬是逼他进京为官。他入朝后颇受其礼遇,三日之间,周历三台,现在官至左中郎将。今天蔡邕见董卓顷刻丧命,虽然恨他作恶无数,但还是感念他对自己的礼遇,故而不知不觉感叹了一声。 话一出口,他便意识到错了,赶紧趋身谢罪道:“下官曾受董卓恩惠,因此无意中叹息一语。” “无意?”王允刻板的面孔微微抽动,“董卓国之大贼,几倾汉室。君为王臣,所宜同忿,而怀其私遇,以忘大节!今天诛有罪,而反相伤痛,岂不共为逆哉?” “在下不敢,王公明鉴。”蔡邕知道事情闹大了,赶紧跪倒磕头。 王允不容他多说:“来人啦,把他关进天牢,来日按董卓同党一并处死。”殿内外的武士早就受命与王允讨贼,此刻闻听命令,毫不犹豫就扯住蔡邕往外拖。 蔡邕一边挣扎一边喊嚷:“王公且慢!邕受贼恩惠死不足惜,然东观之史未成。但乞黥首刖足,容在下续成国史以报皇恩。”他在东观与马日磾等人续写《东观汉纪》,董卓火烧洛阳迁都之事,蔡邕对军兵说破了嘴唇才把东观中未完成的书稿带了过来。现在王允要杀他,他所想到的唯一遗憾就是国史。 王允充耳不闻,像一座铁人般立在那里,眼看武士拖走蔡邕,一个字都没有多说。太尉马日磾年龄最长,早就看着不公,颤抖着白胡子劝解道:“子师,你又何必如此偏激呢。蔡伯喈旷世逸才,多识汉事,当续成后史,为一代大典。况且他忠孝素著,而所犯不过是失言小过,诛之岂不有失朝廷人望?” “昔武帝不杀司马迁,使作谤书,流于后世。方今国祚中衰,神器不固,不可令佞臣执笔在幼主左右。既无益圣德,复使吾党蒙其讪议。”王允言罢望了一眼马日磾,七十多岁的老头拄着手杖,失望地看着他,王允连忙抢步上前亲手搀住,叹了口气道,“马公息怒,您老且听我一言。我何尝不知蔡伯喈才华横溢当世少有,但下令杀之实是迫不得已。” “什么迫不得已。”马日磾悻悻推开他的手,“难道你怕他在国史中说你的坏话吗?” “唉……我王允岂是惧怕讪谤之人?”王允拱手道,“自丧乱以来,人伦大易忠孝不存,节义耿介衰而浮华谄媚盛。蔡伯喈逃官避世,此乃无信;出仕董卓,此乃无节;卓死哀叹,此又无识。今杀一蔡邕以正世人风气,不可恃才而附奸党,此亦为矫枉过正之意。” 虽然听了他这一番解释,马日磾还是叹息不已,转身拄着拐杖笃笃而去。 这时吕布兴奋地蹿了进来:“启禀王公,徐荣与胡轸谒阙投诚。” “好!”王允这才露出点笑模样,“只要他们不率部闹事,准许他二人进入长安,官职暂且不更。” “但是樊稠一部跑了。”吕布又补充道。 “跑了?”王允的眉毛又挑了起来,“这些凉州人为虎作伥也就罢了,如今董贼已死他们还要闹下去,其心当诛!” 淳于嘉就站在王允身边,此人年龄不小资历平平,本是无缘三公的,却因为是凉州籍贯而硬被董卓拉出来充了司空。 刚才眼睁睁瞧着蔡邕被拖出去,这会儿又见他们口口声声商议处置老家来的将领,淳于嘉吓得赶紧避嫌,慌慌张张向王允作揖道:“老朽目睹董卓受戮甚觉畅快,然年迈体衰颇感疲乏了,恳请退下安歇,此间事务多多偏劳王公处置。” “天子已退,淳于公请自便吧。”王允对他倒是很客气。淳于嘉如闻大赦,匆匆忙忙出殿而去。 待他出去,王允又严肃起来:“凉州诸部的问题暂且不要议了。” 吕布见他变色,生恐他一气之下再逼反凉州诸部,赶紧建议道:“王公,今京兆、弘农尚有牛辅、张济、董越等部,不如赦免其罪以安其心。” “他们本来无罪又谈何赦免?”王允出言惊人,“此辈无罪,从其主耳。今若因其恶逆而特赦之,反使其自疑,非安定之道也,大可不必言赦!” 他究竟是真的认为他们无罪,还是想全部铲除他们?吕布心里没底了,试探道:“倘若凉州部造反,如何处置?” “倒也不难,到时候叫徐荣、胡轸领兵敌对,叫这些凉州人自相残杀吧。”王允捻髯冷笑,“其实我看最好的办法就是叫他们遣散兵马,各自还乡,咱们先请关东诸公前来,以后再处置他们。” 连杀人不眨眼的吕布都不禁打了个寒战:王子师心机忒狠了! 士孙瑞觉得王允这些决定都太偏激了,毫无回转的余地,在一旁建议道:“凉州人素惮袁氏而畏关东。今若一旦解兵,则必人人自危。现有凉州名将皇甫嵩在朝,可拜他为车骑将军,就近统领凉州之众,使留驻陕县的董卓旧部安定下来,再与关东通谋,以观其变。” “不然。关东举义兵者,皆为我等一心。今若距险屯陕,虽安凉州,而疑关东之心,甚不可也。”王允对吕布道,“奉先,你去办吧,先接管了徐荣、胡轸的兵马再说。” “诺。”吕布领命而去。 士孙瑞见王允如此刚愎自用,不循权宜之计,心中颇感不快,但还是软言提醒道:“你不请自定给了吕布这么大的官,这个人可靠吗?” 吕布此番刺杀董卓其实并非为了天下大义,而是因为他私通董卓小妾险些被杀才心怀怨恨。前番为了功名富贵手刃旧主丁原,这一次又杀了自己义父,这样的居心实在是不能叫人放心。 王允点点头道:“我也知吕布不能深信,但关中未稳,还需靠他手中的并州军对抗凉州军呢?等关东诸君到了,再作理会吧。”说着王允走到殿门口,眼望着欢呼雀跃的百官。 士孙瑞忧心忡忡道:“我现在最担心的不是咱们这边,而是关东的情况。皇威堕丧人伦失常,他们真的还肯来西京勤王吗?朝廷恐怕早已经被他们遗忘了吧。” 王允心里也知道轻重,但是什么也没有说。为了向关东诸君表示坦诚,他不惜放弃招安凉州部,置长安于险地。付出这么大的代价究竟能不能使大家承认这个破败的朝廷呢?他面向东方望眼欲穿,盼着袁绍、袁术、刘表、曹操他们快快前来…… 第十章 吕布杀董卓 天赐良机 就在长安君臣憧憬着关东诸君来共商国是的时候,大汉王朝的东部发生了什么王允却一点儿都不知道。 公孙瓒与袁术结盟后,在迎击青州黄巾的战争中收获颇丰,那些黄巾军掠夺的财物转而落到了他手中,更在黄河岸边俘获七万之众,大部分都充入到他的军队中,既而杀过黄河占领了青州的大部分地区。在中原豫州,周面对孙坚进攻渐渐不支,只得放弃豫州,逃亡扬州依附兄长。而先前的激战中,公孙瓒的弟弟公孙越却死在了周的流矢之下,这一事件给了公孙瓒讨伐袁绍的口实。 袁绍顿时陷入了空前的压力,一方面公孙瓒已经扩张到了青州对其形成包围之势;另一方面南路的豫州失手,袁术随时都可能杀到他身后,而兖州的第二道屏障还没有完全建立起来;还有冀州境内的黑山军、黄巾军,以及那位董卓任命的冀州牧壶寿还在时不时地骚扰他。 公孙越死后,为了缓解各方面的压力,袁绍不得不向公孙瓒低头,将原先的大本营渤海郡让与了公孙瓒的另一个弟弟公孙范。 哪知公孙范得到渤海郡以后,马上翻脸,向兄长建议立刻攻打袁绍。公孙瓒狂性大发,竟私自任命部下严纲为冀州刺史、单经为兖州刺史、田楷为青州刺史,发布檄文扣给袁绍“造为乱根”、“背上不忠”、“不仁不孝”、“矫命诏恩”等十大罪状,率兵向南挑衅。 幸好当时袁术调回孙坚,令他攻打荆州刘表扫除后患,使得袁绍暂时解除了后顾之忧。于是,袁绍硬着头皮与公孙瓒在广宗县东北的界桥对战,双方互有胜负,死亡数目过万…… 在如此混战的情况下,关东的这些刺史、郡守们,谁还有工夫去搭理远在长安的小皇帝和西京遗臣们呢? 即便是当初孤军西进的曹操,此刻也正在拨着自己的小算盘。他与张邈终于击败了侵害陈留的黄巾首领眭固,进而又在内黄打败了流窜掠夺的匈奴单于於夫罗。可是就在他们还没喘过气来的时候,青州黄巾再度杀入了兖州,这一次的规模更大,总人数达到百万,杀死了任城相郑遂,一场新的考验又出现了。 为了走好下一步,曹操在东郡招兵买马、收买人心。乐进不负所托,成功拉来一支民兵队伍,而且又有一个他期盼已久的人带领人马投入到他的麾下——曹仁。 当曹仁跪在面前的时候,曹操意识到这个弟弟将会成为继夏侯惇之后,最重要的一条膀臂。自举孝廉以来,与曹仁分别已经有十八年了,曹操脑海里几乎完全没有这位族弟的形象了。 曹仁原本在淮南为吏,自天下荒乱以来,他也暗中纠结了一千多人,在淮泗之间流动作战,其性质实际上就是土匪。他带着这些人亦善亦恶,今天铲除豪强杀富济贫,明天就可能袭取县城屠戮无辜,总之干的都是些杀人放火的事情。 但曹子孝的相貌与举止却一点儿也不凶悍。他身材适中,体态矫健,面似淡金,五官周正,胡须修饰得颇为仔细,言谈话语温文尔雅,举止动作稳重端庄。任谁见到都只会以为他是一位可亲的士人,绝料不到是满手鲜血的杀人魔头。 “子孝,你在豫州、扬州之间游击多年,你观袁公路其人如何?” 曹仁话说得很得体:“将军之才远胜袁公路。” “我没问你我与他相比怎样,我是问他是否得淮泗士庶之心?洛阳帝城,南阳帝乡。当初一起逃出河南的时候,我万没意料到他会有今日这般势力。如今他威震中原,波及荆、扬二州,比之袁绍、公孙瓒气势更盛,实是中原第一强敌。”说到这儿,曹操不禁叹了口气。他从未看得起袁术,可是现在他却不得不面对现实。 “南阳一带户口虽有百万,无奈袁术奢淫肆欲,征敛无度,实不得人心。能有今天这般势力,靠的全是孙坚替他征战。他本人但坐南阳挥霍,抱着传国玉玺,整天想的是谋朝篡位的勾当,如此野心曝天之人,除了孙坚那一介莽夫,谁敢保他?” “他想当皇帝,这太不现实。”曹操接过了话茬,“刘氏树厚恩于天下,岂能一朝尽弃?高洁之士绝不能相随。” “不错!”曹仁点点头,“阳夏何夔乃淮之名士,袁术征辟不至,他便强行将何夔扣留,还有刘伯安之子刘和也是这样。最近我听说他又想请昔日沛相陈珪出山保他,人家不肯来,他竟派人挟持了陈珪的儿子陈应。” “人家不保他,他就将人家扣留。”曹操嘲笑道,“这人家能不恨他吗?此乃自种祸根。” “挟持之事,我手下那帮弟兄们尚且不为,亏他还是四世三公之后。”曹仁轻蔑地哼了一声。 曹操见他把话题拉了回来,赶紧道:“子孝,我任命你为别部司马,你带来的人依旧交与你统领。” “谢将军!”曹仁起身要拜。 “别忙,我再表奏你为厉锋校尉。有朝一日我与袁术较量的时候,你的淮泗之军可要充当乡导,给我冲在最前面。” “末将明白。”曹仁施礼起身,“将军若无有他事,我这就去安置我那帮兄弟们。” “注意军纪。”曹操嘱咐道。 “诺!” 望着曹仁走出厅堂,曹操有了一些感慨:他为什么现在才来投靠我呢?是在淮泗混不下去了,还是听说我当东郡太守?自家兄弟尚不能完全倾心而至,要等到有势力才会来,那就更何况天下的其他人了。看来要想得人望,就必须自己先强大起来…… “恭喜将军,贺喜将军。”戏志才笑呵呵地走了进来。 “啊?”曹操脸一红,这四个月他与卞氏如胶似漆,刚刚得知她又已身怀有孕,以为戏志才也知道了,遮羞道:“本郡何喜之有啊?” 戏志才哈哈大笑,转身道:“文若,快进来吧!” 只见荀彧迈着轻快的步伐出现在眼前:“在下投奔将军来了。” “哎呀!”曹操不等他施礼,抢步上前一把攥着他的手,“君乃吾之子房也!”荀彧心里怪怪的,曹操一直赏识他倒不假,不过开口就拿他比做张良,那也就是曹操自比高祖刘邦,这样的话似乎不妥当。 戏志才心思缜密,赶紧把话往回收:“我听闻昔日何伯求曾称赞文若为王佐之才,比之张子房果然不差。” 而今曹操的兄弟部曲倒是才能不弱,可身边出谋划策的只有戏志才与新近得来的陈宫,荀彧此来等于多了一个智囊,曹操喜悦之情溢于言表:“文若弃河北之盛,反至我这小郡,愚兄受宠若惊。” “袁绍外宽内忌终究难成大事。”荀彧垂下眼睑,“前几天,张景明又被他杀了。” “张导?”曹操皱起了眉头,“张景明千里迢迢自蜀郡投他,又说动韩馥让冀州,立下如此功劳袁绍也真下得去手。” “朝中有大臣素知张导之名,上个月自长安传来诏令,征他到西京为官,袁绍因此心存芥蒂。前几天与公孙瓒对阵,商讨战事之时张景明面刺袁绍之过,结果就被杀了。”荀彧叹了口气,“良禽择木而栖,在下虽携家小至此。惜乎我二位兄长休若、友若还在袁营,望将军不要因此见疑。”荀彧的三哥荀衍、四哥荀谌皆在河北为官。 “文若说的哪里话?”曹操又拍拍他的手,“昔日我寄身于河北,文若明知我怀离去之心,却再三相助遮掩,我又岂会见疑于你?来,咱们坐下谈。”三人各自落座,仍旧是戏志才先挑明了主题:“我刚才进来时,见将军踱来踱去甚是忧心,不知所为何事?” “我在想当今天下之势,”曹操微微顿了一下,轻轻叹口气又道,“还有我兖州境内之事……日前有族弟曹仁、别部司马乐进各率千余兵士来投,加之前番收降的黄巾之众,本郡也有兵马近万。我素有平定天下之志,愿解黎民于倒悬,不知接下来一步应该如何呢?”说罢眼睛直勾勾看着荀彧。 荀彧意识到曹操是要考教自己,矜持地笑道:“定天下安黎庶,在东而不在西。今天下纷争,诸州郡划地而治,豺狼枭隼彼此戕害,固然将军能至西京讨灭董卓,天下之势亦未可易也。倒不如暂安一州,屯兵积粮,以征战兼关东之土,结四海有志之士。再复河南、图关中,迎大驾而返中原,天下可安也。想那董卓暴虐已甚,必以乱终,无能为也。”天下高见多有相通,这正是曹操与戏志才筹划已久的战略,竟被荀彧轻易说破。 曹操不禁肃然起敬,再看这个比自己小九岁的人相貌伟岸、举止老成,全不像一个未至而立之年的人,心中赞赏之情更增:“文若之言,甚合我意啊。不过话虽这么说,然今袁绍被公孙瓒逼于界桥未见得胜,这棵大树也不好乘凉。而袁术、孙坚转而南向,倘若荆州刘表落败,江东门户大开,扬州也将不保,袁术独霸荆楚之地,日后更难图也……” 荀彧插嘴道:“将军不要好高骛远,今兖州之地尚未安定,何言他州之事?” 曹操一阵尴尬:“是……是……” “将军乃东郡太守,然兖州共有八郡,将军不过其一也。虽陈留张邈、济北鲍信是您的至交好友,但将军之威还不足以凌盖八郡之地。黄巾之害尚不能戡平、八郡之众尚不得同心,将军又岂能定公孙、灭袁术?”荀彧善意地笑了,“将军今日所在之东郡乃桥瑁故地。桥元伟之才略虽不及将军,然其名望盛于将军,最终何以身死名堕?盖因其唯心而不合众也!当今之际时机未至、粮草未足、兵势未强,将军若是一意孤师西进,则曲高和寡反与关东诸公失和,恐那袁本初亦不能再助将军。这倒不如收兖州之人望,固中原之冲要。” “收兖州之人望,固中原之冲要……”曹操重复了一遍,说道:“愿闻其详?” “先言兖州之事,今刘岱为兖州刺史,此人名不副实志大才疏,且受窘于黄巾之众不得自脱,诸郡太守皆有不服。将军试想,黄巾百万入兖州之西,此中虽有妇孺老弱,其可战之兵亦有数十万,若是将军能够挥师东进克定黄巾,不但刘岱一人可保,兖州全境皆脱其难。不但得刘岱之心,诸郡尽皆归心,加之张邈、鲍信为俦,将军虽是一郡太守,实可为兖州之主矣!” 曹操对此有些质疑:现在的人,以怨向德的多,知恩图报的少,即便我平了兖州之乱,也未保他们会听我调遣。若请袁绍诏文,自请代刘岱为兖州刺史,不但失了颜面,袁绍也要猜疑我的用心,更是与刘岱结成死对头。 “兖州之地若得,将军宜广纳贤士,收众人之心,以固根本。”荀彧似乎没考虑这么多,接着道,“今豫州荒乱,兖州即为中原之冲要,此地北阻燕代、南御袁术、西挡青徐,一旦西京有变,河南可复。天下之牧守无人距河南近于将军,无人之功可隆于将军耳。” “不错。”这句话倒是很对曹操的心思,不过统一兖州之策还是没有好办法。动硬的肯定不行,因为那样等于公开自己的志愿,撕破脸皮招他人怨恨,到时候莫说兖州诸家太守,就是袁绍、袁术都会立刻视自己为劲敌。要是单纯动软的,此事又遥遥无期,到头来只能死守在东郡弹丸之地,坐看别人声势浩大。硬的不行,软的也不行,这件事情实在是难办——该不该援手刘岱助他抵挡黄巾呢? 就在这个时候,堂外忽然有人朗声道:“属下求见!” “进来。”曹操应了一声。 只见陈宫与徐佗并肩走了进来,曹操赶忙起身亲自为他们引荐荀彧,三人都十分客气。徐佗如今已是郡寺的书佐,把一卷竹简摆到曹操面前:“回禀郡将大人,这就是本郡德才方正之士的名单,惜乎有些不在本乡,动乱之际避难荆、扬去了。” 曹操拿起来看了看:“避祸之人我不要,今天下汹汹,选举孝廉应该择胸怀大志之人,不能光找那些好立虚名的人。” “诺,在下明白了。”徐佗咽了口唾沫,这些日子他已经深感这位主子比之当年更难伺候。 曹操看了会儿,突然把竹简往旁边一摔,喝道:“全都不行!” 徐佗吓了一跳,赶紧跪下了。 “你是怎么办事情的?”曹操腾地站了起来,“这是才德之士的名单吗?这是官戚簿!除了世家之后就是官员子侄,一大半还都躲得无影无踪,这等百无一用的绣花枕头,我要他们何用?” 荀彧见他生气了,赶紧劝慰道:“将军息怒,徐书佐立的这份官戚簿也不是没有道理。现在混乱之际,各家牧守都在想办法拉近关系结为进退之友。举荐郡属官员的子侄为孝廉可以授予他人恩惠,既而因此结为盟友。” “酸枣会师之际,哪个不是信誓旦旦的?那样的歃血为盟尚且不牢,靠举人家儿子为孝廉结成的关系就靠得住了?那些世家子弟有几个名副其实的?”曹操说到这儿忽然意识到荀彧也是颍川世家子弟,马上颇自然地补充道,“这些人里能有几个像文若你一样的,是忠心为国的志士?” “将军过誉了。”荀彧低着头谦让。 徐佗跪在那里哆哆嗦嗦问道:“那……在下……再去……” “不用去了!”曹操一摆手,“你再七拼八凑弄一份也好不到哪儿去。这样吧,我说了算,举本县魏种为孝廉。” “魏种!”徐佗有点儿犯难,“可是他父母早就……” “可是什么?”曹操指着他鼻子道,“莫看人家的小门小户,但是在黄巾之乱的时候以布衣之身立过功,这样的人还不该重用吗?难道只有孝敬自己爹娘才是孝,保全别人父母性命就不是孝吗?” “是孝是孝。”明知他强词夺理,徐佗也不敢顶撞,“不但是孝,而且是仁孝。” 荀彧、陈宫、戏志才见他还真会顺藤爬,都不禁掩口而笑。 “那不就成了嘛!就是魏种了,你去办吧。”曹操甩甩袖子。 徐佗赶紧爬起来,也不管拿来的竹简了,简直就是夺路而逃。 戏志才笑道:“将军举孝廉还真是别具一格。” “那还不是跟戏先生您学的嘛。”曹操沾沾自喜,也学着摇头晃脑道,“《吕览》有云‘凡为天下,治国家,必务本而后末。所谓本者,非耕耘种殖之谓,务其人也’,我这正是求才养士,固本之道啊。” 戏志才不禁沉默:曹孟德已经摸透我这一套了,看来这笔买卖快要做到头了…… 陈宫这半天一直是瞧热闹不说话,曹操感到很诧异:“公台,你有什么事情找我?”陈宫还是不肯明言,故意瞟了一眼荀彧。曹操知道他怀着提防之心,便道:“文若是特意从河北来投靠我的……来,我现在正式任命你为奋武司马。” 曹操是奋武将军,他任命荀彧为奋武司马,足见亲厚之意。荀彧却是安之若素,只拱手道:“在下定不负将军所托。” “公台,现在没有外人了,有什么话直说吧。” 他这一手把陈宫弄得不太自在,但还是清清喉咙道:“将军,刚刚得到消息,刘兖州被黄巾贼杀了。”曹操、荀彧、戏志才听罢都瞪大了眼睛,但谁也没有说话。此刻与其说是惊讶,还不如说是不敢相信的惊喜。刚才还在为统一兖州犯难,有刘岱在,软的硬的都不行。现在刘岱突然就死了,这不是一件天大的喜事吗? 陈宫见谁都不说话,觉得气氛很怪,但还是接着说:“黄巾贼杀死任城相郑遂,然后转而劫掠东平,刘岱不顾鲍信劝阻,贸然出战致使大败,在乱军中被黄巾贼所杀。” 几个人面面相觑,可谁都没好意思表露出一丝兴奋的感觉,最后还是曹操惺惺作态地叹息道:“可惜可惜……昔日刘公山也曾在酸枣会盟共讨董贼,如今却被小贼所杀,实在是可惜了。”这话真的是太假了,谁都知道当初在酸枣县闹得不欢而散,曹操甚至指着鼻子骂人家为竖子。此刻他说话隐恶扬善仿佛颇为和睦,但心里想的却是当初盟誓中“有渝此盟,俾坠其命”的报应。先是桥瑁心口不一遭了报应,现在也该轮到刘岱了。陈宫是个直性子人,见谁都不肯把这层窗纱捅破,便朗声道:“这是个机会啊。州今无主,而王命断绝,宫请说州中,明府寻往牧之,资之以收天下,此霸王之业也!” 曹操迫切地看着他,口上却道:“我这样不清不楚地去抢刺史之位,未免有失公允吧。” 陈宫虽然跟随曹操时间不长,但颇为欣赏这位新长官,笑道:“今黄巾肆虐,州中不得无主事之人,若论才力,诸郡将何人能够及君?” 戏志才实在没兴趣遮遮掩掩了,干脆直截了当地问:“公台,此事你有把握吗?” “有!”陈宫侃侃而谈,“今兖州八郡,将军与张邈、鲍信莫逆之交,任城相郑遂已死,泰山太守应劭也颇慕将军,山阳太守袁遗不能自立已投河北族弟袁绍,八郡已定其六。在下又与州中要员万潜、毕谌、薛兰等相交深厚,我想此去必定游说成功。” 三双眼睛顿时扫向曹操,就等他一句话了。曹操来回踱了几步,突然转过身,咬着牙道:“既然如此,为了扫灭狼烟解民于倒悬,为了戡定兖州之贼乱,我就……我就毛遂自荐一次!” “好。”荀彧点点头,“现在正是袁绍与公孙瓒打得难解难分的时候,倘若将军趁此机会入主兖州,那袁本初也无暇顾及,只能默许您之所为。”现在几位高参都给出支持的答复,曹操也可以安心行事了。他矜持地对陈宫说:“那此事就这么定了……公台,你若能办成此事,不独为兖州戡乱之功臣,也是我曹操的恩人。”说着他竟长揖到地。 “不敢不敢。”陈宫赶忙起来,“在下必定竭尽全力辅保将军,安定汉室天下。”看着他们信誓旦旦的表态,戏志才突然升起一阵不安:俗话得说好,得之易时失之易,难道事情真的会这么简单吗? 诸人计议已定,曹操便回到了后宅,他有一半心思还在卞氏和儿子身上。到了后面一看,卞秉也不知什么时候蹿过来了,竟还带着曹真、曹彬、曹丕三个孩子捉迷藏呢! “别闹了!”曹操喝止住,“阿秉你过来。” “诺。”卞秉现在越来越怵这个姐夫了。 “你现在已经是个校尉了,不忙着置备辎重,怎么还有工夫哄他们玩呢?” 卞秉扫眉耷眼道:“今天的公务办完了,过来看看姐姐,顺便哄孩子们玩玩。这又怎么了?谁不知道我是族里的孩子王,在谯县连子和兄弟都是我哄起来的……” 不提曹纯还好,一说曹操更火了:“你还有脸提子和,子和现在召集族人给我组织了一支虎豹骑,都是族里能征惯战之人。但是你干了什么?管兵器都管不好!”卞秉低头,不敢再顶嘴。 “你们俩也过来!”曹操又叫曹真、曹彬,“你们天天就知道玩,丕儿四岁也罢了,你们俩都快十岁了,就不知道好好读书吗?对得起你们死去的亲爹吗?我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天天好好读书……”他的话还未说完,就见东屋的门突然开了,卞氏接过了话茬:“你就睁眼说瞎话吧!我听公爹说过,你十二岁的时候还斗鸡走马,跟叔叔装中风呢!他们是念了一天的书出来玩玩,你还有脸说他们!” 曹操见妻子把自己的老底都给揭了,摆摆手道:“去去去!愿意玩就玩去吧!”见卞秉领着仨孩子又奔前院了,才低着头走进屋,“当着孩子你就不知道给我留点儿脸面吗?要不看在你怀着孩子的面上,我就……” “你打!你打啊!”卞氏把小肚子一挺。曹操又把手放下了,见环氏抱着小曹彰咯咯笑,那边丁氏推着织机也忍俊不禁,赶忙啧啧道:“好男不跟女斗。”信步走到环氏面前,捏着曹彰的小脸。 卞氏虽是侧妻,却连着生下曹丕、曹彰两个儿子,甘居洛阳虎口掩护丈夫逃脱,现在又怀着孕,所以她俨然是内宅的老大,拍拍他的肩膀道:“有件事想问问你。” “怎么了?” “你和城南秦家那位姑娘算是怎么回事?还有,你无缘无故摸人家的脸干什么?” 曹操脸一红:“这又是你弟弟说的吧。” “别管谁说的,你是不是又看中一个?”卞氏一叉腰,“我们谁管着你了,想要就娶回来呗。” “这事先不忙,慢慢来。” 丁氏推着织机冷笑道:“妹妹你听见没有!慢慢来……人家早算计好了。”曹操走上前去,抚摸着丁氏的背笑道:“我的大奶奶啊,这织机真是你的宝贝。从谯县到陈留,又到武阳,亏你还一直带着它。咱家又不是买不起布,歇歇吧!” “我有工夫歇着吗?”丁氏忙个不停,“孩子越来越多了,真儿、彬儿也得有衣服,越不是咱亲生的,越得对人家好。买来的布,哪儿有自己织的可心?”曹真、曹彬原本是秦邵的儿子。 “好,由着你吧。”曹操知道她的脾气,“昂儿呢?” “咱儿子给安民侄儿写回信呢!”一说到自己抚养起来的大儿子曹昂,丁氏眉飞色舞,“吕昭送来老爷子的信,顺便也把安民给昂儿的信也捎来了,这小哥俩好着呢……”曹操灵机一动:“吕昭送信来了?” “你放心吧,老爷子在徐州过得好好的。”丁氏已经安排得井井有条,“写了回信再拣些东郡的特产,明天叫吕昭给老人家带回去。” “正好,有两件事情我要与你商量。” “哦?什么事这么认真。”丁氏停下手里的活。 “咱们大丫头快十五了,夏侯懋也十三了,当年定下的娃娃亲,也该过门了。”曹操正正经经道。 “咳!现在都在一处,东门出西门进的忙什么?” “听我的没错,赶紧准备,后天就过门!”曹操一句话就把事情定了,“还有,我也得给爹爹写封信,我那个孀居的小妹也该找个人家了。我看任峻就不错,相貌好人又憨厚,他妻儿都死了,不如把我妹妹给了他。” “任伯达……”丁氏点点头,“这人是不错,倒也合适。” “那你们仨给她也去封信,嫂子说话总比我这个哥哥强吧。” “好好好,这个媒我们保。难得你关心一回家里事。”三位夫人不禁大笑。女人们可不明白曹操的心机——以联姻的方式,巩固自身和夏侯家、任峻的关系,入主兖州以后,部队可能会越来越多,他必须要树立几个最亲密的心腹! 第十一章 入主兖州,独霸一方 一日千里 初平三年(公元192年)夏,曹操又一次得到老天眷顾。 由于青州黄巾再次攻入兖州作乱,刺史刘岱贸然出战兵败身死,兖州陷入了群龙无首的局面。曹操的属下陈宫看准了这个时机,前往濮阳游说州中官员:“今天下分裂而州无主。曹东郡,命世之才也,若迎以牧州,必宁生民。”加之陈留太守张邈、济北相鲍信、泰山太守应劭都全力给予支持——于是,曹操在担任东郡太守不到半年之后,竟纵身一跃成了兖州刺史。 因为既没有朝廷的任命,也没有袁绍的所谓表奏,陈宫生怕事久有变,如果再往返一次武阳可能会横生枝节,干脆又提议兖州治中万潜、别驾毕谌随他前往东郡迎接曹操。 鲍信对此十分关心,也率领兵马赶来,沿途对陈宫等人予以保护。 曹操面对前来迎接的万潜和毕谌,真是高兴得快要蹦上房了,却还得假惺惺地推辞道:“在下出身不良才力微薄,何德何能任此要职。今权且以彗代日,今后若有才德胜操者,我自当避位以让。” 别驾毕谌眨么眨么眼睛:这话也太假了点,谁不知道你一到兖州就抢了王肱的东郡太守,若是刘岱不死,有朝一日难免你不会跟他来硬的,倚着袁绍这棵大树,又有鲍信、张邈给你撑腰,到嘴的肥肉你岂会再吐出来…… 治中万潜年纪稍大一些,曹操当年任顿丘县令的时候他恰好是东阿县令,两人都以爱民著称,曾有不少公文往来,但今天却是头一次见面。万潜脾气乖戾,见曹操光说场面话心里有气,当即打断道:“曹使君,现在不是说漂亮话的时候,兖州以东的黄巾贼闹得利害,你既然肯为刺史,就应该马上部署平乱事宜。黄巾若定州郡官员自会甘服与你,若不然说什么都没用!” 这几句话把曹操噎住了,他绝没想到大名鼎鼎的万县令说话竟这么愣,赶紧施礼道:“在下失言,还请万兄原谅。” “我原谅不原谅那都没用,早日发兵灭贼,安定好州界才是最要紧的。”万潜兀自不饶,嘟嘟囔囔道,“刘公山不纳良言以至大败,曹使君可不要步他的后尘。” “是是是。”曹操瞧他神色不正也有些忌惮,转而寻了一个友好的话题,“万兄,我记得当年东阿有一位青年才俊名唤程立,曾为县中效劳,此人见识非凡,不知现在如何了?” 一听他说到程立,万潜怨气稍歇:“程仲德啊……中平闹黄巾的时候他还出过不少力呢。可惜现在闭门在家不问世事,刘公山几次想辟他为掾属,他都不肯答应……田野埋麒麟……可惜可惜……”他摇头不已。 “我也想请他出来帮忙。”曹操捋着胡子道。 “好啊,曹使君与他共过事,或许能够请动他也未可知。”万潜和颜悦色,“改日我亲赴其家,卖一卖我这点儿老面子。”陈宫在一旁见万潜笑了,总算松了口气,拱手道:“我看远道而来二位一定辛苦了,我家大人临行前也还要处理不少公务。二位大人请先行一步,馆驿之中已经备下了酒宴,请你们先去用餐休息,来日公事已毕,咱们再详细商议赴任事宜。徐书佐,有劳你带路,领二位大人去吧。” “哎呀,现在都什么年月了,老百姓都填不饱肚子,还有心思破费酒宴,真是劳民伤财……”万潜撇着嘴抱怨不休。 “万兄,您就少说两句吧。”毕谌都有些看不过去了。 徐佗帮着毕谌连让带推,总算是把万潜劝走了。 他们一走,曹操实在是抑制不住喜悦的心情了,对着陈宫深深一拜:“公台,你真是为我立下大功了啊!” “不敢不敢,还是将军为国讨贼声名远播,才有今日之事。” 曹操依然兴致不减:“我终于可以依文若之言,收兖州之人望,固中原之冲要啦。” “将军,在下有几句话想提醒您。虽然他们肯来迎您,但是州中还有一些官员不愿意……”陈宫考虑了一下措辞,“还有一些官员稍有些微词,从事李封、薛兰,部将许汜、王楷等都不太……” “这我都能料到,”曹操一拂袖,“万潜在我面前唠唠叨叨,还不是心里不甘心吗?” “万潜倒也罢了,这个人脾气怪、不合群,一向就是这样。倒是那些貌恭心违的人,才真正需要小心啊。” “嗯,小心那是当然的。我打算提拔几个人,堵一堵他们的嘴。还得尽快平灭黄巾,好好卖点力气。”曹操心中也晓得轻重,这个刺史说白了就是抢来的,既无名分又无资历基础,完全是因为别人肯出来捧场。各郡太守在兖州皆比他待的时间长,州中更有一些人是刘岱留下的亲信,暗流涌动是必然的。 “将军,鲍郡将来了。”戏志才、荀彧笑盈盈地把鲍信让了进来。 “孟德,你我兄弟总算可以并肩而战了!”鲍信抢步过来一把抱住曹操肩膀,“袁绍的酒喝着可好?” “哈哈哈……规大河之南,你真是一言点醒我这梦中人啊。” “你别奉承我啦。我方才与文若、志才二公说了半天话了,你可真是得了两位贤才啊!”鲍信说罢又冲二人作揖。 曹操深深点头:“愚兄有今日之势,实在是依仗各位的相助啊……来来来,都坐都坐。” “对啦!”鲍信拉过身后一个身着古朴相貌端庄的中年人道,“这位是我的朋友,巨野李氏的李乾先生。” “哦,下官失礼了。”曹操不敢怠慢,规规矩矩与之对揖。 李氏豪强可谓兖州一霸,他们世代居住在巨野县,可自中平黄巾以来,李氏豪强为了自保,整合族人乡党千余家,一方面抗击黄巾安定百姓、另一方面也修缮堡垒拥兵自重。此后天下动乱,拥兵的风气也愈演愈烈,现在其势力已经发展到临近的乘氏县、离狐县,甚至公然占据县寺,钱粮法令自作主张,成了划域自治的地头蛇。历任山阳太守忌惮其威都不敢管,只得睁一眼闭一眼任其所为,连刺史都得辟用几个李家的人才能安心办事。 “孟德有什么话大可不必隐晦,这位李先生可是我的莫逆之交。昔日我奉何进之命回乡募兵,李家帮了不少忙。”鲍信倒是毫不见外。 曹操微然一笑,暗道:鲍家出身其实也是泰山的土豪,过去鲍家哥四个在乡里可谓横行霸道,与老李家如出一辙,说好了你们是惺惺相惜,说不好听的这也是臭味相投。我要是一入兖州不与僚属相见,先结交地方土豪,这可太伤面子了……可以这么想,明面上却不好推辞,只道:“久仰久仰!” 李乾面貌忠厚极为老成,开口便是豪爽之语:“我看将军仁厚,索性就直说了吧。我李家自巨野走到今天这一步实属无奈,拥兵自重占据县城也非乾个人所愿啊。”他叹息一声又道,“毕竟我们不是官,不是官走到今天那就是匪。上落一个贼父贼母,下得一个贼子贼孙,这样一条道走到黑终究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听鲍二郎说您英武过人且心怀社稷,早晚能够复兴汉室,所以我想……我想……” 鲍信接过了话茬:“这有什么难说,他想请孟德你收编李氏乡兵归为官军,以后食朝廷的俸禄!”招安李氏豪强?曹操捻了捻胡须:这件事也好也不好,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李家的势力是不容易肃清的,那些乡勇都是跟惯了他们的,想必就算招收他们,还是要用李家的人统领。这个李乾我又不熟,他是不是跟我玩心眼,变着法跟我要官来了呢?不至于,鲍信总不会害我的…… “这件事也不急于一时,”李乾明白他的难处,“实不相瞒,我虽是一家之主,但许多事情还要族里人商量而定。能够回归朝廷是我个人的一点儿宿愿,但是族里的人却思想不一。我有一位族弟李封正在州里当从事,他就对这件事有些微词,还有小侄李进素来好强争勇,也未肯轻易依从……” “既然如此,这件事还是日后再议吧。”曹操笑着打断他的话,“不过十个手指头伸出来难免不齐,最好是族里的人全都点头了咱们再谈,也免得横生枝节闹得大家都不愉快。现在兖州东面黄巾肆虐,若是你们能率兵牵制敌人配合官军,我想朝廷也好、州郡官员也好、百姓也好,都将对李家感恩不尽。”该说的话点到为止。 李乾也是聪明人,见曹操开出条件,马上点头道:“我明了大人的意思,一定回去整备兵马,协助将军一战。” “好了好了,这不就谈妥了嘛!”鲍信颇为豁达,又仔细看看屋中每一个人,“现在也没有外人了,有话我可就直说了。” 曹操知道他要分析兖州局势,见他不把李乾当外人,自己也不便阻拦,便笑道:“还等什么,我在这里日思夜想,就等着你的高论了。” 鲍信右手食指弹着额头,缓缓道:“兖州治下共有八郡,我在济北、张孟卓在陈留,这自不用说,一向是支持你的。任城相郑遂死了,也不必提了。你本人就是东郡太守,我想你不会傻到自己反对自己。”说着他自觉可笑,“至于泰山太守应劭,他给我的书信中提起当年你曾帮助过他,有这回事吗?” 曹操想了一会儿:“哦……当初宦官之变,吴匡杀了何苗,想将其掾属斩尽杀绝,乐隐已经被害,我救下了应仲远。” “那就妥了,救命之恩岂是寻常?应劭肯定会支持你。”鲍信说着有点儿兴奋了,“应仲远可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去年青州贼犯境时,他率文武与贼连战,前后斩首数千级,俘获生口老弱万余人。而且这个人学问忒大,撰过一部《风俗通》、注过班孟坚的《汉书》,身在军旅还能手不释卷,真是个文武全才!我鲍老二有武无文,可是比不上。” “身在军旅还手不释卷,这我也得学学,哪怕注一注兵法呢。”曹操不禁点头,“等见到仲远,我要好好与他谈一谈,今后仰仗他的事情还多着呢。” “泰山郡自不成问题,不过剩下的济阴、山阳、东平三郡可就不好说了。”鲍信又表情严肃起来,“济阴太守吴资靠军功起家,当初就不太买刘岱的账,恐怕也不会服你。山阳太守袁遗北上投靠袁绍,刘岱改用了毛晖,这个人对刘岱感恩戴德不宜撼动。还有东平太守徐翕,他是刘岱的心腹,这两个人可能是最不满意你来的。” “没关系,我诚心诚意待他们就是了,人心是会变的。” 鲍信又补充道:“至于州中官员大吏嘛……许汜、王楷是刘岱的部将,对这两个人要小心,最好到濮阳后解除他们的兵权。再有就是薛兰,他是前任东海相薛衍的儿子,在那里有盘根错节的关系,其子薛永在徐州牧陶谦帐下。再有就是……”他看看李乾。 李乾有点不好意思:“再有就是我那位族弟李叔节了,他这个人念过一些书,不太与族里的人来往,和我比较疏远。” 曹操暗暗记下这几个人的名字,许汜、王楷、薛兰、李封,木讷了一阵又道:“没关系,只要我推心置腹,时间长了就好了。”回头又嘱咐荀彧和戏志才,“两位日后可以与他们多多往来交流,咱们欲谋大事,还是要尽可能多地结交志士。” 荀彧听他说欲谋大事,忽然想起西京的事,便道:“董卓死了,司徒王允现在遍传檄文请各家郡守到西京接驾呢。” 曹操脸上似有惋惜之色:“董卓……这个老家伙不明天下之势,原本想做霍光的,最后却险些弄成了王莽,自甘堕落死有余辜。” 陈宫可不似荀彧那样对皇帝一往情深,苦笑道:“即便董卓死了又能如何?现在这个时候谁都腾不出手来管皇上。袁绍跟公孙瓒打得难解难分,刘表与孙坚杀得你死我活,刘焉、袁术都在忙着当土皇帝……最可怜的还是咱们,几十万黄巾贼还摆在眼前呢!” 诸人叹息不已,曹操一拍大腿:“我决定了,暂且不入濮阳,先去击退了青州贼人再说!” “这不太……不太妥当吧,州中若是有变……”陈宫犯了难。 “我这么做就是防止州中有变。”曹操起身,兴奋地踱着步子,“现在多少双眼睛都在看着我呢!既然当了这个兖州刺史,就要出力给大家看看,这样才能得人心!我若是能够出兵大败黄巾贼,那时候不但州郡官员信服,就是平民百姓也会归心。” “好!我陪你打这一仗。”鲍信附和道,“咱们就带着万潜、毕谌一起去,让他们看看你曹孟德的威风。我这就给我的司马于禁写信,叫他把大部队尽快拉来。” 李乾也赶紧表态:“既然答应了使君,那我也回巨野组织乡勇。” “好,后天……不!明天我就出兵,直接兵进寿张县,直至敌锋,争取一仗将他们打散。”曹操下了决定,“你们的人马就直接进兵寿张就行了。”鲍信、李乾连声附和,陈宫却面有难色:虽然黄巾军是乌合之众,但是几十万大敌岂是轻易可破?这样行事胜了固然好,但是为什么不能先与州中诸部联络一下呢?把州中部将弃之不用,会不会反使矛盾加深了呢…… 荀彧小声嘀咕道:“志才兄,不知何故,在下心绪颇不安宁。将军有志先破贼军固然好,不过欲速则不达,此事是否过于偏激了呢。” 戏志才点点头,却无奈道:“兖州这是一锅夹生饭,现在没别的办法,只能是大火去烧。将军能不能被大家接受,那要看天命了。” 第十一章 入主兖州,独霸一方 痛失挚友 兖州军与青州来的黄巾军对峙于东平郡的寿张县,曹操与鲍信将军队的主力全都布置在这里了,与此同时李乾也组织李氏武装赶来援助。 此次黄巾侵扰与前一年的情况不同,上次主要是于毒、白绕、眭固等部有战斗力的起义军,此番来的却是百万乌合之众。因为青州军吃过公孙瓒的大亏,在河岸边先后损失了十万人,而此后公孙瓒的势力又已经延伸到了青州境内,甚至任命属下田楷当了青州刺史,此后又任命刘备为平原相,形成了镇压黄巾的大本营。所以这一次青州黄巾与其说是侵扰兖州,还不如说是整个迁徙到了兖州,百万之众很大一部分是走投无路的妇孺老幼,在攻破任城之后才有地方站稳脚跟。 曹操进驻寿张的当天,心里就颇为不快,身在东平郡界内,只有县令逢迎,东平太守徐翕竟然不来支援,这明摆着就是不承认曹操这个刺史,还不如李家土豪呢。 “孟德,咱们打好这一仗,只要灭掉黄巾贼情势就会好起来,到那时候看谁还能不服?”鲍信一直在劝慰他。 陈宫却道:“若依在下之见,倒不如我去走一趟,晓之以利害,请徐郡将发兵来助才好,毕竟这里是东平地面。最好再请许汜、王楷等部前来接应,大家有什么话不能摊开了好好说吗?” 曹操有些犹豫,但是一转眼看见万潜、毕谌,他俩就稳稳当当坐在大帐中,心想一定要这帮人看看自己的实力,便客气地回绝道:“公台之意我已明了。不过东平与州中诸部都是久战之师,前番又吃了场败仗,将士恐怕已感疲惫,现在还是不要再给他们添麻烦了,本刺史亲自来打这一仗。” 曹操故意把“本刺史”三个字咬得很清楚,生恐别人听不见。 陈宫还欲再劝,荀彧一把揪住他嘀咕道:“将军之意已决,公台无需多言。此番对战将军欲示威于人,必不肯求兵州郡。咱们暂观成败,随机应变便是。” 陈宫叹了口气,他毕竟是兖州本土的官员,见曹操如此行事心里不大痛快。鲍信却依旧信心满满:“现在黄巾主力离县六十里,有时也会有百八十人的队伍来试探我们。我在想,今既屯兵于寿张,乃是敌锋所在。咱俩且去瞧瞧县东的地形,也好筹划着排兵布阵。” “对。”曹操很听他的话,“对付这些乌合之众可要以整破乱、一战而定。出手就让他们吃一场败仗,他们就会士气低落人心思退。《孙子》有云‘地之道也,将之至任,不可不察也’。”说到这儿曹操突然想起了什么,赶紧来到帅案前,展开他平日注解的《孙子》,翻到讲地形的那一卷,提笔在“有陷者”后面注道“吏强欲进,卒弱辄陷,败也”,写罢将笔一扔又接着说,“现在的形势就是要陷敌,他们的首领虽然叫嚣欲战,但是乌合之众缺乏训练进退不灵,还有他们的武器辎重也不敌咱们,所赖只是人多。所以咱们要因地制宜,考察好地形,进而一战成功!” 此言一出,就连万潜、毕谌都不住点头:论打仗曹孟德胜过十个刘公山啊! “既然如此你们马上出发,带些兵亲自查看一下地形。”鲍信说着就已经站起身来了。 “且慢!”戏志才赶紧阻拦道,“二位都是军中统帅,不宜亲自领兵涉险。” “这倒无妨,斥候早已探听明白,县东五十里之内没有大敌,若是小股的贼人,还不够我的人掂牙缝的呢!”鲍信一脸愉悦,“我与孟德皆是几度出生入死的人,哪儿把这点儿危险放在心上。” “不错!我与鲍信一同去,也好因地制宜商量些战术对策。”曹操说着便取过兜鍪,“楼异、王必,就让子和带我的虎豹骑护卫,咱们一同出东门。” 眼望着他们雷厉风行的作风,万潜连伸大拇指:“这才像个州将嘛!我是看好曹孟德了。” 出了寿张县城,曹操与鲍信各带亲兵而行。眼见城厢之地荒芜杂乱,民房都被拆去修城墙了,曹操叹息不已:“此是百姓,彼亦是百姓。何必要纷争掠夺,征战不休啊!” 鲍信笑道:“此是大汉之臣,彼亦是大汉之臣,又何必要纷争?” 曹操无语。 鲍信可没他那么多感慨:“你呀,最大的毛病就是脑子不歇着,想的事情太多。现在不到四十岁就如此胡思乱想,以后老了还不得活活愁闷死你?率性而为才是真汉子,你太放不开了。” 曹操转脸看看鲍信:三十岁出头的年纪,膀阔腰圆,身段俊朗,头戴虎头盔、斜插雉尾,身穿黝黑的铁甲,披一件大红的战袍,被风儿轻轻拂起;腰系八宝玲珑狮蛮带,宽松的红中衣,有护腿甲,足蹬马靴,身背一张画雀大弓、豹皮箭囊;微黑的健康肤色,方面大口,鹰钩鼻子,龙眉凤目,大耳朝怀,一张海口微笑着,露出洁白的牙齿;坐骑是一匹暗灰色高头大马,辔头上挂彩穗,系着铃铛叮叮作响——此人此骑神气非凡,这样的良将,这样的英俊人物,简直是从天而降! 曹操不禁赞叹:“论起潇洒我可比不了你鲍二郎。”他自己是矮个子,胖身子,白面皮,塌鼻梁,还有一点儿翻鼻孔。若说俊朗,曹操唯有一双眼睛顾盼神飞格外漂亮,再有就是有一对雁翼般浓密的眉毛,眉上有颗朱砂痣。桥玄当年说过,眉上生朱砂痣乃是大慧之相。这也成了曹操平日给自己宽心解慰的一个理由。 “孟德,”鲍信一声呼唤,打破了曹操的遐想,“有件事我一直想跟你说。” “说吧。” “我要是有一天战死了,希望你能照顾好我的妻儿。” 曹操白了他一眼:“还说我想得多,我看你们全都比我想得多!前些日子在内黄打於夫罗,张孟卓就说他要是死了妻儿托付与我。今天你又来这么一手,咱这儿打着仗呢,少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是啊,算我心恙胡言。”鲍信嘿嘿一笑,“这一仗若是打完了,下一步你有什么打算?” “跟你不用藏着掖着,我打算把州里的事务好好整顿一番,然后定青、徐二州之乱,顺便将公孙瓒的人赶回大河以北。稳固好后方,立刻挥师西进,到西京迎大驾东还。”曹操得意洋洋。 “皇帝回不回来我看就那么回事了。”鲍信撇撇嘴,“如今关东打成一锅粥,我恐不等你安定好兖州,袁术、孙坚就要杀过来了,这乱子哪儿有个完呢!” “袁公路冢中枯骨,孙文台一勇之夫,我又有何惧哉!”曹操桀骜不驯的劲头来了,“别人面前咱夹着尾巴,跟你有什么说什么,只要我在兖州站稳,谁也别想再打败我,他们全不是我的对手。” “嘿!你这话可真够大的,半年前你还在袁绍手下忍着呢,今天得志就放这样的狠话。你可别忘了,天下之大英雄辈出,今天你能一飞冲天,说不定日后就还会有别人突然一鸣惊人呢,或许现在就在某个人帐下,只是还没机会崭露头角而已。” “是英雄我就与他同举大事!”曹操森然道,“若不能为我所用,那就……”那就怎样他没有说。 “孟德,你想当皇帝吗?”鲍信轻描淡写地问。曹操差点从马上掉下去,紧拉缰绳稳住心神道:“你怎么突然说这没头没尾的话?” “没事儿,我随便问问。袁绍、袁术都想当皇帝,我摸不清你是什么意思……”鲍信瞧他不住地摇头,赶紧转移了这个尴尬的话题,“对啦,我再向你推荐一个人。” “何人?” “他叫毛玠,字孝先,是陈留平丘人。战乱之际去过荆州,看不上刘表的做派,又去了南阳,一看袁术更扎眼,索性就回来了。” “这样的避乱之人车载斗量,算不得什么。”曹操笑道。 “你可千万别小看这个毛玠,听人说这家伙有慧眼!”鲍信玩笑道,“说不定他用那双慧眼一看你,你就能成大业了。” “行啊,改天我见见。”曹操举目望去,一片荒野之间还有不少的山岭丘陵,“这东边的地势是不太一样。” “你在豫州中原长大,不了解这边的情况。自东平郡往东都是山峦与平原相接。等过了青州地界,大部分就都是山岭了,一片连一片的,特别是沿海一带,要是有万八千的土匪分散隐蔽,根本就找不着。”鲍信正说着眼睛一亮,用马鞭直指前方,“这个地方好,离城不算远,可以布阵临敌。对面又都是坑洼起伏的地带,黄巾军不通兵法,引他们到这里打,然后附近的山峦可以设置伏兵。” “不错不错。”曹操很满意,“有这等用兵之地,刘岱尚不能胜,真是无能啊……” 正说话间,身边的楼异突然喊道:“将军!那边有一个小贼。” 果然,前方山岭间隐约出现一个黄巾包头的敌人,而且还骑着马,似乎是侦查的斥候。鲍信一见来了精神,立刻摘下弓箭擎在手中,喊一声“你给我下来吧!”一支雕翎箭顺势而出。眼见离着百步之遥,那箭竟正中那厮脖颈。 “好箭法!”军兵无不称赞。 哪知这一声喊完,突然从山坳中涌出百十名敌人来,个个是黄巾包头,手拿砍刀、木棒。曹操不敢怠慢:“虎豹骑听令,给我……” “不过百余人,杀鸡焉用宰牛刀,看我的吧!”鲍信催马带着五十名亲兵就冲了过去。他的马队趟入黄巾贼中犹如虎入羊群一般,立时枪刺刀砍血光一片。 那些贼人可慌神了,眨眼的工夫躺下二十多个,剩下的似捅了马蜂窝,乱成一片,有不怕死往前冲的,有往土坑里趴的,有转身踉踉跄跄跑的。鲍信越战越勇,一摆手中长矛:“兄弟们跟我追啊!” “穷寇莫追,回来吧!”曹操笑着嚷道。鲍信似乎没听见,带着他那一小队人马直往正东追杀下去,所过之处死尸一片。忽然间,又是一阵喊杀声,自山坳中又杀出一群贼人,还是百十余人。鲍信哪把他们放在眼里,左冲右突如入无人之境,再次把敌人搅了个人仰马翻。 “鲍信真是难得的勇将!”曹操看着他大显神威不住感叹。就在这时候,喧闹声不对了,嗡嗡沉沉震人耳鼓,敌人自山坳中层出不穷。“不好,斥候探听有误……鲍信!快回来!” 哪里还回得来,霎时只见黄澄澄的人群似风吹麦浪般涌了过来,这次不单单是山坳中,漫山遍野全都是敌人,有骑马的、有骑牛的、有步行的,刀枪棍棒锄头扁担都有,顷刻间将鲍信裹在阵中,黄巾军大队人马突然开到眼前了。 “冲啊!救鲍将军!”曹操挥舞配剑当先往前冲,虎豹骑各个奋勇迎头痛击,黄巾兵似割麦子般齐刷刷倒下一排,可是紧跟着后面的敌人又杀到了。这些亡命徒见曹操人少可来了劲头,围着虎豹骑死缠烂打,有的竟然结成队伍横在马前抵挡。没办法了,诸人抡起兵刃砍瓜切菜一般地劈。可是敌人丝毫不退,而且越聚越密。刚开始大家还毫无惧色英勇奋战,但毕竟敌人太多,诸人累得鼻洼眼角热汗直流,战袍都被血水浸透了,黏糊糊裹在身上,胳臂累得都快抬不起来了。 王必抬头望了一眼彻地连天的敌群:“将军,快走吧!再不走咱们全完了!” “鲍信呢?鲍信在哪里……” “走吧……”王必嚷道,“鲍将军没救了。” “鲍信不能死!”曹操还欲向前,“快救鲍信!” “来不及了,快走吧!”楼异拉住他的缰绳:“撤退撤退!” 黄巾贼已经把他们围在了垓心,兵丁们保着曹操死命往外突,有不少人被刺落马,立时被他们拥上来剁成肉泥。楼异冲在最前面,舞动长矛,当棍子使,勉强拨开一条路;王必保着头晕眼花的曹操,死死拉着他的缰绳;曹纯领着人在最后,一路走一路招架,死的人越来越多。 所幸黄巾军以步兵为主,又没有固定的作战阵势,终于被曹军冲出一道口子。 曹操、鲍信共带了一千人出寿张,成功突围的只有一半。黄巾兵依依不舍在后追赶,箭枝自耳边嗖嗖飞过,大家不敢回头一路向西。逃了不远就见旌旗漫天,寿张屯驻的大军来接应了。曹操一猛子扎入自己的队伍中,“噗通”一声跌下马来。万潜、夏侯惇连忙扶他起来,而前方官军已经与黄巾军短兵相接。 曹操气喘吁吁爬上马,举目向对面望去。只见黄巾兵漫山遍野,向自己的阵营闯了几闯,终于无力地败下阵,又似蝗虫般纷纷退去,自相践踏死者无数。但是其中却再也寻不到一身红袍的鲍信…… 寿张之战不能说是一场败仗,因为黄巾的损失远比官军的损失大得多。但曹操最好的朋友,一直视为膀臂的鲍信却再也没有回来。战后曹操命士兵对战场进行了无数次的巡查,但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曹操甚至向敌人宣布,以重金求赎鲍信的尸体,但是仍旧没有任何消息。最合理的解释,就是他已经被敌人乱刃分尸了。最终,曹操只能请良匠用木头仿照鲍信的模样,雕刻了一具尸体置于棺椁之内。 曹操就望着这口棺材不停地出神:这样的乱世淹没了多少英雄才俊。当年鲍鸿身为下军校尉,领兵出征被宦官蹇硕害死;鲍忠帮助王匡对阵孟津,死在乱军之中;鲍韬在汴河激战,被困在山上乱箭射死;如今二郎鲍信为帮自己讨黄巾也没了,而且连尸首都找不到……鲍家兄弟全都是为大汉尽忠的……这世道真不公平,那些野心勃勃的狂徒都活得有滋有味的,死的却是这等忠肝义胆的义士…… 他猛地又想起来,十多年前桥玄曾经嘱咐过鲍信“为将也当有怯弱时,不能自恃勇猛。”今天这句话算是彻底应验了。 曹操突然俯下身抱住那口棺材:“二郎,我喊你你为什么不回来?你怎么就不记得老人家嘱咐的话呢!你说话呀!你出来啊!”喊了两声才想起里面装的仅仅是一块木头。在场的诸人看得恐怖,都以为他疯了。夏侯惇与戏志才赶紧一左一右拉开他:“孟德,你怎么了?” “我没事……”曹操一脸的失落,“我与鲍信相交十六年了,从来没有一件事我们俩的看法不同,在洛阳的时候,在汴水的时候,哪怕在我袁绍帐中的时候。他一句‘规大河之南’点醒了我。现在就这么去了,这跟砍了我的胳臂有什么分别啊……这不是要活活疼死我嘛……鲍信……我的好兄弟啊……”不知不觉间泪水已经簌簌地流下来,滴在那口薄薄的棺材上。 “报!”一个小兵跑了过来,“黄巾贼有战书到!” 陈宫不想在这个时候又给曹操再添心病,赶紧一把抢在手里。 “把战书给我!”曹操的悲伤化作一股怒火。 “将军,这……” “给我!”曹操又吼了一声。陈宫犹豫了一阵,还是将它递给了曹操。他擦了一把眼泪,朦朦胧胧地瞅着这份字迹七扭八歪的战书,看黄巾贼到底会用怎样的恶毒的语言来辱骂自己。但更可恶的是那根本不是檄文,而是黄巾军对曹操的“招降”书: 〖昔在济南,毁坏神坛,其道乃与中黄太一同,似若知道,今更迷惑。汉行已尽,黄家当立。天之大运,非君才力所能存也。〗 这封信其实是指出曹操当年任济南相的时候,曾下令捣毁朱虚侯刘章的祠堂庙宇,这符合黄巾太平道的教义,希望可以此为契机招揽曹操成为太平道一伙的人。曹操大喝一声,狠狠把这封信往地上一扔,又踩上一脚:“把来者给我宰啦!” “两国相争不斩来使。”陈宫劝阻道。 “呸!什么两国相争?他们是畜生!是恶贼!”曹操眼睛瞪得血红,歇斯底里地喊叫,“我要把这些人都斩尽杀绝,为二郎报仇!要剖腹摘心,用一万颗脑袋来祭奠亡灵。” 他跳着脚的咒骂,两眼迸射出凶残的光芒,简直像一头受伤的恶狼。所有的人都被这场面震撼住了,纷纷低下头不敢再看他一眼。 好半天,戏志才低声道:“将军且息怒,黄巾贼不可尽斩。”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曹操也顾不得他是谁了,一把揪住他的脖领子,伸手就要打。 戏志才面无惧色道:“《吕览》有云‘凡用民,太上以义,其次以赏罚’,将军还要治理兖州,万不能杀戮过甚。” 曹操压了压火气没有动手,荀彧也走过来劝道:“将军,你若是想让百姓归心就不能将黄巾斩尽杀绝,因为这有碍您的仁德,难道你要与公孙瓒那等凶残小人沦为一等吗?咱们打好这一仗,务必要使乱民臣服,如此才能定兖州之民心,进而图兴汉之大业啊!您难道忘了你生平的抱负了吗?” 曹操缓缓松开戏志才,失魂落魄般转身扑倒在棺材上,号啕大哭:“鲍信……好兄弟啊……呜呜……哥哥对不住你啦……” 撕心裂肺哭了好久,一位将官突然走到曹操身边跪倒:“在下于禁,是鲍郡将帐下司马,跟随他多年了。鲍郡将生前多次向我们说起,使君您大义凛然智勇双全。我等今后愿追随使君,任您调遣驱驰。现今之际大敌当前,还望使君千万节哀,平贼事务要紧,您的身体要紧。若是您身体有碍,鲍郡将九泉之下也不会心安的。” 这番话还真管用,曹操抹抹眼泪道:“好……好……埋葬将军,咱们去部署好这一战。” 夏侯惇帮着于禁一左一右将他搀扶起来,又安慰他一番。曹操叹了口气,特意多瞅了于禁一眼:这小子虽是厮杀汉,却挺会说话的。 第十一章 入主兖州,独霸一方 一言乱国 就在曹操痛哭他的好兄弟鲍信的时候,远在弘农的陕县,一帮形似鬼魅的人刚刚完成了一场屠杀。董卓女婿牛辅的部将李傕、郭汜刚刚从河南撤回,在陕县张济的大营确认了董卓的死讯。 董卓死的时候,文武欢呼不已,百姓歌舞于道。长安城中士女卖其珠玉食酒肉相庆。西凉部将胡轸、徐荣等当即谒阙请赦,带领兵马杀至郿坞,将董卓一家老小全部族灭。自坞中抄出黄金三万斤、白银九万斤、玉器珍宝堆积如山。董卓曝尸街头,被百姓点了天灯;而其家人的尸体,都被袁氏门生大火焚烧挫骨扬灰,以报太傅袁隗满门被杀之仇。 随着董卓的死,凉州部的兵马渐渐分崩离析。有的逃亡在外,有的投降长安,只有李傕、郭汜、樊稠、张济等人还在陕县。而更可恶的是,他们的将军牛辅,身为董卓的爱婿竟不管大家死活,谋害了同为西凉部的将军董越,携带着金银珠宝自己跑了。现在几个大老粗必须自谋出路,考虑到诛杀董卓的王允、吕布都是并州人,所以李傕等下令,将郿县驻军中的并州人全部杀光! 一时间刀光剑影惨叫震天,所有的并州人乃至匈奴人、屠格人都死在了同伙的刀下。整个大营就像一个屠宰场,千余人遇害,死尸横七竖八倒在血泊中。现在军心浮动,根本无人顾及掩埋,只是忙着从他们身上拔下铠甲衣衫。就在血腥刺鼻的中军帐里,那帮凉州部的将领正在商量下一步的打算。 “他奶奶的!我就知道这些并州人靠不住,当初就应该把那帮人跟丁原一块宰了。吕布小儿无情无义,简直就是个狼崽子,我就不信他有什么能耐!当初老头子就应该让我带兵保护他,偏偏选了那个小白脸。”郭汜是马贼出身,他打着赤膊、光着满是血污的大脚,倚在一个角落里,与其说是骂吕布,还不如说他在发泄嫉妒的心情。 “老头子为皇帝小儿何止打了百余仗,不就是烧了洛阳,杀了些人吗?何至于就被王允害死!”在李傕这个武夫心中,火焚国都戕害大臣都只不过是小事一桩,“他妈的!若依着我,当初真该把洛阳城里的人统统杀干净!” “王允说了,首恶已除,西凉人无罪。”张济比他们稳重得多,“咱们似乎应该遣散军队到长安去请降……” “这种鬼话你他妈的也信。”一个磕磕巴巴的声音打断了他。讲话的樊稠是个胡人,他领兵常驻西京一带,董卓被杀死后,凉州部不少将领投降,只有他因为种族的缘故带兵逃到了陕县。 樊稠冷冷哼道:“咱们到长安请降马上就会被杀头。我听说老头子的尸体被他们点了天灯,咱们回去准被他们活剐了。” 张济不赞成他的说法:“你别这么说,徐荣、胡轸都已经投降了,照样统领军队,王允一根毫毛都没动他们。所以我说,咱们还是派人再去一次长安,说不定能讨到赦免书呢!” “那是因为他们不是凉州人!”樊稠瞪大了眼睛,“徐荣那厮是辽东郡的人,胡轸是河东人,如果是凉州人那就必死无疑!李傕,你是北地郡的人吧……” 李傕撅着胡子点点头:“老子是凉州人,谁敢把我怎么样?” “张济,你是武威人吧?” 张济轻蔑地哼了一声。他虽然是凉州武威人,但家族世代为吏,远比李傕、郭汜、樊稠这帮土匪出身高得多。既然自视为世家之后,当然不把这般粗人放在眼里,做事情也规矩得多。 樊稠也懒得搭理他,又问:“郭阿多,你是张掖郡的人吧?”郭汜最烦人家叫他的匪号:“他奶奶的!我是张掖的土匪,怎么了?你他妈还是屠格胡呢,说起来是并州人的近亲,真他妈应该连你一块宰了。” “你他妈说什么?再说一遍我先宰了你!”樊稠把刀拉了出来。 “就凭你?”郭汜在这些人中身手最好,一猛子蹦起来朝着樊稠的脑袋就是一脚。顿时,一个血糊糊的大脚印子出现在樊稠脸上——稀里哗啦,人也摔出去了,刀也撒了手了。 “你个王八蛋!”樊稠爬起来,捂着脸骂道。 “有本事你再骂一句。”郭汜又扑了过来,两个人掐着脖子撕着脸皮就滚了起来。 “都给我住手!”李傕咆哮了一声,“人家还没来杀咱们,咱们就他妈自己打起来了,成什么样子!再不住手,把你们都剁了!” 李傕在这些人里跟随董卓时间最长,手里兵也最多,郭汜、樊稠都得给他面子,赶紧住了手,却恶狠狠对视着,依旧对骂不休。 张济斜眼瞥了瞥他们,轻蔑地问道:“樊卢儿,你说朝廷不赦凉州,是你听说的还是亲眼看见的?是不是因为你是屠格人,非要拉我们跟你一块倒霉啊?” “呸!”樊稠吐了一口血唾沫,“亏你们还都是什么圣人鸟人之后,脑子一点儿都不好使。要是王允打算赦免凉州人,就一定要派皇甫嵩安抚凉州,可是他没派,就是有问题。”这一句话算是触到了根本,张济也皱起了眉头:“这倒也是……前番咱们遣使求赦,王允说正月时已经颁布过大赦令,朝廷有制度,一年不能两赦——有这种规矩吗?” “你问我,我他妈问谁去?” “咱们又错了……”李傕龇牙咧嘴双手加额,“不应该把并州人都杀了,现在他们携恨绝不会再赦免了……王允、吕布都是并州人,恐怕这会儿他们已经调兵遣将了……徐荣、胡轸已经投诚了,他们表功心切也准会杀过来……”一股恐怖的气氛环绕了这座血腥的大帐,没有军粮了,没有靠山了,没有统帅了,朝廷也不会再赦免了。所有气势汹汹的将领突然都沉寂下来,死亡的阴云就笼罩在他们头上。 “我们跑吧!”李傕打破了沉默,“回到凉州,吕布一时半会儿杀不到那里。” “我带着队伍回去当土匪。”郭汜拍拍脑袋,“不行,现在张掖在马腾、韩遂手里。我跟他们打过仗,恐怕不会让我入伙了。” “爹死娘嫁人,个人顾个人吧!”李傕一声嚷,所有的将领司马都慌了,眼看这帮人就要瓜分辎重粮草各自而去。 “你们这帮废物,都给我安静!”一声断喝镇住了慌乱的诸将。只见从人堆里挤出一个文士模样的家伙。此人四十多岁,个头不高。面相温和,白皙的面庞,修长的胡须,身穿皂色文士服,青巾包头,甚至还有一些驼背——怎么看都不像一个官拜讨虏校尉的武官。 “贾文和,您也是武威人,这里也牵扯到您的身家性命,对此有何高见啊?”张济素知这个贾诩谋略过人,见他终于肯站出来了,赶紧笑着问道。贾诩似乎是嫌这里太血腥,捏着鼻子嗡嗡道:“你们这些人都是白痴,一点脑子都没有。” 郭汜骂道:“谁他妈没脑……” “你还想活命吗?”贾诩眯着眼睛直勾勾看着他。也不知为什么,素来骄横不可小觑的郭汜,见到他那张毫无表情的脸竟不敢再抱怨了,低声嘀咕道:“我没脑子我没脑子,您说您的……” 贾诩慢慢在帐中踱着步,缓缓道:“长安城中至今没有消息,恐怕就是要尽诛咱们凉州部的人。你们要是弃众单行,到时候就是一个小小的亭长都能拿住你们,这么干绝对不行。” “那你的……你的主意呢?”郭汜磕磕巴巴道。 “我的主意?”贾诩捋捋胡须,“一不做二不休,倒不如咱们率众而西,一路上收集凉州各部的散兵,攻打长安城!” “兴兵攻阙!”张济吓了一跳。 “不错,咱们打着替董公报仇的名义攻打长安。如果能够成功,咱们可以奉天子以征天下,谁敢敌之?若是攻不下来嘛……到时候咱们再跑也不晚。” “行!就他妈这么着了。”郭汜第一个站起身来,扯着脖子嚷道,“刀架到眼前咱还不拼一把吗?这就是王八吞骆驼,吞进去是开天辟地头一遭,吞不进去大不了脖子一缩继续当王八。” “你当我不当。”樊稠冷笑道,“既然干咱就干到底,大不了死在长安,我就不信王允、吕布有什么本事。”说罢他眼盯着李傕。 李傕无奈地点了点头:“好吧,事到如今也只好如此。京师不赦我等,当以死决之。若攻克长安,则天下能得;不克,且抄掠三辅妇女财物,西归乡里,这笔买卖也不算赔!” 郭汜嚷道:“说干就干,现在就起兵。” “慢着,你们兵还是少。”贾诩打断他,“先派人回凉州鼓动乡人,就说朝廷要把所有凉州人都杀光,我就不信没有人来投军。” “好,一切听文和兄安排。”李傕恭恭敬敬道。 “都说完了还有什么可安排的,难道杀人还要我教吗?你们看着部署吧!还有,快把这里收拾收拾吧。太血腥了,简直是个坟场子,我可得出去透透气了。”说罢,贾诩踏着血污溜溜达达出了大帐,而身后疯狂的叫嚣声传得好远好远…… 第十二章 曹操腰杆硬了,追着袁术打 招贤纳士 贾诩一席话,凉州诸将可谓从善如流,立刻一同举兵攻打长安,朝廷差出徐荣、胡轸率部抵挡,结果徐荣战死、胡轸投敌。吕布组织并州军二次对阵,仍因寡不敌众铩羽而归。 至初平三年(公元192年)六月,在铲除董卓仅仅两个月之后,长安城陷落。太常卿种拂、太仆鲁旭、大鸿胪周奂、城门校尉崔烈、越骑校尉王颀战殁,吏民抵抗至死者达万余人。筹划刺杀董卓的司徒王允、司隶校尉黄琬被害,仆射士孙瑞因处事低调勉强逃过一劫。西凉军入城后再次掠夺宫廷与民间财物,将昔日曾被董卓抢夺过的珍宝重新瓜分。李傕自封为车骑将军、郭汜为后将军、樊稠为右将军、张济为镇东将军。长安又沦陷到了西凉铁蹄之下,与先前不同的是,李傕、郭汜这伙人只关心钱财和军队,不关心政治,以贾诩为尚书处理朝政。但是他们比董卓更加粗鲁残暴,更加视人命如草芥! 传言就在城破之日,吕布率领手下兵将勉强杀至皇宫青琐门下,招呼王允速速逃跑。王允执意不肯走,对吕布大呼:“蒙社稷之灵,上安国家,吾之愿也。如其不获,则奉身以死之。朝廷幼少,恃我而已,临难苟免,吾不忍也。努力谢关东诸公,勤以国家为念。”吕布见他不走,只得自己夺路而逃。 司徒王允临死前还在翘首期盼关东诸公,希望他们能回心转意勤王救驾。可是他却不晓得,当年信誓旦旦的关东牧守们早已忘记了朝廷,皆在各自的地盘上筹措个人的王霸之业…… 就在王允为大汉王朝殉葬的时候,曹操却沉浸在自我的憧憬之中。他手扶着濮阳城的女墙,俯视着下面耀武扬威的军队,心中的喜悦已溢于言表。在丧失膀臂鲍信之后,他痛定思痛,重新部署了平乱战略,亲帅兵马因地设伏,并抓住农民军日耕夜息的特点,昼夜发动会战,终于将黄巾军全面击退。此后他率部东逐,分遣曹仁、乐进、于禁诸部紧追不舍,收复了任城失地,终于在年底全面将黄巾军打溃,受降义军达三十余万,从中挑选精锐男丁编为青州兵。而且平乱过程中,他又获得了男女流民百余万口,有了这些人耕作产出,军粮问题也无需发愁了。 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曹操的嫡系部队、收编的鲍信人马、刚刚组建的青州兵以及李氏豪强的乡勇聚在一处,就在濮阳城下誓师演武。而各个郡的太守再没有一个敢无视他曹某人的威严,纷纷率领人马至此,共赴这场盛典。而就在曹操身边,州郡官员恭恭敬敬侍立两旁,时刻等待着他的调遣。 毫无疑问,整个兖州已经被曹操雄厚的实力所征服。他已经成为继刘焉、袁术、袁绍、公孙瓒之后,又一个独霸一方的铁腕人物。就连袁绍也不得不承认,赶紧派人捧来“诏书”,正式任命他为兖州刺史。 此时此刻,眼望着军兵在将领的指挥下变换出各种队伍与阵形,曹操志得意满,脸上始终挂着笑。而抬首举目而望,眼光所及之处皆是他自己的地盘,一片片的田野、一丛丛的密林、一座座的山峦,这种号令一方的畅快感简直无可媲及。昔日在洛阳北部把门的时候,他何曾预料到自己会有这么强大的一天。 “使君之威可谓震慑四海啊!” “有此兵力何患袁术、公孙之辈!” “在下愿效犬马之劳。” “曹使君真社稷之臣也。” “此非独使君之荣光,亦我等之荣光,兖州百姓之荣光!” …… 赞美声萦绕在曹操耳畔,他扭头看了看,是李封、薛兰、许汜、王楷这一干州寺旧官。说得倒是好听,但是真正心服了吗?曹操即刻试探道:“诸君,我有意来日发兖州之兵会猎青徐,拓东方之地,你们以为如何?”一旁荀彧、戏志才、陈宫相顾而笑,他们摸得透曹操的心思,他所道来日出兵是假,借机指鹿为马倒是真的。 “我等愿从将军之意!”这些官员哪个敢说不。 忽有一个低沉的声音与众不同:“此举万万不可!” 所有人都是一愣,见说话的原来是别驾毕谌。那些官员尚未得曹操信任,生怕他拔虎须连累自己,赶紧纷纷指责他败兴。毕谌却毫不理会,朗朗直言:“使君进兵之意实在是太过仓促。一者兖州方息内乱,民生凋敝不可用兵;二者青州兵训练未熟,戎装上阵难免遇敌而溃;这第三嘛……”他看到曹操冷峻的目光正盯着自己,便不敢再说下去了。 人总是形形色色,这时候偏有胆大敢捅马蜂窝的,一旁的万潜瞧他不敢说了,高门大嗓接过了话茬:“这第三也是最要紧的一条,使君口口声声自托于朝廷,以忠良而自诩,怎么可以夺人之地干犯他州之地呢?”这两句话说得太重了,简直把曹操的私心批得体无完肤,在场之人都脑袋压得低低的,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曹操则紧紧逼视着他们俩,森然问道:“这就是二公的看法吗?” “是。”万潜不卑不亢作了个揖;毕谌虽感胆怯,但也点了点头。 “哈哈哈……”曹操突然转怒为喜,“说得好!说得好啊!” 除了荀彧三人,大家都呆住了,不知他是不是说反话。 曹操冲万潜、毕谌深施一礼:“两位真是金玉良言,曹某感恩不尽。”他回头瞅了瞅呆立的众人,“兖州之业草创,南有袁术东有公孙,皆非顷刻能敌,我怎么可能现在就去攻打青徐之地呢?我曹操不喜欢一味顺从,要的就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这样才能治理好兖州之土。因为这不光是我曹某人的事业,也是列位大人的功名,更是天下人的安危!望列公三思……徐佗,你将这件事记下,回去后取我家私有的锦缎送与万、毕二公。” 万潜、毕谌可出了一身冷汗,此刻便不再推辞这实惠,躬身致谢;而那些一味顺从之人却满脸难看。曹操也怕他们面子过不去,伸手挽过李封道:“叔节,此次平灭黄巾,你们李家出力非小,实为兖州百姓谋利匪浅。设使人人皆可推心置腹同舟共济,天下事不难矣!”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目光很自然地扫向许汜、王楷。 这三个人皆欣然微笑,但心里还是愤愤不平。许汜、王楷是刘岱旧部,曹操一到兖州,就将二人升为中郎将,可实际的兵权却被削弱了;李封与族兄李乾的观点始终不同,不甘心自己私盐变成曹操的官盐。他们都觉得曹操不过是做作表演,不能真正相信。 这时,城外的兵马操练已毕,所有的兵丁高举旌旗刀枪,呼喊保卫兖州,场面异常热烈,声音震撼天地。曹操摘下兜鍪向兵士招呼了一番,又回头道:“好了,该看的咱们也看了,大家各自回去处理公事吧。一会儿咱们在馆驿与各位太守及属官一并饮宴,我还有件重要的事情要办,就先行一步了。” 徐佗笑着提醒道:“今日诸位郡将大人都到了,您还有什么事情要办啊?不如先与大家见见面吧。” “你不知道,鲍信曾向我推举过一位毛玠先生,我已经派程立、魏种携带厚礼相请,辟他为从事。这会儿人恐怕已经到了,我得赶紧去见见啦。”说着曹操笑盈盈看了一眼戏志才,“志才兄,《吕览》有云‘圣王不务归之者,而务其所以归’,没错吧?” “咳、咳……”戏志才咳嗽几声,缓了口气道,“将军举一反三,我这点儿学问卖弄不出来了……咳、咳……” “我也是班门弄斧罢了……您好像咳嗽了一个多月,一定得保重好身体。”曹操拍了拍他的肩膀,便带着徐佗下城而去。 “送使君。”李封、薛兰等人纷纷趋身施礼相送,心里却极不痛快:曹孟德自入濮阳越来越重用私党了,私自任命夏侯惇为东郡太守,举魏种为孝廉,请程立出来效力,荀彧、戏志才处理州事,陈宫、乐进、于禁分割州兵,连公文往来都被徐佗垄断了,现在又不问情由找来一个毛玠,这样下去我们这帮人的立足之地何在?难道就心甘情愿给人家当副手吗? 曹操却没有工夫考虑这些,离开城楼马上快马回府。在这半年征战中,他一直耿耿于怀的就是鲍信之死。为了弥补这个遗憾,他将鲍信的家人接到濮阳,抚养其子鲍邵、鲍勋,给予他们曹真一样的待遇。此后他又想起鲍信临死前曾推举过陈留毛玠,赶紧叫魏种、程立两个本土人携带重礼前去辟用,尚未见面就先任命为治中从事。 都说百闻不如一见,这位毛玠却是百见不如一闻。当程立、魏种兴冲冲把他领进来的时候,曹操只望了一眼就觉得后悔了。这位毛玠不到四十岁,身高倒有七尺,身穿着粗布衣,面色蜡黄,鹰钩鼻子薄片嘴,稀疏的肉梗子眉毛,胡须又短又黄。所谓的慧眼倒是不小,但却是一双暗淡无光的死鱼眼,空洞无神,更有一对下坠的大眼袋,夸张一点儿讲,快要坠到下巴了! 曹操自身容貌不佳,但对别人的要求倒是很高,见他这般长相,心里就厌恶了三分,可还是很客气地起身道:“闻毛先生前来,有失远迎,当面请罪。” “不敢不敢。”这毛玠说话的声音嗡嗡的,鼻音很重,听起来就像一口破钟。 “请坐。” 毛玠大模大样就坐下了,正襟危坐垂着他那双死鱼眼,一句话都没有说。论理来说,既然接受了刺史的辟用,再老气的人也得稍微客套客套,但这个人连场面话都懒得说上一句,不言不语在那里一坐,气氛顿时就冷了下来。 程立见状,赶紧没话找话:“孝先兄,人皆道你有慧眼,我看我也不差。当初刘公山几次想要辟用我,我都没来。可是一见到昔日的曹县令,马上就甘愿驱驰,你说我这还不算慧眼吗?” 毛玠揪着他那两撇小胡子,笑而不言。 这样冷淡的场面曹操有些不快了,这个人有什么资本恃才傲物呢?于是做作地问道:“毛先生,鲍信曾对我举荐您,还说您曾到刘景升、袁公路帐下,都不甚满意,敢问先生平生之志愿。” “在下平生从未考虑过什么志愿,”毛玠略微抬了抬眼皮,用那双死鱼眼瞅着曹操,“现在若说志愿嘛……就是一心一意办好上司交代好的差事。” 这算什么志愿,办好差事是普通小吏该做的事情,费了这么大的力气,难道就招来一个小吏?曹操有些不客气了:“先生未免太过谦虚,如果我随便指派你差事,您能办好吗?” “在下勉励为之。” “好,我现在交您一个差事……敢问先生,在下身处兖州四战之地,如何才能成就霸业呢?”曹操这就是故意为难他了。 只见毛玠缓缓起身,不紧不慢道:“今天下分崩,国主迁移,生民废业,饥馑流亡,公家无经岁之储,百姓无固安之志,难以持久。今袁绍、刘表虽士民众强,皆无经远之虑,未有树基建本者也。夫兵义者胜,守位以财,宜奉天子以讨不臣,修耕植以畜军资,如此则霸王之业可成也。” 奉天子以讨不臣,修耕植以畜军资! 闻听这样的至理之言曹操惊愕异常,匆忙起身作揖:“先生一言若当头棒喝、指点迷津,下官方才多有怠慢,请您莫要挂怀。” “不敢不敢。”毛玠推手相让。 “快快请坐。” 毛玠二次落座,还是大模大样正襟危坐,垂着他那双死鱼眼,依旧又冷了场。曹操觉得这个人有意思了,原来这是个不爱说话的死脑筋,一肚子都是学问却不善吐露,赶紧主动问道:“人道先生有慧眼,不知何意?” 毛玠微微颔首:“在下微末之士,又谈何慧眼?这其实是友人谬奖。不过在下游历各地,有一些选任官吏的心得倒是真的。” “愿闻其详。” “大汉天下沦落至此虽是董贼暴虐,却祸根已久。宦官主政、外戚干权,所选拔官吏多有不实。官者以道德而正世俗,吏者以才干而理民事,这两处要是处理不当,便不能使百姓归心。考梁冀、王甫所任之官皆为谄佞,这样的官再由他们选吏,也必然是污吏酷吏。大汉长年用这等不堪之人,岂能没有黄巾之乱?”毛玠顿了一下又说,“咱们以此为鉴,多多慎行。现在将军已经总涉兖州之事,接下来就应该好好考察一下官吏了。首先观出身门第,看看世家子弟有没有依仗权势不法欺人的,看看贫寒出身的有没有贪赃纳贿的。留其善者,弃其劣者,这还仅仅是第一步。” 曹操连连点头赞许。 “然后,再观其能。可以看一看文宗案卷,考察一下那些留有的官吏,是不是案宗处理得当,有没有过错失误。当然,人非圣贤孰能无过,那就看看理事失误多不多,该不该失误。择其优者或提拔或常任,劣者或贬或迁。”毛玠睁着他那双死鱼眼,嗡嗡着鼻子又道,“再接下来将军就要留心了,要仔细观察官吏言行,再从那些处事得当的人里优中取优。看看他们是不是据理审势,有没有真知灼见,能不能直言相争,这样的人挑出来,就是将军后备的要员人选,随着势力事务的增加,将这些人提拔出来补缺,然后再寻新的人才。如此往复,称职官员层出不绝,民事处理得当,那用兵便可无忧了。” “哎呀!”魏种连伸大拇指,“先生真是不愧慧眼二字。我看当这个小小州从事屈才了,您可堪一位选部尚书!” 曹操不禁感叹:“若是先生当年代梁鹄为选部尚书,我岂会仅到洛阳城北当一个小县尉。” “将军之言差矣。”毛玠却摇头道,“用官选吏贵在资历见闻,再有能力的人也应亲历其事积累经验。若是在下担当昔日梁鹄之任,将军连个洛阳北部尉都当不上,先寻个小县历练两年,看看政绩再说吧。” “哈哈哈……孝先兄直言不讳!”曹操心中赏识,这会儿听他嗡嗡的声音好似黄钟大吕洪亮动听,也不像破钟了,“我观您不屈权威秉公而行,有古人之风。那就请您替我考选官吏,把好这一关吧。” “诺。”毛玠既不谦让,也无虚礼。 程立笑道:“我看时辰不早了,将军不可怠慢了诸家郡将。今天不妨谈到这里,我们先带孝先兄到署衙去,顺便将官衣印信付与他,今天就好好休息一下,过两天再迁家眷。将军您也速速更衣,馆驿那边可能都准备好了。” “好,那咱们改日再谈。”曹操彬彬有礼将毛玠送出大门,才回转后堂更换深服。 锦绣的新礼服裁制得丝丝入扣,由新纳的秦氏娘子与爱妾环儿为他穿上,真是可心可人。曹操越发觉得神采飞扬,亲自拿起小梳子,梳理自己的胡须,一边收拾还一边哼着小曲。 卞氏挺着大肚子歪在一旁,忍不住笑道:“你今天可真够得意的,莫非吃了蜜蜂屎,都快美到天上去了。” “那当然了,兖州大定,兵强马壮,又得了一位贤士。”曹操摇头晃脑道,“前番我纳荀彧之言,收兖州之人望,固中原之冲要。接下来的一步,我看要依照毛孝先之言,奉天子以讨不臣,修耕植以畜军资。”卞氏可不懂这么多,只道:“这都是你们大男人的事。” “半月之内就要生了,又要辛苦夫人了。”曹操信步过来,摸摸她的肚子,“你说这是男孩还是女孩?” “奴家想要个丫头,都生两个秃小子了。” “我还是盼儿子,人言文王有百子嘛。”曹操憨皮赖脸道。 “光生孩子还忙得上别的事嘛,你别不害臊了。”卞氏笑着朝他脑门上一戳。 “奉天子以讨不臣,修耕植以畜军资……”曹操嘀咕道,“若这孩子仍是个男娃,就起名叫曹植吧。” “一切都听你的。”卞氏微笑道。 曹操又摸摸卞氏的肚子,才笑呵呵去了。 第十二章 曹操腰杆硬了,追着袁术打 祸根深埋 濮阳馆驿在城外十里,这时候已经屯驻了一些兵马,都是各郡太守带来的队伍,前来参与曹操的阅兵。他们各据一些势力,原本是没把这个从天而降的刺史放在眼里的,但是后来曹操大破黄巾,收编义军三十万众,要是再不规规矩矩就是自找倒霉了。所以听说曹操巡阅兵马,赶紧各自带了一部分人来以示虔诚归顺。 陈留太守张邈、泰山太守应劭、东平太守徐翕、山阳太守毛晖、济阴太守吴资眼瞅着酒宴摆上,却谁都不敢入席,纷纷带领属官在馆驿外垂手而立,恭候曹操到来。等了约有小半个时辰,才见旌旗耀眼仆从林立,这位大刺史骑着高头大马而来,左边楼异、右边王必,两个大汉贴身护卫,身后还有曹纯督着二百虎豹骑紧紧跟随,个个顶盔贯甲罩袍束带,手持刀枪威风凛凛——这是摆宴还是示威啊? 曹操还算客气,下马作了个罗圈揖。其实这些人只有张邈与他相厚,但不论哪一派的,都是二百石的高官,毕竟顶着大汉命官的名义,还得不亲假亲不近假近地寒暄一番。 各郡部署有万潜、荀彧他们招待,曹操脸挂笑容与郡守们携手走入馆驿正堂,却见一人已经大吃大嚼半天了——张邈之弟张超。 张超身为徐州下辖的广陵太守,本不该在兖州停留。但是他在酸枣举兵以来,后院就起了火。广陵郡有一陈氏家族,乃昔日太尉陈球之后。昔日沛国相陈珪,和他的儿子陈登,以及族兄弟陈瑀、陈琮都颇受当地百姓爱戴。后来徐州刺史陶谦派掾属赵昱到西京觐见,董卓一高兴,又赏赵昱为广陵太守。 这么一来,陈氏家族占据郡县,赵昱受朝廷任命,人家有主有臣,把张超挤得无家可归,只有带领兵马屯驻在陈留,守在兄长身边。更可气的是他的膀臂臧旻受命出使刘虞,半路上却被袁绍录用,当了名义上的青州刺史,率部与田楷对敌。眼瞅着别人都出息了,他心中郁闷,不等诸人到宴就先喝起来。 大家都是温文尔雅的,独见他不讲礼数坐在那里,都不禁皱眉。张邈见兄弟失礼满脸通红,忙呵斥道:“孟高,你太失礼了,快给曹使君请罪!” 曹操赶忙拦住:“自家兄弟,不见外是看得起我。”话虽讲得漂亮,但他对张超的看法很大。当初在酸枣县会盟,张超不跟张邈一致,反拥兵不进,与刘岱、桥瑁、袁遗这帮人搅在一起,曹操几次想斥责他,但碍于张邈的面子没好发作。今天看他胆敢如此,拦着张邈,半开玩笑道:“孟高兄弟大模大样往这里一坐,我还以为是哪家郡守呢。” 张超这人张扬惯了,拱手道:“孟德兄,小弟广陵太守来赴此宴。”曹操请大家入席,又不冷不热地说笑道:“我以为孟高贤弟已经戡平广陵,大展宏图了呢!没想到叫人家逼得无家可归了。” 张超的脸色由白转红,但压抑了一阵,又润色如常:“小弟确实无能,沦落至此落魄得很,还请孟德兄原谅。” “愚兄玩笑而已,不必介意。”曹操听他肯说软话便满意了,殊不知方才一言相戏,已经给自己埋了一场大祸! 大家见一进来就闹了个小风波,赶紧各自捧酒相敬,把这不愉快的气氛冲淡。曹操感谢大家到来,挨个敬他们酒,走到应劭身边的时候特意拉住他的手:“久闻仲远兄博学多才,以后还要多多讨教。” “不敢不敢,使君对在下有相救之恩,在下敢不尽命?” “过去的事情莫要再提了。”曹操一推手,“不知仲远兄最近制何典章大作?” 提起著作应劭颇为兴奋,捋捋飘逸的胡须,笑道:“今西京二度陷落,朝廷颓败纲纪不存。我有意修编一部《汉官仪》,说不定日后天子东还,需要重树礼法的时候能够派上用场。” 你这想得也太遥远了吧?曹操虽这样想,但还是高高举酒:“大学问大学问,操难望项背,兄长请饮。” 一圈酒敬下来,曹操回到自己的位子,忽然想起一件事,偏身对张邈耳语道:“孟卓兄,你得罪袁本初了吗?” 张邈一愣,含含糊糊道:“前两个月他致书到陈留,措辞骄纵蛮横。我觉得他颐指气使太过凌人,就会书驳斥了他一顿。” 曹操点点头道:“这就对了……听说他在磐河以麯义为先锋大破公孙瓒,现在腰杆子硬了,说话也就不似先前那么规矩了。他给我下诏书,策命我为兖州刺史的时候,让我办一件事。” “什么事?” 曹操冲着他耳朵低声道:“袁绍叫我杀了你。” 哗啦——张邈一哆嗦,手中的酒全撒了。 “孟卓兄,你紧张什么啊?”曹操灿然一笑,“我当即就给他驳了,咱们何等交情,我以后出征还要以妻子相托呢!袁本初也忒无义,当初你也与他兄弟相称,多少年的老交情,就因你说了他几句话就要杀你,这个人实在是……”曹操觉得自己话多了,不该说这些挑拨是非的话,便赶紧收了口。 张邈按捺住紧张,强笑道:“那就多谢孟德了。” 曹操此刻似乎是被胜利冲昏了头脑,张邈与他本不分内外,如今他一时多口搬出这件事,张邈便觉得心中不安了。彼此的关系不但没有拉近,反而制造出了一道隔阂。曹操却浑然不觉,兀自侃谈道:“昨天刚刚得到消息,孙文台战死了。” 张邈摇摇头:“孙文台也算一员良将,可惜了。” “刘表部下黄祖布下诱敌之计,用暗箭伏击将其射死。”曹操说得得意洋洋,端起酒来抿了一口,“他这一死,袁术恐怕无意再南下了,说不定马上就要掉头北上。出豫州攻河北必经咱们兖州,尤其你所在的陈留更是冲要之地,孟卓兄要多加留心。” “诺。”张邈随口答应,却不再多言了。 正在这时,徐佗忽然走了进来道:“启禀使君,外面来了四个青州人,说是您的故交,要拜见您。” “哦?这我得去看看,各位少陪了。”曹操施礼而起,侍立的楼异、王必怕有歹人行刺,也赶忙跟了出来。 曹操走出厅堂一看,个个都识得,是自己任济南相时下辖的几个县令,张京、刘延、武周、侯声,一色的青衣纶巾,背着包袱。昔日曹操任济南相,奏免贪纵,这后来任命的都是大清官,今天见到他们来了格外高兴:“诸位县令大人,是你们啊!” “拜见国相大人。”四人跪倒施礼,口中喊的还是昔日官号。 “快快请起!”曹操笑得嘴都合不拢了,“看样子你们是来投奔我的,欢迎欢迎。” 张京羞赧道:“青州黄巾肆虐,公孙瓒又派兵割据,我们几个不才,实不能保境安民,丧失城池无所归属。闻公安定兖州,招贤纳士特来投奔。” “好好好,你们都是我昔日的同僚,哪有不留之理?今后还要请你们帮忙,刷新此间吏治。”曹操此刻不方便多说,叫徐佗赶紧领他们进城安置,自己则回到厅内继续招呼各位郡守。 “什么事?”张邈虽与曹操相厚,但人心隔肚皮,此刻也怕他摆下鸿门宴,赶紧询问。 “没什么,几个故吏相奔。”曹操见他颇为拘禁,亲自为他满了一盏酒,又客客气气敬了大家。 不知什么时候,陈宫已经不声不响地走了进来,他伏到曹操、张邈中间,低声道:“二位大人,刚刚得军报。刘表自破孙坚之后,遣兵东进断绝袁术粮道。袁术南下不成有意北上,已派部将刘详连结匈奴於夫罗,看来是经咱们兖州之地至河北攻击袁绍。” “来得好,他是要帮公孙瓒撑腰啊。”曹操眯了眯眼睛,“我与袁公路早晚一战,既然他来了我就好好欢迎他,杀他个措手不及。” 陈宫又补充道:“为了这一步袁公路没少费心思,公孙瓒命单经屯驻平原,徐州陶谦也有了动向,他的部队似乎要进入咱的地盘。” “哦?这是要对袁绍来个大包围啊!”曹操满上一盏酒,“好啊,陶谦也搅进来了,又多了一个敌人。” “废物再多也是废物!”陈宫笑道。 “说得好!致书袁绍,咱们联合起来,先破公孙瓒、陶谦,然后我再回手,得好好陪袁公路玩玩了。” 张邈却插嘴道:“此事非同小可,还是先……” “你放心吧,即便我先北后南也耽误不了几天,总之绝不能借道与袁术。”曹操颇为坚决,“孟卓兄,众家割据之所以不能成势,就是因为他们远交近攻此消彼长。而咱们不一样,兖州冀州譬如唇齿,我与袁绍实是背靠背与敌厮杀,怎能容别人伤我背后的朋友呢。”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张邈的心里直打鼓:你与我是朋友,你与袁绍也是朋友,现在朋友要你杀朋友,你要得罪哪一边呢?袁绍可比我势力大多了…… 曹操可没察觉自己的话有什么不妥,回身对陈宫道:“你速速与荀彧、志才、程立、魏种回府商议出兵事宜,再叫徐佗草拟给袁绍的书信。待酒宴散了,我与万潜、毕谌也马上过去,今夜咱们好好商量一下对策。”说着他一挑眼眉,“孟卓兄,你也过来谈谈吧。” 张邈不敢接这个茬:“我郡里还有些事,回去静候调遣就是了。” 曹操听他这么说有些不痛快,但也没说什么,看陈宫还没走,便责备道:“公台还不快去。” “诺。”陈宫抱拳施礼,还是没有走的意思,“还有一件事……那个……那个……” “说!”曹操白了他一眼,“你怎么也吞吞吐吐的?” 陈宫低声道:“长安派京兆金尚出任……出任兖州刺史,现在他带着随从已到兖州地界。”没有正式的名分,这就是曹操的软肋。他当兖州刺史是袁绍代为任命,可是人家这个金尚是从西京拿着皇帝诏书来的,曹操相形之下便名不正言不顺。他拿起酒来一口灌下,抹抹嘴道:“派人迎面拦截,把他给我轰走!” “这不好吧……”陈宫一皱眉,“这个金尚金元休乃是京兆志士,素有贤名。您是不是可以把他找来谈谈,大家共举大事,想必他也不会……” “糊涂!”曹操瞪了他一眼,“他来后之后,我往哪里摆?派人把他轰走!” “诺。”陈宫很为难,因为金元休名气甚大,与韦甫休、第五文休合称京兆三休1,确实是个人才,生生把人家赶走影响太坏,便搪塞道:“他要是不肯走呢?” 曹操真急了,将酒盏往案子上摔:“那就杀了他!” 这一声喊出来,在座之人全吓坏了。他们都非曹操嫡系,本来就是提心吊胆来的,听他这一嗓子还以为这是鸿门宴,纷纷离位,好半天没动静才战战兢兢又坐下。 陈宫第二次见曹操凶残之相,仍觉触目惊心,忙唯唯诺诺去了。张邈把这番对话听得清清楚楚,脸色已如死灰一般…… 第十二章 曹操腰杆硬了,追着袁术打 三逐袁术 西京朝廷为了避免中原混乱,尊马日磾为太傅,请他与太仆赵岐持天子之节前往袁绍、袁术处和解。 由于形势已变,大家都想与西京套上关系。这一次他们没像胡母班那样被杀,还受到了充分礼遇,但对于天下的和解没起到任何作用。 时至初平四年(公元193年)春,随着袁术率师北上,更大规模的中原混战拉开了序幕。后将军、南阳太守袁术,派遣孙坚南下夺取荆州。本来战事一路得胜,但孙坚疏于防备遭刘表部下江夏太守黄祖暗算,在南郡襄阳县岘首山被伏击而死,年仅三十七岁。随着孙坚的死,刘表切断了荆州至豫州的粮道,使袁术占领整个荆州的计划彻底失败。袁术南下不通便转而北上,收留了被曹操逐出的兖州刺史金尚,将大军进驻陈留郡封丘县,并串通黑山余部以及流亡单于於夫罗共同谋取兖州,进而与公孙瓒联合,对袁绍形成南北夹击之势。 曹操曾对袁绍承诺,使兖州成为保护河北的第二道防线,到这一刻竟然真的应验了。为了阻止袁术侵害河北,更为了保证兖州的自身安全,曹操配合袁绍迅速击破公孙瓒、陶谦东面的联军,然后以最快的速度西归,痛击袁术的先锋部队刘详。 刘详一部本就只有几千人,远道而来将士又乏,见敌人竟能如此迅速地回援,军心就已经波动起来。还未交战,袁兵便大感不支,他们在南方未见过布阵使用那么多骑兵,更没有在开阔之地对抗强敌的经验。最前头的弓箭手还未搭上箭,曹军就已经快冲到面前了。眼见黑压压一片人,举着银光闪闪的长枪气势汹汹杀上来,哪儿还有放箭的胆量?有的人干脆抛下弓箭扭头就跑,一人跑百人跑,也不知谁嘴欠,喊了一声:“要命的来了,快逃呀……”那声音尖得吓人,后面的人更不知道怎么回事了,还没见到敌人就莫名其妙地跟着往后逃。 两条腿哪里比得上四条腿快,乐进、于禁、曹仁的先头骑兵已经刺入阵中,袁军立时被挤倒一大片。几千人的队伍只顾逃命,早没有了阵脚,地理不熟难辨东南西北,自己人搅着践踏起来…… 曹操早就预料到会是这样,亲统大队青州兵兜着前队的屁股往前冲,敌人逃得倒是不慢,连影子都踩不着。卞秉就在曹操身后,越冲越觉可笑,不禁多嘴道:“我也随将军打过不少仗了,还未见过这么不堪一击的敌人。这些废物算得了什么,我看光叫前队乐进他们去杀就够了,大军根本用不着动手!” “多嘴!你懂什么,这是先头小敌。我击刘详,袁术必然来救,热闹的还在后面呢。”果然,一时间鼓声如雷,漫山遍野的敌人霎时间杀到,看样子比曹军声势大得多,却是什么服色都有。“好极好极!”曹操不惧反喜,“传令下去,大军齐进,就追着刘详给我打,别的敌人理都别理!” 青州兵都是农民军出身,又没有经过长期训练,战斗力其实并不强。但是这会儿的军令很明确,只要瞅准了前队的马屁股往前杀就行,这么简单的事情还做不来吗? 不一会儿的工夫,曹军就迎面楔入了浩浩荡荡的敌军队伍里。这些敌人不单有袁术嫡系,还有於夫罗的兵,还有乱糟糟的黑山军,战斗力有强有弱,阵势本就不同,松散包围而来又没有统一的调遣。刘详是袁术部下,当然奔着袁术本阵逃,曹军自然涌到袁军主力跟前。袁军见自己的先锋败了,就有点儿腿肚子转筋;左右包抄的黑山军不过是跟着起哄的,哪有替袁术拼命的心;於夫罗是吃过曹操亏的,远远列阵于袁军后面,等着坐收渔利。 这样可就热闹了,黑山兵军机涣散战力颇低,只庆幸曹军没冲自己来,竟眼睁睁看着他们从身边冲过,自己根本不卖力气,顶多就是举着刀枪从一旁干比划两下;袁军一溃再溃,前面的只知逃跑,把后面大队都冲乱了;最后面的匈奴人也没办法了,他们是骑兵却布在了后面,想帮忙就得先踩袁军。有人盼着帮忙,有人就是不管,有人想帮都帮不上,数万大军竟成了群龙无首的一盘散沙。 曹军此刻士气大振,冲在最前面的乐进一见敌人建制已乱都往后躲,干脆哪儿人多就往哪儿冲吧。后面的青州兵就管跟着前队走,曹军好似一条巨龙,在阵地中横冲直闯。惨淡的日光下刀群枪林簇拥闪耀,袁军被冲得四散奔逃,只能任曹军恣意砍杀。黑山军早就敌我难辨了,有往东的有往西的,惨叫声、告饶声、哭爹喊娘声响彻天际,自相践踏死者无数,天灵盖被削得满天飞,死尸在地上被踩成肉泥,到处都是黑红的血泊。袁术带着一部分兵马夺路杀出,向封丘城逃跑;於夫罗早就没影了,他见势头不妙生恐损伤自己人,连招呼都没同袁术打一声,不声不响带着他的骑兵蔫遛了…… 曹军这一场大战才打了个把时辰,但敌军的尸体铺满大地,一眼望不到边。其实绝大部分不是他们杀死的,都是敌人自相践踏和误杀的。卞秉掌管辎重,见军械铠甲满地都是,这一次可发了,紧张下令收敛。曹操把手一摆:“东西跑不了,现在不能让那些逃散的兵再集结起来,马上给我包围封丘城!” 大军像潮水一般涌向封丘。袁术的胆子都吓破了,大败一场逃散过半,小小县城岂能守住?不等曹军绕城合拢,袁术打开南门带队就跑,什么粮草帐篷全都不要了,屁滚尿流逃离封丘城。 曹操把剑一举:“军令不变继续追!” 打仗打的是士气,只要士气一丢便不能再战。逃的人越逃越泄气,追的人越追越起劲,曹军浩浩荡荡追着败军依依不舍。袁术慌慌张张蹿到襄邑县,不等自己人马全部进入就关了城门,他哪知这是自投险地。襄邑本是曹操与卫兹讨董卓的起兵之地,还不等曹军追来,衙役百姓瞧出袁术大败而归,立刻就在城里搞起了巷战。袁术被闹得晕头涨脑,登城一望——曹操又要围城了!只得再次弃城而走,这回不少残兵都留下投降了。 曹操遥遥望见袁兵逃了,抬头看日已转西,料他地形不熟不能夜遁,赶忙下令:“接着给我追!” 事情到了这一步,那些当兵的与其说是打仗,还不如说是起哄。几万人扯着嗓子又喊又骂又玩笑,根本就忘了疲劳,冲着袁术逃跑的方向就追。袁术肠子都悔青了,连他自己都弄不清为什么要北上了,眼见纠集的近十万大军就剩下几千人了,也顾不得身在何处,只管向着豫州方向逃命。转眼间天色渐晚,只有一座破败的古城映在晚霞中,地形不熟毫无选择,只得硬着头皮往里闯,进了城便紧闭城门,只要是还跑得动的人全都上了城楼御敌。曹操追到时天色大晚,士卒也闹得差不多了,不可能再攻城,立刻下令包围城池下寨。 别人倒也罢了,乐进正在兴头上,连军法都不尊了,闯入大帐喊道:“请将军速速派我攻城!” “文谦啊文谦,改改你那急脾气。”曹操捻髯一笑,“此城乃太寿古城,几乎已经荒废。但袁术现在是困兽犹斗唯有一搏,你要是现在攻城,他岂不是要跟你玩命?况且天都黑了,他们在上,咱们在下,杀敌八百自损恐有一千,咱们要吃亏的。” 这时于禁进来道:“禀报将军,本部兵马屯驻已毕,请您示下。” “很好。”曹操颇为欣赏地点了点头。 乐进心中不喜:于文则这厮忒奸,明明是我先扎好营的,他却因为会说话讨了句夸奖……还未再想别的,又听曹操传了新命令。 “王必,把此间地图取来……现在,咱们的大兵埋锅造饭,饭后分为三队。你们俩人为第一队,曹仁、曹洪第二队,夏侯渊、丁斐第三队。”曹操说着指了指王必铺开的地图,端详片刻后面露喜色,“离此三里就是睢阳渠,太寿城破损严重,咱们引水灌它!你们替我传令,第一队自戌时至亥时给我挖,第二队子时至丑时,第三队寅时至卯时,不挖渠的时候给我好好睡觉,一夜之间此计可成。” “要是他们偷袭呢?”乐进抢先问道。 “绝对不会。”曹操微微一笑,“你要是让人追了一天还敢出来吗?恐怕他们腿都软了,出不来啦!这一宿我料他们也睡不着,得在城楼硬撑着。明天咱再活活困死他们。听我的,速速去安排挖沟。” “遵命!”两人高高兴兴领命而出。 袁术军在恐惧中苦苦煎熬一夜,他们歪在敌楼上不敢合眼,到了天明才发现城楼下的水已经能没到腿肚子了。这座撒气漏风的破城根本守不住,袁术咬牙跺脚,只得身先士卒率部突围,直杀得拖泥带水盔歪甲斜,才勉强突出曹营,只剩下百余骑相随。至于那些步兵,被水困得严严实实,在其将领韩浩的率领下全部投降。 曹操兀自不饶,接续下令追击。身为第二统帅的夏侯惇实在看不下去:“孟德,我看可以了吧,已经出了兖州界了,为了杀这一百多人,何必还要劳师再追呢?” “袁公路非是不能用兵之人。”曹操叹了口气,“昔日里也曾闻他习学兵法,当年兴兵攻阙首开事端的就是他,讨逆之军解体以来最得势力的也是他。这一次是他立足未稳又用人不明,我得趁此机会给他个永久的教训,叫他再不敢犯我。” “好吧,一切听你的指示。”言罢,夏侯惇回首看了看水汪汪的太寿城,“水可害人也能助人,他年若有时机,我一定要在这里修太寿陂,灌溉良田,让这座古城再有人烟。” 曹操不住地点头赞道:“人言慈不掌兵,但你夏侯元让是个例外,真乃出将入相之才啊!” 两人不再停留,整备人马拔营起寨,继续追赶袁术…… 第十三章 血洗徐州,报杀父之仇 筹谋东进 曹操自兖州匡亭大败袁军,一直追到豫州宁陵县。袁术败得胆战心惊,明明已到了自己地盘,兵马粮草补给充足,却再没有勇气与曹操对战下去了。他整备兵马,带着珍宝、带着粮食、带着传国玉玺、骂着曹阿瞒再次撤离,这回不但舍弃了宁陵,还把北边大半个豫州都放弃了。 袁术从此脱离了北方战场,转移到九江地界从头开始打拼,终其一生再不敢与曹操面对面较量。 这一仗也是丧乱以来跨区域最远的追击战,曹操以有限的兵力追逐袁术将近二百里,因此名声大盛威震中原。随着他的胜利,袁绍的危机也彻底解除,可以继续专心规揽河北之地,他对曹操无比的信任和感激,并委派部下郭贡为豫州刺史,配合曹操的行动。 即便如此,曹操却无力继续追袭敌人到扬州,因为他怕公孙瓒在背后动刀,更怕兖州发生莫测的变故。 大军高唱凯歌耀武扬威而还,不时有百姓捧着水来慰劳军兵,感谢他们保卫兖州。曹操在前骑着高头大马,举目望去,壮丽的山川、葱郁的茂林、新垦的田地尽收眼底,而扭头再瞧,拉着缴获军粮辎重的车队长达半里。那一刻,骄傲涌上心头,他实在有些飘飘然了。 兵马还未至定陶,陈宫与荀彧便自濮阳赶来,还带着这些日子的文书奏报。曹操见天色刚过申时,但想想军兵这些日子也疲乏了,便传令就地扎营,将领各归营寨,只留二人在中军帐里查看这些日子的公务。自他率师离城已有月余,州中政务皆由万潜、毕谌打理,军机要事则靠荀彧、陈宫处置,桩桩件件倒也得体。 曹操看了一会儿便把竹简堆到一边:“戏志才病势如何?” “精神已大有转好,没事就《吕览》云个没完,但还有些咳。”荀彧笑道,“他应该没什么大碍。” “无事就好,许多要务还要请他参详……”曹操放了心,“毛孝先考课官吏之事可有进展吗?” “毛孝先沙汰官吏似乎做得太狠了一些。他拿掉了几个素有威望的长吏,所换之人也多是些寒门之徒,甚至还有几个外郡之人,惹得濮阳附近士绅颇有微词。”陈宫不敢隐晦如实禀奏。 曹操听了陈宫这番话,脸色立刻沉下来:“陈力就列,不能者止。他既然要沙汰,必然是有不堪其任者。我相信毛玠的眼光,他选的人错不了,前不久他选的那个从事薛悌就很不错。” 陈宫深知那个薛悌颇有些酷吏作风,做事情锱铢必较,但不好直说,委婉道:“话是这么说,但毕竟咱们不能失了本州士绅的心。目前钱粮兵员虽暂时不缺,但是灾荒兵乱也难预料,这些事以后还得指望他们帮忙。” “哼!”曹操冷笑一声,“你光听到士绅们的话,农家百姓的日子你亲眼看过没有?” “这……”陈宫咽了口唾沫,“濮阳四围土地多归大族所有,百姓一半都是佃农。良田产出还是要依仗士绅,荒乱时节自耕务农温饱不暇,哪有余力供给州寺,咱们又不能随便杀富济贫。” “谁说不能?这不过没逼到那一步而已。”曹操随口道。 这句轻描淡写的话可把陈宫吓坏了:“使君万万详思。” “我说错了吗?”曹操瞥了陈宫一眼,因为打了胜仗,最近他说话底气十足,“我大汉近几十载因何而衰,还不是因为土地兼并民生凋敝?昔日我光武皇帝之时,郡国收田租三十税一,百姓深感大德,勤做耕种。孝章皇帝也曾诏令,开常山、魏郡、清河、平原之荒,悉以赋贫民,这才有了今日袁绍与公孙瓒争夺的这片河北丰饶之地。朝廷这般恩德普降,世家豪族却还在兼并良田美业、山林湖泽,穷苦百姓不能温饱,富家之产优于公侯。就说咱们那位中郎将王楷吧,他不思天下百姓之苦,还在求田问舍,这样的人我看就该拿掉。” 他要杀王楷?陈宫赶紧低头。 “你别多想,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说说这个道理。”曹操又把话收了回去,“朝廷不过是收些租税,但是豪族却在跟老百姓抢粮食!杀富济贫怎么了?真要是到了民无生计的那一天,你不杀富济贫,老百姓就会自己干。当年的会稽许韶、交州梁龙,还有这些剿不干净的黄巾、黑山、白波,他们都是怎么反的?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想想孟子说的话吧。” 他说到这儿突感激愤,又道:“至于豪族自拥庄园兵马在州郡作威作福,那就更加可恶!是可忍孰不可忍!这样的人越是要官做,我就越不能给他官。难道给他们官,就是为了让他们以权谋私继续压榨百姓,跟我抢兵抢粮吗?我曹操脚下的一亩三分地,不允许有人跟我对着干!昔日光武爷杀欧阳歙而度田行,先贤帝王的办法不用白不用。” 陈宫听得汗流浃背,大气都不敢出:昔日光武帝刘秀下诏州郡检核垦田顷亩,为的是便于征收赋税。可是地方豪族田产优越不愿意上报实数,就编造数目隐瞒兼并。当时的欧阳歙官拜大司徒,他乃《尚书》名家,又是光武帝的开国功臣,却仅仅因为度田不实就被下狱。当时他的弟子和不少官员纷纷上书鸣冤,可是光武帝为了考核田产、抑制豪强,置众议而不顾,杀鸡骇猴还是把欧阳歙给处死了。曹操今天搬出这个例子,明显是要对兖州豪族下手了。 “使君,咱们现在暂议吏治风教之事,至于田产税资的事情不妨以后再说。”荀彧心中也颇为不安,赶紧转移话题,“我明白公台之意,而今兖州所用官吏多是豪强之人,咱们若轻易变更必使人心浮动,况县令等职本应朝廷任命,咱们动了他们就与朝廷法度不和了,也太容易授人以口实。” 曹操怒气稍歇,啧啧道:“毛玠劝我‘宜奉天子以讨不臣,修耕植以畜军资’,可是不更官员不遏豪强,怎么修耕植,又拿什么畜军资?总不能全靠丁斐那样的人主动贡献资财吧……”说到这儿,曹操想起袁绍帐下那帮幕僚争吵的情形——审配等人之所以敢在袁绍面前腰杆挺硬,就因为是当地土豪有兵有粮。难道我曹操别无选择,也得拉拢这么一帮人吗? 果不其然,荀彧建议道:“依在下之见,使君即便要检换大吏,还是要用一些大族,可以挑有名望有操守又不侵占民财的,将他们任命郡县之职树为楷模,想必对本州世风能有所改善。我看巨野李家这段日子就不错,李乾助您平灭黄巾,他的同族子弟现在也规矩多了,多找些这样的人选吧。” 所谓治天下若烹小鲜,荀彧的办法看似笨拙,却是老成谋国之见,曹操也只得点头应允,便问陈宫:“公台,本州还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俊逸之士吗?” 什么叫拿得出手?陈宫越听越别扭,但还是笑道:“有啊,在陈留浚仪县就有一位,大名鼎鼎的边文礼啊!” 边让!?曹操的眼睛眯了起来,他与边让的过节可谓不小。此人与桓邵、袁忠为友,桓邵现在已与曹家仇深似海,袁忠当年因朝廷征辟之事讥讽过曹操。挨金似金挨玉似玉,这个边让也对曹操颇有诋毁,总是揪着他宦官之后和打死人命的陈年旧事没完没了,甚至在大将军何进的幕府中当众羞辱他,现在请这个人出来做事,岂不是自取其辱?但是边让名气甚大,与孔融齐名,一篇《章华赋》写得出神入化,堪称当世文坛领袖,至于才能更没得说,要是真能搬动这个人,确实可以影响一些豪族的态度。曹操心里颇为矛盾,搪塞道:“哦,是这个人啊。” 陈宫浑然不觉:“边文礼才华出众英气非凡,使君若是请他担当州中大吏,可安士人之心。” “他不是在西京朝廷吗?” “九江太守周昂前番被袁术击散,逃亡还乡。西京改用他为九江太守,他哪敢去赴任,赶紧逃回乡里。我与边文礼早年就相识,可以请他到州寺来,使君与他见见面。”陈宫可不知道,曹操与边让也算是老相识了。 “此事也不要勉强。”曹操既希望他来,又讨厌他来,便做了个模棱两可的答复。陈宫完全理解错了,他以为曹操说这话是不相信自己能请出边让,赶忙解释道:“此事并不勉强。实不相瞒,边文礼自回到陈留以来闭门谢客,若不是我与他有些旧交,也不知他已经归来。听说还带了两位避难来的朋友。一个是昔日沛国相袁忠,乃名臣袁敞之后,还是袁绍的族亲;还有一人叫桓邵,沛国人士,也算是您的乡人,使君应该识得吧。” 曹操的心都快蹦出来了,桓邵、袁忠、边让这三个死对头给他添了多少麻烦,现在竟然就在他的眼皮底下,难怪要闭门谢客。如今曹操是兖州之主,只要他动一动手指就可以把这三人捏死。他忍不住仰天大笑:“哈哈哈……识得识得,我当然识得,都是老朋友了嘛。” 陈宫不得要领:“既然都是使君的朋友,应该好好款待才是。” “对,是要款待一下。应该好好款待他们!”曹操从牙缝里挤出这两句话,拳头已经攥得咯咯响。 “那我回去就登门邀请,叫他们到濮阳来见您。咱们共谋大事,必能使士人归心。” “登门邀请我看就不必了……公台,你帮我办件事。” “使君只管吩咐,在下敢不奉命?”陈宫喜不自胜。 “你去把他们三个给我杀了。” 陈宫吓了一跳,好半天才支支吾吾道:“您与他们不是朋友吗?” 曹操斜着眼睛冷笑道:“当然是朋友,是最好的朋友。那桓邵素来骄横,纵使家奴强抢民女,曾害夏侯妙才身陷囹圄。若不是他这位好朋友所赐,我那义子曹真也不至于成为无父无母的孤儿!袁正甫、边文礼几度不问青红皂白羞辱我,当着洛阳士人的面,口口声声骂我是宦竖遗丑。这几位好朋友,留着他们干什么?”说到最后,他终于一拳砸到帅案上。陈宫已经是第三次看到曹操那种犀利的眼光了,每当他要杀人,那种可怖的表情就会显露,他低下头筹措对策。 一旁的荀彧突然拱手道:“在下有一言,望使君深纳。” “你不就是想劝说我饶了他们吗?”曹操此时满心报复,都没瞅他一眼。 “非也,在下所为乃是使君耳。”荀彧深施一礼,“在下请问使君一言,您与三人之仇为公为私?” “为公如何?为私又如何?”曹操反诘道。 “为公者,杀罚自有国之法度,使君不可自专。为私者,无故害贤君子不取,有碍使君之明。” 曹操怒不可遏:“文若,我素来敬重你,此事君勿复言!” 荀彧不卑不亢跪倒在地:“使君是从恶贼董卓之处遁出的,可知董卓迫皇甫嵩下拜之事?昔日董仲颖与皇甫义真同在凉州,二人不睦势同冰炭。皇甫嵩上疏奏董卓之罪,董卓征战陈仓夺皇甫嵩之功。后来董卓迁都长安挟持幼主,矫诏征皇甫嵩入朝。人皆以为董卓必将治其于死地,哪知授他御史中丞仅要他一拜,这一拜之后摒弃前嫌再不难为皇甫嵩。想那董卓败坏朝纲、暴虐天下、毁坏神器、火焚国都,人皆谓之董贼,比之于王莽。可就是此贼,尚有一时之仁,能够摒弃旧仇。使君以天下为己任,以复兴汉室为生平之志,气量当宽于海内,岂能不及一贼?”说罢他翻着眼皮看曹操。 曹操的脸色由白转红,又由红转白,终究没有再发作,叹口气道:“那袁忠、边让倒也罢了,桓邵害死秦邵,此事岂可轻饶?” “桓邵昔为谯令,使君昔为逃官,桓邵既为朝廷之官,受命捕您不为过矣。”荀彧说了一半,见曹操眉毛又立起来了,赶紧改换说辞,“以怨报德长者所为,使君若是能忍他人之不能,宽纵桓邵昔日之过,必能使天下归心见贤思齐,兖州士人可安!” “好了好了,”曹操皱眉摆手,“暂留他性命就是。” 荀彧悄悄捅了陈宫一下,陈宫立刻会意,开言道:“使君,在下与边文礼素来交好,愿亲往他家晓之以利害,改日带三人当面向您请罪,以正使君之名。兖州士人若闻此事,必感君之大德,可谓千古佳话。” 曹操也是头顺毛驴,更多时候还是喜欢听好话,见他二人把自己夸得跟朵花一样,怒气便去了十之七八,低头瞧着帅案道:“我倒是有心宽宏,就怕这几块石头又臭又硬,宁可断头也不愿认错,到时候更折我的颜面……这件事先不提了。公台,你回去告诉毛玠,本官支持他的所作所为,不堪之人无论门第只管沙汰,有才之人只管录用莫考出身。” “诺。”陈宫一身冷汗这才出透,赶紧出帐而去。 “文若,还有一件私事请你办。”见他走出去,曹操才继续说话。 “私事?”荀彧不解他为何要对自己谈私事。 “打败袁术,我在兖州才算彻底站稳脚。当把我老父接来好好侍奉才对。老人家年纪也大了,当尽天伦之乐,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啊。我膝下曹彰,还有落生不久的二子曹植,至今他还未见过呢。现在他与舍弟曹德隐居在徐州琅琊郡,日前我已修书请他们迁徙过来。”曹操神情显得格外感慨,“文若,你替我给泰山太守应劭写封信,请他就近在徐州边界迎候一下家父和舍弟,并派人护送他们至濮阳。应仲远乃是文采之士,这书信你务必仔细替我斟酌,莫要让他笑我辞藻鄙陋。” “诺,在下自当效劳。”荀彧心中好笑,觉得曹操太好面子。 哪知曹操手叩帅案信口道:“《左传》有云‘朝济而昔设板焉’。”朝济而昔设板焉!只要人一接过就马上反目吗?荀彧一愣:原来前番协同袁绍一战,曹操已觉察徐州无能战之兵,把老父接过来是要解除用兵之忧,他这么快就要对徐州下手了。不过若要西进救驾,必先解后顾之忧,平徐州灭陶谦只不过是早晚的问题。素闻泰山应仲远与陶谦有旧,他让我亲笔写这封信不光是为了安排迎候事宜,还是想让我对应劭晓之以厉害,劝其与陶谦决裂啊…… 想至此,荀彧恭敬施礼:“当断则断,在下明白您的意思了。” 曹操满意地笑了:“现在戏志才有病在身,军务之事还要你与程立多多偏劳。另外你领些人马驻扎到鄄县,以观袁术动向。” “诺。”荀彧答应,“还有一事请使君恕在下直言。” “文若,你我之间还隐晦什么?”曹操骄纵之心日盛,越发喜怒不定,见荀彧愿意帮他写信,堵着的气又顺了。 “使君受袁绍册封为兖州刺史,毕竟名声有碍。前番金尚受西京之命,虽然已被逐走,但难免西京还会另派他人至此。”荀彧试探着他的意思,“与其这样,倒不如咱们派人觐见朝廷,求一个正经的名分,也好堵住别人的嘴。” “这个办法好……现在就办。”说罢曹操便起身呼喊,“王必!” 王必身怀利刃就守卫在大帐口,闻听呼叫立刻应声而至:“将军有何吩咐?” 曹操故意皱了皱眉:“有一件危险的差事,恐怕你不敢干呀。” “在下有何不敢?”王必眉毛都立起来了,“只要将军吩咐,在下万死不辞。” “好!”曹操点点头,“我现在任命你为主簿。” “啊?”王必不敢相信,“小的我……” “听我说完!”曹操打断他,顿了顿道:“我要你以我主簿的身份去长安递一份表章。你的故主刘邈老大人就在西京,因为有这层关系,所以没人比你更合适干这件差事。另外我观察你许久了,你读过些书能言辞,大可不必只当此区区护卫,若是办成这件事我还会再行提拔,前途不可限量。” “谢将军提携。”王必跪倒施礼。 曹操叹了口气,又道:“这一路艰险非常,得经过别人的领地,你万万不能大意。到了西京除了上交表章,还要请刘老大人在皇帝面前多多美言。另外我有一个朋友丁冲也在长安,听说现在是个议郎,你去叫他也想想办法,尽量给我求一个兖州刺史回来。” “小的一定不负将军所托,携带策命速速归来。” 曹操绕过帅案踱至王必跟前,亲手将他搀起:“就是此事办不成也无妨,以后再找机会,只要你能平安无事就好。” 王必闻此言再次跪倒:“将军说的哪里话?小的蒙刘老大人点拨才给您当了个小小护卫,今天一句话我就成了主簿,您对小的实在是厚恩难报。王必在此发誓,若不为您求得诏命,绝不回来见您!” “有志气!”曹操捋髯而笑。 荀彧在旁边瞧了个满眼:先拿话激将,再软语温存,最终把人弄得情愿肝脑涂地,曹孟德对这帮武夫的脾气算是彻底摸透了。甭管他究竟是忠是奸,单这份用人的本事而论,不服不行啊…… 第十三章 血洗徐州,报杀父之仇 突闻噩耗 陈宫磨破了嘴皮子并晓以利害,总算是说动了边让,请他带着袁忠、桓邵来至州寺面见曹操,一方面对于以往的恩怨做个和解,另一方面也希望曹操能够任用这几个人。 陈宫深知边让、袁忠都是恃才傲物之辈,一路上千叮咛万嘱咐,可是回到州寺看到曹操,心又提到了嗓子眼——这家伙又发脾气了。 曹操今天赶上一大堆烦心事。袁术自被他击败后,舍弃豫州北部旧地,率部转移到九江。短短几个月的时间,他已经开始侵占大江以北的扬州领地,周家兄弟全军覆没仅以身退,曹操的好友扬州刺史陈温也已被他杀死。袁术任命部下吴景为丹阳太守、陈纪为九江太守,又派遣孙坚之子孙策侵略庐江郡,他的势力死灰复燃又猖獗起来。最令曹操无法容忍的是,袁术自称扬州刺史的同时,竟然还自封徐州伯,这是要和他抢肉吃啊! 南边的事情不好也就罢了,北边也出了问题。公孙瓒击败刘虞,先将其软禁,后来竟假朝廷之命将他杀死。刘虞一死,幽州尽入公孙瓒之手,河北胶着不堪的战事又发生变数。 而且就在这关键的时候,于毒趁袁绍不在,率领黑山贼十万余人偷袭魏郡,侥幸攻入邺城,把魏郡太守栗成都给杀了。在曹操计划攻占徐州的时候,袁绍捉襟见肘,仅承诺派部下朱灵率三个营相助。 这些事情本就够烦心了,他要打的徐州也有问题。下邳出了个叫阙宣的土匪,领着几千人造反,竟敢自称为天子。陶谦一仗就将其打败,可是这个阙宣却领着败军跑到兖州来了,公然在泰山、任城两郡劫掠。还没打人家,就先让人家赶走的土匪杀到自己家来了,这岂能不窝火? 即便烦心事一大摞,曹操还得装出一副礼贤下士的面孔,命令州寺所有官员到堂上会客,好好迎接来拜见自己的三个冤家。今天只有驻扎鄄县的荀彧不在,就连身染疾病的戏志才都来了。 陈宫小心翼翼把边让三人请上堂来。曹操压着火抢先施礼,三人客客气气还礼,又对着堂上诸人寒暄一番。眼瞅着边让谈笑风生、袁忠不卑不亢、桓邵目光躲闪,曹操气不打一处来,但是没办法,现在是要借这几个人树一下名声。 桓邵深知自己与曹操恩怨不小,本不愿意来。但豫州荒乱,他与袁忠不能久存,只得携带家小投奔边让乡里。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以后还想继续在兖州避难呢,可不敢再违拗曹操了。他硬着头皮到此,自一进门就战战兢兢,这会儿见曹操尽是虚礼越发不自安,主动提及往事:“曹使君,在下昔日得罪过您,还请使君多多海涵。至于误杀秦伯南之事……实在是……”他也闻知秦邵的儿子如今被曹操认作义子,这样尴尬的话不知该如何措辞。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曹操恨不得一脚把他踹出去,却只怪声怪气道:“以往的事情不要再提,只望桓先生留一点儿恩德,既杀其父,以后不要为难秦伯南的儿女也就是了。” 这话分明是羞辱,桓邵脸臊得通红,嚅嚅道:“不敢不敢。” 曹操又打量打量袁忠,想起他当初因为征辟一事羞辱自己的话,反唇道:“袁郡将当年说,在下当不了许由,只能学柳下惠。如今世事转变,先生本是要做柳下惠的,如今却只能做许由了。”昔日袁忠为沛国相,朝廷征曹操为典军校尉。他开始时隐居在家不肯受命,后来耐不住寂寞又到郡中提及此事,被袁忠大肆讥讽,说他当不成隐士,只能和光同尘。今天袁忠不能在宇宙立足,跑到兖州寄人篱下,曹操便把那句话颠倒,反过来讥讽袁忠。 袁忠可不似桓邵那般软骨头,拱手道:“才高行洁,不可以保以必尊贵;能薄操浊,不可以保以必卑贱。”到了这一步,他说话还是那么刻薄,说自己高洁也就罢了,非要说别人薄浊。就算说别人薄浊也没关系,非要浊前带个“操”字。但此语乃是《论衡》中的开篇原话,任谁也挑不出毛病来,有学问的人骂街真是厉害! 曹操领教过他这路能耐,也懒得与他争执,又看了看边让,作揖道:“在下宦竖遗丑,请先生至此,玷污了您的身份,罪过罪过。” 边让把手一推:“吾自污耳,非使君之过。”意思很明确,我自己愿意来的,你想污我还不够资格。 袁忠、边让这两块料真是又臭又硬!但是还能怎么样呢?真把他们杀了也太失身份,俗话说得好,冤家宜解不宜结,算了吧……曹操想至此叹了口气,回转落座,朗声道:“往者已矣,请三位至此,是想请你们助我曹某人共谋复兴汉室之业。如今天下汹汹豺狼割据,我曹某人不愿天子蒙尘百姓遭难,望三位摒弃前嫌,咱们齐心协力同举大事,灭天下之狼烟,迎大驾于西京……” “姐夫!”卞秉突然急匆匆跑了进来。 曹操甚为不快,当着大家的面什么姐夫舅子的,但瞧他五官不正一脸焦急,情知出了大事,忙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卞秉跪倒在地,支支吾吾道:“您……您千万可别、别着急……” “什么事我就别着急?”曹操一抬头,忽见往来送信的小童吕昭哭哭啼啼立在门外,面脸憔悴蓬头垢面。不祥之感袭来,他提着胆子问吕昭:“怎么了?我爹……出……出事了?” 吕昭哇的一声跪倒在地,边哭边以膝代步蹭到他面前:“老爷死了,二爷也死了,所有姬妾佣人都被杀了……呜呜……” 满堂之人都惊呆了,曹操老父曹嵩一家子被灭门了! 曹操只觉浑身的血顷刻间涌到了脑袋顶,一把揪住吕昭的领子:“你给我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吕昭哭着道:“老爷与二爷带着一家子离开琅琊奔泰山,路过陶谦那里,陶谦说最近阙宣带着土匪出没,路上不安全,就派部下张闿带兵护送我们……哪知张闿见财起意,快到州界的时候,突然指使兵卒哄抢财物,老爷子命家人争夺抵御,就被……就被他们……当时一片大乱,我也救不了人,就抱了安民少爷逃到泰山见应郡将,应劭带人再赶到已经晚了……全都死了……” “应仲远是怎么办事的!为什么不过界去接?”曹操跺脚大呼,“他人呢?”卞秉在后面怵生生道:“应劭派人将满门尸体成殓起来,他说有负您的重托,没有脸面在兖州待下去了,留下印绶与书信,到河北投袁绍去了。” “走得好,走得好……不走我也得杀了他!”曹操浑身上下都在颤抖,“爹爹,弟弟,我为你们报仇……我一定要为你们报仇!” 在场之人谁也不敢说话,都低着头。眼见曹操哆哆嗦嗦在堂上转了两圈,自言自语着:“虎兕处于柙,龟玉毁于椟中,是孰之过?孰之过!”言罢哗啦一脚将帅案踢翻,大吼道:“陶谦!这个卑鄙小人,我誓报此仇!” 卞秉赶忙解释:“此事非是陶谦指使,是他部下张闿所为,那厮杀完人抢完东西,已经跑去找阙宣入伙了。” “呸!”曹操怒发冲冠,甩手一巴掌,把卞秉打了一个趔趄,“什么非他指使?他用人不明害死我爹爹就没有错了吗!我看就是陶谦与阙宣合谋害死我家人的。”这可就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了,“我非要灭了陶谦的满门不可……不对,不对……我要将徐州所有的人杀光!鸡犬不留!”他跳着脚地骂,歇斯底里愈加恶毒。 “使君节哀息怒。”所有的人都跪下了。 曹操理都不理:“阿秉你去传令……典兵!现在就给我典兵,咱们把徐州给平了!把徐州人都杀光!” 众人原以为刚才是气话,却见他说干就干,当时就慌了神。可是平素知道曹操脾气的人绝不敢插嘴,只盼他过一会儿能想明白。但今天偏偏来了几个不知轻重的,边让朗声道:“使君万不可因此发兵,罪在张闿不在陶谦,更不在徐州百姓。”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弑我手足岂能不报!”曹操指着他的鼻子喝道,“他若杀了你的满门,你能不报吗?” 边让本就是堵着气来的,听他竟拿自己一家作比方,气哼哼道:“残杀无辜岂能算孝,夺人之地何颜言忠?”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信不信我宰了你!”曹操拉佩剑就要杀人,卞秉、吕昭赶忙拉住。边让豁出去了,腾地站了起来:“我姓边的不怕死!曹孟德,你就是个伪忠伪孝不仁不义的小人!你就是个宦竖遗丑!你爹就不是个好东西,老杀才贪赃枉法谄媚宦官,早就该死!带着那些不义之财招摇过市,他是自己找死!该!” “杀!杀!杀!”曹操怒不可遏,“把他推出去杀啦!” 众人一见可乱了,有的劝边让跪下,有的拉曹操。楼异带着亲兵就在门口,他们可不管那么多,闯上堂扯起边让就往外拉。 “都给我闭嘴!今天谁替他讲情我杀谁!”曹操彻底翻脸了,“这等恃才傲物又臭又硬的东西,活着就多余。”袁忠眼瞅着好朋友被人拖出去杀头,腹内肝胆俱裂,冷笑一声拱手道:“曹使君,既然我与边文礼一起来的,那我就同他一起死!省得您老人家碍眼!” “好啊!”曹操挖苦道,“别以为你是袁绍的亲戚,我就不敢杀你。袁本初跟我说过,你们那一枝上的人,都该活活饿死才对!我今天一刀宰了你,便宜你了!” 这句话可触动了袁忠的自尊。他与袁绍一枝同为袁安之后,因为看不惯袁逢、袁隗兄弟富贵骄人,甘愿受贫受苦不与他们往来。士大夫不在乎生死,却看重名节。如今死在眼前,曹操还要拿这种话来攻击,不但要他身败,还要让他名裂,他悲从中来潸然泪下。 “哭了?”曹操言语越发恶毒,“现在哭晚了!现在想当许由都不成了,你去当商容、比干吧!” 袁忠擦擦眼泪,轻蔑地瞅了他一眼,转身下堂自己领死去了。 轻蔑比咒骂更让人恼火,曹操感觉怒气都快撞破头顶了,一低头正看见桓邵,哆嗦得就像风中的树叶一般,冷笑道:“你害怕了?” 桓邵磕磕巴巴:“求、求……使君饶命。” “求我就能不死吗?”曹操一瞪眼,“他俩要是肯说一句软话,我还能饶。你呀,不够格……来人啊!把他拖出去也宰啦!” “饶命啊……我错了……开恩呐……”桓邵喊得跟杀猪一样,不停地挣扎求生,但还是被拖出去了。 在场之人无不扼腕叹息:软也不行硬也不行,一日之内竟杀了三位贤士。万潜突然上前一步,摘下冠戴往地上一放:“在下不敢再辅佐使君,望您好自为之。”说罢扬长而去,这官不当了。 曹操望着他的背影心疼死了,一位得力干将就这么失去了。但是惋惜又有何用,他抬头吼道:“谁还想走?想走的都给我走!”李封、薛兰早就盼着这一天了,连招呼都懒得打,转身就下堂而去。 少时间,三颗血淋淋的人头已经摆在堂口,曹操绕着首级踱来踱去怒气不消,总觉得这三个人的表情还在嘲笑自己、辱骂自己,他又嚷道:“好啊……我爹没了、弟弟没了、他们的妻妾家仆全没了。你们死了也休想太平……楼异!带兵把他们全家老少都给我杀了!” “这个……”楼异都觉过分了。 “你不杀,就是杀你!” “诺。”楼异无奈而去。眼瞅着毛玠、毕谌还要再谏,曹操断喝道:“我意已决,你们休要再言……阿秉!你还不去传令?速速典兵,发全部兵马,我要血洗徐州!” “且慢!”夏侯惇突然赶到,拦住卞秉道:“这兵不能发。” “什么不能发?”曹操看了他一眼。 “是非对错我可以不管,但是青州兵尚未练精……” “你少推脱,不愿去,你们就留下吧!”曹操今日连夏侯惇的面子都不给了。戏志才在一旁看得心焦,忍着咳嗽道:“使君息怒,《吕览》有云‘凡兵之用也,用于利,用于义’,您此番……” “闭嘴!吕不韦保了嬴政一家归秦,可没灭了他们一家性命。这兵我用定了!我亲自典兵!”曹操踢开人头匆匆下堂,走到门口回头对夏侯惇道:“元让,你不去也罢,但是你认那个伯父、那个兄弟的话,就把我爹与子疾的尸体拉回来埋葬吧。” 夏侯惇心口一震,虽然不是一个姓了,但曹嵩是他亲伯父、曹德也是他从弟啊!他点点头道:“我会打典好的,你非要打徐州的话……那就去吧!” 曹操闻此言算是了结一段心事,回头迈着大步,怒冲冲而去。 “哇……”戏志才一口鲜血喷在地上,“咳、咳咳……” “哎呀,志才兄!”夏侯惇、徐佗、毕谌、毛玠一帮人赶紧围上去抢救,堂内顿时乱作一团。 唯独陈宫没动,他被身前发生的一切惊呆了,恐惧与悲痛交织在一起,直愣愣看着被踢开的人头:我把朋友领来,却使他们的性命断送在此……曹孟德还要血洗徐州,还要杀更多人……我错翻眼皮保了一头饿狼……早晚有一天这头狼也要把我咬死…… 这时候,跪在一旁的程立道出一句更加扎耳朵的话:“杀就杀呗,干大事哪儿有不杀人的。这等不识抬举之辈,死不足惜!” “是啊是啊,骄纵的豪强死了活该。”酷吏薛悌附和道,“现在缺粮缺饷,分他们财产倒也不错,富裕的还能救济百姓呢。” 陈宫悲悯的目光已经变成怨恨:狼!全都是狼……绝不能叫这窝狼在兖州再待下去…… 第十三章 血洗徐州,报杀父之仇 后院起火 徐州牧陶谦,字恭祖,扬州丹阳人士。他早年以军功起家,在讨伐西凉叛军的时候,任张温的参军。黄巾乱起,他调任徐州刺史。董卓进京后各家牧守都在积极备战,但陶谦料定此举不会成功,派属下赵昱入朝觐见,被董卓加封为安东将军、徐州牧。但徐州是黄巾之乱的重灾区,另外还有豪强臧霸率领兵马割据,所以陶谦实力较弱。群雄征战之时,他没有对外用兵的打算,只迫于公孙瓒的淫威,对袁绍搞了一次包围,还被曹操击退了。 此后他紧守自保,哪知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下邳又闹出个土匪阙宣,他领兵将其打到泰山郡。正逢曹操的父亲曹嵩路过,陶谦见老人家带着金银财宝招摇过市,出于好心派人保护。但万没料到手下张闿谋财害命,还投靠阙宣了。陶谦情知不好,立刻出兵剿灭阙宣,并及时致书曹操,言辞谦卑至极,但还是无法阻挡曹操大军的进程。 初平四年(公元193年)秋,曹操侵犯徐州,他被一种复仇和夺地交织的心情激励着,已经达到疯狂不能自制的程度。 他一路上势如破竹,半年间时间里,连克徐州十余县,攻破州治彭城,所过之地尽皆屠杀。尤其是取虑、睢宁、夏丘等地遭到重创,所杀无辜百姓达数十万口,尸骨堆积如山,连泗水都被堵塞了,一时间所行之处鸡犬无余、无复行迹,那些因三辅之乱逃到徐州的流民也被曹操杀了。陶谦吓得不敢出战,一逃再逃,最后龟缩到东海郯县。曹操则率领兵马横冲直撞,恣意在徐州境内掠夺屠杀。一份份的捷报传回兖州,但引发的不是庆贺,而是兖州士人的一阵阵不安。 就在曹操兵至东海的捷报传来的那一晚,三骑快马趁着朦胧夜色奔进了陈留城…… 张邈对于陈宫、李封、薛兰的到来并不感到意外,但心中还是惴惴不安,请他们进入自己书房,挥退所有亲兵和家人。 在幽暗的灯光下,陈宫的脸显得格外扭曲:“张郡将,您可听闻曹操在徐州的所作所为?”张邈微微点头,却道:“使君得胜了。” 陈宫见他讳而不谈屠杀的事情,冷笑道:“我记得您也是咱兖州本地人吧。” 张邈没说话。 “曹孟德进驻兖州以来提拔私党、垄断军权,私自任命夏侯惇为东郡太守,这些事您不会不清楚吧?”陈宫见他没反应,又继续道,“一日之间他就杀了边让、袁忠、桓邵三位贤士,而且族灭其家,那边文礼可也是咱们兖州人士啊……” 李封接过话茬:“不错!他就是想打击兖州的世族豪强,掠夺兵马、粮草,这样下去咱们本土的士人都要受到损失,甚至要被他杀光。”他耿耿于怀的其实是曹操分化他们李家的势力。巨野李氏原先自成一派割据县城,现在李乾、李进都愿意跟着曹操干,而他李封却始终不能安心,总觉得曹操是在利用自己家人,有朝一日定会反目成仇,所以他也坚决反对曹操。 “岂止是李兄这样的人家,还有百姓哩!”薛兰也不示弱,“徐州这一战,他屠杀了多少百姓,泗水为之不流啊!今天他能祸害徐州,明天就能回来祸害兖州,为了天下苍生,您就不想做点儿什么吗?”莫看薛兰满口仁义,其实也有私心。他虽是河东薛氏,但因为父亲薛衍生前是东海相,一家子在东海有份产业。如今曹操已经打到东海了,他儿子薛永还在陶谦那里呢,再不想办法让曹操撤兵,万一打破郯城,那家人的性命就完了。 张邈深知这几个人的底细,也明了他们皆有私心,但是曹操的所作所为就摆在眼前,不面对也不行。他深深叹了口气:“我知道你们的来意,但是……” “现在容不得您再想什么了!不为了别人您也需为了自己。”陈宫提高了嗓门,“今雄杰并起,天下分崩,君以千里之众,当四战之地,抚剑顾盻,亦足以为人豪,而反制于人,不以鄙乎?” 张邈赶紧抬手示意他小点儿声音,匆忙搪塞道:“在下非是治军之才,干不了这样的大事,你们另寻他人吧,拜托拜托。” 陈宫有备而来,冷笑道:“张郡将,您这不是自欺欺人吗?您的脑袋现在不过是寄存在脖子上,说不定哪一天,曹操就会将它摘走。袁绍叫曹操杀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张邈激灵打了个寒战,不由自主摸了摸脖子:“你怎么知道?” “袁绍派人来的时候,我就在曹操身边。” “可是曹操回绝了,他不会杀我的。”张邈虽然这么说,但是眼里还是流露出恐惧。陈宫突然哈哈大笑,笑得张邈寒毛都立起来了,“你……你笑什么?” “我笑您不明就里,曹操回复袁绍使者的话我一字不落都记着。这样吧,不妨学给您听听。”陈宫清了清喉咙,模仿着曹操的傲慢口气,“孟卓,亲友也,是非当容之。今天下未定,不宜自相危也。” 张邈点点头:“孟德这不是坚决保护我吗?” “坚决?”陈宫又笑了,“我记得张郡将也是东平望族诗书之后,怎么这几句话都听不出含义呢?曹操说‘是非当容之’,那是暂时不管您的对错。他说‘今天下未定,不宜自相危’,可要是天下已定又当如何呢?” 张邈默默低下了头:“我不信,曹操对我很好,他前番出征时还以妻子相托呢。” “您可真是善人。”李封连连摇头,“他还想利用您呢,他在兖州立足未稳,还要让您替他安定此间士人。” 薛兰见缝插针:“可要是他拿下徐州有了新的地盘就不一样了,千万不能让他打破郯城。”他琢磨的还是自己家那点儿事。 “我不听!我不听!”张邈不住摇头,“你们皆有私心……” “普天之下谁没有私心?”陈宫打断他的话,“孟卓兄,乱世之人以利相结,利尽而人散。君不见韩馥之事乎?他是怎么死的,您最清楚不过了吧?”张邈闻此言不禁打了个寒战! 原冀州牧韩馥将地盘让出后,袁绍表面上给予厚待,暗地里却处处挤对。韩馥深感不安,最后孤身一人逃离河北,来至陈留投奔张邈。 哪知韩馥前脚刚到,袁绍就派来使者,要求斩草除根。那时张邈与袁绍尚未闹翻,又不好担害贤之名,便与那使者虚与委蛇。可是韩馥深感不安,就趁张邈接见使者这会儿工夫上吊自杀了。 陈宫早在张邈眼中看到了恐惧,又冷笑道:“昔日您无心杀韩馥,而韩馥还是因为君而死。现在轮到您处在这个位置上了……我可得给您提个醒,袁绍逼死韩馥、曹操杀过王匡,他二人乃是一丘之貉。” 张邈脑袋都大了,连连摆手道:“我不相信你们!你们都是好乱之徒,离间我与孟德的关系。孟德是不会杀我的,这些年来,我们相处如兄弟。” 突然一个声音自门外嚷道:“你当他兄弟,他未必当你是兄弟!” 屋里的人吓坏了,各拉佩剑。哪知开门一看,借着微弱的灯光,黑黢黢的夜幕中现出一张微笑的脸——张超进来了。 “兄长,只有我才是你的亲兄弟!”他掩上门,“刚才的话我已经听到了,这件事咱们办了!” “好!张广陵果然义士,做事爽快。”陈宫三人赶忙夸他。 “孟高你不要胡闹了,”张邈瞪了弟弟一眼,“咱们缺兵少将岂能自寻死路?” 张超拍拍哥哥的肩膀道:“兄长沾事则迷,袁绍为什么想杀你?解铃还须系铃人啊!” 张超把事情的原委讲述给大家。原来西京二度沦陷,吕布带领并州部的残兵败将,携带董卓人头,往南阳投靠袁术。他以为自己为袁家报了仇,袁术必定要收留。哪知袁术恨他反复无常不肯收留,他一气之下又投靠了袁术的冤家哥哥袁绍。 袁绍倒是很优待他,带着他一同去打黑山军。吕布骁勇异常,几场仗大获全胜漂漂亮亮。但是随着胜仗多了,他也骄纵起来,没完没了找袁绍要粮要饷,还要扩充军队。他的并州军跟着董卓作恶惯了,在冀州也掠夺百姓草菅人命,袁绍便逐渐厌恶他了。 吕布见不受重用便要求离开,袁绍觉得这人以后必定是个祸害,暗中派人刺杀。吕布侥幸得脱,赶忙离开河北,奔河内郡投奔老乡张杨。从冀州到河南路过陈留,张邈名在党人八顾之列,最爱结交朋友,听闻吕布手刃了董卓,便将他款待了一番,临走还亲自相送。这可遭了袁绍的忌讳,所以传命曹操杀张邈。 一番经过讲述,张邈也明白了兄弟的意思:“你是让我引吕布入兖州?” “没错,”张超愤愤然,“曹操算个什么东西,抱着袁绍的粗腿能跋扈几天?吕布之勇远胜曹操,只要他来就好办了。” “这个办法好。”陈宫拱手道,“今州军东征,其处空虚,吕布壮士,善战无前,若权迎之,共牧兖州,观天下形势,俟时事之变通,此亦纵横一时也!” “这行吗?”张邈还是犹豫不决。 “哥哥,你就不能自己干一次吗?咱们兄弟也当有出头之日。”张超攥住他的手鼓气。 “张郡将放心吧,许汜、王楷早就对曹操不满,现在已经去联络毛晖、徐翕、吴资了,现在是整个兖州跟曹操敌对,他死定了。”陈宫冷笑道。 李封信誓旦旦:“这是为了兖州的士人而反抗。” “也是为了救民出水火!”薛兰补充道。张邈颤抖许久,擦去额头的冷汗,哆哆嗦嗦道:“好吧……我干……我干……” 第十四章 部下兵变,差点流落街头 刘备来袭 因为陶谦紧守城池不肯出战,曹操的军队纵然气焰嚣张,但始终也不能突破东海国的城池,更无法打到郯城。随着时间的消磨,士气也渐渐低落下来。 为了打破这个局面,曹操宣布撤军,以缓慢的速度退回兖州,实际上却在暗中观察敌人的动向。 果不其然,曹操一撤离东海国界,陶谦就放松了戒备,百姓也纷纷出城归田。曹操趁此机会立刻回军,二次突袭东海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连夺五城,兵锋直指陶谦的大本营郯城。无奈之下,陶谦只得就近向公孙瓒所封的青州刺史田楷求救。田楷倒是带兵来了,可慑于曹军的威力连东海国境都不敢进,远远扎下营寨遥做声势,根本起不到援救的作用。这种情势下郯城危若累卵,整个徐州的存亡已命悬一线。 但曹操做梦都想不到,就在自己都可以遥遥望见郯城的时候,陶谦那边竟又突然冒出支援军,仅凭不足一万人的杂兵,就胆敢公然在大路上扎营,毫无怯意地阻挡他东进,这样的行为无异于自寻死路。 而带兵之人更是个毫无印象的小人物——平原相刘备。 “大言不惭!这是打仗,不是武士决斗!”曹操一把将刘备送来的战书扯碎,“哪来的这个刘备,竟然狂妄至此。凭这么一个小人物也敢堂而皇之给我下战书,真不知道自己的斤两!” 他气哼哼环顾营中诸将,“平原相……哪来的这么一个平原相,你们谁知道这个刘备的底细?” 帐中诸将面面相觑,全都摇头,最后还是居于西席首位的朱灵说了话:“起禀将军,末将略知一二。” 朱灵之所以坐于西边首位,并不是他的地位高兵马多,而是因为他并非曹营中人。曹操攻占徐州,袁绍派朱灵与另外两个部将率领三个营来协助,其实也有分一杯羹之意。 这半年来,曹操冷眼观望,朱灵虽然只有千余人马,但其治军之才不逊曹仁、于禁,作战勇猛也不亚于乐进、夏侯渊,称得起一员良将。但他毕竟是袁绍的人,说好听的是友军,说不好听的是袁绍放在他身边的一双眼睛,曹操不可能对他十分信任,因此说话也客气得多:“文博知道这个刘备,那有劳你说与大家听听。” 朱灵的嘴生得有些地包天,加之大眼睛总是瞪着,所以不论他说什么看上去都显得很傲慢:“这个刘备刘玄德乃涿州人士,是公孙瓒封的平原相,归青州的伪刺史田楷统领,我在河北同他较量过。” 青州的局势是北方诸州中最乱的,袁绍任命臧旻为暂代青州刺史,公孙瓒也任命部下田楷为刺史,两家其实都各自占据了一部分。除了他们之外,青州北海郡在太守孔融的带领下遥遵西京朝廷,青州黄巾依然还掌握一些县城,而徐州土豪臧霸也侵占了沿海的几个县,几路人马互相牵制,都打成一锅粥了。 “他娘的,我当是个什么鸟人,原来是伪职。”乐进扯着嗓子嚷道,“田楷这个胆小鬼自己不敢来,竟打发一个部下来送死。刘备还真就敢来,不知死活的东西!” “文谦此言差矣。”朱灵笑了,“我观这个刘玄德不但比田楷强,而且其心计才能还要高过他的主子公孙瓒呢!” “你还挺拿他当回事,此言是不是有点儿过了呀?”乐进笑呵呵道,“老弟莫非在他手下吃过败仗?”曹营诸将对朱灵总是抱有敌意,所以乐进的话里带着几分挖苦。 “刘玄德乃常败将军,我岂会输给他?”朱灵指了指自己脑袋,“我不是说此人打仗多厉害,而是说他脑子好使。” “哦?”曹操倒有了几分兴趣,“何以见得呢?” “据说这个刘玄德原是个织席贩履的小儿,后来离开家乡与公孙瓒一起追随卢植习学《尚书》……” 乐进揣着手插嘴道:“一个卖草鞋的,念的什么上书下书?” 朱灵摇摇头:“文谦兄不读书不知读书之用,更何况刘备根本就不是真想学什么《尚书》,他只不过是想沾沾卢植的光。有了这一段经历,他回到乡里名声大噪,在黄巾之乱时通过中山大商张世平、苏双资助,他拉起一支队伍,协助官军跟贼人干了几仗,后来被朝廷任命为中山郡安喜县尉。” “安喜县尉?”曹操眼睛一亮,“昔日我为济南相,先帝受十常侍蛊惑沙汰军功之人,听闻那时有个安喜县尉不服朝廷之令,将督邮绑缚在树上,打了一百多鞭子,然后逃官而去……” 朱灵一拍大腿:“没错,那就是刘备。” “哈哈哈……”曹操转怒为喜,“看来刘玄德胆大妄为不是一天两天了,这倒是合我的胃口。” 朱灵接着道:“那刘备逃官后四处游荡,无意中巧遇了何进派去丹阳募兵的都尉毌丘毅。”当初何进为了恐吓宦官发各地兵马进京,毌丘毅也是一路,“刘备觉得毌丘毅奇货可居,就没完没了地粘着他,结果他们北上途中在下邳遭遇黄巾余寇,就打了一仗。这一仗虽然打赢了,但也耽误了时日,董卓早已经进京了。毌丘毅感激刘备相助就表奏他为官,担任了下密县丞,进而又到高唐县尉。” 乐进又插嘴道:“县尉县丞现在算得了什么官?我一招手就有千把人的队伍,不比他厉害?” 朱灵瞥了他一眼,笑道:“文谦兄又不懂了,官与匪不过一字之差,但却是天壤之别。你拉一支队伍无名无分就是土匪,朝廷可以剿你;可人家别管多小的官,拉一支队伍那就叫乡勇,只要不造反谁也管不着。这当官的好处还小吗?” “不错,要是我换作他那种处境,也要那么干。”曹操捋髯点头。 “后来天下大乱,他靠着当年的老关系投靠到公孙瓒帐下,为别部司马……” 乐进又打断了朱灵的话:“这个人到处逢迎无耻得很。” 曹操瞧出毛病来了,乐进这是故意给朱灵捣乱,人家每说两句他就打断一次。再看夏侯渊、曹洪都冲他挤眉弄眼,原来这帮人使坏,挑唆乐进这个没心眼的出来闹,他们联合起来跟朱灵作对。 曹操隐约感到一阵恐惧,只怕日后自己营中难免会有派系之争,赶紧呵斥道:“都给我闭上嘴,好好听人家讲!” 朱灵继续说:“刘备替公孙瓒打了几仗,实在是败多胜少。后来他们在黄河边大破黄巾贼,打过黄河到了青州,刘备就归到田楷帐下听用。田楷任为伪青州刺史,他就当了伪平原令,后来又升为平原相。” 朱灵说到这儿特意看了看乐进,没人插嘴捣乱他都有些不习惯了,“其实这是公孙瓒往脸上贴金,他们不过占了平原国的几个县,就胆敢称平原相。” “公孙瓒蠢材,为了区区名号封了太多名不副实的官,这么干能不招人怨恨吗?”曹操冷笑道,“刘玄德之流庸庸碌碌见识不广,栖身公孙之下岂能有所作为?”有些话曹操当着手下人不能说得太清楚了。刘备这个人借求学而立名声,借名声而谋起兵,借起兵而得功名,借功名而攀附他人,又靠着攀附他人而混到平原相。一个小小卖草鞋的,打仗又稀松平常,能爬到今天这一步已经很不容易了。遍观自己营中诸将,哪个不比他出身高?可又有哪个比他混的官大?这些话曹操自己心里明白就行了,可不能说出来叫手下这帮武夫听了长心眼。 乐进还是急性子,即便不准多嘴,他还是忍不住骂道:“将军说得对!刘备算个什么东西,有本事就在战场上较量较量,打不过老子,写什么战书都是扯淡!” 见这个矮子上蹿下跳,曹操不禁感到好笑,并不理他,低头把刚刚扯断的竹简又拼了起来:“不过……刘备既然敢拿一万杂兵挡路,我就赏他一个面子,规规矩矩给他回封书信。他带一万军,我也用一万军,这也不算我欺负他。明天对阵,你们谁敢去擒刘备?” “我去!”乐进与夏侯渊同时站了起来,生恐叫朱灵抢了。 “好。你二人同去,谁能生擒刘备,我重重有赏。”曹操提笔回书,边写边道,“我倒很想见见这个人。” 朱灵微微一笑,心道:“擒刘备?想都不要想。只要一打仗,这个刘玄德跑得比兔子还快呢!” 第二天清晨,敌我两军对圆,曹操只派夏侯渊、乐进领一万精兵出战,自己带着大队青州兵屯在不远处一座小山上观看战局。放眼一瞧对面的阵势,曹营诸将顿时就泄气了。这一万人可惨到家了,有陶谦拨来的丹阳兵,有公孙瓒处来的幽州骑兵,有的一看就是乌丸杂胡,更多的则是连长矛都举不稳的饥饿百姓。 这样的杂牌军别说冲锋打仗,能令行禁止就不错了。凭乌合之众抵挡横行无忌的曹军,这简直是拿性命开玩笑! 乐进是越见怂人越压不住火,连招呼都没打一声,带着他的五千兵马就杀了过去;夏侯渊怕他争功,忙催动兵马抢着往前冲。敌人见状也赶忙冲锋,可两军刚一交锋,刘备的阵势便乱了。丹阳兵是扬州人,完全是陶谦凭借家乡的老关系招募来的,根本没心思为徐州存亡舍生忘死,往后退的倒比往前冲的多。那些幽州铁骑和乌丸倒是骁勇善战,无奈人数太少。至于当地百姓凑出来的队伍,勇气可嘉战力不足,又缺乏操练全无章法,一个个冲上来就是送死。 没一会儿工夫,丹阳兵就差不多尽数脱离战场,剩下人则继续与曹军奋战,但寡众悬殊强弱分明,他们已经是勉强招架了。乐进打仗从来都是一马当先,掌中画戟舞得跟风车一般,扫出去就倒下一大片,带着亲兵朝向中军大旗就杀,意图生擒刘备;夏侯渊也不示弱,督着大队军兵与敌人短兵相接,沙场上喊杀阵阵倒也热闹。 但曹操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那些瘦骨嶙峋的徐州百姓虽是螳臂当车,却宁可丧命战场也不后退,一个个勉强挺枪而上,至死高呼保卫徐州的口号——看来屠城把徐州百姓都杀怕了,也杀怒了,他们真是要跟曹某人玩命了。 曹操的心情变得矛盾起来:为了报仇真的需要杀这么多的人吗?就算把整个徐州扫平,父亲与弟弟也不能复活了。如果有人为了找我报仇而屠杀兖州百姓,那我会怎么办呢……杀人固然可以立威,可也把我的仁义之名杀没了……可阙宣、张闿都被陶谦铲除了,这仇我只有找陶谦报!事已至此就要继续杀下去,只要攻破郯城宰了陶谦一家我就罢手……陶谦不杀徐州不平我永远有后顾之忧……杀吧……继续杀吧……不毁灭也不会有新生…… 就在这个时候,山后一阵混乱,有十几个幽州骑兵悄悄绕到后面,妄图冲上土山刺杀曹操。可是曹军兵层层甲层层,凭他们这点儿人,再勇猛善战也只是以卵击石。今日的战斗虽毫无凶险,却是曹操生平从未经历过的奇事,他平过黄巾、讨过董卓、战过袁术、屠过徐州,但还没跟这种自讨苦吃的军队交过战,他觉得有些可笑,从杌凳上站了起来,回头张望那一小队“奇兵”。 只见这十几个人尽皆奋勇,面对大军毫无惧意,催动战马就往里闯,所至之处尽皆披靡。这队人为首的似乎还是个部曲长官,相貌格外扎眼。此人身高足有九尺,顶盔贯甲,外罩鹦哥绿的战袍,腰系鹦哥绿的战裙,下有护腿甲,足蹬虎头战靴,胯下一匹雪白的战马。面上观看,此人生着一张赤红的宽额大脸,丹凤眼,卧蚕眉,唇若涂脂,不似河北之人,倒像是关西大汉。莫看他二十出头年岁不高,却留着一尺多长的五绺长髯,一动一静潇洒飘逸,好似天上的力士下凡。他手中擎着一口大刀,长有丈许,刀头形如偃月,刀尖闪着冷森森的寒光。此人大显神威,一刀一刀舞起来,血光此起彼伏,天灵盖斩得满天飞,折胳膊断腿的兵丁扯着脖子惨叫。 而此人所带的十几个勇士,个个舍生忘死有进无退,杀人如刈麦一般往上闯,转眼间他们未伤一人竟冲到了半山腰! 曹操从未见过这样的勇将,眼睛都看直了,似乎忘了他杀的是自己人。其实曹操要是坐着也不会有危险,可是他自杌凳上站起来,身边立着大纛旗,加之头戴的红缨兜鍪格外醒目,这可就为自己招祸了。 “过来啦!将军快躲避呀!”楼异这一嗓子几乎是从后脑勺喊出来的,抢步横刀把呆立的曹操护到了身后。 就十几个人竟然杀了上来,山头之上的兵将可全慌神了。抽刀的抽刀,拔剑的拔剑,挺枪的挺枪,曹洪、于禁、朱灵等几个将领都来不及上马,就把刀枪举了起来,急匆匆拦在曹操身前。 一阵尖利的马嘶声响彻云霄,那红脸大汉丹凤眼都瞪圆了,擎着刀出现在曹操面前。眼瞅着他凶神恶煞一刀斩过来,所有的将领亲兵都疯了,什么刀枪剑戟一拥而上——锵啷啷!好几样兵刃砸在一处直冒火星子,那声音响得振聋发聩,好在这一刀总算被大伙抵挡住了。 “放箭!放箭!快他娘的放箭啊!”曹洪虚晃着刀赶紧传令。 为了保护主帅,这会儿也顾不得敌我的兵卒将领了,虎豹卫士一同搭弓放箭。曹操只闻头顶上嗖嗖直响,飞蝗般的箭枝便射了过去。眨眼间就有四个突上来的敌人中箭落马,挡在最前面的几个亲兵也被射倒,连曹洪背后都中了两箭。 那大汉掌中光闪闪的大刀耍得满月一般,颗颗箭枝拨打在外,却连油皮都没伤着。亲兵将领全把命豁出去了,举起兵器往前拥,真是仅靠一道人墙保着曹操。头上的嗖嗖声响个不停,曹操都傻了。 三射两射,敌人就伤得差不多了,那大汉也顶不住了,把大刀横扫出去,将涌过来的兵丁打了个趔趄,驳马就往山下逃。亲兵卫士顾不得追,赶紧围上来抚慰曹操。虎豹卫士继续放箭,那大汉将刀舞得风不透雨不漏,前砍拦路之兵,后拨飞来之箭,一眨眼的工夫又撞下山去突出重围,带着剩下的三骑纵马而去。 “他娘的!”曹洪气哼哼拔下钉在铠甲上的箭,破口大骂,“你们他娘的都是死人吗?就这样让他逃了!” 曹操见那人已逃远了,顾不上追究过失,憋着的一口气总算缓了上来,瘫坐杌凳之上擦了一把冷汗:“险丧吾命啊……” 身边众将面上尽皆无光,这么多兵将却叫十几个人杀到眼前,脸往哪儿放啊?于禁缓了缓心神,转身看了看战场,不禁诧异道:“大家快看呀!” 原来刘备兵马死走逃亡,几乎没人了。却有一小队幽州骑兵兀自抵抗,隐隐约约见一个黑袍小将拿着件兵器乱比划,又是砍又是刺又是扫又是砸,全无章法路数,看得人眼花缭乱,半天都瞧不出他使的是什么玩意!而恰恰就是他带着这几十人奋战,自己这边的兵多之百倍就硬是拿不下,眼瞅着他们且战且退最后作鸟兽散去,就是一个都抓不着。那个黑袍小将脱离阵地,停下兵刃,这才看出是一杆长矛。他快马急催绕过郯城,一会儿工夫就逃得无影无踪。 “那穿黑袍的就是刘玄德吗?”曹操急渴渴问朱灵。 朱灵摇摇头,意味深长地说:“绝对不是……我恐那刘备早就混在丹阳兵里逃得没影了。” 曹操心头大撼:那红脸大汉,还有这黑袍小将真万人敌也!以乐文谦、夏侯妙才之骁勇比之逊色三分,我怎么就没得到一员这样的部下呢?这样的奇人竟然会在织席贩履的刘备帐下,真真可恨可恼可惜可羡……若是他们兵马练熟再做抵御,岂非劲敌?想至此他赶紧起身传令:“马上出兵端掉刘备的营寨,绝不能叫他们再集结起来!” 军令迅速传下,连战场上的兵带山头观望的人马都黑压压向东挺进,曹军势不可当直摧刘备大营。 可是根本不用打了,刘备早带着人逃得无影无踪,残兵败将一个都没回来,粮草辎重全都扔下不管了,完全等着曹军接收。曹操又好气又好笑,还从来没打过这样的糊涂仗呢!其实也不错,有了刘备的这座大营,却省了曹操立寨运粮等不少事。此刻已经杀到郯县城边了,除了一道厚厚的城墙,陶谦再没有其他的屏障了。 曹操抬头仰望着前方不远处的郯城,两丈高的城墙,上面密密麻麻都是军兵和百姓,弓箭密排、滚木堆积,他们已经做好誓死护城的准备了。杀父之仇、弑弟之恨,还有西进河南的后顾之忧,到了这一刻就要彻底解决了。这座大城必定难攻,就是再搭上一段时日也要拿下它,要将陶谦这一派势力彻底铲除。 他方要下令围城,就闻身后一阵欢声笑语——卞秉从兖州来了,正与乐进等将说说笑笑走过来。曹操有点意外:“你来这儿做什么?” 卞秉笑呵呵道:“荀先生派我来慰劳慰劳。” “有什么好慰劳的?”曹操又转过头去望着城墙,“这一仗恐怕不好打呀,可能会有很大死伤。” 卞秉笑着嚷道:“大家都各归各处忙自己的吧,我有几句私话跟我姐夫说。” 大家听他这么说便不再纠缠玩笑,各自去了。卞秉凑在曹操耳边低声道:“我怕军心溃散不能当众说,这仗不能打了。” “怎么了?”曹操一愣。 “兖州造反了,我带兵送信差点被叛军截杀。” 曹操叹了口气:“唉……半载征战前功尽弃,杀父之仇不能得报……究竟是哪个郡反了?” 卞秉抠了抠鼻子,兀自镇定道:“张邈、陈宫带头作乱,引吕布前来,现在整个兖州全反了……咱们就剩三个县城了。” 曹操感到胸口似乎被大锤猛击了一下,五脏六腑全碎了,但是硬挺着转过身:“楼异!” “诺。”楼异走到近前抱拳施礼。 “郯县城高墙坚,敌人死守难攻,传令收兵回师——吩咐大家要唱着凯歌高高兴兴地走!”曹操说完这句话,感觉沉痛的心情反倒轻松了,徐州没有占领,兖州也突然没有了。 一切又要从头开始了…… 第十四章 部下兵变,差点流落街头 濮阳之战 曹操心里似油煎火烧一般,但撤军的步伐却绝对不能仓促。一旦让军兵知道他们几无家可归,就有哗变的危险。有一个人带头跑,就会有一千个人跟着学,尤其是那些青州兵,本就在兖州没什么根基,军心浮动立时间一哄而散,说不定还会有人想取下他曹某人的脑袋找吕布、陈宫投诚呢! 一路上曹操召集了好几次会议,慢慢将兖州的局势渗透给众将。当然,他故意把形势比实际情况说得乐观了一些,而那些将领告诉部曲队长的时候就说得更乐观一点,一级一级地转述,传达到军兵那里时,他们所知道的是兖州有一股土匪闹了点儿小乱子。大家唱着凯歌耀武扬威,带着从徐州劫掠的辎重,甚至还在半路上轻而易举击地破了追击堵截的徐州部将曹豹。 别人可以蒙在鼓里,但是心腹兄弟们却不能隐瞒,曹家哥们全都面如死灰,毕竟要面对的是整整一个州的叛乱啊。曹操的心中除了焦急,还有悲伤,还有恐惧。悲伤的是,挑头叛乱的竟然是自己多年交心的好朋友张邈,还有帮自己入主兖州的亲信部下陈宫,真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恐惧的是,他们竟然搬来自己最忌惮的人——吕布! 每当曹操回忆起屈居洛阳的那段日子,吕布杀气腾腾向他敬酒的情形就会印入脑海。那双蓝隐隐的眼睛、那杆阴森森的方天画戟,都五次三番在噩梦里纠缠他,每次他都会惊出一身冷汗。曹操实在不敢多想了,看看士气高昂的得胜之师列队而行,心情平复了一些:“阿秉,除了张邈、陈宫,造反的还有谁?” 卞秉骑着马紧紧贴在他身边,小声道:“张邈、徐翕、毛晖、吴资举郡皆叛,陈宫偷袭东郡,夏侯元让几不得生,仅以孤军突出,半路上又叫诈降的兵卒劫持,多亏部下枣祗相助才得脱险,现在已经保着您的家眷到了鄄城。许汜、王楷率部叛迎吕布,李封、薛兰当了人家的治中和别驾。” “程立、毛玠如何?”曹操又问。 “程立急中生智,与薛悌联手,帮您保住了东阿县,还游说范县的县令靳允。毛玠带着张京、刘延那帮人都已经到了鄄城固守,徐佗也逃出来了。那个袁绍封的豫州刺史郭贡差点趁火打劫,多亏荀文若单骑前去游说才躲过一难,但是戏先生……” “他怎么了?”曹操格外紧张。 “戏志才被张超带人掳走了,不过他身染沉疴没被杀害。” “我一定要把志才兄救出来……”曹操说到这儿似乎意识到此刻的无奈,“若不是当初派荀彧到鄄城,这次真是无家可归了。不过事到临头辨忠奸,我还得了不少人心……魏种如何?他可是我举的孝廉,他绝不可能弃我而叛吧。” “将军,魏种也跟着陈宫他们……”卞秉不好意思往下说了。 “好啊!真好!又一个忘恩负义的小人。”曹操脸一红,不禁恼羞成怒,“大胆魏种!除非你南逃山越、北投胡虏,我绝对不会放过你!”他这一嗓子喊得声音可大了,四周的军兵都吓坏了,看着主帅怒不可遏的样子,都感到莫名其妙。 曹操怕人察觉,赶紧压下火气,又低声问卞秉:“吕布的兵马今在何处?” “攻打鄄城不下,现已经屯驻濮阳。” “泰山一路可有兵马阻挡守卫?” “根本没有。吕布的兵力有限,张邈也不是很配合他,大部分郡县还在据城观望,我看只要拿掉吕布,剩下的事也不难办。” 曹操点头笑道:“吕布一旦得兖州,不能据守东平,断亢父、泰山之道乘险要我,而乃屯驻濮阳,吾知其无能为也!”说罢又干笑了几声。他嘴上这样讲,心里却很清楚,吕布这一招诱敌深入甚是狠辣,这是想要以逸待劳把他整个吞掉啊!可是现在除了自己给自己解心宽,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幸好自徐州抄掠了大量粮草,曹操大军浩浩荡荡远道归来,没受到任何阻挡,也未强攻一城一县,兵锋直至濮阳。吕布早就磨刀霍霍等着他了,并在城西四十里扎下营寨。曹操希图一战收复兖州,赶忙调整兵马,就在濮阳以西与之对阵。 吕布的兵马不多,只一半是并州人,一半是陈宫、许汜、王楷归附的兖州叛军,另外在他依附张杨的时候还得到了一些河内兵。虽然总兵力远不及曹操,但并州骑兵是天下闻名劲旅,其中更有些匈奴、屠格,其势力绝不容小觑。他们列出的阵型是并州兵、河内兵在前,兖州部在后,整个阵势前窄后宽,就像一把尖刀。 曹操深知此乃强敌,只有以多欺少,说句不好听的除了拿人垫没有别的法子取胜。他利用人数优势在旷野上将大军分作四队,自己统领长年跟随的嫡系部队、曹纯的虎豹骑以及朱灵等河北三营居中列队;左翼派遣曹仁、于禁、李乾率领兖州军列队;右翼则是曹洪、卞秉、丁斐率领的青州军;而在最前面,是乐进、夏侯渊两员悍将挑选的骑兵前锋,在曹操看来这队骑兵虽不能与并州骑媲美,但也足以抵御敌锋。只要前队将敌人抵御住,左右两翼包抄,后面中军跟进,一下子就能将敌军包围,一口气吃掉。 两阵对峙之际,乐进、夏侯渊首开战端,带领骑兵冲锋向前。曹操见状立刻下令三军齐进,黑压压的大军逼向敌军。吕布军虽只有一个阵营,但毫不示弱,不避不闪迎面袭来。 可就在两军就要相遇之际。吕布军突然改变了阵型,最前面的并州骑猛然拨马向北突向右翼的青州军。而他们一闪,后面的兖州叛军就赫然暴露出来,最前面几排敌人个个强弓硬弩在手。曹操一见当时冷汗就下来了——败了! 就在那一刹那,曹操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失误了。若是单单吕布并不可怕,但现在他那边有个知己知彼的陈宫,自己在陈宫面前几无秘密可言,青州兵的弱点他了如指掌。吕布这次变阵对自己而言是致命的,因为青州兵都是黄巾降众,军心不稳缺乏训练,靠他们对抗并州骑兵必败无疑。而自己费尽心机组织的骑兵队伍,等待他们的则是万箭攒身。前、右两军一乱,牵挂中军、左军,一下子就是要践踏而乱。 没办法了,事情发生得太仓促,曹操刻不容缓高举令旗:“传令!全军都给我向南移!” “向南移……向南移……向南移……”仓促变阵非是易事,无论是不是传令官,此刻都跟着喊了起来。 但是要让四队人马在一瞬间服从将令实在太难,敌人已经突到眼前了。并州骑兵虎扑羊群般揳入青州军,果不其然,那些农夫面对铁骑一触即溃,丢盔弃甲四散奔逃,哭爹喊娘乱成一锅粥。曹操不知道,冲在最前面的并州骑兵乃是高顺率领的锐中之锐,号为“陷阵营”,个个都是以一当百的骑士。那些骑兵掌中长枪连耸,像扎蛤蟆一样将混乱的溃军刺死,而且生生从右翼阵中贯穿而过,掉过马头转回再突,往来刺杀如入无人之境,青州军立时被杀得昏天黑地失去控制了。 在此同时,曹军的前锋也出了问题,陈宫早已下令万箭齐发。霎时间箭枝遮天蔽日密如落雨,前锋骑兵冲锋之际根本勒不住马,不少战士连人带马被活活射成刺猬。前排的栽倒,后面战马即刻绊倒,只要一坠地马上又被万箭攒身,由于冲力太大,接连损了好几排,死尸堆得像堵墙一样。乐进、夏侯渊尽皆中箭,带领残兵在死人墙的掩护下赶紧回转,总算是保住了一半人。 幸在曹操传令南移,大军有所行动,若不然自相践踏就有全军覆没的危险。可即便如此,逃散的青州军昏头昏脑,还是稍微影响到中军。兖州叛军放罢弓箭已然冲到面前,并州骑击溃右翼也从北边袭来,两面一同夹击,曹军气势大挫。诸将指挥兵马翻身死战,中军的长枪手挤得严严实实,把枪尖对准了马脖子,敌人三突两突不能突入,总算是止住了颓败之势。曹操调集弓箭手,也开始隔着枪阵向敌人还击。 两军就这样僵持了半个多时辰,最后还是吕布一方先退了兵。但曹军死伤惨重、士气低落,将领多人受伤。再没有追击之力了,曹操只得下令收兵。 青州军损失最大,回营清点人数发现少了一半,有被长枪杀死的,有被铁骑踏死的,有被自己人误杀的,而更多的则是四散逃亡,从此彻底脱离战场,他们吓得再不敢回到曹营,宁可继续当流民也不打仗了。 一望无垠的空旷田野上,到处都是曹军的尸体。有的横七竖八倒在血泊中,有的血糊糊一团肉已难分辨,有的受伤太重以枪拄地站着就断了气,有的被射成了刺猬倒都倒不下,还有那堵摞得高高的死人墙。尚未死僵的战马抽搐着蹄子,发出痛苦的悲鸣…… 曹操眼望着这种凄惨的景象,开始渐渐意识到形势的可怕。 就是这片曾经属于他的土地,现在四面都已经变成形同陌路。现在若是撤退鄄城无异于认输,所有尚在砌墙的郡县马上就会完全倒向吕布、陈宫。好在从徐州掠夺的粮草十分充足,大可以继续对歭下去,就是撑几个月都没有关系。 但他必须要好好想办法,只有突发奇兵才能扭转这种不利局面。 第十四章 部下兵变,差点流落街头 险象环生 宁静的夜晚,一轮如钩冷月挂在云端。黑黢黢的濮阳城只有零星的火光,那是兵丁在放哨。曹操就埋伏在城东半人多高的草丛之中,人衔枚马摘铃,身后还有乐进、夏侯渊率领的三千勇士,被深夜加之荒草掩盖得天衣无缝,他们在等待东门城楼上的信号。 曹操与吕布已经相持了一个月,双方只有几次互有胜负的小交锋,改变不了僵持的局面。而在三天前,有人在深夜坠城而出来到曹营,自称是濮阳大族田氏的家奴。 原来吕布自入濮阳以来,强逼城中富户捐粮,而并州兵军纪败坏,到处抢夺民间财物,城中百姓苦不堪言。田氏一族受吕布迫害已甚,愿意为内应,以重金贿赂守城兵丁,趁夜晚打开城门放曹军杀入。刚开始曹操对此人言语还有些怀疑,但是书信往来几次,觉得此事大可行之。加之对歭已久,军心低迷,曹操便同意与之合谋。 这样的行动其实是很危险的,曹操大可不必亲自前来,但鉴于军心涣散,决意亲自鼓舞将士夺城。为了确保安全,临行前他更换铠甲兜鍪,穿戴得与普通将校一样以掩敌耳目,并下令军兵携带火镰火石以备入城照明。 这会儿已经是二更天了,曹军已经在草丛中等候了一个时辰。大家丝毫不敢松懈,手中紧握着刀枪,却悄无声息保持安静,只闻草虫窸窸窣窣的叫声。已经到了约定的时间,可城头之上还是悄无声息,曹操心中忐忑不安,毕竟他对那个田氏家族交往不深,万一事情有变或者开门失败,他就得迅速带兵撤回大营。 正在他焦急的时候,东门上的灯火忽然熄灭了,紧接着恍恍惚惚竖起一面白旗——信号出现了! 轰隆隆的开门声在漆黑的旷野中传得很远,曹操立刻传令冲进城。他与乐进、夏侯渊快马当先抢入城门,军兵也纷纷加快脚步,抑制着激动的心情奔向濮阳大门,城楼上始终没有人射箭阻挡。 转眼间,三千人已经冲过了门洞各燃火种,但见城中一片死寂,有七八个守城兵丁跪倒在地。 “贪财不义之徒留之何用?杀了他们!”曹操一声令下,几个献城之人身首异处。 乐进带着人就要往里杀,曹操一把拦住:“现在听我号令,咱们擒贼擒王,城上的兵丁不管他们,先杀至州寺将陈宫那厮斩了,濮阳城立时可定矣!” “为防万一,咱们是不是留下些人把守东门,以谋进退。”楼异牵着马提醒道。 曹操冷笑一阵:“咱们已经至此,誓要拿下濮阳断吕布补给,今天是破釜沉舟有进无退!放火把东门给我烧啦!”他这一声号令,十余支火把立时抛向城门,士卒见状无不凛然振奋。 乐进一马当先,高声呐喊着,带领大家往前冲。此番前来的都是兖州兵,在濮阳城中可谓轻车熟路,高喊着杀陈宫的口号就往州寺杀。哪知刚杀了一半路,突闻更雄壮的喊声大作,自濮阳房舍的各个路口冲出无数敌人,高喊着:“捉拿曹操老儿!” “田氏诈降,中反间计了!”曹操心中一凉,赶紧勒马,但见军兵不知所措,前面乐进已经同敌人干起来了。 敌兵越聚越多高举着火把刀枪,把自己的队伍冲为数段混战起来。 这样下去,一会儿工夫就会全军覆没,曹操早把刚才信誓旦旦的大话抛到夜郎国去了,振臂高呼:“撤退!撤退!” 可哪儿还撤得了啊?喊杀声、刀枪声、马嘶声响成一片,所有人都在兀自拼杀。夏侯渊连砍数人冲到他面前:“军中不可无主,我保着你出城!”说罢领着身边几个亲兵往外冲。曹操这会儿也没办法了,只有跟着夏侯渊往外逃,楼异则连砍带剁拼命护住他左右。 但见火光之下,前面黑压压一片,早有伏兵断路。夏侯渊也顾不得许多了,举刀就往人堆里杀,伏兵一拥而上,将他与亲兵团团围住。楼异见突不过去,以手虚指西面,奋力大呼:“曹操老儿在那边!” 这招果然奏效,深夜虽有火光却朦朦胧胧,是敌是友并不易分辨,那帮伏兵听他带出“老儿”二字便不怀疑,他们立功心切顿时有一大半稀里糊涂向西奔去。 曹操见夏侯渊身边亲兵死尽,还在与几个敌兵相斗,想要帮他厮杀。楼异却紧紧拉住他的缰绳:“他们自有脱身之策,您快走吧,再不逃就来不及了。”两人趁乱继续往东逃,身边连一个亲兵都没有了。 可来到东门附近曹操大骇——刚才那把火可惹了麻烦啦! 进城时曹操下令烧毁东门以示决然,但城门的火焰在东风的鼓动下烈焰燎燎。连城东附近堆放的草料及民房都点着了,一时间风借火势火借风威,眼看已经烧着了半趟街。火舌攀着房屋四处乱窜,噼噼啪啪的燃烧声不绝于耳,有的房子颤颤巍巍就要塌了。 曹操的大宛马在汴水战死,后得曹洪所让宝马,唤作“白鹄”,此马登山跃涧滚脊爬坡也不在话下,唯独这样的大火还未经历过。但闻嘘溜溜一声嘶鸣,白鹄惊怕止步,两条前腿高高抬起,生生将曹操掀了下去。楼异还未及搀扶,又一阵大乱,后面一拥而上来了大群败军,推推搡搡就往前涌。 这会儿谁还顾得上什么将军不将军,顿时把楼异也挤倒在地。曹操直摔得浑身生疼,又觉一双双脚从眼前踏过,甚至有人自头顶跃过,带起的尘土把眼睛都迷了,他赶紧浑浑噩噩爬起身,连滚带爬躲到路边。那群拥拥搡搡的士兵,为了出城活命也不管有没有火了,玩了命地往外突。有的人命大突出城门,有的被倒塌的房屋砸死,有的被挤倒在火海里,周身起火在地上打着滚惨叫,直到烧做一团焦炭,再也动弹不得。 随着大火燃烧,滚滚的黑烟也被东风吹得迎面袭来,呛得人直咳嗽。恍恍惚惚之见,曹操摊在那里。又见夏侯渊、乐进带着几个残兵快马奔过。“妙才……文谦……咳咳……”他喊到一半就被烟气呛住了。 夏侯渊、乐进与敌奋勇交战掩护主帅撤退,他们以为曹操早已冲出去了,这会儿人声又嘈杂至极,根本没听到曹操的呼唤,只管打马踏过满地的死尸、焦炭,突东门而去。 这会儿曹操已经在烟尘中翻滚得不成样子,战袍扯破,熏得满面乌黑,加之本就穿着普通将校的衣服,根本没有兵丁注意他。他挣扎着爬起来,火光耀眼烟气弥漫,烈火越烧越大,炙得人脸发涨。就在这个危险的时刻,又闻马挂銮铃之声,只见许多并州骑兵追击而来,当先一骑将官坐定赤红马。曹操一见,吓得魂飞魄散。 此将身高九尺,虎背熊腰,双肩抱拢,头戴三叉束发紫金冠,身披赤金兽面连环铠,外罩西川红锦百花战袍,肩挎金漆画雀半月弓,腰系勒甲玲珑狮蛮带,腿缚银丝护膝甲,足蹬虎头战靴,掌中擎一杆丈余长的方天画戟,坐下是嘶风赤兔马。脸上观,面庞白净如玉,龙眉凤目,隆鼻朱唇,发色黑中透棕,一双蓝隐隐的眼睛映着对面残酷的火焰,显出桀骜自负的神情——来的正是吕布! 此情此境之下,看见吕布直奔自己而来,仿佛就是从炼火地狱中冲出的催命使者,曹操躲无可躲避无可避,瘫坐在地上。眼瞅着吕布狂笑掘尘而至,举起冷森森的方天画戟对着自己头顶击来,曹操叹息着把眼一闭——完了! 不料那画戟高高举起,却轻轻落下,磕了他头盔两下。吕布笑呵呵问道:“曹操跑到哪儿去了?” 什么!? 曹操明白了,自己与吕布相见不多,他未必记得容貌,再加上今天穿着普通将校的衣服,又被烟熏了个满脸花,他没认出自己来。 “说出来我就饶你一命!”吕布又逼喝道。 曹操匆忙虚指,尖着嗓子道:“我家将军突火不出,带着人夺南门去啦!坐骑黄马身披黄袍的就是他!” 他以为吕布必然一路追下去,哪知吕布倾着身子慢慢伏在马上,瞪着一双蓝隐隐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他。 他认出我来了!?曹操赶紧低头,心都快蹦出来了。 吕布看了他一会儿,白皙的脸上突然露出一阵微笑:“你说南门,可是你手指的是北啊。” 曹操真是吓糊涂了,谎话都没编圆。但他灵机一动,以错就错跪倒在地:“将军您神威无敌,小的方寸已乱不辨南北……他确实说去南门了。” “哈哈哈……”吕布仰天狂笑,“曹孟德用此等胆怯小人为将,岂能不败?我就容你苟且偷生吧……兄弟们,跟我去活捉曹操!哈哈哈……”随着这一阵狂妄的笑声变小,吕布带着并州骑霎时间去得无影无踪。 曹操长出一口气,两腿发软倒在地上,好半天才意识到自己尚未脱险,又慌慌张张爬起来。他踉跄着往前走,忽觉还有一人牵着马在烟雾中摩挲:“楼异……是你吗?” “是我!”楼异兴奋得都快哭出来了,而他的脸上赫然多了一道口子,鲜血汩汩冒出。 “你怎么了?” “有几个人想夺将军的马,全叫我宰了。”楼异摸了一把血糊糊的刀口,“您没事就好,快上马,咱们逃出去!”说着把颤颤巍巍的曹操扶上白鹄马。 此刻火势已经不可控制,整个濮阳南侧都已经燃着了,房屋接连倒塌,只剩一条窄窄的小道。曹操毫无选择,只有硬着头皮往外冲,一边走还得一边安抚受惊的战马,楼异提着刀在马后狂奔相随。 突然轰隆隆一阵响,一座燃着火焰的屋子倒了下来。眼看将帅二人就要命丧火海,楼异仓促之际冲着白鹄屁股上就是一刀,马儿疼得玩了命往前蹿,燃烧的朽木擦着曹操的后脑勺砸了下去。 “楼异!楼异!”躲过一劫,曹操颠簸着回头张望——只有火海一片,楼异哪还能生还啊? 白鹄马已经受惊,曹操毫无办法,也顾不上悲伤,只能紧紧拉住缰绳,伏在它背上,任其在烈火中狂奔。当他单人独骑突出濮阳东门的时候,战袍和腮下胡须都已经烧光了…… 第十五章 蝗虫帮曹操打跑吕布 扭转局势 曹操狼狈回营已经是三更以后,满营将士总算松了口气。残兵早就顺利逃回,歇了半天才发现把主帅丢了。曹洪当即就火了,怒不可遏喝问败将,乐进又直脾气不服他说,俩人揪着脖领子打得跟花瓜一样。曹仁弹压不住,探马派出去好几拨,大营都吵翻天了。 这会儿见曹操归来,大伙在安心之余也吃了一惊:将军的脸熏得乌黑,额头磕得乌青,本来就不长的胡须只剩唇上那两撇,战袍早就烧没了,手也挫破了,这副模样扔在残兵堆里,恐怕任谁都会误认为一个倒霉的火头军。 曹操颓然坐倒在帐前,摸了摸光秃秃的下巴,干笑道:“误中匹夫之计,吾必报之!” 卞秉眼睛最尖,半天没瞧见楼异:“大个子呢?” “楼异死在城里了……” 众人尽皆凄然。趁着昏暗的火光,曹操环顾着营里的残兵败将,有的受了伤痛苦呻吟,有的情绪低落叹息不已,有的心不在焉似欲离散……接连两场大败仗,这样下去越来越被动,不等吕布反过来攻我,这些兵就要先逃散了。他心中一阵阵隐忧,抬头又见乐进、曹洪窝里斗,打得鼻青脸肿,他皱眉头道:“一个个都这个样子,能打赢仗吗?都给我坐下!” 卞秉劝道:“将军洗洗脸,赶紧休息去吧,有什么话明天再说。” “明天?”曹操忽然想起吕布以方天画戟击他的头盔,口口声声骂自己为胆怯小人,不由得怒火中烧。他转向军兵大吼道:“你们想没想过,兖州本就是咱们的,为什么要落到吕布手里?这一仗咱们虽然败了,但是就这样让他们得意洋洋作威作福吗?” 谁都不敢说话,曹操脑子忽然一转,“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八个字出现在他脑海里,他转而问道:“此番两场败仗,死伤的有没有你们的兄弟子侄?” 有的兵丁坐在地上点点头。 曹操开始编瞎话了:“我此次从徐州回来,本打算好好犒赏你们。暂时不再打仗,将所得的财货给大家平分了的……” 一听到分钱,那些蔫呆呆的士兵眼睛都亮了。 “但是事到如今,叛军气势越来越大,咱们连立锥之地都快没有了,还怎么安享富贵?”说着话,曹操站到了大纛的夹杆石上,“这两场仗咱们之所以败,不是因为吕布之勇天下无双,而是因为叛贼陈宫为他出谋划策。你们的兄弟子侄多有战死,我的亲兵楼异也命丧在城里了。现在吕布、陈宫不光是咱们的敌人,还是咱们的仇人!他们杀我等兄弟、夺我等家乡,此仇不共戴天!你们难道就不想为死去的兄弟报仇吗?有没有铁铮铮不怕死的汉子,给我站出来!” 随着他这声煽动,还真站起来好几个。 “我曹某人就是看得起不怕死的汉子,站起来的统统有赏。” 一听站起来的有赏,军兵呼啦啦全站起来了。 这可就上了曹操的钩,他把手一摆:“这像什么话?一听见有赏就全起来了,不算数不算数——后来站起来的还坐下!” 军营里人太多了,黑灯瞎火的谁记得刚才怎么站的,再加上答应分钱了,谁还能主动坐下?大伙鸡一嘴鸭一嘴互相拉扯。 诸将也都看傻了:将军是不是烧糊涂了,撺掇自己人打架,大半夜的这是要干什么呀? “不要吵了!”这时候曹操把手一挥,“都听我说,古人有庆忌、樊哙,都是一等一的勇士。我也要从你们当中寻出勇士,给以厚待,有胆量的就随我去劫吕布的大营!” 劫营!?诸将这才明白他要干什么,卞秉第一个站起来提醒道:“将军,现在去劫营,是不是时机差了一点儿?” “你懂什么?”曹操小声冲他嘀咕道,“今夜咱们虽然中计,但濮阳起火吕布必留在城中,他的营中空虚,而且打了胜仗必然松懈,这正是劫营的好时机。” “我多嘴,我多嘴。”卞秉喏喏而退。 突然,曹操只觉脚下一陷,夹杆石开了,两丈多高的大纛紧跟着就砸下来啦! 这下可热闹了,不但曹操险些栽个跟头,军兵也吓得四散奔逃。这时候忽有一个大汉蹿到前面,迎着倒下的大纛旗高声嚷道:“来得好!”硬生生拿肩膀去撞。 “哐”的一声巨响,大家听得清清楚楚,都以为这个人得叫大纛砸死。哪知那大汉竟将纛旗顶住了!这家伙像个大牤牛一般,脑袋快扎到地里去了,双脚用力蹬地,嘿咻嘿咻缓了两口气,突然大吼一声,腾出右手紧紧攥住旗杆,晃晃悠悠竟把大纛又竖了起来。 扛住倒下的大旗已经了不得,单臂立旗更可堪神力。不但曹操与军兵看呆了,就连乐进、夏侯渊等几个自负勇力的将领都惊住了。 “好膂力!”众军兵不住喊好,可眼见这条大汉转过脸来,一看之下都吓了一跳。此人身高九尺,肚子大得都快流出来了,粗胳膊粗腿腱子肉,兵卒的衣服都穿不了,只裹了一件杂役火头军穿的粗布衫,敞胸露怀显出黑黢黢一巴掌宽护心毛。面上观更热闹,一张胖脸说黄不黄说绿不绿,大眼睛,狮子鼻,菱角口,披散头发青巾箍头,双下巴大脸蛋,胡须倒没几根,肥肉往下耷拉着,就跟个大冬瓜一样。 “将军,您没事吧?”他的声音很是浑厚,但因为太胖了显得闷声闷气。 “没事没事。”曹操拍拍身上的土,“壮士叫什么名字?” “在下典韦。”说着他松开手,任十几个合力才抱稳那杆大纛。 曹操眼珠一转:“你敢不敢随我去劫营,我有珍宝相赠。” “珍宝不爱,管饱饭就行!”典韦咧开大嘴笑了,“从前我跟过张邈,那里吃饭不管饱,我才投到您帐下的。” 俗话说立起招兵旗自有吃粮的。荒乱时节百姓不能自存,许多人都是为了吃饱饭才投军的。曹操一看他那个大肚子,又听他说话憨直,笑道:“我这里当然管饱,你能吃多少我就给你多少!” “好!那我就随您去劫营。”典韦拍拍手上的土。 曹操转身大呼:“还有没有人敢跟随我以及这位壮士去劫营?” “我!我去!”兵无头不走,现在站出一个勇力过人的典韦,其他人便开始跃跃欲试。 本来低落的军心一下子提升起来,曹操下令选出五百勇士为敢死军,每人穿双层铠甲,扔掉盾牌,手拿一杆大戟作为先登。其后再叫乐进、夏侯渊领三千精锐为后援。曹操本人重新梳洗,也换上统帅的铠甲和红缨兜鍪,督率人马大模大样杀奔吕布大营。 当曹军到达吕布大营时,天色已将近破晓。这个时刻本不是劫营的最佳时机,但吕布军刚打了一个大胜仗,以为曹军三天之内都缓不过气来,哪想到一夜之间竟会突然开至。他们一点儿心理准备都没有,加之主帅不在营中军纪有所松懈。曹军都快要冲到营前了,却只有几个放哨之人发现,零星地放了几箭。曹军的先登都穿着双层铠甲,哪里怕这点伎俩,甩开大步向前冲。 “杀呀!”典韦等五百勇士齐声呐喊,各举双戟前突,只一猛子就撞翻了辕门。吕布军战鼓来不及敲、号角来不及鸣,曹军的喊杀成了催命之音。那些军兵猛然惊起,大部分还没拿起兵器就被刺翻在地,还有的连人带帐篷都被戳了个稀巴烂。这帮敢死军列成排往前冲,所过之处扫为平地,甚至突到了中军大帐。大纛旗也被推倒了、粮车都给掀翻了、战马被刺得惊蹿、所有军帐都给挑了,有些胆小的敌人吓得攀着栅栏直往营外翻。可突出来照样是死,三千人还在外面拿着刀枪等着呢! 劫营的目的不在于杀敌而在于扰敌军心,可今天杀敌的数目确实也不少。眼见天色已然大亮,吕布大营已经被搅得底朝天,曹操马上下令收兵,撇下还在混乱中的敌人扬长而去。 可行出去没多远,就听喊声震天,回头望去,气势汹汹的敌军从三面夹击袭来——吕布的大队人马杀到了。 原来吕布昨晚在濮阳设下埋伏之策,却没想到曹操会突然放火。这把火虽帮了吕布的大忙,使他轻而易举废敌一千,但也给濮阳守备制造了麻烦。在仔细盘查俘虏发现没有曹操之后,吕布立刻吩咐人拆毁民房,修补烧毁的城门,乱七八糟的事折腾完就快天亮了。吕布亦知曹操用兵过人,不敢在城中耽搁,赶紧督率人马回营。哪知行到半路上就闻大营被劫,吕布气得直咬牙根,忙将兵马分作三队,他自己与张辽、高顺各率一队,分三面夹击曹军。 曹操没想到吕布会来得这么快,现在论跑绝对跑不过并州骑,若是交战自己不计踹营伤亡才三千五百人,而且敌人营盘更近,那些慌乱的兵丁整合起来,马上就会跟着投入战斗。没有办法,先顶一阵再说,曹操立刻派人回营搬请大军,这些人马则转过身来后队改前队静候敌人进攻。黑压压的并州骑兵扬尘而至,无数铁蹄踏得大地颤巍巍的,曹军上下皆有惧色。为了稳住军心,曹操从后面催马到了本阵中央,要让每一个兵丁都能看到他。眼见敌人骑兵越冲越近,弓箭似飞蝗般袭来。曹操不躲不避,任身边亲兵挥舞兵刃和门旗为他挡箭,主帅既然不惧,士兵自然也不会退缩。 而在最前面的就是五百敢死军,典韦俨然一副头目的样子,忽然挤到最前沿,大喝一声:“都蹲下!”喊罢他第一个蹲下身,低头缩脖子,把没有铠甲头盔保护的脸部隐住。其他人还真听他的话,霎时间全都学着他的样子蹲下护脸,身上其他的部位任他们弓箭来射。 “敌近十步,呼我!”典韦闷沉沉的嗓子喝了一声。 后面的三千大军拨打着箭枝,眼瞅着敌人越来越近,曹操提着嗓门带着众兵丁一起呼道:“十步矣!” “五步再呼!”典韦又喊了一声。 曹操快要坚持不住了,感觉坐下的白鹄马都有些哆嗦了,他强自镇定按住辔头,听身边的人呼道:“五步矣!”距离太近连弓箭都不再射了,眼瞅着敌人杀气腾腾已举起了长枪,而就在敌丛中,百花战袍方天画戟的吕布恍惚可显,曹操心头一颤,不禁大叫:“敌至矣!” 此三字方出,曹操看到了他一生中绝无仅有的景象——典韦从地上猛然跃起,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敛来十余柄大戟,全夹在腋下,锋利的戟尖散开着,对准敌人的马脖子,那样子就像一只凶恶的大蜘蛛。 霎时间人喊马嘶悲鸣一片,五六骑敌人已经掀倒在地。紧接着所有的敢死军都学着他的样子一跃而起,皆是手持双戟刺敌马颈。素来不可一世的并州铁骑竟齐刷刷倒了一排。只要一排倒下,后面的紧跟着就绊翻在地,敌阵顿时大乱。 中间虽然得手了,但两侧因为没有足够的铁甲大戟还是陷入了苦战,乐进与夏侯渊也都身先士卒与敌人短兵相接。这真是一场针锋相对的肉搏,一边要报劫营之仇,一边顽抗求生,杀了个平分秋色。又听喊声四面包围而来——敌人营里的兵马整合完毕杀来了,可是曹操大营的援军也赶到了。 一场追袭变成了大搏杀,曹操军与吕布军像两条巨龙交织着缠在一起。这场大战从凌晨杀到正午,两方损伤皆在千人以上,可谓惊天地泣鬼神。谁也没有发任何的信号,但双方的军兵都可以感觉到战斗的进程,从拼死奋战到且战且歇,再到举着家伙嬉戏般对着比划,最后两方阵营似退潮般分离开来。 曹操回到大营,疲劳已将他压垮,连盔甲都没脱就倒在大帐中。 他感到喉咙一阵阵干渴,喊道:“楼异!拿水来!”连喊了两声才想起大个子再也不能照顾他了。那个雪地救主、血战黄巾的好帮手已经葬身濮阳大火中。曹操压抑住感伤,又喊道:“王必……”也没人答应,他又想起另一个大个子被差去西京,走了一年多毫无音信,恐怕也不能活着回来了。他有些恼怒,自己的左右手全没了,其他的亲兵都他妈跑哪儿去了? 曹操忍着疲劳爬起来,径自走到帐外汲水,忽然看见所有的军兵都围在不远处看嬉笑着热闹。他拨开人群一望,也忍俊不止——但见典韦盘腿坐在地上,两手抓着胡饼和干肉,甩开腮帮子往里填,脚边的食具盘盏已经堆起一大摞。 有个庖人揣着手正笑,见曹操来了,乐呵呵禀道:“将军,您许他一顿饱饭不要紧,咱好几个火头军自灶上送,都供不上他一人吃!典韦这饭量顶得上六个人,东西只要一过嗓子眼就算白瞎了。” 曹操忍着笑,提起地上一坛子水递到他面前道:“慢点儿吃,还有的是呢。” “嗯。”典韦顾不上说话,嚼着东西点了点头。 “吃完了,就不要回你的帐篷了。我任命你为都尉,以后顶楼异的差事,贴身保护我。” 典韦凉水灌下去,拿粗布袖子一抹嘴:“谢将军栽培!” 曹操笑着吩咐道:“找人给典都尉做套合身的衣服,以后得体面一点儿。”说罢提了水罐回转大帐休息。 濮阳之战进行至此,吕布设伏险些擒杀曹操,而曹操趁势踹了吕布城外大营,最后又是一场不分高下的大搏杀,两边杀了个平手。但曹军损伤严重,吕布也无力在城外再次立营。双方凭濮阳城相抗,又回到了僵持状态。 第十五章 蝗虫帮曹操打跑吕布 崩溃边缘 曹操与吕布战于濮阳,曹军攻不进濮阳城,吕布也摆脱不了被困的局面。两军旗鼓相当难分胜负,相持了一百多天,直到一件谁都没料到的事突然发生。 兴平元年(公元194年)秋,兖州爆发了大规模蝗灾。那些蝗虫似乌云一般遮天蔽日,所过之处田地尽毁,粮食作物啃食一空。这样一来,曹吕两军的粮食同时告急。曹操自徐州抢夺的粮食已差不多吃光,而自当地就近取粮的计划也被蝗虫搞得完全落空,为了挽救颓败的形势,曹操不得不下令撤军,向荀彧保守下来的鄄城转移。 而吕布一方的情况更惨,他被困在濮阳城里,粮食早已经吃光。好不容易盼到曹操退兵,敌人的威胁解除了,但粮食危机仍无法解决。吕布只有瞪着一双饿得更蓝的眼睛,带领残兵转移。一场大仗被蝗灾搞得两败俱伤,百姓四处逃亡九死一生。满地的饿殍、烧塌的房屋、破败的城墙、荒芜的田野,曾经被曹操作为州治的濮阳县完全毁了,就像被屠城的徐州的那些县城一样,变成了渺无人烟的空城…… 曹操转移鄄城的路上,情况越来越糟。青州兵已经垮了大半,而兖州兵因为家在本地也纷纷回家就食一去不回。 为了避免发生兵变一类的事件,曹操不得不下令遣散军队,最后到达鄄城时,仅仅剩下不足一万人。 此次兖州叛乱,曹操的势力可谓瞬间从巅峰跌至谷底,兖州八郡共计八十个县,还在其手中控制的只剩下鄄城、范县以及东阿三座城。鄄城多亏荀彧坚守,东阿、范县是靠程立、薛悌保住,若无这几个人用心谋划,这一回撤军可真是无家可归了。 曹操回到鄄城,心情已经失落到极点,不但所带的士卒疲乏饥饿,城里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儿去。鄄城也快要绝粮了,士卒和百姓为了抵御吕布的侵占,已经有大量死亡。而那些为他保住城池的心腹属官也是满脸菜色,眼望着夏侯惇、荀彧、毕谌、毛玠等人个个蓬头垢面,立在厅堂之上都有些打晃,曹操意识到他们已经疲惫不堪了。 “此番兖州之叛,虽是好乱之辈所为。然究其所由,也是我滥杀无辜,才惹得天怒人怨,也连累诸位受苦了。”曹操自感愧疚,给大家作了个罗圈揖。 众人哗啦啦跪倒一片:“使君乃兖州之主,不可自折身份。” 使君!?曹操觉得脸上发烧,就剩下三个县了还有什么脸面被人唤作使君。他羞赧地将大家挨个搀起,每人都加以抚慰,可到了别驾毕谌那里却不肯起来。 “使君,自您如兖州以来待我颇厚,因此谌与大家同心协力保守城池,以待君归。”说着毕谌给曹操磕了一个头。 “毕公辛苦了,我已经回来了,什么话起来慢慢说。” 毕谌抬头望着曹操,似乎心里斗争了良久,还是说了出来:“在下请使君准我离去。” “呃?”曹操没想到一进鄄城,先听到这样的话,“毕公不愿再辅佐我安定天下了吗?” 毕谌又磕了一个头:“非是在下敢不愿辅佐使君,只是……在下家在东平,老母被叛军所挟,在下不得不去呀。” 曹操感到一阵恐惧,环顾在场众人,有一半都是兖州本土人,要是人人都有人质陷于敌手,自己可就真完了。但是孝义面前自己能说什么呢,他搀住毕谌道:“自古忠孝不得两全,毕公既然有大舜耕田、黄香温席之愿,我也不会强求你留下。” “使君待在下恩重如山,在下此去只为老母,发誓不保叛乱之徒。”毕谌第三次磕头:“老母受制敌手,在下日夜煎熬寝食难安,实在不能耽搁,就此别过!”说罢他起身朝在场诸人深深一揖,迈大步就要下厅堂而去。 “且慢!”曹操叫住他。 毕谌一哆嗦,生怕曹操变心,回头试探着:“使君何意?” 曹操叹了口气:“我自徐州所得财物甚重,毕公可随意取些,见过令堂代我问候她老人家。” 毕谌脸一红:“弃主之人焉敢再求财货,在下无颜再受,就此别过。”听曹操这样讲话,他似乎心里踏实了不少,缓缓走了出去。 治中与别驾是刺史处置政务的左膀右臂。万潜前番气走了,毕谌这次也弃位离去,曹操彻底成了有名无实的刺史了。他回头看看在场诸人,不知还有谁揣着与毕谌一样的心眼,但他又不肯问,生恐一句话问出来,大家各言难处一哄而散。 忽有兵丁来报:“起禀将军,有车骑将军使者到!” “快快请进。”曹操眼前一亮,这时候若能得袁绍援手,兖州之乱便不难平定了。 少时间,袁绍的使者来了,后面还跟着朱灵等河北三将。那使者神色庄重,见到曹操深深一揖道:“我家将军问曹使君好。” 好什么呀?曹操回礼道:“也替我转拜袁兄。” “河北近日战事吃紧,我家将军日夜操劳,实在是捉襟见肘难以支撑啊!”这个使者似乎是有备而来,不待曹操提出借兵借粮的请求就把路拦死了。 曹操感觉吃了苍蝇一般的别扭,但还是礼貌地问道:“先生此来所为何事?”那使者低着脑袋道:“东郡乃河之冲要,最近又遭灾荒,我家将军实不忍百姓蒙难,决议派遣臧洪暂代东郡太守之位,就此差在下前来禀告使君。” 曹操又恨又恼。这个时候袁绍插足兖州事务,分明就是想趁火打劫扩大地盘,而且谁都知道臧洪原是张超属下后归河北,用他为东郡之主足见袁绍是脚踏两只船,随时可能踢掉曹操,转而扶持张邈兄弟。前番还要杀人家,现在就又想利用人家,袁绍也真是无情无义。但是现在曹操对付叛军尚且不及,哪儿还顾得上袁绍插手,只是冷笑道:“将军爱民如子可钦可敬啊!不过我这里夏侯元让本是东郡郡将,将军既以臧子源暂代东郡之主,那元让将置于何地?” “此乃车骑将军手诏之意,还望使君体谅。”那使者看看曹操,又瞅瞅夏侯惇,也觉差强人意,脸上显出些尴尬,匆忙补充道:“臧子源不过代行其事,此事可待兖州平定后再作商议。” 还商议什么,袁绍这就算是把东郡抢去了。曹操心里明镜一般,但现在除了忍耐别无他策,点头道:“好吧,东郡暂且归车骑将军管辖,什么事日后再说。” “谢使君。”使者再揖道,“我家将军还有一个提议,今兖州灾乱交集恐难置措,使君何不率河南余众且归河北,与将军合在一处,待天时来临再复图此间呢?” 总算是亮出本意了,这是想要彻底控制我呀?曹操皱起了眉头。他辛辛苦苦自河北脱身,打出一片天地,如今遭受挫折,袁绍又要招他回去了。一旦回去又要过寄人篱下的日子,等于这些年的努力化为乌有,而且袁绍忌惮自己之才,恐怕日后再不能放他走了。 那使者得寸进尺,抛出一个威胁来:“使君前番征讨徐州,我家将军差出三营相助,今河北黑山肆虐,魏郡战事吃紧,朱灵等部也该回去啦!”曹操头上落下一滴冷汗,这些日子他以河北之兵为客,就是粮草不足也先紧着人家,现在说撤走就要撤走,兵力又要大打折扣了,这仗还怎么打下去? 那使者见曹操紧张,又软了下来:“在下知使君之苦,昔日兖州黄巾横行,若非使君之力不能平息。使君又南抗袁术、东击陶谦,实在是有功于此间百姓。但奸邪小人作祟,亦可畏也。使君视死如归不畏强敌,难道还要让家小受苦受难吗?”他又换了一个条件,“使君不妨迁家眷至河北避难,我家将军见使君家眷虽至本人不来,定知您誓保兖州心意已决,说不定能有所动容。那时节在下愿为使君美言,恳请我家将军派遣军兵至此,帮将军戡平此乱,岂不两全乎?” 他讲得冠冕堂皇,说穿了就是想索取人质。人质给了袁绍,曹操便受制于袁绍,与投靠也没什么分别。曹操看似同意地点点头,微笑道:“这样吧,先生暂且退下,此事我还要与各位属官再议。” “在下敬候使君决断。”说着拱手退了出去。 曹操环顾在场众人,试探道:“我有意暂遣家眷至河北,诸君以为如何?” 夏侯惇第一个站出来反对:“孟德,昔日你身在河北,而家眷尚知留于陈留,今天怎么反倒趋羊群以入虎口?此议断不可行!” 曹操知道他是肯定反对的,不过他是自己兄弟近派,这个意见不能代表大多数,所以板着脸道:“此一时彼一时也,今人心离散不可收敛,当循权宜之略。”他故意拿人心离散的话来刺激大家。 果然,毛玠也站了出来:“在下家小尚在乡里,也未闻叛军劫掠。我等尚不畏强敌,使君何故如此?未闻不为社稷谋,而为身谋者可定天下!”这话已经很强硬了,但是这会儿越强硬,曹操听着越高兴,他把手一摊,做苦笑状:“孝先之言亦有道理。” 荀彧连话都不说,他很了解曹操,这时候不过是摆摆姿态,绝不会轻易受制于人,所以根本不必当回事。曹操看了他一眼,二人四目相对,心意相通不言而喻。张京与刘延、武周等人嘀咕了几句,也随即放声道:“使君,我等家眷皆在青州,无需挂念。千里投奔一念昔日故旧之情,二感使君匡扶社稷之志,若是您不能自存依赖他人,那我等便不敢再为使君效力了。”这个表态更坚决,曹操心中狂喜,却见徐佗以及几个从事小吏仍旧犹豫不决,看来还是有很大问题呀! 就在这个时候,一阵狂笑声由远及近,与厅堂上的紧张气氛显得那么不协调——程立从东阿县赶来了。他也不报门,大摇大摆走上厅堂,向曹操一揖:“在下闻使君回归,前来拜谒。” 曹操把手一扬:“仲德,有劳你保守东阿、范县……方才笑什么?”程立美滋滋道:“在下做了一个梦,梦见立于泰山之上手托红日东升!此必老天命我辅佐一位高士安定天下之乱。” 众人交头接耳,也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荀彧却笑道:“立于泰山,手托红日。‘立’上有‘日’谓之‘昱’,昱者,明亮也。吉兆,吉兆!” 程立越发高兴:“文若兄才学过人,既然是吉兆。那我程立的名字也要改一改,从此以后我更名程昱,竭力辅保使君成就一番功业!”他倒是急性子,眨眼间连名字都改了。荀彧赶紧见缝插针:“可惜你来得太迟,使君正打算遣家眷至河北为质呢!你意下如何呢?” “哦?”程昱眼珠一转,向着曹操一揖,“使君,在下想起一位古人之事,您可愿闻否?” “讲!”曹操知道他要大动说辞了。 程昱朗朗道:“昔日有一田横,乃齐国世族,兄弟三人为王,据千里之齐,拥百万之众,与诸侯并南面称孤。既而高祖得天下,而横迫为降虏。当此之时,横岂可为心哉!” 曹操笑道:“然,献社稷与人,此诚丈夫之至辱也,田横自刎亦可谅解。” 程昱再拜:“昱乃愚者,不识大旨,但以为将军之志,不如田横。田横,齐一壮士耳,犹羞为高祖臣。今闻将军欲遣家往邺,将北面而事袁绍。以将军之聪明神武,而反不羞为袁绍之下,窃为将军耻之!” “哈哈哈……”曹操笑了,提醒道,“人心离散权宜之计。” 程昱更是聪明人,一点就透,他起身又动说辞。不过话是对曹操说,但踱来踱去看的已经是在场诸人了: “夫袁绍据燕、赵之地,有并天下之心,而智不能济也。将军自度能为之下乎?将军以龙虎之威,可为韩、彭之事邪?今兖州虽残,尚有三城。能战之士,不下万人。以将军之神武,与文若、昱等,收而用之,霸王之业可成也。愿将军更虑之!”他这么一说,那些犹豫之人增了几分信心,不得不全部跪倒,齐声道:“愿将军更虑之!” 曹操总算是把这口气喘匀了,捋髯道:“好吧,我决意不附袁绍、不迁家眷,就在此计议筹划,与叛军斗到底!速传河北使者。” 哪里还用传,使者在外面听得清清楚楚,抢步上厅堂,后面还跟着河北三将。他铁青着脸作揖道:“既然使君心意已决,在下不便久留,这就与三位将军回转河北。” “先生走好。”曹操白了他一眼。 那使者气哼哼转身,招呼河北三将离去,哪知朱灵突然上前一步高嚷道:“我不走啦!” 这个变故可是谁都没有想到的,他们不甚了解朱灵的身世:朱灵乃是清河人士,自袁绍入主冀州便忠心耿耿,立有不少战功。昔日清河令季雍举城叛变,投靠公孙瓒,袁绍恰差朱灵前去平乱。季雍恐惧至极,将朱灵一家老小挟持到城楼相要挟,朱灵性情刚烈望城涕泣:“丈夫一出身与人,岂复顾家耶!”喝令勿以人质为念,强行攻城。最后朱灵生擒季雍,一家老小皆命丧刀下,落得个举目无亲。自此他最恨劫持人质之事。今天朱灵闻听袁绍要以曹操家眷为人质,越发忆起当年之事,气得牙关紧咬,对自己的主公伤透了心,当即决定弃袁归曹了。 那使者吃惊非小:“朱文博……你……你……” 朱灵抬着那张桀骜不驯的脸道:“灵观人多矣,无若曹公者,此乃真明主也。今已遇,复何之?” “好!你不走就不走吧!我带你的兵走。” “你敢!”朱灵一瞪眼,“我营里的兵,你敢动一个,我废了你!”那使者怕他瞪眼就宰人,只得拱手道:“你、你……好自为之吧。”领着其他二将去了。曹操心中大喜,原本以为河北三营必要尽去,没想到还有人愿意主动留下,当即起身要谢。忽然门口又有二人笑着联袂而至,李乾竟把万潜找回来了。 “万公,您这是……” 万潜笑道:“我回来投靠您了。” 曹操顿觉羞赧:“昔日我杀死边让三人,万公您……” 万潜一摆手:“过去的事情不提了。使君虽然诛杀了几个士人,但并未无辜害我兖州百姓啊?相反选拔官吏亲爱百姓,可是那吕布所带并州一人,横征暴敛纵欲无度,与使君相比岂非云泥之别?在下愿意回来辅佐将军平定内乱。我虽不能征战,但在兖州日久,卖一卖老面子还是可以说动几个县的。” 李乾也道:“我李氏在乘氏屯有乡勇粮草,也愿意亲往那里说动族人投靠将军。” “好!好!好!”曹操上前攥住他们的手,“得各位相助,兖州之难岂能不平?”程昱插口道:“使君,此间窘困无粮,我已在东阿备下粮草供军兵实用,不如咱们领兵转屯东阿县吧!” 此言一出有些人凛然。曹操不晓得,有些人可听说了,因为东阿粮草不足,程昱起了歹毒心,将县内叛军杀死,晾做肉干以充军粮!想到人吃人,大家面皆土色,但这个时候曹操决心已定,为了保持兵力把仗打下去,谁也不敢点破这层窗纱。 曹操的境况很糟,但他还没有意识到,胜利的天平此刻已经倒向了他这一边。老天再度帮忙,吕布这个叱咤风云号称飞将的人物,就要在一个小阴沟里翻船了…… 第十五章 蝗虫帮曹操打跑吕布 吕布受挫 吕布、陈宫的状况比曹操还要糟糕十倍。 民以食为天,没有吃的再强大的军队也无法支撑。离开濮阳之后,因为军粮告急,他们的兵马也开始瓦解,不但陈宫的兖州部纷纷逃亡,就连跟着吕布出生入死的并州兄弟也开始背叛,河内兵更是不辞而别回去投奔张杨。这时什么军法杀罚全部失效,随时都有哗变的可能。 吕布带着残余的兵马逡巡而行,一路上到处是荒芜的田野、饿死的尸骸,士兵饿得剥树皮、挖草根、吞泥丸甚至开始吃死人,为了一丁点儿可以果腹的东西,就闹得拔刀相向。而问题在于受灾的不仅仅是东郡地面,整个兖州东部都被饥饿与死亡笼罩着。 一路上的郡县或是废城,或是紧闭城门拒不接纳。老百姓自己都养活不了,哪里还能容他们争抢粮食。最后还是李封建议,到他们李家势力的根据地乘氏县去就食,希望能搞关系募到些粮食。吕布认可这个办法,派遣李封与薛兰带一队骑兵先行游说,自己督率兵马在后。 哪知无独有偶,李薛二人离开吕布不久,就遇到了曹操派去调集兵粮的李乾。他只带了十余名随从,并州骑兵没费力气就把他的人赶散,李乾逃跑不及,被一枪刺下马来绑缚到李封、薛兰眼前。 李封与李乾乃是同族兄弟,但两人的关系十分不睦。特别是曹操入主兖州以后,李乾随着他平黄巾、击袁术、打徐州,而李封却极力反对将自家武装归附到曹操麾下。同族兄弟因此彻底反目,直闹到濮阳对战,俩人分属两个阵营成为敌人。 但即便李乾今天被绑在地,李封依然不敢得罪他,因为他深知这个族兄在老家的威望远胜自己。如果能使李乾归降,就等于得到了乘氏、巨野、离狐等尚在中立的县城,粮食补给的危机马上就能解除。李封见他腿上被刺了一枪,鲜血汩汩涌出,赶紧撕去自己的衣袖亲自为他包扎伤口。 “滚开!”李乾怒冲冲把腿一踹,“谁要你假惺惺装好人。” 李封赔笑道:“好歹也是亲戚,咱们就不能好好谈谈吗?” “你我各为其主,没什么好说的。” 李封不气不恼缓缓道:“兄长,你糊涂啊……咱们在乘氏诸县有兵有粮为什么要拱手让与他曹孟德啊?昔日刘岱为兖州主,何曾动用过咱们的人,他曹操是在利用你呀!”他见李乾把头扭过去,两人赶忙跟着转到一边,面对面继续讲,“你不如归附吕奉先,咱们兄弟重结旧好,怎么样?吕将军对我说了,只要帮他安定兖州,将济阴南的六个县划给咱们李家。以后咱们李家势力大振,子孙富贵无边啊!” “你真是胸无远略啊……”李乾摇摇头,轻蔑地瞟了他一眼,“你以为割据郡县就可以安享富贵吗?天下岂能自守以待清平!我带家族归附曹使君,助他扫灭狼烟安定天下,有朝一日家族荣光,子孙不失封侯之位,那才是为李家计,更是为天下计。” 薛兰见状绷不住劲了,呵斥道:“李乾,你不要固执。曹操算个什么东西!他残害本州士人、屠杀徐州百姓,暴行累累,其罪擢发难数罄竹难书。睁开眼瞧瞧,兖州都让他祸害成什么样子了?” 李乾一阵冷笑:“祸害兖州百姓的是你们这些奸诈小人。若不是你们引狼入室招来吕布,何至于两军交战良田荒废?你们也曾是曹使君的属官,好歹也有故主之义,合则留不合则去才是真君子。可你们招来外贼侵害本州,无缘无故挑起战端。这么多百姓惨死就是你们这些卑鄙小人害的!要杀便杀,何必多言?” 李封见这个说辞不行,又转而道:“曹孟德何许人也?宦竖遗丑佞臣之后,一无朝廷授命,二无世族名望,他算哪一路的刺史!我家将军吕布乃是手刃董卓的国家功臣,被封温侯天下扬名,你辅保他才能一展抱负安定天下呀!” 李乾怒不可遏:“呸!瞎了你们的狗眼,吕布小儿为金银而弑丁原,既拜董卓为父而复杀之,此等背信弃义之小人,你们还想保他平天下?痴心妄想!” 李薛二人知他心意已决,却又不敢杀他。正在犹豫之时,只见吕布人马扬尘而至,便命人架起李乾退至吕布面前。李乾远远望见吕布,又破口大骂:“吕布竖子害我州郡!当把你乱刃分尸,慰兖州百姓。” “什么人如此大胆?”吕布闻听辱骂十分生气。 李封知道他性子急,赶紧施礼道:“这是我一个兄长,曾在曹操帐下听用,我正在劝他归附将军您呢。” “哪里用得着废这么多话?把他推过来!”吕布举起方天画戟顶住李乾的嗓子,“说吧,你降不降?” 李乾性情刚烈,兀自喝骂:“你这背信弃义无父无君之徒!尔可欺人不可欺天!我绝不投……” 吕布一挑戟尖,方天画戟已经深深插进李乾的咽喉。 “将军……”李封连连跺脚,“这个人可不能杀啊!” “什么不能杀?骂我还不该杀吗!”他瞪起蓝眼睛瞅着李封。 李封吓得不敢说话了。 “叫你们到乘氏为前站,为个俘虏就耽误了这么多的时间,还不快走!”吕布被这些天的遭遇搞得火气甚大。李封、薛兰灰头土脸上了马,这次干脆一起走吧,李乾这一死,到乘氏还不知是祸是福呢。 吕布带队继续前进,兵士因为饥饿走得十分缓慢,到达乘氏县的时候天色已经晚了。但见乘氏城四门大开,此地虽是小县,城池也不甚高,可是城外方圆三里之内绝无一间民房,都是堆砌的一座座土垒,上有民兵背着弓箭瞭望,十步一岗五步一哨,甚是周密——李家占地割据气焰嚣张胜于官兵。 好在所有人都认得李封,由他在前,那些垒上的民兵抱拳行礼客客气气,有的还嚷道:“恭迎吕将军到此!我乘氏县已备下粮食所需,请将军进城屯兵。” 吕布这些兵饿得眼睛都跟他们将军一个颜色了,听见有粮食欢呼着往前跑,李封也稍感松懈,大队人马顺顺利利跑向城北。就在士卒快要进城的时候,突然轰隆隆一声,敞开大城猛然关闭,城楼上冒出一群手持大砍刀的乡勇,为首一人正是李乾的弟弟李进。李封的心顿时凉了半截,强自镇定着纵马跑到前面,仰面嚷道:“贤弟,你这算何意呀?” 李进生就一脸凶相,圆睁二目喝道:“李叔节,我兄长何在?” 李封想说不知道,但转念一想,必定是李乾逃散的属下已经抢先一步到了城内,他已知道我抓了他兄长。又料李进未必知道人已经死了,赶紧编了一句瞎话:“令兄就在军中,正与吕将军并辔而行有说有笑哪!你速速开城让我们进去,少时你们兄弟就能相见。” “信口雌黄!”李进叫道,“你的部下明明一枪刺伤他的腿,他如何还能骑马?快把我兄长抬出来让我见一面,此事或有商量。若不见我兄长,今天你们休想拿走一粒粮食!” 李封可真慌神了:吕布真真无谋之辈,哪怕将李乾绑缚至此,尚可交换些粮食,他将人一戟杀了,这可如何是好? 李进见他不发一言,已明其中原委,泪水不禁滚滚而下:“我兄长性情刚烈,定是你们将他杀了……李叔节啊,你真是咱们李家的败类!”他一抬头见大军已经逼近,当先一人坐骑赤兔马定是吕布,恶从心头起,恨自胆边生,大声喝道:“吕奉先!你害死我家兄长,从今以后你和你的部下都是我李家的仇人!”喊罢把胳膊一举,竖起面令旗。 李封可知道这面旗子的厉害,吓得屁滚尿流蹿入军兵之中。果然,这旗子一竖当即就乱了:原来东西两门早就偷偷溜出了乡勇,东面杀来三百人,为首乃是李乾之子李整;西面也冲来三百人,为首的是李乾之侄李典;紧接着城楼之上雷石滚木往下扔;那些放他们进来的土垒全张起了弓箭。 吕布愤怒已极,自他出世以来,随丁原、董卓、袁绍经历过多少次大战,就连韬略过人的曹操也没在他面前讨到便宜,今天竟然叫这帮姓李的地头蛇咬了。他不禁大呼:“给我杀!给我攻城!” 可是哪里有人响应,军兵左躲右闪都乱成一锅粥了。固然乡兵战斗力弱,但是四面八方一夹击,任什么天兵天将也抵挡不了。那些精锐的骑兵这会儿都成了活靶子,又得留神石块,又得躲避弓箭,下面还要防备大砍刀砍马腿。陈宫由军兵保护着蹿到吕布面前:“将军,快走吧!要不然全完了,此乃死地,不可久留啊。” 吕布简直气得欲哭无泪了,只得催动赤兔马,挥舞方天画戟拨打箭枝当先突出箭阵,后面的兵马紧紧追随狼狈不堪,不少人命丧城边。粮食没得着,又损了数百兵马,带伤者也不在少数。 此战之后,乘氏县为了报仇正式投靠了曹操。而吕布势力再次受挫,不得不重新部署战略。他命李封、薛兰带领少数兵马在巨野继续艰苦据守,牵制曹操行动;自己则带大部队向兖州东部流窜,寻山阳郡筹措粮资。一路上兵马流散,饥饿煎熬,势力自此一蹶不振,完全丧失了与曹操争夺兖州的主动性…… 第十六章 夺回兖州,制定一生中最重要的战略 东进之议 一场蝗灾使整个胶着的战局发生了根本性转变,曹操稳住了三县的阵脚,马上又获得了李氏的投靠,兵粮问题得到解决,散去的兵马也逐渐归拢。而吕布一方仓皇东退经受挫折,不但士卒疲惫,也使战线拉长。在这样的情况下,双方不再局限一隅,用兵才能和地方人望的比拼就立见高下了。 兴平二年(公元195年)春,曹操进军定陶,佯攻反叛的山阳太守吴资。吕布兵马休整未毕,就赶忙仓皇来救,结果中了曹操围城打援之计,被杀得惨败,不得不再度东退,逃到东缗县归拢兵马。 曹操趁机立刻回军攻打巨野,李封、薛兰撑不起局面,这时候吕布想救也来不及了,结果数日之间巨野城就被攻克了。 眼看着李封、薛兰捆得结结实实扔到自己脚边,曹操一阵冷笑,羞辱道:“恭喜二位高升。昔日我手下的从事,现在成了吕布封的治中、别驾,当州中大员了嘛!” 薛兰吓得体似筛糠:“将军饶命……” 曹操斜眼看了一眼万潜,笑道:“万兄,当初你们一起辞官不做。现在你回来了,吕布也给他与你一样的官,你说饶不饶?” 万潜摇摇头:“不杀此二贼何以告慰死去的将士和兖州百姓?” 李封还在充好汉:“姓万的你无耻,曹操残害士人你还保他!” “曹使君是有许多不足之处,以后不要再意气用事残害无辜了。”万潜对曹操说完这一句,又转过脸来看着李封,“但是李叔节,你没有资格教训我们,因为兖州之乱完全是你们这帮小人挑起来的。你引吕布前来是为兖州百姓还是为私利?不错,曹使君是杀了边让,是屠害了徐州人,但是他几时对不起咱们兖州人了?你的道理是大地主大豪强的道理,不是兖州老百姓的道理。曹使君原本只剩下三个小县,却能随时筹到粮食,可你们的吕布就筹不到,你还不明白兖州百姓民心所向吗?” 李封还要再辩,突然背后叫人猛踢一脚,他回头一看——李进、李整、李典赫然就在身后,六只眼睛瞪着,好像要把他吞了。他吓得连爬几步,再也不敢说话了。 曹操把手一扬:“李义士,他俩交与你们叔侄了。” “好极!”李进、李整一人抓起一个就往外拖,这俩人恐怕要被他们千刀万剐了。 李典忽然叫道:“你们不能杀李封!” 李进一愣:“曼成,你为何阻拦?” “三叔、兄长,我也深恨此人!但他是因为害死同族而为我等仇恨,可你们要是手刃了他不也是残害同族吗?他的后代再找你们报仇,我李家互相残杀之事还会有尽头吗?”这一席话说的李进叔侄呆住了,李典说罢转身对曹操一揖,“李封举兵叛变,请使君以法令处置,以免我李家再有自相屠戮之事。” 曹操颇感诧异,盯着这个年轻人。李典身为一个土豪之子,才刚刚十六岁,脸上稚气未脱,不但上得了战场,还能有这样深远的想法,实在是可造之材。他点点头:“曼成方与吾子曹昂同庚,见识却不俗啊!好吧,李封、薛兰交与兵丁处置。” “谢将军。”李典叔侄再揖。 “好了,李封、薛兰既杀,兖州之东已定矣。百姓安抚之事还劳你们多多费心,万大人也去查查府库,大家都下去吧。”曹操见大家纷纷施礼告退,又补充道,“荀文若、程仲德,二公暂留一步。” 莫看曹操吩咐事务,其实他多少有些心不在焉,刚刚传来的徐州方面的消息让他十分不快。但有了兖州叛变的教训,曹操不再轻易吐露心机,直到只剩下荀彧、程昱,他才愤愤道:“想必你们也听说了,陶谦已经病死。他也算不上害死我父的元凶,勉强得以善终也罢了,但是临死前他却把徐州拱手送给了刘备。”曹操说到这儿有些恼怒,“前不久陶谦上表西京,让刘备遥领豫州刺史,这一回又自称徐州刺史!他刘备算个什么东西呀?从一介有名无实的平原相,就一跃成了两个州的刺史,真真可恼。我长途跋涉征讨徐州,结果却叫这个织席贩履的宵小之辈钻了空子,一场辛苦为谁忙啊?” 谁叫你滥杀无辜的,这徐州明明就是你送给刘备的?程昱心里暗道,想笑不敢笑,劝慰道:“将军息怒,刘玄德不过是痛快痛快嘴而已。豫州北部归咱、南面归袁术,哪里有他的份?这是陶谦的奸计,表他为豫州刺史等于把他与咱和袁术都拴成了死对头,好让刘备安心辅佐他坐徐州。哪知陶谦千算万算,就没算到自己命短,让您吓得一病不起,还没来得及操纵刘备,就呜呼哀哉了。”他说到最后,故意拍了两句马屁,想让曹操放下此事。 哪知曹操仍旧耿耿于怀:“症结即在于此,徐州膏腴之地,袁术也在窥觊。我若不取,袁术则北上图之。而吕布现已穷笃,不能复扰于我,所以我决意再征徐州,趁刘备方得豫州人心未甫,速速将其铲除,你们以为如何?” “此计万万不可!”荀彧见他脑子又发热了,赶紧阻拦道:“昔高祖保关中,光武据河内,皆深根固本以制天下,进足以胜敌,退足以坚守,所以即便遭受挫折还是能够统一天下。将军本以兖州之土起家,平山东之难,百姓无不归心悦服。且大河、济水乃天下之要地也,虽然因叛乱有所残坏,然而足以自保,这就好比将军之关中、河内也,不可以不先定。今已破李封、薛兰,若分兵东击吕布、陈宫,他们必不敢西顾,咱们趁机勒兵收熟麦,兵精粮足,吕布一举可破也。既破吕布,然后南结扬州,共讨袁术,以临淮泗之地。” 说到这儿荀彧提高了声音,几乎以恫吓的嗓音提醒道,“若舍布而东,多留兵则不足用,少留兵则民皆保城,不得耕作供粮。吕布若乘虚寇暴,民心益危,唯鄄城、范县、卫地可全,其余将非将军之有,是无兖州也。那时若徐州不定,将军当安所归乎?” 曹操捏了捏眉头:“文若此言虽善,然机会难得,就任由刘备坐稳徐州?”不知为什么,这些日子里那个素未谋面的刘备总是纠缠着他的思路。 “在下看来,此绝非良机耳。”荀彧摇摇头,“陶谦虽死,徐州未易亡也。百姓牢记往年之败,即便刘备新立,也不得不全心拥戴。今东方皆已收麦,必坚壁清野以待将军。将军攻之不拔,掠之无获,不出十日,则数万之众未战而自困。前讨徐州,威罚实行,其子弟念父兄之耻,必人自为守,无降心,就能破之,尚不可有。” 曹操一阵脸红:荀文若说话倒也委婉,说白了全怪我杀人太多,刘备在徐州本无人心,现在却叫我杀出了人心。 “天下之事必有所取舍,以大易小可也,以安易危可也,权一时之势,不患本之不固可也。今三者莫利,愿将军熟虑之。”说罢,荀彧深深一揖。 “好吧!”曹操一咬牙,“我就先放刘备一马,待完全收复兖州再与他算账。” 程昱见他清醒过来,也松了口气:“将军莫急,破吕布之策我已有了。这次咱们一仗将他彻底赶出兖州,让这匹狼去徐州咬刘备。” “哦?什么计策,说来听听。” “将军先安定县城,然后再进军定陶,路上我再慢慢告诉您。”程昱神秘地一笑。 第十六章 夺回兖州,制定一生中最重要的战略 飞将铩羽 短兵相接奋死拼杀是吕布的能耐,但一旦战线拉开斗智斗勇他就不行了,陈宫这个参谋倒是还有些见解,但比起老谋深算的曹操还是差很多。自乘氏县受挫以来,他们一场仗都没打赢,其实仅因得粮晚了一步,此后便步步受制。曹操每围一城,他们去援,不是被人家以逸待劳打得大败,就是没赶到地方城池就失陷了,大军往复兖州东西疲于奔命,折腾得人困马乏。还有一些县城虽然名义上协同谋反,实际上是坐山观虎斗,现在曹操占了上风,那些县令马上再次反水。更要命的是兖州兵、并州兵不和,三天两头闹场械斗。 后来巨野失手,李封、薛兰被杀,陈宫建议他不要再动了,好好在东缗县屯军修整,招揽流散的军兵。所以曹操出兵定陶时,吕布并没有忙着救援。可是过了几天,曹操就近收割麦子的消息传到了他耳朵里,这可叫吕布坐不住了。兖州的灾荒使粮食骤减,吕布刚刚让军兵填饱肚子,以后的粮草还是个问题。可好不容易熬到秋收时节,曹操竟跑到东边来割麦子,这与抢他屯子里的粮食有什么区别?无奈之下吕布带着尚未休整好的部队自东缗再次出兵对抗曹操。 与以往不同,过了定陶县界吕布立即下令扎营,并不急于交战,派斥候详细打探曹军的动向。他接连几次吃亏,如今已经对这个沛国谯县的矮子有几分怯意了。 几路斥候回报都很明确,曹操的兵马分散到各处割麦收粮。大营毫无防备,只留下不足一千人驻守,其中还掺杂许多乡民,甚至还有妇女手持兵刃把守营寨,而就在他们营寨西边却有一座大堤。 听了这个消息,吕布将信将疑,不置一语扭头先看陈宫。并州部与兖州部有矛盾,他这种凡事先问陈宫的态度惹得并州将领大为不满,而兖州诸将则洋洋得意。 陈宫兀自不觉,拉着毫无表情的一张长脸,苍白得几乎没有血色,那双三角眼直勾勾瞅着帐外,深邃得令人无法捉摸。他这几天已经开始为叛变的不明智感到后悔了。当初是他亲自联系到的吕布,而通过这一年的共事,他意识到道听途说的溢美之词害了自己,吕布只是个地地道道的一勇之夫。跨上战马万人难敌,可下了战马这个人的毛病便暴露出来了,耳软心活、毫无主见、爱慕虚荣、贪图小利……陈宫想不明白,为什么杀人如麻的武夫,性格竟会这样软弱犹豫呢?计谋智略低得很,民政才能根本就没有,遇事的决断力比曹操差远了,而且连部下都约束不住。但脚下的泡都是自己走的,谁叫他一时脑袋发热就反曹操了呢?事到如今这条道只有走到黑,他这辈子算是跟吕布捆到一块了! 吕布见他不说话,干脆问道:“公台,你怎么看?” “曹操既然敢视我军于无物,必定是有所准备,我料那大堤之中必有伏兵。” “那怎么办?” “咱们步步为营,往他的大营靠拢。靠得近了埋伏就会暴露,若不暴露趁势取他的大营。” “好!”吕布当即下令,“拔营起寨,离曹营十里落寨。”陈宫一句话,吕布大营挪到了曹营以南十里,这样的距离已经是太近了。斥候往来川流不息,埋伏果然露出了破绽,自大堤中翻出了五千马步军。 “现在咱们可以出兵袭击曹军了吧?”吕布兴奋至极。 陈宫却不乐观:“依我说再等一等。” 并州那些将领早对陈宫有意见了,吕布还没说话,部将侯成先站了出来:“还等什么?咱们到此不是为了打退曹操夺回粮草的吗,再等下去让曹操把麦子都割走吗?” 兖州部的王楷接过话茬:“公台所言乃是正理,咱们现在出兵中了埋伏又当如何?” “曹操兵马在外刈麦,皆靠妇人守寨,营西大堤不过五千兵护卫而已。机不可失,现在不打那是傻子!”宋宪乐呵呵白了王楷一眼,他也是并州旧将。 “你说谁是傻子?”许汜一猛子站起来。 顷刻间,兖州派和并州派吵得不可开交,几个带兵之人喊得歇斯底里。吕布喝止半天竟无人理睬,最后他将佩剑抽出狠狠地戳在了帅案上,大伙才算安静。 这边侯成、宋宪翘足四顾,那边王楷、许汜仰头不语,吕布见大家这副模样,又立刻没了主意,新人老人哪一派他也不能得罪。 这时候,坐在东边最后面的一个人突然说了话:“各位稍安毋躁,我有个折中的办法,不知行不行?”说话的乃是秦宜禄。 秦宜禄自离开曹操,一任主子不如一任,先跟着何苗混了几天,董卓进京巴结董卓,后来又归了吕布。吕布计划刺杀董卓,他倒从中出了不少力,但也只不过是替吕布与王允中间传传话。王允见了两次就看清秦宜禄是个唯利是图的小人,深恨吕布用人不明,为了使他不泄露秘密,便把自己府内一个捧貂蝉冠的美貌丫鬟许给他当妻子,给够了好处才没使秦宜禄泄密。岂知吕布好色之徒,曾与董卓小妾私通也就罢了,竟把秦宜禄这个老婆也揽到床上。秦宜禄倒不在意,靠老婆的关系还混上了部将,这王八当得倒也甘心。 “宜禄,你有什么办法?” 秦宜禄左看看右看看,咽了口唾沫道:“反正曹军也不多,咱们就出去一半留一半,并州部各位将军领兵与你袭取曹营,兖州几位大哥把守营寨,总可以了吧?”这纯粹是个和稀泥的主意。 满营将官倒是谁也说不出什么,吕布扭头问陈宫:“公台,你说这分兵之法如何呢?”陈宫实在是腻味透了,拿鼻子哼了一声,看都不看他一眼,抛下军务不管起身离了大帐。 一场别别扭扭的会晤散去,最后还是采纳了秦宜禄的分兵之法。留下兖州军守营,吕布率领并州骑突击大堤外的曹军。 毒辣的太阳下,曹军的五千马步兵师未曾交战就已经热得嘘嘘带喘,正在大堤前列队布阵。吕布自绵延的山路而来,早把这一切瞧得真真切切。他见敌人军容懈怠心中狂喜,暗自抱怨陈宫多疑,凭借他精锐的骑兵,岂会胜不了这样的弱敌? 先下手为强,吕布立刻下令冲锋。并州骑早就铆足了劲,队列整齐掘尘而进,像箭打的般突向曹军。 果不其然,曹军根本无招架之力,一触即溃,军兵丢盔弃甲做鸟兽状四散奔逃,有人连马匹兵刃也不要了。并州军总算是打了场漂亮仗,纷纷散开抢夺军械,算计着拿回去好好气一气那些兖州佬。 就在这个时候,只听战鼓大作喊声如雷,从大堤后面昏天黑地杀出大批曹军,而与此同时刚才逃散的兵卒又举着兵刃冲回来了。这下吕布的麻烦可大了,骑兵突袭一是靠速度增加冲击,二是靠整齐的队列使敌无下手之处。 现在并州骑都散乱开来抢夺军辎,有的还下了马,骑兵优势荡然无存,立时被曹操大军冲了个乱七八糟,都成了各自为战的散兵游勇。 吕布身边只有几十个亲兵,眼见曹兵识得赤兔马都往自己跟前拥,连忙甩开方天画戟一通乱抡。他倒是勇武过人,力战多时杀人无数,可身边的亲兵却剩不下几个了。他忙里偷闲扫视了一下战场,见自己的人死的死逃的逃,不禁狂性大发,瞅准了堤畔“曹”字大旗便杀了过去。这厮武艺果然天下少有,百余名军兵争相拦阻,竟被他戟打马踏,揍得哭爹喊娘纷纷败退,任吕布趟出一条人胡同。 立在大旗下的就是曹操,他设下双重的诱敌之计,先是以妇孺守营,然后又故意只分出一半伏兵出来引诱吕布,其意图就是冲散敌阵分而歼之。虽然曹操早有对付吕布刺杀之策,但吕布的骁勇还是超乎他的一切想象,他驻马堤畔眼睁睁瞅着吕布逼近,还是惊得冷汗直淌。典韦见吕布来了,忙从地上拔出自己那对称手家伙——他地位提高之后,曹操专门招人为他打造了一对大戟,每一支都重达四十斤。军兵私下里津津乐道,还编了一句顺口溜“帐下壮士有典君,提一双戟八十斤”。这对东西在战场也是轻易用不到的,不用时就插在地上候命。 典韦手提双戟迎着赤兔马便去,眼见吕布突至,蹦起来连人带马就砸。吕布没想到战场上还有这么一个愣头青,眼见避无可避,方天画戟再结实这对大家伙砸上也弯了,匆忙间掉转画戟,双手攥住,攒足了力气往外便磕。 耳轮中只听“哐”的一声巨响。典韦二戟脱手,一个屁股墩坐在地上起不来了。但方天画戟也蹦起老高,多亏吕布眼疾手快才没脱手飞出。他掉转戟尖就要冲过去杀曹操,突然一枝冷箭飞来,正中他的右膀。吕布顾不得护疼侧眼观看,远处放箭的正是阻他入乘氏的李进,身后李整、李典也在。李家叔侄一半是为了打仗,一半是为了给李乾报仇,自打上了战场就瞪着眼睛找吕布。这会儿一箭得手,三个人三杆枪跟着就到,后面的李氏家兵挥舞大刀片子也来了。 吕布瞧身边一个亲兵都没有了,知道这帮姓李的是找自己玩命的,而眼前那个大力士也晃悠悠站起来了,再不敢纠缠下去,掉转马头便跑。可来得容易,去得可就难了。只见兵层层甲层层,围了个水泄不通,他右膀戴箭晃动画戟,半天也没能掀开一道口子。吕布直觉脑后挂定风声,料是大力士的双戟又到了,赶忙奋力催马。赤兔也真了得,高抬前蹄踏死二人,典韦双戟蹭着马尾巴落了下去。吕布还未来得及缓口气,李家三杆枪又到了! 好个飞将吕布,眨眼间来个蹬里藏身,竟将这致命三枪躲了过去。不过身子是躲过去了,束发冠却被挑去,吕布立时间披头散发。 若是这几个人再来这么一轮,吕布再大的本事,今天也要废命当场了。可就在这个时候,一队并州骑迎面杀来援救吕布。为首一将黄焦焦面目,大宽脑门,鼻直口正,下巴像个铲子般往外撅着,手舞一柄大刀也是勇不可当。 “快来救我啊!”一向桀骜的吕布这会儿也开口求人了。 那员将横冲直撞竟杀至吕布近前,两人并辔夺路而逃。李氏叔侄岂能放走仇人,在后面紧紧追赶。眼见赶了个马头衔马尾,突见那员将扭项回头就是一刀,正中李进肩膀,李进“啊”了一声坠下马去。 “叔父!”李典、李整大惊,赶紧忙着抢人。那一杆方天画戟,加上一杆大刀,十几个并州骑再也无人能拦,径自突出重围。 “是张辽……”曹操昔日在洛阳见过,“这般布置还叫吕布逃了,此乃天意啊!” 吕布败走,一路上残兵渐渐归拢,但是眼见大营也完了。陈宫虽比吕布聪明得多,但还是料事不周,两营仅十里相隔,一旦战场有变哪里还守得住?自己人是放进来了,可曹军也跟着进来了,他手下兖州兵一见来的都是老乡,当时就有人倒戈。 最终战场失手、大营陷落,吕布、陈宫只得扔下辎重粮草率军逃跑,这一次他们连东缗县都没法守了,只能一路东逃,逃至徐州地面。 临出兖州的时候,陈宫回头望了望故土,不禁潸然泪下:曹操你赢了,连女人都给你守寨你能不赢吗?你杀边让、袁忠那等名士,重用程立、薛悌那等小吏……到现在我才弄明白,寒族和老百姓加起来要比世家大族的势力强得多,对你来讲也好控制得多!我真是糊涂,我醒悟得太晚了……但有些事情容不得后悔,时至今日我没有选择了,只有一条道走下去,可能永远都回不到故乡了…… 吕布却没心思考虑自己离并州故乡更加远了,他急着催问:“公台,咱们去哪儿?”陈宫叹了口气:“既到徐州,自然是投刘备。” 吕布眉毛都立起来了:“投那个无状宵小之辈,岂不羞煞我也!” 陈宫白了他一眼:“那将军回去投曹操如何?” 吕布不禁打了个寒战,摸摸肩头的伤,一言不发催马向前,带领人马奔东去了…… 第十六章 夺回兖州,制定一生中最重要的战略 弃东而西 随着吕布的溃败,兖州叛乱的烽火渐渐熄灭,吴资、徐翕、毛晖也跟着大倒其霉,不但被曹操收复失地,他们所控制的县城也渐渐倒戈。最后所辖之地尽皆失手,慑于曹操之威,他们只得跟随吕布东逃,成为流亡的官员。 兴平二年(公元195年)十二月,兖州叛军只剩下最后一个据点——陈留郡的雍丘城,负隅顽抗者不是别人,正是张邈的弟弟张超。张邈本无用兵之能,被曹操打得四处逃窜不见踪影,只留下弟弟保守住最后一座城池。而张超却自负其勇志大才疏,只跟曹操见了一仗就输光了本钱,只得死守城池等死,已被围困了近四个月。 “困了这么久,人心溃散粮食告急,咱们现在攻城一定会轻而易举拿下来的。”夏侯惇向曹操建议道。 曹操站在大营辕门处,抬头望着这座残破的雍丘城,意味深长地摇着头:“我不想攻下这座城,围困他们就好了。我要让张孟高主动向我投降,只要俘获了他弟弟,张孟卓就会回来。” “你想让张邈回来干什么?”夏侯惇不解地问。 曹操看看兄弟,这问话他实在回答不上来:是啊,我想让张邈回来干什么呢……回来给我下跪认错吗?似乎没有必要,这个世道根本没有君主与法度,谁没权力拥有一点野心呢……回来让我处死吗?我下不去手,当初是他最早收留我共同举义的,而且还照顾过我的家眷,谁料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回来与我重结旧好吗?不可能了,这段裂痕永远也不会弥合,这个昔日的朋友我已经彻底失去了……这一切应该怪谁呢? “姐……将军!”这时卞秉兴冲冲跑了过来,“大喜大喜!” “何喜之有?”曹操低沉着脸问他。 卞秉笑道:“张邈走投无路,南下投袁术处借兵,半路被其部下杀死,人头都给咱送来了!你快到大帐中看看去吧。” 曹操只感头上眩晕,一种凄凉感油然而生。但他稳稳心神转念一想,张邈最终不是自己所杀,这未尝不是一个好的结局。如释重负的感觉随之而来,他摆了摆手:“我不想看……算了吧……命士卒高挑人头到雍丘城下喊话,叫张超开城投降。” 兵卒以长矛高挑人头,告诉敌人他们的主子已死,高喊着开城投降。但张超最终也没有投降,大约半个时辰之后,雍丘城中升起一大团黑烟——张超自焚了。 随着这道烟雾的散去,历时两年的兖州叛乱彻底平息,张超的部下打开城门投降。曹操不愿进去看张超的尸体,只吩咐夏侯惇督率一部分兵马入城,自己则漫步在大营中。午时已过,全军上下都在埋锅造饭,四下里炊烟袅袅,似乎大家都已经忘却了一年前那段饥恶艰苦的岁月,每个人看到他都会恭恭敬敬地施礼,还有人会将食物捧过去让他先吃。 曹操全都回绝了,扭头问紧紧相随的典韦:“你饿不饿?” “俺再饿,也要先等将军吃过。”典韦低着大胖脑袋嚷道。 “哈哈哈……”曹操高举胳膊拍了拍他的膀子,“走,咱们也回去吃东西吧!” 回到大帐还没来得及用饭,袁绍的使者忽然到了,曹操便先忙着接见。那人走进帐来,恭恭敬敬向他施礼道:“我家将军恭贺您平定兖州之乱。另外东郡太守臧旻不尊将军之令,欲要领兵支援张超与您为敌,现已被我家将军大军围困,不日就可城破。” 袁绍闻知曹操连连得胜,几乎戡平叛乱,便不再骑墙了,又重新支持他统治兖州,并且对朱灵之事不予追究。不过臧旻可谓义士了,当初酸枣会盟他担当盟主倡导一举,如今又为好朋友张超舍生忘死。凭东武阳的千八百兵,即便侥幸杀雍丘也是白白殉葬啊!曹操欣赏他是个性情中人,又想起了为自己而死的鲍信,不禁叹息道:“我曹某人有鲍信,他张超也有一个臧旻,皆是有情有义之人,还望城破之日车骑将军不要过分责难臧子源。处在这乱世,有多少人看似是朋友,可是还未至于生死,仅仅是利益面前就你争我夺、分道扬镳了。桥瑁、刘岱、张邈、张超,他们全都歃血为盟,结果自相谋害,到头来全都应了‘有渝此盟,俾坠其命’的誓言,他们都算不得忠义之人。可在这样的世道,能交上一个鲍信、臧旻那样不计生死的知己,该多不容易啊!” 那使者被这他一番突发的感慨弄得不知所措,只得尴尬地支吾道:“呃……使君说得对。” 曹操瞧他一脸窘相,也觉得自己失态,挥挥手道:“我姑妄言之,你姑妄听之,其实你们河北那边的事我也不该插嘴。最近我忙着四处戡乱,不知你家将军那边战事可好?” “好得很呀。前不久将军袭破了黑山贼的老巢,不仅杀了于毒,还把西京任命的伪冀州牧壶寿也给收拾掉了。公孙瓒杀了刘虞不但没得好处,还把刘虞的部下都给逼急了。现在阎柔、鲜于辅、鲜于银等将领组织兵马都在反公孙瓒,还联系到了乌丸人帮忙!”那使者越说越兴奋,“刘虞之子刘和如今也投到我家将军帐下。以前是我们两面受敌,现在却是他公孙瓒两面受敌了。还有,田楷在青州也被我们打得立不住脚,看来他得放弃青州了。将军又派高幹在并州招安各部流窜之贼,大部分都降服了。过不了多久,冀州、青州、并州就尽归我家将军了!” “那真该恭喜你家将军。”曹操虽笑盈盈这样说,心中却颇感嫉妒,他进而想到自己滥杀无辜惹下的这场麻烦,又想起袁绍沾沾自喜给他观看的那块玉玺。或许将来有一天,袁绍才是他最大的敌人,但是现在他所考虑的还是东进,一定要扼杀掉刘备与吕布这两个潜在的威胁者…… “快闪开!快闪开!”帐外一阵大乱,荀彧、程昱、万潜、李典、毛玠、薛悌、张京、刘延、徐佗、侯声、武周等一大群人全挤了进来,他们七手八脚抬进一副卧榻,上面躺着奄奄一息的戏志才。 “哎呀,戏先生。”曹操仓皇离座,抢步到跟前,“慢慢放,慢慢放……张超怎会将您折磨成这样啊!” “不是他……是我自己的病……”戏志才已经脱相了。他已经与病魔斗争了太久太久,一张原本富态雍容的大脸已经变得蜡黄无光,浓密的黑发松散开来,已经焦黄凌乱,炯炯有神的眼睛早已失去了光彩,朱红厚实的嘴唇几乎成了迸裂的白纸,手指细得就像干枯的柴火,整个人瘦得就剩下一把骨头了。任谁都看得出来,他撑不了多久了。 辅佐自己创一片立锥之地的智士眼看就要撒手人寰了,曹操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儿,拉住他的手愧疚道:“曹某实在有负先生之厚望,惹得兖州之地生灵涂炭。自今以后必当悔改,收敛急躁之心。” 戏志才勉强笑了笑,似乎现在连笑都会消耗很大气力,他颤颤巍巍低声道:“《吕览》有云‘至乱之化,君臣相贼,长少相杀,父子相忍,弟兄相诬,知交相倒,夫妻相冒……’”似乎他还想把这句话说完,却没气力了,只喃喃道,“将军快结束……结束这乱世吧……” “什么人!不能进去!”忽然听见外面典韦在大吼。 “将军!我是王必,我回来了!” 曹操大吃一惊,赶忙出去观看,见典韦横着大铁戟正拦着王必不让进帐呢。 “将军,我回来了。”王必看见曹操高兴得直蹦,“小的完成了您交的差事啦!” 此刻的王必可再不是那个挎着刀的赳赳武夫,跟离开曹营时截然不同了。现在他头戴进贤冠、身穿着体面的深服、腰横玉带、胡子修饰得整整齐齐,手中捧着一卷诏书:“将军啊,朝廷晋封您为兖州牧。不是刺史,您现在是州牧啦!”刺史与州牧不仅仅是名称之别,其实质地位也有很大不同。刺史原本是六百石小官,负责监察、捕盗事宜,只是因为乱世割据才逐渐成为地方军事首脑;而州牧起家就是二千石的封疆大吏,地方军事、财政、吏治、司法一把抓。虽然西京朝廷鞭长莫及,仅仅是给曹操个空头人情,但这样的面子实在是不小。 两年多没有王必的音讯,曹操以为他已经死在路上了,这会儿见他完成使命而回,抑制着激动的心情,不接诏书先拉住他的手:“你小子回来就好!整整两年,受苦了吧?” “将军待我大恩大德何言劳苦啊!”王必喜不自胜,“我走到河内时候,被张杨扣留了好几个月,多亏他手下有个董昭先生,可帮了咱的大忙了。董昭说动张杨叫我过去,还以您的名义给李傕、郭汜等人都各自写了一封拍马屁的信。我到了长安把表章信件上交,他们都很高兴哩!后来刘邈老大人在皇帝跟前说好话,丁冲也帮您跟群臣拉关系。还有个黄门侍郎钟繇,可没少在李傕跟前夸您,就是他帮您讨来的这个兖州牧。我回来时张杨不但不加阻拦,还派人护送,他说以后咱们再到西边可以来去自由,过几天还要派使者来拜谒您呢!” “董昭、钟繇……嗯,日后见到此二公我要好好谢谢他们。”曹操沉吟道,忽然想起戏志才还在膏肓之际,赶紧一把抢过诏书就往里跑。 “且慢,我这儿还有封信呢……”王必赶忙追。 典韦这会儿都看傻了,拦住王必问道:“你到底是谁呀?” “哦,过去跟你一样,也是将军侍卫。”王必拍拍典韦肩膀,“大兄弟你好好混吧,给咱将军当侍卫,说不定哪天你也能出息!”说罢,推开一脸懵懂的典韦,也跟着进帐了。 曹操蹲下身展开诏书捧给戏志才看。戏志才此刻更加虚弱,只是眨眨眼睛道:“好啊……好……” “我的事还没说完呢,”王必又掏出一纸帛书递到曹操眼前,“这是丁冲给您的信。” 曹操打开一看,只有一句话: 〖足下平生常喟然有匡佐之志,今其时矣!〗 “他这是何意?” 王必解释道:“我离开时李傕与郭汜起了内讧,两人率部征战不休。董卓旧将杨奉、董承、杨定等保着皇帝趁机逃离了西京,连白波统帅韩暹、李乐、胡才都跑去救驾了,还有匈奴左贤王去卑也到了,大家齐心合力大破西凉军。张杨正忙着为皇帝修缮宫殿,丁冲这是叫您速速前去迎驾东归呀!” 曹操日夜都在说着迎大驾东归,可是此刻他又犹豫起来,有些话不能说:我迎皇帝回来,会不会掣肘我以后的行动呢?我应该先灭掉刘备、吕布,还是该迎大驾东还呢? 戏志才在弥留之际也能把曹操的心事莫得一清二楚,他挣扎着说了话:“善矣……异宝……异宝……” 什么异宝?众人面面相觑。 一旁的李典恍然大悟:“是《吕览》的《异宝篇》。”说着他探手伸入戏志才怀中,果然摸出一卷《吕氏春秋》,立刻翻看起来。在场之人不少都饱读诗书,没想到第一个反应过来的竟是个土豪之子。 “异宝……以百金与抟黍以示儿子,儿子必取抟黍矣;以和氏之璧与百金以示鄙人,鄙人必取百金矣;以和氏之璧、道德之至言以示贤者,贤者必取至言矣。其知弥精,其所取弥精;其知弥粗,其所取弥粗……”李典煞有介事地念完,将竹简递给曹操,又解释道,“将军,戏先生是想劝您舍小利而谋大业啊!” 戏志才躺在那里面露微笑,轻轻连连点头。曹操看看那段文字,又环顾在场之人,大家无不捋髯点头。毛玠更是拱手道:“将军曾问在下成就霸业之策,在下言奉天子以讨不臣,便在此时啊!” “戏先生!戏先生!”李典仓皇呼唤了两声,可是戏志才的眼睛已经永远闭上了。曹操俯下身将《吕览》揣回他怀里,眼眶里的泪水总算流了下来:“知我者志才兄矣……一代智士溘然长逝,我曹某何以再闻讽谏之言?”在场诸人无不悲伤动容,许多人都随之落泪。 荀彧趋身上前,轻轻搀起曹操:“将军不要悲伤过甚,万事还待筹措。天不乏其才,只要您广开言路虚心求贤,总会有智士辅佐您的。” “军中少一谋主为我俦!唉……”曹操叹息一声,擦了擦眼泪。 荀彧拍拍他的手:“将军,我再为您举荐一人,颍川郭奉孝。” “好熟悉的名字……”曹操想了好半天,突然眼睛一亮,昔日在袁绍帐下那个落剑惊群僚的年轻人,“袁绍帐下的小吏郭嘉?” “袁本初无识人之目,郭奉孝岂是小吏之才?我修书一封,他定会弃河北而来兖州,为将军效力。”荀彧又低头看看戏志才,“将军莫要再悲伤了,志才兄还是早早收殓起来,他本是商贾没什么家人,改日我亲自将他送回颍川安葬,若能寻到他族人,一定重重酬谢。” 曹操沉痛地点点头。毛玠见他还是沉痛不已,赶紧上前搀住他另一只手:“昔日周公求贤,一沐三握发,一饭三吐哺。将军爱才之心不亚于先贤。实不相瞒,我已经找到几个人助您安抚兖州,若不是陈宫、张邈之叛,我早就请您辟用了。山阳满宠、任城吕虔、泰山王思等等,今异心之徒尽随吕布而去,将军可以大胆起用新人了。” 他俩人这么一劝,曹操止住悲声,又亲自为戏志才整了整衣衫,才摆手示意把他抬走。在场之人无不恭敬,都没叫兵丁动手,程昱与薛悌等人亲自将他稳稳地抬了出去。 曹操觉得这里的气氛太沉重了,漫步出了大帐。严冬的空气吸到胸臆里凉森森的,似乎将刚才的忧愁冲淡了不少。他突然觉得胸前鼓鼓囊囊的,伸手一摸,原来是那份诏书,刚才随手揣到怀里了。曹操再次展开,仔仔细细端详着。事实真的很耐人寻味,也很可笑,它就是这么一张诏书,轻飘飘有名无实的东西,竟然就会牵动这么多的人心。因为它兖州刺史金尚被逐、名士边让被杀,因为它朋友反目、部下叛乱,为的就是这么一张小皇帝和他的控制者随口许诺的东西。现在一个人冷静下来,曹操意识到大汉皇帝的重要性了。只要有皇帝在身边,随便说一句话就可以牵涉多少人的生死与思想,哪怕他说的只是一句无关痛痒的话。杀人不但要有杀人的道理,还要有杀人的名义啊! 进而曹操他又意识到袁氏兄弟的可笑。难道光靠一块玉玺就可以号令天下吗?什么玉玺都仅仅是石头,使他拥有威力靠的不仅仅是武力,还有道德和人心。大汉王朝的人心是从高祖时就奠定下的,有文帝景帝的休养生息,有武帝的壮烈气魄,有宣帝的力挽狂澜,更有光武爷的励精图治,明帝章帝的爱民如子,顺帝的求贤若渴……难道数百年积累的人心就会这么轻易被武力击败吗? 曹操把诏书又揣回怀里,面向东方而望,又想起父亲和弟弟的死。阙宣、张闿死在陶谦之手,如今陶谦也勉强得以善终,这个仇他再也找不到向谁报了。他所能做的只是改日将父亲与弟弟迁葬家乡,让他们魂归故里,并把曹德的儿子曹安民培养成人。孔子曰四十不惑,他已经四十一岁了,从小没有母亲的养育,现在父亲与手足也再也不会回来了,年过四十才刚刚找到实现志向的出路,以后的坎坷又会有多少,他怀疑自己还能否看见奋斗的结果。 曹操悲从中来,脱口作乐府《善哉行》一首: 〖自惜身薄祜,夙贱罹孤苦。 既无三徙教,不闻过庭语。 其穷如抽裂,自以思所怙。 虽怀一介志,是时其能与! 守穷者贫贱,惋叹泪如雨。 泣涕于悲夫,乞活安能睹? 我愿于天穷,琅邪倾侧左。 虽欲竭忠诚,欣公归其楚。 快人由为叹,抱情不得叙。 显行天教人,谁知莫不绪。 我愿何时随?此叹亦难处。 今我将何照于光曜?释衔不如雨。〗 一首诗作罢,曹操向东深深一揖,从今以后他要弃东向西,迎大驾回还了。但是他心中还是有一丝不安,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那个织席贩履的刘备会成为一个大障碍,另外他帐下那个卧蚕眉丹凤眼的红脸大汉,他叫什么名字呢?当然,还有那个用方天画戟击他头盔,险些要了他性命的吕布,那是他平生最大之险。 “刘备……吕布……好好等着吧,我一定会收拾你们的。”曹操喃喃了一句,将头扭向了西面。刚刚脱险的小皇帝在西面,他未来的方向也就在西面……回到故里豫州,去开创一个全新的朝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