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鄙的圣人:曹操8》 第一章 吞并武威,韩遂搅乱曹操后方 关西军阀 建安十五年(公元210年)春天的一个夜晚,朦朦月光洒在凉州广袤的大地上,仿佛给苍茫荒原盖上层薄纱,一切都显得那么安宁。可就在通往武威郡姑臧县的大道上,由东向西跑来一小股军队,打着忽明忽暗的火把,奔跑和呐喊声打破了宁静。 天下纷争之际有些兵马本不足为奇,但这支部队却格外滑稽——总共才一千多人、战马百余匹,辎重军械尚不齐全,有的将校连盔甲都没有,春寒料峭的时节裹了一身大袍子,没有挂剑的钩带,就拿草绳把佩剑一栓,胡乱在腰上一缠。当兵的更惨了,不少人连鞋都没混上,光着脚板赶路;还有的反穿羊皮袄,大长毛在外面耷拉着,一望便知不是汉人。匆匆忙忙连夜赶路,士兵早累得吁吁地喘,就这点儿人马竟稀稀拉拉拖了半里地,根本没个阵势,战斗力可想而知。有个盔甲齐整的中年将领似乎是统帅,骑在马上扯着嗓门:“快走快走!咱们可是为朝廷戡乱,都给老子精神点儿!”这么支杂牌军还给朝廷戡乱,岂不是笑话? 黄巾起义前汉室天下不可谓不牢固,却唯有凉州始终战乱不息,自汉安帝永初元年(公元107年)羌人举兵造反开始,没完没了的汉羌战争拉开了序幕,一打就是一百年。以至于此后的邓骘、庞参、虞诩、皇甫规、张奂、段煨、皇甫嵩、董卓无一例外都曾在凉州摸爬滚打过,几代人的心血都耗进去了。可羌人似乎与汉人结成了死仇,讨平了叛,叛起来讨,周而复始无休止,直闹到灵帝驾崩天下大乱都没结束。 灵帝末年羌胡首领北宫伯玉、李文侯发动的叛乱姑且可以算作是最后一次,声势浩大波及整个凉州,但最后的结果却有些出人意料,羌人没闹起来,反被汉族军官篡夺了叛军大权,经过对外攻战和内部火并,最终崛起了韩遂、马腾两大军阀,在凉州割据称雄,并把势力发展到关中一带,朝廷刺史形同虚设。除了韩、马两家之外,还有宋建、程银、侯选、梁兴等十几只小势力,或在凉州或布关中,各拥兵马不等,多则一万少则数千,约为兄弟共同进退。这帮军阀的出身就三种——叛将、强盗、土豪。 眼前这支队伍的头目叫杨秋,也是叛将出身,年近四旬久经战乱,由于曹操急于南下,对凉州诸将一概予以安抚,所以他也在朝廷挂有骑都尉、关内侯的官爵,但他手下只有两千兵,地盘只有安定郡下辖的几个县,非但无法与韩、马两家相比,即便在小势力里也是较弱的。 去年七月,武威太守张猛趁曹操南征受挫之机报私仇,攻杀凉州刺史邯郸商。韩遂发下檄文,召集凉州各部合攻张猛,口口声声要为朝廷除害。但这次行动既没上表朝廷,也未向曹操通报,完全是韩遂擅自举兵。凉州各部纷纷响应,唯有杨秋听了手下人意见,没敢轻举妄动,秘密派人向曹操请示,得到默许的反馈之后才发兵,故而耽误了几个月。就在这段时间里,韩遂率领诸部连战连捷,这场战争都快结束了。按照凉州各部盟约,凡是协同作战的部队都能瓜分敌人辎重财产,甚至还可以在敌人城中大抢一票,杨秋已晚了一步,若再不赶去助阵,就什么好处都捞不到了。 就这么没黑没白赶了七八天,累得士卒叫苦不迭,总算到了姑臧城下。兵甲层层,黑压压的各部人马早将城池围了个水泄不通。杨秋人马本就少,这会儿都跑累了,一时半会儿追不上,身边就十几个亲兵。 也不知哪部的小将负责督后队,一见杨秋厉声喝问:“哪里来的人马,敢来此处搅扰?” “我乃安定郡所部骑都尉杨秋,特来发兵助阵。速速领路,我要见韩将军。” 手底下兵少,当将帅的也受气,那小将根本没拿他当回事,笑道:“我的杨大将军,您还真来了。再迟一步,我们连城都攻下来了。”哪有工夫为他领路,只闪出条人胡同,叫他自己过去。 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杨秋也没计较,带着亲兵打马冲了进去,绕过几支队伍,不多时来至城壕边。只见数十个士兵举着火把,当中并列着七八位骑马的将领。当中一人身披铁甲,头戴兜鍪,坐骑一匹大黑马,宽脸庞,灰长髯,两只眼睛被火光映得通红,虽已年近六旬,却是宝刀不老满脸煞气——这便是征西将军韩遂。他身边是程银、李堪、马玩、梁兴、侯选等,都是凉州和关中诸部的头目。 韩遂见杨秋这会儿才到不禁蹙眉。梁兴是个大嗓门,抢先嚷道:“哟!这不是杨兄弟嘛!怎么现在才到?是不是闲着没事搞婆娘,错穿了婆娘裤子才耽误了工夫啊?”一席话惹得众将哈哈大笑。 程银也腆着大肚囊骂道:“你可真会捡便宜,我们前面厮杀,你按兵不动,这会儿又来吃现成的,什么东西!” 杨秋没理他们,只向韩遂解释:“去岁饥荒打不上粮食,我手下崽子们都快哗变了,半月前刚抢了几座村庄,积攒些军粮这才把队伍拉出来。迟来了几日,您多包涵。” 韩遂虽是割据一方的大头目,却是读书人起家,倒也有些肚量,心中不悦却并未嗔怪,只冷冰冰道:“战事紧急无需多言。速速领兵围困西门,别再耽误了。” “诺。”杨秋领令便去。 “慢着!各家兄弟出力不少,唯有你最后才到,这可不公平。待攻破城池分敌辎重的时候,老夫扣你一半。” 凉州诸部以马腾、韩遂二人居首,凡事皆由两家协定,如今马腾已入朝,其子马超虽骁勇善战,毕竟是晚辈,现在一切由韩遂做主。杨秋一来理亏,二来不敢不服,只得悻悻而去。 “快看!张猛出来了!”随着士兵一声喊叫,有员老将出现在敌楼之上。 武威太守张猛,字叔威,乃先朝名将张奂之子,现已年近六旬。当初他受命担任武威太守时,恰逢朝廷任命邯郸商为凉州刺史,两人一同上任,本该齐心协力,不想却闹得你死我活。凉州刺史原是由京兆豪族韦端担任,后来韦端入朝,曹操却弄来个兖州的文人邯郸商。此人也是个能吏,但不了解凉州情况,处处掣肘张猛。两人闹得势同水火,以至于张猛领兵包围刺史府,杀死邯郸商。本以为曹操兵败赤壁无暇管这边,哪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只顾内斗招来外贼。无故杀官本就不得人心,加之韩遂等部人多势众,张猛一败再败困兽孤城,生死存亡就在今夜了。 韩遂催马向前几步,朝上喊道:“老朋友,久违啦!”他们原都是凉州之人,先前打过交道。 “韩约,你因何兵犯我城?”张猛深知韩遂底细,他原先叫韩约字文遂,后来因叛乱更易名字,这才变成了韩遂字文约。 “何必明知故问,你杀死刺史意图谋反,我发兵乃是辅保社稷,铲除凶徒!” “呸!”张猛骂道,“明明是你趁机作乱,却道我是反贼。” 韩遂笑道:“你杀官在前铁证如山,有何资格教训我?好好瞧瞧这几路人马,凉州诸部皆在,是你一人谋反,还是我们全都谋反,这还不清楚吗?” “卑鄙无耻,贼喊捉贼!”张猛望着下面无边无沿的大军,就是瓜分他来的,满腹道理已说不通。 程银接过话来:“张叔威,你能飞多高蹦多远我们心里清楚,现在城中恐怕连三千人马都不到了吧?听我一句劝,快快开门投降,看在老乡的情分上,老子留你一具全尸!” “休发狂言!朝廷救兵马上就到。” 程银又道:“这话去骗三岁小孩吧!你擅自诛杀刺史,朝廷岂会救你?再者最近的官军也在弘农,等他们赶来,十个姑臧城也攻破了。” 张猛知他所言非虚,又道:“韦端之子韦康所部就在冀城……” 不待其说完,韩遂仰天大笑:“哈哈哈……韦康小儿区区数千兵马,莫说他不敢来,就是敢来我一并收拾。” “韩约狗贼休要猖狂!”张猛额角已渗出冷汗,却强打精神辩道,“别忘了你尚有肘腋之患,马腾虽已入京担任卫尉,还有他儿马超。你今来攻我,不怕马超袭你于后吗?倘若他发兵来救,再有官军遥相呼应,你们都将死无葬身之地!”这是他最后的一祭法宝。 “别做梦了!”韩遂冷笑着从亲兵手中抢过火把,拨马兜个圈,来到队伍左翼,朝上喊道,“睁开你的狗眼,瞧瞧这是谁?”说着话将掌中火把举向身边一员将官。 张猛揉了揉眼睛,借着火光照耀,渐渐看清此人——身材魁梧相貌狰狞,豹头环眼连鬓落腮,身披镔铁铠甲,腰系虎皮战裙,肩挎着雕弓箭囊,手中一杆明晃晃的马槊。凉州之士都识得,他乃马氏父子麾下猛将庞德! “怎么会……”张猛顿觉天旋地转,险些从城楼坠下去。 “嘿嘿嘿,看清了吧?”韩遂将火把一扔,手捻胡须洋洋得意,“普天之下皆为仇雠,没人会救你!” 张猛彻底死心了。韦康无力相救,马超暗中与韩遂通谋,朝廷军队最近的也在弘农,莫说不愿意管自己死活,就是想管也来不及了,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完啦! 韩遂已有些不耐烦:“张叔威,我给你半个时辰开门投降,再要抗拒我便攻城!到时候玉石俱焚,休怪我心狠手辣!” 张猛慢慢直起身子,再不看城下一眼,踉踉跄跄退进阁楼。两个守阁亲兵满脸焦急迎上来:“郡将大人,咱们怎么办?” “获罪于天,无可祷也……”张猛只是摇头苦笑,“你们出去,我想静一静。” 阁楼中只剩下张猛一人,失魂落魄瘫坐案边。无论开门与否,头顶“谋反”大罪,死是逃不过的,他只想临死前写份奏章,忏悔自己的罪过,控诉韩遂才是真正的反贼!可举起笔来却一个字都写不出,环顾这间阁楼,满脑子都是奇怪念头——大汉朝廷有制度,凉州之人户籍不准内迁,可他父亲张奂功勋卓著破了例,把户籍迁到了弘农,从而改变了低人一等的家族地位。说来也巧,张猛恰恰是张奂任武威太守时出生的,据说当时因为与羌人作战,他父亲日日在城楼御敌,他母亲就在这城楼产下他。冥冥之中似早有定数,难道生于此处,注定也要死在这里?张猛不禁恼怒,将桌案上的奏报都推散在地。正是春寒时节,阁里点着三四个炭盆,帛书落于炭盆中,燃起一团火花。张猛愣了片刻,倏然起身将火盆踢翻,烧着了地上的竹简。他状若疯癫,把几个火盆尽数踢飞,霎时间卧榻、帐帘、帅案全烧着了,阁内一片火光! “大人,怎么了?”亲兵立刻拥进来。 张猛回过头阴森森道:“我若落入韩遂之手,必枭首以送许都。死者无知则已,若死而有知,我有何面目过华阴县先父之墓?也罢,生有地死有处,我张某人认命啦!你替我转告姓韩的,他也得意不了几天。曹操绝不会轻饶他的,我在那边等着他!”说罢张开双臂扑入熊熊烈火之中…… 城楼的火越烧越大,长官自焚,守兵无帅只能投降。城门轰隆隆一开,不等韩遂传令,各路士兵一哄而入。杀啊!争啊!抢啊!瓜分啊!莫说守军的辎重,连百姓的财物都被掠夺一空,根本没人管大火,任凭它愤怒地燃烧,把城楼化作灰烬——这就是为朝廷除害的正义之师! 凉州诸部劫掠了一整夜,其间因为抢东西还自己人械斗了一场,直到天亮才撤出县城各自归寨。杨秋一回到大帐就骂骂咧咧:“韩遂老狗算什么东西!竟敢当众呵斥我,我好歹也是朝廷册封的关内侯,又不是他下属,凭什么受这窝囊气!还被程银、梁兴那帮家伙嘲笑。真把老子惹急了,我非一刀宰了老狗不可……”骂归骂,其实杨秋既缺兵马又少粮草,实力威望都大大不如,凭什么跟韩遂拼命?也就过过嘴瘾罢了。 刚骂了几句,有个年纪轻轻相貌清秀的仆僮笑着迎上来:“将军别生气,何必与老儿一般见识?辛苦好几日,快歇歇吧,我去给您烤羊肉。过会儿您睡醒了,羊肉也烤好了,不凉不烫外焦里嫩,咬一口嗞嗞冒油,多大的福分?咱得快活且快活,犯不着跟那老儿计较。”他一边说一边帮杨秋摘盔卸甲。 “滚一边去!”杨秋将那仆僮推了个跟头,“都是你害的!非要跑去请示朝廷,来来回回这么慢,若不是等曹操的命令,我早赶到了,何至于被韩遂羞辱?你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那仆僮歪坐在地,非但不惧反而笑起来:“将军,属下这可都是为了您好呀!” “为我好?这次抢来的东西,各部都是平分,唯独咱们被韩遂扣了一大半。全是你害的!”杨秋说漏了嘴,其实挨几句骂不算什么,耿耿于怀的是分赃不均。 仆僮却道:“这点儿东西算什么,以后有大富贵等着咱呢!” “放屁!”杨秋把兜鍪往地上一扔,“我真是昏了头,听你这小子胡言乱语。还大富贵?做你的美梦吧!给我弄洗脚水来。” 仆僮的笑容始终不变,慢吞吞爬起来,拾起兜鍪吹了吹土,轻轻放到帅案上:“富不富贵且放一旁,将军您还想不想要脑袋了?” “嗯?”杨秋一愣,“你什么意思?” “韩遂太过猖狂,开罪朝廷已深。您不能跟着他一条道走到黑,得给自己留后路啊!” “后路……”杨秋渐渐听进去了,“此话怎讲?” 那仆僮笑着走到大帐角落,拿起铜盆,一边舀水一边说:“韩遂靠造反起家,毕竟是个臭底子。虽然现在投靠了朝廷,但他割据西凉三十余载,朝廷岂能真的信任他?曹军在赤壁落败,他又借此机会捞实惠,打着戡乱的旗号攻城略地,以为曹操鞭长莫及,殊不知这么干蠢得不能再蠢了。将军请坐……”他帮杨秋脱去靴袜,跪在地上为其洗脚,“其实韩遂若肯像马腾一样交权入朝,曹操未必会把他如何,他越抓着兵马不放,曹操就越想除掉他。莫看曹军在长江吃了败仗,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拔根汗毛照样比韩遂腰粗!咱可不能得罪,得把眼光放远些啊!” “嗯。”也不知是觉得有道理还是烫脚烫舒服了,杨秋长长出了口气,“照你这么说,我原就不该跟着韩遂他们来打张猛……” “非也。咱们应该来。如果不跟着他们打张猛,那他们灭了张猛就该回头灭咱们了!您想想,各部人马都来了,唯独咱不干,那韩遂还能容得下咱吗?” “有道理。”杨秋似乎想明白了,“你的意思是……” 那仆僮笑呵呵摩挲着杨秋的脚:“咱们一边跟着韩遂混,一边把军情透露给曹操。近处认个小祖宗,远处找个大靠山,谁都不得罪。韩遂有实惠,咱就跟他喝酒吃肉,将来曹操若是发兵问罪,咱就说咱是被韩遂胁迫的,所有罪过都往他身上推!况且又有透露军情之功,曹操也不能亏待咱们。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有理!有理!哈哈哈……”杨秋满意地拍了拍那仆僮的肩膀,“这里外不吃亏的主意都叫你想绝了,你可真是个有才的小人!” “谢将军夸奖,嘿嘿嘿。” 杨秋口中这个“有才的小人”名叫孔桂,字叔林,天水人,出身贫贱父母早亡。当年西凉叛乱,身为将领之一的杨秋烧杀劫掠,把他抢到军中为奴,那时他还是个孩子,杨秋看他相貌清秀,就留在身边充个仆僮。孔桂机警聪慧,尤其善于察言观色,十几年混下来,不单把杨秋起居饮食伺候得妥妥帖帖,还参与了军务。杨秋兵微将寡,没什么谋士,所以孔桂就成了这营里不可或缺的人物,既是奴仆又是参谋。 莫看得了器重,孔桂伺候人的本职却没放下,反而越干越起劲,这会儿捧着杨秋的大脚,又是揉又是捏,仿佛在摆弄一件无比神圣的东西:“将军啊,还有个事我想问问您。” “说。”杨秋眯着眼睛,享受着按摩。 “您原先知道马超派兵之事吗?” “我怎知道?昨晚看见庞德,连我都吓了一跳。” “哦?”孔桂一惊,“好个狡猾的马超!” “哎哟哟,你他妈轻着点儿!”杨秋的脚被捏疼了。 孔桂把他脚轻轻放下,又开始给他揉肩捶背:“马腾如今在朝,按理说马超就该本分些,却也串通韩遂干这种勾当!不敢明目张胆,就暗中派部下领兵参与,以为能骗得过曹操……将军,这可是咱们向朝廷表功的好机会啊!” “你小子又有什么鬼主意?” “咱们给朝廷透个消息,把这边的事说一说。” “这倒不必操心,韩遂正筹划给朝廷上表呢。” 孔桂暗笑他不晓事,却耐心解释道:“韩遂自然要上表,但绝不会提有马超参与,所以咱们才要透这个口风给曹操,叫他多加留神。以小的之见,您赶紧修一份表章,抢在韩遂之前送……” 杨秋撇了撇嘴:“你故意寒碜我是不是?我跟韩老狗能比吗?他在洛阳读过书,我把一字念成扁担,哪会写什么表章?” “唉……那可怎么办呢?”孔桂故意叹了口气。 “你再跑一趟吧!” “也好……”孔桂要的就是他这句话,却甜言蜜语道,“只要是为了将军您,小的什么苦都能吃。” “别恶心我了,快去快回,到弘农别耽误工夫。”司隶校尉钟繇坐镇弘农,监管关西军务。 “不去弘农,我要去邺城!” “邺城?”杨秋有些不快,“你还要直接见曹操?这一去一回又得耽误几个月,还不嫌麻烦?” “嘿嘿嘿,想要讨好就得直接找顶头上司,岂能半路便宜别人?只有把曹操哄美了,将军的日子才好过嘛!”孔桂说的是公的一面,其实他还有不能说的私利。上次去见曹操,得了不少赏赐,似乎曹操对他青睐有加,虽然这荣宠来得有些不可思议,但总是个上进的好机会。要是多巴结巴结,攀上这高枝,就不用在凉州捧杨秋的脚了,去邺城捧曹操的脚岂不更好? “随你便,别办砸了就成。”杨秋被他伺候得挺美,伸了个懒腰,“忙了一夜也乏了,睡觉!你收拾收拾东西及早动身吧。” “不在乎这一会儿工夫。”孔桂谄笑道,“我骑快马直奔邺城,必能赶在韩遂的使者之前。将军歇息吧,我先给您烤羊肉,除了小的我,谁还了解您的口味?” “嗯,去吧去吧。”杨秋打着哈欠躺下休息,刚合眼又马上睁开,“你小子可得把手洗干净,别捏完脚又给我弄吃的!” 修建邺城 秦始皇兼并六国统一天下,废分封而立郡县,将地方行政设定为郡县两级。但是汉高祖推翻秦朝、消灭项羽之后,为酬谢功臣、巩固宗族,又重新册封了一批诸侯王,经过几朝逐步削藩,直到汉武帝颁布“推恩令”,诸侯国对于中央政权的影响才基本消除。此后为加强对地方的控制,汉武帝又把天下郡县分为十三个州,每个州任命一名刺史,专门负责考察吏治,监督不法。由于大汉都城在长安、洛阳,所以这片地区不称“州”而称“司隶”,天子脚下的监察长官也不称“刺史”,而叫“司隶校尉”。 司隶校尉不仅在名称上与一般刺史不同,待遇和权力也强得多。一般刺史俸禄六百石,司隶校尉二千石;一般刺史仅仅负责监察,而司隶校尉不但可以监察百官,还监管京畿防务,甚至连皇族成员头上都能管三分!光武帝时著名酷吏董宣担任此职,因此司隶校尉又得了个绰号,叫做“卧虎”,足见权威之重。这种情况延续了近二百年,直到曹操当政出现了问题。 由于曹操把天子迎至豫州许县建都,也就脱离了司隶地界,故而出现了司隶校尉所在非所管的尴尬局面。不过任何问题都难不倒大权在握的曹操。他先是命自己的心腹故友丁冲兼任了几年,掌控了许都卫戍部队,继而转给侍中钟繇,命他出镇弘农旧地,不但监察地方,还要统辖兵马,与关西土匪、凉州割据乃至匈奴人周旋。 钟繇乃前朝名士钟皓之子,并非曹操故旧,却在奉迎天子的事情上出了力,因此获得信任,被曹操委以经略关中的重任。曹操之所以能够灭吕布,破袁绍,平河北,很大程度是钟繇的功劳,正因为有他稳定西面局势,曹操才无后顾之忧,可以大肆向东发展。尤其高幹在统辖并州时,两次趁曹操远征背后作乱,皆靠钟繇之力化险为夷。故而钟繇的功劳和地位仅次于尚书令荀彧、军师荀攸,不但是曹操的心腹,更是社稷重臣。 但是前不久钟繇接到一道召命,曹操命他离开弘农,去邺城商议军情。张猛杀邯郸商,韩遂趁机举兵,西边是有些不安分,但有事可书信交流,为何非要面对面谈?钟繇百思不得其解,又不能抗拒命令,只得把军政事务交与谒者仆射卫觊、弘农太守贾逵代为处理,启程前往河北。他在任多年难得离开关中,打算顺路去趟许都,拜见一下天子,与荀彧盘桓盘桓,可刚踏入河南地界就有紧急军报从后追来——武威太守张猛已被韩遂等部剿灭! 钟繇甚感干系重大,也不去许都了,令仆人马上加鞭星夜兼程赶往邺城。紧赶慢赶跑了一个月,顿顿饭都是在马车上吃,好不容易来到邺城之外时,这位老臣浑身骨头都快散了,站在平地直打晃,晕晕乎乎抬头一望,顿时傻了眼:“这是邺城吗?” 赶车的累得灰头土脸,听了这话眼泪差点儿下来:“大人,您冤死我了。小的赶了半辈子车,还能有错吗?” 也不怪钟繇起疑,如今的邺城已今非昔比——四面城墙都已拆掉重修,东西扩张到七里,南北拓展至五里,全由青石堆砌,比原先加高一丈,城门增加到七个,城楼也雄伟许多。即便看见城南扎着中军营,立着曹军大旗,钟繇还是不相信赶车人的话。他也不再坐车了,迷迷糊糊顺着修缮一新的驿道往前走,不多时来到西门下,仰首瞭望,见门洞上刻着“金明门”三个气势磅礴的篆字——梁鹄的笔体,没错了!这才算放心。 进了城更醒目,一条笔直的大道贯穿东西。南面是鳞次栉比的房舍府邸,北面恰是练水军的玄武池,如今拓宽城墙,已将一大半围到里面来了。大批服徭役的百姓挥着铲子、扛着石料,忙得热火朝天,还有许多奇珍的树苗堆在道旁,看样子似乎要把玄武池改造成一座园林。钟繇被这热闹的场面吸引住了,也不坐马车了,顺着大道一路向东,边走边看。走了很远才到苑囿的尽头,又见一道雪白的高大院墙——这就是新建的幕府吧。 钟繇背着手溜溜达达往前走,不多时就到了一座尚未完工的门楼前。这座门楼宽有两丈,黑漆大门,汉白玉石阶,旁边搭着脚手架,一大群工匠正在上面盖二层阁楼呢。 “董大人、卞司马,你们怎么当了工头了?”钟繇一眼瞅见了董昭和卞秉。 卞秉素爱说笑,盯着工匠干活连头都没抬,戏谑道:“这是谁跟我玩笑呢?走着瞧,等建你家宅邸时老子不给你盖屋顶,天天叫你数星星!”说罢一扭脸,才看见钟繇在底下站着,连拍脑门,“哎哟哟,原来是钟公,得罪得罪!” “哈哈哈……”钟繇乐不可支,“没顶的房子我还真没住过,卞司马何时去修啊?” 卞秉揉着脑袋笑道:“我这等文不成武不就,光耍嘴皮子的,除了当个工头也没什么出息了,钟公切莫见笑。”这是自谦之言,以他之才智,绝不只是嘴上的功夫。 董昭虽年逾五旬,腿脚却很灵便,三两下便从一丈高的脚手架上攀下来:“元常兄怎么来了?稀客稀客!” 就这一句话便让钟繇坠入五里雾中——早听人传言,近年来董昭很受曹操倚重,许多机要之事都由他操办;此番连他都不知曹操调自己来,可见有多隐秘。 细论以往之事,董昭与钟繇皆在西京朝廷任职,私交甚笃,也都曾为曹操奉迎天子之事出力。但自从董昭与荀彧失和以来,以荀氏为首的颍川士人都对他产生了厌恶,作为颍川士人的钟繇自然也会受影响,不过表面还是和和气气称兄道弟:“公仁贤弟,我是受丞相诏命而来。” “为了凉州的事?” “大概吧。” 董昭见他不愿多说,也不好再问,只道:“幕府正在修缮,小弟为您带路。” “有劳。” 卞秉在上面扶着栏杆赔笑道:“钟公先去见丞相吧。我这工头实在走不开,这帮干活的小子,不催他们就不知道着急。过几天要是下雨,这活可就不好干了。忙完这几天,我一定带两坛酒到馆驿给您道乏。” “承情、承情!”钟繇挥挥手含笑而过,眼见邺城大道宽阔,里舍井然,不少的官衙府邸都差不多完工了,心下不免嗟叹——惨败回来还敢搞这么大的工程,还建得这么快,曹孟德倒是心宽! 董昭一边引路一边介绍,不多时又来到一座府门前,拱手让道:“这就是幕府正门,元常兄请。” 钟繇抬头观看,这座门与方才西边那座一模一样,不过已经完工。门楼巍峨肃穆,上有卫兵瞭望把守,黑漆大门却紧紧关闭。打发走车马,二人自东角门而入,里面的卫兵显然很熟悉董昭,连问都不问,还拱手施礼。门内有石板铺的甬路,左右遍植松柏,及四时不谢之花、八节长春之草;没多远就是二门,又有侍卫把守,都是人高马大膀阔腰圆的汉子,手握长枪大戟,甚是威严。钟繇暗叹幕府防卫森严,哪知一抬头——还有第三道门! 如此前行直至第四道门才算尽头,这里守门的都是身披金甲,肩挎弓箭,腰佩利刃的亲信虎豹士。董昭到了此处也不那么随便了,上前亮出名刺才能通行;刚跨过门槛,见长檐下列着七八张杌凳,有个身材魁梧相貌凶恶的黑脸将军正跟校尉们聊天呢。 钟繇一眼认出是许褚:“哟,这不是许将军吗?” “末将参见钟大人。”许褚如今也四十多了,但虎颔虬髯愈显凶悍,说起话来憨傻朴实,杀起人来却是个魔头! “不敢。”钟繇连忙相搀,“您可是身经百战,受封关内侯的人物,我哪敢担您的礼?” “什么关内侯关外侯,俺就是个粗人!” 钟繇爱惜他憨厚人品:“谁不知您勇力过人,军中之士誉为虎侯?” “虎侯?哈哈哈……”许褚仰面大笑,“那都是当面奉承我,背地里他们都叫我虎痴。”一句话逗得旁边的校尉全乐了。 钟繇又问:“怎不见曹纯、吕昭他们?” 许褚道:“吕昭那小子如今出息了,不当家将放出去做官了,最近抓了几伙土匪,还被丞相嘉奖呢!曹纯将军嘛……南征染了病,大老远的不好折腾,留在谯县休养呢,听说不太好。” 钟繇见他颇有忧虑之色,不再提曹纯之事,转问道:“丞相招我前来,现在能见吗?” 许褚一拍大腿:“正跟小的们念叨这个呢,想起来就有气,前天不知从哪儿跑来个小子,竟对了丞相的心气,又是赠金又是赐宴,这会儿在后面陪着丞相用饭呢!那家伙油嘴滑舌,跟这府里最下作的奴才没什么分别,真不明白丞相看中他哪点了。真真可恶!”他抱怨够了才道,“别人来也罢了,你们就进去吧。在堂上等会儿,少时丞相便出来。” 钟繇千恩万谢——说归说笑归笑,他知道许褚的脾气,有一次曹丕身披甲胄要见曹操,竟被许褚挡在外面等了小半个时辰。今天能允许进去等,已是天大的面子。 过了这道门钟繇才注意到,原来里面好大一座院落,方圆竟有一里,皆以青砖铺地,当中铺了仪道;院子正中央有一座高达两丈的大堂,斗拱飞檐气势恢宏,光石阶就十多级,一丈宽的楠木大门上挂着匾额,写着“听政堂”三个大字,又是梁鹄的手迹。而在院落的左右两侧,除了偏门还各有几座精致的小阁,似是掾属办公之地。 钟繇看得清楚想得明白——臣子府邸修成这样明显是逾制的。这哪是什么幕府,分明又是一座皇宫,这听政堂俨然就是朝会的大殿。若不是南征受挫兵败而归,恐怕曹孟德早在这里身披龙袍口宣天命了。 董昭道:“我还有差事在身,不能陪元常兄见丞相了。您只管到堂上坐坐,一会儿丞相就来。我就少陪了。” “多谢多谢,您请自便。”钟繇拱手作别,迈步上了大堂。到里面一看,才知与原先没什么分别——古朴的屏风、不饰雕琢的帅案,连个香炉都没有,两旁的坐榻还是旧的。看来曹操虽兴建殿阁,但朴素之性未改,这些寒酸的东西往崭新的大堂上一摆,颇有些空荡荡的感觉。 此刻连个伺候差事的小厮都没有,钟繇背着手踱来踱去,猜测曹操叫自己前来的目的,抬眼间正看见帅案上有份展开的书简,似乎不久前刚批示完。他忍不住好奇,凑上前歪着脑袋看起来。 自古受命及中兴之君,曷尝不得贤人君子与之共治天下者乎?及其得贤也,曾不出闾巷,岂幸相遇哉?上之人求取之耳。今天下尚未定,此特求贤之急时也。“孟公绰为赵、魏老则优,不可以为滕、薛大夫。”若必廉士而后可用,则齐桓其何以霸世!今天下得无有被褐怀玉而钓于渭滨者乎?又得无有盗嫂受金而未遇无知者乎?二三子其佐我明扬仄陋,唯才是举,吾得而用之。 原来这是一道《求贤令》,曹操兵败赤壁,深感一意孤行为祸不浅,因而折节下士再求贤才。加之近来内部不稳,多有非议之声,这样做也可摆出虚心纳谏的姿态讨好世人。钟繇反复读了两遍,不禁沉吟:“唯才是举……唯才是举……重才而不重德……” 哪知刚念叨了这么两声,屏风后有人搭茬:“唯才是举,非重才而不重德,而是德者取其德,才者取其才!”当朝大丞相曹操从后面转了出来。 钟繇举目观瞧:曹操身穿灰布便服,一根黄杨木簪子别顶,腰上松松垮垮系着根带子,脚下趿着履,一副居家的日常打扮。对于五十六岁的人来说,曹操不甚显老,只是略有些发福;手捻着花白的胡须,微笑着点头——看来他精神不错,似乎已经从兵败的失落中解脱了。 钟繇欲拜却被曹操伸手搀住,这才看见曹操身后还跟着几个掾属。一人体质瘦弱身材矮小,一人相貌丑陋体态猥琐,一人高大俊朗英气勃勃,一人举止潇洒顾盼神飞。钟繇不晓得,他们是王粲、和洽、杜袭和杨修。自郭嘉死后,就属这四人最得曹操器重,已成为新一代宠臣。 紧接着一前一后又跑出俩孩子。前面那个蹦蹦跳跳甚是活泼,再看后面那个,钟繇吓一跳,莫非曹冲死而复生?仔细打量才发现这孩子比曹冲小,虽相貌相近,却多了些忸怩怕羞之态——他叫曹据,环夫人所生,是曹冲的同母弟,曹操割舍不了对曹冲的怀念,把他挽在身边聊以慰藉。前面那个叫曹林,是美人杜氏所生,也很得宠。 “元常远道而来辛苦了吧?”曹操随手拍着曹据的肩膀,“你这孩子,愣着干什么?快给老大人拿坐榻啊!” “哦。”曹据今年十二,也不算小了,却生性胆小,见了生人都害羞,最后还是曹林过去把坐榻搬来,放在帅案旁。 曹操轻轻摸着曹据的头:“快给大人行礼啊!” “诺。”曹据蹭过来作了个揖,又一溜烟躲到父亲身后。 曹操连连摇头:“算了,你们出去玩吧。”影子永远是影子,这孩子只是长得像曹冲,却没有曹冲的灵性。 曹林拉着曹据蹦蹦跳跳出去了,王粲、和洽等也自觉有碍,恭维钟繇几句也告退了。钟繇刚一落座便摸袖中军报,哪知还没拿出来,曹操先开了口:“韩遂攻灭张猛之事我已知晓。” 钟繇一怔——我得到消息快马兼程,何人竟能比我还快? 曹操苦笑道:“张猛虽无意造反,可他毕竟杀死邯郸商,韩遂讨之未为无名,自作孽不可活啊!” 钟繇却道:“可韩遂并非出于公义,乃为扩充势力。”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曹操接过迟到的军报,连看到没看就扔一边了,“韩遂地盘原本在西凉,后因讨伐高幹染指关中。他麾下酒泉太守徐揖有意归降朝廷,因而计划诛杀郡中豪强黄昂,机事不密反被黄昂所杀。徐揖麾下有个死士名唤杨丰,跑到武威郡找张猛搬兵,被张猛任命为都尉,回去招兵买马擒杀了黄昂。你想想,张猛动了韩遂的根基,韩遂能不找他拼命吗?” 钟繇越发称奇——其中还有此等隐情!西凉地处偏远,我在弘农都不甚了解,丞相何以了如指掌?莫非有人通风报信? 他还未揣摩透,不料曹操又抛出个骇人的内幕:“你还不知道吧,这次举兵马超也暗中参与了。” “什么?”钟繇又吃一惊,“他父亲、兄弟在朝为官,难道不怕为祸家门?” 曹操茫然望着堂外,一字一顿道:“什么父子之情手足之义?天下之至难测者,人心也!” “以丞相之意,此事如何处置?” 曹操手捻须髯,缓缓道:“韩遂贼心不死,马超阳奉阴违,又有关中诸将为羽翼,若不除之必为后患!”他原先主张以抚代剿,但南征失败后人心不稳,关中越来越难以掌握;而且去年段煨、韦端相继过世,曹操失掉两枚在朝廷和关中诸将间斡旋的棋子,已改用蒯越为光禄勋,韩嵩为大鸿胪,转而拉拢荆州士人对抗刘备。招安之路渐渐走不通,他与韩遂等割据军阀的矛盾早晚要爆发。 钟繇也同意曹操的观点,他久在弘农,目睹关中诸将骄纵不法之事甚多,早已深恶痛绝,不过碍于形势不能下手罢了。这会儿听闻曹操决议征讨,提醒道:“以丞相之力讨之不难,只可惜没有出师之名。”不论如何,关中诸将当的都是朝廷的官,名义上归属朝廷,既然攻杀张猛构不成造反,那凭什么讨伐人家呢? 曹操拿起笔来在空白绢帛上信手写了四字:讨伐张鲁。 钟繇初始一愣,但转念一想,不禁露出了微笑——张鲁乃五斗米道首领,与昔日黄巾近乎同类,其地盘在益州以北的汉中。曹操若讨张鲁,势必途经关中之地,可趁机向关中诸将发下指令,要他们交出兵权和地盘。倘若他们肯交权,一场危机化解于无形,关中不战而定;倘若他们抗拒不依,情同造反,曹操则讨之有名。 钟繇道:“以卑职所料,关中诸部必叛。韩遂据西凉二十载,岂肯拱手交权?还有割据枹罕的反贼宋建,自称‘河首平汉王’,趁着战乱当了近三十年的土皇帝,这种人怎么可能归顺?现在唯一说不准的就是马超。马氏与韩遂势力不相上下,倘若马超肯降,事情会好办许多。” “逼他们反,不逼他们也反,与其坐视隐患,不如先下手为强。若是马超执意跟着韩遂走下去,那休怪老夫辣手无情,只有对许都的马腾父子下手了。到时候叫他背负害父恶名,看他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曹操说这话时眼睛始终凝视堂外,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你回去时顺便去趟许都,将出兵汉中之事在朝里提提,看看群臣有什么想法,也好造些声势,让那帮西凉贼早得到消息。是降是叛叫他们掂量清楚,咱们一战而定之,永绝后患!另外密切关注马腾动向,我就不信他能坐视儿子不管。” “诺。”钟繇应了一声,心下不免诧异——他不仅对凉州之事了如指掌,而且早把应对之策想好了,既然如此何必千里迢迢把我叫来? 见曹操不再说什么,钟繇也默然无语,闷坐了一会儿,便想起身告辞,可身子刚一动,曹操便打破了沉默:“元常……” “在。”钟繇又坐下了。 “这些年咱们各司其职聚少离多,你来一趟不容易,没什么事就在邺城多住几日,陪我聊聊天。” 钟繇怀疑自己听错了,这种怅然念旧的话哪像曹操说出来的?他微微一笑,顺着道:“这倒也是,咱们都年过半百了,过往云烟惘若隔世,卑职最近也常忆起往事,有时做梦都能梦到。” 不过曹操仍旧面无表情,似乎想聊的并不是年轻时的事:“有件事早想问你,一直没得机会。我迎驾至许都之前,都有谁参与过朝政?”董卓死后李傕、郭汜占据长安,这俩人是草莽武夫,只会厮杀不通文墨,朝中之事都委政于人。 钟繇亲身经历了那段日子,自然比曹操清楚:“他俩最先委政于贾文和,后来朱公伟入朝,也管了一段日子。” 提到朱儁,曹操倒有些怀念:“朱公在世时对我不错,最后被李郭二贼活活气死,实令人惋惜。至于贾文和,那时他虽属贼党,办事还算公道。” “不错,天子始终对他没有恶感,处在那个位置不容易。除了他们俩,还有荀军师、丁幼阳,已故尚书韩斌、鲁充,还有杨彪、杨琦昆仲以及卑职,都多多少少参与了些朝政。跟李郭二贼打交道,整天提心吊胆呐。”钟繇表情甚是凝重,至今还心有余悸。 曹操又沉默了,隔了片刻忽然道:“你早年就曾参与国政,又与京中故老多有交往。如今你主持关中军务已有十年,殚精竭虑也累了吧?我打算调你回朝。” “回朝?”钟繇霎时洞察到他的企图,心内惴惴不安,却故意装糊涂道,“关中与凉州局势不稳,皆卑职无能所致,丞相若要替换,卑职无话可说。” “谁说你无能了?”曹操心明眼亮,“你这个忠厚人怎么也耍起了心眼?直说了吧,调你回朝是要让你接任尚书令。” 钟繇最担心的事还是被挑明了——曹操要拿掉荀彧! 曹操与荀彧的矛盾已非一日,赤壁战败之后关系更加微妙,莫看曹操又给他增加封邑,又筹划把女儿嫁到他家,实际上对他越发疏远。原先仅是在忠于汉室的底线上有分歧,现在因为战败使曹操对荀彧产生了惭愧,总觉得在他面前抬不起头。正在这个节骨眼上,荀彧的兄长荀衍又突然病逝。当初荀衍总督河北军务,为曹操平定袁氏出力甚多,可是曹操与荀彧产生分歧后恐其家族势力太重,借北征之事罢免其职。邺城私下有人传言,说荀衍是因免职之事抑郁而终的,这更使荀曹关系尴尬,于是曹操便萌生出更换尚书令的想法。 但荀彧的权威已十分牢固,想换也不容易,只能从有威望的老臣中选。论关系丁冲最近,可这个人如今除了喝酒连本职差事都懒得管,给他这么大的担子,肯定挑不起来;若换荀攸,等于还是荀氏当政,无法达到目的;至于贾诩,就是个滑得溜手的琉璃蛋,莫说曹操顾及脸面不能用他,即便想用,他也会千万百计推脱。选来选去,曾参与过朝政,又能被多数人接受的就只剩下钟繇了。 钟繇可不愿接这差事。从公而论,荀彧处置朝政并无过失,无故更换于国无益;从私而论,钟繇与荀氏既是同乡又是世交,岂忍取而代之?匆忙起身作揖:“卑职才略有限,只堪方面之任,不足以坐镇中台,请丞相三思。” 曹操明明对荀彧不满,却还在找借口:“你无需多想,我只是考虑荀令君太过操劳,想让你帮他忙。” 帮忙?这一帮荀彧可就靠边站了!钟繇心中焦急,索性跪倒在地:“丞相,难道您不念昔日兖州之事了吗?” “呃?”曹操没想到他会如此直白,不禁愣住了——当年兖州之叛,若无荀彧保守诸县,自己恐怕已死于吕布之手了! 钟繇斗胆冒出这么一句,又觉这话太重,赶紧又在自己身上找理由:“卑职受任关中十余年,一心想为朝廷稳固西疆,今贼虏烽烟欲起,您怎忍心把我调离?请您看在我这份拳拳之心,准我继续留任。”说罢重重磕了个头——钟繇非泛泛之辈,无论身份、年岁、声望都比那些伺候曹操的掾吏高的多,岂是随便给人叩头的? 曹操静默半晌,最终无奈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那就让令君继续主持朝政吧。” 钟繇总算松了口气,再不敢多留片刻:“卑职一路奔波鞍马劳顿,若丞相再无他务,卑职就……” “你去吧。”曹操一阵苦笑,“出门就把这事忘掉,千万别往外说。” “诺。”钟繇颤巍巍爬起身来,“卑职告退。” 曹操只是扬了扬手,没再客套,早已陷入沉思之中——钟繇不肯受任,那还能用谁?其实华歆、王朗、毛玠也不错,但他们不是颍川人,若改任他们,以前荀彧构建的以颍川士人为核心的旧班底就要大换血,朝廷内外都得调整。赤壁战败人心不稳,这时候可折腾不起啊…… 钟繇缓缓退至堂下,擦了擦额角冷汗,又不禁回头望了曹操一眼,见他满脸茫然二目低垂,透着一股力不从心之感——岁月不饶人,虽然容貌不太显,但他已无可避免地步入暮年。 二子夺嫡 钟繇离开幕府赴馆驿下榻,天色已不早,长途跋涉也累了,胡乱吃了些东西,连灯都没熄就安歇了。 没躺下之前还浑身疲乏,可脑袋一沾枕头,满腹心事便涌上来。荀彧地位不稳,看来曹操考虑更换尚书令已不是一两天了,只是没有合适的人选,又不愿旁人说他对功臣凉薄,所以又把女儿嫁过去拉拢关系,不过这等小伎俩能使荀令君回心转意吗?今天我拿关中未定当托辞,有朝一日关中平定,还躲得开吗?既不能抗拒命令又不能愧对老友,真难啊…… 思来想去无可奈何,钟繇长长叹息合眼假寐。正在似睡非睡间,忽听外面传来仆僮的禀报:“大人休息了没?有客拜会。” 刚有的一些睡意又没了,钟繇甚感烦心,但幕府中有不少故旧友人,似荀攸、毛玠之流,不见又不合适,便起身整理衣服:“还没睡,请客人进来说话。” 钟繇又系腰带又包头巾,放下帐帘一看——来者已到了,却不是什么老友,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文质彬彬笑容可掬。 “先生是……” “小侄丁仪,拜见伯父。” “不敢不敢,先生为何口称伯父?”钟繇不解。 丁仪格外恭敬,连连作揖:“晚生乃沛国丁校尉之子,还不该叫您一声伯父吗?” 原来是丁冲之子,钟繇这才释然,又有些不快——大晚上来叨扰,你爹还差不多,一个晚辈可就有些失礼了。心里这么想,嘴上却寒暄着:“哦!原来是幼阳之子,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如今都这么大了。贤侄不在许都侍奉令尊,怎么跑到邺城来了?” “小侄去年被丞相辟用,如今在幕府当个掾吏。” “好啊!这才是仕途正道。”钟繇这么说可不这么想——丁家与曹家是老相识,自然颇受照顾,不管有无才干都能混上个官,这对其他士人可不公平。 “伯父教训的是。”丁仪点点头,眯了眯眼睛,“您远道而来辛勤劳顿,小侄恐馆驿膳食不佳,特意备了些点心,请您老享用。”说罢拍拍手,又进来俩仆人,抬着张几案摆到屋中。钟繇一见格外诧异——冷热荤素俱全,菜肴美观食具精良,有鳆鱼、竹荪、春笋、濯鸡等物,另有一坛酒,想必也非寻常,这桌“点心”价值不菲,即便天子御宴也不过如此吧。 “贤侄为何这般破费?” 丁仪满面春风:“孝敬您老是应该的。” “我已用过了。” “小侄方才问过庖人,您只喝了碗粥。远道而来车马劳顿,您老又身负朝廷要职,应该好好保养。请多多享用。” 钟繇越发称奇——这小子为何去打听我的起居饮食?看来不是这么简单。 丁仪拾起筷箸硬塞到他手里:“伯父快快用些,您若是不吃,小侄岂不白忙一场?” 钟繇看出些门道——这小子必定有事相求!也罢,看在他爹面子上,只要不犯国法,能帮就帮吧。想至此端起那碗鳆鱼羹咂了一口,果然味道鲜美,索性把它喝干了,其他菜只礼貌性地夹一筷子,就算用过了。至于酒,连碰都没碰。 “伯父吃这么少?” 钟繇擦着嘴道:“老夫已过天命之年,食量小了,喝碗热羹就行……吃也吃了,喝也喝了,有什么事可以直说了吧?” 丁仪谦逊诚恳的脸上闪过一丝狡黠:“伯父误会了,小侄并非有事相求。我一个芝麻小官,哪有财力置办这些宴席?实不相瞒,是丞相公子曹子建托小侄来照顾您的。” “啊?!”钟繇险些把吃进肚的东西吐出来——糟糕!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接受曹植款待,传到别人耳朵里,必有交结丞相公子的议论。丁幼阳啊丁幼阳,灌不死的老酒鬼,你儿子可把我坑苦喽! 丁仪和弟弟丁廙(yi)都自幼与曹植交好,又皆以文章辞赋见长,如今到了邺城,更是被曹植引为亲信形影不离,幕府官员都知道他们底细,唯独蒙了钟繇这个外来人。 “贤侄大不该如此。”钟繇的脸色由晴转阴,“我与公子素未谋面,又是因公务到此,岂可擅自与之交通?” 丁仪眯了眯眼睛,笑道:“寻常来往也不算什么大事。三公子敬重朝中老臣,听说您到邺城,命我来拜谒,不过是想尽尽地主之谊,多照顾照顾您。” 谁照顾谁?当了一辈子官,钟繇能不明白他们想什么?曹操最看重的曹冲去年夭折,以后谁为嗣子尚不可测,若有一天曹操召集群臣提问“我这帮儿子哪个最好”,到时候怎么回答?吃人家嘴短啊! 丁仪却还在为曹植美言:“伯父有所不知,三公子品貌出众,德才兼备,文章辞赋更深得丞相风骨,邺下文士无不赞叹,府中官吏都说他是位贤公子……”他说着话不由自主地眯眼睛,这个表情越发令钟繇反感——其实钟繇有所不知,可能是丁冲贪酒喝出了问题,丁仪自落生眼睛就不好,右目尤其严重,不眯眼根本看不清东西,这毛病不仅无药可医,还因此吃过大亏。原先曹操顾念旧情想把女儿许配给丁仪,聊起这件事时曹丕恰在身边,曹丕自不愿让曹植心腹成为曹家女婿,就把丁仪目疾之事添油加醋说了,曹操连叹可惜,亲事就此作罢。也是从这之后丁仪与曹丕芥蒂更深。 钟繇瞧着这个挤眉弄眼的“贤侄”,心里厌恶透了,只是瞧着曹家父子面子不便斥责,暗暗拿定主意,到许都找他老子告状!但眼下该如何搪塞那位三公子呢?钟繇毕竟久经宦海,脑筋一转有了主意,笑呵呵打断他的话:“贤侄既说得这么恳切,公子好意老夫便领受了,不过礼尚往来人之常情。你说三公子素爱风雅,这样吧,老夫写幅字送给他,你看好不好?” 钟繇的瘦体楷书堪称一绝,与梁鹄的篆字齐名,都是读书人争相效仿的笔体,一般人费尽心机都求不到,今天竟主动相赠。可丁仪非但不喜,反而面有难色——这是不愿欠人情啊!写了字这顿饭就算白吃了,可又不能不让他写,尴尬笑道:“天色不早,伯父保重身体……” “写字有什么累的?”钟繇摆出一副倚老卖老的架势,“难道公子瞧不起我这两笔?” “不不不,您老的字谁敢说不好?” 钟繇信步走到桌案边,抽出一张精细的蔡侯纸,馆驿的笔墨都是现成的,可是写什么呢?写得过于溢美就谄媚了,反倒入了他们的套,传扬出去更不好。想来想去把牙一咬——大半夜来搅扰,我也甭客气了,干脆给这位公子点儿颜色瞧瞧!来段《孝经》,叫他好好掂量: 夫孝,德之本也,教之所由生也。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 对付着写了这么几句,钟繇也烦了,就这么稀里糊涂吧!把笔一撂吹吹墨迹,捧给丁仪:“有劳贤侄把此物转送公子,权作老夫一片心意。” “多谢伯父赐字,小侄一定请公子悬于正堂。”丁仪还得道谢。 钟繇故意抬头瞧了瞧窗外:“天太晚了,路上小心点儿,回去早睡,年轻也不能多打熬,伤身子。”丁仪没说要走,他就先来了一套送客的话。 “是。”丁仪没法坐了,只得叫下人把席面撤去,起身告辞,却心有不甘道,“小侄去了,这幅字一定转交公子。不过伯父难得来趟河北,若有意到附近观览,三公子可以作陪。” “好,我先谢过公子,到时候免不了麻烦。”话这么说,钟繇已拿定主意,从明天起哪儿都不去。 丁仪无可奈何,还得小心翼翼捧着这幅墨迹未干的字,走到门口才想起还没看写的是什么,一观之下鼻子都快气歪了——公子都快二十了,还给他讲《孝经》,这不是寒碜人吗?这位伯父真难缠!但是丁仪还未曾料到,他与这位难缠的伯父甚是有缘,以后斗智斗法的日子还长着呢。 送走丁仪,钟繇不免忐忑,这么办行不行啊?若曹植因此忌恨进言诋毁,曹操会不会偏袒其子?想了一阵直打哈欠,困劲上来了,饭也吃了字也送了,光想又不解决问题,接着睡觉吧。可脑袋还未沾枕头又听外面有人禀报:“大人,有客来访。” “什么人?”钟繇有些气恼。 有个笑呵呵的声音道:“打扰钟公了,卑职中军假司马朱铄,奉大公子曹子桓之命拜见您老人家。”曹植的人刚走,曹丕的人又来了。 想必又是套近乎求美言,钟繇不想再废话了:“谢公子美意,也有劳大人辛苦。但老夫奔波赶路身体疲乏,容我偷懒休息吧。” “钟公无需客套。若您老不便,我就回去。明日请公子亲来拜望。” “不敢!”钟繇的火立刻消了,赶紧爬起来,“大人快请进。”真把曹丕招来更麻烦了,还不如见见这位呢。 房门打开,朱铄满脸坏笑走了进来。钟繇一看心里就犯嘀咕——此人瘦小枯干獐头鼠目,哪像个将官?可中军将领非曹氏亲信不能胜任,钟繇也不好怠慢:“多谢大人挂心,敢问公子命大人夤夜造访有何贵干?” 朱铄并不搭话,反而向外招手:“小的们,抬进来!抬进来!”紧跟着有两个士兵抬进一口箱子,朱铄亲自打开。原来满满当当装的都是蜀锦,一看就是益州进贡之物。 钟繇吓一跳:“您、您这是何意?” “钟公远道而来,公子这几日筹备与荀家的婚事不得抽身,命我送这点儿东西聊表寸心。” “不敢不敢。”这与行贿何异?钟繇喝人家一碗羹都觉不安,送东西更不敢要了。 朱铄早备好说辞:“大人不必多想,这是筹办嫁妆结余之物。丞相吩咐过公子,若有结余分送给元老大臣。您只管收下,丞相不会怪罪。” 话是这么说,但毕竟拿人家的手短,钟繇蹙眉道:“本官家财充裕,不缺这些……” “钟公嫌少?” “不不不!”钟繇连忙摆手,“我是说家资充足,丞相也时常关照。想必公子府中还有不少寒微之士,请另赐别人。” “咳,钟公自然不缺这点儿东西,但瓜籽不饱是人心,公子真心仰慕才送东西给您。再者钟公与丞相平辈论交年纪相仿,大公子身份再高也是晚辈,孝敬您本是应该的。您若不收岂不折了公子一片美意?” “哎呀……”钟繇当真为难,收了不好,但不收又把与曹丕的关系搞僵了,大半夜的这位司马带着一堆东西吵吵嚷嚷,传扬出去更招人议论,怎么办呢?忽然灵机一动,探手摸入怀中——钟繇出镇关中,得到一块蓝田美玉,心爱至极,特意请良匠雕琢成玉佩戴在身上,片刻都不分离。今天为了应付这局面,一狠心把它掏了出来:“蜀锦我收了,不过这玉请回赠公子聊表谢意。”不由分说塞到朱铄手中。 朱铄可识货,见此物白中透黄却晶莹剔透,摸起来犹如羊脂般细腻——比蜀锦值钱多了!到底谁贿赂谁啊?这次轮到他犯难了:“这、这怎么行……” 钟繇捋髯而笑:“公子既对老夫仰慕,老夫也很爱戴公子。我这做长辈的怎么能输给晚辈呢?公子不收,岂不折了我这老脸?”这就叫以彼之矛攻彼之盾。 朱铄一向精明,这会儿也语无伦次了:“我本是来送东西的,岂能……” 钟繇把脸一沉:“难道公子不嫌弃老夫,大人您反倒瞧不起老夫吗?” “不敢!既然如此……我回去交给公子,由他裁度。”朱铄仍不死心,转而又道,“听闻钟公过几日入朝,恰好公子也将去许都送亲,不如一道走,路上相互有个照顾。您与丞相、令君两家都很交好,帮忙送亲大家都有面子嘛。” 钟繇不置可否:“跟丞相商量商量再说吧。”说罢,他故意打了个哈欠。 朱铄懂得这是逐客,忙作揖道:“天已不早在下告辞。若钟公有意到邺城附近观览消遣,可向公子明言,公子自当照应。”又是这一套! “好好好,”钟繇也懒得废话了,“大人慢走,老夫衣冠不整失礼了。” “您歇着……”朱铄点头哈腰而去。 打发走朱铄,钟繇不躺着了,干脆坐在案边等着——要是二公子曹彰还派人来,省得再折腾啦! 生生等了一个时辰,眼瞅着过三更再没动静,这才安心躺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闹了半宿钟繇早不困了,只好又合眼假寐。这次心里越发不踏实——曹丕与曹植分别派人来,又送膳食又送东西,是何居心不问可知。连我这偶然来一趟的人都这般关照,邺城官员不知拉拢成什么样呢!作为一个外臣,该不该与他们走得太近?若曹操真不在乎他们这样做,他们何不亲自来?既然派人代劳必定还是犯歹!不行,绝不能与曹丕同行进京,这浑水可不能蹚。 辗转反侧心绪不宁,钟繇再也耐不住了,坐起身来大声嚷道:“来人呐!来人呐!” 连喊几声,才有仆人打着哈欠进来伺候:“大人有何吩咐?”折腾半宿下人也都睡了,闻听召唤赶紧跑来,衣服都没穿好。 “收拾东西。天一亮我就向丞相辞行,马上启程去许都。” “啊?这么急。何不多住几日?大人年岁不轻了,往来奔波可要保重身体。” “叫你收拾就去收拾,不必多言。” “诺。”仆人不敢顶嘴,打着哈欠去整理东西、套车喂马,这一宿又睡不成了,心下暗暗埋怨——您不睡也不叫我们睡,八成是刚才吃的不消化,撑得难受! 第二章 贿赂权臣,曹丕失算 棋差半招 曹操暂罢兵事,把精力投入到邺城建设上。仅仅半年时间,不但街坊修缮一新,就连幕府的扩建也基本完工。这座庞大的新府邸几乎占据邺城五分之一,比许都皇宫还大,整个建筑群由东西两个院落构成,两边格局大同小异,但西边院子只在大会群僚时开放,曹家起居生活都在东院,一般政务也在这边办理。 为了彰显曹操的尊贵,从正门大街到他处理日常事务的听政堂共设了四层仪门,每道门都有侍卫把守,这样的守备规格比天子还高。东院最外面一道府门名曰“司马门”,除了曹操本人进出以外,没有特许平素不开放,再有头脸的人物也得走旁边角门。如此差别待遇,恐怕也与天子无异了! 这一日午后,紧闭的司马门突然打开了,但出来的并不是曹操,而是个三十出头的皂衣掾吏。此人官职不高,却身材伟岸相貌出众,举手投足透着几分贵气,能有进出司马门的殊荣,必是得曹操器重。在他身后还跟着俩仆役,挑着一口大箱子,也不知装的什么。但此时此刻,这位掾吏丝毫没有春风得意的表情,反倒挂着几分愁容,背着手在门前站了良久,好半天才迈步过街。 就在幕府正对面的大街上,东西两侧各建了几座不大不小的院落,既像官衙又像宅邸,其中两座曹操已拨给了曹丕、曹彰。这两位公子皆已成婚,曹丕娶妻甄氏,曹彰娶妻孙氏,若是还与父亲住在一处,女眷日常进出有碍;又赶上前不久修建幕府居住不便,曹操索性叫他们搬出来另居,每日清晨回去请安便可。 路西是曹丕的宅邸,路东是曹彰的。这掾吏毫不犹豫来到西侧,向守门人点了点头,迈步就上石阶——常来常往连守门的都认得了。可就在他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时候,忽听背后有个高亢的声音嚷道:“窦辅!你又给子桓送什么稀罕玩意来了?” 这掾吏听有人叫自己名字,忙回头观看,见一位身材健壮,头戴武弁,颔下黄须,身披戎装的公子从对面府里大踏步出来——正是曹彰。 窦辅忙退到阶下躬身施礼:“原来是二公子。”抬头再看,曹彰身后跟着十几个小厮,有牵马的,有捧弓的,有架鹰的,还有牵狗的,瞧这阵势又要去行猎。 曹彰笑呵呵走到近前,围着那大箱子转了两圈:“你们这帮人,有好东西不是给我大哥,就是给老三送去,几时把我放在眼里?” 窦辅知他是戏谑,憨笑道:“公子莫多心,这是丞相吩咐我抬来的,并非在下私赠。前几天倒是有朋友从荆州捎来两块好玉,只未加雕琢,若公子不嫌弃,改天我给您带一块。” “罢了。”曹彰一摆手,“谁在乎你的破玩意儿?改日到我府里痛痛快快喝一场比什么都强!你和大哥算计的那些事别以为我不知道,老三与丁仪他们也不是省油的灯。真以为父亲那位子有多好?谁受累谁心里明白,我才不与他们争呢!只要有酒可喝,有兽可猎,这日子便过得去。若能得机会出去打两仗,那就更痛快啦!” “呵呵呵,二公子潇洒。” “你别笑,我知道你们嫌我俗,殊不知真正的俗人是你们,想像我这么过日子还不成呢!”曹彰说罢飞身上马狠抽一鞭,那马儿四蹄紧蹬奔驰而去,小厮们赶紧撒丫子追——这位公子可真豪横,竟不顾父亲管教,在城里张扬纵马! 窦辅一阵摇头,又一阵点头——人家说的有道理,到底是谁羁绊俗务不能自拔?思量一阵无可奈何,只得二次进门接着忙“俗务”。 这位窦先生之所以得曹操父子青睐,与其身世有关。窦辅的祖父正是灵帝初年外戚大将军、“党人三君”(刘淑、窦武、陈蕃)之一的窦武。当年窦武与太傅陈蕃辅保灵帝登基,意欲诛杀奸佞复振朝纲,却被宦官曹节、王甫等破坏,劫持天子发动政变,致使党人和太学生遭受灭顶之灾。窦武满门遇害,只剩下窦辅一根独苗。那时他才两岁,多亏先朝太尉张温的弟弟张敞买通兵士带出府来,交与窦氏故吏胡腾带往荆州藏匿。为掩人耳目,胡腾假称他是自己儿子,让他改姓胡,悉心教育抚养;直到天下战乱,同为党锢之士的刘表到荆州任刺史,窦辅才恢复旧姓,举孝廉,在镇南将军府充了幕僚。 两年前刘琮降曹,窦辅转到曹操麾下。曹操念他是忠良之后颇加重视,他也诚心任事。特别是赤壁兵败之际,他与曹丕一起服侍仓皇撤军的曹操,不仅赢得了曹操的好感,也与曹丕结下患难之交。明面上他与曹丕一个掾属,一个公子,私下却是无话不谈的朋友。因为这层关系,在公子夺嫡的较量中,他自然是全力支持曹丕的。 窦辅不是幸进之人,平日办事也公正无私,但总会在曹操眼前为曹丕说几句好话,曹操也乐于听他的话。特别是曹丕搬离幕府之后,不能像曹植一样时时与父相伴,窦辅的重要性便凸显出来了。幕府有何风吹草动,他总要告知曹丕,常来常往踢破了门槛。 这会儿来到二门,曹丕的小厮们一股脑迎上来,又施礼又赔笑:“窦大人,方才公子还念叨您呢。” 窦辅今天带来的不是好消息,沉着脸道:“这会儿在吗?” “堂上会客呢,不准我们过去。” “我去没关系吧?” “瞧您说的,别人不能进,您还不行?拦您老人家的架,公子爷要是知道,还不得打折我们狗腿?” 窦辅没心思听他们贫嘴,带着仆役便往里走,刚迈几步就听堂上隐约传来训斥之声,八成曹丕正发脾气。他赶紧驻足,回头对抬箱子的人道:“就放这儿吧,一会儿我叫公子的人收着,你们回去吧。”这俩仆役是幕府的人,可不能让他们听见太多。 打发走仆役,窦辅快步来至堂口,但见曹丕身着一身便服,正插着腰怒声喝骂;在他眼前跪着朱铄,似乎是办砸了差事正请罪;东首客席上还坐着三个人——一位与曹丕年纪仿佛,锦绣深衣雍容华贵,乃是征虏将军刘勋之侄刘威;另一人已过而立,身材矮胖貌不惊人,一脸迷糊相,实际却是曹丕最信赖的智囊吴质;最后是个年轻人,面貌清秀举止温婉,嘴角挂着几分笑意。窦辅瞧此人眼生,想了半天才忆起,原来是前不久刚辟进幕府的令史,老臣司马防之子、成皋县令司马朗的二弟司马懿。窦辅不禁诧异:我与刘威、吴质皆公子密友,所论之事不传于外,这小子何时也登了这条船?我竟不知! “窦兄你总算来了!有何消息?”刘威性又急眼又尖,还是一个大嗓门。 “小声些。”窦辅白了他一眼,“离着八里地都听见了,什么都藏不住!”这话明是说刘威,实是说曹丕。 曹丕怒气未消,兀自指着朱铄的鼻子数落着:“你给我出的什么主意?挑着东西挨家送,闹得所有人都知道我想谋世子之位,与贿赂何异?我这张脸往哪儿放!” 朱铄低着头心中暗想——我主意不高明,你要是高明就别听啊,听了还埋怨我!嘴上却道:“我也是为公子着想,好心办了坏事。” 吴质笑道:“天下的庸医治死人,哪个又不是出于好心?你不是出谋划策的材料,以后别瞎搀和了。公子也无需在意,这等事算不得什么。再说三公子不也派丁仪到处打点嘛?大家心里有数,咱顶多只输了半招。”吴质前几日外出公干,朱铄才闹出这么个乱子,若是有他在,绝不会让曹丕办傻事。 曹丕气哼哼落座:“此事已成市井谈资,若叫父亲知道如何得了?” “丞相已经知道了。”窦辅指着院里那口箱子,“这箱蜀锦就是丞相让我送回来的。” “什么?”曹丕一惊,“怎会落到父亲手里?” “西曹掾崔琰上缴的,说您府上的人送礼,他不敢受,送东西的放下就走。他没法处置,直接交丞相了。” 曹丕脸都白了,回头狠啐了朱铄一口:“你派谁给崔琰送的东西,这么不会办事!” 朱铄硬着头皮道:“哪派别人了?就是我亲自去的。” “好!真好!”曹丕气乐了,“你到底是帮我,还是毁我?” 朱铄委委屈屈道:“我并无过分之处,是那崔琰性子古怪,我磨破嘴皮子他都不肯收,只能放下便走。再说不敢收的又不只他一个,可谁像他这么不会做人,还把东西给丞相送去,这不是故意寒碜公子嘛!” 窦辅却道:“你还说人家不好,崔季珪明知是你干的,都没提你名字,分明有回护之意。丞相想把这箱东西正式赐给他,人家没要,这才命我还回来。崔大人哪儿不公道了?” 吴质也忍不住了:“君子怀德,小人怀惠。似钟元常、崔季珪这等道德之士,你给他送东西跟打他脸有什么分别?只有下三滥的无赖俗吏才索贿。” 朱铄不敢顶曹丕,却对他们不服气:“别说这个,先朝也有明收贿赂悬称卖官的时候。” 吴质见他还敢顶嘴,叱道:“你这扶不上墙的烂泥,好的不学,偏偏学混账的。贿赂公行位以私进,那等朝廷从上到下都是无赖!” 曹丕掐了掐眉头:“说这些都没用,父亲对此作何态度?” 窦辅喘了口粗气道:“丞相什么都没说,只是叫我把这东西给您送回来。” “他没发脾气?” “没有。” 即便如此曹丕还是惴惴难安,父亲这招比公然训教还厉害,这是叫他自己咂摸滋味啊!要是再有曹植从旁说闲话,那可太不妙了。 “还有……”窦辅又道,“我正要出府时,夫人派仆妇传话,叫我顺便请您去一趟,夫人有事跟您说。” 父亲知道也罢了,怎么连母亲都惊动了?曹丕越发头疼:“真是母亲叫我?该不会我父跟她提起此事了吧?” “这倒不知。”窦辅摇头,“不过曹纯将军因病告歇,丞相原定午后亲往军营巡查,想必这会儿不在府里。” 朱铄当痰盂叫大伙训了半天,闻听此言蹦了起来:“糟了,主公巡营,我得赶紧回去!” “快走快走!”曹丕急忙扬手,“没事别来找我,避避风头吧。” “您也别耽搁,夫人召见,快去才是。”朱铄一溜烟跑了。 曹丕看着那口箱子,跺脚道:“唉!我也是遇事则迷,怎么错走了这么一步?坏了名声不说,还拉下许多亏空。”他毕竟还是公子,没个正经官爵,手头并不富裕。虽是打着嫁妆结余的名义送礼,可哪来那么多锦缎?都是向刘勋、刘威叔侄借钱置备的,欠下的账还不知怎么还呢。尤其前几日曹操突发奇想,要把从匈奴迎回的蔡邕之女蔡昭姬许配给鳏居的屯田都尉董祀,还要另赠份嫁妆,曹丕不敢不办,搞得亏空越来越大。 刘威哈哈大笑:“小事一桩,给公子用钱还能叫您还吗?我回去跟叔父知会一声,这笔账就算没有了。” “多谢贤弟!”曹丕连忙抱拳。 “不敢不敢,”刘威起身,“以后用钱只管找我,都是身外之物,算得了什么?” 曹丕却道:“钱财虽是身外之物,可这份情谊实在难得啊。”他实是有感而发。曹营文武中最能敛财的就是曹洪与刘勋,名下不仅有大量田亩,而且偷着放贷取利。曹丕需要借钱当然最先想到曹洪,可那位叔叔不仅爱财而且吝啬,硬是一毛不拔,曹丕无可奈何才又寻到刘家。哪知刘威出手这么大方,亲戚还不如朋友呢! “公子过奖,快走吧,夫人召见要紧。” “是是是,稍待一时,咱们回来再聊。”曹丕叫上两个从人,忙不迭去了。 望着曹丕远去的背影,一直未开口的司马懿打破沉默:“刘兄,公子借贷之事倒也罢了。但要晓得盛极便衰的道理,令叔父如此竭力敛财,恐非益事。” 有道是富贵骄人,刘威把嘴一撇,全不放在心上:“怕什么?我叔叔与曹家乃是旧交,谁不让他三分?再说现在早不是当初新建许都的时候了,严酷执法之人都调任了。满宠若非在汝南执法太严,何至于被派往襄樊驻防?薛悌、王思之流被免去长史之职调回军中,就是那个长社县令杨沛,听说也被许都官员弹劾了,擅自用刑打死人命,正在大牢里待罪呢!谁还管得了我们?” 司马懿温婉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并不与他争辩,心中却道:好良言难劝该死鬼,丞相罢黜酷吏不过是战败后缓和矛盾的权宜之策,你还当真了! 其实司马懿本不屑于与刘威为伍,只因刘勋正室夫人王氏无子,又爱慕上司马氏的一个女子,正谋划着休妻另娶。这女子论起来算是司马懿的远亲,两家因这层关系有了来往,司马懿更是借着刘威攀上曹丕这条船。当初他不愿入仕,可既然当官就得入乡随俗。曹操要立的继承人就是未来丞相,还可能是日后的皇帝,保对了主子就可以当佐命功臣,这么大的诱惑谁不想捞一把? 吴质一直默默不语低着头,见他们不再说话了,突然叹息道:“我有点儿担心公子。” “担心他被夫人训斥?”窦辅问。 吴质摇了摇头。 “担心三公子进谗言?”刘威道。 “那不可怕。”吴质茫然望着空荡荡的院落,“人若身正影直,旁人何能害之?” 司马懿接过话来:“我明白,你是怕公子遇事瞎揣摩,错把崔琰那等耿介之士当成对手,无缘无故给自己树敌。真正忠于国事的社稷之臣可不能失去。” 吴质瞟了他一眼——说中了! “您放心吧。”司马懿摆弄着衣襟轻描淡写道,“社稷之臣若是不明事理不念嫡庶,果真与公子为敌,那就不算真正的社稷之臣了。若非真的社稷之臣,丞相还在乎他们的立场吗?” 吴质想想,这话还真有些道理,不禁点了点头。 曹植结亲 母亲召见不能不去,曹丕揣着满腹忐忑进府,向掾吏打听,得知父亲果真去大营了,这才松口气,转过听政堂去了后宅。 邺城幕府以前是袁氏所居,一应建筑本就很考究,此番重建堂舍再度加宽加高,就连后宅也比原先气派了不少。院里新铺的青石方砖,两旁栽种桑柳榆槐,阳春时节花香宜人;左边是众夫人所居的房舍,名曰“木兰坊”;右面是诸位少年公子居住,名曰“楸梓坊”;转过温室小阁,当中一座新建的正堂,斗拱起脊前廊后厦,门楣挂匾额,上书三个大字——鹤鸣堂。 曹丕来至碧纱帘前,没见几个伺候的丫鬟,又听里面隐隐约约有女人说话声,忙退后两步,轻轻咳嗽两声道:“孩儿告进。” 立时传来卞氏的答话:“我儿不必多礼,进来吧。” 曹丕这才微掀纱帘,低头走了进去,却见不止自己母亲,众夫人都在。堂中央并排列着三张坐榻,卞氏坐在中间,一身日常衣装,半点儿珠翠都未戴,膝头卧着四岁的小儿子曹熊。左边坐的是环氏,低着头一脸倦怠之色,自从曹冲死后她总是这般闷闷不乐。右边坐的却是王氏夫人——说来也怪,这位王氏乃再嫁寡妇,当年在宛城因她之故曹操痛失嫡子曹昂,可王氏却没因此失宠。论资历她跟曹操不算很早,论容貌不及杜氏、赵氏等,三十多了也未养下一儿半女,却因知书达理处事公道被所有姬妾敬重,连曹操也另眼相看,故而能与卞氏、环氏并席而坐。 杜氏、秦氏、尹氏等都在一旁坐着,见大公子来了,连忙起身。至于宋氏、周氏、李氏、赵氏等姬妾连座都没有,一见曹丕赶紧道万福——人家是正经夫人养的,又是老大,不能亏了礼数。 曹丕怎敢承受,拜倒在地:“给母亲和诸位夫人问安。” 环氏与卞氏情同姊妹倒也罢了,王氏不敢担他的礼,倾身相让:“大公子快快请起,都是自家人,坐下说话。” 卞氏却笑道:“咱们姐妹面前哪有他的座位?不过是嘱咐几句,说完便打发他走,省得他嫌咱们这些婆娘多嘴。”一席话说得诸夫人掩口而笑。 曹丕见母亲面有喜色,想必不是祸,心里更踏实了,也跟着凑趣道:“昨天您那儿媳还说,要抱叡儿进来陪母亲解闷呢。这一搬出去住,还真不习惯。夫人们一处说说笑笑,平素倒也热闹。” “说说笑笑……唉!”卞氏收起笑容叹了口气,抚着膝上曹熊的小脑袋,“我这辈子真苦命,生了你们哥仨倒也罢了,偏偏末了又养下这小冤家。操不完的心,受不完的罪,能有几日说说笑笑?”曹操与卞氏得曹熊时都四五十岁了,故而此子身体羸弱,自出生那天就病歪歪的,四岁不及平常孩子三岁的模样,整日昏昏睡睡,全靠李珰之的汤药顶着,养得大养不大还难说呢! “熊儿还小呢,难免身子弱点儿,日后多加调养必能痊愈。再说这府里乳母仆妇那么多,母亲可以交与她们,不必时时劳心。”曹丕几句宽心话说得众夫人纷纷点头。 卞氏却道:“皆是我身上掉的肉,怎割舍得开?如今你们一个个成家立业,整日里不知忙些什么。这小冤家虽然有病,倒是时时处处听娘的话,带在身边也算个慰藉。” 曹丕听母亲这句“整日里不知忙些什么”,甚感话题要往自己身上转,竟没敢搭茬,呆立半晌才道:“母亲把孩儿唤来有何吩咐?” “你妹妹的亲事筹备得如何?” “回母亲话,已然妥当。”曹丕说着话瞟了眼坐在一旁的秦氏,“荀氏乃高门望族,孩儿自当把嫁妆置办得好些。” 此番出嫁之女乃秦氏所生,不过这位夫人身为侧室又生性恬淡,一切都听卞氏处置,听了曹丕的话只点点头,微微叹息着——毕竟是她养下的,离娘出嫁哪有不难受的? 赵氏就侍立在秦氏身旁,这个袁府歌伎出身的女人能说会道,笑呵呵凑趣:“这可好了,秦姐姐嫁女,三公子娶亲,真是双喜临门。” “三弟要娶亲了?”曹丕又惊又喜,惊的是自家兄弟竟不知情,喜的是曹植一旦成婚很可能像自己和曹彰一样出来另居,就不能时时伴在父亲身边了。 “我也是昨晚才听你父说起的,他们爷俩商量已久,拿定主意才告诉我。”卞氏露出一丝微笑,似乎对曹植这门亲事挺满意的,“你妹妹一应嫁妆之物是你操办的,也轻车熟路了吧?植儿的事也要劳你照应。虽不求奢华,但总要体体面面才是。” “我岂能亏了兄弟?母亲放心,筹备之事就交与我吧。却不知是哪一家的姑娘?” 赵氏又插口道:“倒也不远,就是咱幕府西曹掾崔季珪的侄女,才貌双全贤淑温婉,与三公子真是天作之合!” “嗯?”曹丕一愣,“崔琰的侄女?” “可不是嘛!要紧的就是这人家。”卞氏念念叨叨,“清河崔氏冀州望族,崔琰为人刚正处事严明,为河北之士所推重。若寻常人家也罢了,既与崔氏结亲可不能疏于礼数,这也是往咱自己脸上贴金的事,你可得多上心。” 曹丕的笑容渐渐凝固了。他深知母亲所言不虚,清河崔氏乃河北名门,更重要的是崔琰担任西曹掾,手握着幕府属员的人事权,任命掾属、调整职位都要经崔琰之手。曹植结这门亲事,日后岂不是可以借崔琰之手在府中遍插党羽?曹丕顿感不妙…… 卞氏哪是寻常妇人?见儿子神色有异,心里就明白了八九分。俩儿子这一年来暗暗较劲,当娘的自然知道,手心手背都是肉,又能偏袒谁?她低头抚着曹熊,话里有话道:“有时候我就在想,要是你们长不大,都像这小冤家一样在我身边,清清静静与世无争该多好?可岁月不饶人,你们都大了,娘我也老了,该闯的还得叫你们去闯。当多大的官娘不在乎,只盼你们兄弟平平安安和和睦睦,好得跟一个人似的。植儿处事不拘小节……还有彰儿,好勇争强缺稳重。”她不好把话说得太明,故意把曹彰也挂上,“老大你呢?遇事就爱瞎揣摩。你们平素都有些毛病啊!《诗经》说‘二子乘舟,泛泛其逝。愿言思子,不瑕有害’,兄弟间就该互相包容,尤其你这当大哥的,心胸更该开阔些。” 卞氏歌伎出身,虽没念过书,《诗经》歌谣却信手拈来。曹丕听了没怎么动容,一旁环氏倒呜咽起来——触景生情想起她那死去的冲儿,倘曹冲还在,岂轮到别人儿子争位! 卞氏只顾着敲打儿子,这会儿才觉失口,不好再往下说了。王氏一边拉着环氏的手,一边半开玩笑嗔怪卞氏:“姐姐何必跟公子说这么多。自幼读书知礼,在外面做事还用得着咱妇道人家教训?谁不知大公子精明能干待人厚道,岂会薄了自家兄弟?倘若把这门亲事办好了,全邺城的人都会夸大公子孝悌知礼,都会说大公子是贤德之人。公子心里有数,姐姐您说是不是这个理?”这话表面冲卞氏,可道理分明是说给曹丕听的。 曹丕不禁瞥了这位姨娘一眼——好精明的女人,难怪无儿无女却荣宠不衰! 卞氏也念她一番好意:“妹妹说的是……你听见没有?回去想想。过几日送亲去许都,莫要多耽搁,早早回来帮植儿的忙。” “孩儿记下了。”曹丕又恭恭敬敬向诸位夫人施了一礼,缓缓退出鹤鸣堂。 不过母亲的话曹丕并未真的听进去,他心里琢磨的却是崔琰退回的那箱蜀锦——难怪这么大费周章,还把东西上缴,原来故意整我!什么河北名士耿介之臣,亏吴质他们夸了半天,原来也是阴损之辈。曹植结了这么门姻亲,以后可得多加小心! 冷暖自知 曹丕惹了一身晦气,又不敢在父亲面前提再提此事,适逢与荀氏的婚期已至,正好借着送亲为名前往许都,也好暂时躲躲清静。本欲邀钟繇同行,哪知人家连招呼都没打早走了,曹操派去与他同往的却是程昱与董昭。 程昱领兵之人还倒犹可,与董昭同行实有些尴尬。若论功劳董昭没的说,但他在曹氏揽权的事上太过积极。曹操晋位丞相,废除刘姓封国乃至扩建邺城,桩桩件件都由其操办,他在邺城自然是功臣,可在许都旧臣眼中却是幸进小人、无耻之徒。如今曹丕是积累人望之时,偏与此等人物同来,面上怎么好看? 当年曹操在邺城另建幕府,许都相府门庭渐冷,便命长史王必领兵留守,一方面保卫京师,另一方面也是监控百官。王必得到公子送亲的消息,连忙带兵赶到孟津迎接,并亲自护送一行人来到许都。曹丕、程昱乃至待嫁新娘都在相府旧宅落脚,唯有董昭,不知是自觉有碍还是另有缘故,没入住相府,另寻馆驿下榻。曹丕也乐得如此,未加挽留。 三日后便是佳期,天未亮新郎荀恽就带着兄弟荀俣、荀诜等前来迎亲。相府正堂设摆曹氏宗祖神位,新人拜过祖先,又遥叩邺城以表孝道,近叩曹丕以示悌达;荀俣捧雁、荀诜献币以为彩礼,众人寒暄客套一番,才登车随行。荀府那边更热闹,不但张灯结彩设摆香案,观礼道贺的宾客也是成群结队。荀彧身为当朝令君,又是中原名士,且与当今天下第一家族结亲,上到朝廷九卿下到清流之士,哪个不来祝贺?就是白丁百姓也得上街瞧瞧热闹,荀府内外人满为患。新人至夫家,前堂拜父后堂拜母,新郎加冠新妇加笄,沃盂净手互相行礼,男西女东对席而坐,共牢合(jin)结发敬酒;又向亲友还礼答谢,便转入后堂。 外间设酒招待宾客,荀彧身份尊贵不便张罗,只与杨彪、荣郃等老臣寒暄,少子荀俣、荀诜未及弱冠,唯恐礼数有欠,一应事务全由女婿陈群料理。这位侍御史大人今天俨然成了大傧相,里里外外忙得不亦乐乎。曹丕乃贵客中的贵客,有荀家子侄环绕伺候,寻了个空子来到荀彧面前,赔笑道:“荀叔父,自今起咱们便是一家人了,还望日后多多关照小侄。” 荀彧端然稳坐,微笑道:“公子何须多礼?国丈伏完新近去世,按理说不该这般排场,也是令尊频频美意,群臣多加礼遇,不好失了大家面子。《礼记》曰:‘婚礼者,将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而下以继后世也。’但愿他们夫妻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内以和合宜室宜家,外行忠孝以报国恩。曹荀两家世代交好,共立朝堂赞襄我圣天子。” 曹丕感觉得出,这客套话里透着疏离,昔日同在许都时荀彧叫他“贤侄”,拿他当个亲近的晚辈,如今却变成“公子”了,而“共立朝堂赞襄天子”更非曹操所能满足。看来这场婚姻并不能改变荀曹的分歧,或许荀彧同意结这门亲只是为子孙留条出路,并不意味着辅保汉室的底线有何改变! 曹丕尴尬一笑,正不知如何作答,荀彧扭脸又瞧见了程昱,不禁站起来:“仲德,你也来了……” 程昱颤巍巍道:“多年未会,甚是思念令君,如今不打仗,我特意向丞相请命,送亲还在其次,就是想来看看你。”程、荀二人比别人关系更近,他俩都是最早效力曹操的,尤其兖州叛乱时共过患难。 荀彧感慨道:“自定都以来聚少离多,前番南下仓促也没见着。屈指算来咱有七八年没见面了吧?” “是啊,都老了……”程昱手托灰髯,“我正打算向丞相辞官,回家当老百姓呢。过去哪儿打仗我就往哪儿钻,总怕落在别人后头。如今身体不行了,打不动啦!” 荀彧不住摇头——当年的程仲德何等刚毅?官渡之战带着七百人就敢据守鄄城,兖州叛乱军粮不够竟忍心用人肉晒干充军粮!争强好胜一辈子,英雄老矣怎不酸楚? 程昱紧紧握住荀彧的手,长吁短叹:“常说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咱们都是久经沧海的,如今儿孙也算有了前程,该退还是要退啊。” 荀彧听出他话里有话,却苦笑着摇了摇头:“你说的对,但人与人不同,事与事有别。有的事关乎社稷天命,不能退啊……不提这些了,你别忙着回去,在我这儿多住几日,咱好好聊聊。”话未说完又见议郎万潜走上堂来,这也是兖州起家的老人,年岁比程昱更长,拄着根拐杖,还有个年轻后生搀扶,三人见面又一番感慨。 曹丕半天插不进话,却见搀扶万潜的那位后生相貌敦厚,举止守礼,便搭讪道:“贤弟何家子弟?” 年轻人屈身拱手:“回公子的话,在下平阳鲍勋。” “你就是鲍郡将之子鲍叔业?”昔日鲍信与曹操一同举事,寿张之战死于黄巾阵中,连尸首都没留下。曹操追念故友,厚待其妻儿,馈赠岁岁不断,如今鲍信的长子鲍邵已在朝为郎官,这位二公子鲍勋更有名气,虽然还未入仕,兖州之人却已传说他恭敬守礼年少有德,曹丕也有耳闻。 “正是在下。” 曹丕正有意延揽心腹,恭维道:“令尊与我父乃是至交,又终于国事,贤弟秉承余祯,乃鲍氏之幸!国家之幸!” “公子过誉了。” “哈哈哈,贤弟谦让。”曹丕满面春风,“今相府正在用人之际,邺城已颁下《求贤令》,贤弟若是有意,我可在父亲面前打点一二,辟你到府中当个掾吏。那时凭贤弟之才,何愁报国无门?” 曹丕满以为他听了这话必定千恩万谢,哪知鲍勋却微微欠身道:“位少人众,仕者争进。在下立身行道唯求谨慎,不敢谋幸进之途。少陪了……” 一席话噎得这位大公子两眼发直,好半天才缓过气来,心头暗骂——好轻狂的小子,竟不把我放在眼里!正无处撒火,只觉有人轻轻拉他衣袖:“公子……” “陈大人。”曹丕回头一看,陈群正笑容可掬地站在身后。 当年陈群随父入京也曾在曹操麾下,后外放县令,转任侍御史。当初他在幕府为掾之时,曹操诸子尚幼,唯曹丕年龄最长,因而接触较多。莫看陈群今日忙里忙外,其实自曹丕进门他便注意上了,暗暗观察这位大公子的一言一行,早把方才的不快瞧个明白:“鲍叔业年少,又是不谙世事的书生,公子切莫挂心。来来来,这边请。”不由分说把曹丕拉到客位,扬手一招呼——呼呼啦啦涌来一群,皆是官绅子弟。 “久仰公子大名,幸会幸会!” “还请公子代为拜谒丞相。” “久闻‘千骑随风靡,万骑正龙骧’这诗句就是昔日公子所作,高才高才!” “若公子不弃,小弟愿陪您多多盘桓。” 似鲍勋那般硬骨头的毕竟是少数,见了丞相公子谁不巴结?听着这班年轻人的奉承话,曹丕总算找回点儿面子,渐渐有了笑意。不多时开了宴席,陈群也不往别处去了,就势坐在曹丕身边。 荀家面子大人缘也好,朝中老臣几乎全到了。西首以昔日太尉杨彪居首,太常徐璆、宗正刘艾、大司农王邑、少府耿纪、中尉邢贞、司隶校尉钟繇、越骑校尉丁冲、骑都尉司马防、谏议大夫王朗、侍中华歆、尚书左仆射荣郃、尚书右丞潘勖等人纷纷列座,有说有笑——赴荀彧的宴可比赴曹家的会自在多了。唯有新任光禄勋蒯越、大鸿胪韩嵩无言独饮,他刚自荆州入朝为卿,许多人还不熟呢。大家相对举酒刚饮了一盏,就见荀恽穿了一身大红的喜服走了出来,端着酒挨桌敬。曹丕见他走来,连忙避席,还未张嘴说一句道喜的话,荀恽却抢先问道:“多谢多谢,三公子为何没来?” 曹丕听他张口就提曹植,打心眼里不痛快,只道:“他也要娶亲了,忙着哩。” 荀恽笑道:“甚好,还劳大公子替我问候。”说罢奔下一席了。 曹丕见他独问候曹植,竟与自己没半句寒暄,已是怒火中烧,又不好与新郎面子上过不去,只得自憋暗气。不过细想起来也觉诧异,按理说这么重要的亲事,兄弟们都该来,为何偏偏只打发一个儿子来呢?正百思不得其解,忽见有个仆僮快步走上堂来,跪倒施礼:“启禀大人,现有卫尉卿马腾之子骑都尉马铁带人送来两挑贺礼。” 荀彧道:“快请马都尉进来。” 仆僮回道:“马都尉说他父亲有病不能亲来,他也要赶回去侍奉汤药,只把贺礼留下便要走。” 荀彧泰然处之:“贵客甚多不便出去寒暄,替我谢谢他,改日我父子登门道谢,由他去吧。” 在场之人都清楚,自从钟繇入京提起借道关中之事,马腾就“病”了,明显是心病。他入朝为卿颇多暧昧,既不甘心叫儿子交出兵权,又怕马超与韩遂串通举兵连累自己,实是左右为难。尤其段煨、韦端相继过世,朝里连个知近的朋友都没有了,都不知该找谁商量,干脆寻个借口闭门不出。 那仆役领命方去,又一个跑了进来:“御史大夫郗公到。”话音未落,郗虑颤颤巍巍走了进来。 曹丕大为惊诧——这位郑玄高足、经学名士,似乎两年间老了十岁,须发皆已斑白,拐杖也拄上了,吞肩缩背步履蹒跚,总跟抬不起头来一样。 “令君,给您贺喜。” 荀彧一见此人又恨又怜,恨的是他上书弹劾害死孔融满门,怜的是他为曹操所迫,顶着个御史大夫的空衔,除了背黑锅,什么实权都没有。毕竟名义上是天下第二大官,面子上总得过得去,荀彧离位,率子侄一齐还礼:“郗公客套了,快请入席。” 郗虑左顾右盼,堂上众臣各说各的,无一人与他打招呼,连正眼看他的都少,无奈叹息道:“家中俗务繁忙,就不叨扰了,望令君见谅。”说罢拱拱手,畏畏缩缩去了,下台阶时还险些滑个跟斗。荀彧并未挽留,只是不住摇头。 “郗鸿豫为何此等模样?”曹丕不解。 陈群耳语道:“自从害死孔融就这样了,战战兢兢魂不守舍,满朝文武又不待见他……唉!鸿儒高徒满腹经纶,当年何等畅快的人啊!” 曹丕暗暗忖度:这里与邺城天壤之别,父亲在邺城一呼百诺,所有掾属官吏都恨不得踩着别人脑袋往前凑;可许都百官却一直以荀彧为翘楚,满口君臣之义,还做着父亲还政天子,献帝独断乾纲的大梦。如此泾渭分明,父亲还能容忍多久…… 他还在思忖间,忽觉喧闹的喜堂霎时间安静了,所有人都目不转睛注视着外面——董昭到了。曹丕这才想起,董昭本是同自己一起来的,却半天没露面,干什么去了? 董昭恭恭敬敬迈着四方步,目不斜视上堂,屈身作揖:“下官给令君道喜。” 荀彧绕过桌案伸手相搀:“公仁不必多礼……” 这两个人太多恩怨——董昭提议恢复九州之制,荀彧极力反对;董昭主张废除刘姓宗国,荀彧一再干预;董昭为曹操谋划罢黜三公、晋位丞相,荀彧抗争无效。荀彧并非一人,他代表着许都旧臣,代表着诸多颍川士人,董昭竟单枪匹马向他们发起挑战。可问题在于董昭身后站的是曹操,这还不够吗? 在场众人多视董昭为异类,都以怨愤的目光注视这个不速之客,喜堂上静得连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陈群见风头不对,连忙打圆场:“董大人,请坐。” 董昭倒沉得住气,淡淡道:“我奉丞相之命前来,还有事面见天子,不便久留。就让在下敬令君一盏吧。” “好。”荀彧招呼儿子捧两盏酒,二人接过轻轻一碰各自干了,举空盏相对。 “一滴不漏,令君好酒量。” “公仁也不差嘛。” “下官还要面圣,就此别过。” “多多珍重……” 董昭作了个罗圈揖,缓缓而去。堂上之人兀自发愣,依旧默然无语。陈群望着董昭的背影似有所悟,突然举起酒来低声道:“本官向公子贺喜!” 曹丕笑道:“我又不是新郎,大人贺我作甚?” “如果我没猜错,公子马上就要交好运了。” “哦?” 陈群自顾自把酒喝了,喃喃道:“这些年丞相派董昭来往许都,何尝有一次空手而归?目下诸公子皆已加冠成婚,我看董昭送亲贺喜是假,恐怕受丞相之命为公子们谋官爵才是真!” 曹丕半信半疑,诧异地望着陈群,思量他这话是否可信;陈群也默默注视着曹丕,估量这位公子究竟有多大价值。晦气之人走远了,喜宴又恢复了喧闹,大家推杯换盏,唯有他们这席默默无言各怀心事。如此四目相对良久,两人竟不约而同笑了。 陈群不失时机道:“公子仁孝聪慧,下官若能与您共事于朝堂,该是何等幸事。” 曹丕连忙应承:“过誉了,今后还请长文兄多多照应。” 陈群欣然点头——称呼变了,朝廷的“陈大人”今后就是曹丕的“长文兄”了! 第三章 韩遂马超谋叛曹操 西园筑台 夏日天长,已过酉时天空依旧蔚蓝。微风徐来草木摇曳,池水清澈莲花映日,林间小鸟叽叽喳喳,与时而一鸣飞过的雁群交相呼应——这就是刚修好的邺城西苑,在玄武池的原址扩建改造而成,俨然是曹操的私家园林,规模却不亚于皇家苑囿。 当初挖玄武池是为了练水军,但在平静无波的水池中练出来的兵就是绣花枕头,有了赤壁之战的惨痛教训,可再不能华而不实地练兵了。留着玄武池也没意义,索性遍植荷花改为芙蓉池,供邺城士人嬉戏观赏。此刻曹操正泛舟池上,一边观览景致,一边思考心事。女儿出嫁,曹植娶亲,这些琐碎之事都忙完了。董昭也不负所托,又从许都捧回诏书,上面说天子念曹操历年戡乱有功,决意再为他增加封邑。当然,这份诏书自然是故意做给别人看的,他要让天下人知道,一次失败并不能撼动他曹某人的位置,那些有所图谋的人趁早打消念头!但这还远远不够,曹操迫切需要一场胜仗帮他重建威信,他还有更深远的筹划…… 曹丕、曹植,还有受邀游览西苑的几位掾吏都在池畔翘首等待。时辰不早了,还有许多差事没办,众人都候着曹操快快登岸。哪知丞相今天甚是有闲情逸致,竟逛了大半个时辰,这才尽兴而回。小舟靠岸曹丕、曹植还没动手,董昭抢先一步凑过去,将曹操平平稳稳搀上来:“丞相觉得这园子如何?” 曹操又回首望了望:“西北角上水面宽阔,何不筑一座亭台?” “好。”记室刘桢笑道,“方才大公子诗兴偶发,吟道‘双渠相灌溉,嘉木绕通川’,倘若再有一座高台,凭楼远望岂不是更美?”他乃风雅文人,提到这等事就高兴。 董昭就坡下驴:“真真巧合,当初修玄武池时挖掘出一只铜雀,雕琢精美,似是上古之物。不如就以此雀置顶,修一座高台吧。” “妙极妙极。”刘桢越发叫好,“古辞说长安城‘城西有双阙,上有双铜雀,一鸣五谷成,再鸣五谷熟’。此台象征五谷丰登万民安乐之意,乃是祥瑞。” “嗯。”曹操瞥了儿子们一眼,“就交你们和卞秉去办吧。” 曹丕、曹植甚喜,两人想的一样——这可是展现才能的好机会!心头已然跃跃欲试,开始筹划样式了。一旁的掾属国渊却有些为难,拱手道:“在下有一事请奏丞相。” “哦,怎么了?” 国渊低头奏道:“丞相平定冀州已五年,当初明发教令,凡冀州田地每亩租税只收四升,乃为安定黎民遏制土豪。不过这两年添了许多开销,破土动工日耗万金,再这么花下去恐怕连中军的粮饷都不能保障了。能不能……适当增赋?”他说话谨慎,所谓“添了许多开销”无非是赤壁战败对伤亡将领家眷的补偿,还有大修城池幕府之事。这都不甚光彩,也不好明言。 其实曹操心里有数,这两年花费是大了些,而关键还在于冀州的田赋太低。当初得袁氏之地,急于笼络人心才把赋税订为每亩四升,原以为北方稳固挥兵南征就可以平定江东,到时候再全面整顿赋税,孰料在长江之畔栽了这么个大跟头!昔日仲长统就曾谏言“减赋易,增赋难”,曹操急于求成根本听不进去。这下好了,钱不够只能增赋——崭新熠熠的城池刚建好,要做的第一件事竟是向百姓加赋,情何以堪?民间又会怎么议论呢? 曹操的好心情一扫而光,却也没抱怨什么,只道:“既然如此,跟朝廷商量一下,该加赋还是得加。”减赋的时候自作主张,增赋却打着朝廷的旗号,这是自己讨好让朝廷挨骂啊! 董昭已习惯看曹操颜色,见他神情有异,便说:“咱们逛了半日,天色已然不早,该回去了。” 曹操点头,带着大家回府,穿西院却不驻足,依旧鱼贯而过回到东院的听政堂,又见军师荀攸、主簿温恢、仓曹属高柔早在里面候着呢。公事未毕大家也不便散去,都在一旁垂手而立,温恢捧过份表章道:“按您的吩咐与几位记室大人拟好的,请过目。” 楚有江汉山川之险,后服先强,与秦争衡,荆州则其故地。刘镇南久用其民矣。身没之后,诸子鼎峙,虽终难全,犹可引日。青州刺史琮,心高志洁,智深虑广,轻荣重义,薄利厚德,蔑万里之业。忽三军之众,笃中正之体,敦令名之誉,上耀先君之遗尘,下图不朽之馀祚;鲍永之弃并州,窦融之离五郡,未足以喻也。虽封列侯一州之位,犹恨此宠未副其人;而比有笺求还州。监史虽尊,秩禄未优。今听所执,表琮为谏议大夫,参同军事。 这篇表章是晋位刘表之子刘琮的。当初荆州归降,荆州牧刘琮被置于青州刺史的虚职上,虽衣食无忧,但情同软禁。如今荆州大部分已失守,刘备“表奏”刘琮之兄刘琦为荆州牧,那位大公子当了没一年就死了,其中颇为蹊跷,但有传言说是沉溺酒色坏了身体。但不论如何,荆州的实际控制者是刘备,他迎娶孙权之妹,又占据了江南的长沙、桂阳、武陵、零陵四郡,手下有诸葛亮、伊籍等人替他招贤纳士,搞得不少襄阳士人跑去投奔。曹操无可奈何,又想起了坐冷板凳的刘琮,虽年少无才,但毕竟是刘表的儿子,坟头不大算座山,这才表奏其谏议大夫、参丞相军事,希望能借此挽回荆州人心。 “就这样吧,即日派人递交朝廷。另外再征蔡瑁族弟蔡瓒入京,也给他个官职。”曹操还没忘了照顾蔡家,又问高柔,“你有何事?”仓曹属乃是仓曹掾的副职,一般不会直接向丞相禀奏;他既然来了,必定有要紧事。 高柔倏然跪倒:“在下为长社县令杨沛请命!此人虽刑讯逼供害死人命,但为的是惩治豪强刁奴。若将其定为死罪,今后谁还敢为民做主?”高柔原先是刺奸令史,如今调任仓曹属本来不管案件了,但还是忍不住来表这个态。 “你起来,听我说。”曹操叹了口气,“杨孔渠是个好官、清官,我心里清楚。当年我往洛阳奉迎天子,战乱饥荒军队缺粮,那时他正任南郑县长,为我献上屯粮,这才成功见驾。且不论功劳,单凭私情我也不忍他一死啊!你不讲情我也要保他,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罚他输作左校,吃些苦头也就是了。” 高柔还是不满:“可是……” “我知道你想的是什么,且忍一忍,杨沛要忍,你要忍,老夫我也得忍啊!明白吗?”曹操很清楚,治杨沛这样的官,必会助长奢豪敛财之徒的气焰,可在兵败受挫之际,凝聚人心才是最重要的,颍川郡是诸多重臣的家乡,不治一治杨沛,对他们也不好交待。总之千错万错都在自己,谁叫他打了一场大败仗? 高柔似有所悟,缓缓起身,不再说什么。军师荀攸又奏道:“这有封书信,乃是谒者仆射卫觊自弘农发往许都的,令君又派人转过来,请您过目。” 曹操也懒得再看了,斜靠在案边,轻轻抬了抬手。温恢会意,赶紧接过书信读了起来: 西方诸将,皆竖夫屈起,无雄天下意,苟安乐目前而已。今国家厚加爵号,得其所志,非有大故,不忧为变也。宜为后图。若以兵入关中,当讨张鲁,鲁在深山,道径不通,彼必疑之;一相惊动,地险众强,殆难为虑! 借道征汉中之事曹操交托钟繇,连幕府中许多人还不知情,闻听这信的内容惊得目瞪口呆。高柔还没站稳又跪下了:“卫觊所言极是,请丞相三思!若要征讨张鲁,必先定关中。今若遣大兵,西有韩遂、马超等部,必以为丞相发兵乃是图己,难免煽动作乱。丞相何不先收关中诸将之兵权,倘若他们不从,可先除之,后图张鲁;倘若他们肯从,合兵南下直逼张鲁,汉中可传檄而定矣。” 曹操瞧他这诚惶诚恐的样子,又好气又好笑——倒是个忠心耿耿之人,惜乎脑袋却不灵光。 和洽就站在高柔身旁,见此情景前跨一步道:“在下一事不明,想向丞相请教。” 曹操已摸透和洽的性格,只要这丑鬼一发问,必要将自己问住,于是笑呵呵道:“你又有什么问题要难为老夫?” 和洽耷拉着那张大冬瓜脸,朗声道:“在下请问丞相,您是真的要讨张鲁,还是别有他图?” 真是一针见血——曹操兵入关中实是假道灭虢,真实目的就是逼韩遂、马超等部造反,只有把他们逼反了,才能名正言顺下手,铲除这股反复无常的势力。原先他还在考虑尽量平稳收权,可就在前不久得到南边密报,那位在赤壁将他挫败的周瑜也策划着兵讨蜀地,虽说自长江逆溯而上不易用兵,但若是与刘备合力,再暗通凉州诸部,大半个天下霎时化为仇雠。为防患未然,曹操必须抢先下手,先收拾掉韩遂、马超,才能翻过手再图江东。西征不过是为下一次南征扫除后患,其实他从回到邺城那天起就开始筹划了,早就秘密征调青州部周曜、管容、张涉、李恕等将在渤海操练水军,以适应风浪中实战。现在看来钟繇办得很好,不单许都有了消息,连远在弘农的卫觊也知道了,过不了多久,这消息就会传遍关中各部,看来出兵之日已为期不远。 和洽见他笑而不答,立时明白底细,也不再追问下去,屈身搀起高柔:“贤弟,这件事丞相早有筹划,你不必多言了。” 曹操起身伸了个懒腰:“此事改日再议,就这样吧。扬州刺史刘馥病逝,凉州刺史邯郸商被杀,现在还空着职位。温恢,老夫打算让你去补扬州刺史之缺。” 温恢吓了一跳:“丞相,在下犯了什么过错,您不想让我在您身边做事了吗?” “莫要胡思乱想。”曹操和颜悦色道,“你机敏练达,处事稳妥,我非常想把你留在身边,可扬州之事比府里杂务更重要,老夫是想尽你之才啊!《尚书》有云:‘股肱良哉!庶事康哉!’你无需担心,有蒋济为你担任别驾,此人足智多谋,你们齐心协力必能内安黎民外御孙权。”其实扬州的佐官蒋济、刘晔都是不错的人选,但他们皆属淮南旧部,与曹操的关系不够密切。自从经历陈兰、雷薄等部的反叛,曹操多了个心眼,像州刺史这样的一把手必要用自己府里的人,似蒋济、刘晔之流,还要多观察几年。 温恢以县令起家,进入相府任事数年,如今虽被予以重任,可想到就要离开曹操,不禁落了几滴眼泪:“在下将去,丞相多多保重,不知谁替我充任主簿?” 曹操猛然抬手,往群僚之中一指:“他!” 众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一瞧,皆感意外,原来是太尉杨彪之子杨修。当年他被辟入府中纯粹是为了牵制杨彪,没料到这小子才思敏捷多知多闻,竟为曹操宠信。主簿职位虽不高,却属近臣,日后前途不可限量。那些一般掾吏纷纷投去欣羡的目光,搞得杨修都有点儿不好意思了。可大堂另一侧,两位公子却喜忧各异,曹植满面微笑不住点头,曹丕却一脸阴霾。 不论别人怎么想,曹操却很为自己的决定得意:“就这么办,温恢出任扬州刺史,杨修补主簿之缺。至于凉州刺史嘛……” 他话未说完,荀攸插口道:“前几日令君有书信发来,提议由韦端之子韦康继承刺史。张猛与邯郸商争执生祸,皆因外州之人不谙关中军事所致。韦氏乃京兆望族,令君以为还是用关中之士稳妥……”他边说边关注着曹操颜色,说到最后声音简直细若游丝。 错用邯郸商是曹操失察,荀彧举荐韦康分明与他意见相左。如今曹操要办的就是铲除关中诸部,荀彧竟还要用京兆韦氏的人当刺史。再联想到卫觊的谏书也是荀彧转来的,想必对出兵关中也持反对态度……反对!反对!一切都反对!女儿都嫁过去了,难道荀文若还一心想着那个傀儡天子? 曹操顺着这个思路越想越远,不禁握紧了拳头,可攥了片刻又缓缓松开了——要忍!至少现在还得忍!他缓了口气,直勾勾盯着荀攸:“令君要举荐韦康,那军师你又是什么意见?” 荀攸赶紧把头低下:“在下唯丞相之命是听。”荀曹不睦,他夹在中间够难受了,再不敢擅自表态。这位大军师的地位已一天不如一天。 曹操慢慢坐下,不阴不阳道:“既然如此,就依令君说的办。都散了吧……慢!王粲、陈琳、刘桢、阮瑀、徐幹、应玚、繁钦、路粹,你们几个留下。” “诺。”除了点到名字的,其他人尽数告退。曹操又朝两个儿子挥了挥手:“你们也走。” “孩儿告退。”曹丕、曹植一并施礼,退出听政堂。哥俩对望一眼,虽没说什么,但彼此的疑惑一样——天已经晚了,父亲把这帮人留下密议什么?这几个都是以文采著称之人,难道父亲要斟酌什么大文章?莫非与天子增赐封邑之事有关? 将星陨落 曹操筹谋兵发关中,不仅为消除内患,更是防备周瑜进犯蜀中、进而与马、韩串通。殊不知数千里之外,事情已发生变化——那位意气风发满怀壮志的江东周郎,生命即将戛然而止。 赤壁战后周瑜与曹仁在江陵交恶,双方周旋半载有余,终以曹仁放弃城池撤往襄樊而结束。孙、刘联军打了一场大胜仗,可这并不代表天下无事了,曹操毕竟雄踞北方,一次战败可能会引起内部不安,但迟早是要卷土重来的。曹军退守襄樊,表面上看是大踏步后退,实际却扼住了北上咽喉。襄阳、樊城隔汉水相望,成掎角之势,实在难以逾越半步,合肥方面也有张辽、李典等精兵悍将防守,江东还不具备挑战曹操的实力,孙氏若要发展必须另谋出路。 更糟的是,那个曾经哀哀求救的刘备根本不甘心屈于人下,也在扩充势力。战后孙权也曾尝试着与其结好,适逢刘备之妻甘氏病逝,孙权便把妹妹嫁与刘备作为正室夫人,并在鲁肃斡旋下默许其攻占了江南四郡。但孙、刘结亲注定是一场失败的政治婚姻,孙氏二十出头,刘备已有五旬,年龄上就不般配。加之这位孙夫人自出嫁那日就带了百余名全副武装的亲兵、婢女,这帮人对刘备一党时时以恩人自居,颐指气使骄纵不法。孙夫人也一副大小姐脾气,凡事皆为娘家谋利,俨然江东派到荆州的眼线,搞得刘备处处提防。 但这都不是矛盾的根本,问题在于刘备从开始就想保持一股独立的势力,孙、刘联合只是权宜之计,现在共同的敌人暂时退却,彼此间的摩擦就凸显出来。刘备据江北南郡之地,孙氏却始终不忍放弃要塞江陵,刘备便在油江口修建了公安城作为大本营。很明显,孙、刘两家都在想方设法扩大地盘。孙权北伐困难,西进之路又被刘备挡着,在地理位置上十分不利。而刘备的发展倒很快,尤其刘琦死后,他融合新旧部署又招贤纳士,使得马良、潘濬、陈震、廖立、宗预、辅匡、殷观、张存、习祯等荆州士人投效其麾下。刘备甚至“上表朝廷”,表奏孙权为车骑将军、领徐州牧,意思很明确——北伐曹操的事你去办,至于西面就别做打算啦! 江东周瑜、鲁肃乃至甘宁早就有沿江而上进取蜀地的战略设想,岂能接受这样的分工?为了扭转被动局面,江东接二连三派使者交涉借道征蜀之事,无奈给刘备地盘时是爷爷,再找他办事就成了孙子。刘备推三阻四就是不允,最后还是孙权亲自写了一信,掰开揉碎道:“米贼张鲁居王巴汉,为曹操耳目,规图益州,刘璋不能自守。若操得蜀,则荆州危矣。今欲先攻取璋,进讨张鲁,首尾相连,一统吴楚,虽有十操,无所忧也。”又承诺两家共图蜀中,日后得地再行划分,刘备这才勉强应允。 在这期间周瑜一直驻兵江陵,亲眼目睹了刘备的反复,胸中早就堵了口恶气。得到交涉妥当的消息,他立刻赶回江东面见孙权,详述了用兵计划,然后风风火火折返江陵准备调兵。可刚走到巴丘,又从前方传来消息,刘备再次变卦,口口声声说自己与刘璋同属汉室宗亲,不容他人征伐,并在长江沿岸加派人马,摆出一副拦路阻兵的架势。 赤壁之战江东诸将历经磨难,到头来只得到半个江夏郡和南郡的一座江陵城,荆州大部分地区被刘备强占,还堵死了西进之路,一场辛苦为谁忙?周瑜欲战,却恐曹操坐收渔利,就此罢兵又委屈,愤恨交加因而病倒。原以为在巴丘休养几日会好,哪知病势越来越重,只半个月工夫,这位名扬天下的美周郎已步入弥留之际。 其实病根早落下了,自他临危受命以来无半日清闲,赤壁鏖战,追击曹操,攻打江陵,一直劳碌奔忙。加之荆州正闹瘟疫,他劳碌奔忙早已感染,不过是凭着一股开疆辟业的热忱硬顶过来。如今这热情已燃烧殆尽,生命之火也将随之熄灭…… 初冬的江畔一片肃杀之气,天空灰蒙蒙的,两岸芦苇皆已枯萎,在阵阵寒风中沙沙作响。周瑜身裹裘氅倚在一张胡床上,默默注视着凄凉的江岸——病魔的困扰使他越发地白皙清癯,甚至有几分病态美,再加上这身雪白的裘皮,简直宛如天人。病入膏肓之人是禁不住这种天气的,但周瑜执意要来,他想在生命最后一刻再看看他为之奋斗且引以为傲的长江。 宋谦、公孙阳等小将就侍立在他身边,皆是一脸愁容;连周瑜的小童都眼圈红红的,不知偷偷哭过多少次了。而周瑜却一动都不动,默默忍受着这最后的痛苦。 茫茫江上出现了一条小船,虽逆流而上却箭打似的一样快,不多时就停靠到众人面前。武烈都尉凌统从船篷中一跃而出,跪倒在周瑜面前,急道:“都督稍待几日,主公已招丹阳太守孙瑜,不日就将赶到巴丘接替您领兵。”孙瑜乃孙权叔父孙静之子,为人稳重识大体。 周瑜轻轻叹了口气:“恐怕我熬不到了……童儿,准备吧……” 还未出来前小童已知道他要写遗书,这会儿听周瑜吩咐,也顾不上难过了,赶紧将笔墨帛书准备好。周瑜强打精神,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述说道: 瑜以凡才,昔受讨逆殊特之遇,委以腹心,遂荷荣任,统御兵马,志执鞭弭,自效戎行。规定巴蜀,次取襄阳,凭赖威灵,谓若在握。至以不谨,道遇暴疾,昨自医疗,日加无损。人生有死,修短命矣,诚不足惜,但恨微志未展,不复奉教命耳。方今曹公在北,疆场未静,刘备寄寓,有似养虎,天下之事,未知终始,此朝士旰食之秋,至尊垂虑之日也。鲁肃忠烈,临事不苟,可以代瑜。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傥或可采,瑜死不朽矣! 小童强忍悲痛搦管拟完,捧给周瑜过目。但周瑜却再没心思看上一眼了,只是强撑着摇了摇头,便躺倒在胡床上。昔日的周公瑾何等争强好胜?敢以三万江东之士抗拒十余万大军,如今却行将就木抱憾于胸,凌统、宋谦等将都不禁掩面——当他面不好哭出来,只能偷偷落泪。 周瑜置若罔闻,目光呆滞地仰望着天空,方才就在他吩咐遗书时似乎意识到一些事。周瑜与鲁肃是至交,也同为孙权心腹。但自从赤壁得胜以来,鲁子敬的一些所作所为实在令他感到不快。先是默许刘备强占江南四郡,结果肉包子打狗,地盘有去无回;然后是与刘备结亲之事,也是鲁肃从中穿针引线,刘备过江迎娶孙夫人时周瑜与吕范都主张胁迫其留在江东,最后还是在鲁肃坚持下把人放走了;再就是最近庞统的事。庞统字士元,襄阳人士,足智多谋又通军事,被荆州隐士庞德公赞为“凤雏”,与“伏龙”诸葛亮齐名,曹操南下之际恰到江东避难,本欲出仕孙氏。不过此人恃才傲物,尤其对周瑜颇为轻慢,惹得孙权好不高兴,坚决不予辟用。似这等人物孙权不用就算了,让他老死江东也罢,鲁肃竟主动将其推荐给刘备。庞统不去便罢,这一去便得刘备赏识,一年间连升数职,从一介县令晋升为军师中郎将,与诸葛亮平起平坐,成了刘备的左膀右臂——鲁肃到底在帮谁啊? 周瑜对这些事感到不理解,甚至埋怨过鲁肃,这些日子他又一直为兵伐蜀中之事担忧。现在他病倒了,而且再也不可能指挥军队驰骋天下了,就在生命即将结束的时刻,他终于可以能静下心来好好体会鲁肃的想法了。 世间之事不可预料,凡人只可尽人事,而不能知天命,再了不起的谋划其实都只是既定之策,事到临头还需相机而动。固然周瑜早就有过西取荆州,谋夺蜀中,进而与曹操二分天下南北对峙的战略,但现在看来这已不太可能。其实从曹操南下,孙、刘联合那天起,刘备就注定成为一股独立存在的势力。平心而论赤壁之战虽然胜了,但后面的仗也不容易,周瑜与曹仁在江陵周旋了将近一年,而孙权攻打合肥也没成功,雷薄、陈兰等部的叛乱被迅速剿灭。刘备虽然是在孙氏默许下夺得江南四郡的,但在孙氏兵力吃紧的情况下,若非他下手抢占四郡,真要是给了曹操派去的刘巴以喘息之机,四郡整备人马兴风作浪,恐怕周瑜就会落入南北受敌的困境。那还能拿下江陵吗?还能逼得曹仁兵撤襄阳吗? 虽然逼退了曹仁,但除了周瑜亲自拿下的江陵以外,大多数南郡的城池不约而同倒向了刘备,荆州的士人也更乐于为刘备效力,这又为什么?道理很简单,赤壁之战前刘备在刘表帐下效力七载,而孙氏却与荆州为仇十多年!就在与曹操为敌前还攻杀了江夏太守黄祖,孰亲孰仇一目了然,凭什么与刘备争夺荆州人心?天下大势北强南弱,若不能迅速安定荆州,这片地盘早晚会被曹操蚕食掉,莫忘了蒯、蔡等大族已经倒向曹操了。在这种情况下刘备占荆州固然瓜分了孙氏的利益,但总比让曹操得去要好得多。刘备就像一只盘踞荆州的卧虎,明知他遏制了江东发展,却不能对其下手。孙、刘反目彼此都没好处,反而会使曹操坐收渔翁之力,即便将刘备消灭了,留下的也只是荆州的烂摊子,以及独自面对曹操的严峻局面。 既然荆州不可定,孙、刘暂不能翻脸,那谋夺益州又有多大可能呢?且不论三峡之险蜀道之难,即便江东军可以顺利攻入蜀中,只要刘备愿意,随时可以切断江东通往益州的补给,那时候前线将士奋勇拼杀又是为谁做嫁衣呢?更何况刘备现在根本就是一副抗拒的姿态,吴军更是行进无路。毫无疑问,刘备也在算计益州,虽然他也未必有强攻蜀地的实力,但始终在等待机会,至少不会给孙氏机会…… 周瑜渐渐明了,鲁肃并不糊涂,他甚至比自己更为实际,他明白孙、刘之间相互依存的关系,希望尽量维系表面的和睦,不给曹操下手的机会,并力图用柔软的手段迫使刘备交还荆州。鲁肃有他自己的策略,他也在等时机。 这就是天数,就是造化!谁也不曾预料,但天下之势就偏偏走到了这一步,没办法!当周瑜力排众议口口声声骂曹操为“汉贼”时,多少投降派说他逆天而行,不知天命。可到了今天,周瑜竟然也渐渐相信天命了。荆州的局势走到这一步,还有他满怀壮志难以伸展,这些难道不是天意吗……想着想着,周瑜竟流下两行晶莹的泪水。 凌统见他伤怀,不禁伏倒在地,颤声道:“都督切莫伤怀,末将誓要夺回荆州,为都督报仇!” “不……”周瑜颤抖着双唇,“目前还不是时候,现在你们应该盼着刘备好。若主公不能得到蜀地,让刘备得去也好,就算刘备得不到,也要让刘璋自守,绝不能落入曹操手中。刘备得手尚可协力抗曹,若是曹操得手,我江东休矣……” 凌统泣道:“难道就眼睁睁看着大耳贼声势坐大?” “当然不能……若是他得到蜀地,就迫使他交出荆州……” “与虎谋皮谈何容易?”凌统擦了擦眼泪,“是该交涉索取还是发兵收复?” “天数茫茫难以预知……我是赶不上了,那是你们和子敬要做的事……”周瑜无奈地仰望着苍天,口中喃喃低吟,“天不佑我……天不佑我……” 巴丘!巴丘!可笑!可叹! 两年前曹操狼狈逃命,就是在这里弃舟登岸,想不到这位得胜的将军今日也要命丧于此。他多想再见一眼孙权,多想再嘱托鲁肃一些事情,多想与娇妻小乔再温存片刻,多想辅佐英主开辟帝业……但这一切都不可能了。 苍穹之间飞过只鸿雁,它高声一鸣如此的悠扬悦耳,可眨眼间已划过长空不见了踪影…… 建安十五年冬,周瑜病逝,年仅三十六岁。 慈父孝子 亡者已矣,活着的还在各费心机,就在周瑜含恨而终之际,韩遂正召集一场秘密会晤。得知曹操意欲讨伐张鲁,关中乃至凉州各部蠢蠢欲动,交权臣服还是放手一搏,这个节骨眼上大家必须保持一致,因此韩遂才把大家召集起来商量对策。不过现在是敏感时刻,各部首领都不便走动,程银、侯选、梁兴、马玩之流皆是委派心腹代为与会,只有杨秋亲自来了;至于马超,因为其父在朝,根本就被排除在外。 大帐内的气氛格外沉闷,虽然韩遂备了好酒好肉,但没人吃得下,也没人主动发一言。无论如何,地盘是大家千辛万苦打出来的,虽然他们时常内斗,时常厮杀,但毕竟算是同一股势力。若要交权归曹,半辈子的拼杀化为乌有;若要抗争到底,曹操势力太强,除非大家齐心协力下必死决心,或许能斗上一斗。可谁拍得了这个板? 大家不说话看着韩遂,可韩遂也不明确表态。他纵横捭阖几十年精明得很,明白在座之人是什么想法——所有人都不甘心交权,但又没胆量自己出来斗,都希望他来挑头。可这个头不好当,虽说一致对曹,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眼,倘若打起仗来各顾自己,势必功败垂成。天塌了砸大个的,到时候这帮人往曹操眼前一跪就算投降了,自己这挑头会是什么下场? 这与其说是一场会晤,还不说是试探。韩遂在试探大家的诚意,大家也在试探韩遂的决心。沉默良久杨秋先开了口:“大家别愣着,咱边吃边谈,莫要辜负老将军一番款待。这事也不要看得太重,毕竟还只是传言,丞相也没定下出兵的具体时日。今天咱就是随便聊聊,大家回去后跟各自的将军商量一下,明确了主意再来跟老将军详谈。干坐着管什么用呢?” 杨秋势力虽小,但毕竟比这些人高着一层,大家也不好驳了面子,这才纷纷举酒:“是是是……敬老将军。” 韩遂颇为欣赏地瞄了杨秋一眼,心里热乎乎的——莫看势力小,可人家敢来亲自赴会,比那帮缩头缩尾的强,原先还有些看不起他,现在看来这才是个硬骨头。真是日久见人心。 酒一下肚,自然而然就有人说话了:“依我看,咱们都是瞎操心,老曹讨的是张鲁,未必会把咱如何。八字还没一撇呢,慌个什么?” 话音刚落就有人反驳:“你太想得开了,真有这么简单?倘若老曹兵过潼关,下一道命令,叫各家将领不带兵马到他军中报道,那时咱去不去?” “没错。”有人附和道,“即便丞相真讨张鲁,到时候克定汉中,回过手来就该收拾咱们了,这叫假、假什么来着……”这帮凉州粗人大多肚子里没墨水。 韩遂身边一个中年将领说道:“假道灭虢。”此人名叫成公英(成公,复姓),凉州金城人士,曾读过一些书。韩遂本身也是读书人出身,世事无常才走上割据之路,因此他对成公英高看一眼。 “成公兄,您有何高见?”杨秋倒是不顾身份,捧起酒坛亲自给成公英满了碗酒。 “不敢。劳您屈尊了。” “咳,都是自家兄弟,哪有这么多规矩?”杨秋大大咧咧落座,边啃羊腿边道,“我们都是一帮大老粗,就想听听您的高见。” 成公英听他这么恭维自己,一股豪气上涌,索性打开话匣子把话挑明了:“诸位恕我直言,你们各自的将军到底是何想法?要说打,咱就豁出命来干。要说不打,趁早乖乖投降曹操。如今打又不敢打,降又不愿降,生生挤对我们老将军出头。若是打输了,你们一个个都能投降,我们怎么办?况且我们老将军的儿子还在许都呢,这是豁出两代人命的事,哪儿这么简单?我把话撂这儿——愿意干的,叫你们将军来歃血为盟,一个也别想跑;不敢干的就他妈滚蛋,别两面三刀跟着起哄!” 这算是把韩遂的苦衷彻底道破了,又静了半天,成宜派来的心腹说了话:“您说得对,是不该难为老将军。可我们也有难处,韩老将军德高望重,兵强马壮,确实不假,我们也承认。但谁不知道凉州是两家共同做主,别忘了马家手里还有两万兵呢,马儿是何态度还不知道呢!”马儿是这帮人对马超的戏称,“若是曹操大军一到,我们冲锋陷阵,他在后面把老巢一端,全完蛋!老将军惹得起他,我们可惹不起他。” 这确实是个问题,韩、马两家都有人质握在朝廷,但韩遂在京的是儿子,马家却是马腾及其二子皆在朝中,马超能不能下狠心?这事还不能直接找马超商量,万一他不干,连这边消息都泄了。人家一封信传到许都,这边还没动手就先把谋反罪坐实了。而且马、韩两家也有心结,昔日西京朝廷以韩遂为镇西将军,马腾为征西将军,二人结为异姓兄弟,继而失和,部曲相侵,韩遂甚至杀了马腾的前妻;后因司隶校尉钟繇、凉州刺史韦端解劝方才作罢,现在两家虽大面上和睦,私下里也较着劲。 成公英没词了,其他人也没话了,韩遂面无表情呆坐在帅案后,杨秋一碗接一碗地喝着酒,这场会晤再次陷入尴尬。恰在这时,忽听外面一阵乱,紧跟着帐帘一挑,有两人厮打着闯进帐来。一个是手执大戟的守门兵;另一人三十出头,面如冠玉,身量高大虎背熊腰,头戴亮银盔,身披亮银甲,外罩白色战袍,手中擎一口佩剑——来者正是马超! 就在帐中诸人惊诧的一瞬间,马超剑下已红光迸现,将那大戟士刺死在地。最靠近帐口的位子坐着韩营部将蒋石,见此情景立刻起身要与马超搏斗,可剑还没拔出来,胸口已重重挨了一脚,被马超踢得一溜跟头,杯盘碗盏摔了一地。 众人还要再上,马超把血淋淋的佩剑一举,大吼道:“都别动!我有话要说,拦我者死!” 在场之人都有兵刃在身,但谁也没马超手快,若要拔剑站起来,恐怕命早没了,连蒋石都趴在地上不敢动。帐外也热闹了,韩营士卒正与马超带来的十几个亲兵对峙,谁也不敢先动手,里外都僵持着。 马超冷森森环顾众人,最后把眼光锁定在韩遂身上:“韩将军好兴致,与大家饮酒作乐,为何不请我吃一碗?” 韩遂挤出一丝微笑,没有答话,只是朝帐外挥挥手——那些包围的兵立时撤了,将那具死尸移走,马超的部队也列队站好。 马超手持利刃步步靠近,二目炯炯逼视着韩遂。众将见此情形惊得汗流浃背,韩遂却稳如泰山道:“放心吧,他不敢杀老夫。就这点儿人马闯我的大营,即便杀了我,他能活着出去吗?再者诸位都在,杀我一人事小,若是得罪凉州诸部,他还想不想再混了?” 韩遂所言不虚,马超确实不敢动韩遂,今日之事倘有半分差错,他立刻会变成众矢之的,步张猛的后尘。他凝视韩遂,缓缓将佩剑还鞘,点头道:“没错,我不能杀您。方才众将不服不忿,那不妨来杀我。” 这次轮到韩遂无言以对了。 马超笑道:“我父在朝位列九卿,杀我如同造反!我是不敢伤害您,不过老将军您也不敢害我吧?” “何必拿刀动枪,既然来了,不妨一起喝酒。”韩遂说着话把一只空碗放在案边,杨秋很识相地帮忙满上酒。 马超也不客气,大摇大摆紧挨着韩遂在帅案边坐了,笑道:“今日马、韩同在,诸位有何话讲?” 大家都松了口气,但不知马超此来是敌是友,谁都不敢多言,只是纷纷满酒:“我等敬马将军……” “少来这套虚的!”马超把帅案一拍,碟碗蹦起老高,“我父连发三封书信,言说曹操已命钟繇筹备粮草辎重,尚书令荀彧屡谏不从,不知何日就要发兵。此来征张鲁是假,夺咱们兵权地盘是真,诸位皆已危若累卵,还有心思在这儿虚虚假假绕圈子?” “此言有理!”杨秋脑筋一转,也放开喉咙,“咱来个痛快的吧,我就问马将军一句话,您干不干?” “干!”马超脱口而出。 韩遂把碗中的酒喝了,低声道:“将军莫要冲动,别忘了令尊和令弟还在许都呢,您割舍得开?”这话是大家都想问的,谁都摸不清马超所言真假,一时间所有的眼睛都望死死盯着他。 马超却道:“有人质在朝的何止我一家,各位的将军不也有吗?韩将军的儿子不也在吗?你们割舍得开,我又有何割舍不开?” 成公英道:“父子乃人间至亲,将军就不怕背负害父恶名?” 马超冷笑道:“自古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吴起杀妻求将,乐羊食子之羹,韩信受胯下之辱,光武忍弑兄之恨。我等身处乱世,多年拼杀才有方寸之地,岂可拱手付与他人?我马氏创业不易,久经征战,万不能因一人而废子孙之业。实不相瞒,我父已在书信中提到,倘若与曹操交恶,任我自为之,勿以其为念。我正是奉了我父之命才这么干的!” “此言当真?”韩遂半信半疑。 马超拱手道:“昔日官渡之战,若非我等作壁上观,曹贼焉能得胜?反取我等家眷为质,关东之人不可复信。今超愿弃父,以将军为父,将军亦当弃子,以超为子……” 连弃父弃子的话都说出来了,韩遂悬着的心终于踏实下来。杨秋趁热打铁嚷道:“在座的听见没有?马将军已经表态了,你们怎么样?到底干不干?” 众人立刻响应:“当然干,只要二位将军挑头,我们什么都敢干!”“咱们都凑在一块有十万大军,凭什么不干?”“只要二位将军发话,我们舍命陪君子!”大伙心里有底了,刚才还默默无言,这会儿都豪横起来。 韩遂点了点头,抬手示意大家收声:“既然如此,咱们……” “且慢!”韩遂话未说完,又有一人闯进帐来跪倒在地,“此事万万不可!”众人闪目观瞧,原来是韩遂麾下爱将阎行——此人武艺出众颇有勇略,曾为韩遂出使曹操,被朝廷任为犍为太守。但犍为郡在益州,他不可能真去赴任,不过是领个虚衔。只因其父也在许都为质,此番会晤韩遂没让他参加,可他在外面偷听动静,见风头不对还是忍不住闯了进来。 “你起来说话。”韩遂爱他勇武,因而并不恼怒。 “诺。”阎行起身道,“各位扪心自问,大汉朝廷何负于咱?咱们遭逢乱世失身为贼,现有此良机不失富贵而保子孙长远,岂可弃万安而行险径哉?” 众人无言以答,马超嘲讽道:“巧言令色骗得了谁?什么万安什么险径,不过是你父在朝为人质,你舍不得,当我不知吗?似你这等胸无大志之徒成得了什么气候?干脆去许都找你老爹,省得在我们跟前碍眼。” “呸!背父逆子,恬不知耻!”阎行骂了一句,又拱手向韩遂道,“末将跟随主公十余载,一片忠心天日可鉴,岂能因私而废忠哉?主公三思!” 韩遂也很为难,从本心而论他还是愿意赌这一场的,若不然也不会那么热衷于扩充实力,但阎行的话句句在理也不好答复,他回头瞧了眼成公英。成公英一咬牙一狠心,点了点头,韩遂明白这意思,答复道:“今诸将不谋而同,似有天数。我意已决,你不必再说了。” 阎行见他们都是一头的,多说无益,长叹一声出帐而去。但他这几句话也敲响了警钟,众人虽然还嚷着打,但底气已不那么足了。 马超却信心十足:“大家不用怕,咱们十万人马怕得谁来?光自保算得了什么,大丈夫当谋深远,咱们要打过洛阳进图中原,与曹贼一争天下!既然江东孙郎办得到,咱们又有何办不到?”他的志向已不仅仅在于割据一方了。 “对,马将军说得对!”杨秋始终跟着起哄。 韩遂却看得很严峻:“这不是小仗,筹备粮草调动兵马非朝夕可就。具体怎么安排,贤侄有何想法?”似乎他觉得叫“将军”不亲近,已换称“贤侄”了。 马超痛痛快快把酒一干,顺水推舟道:“叔父不必忧虑,我有一计可助成功。” “计将安出?” “真言不传六耳。”马超俯到韩遂耳畔,“我父子有两家好友,乃是太原和蓝田的……”他俩嘀嘀咕咕自顾自商量起来,旁人听不见便吃吃喝喝。杨秋却抱起酒坛,很适时地为二人满上酒,并趁机把耳朵凑了过去…… 第四章 一门四侯,曹操诸子加官晋爵 自明本志 建安十五年末,就在朝廷为征讨汉中之事争论得不可开交之际,邺城幕府又酝酿出一篇惊世骇俗的文章,不多时就传遍了天下各郡,不啻在滚油中泼了瓢凉水,引起朝野上下巨大轰动。这就是曹操的《让县自明本志令》: 孤始举孝廉,年少,自以本非岩穴知名之士,恐为海内人之所见凡愚,欲为一郡守,好作政教,以建立名誉,使世士明知之;故在济南,始除残去秽,平心选举,违迕诸常侍。以为强豪所忿,恐致家祸,故以病还。去官之后,年纪尚少,顾视同岁中,年有五十,未名为老。内自图之,从此却去二十年,待天下清,乃与同岁中始举者等耳…… 表面上看曹操是对朝廷增封一事的辞让,可他却洋洋洒洒写了千余字,而且不是上表朝廷,是以丞相教令的形式颁布全国。这篇教令不仅详述了自己的仕途经历,也首次向世人剖白了自己的心迹。 曹操在文章一开头就坦言了自己初举孝廉时的自卑感,表明自己平生的志向仅是“欲为一郡守”,做一代能臣循吏。为此他在济南相任上惩治不法,禁断淫祀,结果处处碰壁得罪权贵,害怕招祸才称病归隐。 去官之后曹操闲居谯县。当时举孝廉的名士大多四五十岁,曹操却蒙父亲包办早得多,他决心隐居二十载以待政治清明。因而在谯县以东五十里盖下座草庐,“秋夏读书,冬春射猎,求底下之地,欲以泥水自蔽,绝宾客往来之望”。可树欲静而风不止,天下汹汹反贼四起,朝廷征他入朝担任典军校尉,为了不负朝廷重任、家族期望,他只好再次出山。这时他追求的目标也仅仅是“欲望封侯,作征西将军”。董卓入京废立天子之后,他虽然举兵,但是“常自损,不欲多之”,从汴水之败到扬州募兵,麾下始终只有三千人。 紧接着,曹操不厌其赘地历数了自己辅政以来的功劳,平黄巾,征袁术,讨袁绍,定荆州,继而大笔一挥赫然写道:“设使国家无有孤,不知当几人称帝,几人称王!” 曹操说自己“身为宰相,人臣之贵已极,意望已过”,并以乐毅、蒙恬甚至周公忠诚事君的史事来勉励自己,声称要效仿齐桓、晋文,永远忠于汉室社稷。他反复强调自己绝无异志,但落在实质问题上,要他交出权柄是不可能的。“何者?诚恐己离兵为人所祸也。”他害怕有人对曹家不利,更无法接受以往的政治清算,“不可慕虚名而处实祸”,而且“江湖未静,不可让位”。对于朝廷的封赏他只有感恩、只有辞让…… 因为这篇文章不是上奏的表章,而是以教令形式颁布的,所以面向的其实是全天下人。一时间无论朝廷官衙还是市井街巷,人人都在议论这位当朝丞相。总的来说毁誉参半:拥护者高赞曹操圣德,认为他是敢说实话、敢说心里话的真好汉,也不禁感慨世事多舛身不由己;但抨击者却愈加认为曹操虚伪至极。说他早年惩治不法是为了自造声名,坐抬身价;举义兵不过三千,非不欲而是不能;他虽然当了丞相却还在想方设法为自家谋私利,已将汉室朝廷蛀空;以周公自比实是欲盖弥彰,无异于此地无银三百两……总之,这是一篇透着大奸大恶的虚伪文章。 不论世人的评论如何,半个月后朝廷有了新的决定,汉丞相武平侯曹操减封户五千,分所让阳夏、柘、苦三县的一万五千户封邑转赐他三个儿子——曹植为平原侯、曹据为范阳侯、曹林为饶阳侯,各享封邑五千户。 表面上看曹操让出三县二万户,三子受封一万五千户,曹家总体上少了五千户封邑。但他让出的是豫州中南部的封地,换来的平原、范阳、饶阳三县均属北方重镇,曹家在幽、冀、青三州建起一道防线,构成了保护邺城的屏障。而且值得玩味的是,根据朝廷的恩封制度,父亲若是县侯,他的儿子除嫡长子外,只能受封低于县侯级别的关内侯。武平侯就是县侯,平原、范阳、饶阳均为县,曹家一门四县侯,这明显是违反制度。可谁又敢公然反对呢? 不论如何,谁占便宜谁心里明白,曹家已沉浸在“皇恩浩荡”的感激之中。但曹丕却高兴不起来——说是朝廷恩封三子,其实是曹操早内定好了,董昭为此一趟趟到许都协商。这三位受封的公子,曹林是素来被曹操宠爱的美人杜氏所生,可以说是子以母贵;曹据乃环氏所生,谁都看得出这是托了其已故胞兄曹冲的福。可是曹植的性质却不一样,固然按照嫡长子继承原则,曹丕不当封侯,要等到曹操去世后继承武平侯的爵位,但以此顺延也应该先封老二曹彰。曹操却绕过长子曹丕、次子曹彰,先封卞氏第三子曹植,这似乎就是有意为之了。 站在曹丕的立场上看,曹植是竞争大位的最强敌手,现在又先于自己封侯,长此以往养成了势力,将对自己产生巨大威胁。就在他一筹莫展之际,又从许都传来了消息,恰如陈群先前所料,朝廷正商议给曹丕封官——曹操对待老大、老三不偏不倚,一个封了侯,暂时不能封侯的给了官,这碗水也算是端平了。 曹丕大喜过望,都没耐心再等朝廷的诏书了,忙不迭跑进幕府向父亲谢恩。这日曹操没有召见外臣,听政堂空无一人,他索性一口气跑进后宅直接到鹤鸣堂向父亲叩拜。 “你现在来做什么?诏书还没下来呢。”曹操嗔怪道,“这么冒冒失失的,将来如何为官?还不快起来,给楼叔父行礼!” 曹丕一迈进门槛就顾着磕头,这时才注意到,曹操正与楼圭相对而坐,桌上摆着弈局和几样果子——楼圭因许攸之死心中不忿,借口生病不肯当差,已好长时间没进幕府了,怎么今天会来与父亲对弈?看样子这老哥俩似乎已推心置腹地谈过了,心结已经解开。而在他二人身后,还站着两个年轻人观局。一个是王粲,另一个却不认识,但看服色只是个没什么名分的小吏,这种人怎么能进幕府后堂呢? “孩儿参见楼叔父。”有父亲的指示,曹丕只得执子弟之礼。 楼圭显然所有精力都投入弈局了,竟对曹丕不理,两眼盯着棋局。似王粲那等身份的就不一样了,赶紧作揖;那小吏模样的人更殷勤了,过来就磕头:“哟!这位就是德才兼备、名扬四海、忠孝无双的丞相大公子吧?早听说您文武双全年轻有为,果然一副英雄之相。今天我得见真面目,三生有幸!日后回了老家我算是有的吹嘘了,当真是老子英雄儿俊杰,曹家满门都是好样的,小的给公子您磕头啦……”说着话“砰砰砰”把头在青砖上磕得山响,也亏他豁得出脑袋。 曹丕是个生性内敛之人,却也经不起这么多好话,让他这一大套谄媚之言捧懵了,羞得满面绯红,连忙双手相搀:“不必多礼,快快起来,敢问您是……”奉承了半天还没说自己是谁呢。 “在下天水孔桂,来邺城拜谒丞相,并有些军务禀报。昨天还说要去拜望一趟公子,没想到这就碰上了,我这心愿算是圆了。”孔桂说着话双手加额,一副虔诚的样子,“我们是小地方人,笨嘴拙舌不会说话,公子可别笑话。” 王粲心明眼亮——你还不会说话,死人都能叫你哄乐了! 曹丕却没怎么飘飘然,倒不是不爱听好话,而是被他的相貌吸引住了。孔桂生得面若傅粉,柳叶眉杏核眼,隆鼻小嘴牙排碎玉,两撇毛茸茸的小胡子,说笑之时还有俩酒窝,似乎与以前见过的某人有些相像。曹丕凝思片刻恍然大悟——啊!此人像极了郭嘉郭奉孝! 刚想到这儿又听曹操笑道:“吾儿千万小心,这小子的嘴可比千军万马都厉害。天底下拍马屁的人凑齐了恐怕也抵不过他一人。” “奇哉!”楼圭抓了一把棋子投入盒中,“两个连环劫,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两个时辰未见胜负,竟杀出一盘和棋,我下了半辈子棋从未遇到过此等情形。以前与丞相对弈皆是我胜,如今怎么不成了?这盘棋真不知怎么下出来的,奇哉怪哉!” 王粲笑呵呵走了过去:“在下依稀记得。”说着话从黑白棋盒中各自取子摆了起来,“楼公黑子在此角,丞相在这边落子……楼公如此作劫,丞相反破之……然后是这样,您是这样……”他边说边摆,竟将弈局布得密密麻麻,与方才所下分毫不差。 楼圭额角滚落冷汗:“仲宣真乃奇人,竟有过目不忘之能!” 曹操面有得色:“子伯啊,如今我天天与这样的高手对弈,你焉能胜得过我?” 楼圭凄然叹了口气:“弈者,上有天地之象,次有帝王之治,中有五霸之权,下有战国之事,览其得失,古今略备。孟德今有丞相之位,气夺天下。我这辈子是不能与您相比了。”他年轻时自负甚高,尝有纵横天下之志,才略也不逊于曹操,只是际遇不佳,始终屈居人下。也正因为如此,曹操虽然封他为将军,却不授予一兵一卒,实际等同于参谋,内心深处还是有防备之意。 曹操见他叹息,笑道:“还记得这盘棋的赌注吗?” “当然记得,我若赢了丞相,便从此在家高卧俸禄白拿;若赢不了丞相,自明日起还得回幕府当差。现在棋是和的,但打赌我输了,况且我执黑子,实际已落下风。在下谨守承诺,明天一早就规规矩矩来当差。”楼圭说着话起身穿鞋。 曹操连连摇头:“你若实在不喜拘束,不来当值倒也罢了,但是须答应我一事。” “何事?” 曹操捋髯道:“你早年曾游历关西,若有一日我出兵西征,你要随军前往出谋划策。” “好,我愿赌服输。”楼圭拱了拱手,慨叹而去。刚走到门口,忽见主簿杨修抱着几份卷宗闯了进来,差点儿与他撞个满怀。 “怎么了?”曹丕吓了一跳。 杨修捧卷奏道:“有紧急军报,并州太……” “太原郡土豪商曜举兵造反。”曹操抢先说了出来。 杨修惊得下巴都快掉地上了:“丞相如何得知?” “老夫不但知道商曜造反,我还知道马超正在拉拢蓝田土豪刘雄一同作乱。”曹操微笑着瞥了眼孔桂一眼,“马儿无父无君包藏祸心,与关中诸将说他父默许造反。其实呢?马腾几次修书都嘱咐他以家族为重不要胡来!”说着话从怀中掏出两份帛书狠狠摔在地上。 这次轮到孔桂害怕了——这老家伙怎么连马氏父子之间的通信都能搞到手? 他哪里晓得,曹操有校事卢洪、赵达等在京监视百官,什么东西弄不来?曹操要的就是让他害怕,要他清楚自己的立场,莫要跟杨秋脚踏两只船。 杨修缓过神来:“那、那太原之事该如何处置?” 曹操一脸不屑:“你放心,昨天我已秘密派遣夏侯渊、徐晃率兵赴并州平叛,而且给曹仁也发了封信,叫他率部北上准备接应钟繇。马儿想杀我个措手不及,我给他来个将计就计!” 孔桂不失时机凑上来:“丞相神机妙算简直是活神仙。马超狂妄小儿、韩遂愚钝老狗,根本不是您的对手。” 曹操信手摘下腰间的佩刀,将雕饰精良嵌着美玉的廓洛带解开,塞到他手里:“你办事得力,这东西赏你了。” 廓洛带原本是匈奴、鲜卑等北方游牧民族的一种皮革腰带,上有挂钩可以挂刀剑,传入中原后汉人多加修饰,镶嵌美玉宝石之物。因为只有士人才能佩剑,所以廓洛带成了身份的象征。孔桂一介奴仆出身,哪用过这玩意,何况丞相亲赐?半是感动半是故意做戏,抹着眼泪道:“丞相看得起小的,小的一辈子忘不了您的大恩大德。莫说这辈子,就是下辈子也给您做牛做马。”话里话外他已自诩是曹营中人了。 曹操告诉儿子要小心马屁,可自己也被这一套哄得挺美,笑道:“这点儿小事哭什么?若能再立新功,日后自有大富贵等着你。商曜谋反之事属实,你可以走了,回去继续给我盯住马、韩二贼动向,有何风吹草动速报我知。” “诺,小的一定不负丞相所托!”孔桂施罢一礼,双手高捧那条廓洛带,像举祖宗龛一样去了。 没了廓洛带,腰刀自然没处挂了,曹操攥着刀瞅了儿子一眼:“你就要为官了,这口刀为父赐予你。” “谢父亲。”曹丕接过三尺钢刀,略微拔出一段观看,见刀把上雕了头猛虎,刀刃还没有开。这刀样式虽无奇,却沉甸甸的很压腕子。 “这是监冶谒者韩暨去年督造的百辟刀,共有龙、虎、熊、鸟、雀五把。你们兄弟中有谁德才可造我就赏给谁,似彰儿那样嬉戏无度好勇无谋的不行,精通文学深谙世道的才能得到。今天我先赏你一把,日后还有谁可堪造就我也赏给他。” “多谢父亲。”曹丕暗自得意——这把刀赏给我,岂不是说我可堪造就? 曹操归座,抚着大腿道:“这韩暨是个有本事的人,他改进了鼓风之法,以水排代替马排、人排,不但节省牲口,而且利益三倍于前,若不然怎能有这千锤百炼的宝刀?我今日把刀交付与你,就是想告诉你掌权如掌刀,生死决断皆在一念,岂能不慎乎?也希望你为人处事能如此刀一般千锤百炼反复打磨。”曹操对曹丕前番的所作所为了如指掌,但有些话不方便直说,只轻轻一点——你结党营私、贿赂官员那点儿事我都知道,以后给我老实点儿! 曹丕躬身道:“孩儿铭记教诲。” 说是说做是做,他究竟明白不明白,曹操也摸不清楚,只是直勾勾瞧着儿子。杨修与曹植相厚过于曹丕,可没心思听他父子推心置腹,见是个空子,赶紧奏道:“丞相,还有一事禀报。” “说吧!”曹操的思绪被打断。 杨修捧过军报:“颍川发来军报,朱灵所部无故滋事,哄抢别营粮草,两军发生械斗。” 曹操不禁蹙眉——朱灵的兵滋事已不是第一次了,当年河北平定曹操命朱灵管理冀州新兵,与于禁、张辽、李典等六军南下颍川屯驻。临行之际曹操反复嘱咐朱灵小心谨慎,他全不入耳,结果闹出中郎将程昂叛乱之祸。这才时隔几年,老毛病又犯了。曹操不再手软了,冷冷道:“火速致书于禁,令他持节钺夺取朱灵所部兵权。哼!我能与之,亦能夺之,谁叫他行事不谨!” 曹丕并非粗心大意之人,他甚至比曹操心眼还细。但是今天人逢喜事,又被孔桂灌了一肚子迷魂汤,竟没听出父亲这话不单说的是朱灵。曹操望着儿子的背影有些失落——难道这就是我曹某人百年之后的继承者?大是大非未见建树,蝇营狗苟却有才华,心胸不宽,德行不广,才智不具,行为不谨,哪比得上我死去的昂儿、冲儿…… 得了赏赐曹丕刚出幕府,却见孔桂不知从何处一猛子蹿过来,不由分说拿着廓洛带就往他腰上系。 “这是作甚?父亲赏你的……”曹丕连忙推辞。 孔桂满脸笑意:“公子别嫌弃,小的远道而来也没带什么东西,这件宝贝丞相既赏与我,我就转奉公子了。” “这如何使得?” “咳!丞相若问起,小的日后自会解说。丞相之物就是公子之物,莫说是一条宝带,丞相的一切早晚还不是公子您的?”这话正说到曹丕心坎里,“我从小没个爹妈,也不懂得怎么孝敬人,您可千万别笑话……” 曹丕看着腰上这条宝带,又随手挂上崭新的宝刀,果然精神十足;官也封了,赏赐也得了,好话也听了,不禁晕晕乎乎起来,拍着孔桂的肩头道:“也罢,谢你一番好意。” 孔桂一边抚平曹丕衣襟的褶皱,一边笑嘻嘻道:“日后还劳大公子在丞相面前替小的多多美言,哪怕招我来这府里当个奴才,天天给丞相和公子揉肩捶背,也比在凉州那破地方强啊!您说是不是?” 曹丕笑逐颜开连连点头…… 引狼入室 凡事有好的一面,也必会有坏的一面。曹操以讨伐张鲁为名谋定关中,成功逼反了韩遂、马超;另一方面周瑜病死巴丘,孙权图谋西进的计划受挫。表面上看曹操完全掌握了天下征伐的主动权,殊不知祸患已在遥远的蜀地生根发芽。讨伐张鲁的消息不胫而走,既然能传到凉州,也就能传遍天下。当这个消息传到成都时引起了振威将军、益州牧刘璋的极大恐慌。 刘璋字季玉,乃刘焉第四子,本无继统之望。因刘焉长子刘范、次子刘诞勾结马腾兵犯长安,丧于李傕之手;三子刘瑁患有恶疾不能理事,益州牧的位子才落到他头上。刘璋为人温文谦和,全不似乃父阴狠霸气,不过依仗部下赵韪、庞羲主持大局,而赵、庞二人又不和。赵韪是昔日朝廷太仓令,随刘焉归蜀有功,因其本人就是益州籍贯,所提拔的官吏也多为西州之士;而庞羲却是中原人,曾任议郎,战乱之际率三辅士人入蜀避难,受刘焉父子重用,属于东州派。东州西州两派矛盾重重,赵韪迫于形势起兵造反,串通刘表为外援,终被庞羲率部殄灭。但庞羲却在与张鲁的对抗中屡屡失利,搞得蜀中吏民怨声载道,西州士人更是愤愤不平。刘焉父子治蜀二十余载,大小征战却总是不断,这如何能得民心? 刘璋有德无才胆小怕事,多少有些懦弱,得知曹操意欲征讨张鲁的消息,吓得惶惶不可终日——张鲁本是刘焉部下督义司马,其祖父张陵曾在鹤鸣山隐居,研修儒道两家典籍,并以河洛谶纬、阴阳巫术等为参考注解《道德经》,定名为《老子想尔注》,在蜀中广为流传。当年刘焉借剿灭黄巾之机割据蜀地,派张鲁与别部司马张修攻占汉中,诛杀了朝廷任命的郡守苏固。不想事成之后张鲁又袭杀了张修,自己占据汉中,不称太守而称“师君”,并废除朝廷法令,改用祖父留下的“道法”治民,因入道需缴纳五斗米,因而被人唤为“五斗米道”。一来刘焉新定蜀地根基不稳,二来“米贼”断道正好为其切断与朝廷联系提供了借口,加之张鲁之母还在成都为质,刘焉索性听之任之,默许了张鲁的所作所为,彼此倒也相安无事。可刘璋继位后不知听了谁的馊主意,竟处死了张鲁的老母,以至于两家反目摩擦不断。 刘、张之间虽有恩怨,但毕竟同属益州界内。汉中乃蜀道咽喉所在,若曹操灭了张鲁,蜀地门户洞开,下一个倒霉的就是他刘璋了。 其实刘璋原本有意与曹操结好,为此还三次派遣使者拜谒曹操。头一次中郎将阴溥拜谒曹操,为刘璋求来了振威将军的加官;第二次从事张肃出使许都,恢复了许都对朝廷的贡奉。三年前曹操兴兵南下,刘琮不战而降,曹军声威震动天下。刘璋不敢怠慢,提高使者规格,又派别驾张松再次出访。不想张松归来的反应却与前两次大相径庭,痛斥曹操傲慢无礼待人残暴,劝刘璋与其断交。刘璋半信半疑,正在犹豫不定之际传来赤壁战败的消息,于是见风使舵,由亲曹转入反曹阵营,再次断绝朝廷贡奉。 可是现在风向又变了,曹操从向东用兵转为向西用兵,又该怎么应对?刘璋一筹莫展。关键时刻别驾张松又跑来献策了:“刘玄德,主公之宗室而曹操之深仇也。此人辗转南北善于用兵,若与之结好使之讨张鲁,鲁必败。主公若能夺取汉中,则全据蜀道之险,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曹操虽来,无能为也!”刘璋听了这主意甚觉有理,于是召集僚属商议此事…… “万万不可!”主簿黄权当即反对,“刘玄德素有枭雄之名,帐下又多心腹虎狼之士。今若延之入蜀,主公如以部曲遇之,则不满其心,如以宾客礼待,一国不容二主。若客有泰山之安,则主有累卵之危。只恐刘备一到,蜀中再无主公栖身之地!” 刘璋是个没主心骨的,方才还对张松的提议浮想联翩,听了这话竟也觉有理:“若不能请刘备,那曹操到来何以拒之?” 黄权拱手作答:“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深沟高垒以待时清。”说罢不禁叹了口气——叹的倒不是蜀中情势不妙,而是刘璋身为人主竟只会依赖他人,宁可请外人帮忙都不敢自己一搏。 张松之所以有此提议实是暗怀他谋,岂容黄权阻拦?立刻反驳:“敌兵犯界如燃眉之急,若待时清则是慢计也。” “敌兵何在?”又一人出班发言,众人视之,乃是从事王累,“今曹兵未到,何有燃眉之急?况西北战事纷纷,曹操关中尚不可定,更何谈汉中?” 张松强辩道:“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关中诸将乌合之众,必为曹操所破。关中若定,则兵及汉中祸不远矣!”说着又朝刘璋深深一揖,“望主公思长久之计,早作打算。” 刘璋眉头凝成个大疙瘩,正不知该听谁的,忽见一人抢步出班,喝止道:“刘备乃人雄也,入必为害,万不可听张子乔之计!”说话的是刘巴。 当年赤壁战败,曹操逃亡之际命刘巴南渡,统领江南四郡抵抗。不想刘备来势凶猛,曹操援军又迟迟不到,四郡或破或降,刘巴北归无路,南下逃往交州,欲借交趾太守士燮之力北归。不想交州虽属边陲,却是逃难者云集之地,曹操、刘表、孙权皆欲染指,都在名义上委任了一些官员。各派势力勾心斗角,刘巴又与士燮计议不合,呆了数月便决意离开,想从益州绕道北上回归曹营,哪知半路途中被蜀中官兵捕获,解往成都听候处置。刘巴知刘璋断绝朝贡,以为这一去就奔了鬼门关,不想到了成都才知,原来刘焉父子祖籍江夏,刘璋竟是自己先父刘祥任江夏太守时所举孝廉。这位益州牧虽庸庸碌碌,心肠却很好,懂得知恩图报,三日一赏五日一宴,将其待为上宾,甚有挽留之意。刘巴感念刘璋厚意,便留下担任了从事,也是想等待时机劝其归曹。 今日张松口口声声要引刘备入蜀,刘巴安能坐视?谏言道:“在下荆州人,素知刘备反复无状。先事曹操,便思谋害;后从孙权,便夺荆州。心术如此,安可同处?” 张松瞥了刘巴一眼,冷笑道:“刘子初,你本曹营中人,走投无路才到益州,你的话能令人信服吗?” “你、你……”刘巴被他这话气得面红耳赤,却无法辩驳。 “我怎么了?”张松兀自不饶,咄咄逼人道,“我张家乃蜀郡人士,我兄长张肃受朝廷之命现任广汉太守,阖家子弟皆在乡里,岂有不为主公着想之理?不似你这等外来之人心怀鬼胎!” “你才心怀鬼胎,”刘巴忍无可忍,不禁提高了嗓门,“你欲卖主求荣!” “你贼喊捉贼!” “你卖主求荣!” 争论到这个地步已不是请不请刘备的问题,倒像是讨论蜀地究竟应该倒向哪方势力。不少人赞同黄权、刘巴的看法,也有人支持张松,但绝大多数官员都默默无言——他们早厌倦了这样的争论,也受够了这位懦弱无能的主子,蜀中这等情势,到头来能有什么好结果?听天由命随遇而安吧。 刘璋倒是有意解劝,无奈他平素没有人主的气概,支支吾吾不知该说什么,急得满头大汗。正在无可奈何之际,大堂东南角传来一阵洪亮的笑声:“哈哈哈……区区小事列公何必争成这样?我有一法可为诸公决之!” 这声倡议把所有人都吸引了,大家侧目望去,一看之下不少人都露出鄙夷之色——说话之人三十出头,身量不高骨骼清瘦,头戴武弁斜插翎羽,穿一袭普通皂色便服,腰间佩剑;面庞白净三绺墨髯,鹰钩鼻,高颧骨,短人中,尖下颌;与众不同的是,此人生得一字连心眉,炯炯有神的三角眼,目光犀利眼角上翘,显得颇为乖张。大家都识得,此人是军议校尉法正。 法正字孝直,扶风郿县人,若论起他的家世可谓声名赫赫!他的曾祖父乃是大名鼎鼎的贤臣法雄,平贼寇、理冤狱、安黎民、促耕织,文武双全一代之典范,就连身仕六朝、周历三公的胡广都出自其门下;他祖父乃是著名隐士法真,博览群书通晓经籍,仰识天文俯察地理,世间学问无一不知无一不精,偏偏清心寡欲洗耳南山,隐居山林终身不仕,被誉为“玄德先生”;他父亲法衍也颇具才名,曾在洛阳任议郎、廷尉左监。 不过这个充满传奇色彩的家世并未给法正带来多少好运,他在蜀中只是个不显眼的小人物,当过一任新都县令却政绩平平,又因生性桀骜、不拘小节惹来不少非议。如今虽担任军议校尉,实际上只是个负责守卫幕府、参议政务的小官,并无实权可言。故而不少人都瞧不起他。 刘璋这会儿正拿不定主意,也顾不得法正其人如何,忙问:“孝直有何办法决之?” 法正笑道:“也没什么出奇的。现有成都令李严李方正,此人原为荆州僚属,既未降曹又不曾跟随刘备,不偏不倚所言可信,主公何不把他找来问个究竟。他若言刘备诚逊可交,主公便遣使通之;他若言刘备奸诈无状,就此作罢又有何妨?” “哎哟哟,怎么忘了此人!”刘璋连拍脑门——这李严乃荆州南阳人士,曾在刘表帐下任秭归县令。曹操大军南下,豪强大族纷纷降曹,普通仕宦逃归刘备,避世之人南下交州,却唯独李严西奔蜀中投靠刘璋。益州与荆州为仇已久,从未占过半分便宜,李严来投可成了稀罕宝贝;加之他聪明伶俐颇有才干,竟被刘璋任命为成都县令,当了益州首县的父母官。 法正一席话给刘璋提了醒,马上派人去请李严,张松、刘巴兀自气哼哼的,揣着手互不理睬。不多时李严就到了,刘璋焦急相问:“李县令,你曾在荆州为官多年,想必对刘玄德颇有耳闻,未知其人如何?” 李严正在城里巡街,突然被他们叫来本就一头雾水,刘璋没头没尾问了这么一句,更不知是何意图,只一迟疑黄权猛然插口:“李方正,你初到蜀中就被任为成都县令,主公待你不薄,可要实话实说!” 张松心里也没底,跟着嘱咐道:“我听闻刘玄德乃谦谦君子,你可万不能妄言!” 他俩这么一吓唬,李严越发迟疑,只觉堂上众人所有人都直勾勾盯着自己,更不知说什么好了。法正一旁笑道:“诸公切莫多言……李县令,你放胆直言。” 李严瞥了一眼满面春风的法正,似有所悟,牙一咬心一横,猛然抱拳道:“据在下所见,刘玄德虽有纵横之志、折节之德,然失之于妇人之仁,恐不能成就大事!” 这话一出口,在场之人全愣住了——刘备半生虽败多胜少,但南征北战辗转东西,麾下关羽、张飞、赵云皆有万夫不当之勇,纵横之志是实实在在的;刘备三顾茅庐聘请诸葛亮,拔擢庞统于小小县令,又遍集江汉之名士,说他有折节之德倒也不为过。可这么个袭吕布、叛曹操、弃袁绍、依孙权的反复之人,怎能与“妇人之仁”扯上关系?李严此论非但黄权、刘巴不信,就连替刘备说了半天好话的张松都不敢苟同。 李严就知道他们不解,继而解释道:“昔日刘玄德在荆州,虽有北御曹操之重任,终不被刘表所信。我听人言其麾下诸葛亮、徐庶等劝其夺取荆州自谋大事,但刘备顾念汉室同宗之义,不忍为之,遂有刘琮降曹之事。长坂坡之战,荆州十万百姓扶老携幼相随,车马辎重千余,日行不过十里,刘备不思进取江陵,甘于败北不忍弃之。此等人物虽拥虎狼之将、抱天下之志,不知变通固守旧德,焉能成就大事?” 刀怕对了鞘,李严表面上对刘备有褒有贬,却句句戳在刘璋心坎上。刘璋乃仁义而庸碌之人,仁义之主最喜爱民之士;庸碌之主则最恐才高者夺己之位。李严一席话,刘璋顾虑尽消,尤其听说刘备顾念汉室同宗之义,更是对了心思。这位素来缺乏主见的益州牧决心体体面面做回主,环顾堂上群僚朗声道:“方正一言疑虑尽消,我决定了,就请刘玄德入蜀征讨张鲁!” 得意者得意,怅然者怅然,张松不待刘巴开口抢先出班施礼:“我主英明,此举必能保我蜀中无虞!” 刘巴、王累等人兀自争取:“万万不可,主公三思啊……” 法正拱手让出李严,转身笑道:“天下之事多因争论而废,诸公如此喋喋不休又有何益?既然李县令之言仍不能解列位顾虑,不妨遣一人先往公安拜会刘备,明为宣示结好,暗中窥伺其人,回来再做决定。” “此言甚善!”刘璋觉得这个和稀泥的主意有理,“不知哪位愿往荆州?” 张松赶紧接过话茬:“既然孝直有此提议,何不遣他前去?” “不可不可。”法正连忙摆手,“在下无才无德难堪重任,况列位争执多有异议,我若前去回来言好言坏,只怕都要落埋怨!”大伙一听全泄了气——你出的主意你都不愿落埋怨,烫手的山芋往别人手里掖,这叫什么人啊! 他越不答应,张松越要劝:“孝直贤弟,益州岌岌可危,当此时节岂可推诿?你去总比别人去好,若心怀不轨之人前往拜谒,只恐从中作梗坏了大事。”说着话他还特意瞥了刘巴等人一眼。 刘巴顿时火冒三丈:“张子乔!你休要含沙射影,你恐我前去作梗,我还怕你前去卖主祸国呢!” “哼。”张松冷笑一声,“既然咱们各有见地互不相信,看来还只能偏劳孝直了。” 法正越发推辞:“在下官职卑微素无声望,岂可唐突诸公?通使不成事小,折了主公和列位的脸面事大,张别驾还是另请高明吧。”众人听此言无不齿冷——说这等酸溜溜的话,岂不是拐着弯抱怨官小?殊不知这么一想就上了当,大家都以为法正故意借机求官,竟无人思忖他对刘备是何立场! 刘璋也不得不发话了:“孝直,谁说你素无声望?令尊令祖皆我大汉名士,你若办好此事,我一定升你官职!” “谢主公!”法正闻听此言立刻答应,“在下不求高官厚禄,只愿为主公多多效力。”众人越发窃笑——这么露骨,还不求高官厚禄,亏你说得出口。 于是一番争论就此敲定,以军议校尉法正为使前往公安拜谒刘备,回来后再作定夺。群僚有的满意,有的叹息,有的已漠不关心,辞别刘璋纷纷而去。法正却又毕恭毕敬听刘璋唠叨一番,这才离开幕府。 不过他没有回自己宅邸,而是三绕两绕,来到幕府后门一个僻静之处,早有辆马车停在那里等候。车帘微微掀开一道缝隙,露出张松那张阴沉的脸:“怎么现在才来?” “我恐有人尾随,多绕了几圈。”法正四下望了望,见无旁人注意,迅速蹿上马车——其实他二人早事先串通好了,刚才法正的推辞只是做戏! 确实如刘巴所料,张松力主请刘备入蜀绝非出于好意,实有不可告人之心。当年他奉刘璋派遣出使曹营,正逢曹操平定荆州志得意满,因而颇受慢待;更令他无法容忍的是,曹操竟然假朝廷之令任命他为比苏县令。或许这只是曹操没有考察清楚,不经意的失误,但一州别驾岂能屈居县令之位?自此张松便恨上曹操,所以回到蜀中添油加醋,毁了益州与朝廷的关系。但赤壁之战并不能摧垮曹操,北方的强大压力尚在,如今曹操已开始谋夺关西之地,早晚有一日会逼到益州。张松必须考虑如何进一步对曹操作梗;加之刘璋暗弱无能,他便有意出卖蜀地,另寻可辅之主,欲为内应将益州拱手相送,并以此为进身之阶。今刘备占领荆州最为近便,没有比之更合适的对象了。另外法正因怀才不遇也对刘璋颇多不满,因而与张松一拍即合,两人都想要卖主求荣,故意做这场戏欺瞒众人,如今计谋得逞,由法正出使刘备,结果可想而知! “方才你吓我一跳。”张松犹有惧色,“怎么把李严扯进来了,他又不是咱们的人,万一言称刘备不可信,岂不误了咱们?” 法正却毫不在意:“放心,我料定他一定会说好话。” “事先又未通谋,你怎知晓?” “刘琮降曹之日,多少人归了曹操?又有多少人投奔刘备?为何偏偏他来到蜀地?我看这家伙精明得很,知道凭资历降曹也不会受重用,随刘备又要吃苦受难,干脆投到蜀中,既安全又得重用,这不轻而易举就当上蜀中第一县令了嘛。若论投机取巧,此人丝毫都不逊于咱们。”法正冷笑道,“前日我偶然与他闲聊,他提起鬼谷子之言:‘将欲用之于天下,必度权量能,见天时之盛衰。’你听听,这位县令爷是何心肠?如此精明之人焉能瞧不出刘璋是什么材料?八成此刻心里也正盘算着谋求下一个进身之阶呢!这时候牵出刘备,他乐观其成岂能反对?” 张松手捻胡须不禁叹服:“孝直,你果真神机妙算。” 法正闻听夸奖毫不谦虚,反而朗朗大言:“我本就有运筹帷幄扭转乾坤之能,只恨刘璋有眼无珠,群僚嫉贤妒能,若非他们相逼,我岂能另谋他主?此番去荆州我倒要看看这刘备是何货色,若不能厚待于我,我还要另寻他人。”世间有才之人未免都有点儿骄傲自大,但自大到他这个份上却也不多! 张松可没他那么挑剔,唯恐他一时快意反误大事,赶紧嘱咐:“你见了刘备万不可礼数有缺,倘若能引他入蜀篡夺蜀地,日后必能身列云台成一代功臣,何愁仕宦不顺?你回来后一定要极力美言,促成刘璋请他入蜀。等过几日我再设法叫孟达领兵前往,有你二人为刘备出谋划策,我从中内应,何虑益州不失?”孟达乃先朝凉州刺史孟佗之子,如今在蜀中为将,与法正相厚,也是通谋者。 法正兀自咬牙切齿:“等我帮刘备平了蜀地,一定要让那帮骑在我头上的人见识见识我的威风,看谁还敢轻视我法某人!” 张松真拿这个桀骜不驯、睚眦必报的人无可奈何,还要劳他办事,也不便说他什么,只得摇头慨叹:“孝直,你也是贤臣名士之后,脾气怎这么不好?” “这你就不懂了。”法正伸个懒腰,大模大样倚在车上,侃侃而论,“我法氏一门最能安于世道。昔日我曾祖遇清明之君,故而大展其才成就功名。我祖父遇外戚、阉宦之世,故洗耳南山隐居不仕。我父亲遇党锢之赦,故回归朝廷中庸一生。可我呢?赶上这么个尔虞我诈的世道,就得精通权变入乡随俗。若能寻一个可保之主助他成就大事,便能平步青云!抱着益州这只金碗焉能不献?什么良心道义,依我看都是欺人之言。这就是个昧良心的世道!” 第五章 坐镇邺城,曹丕结党 曹丕开府 建安十六年(公元211年)春,天子任命曹丕官职的诏书终于传到了邺城,虽然此前曹丕已收到陈群的信,知道自己将担任的是五官中郎将,却没有料到诏书中“五官中郎将”后面又加上了“丞相副”三个字,并注明可以开府。这不仅震惊了曹丕,也震惊了邺城所有官僚。 五官中郎将原本只是南军七署之一,光禄勋的属官,负责统领五官郎,守卫皇宫殿门,天子出巡时充任护驾仪仗。不过曹丕这个五官中郎将似乎根本不用跑到许都给天子当侍卫,倒像是另设了一个机构,还可开府辟掾。看来曹操意思很明确,已经把曹丕看作是接班人来培养,不仅给了他官职,还给了他招纳一部分属下的权力。但令人回味的是,既然给曹丕的诏书中明确指明“丞相副”,也就表示身在许都的那位御史大夫郗虑,不仅没有副丞相的权力,连虚名都失去了。 曹丕大喜过望,为庆贺此事,特意邀曹真、曹休、夏侯尚、吴质、刘桢等结伴出游青州。众人到了渤海郡南皮县郊游数日,饮酒赋诗对弈抚琴,品评邺下之士,众人各自尽欢,这才心满意足回归邺城。不过他们刚回到邺城就有噩耗传来,曹军虎豹骑都督曹纯病重亡故,终年四十岁。曹纯虽然是曹仁的弟弟,但与曹操的关系比曹仁还近,昔日何进当政,宦官作乱,董卓进京,曹操在朝廷任典军校尉,曹纯担任黄门侍郎,兄弟二人共同经历了那段艰难的日子,曹纯也是陈留举兵的发起人之一。虎豹骑建立伊始就由曹纯统领,从军二十一年,东征西讨屡立战功,南皮斩袁谭,柳城战蹋顿,长坂坡败刘备,实乃曹营大功之人。其子曹演未及弱冠,也已袭爵高陵亭侯,食邑三百户。曹操又命曹仁之子曹泰与他一同还乡料理丧事,并亲自出城十里相送,曹家众子侄及虎豹骑将士多有相随。 回城路上曹操始终阴沉着脸不发一语,曹纯的死绝非丧失一员良将这么简单,还给曹操心里蒙上了一层阴影——岁月如梭苍老已至,他这一辈的人已经离死亡越来越近了。 曹丕、曹植、曹真、曹休等随侍马后,见父亲脸色凝重,也不敢随便说话,全都耷拉脑袋各自想心事。唯有曹彰瞧不出个子丑寅卯,嘀嘀咕咕道:“子和叔叔去世,今后虎豹骑该交与谁统领呢?依我说咱那帮叔叔伯父年岁都大了,也快不中用了,不如让咱们年轻的管上一管。” 这声“不中用”正触了曹操心病,立刻反驳道:“年轻的?你们这一辈人中最勇武的就是你,整日在邺城周匝打猎。早听说你有射雕擒虎之能,想必这个虎豹骑都督非你莫属了吧?” 曹彰再不知趣也听得出这是反话:“孩儿不敢。” “不敢?”曹操猛然发作道,“你有什么不敢的?谁不知你是这邺城的跋扈公子?谁不知你城内跑马城外射猎,整日带一帮恶奴肆无忌惮横行于市,连官员见了你都要避让三分!为父的训教你几时放进心里了?如今你兄长当了官,你弟弟封了侯,连据儿、林儿那么小的皆有份,唯独没你的份,难道就不想想这是为什么吗?” “孩儿知错了。”曹彰赶紧下马跪倒。 曹操怒气不消:“滚滚滚!回你自己的宅邸!我也老了,不中用了,从今以后别进府来见我。你逍遥自在,老子也少受几天气,兴许活得长远!” 这还跟着许多外臣呢,哪有不劝之理?毛玠、崔琰、杨修等赶紧过来说情,曹丕他们也跟着劝。曹操怒气稍息,正色道:“似曹纯这样忠勇之将何可复得?既然他没了,老夫自己当这个虎豹骑统帅,你们谁有意见?” 谁敢有意见?众人诺诺连声,这才对付过去。曹操的脸色更难看了,带着儿子属僚们进中阳门(曹魏邺城的正南门),沿大道向北回府。曹丕、曹彰、曹植的宅邸就在幕府街对面,“平原侯府”“五官中郎将府”的新匾额已经挂上了。 曹操突然驻马对曹植道:“子建,你回去吧。”又扫了眼曹彰,“你也走,别在我跟前碍眼!” “诺。”曹彰咽了口唾沫,牵马欲去。 “慢着……”曹操叹了口气又叫住他,“从明天起你到行辕充个军吏,省得天天无事生非!”知子莫若父,曹操虽然教训他一顿,但也顺了他心思。虽说只是小吏,可毕竟满足了从军的愿望,曹彰想要道谢,又见父亲眉头紧锁,竟没敢再言语,拉着坐骑走了。 曹丕见曹操打发兄弟们,预感父亲可能有重要的话对自己说,赶紧往前凑。果不其然,紧接着曹操连毛玠等人都打发走了,只留几个亲兵,继而下马道:“带我到你府里瞧瞧。” 常言道“君不进臣府,父不进子宅”,这可是莫大的荣幸。曹丕暗暗欣喜上前欲搀,却被曹操推开:“你也觉得我不中用了吗?” 进了府曹丕才明白,父亲并非对自己有什么特别关照,倒像是来巡查的。儿媳甄氏来见礼,他只点了点头;曹叡跑过来抱爷爷,他也只是摸了摸孩子的小脸;前院后宅左右偏室都转悠了遍,这才回正堂落座,看见墙上挂着自己前几日赏的宝刀,点了点头:“尚可。没有什么金银奢华之物,家室衣着也很朴素,倒像个当官的样子。”曹操生性节俭,非但自己不追求奢华,也不喜别人讲究。 曹丕可算松口气,赶紧亲自捧上碗水。曹操咂了一口,缓缓道:“圣人明君者,非能尽其万物,却能知万物之要。为官贵在谨慎求知,以后你要多多体会。”话虽这么说,曹操本人的不谨慎处恐也不少。世间当爹的教训儿子都头头是道,可自己也未必就能通达。 “诺。”曹丕规规矩矩站在一旁。 曹操望着这个表面上百依百顺的儿子,心中却并没有多少器重之感。虽然他已让曹丕担任了五官中郎将,但实为自固之策,从心眼里并不满意,而且曹丕上任伊始弹冠相庆的做法很令他反感。其实何止曹丕,曹操对曹植、曹彰都不甚中意。在他看来曹丕仅是中人之才,气量也褊狭;曹植虽有才华,但行事不羁,又太过浮华;曹彰更是提都不要提!最好的永远是死去的曹昂和曹冲。有时他也自己开导自己,曹昂活到现在未必有多大才能,曹冲长大了也未必还那么聪明,但失子之痛实在刻骨铭心。孩子永远是小的时候可爱,比如曹林,其实跟曹冲有什么不一样?如果天下统一,自己当了乾纲独断的九五之尊,什么废长立幼、嫡庶不分都是屁话!想立哪个儿子谁敢不从?只要能物色到一两个可靠的托孤之人,即便像汉武帝那样立个八岁的崽子,谁又能说什么? 可问题就在于天下没有一统,曹操也不能预知他有生之年还能不能完成统一。那他挑继承人就不是单纯挑儿子这么简单了,他要挑的是一个有德行,有能力,有气魄,能继承他事业,又能镇住汉室天子的人。这可难了!甚至从某种意义上说,就算赤壁败退后曹冲不死,以那孩子的年纪也难接住大权。浪漫的一厢情愿早已经破灭,现在只有残酷的现实。让他们争吧,让他们比吧,不争不比何以判高下? 曹操回过神来,叹道:“冲儿之死是为父之不幸,却是你们兄弟之大幸。” 曹丕吓一跳,赶紧跪下:“父亲说出这样的话,叫孩儿情何以堪。” “不提了,不提了……”曹操连忙摆手,“诏书既已准你开府,你打算怎么办?” 这件事曹丕已经开始筹谋,甚至与吴质密议了一份名单,罗列了不少亲信之人,就揣在他袖子里。但眼瞅着父亲严肃的表情,曹丕把要说的话又咽了回去,唯唯诺诺道:“孩儿愿听父亲的意见。” “也好,”这正是曹操所希望的,“甘陵相凉茂德才兼备,昔日出使辽东处乱不惊。我让他到你府中充任长史,你意下如何?” 曹丕不甚满意——长史是一个府邸最重要的政务官,凉茂这个人名声自然没得说,却是个谨慎敦厚之人,请教政务还可以,却不会给自己贡献什么固宠之术。心下虽不乐意却难以明言,搪塞道:“父亲选得好,凉伯方正堪此任。不过请一位郡将屈尊到我手下当个长史,恐怕不太合适吧?” “就这么办吧。”曹操连理都没理这茬,“至于功曹嘛……你觉得幽州刺史常林如何?” 又一个才轻德重的老实人,曹丕碰了钉子,不敢再推辞:“父亲做主便是。” 哪知曹操却道:“这叫什么话?你府里的人何以请我做主?你觉得常林这个人到底如何?” 曹丕哪敢说不好?昧着良心道:“常伯槐德冠一方,乃是良士。” “嗯,那就是他了。”曹操顺水推舟。 曹丕见他这样处置,唯恐辟不到想要的人,赶紧请示:“父亲,孩儿近来习学深感才力不逮,想请几位有才学的先生来……” “正要说这个。”曹操打断道,“我也觉你才学尚浅,该找几个学识广博之人过来,那就让徐幹、刘廙、苏林他们过来充任文学吧。” 曹丕一听就泄气了:徐幹是幕府众记室中性格最沉闷的一个,远不及刘桢、王粲潇洒诙谐,写文章多是古板的道义,身体也不好,听说最近还在编一部名为《中论》的道德文章;刘廙早年自荆州归曹,受学于宋仲子、司马徽,是荆州官学一派,研究天文历法颇有心得,是个白面书生;苏林更不必提了,那是个专门钻研古文的人,整日的工作就是给古书作训释。曹操竟给儿子派了三个书呆子——很明显,在他看来这座五官中郎将府,形象意义远远大于实际用途,不过是充充门面! 曹丕暗暗感叹——自己根本不是副丞相,却是“儿丞相”!还是心有不甘:“孩儿想请邯郸老夫子到我府中,父亲意下如何?”邯郸淳才名远播年逾古稀,是现今邺城幕府中年龄最高、名声最大的文士,且颇具智谋。吴质为他列的掾属名单中,第一个就是他。 曹操摆摆手:“有徐幹他们足矣,邯郸淳我打算派到平原侯府。” “派到子建府里?”曹丕身子一颤。 “有什么可奇怪的。他现在毕竟是个侯爵,有几个属下也算不得什么。你们都是我的儿子,为父焉能有所偏废?” 曹丕隐隐不安——倘若曹植也可辟掾属,那与我这个五官中郎将有何分别?看来自己连“儿丞相”都无从谈起。 “咳咳……”曹操察觉出他神色有异,轻轻咳了两声,“马超、韩遂已相继起兵,而且正在密议奇袭弘农。我已命钟繇在弘农备战,曹仁北上增援。为父我不日就要起兵……” “父亲欲亲自出征?”曹操已年近六旬,精力大不如从前,又常犯头风,曹丕恐他长途跋涉吃不消,却不敢说年老之类的话,只道,“已有夏侯渊、曹仁、钟繇三部人马,父亲何须亲往?” “马、韩之叛关中汹汹,匪患恐不下十万,此番征讨我必须亲自出马。我已有安排,提中军精锐三万,任窦辅为参军、陈矫为长史,贾诩、楼圭为谋士,子建、子文他们也要随军出征。”军师荀攸自赤壁受挫以来身体欠佳,因荀彧的关系又渐渐被曹操疏远。贾诩本就是凉州人,楼圭年轻时曾游历关中,都是绝佳的参谋人选。不过为何要带上曹植?还把今天挨训的曹彰也挂上了。 曹操能看穿儿子的心事,叹道:“不仅是你兄弟,这次连你母亲也要去。一来是照顾我,二来熊儿的病给她添了太多愁烦,出去转转也好。邺城我就全权托付与你了。” “父亲放心,孩儿一定不负所望。”曹丕一阵兴奋,父母兄弟都不在,这可是他表现自己的好机会。 不过曹操的话还有后半截:“考虑到你初任官职威望尚浅,我给你留几个好帮手。国渊为留府长史,徐宣为左护军,有何军政事务你同他们商量着办。另外程昱自请上缴兵权,我已经答应了,他在邺城闲居,有何紧急事务你可以去找他。”对于程昱的安排曹操并非出自本心。现今于禁、张辽、乐进、李典等皆防御孙权,夏侯惇驻防许都,军中正缺有名望的上将,程昱偏偏在这时候请辞。但人家说自己年迈体衰不堪重负,曹操也不能硬逼着人家干,只好给他个参知军事的闲职。 “孩儿明白。”曹丕已打起精神准备大干一场了。 曹操又咂了口水,起身道:“《诗经》有云:‘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做人是这样,为政也是这样。新官上任最忌独断专行,凡事需谦虚谨慎。”边说边往外走。 “父亲多留片刻,就在孩儿这里用饭吧。”曹丕赶紧挽留,“前天刘威送来一筐枣,都有鸡卵那么大,正是佐酒佳品。叫您儿媳亲自下厨,孩儿为您把盏如何?” 该说的说完了,曹操依旧不苟言笑:“奉口舌之欲算不得大孝,你把邺城的事情办好,我就心满意足了。枣子还是留给我那孙儿吃吧。” 曹丕唯唯诺诺将父亲送出大门,想亲手搀他上马。曹操却道:“别送了,你回去准备辟令吧,明天一早我就叫徐幹他们过来。我出兵以后你可以搬到幕府住,处理事情也方便些。” “诺。”曹丕退至阶旁跪倒拜送。 哪知曹操没有向北回府,却沿着大街向南而去,拐了个弯又进了曹植的平原侯府。曹丕隐约感到一丝不祥,似乎当上五官中郎将并不意味着胜利,夺位之争还远远没有结束…… 各自心肠 建安十六年夏,曹操正式决意亲讨关中,率中军部队自邺城出发,西奔潼关与司隶校尉钟繇、征西护军夏侯渊、安西将军曹仁三路人马会合。并以刚刚担任五官中郎将的长子曹丕留守邺城,国渊任留府长史,协理政务;徐宣任左护军,统留守部队;另有奋威将军程昱参知军事。不过除曹丕外,曹操的第二子曹彰、三子平原侯曹植,连丞相夫人卞氏都要随军出征。 而就在出发前一晚,曹丕的府邸灯火通明。这位年轻的朝廷二号人物大宴宾朋,吴质、窦辅、刘威、朱铄、夏侯尚及幕府记室刘桢、阮瑀等尽皆在座。这个节骨眼上宴客,似乎大有深意…… 这一晚曹丕显得格外兴奋,几乎和赴宴的每个人都干了杯,最后满面春风走到了新任参军窦辅的眼前:“窦兄,小弟敬你一盏。” “不敢,不敢!”窦辅转天就要随军出征,没敢沾酒,听到五官中郎将这么称呼自己,忙不迭站了起来,“大人切莫自折身份。” 曹丕却道:“叫的什么‘大人’?咱们还照旧。你是我的窦兄,我是你的贤弟。” 窦辅自然不敢领受:“礼乃国之本,在下安敢逾越?公子如今是朝廷命官了,在下身为臣僚,理当……” “不说这个!”曹丕漫指席间众人感慨道,“窦兄,想来小弟结识你比结识他们晚得多,却志气相投,别有一番厚意。”这话倒也不假,当初赤壁战败,他与窦辅在逃亡路上一同服侍曹操,可谓患难之交,“人生在世为了什么?若以我之愚见,既非富贵亦非仕禄,为的应该是情义。” 朱铄这次不从军,明显喝得有些过量了,笑道:“公子天生富贵,锦衣玉食使奴唤婢,自然无需为富贵而忙……哎哟哟!”一句话未说完就被夏侯尚提起耳朵:“你小子插什么嘴?”满满一碗酒硬灌进他肚里,惹得哄堂大笑。 曹丕接着道:“荣华富贵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温香暖玉不过片刻韶光,便有盖世的功业最终不免归为尘土。唯有这人与人之间的深情厚谊可以永存!似我这等人,虽生于侯门口衔珪玉,却难有几个知心的朋友。窦兄,请饮下这盏酒,此乃我之情义。”他侃侃而谈说得感人肺腑,众人也附和道:“窦参军领受吧,莫要辜负公子这番厚意。” 窦辅有些激动,端着酒微微直颤:“在下愿领受公子厚遇。”说罢一饮而尽。 “好。”曹丕不容分说又为他满上第二盏,“来,这盏酒我依旧要敬你。愿此番出征旗开得胜马到成功,随我父建功立业大展宏图!” “这……”窦辅颇有些为难,倒不是怕喝醉,是曹丕的话太重,自己简直有些喧宾夺主了。还在犹豫着,朱铄又插了话:“快喝呀!公子敬你,你不喝就是不够意思。”窦辅无奈又干了。 紧接着曹丕又满上了:“来来来,这第三盏酒……” “公子切莫再斟了。”窦辅赶紧拦下,“非是在下不愿领受,实是怕吃酒误事,明早误了点卯。” 曹丕笑道:“这是最后一盏,小弟有事相求。” “公子千万别这么称呼了,我实在不敢当!” “兄长听我把话说完。”曹丕叹了口气,背着手踱着步子道,“为人子者理应在父亲身边尽孝,但我留守邺城也是为国出力。常言道‘为人莫当官,当官不自在’,这也是忠孝不得两全。父亲年近六旬兀自征战沙场,我又不在他身边,烦劳窦兄替我尽人子之道,多多侍奉处处关照,方不负我这片赤子之心。” 夏侯尚赞道:“公子至忠至孝,这酒窦参军一定要喝。” 刘威也站了起来:“窦兄,你就只管替公子承欢吧,你家中之事我等替你照料。若需要什么钱财之物,小弟一定帮衬。” 窦辅端着这盏酒环视众人,渐渐品出了滋味——何谓承欢?何谓尽孝?大公子留守邺城,三公子随军从征,承欢尽孝也轮不到我这个外人啊!即便我此番受了重用,这帮人也不至于如此恭维。夏侯尚乃曹家之婿;刘桢、阮瑀幕府近臣;刘威听说已内定为豫州刺史,不日就将赴任。这帮人为何如此殷切……哦!我明白了,大公子不在军中,唯恐三公子大展才华被父青睐,威胁他五官中郎将之位。在座之人皆与其相厚,也怕三公子在丞相面前进言。他们是叫我紧随丞相,盯住曹植啊! 窦辅想清楚了,随即应道:“公子放心,丞相我来照顾。军中若有大事小情,我修下书信派心腹亲兵给您送来,以免公子挂心。”说罢一仰脖把酒干了。 “多谢多谢。”曹丕感激不迭。 吴质始终没说话,这会儿才端起酒来:“别光让公子敬咱,我们也该敬敬公子。”要紧的事已办完,他不动声色转移了话题。 刘桢是个生性洒脱的文人,一拍大腿站了起来:“对!公子待我等真是不薄,记得前年在谯县还曾关照过咱们。在下愿赋诗一首,为公子庆贺。”说罢吟道: 昔我从元后,整驾至南乡。过彼丰沛郡,与君共翱翔。 四节相推斥,季冬风且凉。众宾会广坐,明镫熺炎光。 清歌制妙声,万舞在中堂。金罍含甘醴,羽觞行无方。 长夜忘归来,聊且为太康。四牡向路驰,欢悦诚未央。 (刘桢《赠五官中郎将》四首之一) 一片吟诵声中曹丕缓缓坐到了吴质身边,低语道:“窦辅已答应通报军情,应该没问题了吧。” 吴质沉吟道:“这都是小伎俩,关键要看公子自己。子曰‘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人能弘道,非道弘人。您把邺城的事务打理好,善待群臣虚怀纳谏,丞相自然会高兴,群臣自然会拥戴您。不必在三公子那边费太多心机。” “是。”曹丕虽然答应,但心里想的却不是这个,“我给子丹他们也下了请帖,他们怎么没来?” “哼。”吴质冷笑道,“如果我没猜错,三公子府里也摆宴呢。” “哦?你是说他们都去那边了。”曹丕一阵蹙眉。 “不会的,论年纪他们皆与大公子您相仿,论共事的交情也厚得多。但毕竟都是同宗兄弟,大面上不能厚此薄彼,两边都请客,索性哪边都不参与,这才是曹真、曹休的精明之处啊!” “司马懿怎么也没来?”曹丕点手唤过朱铄,“你小子就知道喝,叫你请仲达赴宴,你去没去?” 朱铄打着酒嗝道:“去了,他来不了。昨天他兄弟司马孚从温县过来看他,哥俩出外闲游,他不留神受了点儿凉,今天差事都没应,在家躺着呢。” 吴质扑哧一笑,险些把嘴里的酒喷出来,心道:好狡猾的小子!知道这时走动太敏感,刚下水没必要蹚太深,在家装病呢…… 恰如吴质所料,此时此刻平原侯府也在宴客。这边虽不及曹丕那里热闹,却透着一股风雅之气。曹植只邀请了四位客人——丁仪、丁廙、杨修、邯郸淳。摆两张精巧的楠木小桌,中间燃着香炉,备下鹿肉、鹅掌、牛腱、鱼羹等精致小菜,酒里浸着梅花。曹植与邯郸淳对坐,那边是丁仪、杨修,丁廙则在一旁抚琴助兴。 丁杨二人与曹植畅谈的无非文章诗赋,无半句仕宦之语;邯郸淳年逾七旬须发皆白,却似一老饕,低着脑袋只顾着吃,亏他一把年纪牙口还真好! 丁廙瞧着老人家可笑,手底下一乱,瑶琴猛然迸出一声杂音,坏了清幽的逸趣。杨修停箸笑道:“你这点儿本事浅得很,连你兄长都及不上,还敢在公子面前卖弄?” 丁廙叹道:“我何止琴技浅,声誉也浅得很。公子几番向毛孝先、崔季珪二公推荐,想让我到幕府当个令史什么的,人家都不要。” “咳!误矣!”杨修摆摆手,“越是公子举荐,毛玠、崔琰越不能用。无公就有私,有私就有弊,你还是好好习学以图将来吧。” 丁仪是心细之人,不想当着老前辈说这个,又欲显耀曹植的学问,便道:“我与公子相交多年,却不知您也擅琴艺,倒要讨教公子几个问题。” 曹植知他是何用心,便道:“好啊,我是有问必答。邯郸老夫子,请您老做个见证,晚生答得对与不对,还劳您指教。” 那位邯郸老夫子俩眼光盯着菜,嚼着牛肉连话都说不出来,只是点了点头。 丁仪正襟危坐:“请问公子,方才舍弟所弹之琴唤作何名?乃是何人所创?” “这有何难?”曹植笑道,“此琴乃太昊伏羲氏所作。昔日伏羲偶见五星之精,飞坠梧桐,遂有凤来仪。想那凤凰乃百鸟之王,非竹实不食,非梧桐不栖,非醴泉不饮。伏羲料想梧桐乃树中之良材,夺造化之精气,堪为雅乐,遂令人伐之。其树高三丈三尺,按三十三天之数,截为三段,暗合天、地、人三才。取上一段叩之,空灵微弱,其声太清,以其过轻而废之;取下一段叩之,混沌闷响,其声太浊,以其过重而废之;取中间一段叩之,其声清浊相济,轻重相兼,便以之为良材。送于常流水中,浸了七十二日,以合七十二候之数。待到日满,捞出阴干,选良辰吉日,请高手良匠制成乐器。此乃瑶池之乐,故名瑶琴。”他一口气把琴的来历典故说得明明白白,回头再看邯郸淳——牛肉是咽下去了,又端起鱼羹来了,根本没注意听。 丁仪暗暗摇头,接着又问:“那这瑶琴的尺寸、雕饰有何讲究?七弦之中又有何玄机?” 曹植手捻梅花娓娓道来:“瑶琴长三尺六寸一分,应周天三百六十一度。前阔八寸,合八节之数;后阔四寸,寓四时之分;厚二寸,暗合两仪。饰有金童头、仙人背、龙池、凤沼、玉轸、金徽,代表天上地下八方祥瑞。那徽有十二,按十二月来分;又有一中徽,乃是闰月。五条弦在上,合《洪范》之五行,水火木金土;按五音,宫商角(jué)徵(zhi)羽。尧舜之世都是五弦琴,歌《南风》诗,天下大治。因周文王被囚,其子伯邑考被杀,文王为吊子,添一根弦,其因清幽哀怨,谓之文弦。此后武王伐纣,聚会诸侯,前歌后舞,又添一弦,激扬振奋,世人谓之武弦。合在一起共是七根,故后世亦称武文七弦琴。邯郸老夫子,晚生说的可对?” “嗯嗯嗯……对!”邯郸淳把鱼羹灌下去,紧跟着左右开弓,抓起两只鹅掌。 丁仪见此情势有点儿坐不住了,却听曹植反诘道:“你问过我,我也要考较考较你。你可知抚琴有六忌、七不弹?” 他俩比试学问并非作假,丁仪确实不知,羞赧道:“在下见闻难及公子,见笑见笑……请您赐教。” 曹植满面得意道:“六忌者,一忌大寒,二忌大暑,三忌大风,四忌大雨,五忌迅雷,六忌大雪。” “那七不弹呢?” “所谓七不弹者,闻丧者不弹,奏乐不弹,事冗不弹,衣冠不整不弹,不焚香不弹,不遇知音者不弹。”说罢曹植起身净手,“今日来的皆是知音,我就抚上一曲请列位赏耳。老前辈,您也多多指教。” 邯郸淳兀自大吃大嚼,丁仪实在看不下去了:“老夫子,您倒是说句话啊!子曰‘自行束修以上,吾未尝无悔’,公子如此厚待先生,您岂能一言不发?” 邯郸淳把啃了一半的鸭掌放下,油乎乎的手捋着白胡子,一副倚老卖老的架势,憨笑道:“说什么?老朽遭逢乱世,避难荆州原以为要客死他乡了,没想到丞相肯收留,又蒙公子错爱,让我在这侯府里吃碗闲饭。我心里庆幸之至,知足知福颐养天年,只要有吃有喝,还有什么可操心的?” 一席话把大家说得哑口无言。曹植到底是豁达之人,笑道:“您老何必这么自轻?一处吃酒说笑,并非议论军国大事,随便聊聊便是。您不是正在编《笑林》嘛,说个笑话也好啊!” “笑话……”邯郸淳眼珠一转,“新近倒是听到一件有趣之事。市井有甲乙二人争斗,甲咬下乙鼻子,乙挟其告官。官吏欲断其案,甲却言乙自己咬落自己鼻子。吏问:‘人皆鼻高口低,岂能自己咬自己鼻子?’甲回奏:‘他站在凳子上咬的。’” 四人一阵爆笑,杨修的酒洒了一身,揉着肚子道:“此人回得倒很巧,不过终究逃不过打板子。哈哈哈……”丁仪虽然也笑,却不禁摇头——费老大劲却请来个老废物,只会开心取乐。 哪知邯郸淳接着又道:“老朽以为这个人说得虽妙,脑袋却不甚灵光。需知鼻在上,口在下。嘴长得再好终究在鼻子底下,永远不可能跑到上面。这没什么道理可言,人都是这么长的,这就是规矩!” 刹那间,四人都意识到他说的是什么,面面相觑半晌无言。邯郸淳以嬉笑怒骂为掩盖,实质上却是最纯粹、最保守的儒家之士,把礼仪宗法看得比天还高! 曹植一笑没再说什么,端然坐于琴边,轻轻抚弄起来。众人静静聆听——幽幽咽咽,似泉水流淌;窸窸窣窣,恰密林摇曳;悠悠荡荡,若波涛起伏;袅袅婷婷,如流云浮动;时而欢快激扬,时而舒缓轻柔,时而若即若离,时而缠绵悱恻,到最后音似倾盆暴雨、风卷狂沙,听得人心弦颤动如醉如痴。 邯郸淳也听进去了,惊诧地望着这个风流俊逸、多才多艺的公子;但只愣了片刻,老人家长叹一声又拾起筷子,继续吃喝…… 措手不及 狂暴的西风卷着黄沙吹过荒原,发出一阵呜呜的声音,凄厉得如鬼哭狼嚎一般。放眼望去,正午时分天空竟一片灰暗,万物都包笼在朦朦黄土之中。在通往潼关的古道上,整整齐齐行来一彪军队,少说也有五千人,将校都用麻布裹脸以避风沙,骑兵背弓挎箭,步兵攥着长矛大戟,驾着一路风尘往东挺进。 队伍最前方有一骑高大的白色战马,马上之人顶盔冠甲,外披战袍,虽然口鼻已被麻布挡住,但看他满是皱纹的额头就不难发现,这位将军年岁不轻了——此人名叫刘雄,京兆蓝田人士,虽年逾六旬依旧武勇善战。他原本只是个健壮的猎户,以采药狩猎为生。因骊山南麓的覆车山一带常年云雾缭绕,刘雄又每日穿行从不迷路,被乡民视为奇人,甚至传说他能吞云吐雾。后董卓入京天下动乱,刘雄为保乡土拉起了支武装,又与李傕手下叛军厮杀,抢了不少辎重,进一步扩充人马,逐渐有了些势力。 刘雄毕竟一把年纪的人了,叛乱的事本无意参加,但他与关中各部将领颇为交好,尤其与马腾更是意气相投,两人以兄弟相称。此番诸部叛乱,不少将领都来拉他入伙,一口一个老前辈叫着。不跟他们反吧,混了一辈子到老落下个不仗义;跟他们反吧,甭管打得赢打不赢,这么大岁数了还出来打打杀杀,也快吃不消了。正在他左右为难之时,马腾之子马超发来书信,说其父已被曹操关押入狱,不日就要处死,这可把老头的气给挑起来了,当即同意入伙。如果能打入河洛之地震慑中原,就有本钱与曹操协商释放人质。 事后刘雄听说,这次关中叛乱规模之大为二十年来所未有,韩遂、马超、程银、成宜、梁兴、马玩、侯选、张横、杨秋、李堪等十余部尽皆起兵,还有太原商曜为策应,枹罕的“河首平汉王”宋建为后援,羌胡势力也答应随时接应,活动于兴国一带的氐族首领杨千万也表示愿意入伙,总兵力将超过十万,顿时多了几分信心。如今韩、马两家率先举兵,其他各路也即将行动。刘雄的地盘在蓝田,是最靠近潼关的一部,只要进入潼关进逼弘农,就能打钟繇一个措手不及,等到后续人马赶到,便可以拿下弘农郡(弘农郡,治所在弘农县,郡县同名)。进而取洛阳、入关东、攻许都。 关中原本是天下最富庶的地方,秦汉两代建都于此,不过近一百年间逐渐衰落了。自孝安帝时起,羌人叛乱几次打到这里,豪强势力也愈加彪悍。特别是李傕、郭汜主政期间,内斗外斗征战不休,又逢干旱,谷子卖到五十万钱一斛,豆麦二十万一斛,人相食啖,白骨委积。虽说近些年没怎么打仗,但凉州的旧势力和关中土豪依旧各划地盘,只是名义上归附朝廷。这些人精于战斗而疏于治民,因而关中的生产恢复得并不快,许多地方人口稀少都成了荒原。 老将军看着眼前的荒山野岭、千沟万壑,心中喜忧参半。喜的是没遇到一个曹兵,看来情报很可靠;忧的是乡土之地如此荒破,令人心酸。不管怎样,行军很顺利,平平安安就到了潼关。 其实古时所言关东、关西指的并不是潼关,而是战国时秦国的东大门、崤山之中的函谷关。但随着时运变迁,函谷关早就荒废得不成样子,董卓挟天子西迁,为了防备义军进犯,将京兆与弘农交界的古桃林塞草草修缮。此塞以北恰是渭水与黄河交汇处,河水潼激关山,因此得了潼关之名,实乃天险之地。不过再险要的关卡也是拒敌用的,潼关却没派上用处。义军自相攻伐土崩瓦解,董卓丧于吕布之手,只可惜这座关卡,草草修缮闲置无用,又荒废了。 其实并非钟繇无力修复,只是怕与关中诸部发生嫌隙,故意放着没管,只派百余官兵驻守。刘雄本以为来到这里会打上一仗,哪知关口周匝只留下一座破烂的空营,半个兵也没看见——想必已有探马发现自己行动,守兵人少心怯,见势不妙就溜了。 刘雄精神大长,马上传令加速前进。他心里有算计,弘农虽然已开始备战,但只有三千多兵,装备不甚精良,况且钟繇乃一介文人,自己即便攻不下城,也能将其击败。至于夏侯渊的军队,还在与商曜纠缠,短期之内无法赶到,即便赶来自己也可扎下营垒坚守不战;等马超、韩遂大兵一到,曹兵必败无疑。 潼关一过景致完全不同了,虽也是群山古道,但远处渐有良田。钟繇治民得法,谒者仆射卫觊又调拨耕牛,召集流民垦荒,百姓多乐其业——果然是有王法的地方,还真不一样!刚行了五六里就有探马来报:“前方有一支部队正向东逃。” “向东逃?多少人?” “不足百人。” 刘雄笑了:“必是潼关逃亡之兵。咱们赶上去杀干净,省得他们到弘农报信。” 这些关中之兵都知道此番叛乱势大,又一路走来未曾对敌,这会儿都跃跃欲试,跟着老将军一通猛追。绕过一道山梁,便瞅见了官军旗号,稀稀拉拉地正在奔逃。人多欺负人少哪有不起劲的?扯着嗓门呐喊着,玩命地追。 毕竟姜是老的辣,追了不到一里地,刘雄发现可疑之处——不足百人仓皇逃窜,岂有不丢旗帜之理?怎么还举着不放? 刘雄立刻勒住缰绳,回头吩咐副将阳逵:“速速喝止兵士。” “诺。”阳逵领命而去,好在骑兵在前步兵稍慢,只有千余人追得较紧。刘雄刚松口气,还未缓过神来,忽听左右喊杀震天——原来山林间有埋伏。 “步兵先撤,老夫亲自断后,倒要看看钟繇有何本事。”刘雄还未觉得可怕,在他想来弘农只有三千未加训练的新兵,而且不可能都派出来,即便有埋伏也没什么可怕。 可当曹军冲下来的那一刻,刘雄意识到自己失算了。那满山遍野的曹兵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前方大道上也隐约出现了敌人。刘雄再想走已来不及了,只觉敌人如潮水般涌来,不多时就将他这千余骑团团围住。 祸到临头须放胆,刘雄还想卖卖老精神,把长枪一挺要率部突围。哪知还没认准方向,一阵箭雨袭来,冷不防臂上被创,钢枪脱手;紧跟着三四个骁勇之士已将长矛刺入了他的马颈。刘雄栽下马来那一瞬间,隐约瞧见了写着“夏侯”二字的大旗,可没等他再抬头,老胳膊老腿已被曹兵绑了个结结实实…… 第六章 入关中曹操先打心理战 刘雄归降 老将刘雄糊里糊涂被曹军设伏擒获,关押在一个狭小的军帐内,倒是不愁吃喝,也无需上绑了,就是不能出去。时隔多日他才从送饭之人口里打听明白,击败他的根本不是司隶校尉钟繇,而是赶来增援的夏侯渊。原指望马超、韩遂速速出兵解救自己,哪知盼来盼去夏侯渊、徐晃却先到了。刘雄颇感不妙——莫非老曹早有预料,太原商曜已被剿灭?我又会是什么下场? 当了俘虏着急也没有用,只能一天天挨着,所幸自己从蓝田带出的军队大部分突围而去,被俘的只是少数。一把年纪的人还出来打打杀杀的,真不该蹚这浑水,如今出师不利,胡子都白了还当回俘虏,真把老脸丢尽了。干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顶多不过一死嘛! 但是偏偏没人来取他性命,只这么关押着,送来的伙食反倒越来越好,有时候还有一小壶酒。天长日久混熟了,他甚至可以在卫兵监视下到囚帐外转两圈透透气,最憋屈的莫过于见不到曹营将领;若是曹仁、夏侯渊、钟繇肯召见,哪怕大骂一顿马上被杀,也比这痛快得多。这岂不是成了曹营的人质?莫非曹操要利用自己牵制关中诸军?刘雄百思不得其解,还是这么昏天黑地过日子,大约过了一个多月,终于有曹营一位官员走进了囚禁他的帐篷。 来者不到六十岁,个头不高花白胡须,头戴武弁,穿一身灰色布袍;身后还跟着两人,一个是相貌清秀的文生公子,另一人虎背熊腰顶盔冠甲,豹头环眼相貌凶恶,似乎是员悍将。 刘雄被囚一月有余,早没了戾气,只没好气地瞥了一眼,便把头低下了。这位官员绕着他转了两圈,笑呵呵问道:“你就是蓝田来的刘将军?”刘雄不答,那官员又道:“民间传言蓝田生玉,可是也出奇人,都说你能吞云吐雾,可是真的?” 刘雄把头一扭看都不看他一眼,那位年轻公子笑道:“我看他是吐雾迷了自己眼睛,若不然怎会被咱擒住?” “不要多言。”那官员冲公子摆摆手,又问,“你麾下多少人马?为何要反叛朝廷?” 刘雄依旧不发一言。那高个子战将喝道:“我家大人与你讲话,为何不答?” “不必这样,你退后。”这位官员还真好脾气,自己搬了张杌凳,就贴身坐在刘雄身旁,伸手招呼那公子,“这一路可把老夫累坏了,来给爹捶捶背。”原来那公子是他儿子,过来轻轻为他揉肩捶背。 这官员也不管刘雄了,只顾着跟自己儿子念叨:“唉!若不是为了你们这些小的,为父一把年纪何必劳师远征受此颠簸?我都五十多了,子曰‘五十知天命,六十耳顺’,似为父这等年岁就不斗气了,都快成老棺材瓤子了还亲自上阵打打杀杀,难道叫人家戳着脊梁骨骂咱们为老不尊?” 五十多岁就为老不尊,旁边这六十耳顺的又该说什么?刘雄听出他指桑骂槐,却强忍着不搭茬。那官员叹了口气,又自言自语道:“我这辈子受苦的命,年轻时想安心奔个前程,谁料昏庸佞臣阻塞庙堂,又逢黄巾作乱,董卓入京,天下就乱起来了。举兵打仗固然是有纵横之志,但更是为了自保,往大了说保一方乡民,往小了说为保自家。南征北战东挡西杀,好不容易站稳脚跟,有那么一亩三分地,就指望能给后辈儿孙留个现成的富贵。可是不行啊,你们这些小的不懂事,偏要折腾。自己折腾还不够,还要拉着我这半大老头子出来撑门面。偌大年纪还得出来挣命!”这话恰是刘雄近日所思所想,正说到心坎里,便留神听下去,“老子有云‘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敝则新;少则得,多则惑’,物极必反。你越是不知足,越去争,最后得到的反而越少。其实阳关大道早就铺好了,就看你走不走,若是放开胆子走下去,拨云见日富贵无边。若是非要自谋捷径,呵呵呵……只怕连本钱都赔光喽!” 刘雄心下暗想——这厮倒是句句在理,关中诸将若肯归降,竭力辅保曹操,日后也未必没有富贵?非要撑着自己坟头大的地方当草头王,又能自在多少?逐鹿中原这么简单?玩不好连老家都丢了,尸首都没地方葬了! 那官员抓着儿子手,语重心长道:“你也读了不少书,应该知道《尚书·洪范》有‘五福’之说吧?” “孩儿不知。”公子也是聪明人,其实倒背如流却说不知,懂得这是说给旁人听的。 那官员娓娓道来:“五福者,一曰寿,二曰富,三曰康宁,四曰攸好德,五曰考终命。” “作何讲法?” “为父一一讲来,这五福之首就是寿。人活一口气,即便你身负纵横之志,胸有锦绣韬略,没了这口气又有何用?世间千万富贵也都是有命才能消受。故君子有三戒: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壮也,血气方刚,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唯有此三戒方能得寿长久。人过二十而崩不称夭折,为父年近六旬,寿是有了。” 刘雄心道——我更有了。 “二曰富。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人常说钱财乃身外之物,但没有这身外俗物还就寸步难行!不过大有大富,小有小富。大富者,富有四海坐拥江河,尽山川池泽之利;小富者,安家守本衣食暖饱,声色犬马倒也无忧。为父官高爵厚,绝不愁囊中之物,富也是铁定的了。” 刘雄又想——我虽称不起官高爵厚,但在蓝田也是堂上一呼阶下百诺,大口喝酒大块吃肉,不过是当年采药时落魄些,近三十年倒是没为钱愁过。 “三曰康宁。”那官员叹口气,“这个求不来,树欲静而风不止,生在这年月,上至天子下至黎民,谁能享上太平?” 刘雄也暗暗嗟叹——赶上这世道,我这代人是康宁不了的。 “四曰攸好德,这个有趣。”那官员笑了,“老子曰‘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依我说这话太泛泛了,须知人之德者非固于五常。德者,得也。有德者方能得,得天下之心者是为大德,得幸近之心者是为小德,故能得者必有其德。名重一方号令甚重,为众人所拥戴,便是有德之人。” 其实这种解释甚为牵强,不过投其所好,刘雄听着高兴——老子若不是有德,何至于叫他们拉下水?他越听越入迷,静等着听这官员说最后一条,哪知话到此处竟不再说了。 公子忙问:“父亲,那五福的最后一福呢?” 那官员沉默半晌,忽然朗声道:“难!难!难!” 三个难字出口,刘雄实在憋不住了,转身问道:“何言其难?” 那官员瞥了他一眼,捋髯道:“考终命者,便是善终,又不仅于善终。无灾无难寿终正寝,可言善终,但未必就是考终命。” “那何为考终命?”刘雄追问。 那官员站了起来,踱着步子道:“人活一生,树功名于世,晚年保其功业不失,声名不堕。言之易行之难,若错走一步,晚节不保,一世英名付诸东流,贻笑千古之下。” “不好!”刘雄听罢连拍大腿,“误矣!我被群小所误晚节不保!”只这一声喊罢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上套了。 那官员转过身来笑微微看着他:“老将军,您后悔了?” 刘雄老脸一阵羞红,想矢口否认,但话已出口还装什么硬骨头?慨叹道:“唉!晚矣……悔不该同谋反叛,快入土的人了出来摸两手铁锈,真他妈晦气!” “老将军既有悔意,向曹丞相请命归顺又有何不可?” “事已至此,但恐丞相再难宽宥。” “嘿嘿嘿!”那官员一阵冷笑,既而手托胡须倏然变色,“念你涉叛未深,也看在你我皆一把年纪的份上,老夫便饶了你。” 刘雄瞠目结舌:“你、你就是……” “老夫便是曹操。” 一旁曹植、许褚都笑了:“亏你这老儿久经江海,竟也认不出我家丞相。” 刘雄根本没往曹操身上想,他怎么可能料到这个貌不惊人、衣着朴素的官僚就是当朝丞相?想来甚觉好笑:“我活了六十多,非但没见识,而且没眼力,真是个老糊涂!不过罪将还有一事不服,您为何囚禁马腾致使马超作乱?” “老夫何时囚禁马卫尉?他就在许都,安安稳稳并无异样。” “此言当真?”刘雄不信。 “我乃当朝宰辅,焉能信口雌黄?” 刘雄呆愣愣坐在那里:“这又是怎么回事……难道……” 曹操早觉出这老头打仗虽勇脑子却不灵便,冷笑道:“老将军还不明白?非是老夫囚禁马腾致使其子谋叛,是马超不念其父身处险境,执意举兵作乱。” 刘雄初时不信,但是细细想来曹操乃当朝丞相,岂能信口雌黄?况且自己眼下乃一介囚徒,又有何可欺?想至此跺脚大骂:“这逆子真真可恨!” 曹操捋髯冷笑:“古人曾云:‘至乱之化,君臣相贼;长少相杀,父子相忍;弟兄相诬,知交相倒;夫妻相冒,日以相危;失人之纪,心若禽兽;长邪苟利,不知义理!’这乱世之中利令智昏之徒甚多,无父无君又有何奇?” “我若知此内情,焉能与之同谋?”刘雄追悔不已。 曹植过来给刘雄施一礼:“老将军,这便是方才我父所言,不循其父既定之道,自谋捷径引祸上身。我王师数万皆百战之精良,量那韩、马两家不过乌合之众,萤火之明怎堪与日月争辉?”说罢朝许褚一挥手。许褚会意,一掀帐帘自卫兵手中抢过杆长矛,两臂猛然使劲,耳轮中只听“砰”的一声——已将长矛折为两截! 刘雄更吃一惊,莫说自己已然年迈,就是年轻时也没这等气力。曹植趁热打铁:“我营中此等骁勇之士数不胜数,关中诸将焉能不败?” “唉!天意如此岂能违之?”刘雄已是满头冷汗,“但我与诸将皆盟为兄弟。若丞相肯开洪恩,末将愿回归关中劝说众将散兵归顺,化干戈于无形。” 曹操要的就是这句话,忙拉住他的手:“老夫前日做了个梦,梦见兵进关中得一神人相助。现在想来灵验得很,这神人就是老将军你呀!” “不敢当,不敢当。”刘雄满脸羞愧。 曹操又吩咐曹植:“吾儿回去叫韩浩他们准备一下,少时就让老将军搬到中军休养,改日我亲自备宴为将军送行。” 刘雄手捻银髯苦笑道:“无功不受禄,这两月夏侯将军也不曾亏待我,有什么休养的?明日一早我便回西边大营,若能劝他们散兵归降自然最好,若是不能就率部回蓝田以为策应。” “好,将军真是个爽快人!”曹操站了起来,“老夫这厢先谢过将军。”说罢就要作揖。 刘雄哪里敢受?就着杌凳一溜,先给曹操跪下了:“丞相不可自折身份,末将受朝廷之恩,得免反叛之罪,自当尽犬马之劳!”他已被感化得服服帖帖。 曹操终于满意了,连忙搀起:“也罢,事成之后老夫再谢你,也为你儿孙谋个富贵。”说着话指了指曹植,“咱们这把年纪出来打仗还不是为了小的?他们不懂事,还处处叫咱操心!” “谁说不是啊!”刘雄深有感触。 “唉,您早休息吧,咱们这些老的还得继续挣命呢!”曹操装出一脸无奈,扔下这么句话就出了帐。 这会儿外面可闹热呢,楼圭、贾诩、陈矫、窦辅、王粲都在外面等着,还有不少亲兵仆役,听这老头三两句就被曹操绕进去了,一个个捂着嘴直乐,见曹操出来都禁不住连挑大指:“丞相高明!” 曹操示意大伙收声,朝亲兵仆役摆了摆手——早准备好了,什么锦袍、玉带、美玉、宝剑、肥鸡、美酒,各种好东西排着队往里端,还有两个标致的丫鬟捧着香炉也往前凑,还不得把老头美上天? 众人各自掩口,直出了夏侯渊大寨才迸出一阵笑声。王粲笑道:“丞相略施小计就将这老儿收服,他已感恩戴德,此去必定说动关中各部,收服叛将指日可待!” “岂能这么容易?”楼圭却不无忧虑,“人心不足蛇吞象,刘雄是年纪大了好说话,其他那些天生反骨的可未必肯听。关中军阀都是狗脾气,翻脸不认人,事情不会这么顺利。” 贾诩却漫不经心随口道了句:“说动是好,说不动也好,只要他肯在众叛将面前递个话,咱们就没白忙。”曹操闻听此言不禁瞥了他一眼——好个贾文和,就你是明白人,知道我想什么! 一阵凉风袭来,吹得众人瑟瑟。谁也没注意到,窦辅竟随身夹了件狐裘,立刻披到曹操身上:“丞相,快穿上它。” “还是你细心啊。”这次出兵他原本带着卞氏,还指望老妻照料自己。哪知夫人也是多灾多难的命,兵马刚出河北就先病了,既来不了潼关又回不去邺城,只好留在孟津休养。 窦辅关切道:“如今夫人不在,您可得保重身体。若是勾起头风的老毛病,休说我们犯难,就是留守邺城的大公子也不免牵挂,父子连心啊!”他总是能适当地提到曹丕。 “他挂念老夫,老夫何尝不挂念他?”曹操叹道,“他若能踏踏实实守好邺城,也不负老夫对他的一番期望……” “阿嚏!”没等曹操话往下深说,曹植倏然打了个喷嚏,“这该死的鬼天气,八月天怎么这般冷?” “公子错了,现在不是八月,是闰八月。”王粲揣着手笑道,“民间有句没由来的话,叫‘闰七不闰八,闰八动杀伐’。动不动杀伐在下不知,冻死人倒是半点儿不假!” “嘿嘿嘿,咱大兵至此可不是要动杀伐?”曹操也笑了,“回去都换厚衣服,吃饱穿暖好跟马儿拼命!咦?子文哪儿去了?”他猛然想起曹彰。 王粲回道:“二公子闲不住,今日徐晃将军麾下巡营,八成他也跟着斥候去了。” 曹操一听就急了:“快把他叫回来!战场是闹着玩的?这不是猎鹰射兔子,就他那性子,真遇上贼兵准杀起来啦!若有三长两短,还不疼死他老娘?快去快去!”许褚、韩浩诺诺连声,赶紧催亲兵上马去寻。 说归说骂归骂,当爹没有不疼儿子的,即便曹操也一样。 坐纛公子 自曹操领兵出征那天起,曹丕就搬进了幕府。负责留守已经不是第一次,但以往就是挂个名,一应事务自有别人料理,他只管做他的逍遥公子。如今可不一样,他以五官中郎将、副丞相的名义总督留守事务,邺城的大事小情件件都由他经手。曹丕也知道这是父亲对自己的考验,时时留心处处谨慎,不敢马虎片刻。 他每天不到卯时就得起来,梳洗完毕顾不上吃早饭,先到听政堂看看有没有紧急公文,接着再奔鹤鸣堂,隔着纱帘向诸位夫人问安;胡乱吃几口东西就开始处理公务,闷头忙一上午,到中午与长史国渊、护军徐宣一同用饭,谈谈为政的心得,有话没话也得搜肠刮肚编几句;残席还没撤干净,刘廙、苏林这帮人就在一旁抱着书等着了,或是古人大义,或是道德文章,叽里咕噜念叨半天,听得进听不进也得忍着;好不容易打发走他们,凉茂、常林又来了,自己府里还一摊子事呢;都忙完也快天黑了,又要陪曹林、曹彪等兄弟一起用晚饭,沟通沟通感情;若时候早还得耐着性子陪他们下盘棋,到后面给夫人们问晚安,或是招曹真、曹休他们过来论论军务,或是与阮瑀、刘桢聊聊文章——周而复始天天如是,真把这位新官上任的公子忙得昏天黑地。 曹丕之所以这么忙,问题出在曹操身上,他已经允许曹丕开府,又让其总督留守事务,这么干不啻把丞相府、冀州府、五官中郎将府三方面的差事都压到了曹丕一人身上,再加上后面还一大堆家务,就是三头六臂也照应不过来。但是这位大公子新官上任,既要向父亲表现自己,又要在群僚面前逞强,故而八面玲珑滴水不漏,硬挺着也要把事办周全,岂能不累? 眨眼间过了两个月,曹丕实在吃不消了,整日睡不足觉吃不饱饭,渐渐疲乏懈怠。干了这么长时间也摸出点儿门道了,只要往听政大堂一坐,即便一句话不说,国渊、毛玠他们也会把公文捧来叫他用印,曹操出兵之前早有安排,似乎他再操心也是白忙。 这日清早起来还没瞧公文,徐宣告进,请他出城巡营。虽然徐宣是左护军,都督留守兵马,但曹丕等同于曹操替身,每隔半月还得去一次中军大营。曹丕换上全副披挂,由段昭、任福保着登戎车,出城阅兵。对曹丕而言,这次留守最舒心的就是巡营,中军将士阵容严整列立两旁,齐呼万岁口号,真有统带千军万人之上之感。 不过这只是象征性的,短短两圈绕过来,还得回幕府;曹丕一进听政大堂就头疼——耽误这半日,国渊、凉茂、毛玠早捧着公文在里面候着了呢! 于是曹丕摘盔卸甲,匆匆忙忙换好衣服,坐在案前看公文:冀州田赋提高至三成,青州水军征集船只,扬州屯民擅自逃役,赵国诸侯王刘赦病逝,代郡乌丸进贡良马……桩桩件件纷乱复杂,好在大部分国渊已批示过了,只等用印下发,曹丕只一扫而过,看着看着,有份教令引起了他的注意。 “吕贡吕效通出任豫州刺史?”曹丕一阵诧异,“这是怎么回事?不是定了刘威任豫州刺史吗?” 国渊立刻作答:“启禀将军,此事经我等商议已经改了。”曹丕任五官中郎将,名义上属于武职,国渊等人不便再称呼“公子”,故而改叫“将军”。 “谁的主意?”曹丕抓住不放,“父亲出征前亲口吩咐,当时你也在场。刘琮调京任谏议大夫,孙观补青州刺史,李立为荆州刺史,刘威为豫州刺史,为什么别人都不曾变,唯独免了刘威差事?”刘威与他私交甚笃,曹丕当然不答应。 国渊轻描淡写道:“事有利弊,权衡度之,这是属下与诸位大人复议的。豫州乃天子所在,使君当以德望之士担当,吕贡乃名臣后裔才德兼备;刘威虽小有才名,但处事不谨奢华忒过,只恐名声不佳,故而改之。” “这是丞相亲口所定,能轻易改吗?”曹丕知他句句在理,只得用父亲来压。 国渊面无表情道:“在下署长史之事,可便宜行事。若裁度不当,自会向丞相谢罪,还请将军用印。” 曹丕被他噎得无话可说,心中暗暗不平——父亲授我专命之权,而他们也可便宜行事。这一便宜,我还有什么命可专?这副丞相当得可真憋屈!只得忍着气把印盖上,接着看下一份,是毛玠亲书的一道调令。 “崔林崔德儒为冀州别驾。”曹丕不阴不阳道,“我没记错的话,这崔林是西曹掾崔琰的从弟吧?” “正是。”毛玠凑了过来。 “崔季珪现居幕府西曹,又任崔德儒为冀州别驾。他崔氏昆仲在冀州权柄太重了吧?”曹丕大为不快,曹植娶的就是崔氏之女,在他看来幕府里多个姓崔的就是多个曹植党,“方才你们道‘事有利弊,权衡度之’,难道这么办也行?崔琰本身就掌管人事,如今又辟本家兄弟,岂不是有任人唯亲之嫌?” 毛玠与国渊对望了一眼,实不知这位大公子今天是怎么了,狠狠心硬顶道:“崔德儒确有其才,冀州之人无不知晓,况且此事乃属下操办,非崔西曹所举。换言之,即便为崔西曹所举,举贤不避其亲,乃厚德也,又有何非议?”毛玠是个直脾气人,有什么说什么,从来不看人脸色。 “好好好,反正你们都有便宜之权,听你们的!”曹丕气哼哼把大印一扣,“我说毛公,您既能帮崔氏的忙,为什么不帮我的忙?我向您举荐的人,时至今日您都未加提携,是不是我哪里对不住您老?”这已经是赌气的话了。 毛玠哪受得了,一撩袍襟跪倒堂上:“老臣以能守职,幸得免戾,将军所举之人履历尚浅,是以不敢奉命。望将军以社稷之心公正行事!”他人是跪下了,话可一点儿都不软。 曹丕被这番大道理顶得又气又恨又无可奈何,愣了半晌,咽口唾沫道:“不必说了,继续办差。”他茫然浏览着卷宗,却早已心不在焉——崔琰肯定是曹植之党,现在毛玠也与他们穿一条裤子,长此以往这府里根本插不进我的人了。 好不容易把一大摞公文都处理完,国渊、毛玠告退了,曹丕捏着眉头疲惫地望着凉茂:“凉长史,您是父亲指派给我的,如今我署理政务,你理当鼎力辅佐。国渊批示公文,你怎么不跟着一起过目?” 凉茂回道:“属下不敢玩忽,皆已过目。” 曹丕火往上撞:“皆已过目?那为什么他们修改教令你不阻拦?” 哪知凉茂自有道理:“属下是五官中郎将长史,国渊乃丞相长史,他处置政务属下无权过问,只是一旁观瞻。若将军您有事差遣,属下自当尽命。” “你、你……下去吧!”曹丕理屈词穷,只得打发他走——凉茂本来就是曹操硬派给他的,又怎么可能跟他一条心?这副丞相干得真是窝心!看来这两月跟国渊他们谈的那些政论全是对牛弹琴。 凉茂无奈而去,曹丕兀自背着手气哼哼踱来踱去,这时小厮进来禀奏:“公子爷,午饭已预备妥当,给您端过来还是……” “不吃啦!气都气饱了!”曹丕猛一嗓子把那仆僮吓了个跟头,连滚带爬就跑了。 “嚯!好大的脾气呀,我以为丞相又回来了,哪知是咱们大公子呀!”又有一个戏谑的声音传来,曹丕转身欲骂,却见卞秉与吕昭笑呵呵走了进来。 “舅父……”曹丕自然不敢对卞秉使性。 卞秉大摇大摆坐了:“人走时运马走膘,当多大官有多大脾气,你小子变脸变得够快!大中午的嚷什么?离着八里地都听得见,好大的官威。”一席话说得吕昭咯咯直笑。 曹丕知道这位舅舅没正行,也懒得与他磨叽:“您有什么事?” “哟!开门见山倒是干脆,你小子嫌弃我了吧?家长里短就不许我串串门子?”卞秉嬉皮笑脸道,“小时候骑着我脖子撒尿也敢这么说话?你就照这么长,以后你有事求到我门上,我叫你婶子拿擀面杖把你打出去!” 曹丕急不得恼不得,只能赔笑脸:“我的亲舅舅!今天差事不顺,孩儿心里烦着呢,您就别玩笑了。” “嘿嘿嘿,不为难你了。”卞秉微微点头,这才正容道,“没什么要紧的,铜雀台的料不够了,另外姐夫临走前说要在城西北角再修一片府邸,预备以后赏赐大臣。现今邺城周匝也没有太好的料了,洛阳还在翻修,我想从东面上党郡调些好木料,你给办一下。” “您写个章程吧。” “嘿!一句话的事,这还要什么章程?”卞秉颇不耐烦。 吕昭详细解释道:“将军可能不太清楚,修铜雀台的钱一半是从武平侯封邑出,这笔公私两搀的账不太好算。卞司马若是上个章程,莫说来回批示耽误时间,就是那帮主事的先生也不好做主。如今钱粮都有,劳您给并州刺史梁习递句话,我们到地方把树一砍就成了。” “行,这点小事我还做得了主。”曹丕总算遇上件管得了的事,“舅父留下吧,孩儿陪您喝两杯。子展也不是外人,你作陪!” 曹丕这会儿心烦,想跟知近的人聊聊,哪知卞秉却朝外扭嘴道:“嗯,还算有点儿良心。不过今天不扰了,他还等着呢。”说完拉着吕昭走出房门。曹丕一看——刘廙捧着书已经来了,就在外候着,下午读书的时候又到了。 曹丕一脑门官司,哪读得进去?不等刘廙开口道什么古今大义,抢先道:“刘先生,正有事找你商量。” “将军有何吩咐?”刘廙恭敬守礼深深揖拜。 曹丕脑筋一转:“前几日我与梁孟皇谈论书法,他甚是推崇张氏父子的草书。张奂乃先朝名将,其子张芝、张昶皆已作古,前年张猛也死了,张家草书笔帖多散于民间,我很想学学,不知先生可否传授?”他心里有数,刘廙这等念四书五经念呆了的人,不可能会写草书。 果不其然,刘廙伏地请罪:“属下才疏学浅不通草书。” 曹丕心中暗笑,嘴上却道:“哎呀,这可就不方便了。先生能否搜集些草书笔帖临摹一番,等演练娴熟再教给我呢?我近几日太忙,您也听见了,少时还要给梁刺史写公文,实在没时间研究。若是您学会了,以后我在府里照着您的笔体就练了,无需再麻烦外人。” 刘廙很为难:“草书非行文之正法,将军何必非要学?何况属下不过与您共论学问,不敢擅自为师。” “谬矣,谬矣!”曹丕连连摇头,“前日先生还与我论慎微之德。《战国策》曰:‘有以九九求见齐桓公者,桓公不纳。其人曰,九九小术而君纳之,况大于九九者?于是桓公设庭燎之礼而见之。居无几,隰朋自远而至,齐遂以霸。’一事不知学者之耻,一艺不能愧于廊庙,怎么能不学呢?” 刘廙绝想不到曹丕会引经据典搪塞自己,见他振振有词,还真当回事了,作揖道:“尊卑有逾,礼之常分。因而属下贪守区区之节,不敢修草。蒙将军开导,不可再推辞。苟使郭隗不轻于燕,九九小术不忽于齐,乐毅自至,霸业以隆!将军放心,属下这就去寻张氏手迹,不出半月必能演练娴熟授于将军。” “好好好,先生慢走。”曹丕恭恭敬敬把他送出去——这下好了,给这书呆子找点儿麻烦,至少耳根清静半个月。 打发走刘廙,大堂上就剩曹丕自己了,这位忙得不可开交的公子霎时间闲得百无聊赖起来。他展开双臂躺在帅案之后,原来当丞相也可以这样偷懒。这会儿他也懒得琢磨崔琰、毛玠之事,熬了这些天,难得半日空闲,他只想甜甜地睡上一觉,把所有不快都忘掉。哪知刚刚合眼,又有个娇滴滴的声音道:“两个月不回家,天天为你牵挂,没想到你这副丞相当的清闲,睡起大觉来了。” 曹丕岂会辨不出?是爱妻甄氏的声音,初始迷迷糊糊只觉是梦,既而坐起——果见甄氏笑盈盈走进堂来。常言“小别胜新婚”,曹丕在这府里忙了两个月,见着媳妇哪还打熬得住?陡然起身,拽着衣袖拉到屏风之后,扳着脖子就要亲嘴。甄氏嗔怪着推开:“大白天做什么?留神孩子们瞅见。还有外人呢,朱铄送我过来的。” 曹丕惭愧一笑,在甄氏鬓边嗅了一下,这才扒着屏风往外看——果见朱铄正在院里哄着俩孩子,一个是自己八岁的儿子曹叡,另一个十四岁的是内侄甄像。甄氏之兄甄俨早丧,留下一子甄像,自幼就被甄氏抚养,后来也随着带入曹家,曹丕夫妇视若己出待之不薄。 眼见朱铄趴在地上要给小曹叡当马骑,曹丕憋不住了,一猛子蹿出来:“这是听政大堂,成什么样子?快起来!” 朱铄连滚带爬笑道:“公子可不该埋怨,我这儿替您哄着孩子,您好办正经事啊!” “贫嘴!”曹丕脸上闪过一丝羞红,“天下最无情无义的莫过于你们这帮人!没差事的时候整天在我府里泡着;如今我坐纛办事,都不见了踪影,快两个月了也不进来一趟,生生把我憋闷死。” “大公子别这么说,小的如今天天在营里坐帐。丞相不在,小的得好好办事给您长脸。今天您巡营,喊得最起劲儿的就是我,您没听见吗?” 曹丕叹口气:“你不来也罢了,怎么吴质、司马懿他们也不来?天天在府里做事,我在后院他们在前院,多迈两道门槛就这么难?” 朱铄往曹丕跟前凑了凑,小声道:“实不相瞒,越是公子您主事,他们越不能来。幕府终究不是您的,多少眼睛盯着呢!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正冠,他们又不是长史功曹,走得太近惹人闲话。子曰‘非其鬼而祭之,谄也’,这道理您会不懂?” 曹丕听他这大老粗竟掉起了书袋,想必是吴质一句句教的,也就不埋怨了,只道:“好啦好啦,你们这帮人总是有理。你替我转告吴季重,外面有事写个条子递进来,三弟这一去,也不知丁仪兄弟忙些什么,可得谨慎些。窦辅去了这么久,一封信都没来过,也着实令人担忧……” 这时从堂后环佩叮当绕来一群侍女,为首之人悄悄过来给曹丕道了个万福:“奴婢参见公子。” 曹丕只顾着与朱铄闲话,猛一抬头瞧那女子,不禁看呆了——这女子虽身份低微,白布衣衫,薄施粉黛,却另有一番风情。二十五六的模样,身材高挑体态丰腴,肌肤细腻宛若凝脂;一张白净鸭蛋脸,俊眼修眉顾盼神飞,隆鼻秀口红唇饱满,淡扫娥翠犹如新月,后梳着整齐的堕马髻,挽着发鬏,没半点儿簪环饰物。虽是身位下贱却天生高贵之气,不像夫人身边的丫鬟,倒像是来这府里串门的青年贵妇,真真怪哉! 曹丕初时一愣,竟不禁随口道了句:“姐姐有何吩咐?” “公子折杀奴婢了。”那侍女微微一笑,脸上露出两个酒窝,“听说少夫人过来了,环氏、王氏二位夫人叫我迎少夫人进去说话。”环、王皆是侧室,听说甄氏来了少不得礼数,当初在一处居住关系又不错,自然有说不完的话,但庶母嫡子又不方便亲自出来,这才打发个侍女叫她进去。 曹丕微笑着朝甄氏扬了扬手:“姨娘唤你,去吧去吧!” 那侍女又过去给甄氏见礼,甄氏却道:“我同公子有几句话说,有劳姐姐先带孩子们去吧。” 曹丕一旁观看倒觉有趣——甄氏楚楚动人若风摆荷叶雨润芭蕉,那侍女沉着稳重像一树兰桂雍容大气,谁道天下之人气质身份相符?这一主一仆倒似生反了。 那侍女领着俩孩子走了,曹丕兀自痴痴地看,甄氏将秀腕在他肩头一搭,笑道:“这大凉天的还有蚊虫,瞅准了不放往肉里叮!” “说什么呢……看看都不成?” 甄氏却道:“谁不准你看?你便有本事弄到家里我也不管。只是小心老爷子生气,你招惹不起。”她话有所指,一年以前曹丕纳同乡校尉任福之妹为侧室,惹曹操老大不高兴,说他不务正业耽于美色,还责怪他不加请命私自与中军将校结亲。这回若再顺手牵羊拐走幕府侍女,老头子更要动怒了。 曹丕白了她一眼:“这话也就咱俩私下说说。人皆言上行下效,老爷子年轻时比谁都风流,到如今也是一房一房地娶,偏就不许我们兄弟多纳,这叫什么道理?” 话未说完甄氏就把他嘴捂上了:“胡说些什么?你疯了?” “想你想的。”曹丕又抱她腰。 “别……”甄氏挣道,“说正经的吧,我可不是特意来看你的。母亲行军路上生病了,如今在孟津住着,虽有丫鬟伺候着,到底不算周全。听说最近想熊儿,整日以泪洗面。我这趟来是想跟两位夫人说一声,明天我带几个人也去孟津,亲自服侍婆婆。” 曹丕大喜:“好!好!还是吾妻心思细腻。”父亲远在潼关伺候不上,甄氏若能将母亲服侍好了,这对自己也是有颇多益处的,“叡儿舍得你走吗?” 甄氏叹道:“咱孩儿倒是离得开我,偏我却舍不得这冤家。为了照顾婆婆,也为了你,暂叫他到幕府住几日。今儿听说要进来,连蹦带跳,嚷着要跟宇儿玩。”大户人家怪事多,曹叡乃曹丕之子,却与环氏最小的儿子曹宇同庚,这对小叔侄不论辈分互称乳名,倒能玩到一起。 曹丕紧紧攥着甄氏的手:“有妻如此,夫复何求?我在这府里忙政务,母亲那边就拜托你了。如今咱多受些委屈,日后不愁没有髢簪凤袄让你穿戴。” 甄氏嫣然一笑:“你呀,就是这张嘴!”娇滴滴地去了。 曹丕见妻子走远了,伸手招呼朱铄——他夫妻说体己话,朱铄可不敢听,离着老远在仪门下蹲着。这会儿一见招呼赶紧蹿过来:“大公子有何吩咐?” “有件事叫你查查。” “莫非您想知道那侍女是谁房里的?” “嘿嘿嘿,”曹丕笑了,“你小子就在这等事上机灵。” 朱铄谄笑道:“公子放心。恰巧吕昭回来了,我跟他私交厚着呢,一准帮您打听得清清楚楚。这府里侍女多了,丞相也记不清楚,公子若是中意,小的疏通疏通,把她弄到您府里去?” “少贫嘴,先问清楚再说!”曹丕摆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我忙的都是军国大事,这些不要紧的还用得着我吩咐?你看着办吧。” “明白。”朱铄会心一笑——别的地方倒也罢了,唯独对女人这方面,大公子真是随老子! 游说失败 韩遂、马超及关中诸将的叛乱并不像预想得那么顺利。当初一起谋划时都信誓旦旦,大有不诛曹操誓不罢休之势,可真到了行动的时候却人人退后,不是粮草不济就是境内盗贼作乱。本来就是贼出身,还闹什么贼?其实大多数人还是信心不足,都在观望之中。真正起兵的只马、韩两家以及离潼关较近的梁兴、李堪、张横。而行军过程中坏消息接踵而至:太原商曜还没怎么造出声势就被夏侯渊、徐晃剿灭,刘雄突袭弘农遇伏遭擒,曹仁所部已赶来增援,最后连曹操都到了。关中叛军与曹军隔潼关对峙,形成将兵相持的局面。 潼关以东是曹操的人马,将近七万人;潼关以西是关中部队,也有六万,双方势均力敌。但马、韩是叛乱者,还有人质握在朝廷手中,明显趋于劣势…… “宵小鼠辈无信无义,说好了不来,难道要坐山观虎斗?”马超怒不可遏连拍帅案。 帅案的另一边坐着韩遂,他俩同掌中军大帐,俨然是平起平坐的两大统帅。相较马超而言,韩遂稳重多了,毕竟年近花甲久经沧海,人情冷暖世态炎凉要清楚得多:“贤侄莫动怒,各部驻地有近有远,既已盟誓岂会不来?他们不过慑于曹操一时之威,不敢轻举妄动。只要咱们据守潼关挫其锐气,各部见曹操出师日久不过尔尔,便会陆续赶来。放心吧,咱们的人会越聚越多。” “曹贼固不能西入潼关,然我等亦不能破之,如此相持何日才能得胜?”马超显然不赞成长久之计,“若以我之言,速发精锐之师往曹营挑战,给老贼一个下马威!” “战不战可不是咱们说得算的。”成公英盘腿坐在一旁,手里玩弄着根马鞭,此番出兵他俨然成了叛军的总军师,“关中动乱多年,城池崩坏无险可守,即便长安也难以屯兵。反之潼关以东经略多年,钟繇、卫觊镇守弘农已久,彼攻我易,我取彼难。” 马超越听越着急:“既然如此,还不速速挑战?” 成公英倒很沉得住气:“将军勿急,曹贼深沟高垒虽不利于我,然终不能长久。莫忘了曹操之南尚有孙权、刘备,如卧虎栖于其侧,天长日久必然生变。我等但阻潼关扼其要道,曹操进不能进战不能胜,一旦肘腋生患急于退兵,我等尾逐其后必能破之。那时只要一战得胜,各部得讯蜂拥而至,洛阳以西唾手可得也。” 他把局势洞察得很清楚,计谋也甚是老辣。韩遂不住点头,马超也无可争辩,只忿忿道:“话虽如此,各部将领违约不来实在可恨,绝不能便宜了他们……蒋石!” 蒋石是韩遂麾下,如今马、韩合兵,马超这样颐指气使,蒋石心中不快又不敢得罪,只得勉强出列:“将军有何吩咐?” “你给我火速致书各部,限他们一月内必须起兵来此会合。倘若再敢推诿,等老子击败曹操,一个一个收拾他们!叫他们掂量好了!尤其是杨秋那厮,他妈的盟约之时就他喊得嗓门高,事情一出就闭门装孙子了,什么东西!” 韩遂笑道:“杨秋区区几千人马,不过跳梁小丑,有他不多无他不少,你何必偏偏为难他?” “事不在大小,这口气实在难咽。咱们岂不是被这厮骗了?不把我马超放在眼里,我绝不让他有好日子过!”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梁兴、张横、李堪就在一旁坐着,闻听此言不禁咋舌——这小子与他爹相比真是一天一地,半分同袍之情都没有,现在就如此狂妄跋扈,日后真破了曹操,我们这些势力小的还不得被他挤对死?以后的日子不好过啊…… 韩遂已经觉出大伙心不齐,耐着性子劝马超:“贤侄年岁尚轻,做事不可偏激。咱们同在关中,理当以和为贵,何况现在又是两军对阵之时。若无缘无故招惹事端,只恐人心离散自相争斗,到时候莫等曹操来战,咱们自己先乱了,还谈什么逐鹿中原?令尊、令弟的性命也都不保啦!为今之计当同仇敌忾互相包容,即便有人来游说挑拨,也当……” 说什么来什么,韩遂话还未讲完,只见田逵大步流星闯进帐来:“我家老将军回来了!” “什么?”韩遂一阵蹙眉,其他人也交头接耳起来——刘雄被获遭擒,没被曹操斩首就算烧高香了吧,怎么竟被放回来了? 成公英脑子极快,马上警惕起来:“刘老将军何在?” 田逵道:“正在我营中与将校叙谈。” 成公英都顾不得请示了,站起身来指派道:“张横、蒋石,你们速带亲兵去田将军营里把刘雄带来,千万别叫他跟将士们胡言乱语,就是绑也得把他绑来!” 二将领命而去,不多时帐外便熙熙攘攘起来,紧跟着帐帘一挑,刘雄大摇大摆走进来——说是绑来,岂能真绑?一来老将军有威望,这帮人不敢动;二来老头也不傻,逆来顺受,能吃眼前亏吗? 韩遂一见刘雄起身相迎:“老哥哥,你在曹营受委屈了吧?快快歇息,我这就派人置酒布菜给您压惊。”其他将领更殷勤,搀着扶着都赔笑脸,唯独马超端坐不语。 刘雄一副倚老卖老的架势,毫不客气地往东首头一张杌凳上一坐,翘起脚来道:“唉……命苦啊!一把年纪了还得在外面挣命,这辈子图的什么呢?这趟曹营我算没白去,想明白啦!” 在座的不少是精明人,听他这不咸不淡的话就知道他立场变了,八成是回来劝大伙散兵投降的。韩遂不接他话茬,转而叹道:“自从那日听说您遭擒,我心里就不好受。偌大年岁的人了,岂能让您冲锋陷阵?这是小弟虑事不周,惭愧惭愧……既然您平安无事回来了,就好好休息吧,今后的仗也不劳您打了,明天我就派人护送您回蓝田。您就安安稳稳在家吃完太平饭,等着小弟的捷报。” 刘雄心中暗骂——好狡猾的韩文约,竟要糊里糊涂了事!又接着牢骚道:“太平饭?太平饭这么容易吃的?倘若曹操打过潼关,咱们十几路人马玉石俱焚。我是端上太平饭了,只恐你们连吃饭的家伙都叫人家砍了。我也是养儿养女的人,于心何忍?” 这老头说话真够可气的,韩遂却也不好翻脸:“老哥哥何必说这丧气话,您只管回去高卧,战场的事小弟自有主张。再说还有这么多兄弟呢,过两天程银、成宜、杨秋他们都来,咱人多势众万无一失。”韩遂倒不是怕刘雄,论实力刘雄根本不算什么,他被擒之后田逵已被自己收编,这老头掀不起多大风浪;但刘雄德高望重,在这一摆就是个幌子,若真与他闹翻,非但面子上不好看,也会令其他将领寒心。人心一乱事情就不妙了,最好的办法就是快快打发他离开。 刘雄见他不肯尽言,话不挑明是不成了,叹息道:“贤弟劝我放心,我倒想劝贤弟放手。咱们都是大半截入土的人了,还出来摸一手铁锈干什么?打打杀杀几十年,做过多少恶事你心里也清楚。说好听的咱们是乱世英雄,说不好听的就是趁火打劫,趁着大汉朝动乱打下一亩三分地,不过就是个贼出身。虽说乱世无义战,可朝廷对咱们也不薄了,好歹有个将军之位,还有什么不知足?你看看那段煨、韦端一个个都有了好归宿,生荣死哀儿孙富贵,咱们为何不学他们?你也快六十的人了,还能扑腾几天?你就认了吧,难道要到老了没个归宿,也不为儿孙远谋,落一个贼父贼母贼子贼孙?” 韩遂低头不语,成公英却接过话来:“老将军莫要听曹操一面之词,现今我等已然举兵,若再投降焉能宽纵?况且关中诸部非韩将军一家,各路兵马齐心思战,这也未尝不是长远打算。曹操败于荆州,精锐尽失不足为惧。若袭破曹军挥师东进,非但地盘可保,就是逐鹿中原也大有希望啊……” “呸!”刘雄把眼一瞪,“就是你这等不省事的挑唆得天下不宁!口气倒不小,还想逐鹿中原?也不照照镜子,瞅瞅自己有那本事嘛!” 成公英还没生气,马超倒一拍帅案站了起来:“住口!你这两面三刀背信弃义的老东西,曹贼给你什么好处,竟敢跑回来离间挑拨。若不是看你偌大年纪,早将你乱刃分尸了!” 刘雄起身把布袍一扯,露出瘦骨嶙峋的胸膛:“你还别吓唬我,老子就是不怕死,若怕死就留在曹营不回来了,有本事拿刀往这儿招呼!眨一下眼睛我不姓刘,老子刀尖上舔血时你还没出娘胎呢!你指着鼻子问我,老子还没问你呢!你口口声声说你爹准你起兵,可有书信为证?” 这一句话就把马超噎住了。 刘雄兀自不饶,破口大骂:“你个小白眼狼,曹操都告诉我了,你爹屡次写信嘱咐你不可造次,你竟连父子之情都不念啦!你们这些在座的都睁眼瞧瞧,这小子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他连自己亲爹死活都不顾,日后能拿你们当回事吗?” 马超被他骂得恼羞成怒,眼瞅着就要拔剑,韩遂见状赶紧阻拦:“贤侄不可……来人呐!老将军疯迷了,把他搀回大帐看管起来!” “谁疯迷了?我看你才是利令智昏!朝廷何负于你们?有此良机还不归顺,真要挨那项上一刀吗?”刘雄骂不绝口,已被众武士死死抓住;回头一看,攥自己手腕的正是麾下爱将田逵,更为光火,“你小子是我一手提拔起来的,怎么也吃里扒外?” 田逵又羞又愧,却不肯放手:“老将军恩重如山,但也要为我们这帮年轻人的前程着想啊!小的我也想裂土分茅为一方诸侯,给兄弟们挣些富贵。咱跟着韩、马两位将军干吧,人多势众绝没有亏吃!您就忍一时之气,日后我要是跟着韩将军混出息了,我一定像孝敬亲爹一样孝敬您,这还不成吗?”说着说着连眼泪都下来了。 刘雄又怜又气:“你个傻小子!现在早不是二十年前天下无主的时候了,举兵作乱能有什么好下场?”继而冲着韩遂、成公英骂道,“你们这帮狼心狗肺的,张嘴闭嘴同袍之义,却吞并我部众,怂恿我的崽子给你们当枪使!走着瞧,你们得不了好下场……” “快轰出去!轰出去!”韩遂连忙摆手,众武士又拉又劝总算把刘雄拖走了,找个空闲军帐软禁起来——这老爷子也是倒霉,在曹营当了两个月俘虏,好不容易放出来,又被这边扣下了。 大帐又恢复了平静,上至韩遂、马超,下至偏副将官谁都不言语了,各想各的心事。刘雄之事暂时压下了,但问题也暴露出来。马腾根本就不赞成起兵,马超野心勃勃擅自为之,全不念父子之情,此等心肠实在可怖!而韩遂满口仁义,却也兼并了刘雄的部众,做的可不似说的那般好听。各部人马本来心就不齐,叫刘雄这么一搅,彼此间防备之心更重了。 这时有斥候来报:“启禀众位将军,程银、马玩两部已过新丰,明天便可到此会合。” “好。”韩遂似乎是想赶走这尴尬的气氛,故意提高了嗓门,“请列位兄弟各归营寨谨守营盘,待明日二位将军到来再做商议。刘雄之事大家不必在意,等咱们打了胜仗再劝老将军吧……散帐!” 众人参差不齐地应了一声,退出大帐各归营寨。成公英紧走几步轻轻拉住梁兴袍襟:“梁将军,慢行一步。” “成公兄有事吗?” “借一步讲话。”成公英将他带到帐后僻静之处,“方才有几句话没法同着马超说。今刘雄被执,曹操游说之计已破,必将谋战。强突潼关是不太可能的,只怕要分兵渡河谋取渭北之地。”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这有什么藏着掖着的?”梁兴没弄明白,“成公兄有何为难之处?” “潼关不利于战,曹操若取渭北之地便可绕出险隘与我周旋。我想请将军率领本部兵马防御渭北,以防曹军渡河。若将军不去,只怕那马儿……”成公英话说一半顿住了。 梁兴瞧着成公英熠熠的眼神,渐渐明白了——渭北是左冯翊一带的战略要地,而梁兴的大本营在鄜城,因而左冯翊不少地盘属梁兴的势力范围,由其防卫再合适不过了。马超刚猛好战,若是容他抢去这差事,即便打败了曹操,恐怕渭北之地也不再为梁兴所有了。成公英唯恐马超趁机坐大威胁韩遂,故而背地里悄悄地对梁兴说。 “承情承情。”梁兴连忙道谢,“今晚我就移师渭北,悄悄地走。只是两位将军这边……” 成公英笑道:“韩老将军与您是一条心的,不必在意。至于马超我去支应,咱们共战曹操,大局为先他又有什么可争的?”他说着话紧紧攥住梁兴的手,“虽然都在一个锅里舀汤喝,谁是真朋友,谁是以利相交,将军可要认清好人啊!” “是是是,咱们才是一家人。”梁兴嘴上虽这么说,心里却冷笑——什么一条心一家人?不过尔尔!马超是个不折不扣的狼崽子,可韩老贼又能好到哪儿去?贼吃贼,越吃越肥,刘雄所部已叫他吞并了,又岂会对我真心?这不过是想借我遏制马超罢了。天下乌鸦一般黑,认清什么好人?包括我在内,这里有他妈一个好人吗? 第七章 曹操渡渭水险丧敌手 蒲坂之战 刘雄被扣留的消息很快传到曹营,但这似乎并不出曹操意料,他只是微微一笑,随口道了句:“马儿反状毕露,现在可以致书许都,将马腾及其二子马铁、马休连同家眷下狱了。他既然不念骨肉之情,老夫就帮他把逆臣逆子之名散布天下!” 这是一场简单的会晤,只有少数文武参加,天越来越冷了,大帐里点着炭火盆,大家围坐一处。不过并非所有人都像曹操一样乐观,长史陈矫就显得很沉郁:“两军僵持数月,眼看严寒将至,如此拖延只恐孙权、刘备将有不测之谋。丞相还要早作打算才是。” 曹操一副满不着急的样子,却问俩儿子:“子文、子建,以你们之见接下来该怎么办?” “这还有什么说的?真刀真枪跟他们干!”曹彰腾地站了起来,差点儿将炭盆碰翻,“我就不信这帮乌合之众有什么本事。两军交锋勇者胜,孩儿愿提一彪人马以为先锋,至叛军阵前讨战!” 曹操连连摇头:“你不读书习学慕圣道,而好乘马击剑争强好勇,此一匹夫之勇,何足贵也?还是回去多念念书吧。” 曹彰听父亲贬低自己,有意辩驳却被曹植拦住,轻轻拉他坐下:“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强攻硬取非善战之法。用兵之法,全国为上,破国次之;全军为上,破军次之。是故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曹操眼前一亮:“依你之见?” 曹植笑道:“刘雄虽已被制,然敌心必乱。今当再遣合适之人前往劝谕,设法解其干戈,但求不战而屈人之兵。” 曹操的眼神又黯淡了——兵法倒是背得头头是道,真用起来就显出书呆子气了。想至此他戏谑地瞥了眼坐在角落喝水的贾诩:“文和,吾儿有意再遣游说之人。你乃武威郡名士,在西州久有大名,再派人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了。” 贾诩知他是戏耍,也笑道:“只怕我有命去,无命回来。刘雄尚且被挟,我去岂不是送死?谋叛者怀必死之心,父子至情皆可不念,岂容我一敌营老叟说短论长?若真似公子所想的那般深明大义,他们就不叛乱了。这天下也不至于干戈不断了。”莫看贾诩现在像个坐而论道的先生,当年可是保过董卓的,脑筋可一点儿都不古板。 “说到底还是得打。”窦辅叹了口气,“关西兵强,多习长矛,又征战不休未有弛懈,皆百战骁果。我军若与之战,非精选前锋不可以当也。” 曹彰一听要选精锐先锋,又铆足了劲,曹操却道:“战在我,非在贼也。贼虽习长矛,假使不得以刺,空无用武之地,又何能为也?” 窦辅精于政务,却不甚通用兵之法:“丞相之意是……” “固然要战,但不可强攻硬战。近闻成宜所部六千也已抵达潼关,贼势已众于我。今当谋牵制之法,使贼随我动,贼疲我攻,趁其不备而击之。兵法有云‘夫地行者,兵之助也。料敌制胜,计险易远近,上将之道也’。”说着话曹操站起身来,指指身后的屏风,那屏风之上挂着羊皮卷,正是潼关一带的地图,“你们看看此处的地势,可有良策?” 众人心思不同——窦辅、王粲不谙兵略,瞪大眼睛看着这幅图,依旧脑中空空;曹植冥思苦想,眼睛都快瞪酸了,父亲用意他是领会了,想法却模模糊糊似有似无;曹彰没那耐性,只瞅了一眼就打起哈欠。其他夏侯渊、徐晃、邓展等将也是绞尽脑汁,唯有楼圭、贾诩不屑一顾,一个扭头窃笑,一个闷头喝水,眼皮都不抬。 曹操期待地望着曹植,希望他有所领悟,但等了半晌,最先打破沉默的却是徐晃:“某得之矣!我军盛兵于此,而贼不复别守蒲阪,知其无谋也。末将愿请精兵渡蒲坂津,出其不意突袭敌营,贼可擒也。”这正是曹操所谋——此间地形甚为奥妙,黄河自北向南,渭水由西向东,两川恰会于潼关之北,天然形成了一个“丁”字形河口。如今两军列阵于潼关左右,皆在渭水以南。此处地形狭窄道路险要,曹操若不破敌,则无法驰骋平原大展用兵之才,反之关中诸军若不能破曹,也不能进取弘农之地,故而两军僵持不动。徐晃的建议是分兵北渡渭水,然后再从黄河蒲坂津西渡,到达敌人的北部,这样就绕过了潼关直趋敌后,可以打破韩、马的部署,相机而破之。 曹操微微点头:“善矣……”但这不是儿子的答复,心中不免有些遗憾。 “我也去!”曹彰根本没明白怎么回事,也跟着起哄。 曹操根本没搭理他,回身自帅案取来一卷书,递到曹植手中:“险形者,我先居之,必居高阳以待敌。你好好参悟一下吧。” 曹植低头细看,原来是孙武子《地形篇》,就在“我先居之”四个字旁边,父亲用朱笔注道“地形险隘,尤不可致于人”,这才明白父亲早就成竹于胸,是故意考较自己,不禁惭愧:“孩儿纸上谈兵,今后一定多加习学兵法,请父亲将此书赐予孩儿。” “我也要看!”曹彰又跟着起哄。 “你呀……先去读《论语》《中庸》吧。”曹操回归帅案,抽出支令箭,“徐晃听令!” “末将在。” “命你提本部四千人马今夜北渡,抢占蒲坂津。” “遵命。”徐晃趋身向前,还未接过令箭,忽听帐外有人大呼:“且慢!”紧跟着帐帘骤起,凉风袭面,有一员悍将风风火火闯进帐来,既而甲叶哗啦,直挺挺跪倒在地,“恳请丞相把这支令箭交与末将!”曹操据案而视,来者乃是朱灵。 朱灵因所部兵马屡次械斗生事,被曹操革去兵权收在中军,仗依然可以打,却不能自己带兵了。遍观曹营诸将,除了乐进、于禁及曹家亲信之外,无人比朱灵资格更老,从军多年也是战功赫赫。没想到只因治军不谨就被革了兵权,而且还是被他生平最不服的于禁接管了部众,这口气朱灵怎咽得下去?而且最难受的是面子过不去!当年他统领一军跟随曹操时张辽尚在吕布麾下,张郃保着袁绍,徐晃还是白波贼呢!如今人家都厉害了,自己倒越混越不济,连他当年不放在眼里的王忠都有将军之位,比他晚来十年的邓展现在都自统一部。朱灵情何以堪?故而想方设法要将功补过,与于禁争斗且放一边,血性汉子至少得把脸挣回来。今日密议本来无他,可他耐不住性子,跑到帐外偷听,守大帐的许褚也是老熟人,知他所思所想也不好意思哄他走。耳听得一场大功要归徐晃,赶紧进来请令。 曹操一见是他,立刻板起面孔:“朱文博,你乃中军之将,应随老夫而动,岂能出来争功?” 朱灵抓耳挠腮:“丞相……我、我……”他也是粗人,不知说什么好,憋了半天才道,“我知道错了,您就别挤对我了!” “哈哈哈……”众人哄堂大笑。 曹操也忍俊不止,却清清喉咙道:“领兵乃作战之本,兵尚不能治好,谈何打仗?诛大为威,赏小为明,以赏罚为禁止而令行矣。正因你功高名重,罚你一人足可震三军,老夫越发不能姑息!今虽有悔过之意,却不能无故赦免。你既愿讨令,我便命你充任徐晃副将,与其同往蒲坂,若有战功再做商议。” 朱灵亟不可待:“我若立功可否授还旧部?” 曹操正要激他,淡淡一笑:“那就要看你立多大的功了。” “成!我当先锋官!”朱灵猛然蹿起,一把夺过军令。 徐晃忿忿道:“我才是主将。” “我怕你丢了,替你收着,替你收着……”朱灵憨笑。 “当将军能把令丢了?快给我!你若不给我不准你当先锋。” “哎呀!咱都老是交情,这点儿面子都不给……” 他二人正斗嘴,帐帘一动,负责粮秣的典军校尉丁斐走进来。曹操摆手叫他俩闭嘴:“有何军情?” “弘农太守贾逵解送军粮千斛、牛马牲畜百余匹,已屯入后营。” “来得正好。”曹操道,“先分二十头牛给两位将军,叫兵士饱餐战饭养精蓄锐,今晚也好出兵。再致书河东太守杜畿,大军近日就将北移,改由他就近供给粮草。” “诺。”徐、朱二将与丁斐一齐退下。 曹彰跃跃欲试也要请命,不待他张口曹操一拍帅案:“陈矫、王粲、曹植听令!” “在。”三人没想到还有自己差事,连忙起身。 曹操一指曹彰:“你们三个把他给我盯住了,别叫他出去惹祸。老夫的儿子是不少,但也经不起一个接一个地死!”说罢起身招呼在场所有人,“传令全军拔营起寨,西进十里逼近潼关再扎营。” 曹彰咕哝道:“明明要北渡了,为何还要逼近敌人?” 曹操拍了拍他肩膀:“傻小子,何时你能明白这是什么道理,为父就不用这么盯着你啦……” 曹军西进十里,毗邻潼关扎下营寨,只有徐晃所部四千兵士未动,杀牛宰羊吃饱喝足,往帐篷里一卧,睡不着眯着,静候太阳落山,直耗到戌末亥初天已大黑,徐晃才传令启程。锣鼓军帐、辎重粮草、辕车藩篱尽数收好,小船是早预备下的,二将督率士兵北越关山,先渡渭水。 渡渭水还算顺利,虽然水流湍急,但没有任何人干扰,只是辎重军帐不能舍,因为过黄河还要再次下寨,故而耽误了工夫。曹营诸将中徐晃出了名的谨慎,素来是“先为不可胜,然后战”,治军也最严,这边渡着河,那边就开始排列辎重——藩篱在前,辕车居中,军帐粮草居后。已经过河的兵四下戒备,还没过河的就排列这些东西,黑灯瞎火的竟没一人闲着,无愧军中有谚“不得晌,属徐晃”,万事都想在前头。 偏偏朱灵却是众将之中治兵最松的,又是个急性子,只要当兵的打仗肯拼命,其他什么都不管,无怪乎落到这步田地。他瞧徐晃慢慢吞吞安排这些杂物心里就起急,若非屈居副将之位,早就带兵冲出二里地了,催了徐晃半天,总算是等全军都渡了河,这才列好队伍接着前进。 这会儿已近子时,明月朗照,皎洁的月光洒满大地,给漆黑的荒原带来几分光亮。渭河以北不知有无叛军,这月光可帮了大忙,徐晃也不传令举火了,就借着朦胧月色前进。若依朱灵之法,过了渭水就西奔黄河河口,顺着河岸北上,先声夺人遇着敌人就拼;徐晃不听他言,偏偏不走河岸,直接向北行军,哪怕绕个大圈子,也要防止暴露行踪。 曹军在漫漫荒原上行军,有条不紊队列整齐。朱灵暗暗光火——徐公明磨磨唧唧简直像个老妪,黑灯瞎火列这漂亮阵势有个屁用?徐晃也不理他,督着队伍继续前行,直走了一个多时辰,昏天黑地不知到了哪里,士兵们眼皮子都打架了,这才传令西转。过了蒲坂县境,大家摸黑来到河岸,隐约望见自北南流的黄河——这段河道虽不及渭水湍急,但河面却宽得多,对面还有丛丛密林。依着朱灵这就渡河,徐晃还是不着急,顺河道接着向北,走走停停,又耗了小半个时辰,直到一处两岸都平缓开阔的地方才勒马,笑道:“先锋官,该你显身手了,千万小心。” 朱灵忍了半宿,就等这句话了,哪还顾分布船只,领着几十个亲兵就上了船,抢先离岸扑奔河西。行军可以借着月光,渡河可就得打起火把了,朱灵身先士卒,登到船头亲自举火,为十几条小舟引领方向。可船刚行到河中央,忽闻对面传来马蹄之声,紧接着也有稀稀疏疏的火光朝这边靠拢——有敌人! 渡半受敌是兵家大忌,这地方要是过不去,敌人隔河堵截,走到哪儿人家堵到哪儿,永远也过不去。曹军已是有进无退,朱灵把牙一咬,转身从亲兵身上抽出把环首大刀,将左手火把一摇,嚷道:“小的们看好了,跟着老子杀啊!”说话间船离对面已不足一丈,岸上早闪出一大片黑影。朱灵估摸着淹不到了,奋力往河里一跃,踏着齐膝的河水就往上冲。他立功心切,士兵们可没见过这么打仗的,万一对面备好弓箭,就成刺猬啦!犹豫片刻,见对面乱哄哄,似乎也未准备好,这才齐声呐喊跟着冲下去;使船的也都是人精,见士兵们下去,调转船头又去接第二拨。 朱灵今天豁出去了,完全一副不要命的架势。对面的敌人也搞不清状况,只是看见火把知道蹿过一人,匆忙中竟没人想起来放箭。眨眼工夫朱灵已然杀到,刚一上岸就有个骑兵挺枪刺来,朱灵身子一晃,让过枪尖挥刀便劈,顿时齐腰砍翻血喷如雨,后面十几个亲兵趁乱而上,西岸可就热闹了。 但曹兵不知,这可不是普通斥候,乃是梁兴麾下劲旅,约有五六百,且多为骑兵;统兵之人叫赵青龙,在关中诸部颇有勇名。梁兴得成公英之谋已移师渭北,派遣部将往来巡视河岸,就防着曹军前来,今夜负责巡查的就是赵青龙,行至此间偶见河上火光摇曳,忙派百余骑前来查看,哪知糊里糊涂打起来了,赶紧率兵接应。他一马当先赶到河滩,见百余骑与数十曹军杀得难解难分,其中有个又高又壮的将领,又喊又叫也没骑马,左手举着火把,右手攥着大刀,舞得车轮相仿,奋力厮杀勇不可挡。赵青龙火往上撞,他手中一杆丈八马槊,也有万夫之勇,当即催马直奔那将杀去! 朱灵影影绰绰见一骑奔来,也预感到不是寻常之辈,自己步行又是短家伙,一打准得吃亏,情急之下左臂一抡:“去你娘的!”将火把扔出去了。 赵青龙正要取他性命,突见一道火轮奔自己面门打来——挨一下不要紧,把战袍引燃可就烧活人啦!忙横过马槊击飞火炬,哪知紧跟着黑影一纵,朱灵举着大刀扑过来了。赵青龙吓得魂飞魄散,翻不过腕子也来不及拨马,饶是这小子反应快,立刻弃槊抬腿跨鞍,擦着朱灵的刀尖跳下马去,捡了条命。 人是逃了,马逃不了,大刀照着马背就劈下去了。也是朱灵一股急劲儿,竟生生将这战马斩为两段。喷得周遭一人一身血,血腥哗啦的肠子肚子流了一地,可把敌兵吓得不轻。赵青龙跳下马去一个侧歪摔倒在地,又是泥土又是脓血,黑灯瞎火也找不着自己的槊了。青龙变了蹿地长虫,摸了半天摸不到家伙,索性也不找了,站起身把佩剑一抽:“我照应着,快去搬兵!”可他的兵受此一惊已有些心怯,曹兵趁势渡过数百,两军黑咕隆咚地扎到一起,火把全撒手了,这可真乱了! 黑黢黢也瞧不清楚,有的兵瞧谁都像敌人,举着刀乱砍;也有的瞧谁都像自己人,一下都不敢招呼,喊得比杀得还凶!糊里糊涂一顿乱撞,猛然又见西南方撞来一彪人马——乃梁兴麾下另一部巡哨,为首之将名唤靳富。 朱灵此刻已上马换枪,眼见敌众我寡大军还没尽数过来,情知唯有死战,催动坐骑大喝一声:“老子要洗雪前耻!”带着兵就扑过去了,嚷得敌人直纳闷:什么洗雪前耻? 他们哪知道,朱灵前番被于禁夺营,在中军受了不少委屈,今夜算是撒开欢了,竟把对于禁的恨泄到敌人身上!他手下亲兵也都是不要命的,徐晃的兵也颇受激励,索性全豁出去了,迎着敌人一通猛杀,针尖对麦芒,双方死伤都很严重。这时徐晃已经过河,后面的兵开始运辎重了,关中军瞧出便宜了,那个不要命的将军不好惹,这位稳稳当当的还不好欺负?齐奔徐晃下手。 哪知这位更不好惹!徐晃将手中大刀一摆,登岸的数百曹兵原地不动,一起弯弓搭箭,齐刷刷射死一排。朱灵左冲右突杀得血瓢一般,将将战了半个时辰,两下夹击竟将靳富的兵杀散了;刚缓口气,又见西方火光冲天——梁兴亲率五千人马赶到了! 曹兵总共只四千人,奋杀半宿又是抢渡,这次可真危险了。朱灵连喘大气,低头看看自己这杆枪,不禁悲从中来:今日恐怕有死无活了,也罢,拼死在此也算把脸挣回来了……想至此又要再突梁兴的队伍,忽听身后徐晃放声大笑:“文博!连杀两阵累了吧?何不进来歇歇?” 朱灵回头观看,大吃一惊——河滩上已立起整齐的寨墙! 磨刀不误砍柴工,徐晃渡渭水时就安排好了,前面跟朱灵的一千人只管御敌,中间自己带两千人就是放箭,后面一千兵负责扎营。运辎重颇有讲究:藩篱在前,辕车居中,军帐粮草居后。那栅栏从潼关大营拆下来就是大片大片,运着不方便,用起来可好使。而且徐晃过河前又选好了地势,士兵过来把栅栏一插就算立住了,后面的人把辕车一架就有寨门了。刚开始是人护着墙,后来就是墙护着人了。 朱灵欣喜若狂,连忙催马进营:“徐公明,我服了你啦!” “文博兄之骁勇,我也钦佩!” “彼此彼此。”二将握手而笑,曹兵尽数退入墙内,隔着栅栏夹起长枪,搭起弓箭,恭候梁兴大驾。 这会儿赵青龙、靳富聚拢残兵归队,梁兴大军强突曹营,哪知人家早布置好了,三突两突攻不进,反伤了不少士卒。又折腾了半个时辰,天已蒙蒙亮,梁兴放眼望去——曹兵以逸待劳稳居寨内,后面的小舟往来不绝,粮食、锣鼓、军旗都过来了,有人支起了帐篷,还有人都开始挖灶埋锅了,这还怎么打? 赵青龙吃了个亏,狂吼不已:“绝不能饶他们,继续攻!给我攻啊!” “别攻了,还瞅不出个子丑寅卯?”靳富白了他一眼,“人家寨子都扎稳了,即便攻下来得死多少人?韩遂、马超都是干什么吃的?凭什么叫咱当这冤大头?叫他们玩命去!” 梁兴苦笑着摇了摇头:“收兵吧……” 险渡渭水 徐晃、朱灵夜渡蒲坂津,力退梁兴扎下营寨,这不啻在黄河以东楔进一颗钉子,打出一个入口,此后曹军从潼关到蒲坂津畅通无阻,可以顺利到达敌军以北了。曹操闻讯下令佯攻叛军大营,韩遂等部误以为曹军有意两面夹击,于是谨守营寨。如此叫嚣两三日,曹操料想敌人不敢轻易出动了,这才开始部署渡河。 从潼关以西望去,曹军营寨森严旗帜林立,透着威武煞气,可这只是表面现象,殊不知大部队早已无声无息自后寨门撤走,只有少数人虚设旌旗,敲锣打鼓以为疑兵。六万大军渡河绝非易事,需要周密布置,更须防备敌人趁乱进攻。 曹操统领中军之士坐镇渭水岸边亲自殿后,督促大军过河。曹军舟楫虽不多,但军令严明列队整齐,加之临时打造了一些浮板,速度倒也不慢。一天一夜时间,夏侯渊、曹仁、张郃等部皆已渡河,辎重粮草也已运过大半,只要中军再尽数渡过,曹军就可以抛开潼关之敌扬长而去了…… 曹操身披白狐裘稳坐胡床之上,众谋士左右相陪;曹植也侍立在他身旁,望着波澜壮阔的渡河场面甚是激动。不过曹操本人却不怎么欣喜,虽然眼下这场仗已拨云见日,但这热闹的渡河场面让他想起了赤壁——现在只有不多的小船,尚且可以精心谋划,当初拥大小战船千余艘,若是平心静气,岂会败于孙、刘?在他心目中,韩、马之流不过是无关痛痒的小角色,刘备也不过尔尔,真正的对手只有江东孙权。据闻周瑜已病逝巴丘,孙权、刘备险些因荆州之事反目,这恰是再次南征的好机会;而且青州臧霸传来消息,周曜、管容等操练水军已然纯熟,这可是在海上训练出来的部队,应该敌得过江东水军吧。曹操已暗下决心,只要打完眼前这一仗,立刻挥师向南再讨孙权。 “父亲快看!”曹植一声呼唤打破了曹操的沉思,“二哥在对岸朝咱们招手呢!”曹彰是个好热闹的,哪里耐得住性子?曹植等人一个没留神,他便蹿上了船,跟着前军先渡了河。 曹操遥望对岸纵马驰骋朝自己挥手的儿子,笑道:“这傻小子早些过去也是好事,他若留在这边我更不放心。”说话间只听众人齐声赞叹——原来天上有只失群孤雁,寒风中打着盘旋正不知飞往何方,曹彰搭弓在手竟将此雁射了下来。 “公子好箭法!”众谋士不禁夸赞。 曹操看了也很高兴,口中却道:“此不过匹夫之能,你们莫要谬赞,纵得他越发不知深浅。” 王粲饱学多识,也很会说话:“古人云:‘将不仁,则三军不亲;将不勇,则三军不锐。’依在下所观,平原侯忠孝可亲,占一仁字,二公子武艺出众,占一个勇字,皆是治军之才。” 曹操摆摆手:“仲宣所言谬矣,为将者需仁勇兼备,他们俩一则以仁,一则以勇,难道打仗的时候要他们俩一起为帅?” 连曹植自己都乐了:“真要是让我俩一同为帅,军营非乱了不成!” 大家说笑间,窦辅与丁斐纵马自后面赶来。丁斐下马道:“我等已派兵收起旌旗军帐,少时便可运来。”窦辅却总是一番忧虑之色:“我军虚张声势而渡河,因而贼不敢出,今收起军帐,只恐贼兵探得我动向过来骚扰。” 曹操冷笑道:“他们这会儿得知已经晚了。大部队已渡河,少时中军也渡完了,即便赶来只能隔水而叹。你们做好准备也过去吧。” 这会儿中护军韩浩已经带着不少士兵上了船,并空出两条稍大的请曹操父子以及众谋士登船。曹操婉拒道:“将乃兵之胆,兵乃将之威,我若渡去,只恐剩下人心中不安。你们先去吧。”他不肯走,别人也不好意思走,彼此推让一番,最后还是荀攸与贾诩、楼圭、陈矫、王粲等先上了船。 一篙撑开舟楫离岸,曹操指着楼圭的背影小声问曹植:“你以为楼子伯其人如何?” 曹植道:“父亲年少之交知近旧友,乃社稷之才。” 曹操摇摇头:“楼子伯虽有其才,然亦为父之俦也。昔日曾有天下之志,因际遇不佳难以自立,才肯屈身保我。他每与人言常常自比,争雄之心可见。故而我虽任其为将军,却不与其兵权。”说到这儿他叹了口气,“似这等人虽可用,但不可授之以权,绝不能给他半点儿机会!” 曹植已听得心惊肉跳。他平日只觉父亲与楼圭相亲相厚,赏赐优于众人,却不知暗藏此等心机,甚觉可怕。 继而曹操又问:“贾文和其人,你以为如何?” 曹植按捺了心绪,答道:“此老沉郁中庸,乃忠厚之人。” “你又看走眼了。”曹操笑道,“贾诩少时驰名关西,先保董卓,后辅李傕,又助张绣。若非有吞天之胆,岂敢煽动凉州部诛杀王允,祸乱长安?你可不要被此人忠厚外表给蒙蔽了,他是因身负祸国之罪而不得不如此。其智可及,其愚不可及也!” 曹植不禁寒颤,哪想到一团和气的曹营竟藏着这么多诡秘心机?军师荀攸与贾诩同乘一条船,看见贾诩自然也看见荀攸了,曹植以为这是个没毛病的,赞道:“荀军师运筹帷幄公忠体国,此人最好。” 这次轮到曹操无言以对了,想起他与尚书令荀彧的关系,低下头喃喃自语:“世上没有十全十美之人……” 曹植隐约察觉到自己可能失言了,荀攸近两年来并未贡献奇谋,或许他与父亲之间出现了什么看不清、摸不着的芥蒂吧? 曹操倏然问:“你知道方才王仲宣所论‘将之仁勇’出自何典吗?” “孩儿知道,乃是太公《三略》。”若论读书之广,诸子无出曹植之右。 曹操漫指这泱泱河滩:“昔日姜太公就垂钓于渭水,其钓竿不用相饵之食,离水面三尺,乃言‘愿者上钩’,辅保武王开成周之八百年社稷。想来世间君臣际遇也不过这钩饵之术。夫鱼食其饵,乃牵于缗;人食其禄,乃服于君。故以饵取鱼,鱼可杀;以禄取人,人可竭;以家取国,国可拔;以国取天下,天下可毕!”说到这儿他扭脸紧盯着儿子,“你说说,咱们曹家是要做钩饵,还是做鱼?” 曹植万没料到父亲会把这么大难题突然抛给自己,一时间竟手足无措,慌了片刻屈身道:“孩儿愿听父亲训教。” 曹操有些失望,不过他并不埋怨儿子,因为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答案。曹家就是臣,就是要吞大汉的钩饵,可这条鱼不老实,不但吞了钩饵,还要把钓鱼之人扯下河。若要曹家恪守君臣之道,那就只有老老实实做鱼,等待清算和没落;若不恪守君臣之道,固然可以问鼎天下,然而又有何资格去教谕自己的臣子尊崇礼法,效忠自己?对于君不君臣不臣的曹家而言,这似乎永远是个悖论。曹操也不去想了,只是感叹:“君不肖,则国危而民乱;君至贤,则国安而民治。祸福在君,非在天时……事在人为……” 刚说完这句话,恰好舟楫回来了,曹植似乎想赶快结束这可怕的话题:“父亲,咱们渡河吧。”说着便要搀他起来。 “吾儿先渡,为父身为统帅要在最后渡河。” “只恐敌患生变。” “一天一夜都没事,这么会儿工夫岂会出差错?你先去吧。” 这时窦辅也笑盈盈走了过来:“平原侯但去无妨,我在这边服侍丞相,还有许褚将军保护呢。” 曹植讷讷而去,大部分中军将士也都上了船。只数百虎豹骑保护曹操,那旁丁斐也张罗士卒搬运军帐、粮草还有牲畜牛马,六万大军马上就要尽数渡完了。 曹操默然坐于胡床之上,呆呆地望着儿子,心里沉甸甸的。老三虽读书知礼学识超群,但其心机不密。若说曹丕尚有鸡鸣狗盗之才,那曹植倒像是一纸白绢。读书人自有读书人的呆气,虽诗文隽秀气质飞扬,然终不免礼法桎梏。看得出来他欲争,可是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如何去争。相较而言,曹丕有长子优势,而曹植年岁尚轻资质可造,也难分出孰优孰劣,看来还要继续比下去……想至此曹操不禁又忆起了曹昂,倘若昂儿还在,何须如此为难?宛城之战实是一生无法抚平的创伤。 曹操浮想联翩,全然没有注意到身边的骚动,许褚、窦辅上前将他搀起,大呼道:“贼兵来了!”他这才注意到,虎豹骑已行动起来。眨眼间征尘骤起呐喊震天,有一队关中骑兵赫然杀到岸边,旌旗之下闪出一将,三十出头白净脸膛,头戴亮银盔,身披亮银甲,外罩素白袍,坐骑大白马,手执一杆马槊,浑身煞气八面威风——正是马超! 原来关中诸将未知曹军动向,不敢擅自出营,唯有马超自恃骁勇屡屡请战,皆被韩遂劝阻。刚才斥候回报,曹营偃旗息鼓收拾军帐,诸将方悟曹操已暗中渡河。马超气不过,即刻提一万兵马直扑曹营,果见寨墙空空营垒皆撤,更觉怒火中烧,马不停蹄绕过关山追到河边。 千防万防还是被敌人切了个尾巴,此刻曹操身边仅数百虎豹士,哪抵御得住?马超猛催坐骑恰似一道白光扎入曹军之中,后面众骑兵也势不可当,将曹兵冲得七零八落;虎豹士勇则勇矣,却寡众悬殊,霎时间死伤过半。马超自举兵以来未尝交锋,今日杀得兴起,正耀武扬威,忽见河畔有一老将,身披狐裘头戴兜鍪,被武士簇拥着仓皇而逃。他虽未见过曹操,但也曾听人描述模样,八九不离十,况且此将明显是统帅,即便不是曹操,也是曹营高官,想至此立刻举槊嚷道:“擒贼擒王!先诛此老贼!” 眼看大祸临头,许褚、窦辅架起曹操狂奔河畔,一边逃一边帮他解去裘衣抛之于后。原指望弃了这件显眼的衣服就能混于兵中,哪知马超心明眼亮早已看个真切,槊尖往这边一指:“速速放箭!” 箭雨一来避无可避,天大本事也逃不脱了,窦辅举目四顾,运兵的船还没过来,但在不远处有一叶小舟,似是运牛马牲口的。这会儿也管不了许多,二人几乎是抱着曹操上了船;使船的一篙尚未撑开,箭雨已到——十余名贴身护卫丧于河畔。 这船实在太小,恰容下三人,只有一个摇桨的船工。这船工死命猛划欲脱虎口——这不光是救曹操,也为救自己啊!马超哪里肯依?督促将士追至河岸杀散残兵,眼见兵刃不及这船,再次传令放箭。 箭枝似飞蝗般直奔这只船,许褚、窦辅各抽兵刃护在曹操与船夫身前,曹操身子几乎缩成一团,死死贴着船板,但觉飞箭嗖嗖而过,如雨点般坠入河中,溅起阵阵水花。许褚一身铠甲尚能支应;窦辅只穿着软甲武弁,全凭掌中佩剑拨打雕翎,不多时已身中两箭,痛若钻心;回头一望,三军将士翘首观望,已有十几艘船赶来接应。 窦辅顿感希望,低头嚷道:“丞相稍忍一时,咱们的船就快……”话未说完又觉右臂一痛,佩剑立时脱手;紧接着又一箭,正中面门!窦辅晃了两晃,身子一歪栽入河中——可怜这位忠义双全前程似锦的名门之后,年纪轻轻便命丧渭水! “窦辅……”曹操痛叫一声,想去拉扯又怕中箭,眼睁睁瞅着他被河水卷走。 死了一个护驾的,许褚更照应不过来,紧接着又一阵箭雨,船工登时丧命。渭水流淌湍急,对面的船将将就要迎上,哪知船工一死,小船立时失去控制,摇摇摆摆顺流而去。此刻曹操万念俱灰,俯在船板上只觉天旋地转。许褚一脚把船工死尸踹入河中,见船舷角落有一具破马鞍,随手拾起,佩剑也不要了,一手抄起船桨,一手举着马鞍护在曹操身前。 关中军眼见小船顺流向东而去,兀自不饶,打马扬鞭边追边射。许褚护主心切,手持马鞍将曹操挡得周全,自己却已身被数箭,所幸铠甲厚实未有重伤,只要把脸护好,浑身上下敞开叫他们射吧!可他一心二用,脚下小船已成随波逐流之势。 马超隐隐约约已听到曹兵呼喊“丞相”,情知此人就是曹操,更不肯舍,催促将士驰马狂射。可就在这时,又见东面一阵混乱,百余头牛马乱哄哄朝这边撞来——原来丁斐督运辎重,大半已渡过,只剩零星的旗帜军帐和这百余头牲畜,都由绳子圈在后面。马超一到,他自以为大祸难逃,领着十几个兵撒腿便逃。哪知敌人的注意力都被曹操吸引了,竟无人朝他们下手。丁斐已寻到三四只小船准备逃脱,却见关中军士屡屡放箭,情急之下有了办法,割断绳索将百余头牲口尽数放出,逐入马超阵中。关中之兵本匪类出身,抢东西比打仗更在行,一见这么多牲口送上门来,立时舍了曹操来抢牛马。 马嘶牛吼人声嘈杂,阵中一片大乱,丁斐趁乱驾上小船便跑了。马超情知中计,连声呵斥:“不许抢!先杀曹操,违令者斩!”可人人都抢,谁听他的?连喝数声仍不能止,抬头再看,曹操的小船已随着急流漂出一里之外了;有意传令再追,曹军十几只船已到河中央,反而张弓搭箭朝这边射来,只得后退收兵。 马超是不再追了,但曹军还得赶,岸上的快马、水中的船一股脑向下游追去,却不见那小舟的踪影;直寻出四五里外,才见那船泊在北岸一棵歪脖树下。曹操、许褚席地而坐,皆已气喘吁吁。 曹彰一马当先,跳下马来连滚带爬到曹操身前:“父亲!” 曹操脸色苍白,强自摆了摆手:“没事。”看来受惊不小;许褚已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兀自拔着铠甲上的箭枝。 后面众文武都陆续赶到了,一个个摘盔下马,呼啦啦跪倒一大片:“丞相受惊,我等之罪!”曹植以膝代步跪爬到曹操面前,死死抓住他手腕,再也不撒开。 “老夫没事……”曹操见大家神色关切,强撑着挤出一丝笑容,“是我一时不慎,几为小贼所困,非尔等之过。” 众人松了口气,这才陆续起身簇拥到他跟前说着劝慰话。曹操嘴上虽硬,心里仍不免后怕,他怆然望着茫茫东流的河水,却再也寻不到窦辅的尸身…… 凝冰筑寨 曹操虽在北渡时遇到意外之险,折了参军窦辅,但大军顺利转移到渭北,紧接着又从蒲坂津西渡黄河,与徐晃、朱灵所部会合。两军隔潼关对峙的局面彻底打破。 由于东西对峙骤然变成南北对抗,关中诸军原先的布置被打乱。韩遂与马超作为叛军绝对主力,不得不从重点防守的西边移至北边,两个人还在用兵策略上发生了分歧。马超主张倾全军北渡,转移阵地与曹操长久相持;韩遂则力主借渭水为屏障抵御曹军。结果各部将领大多数赞成韩遂的策略,于是关中军稍稍北移,沿渭水南岸扎营,就连原先尚在渭北的梁兴都退了过来——殊不知正中曹操下怀! 曹操兵离潼关打破了原先的僵持,但也让出了通往弘农的要道,关中诸军固然不敢忽视曹军贸然进犯弘农,但弘农对于曹军的补给也断了,改由东北方向的河东郡供给粮草。河东离渭北较远,运粮还要渡过黄河,比弘农麻烦许多。若关中诸军依马超之计北渡相持,只怕旷日持久曹军粮道困难,可他们一旦让出渭北,曹军便可以肆无忌惮大展身手了。曹操动员将士砍伐树木,栽鹿角,挖壕沟,自蒲坂津起沿着黄河修建甬道,直通到渭水岸边,把粮道护了个严严实实,关中诸军再想耍什么花招已无从下手了。时至建安十六年九月,渭水以北黄河东西皆已落入曹军控制,曹操已掌握战事的主动权。 但曹军要想进一步取得有利形势,就必须再次南渡渭水与敌交锋,马、韩有了上次的教训,这次南渡就不容易了。曹军人数众多,战船却有限,因而依旧采取偷渡之法,在南岸再立营寨。朱灵在蒲坂津力战有功,足以将功补过,曹操恢复他原先官职,并授予其三千士卒依旧自统一部。朱灵大受鼓舞,决心趁热打铁再立新功,自请率先渡河。曹操也正有此意,当即拨付船只趁夜行动。 朱灵立功心切信心满满,而且有了跟随徐晃的经验,对立寨之事胸有成竹。夜半子时他率领三千士卒依次渡河,所有辎重完全按上次的经验布置,等藩篱、辕车运到了南岸,一动手立寨可就傻了眼——沙地! 渭南渭北不过一川之隔,两边的地貌却大不相同。黄河乃是南北流淌,两岸土地坚实,甚至有大片树林;可渭水由西向东水流湍急,尤其潼关以西是一望无际的关中平原,多年征战土地荒漠,风沙又特别大,渭水南岸几乎是一踩就陷的沙地。寨墙立不住,辕门架不起,沟堑修不出,可把朱灵急坏了,动员将士挖了一个多时辰沙子,好不容易见着夯实的土地,寨墙还没竖立又刮起大风来了。沙尘飞扬漫天盖地,挖好的沙坑全都白干。朱灵有心前行几里另择别处下寨,又恐离北岸太远接应不过来,只得耐着性子重新开始…… 三千士卒折腾了一宿,直到东方破晓也没把营寨扎好,倒把敌人招来了。马超率领数千骑兵奔驰而来,曹军寨子没立稳又辛苦一夜,哪还抵御得住?马孟起勇不可当,一杆大槊左冲右突如入无人之境,他麾下爱将庞德也有万夫不当之勇,那帮西凉骑士也骁勇善战,杀得曹兵丢盔弃甲哭爹喊娘。栅栏也倒了,帐篷也挑了,辕车也翻了,带的那点儿干粮全归人家了。朱灵空有一身气力,被敌人杀得团团转,最终带着残兵撤回北岸,刚领的这三千士卒折损大半。 朱灵回到营中述说经过,曹操并未多加斥责,再遣徐晃渡河下寨。哪知徐晃也败了,再换张郃也不能成功。渭南地形不利,敌人又防御谨慎,曹军每渡一部,马超都率骑兵前往突击,一连几日皆是如此,曹军死伤六千,辎重损失不计其数。曹操见此法不行,又调集所有船只,在上面铺木板搭设浮桥,哪知敌人又来骚扰,从对岸放箭干扰,浮桥没铺一半士兵就被乱箭射散了。曹军冥思苦想,仍不能越渭水一步…… 虽然是九月天,但因为有一个闰八月,实际上已步入冬季,天地间一片肃杀之气。曹操身披裘皮伫立渭水北岸,望着对面哀声叹气。广袤无垠的大地上连荆棘石岗都没有,零星有几棵孤树峭拔而立,还离河岸甚远。干黄的沙土横亘原野之上,一阵西北风吹过,漫漫黄沙卷着枯草飘来飘去,尽显荒凉之感。 两个儿子一左一右伴着老爹。曹彰即便到了这会儿依旧斗志不减,嘟囔个没完:“父亲为何不派孩儿去?要是我去,即便立不起营寨,也能将马超击退!凭孩儿之勇,即便关中诸部尽来又有何惧?” 曹操耳朵都快磨出茧子了,早懒得搭理他,只揣着手不住摇头。曹植却道:“兵法有云‘欲战者,无附于水而迎客’,马超驰于河岸阻我立寨,表面看是英勇,实也是心怀怯意。若真想与我军决一死战,何不任由我军渡过,一举而歼之?足见他心里还是惧怕父亲。” “你能瞧破这一层,很有长进。”曹操一阵苦笑,“只要咱们一过河,贼众必然军心大溃。但问题是如何才能过这条河呢?前日已得到军报,益州刘璋遣使结好刘备,还派了数千叟兵协防荆州,江东孙权西进无望,转而谋划夺取交州。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咱们若不能早定关中,势必要受他们牵制。”真正令曹操心烦的并非眼前的战事,他还有实力增兵,实在不行再调人马西出潼关,两面夹击,韩、马还不败?问题根本没到那一步,他脑子盘算的是怎么兼顾东方的局势,韩、马并不可怕,若为了对付他们而耽误防御孙权,可就得不偿失了。 正说话间寒风袭来,曹操顿觉刮在脸上似小刀子一般,伸手摸了摸,几颗晶莹的小冰粒挂在胡须之上:“下雪了……” 曹植仰头观看,倒看不见什么雪花,天空一片碧蓝:“我看这雪下不大,可能就是随风刮刮。河边风大,咱还是回帐吧。”曹操无奈地瞥了眼对岸,垂头丧气回归大帐。哪知刚到帐口,就见楼圭正揣着手笑呵呵地与许褚聊天呢。 “子伯,有事吗?”曹操紧了紧裘衣,随口问了一句。 “说有事就有事,说没事也没事,聊聊天而已。” 这叫什么话?曹操心下诧异,却道:“有事进来谈。”亲手掀起帐帘与老朋友共入。 楼圭一落座便道:“你可知孙权已插手交州之事?” “相隔路远刚刚听说。”曹操也坐下了,在炭盆前烤着手。 “孙权遣心腹步骘为交州刺史,士燮兵马薄弱已表示归顺。刘表以前派去的交州刺史赖恭与苍梧太守吴巨不睦,赖恭北投零陵,听说投降了刘备。吴巨此番又要驱逐步骘,但这次步骘有士燮支持,恐怕成功不了,交州之地迟早落入孙权手中。”说到这儿楼圭一阵坏笑,“你可要注意了,只要交州一定,孙权就该掉过头来跟咱们干了。我若是你,就该早做准备。” 若是眼前战事顺利,曹操早做准备了,还用得着他提醒?这不是故意气人嘛!不过曹操察觉到楼圭笑得很诡异,而且不经意间又带出“我若是你”这样的话,想必无事不登三宝殿,绝非是来聊闲天的。曹操眼珠一转,问道:“莫非子伯已有破敌之策?” 楼圭并不直接回答,反而搓着手闲话道:“这天可真冷啊,滴水就上冻。” 曹操咂摸这话的滋味,沉吟道:“莫非子伯叫我等渭水结冰引兵而过?那要耗到什么时候?再者我已打听清楚,渭水结冰很薄,骑兵根本行不过。” 楼圭听罢白了他一眼,起身便往外走,手都掀起帐帘了,才回头悻悻道:“河是死的,人是活的。河里的水不结冰,那岸上的水难道也不结冰?”说罢扬长而去。 “他在说什么?”曹植、曹彰面面相觑。 曹操却已露出笑容:“楼子伯果然聪明过人,他教我筑寨之法。” “筑寨之法?”二子目瞪口呆。 曹操霎时抖擞起精神,手据帅案站起来:“哼!他有筑寨之法,我也不能输给他。不但要筑寨,还要给马超来个下马威。立刻传令,把所有船只、马匹集中起来。再把众将叫来,我有计策相授!” “诺。”曹植、曹彰答应得挺脆,心里还糊涂着…… 当夜子时曹军再次渡河,这回出动了所有船只,兵力约有一万,夏侯渊、曹仁、徐晃、朱灵等都过了河。不过这次没准备藩篱栅栏,而是带了好几船的缣囊和铲子。曹兵沿渭水南岸挖沙垒墙,这边挖沙子,那边就有士卒以缣囊盛水往上浇。天寒地冻冷风阵阵,滴水便结冰,水往沙土堆上一浇,没多大工夫就冻住了。这办法简便省力就地取材,沙土脚下就有,舀水又守着河边,万余士兵一齐动手,越干越起劲,寨墙越垒越高。架上辕门,布好鹿角,支起营帐,又在墙外洒水结了层踩上就摔的坚冰——半宿的工夫,一人多高的营垒筑成了! 果不其然,天刚一亮马超就来踹营了。关中兵吃惯了甜头,哪知今天大不相同,这些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粗人怎么也想不明白,曹军何以能在一夜之间筑起这么坚固的营寨。 马超也知凭一己之力难以突破,但脑子还算清楚,若不捣毁这座大营,不出半日曹军就会尽数过河,战局将更不利。想至此回头吩咐庞德:“速回连营请各部人马前来,一定得毁了这座营,快去!” 庞德不敢怠慢领命而去,马超催马往前靠了靠,但见鹿角丫杈排列整齐,营垒之外还有层溜滑的坚冰,情知这仗不好打。还未想好下一步对策,忽听一阵狂笑,土垒攀上一将,人高马大虎目虬髯,正是曹营大将夏侯渊:“逆子马超,你欺我军立寨不成。哪知我家丞相乃有神助,一夜之间筑此坚城!还不下马归降更待何时?兴许丞相大发善心,还能饶你父子不死。” “满口胡言!”马超怒吼道,“有胆的出来一战!凭营垒拒我算何本事?看我大兵一到踏破土墙,千刀万剐了你!” 夏侯渊笑道:“我才不与你战,由着你骂好了。骂人不理骂自己,骂人不答骂爹妈。你小子连你亲爹死活都不管,多挨几句骂算什么?老子今天就充你爹,叫你这忤逆子敞开骂吧!” 马超恼羞成怒,兵太少又不敢向前,气得催马在阵前狂奔。这时正南方征尘大起——韩遂与各部将领闻知消息,各率兵马前来接应。 夏侯渊一见此景心头狂跳,只要这些人马一起上,再结实的营也保不住,稳了稳心神,按照曹操交代的话喊道:“且慢!马超贼子,你既好斗便与你斗。我家丞相今日亲率一千骑兵与你见个高低,你若能胜,这潼关以西之地就让与你们!你若战败速速退去,少生干戈!”说罢猛一挥手——营垒正门打开,一队精锐骑兵呐喊着冲出,队前打着曹操的丞相纛旗。 马超果真骁勇,临危不惧迎着曹军而上,哪知曹操偏偏不与他接触,冲锋一半竟陡然转弯向东而去。马超见曹操怯战心中得意,方要传命追击,又闻对面喊杀声起,自曹军营垒又杀出一队骑兵,也是千余人的队伍,也打着曹操纛旗。 马超一惊,怎么又是曹操?索性先打散这支队伍。不料这支队伍喊得倒是挺凶,却也不与他交锋,一出寨门便往西而去。马超这下糊涂了,正不知该追哪个曹操,又闻喊杀震天,曹军连营寨门尽开,一股脑杀出七八支骑兵队伍,或东或西或南,各行其是,无一例外都打着曹操大旗。 这下非但马超糊涂,后面督战的诸部将领全糊涂了——究竟哪个是曹操?他们哪里知道,根本就没有真的。曹操将部队化整为零,曹仁、徐晃、朱灵、张郃、邓展等各率一部,都打着纛旗来扰敌,他自己在河对岸布置浮桥呢!这十支队伍也不与马超交锋,绕过阵地直奔后面诸军。韩遂、成宜、梁兴、马玩等一见此景各自出击,哪知曹军仍不交手,专找诸军之间的空隙钻,一会儿向东一会儿向西,似十条游龙般穿来穿去。 关中诸部本就号令不一,又各有各的心眼,都想多借他人之力、保存自己实力,这可就上了当。曹军三绕两绕,不一会儿工夫阵地就乱了——梁兴部与马玩部撞在一起;成宜部想向东移,却被韩遂挡住了;张横部被三支曹军穿梭包围,不知该向谁下手;李堪兵马最少,唯恐被曹军占了便宜,没打招呼就往后撤。唯有马超战意不减,抖擞精神要与曹军恶斗,无奈曹兵都知道他骁勇,根本不与其交锋,全都躲着他跑。这几队都是骑兵,行动极快,堵也堵不住,截又截不断,实在不行还能掉头跑,扰得马超眼花缭乱,东追一阵西追一阵,累得鬓角热汗直淌,却一个曹兵都没抓到。 不到半个时辰的工夫,关中诸军阵势大乱,各部人马都混到一起了,曹兵却尽数脱离阵地,绕着弯子回归营寨。马超都快气炸肺了,放声高呼:“别理这些兵,给我攻他营寨!”也不与韩遂等商量,自领兵马向曹营冲杀。哪知夏侯渊早有准备,一声令下,冰墙上蹿出数千弓箭手,照定马超军一通猛射! 韩遂深知若不及早端掉这座营盘,曹兵就会源源不断尽数渡河,无奈阵势已乱,自相践踏,想帮马超都帮不上忙。乱哄哄地搅了半个多时辰,各部人马才算拆开,刚要传令全军出击,留守大营的成公英纵马赶来:“我等中计也!曹操设疑兵拖住我军,他已在西边十余里外搭成浮桥,渭北曹兵尽数过河,就快杀到这边啦!” “什么?”韩遂脑子霎时一片空白。 马超也得到消息了,气喘吁吁驰到韩遂面前:“怎么办?”各部将领紧跟着簇拥过来,你一言我一语,都叫韩遂拿主意。 韩遂环顾战场,各部人马白白折腾一上午,士卒已露疲乏之态,还有的自相践踏受了伤,这还怎么跟曹操硬碰硬?他掉转马头长叹一声:“唉!我等用兵不及曹操远矣……别等着挨打了,回营吧。” 第八章 离间妙计大破关中联军 巧施离间 曹军三次渡河绕过潼关在渭南扎营,整个战局发生了根本转变。原先两军局于狭小一隅,互相牵制难以用武,如今虽然还是对峙,但战场已换成了广阔的关中平原,而曹操的谋划屡屡得手,也使得关中诸军士气低靡。马超等人陷入一片混乱,各部将领想法各不相同,有人主战有人主和,对曹军的行动已无章法可言。马超时而率兵到曹营讨战,曹操不理不睬任其叫嚣。堪堪至九月底,一天比一天冷,韩遂召集众将商议对策,众将吵得面红耳赤,最后才拿定主意——与曹操交涉,愿割黄河以西之地请求和解。 使者是军师荀攸接待的,但他却对此事不做意见,直接把书信交到曹操手中,静候答复。曹操看罢韩遂的书信不禁笑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说割地请和,割的难道不是大汉之地?他想的什么我能猜到,如今天寒地冻,诸部将领又意见不一。他是想暂时罢兵,等熬到来年春暖再做打算。” “属下如何答复?” “军师有何看法?”曹操反问道。 荀攸唯恐自己动辄得咎,只是拱手道:“惟丞相之命是听。” 曹操知其所思所想,默然半晌,无奈地摆了摆手:“你先去吧,明日再说。” 贾诩这会儿就坐在大帐角落里检视公文,低着脑袋翻来看去,也不知听没听见方才的谈话。曹操缓缓走到他身边:“文和兄,你在做什么?”虽是上下级,曹操对他却不近不远,带着三分客气。 “随便看看军报。”贾诩略微抬头道,“步骘已诛灭吴巨,交州之地归附孙权……刘璋复遣使者结好刘备,似有援引之意……幽州乌丸轲比能贡献良马千匹……青州又有海盗作乱,已被剿灭……淮南屯民逃役……冀州更易田赋,老百姓似乎有些不满啊!” 曹操见他东拉西扯不着边际,干脆把话挑明:“韩遂欲割地议和,你以为如何?” 贾诩放下手里的军报,起身拱手:“惟丞相之命是听。” 曹操听他也是这句,不禁笑了:“你这滑头,有话不能直说吗?” “丞相破敌之策早已成竹于胸,何必更问我辈?” “哦?”曹操手捋须髯,“那敢问文和,老夫究竟何所思?” 这回再绕不开了,贾诩只得回答:“离间计。” “哈哈哈……”曹操抚掌大笑,“天下高见多有相合,文和所言正是我心中所思。”其实这不难窥见,曹操从初到潼关收降刘雄起就一直在找机会给关中诸部制造矛盾,南渡设疑兵更是利用了他们各自的心理。只要稍加时日,关中诸部必然内讧,军心生变何以再战? 贾诩冷眼旁观瞧得清清楚楚,既开了口索性把话讲完:“以在下所观,关中诸部最强者无过韩遂、马超。丞相既要离间,便该从他二人下手,前番马超连连挑衅,足见其主战;韩遂今又致书请和,可料二人已生矛盾。兵不厌诈,他既来请和,丞相何不伪许之,令韩、马愈加相疑,伺机破之?” “好。”曹操脑中灵光一现,已有了下一步计划,“就有劳你转告使者,老夫愿意议和。但恐韩遂所言有诈,眼下还不能收兵。请韩遂来日与我阵前相会,我要好好与他谈谈……” 第二日午后,曹、韩两人会于渭南原野,东边曹军众将率军保驾,西边关中诸将也带兵接应。两军隔半里之遥,曹操带着心腹之将许褚,韩遂身边跟着贴身猛将阎行,四匹马奔至阵中相会。 韩遂边打马边思量:议和之事诸将多有不愿,而今乃一时权宜,到时若论起割分地界之事,我可不能多让。倘若弟兄们失了地盘,岂能与我善罢干休?这事可不好谈啊! 正思忖间已至曹操近前,韩遂刚要抱拳施礼,怎料曹操抢先收住缰绳,笑呵呵拱手道:“文遂兄,别来无恙?” 韩遂一愣,没想到曹操会与自己称兄道弟,而且称呼的是自己昔日的表字,心头一热——只因韩遂的父亲在熹平三年(公元174年)被凉州金城郡举孝廉,与曹操同年入仕;虽然韩遂与曹操年龄相仿,但按照老习惯却算作晚辈。当朝丞相、前辈士人叫他声将军已是天大面子,何况以兄弟相称?给脸不能不兜着,韩遂也马上换了副笑脸:“不敢不敢,丞相自折身份了。” 曹操一摆手:“我与令尊同年孝廉,与文遂兄也曾有一面之缘,何必这样生分?” 韩遂早年游学洛阳,是曾与曹操见过面,可当初一个凉州文生,一个朝廷小官,彼此间又能有什么印象?人家既这么念旧,他也只好随着客套:“是啊,昔日一别都三十多年了。”他这么一说,身边阎行直眨巴眼——这两人越说越近,究竟什么交情? 曹操满脸感慨:“唉!三十多年,咱们都老了。” “丞相所言不虚,往事如过眼烟云。”韩遂也是懂礼之人,还真捧着他聊。 “没想到你我这把年纪还要为敌,这世道真叫人摸不透。”曹操叹了口气,韩遂满心以为他要话归正题,哪知他却接着道,“我年轻时就想建功立业为一代名臣,如今也算得偿所愿,却总是忍不住回忆过去的事,这可能就是老态吧。我曹家原非名门望族,不过宦官之后遭人冷眼,被人讥为宦竖遗丑……” 韩遂觉他越聊越远,赶紧打断道:“唉!丞相太过自谦,您祖上乃开国名相曹参,谁人不知哪个不晓?若非祖宗神灵佑护,您怎么能再登相位驰骋四方,与我们这些人为敌呢?” 原以为这句一出口就能把话题引回来,哪知适得其反,曹操越发详细起来:“你有所不知,虽是曹参之后,支系却有些远。原本倒是泗水沛县之人,但我的七世祖率族西迁,迁到……”刚才还是三十年前的事,这下子聊出好几百年,韩遂也不敢再随便搭茬了。 曹操兴致还挺高,从家世说到籍贯,从籍贯说到幼年之事,从幼年之事说到举孝廉,绕了一大圈才回来。接着又述说自己怎么破的黄巾,怎么在青州为官,怎么隐居读书,怎么回朝廷当典军校尉,怎么辅佐大将军何进辅保少帝登基。他指天画地口若悬河,韩遂渐渐也听进去了——毕竟是有岁数的人,本来就念旧,曹操说的这些韩遂也曾亲身经历,因而感触颇多。 许褚拄着长矛陪在一旁,他知道曹操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见丞相把韩遂说得蹙眉凝思一脸专注,想笑又不敢笑,咬着嘴唇忍着。那边阎行心里着急,两军阵前不谈军务却聊家常,后面众将离着老远瞪眼瞅着,这算怎么回事啊?可他毕竟是个部将,不好随便插口,只能耐着性子听,曹操说到兖州举事,讨董卓,破袁术,灭吕布,败袁绍,定乌丸……叨叨念念半个时辰,阎行总算有了盼头,心说定乌丸之后便是下荆州,赤壁之战败与孙权,接下来就说到现今战事了,这还能有错吗? 哪知曹操说到赤壁戛然而止,继而仰天长叹:“老夫原以为天下一统近在咫尺,不想被小敌所破。枯鱼过河泣,何时悔复及?未知这四海何时能靖,大汉江山何日才能复兴!” 韩遂见他这般怆然也不禁动容,随口劝慰道:“我听人言,丞相所作《短歌行》有‘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之语,足见丞相也是豪性之人。您虽多经坎坷,但毕竟已成我大汉一代名相,是非功过任凭世人去说,又何必在意?”说到此不知触了哪根心弦,苦笑嗟叹道,“可我这等碌碌之辈呢?此生已难免恶名,这世道逼人啊!” 曹操见他话匣子要开,岂能错过?忙趁机相问:“想来令尊乃孝廉之身,将军您也是西州名士,怎会跟从羌人反叛?老夫诚不可解。” “孝廉名士?”韩遂一阵惨笑,“中州有孝廉名士,我们偏僻之地哪讲究这些?只要非匠、非巫、非医、非商就算良家子弟。即便当了官,户籍一辈子不准内迁,生下来就比你们低一等。” “羌人为祸西疆百年之久,不得不防啊!” “可羌人为何要叛?难道都是天生反骨?”提起昔日之事,韩遂甚为愤慨,“那些派到凉州的官员皆以天朝名士自居,虽口口声声说胡汉一家,其实何尝把羌人看成大汉子民?边庭之将更是恶劣,纵容部下官吏盘剥羌人,所获牲口财物尽情挥霍。把人家逼反了再堂而皇之领兵去剿,打赢了又成了他们的进身之阶。如此周而复始为害不已,羌人焉能不叛?这天下又焉能不乱?” 曹操见他越说越气,又顺水推舟道:“听闻将军当年是被羌人诬为同党硬拉下水的,可有此事?” “一言难尽啊!”不提此事便罢,一提此事韩遂唏嘘不已,他这辈子误入歧途皆因此事而起。汉灵帝中平元年(公元184年)羌胡部落造反,其首领北宫伯玉、李文侯为扩大声势,虏劫凉州众多名士至叛军之中,韩约也在其列,被羌人诬良为盗,强行任命为部将。州郡官员不察,便将其归为叛贼同党,购捕文书遍贴天下。韩约洗刷不清,只得入伙当了真贼,自此变易名字,韩约字文遂易为韩遂字文约。他处事干练又有智谋,很快就成了叛军的重要头目。后来叛军势力坐大,当时的凉州刺史耿鄙重用酷吏排挤良善,其麾下军司马马腾因而举事,与韩遂并势。后来朝廷派张温率部戡乱,叛军势力稍挫,韩、马借此机会发动兵变,诛杀北宫伯玉、李文侯、边章等头目,自此平分西凉成为两大匪首,与朝廷征战不休。直到董卓身亡,李傕当政,与关东诸将敌对,为了稳固后方,封韩遂为镇西将军,马腾为征西将军,他二人私盐变官盐,才算有了体面身份。 曹操听其述说身世经历,也不禁扼腕叹息——十个谋反之人倒有八个其情可悯,谁又是天生恶人? 今日韩遂彻底打开话匣子,有些事连阎行都不清楚,在一旁听得出神。韩遂说着话漫指远处诸将:“丞相请看那旁驻马的列位将军,他们人人都有段辛酸往事,非是我等不忠不孝,乃是朝廷逼人,世道逼人,不反作何?先帝昏庸无道用人不明,派到我凉州的都是些什么昏官?昔日有个孟佗孟伯郎,贿赂宦官张让,用一斛葡萄酒换得凉州刺史之位。他之后又有个左昌,残暴不仁草菅人命。左昌罢免又来了宋枭,此人一介白面书生,竟要以《孝经》退敌,笑煞天下人!再有便是梁鹄梁孟皇……”提到梁鹄,韩遂一脸不齿,讥笑道,“这老儿有家学渊源,凭一笔书法便被授以高官,整日舞文弄墨逢迎权贵,家父举孝廉之时他正是选部尚书,庸懒无能专务钻营之术。” “哈哈哈……”曹操仰面大笑,前催坐骑与韩遂交马并辔。阎行大吃一惊,还以为曹操有何算计,哪知他一把拉住韩遂的手,问道,“你可知那梁鹄今在何处?” “老儿还未死?” “年逾古稀还是那副德行。昔日他曾慢待于我,如今我把他收于帐下,整日为我书写匾额条幅,也算报了当年之仇吧。” “丞相果真人尽其才,物尽其用!佩服佩服!哈哈哈……” 两人抚掌大笑,倒真似一对多年未见的老友。但笑罢多时又霎时相对无语——彼此真的不是一路人!曹操出身官宦人家,此生虽久经波折,本末舛逆有违本志,但不论究竟为谁打天下,他终归是以戡平四海为己任。韩遂出于边庭之郡,虽也读孔孟之书,却阴错阳差成了一方匪首,其实并无纵横四海之志,只想保存地盘,到老留个整脸,给跟着他出生入死的将士一个交待。一个要平定天下,一个要割据称雄,他俩虽未谈及划地议和之事,但注定这场议和难有什么结果。他二人顷刻间无语,一阵凛冽的西北风袭来,都不禁扭头避风——又见天已转阴夕阳将近,恰似他二人也将步入迟暮之年。人生这条路真是奇妙,往往一步不同,后来的路便差之千里,他们各自的晚节又是什么呢? 伫立良久,还是曹操先回过神来,沉吟道:“来日不可待,往事不可追。过去之事无可更改,你我各自珍重吧……” “虽是两下为敌,也请丞相保重。”韩遂也很客气。 “天气寒冷,咱这年岁都经不起折腾,我看就谈到这里吧。” “好。”韩遂随口答应,方要拨马突然醒悟——不对啊!这半天一句有用的都没谈!忙道:“丞相慢行一步。” “哦?”曹操听他呼唤转过头来,“莫非文遂兄又想起什么陈年往事?天色不早,咱们改日再聊吧。” 还陈年往事呢,正经事都耽误了!韩遂挽留道:“丞相,你我为何而来?议和退兵之事尚未谈妥。” “哎呀!”曹操连拍脑门,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你我阔别多年相谈融洽,不知不觉就忘却了,都成老糊涂啦!这样吧,今天太晚了,议和之事我先应下,具体收兵事宜咱们改日再谈。韩将军,就冲咱们是朋友,老夫绝对信得过你,怎么划分地界都好商量,改日再见!”说罢带着许褚打马而去。 韩遂哭笑不得,也只好拨马回阵,今日虽未能详议息兵之事,但忆起这么多往事,说了这么多知心话,也算不虚此行吧。阎行的父母也在许都为人质,自谋叛之日就满心反对,是迫于无奈才相随举事,见韩遂与曹操相谈甚欢,既感无奈又有喜悦。若促成韩遂归顺朝廷,父母得脱于难,也未尝不是好结果。 关中诸将立马阵前,在寒风中等了一个多时辰,手脚都冻僵了,心中却如火燎般着急,一见韩遂转来,都迫不及待迎了上去:“老将军,这半日都与曹操谈些什么?”“割分地界之事可曾谈妥?”“曹操所言是否有诈?”“这仗还打不打?” 大家你一句我一句,韩遂却沉浸在方才的感慨中,连头也不抬,只摆了摆手:“无所言也。” 众将面面相觑——什么都没说?一个时辰什么都没说,谁信啊! 马超挤到近前质问:“两军阵前焉能不言军务?” 韩遂苦笑道:“曹操不言,吾何独言之?” 众将兀自不信,阎行从旁解劝:“曹丞相与我家将军所论皆陈年往事、人情旧谊,与军情无干,至于议和之事改日还要再议,到时候再说吧。”说罢分开人群,保着韩遂先行回营。 诸将你看我,我看你,虽然都没说破,但心里早萌生了怀疑——明明看到他与曹操商谈甚久,还曾拊手欢笑,一个时辰岂能什么都没说?难道这老贼变了心,跟曹操串通一气,有何不可告人之事?我们这帮人里他势力最大,若是他把我们卖了可怎么办?看来韩遂老儿甚不可信,什么同袍之义都是扯淡,还得自己长心眼啊…… 马超早气得钢牙直咬,把掌中大槊往地上狠狠一插,嚷道:“我久欲与曹贼一决生死,尔等偏偏要议和!议和议和,若照这个议法,早晚都把咱们议死在这里!” 耀师慑敌 曹操施用离间计,假意准许议和,约韩遂阵前商谈退兵事宜,却不言军务只聊昔年往事,又故意与其交马拊手作亲近之态。韩遂浑然未觉,马超等将看在眼里疑在心中,回营后又因战和不定再起争执,饶是韩遂年高压事,才算没闹起来,却也不敢主动接触曹操了。可是他不来找老曹,老曹却要想方设法见他。 时隔三日没有消息,曹操便要亲往敌营约见韩遂。众将唯恐此去有险,竭力阻拦。但曹操一来是想趁热打铁挑拨离间,二来也有意在敌人面前炫耀武力,故而执意前往。商量之后决定由许褚统领五千骑士护卫,曹彰、曹植、王粲等左右相随。 初冬的大地一片萧索,西北风呜呜作响,卷着零星的雪花,枯草败叶都被裹在薄薄冰霜之下。五千铁骑驰于原上,曹操一马当先神采奕奕——这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战事越来越有利,他也不似先前那般愁眉苦脸了,瞧什么都顺眼。传说老子骑牛出函谷,三秦乃祖龙发祥之地,吞并六国一统天下,实乃勇士之乡。曹彰、曹植也马上加鞭神清气爽,不住赞叹这苍茫景色。 曹操心有所思,突然勒起缰绳放缓了坐骑,回头问儿子:“昔日嬴政首开帝王之业,吾儿以为秦人因何而得天下?” 曹彰脱口而出:“秦人骁勇善战,号称虎狼之国,长平一战坑敌四十万,威震天下焉能不胜?” 曹操一笑而置之,曹植想了想才回答:“百里奚威服戎夷,蹇叔运筹帷幄,商鞅变法富国,张仪破纵连横,白起战无不胜,若无此二三子,秦何以诛灭六国?故孩儿以为,秦人之盛皆因得贤。”这番话正投曹操所好,前番刚下过《求贤令》。 “吾儿知其然,而未知其所以然。”曹操信马由缰道,“百里奚乃虞国人也,曾为晋囚楚奴,秦穆公以五羊皮易之;蹇叔宋国一野老,虽有审时度势之能,若无明君相延,终不免空老乡野;商鞅本卫国人也,求进于魏而不能得,转而仕秦;张仪,魏国人也,本向楚献合纵之策,因受杖责转而投秦,以谋连横;白起生于楚,扬名于秦,遂成无敌之名。这几人虽有其才,若无明君识之也不能成就功业。故兴国重在得贤,但不单要得贤,还要为帝王者能驾驭其才。”话说至此他心头难免苦笑——我曹某人恐怕就是大汉难驭之才吧! 曹植听出父亲是故意借题说教,赶紧迎合道:“父亲所言极是。昔日秦穆公招贤纳士称霸西戎,尽得臣下之心,至死尚有三良从葬,《诗经》尚留《黄鸟》之章,此公堪称一代雄略之主。” 王粲正随其后,一听曹植提起三良,不禁吟道:“交交黄鸟,止于棘。谁从穆公?子车奄息。维此奄息,百夫之特。临其穴,惴惴其栗……” 曹植正想讨父亲高兴,便发难道:“久闻仲宣出口成章,岂能仅诵《诗经》之句。可否以三良为题口占一首?” 王粲也是诙谐之人:“平原侯取笑。谁不知丞相乃乐府之魁首?公子也是邺下奇才,在下岂敢班门弄斧?” 曹植笑道:“莫要推辞,倘若不从,我叫父亲以丞相之命令你作来。” 王粲戏谑道:“公子封侯之贵,为何偏偏为难我这等庸庸墨吏?若叫在下作诗倒也不难,但也请公子作上一首。若无公子之辈为在下立论,在下焉敢造次?”按理说以他的身份不该与曹植这样说话,但他瞧出曹操不加阻拦,想必也兴致勃勃,故而才敢放肆。 “让我先作?也罢,就依你言。”曹植别的才学还在其次,若论及诗文绝不输于王粲,眼见是在父亲面前显耀才华的好机会,岂能错过?他边催坐骑边潜心造句,不多时就有了一首,挥舞马鞭高声吟道: 功名不可为,忠义我所安。 秦穆先下世,三臣皆自残。 生时等荣乐,既没同忧患。 谁言捐躯易,杀身诚独难。 揽涕登君墓,临穴仰天叹。 长夜何冥冥,一往不复还。 黄鸟为悲鸣,哀哉伤肺肝。 这首诗慷慨激昂,与众人打马关中放眼苍茫的心境甚是相配,透着一股豪气。曹彰就喜这类慷慨之辞,连声称赞:“‘生时等荣乐,既没同忧患。谁言捐躯易,杀身诚独难。’说得好!”就连曹操都暗暗叫绝,心道:植儿文采果真不俗,这即兴而歌已胜了我这当爹的一筹,倒也难得。 曹植吟罢朝王粲挤了挤眼睛:“小弟我可作出来了,轮到仲宣兄你了,快快作来。” 刚才曹植作诗之时王粲已在酝酿,其实早想好了,却故意要显得不及公子,抓耳挠腮道:“没想到公子出口成章如此大才,在下万分不及,我看就免了吧。” “不行!”曹植满脸得意,“你这饶舌鬼骗去我这一首,自己焉能不作,快快想来!” “哎呀……这倒难坏我了。”王粲故作沉吟状,憋了半天才道,“在下也有了,请丞相与公子赏听。”他不敢托大,将马往前带了带,只比曹操父子错后一马头,低声吟道: 自古无殉死,达人所共知。 秦穆杀三良,惜哉空尔为。 结发事明君,受恩良不訾。 临没要之死,焉得不相随。 妻子当门泣,兄弟哭路垂。 临穴呼苍天,涕下如绠縻。 人生各有志,终不为此移。 同知埋身剧,心亦有所施。 生为百夫雄,死为壮士规。 黄鸟作悲诗,至今声不亏。 同是歌三良从死之事,王粲这首诗可比曹植所吟沉郁悲切得多。开篇即言“自古无殉死,达人所共知。秦穆杀三良,惜哉空尔为”,所谓殉死不过是帝王和后世尊崇者的美言,殉葬其实就是杀人,即便三良那等百里挑一的勇士也是被杀的。臣子被拉去给君主陪葬,妻儿痛哭阻路,兄弟顿足捶胸,临穴号哭,哀痛亲人活生生被埋葬!虽说人各有志,有人誓要追随明君,但豪杰之士从葬于地下又是何等可惜可叹?大丈夫生于世间,当求建功立业,难道君臣之义比人的生命更重要吗?此真千古一叹! 曹操心中自有尺度,虽说表面上看曹植的诗比王粲的激扬豪迈,但若论及见识还是王粲更胜一筹,况且掾属与公子比诗,人家恐怕还多有谦让。想至此曹操笑道:“强中更有强中手,你等吟诗也勾起老夫的诗性,我也作上一首,尔等听真!”说罢引吭高歌: 鸿雁出塞北,乃在无人乡。举翅万余里,行止自成行。 冬节食南稻,春日复北翔。田中有转蓬,随风远飘扬。 长与故根绝,万岁不相当。奈何此征夫,安得驱四方! 戎马不解鞍,铠甲不离傍。冉冉老将至,何时返故乡? 神龙藏深泉,猛兽步高冈。狐死归首丘,故乡安可忘! 这一首歌罢,曹植、王粲都惊住了,唯有曹彰还炸着嗓子喊好。表面看来曹操所叹不过是征夫思乡之情,但细细品味大有深意。他在感慨人生漂泊不定,冉冉老将至,一生所求在何方?“戎马不解鞍,铠甲不离傍”的不是别人,正是他曹某人自己!神龙藏泉猛兽在岗,他若不迈出那一步,此生永远不知是在为谁而忙。何止如此,连日后的事业他都不知究竟该托付与谁。 王粲心下感叹——我自谓得蔡伯喈余祯,想来不输于先朝边让、孔融之流,但丞相天赋之高真古今少有,莫说他征战四方功冠天下,即便就是这风雅之才,我辈安能比及?不能不服啊……正思忖间,关中连营已遥遥可望了。 十万大军屯驻岂同等闲,刀枪如麦穗,剑戟似麻林,营连营寨连寨,藩篱栅栏绵延数里,旌旗如云遮天蔽日。许褚不敢大意,赶紧驰到队前拦住曹操,喝令骑士包围护卫。曹操毫无惧色,手指连营讥笑道:“此皆无谋鼠辈,有何惧哉?” 曹植又道:“今又闻军报,侯选所部五千人马也赶来助阵,贼众势力更盛。” 曹操反而大笑:“我不惧其多,就怕贼少!贼势虽盛,军心不聚号令不一,又何难破之?” 他的话确实有道理,但小队人马靠近营盘,离得太近又不能不防。五千骑士将曹操父子团团围住护于核心,这才重新列队继续前进。关中军焉能不知?早有斥候报入营内。数里连营诸将并不在一处,屯于东面的乃是程银、成宜两部。二将得报颇感诧异,岂有五千兵马跑来踹营之理?成宜忙点一千马队出去阻拦。 转眼间曹军距寨门只一箭之地,这才不再前进。守寨的兵士哪有不慌的?胆大的拿起弓箭护住辕门,胆小的都躲远处去了。成宜的兵很快也点齐了,匆匆忙忙涌出寨门——却见曹军这五千骑可非等闲,个个顶盔冠甲罩袍束带,手持长矛身背箭囊,精光耀日威武雄壮。 成宜脑袋有点儿发懵,真后悔自己没多带点儿兵,这要是真打起来,自己这点儿兵还不够人家垫牙缝,连寨门都没敢关,吩咐将士高喊:“来者何人,焉敢在我军营前撒野?” 曹操一见旗号就猜出是成宜,并不用亲兵答复,自己放声喊道:“老夫就是当朝丞相曹操,特来拜会!” 这一句话可就炸了窝,关中军一阵骚动,营里的将士也听见了,扒着寨墙寨门都往这边看。成宜领兵以来还没遇上过这种事呢,敌军统帅亲率队伍到营外拜会,何况这位是当今丞相!他也慌了神了,有心下马拜见,可自己是叛军,不作礼遇又太失气度,琢磨了半天才拱手道:“两军交锋恕末将不得施以大礼,敢问您亲自前来有何赐教?” 曹操朗朗大笑,捋髯道:“虽是两下为敌也有见面之情,将军是知礼之人。烦劳您转告韩老将军,老夫约他明日午时阵前相会,再谈议和之事。” 成宜更觉诧异:曹操何以如此看重韩遂,竟不顾身份亲自来邀,看来他们果有不可告人之谋…… 殊不知曹操要的就是他们生疑,莫说不知道韩遂屯于哪一营,即便知道也不直接去,一定要让第三者转告。他遥遥望见成宜低头不语,情知计谋得逞,又喊道:“老夫此来就为此事,并无他务,请将军务必转告韩将军,明日之约不见不散!” “领丞相之命。”成宜拱手作答,心下却很为难。按理说人家大老远来了不该慢待,虽说武力相争,也要有武人之德。若单单来个使者也罢,让进来歇歇腿,说说话都可以。曹操亲自带兵来的,把丞相请进来喝碗水,吃顿饭,这也不合规矩呀!故而无话可说,只有瞪眼看着。 这会儿看热闹的绝不止成宜一人,整个连营都轰动了,无论胡人汉军,长这么大谁亲眼见如此大的官?各处的士兵都往这边涌,栅栏辕车上都攀满了人,争相目睹这位鼎鼎大名的丞相,都快把寨墙压塌了。程银也带领麾下将校赶出营门,纷纷向曹操行礼。 曹操见这么多敌人围观自己,越发得意,把马往前提了提,挥袖道:“尔等皆欲观曹某乎?老夫亦凡人一个,并非有四目两口,不过比平常人多些智谋罢了!哈哈哈……来日再会!”说罢与五千骑士一并拨马,列着整齐的队伍,顺着来时的路又走了。 程银、成宜等生平未见过如此潇洒的老将,不禁望着曹兵远去的尘埃出神。忽闻銮铃声响,马超急催坐骑,手挺大槊穿营而过:“曹贼来否?” 成宜道:“已经走了。” “为何而来?” “约会韩老将军来日议和。” 马超闻听“议和”二字气不打一出来,骂道:“尔等无能,何不就阵杀之以除后患,待我前去!” “别追了,早就走远了。”程银冷冰冰道,“你能打,人家也不是吃白饭的,去禀报韩将军吧……唉!明天还不知什么样呢!” 篡书疑敌 翌日,两方再度商讨议和之事。不过这次马超也跟韩遂一起来了——关中诸部已对韩遂产生怀疑,故而推马超同来,明为商讨军务,实是从旁监视韩、曹二人举动。韩遂自以为没病不怕吃凉药,也未深加阻拦。 两军阵前韩遂依旧带着自己贴身爱将阎行,马超有帐下大将庞德相随,令他们始料不及的是,曹操的举动却变了,前番会晤双方咫尺相对,今天曹军却提前派兵在阵中列了数层拒马,双方相隔足有两丈。马超一见此景心中先存了三分怒意:曹操与韩遂如此亲昵,今日见我却要布置拒马,他二人必有勾当! 曹操也到了,与前日大不相同。前番相会他不过便衣狐裘,今天铠甲也披上了,兜鍪也戴上了,战袍也裹上了,倚天宝剑背在身后,全副武装来的;身边带着豹头环眼的保驾大将;身后百步开外还有百名虎豹士,随时准备过来接应。 “丞相别来无恙?”上次是曹操先开的口,韩遂因此耿耿于怀,故而今日抢先问候。 曹操欣然一笑:“多承韩将军挂念。”说罢只轻轻瞥了马超一眼,未作理会。 韩遂颇觉尴尬,赶紧引荐:“丞相,这位是马卫尉之子、偏将军马孟起。”他说的是马超的官号。 人之常情见面总要客套,何况当朝宰辅?可曹操却很不近人情,根本没搭理马超,反而向韩遂牢骚道:“老夫运道不佳,自辅保天子重立许都以来拜过三位偏将军。头一位乃汉室宗亲王子服,不想他与董承通谋假造玉带诏,要谋害老夫。第二位乃关羽关云长,倒是世间猛将,诛颜良斩文丑,到头来官渡之战跟着刘备跑了。老夫寒心呐,多年未曾再封此职,直到马腾入京拜为卫尉卿,我念他远道而来一片忠心,封他子马铁为骑都尉、马休为奉车都尉,他言道还有长子名唤马超,在凉州统领旧部。也是老夫一念之仁,又把这偏将军之位封出去了,才惹来今日之祸。唉!老夫也弄不明白,是这官职天生克我?还是这‘偏将军’三字大为不祥,净出些不忠不孝之徒!” 这番闲话气得马超满面通红,韩遂更觉不自在了,连忙打圆场:“昨日丞相不辞劳苦亲自相邀,末将感激不尽,至于划分地界之事,还请丞相应……” 话未说完,曹操抬手打断:“韩将军,你我年龄相仿昔日旧交,什么条件都可以谈,不过今日有旁人相随,恐怕不能尽言吧?”说罢又瞄了马超一眼。 “有何不能尽言?”马超已火撞眉头,忍不住插了口,“我关中兵马十余部,罢兵之事当大家应允方能施行。丞相偏偏只与韩老将军商议,这恐怕不妥吧?” 曹操冷笑道:“家有千口主事一人,国有万乘独尊一君。老夫何等人物?岂能与你等乌合之众挨个商谈?韩将军德高望重又与老夫相厚,故而可言。至于那些为臣不忠,为子不孝之人,就算了吧!” 马超听他一再相讥,火气都快顶破头了,真有心举槊将曹操废命当场,却见他身旁那员大将手持长矛威风凛凛,又不敢轻举妄动。马超在渭水岸边险些箭攒曹操,那时就是因一虎将未能得手,后来打听到营救之将名唤许褚,人称“虎侯”;可惜那日相隔甚远看得不清,今观此将身量倒有几分相似。若非许褚也罢,若是许褚还需谨慎行事。想至此马超把怒火压了压,试探着问道:“久闻丞相营中有一虎侯,有万夫不敌之勇,莫非……” 曹操挺了挺胸膛,手指许褚道:“虎侯今便在此。” 许褚来至阵前就注意上马超了,闻听曹操引荐,更是圆睁虎目,死死盯住不放。马超情知这是个对手,固然自己有庞德相助,但偷袭之事无法明着商量,再者一旁的阎行也非等闲之辈,还不知他究竟是帮哪头的呢。 曹操何等精明?猜到马超不怀好意,立刻拨马:“本欲与韩将军共议大事,不想贵军诸部尚有异议。我看今天就算了,请您回去先与诸将商议,达成一致再寻老夫商谈吧。” “丞相且慢……”韩遂还欲挽留。 不叫还好,这一叫曹操忽然提高了嗓门:“将军莫急,你我谋划之事徐徐图之,老夫自不会亏待你。” 韩遂听来这句话没什么不妥,他本意就是要议和,诸将意见不同也要徐徐商讨,故而未觉出有诈。可马超听来却完全另一番意思,更坐实了韩、曹二人有阴谋,霎时间恨韩遂更胜曹操,扭过脸来狠狠瞪着韩遂。阎行也没揣摩出曹操心思,却见马超怒视自家主公,忙斥道:“马孟起,你意欲何为?” 马超还未答话,曹操又搭了茬:“这位将军可是金城阎彦明?” “正是末将。”阎行只曾出使许都一次,没想到曹操还记得自己。 “你父母也在许都,学善莫学恶,记得要好好当个孝子!”说罢,曹操打马而去。 “气煞我也!”马超又羞又臊又急又恨,再没理旁人,带着庞德打马回营,只把莫名其妙的韩遂扔在了阵中…… 曹操、许褚回归营寨说起阵前之事,众文武无不抚掌大笑,皆道此计足以离间韩、马,唯有贾诩沉吟不语。曹操主动问及,贾诩才道:“只恐此计未为稳妥。韩、马二人回至大营,若彼此敞开明言,又有阎行从中为证,只恐嫌隙易解。” “哦?”曹操想来,这话倒也有理,“若以文和之计?” “依在下所观,马超乃一勇之夫,不识机谋,然韩遂精明老到,不过一时不悟耳。今韩、马嫌隙已生,诸将心中生疑,万不可拖延日久使其释然。丞相何不趁今日之势作亲笔信一封,单与韩遂?这封书信要……”贾诩伏到曹操耳边细细述说。 曹操听计乐不可支:“甚妙!老夫现在就写。”这便搦管,贾诩从旁,两人商商量量把信写成,又大涂大抹改易一番,也不用皂套密封,单寻精明细作送往韩遂营中…… 韩遂、马超刚回到连营便大吵大闹起来,众将也咄咄逼人,都疑韩遂与曹操通谋。韩遂指天为誓绝无异心,费尽唇舌才把众将劝走,已是心力交瘁,伏于帅案长吁短叹。阎行在阵前听曹操之言触动颇深,见大家散去,又来劝说:“当初谋划之日我就劝将军莫行险径,将军不听,被群小所误偏要举兵。眼下众心不齐互生嫌隙,长此以往必将事败。既然曹操有意结好将军,将军何不顺水推舟归附曹营?既可保爵禄不失,又可全许都质子之性命,望将军深思。” 韩遂已经够烦的了,还得耐着性子解释:“非老夫不误,然既已举兵无可更易,曹操虽信誓旦旦似有笼络之心,但恐终不能见容。再者老夫驰骋半世,费尽心机打下西凉之地,焉能拱手献与他人?” “将军不为儿孙想想吗?” 韩遂朗言:“大丈夫一生立业为本,韩某人宁可玉碎不为瓦全,即便儿孙受戮,只要还有口气在,必要保地盘不失。”阎行见他如此固执,只得无奈而退。 阎行刚退下,有曹营使者来到,手赍书信穿营而过,要面呈韩遂观看。有亲兵引入中军大帐,韩遂接过书信,一看之下不禁蹙眉——倒是一张精细的好绢,惜乎涂涂画画字迹模糊,难道曹操弄错,误把草稿送来?韩遂老眼昏花,捧至眼前看了半晌,才明白个八九分。原来曹操决意徐徐退兵,又恐关中诸将奇袭于后,请韩遂约会众将,双方同时撤兵免生干戈。韩遂想要应承又未与马超等商议,恐众心不服,只得叫使者回去,待来日商量已毕再做回复。 打发走来人,韩遂默然闷坐,正思忖如何劝众将答应此事,忽见帐帘一挑,马超又回来了。 “贤侄又有何事?” 马超冷冷道:“听闻曹营有使者来信,可否让小侄一观?” 韩遂有些为难,但又恐再生误会,只得把书信交与他看。马超见此信密密麻麻皆是涂改,不禁心中动怒,强忍着性子问:“叔父为何将其涂抹?” “原书如此,并非老夫涂改。可能是曹操错把草稿送来了。” “哼!”马超忍无可忍,把书信往案上一拍,“那曹孟德何等精细之人,岂会弄错?必是叔父怕我知道书中所言之事,故意涂改的。” 韩遂这些天委屈受大了,也有点儿光火,起身反问:“莫非贤侄还疑我与曹操通谋?” “是否通谋,将军心中自知!”马超倒干脆,从此又把“叔父”这称呼免了,伸手漫指那书信一处涂改,“这里明明有‘三更举事’等语,今为何抹去?莫非你想与曹贼里应外合取我性命,夺我地盘?” 韩遂闻听此言这才仔细观看,见模模糊糊果有“三更”什么的字样,却已涂抹不清,额上已渗出汗水:“此乃曹操自行涂抹,未必如你所猜。贤侄莫要误……” “谁是你贤侄?”马超斥道,“我弃生身之父与将军共谋大事,将军便当推心置腹知无不言,岂能与敌暗通谋害于我?亏您坐镇西凉二十余载,难道无半分同袍之义,偏行此亲者痛仇者快之事?” 韩遂已是百口莫辩,正不知如何解劝,又听帐外一阵吵嚷,各部将领全挤进来了——那使者领了曹操之计,手赍书信在连营中一通转悠,哪有不知道的?众将熙熙攘攘你争我夺,都来看那书信,马超一旁煽风点火:“仔细看看吧,这就是咱们韩老将军与曹操的勾当!” 梁兴眼疾手快抢到手中,迎着亮光仔细辨识,嚷道:“老将军,这里似有‘长安为界’之语,可是被你抹去?” “万无此事!”韩遂连连摆手。 梁兴将书信随手一丢,喝道:“议和就是这般议法吗?若以长安为界,以西尽归曹贼,我的地盘在鄜城,难道老将军要坐视曹贼夺我之地吗?我梁某人虽然兵不满万,举兵以来也是出生入死不落人后,老将军这般待我,我梁某人不服!” 田逵也扑到帅案前质问:“果真以长安为界?那蓝田县不也成了曹操地盘?我家刘老将军本不愿再战,末将只为保我乡土才投至将军您帐下,若乡土尚不可保,末将岂能再为将军效力?究竟有无此言,您必须跟末将说清楚!” 众将吵吵嚷嚷都向韩遂问罪,其中也有省事的,程银从旁解劝:“诸位稍安勿躁,听老将军解释,莫要伤了同袍的情谊。” “呸!”李堪一把推开,“你地盘不在关中,站着说话不腰疼!” 成宜又与程银相厚,一见李堪推搡,也赌气骂道:“割了你的地又能如何?就凭你那点儿人马也敢在这儿撒野,再敢动一下手,老子扒了你的皮!” “你敢?碰碰老子试试!” 霎时间众人分为两派,有人主战有人主和,俨然泾渭分明,吵吵嚷嚷就要动手。马超心中赌气把头一扭,连管都不管;韩遂实在弹压不住,放声嚷道:“别争了,都给我闭嘴!”毕竟他势力大,年岁大,大伙都安静下来。 “人家还没来打咱们,咱先自己斗起来!”韩遂拍着胸口,“韩某与尔等一同举兵,若有丝毫异心叫天雷劈死我!如今战和不定,尔等同室操戈乃取死之道也。” 梁兴兀自嘟囔:“若以长安为界,这和议不谈也罢,还得打!” “对!”马超转过头来,“我誓与曹贼周旋到底,你们谁不服?”话是问众将,眼睛瞪的却是韩遂。 事到如今韩遂也无可奈何,赌气道:“罢罢罢!从今天起这连营的事你小子做主,是战是和随你便吧!” “哼,早就该如此!”马超一阵冷笑扬长而去。众将皆哑然——固然韩遂有私心,马超又如何?这小子更不厚道,连亲爹死活都不管,我们这帮人能在他手下得好?有心再请韩遂出来做主,刚才挤对人家半天了,怎好再张嘴?厚着脸皮站一会儿,见韩遂也不理他们,低眉耷眼都走了。 韩遂没想到事情会闹到这一步,议和之事又作罢了,千不怨万不怨,只怨曹操行事不慎闹出这场风波;见书信抛在地上,俯身拾起又从头到尾看了一边,猛然醒悟——中曹操之计也! 这封信分明是曹操故意所书,有意模糊言语,凡言及长安为界、夜袭马超之处皆以墨渍掩去,若隐若现,此乃离间之计也!韩遂茅塞顿开,又回忆起这些天曹操与自己阵前相会、交马闲谈之事,件件皆有计谋,不禁破口大骂:“曹贼老匹夫果真奸诈!”骂过之后有心再寻马超诸将,却已为难——嫌隙已成心不能同,我还说得清楚吗?今若战之恐难以取胜,若依旧据而不战,诸将芥蒂愈深,天长日久必有萧墙之祸,那时非但关中有失,只怕西凉旧地都难以保全了,今日已成战和两难之势矣。 “唉,怎会走到这条绝路上呢!”韩遂坐倒在地——他虽然看破了计策,却已无力回天。直到此刻他还不明白,这场叛乱从一开始就注定要失败,十余部兵马号令不一,每人一个心眼,怎么斗得过老谋深算的曹操? 韩遂伏案喘着粗气,哪知刚清静一会儿,有人来报:“杨秋所部兵马赶来助阵。”话音刚落这位迟迟不到的将军就闯进了大帐。 杨秋当着他的面又拍胸脯又抹鼻子:“老将军,末将迟来一步望您恕罪。其实我早就想来,只是粮草不济,为了这趟出兵我又洗劫了几个村庄。可我杨某人说到做到,答应您了就一定来,您瞧这么冷的天我都大老远赶来了,够不够朋友?您老放心,哪日与曹操决战,我亲率兵马冲在最前头,一定把曹兵杀得片甲不留!” 韩遂一肚子委屈,哪还想听他絮絮叨叨,也没心思责怪他来晚了,连连扬手:“知道了,你出去吧。” “您老是不是瞧不起我?”杨秋嬉皮笑脸,“别看我兵少,打起仗可不差。等决战那一天,您安坐中军大帐,看末将我大显神……” “滚!滚!滚!”韩遂烦得要命勃然大怒,把帅案掀个底朝天。杨秋一吐舌头,施了个礼,规规矩矩退出帐外。 孔桂牵马在外面等着呢,听里面怒吼如雷就是一阵窃笑,见主子出来赶紧迎上去,低声问:“情势如何?” 杨秋撇了撇嘴:“这老家伙素来喜怒不形于色,何时动过这么大肝火?看情形八成要完,咱怎么办?” 孔桂冷笑道:“叫您晚来就为摸清底细好上船。既然这边要完,咱就保那边呗!今晚就给曹操写信,告诉他这边的情况,请他老人家速速发兵决战。” “好,听你的。咱们旱涝保收!” 大获全胜 曹操一再挑拨离间,韩遂、马超互相猜忌,各部将领人心惶惶。恰在此时首鼠两端的杨秋又领兵赶到,将马、韩情势完全透露给曹军。曹操感觉时机已到,撕破议和的假面,致书韩遂要求决战。马超得讯力主要战,梁兴、杨秋也跟着闹,韩遂早已不堪其扰,情知此战凶多吉少,但若不打这一仗恐怕自己人先要内讧起来,就连军师成公英也无计可施,只得硬着头皮接受挑战。 寒风凛冽杀气腾腾,两军会于渭南之野。曹军六万之众列阵于西,左有征西护军夏侯渊,右有安西将军曹仁,曹操自统中军稳住阵脚,邓展率五千兵充任军锋。关中之众十万有余,韩遂、马超是绝对主力,各拥兵马三万居于阵中,骑兵精锐长矛闪亮,皆身经百战骁勇之士;其他程银、成宜、马玩、张横、李堪、侯选等部或南或北各自列阵,梁兴、田逵自请先锋布兵在前,至于叫嚷得最凶的杨秋却把三千部众列在了最后面。 曹操自散布假消息征讨张鲁开始,费尽万般心机为的就是这一天,可事到临头却格外沉得住气。战鼓也不敲,旌旗也不摇,大队人马丝毫不动,只派邓展率五千先锋军上前叫阵。 说叫阵是好听的,其实就是骂人。这五千兵可是曹操“精挑细选”的,打仗也还在其次,主要是口齿清晰,嗓门也大。两军阵前扯着脖子痛骂一番,什么不忠不孝朝廷反叛,什么贼子贼孙蛇鼠一窝,摆得上桌面摆不上桌面的都往外掏,乱七八糟一顿胡骂,到最后连爹娘祖奶奶都出来了,把关中诸将祖宗八辈都问候个遍。 其实交战之前韩遂、成公英颇有顾虑,特意嘱咐众将稳扎稳打,可面对这情景多大涵养也稳不住啊!梁兴、田逵的地盘在长安左近,这仗不胜别人能跑,他们可连老窝都没了,因而战意最盛自请先锋,早憋着一股劲跟曹军玩命,一见这群曹兵口出秽言形同无赖,哪还忍得住?也没跟韩遂、马超打招呼,带着自己的兵就杀了过去。 匹夫拼命胜过百人,两支部队本就是带着火来的,连喊杀声都没有,冲入曹兵队中就是一阵猛杀——连曹操都不得不承认,三秦子弟就是勇!这五千兵都是练嘴的把式,真的打起来怎是对手?叫人家杀得哭爹喊娘,邓展未战几合拨马便逃。关中军哪里肯依?撵着这队兵就冲了下去。 韩遂见此情景心头一紧——莫非又是曹孟德之计?察觉左右各部蠢蠢欲动,忙传令喝止,不可擅自出击。真到动手之时大家还算给面子,大部分都听他的,唯有马超按捺不住,催促麾下出击,尾随着先锋杀向曹军,这可就是三四万人啊! 果不出韩遂所料,邓展撤着撤着猛然翻身又战,紧跟着喊声大作,曹仁、夏侯渊左右出击,齐向关中军杀去——顿时短兵相接翻天彻地一般!刀枪往来,闪过一道道寒光;战马交蹄,卷起万丈黄沙。关中军狂叫着横冲直闯,曹兵喊嚷着拼命厮杀。落马的骑兵被踏为肉泥,斩飞的头颅喷着鲜血遍地乱滚。喊杀声、惨号声、兵器声交织一片摄人心魄……曹操与韩遂倒都很沉稳,各督中军默默观望,没有半点儿举动。 不多时战场已分出优劣,关中军奋勇无敌人人如狼似虎,马超、庞德、梁兴、赵青龙皆骁勇之将,各抡兵刃势不可挡;曹兵渐渐已露疲乏,只有招架之功,全无还手之力,胜败之局似乎已定。韩遂可算松了口气,原来曹兵也不过尔尔,韩、马两家齐名,焉能叫马超独揽全功?想至此忙把令旗挥舞,各部将领早就候着呢,犹如离弦之箭纷纷闯入战团——十万大军尽入阵中! 雪中送炭难,锦上添花易,这会儿胜负看得分明,其他各部兵马就是捡便宜来的,一副痛打落水狗的架势,哪儿打得顺就往哪儿钻,怎还顾得上阵势?可就在他们得意之际,忽闻对面战鼓轰鸣呐喊震天,节节后退的曹军势头又强了;紧接着左右绕出两队骑兵,左有徐晃、张郃,右是朱灵、许褚,关中军还未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觉漫天箭支似密雨般袭来! 曹操早算定韩遂老奸巨猾用兵谨慎,故而计中有计,第一次邓展是诈败,第二次还是诈败。冲在前面的都是步兵劣马,真正精锐骑兵在中军后面藏着,左右两路包抄,拢住敌阵就是一阵箭雨。这一击猝不及防,多少人糊里糊涂丧命,凉州骁将李堪正纵马向前,冷不防一箭正中肩胛,身子摇晃栽落战马,不待亲兵来救,就被混乱的骑兵践于蹄下。 “李将军战死了!留神弓箭!”关中之士混乱呐喊。哪知曹兵就射这么一轮,抛弓挺枪这就冲过来了。凉州的长矛铁骑扬名天下,可幽州战马也不赖,曹操自平定乌丸以来每年能得良马数千匹,积攒了这么多年,为了跟关中军打仗都带过来了。 孙武子有云:“迂其途,而诱之以利,后人发,先人至,此知迂直之计者也。”自古拥兵不在于多,而在于精锐齐整。曹军两番诈败皆列队有序,故而阵势未乱;关中军人数固然占优,但部众冗杂人人争利,再加上曹军这阵箭雨,各自奔跑躲避,十几部人马早就混到一起,这就败了一大半。 曹操的算计不止于此,步兵居中骑兵左右,三面人马一齐冲杀,嘴里却喊着:“冲啊!诛杀逆子马超!” 就这一句话,关中诸军立时犹豫起来——曹军也不好惹啊!他们口口声声要杀的是马超,我又何必这么玩命?反正咱们人多势众,以多欺少还斗不过他们? 一个人这么想没关系,怕就怕好几万人都这么想!诸部人马各怀侥幸都往后撤,曹军骑兵就趁势扎进来了。造反作乱就是死罪,关中诸军哪有什么分别?曹兵才不管是不是马超所部呢,逢人便斩见人就杀。这一杀那些兵更糊涂了,难不成躲得不远?越发节节败退。马超所部奋战多时已经力竭,梁兴、田逵那点儿兵早死得差不多了,急盼后援来助,可后面的兵就是不来——被隔于阵外想来也来不了! 夏侯渊、曹仁皆百战名将,督大军步步紧逼;邓展一身武艺,哪是寻常武夫挡得住的?马超、梁兴已渐渐支持不住了,力有未逮只得掉转马头突围——玩了半天命,眼都杀红了,开始是突曹兵,后来就是突自己人了。成宜所部被曹兵冲乱,费劲巴力刚喝止住,马超败军突围又给撞散了,抬眼间大队曹兵追杀上来;赶紧放眼阵后想叫杨秋来救,可扭过头来才发现,杨秋所部早不声不响溜了。成宜万念俱灰喝骂不止,眼见被曹兵团团包围,一摆大刀冲入阵中,命丧沙场。 联军作战最怕有人撤退,杨秋能撤别人就能撤,霎时侯选、程银等部人人欲退,韩遂也已无力回天,只得下令全军撤退,但是十几部人马搅在一起,胡兵汉人各行其是,撤退已成溃退! 马超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总算突出乱阵,仓皇回头张望,但见各部兵马溃不成军,心头不禁凄然——怎么会落到今天这一步?人人都道我不忠不孝,怎知我本有席卷天下之志?若打破许都,既不失我马氏之业,又可救父亲、兄弟脱难。怎奈曹贼奸诈狡猾,众将貌合神离,终致此败。从此关中之地不保,父亲之命也难周全。马超啊马超,你真是亡国败家,可恨啊!天不我与,倘我早生十年岂能让此贼称雄?曹孟德,咱们走着瞧,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要与你斗到底…… 曹操遥望战场洋洋自得,一切皆如他所料,关中诸军与其说败于曹兵还不如说败于自己。正在喜悦之际,曹植突然驰马冲到他面前:“二哥带几个亲兵闯到阵中去了!” “啊!”曹操可吓坏了,这会儿已顾不上狼奔豕突的关中军,对着战场放声大呼,“吾儿何在?快快归来……” 战场早变了杀人屠场,关中军四散奔逃慌不择路,曹军趁势掩杀如砍瓜切菜一般。血肉横飞惨叫冲天,宛如三秦子弟之挽歌。不多时冲杀渐息尘埃落定,十万关中军踪迹不见,只剩下欢呼雀跃的曹兵。曹操虽然得胜,却急得满头大汗,环顾沙场寻找曹彰。 王粲忽然手指西北一声高叫:“在那边!” 曹操急忙观瞧——曹彰已杀得浑身是血,举着斩获的四五颗人头正朝这边挥手呢! 关中诸将互相猜忌功亏一篑,被曹军杀得血流成河,成宜、李堪死于乱军之中,梁兴兵马丧尽不知所踪。莫说营寨不要了,连长安都没法再守,关中地盘尽数舍弃,韩遂、马超带领残兵逃奔凉州老巢。唯恐曹操发兵追击,马不停蹄连跑一天一夜。 杨秋所部临阵躲避几乎没受损,但迫于形势也跟着韩遂一路奔逃。杨秋边驰马边埋怨孔桂:“你小子出的什么馊主意?咱们又没跟老曹干上,为什么要逃?还惦记旱涝保收,费了半天劲,反倒里外不是人!” 孔桂却满脸堆笑道:“将军差矣。临阵倒戈咱有那实力吗?战败投降岂不被诸部将领骂死?咱就得逃!” “唉……”杨秋哀声叹气,“此一去到了西凉,日后要在韩老贼麾下讨营生了,恐怕不妙。” “将军又错了,咱不跟他们去西凉。” “那去何处?” “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咱回咱的安定。” 杨秋甚是不解:“兵少势孤,曹兵来攻怎么守得住?” “正因为守不住才回去啊!”孔桂早有算计,“咱现在降曹有什么功劳?不如回咱的地盘,曹操来攻咱再顺势投降。一来有献城之功,二来这叫体恤黎民不战而降,再者也不至于与韩遂等人结死仇。兴许丞相见您公忠体国,继续叫您驻军安定,非但无罪反而升官发财呢!” “真的?”杨秋半信半疑。 “小的还能骗您?听我的错不了。” “也罢,已经这样了,我就再听你小子一回!”事到如今杨秋也只得听他的,马上传令:“慢慢减缓速度脱离马、韩,回咱的安定郡。”这支部队越走越慢,直等让过诸部残兵落下老远,才掉转方向往西北而去…… 第九章 刘备入蜀,后患无穷 杨秋归降 渭南之战曹操大获全胜,不仅收复关中之地,也把凉州东端陇西、汉阳二郡直接纳入朝廷统驭。关中诸部势力瓦解,韩遂、马超带残兵败将逃往金城郡。曹操在长安歇兵三日,继而挥师西进,向安定郡治临泾县进发。 建安十六年十月,曹军兵过扶风,事情比想象的还要顺利,沿途鹑觚、阴盘等城四门大开皆不抵抗,等大军行进到泾水南岸时,杨秋早备下酒肉,搭好便桥,手捧印绶跪在道旁,恭候曹操大驾。他的兵盔甲都卸了,兵刃也缴了,连马匹都单圈好了;也不知孔桂从哪儿找来一帮奏乐的,又打鼓又敲锣,鼓着腮帮子一通吹,搞得跟娶媳妇似的。 曹操一见这阵势就笑了:“老夫已料到杨秋首鼠两端早晚会降,但没想到会这般热闹。”曹兵人马一靠近,杨秋的人就行动起来——不过不是动武而是夹道欢迎,又端水又献食,人人脸上一团和气,恨不得把曹兵背过桥去。 杨秋以膝代步爬至道中:“末将归顺来迟,死罪死罪!”孔桂赶紧喝令止乐,一路小跑到他身后,也跪下了。 虎豹骑闪开,曹操催马来至近前,手捻胡须笑道:“如此诚意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凉州威名赫赫的杨将军,渭南一战将军作战骁勇真让人钦佩啊!” 谁都明白这是挖苦之言,左右兵将无不窃笑。杨秋倒不理会,又往前跪爬了几步,信誓旦旦道:“丞相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兵马所至望风皆靡,韩、马之辈皆萤火之光,岂堪与日月争辉?末将虽边地偏僻之士,亦识天命,不敢违拗丞相的虎威,故引军而去在此恭候。” “哦?哈哈哈……”曹操仰面大笑,继而把眼一瞪,“你这刁钻之徒!口口声声不敢冒犯我,那为何割据安定十余载直到今日才降?攻杀张猛你没参与吗?韩、马举兵之日可曾力阻?如今功败垂成大势已去又识得我的虎威了。你乃一见风使舵势利小人!” 一番话说得杨秋浑身颤抖体似筛糠,险些把印绶摔了。孔桂连忙搭话:“小的有一言,请丞相思之。” “讲!”曹操对杨秋谈不上什么好感,但对他却另眼相待。 孔桂眨巴着眼睛,跟受了多大委屈似的,悲切切道:“丞相说的都对,但也该体谅我们的难处。关中战乱这么久,但凡长个脑袋,有几千人就敢立山头。小的跟着杨将军这些年,大大小小打了足有百余仗……”岂能有百余仗?恐是连洗劫村庄都算进去了,“受了多少艰辛,其实还不是为了讨口饭吃。韩、马二贼势力强盛,若不依附他们,只怕这屁大点儿地盘早叫他们吞了,我们尸首埋哪儿还不知道呢。这份苦衷对谁去说?盼啊盼啊,就盼着王师到来能解我等之难,望眼欲穿盼了十几年,哪知您一来先要问罪,这世上可真没我们活路了。”他这话虽有些夸大,但也算是实情,说得杨秋也一脸黯然。 “唉!”曹操也不禁凄然。 孔桂见这可怜话管用,赶紧跪爬几步,挤到前面接着道:“其实我们杨将军一心想归顺朝廷,虽然迫不得已跟韩、马来往,但每次回来都在家中设摆香案对天忏悔,求苍天宽恕其罪,保佑大汉国祚,也保佑丞相福寿绵长,磕的头比带的兵还多呢!这次渭南兵败,我家将军唯恐贼兵劫掠郡县,故而不避猜忌回转安定,为的就是弹压地面安抚百姓,妥妥当当等您接管。若不信您问问这些当兵的,有谁不说我家将军好的?” 这倒是实话,关中诸将大多讲义气,驭下有恩,越是像杨秋这等小势力对士卒越好,若不然也难在这乱世中拥尺寸之地。孔桂越说越来劲,爬到曹操马前,一把抱住曹操的脚,觍着脸哀求道:“丞相您想想,小的来回跑腿送信,还不是奉了将军的命令?人说宰相肚里能撑船,您大人办大事,大笔写大字,千不念万不念,就念在这点微末功劳的份上,就饶了我家将军吧!” 若别人胆大妄为过来抱他腿,曹操早一脚踢开了,可孔桂来这套他却渐渐听了进去,但觉每句话都那么有理,说得他心里那么舒坦,不禁微微点头。孔桂见状赶紧朝杨秋使眼色,杨秋会意,立刻把印绶高高捧起:“末将自知有罪,上还骑都尉、关内侯之印。” “罢了。”曹操叹口气,“你的爵位乃朝廷所封,既然不背朝廷,依旧当你的关内侯。不过老夫革免你骑都尉……”听到此处杨秋愣了,免去军职岂不是把前程丢了?刚要争辩哪知曹操话风一转,“晋将军之位,依旧驻军安定,听候老夫调遣。” “叩谢丞相天恩!”杨秋大喜过望,已然弄不清赦免自己的究竟是曹操还是天子,竟把“天恩”二字配到了丞相身上。 孔桂的好话固然有用,但曹操本心也没打算为难杨秋。毕竟关中刚刚平定,人心还不稳固,似杨秋这等割据多年小有威望的人物不能轻易处置,反之树其归顺天命的标榜,还有很大利用价值。不过曹操还要敲打一番:“你是聪明人,老夫也不与你说那些冠冕堂皇的话。忠孝节义且放一边,老夫的势力你是知道的,究竟跟着谁能享富贵,你可要掂量好了。今后若还与韩、马暗通表里,我好歹取你性命!” “末将不敢,末将不敢。”杨秋连连叩首,“从今以后末将效忠丞相绝无二心。” 曹操又瞥了眼旁边跪的孔桂,笑道:“孔叔林,你小子往来通风报信功劳也不小,尤其这张嘴,说的比唱的还好听。既然杨秋已升任将军,骑都尉之职老夫就转给你。不过你不用领兵,从今以后到老夫营中做事吧。” 孔桂忙来忙去为的就是这个,闻听此言一连给曹操磕了七八个头:“多谢丞相提携,您就是小的重生父母再造爹娘,从今往后小的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哈哈哈……”曹操爽快一笑,马背上疾抽一鞭,带着麾下文武过桥了。 曹兵将士列队而过,杨秋和孔桂兀自在扬尘之中叩首不止,磕了好半天才互相搀扶着爬起来。 “恭喜将军得保爵禄,荣升将军之位,小的也跟您沾光!”孔桂嘴还是那么甜。 杨秋却客客气气讪笑道:“老弟切莫这样说,丞相看中的是你,若非如此岂能调你到他老人家身边听用?贤弟前程似锦啊!”他也算心明眼亮,瞧得出曹操属意孔桂,将来这小子必成相府红人。 孔桂跟了杨秋十几年,从来都是自己伺候他,从未听过他与自己称兄道弟,这一声“贤弟”悦耳不亚于金石之声,浑身上下说不尽的舒服。孔桂胸脯也挺起来了,腰也直了,也不管颔下留没留着胡须,装模作样一通乱捋,还打起官腔来了:“日后咱共保朝廷,彼此彼此。” 杨秋就势一把搂住他脖子,笑嘻嘻道:“老弟啊,前半辈子你靠的是哥哥我,这后半辈子哥哥可就指望老弟你照应喽!” 孔桂听着听着,忽觉有样东西戳自己胸口,低头看来——杨秋正攥着一块鸭卵大小的金子往他身上塞,他赶紧一把揣进怀里,喜得眉开眼笑:“自家兄弟,好说好说……” 刘备入蜀 曹操西征一路得胜,既得关中又图凉州。但与此同时,还有一人也在筹谋西进之事,那就是荆州的刘备。 刘备在武陵郡油江口修建公安城已有两年多,总算是有了自己的地盘,但前途依旧渺茫。赤壁之战是借助孙权之力打赢的,江南四郡更是在人家默许下占领的,论情论理刘备都亏欠孙权,但争天下者不能以情理揣度。刘备自一开始就是独立的势力,他只能适当依附孙权,却不可能改变初衷。故而刘备可以对孙权卑躬厚礼,可以在江东使者面前低声下气,可以娶孙权之妹,在这位大小姐监督下谨慎过日;却绝不会让出一寸地盘,更不可能放路让孙权西进——就争夺天下而言,孙权与曹操本无区别,都是潜在的敌人! 周瑜死后鲁肃承继兵权,也承继了索要荆州、进取蜀中的任务。鲁肃比周瑜态度和缓得多,但这把软刀子割肉更疼,他更懂得用时间和道义解决问题。鲁肃掌权伊始便与孙权协商,把处于刘备地盘包围之中的江陵城让给刘备,并希望以此为条件换取西进之路。不过刘备“朝济而夕设版焉”,得到城池后即命关羽屯兵江陵,张飞驻秭归,诸葛亮据南郡,自己坐镇公安,封锁了长江数百里水道,并对江东的西征统帅孙瑜假惺惺地道:“备与璋托为宗室,冀凭英灵,以匡汉朝。今璋得罪左右,备独竦惧,非所敢闻,愿加宽贷。汝欲取蜀,吾当披发入山,不失信于天下也!” 刘备口口声声要保卫汉室同宗,甚至不惜归隐山林。孙权、孙瑜明知此言是假,但荆州水道已被人家钳制,只有忍下这口气,转而向交州发展。表面上看刘备占了便宜,但孙、刘两家的关系一下子降到了冰点,而孙、刘间的和睦是抵御曹操的先决条件。倘若曹操再度来犯,没有孙权的帮助,刘备还能渡过难关吗?若刘备再次求援,孙权要求其归还荆州部分郡县,刘备还能继续耍两面派吗?所以对于刘备而言,他已经把自己置于万分孤立的境地。 当然,他这么做也有其苦衷。荆州四战之地实在太危险,北边的襄樊重镇被曹操占据,东面夏口要道为孙权把持,两家势力都远超自己,若不能及早扩张势力,早晚会被这两家吞掉,因而西取益州,依附险要就成了刘备唯一的希望,他当然不肯把机会让给孙权。 不过刘备只是阻拦了别人的好事,自己怎么朝这块肥肉下手却还不清楚。陆路而言襄樊阻碍了西进要道,坐拥房陵郡的蒯祺又归顺了曹操,这条路行不通。而逆溯长江又要突破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三峡天险,凭他的实力也很难办到。长此以往拖下去,孙权是不能取蜀地,只怕到头来益州却落入曹操手中,后果更不堪设想。如何打破死局呢?就在刘备一筹莫展之际,竟然有人主动跑来,要敞开三峡领刘备进去! 益州军议校尉法正出使荆州,奉刘璋之命结好刘备。不过法正从一开始就没把使命限定在结好的范畴内,他实际上是代表张松、孟达等不满刘璋且敌视曹操的人来恭请刘备“接收”蜀地的。他第一次来荆州就向刘备表达了仰慕之情,并暗示自己可以帮忙夺取蜀地,不过刘备初次与其见面,搞不清敌友真假,没有贸然答应,只是予以厚礼妥善送回。可没过多久,刘璋又派孟达率数千兵马协防曹操,进一步表达了善意,刘备开始对这件事重视起来。紧接着法正又来了,这次名义上是邀请他领兵入蜀攻打张鲁的,但私下里张松已亲手画了一张蜀中地图,详细标注了各个郡县的道路、兵力、粮草数目。 法正献出地图,刘备一见怦然心动,大感事有可为,虽仍不免顾虑,但已将法正视为贵客,设宴隆重款待,又亲自为其把盏,一句接一句地问个没完。法正既来之则安之,知道什么说什么,几乎把蜀中所有机密都透露给了刘备,最后捅破窗纱公然进言:“以将军之英才,乘刘牧之懦弱;张松,州之股肱,以响应于内。然后资益州之殷富,凭天府之险阻,以此成业犹反掌也!”刘备表面应允,心中却在反复掂量利弊…… 冬日天短,酒席散尽后为法正安排好馆驿,天已经黑下来了,沉沉的天际显出一弯新月,从公安城并不雄伟的城楼女墙缝隙间洒下清冷的白光,凛冽的北风嗖嗖吹过,刺骨的冷。刘备送走法正并未回自己宅邸,而是一转身又回了这座临时的州府大堂,独立窗前默然无语。张松、法正等人给了他一个机会,但这件事绝非说干就干这么容易,至少有三个未知的危险:首先,蜀中地势险要,自己去倒是容易,可一旦翻脸,到时候若拿不下益州,再想退回来就不易了;再者,荆州实力还很薄弱,自己要防备曹操,如今对孙权也得加以小心了,万一敌人侵犯于后,到时候又怎么救援呢?更要紧的是刘备不知法正他们能否真的代表蜀中士人之心,乱世征战固然应兼人之地,可这种夺法却甚为不光彩,若是不能得蜀中人心,又在道义上栽了大跟头,即便拿下益州也难以安定。有人出卖刘璋,就有人可能出卖自己,到头来只能为别人做嫁衣。 刘备仰望天空,颇感自己就像暗夜中的孤月一样,冷冷清清无依无靠,关羽、张飞、诸葛亮都已派往要地镇守了,那些新招揽的属僚资历尚浅,因为孙夫人的关系家也变得不再像家,他只能守着这座空荡荡的大堂,连个说知心话的人都没有。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有个桀骜爽朗的声音呼唤道:“主公,您还没回去安歇?”刘备回头观瞧,从漆黑的堂外走来一人,在昏暗的灯光映射下显得格外鬼魅。此人身材不高,精瘦的一张脸,细眉小眼短胡须,蒜头鼻子还有些翻鼻孔,貌不及中人;穿着一身粗布便衣,披着件开襟的大氅,似乎睡不着觉起来胡溜达。 “原来是士元啊。”刘备认出,来者乃是军师中郎将庞统。 庞统,字士元,襄阳人士。他是荆州名士庞德公之侄,与诸葛亮齐名,被本乡之人誉为“凤雏”。不过这位凤雏先生可与诸葛亮大不相同,既没有英俊的相貌,也没有出众的人望,却有颗桀骜不驯自骄自大的心,常自谓“论帝王之秘策,揽倚伏之要最”。曹操南下之时,他既不像本家兄弟庞季那样归顺,也不曾与诸葛亮一起辅保刘备,更没有像伯父庞德公一样躲避隐居,而是直接过江想投靠孙权。无奈正因为他骄傲自夸目中无人,招惹孙权不快,竟无缘江东仕途,幸得鲁肃推荐,在赤壁战后回来投靠了刘备。就在他回归之际,江东陆绩、顾劭、全琮等士林新秀前来送行,请他评价各自之才,庞统对全琮朗言:“陆子可谓驽马,有逸足之力,顾子可谓驽牛,能负重致远也。卿好施慕名,虽智力不多,亦一时之佳也。”固然是正面的评价,竟把人比作驽马笨牛,其桀骜之心可窥一斑。 他这种性格,既然能招惹孙权不满,也难免使刘备不快。初回荆州刘备授其耒阳县令,庞统竟置酒高卧不理事务,搞得耒阳政务一团糟,没几天就被罢了官。好在有诸葛亮、鲁肃多番解劝,说他非百里之才,当授予治中、别驾一级的高官,刘备才耐着性子召见了一次。哪知这一见之下刘备竟然看中了,庞统虽为人傲慢,不屑为政之道,却深谙用兵之道、帝王之术,果真是盛名之下无虚士。刘备立刻提升他为军师中郎将,骤然间已与诸葛亮平起平坐了。 “今夜可真冷啊。”庞统慢悠悠踱到刘备身旁,“主公不回去安卧,还在这里赏月,属下可没您这份雅兴。” 这哪是什么雅兴?刘备并非不想休息,一则是有心事,二来实在不愿到孙夫人身边,故而留下未走。他知道庞统在揶揄自己,却已习惯了这位军师冷嘲热讽的性格,并没有嗔怪,只是叹息道:“法孝直所言之事,我该怎么答复呢?” 庞统哪里是睡不着出来遛弯的?等他问及此事,早已备好说辞:“荆州荒残人物殚尽,东有孙吴北有曹氏,鼎足之计难以得志。益州国富民强,户口百万,粮草兵马,所出必具,宝货无求于外,今可权借以定大事。机不可失,望主公应允出兵。” 出兵的好处刘备自然清楚,但他现在考虑的都是隐患,有些话实难启齿,故而慨然道:“今与我水火相争者,唯曹操也。操以急,我以宽;操以暴,我以仁;操以谲,我以忠;每与操相反,事乃可成也。今若以小故而失信义于天下者,我所不取也。”他这话有真有假,每与曹操相反倒不假,但唯恐失信于天下就有些故作姿态了。 庞统也知道这并非真心之言,尤其前番刘备对孙权入蜀横拦竖挡,又是同宗之义又是庇护之德,连披发入山的话都说出来了,而今却要亲自动手夺人之地,未免于德有损。庞统心中暗笑,却还得给他台阶下,略一思索道:“主公之言虽合天理,奈离乱之时权变行事,固非一理能定也。兼弱攻昧,五伯之事。逆取顺守,报之以义,事定之后,封以大国,又何负于信?今幸有张松、法正为内助,可谓天赐!主公今若不取,恐为他人所图也。” 刘备背对庞统暗暗思量:夺人之地不负于信,纯属强词夺理,但“今若不取,恐为他人所图”倒是不折不扣的实话。曹操本有征张鲁之意,近闻已破马、韩,日后必要图谋蜀地;孙权已拿下交州,虽然是蛮荒之地,但只要用心经营,未尝不能自南方绕道侵染益州,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看来也难顾全什么好看不好看了。 庞统见他不言,料是已然动心,便把自己的谋划合盘托出:“今曹操尚在关中,远路征战不及南下。孙权有事于交州,亦不能为害,正是主公趁机取利之时。荆州虽处四战之地,有关、张、诸葛、赵云镇守料无大碍。主公可抽精兵万余骁将数员,属下愿自请参谋,有张松、法正为内应,必能袭刘璋于无备,何况还有孟达统兵数千屯于江北,主公若折节待之也可收为己用,何愁兵马不足难以兼顾?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还望主公三思。” 诚如他所言,关羽屯襄阳,张飞屯秭归,诸葛亮经营南郡,赵云留守公安,这般阵势互为救应,即便曹操、孙权来袭也可支应一时。刘备部曲魏延、义子刘封等如今也历练出来了,又得霍峻等荆州骁将,取蜀未为无望。而且前番夺取长沙又有意外之喜,昔日刘表之侄刘磐号称劲旅,几度侵扰江东,他麾下有一部将名唤黄忠,也有万夫难当之勇,如今也归到刘备帐下了,凭这些骁勇之徒,加上法正等内应,虽然兵少,取下益州也不是没有胜算。 刘备十成决心已动了七成,却依旧不敢轻率举兵,只是点了点头:“你所言倒也有理,不过此事再容我详思,来日再做定夺吧。” 庞统见他还不肯决断,索性也不劝了,打个哈欠转身就往外走,嘴里叨叨念念:“夜已深了,我是没有主公这等兴致,硬熬着在这里赏月,如此踌躇,即便站到五鼓天明又有何益?我回去钻被窝,安安稳稳睡个好觉。也请主公早早安歇吧!” 一阵料峭寒风吹过,檐下的铜铃不安地摇晃着,发出清冷的叮当声。刘备望着窗外漆黑的夜色,被庞统的话勾起了悲意——虽说现在有了荆州,但又能比以前好多少呢?莫说称霸一方,就连温暖的家都成了遥不可及的奢望。自甘氏死后,家的温馨就荡然无存了。孙夫人虽然嫁给了他,但心始终是在江东,不仅时时处处掣肘于他,还带着帮骄横跋扈的江东卫士,整日拿刀动枪,搞得他惶惶不可终日,只得把赵云任命为“大管家”,有心腹爱将随时照应,他才略有安全感。刘备索性在公安以西另建了一座小城,让孙夫人和她的男女仆僮住在那边,他总是找借口不到那边过夜,这段婚姻早已名存实亡。连荆州百姓都清楚其中缘由,干脆把孙夫人所居之地唤为“夫人城”,简直不视为荆州地盘。婚姻已变成负担和笑柄,日子过成这样,那还能叫家吗?再穷困的人都有个可以安卧的家,可堂堂荆州之主竟然没有,整日在江东孙氏的阴影下讨生活,近两年来并无一日睡得安稳踏实。抛开雄心壮志不论,单单为了自由也该下决心放手一搏。 “且慢!”刘备倏然叫住庞统。 “主公有何吩咐?”庞统慢慢扭过头来。 刘备吸了口凉气:“我意已决,无论是福是祸,都要随法正赌上这一把。就按你的安排调兵遣将,明天一早就办!” “诺。”庞统郑重其事深施一礼,终于露出了笑容。 冀州叛乱 曹操兵不血刃拿下安定郡,又派夏侯渊、徐晃戡定附近诸县,自潼关对阵不过数月,关中之地皆已平定,进军西凉剿灭余寇似乎只是时间问题了。 远道征伐将士劳苦,如今进驻临泾县,大家总算可以歇一阵了,上至文武众臣下至普通士兵都松了口气,独忙坏了关中各县的官员,纷纷赶到临泾县拜谒丞相。曹操任命张既为京兆尹,郑浑为左冯翊,赵俨为右扶风,处理善后之事;又召傅幹、贾洪、吉茂、苏则、薛夏等关中名士,每日里讲经论道好不欢畅。杨秋倾其所能竭力逢迎,孔桂更是不离曹操左右,使尽浑身解数变着法哄丞相高兴,今日饮酒明日蹴鞠,又闻冯翊之士游楚精通樗蒲,如获至宝赶紧向曹操举荐。曹操略有不悦:“樗蒲乃市井博弈之戏,这等伎俩也是老夫耍的?” 孔桂别的不成,唯独在博弈游戏上颇有见识:“樗蒲虽不及对弈雅致,但也可显用兵之能。昔日鸿儒马融曾著有《樗蒲赋》,赞曰:‘杯为上将,木为君副,齿为号令,马为冀距,筹为策动,矢法卒数。’丞相统领三军扫荡天下,区区樗蒲小戏岂会不通?这游楚也是我关中的一位贤士,又以此道著称,丞相何不借此机会斗一斗他,也叫那些穷酸们开开眼,方显您老人家的手段。”一席话说得曹操笑逐颜开,当即征召游楚前来——临泾县寺变了博弈场,曹操与游楚当堂对博,众文武一旁观战,又是喝酒又是叫好,斗得好不热闹。 一来曹操禀赋甚高,二来也是游楚不敢赢他,七八局斗下来游楚大败,装模作样连连嗟叹:“在下卖弄此技十余年未逢敌手,不想今日败于丞相,心服口服。”曹操颇感欢喜,孔桂在旁一再美言,细问之下又知游楚亦通诗书小有才名,当即拜为蒲坂县令。 莫说楼圭、王粲等人,就连曹植都暗暗咋舌——父亲几时这么好说话?这孔桂虽是鄙陋小人,方入曹营就有这等头脸,日后还了得? 长史陈矫早觉不妥,立刻谏言:“属下有一言,恳请丞相深纳。博弈之术虽可益智,久亦有伤,世人因博采而废事忘业者不可胜数,因财损而谋奸者……” 话未说完已被孔桂高声打断:“非是在下多嘴,这位先生讲话可不妥当,常人因博采而废事忘业,然丞相岂是寻常之人?方才丞相博弈列位都看到了,投子之时若雷石电发,布局之时似指挥三军;气定神闲正襟危坐,表面上是玩,其实酝酿机谋呢!不用说,诛灭马、韩,克定凉州已在掌握之中。诸位说是不是?” 拍马屁挂上众人,谁能说不是啊?只得随声附和。曹操敞开衣襟,接过孔桂递过的手巾,笑道:“季弼亦风流之士,今日为何这般迂谨?《礼记》尚云‘一张一弛,文武之道’,难道老夫就不能消遣消遣?” 一句话反把陈矫吓坏了,连忙请罪:“属下无知,丞相见谅。”斜眼看了看满面谄笑的孔桂,心道这小子柔中带刺可不好惹。 曹操全没挂在心上,擦着汗道:“老夫年少之时也是浮浪子弟,斗鸡走马蹴鞠六博,无所不好无所不精。今年事已高又为政务所羁,昔日那些玩乐之事也都疏懒了。” 孔桂立即见缝插针:“有事弟子服其劳,割鸡焉用宰牛刀。丞相身负天下之重,满腹珠玑之谋,列位公子已长成。小的身在边鄙,亦闻平原侯文采斐然通晓政务,二公子精于骑射勇冠三军,如今一见远胜百闻!五官中郎将的大名更是不消多说,丞相有这么多好儿子,又何必鞍马劳顿亲犯险地?以小的之见,您大可安居邺城安享富贵,一来尽多年未有之欢愉,二来也叫世间不逞之徒见识一下几位公子的厉害!岂不快哉?” 陈矫、王粲等面面相觑——这小子拍马屁的水平可谓登峰造极,不但将曹操奉承了一番,还把两位公子也夸了,就连远在邺城的曹丕都没落下,真真滴水不漏。 或许是因为孔桂嘴甜,或许是这话正对了心思,亦或许是他相貌实在太像郭嘉了,曹操越听越受用,飘飘然晃悠着脑袋,口上却道:“牛刀可以割鸡,鸡刀却不足以解牛。他们还年轻,少历练,若要独自统兵还差得远呢!” 曹彰此番得偿夙愿上了战场,这几日心里正高兴,也被孔桂拍得甚美,听了父亲的话,又不禁想起当初渡渭水之前的安排,技痒难耐忍不住问道:“父亲两月前叫孩儿参悟兵临潼关之事,孩儿愚钝至今不解,请父亲明示。” 这正是曹操得意之笔,听儿子相问,更觉面上有光,索性对在场所有人炫耀道:“将在谋不在勇,老夫平生用兵皆谋定而后发,故而每战必胜。前番贼据潼关,我若兵入河东,只恐马、韩分兵把守诸津,则西河未可渡。故而我盛兵以逼潼关,马、韩等人误以为我要强攻,遂集兵关前,河西之地反而空虚,所以徐晃、朱灵抢渡可成。” “虚中有实,实中藏虚,原来如此!”曹彰似是打仗打上了瘾,闻听此言连拍大腿,恨不得立刻找敌人再试验一番。 曹操如数家珍接着道:“西河营寨既立,老夫便连车树栅,遍修甬道,既为不可胜,且以示弱。后再南渡筑沙为城,虏至不出,所以骄之也。故贼心中忧惧众莫能一,而求割地。老夫伪许之,使其自安而不为备。既可趁机离间马、韩,又可畜士卒之力,一旦击之,此所谓迅雷不及掩耳。关中遥远,若贼各依险阻,即便是大军征讨,一二年间不可定。今皆来集,其众虽多莫能归服,军无适主一举而灭。故而敌每来一部,老夫非但不忧反而生喜。胜一人难,胜众人易,兵之变化,固非一道也!”这一套计谋虽多有楼圭、贾诩参与献策,但不得不承认这是曹操筹谋已久的。他之所以能发出“兵之变化,固非一道”的感慨,是几十年来参悟兵书、身经百战的心得,一招一式皆得自艰辛,令人不得不佩服。 “自古兵家未有如丞相者,虽白起、韩信之流不可及,就算光武帝复生也难敌丞相之谋!”孔桂再接再厉继续溜须。 曹操斜了他一眼,摆手道:“你小子谄媚忒过,岂能真如你所言?”陈矫等人早看不过眼了,见他挨了训,这才稍觉痛快。 殊不知孔桂话里暗藏乾坤——光武帝岂是随便比的?我言开国皇帝难敌他一二,他若真是大汉纯臣就当正颜厉色,如此草草斥责,可见世人传言不虚,他果有代汉自立之心。摸透这一层,日后在曹营见机行事就容易多了。 曹操浑然未觉,兀自感叹:“老夫半生所憾者,唯赤壁之失,今威震关中声势复振,他日便可再下江东,焉能不喜?”这倒是不折不扣的实话,近两年他忧于内部不稳隐忍得太多,如今这场胜仗无异于从地上爬起来,终于没有步袁绍一蹶不振的覆辙。说到此处他又不免惋惜,“只可惜渭水一战,窦辅为保老夫亡于箭下,窦氏一门忠烈,仅存这一点骨血也丧于沙场。人才难得忠义难觅,老夫回朝之日当多加追表彰其英名!另外此番得胜,弘农、河东两郡也功不可没。贾逵助钟繇坐镇弘农,士民敬爱故而无叛。杜畿自河东补给军粮,老夫原以为多有不便,没想到至今尚有余粮二十多万斛,有此储备即便再打上一两年都够了,何愁马、韩不灭?” 曹彰早就摩拳擦掌:“现今兵精粮足,能否让孩儿一显身手?就请您坐镇长安运筹帷幄,请三弟随军任孩儿的参谋,我兄弟二人替您征讨金城诛灭马、韩,为朝廷立功,也为您老人家争光!” “好!”曹操在渭南之战见识了儿子的本事,心里有些底,加之这会儿高兴,竟破天荒答应了,“吾儿勇气可嘉。今子桓坐镇邺城,子建参谋军务,子文若能驰骋疆场扬威边陲,也不枉世人夸赞咱曹家父子!” 孔桂晓得什么,反正跟着奉承就对了:“什么父子英雄?以小的看是辈辈英雄,以后丞相子孙万代个个都是英雄!” “哈哈哈……”曹操仰天大笑,“果真如此,夫复何求?”今天曹操真是发自内心高兴,自赤壁兵败以来没这么高兴过。打赢这一仗挽回威名还在其次,有什么比三个儿子不负所望更好的呢?如果他们三人能拧成一股绳,为曹家谋定天下,那这位子交与谁还不都是一样?即便自己此生真的不能统一华夏,身登九五,有他们继承事业,子孙万代的富贵还愁得不到吗? 可就在他放声大笑之际,军师荀攸满面焦急奔上堂来:“丞相!大事不好!” 曹操的笑声戛然而止:“怎么了?” “河间暴民田银、苏伯作乱,诛杀官吏抄掠郡县,已集众数万。” “哪里作乱?”曹操以为自己听错了。 “河间!”荀攸又重复一遍。 河间?!那岂不是冀州辖境?曹家的大本营!曹操只觉耳朵里嗡的一声,手中杯盏不禁落地,摔个粉碎。 其他人也惊住了,一个个哑口无言,呆若木鸡,隔了半晌才听曹操阴沉地咕哝了一声:“这仗不能再打了,速命曹仁领兵两万立刻回师平叛。其他将士整备辎重,明日收兵……哼哼,父子英雄辈辈英雄,恐怕老夫没那个福气……” 众人不欢而散各忙军务,整整一夜曹操没合眼——昔日击败袁氏入主冀州,百姓何等拥护?如今为什么会作乱?老夫坐镇邺城六七载未曾有乱,为何子桓理事不到半年就闹出这么大乱子?这小子究竟干了些什么?若一个小小的冀州都治不好,怎能扛起万里江山……辗转反侧不得安宁,好不容易熬到天亮,还未出城点兵,又听县寺门外有人吵吵嚷嚷请见。曹操满腹心事哪肯见,命侍卫赶开,出门跨马便走。哪知此人扑至马前,拦住道路连连叩拜。曹操刚要发作,可一见此人面孔又忍住了——依稀记得是凉州从事杨阜杨义山。昔日官渡之战,刺史韦端不知归袁归曹,曾派他到许都观望动向,杨阜回归陇西力劝韦端支持曹操,也算对曹营有功之人。邯郸商、张猛死后,荀彧保举韦端长子韦康接任使君之位,杨阜也晋升为凉州别驾。 “义山何故拦路?” 杨阜叩头如鸡啄碎米一般:“恳请丞相诛灭马、韩,收全功而返,万不可草草收兵。” 曹操一见是他也猜到有此一谏,叹道:“老夫何尝不想成就全功?但冀州生乱祸起肘腋,不能不顾啊!” 杨阜恳求道:“田银、苏伯无名之辈,不过皮肉之癣,马、韩乃心腹之患。马超有韩信、季布之勇,甚得羌胡之心,西州之士无不畏之。只恐丞相一走,陇上诸郡又非国家之有也!” 他说的不是没道理,马、韩两家久在西凉何等威望?斩草不除根必为后患。闻听此言曹操也有些犹豫,但冀州太重要了,那不仅是他的大本营,也是日后走向龙位的根基所在!想至此曹操一咬牙:“不行!冀州之叛不能不管……但你也不必担心,我分兵一半,留夏侯渊督徐晃、张郃诸部镇守长安,若二贼还敢来犯,你就请他们出兵救援。”说罢绕过杨阜打马便走。 “丞相!凉州刺史韦康……”杨阜连忙爬起,未及多言曹操已经走远了。他无可奈何急得连连顿足,夏侯渊虽勇,但是不是马超的对手呢?而且凉州最大隐患其实不在敌人,而在刺史身上!荀令君英明一世,却错看了韦康其人。韦康虽有博学之名,却是一白面书生,倘若马超再次来袭,他能保住凉州吗? 眼见曹操归心似箭已奔出很远,杨阜只得把这些忧虑埋在了心底…… 第十章 曹丕应变冀州之乱 曹丕戡乱 曹丕做梦都想不到,第一次以副丞相之身留守邺城就赶上叛乱。这半年来他也算兢兢业业埋头实干,即便管不了的事也要操几分心,没想到最后竟出了这么大的乱子,如何向父亲交待? 其实对于河间叛乱,曹丕丝毫责任也没有,祸根早在平定冀州时就埋下了。当初袁氏统治河北,重用豪强氏族,纵容土地兼并;曹操夺取冀州,急于笼络民心又不敢轻易对大族下手,故而缓和矛盾降低田租。曹操亲定每亩只收四升田税,又适当控制土地兼并,无论平民百姓还是豪强地主都得了好处。但是好景不长,三年后赤壁败阵军耗增加,再加上修邺城,修幕府,修铜雀台,这么低的赋税已无法支持庞大的开支,只得加赋。仲长统深谙经济之道,当年就曾提醒过曹操减赋易,加赋难,可他急于求成当做耳旁风,如今真被不幸言中了。 冀州田税上调到二十税一,表面上看与国家大部分州郡无异,但吃惯了甜头的人岂会心甘?再者,控制兼并不是一句话就能解决的事,田赋越低意味着土地兼并利益越大,对于那些地主而言,他们给国家的田赋是一亩四升,但他们向佃农收租也是一亩四升吗?多年的战乱造成大量无主荒地,有实力的人只要垦荒交税就是自己的,岂能说不兼并就不兼并?冀州本土豪族且放一边,多年征战中仅曹营内部就崛起多少新贵?似曹洪、刘勋之流,哪个不是大地主?就凭他们与曹操的关系,地方官敢管吗?大地主压着小地主,小地主盘剥佃农,田税一变水涨船高,多少人的利益牵扯其中,无论自耕农还是地主、佃户都心怀不满,加之久经战乱民风彪悍,不出乱子才怪。 若曹操尚在邺城,冀州上下慑于其威倒也出不了什么大事儿。可他一走半年多,留下个新官上任资历平平的儿子,况且还没什么实权,办差官员都是按着曹操的吩咐照本宣科不敢变通,而邺城屯驻的中军大部分已被他带去西征,河北防务空虚,自然有好乱之士想侥幸举事。田银、苏伯义旗一举,多少被公私田税逼得满腔愤恨的人入了伙,转眼间集兵数万。有的是被赋税逼得没活路,有的是心怀不轨思慕豪杰之事,也有的就是心里不顺跟着瞎闹。不过好在他们并没朝邺城进发,而是一路向北奔了幽州方向,一路烧杀掠夺大发怨气。归根结底乱子出在曹操身上,可是责任却要落到曹丕头上,谁叫他偏偏这时候负责留守呢? 当叛乱军报摆到曹丕面前时,他脑子里浮现的第一个问题是如何向父亲交代。凭他多年来耳濡目染的经验判断,这场叛乱并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影响。在曹家大本营的冀州出了叛乱,这是何等丑事?更不利的是恐怕会把他半年多的功劳一笔抹杀,给父亲留下坏印象。怎么办?瞒是肯定瞒不住的,可能已有快报传往关中,现在只能抓紧平叛,把负面影响压到最小。 不过事情可不似曹丕想象的那样,他虽总督留守事务,手中却没有兵权,中军留守人马实际掌握在左护军徐宣手中,人家已入大营调集军队。长史国渊布置公文传达各郡各县,连魏郡太守王修都上街安抚百姓去了,幕府属员各行其是,根本无需向他请示,曹丕干着急插不上手,索性趁这个空子回了自己府邸——他脑子还算清楚,现在这个时候平叛固然要紧,更要稳住父亲那边,他得赶紧给窦辅写封密信,请其在父亲身边美言。 哪知刚回到自己府里,恰有陈群自许都转来的关中捷报到了,父亲给朝廷献捷的表章上写得明明白白,参军窦辅英勇护卫,战死于渭水!曹丕如遭霹雳——难怪一封军中密报都接不到,窦辅已经死了,出了这么大乱子,倘若曹植趁机再在父亲身边进谗,后果不堪设想。曹丕不寒而栗,手捧书信呆立良久,忽然吩咐从人:“伺候我更换铠甲,我要到大营理事,别告诉凉长史他们。” 中军是曹操直辖的部队,也是普天之下人数最庞大的一支部队,为了区别其他军队,中军不设将军、督军等职,各部将领皆称护军、领军。实际上自成体系,独立于朝廷之外,中军部将虽在曹操的光环下名声不显,但实际地位丝毫不亚于曹仁、于禁、张辽那帮自统一军的大将,因为除了曹操之外他们不接受任何人的命令,哪怕是天子的诏书都可以不接!这支部队自平定河北以来一直驻扎邺城西南,每逢发起战事,曹操率大部队出征,临时指定一位护军统辖留守部队。这次出征关中留下的只有三千人,临时统帅是左护军徐宣。但徐宣本是幕府幕僚,历任县令等职,以德望著称,并无征战之才。曹操用此人掌握兵权,取其德而非其才,也是自信冀州不会有问题,哪知这次还真出了麻烦。 徐宣突闻变故立刻召集全营兵士,他虽已顶盔披甲,可难改一身文人气,在辕门前观望着集结列队的士兵,心里头直打鼓——指挥作战他可一点儿都不会,也得委托别人,为此他已派人拿着令箭快马加鞭去调常年驻扎河北的将军贾信,请贾将军火速赶来代他作战。明知一去一回至少半天,徐宣还是急得似热锅上的蚂蚁,暗暗祷告苍天,千万别再出什么意外啦! 哪知队伍还没列完,就有亲兵匆忙来报:“五官中郎将自北寨门入营,坐了您的中军大帐,召您过去听令。” “什么?”徐宣大吃一惊,赶忙奔入营内,盔歪甲斜跑到中军大帐,果见曹丕已端端正正坐于帅位之上,自己的兵符、令箭都在他眼前放着。徐宣欲哭无泪,光听说过高祖夜夺韩信兵权,没想到自己头一遭领兵就亲身体验到了。 按理说曹丕无权调兵遣将,但是窦辅死了,没人替他周全,在他看来若要挽回父亲的看法,最好的办法莫过于亲自指挥这一仗,故而闯进了中军大营。守营士兵明知这不合规矩,但丞相的儿子谁敢拦?也是徐宣一介文人不晓军务,身为主帅跑到外面整兵,把兵符令箭都摊在帅案上,这不等于拱手让与曹丕了吗? 曹丕见徐宣来了,微微一笑:“徐护军,我总督留守诸事,也曾数次巡营,坐坐这中军帐不会不妥吧?” 事已至此徐宣无言以对,帅位都归人家了,只能拱手站到一边。这时一阵喧哗,凉茂、常林得知消息赶来了,见曹丕已然坐了大帐,心下连连叫苦——大公子啊,你真是自作聪明,这不是没事找事嘛! “来得正好,有件事正要与你们说。”曹丕抽出支令箭把玩着道,“反贼事起十万火急,我决定亲自领兵戡乱。” 常林闻听此言险些一跟头栽倒,与凉茂对视一眼——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徐宣不得不说话了:“征叛讨贼乃偏裨之任,杀鸡焉用宰牛刀?在下已调贾信前来统兵,不敢劳将军大驾。” “哦?贾信何在?”曹丕笑了,“军情紧急不可停兵待将。我虽不曾统兵,但十一岁就随丞相征战在外,春秋射猎未敢疏于武事,难道不堪此统帅?徐护军若不允,那由您统军作战,现在就起兵!” 徐宣真叫曹丕僵住了,他实是有心无力,若真有打仗的本事早就开拔了,还能叫曹丕钻了空子?有心赌这口气过去接令箭,可贼势不弱以寡敌众,国家大事岂能草率为之?徐宣心中急似油煎,只盼贾信快来。 常林稳稳心神谏道:“前日贼在博陵,如今却窜幽州,足见田银、苏伯既乏韬略又无雄心。北方吏民服化已久,又善于守备,贼智小谋大必不能为害。今丞相大军在远,南有孙权是为强敌,公子受命留守,乃天下之重任也。轻动远举灭此小敌,虽克而不武。望将军三思!” 曹丕一心挽回面子,拒而不纳:“此言差矣。我既督留守事务,出了叛乱自然要亲往征讨,这才不负丞相所托。” 常林当红脸的,凉茂自然充白脸,哄着道:“将军所言不虚,但您的职责是留守邺城处置政务,监管冀州之事。如今叛贼已奔幽州,倘若您擅离职位,又不能及时破敌而归,丞相回来见您不在,事务又有所积压,恐怕对将军不好吧?” 这倒是说进曹丕心坎了,现在最怕的就是引起父亲不满,若是一两个月灭不了贼,再把幕府的事耽误了,岂不是作茧自缚?曹丕凝神沉思着,反复权衡利弊。殊不知常林、凉茂更是暗捏一把冷汗,他们说的都是摆得上桌面的理由,还有不能说的理由——曹操就要归来,这个节骨眼上儿子突然夺权举兵,知道的是讨反贼,不知道的会怎么想?倘若他父子之间出点儿什么嫌隙,再有奸人从中挑拨,所有辅佐曹丕的人跳黄河也洗不清。 可这等关乎父子人伦之言怎好说出口?曹丕手捏令箭蹙眉凝思,三人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唯恐他固执己见惹出塌天大祸。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忽听帐外一声奏报——假司马朱铄进帐跪倒:“贾信已到辕门外,还带了所部数百骑兵,中军士卒已列队完毕,是否准他出征?” 徐宣喜得险些欢呼起来,赶紧奏道:“军情紧急不可停兵待将,请将军速发兵符准贾信前去!”他又把这话扔回来了。 贾信久在河北领兵,士卒多与他熟识,曹丕自知再争下去实在没意思了:“唉……就准他去吧。” “诺!”徐宣都没敢劳朱铄动手,一把抓起帅案上的兵符,匆匆忙忙奔了辕门。凉茂、常林也都暗甩冷汗,踩着棉花一般退出大帐。曹丕全然不知自己险些铸成大祸,怅然呆坐帅位,仰天长叹:“我欲建功何其难也!”他真的很苦恼,为什么自己运气这么不济,竟一件快意事都做不成呢? 朱铄眼见帐里没旁人了,一猛子蹿到曹丕身边:“公子何必苦恼?领兵打仗又不是好差事,何必去争?就叫贾信去吧,反正打赢了功劳也有您一份。” “你懂什么……” 朱铄见他愁烦不解,眼珠一转凑到他耳边:“公子莫烦,我还有件好事要告诉您呢!那个侍女的事我打听明白了,乃是先朝南郡太守郭永之女,安平广宗人,名叫郭寰,今年二十七岁……” “去去去!什么时候了,还有心说这个。”曹丕怒斥道,“你赶紧带兵去趟孟津,把我母亲接回来,若老太太有个三长两短,我还怎么做人啊!” 朱铄却道:“消息一来吕昭就领着兵去了,还让我给您带个话,绝对替您把老太太照顾好,叫您在丞相面前交待得过去。” “不愧是家奴出身的人,就是心细,吕子展待我不错啊!”曹丕颇感欣慰,“那你也别闲着,跟贾信一块去吧,别给我丢脸。” “不是我怕打仗,这不替您办着要紧差事了吗?”朱铄嬉皮笑脸道,“那个姓郭的侍女……” “咳!现在我哪还有心思想这个。”曹丕捏了捏眉头。 “您听我说完了,这姓郭的是个奇女子。” “你小点儿声!这是军营。”曹丕捂住他嘴朝帐外望了望,见只有一个卫兵,执戟而立似乎什么也没听见,心下安稳了些,也忍不住好奇,“区区一侍女,有何奇处?” 朱铄凑到他耳边道:“这郭寰有个说出来吓煞人的小名。” “名字有何吓人的?” “她小名叫女王。” “郭女王?”曹丕果真吓了一跳。 “您也小声些吧。”这次轮到朱铄捂他嘴了,“据说她生有异相,他父亲郭永赞叹‘此乃吾女中王也’,故而以此为名。可能是名头大压不住,郭永夫妇没几年就死了,她遭逢战乱落于铜鞮侯府,今年才被铜鞮侯荐入幕府,在王夫人身边为婢。” “女王……女王……”曹丕别的都没注意,唯独对这个名字颇感兴趣,脑海中不禁浮现出郭寰白净细腻的肌肤。 朱铄甚会凑趣:“女王这名字好啊,一听就是个旺夫的名。女子若是女王,那娶她的男人又该是什么身份?” “这事儿好办吗?” 朱铄自然知道他指的什么,满口答应:“好办好办。王夫人最是通情达理不过,公子要个侍女她还能不给?她也没个儿子,将来不知指望谁,巴结您还巴结不过来呢!府里人那么多,缺个丫鬟谁往心里去?老爷子真要问起来,说夫人赏的也就搪塞过去了。里面的事有王夫人,外面我和吕昭办,您就静等抱美人吧。” “行。”曹丕苦笑道,“也别白当一回坐纛公子,忙了半年就这么一件顺心事。但愿这个女王能去去我的晦气。” 曹操班师 冀州叛军虽声势浩大,但这帮叛乱者毕竟只是寻常的农夫和私人杂兵,根本无力抵御装备精良的正规军。贾信率兵戡乱,只一仗就把他们打得四散奔逃,河间诸县立时安定,田银、苏伯率余寇仓皇北窜,意欲逃出关外。可驻军幽州的乌丸中郎将阎柔又是何等人物?凭着私人关系致书鲜卑部落,鲜卑大首领轲比能当即发三千精锐骑兵给叛军主力一个迎头痛击,紧接着曹仁率部也赶到了。田、苏二人双双战死,余众或俘或降,这场叛乱不到一个月就被彻底平定了。 军报传至邺城,留守诸臣都松了口气,最庆幸的莫过于曹丕——父亲大军还在回归路上,母亲已平平安安回到邺城,这场叛乱总算是在自己手中平定,父亲面前也算好交代。但还有个棘手问题,田银、苏伯虽死,尚有数千投降、被俘之众,这帮人又该如何处置呢? 突发事件曹操没有预先安排,这就要靠曹丕自己做主了,为此他召集国渊、徐宣、凉茂、常林等商议。徐宣首先倡议:“丞相镇冀州六七载,广开恩路招贤纳士,未尝有失德之处。古人云‘小人有勇而无义者为盗’,今叛乱者皆穷凶极恶不逞之徒,若不加刑戮何以警示天下?《尚书》有云:‘天命明威,不敢赦。’请将军当机立断,早诛凶徒以免后患。” 徐宣素以德行方正著称,讲起话来引章据典绘声绘色,但多少有些书呆子气。多亏他那老冤家陈矫担任长史随军在外,若不然瞧他这副大义凛然的模样,二人又要起争执。不过在场之人却没有异议——都是受命辅佐曹丕的,早处理完这场乱子,大家肩上都少些沉重。 曹丕本心也想诛杀这帮人,毕竟自己当了一回留守丞相,半年来竟无一件事能自己做主,真真憋屈死了。若不在这件事上表现出杀伐决断,恐怕让父亲小看了。想至此曹丕抽出支令箭递与徐宣:“致书贾信,命他将所有俘获之贼就地处……” “哈哈哈,原来大家都在,将军正处置军务了吧?”一个笑呵呵不紧不慢的声音打断了命令,众人侧目观看——程昱慢吞吞地走到了大帐门口。他上缴兵权不过半年时日,却俨然蜕变成一位闲居老者,穿一身朴素的灰布便衣,既不著冠也不系带,手里还拄着根青竹拐杖。行辕之内文官峨冠,武将披甲,也是他征战多年又有曹操关照,兵士们都敬畏三分,换了别人这副穿戴绝对进不了营。 曹丕一见程昱便有几分生厌——打仗的时候你不来,仗都打完了又指手画脚,倚老卖老说你什么好?心里不痛快,但碍着面子还得笑脸相迎:“原来是程老将军,您的病好些了?” 程昱拱拱手:“承您惦记着,是轻了不少。今日闲来无事闷得慌,到营里随便走走,跟当兵的聊聊天,不扰您的军务。” 闲着没事就来遛弯,这幕府中军大营在他眼里快成市井酒肆了。曹丕还得扮笑脸:“晚生正处理军务,老将军快快请进。妥与不妥之处还望您老多多教诲。” “算了吧,平乱之时我也没帮上什么忙,这会儿又来叨扰,不太合适吧?”程昱话虽这么说,脚底下可没停,紧着往中军帐凑。 曹丕更不便阻拦:“快别这么说,您是老行伍了,即便进来坐坐也是晚辈脸上的光彩啊!快给老将军设座。”常林亲自搬了一张杌凳摆在帐口。 程昱心道——还算说得过去,就冲你小子今天这份礼遇,老夫就管管这闲事,免得你们以为我饱食终日无所用心。想至此不辞不让,一屁股就坐下了,捋着花白胡子缓缓道:“老朽耳朵也聋了,也没听清楚。将军公子似乎要传令将叛贼余党处决,可有此事?” 好长的耳朵,这还聋?曹丕听出他似有异议,笑道:“记得父亲统兵多年有个规矩,围而后降者不赦。这帮贼子都是田、苏败亡后投降的,理应处决。” “非也非也。”程昱果然唱起来反调,“诛降者,宜在扰攘之时,人心思乱天下云起,故围而后降者不赦,以示刑威于天下,断其利路,使余寇不至于围也。今天下略定,田、苏之叛乃在邦域之中,此必降之贼也,杀之无所威慑,臣以为不可诛也。”说到这儿他微抬眼皮瞟了一下曹丕,“若非要诛杀,最好先请示一下丞相。” 程昱虽处闲职,毕竟有参议军事之权,很受曹操器重。这半年多他借口身体不佳根本不进府当差,即便叛乱闹得最厉害的时候他都没露面,现在却突然跑来发这么一篇议论,其用意何在?他此来绝非随便逛逛,实是有意为之。曹丕心细之人,焉能察觉不出?可还未及相问,徐宣又驳道:“老将军所言虽善,但五官中郎将留守冀州,遇此突变有专命之权,何必再向丞相请示?” 程昱并不反驳徐宣,只是微微一笑,拱手道:“既然如此,那就全凭将军做主吧。”从他口中说出这“将军”二字甚是有趣,他原本官拜奋武将军,而曹丕所任五官中郎将只是七署小官,因人而异才有二千石俸禄、副丞相之贵,所以旁人看来颇有以长屈幼之感。 他越这么说曹丕越不敢拍这个板,只道:“两位大人所言皆有道理,倒叫晚生难以决断。反正这帮贼人已握于我手,处置之事不急于一时。容我再想想,改日再做定夺。散了吧……程老将军留步。” “诺。”徐宣、凉茂知道他们有体己话,赶紧告退。等他们出去,曹丕立刻起身,绕过帅案凑到近前,向程昱深施一礼:“老将军有何心腹之言,但讲无妨。” 程昱抓住他手腕,方才的嬉笑轻松已全然不见,换了一副严肃的神情:“若按国法常理而言,徐宝坚所论丝毫不差,确实该将这帮降贼处死。不过将军与丞相有所不同,以老臣所见,不应依常理处置。” “这是为何?” “方才他们道‘专命之权’,这种事别人可当真,唯独将军您不可以当真。凡专命者,谓有临时危之急,利害之间者耳。今降贼已制在贾信之手,无朝夕之变。故老臣不愿将军行之也。” 曹丕望着他隐隐含着幽光的瞳仁,已思忖明白了,却进一步试探道:“将军所论甚善,然多有隐晦,还请不吝尽言。” 程昱先是一怔,继而又慢慢恢复了笑意,松开他臂弯,拄着杖站起来:“子曰:‘可与言而不与之言,则失人;不可与言而与之言,则失言。’老朽辅保将军父子二十余载,今已退归林下但求安享余生,既不愿失人,亦恐失言。” 曹丕赔笑道:“老将军姑妄言之,晚生姑妄听之,听完之后咱们都把它忘掉,如此可好?” 不愧是老曹的儿子,这种玩心眼的事一点就通。程昱心中窃笑,但姜是老的辣,一句露骨的话他都不愿意说,只随口道了句:“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也……”说罢扬长而去。 “多谢老将军指点。”曹公拱手相送,心里却已参透了不少——虽然叛乱已被平定,但老爷子喜怒尚不可知,现在杀降固然不犯歹,却有越俎代庖之嫌,极易招父亲猜忌。再者,无论如何叛乱是在自己管事时出现的,索性就把这事整个揽过来,若把降贼留下,没准父亲还会大发善心一律赦免。失德之处自己担下,挽回人心的机会给老爹留着,这不就是子为父隐嘛!想到这里曹丕倏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个致命错误,绝不该夺营理事,这么干非但不会有任何好处,反而更招父亲厌恶,况且有曹植伺机于侧,这实在太危险了!窦辅若没死该有多好,这时候最需要有人在父亲身边美言。但事已至此,曹丕已没有选择余地了,只能等候父亲的裁决…… 军营实在不能再待了,曹丕当晚便把兵符令箭还给徐宣,急匆匆回了幕府。哪知转天一早就有军报,曹操中军星夜兼程已渡孟津,当幕府得知消息时,大军离城只不到十里了。曹丕万没想到父亲回来得这么快,提前连个招呼都没打,他赶紧带着国渊等人前去迎接。可刚出邺城,就见旌旗招展征尘腾腾,打前站的刘岱、邓展等部已开至行辕大营。叛乱明明已经平灭,中军依旧急行军赶回,诸将见到曹丕纷纷拱手施礼,脸上的笑容却都不甚自然,见此情形曹丕暗叫不好,也不敢再去迎接了,干脆就在邺城南门等候父亲。 不到半个时辰,许褚、韩浩督率的中军就到了。曹丕等人正翘首观望,却见队伍一闪,曹操已领着曹植、曹彰等数骑冲到他们面前。曹丕方欲下拜:“孩儿恭迎父……” 不容他说完,曹操劈头盖脸喝道:“并州怎么回事?” 曹丕顿时懵了——冀州出了叛乱,何干并州之事?正支支吾吾不知如何作答,曹操又厉声问道:“并州擅发民役难道你不知情?千余百姓入山砍伐树木,难道这不是你的主意?” 曹丕这才回过味儿来——前番修铜雀台建材不足,他听舅父卞秉之言给并州刺史梁习写了封信。或许梁习出于好意,想卖他个人情,因而征发民夫协办木材。这本不算什么大事,可偏偏赶在叛乱的节骨眼上,岂不是没事找事?曹丕赶忙辩解:“孩儿确曾给梁使君写信,却没有叫他劳役百姓,此事孩儿不知。” “不知?”曹操恶狠狠等着他,“你乃堂堂五官中郎将,总督留守诸事,发生了什么事竟全然不知,亏你说得出口!我才离开半年,冀州之民就叫你逼反了,难道也想逼反并州之人?” 曹丕吓得魂飞魄散,腿底下一软,立时跪倒在地:“孩儿不敢。”国渊、徐宣等也吓坏了,忙跟着跪倒请罪。 曹操哪肯听他们解释,也不管大队人马了,一催坐骑驰向行辕,马蹄掀起的尘土扬了曹丕一脸。曹操走了,曹植、曹彰却不能怠慢,赶紧下马把跪拜的众臣一一搀起。曹丕还在发愣,也被两个弟弟架了起来。 “父亲为何如此动怒?” 曹植叹了口气:“兄长不知父亲这几日是怎么过来的,吃不下睡不安,又勾起了老毛病,整日以冷水浸头祛风。就这样还催大家赶快行军,我们怎么劝都劝不好。你也不必多虑,他这会儿正在气头上,难免多埋怨你几句,过几天就好了。” 曹丕半信半疑地看着这个同胞弟弟——你会帮我说好话?八成是趁机落井下石吧。心里这么想,嘴上却道:“我这些日子打理事务颇为用心,没病不怕吃凉药,有什么可虑的?只是烦劳你们替我膝前尽孝,多有不安啊!” “自家兄弟何必这么客套……”曹植显然没听出弦外之音。 “平原侯奏凯而归,我等给您贺功啦!”杨修、丁廙笑呵呵地挤出人群,“侯爷此番随军必然大展威风,我等作壁上观心潮澎湃,今晚做个小东,可要听您讲讲这一路的见闻。” 曹丕见他二人簇拥着曹植大肆夸奖,跟吃了死苍蝇一样腻味,正暗暗咒骂,又见从军中蹿出一脸谄笑的孔桂,以为他必要过来给自己见礼,哪知人家微一拱手也奔了曹植身畔,一把夺过曹植手里缰绳:“侯爷只管与朋友叙谈,小的替您牵马。” “不敢不敢。”曹植忙推辞,“您如今已是骑都尉之职,在下焉敢唐突?” 孔桂可不管那么多,如获至宝般紧紧抓着缰绳:“小的微末之辈,蒙丞相及公子厚恩,伺候您还不是应该的?谁不知您德才兼备,名扬四海,忠孝无双?今天小的能给您牵马,真是三生有幸!日后回老家我算是有的夸口了……”曹丕垂头丧气听着这些奉承话,竟如此耳熟。看来东风已转西风啦! 曹操在行辕换了车驾进入邺城,一路端然而坐目不斜视,直行到五官中郎将府前他才有点儿动作——瞪着匾额重重哼了口气!从人都瞧出来了,早晚他得跟曹丕闹起来,可这个节骨眼上谁也不敢说什么。渐渐来到幕府前,司马门已然大开,曹操快步下车,一打眼见吕昭正规规矩矩跪在阶边,便手指大门问道:“几时打开的?” 吕昭没明白怎么回事:“恭迎丞相凯……” “我问你司马门什么时候打开的!”曹操怒吼了一声。 吕昭脑子甚快,赶紧回奏:“闻知丞相归来刚刚开打。这半年多中郎将统辖诸事都是出入旁门,未敢擅自打开。” “嗯。”曹操怒气稍解,“夫人回来了吗?” “奉中郎将之命,一个月前已经接回来了。” “你倒是句句话不忘了保他。”曹操挥袖冷笑,猛一扭头,瞅见远处旁门外停着辆车,有几个仆人正往车上搬东西。曹操诧异,丢下跪候的众人,顺着墙根悄悄踱了过去,渐渐走近,但见车上摆满各色家什,几案、衣箱、妆奁匣子,还有十几匹上好绸缎,都是平日分给卞氏的,她却从来未用过。 原来卞秉也在,正指手画脚指挥众人:“快搬快搬!那箱首饰放这边来……快着点儿!今日丞相归来,若叫他知道就麻烦啦!”三四个仆僮正搬着架檀木屏风从小门出来,猛一眼瞅见卞秉背后怒气冲冲的曹操,吓得“哐”地一声把屏风都扔了,匆忙跪倒在地参差不齐嚷着:“参见丞相!” 卞秉陡然一惊,赶紧转身施礼,这时候不好再叫姐夫了,红着脸讪笑道:“原来您都回来了,马到成功奏凯而回,末将向您道……” “呸!”话未说完,曹操一口唾沫已啐在他脸上,“谁叫你私自搬府里东西的?难怪你姐姐平日节衣缩食,原来好东西都偷偷叫你搬走了!你们卞家还真是生财有道,偷到幕府来了。幸亏我只出去半载,若一年二载不归,恐怕连门楼都拆到你们家去了!你这觍颜无耻的东西!” 卞秉脸上挂着那口唾沫,蹭都不敢蹭一下,低头听训。 曹操越说越气:“我叫你修铜雀台,想必你也从中肥私不少吧?竟这般贪得无厌!并州擅发民役与你有没有关系?我算看透了,你们就没一个好东西,我在外面打仗,你们就在这里招祸。非要坏了老夫的大事,把百姓都逼反了才甘心!” 家事归家事,国事归国事,卞秉闻听此言可忍不住了,连忙辩解:“丞相恐怕误会了,末将绝不敢……” “闭嘴!我懒得听你废话!”曹操岂容他分辩,踢开跪在门前的一个仆僮,踏上石阶,“你给我老老实实等着,我先找你姐姐理论!我要问问她,怎么管教的弟弟,怎么教育的儿子?回头再找你们算账!” 还没进家门就发这么大火,今天必要闹得沸反盈天。卞秉跪倒在地:“千错万错皆在小弟,姐夫莫去……”曹操哪肯理他,头也不回进了幕府。冀州叛乱本来就够令他恼火了,这一路所见所闻更是火上浇油,在他看来所有人似乎都在跟自己对着干。他连衣甲都没换,带着征尘气哼哼就往里闯,僚属、仆僮纷纷下拜,他理都不理径直来到鹤鸣堂前;又闻众夫人正在说笑,竟还有丝竹之声,越发怒不可遏,把纱帘一扯,怒吼道:“够啦!为夫在外征战,你们这些妇人竟如此悠然!谁叫你们私自饮宴的?” 众夫人吓了一跳,似秦氏、杜氏那等胆小的连杯盏都扔了,几时见到老头子跟内眷如此动怒?曹操兀自不饶,手指卞氏骂道:“规矩坏就坏在你身上,看看你养的好儿子,还有你那个好兄弟……”话说一半曹操顿住了——他发现卞氏身旁有个妇人,似乎不是自己妻室;别人见了他都赶紧万福,唯有这妇人竟匆忙扭过身去不看自己,她是谁呢? 虽然没看清正脸,但曹操已猜到她是谁。因为那个背影太熟悉,那个在织机前辛勤劳作的背影不知在梦里浮现了多少次,虽然有些驼背了,但他绝不会认错。曹操的怒火霎时烟消云散,脑中空空如也,痴痴凝望着丁氏的背影——她已近六十岁,头发全白了,俨然一民间老妪。 堂上一时间寂静无声,曹操双唇颤抖着,不知该说些什么。劝她留下?已经这把年纪了,他实在开不了口。把她轰走?他又狠不下心来。毕竟是结发之妻,毕竟是自己负了人家,已近暮年骤然相见,该如何开口呢?正在尴尬之时,卞氏微笑着开了口:“夫君切莫动怒,我前番在孟津染病,这位老姐姐陪我住了几日,受了不少辛苦。丕儿派人来接我,我就顺便请她到咱府上住了两天以示谢意。这位老姐姐性子怪,不愿意见生人,夫君是不是……” 曹操见她没把这层窗纱捅破,料是丁氏仍旧不肯见自己,原来只是和卞氏叙姐妹之情的,心下又感伤又无奈;也随着卞氏装起糊涂,支支吾吾道:“好……好。那你们慢慢聊,替我好好款待人家。”说罢怔怔退了出去。 他茫茫然踱至院中,不禁又泛起一阵暖意——原来自己错怪卞氏姐弟了,他们趁自己不在把丁氏接到府里招待,卞秉搬的那一车东西八成也是周济她的。自己的结发之妻要靠别的妻妾照顾奉养,当丈夫当到这个份上真是失败!不见丁氏则已,一见到她不免又忆起死去的曹昂。曹操又悔又恨,若昂儿还在,何至于夫妻反目,何至于挑不出一个好的继承人?若昂儿还在,莫说镇守邺城,恐怕都可以替他东征西讨了。当年曹昂危难之际让出战马以死尽孝,曹丕遭逢叛乱却先要争功抢兵权! 失去的永远是最好的,他越拿曹丕跟曹昂比,越觉曹丕不堪。对卞氏姐弟的怨愤已经消了,但对儿子的不满却越积越深…… 第十一章 冀州不稳,曹操怒责曹丕 幕府训子 虽然西征因冀州叛乱而中断,但曹操成功袭破了关中诸军,夺取了大片地盘,又派夏侯渊等将分兵镇守长安,已对凉州构成泰山压顶之势。杀敌夺地还在其次,最重要的是通过这一仗曹操挽回了威望,他终于从赤壁战败的泥潭中脱身,重新站立起来。这不仅是对敌人的震慑,也是对汉室朝廷的震慑。 曹操班师之际,在董昭斡旋下朝廷又发来诏命表彰曹操的功劳;并决定将河内郡辖下荡阴、朝歌、林虑,东郡辖下卫国、顿丘、东武阳、发干,巨鹿郡之廮陶、曲周、南和,广平郡之任城,赵国之襄国、邯郸、益阳(赵国为郡国,襄国为县)共计十四县并入魏郡管辖;此外又封丞相之子曹宇为都乡侯,曹玹为西乡侯。曹宇乃环氏最小的儿子,还不到十岁;曹玹虽已弱冠,却是侧室秦氏所生,性格平庸恬淡。这两位公子自然不会对社稷有什么功劳,毫无疑问这又是幕府授意而为。冀州是曹操根据地,魏郡又是冀州的首郡,其他州郡的地盘纳入魏郡管辖,这意味着曹操直接统领的地域越来越大。修建邺城,五子封侯,扩大地盘,曹家俨然已成国中国之势。 不过回到邺城的曹操并没因此而高兴,首先等待他解决的是叛乱的善后事宜。幕府与魏郡所有官员齐聚听政殿,与其说是一场会晤,还不如说是提心吊胆听候曹操处置。 留府长史国渊、护军徐宣、五官中郎将曹丕及其长史凉茂、功曹常林五人齐刷刷跪倒在堂口。他们是此番留守的主要官员,无论叛乱的原因何在,责任必须由他们承担,故而会晤一开始就主动出来请罪。曹操手据帅案面沉似水,只是望着堂外的铜壶滴漏,半晌没有说话;其他属官也不敢轻易做声,都低着头屏息凝神,犹如泥胎偶像。大堂上静悄悄的,酝酿着紧张的气氛,连掉根针都听得见。 所有人都料定曹操立时就要拍案大怒,但他们猜错了,沉默良久之后他仅是翻了翻案头上的公文,平心静气道:“国长史,你上奏的叛贼数目是否有误?我连接几道军报,仅河间一带叛乱者就要数万,除去贾信、曹仁诛灭的,至少还有同党万余,你上奏的数目为何只有数千?” 国渊往前跪了两步,低声道:“素常将领破敌为炫耀功劳往往以一为十多报数目。但臣下以为此番平乱与以往不同,故而斟酌了一下。” “有何不同?”曹操倒想听听他的理由。 “以往征战乃是征讨外寇,多其斩获之数,欲彰显武功震慑不逞之徒。但是河间在丞相封域之内,平灭叛乱虽有克捷之功,不过……不过……”国渊说到此处显得很为难。 “不过什么?” 国渊仓皇叩首:“臣下窃耻之。”天下皆知冀州乃曹操老巢,这里发生叛乱无异于证明曹氏失德,上报的叛党越多曹操的脸面越不好看。以往征战平叛者大多以一当十夸大数量,以彰显功劳震慑百姓,国渊反其道行之,莫说没有虚报,就连原先被贾信归为叛党的人都反复筛检,但凡可恕的、可悯的、盲从的,能删减尽量删减。固然这是为曹操面子考虑,但也挽救了千余条性命。 曹操不禁点头:“好学近乎智,知耻近乎勇。这般用心可谓良苦,你起来归班吧。” “臣下有罪。” 曹操扬了扬手:“罪不在你。” “谢丞相宽宥。”国渊起身施礼,颤颤巍巍退回班中。 曹操又道:“徐护军,你也无罪。” 徐宣却不肯起来,跪在那里连连摇头,痛心疾首道:“圣人云:‘危而不持,颠而不扶,则将焉用彼相矣?’臣下治军不力,战事起时又未能亲临战场,实在罪不可恕。”他说得倒是心里话,仗还没打兵权就让曹丕夺了,他这个护军确实没脸。 曹操挤出一缕微笑:“当初老夫选你为留守护军,根本不是觉得你有治军之才,乃是用你之德。此番叛乱起于民间,并非士卒生患,足见你不辱使命。惜乎统事之人不解老夫用心,未能学到你的仁德,倘能得你之一二,焉能有此叛乱?”所谓“统事之人”自然指曹丕,看来曹操已把这笔账完全记在儿子身上了。 徐宣哪好开脱自己,赶忙道:“并非五官中郎将之过,全是我等辅佐不力……” “老夫说了不治你罪,起来!”曹操不愿听他说下去。 徐宣猛一抬头正望见曹操严峻的目光,不敢再争辩了,只得起身施礼退归班中。曹操又指了指凉茂、常林:“你们俩也起来。” “丞相,我等……”两人也要叩头请罪。 “老夫已经听说了,你二人辅佐我儿尽心尽力,叛乱伊始又力阻其亲征,实是有功无过。” 凉茂哪敢领这功劳,忙替曹丕说好话:“五官中郎将天生明睿,若领兵平叛必能马到成功,皆因我等行事过于谨慎,唯恐政事疏漏才劝谏其不要前往。无心而为之,实在算不上什么功劳。” 曹操冷笑道:“有心无心老夫都要谢谢你。天生明睿?嘿嘿嘿,若真叫他领兵平叛,现在还不知乱成什么样呢!”这已经是赌气的话了。曹丕在下面听得又害怕又委屈,实不明白父亲为何这般轻视他的能力,为何就武断他平不了叛军。 常林还想再解释两句,却被曹操喝断:“老夫说无罪就是无罪,你们都给我起来!”凉茂、常林不便违拗,尴尬地瞧了一眼曹丕,只得起身归班。 偌大的听政堂只有曹丕一人还跪在地上,曹操却不急着发落他,只是翻阅着公文阴沉着道:“你给我跪到一边去,等办完了事再与你计较……”只这一句话,所有臣僚尽数撩衣跪倒:“丞相息怒,宽宥中郎将大人。” “宽宥?老夫能原谅他一次,能次次都原谅吗?”曹操脸色愈加难看,“此事与你们无干,都给我起来!” 此等情形下谁好意思不管?大家仓皇叩首,请求曹操宽恕曹丕,竟无一人起身。曹操见此情形愈发不快,把手中竹简一摔,厉声道:“我叫你们起来,没听见吗?难道你们都得了他几箱锦缎,为他说话吗?” 这句话一出可把众人吓坏了——前番曹丕给群僚送礼,在场之人大半收了,倒不是贪图那点锦缎,而是不敢得罪曹丕。如今曹操把这事扯出来,若再讲情非落个交通公子、结党营私的罪名不可,故而都似针扎了一般站起来,不敢再言语了。 曹操得理不让人,腾地站了起来,终于冲曹丕发作道:“你以为这些事我不知吗?身为丞相之子贿赂朝廷幕府官员,不遗余力邀买人心,以为这样就能保你继承为父之位?倒是鸡鸣狗盗有才华,什么都没学会先学会夺营争权了!惜乎老夫要的是公忠体国诚心任事之人,不是这等蝇营狗苟的伎俩就帮得了你的!” 曹丕跪在一旁,双手紧紧抠着砖缝,脑袋压得低低的。如此隐秘之事父亲竟公然挑明,不啻是当众把他扒得精光,情何以堪? 曹操慢慢压抑着怒火,一边踱着步子一边道:“你也是二十多岁的人了,老夫本想成全你的面子,哪知你竟不识趣。朝廷授你官职,你不忙着具表谢恩,反而带着一帮人出游南皮,你非但不把朝廷放在眼里,又何尝把为父放在眼里?随你去南皮的人我都知道,左不过是你那乌七八糟的一党。你们都密议些什么勾当?说!” 得官出游是实,但曹丕只是与众人赏风弄月,曹操说他有密谋,这便是胡乱揣测了。记室刘桢、阮瑀皆是出游南皮一份子,有心出来说句公道话,唯恐引火烧身,又被曹操说成是乌七八糟一党,都吓得脸色煞白呆若木鸡。曹丕有冤无处诉,肠子都悔青了,只能苦苦分辩:“父亲,绝无此事,绝无此事啊……” 曹操哪肯听他解释,兀自恶狠狠道:“那窦辅得了你什么好处,在我身边整日絮絮叨叨说你的好话,此番征战他亡于阵中,老夫原有意追奖,但因为你的缘故,老夫决定不追表他了。免得那些目光短浅之人觉得跟着你有好处,三三两两都去巴结你!至于那些跟你穿一条裤子的人,你放心,他们也好不了,咱们有账慢慢算!” 曹丕又悲又痛,一个窦辅事小,可日后谁还敢亲近他,帮助他?曹操这是要砍断他的人脉啊! 曹操越说越气,指着曹丕的鼻子破口大骂:“老夫一再包容你训教你,你几曾入耳?我坐镇冀州七载,扪心自问绝无亏欠百姓之处。你任事不过半年就捅出这乱子,不是你失德又是什么?那反叛的田银乃是河间一家豪族,苏伯不过区区一佃农!为父真是打心眼里佩服你,不到半年的工夫,豪强庶民都叫你得罪遍了,你可真有本事!幸亏你只是我儿子,若生在皇家坐天下,岂不是天下皆叛?你小时候为父就不甚放心,读书之时便投机取巧,兄弟们一处打猎,永远是别人先发你趁乱取利,射回来的东西就说是自己的。攻下邺城之时人人都忙于军务,唯独你私闯袁府惊人女眷,寻花问柳无所事事……” 这一大套没头没尾的话扔出来,在场之人全愣了。连小时候读书打猎都想起来了,还把甄氏之事拿出来重提,这都是哪年的黄历?全是鸡毛蒜皮的家务事,真正有分量的只有叛乱,而该为这场叛乱负责的究竟是谁?曹操这根本就不是教训,而是一场宣泄,要把数年来对儿子的不满以及惨败赤壁以来的憋闷都宣泄出来。 曹丕没想到自己会变成出气筒,只觉父亲仿佛要把天底下所有的罪责都扣到他头上,除了一而再再而三的叩首请罪,还能怎么办? 曹操劈头盖脸数落个没完,陈芝麻烂谷子都想起来了,继而又望着堂外的铜壶滴漏,瞧着那滴答滴答的水珠冷冷道:“人之一生何其短暂?白驹过隙转眼即逝,我是老了,但我要找一个才干超群的后继之人,似你这般无才无德日后有何可为?但凡昂儿、冲儿还在,岂能轮到你这等不肖之徒?我死去的儿啊……”其实说了半天,这才话归正题。曹操本心里想念的还是曹昂、曹冲,故而才会把曹丕一丝一毫的错误无限放大,他不喜欢的仅仅是曹丕的性格,单论为人处世也没什么大不可的,世上父母没有不偏心的。 卞秉早听不下去了,又因外甥修建铜雀台之事替自己背了黑锅,心中实在不忍,仗着外戚的身份出班劝道:“丞相暂息虎狼之怒,大公子恪勤孝俭,未尝有过……” 话未说完曹操便扭脸斥道:“你这个舅父当得好,果然替你外甥说话,并州民役之事我还没找你呢!这帮孩子自小到大被你哄着,你何尝教过他们学好?整日就知道带着他们胡玩,娇惯得他们不知天高地厚,如今惹出祸来,你还有脸替他讲情!”一席话把卞秉骂得满脸死灰。 今天曹操实在有些过分了,国事家事混为一谈,而且六亲不认。连舅爷说话都不管用,别人更不敢随便搭茬了,大家眼巴巴望着他,都不知如何是好。曹操喘着粗气在曹丕面前踱来踱去,不知为何,这会儿曹丕越是唯唯诺诺曹操越有气,已经开始琢磨剥夺他五官中郎将之位了。 突然有个高亢的声音嚷道:“丞相,属下有一言望您深纳。”众人皆感诧异——什么人敢在这个节骨眼上做仗马之鸣?大家侧目望去,只见一个五十出头的皂衣官吏迈步出班。此人虽是文士,却虎目虬髯相貌雄伟,声若洪钟震惊四座,正是幕府西曹掾崔琰。 “此乃我父子之事,你有什么可说的?”曹操知他是个直性人。 崔琰又向前凑几步,拱手道:“丞相身系天下之重,又岂有寻常家事?去年公子也曾派人给我送锦缎,属下未敢收纳,此事丞相也已知道。所以属下绝无私弊之心,所发之论还望丞相详思。” 曹丕一见崔琰站出来,心都快蹦出来了,只当他是曹植一党,必是要趁机进谗落井下石,满心盼着父亲也把他顶回去。哪知曹操却长叹一声:“你非说不可那就说吧。” “诺。”崔琰趋身道,“既在其位忠于其事,五官中郎将身负留守之任,在他治下冀州叛乱,无论因何而起,此事实在也难脱干系。”听到此处曹丕心都凉了,料是此人攻击自己不遗余力,必要害得自己失宠丢官,哪知话到此处口风又变了,“不过……河间之乱根源何在难道丞相不明?前番赋税骤增,士民不满因而生怨,加之丞相领兵在外冀州空虚,才有好乱之辈从中挑拨生事,中郎将至多是监察不力。再者,平心而论丞相真授予他权柄了吗?所有留守重臣皆有便宜之权,中郎将自己能做什么主?丞相府、冀州府、五官中郎将府,三方差事都压到他一人头上,恕属下直言,即便丞相您也未尝这般辛劳过吧?怎么能将所有过错都归咎于中郎将呢?”换做别人万不敢说这番话,唯崔琰平素就有公正之名,故而理直气壮毫不隐晦。 曹丕简直不敢相信,崔琰竟会替自己说话,而且句句切中要害,仿佛都出于自己肺腑。猛然间他有一种想哭的冲动,若不是跪在大堂上,这会儿他早就垂泪沾襟了。他意识到自己错了,大错特错,崔琰果如吴质所言,乃是公忠体国耿介之士。真正的大臣永远是站在公理一边的,不会因为与某人结亲而改变公正之心。疾风知劲草,他由惧转悲,又由悲转恨,恨自己目光短浅,以为小恩小惠就能笼络世人,实在是把这些大臣看扁了,把天下的事看简单了。 也是崔琰素来不偏不倚实事求是,竟把曹操问得哑口无言,不过这等敢犯盛怒的胆子确非常人可及。崔琰见曹操喘着粗气没有辩驳,又转过身对在场诸臣道:“方才丞相说中郎将万般不是,我却要斗胆说他一宗好处。前几日毛东曹调在下族弟崔林为冀州别驾,中郎将言道有私弊之嫌。这句话说得好!我等为官皆当有谨慎之心,公子这句话不单是为幕府之政、朝廷之政着想,也是为我崔氏一门的名节着想。半年来中郎将诚心任事踏实肯干,日理万机未尝有一时之清闲,大家有目共睹,岂能以一过而掩百善?”毛玠比崔琰更知道细情,但凡事隐恶扬善,崔琰既把这说成是曹丕的好意,他也不必点破。 只要有一个肯出来仗义而言的,别人也就好说话了。国渊立刻接过话茬:“崔西曹所言极是,在下每日与中郎将一同理事,这半年里一应政务无论大小,他总要反复斟酌才能定论。《诗经》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这正是中郎将不厌繁琐过人之处。现在想来当初颁布新税之时,中郎将也曾嘱咐我等小心行事免生事端,若是我等能多加留意也未必有这场叛乱啊。”众人纷纷点头——国渊所言不失公允,论才干曹丕远不及其父,但勤政实干却是不折不扣有目共睹的。 就连徐宣也出列道:“河间乱起事出突然,中郎将虽越俎代庖却能决断于瞬息,又引鲜卑兵阻敌于幽州,避免事态恶化。如此当机立断也算不辱丞相之明了。” 这几个大臣都是正人君子,是不轻易谬赞的,既然一致肯定曹丕,至少证明在他们心目中曹丕是合格的。其他人也随着低声附和,凉茂、常林都是曹丕属僚,不便在这时候替他说话,只连连点头赞同。曹丕心里已踏实一半,见此情形更是感动得没话说。世间谁才是真为自己好的人?平日里这几个大臣不苟言笑,看似不好打交道,真到了关键时刻却是他们仗义直言。直到此时他才明白,父亲给他选的这几条膀臂都很好,并没有人故意与他作对,而是职责所在。这些忠贞的大臣不但匡正曹丕的过失,也在时时刻刻匡正曹操的偏颇。 曹操已无话可说,只觉胸口仿佛堵着一块大石头,一口气上不来下不去——一代丞相焉能不明白事理?可是对于刚才的那一场发作就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不能理喻,有对曹丕长期的不满,有叛乱之后急于遮丑的心态,恐怕更多的是他内心深处一直就不看好曹丕吧。尤其经过这一场西征,他似乎反而对曹植寄予的希望更高。究竟希望哪个儿子继位,连他自己都搞不清楚了。不过崔琰的话甚是在理,曹家实际上已担负起天下之重,家务已不仅仅是普通的家务,而是关乎天下命运的决断,有些事就连他自己都无法做主。曹丕这个长子也不是普通的长子,从某种意义上说已是儒家正统所在,这些重要的大臣固然看到其一些才干,恐怕更多的是看中他的身份。对于曹家这等不君不臣的家族而言,儒家礼法的正统观念已无可避免渗透进来,宗法制反倒成了曹丕最有力的保护,即便身为父亲兼丞相的曹操都难以撼动…… 环顾着交头接耳的众臣、默默无言的儿子,曹操的火气戛然而止,反而感到可笑——身为臣子把天子玩弄于股掌之间,管着比朝廷还多的兵,住着比皇宫还大的宅子,选拔官吏重才不重德,他曹某人可算是世间最离经叛道之徒,可是就连他这样的人都不能超脱正统与礼法的束缚。不想叫臣僚忠于朝廷而欲使之忠于自己,忠来忠去却不免归于故俗,君不君臣不臣,到底是应该叫属下安守礼教还是该叫大家背弃礼教?这世上还有比曹操更自我矛盾的人吗?曹操想至此不禁苦笑,笑自己的无奈;可只笑了两声,忽觉天旋地转脑袋剧痛,连退几步跌坐于地。 “丞相的头风犯了!快传李珰之来!”连臣僚带儿子全慌神了,搀的搀扶的扶,堂上一片混乱。那位方才还慷慨陈词的崔西曹,一不留神竟被身边的人挤了个跟头…… 世事不息 曹操静静仰卧在鹤鸣堂,灌下一碗李珰之煎的汤药,又用冷水浸了头,已不似方才那么眩晕。赵氏与李氏一左一右跪在他身边,一个给他擦拭水珠,一个为他梳头。卞氏则一言不发抱着曹熊远远坐着,只是唉声叹气——曹丕是她儿子,她也不好说什么。赵氏、李氏都是聪明女子,眼睫毛都会哄人,跟着夫人过来能不明白是什么道理?手底下伺候着曹操,嘴里就念叨着曹丕的好,把这半年来曹丕如何礼待诸位夫人、如何照顾兄弟添油加醋述说了一遍。曹操在前堂被崔琰等劝解一番,在后堂又被两位宠妾开导,火气早消得差不多了,只是直勾勾望着卞氏。 卞氏明知丈夫心里想什么,却故意不看他,轻轻拍着曹熊的背。曹操注视她良久,终于忍不住问道:“你是当娘的,你说说你养的这几个儿子哪个最好?” 卞氏随口道:“谁最好啊……我看熊儿最好,不招灾不惹祸,也不招你生气,处处讨人喜欢。” 曹操不禁苦笑:“你明白我问的是什么,偏偏不肯说。你道熊儿最好,可这小病秧子能成就大事吗?你呀,就是不肯为我想想。” “我不为你想?”卞氏鼻子一酸,“你何尝为我想过?他们哪个不是我肚子里爬出来的?我能说哪个好,哪个不好?这世上当娘的都一样,只盼着儿子们和和睦睦,成不成大业都是你们男人的事。你要是真明白就不该问我,只当我是个哑巴好了……”话未说完眼泪已簌簌而下。卞氏也算个女中豪杰,当年曹操逃离洛阳举事,她身处险地再苦再难都没掉过一滴泪,如今却被儿子的事愁成这样,这世上的家事实比国事更难断。 她这一哭曹操也不好再问了,扪心自问对卞氏他只有感激。生儿育女且不说,单是她对丁氏的照顾就够叫曹操高看一眼了。虽说世间夫妻不说两家话,但总有个谁亏欠谁,他这辈子对卞氏亏欠太多了,何必拿儿子们的事再招她烦呢?想至此只有黯然叹息。 “哟哟哟,我的老姐姐,这是怎么了?”卞秉一脸坏笑走进来,他有内亲身份,丫鬟也不便拒之门外,“是不是这俩妹子伺候姐夫,您又打翻了醋坛子?”一席话说得赵氏、李氏不禁莞尔。 “去你的!”卞氏破涕为笑,“你也一把年纪的人了,嘴上还没个把门的。难怪你姐夫不给你升官,当你的别部司马吧!” 曹操也被他们逗笑了,接茬道:“你们姐俩别假打架给旁人看,我已封了你们卞家为都乡侯,能给我曹某人当内弟还有什么不知足的?若嫌俸禄少,你们偷偷把这府里的财货弄到娘家去还不够吗?”这话虽是玩笑,却也透着曹操的心思,他可不想外戚权柄过重。譬如儿子们的事,私下问问卞氏还可以,若是她们一家子搅和到其中,非乱了不可! 卞秉也算功劳赫赫,听姐夫这般话语不免有些刺心。但自己毕竟是当和事佬来的,没再纠缠下去,凑到榻边讪笑道:“我的好丞相、好姐夫,说也说了闹也闹了,消消气吧。您要是身子得劲出去瞅瞅,子桓领着十几个小子都在外面跪着呢。众臣也都候着,连总不露面的程昱都来了。董昭、袁涣刚从外地过来,不明白怎么回事,也在外面等着呢。” “唉……”曹操叹口气,儿子多了也麻烦,大的二十多,小的似宋氏之子曹衮、刘氏之子曹棘,都还不到十岁,且不论今天之事怨谁,当爹的有病,儿子们都在外面候着,腊月天再冻出病来岂不叫人难受?曹操的那点儿气早扔到夜郎国去了。“叫大家都散了吧,今天的事我谁也不怨。你替我告诉老大,叫他别多挂心,是他的错我改日再找他,不是他的事……就算我今天急糊涂了吧。”他不好直接跟儿子道歉,有个知近的人传话就妥当多了。 “好咧!”卞秉笑呵呵转身边去。 “慢着。”曹操又叫住他,“你把程昱请进来,袁涣、董昭也叫进来。还有……方才我在前面说了你几句,你也别多心。过几天你安排大伙到铜雀台逛逛,也算是给大家道道这半年多的辛苦。好歹也算打了场胜仗,别闹得都不高兴。” “瞧您说的,见外了。”卞秉话虽这么说,摊上这么个喜怒无常的姐夫,提心吊胆半辈子还升不了官,是苦是乐他自己明白。有外臣进来,女眷就不能再呆了,卞氏抱起孩子,带着两个姬妾转过屏风去了。不多时程昱三人进来,都向曹操探问病情。 “无碍了,你们坐吧。”曹操坐起身来,一把拉住程昱手腕,让他坐在自己身边,“这次平乱劳你费心了。” 程昱却道:“老迈无能徒给公子添麻烦,帮倒忙还差不多。” “是吗?”曹操灿然一笑沉吟道:“子为父隐,父为子隐,直在其中矣。” 程昱仿佛被锥子扎了一下,他做梦也想不到,两个人私下里说的话竟已被曹操得知。转念一想也不奇怪,赵达、卢洪之流遍布朝野,处处耳目什么事他会不知道?跟自己儿子尚要动此心机,实在可怖!想至此程昱忙要跪倒请罪,手腕却被曹操牢牢攥住,动弹不得,只得低头道:“在下一时糊涂胡言乱语,望丞相恕罪。” 曹操摇头道:“你为我父子着想,老夫感激您还来不及,怎么能说是罪过呢?别看你是个打仗的,却不仅仅明于军计,也很善于处人父子之间啊。” 程昱听这话有点儿没底,仓皇道:“多谢丞相不计末将之过,在下日后必定慎言。”岂止是慎言,他已暗下决心,日后再不敢管他们爷俩的事了。 曹操却道:“你也是一片好心,不过我要考较儿子,你出言指点又岂算他的好处?现在看来子倒是肯为父隐,反是我这当爹的气量小了。” “天下无不是之父母。”程昱又能说什么呢?有些事真的不是越明白越好。 曹操抚着他的背感叹道:“昔日兖州之败,若不是有你,老夫焉能有今日?似你这等共患难的老兄弟,莫说没有错处,即便有错老夫也不会加罪。” “多谢丞相成全。”程昱知其意有所指,曹操所说的错处绝非指曹丕之事,而是他自请归隐。虽然程昱上了些年纪,可还没到不能从军打仗的地步,至于养病更是弥天大谎,上好的烧酒他还能喝两坛呢!他前番以送亲为名与荀彧相会,在许都停留数日,本想劝荀彧罢手,结果未见成效。曹操要夺汉室天下,荀彧要保刘氏天子,眼瞅着两人渐行渐远,只怕早晚撕破脸。到时候像他这样有威望的老资格、老将军如何处于其间?若有一日曹操逼他表态,违拗曹操自取其祸,逆来顺受又怎么对得起荀令君?难道也要受荀军师那等罪?故而程昱急流勇退,干脆把权一交回家装糊涂。 现在看来糊涂没装彻底,只因与曹丕多说几句话暴露了精明,以后更要夹着尾巴做人了。曹操知他所思所想,可毕竟是随自己创业的功臣,人家一心要撇清,又能把人家怎么样?又抚慰了几句便叫卞秉搀他出去了。 袁涣与董昭刚到邺城就赶上这么件事。董昭是去许都为曹操跑魏郡增县之事,袁涣却是从家乡陈郡而来。他久历地方之职,堪称一代循吏,敦行教化表彰孝节,深得百姓拥戴。曹操特意把他任命为家乡谯县的父母官,监管屯田之事,但几年前闹瘟疫,袁涣不幸感染,回乡养了两年多病才好,瘦得都快皮包骨头了,如今回到邺城是入府待职的。 曹操正为冀州之叛烦心,见他回来如逢甘露:“曜卿来的正是时候,大病初愈不要出去为官了,就在幕府补个祭酒之位吧。” “全凭丞相安排。”袁涣起身施礼显得很费劲,似乎气力还没恢复,二次落座下意识抚了抚胸口,沉吟道,“半路听闻冀州出了点儿乱子,恐是更易田赋所致吧?”这就是聪明人,知道曹操想的是什么,把事情揣摩清楚来的。 “确如你所言。”曹操投来一股欣赏的目光,“老夫当年为安黎庶降低赋税,每亩地仅取赋四升,又扼豪强兼并,本以为大可收冀州百姓之心。哪知人心不足,如今添了花钱的地方,刚上调一些就惹得豪族、农户都来造我的反。真是人心不古世风日下,想起来颇令老夫伤心。” 袁涣显然不同意这种论调,心不在焉整理着衣襟,等曹操发完牢骚才道:“丞相所言固然有理,但却似管中窥豹未能中的。” “哦?”曹操没想到他会这么评价自己,不禁蹙眉。 “属下久在地方深知百姓之苦。方今狼烟未熄,无一岁不动兵戎,农夫五口之家服役者不下二人,或在官署或充兵卒,其余能耕者不过百亩,所出仅是温饱。春耕夏耘,秋获冬藏,伐薪樵,贡官府,给徭役,地方县寺连烧的柴都是百姓供的。春不得避风尘,夏不得避暑热,秋不得避阴雨,冬不得避严寒,四时之间无日休息;又难免乡里嫁娶送往迎来,吊丧问疾,养孤赡老皆在其中……百姓言‘离乱人不及太平犬’,只要打仗就有受不完的苦,服不尽的役,亩取四升固然很低,但只要这仗打不完,受苦的永远是百姓啊!” 曹操并不否认他所言,却道:“并非老夫给百姓点儿实惠就洋洋自夸,这世道便是如此。宁要短痛不要长痛,我东征西讨还不是为了早日安定天下?诚如你所言,亩取四升即便不算什么大恩大德,总比横征暴敛要好的多,再者三十税一乃本朝旧制,自桓、灵以来动乱繁多,实际税收早已在两三成以上,豪族租税甚至有对半分的,我现在提到二十税一也不算盘剥,比昔日袁绍、刘表之制可算厚道多了。” 袁涣心道,这便是孟子所言“五十步笑百步”。却不敢把话说得太难听,略一思索转而问:“丞相以为亩取四升,利益何人所得?” “自然是让利于民。” “非也,乃为豪绅所获。” “何出此言?”曹操见他处处与自己唱反调,甚是诧异。 “属下细细讲来,丞相便知。”袁涣掰开揉碎解释道,“战乱以来灾祸肆虐民田荒废,耕农自存者不过少数,大半依附乡里豪族。一者豪族有私人部曲可保性命无伤,二来也是土地兼并迫不得已。丞相您降低田赋,豪族受其恩惠亩税四升,但他们向佃农索取可就不仅仅是四升了。如今您骤然提升,水涨船高,豪强缴赋多了,自然要向佃农多伸手。这样算来,究竟是黎民得利还是豪绅得利?” 曹操辩解道:“此言差矣,当初老夫明明已核定田亩,抄没袁氏死党分田予民,并限定豪族名下田产不可过制。” “问题就出在这里。”袁涣抬头凝视着他,“任何科法律条都得靠人去执行吧?” 曹操一愣,似乎明白点儿了:“你是说……官吏执法不严,豪族依然抢夺民田大肆兼并?” 袁涣不是来告状的,当然不敢接这话,却委婉道:“当初严不严的属下不在冀州并不清楚,可莫忘了现在又过了六七年,恐怕形势已跟当初不一样了吧?袁氏的豪强是减了不少,不过咱们曹营中……”话说一半袁涣戛然而止,却转而慷慨道,“崇实效,去虚文,饬吏治,厚民生,此乃为政万古不变之要!” 曹操渐渐醒悟了——土地兼并这种事不是说控制就能控制住的,也绝非一时做好就能永远做好的。平定河北已经六七年了,曹营新贵们也在不断扩充家财,新豪族产生了,旧豪族也度过了蛰伏期,兼并势头有增无减。虽说制度上有限制兼并这一条,天长日久就松懈了,他自己都不敢从根本上撼动豪族,何况那些治理地方的小吏?地主兼并增加田赋,苏伯那样的佃农要反;而曹氏亲信又比一般地主有特权,田银那等没关系的地主也不满意。曹操不寒而栗,就在他捧着自己的善政沾沾自喜之时,冀州早就在无声无息中变成另一番模样了。 “为何没人告诉我?”曹操愤然问了一声,继而又觉这话问得太可笑——身边的人都是既得利益者,谁会自找麻烦?似袁涣这等无私之人倒是曾经反映过曹洪、刘勋、郭嘉等人子弟纵横不法,结果不都被自己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了吗?他沉默片刻,森然道:“明日传我教令,赦免输作左校的长社县令杨沛,召他到邺城来。” 袁涣与董昭对视一眼——要用酷吏这剂猛药了。 曹操眯缝着眼睛道:“豪强之事你不必操心了,老夫我来办,可最近屯田也出了不少问题,最严重的是屯户逃田。尤其淮南新招募的屯民,据说已逃了小一半,这又该如何治理?” 袁涣一改方才严厉的口气,悲天悯人道:“百姓安土重迁,不可猝变,易以顺行难以逆动。屯田制已推行多年,仓廪丰实军粮无缺。若依在下之见,也不必强迫屯民了。无家无业的就留下,想回乡的就叫他们去吧,顺从民意也是大德啊。” 曹操治下屯民基本上有四种:一是规定范围,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不管愿不愿意都视为屯民;二是早年收编的黄巾义军及其儿孙子弟;三是战乱中的流民;四是从与敌接壤之地强制迁徙的百姓。屯民虽然不服徭役,但都是军事管制,缴税又高,所以百姓都不愿意当屯民。当初是天下战乱没办法,能活命就不错了,如今北方渐渐步入安定,与自耕农、佃农一比,屯田俨然快成暴政了,但凡能自谋出路,谁还愿意干这个?而随着局势的变化,曹操也不再为粮食发愁了,搞屯田不过是方便养兵戍边,初衷已经变了,也没必要丁丁卯卯那么严格。 “就照你说的办吧。”曹操不免伤怀,“时事更易永不停息,看来老夫也该换换新脑筋了。你是治理民生的行家,遇事多替我分分忧,以后在府里做事,有不当之处及早告诉我。” “诺。”袁涣起身,“那属下先行告退了。”他知道董昭必有机密之事,故而说完就走不多寒暄。 袁涣一去气氛立时沉寂下来,曹操并不瞅董昭一眼,而是斜倚在榻上,才捶着膝头哀怨道:“《尚书》有云‘论道经邦,燮理阴阳’,可其中难处又有谁知?老夫听你的话,当了这肩挑天下的丞相,自此便无一日安生,里里外外操不完的心。你还嫌害我不够,又修邺城又让我儿当官封侯,如今还给冀州添了十四个县,加了这许多差事,真要累死老夫啊!” 董昭自不能点破,还得配合他演下去,一脸苦笑道:“寻常之辈自然难以负远,但您岂是凡人?德济天下威名镇远,莫说丞相之责,即便肩上担子再重些又有何妨?”这话实是一语双关,已经一人之下位极人臣了,担子再重些又意味着什么? 曹操并不接这话茬,却转而感叹:“《礼》曰:‘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老夫如今连齐家都办不到,焉敢多求?”他的口气半是谦让半是自嘲。 董昭越发笑道:“自古君王岂是真循着修齐治平之路?想那齐桓公九合诸侯,尚且宠信竖貂、易牙等宵小;晋文公受封九锡,不免薄待介子推、颠颉等功臣;始皇帝扫灭六国一统天下,也曾有屠弟逼母之事。我大汉高祖皇帝又如何?抛妻弃子,撇父欺嫂,辱骂贤士,屠戮功臣,莫说齐家,恐怕连修身这一关都过不了,还不是照样平天下?丞相是精明之人,何时也信那些腐儒之言?” “话虽如此,毕竟……唉……”曹操当然不信修齐治平之类的话,却不得不摆这种姿态,即便面对董昭一人,有些话也要公然摆上桌面。汉室天下这盘大餐要吃,但还要有个文雅的吃相。 董昭绝不叫曹操为难,赶紧话归正题:“丞相功盖天下,莫说增十四个县,即便增十四个郡又有何妨?若以在下之见,增地魏郡仍未尽善而尽美也。” “那何为尽善尽美呢?” 董昭脸上的嬉笑立时不见,猛然跪倒榻前:“自古人臣匡世未有今日之功;有今日之功,未有久处人臣之势者。今丞相耻有惭德而未尽善,乐保名节而无大责,德美过于伊尹、周公。然太甲、成王未必可逢,今处乱世民难教化,甚于殷周之时,处大臣之势,使人以大事疑己,诚不可不重虑也!丞相虽震威德,明法术,而不定其基,为万世计犹未至也。定基之本在地与人,何不稍建封国以自藩卫?丞相忠节无暇,天威在颜,耿弇(yān)床下之言,朱英无妄之论,不得过耳。昭受恩非凡,不敢不陈。”董昭朗朗陈词,这番话不啻是直接劝进! 昔光武帝刘秀未登九五之时夜卧邯郸宫,大将耿弇三更造访,卧榻边陈说利害,劝刘秀自立为帝。战国春申君黄歇的门客朱英劝其自立,以避权势太重无妄之灾。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再绕弯子代汉这一步也要迈出去,未来宫殿都修好了,还能有别的选择吗?董昭已经把话挑明了,曹操却依旧不肯把话说死,模棱两可道:“天下未平仗要继续打,你说的事嘛……也可以办,不过要一步步来,切莫着急。” 董昭极能忖度他的意思:“在下勉力为之,若丞相早定天下当然最好,若事有不顺时不我待,在下也有办法。眼下最要紧的是恢复九州之制。”这已是他第二次提出恢复九州古制,上次是七年前方定邺城之际,那时被荀彧生生顶了回来。如今曹操与荀彧的关系已经变了,此事大有可为。 “好,你就去办吧。”曹操答应得痛快,无半点儿不安。 “若荀令君再加阻拦又当如何?”董昭得把丑话说在前头,讨他一颗定心丸。 曹操微微蹙眉,坐起身望着摇曳的灯芯,怔怔道:“老夫原本希望与令君共预朝政,但火不厌炽水不痛寒,有些事生性使然,不能强人所难。天下之事不能因一人而废止,你无需心存顾虑,只管放手去干。令君若有异议,老夫自有办法处置……” 自有办法处置?究竟什么办法?董昭想问个明白,话到唇边又咽了回去——曹、荀之间毕竟共事二十余年,曹操能表这个态已很不易,何必非要逼他亲口说出底线,见势而论吧! 话方及此又见卞秉匆匆忙忙回来了,还领着凉茂,曹操马上钳口,转而问道:“你们还有何事?” 卞秉拉了一把凉茂,笑道:“群臣都散了,唯有凉长史没走,似有话想跟您提,又犹犹豫豫不敢进,我干脆把他领进来了。凉长史,有话您就跟丞相直说吧。” “这……这……”凉茂似乎难以启齿。 董昭见此情景不知又要耽误多少工夫,他此来就为了讨曹操一句话,如今已然吃了定心丸,索性也不再多留:“既然丞相还有要务,在下告退。” 刚才那番话,曹操似乎很费了一番心神,只疲惫地扬扬手:“该办什么就去办吧。只是刚到邺城又要回许都,往来奔波多受累了。” 董昭微微一笑:“为国驱驰理所应当。”说罢快步出堂而去。他言道“为国驱驰”,却不知究竟为的是哪一国!卞秉甚是伶俐,早觉出凉茂有难言之隐,不声不响也随着董昭溜了。 等凉茂反应过来,堂内就只剩曹操与他两个人了。曹操知道这是个忠厚人,也不忙着问他,指着一旁的坐榻:“坐,这又不是朝会,坐下慢慢说。” “不、不。”凉茂连连摆手,又憋了好一阵子,似乎下了很大决心才道,“恳请丞相容我辞去五官中郎将长史之位。” 曹操比凉茂预想的要平静得多,未有半分诧异之色,反问道:“为何辞职?子桓对你无礼?” “不不不,中郎将待在下很好……只是在下才德不堪,难当此重任,还请丞相……请丞相另择……”有些话凉茂实在不知该如何张口。现今曹氏父子之间阴晴不定,这长史实在难当,曹丕那边不把他当自己人看,曹操这边嘴上虽不说,但天长日久也会不满,还没法为曹丕说好话。这实在是受罪不讨好的差事。凉茂是规规矩矩办实事的人,自认没这份才智居于其间左右逢源,这次河间叛乱已把他搞得心力交瘁,还不如换份踏实差事干。可这话又该怎么说呢? 曹操已看穿其心思,也不叫他为难:“好啦好啦,你也不必再说了,我将你调任别职也就是了。” “惭愧惭愧。”凉茂以袖遮面甚是羞赧。 “这也不怨你,当初老夫让你给子桓充任长史还是欠考虑。你之所长在治国理民,不该拿繁琐之事来纷扰你。这样吧,你去跟子桓知会一声,从明天起依旧回幕府当差,五官中郎将长史我另换旁人。”曹操暗暗打算,要找一个久经沧海,处事老练,能镇得住曹丕的人选。 “谢丞相成全。”凉茂又从怀中掏出一纸薄薄的绢帛放在榻边,“这是两个月前中郎将随手写的诗文,他没当回事就扔在桌案上了。属下读了心有所感就收起来了,丞相若是有空不妨过目。”说罢深施一礼,默默退了出去。 曹操轻轻拾起那绢帛,见上面一色的小巧行楷,果真是曹丕亲笔所书,还有句短短的小序,轻声默念起来: 建安十六年,上西征,余居守,老母诸弟皆从, 不胜思慕,乃作赋曰: 秋风动兮天气凉,居常不快兮中心伤。 出北园兮徬徨,望众墓兮成行。 柯条憯兮无色,绿草变兮萎黄。 感微霜兮零落,随风雨兮飞扬。 日薄暮兮无悰,思不衰兮愈多。 招延伫兮良从,忽踟蹰兮忘家。 “这孩子也是有心人啊……”读了这思念父母兄弟的悲诗,曹操即便铁石心肠也软了,平心而论曹丕又有什么不好呢? 曹操把这小小的绢帛叠了又叠,似收藏珍宝一样紧紧揣到怀中。平定天下问鼎至尊,若只是打仗那么简单就好了,战场上可以快刀斩乱麻,这些左右为难的国事家事又当如何抉择呢?这一天曹操真的觉得自己老了,许多事都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或许只有战场才是他这辈子最得意的地方。其实所有难题皆有一个根本的解决办法——及早统一天下。那时候还有什么君臣大防?还有什么嫡庶之论?兴邦立业名正言顺,说什么就是什么! 渐渐地曹操不再想这些纷扰的问题了,而是把思绪移向了东南,第二次南征的筹划已出现在他脑海中…… 第十二章 起用酷吏,曹操治贪下狠手 杨沛上任 转眼间又一个冬天过去了,建安十七年(公元212年)在无声无息中悄然来到。曹氏父子闹的那点儿小别扭渐渐消弭于无形,终究没再起什么波澜。魏郡增县转移了所有人的视线,邺城僚属忙着核查户籍,更易地方官,中军将士又开始为南征做准备,似乎所有人都已忘记刚刚平息的那场叛乱。可是曹操却没忘,这次事件对他而言刻骨铭心,若不及早扼制豪强的势头,只恐大兵一走还要再出问题。为了解决后顾之忧,他要等候一个重要人物到来…… 正月中旬的一天,天色阴沉沉的,刮着嗖嗖寒风,空中零星飘着几颗雪花。这么冷的天若非迫于生计谁还在外奔波?原本热闹的邺城大街空荡荡的,就连幕府门楼上的士兵都不停地搓着手,暗暗抱怨:“这该死的鬼天气,开春竟比腊月天还冷!”都没心思当差了,只盼着中午那顿饭。 可就在将近正午时分,从中阳门南北大街慢慢悠悠行来一驾车。这驾车可真寒酸,一匹小瘦驴拉着,几根破木头钉的平板,上面搭了个撒气漏风的篷子。那篷子也非锦缎,而是由麻布围成,要是整匹布还说得过去,这车篷说灰不灰说绿不绿,竟是好几块破麻布缝在一起凑的,正中顶子上还贴了块土黄布的补丁;前面没帘子,赶车的倒能对付,一领草席就堵上了。往下看更可笑,车轱辘一新一旧,左边的旧轮子一看就是别的破车上拆过来的,黑色漆皮都掉了;右边的新轮更不像话,也不知哪位木匠师傅做的,七扭八歪不怎么圆,又是疙瘩又是疖子,辐条就是破木头钉的,干活的手懒,非但长短不一没锯齐,连树皮都没剥。这驾车走起来摇摇晃晃颤颤巍巍,吱拗吱拗响得刺耳,都快散架了。 邺城堪称当今天下最繁华之地,给曹操守门的兵更是见过世面,平日里迎来送往多大场面都碰到过,却没见过如此寒酸的驴车,离着老远竟没认出那是什么东西,还以为是柴禾成精呢!渐渐走近才辨出是辆车,最奇的是只见车却不见赶车之人,莫非这驴有灵性,能自己拉着跑?守门士兵平日见的都是宝马香车,还真没遇到过这等新鲜事,纷纷抻着脖子眺望,指指点点,但见这驾驴车慢慢悠悠越走越近,竟直愣愣冲幕府大门来了。 当兵的可不干了——就冲这辆破车,能进邺城就不错了,还敢来幕府,真不知天高地厚!有几个兵立刻下门楼,一拥而上把车拦住。到近前才瞧明白,原来有赶车的,在车篷里坐着呢。可能怕冷,又没有车帘,把草席往前面一堵,他在后面躲风,就留了几寸缝隙,伸出根鞭子赶着这匹驴。 一个年轻的兵长厉声喊道:“哪来的破车?停下!” 当兵的本以为这一声喊罢赶车的即便不下来也得停住,怎料人家根本不理,赶着车硬往前闯。兵长可火了,扯住驴辔头就往道边拽;哪知这匹驴还挺野,也没戴嚼子,一晃脖子照着兵长的手就咬。所幸这兵长眼疾手快,真要是咬上,手指头就没了! 其他兵士见此情形想笑又不敢笑,拦车的拦车,拽驴的拽驴;那兵长受了一惊后缓过神来,越发恼羞成怒,蹿上车板扯去篷子前的草席,气哼哼道:“下来!你这纵驴行凶的狂徒!”还没听说过纵驴行凶的罪名呢。 “车帘”都没了,车上的人只好下来——原来里面只有那赶车的一人。这厮生得瘦小枯干,又瘦又长一张瓜条脸,真跟那匹驴有几分相像;黢黑的面皮,秃眉毛,细眼睛,鹰钩鼻子,小薄嘴唇,蓄着两撮山羊胡,满脸的皱纹似刀刻一般,也辨不出多大岁数;尤其惹人注意的是他的头发,即便寻常百姓都拢发包巾,再穷也知道别根小木棍,这位却是一头齐刷刷的短发,在脖子后头披散着,只在脑门箍了根布条。身上衣服更寒酸了,大冷天只穿件粗布衣,灰了吧唧滚一身土,瞧不出本来颜色,衣襟下摆早磨破了,烂布条耷拉着;脚底下更没有暖靴,一双草鞋里面塞布外面缠麻,都快迈不开腿了! 莫看此人容貌猥琐,口气却很硬,把鞭子随手一扔,趾高气昂道:“你等为何阻我去路?” 众兵士瞧他这副尊容还拿腔作大,都掩口而笑,那兵长讥讽道:“睁开眼你那狗眼瞧清楚,前面是丞相幕府!” 那穷汉把手一揣,倚着车沿阴阳怪气道:“认得是幕府,我就是来见曹丞相的。” “哦?”闻听此言兵长倒是犹豫了片刻,俗话说皇帝还有三门穷亲戚,万一是丞相旧相识可得罪不起。但仔细辨来,此人关中口音,离沛国谯县甚远,不太可能是丞相故人,便搪塞道:“你当曹丞相是什么人,岂是说见就见的?” 那人拉着驴脸,耸着鼻子道:“本官就是受丞相召令而来。” “就你这德行还当官呢!”当兵的哪里肯信。那兵长更是挖苦道:“以为我们是三岁顽童吗?你是哪个穷乡僻壤来的啬夫、亭长?跑到邺城莫不是来告状的?听老子一句劝,这天底下冤枉的事儿多着呢,凭什么委屈不得你?丞相乃当朝宰辅千金之贵,也懒得管你的闲事,要打撞天官司别处打去!” 不知为何,这番话正触了此人霉头。这小个子竟蹿上前去,照着兵长脸上就是一巴掌:“胡言!我就不信这天下没有讲理的地方!” 他这么一说似乎更坐实了兵长的猜测,幕府的兵岂是随便打的?大家一哄而上,架住此人双臂,打的打骂的骂,那兵长更恼羞成怒,抓过这穷汉衣领,正反给了俩大嘴巴:“他妈的!还敢打老子?看我不揍得你满地找牙!” 正厮打间,只听“啪”的一声响,从那穷汉破衣服里掉出块四寸许的竹板。当兵的可认识这玩意,是士人来往拜谒用的名刺,没想到此人真是当官的。有个小兵拾起来,无奈是个不认字的睁眼瞎,赶紧递到上司手里。 “老子倒看看这是个什么鸟人!”那兵长举着名刺,眯着眼睛念道,“冯翊杨孔渠……” 杨沛!那当兵仿佛被雷劈了,惊恐地瞪大了双眼,手一哆嗦,名刺二次落地。这回他连捡都不捡了,直溜溜给穷汉跪下,双手左右开弓自己给自己八个大嘴巴,带着哭腔道:“杨大人,小的有眼无珠得罪您了。你就拿我当个屁,把我放了吧。”他这一跪,其他当兵的也知道捅了娄子,立时跪倒一片。 无怪乎这些当兵的如此害怕,杨沛何等人也?自曹操主政以来,也曾重用过一批酷吏式的人物,似满宠、薛悌、王思、郤嘉之流皆有苛刻之名,但若是与这位杨大人比起来,就小巫见大巫了。杨沛,字孔渠,左冯翊万年县人,原本是李傕主政时西京任命的新郑县长,十七年前曹操奉迎天子路过新郑,杨沛贡献了粮草,从而进入了曹操的视线。他历任多个县令之职,虽说清如水明如镜,却为政苛刻心肠狠毒,提倡严刑峻法。在他坐镇的县寺大堂,拷死人命不过家常便饭,该杀的不该杀的,不问青红皂白手下亡魂无数;在他手下当差,稍有疏忽也难逃一阵鞭抽杖打,因此丢了性命的也不少,故而天下人无不知其严酷。也正因为如此,他的官一直升不上去,始终未过六百石。他任长社县令期间,曹洪的门客仗着靠山横行乡里,私自放贷,拒不纳田,杨沛将人拿至县寺,竟亲挥铁槌生生打断了曹洪门客的双腿,曹营中人无不惊骇,幸亏曹操力保无虞。但他屡屡拷死人命,终于还是被弹劾治罪,截断头发受了髡刑,发往洛阳服苦役。如今曹操要痛下杀手整治不法,又把这个魔头赦回来了! 杨沛拍拍身上的土——其实太脏了,拍也白拍;捻着山羊胡,眯着鹰隼一般的眼睛,冷笑道:“好个势利的小人,竟敢殴打本官,不想活了吗?” 那兵长都哆嗦成一团了:“小的不知您老人家驾到,我狗眼瞎了。”他若真知道是酷吏杨沛,借他十个胆也不敢,怎知这大名鼎鼎的酷吏竟会是这副装扮,此等尊容? 杨沛依旧不饶,揪住那兵长的发髻,鹰眼一瞪:“本官蒙丞相大赦,从洛阳苦役之地赶来,也难怪你这狗眼夹不进。不过你方才说什么?这天底下就没有讲理的地方啦?知道我是当官的便跪地请罪,若我是寻常百姓,还不被你活活欺负死!本官理过无数官司,多大的官我都敢得罪,就不信这个邪!就冲你这句话,我非扒了你的皮不可!”他可是说到做到。那兵长闻听此言吓得体似筛糠,口吐白沫,两眼一翻,双腿一软——昏过去了。 这时就听“轰隆”一阵响,幕府司马门洞开,国渊、陈矫、和洽、杜袭、桓阶、辛毗、徐宣、王粲、杨修、孔桂等大步流星出府,左右列开,继而有人朗声大笑:“杨孔渠,老夫候你多日了!”曹操竟亲自迎了出来。 这礼遇可非寻常,杨沛也吓一跳,施礼下拜:“罪臣参见丞相。” 那帮惹祸的兵见丞相都亲自出来迎接,脸全吓绿了,赶紧拖着晕厥的兵长退到街边。曹操却没注意他们,完全被杨沛的破衣、破车吸引了:“你已被赦免,为何如此模样?” 杨沛倒满不在乎:“属下在洛阳为苦役,得丞相赦令恐耽误差事,没来得及更换衣物,自己动手打了这辆车赶来应召。” “哼!”曹操甚为不悦,“那些地方官都是做什么吃的?难道我要的人连一件衣服、一辆车都供不起吗?” 杨沛却道:“非是他们不与,是属下不要……”说着话他把腰间麻绳一解,敞开衣襟,却见这衣服里密密麻麻都是字,“此乃属下一年多的风闻琐记,以此状告河南诸县十七名官员部属。无公就有私,有私就有弊,若在下受了他们东西,岂能坦然告他们状?” 众人无不凛然——好个难惹的刺头,还没进门先告上一状,不知要有多少人卷铺盖回家了。曹操却颇为欣赏,连忙降阶,抓住杨沛的手仔细观看。但见满是干活留下的粗裂口子,天冷还生了冻疮,再看除了这件粗布衣,他里面竟再没一件别的衣物,露出瘦骨嶙峋的肋条。天下有一种人,对别人严厉,对自己更苛刻,杨沛便是这种“疯子”,虽心狠手辣却是个清官,至今家里无产业,穷得叮当响,老婆孩子在万年县老家住窝棚。 “孔渠,委屈你了……”曹操颇感自责,当初罚他输作左校本来可以赦免,但曹操为了妥协豪族,稳固人心没那么干。 杨沛却不当回事:“瓦罐不离井口破,既入官场就得办事。人非圣贤,办错事挨罚还免得了吗?这便是朝廷的王法!” 曹操拉着他手:“走!到府里去说,老夫要好好听你讲讲这天下之事。” 杜袭一旁笑道:“丞相,我看先给杨大人找身干净衣服吧,再者杨大人远道而来恐怕还没休息用饭吧?” “对对对!”曹操这才放开,“先给杨大人更衣备饭。”众人纷纷过来拱手相让。杨沛却扭头瞅着那帮惹祸的兵丁,咬着牙道:“你们先伺候好我的驴,咱的账回头再算!”就这一句话,那匹驴可享福了,众兵丁赶紧解套,刷洗饮遛,跟伺候祖宗一样伺候着。活命全指望驴老人家啦! 好歹也是丞相下手札调来的,岂能腌臜?杨沛被请入偏室“拆洗”一番。惜乎幕府不能随便给外臣沐浴,可忙坏了那些奴仆,每人手里两条手巾,沾着水一通搓,擦了小半个时辰才瞧出皮肉本色。曹操已允诺赐衣,早有人捧来最好的锦衣,亏得骑都尉孔桂慧敏心细,赶紧拉过仆人,耳语道:“你小子真不会伺候人,这种人鸡蛋里挑骨头,有枣没枣都要打三竿子,岂能给他这么好的衣服?就寻与他官位相当的六百石皂衣来,冠带也要最普通的。旧衣服给他留着,那上面还有状子呢!许丞相不接,不许你不给他留。拍驴屁拍到驴蹄上,留神他踢死你!”仆人诺诺连声,忙换了一般皂隶之服,杨沛果然坦然领受未说什么。 换完衣服又赐饭,这位杨大人当了一年多苦力又大老远折腾来,的确是饿极了。丞相赏饭不过是摆个姿态,哪有真吃饱的?杨沛可不管这么多,颠起了槽牙,什么鸡鸭鱼肉冷热荤素一股脑往肚里填,竟还催促仆人添了四次饭。惹得其他掾属掩口而笑,最后还是孔桂劝道:“杨大人,俗话说‘大饿不在车饭’,您饿久了要是这么吃,非吃出病来!”这才算打住。 里外三新填饱肚子,再往听政堂一坐,杨沛与方才大不相同了,挺胸抬头正襟危坐,一双眸子熠熠生光。诸掾属左右侍立,今天除了杨沛谁都没座,就听他高谈阔论:“商君有云:‘圣人之为国也,一赏,一刑,一教。赏则兵无敌,刑则令行止,教则下听上。夫明赏不费,明刑不戮,明教不变,而民知于民务,国无异俗。’刑无等级,自卿相、将军以至庶人,有不从令、犯国禁、乱上制者,罪死不赦!所谓八议之论,宽仁之道,只能使这天下越来越乱!” 杨沛虽精瘦却嗓音高亢,在场之人除了春风化雨的爱民循吏,就是文质彬彬的德行清流,哪听得惯商鞅这一套?无不皱眉。曹操却是不住点头微笑,此刻他要的就是这么个铁面无情的人物。他从帅案上拿起早就备好的印绶:“老夫赦免你所为只有一事,任命你为邺城令,替我好好管管这脚下之地!” 杨沛略一蹙眉,继而跪倒在地:“属下不敢从命。” “为何?老夫乃是诚心相请。” 杨沛看看左右众人,森然道:“若要属下当这个官也容易,从今以后邺城由在下执法,即便拿下再大的官,捅出天大的案子,丞相切不可徇情!”莫看他天不怕地不怕,其实也是个明白人,不把曹操的嘴先堵上,什么事都办不成。 “哈哈哈……”曹操仰面大笑,“你当老夫何等人也?昔日棒杀蹇硕叔父名震洛阳,岂能阻拦你处罚权贵?我再给你吃颗定心丸,自明日起下至黎民百姓,上至老夫本人,任凭你监督执法。虽是一介县令,我与你二千石俸禄,监察冀州司法之事,普天之下不论哪里来告状的,你都可以接状递我!”这权力可大了,曹操的想法根本没局限于邺城,这不过是一种尝试,以此来制约豪强惩治不法,若是杨沛的做法见效,他将把严刑峻法进一步推行天下。其实他有这个想法已非一两天了,因为赤壁战败隐忍不发,如今征讨关中得胜,声威再次树立,又鉴于河间叛乱,曹操终于决定放开手脚干一场了。 “谢丞相信任。”杨沛毕恭毕敬接过印绶,又补充道,“刑生力,力生强,强生威,威生德,故德生于刑。去异立德,莫过于严刑!”这番话可把在场之人听得暗暗摇头——公正严明固然好,但若以严刑立威立德,即便血流成河也只是缘木求鱼。 曹操却笑了,笑得格外欣慰,格外满意……众人不免低声议论,和洽嘀咕道:“唉!这杨孔渠也是个迂腐的书呆子。” 杜袭就站在他身边,闻听此言甚是不解,不禁掩口问道:“阳士兄何出此言?似他这等狠毒酷吏还迂腐?” 和洽耳语道:“你只道儒生迂腐,殊不知崇法之人更迂腐。儒有中庸之道,法家有什么?先代郅都、张汤之流,近者阳球、王吉之辈,虽清廉自守,皆以律绳衡万事,结果又如何呢?非但不能理明天下,自己都没个好下场。泱泱九州之地,不崇德不修道,迷信区区几条律令就能治理好天下,这样的人岂不比儒生更迂腐?” “有理有理,”杜袭豁然开朗,“我辈当谏之。”说着便要出班。 “慢着。”和洽生怕这急性子惹祸,一把攥住他手,“丞相迟早会明白的,先叫这疯子大闹一场,理理这团乱麻也未必是坏事……” 大家众星捧月般送这位焕然一新的邺城令出府,却见一辆崭新的马车停在门口。杨沛把腰一掐:“这是何来?本官那辆车呢?” 当兵的心说——您那辆车早推到后面当柴禾劈了。脸上却赔笑道:“您的车丞相留下了,这辆是他老人家赏赐给您的官车。”杨沛见这辆新车还算朴素,并不僭越六百石县令的制度,在邺城当官没个好车也不行,就是自己不讲脸面,也不能给丞相丢脸啊,便勉强应允了:“本官那匹驴呢?” 士兵用手一指,但见幕府墙根底下拴马桩下王粲正逗弄一匹粉鼻白嘴的小黑驴——早刷干净,饮好了,拿喂丞相宝马的好料喂足了,简直不是来时那驴了。大家这才注意到,方才里面高谈阔论唯独不见王粲,原来他一直在这逗这匹驴呢! 这位幕府记室有一宗怪癖,不喜燕语莺声琴瑟五音,偏偏爱听驴叫,认为此乃世间最美的声音。他手里攥把青草,往驴嘴里捅,那驴能不想吃吗?可刚一张嘴,他就把草撤走了;驴一闭嘴,他又捅回来了,三逗两逗驴能不叫吗?驴一叫他就高高兴兴“欣赏”一番,有时听美了竟蹲在那里扯着脖子跟着一块叫,亏他也是快四十的人了,竟还有这么大玩心。 众人见他这副模样焉有不笑之理?杨沛却不管那么多,狠狠瞪他一眼,亲自解开缰绳又把这驴系到了马车后面;回过头扫视那群兵:“方才拦我车之人呢?”还没忘这茬。 那个兵长已苏醒多时,刷了半天驴又哆哆嗦嗦跪出来,见他里外三新,趴在地上更不敢说话了。杨沛不饶:“里面的事完了,该算咱俩的账了。你是跟我回县寺,还是随我进去听丞相发落?” 里外活不了,这兵抱住杨沛的脚:“大人饶命啊……我家里还有二十岁老母,七十多的媳妇呢!” 众人都无不哄笑,杨沛却毫不动容,厉声道:“后悔迟矣,本官最恨你这等仗势欺人的东西!你道天下没有讲理的地方,我就好好与你评评理!” 那兵早就泣涕横流了:“这事真不怪小的,邺城之人谁不知幕府十丈之内文官下车,武将下马,况且您是从五官中郎将府门口直愣愣过来的,焉能不阻拦?” “唔?”杨沛严厉的目光忽然变柔和了,他第一次来邺城不晓得这些,连忙回头观看,果见自己方才经过了曹丕的府邸,竟没有遵礼下车,狠狠一拍脑门,“唉……看来是本官错在先,该打该打!”崇法之人这点好儿,不准别人犯法,自己也要守法,“你叫什么名字?” 那兵抹着眼泪道:“小的叫刘慈。” “刘慈?名慈人不慈。”杨沛反倒笑了,“本官犯法在先,你打得好!回头我跟丞相说说,调你到我县寺办差。你倒是个敢捅娄子的,从今往后我叫你抓谁你就抓谁!我叫你打谁你就打谁!” “诺。”那兵长死里逃生腿都软了,连连磕头,“只要大人能饶了我,您叫我干什么我都干!” 杨沛还真是就地取材,方入邺城就捡了个鹰犬,又向众人拱手道:“有劳列公相送,不过丑话说在前头,自明日起若下官查到列公不法之处,可顾不得情面啦!”一句话说得众人不寒而栗。 王粲却没在意,兀自跟着那驴,终于把手中的草喂它吃了,眼见杨沛已登车,又朝着它屁股上狠狠拍了一巴掌。那驴四蹄乱蹦,扯开脖子“嗯啊!嗯啊!”一通叫,王粲如闻天籁喜不自胜:“妙哉妙哉!这驴嗓门真高!” 和洽耷拉着冬瓜似的脑袋,轻轻叹了口气:“此驴一鸣声闻四方,恐怕要乱一阵子喽。” 贪贿百态 邺城乃冀州首县,也是幕府所在,天下人尽知丞相才是当今朝廷之主,故而邺城实为天下第一县。曹操任命酷吏杨沛为邺城令,实为天下第一县令,这无异于向全天下宣布,严刑峻法开始了。首当其冲被震撼的就是曹营新贵,一时间噤若寒蝉谈杨色变,连素来跋扈敛财的曹洪、刘勋都致书邺城约束子弟——杨沛来当县令,以后老老实实做人吧。 但事情绝没他们想象的那么简单,曹操给予杨沛的不仅仅是县令之职,而是监管整个冀州乃至专断一切诉讼的权力,在这么一个强悍的酷吏面前,无论官员还是豪强纷纷收敛。继曹营新贵之后,河北的豪族缙绅也开始感受到压力了,原本四升的田赋已调整为三十税一,他们对佃农的租子也已提高,如今来了个铁面无情之人,再不敢随便逼迫佃农了。若把人家逼急了,人家弄份状子往杨沛眼前一递,立时祸不旋踵。人活一世难免有些小过,只要进了邺城县寺,多少年前的旧账都给你翻出来,即便治不了罪,也折腾得你不得安宁。这回不用佃户哀求,土豪们主动就把租子降了,原本要抢要买的地也不要了。大伙咬牙忍着,只盼这位县令爷早早卷铺盖调走;还有人天天祷告,希冀哪天能来个雷,一下子劈死这酷吏。 仅就邺城而言杨沛是很成功的。自从他入主县寺,莫说官员子弟横行不法,就连寻常百姓的口角都少了。那个被他调去担任县功曹的刘慈也颇玩命,整日带着兵巡查街面,监督士农工商一切人等。只要县令的马车一过,无论何人都要退避三分,比躲避丞相车驾还迅速,就连那位不知轻重的公子曹彰都不敢胡来了。曹操眼见邺城内外一片肃然,心中颇为欢喜,自以为办了一件多了不起的事。可就在他沾沾自喜之际,杨沛却把一大摞案卷摆到了他面前。 邺城的问题解决了,但别的州郡收上来的状子还要曹操来处置。其实杨沛早已滤过一边,能处置的他便越俎代庖了,交到曹操面前的都是天字一号的案子,全是状告曹洪、刘勋等人不法敛财的。尤其令曹操瞠目结舌的是丁斐的案子,当初袁涣任沛国都尉就曾反映丁斐、卞秉处理屯田之事有私,他没有在意;毛玠也曾多次状告丁斐不法,他也没有处理,直到现在才知道问题的严重。原来丁斐在处置沛国分田的时候大肆中饱私囊,而且勾结屯田都尉董祀,上下其手以私家的病牛更换屯农的好牛——屯田制中屯农使用的耕牛绝大部分是官牛,是官府借与屯民使用的,凡用官牛者每年收成官六民四,用自家牛的与官府五五分成。丁斐以大量病牛更易官牛,有病的牲口自然会影响耕作,不但国家受损,屯民也不满。而且他换走的牛又干什么用呢?无非是再以私牛的名义租给屯民,从中取利。就这么一换之间,国家不但少了一成的收益,而且病牛也降低了出产,大量不义之财都流入了丁斐、董祀之手,他们偷梁换柱已经好几年了。 屯田出了这么个大窟窿,幕府竟毫不知情,屯民焉能不逃?法度焉能不坏?曹操把阖府上下官员骂了个狗血淋头,决定铁下心来亲自审问此案。 卞秉又成了第一个倒霉蛋,这位舅爷想跑都没处跑,当着众掾属的面被叫到听政堂,灰头土脸听姐夫数落着:“我以为你不过是生性懒散,谁知道你还有这等手段?当初我把沛国授田之事托付你与丁斐,再三嘱咐不可过分敛财,你全当耳旁风吗?家乡人的钱你都敢盘剥,非但自己的面子丢了,连老夫这张脸都没处放!” 卞秉确有冤屈,这会儿也不敢嬉笑了:“在下身为近亲,焉敢中饱私囊?您若不信可彻查我卞氏财产,若有半分贪贿所得,叫我死无葬身之地!” 曹操冷笑道:“好,你是清白的,好样的!可你是聋子还是瞎子?难道丁文侯大肆私吞你不知情?你说擅发并州民夫之事与你无干,我可以相信。但丁斐敛财已非一日,你可曾有一句话制止他?你哪怕到府里说闲话时有跟我提起过半句么?我看你就是个滥好人!” 他们毕竟是一家子,旁人岂能不劝?崔琰出列道:“丞相无需过责卞校尉,此案毕竟与其无干。他至多只是未能检举,还望丞相宽恕。” “滚!滚!滚!”曹操猛拍帅案,“给你当别部司马都是天大面子,从今往后无事不准再进幕府!” 卞秉瞪大了眼睛看这姐夫,千言万语堵在心间——我哪做错了?难道给你曹孟德当亲戚就这么难吗?不错,我卞氏姐弟不过卖唱出身,当初是你把我们救了。可我姓卞的哪里对不起你?当年环氏的账不算也罢,可三十多年如履薄冰受的什么罪?有功你不赏,有过你先罚,一肚子黄连还得笑脸哄你!我是欠你的,难道此生此世就要任你辱骂,任你驱使吗?你道我不管丁斐之事,真要是撕破脸皮你何颜面对一起举兵的兄弟们?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天哪!我这辈子活得真冤啊……卞秉想到此处忽觉胸口发闷,嗓子眼发咸,一口鲜血已涌了上来。可他再不愿在人前丢脸,硬是狠狠咽了下去,朝着众人虚拱了一下手,看都不看曹操一眼,转过身行尸走肉般去了。 他是走了,曹操还在生气:“传典军校尉丁斐!” 不多时丁斐就出现在大堂口,与卞秉不同,他已主动摘去冠带,解去囊革;不过脸上神色却很坦然,丝毫没有惧意。曹操方才还气满胸膛,可一见他面心头便犹豫起来——丁斐是家乡故人,又是随自己举兵的有功之臣,无论兵力财力都曾有过贡献,更何况与丁氏夫人是族亲。我已休了丁氏,丁冲手无寸权整日饮酒,如今若再处置丁斐,世间之人如何看我?可若放纵不管,如何向群僚交待,又如何向各地屯民交待? 似卞秉那等近亲,又没有什么大错,随便教训几句打发了便罢,可丁氏故旧该如何处置?曹操这会儿似乎明白卞秉的难处了,实在是左右为难。 丁斐迈步上堂,一撩袍襟直溜溜跪倒在地:“罪臣参见丞相。”他表情不卑不亢,似乎全没把罪行看得多严重。 曹操见他光着脑袋口称“罪臣”,手里却没捧印绶,情知这家伙狡猾至极——捧上印绶是真心伏罪,不带印绶而来明显是还想当官,硬拿情面给我出难题! 曹操不上这当,厉声问道:“丁文侯,你印绶何在?” 丁斐觍着脸皮道:“印绶被我拿去换饼吃了。”谁也没料到,此等时候他还有心思开玩笑,这与眼下严肃的案件颇不相符。左右群僚皆觉可笑,连素来严峻的崔琰、毛玠、袁涣都有些矜持不住,打眼望天不敢乐出声来。 曹操却没心思笑,正色道:“厚颜无耻,亏你还玩笑?侵吞屯田之资数目巨大,你可知此乃死罪?” “属下知罪……”丁斐拜倒叩首。 曹操痛心疾首道:“别人犯罪也罢了,你从军多年深知创业不易,昔在兖州兵粮不济,为吕布所攻几至不复。故任峻、枣祗殚精竭虑以创屯田之法,召流民固于田亩以供军粮。若无屯田制,老夫早被袁绍他们逼死了。病牛换官牛这样的办法你都想得出来,天下的钱还有你不贪的吗?中饱私囊破坏国家之法,有何面目以对天下之民?又有何面目以对逝去之人!”一想起死去的妹夫任峻,他不禁心头怆然——倘若任伯达还在,怎会出这样的事? 丁斐叹了口气,露出一脸无奈:“丞相所言句句在理,不过民间有句俗话,不知您听说过没有?” “说!”曹操颇不耐烦。 “所谓‘贪吏虽不可为而可为,廉吏虽可为而不可为’。” “嗯?”曹操一愣,“这是什么昏话?” “贪吏当时有污名而子孙豪富;廉吏当时有清名而子孙困笃。”丁斐看了看左右,“在下斗胆像当年一样叫您声孟德兄,我自知才智不广功劳不高,但毕竟是跟随您一起举兵之人。想来为官一世左不过上为朝廷,下谋己家,我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但总得为子孙留个富贵吧。孟德兄!唉……”当着众掾属的面也不便说得再深了。 丁斐虽没把话说透,曹操焉能不明白?他默默低下了头——昔日随同举兵的兄弟们是苦了点儿,似丁斐这样的人,并非如他所言无才无功,是我不想他们居功自傲故意压制。远的不提,渭水之战若非他放出牛马冲乱马超兵阵,今日岂有我命在?既不能与权,理当以厚财酬之,看来这也是我虑事不周啊!昔高祖诛韩信,杀彭越,囚萧何,辱张敖,世人都道他薄情。这天下还没姓曹呢,我岂能现在就先学了他?我今日若杀了他,那些随我举兵之人怎么想?孙权未除刘备未灭,以后又有谁肯为我尽命? 想到这些曹操心实在是软了,拿起案头的水咂了一口,揉着额头缓缓道:“念你从军多年,也念你在渭水有救命之恩,老夫……老夫就饶你一遭。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你必须偿还屯民耕牛,吐出被你侵吞的田产!” 换做别人闻听这结果就要烧高香了,偏偏丁斐是个守财奴,他虽敛财却极少往外花,黄金炼成金锭,白银铸成砣子,铜钱恨不得拴在肋条上。所有不义之财都在家里贮着,曹操一句退赃可省事,到他家一抄,往库里一送就齐了。竹篮打水一场空,白存了这么多钱自己却没享受过,一场辛苦为谁忙呢?丁斐不止心疼,连肝都疼,但没治成死罪已经万幸了,只得叩首:“谢丞相开恩。” 曹操一阵叹息:“你的功劳我心里有数,总不会叫你没个好下场。从今以后军粮的差事再不准你管,老老实实当你的典军校尉,子孙之事我自会替你们考虑,再不准说‘廉吏虽可为而不可为’这样的话了。走吧!”他不耐烦地扬了扬手,唯恐再过片刻自己又要改变主意。 “罪臣铭记在心……”丁斐一语未毕已泪流满面,又悔又恨又舍不得钱。 自己的小舅子没什么罪被痛骂一顿,丁斐贪了这么多钱竟草草了事。丁斐是走了,众掾属却直勾勾看着曹操,喊了半天公正执法就是这么个断法?尤其东曹掾毛玠,把脸一绷,眼袋都快耷拉到地了。曹操也觉脸上发烧,还得给自己找借口:“我之有丁斐,譬如人家有盗狗而善捕鼠,盗虽有小损,而完我囊贮。” 众人面面相觑也不好直说什么。和洽缓步出班,阴阳怪气道:“丞相仁慈实在难得。但如此大案岂能草草了结?杨县令那边您又怎么交待?” 曹操也为难,半个月前他口口声声向杨沛承诺惩治贪贿,现在谁都不能治,有何脸面见人家?思来想去最后猛一拍帅案:“屯田都尉董祀以权谋私罪不可恕,即刻致书兖州,锁拿此人下狱!” “诺。”众人躬身领命,心中却不免暗笑——这是办不了阎王拿小鬼顶罪啊! 第十三章 惩治豪强拿功臣开刀 昭姬夫人 就在曹操一门心思处置贪贿之时,关中传来消息,退败西凉的韩遂、马超又在蠢蠢欲动,召集流散人马准备反攻,而且频繁与汉中张鲁来往。为防患于未然,夏侯渊在左冯翊郑浑配合下征剿关中一带诸部余党,流窜于鄜城等地的梁兴、靳富、赵青龙等尽皆授首,田逵弃蓝田而去,连老将刘雄都在部将劫持下逃奔汉中了。不过活动于兴国一带的氐族首领杨千万主动归顺朝廷,算是稳固了关中局势,加之夏侯渊、徐晃等数万兵马坐镇长安,马、韩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杀回关中了。 不过从南面传来的消息却不尽如人意。孙权以步骘为交州刺史,逼迫士燮、士壹兄弟归顺,并诛杀了拒不服从调遣的旧将夷廖、钱博等人;汝南程秉、沛国薛综等避难南疆的文士纷纷接受孙权辟用,各郡县长吏也改由孙氏委派,先朝名士许劭之弟许靖不愿归顺西逃益州,交州已被孙权牢牢攥在了手心里。在拿下南面交州后孙权立刻转而稳固北线,恰逢此时“江东二张”之一张纮去世,孙权接受他的遗书进言,把大本营从京口移到了秣陵。曹操不得不承认孙权小儿的厉害。 秣陵是会稽郡治下的一个县,位于长江南岸,春秋楚武王所置,原名唤作金陵。据说秦统一天下后,秦始皇出巡曾路过此地,身边的望气士进言,说此处山川峻秀,地形险要,有王者都邑之气;秦始皇闻听大怒,命手下开山引水以散王气,并将金陵改名为秣陵。秣,本草料之意,意思是说此处不配出什么王者,贬为牧马草场。如今张纮又把这件旧事提出来,让孙权移至秣陵,不啻向天下宣布,要争夺王者之位。但抛开历史传说而言,单是此处的地理位置就很有深意。秣陵紧靠长江沿岸,与江北遥遥相对,大本营移到这里,颇有些王者亲守国门的意味。 孙权从善如流,不仅把幕府移到秣陵,并将其更名为建业,用顽石修建了新城。看来他是决心与曹操争到底,要在王气之地建功立业心如磐石了。 但曹操尚不能即刻南下,他还有几件事未了结。首先,他刚结束对关中的四千里跋涉,还要让士卒休养;再者,青州部在渤海训练的新水军暂时还不能来会合;而最重要的是,他在等候董昭的消息,他计划在合并九州顺利完成之后再安心征战。但许都的消息久候不到,看来荀彧又从中作梗了…… 这日扬州刺史温恢又有军情传至幕府,孙权派遣部将公孙阳渡过长江,在江北立营,屡屡骚扰屯田。曹操闻报非但不忧反而大笑,陈琳、王粲、应玚三位记事正在整理文书,见他发笑不解何意,看罢军报纷纷进言:“孙仲谋狼子野心,必是有意图谋淮南、徐州之地。” 曹操却笑道:“尔等舞文弄墨却忒少谋,怎知孙权之心?前番我定关中,他取交州,互不相扰。如今彼此后顾之忧皆去,又该与老对手较量了。凭其江东之地尚不足北图中原,必是算定老夫要大兵压境,故而以攻为守先发制人。哈哈哈,孙权小儿果真与老夫心意相通!”他口气之中绝无怨恨,反倒带着一种棋逢对手的知己之感。 “丞相见识我等怎及?”陈琳又道,“荆州刘备率军入蜀,明为征讨张鲁,实与刘璋每日聚饮相会,关羽、诸葛亮等人据守南郡毫无动静,这又是何用意?” “刘璋乃守户之犬,刘备乃一反复小人,二者相交不过互相利用,暂不能为害。此番老夫不趋荆州,兵出合肥直奔濡须,若此地得渡,江东之地必大骇,孙权虽坐镇秣陵亦不可复振矣。孙氏若定,刘备、刘璋、张鲁之辈岂得久乎?”想至此曹操传令陈琳,“有劳孔璋撰写一篇檄文,快马加鞭发往江东,老夫要再吓一吓那帮江东文武!”前番赤壁之战曹操自以为手到擒来,草草来了一句“今治水军八十万众,方与将军会猎于吴”。结果非但没打过长江,反而损兵折将遭人耻笑,这次他吸取教训,要好好酝酿一篇檄文大作,震撼江东人心。 陈琳闻听“檄文”二字就有些犯难,昔日他辅保袁绍,官渡之战为其起草了征讨曹操的檄文,将曹家祖宗满门骂个遍,平定河北之际多亏临时起意,一句“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才算保全性命。此后虽然效力曹营,时而自觉后怕,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更不敢再作檄文战书之类的文章。这会儿听曹操吩咐,赶紧推脱:“属下年迈才力已匮,不能再作此激扬文章,恳请主公另遣他人捉刀。” 曹操也知他所思所想,陈琳毕竟是何进幕府出来的人,年纪也大了,当年的棱角也快磨尽了。曹操并不勉强:“你近来身体不济,掌管行文也够辛苦。我看你也无需与他们为伍,老夫提升你为门下督,不过不领兵,你就算个文坛前辈,带着他们这帮年轻后生吧。” “谢丞相。”陈琳由衷地感激,管笔杆的门下督倒是个又闲又富的美差。 曹操回头又看王粲、应玚,二人皆是一凛。他俩虽也是记室,但皆以文采诗赋著称,最多勉强起草一些公文,檄文战书也没有把握。王粲脑筋快,转而道:“檄文这等华翰岂是我辈白面书生可为之?以在下之见还赖丞相亲笔。若事务繁杂实难拨冗,路粹路文蔚措辞激昂,文章颇有尚武之风,属下举荐他来代笔。” 曹操暗笑这小子滑头,不过路粹确是有才之人,惜乎不堪再用。只因四年前弹劾孔融的文书乃他所作,孔融满门遇害,路粹因此坏了名声,许都之士不敢反对曹操,皆把郗虑、路粹视为罪魁祸首,时而大加唾骂。曹操若再用此人致书孙权,岂不惹江东小儿笑话?他正在思忖该找谁写这篇文章,有卫兵进来禀奏:“府外来了一妇人,蓬首跣足自称是屯田都尉董祀之妻,求见丞相大人。” 曹操闻听此言大吃一惊——昔日命议郎周近出使平阳,赎回被匈奴左贤王掳去为妃的蔡邕之女蔡昭姬,后来自己做主将她嫁与董祀,怎生忘却?她入府求见,八成是给丈夫求情吧。 屯田一案已经了解,曹操拿小放大饶恕丁斐,只命其退赃,却把所有罪责都扣在屯田都尉董祀头上,如今已下狱问成死罪,本月就要明正典刑。曹操闻蔡昭姬前来颇感头疼,明知她意欲何为,但碍着其父蔡邕的面子,又听闻她受其父真传是个才女,既想见又不愿见,左右为难。 王粲乃昔日何进长史王谦之子,十三岁就与蔡邕相识,颇得文坛前辈关照,早就想替董祀讲情却不敢开口,闻听昭姬前来心中暗喜,岂能再放过这机会?赶紧进言:“听闻丞相昔年也曾与蔡伯喈相厚,蔡氏也算故人了。况且妇人蓬首跣足立于门外,有碍幕府声名,丞相还是见一见吧。” “这……”曹操思量再三,“唉,那就请她进来吧。” 卫兵去不多时,就见他引了一位中年妇人来到堂下。这女子穿一身褴褛的粗布衣裙,披头散发,赤着双脚,一副罪人的打扮,悲切切跪倒阶边:“罪人董祀之妻拜谒丞相。” 曹操见她如此惨状,不禁站了起来:“夫人快快请起。” “罪人之妻不敢玷污朝堂。”蔡氏声音颤巍巍的,甚是愁苦。 那句“赦你丈夫无罪”差点儿顺着曹操喉咙钻出来,可转念一想又咽了回去,只沉吟道:“故人之女何必多礼,有话进来说。” “诺。”蔡氏轻轻应了声,手提旧裙低头上堂,紧接着二次拜倒在地,“贱妾问丞相安。” 曹操细细打量越发叹息——蔡昭姬早过三旬,命运多舛经历三次婚姻,美貌韶光已经不复;又未施脂粉不戴簪环,越发显出老态,眉梢眼角已有皱纹,唯独那双秋水般的眼睛熠熠有光,闪着晶莹的泪花。 “夫人何必多礼,请……” 蔡氏不待他客气话说完,便跪爬两步叩首道:“贱妾之夫为朝廷效力多年,不敢言功,也算恪尽职守。此番之罪实为初犯,又受上司所逼,望丞相念在贱妾流离之苦饶他性命吧。”她倒开门见山。 怕什么来什么,若是僚属讲情训斥两句便打发了,故人之女哭哭啼啼,这叫曹操怎么办?平心而论董祀是有罪,但把丁斐的罪过完全推到他身上确实有点儿冤,但若不这么办,此案如何了结?论情论理曹操都不会回绝,却又不便赦免,思量半晌找了个借口:“夫人拳拳忠节老夫敬佩,然国有国法不可徇私,今董祀已招认罪过,判死文状已去多时。又当奈何?”死刑已判,追不回来了。 蔡氏知道这是托辞,哀哀啼哭道:“明公厩马万匹,虎士成林,何惜疾足一骑,而不济垂死之命乎!”好精明的女子——你曹丞相有那么多的精兵良马,派个人把判死文状追回来不就成了吗? 曹操无言以对了,皱着眉头闷坐不语。一旁王粲看得明白,有意相助蔡氏,故而插言道:“国家法度无可更易,不过夫人乃丞相故旧之女,即便夫家蒙罪丞相也不会亏待于你。听政堂乃幕府重地,岂容请托私事?夫人切莫多言!”说到这儿他顿了顿,转而道,“丞相久闻夫人自幼受父熏陶精通诗赋,今日前来实属难得,何不吟诵一首供丞相品评?” 蔡昭姬何等聪慧之人,听王粲此言便知有意相助,忙拭去眼泪:“贱妾流落匈奴部落多年,蒙朝廷之恩回转乡里,又得丞相主婚许配同乡董氏。现有《悲愤诗》一首,献与丞相以表感激之意。” 曹操一听诗名就知她正话反说,有意喝止却也好奇这女子才情如何,便满心矛盾听她吟诵下去: 嗟薄祜兮遭世患,宗族殄兮门户单。 身执略兮入西关,历险阻兮之羌蛮。 山谷眇兮路漫漫,眷东顾兮但悲叹。 冥当寝兮不能安,饥当食兮不能餐。 常流涕兮眦不干,薄志节兮念死难。 虽苟活兮无形颜,惟彼方兮远阳精。 阴气凝兮雪夏零,沙漠壅兮尘冥冥。 有草木兮春不荣,人似兽兮食臭腥。 言兜离兮状窈停,岁聿暮兮时迈征。 夜悠长兮禁门扃,不能寝兮起屏营。 登胡殿兮临广庭,玄云合兮翳月星。 北风厉兮肃泠泠,胡笳动兮边马鸣。 孤雁归兮声嘤嘤,乐人兴兮弹琴筝。 音相和兮悲且清,心吐思兮胸愤盈。 欲舒气兮恐彼惊,含哀咽兮涕沾颈。 家既迎兮当归宁,临长路兮捐所生。 儿呼母兮啼失声,我掩耳兮不忍听。 追持我兮走茕茕,顿复起兮毁颜形。 还顾之兮破人情,心怛绝兮死复生! 这首《悲愤诗》明显说的就是蔡昭姬自己的身世,把昔日被匈奴掳走,配与左贤王生下二子,被汉廷赎回辞别孩儿等事一一诵来,说不尽的痛苦惆怅,听得曹操又悲又怜心下茫然。蔡昭姬的身世实在可叹,她早年嫁与河东才子卫仲道,其夫早亡,归宁在家,蔡邕在长安为官,她也相随照料父亲。王允诛董卓,蔡邕因受董卓提拔,念及三日之间周历三台的恩情叹了一声,不想惹来杀身大祸。李、郭作乱,匈奴单于於夫罗趁火打劫,她被胡人掳去,辗转被左贤王纳为王姬。其实跟着左贤王虽远处异乡也算不错了,况且已产下二子,偏偏曹操念及自己与蔡邕的旧交,非要把她赎回中原。这才无可奈何诀别骨肉,又千里迢迢回到兖州故乡。父母不在姊妹已嫁,乡音生疏家徒四壁,在曹操安排下又配屯田都尉董祀。一个活寡再嫁,一个鳏夫续娶,虽不是少年夫妻也算将就了,哪知没过两年安稳日子又摊上这么个案子,董祀下狱问成死罪,难道又要再守寡?这辈子的苦还有尽头吗! 她的声音悲悲切切饱含幽怨。曹操听得凄惨,手都哆嗦了,又想起昔日乔玄介绍自己与蔡邕相识,想起蔡邕只因为一声叹息就被王允处死,想起昭姬出嫁的妹妹。昭姬之妹嫁与先朝名臣羊续之子羊衜,惜乎也是续弦之妻,自己不曾生养,却善待前房之子,也是个难得的贤良人。蔡邕何等潇洒风流之士,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遭遇乱世都给人当了续弦继室,怎叫人不怜? “好了好了,夫人切莫再吟此诗,老夫赦免你丈夫。”曹操再也听不下去了,忙取过份书札,哆哆嗦嗦写了份赦免董祀的书札。王粲就等这个呢,都没劳亲兵,一把抓过自己去办了。 “谢丞相开恩,呜呜呜……”蔡氏扑倒在地痛苦不已。 曹操愁眉苦脸道:“快请夫人到后堂更衣。” 有仆人过来连搀带劝将其扶了出去。丞相发话不容怠慢,自卞氏那里寻来上好的钗裙、鞋袜让她换好。再次上堂大不一样,果然不愧为蔡邕之女,气质出众举动有礼,想必十年前也曾光艳照人。曹操赐她座位,听她说着感激的话,反倒有苦难言,费了半天劲,一个有罪的都没治成! 偷缸不成总得抓人一把米吧?当初千里迢迢把她赎回来就是让她传亡父之业,想至此曹操问道:“令尊乃先朝俊逸之士,家中所藏图书不可胜数,战乱方休文教不兴,许多坟籍散佚不存,夫人犹能忆识否?” 蔡氏刚得个天大人情,不出点儿血是不成了,便坦然道:“昔日亡父存书四千余卷,流离涂炭已无存者。不过贱妾尚能诵忆一二。” 曹操大骇——文人讲话非市井之徒可比,“一二”不是随便说的,按《易经》来讲,一为乾二为坤,蔡氏自诩能窥一二乾坤。那可不是一两卷,至少能背诵一二百篇! 蔡氏见他不信,掩口莞尔:“丞相若是不信,贱妾愿默写出来献与丞相,以此感激恕罪之恩。” “好!我便派十名小吏到夫人府上为您笔录。” 蔡氏却道:“男女有别,礼不授亲,乞给草笔,贱妾亲自书写。” “夫人不辞辛劳礼数周到。”曹操不住点头。 蔡氏起身告辞:“既然如此,贱妾现就赴馆驿回忆典籍,半月之内必将默写书籍送至府上。” 曹操觉这女子口气太大了,半月之内写几百卷文书,这不是抄写,是默写啊!不过她既敢开这个口,想必就有几分把握,便顺水推舟道:“那老夫恭候了。”说着话站起身来拱了拱手。 男尊女卑礼数有别,丞相肯起身给一个女子拱手,这是天大的脸面,蔡氏赶紧道万福:“不敢,再谢丞相开恩,贱妾告退。” “唉……”望着蔡氏远去的背影,曹操忧从中来重重叹了口气。公正执法惩治贪贿,说着容易做起来难,翻来覆去都是人情,如何取舍?他猛然忆起自己年轻时棒杀狂徒、奏免贪官的旧事,现在想来真宛如隔世。当初天不怕地不怕,什么样的贪官污吏都敢管,如今大权在握怎么反不如当初了?不当大官不知大官的难,一步步走来,多少不忍多少纷扰,又欠了多少人情?若当个单纯的臣子也罢了,可他要图谋天下,战乱未宁人心未附,他怎么能与那些有功之臣、有私之人计较清楚? “你们都退下吧。”曹操疲惫地合上了眼,自从那日目睹丁氏的背影,这些天他脑海中总是不禁浮现当年的一幕一幕,罢官的日子、死去的儿子、被休的妻子……他深深地感觉到自己走上了不归之路,离当年那个踌躇满志、清廉无私的县令已越来越远了。 诗文风波 屯田一案雷声大雨点小,曹操赦免董祀,实际已不了了之,只把一群拿不上台面的小吏处置了事。杨沛如何肯依?找到幕府谏言:“释法任私,国之所以乱也,明主不滥富贵其臣,缘法而治,按功行赏。”曹操自觉理亏也只能嘿嘿不语。可躲过这一案,其他上告仍旧不绝,大部分是曹洪、刘勋纵容子弟不法的旧账,曹操甚感为难,只能当面搪塞背后训教。 事隔半个多月,蔡昭姬默写的书籍送到了。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这个饱经离乱的弱质女子竟洋洋洒洒写出了四百余卷书,把整个听政堂都摆满了,这等非凡的才气和记忆力着实叫人吃惊。曹操和众掾属翻着满堂的书简,无不连声赞叹。 “夫上古称三皇、五帝,而次有三王、五霸,此皆天下君之冠首也。故言三皇以道治,而五帝用德化;三王由仁义,五霸用权智。”曹操捧着卷书不禁莞尔,“此乃桓谭之《新论》,当时所传多为残本,看来蔡氏所书乃是全篇,难得难得。” 王粲手捧几卷文书,浑身颤抖如获至宝:“《连山易》!是失传多年的《连山易》啊!” “快看这个!”刘桢竟不顾礼仪嚷起来,“这是家父所著《辩和同论》,我当年太小,都记不了这般清楚,蔡氏真奇人也!” “不是人家奇,是你不用心。令尊的道德文章记不住,只会做那些风流文章。”曹操取笑了一句,又随手拿起卷书——乃班固编纂的《白虎通义》,详解历代礼法制度。这一卷恰好写道“爵有五等,以法五行也”。正触了曹操心思,不禁想起董昭在许都办的差事。 主簿杨修也捧着一大堆书简笑盈盈走进来。刘桢讪笑道:“这堂上都快放不下了,你还来凑趣。” 杨修道:“这可不是蔡氏所书,是中郎将、平原侯及诸位公子近来做的消遣诗文,在下特意寻了些不错的请丞相过目。” “甚好。”曹操也想检查儿子的诗作,便逐一翻看起来,有曹丕的、曹玹的、曹彪的,曹植的最多,大半是模山范水歌舞饮宴之辞,竟还有一卷曹彰的,却是歌大风赋勇士,气概有余文采不足,颇令人好笑。看来看去,被曹丕的一首诗吸引了: 偏偏床前帐,张以蔽光辉。 昔将尔同去,今将尔同归。 缄藏箧笥里,当复何时披。 这是一首典型的弃妇诗,曹丕已经是有官在身的人了,写些畅游宴饮之事也算交际应酬,怎么闲着没事竟写出这种弃妇诗来?曹操正不解,再看下一首,竟是同样的题材,却是曹植写的: 谁言去妇薄,去妇情更重。 千里不唾井,况乃昔所奉。 远望未为遥,踟蹰不得共。 “怪哉!”曹操对众记室道,“你们最近可曾搞什么文会?单单写起弃妇诗来了。” 杨修低着眼睛没搭茬,王粲却笑道:“是有这么一次,中郎将、平原侯,还有在下同写这个题目。” “谁更胜一筹?”刘桢可不管为何写这诗,只想知道谁胜了。 王粲摸着小胡子道:“正是不才。”说罢就把自己那日所作之诗背诵出来: 既侥幸兮非望,逢君子兮弘仁。 当隆暑兮翕赫,犹蒙眷兮见亲。 更盛衰兮成败,思情固兮日新。 竦余身兮敬事,理中馈兮恪勤。 君不笃兮终始,乐枯荑兮一时。 心摇荡兮变易,忘旧姻兮弃之。 马已驾兮在门,身当去兮不疑。 揽衣带兮出户,顾堂室兮长辞。 “好极好极。”刘桢不住颔首。杨修却戏谑道:“王仲宣,你这个记室当得好自在。不与诸公子谈文论学,却整日作这等思妇之词,该当何罪啊?” 王粲哪敢担这罪名,连连叫屈:“不敢不敢,写这三首诗是有缘由的。上个月征虏将军刘勋休妻另娶……” “什么?”曹操猛然打断,“刘子台休妻另娶?”曹操知道刘勋结发之妻王氏是有名的贤女子。当年刘勋任庐江太守,被孙策袭破,家眷尽皆落于敌手。王氏夫人身在囹圄照顾子侄,孙策死后孙权为缓和关系,才把她放回中原夫妻团圆。她与刘勋乃历尽艰辛的患难夫妻啊! 王粲也觉自己多语,白了杨修一眼,但是话已出口只能全部道出:“征虏将军夫人王氏无子,夫妻因而不睦,又爱慕司马氏一女子,所以休妻另……” 不等他说完,曹操“啪”地一声将书简扔在地上——刘勋乃曹氏旧交,纵有千般不法曹操也容让几分。但万事就怕触心思,对曹操而言休妻另娶本来就是很敏感的问题,加之前番目睹丁氏进府,这几天满脑子都是嫡妻亡子,又愧又恨。刘勋偏偏这时候翻脸无情,休掉贤良之妻,这件事被捅出来,岂能不触霉头?霎时间所有控告刘勋、刘威叔侄骄纵不法的状辞都涌上曹操心头。他转回帅案冷笑道:“好个刘子台,我还以为他是有情有义之人,念在昔日旧交、官渡之功不忍加罪。现在看来此人非但贪婪而且无情,这种人又岂能指望他效忠于我?反正杨沛天天来催,不妨就将他叔侄下狱,叫他知道知道天高地厚!” 只因这么几首小诗,素来骄纵跋扈的刘勋、刘威叔侄竟然被扳倒了,消息传出邺城上下欢腾一片,那些被他欺压的百姓无不置酒庆贺,杨沛、刘慈等人也算有用武之地了。可就在距离幕府不远的五官中郎将府里,曹丕却陷入了如坐针毡的境地——两年前他给群僚赠锦缎,花的钱都是刘威所供,如今刘家叔侄入狱,遇上杨沛那等万事究到底的酷吏,准把这笔账翻出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父子关系刚缓和些,伤口未愈又要撕开了。曹丕束手无策,赶忙召心腹问计,没想到吴质、司马懿异口同声为他推荐了一个令曹丕不屑的人…… 骑都尉孔桂笑呵呵牵着马走出幕府。这个一介奴仆起家的小人物近来越发受丞相宠信,他的差事也越来越广泛,大到参与群僚会晤,小到伺候曹操饮食用药,甚至陪同曹彪、曹林、曹据等少年公子蹴鞠给丞相看。他这个骑都尉不管兵,反倒像幕府的管家头。 曹操本人恪尽节俭,但赏赐起孔桂来却不遗余力,凉州的黄金、荆州的美玉、益州的锦缎、豫州的铜器、青州的海产,只要孔桂看准曹操脸色适时进言,总会有好东西落到他手里。近来邺城内外都惩治贪贿,但孔桂却未受丝毫波及,原因很简单,他财货虽多却是官盐,丞相赏赐的嘛! 这日阎柔又自幽州送来十匹一等一的好马,孔桂恰在曹操身边,随着逢迎几句,竟被曹操顺手赏赐了一匹。那可是价值万金的千里马啊,孔桂怎能不喜?牵着这马走在邺城大街上,倍感荣耀。哪知行过几条街,忽见迎面走来个又瘦又矮的军官,头戴武弁身穿软甲,外罩一件宽大的战袍,堵在他面前,揣手冲着他乐。 孔桂想牵马绕开,哪知那军官侧跨一步,一叉腰又笑呵呵堵在他面前。孔桂左边走,那军官堵到左边;孔桂右走,那军官堵到右边,孔桂只得问道:“这位朋友,你是何人?为何堵住本官去路?” 那人二话不说,一撩战袍,露出腰间鼓鼓囊囊的布袋,使劲拍了两下,笑道:“我乃中军别部假司马朱铄,刚才去了趟五官中郎将府,大公子赏我两袋金子。听闻大人是博弈高手,有没有兴趣玩上两把?” “博弈?哈哈……”孔桂来者不拒,捋起袖子笑道,“什么六博、樗蒲、弹棋、博簺、投壶、击壤,赌什么任你挑,本官奉陪到底!” 朱铄甚觉臭味相投:“大人好率性!” “彼此彼此。”孔桂拱了拱手。 “请。” “您请带路。”孔桂兴致勃勃随他而去,心里不住欢喜——人走时运马走膘,财源滚滚一笔接一笔。这是什么节骨眼?跟曹丕打发来的人赌钱怎么可能输呢?也亏这位大公子心思灵敏,赌钱赢来的钱可不算受贿啊。 曹丕自保 随着刘勋叔侄下狱遭审,越来越多的罪行暴露出来,兼并土地,抗拒田赋,横行不法,私自放贷,当官的最怕查,只要审案的官员敢动心思,没有寻不出毛病的。何况杨沛岂是善类?没过多久,曹丕找刘威借钱的旧账就被翻了出来。 曹操又把曹丕叫进幕府臭骂一顿:“昏聩!身为公子寻贪贿之臣借贷,你真无药可救!” 河间叛乱之事刚刚被他淡忘,现在又捅出借贷之事,不啻伤口上撒盐。这事已过去很久了,其中细节也很少有人知道,曹丕打听了刘案的经过,怀疑杨修献诗是有意整治自己,却也拿不到人家短处,只能低头认错。 曹操自帅案上拿起一卷文书掷到儿子面前:“你睁眼看看,这是刘勋向河东太守杜畿索要大枣的文书,被杜畿严词拒绝,人家行端影正不媚于灶。还有广平县令司马芝,刘勋屡发书信为犯法子弟说情,人家一概押下不理。这些大臣都不屈淫威,偏偏老夫的儿子却跟他们混在一起,还找他们借贷,我这张老脸都丢尽了!”曹丕连连叩首,他有所不知,其实今天曹操是三把火凑到一起了。刘勋叔侄之事不过其一;刚从长安传来消息,马超再次起兵侵扰陇西诸县,意图重振势力;而董昭也自许都发来书信,荀彧执意不肯遵从九州之议。这些事都凑到一起了,曹操当然火气甚大。 曹丕跪在堂上正不知如何捱过这一难,忽听背后传来一阵讪笑:“小的给丞相问安。”孔桂来了!这小子近来愈发得宠,甚至可以不加通报进出听政堂。按理说骑都尉非幕府掾属,但是曹操亲自发话,许褚也奈何不了。 曹操恰在气头上,也不似平日那么宽纵,没好气道:“你又来做什么?整日都是闲七杂八不着痛痒的事,老夫教训儿子,轮不到你在一旁看着。滚!”这种话可不像堂堂丞相对骑都尉说的,他对孔桂的态度与其说是丞相对下属,还不如说是主人对待奴仆。 孔桂已吃了曹丕好处,哪肯走?赖着脸皮,背着手继续往前凑:“丞相切莫动怒,小的前来是有一宗宝贝进献给您,准保您老人家看了就高兴。” “什么东西?” 孔桂跪倒在地,双手自背后伸出,恭恭敬敬捧着那东西——原来是一只四四方方的木头盒,空无一物没有盖子,做工也很粗糙,这算什么玩意? 曹操差点儿气乐:“不伦不类的,还称得上宝贝?” 孔桂笑呵呵道:“丞相有所不知,这是给您老人家浸头风用的啊!”原来自华佗被杀后,再无人能以针灸为曹操祛头风,而李珰之的汤药见效又慢。每当病情紧急发作,他常以冷水浸头缓解疼痛,久而久之形成习惯,即便是在军戎之中也常备一盆清水。但铜盆被水浸泡久了会有一股铜臭味,不但刺鼻也影响治疗,于是改用银盆代替铜盆。 曹操眼睛一亮,接过那只木盒仔细打量——木头要做成圆盆是不太可能的,故而只能是盒子,虽做工粗鄙,却很严密,似乎不会漏水。曹操立时转怒为喜:“也难为你如此用心,知我者唯叔林也!”这一刻他又产生了错觉,甚至搞不清眼前跪的究竟是孔桂还是郭嘉了。 “丞相谬奖。”孔桂猛一扭头,做出副才看清曹丕的样子,“哟!原来是中郎将,小的失礼了。丞相有所不知,小的想出这法子,多亏中郎将提醒。” “哦?”曹操瞥了儿子一眼,半信半疑。 孔桂嘴里似衔了蜜一样,美言道:“那日我与公子闲谈,说起您用银盆易铜盆之事。中郎将以为甚是不妥,这朝廷内外谁不知道您老人家勤谨持家,清如水明如镜?战乱未宁不可长奢靡之风,您老节俭朴素为士人之表率。虽说用个银盆实有内情,但好几斤的银子就在军帐里摆着,文武众将出来进去瞅见到底影响不好。人说知子莫若父,我看知父也莫若子。若非中郎将提醒,小的焉能想出这等物件?” 曹丕望着这小人,心下暗暗吃惊——我身为丞相之子,揣摩父亲之心竟不及他。利用崇尚节俭之心献媚,亏他怎么想出这办法来的。 孔桂说完这番话也不多留,起身笑道:“小的一介外臣,不打扰丞相父子说贴心话。小的告退。”说罢头也不回一溜烟跑了。 曹操攥着这只木盒,呆呆伫立良久,渐渐长出一口气:“算了,我也看透了,有些事不是越明白越好。刘勋叔侄下狱,许多不可告人之事都翻了出来,搞得邺城上下议论纷纷,老夫脸上也不好看,杨沛动用刑罚拷死刘氏家奴门客三十余人,我看这一案不能再审了。即日起免除刘勋一切实权,只给他留个将军的空衔,他侄子刘威为虎作伥,罢免一切官职输作左校。至于你……”曹操顿了顿,“你回去好好反省反省吧。若是还依旧爱财,觉得五官中郎将的俸禄不够多,老夫可以给你个侯爵,不过得把官位让出来!你自己掂量去吧,过几日为父再找你谈……”事情暂时过去了,但这番话依旧令曹丕心惊胆颤。 回到自己府里,曹丕兀自心绪不宁。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而以利相交者利尽则散。孔桂在关键时刻帮了忙,但绝不是冲着曹丕的面子,而是冲着钱。今日因为钱能够帮助自己,明日为了钱也一样能帮助别人,这可让曹丕不大放心。反之他现在得宠,如果能拉他成为自己一党,便可以细水长流时而在父亲面前美言,弥补窦辅的位置。想至此曹丕决定再破费一些本钱把他拖下水。 但小人得志胆子更大,不过数日光景朱铄已把曹丕交给他的所有金银财宝都“输给”孔桂,但这位骑都尉依旧只停留在道谢的程度,根本不能推心置腹。曹丕虽享有二千石俸禄,但偌大一个府邸,要钱的地方多了,也经不起这么花钱啊!眼看越来越填不饱孔桂的贪欲,曹丕又想起了那条父亲赏赐的廓洛带。 事情真有些滑稽,那条嵌满宝石的廓洛带本就是曹操赏孔桂的,孔桂为了献媚又转送给曹丕。那会儿的曹丕正在春风得意之际,竟没拿它当好东西,南皮之游一时高兴又赠给了刘桢。现在风水轮流转,轮到曹丕用孔桂的时候了,他又想起了那条宝带。其价值且放一边,若能把它送还给孔桂,其意义就非同小可——父亲能给你的富贵,我曹丕一样能给你!想必彼此间的距离能拉近不少吧。 曹丕知道刘桢是个生性洒脱不计较钱财之人,一条廓洛带应该不会放在心上,故而有意收回馈赠。不过堂堂丞相公子、朝廷命官张口往回要东西,情何以堪?他脑筋一转,既然是会文之友,索性用文章来表达吧。曹丕亲自修书一封,向刘桢讨要宝带。本以为这样就万无一失了,哪知时隔两日,刘桢没把宝带还来,反而回书一封: 桢闻荆山之璞,曜元后之宝;随侯之珠,烛众士之好;南垠之金,登窈窕之首;鼲貂之尾,缀侍臣之帻:此四宝者,伏朽石之下,潜汙泥之中,而扬光千载之上,发彩畴昔之外,亦皆未能初自接于至尊也。夫尊者所服,卑者所修也;贵者所御,贱者所先也。故夏屋初成而大匠先立其下,嘉禾始熟而农夫先尝其粒。恨桢所带,无他妙饰,若实殊异,尚可纳也。 曹丕读着这封强词夺理的书信,又好气又好笑。“夫尊者所服,卑者所修也;贵者所御,贱者所先也。”刘桢言道自己身份低微,公子身份高贵,任何高贵者享用的东西都先要由低贱者享用,待其价值倍增之后再贡献于高贵者。看来这条带子到了他手里就别指望还了。 曹丕也拿刘桢这不羁文人没办法,只能手捧书信不住苦笑。眼瞅府里已没什么特别的财货,还能拿什么去结好孔桂呢?正烦心之际,家里也不安生,曹丕的侧室任氏容貌秀美性格豪放,却是个出了名的妒妇。甄氏既是正妻,又生性温和,她俩相处倒也罢了。自从郭女王入府,曹丕颇加宠幸,任氏醋意大发,又仗着族兄任福的靠山,自视高人一等,时而吵闹生事。 这会儿后堂一阵大乱,任氏又吵吵闹闹跑到他面前:“那狐媚子不在府里,又不知跑去何处了?夫君也不管管,似她这样侍女出身的皆是水性杨花之辈。三天两头往外跑,成什么样子!还不知勾搭什么人去了……” “你闭嘴!”曹丕素来喜怒不形于色,但今天心里烦躁,也把持不住了。 任氏毕竟是任福族妹,曹家同乡近人,哪受过这等委屈?她初始一愣,竟然坐倒在地,哭了个梨花带雨:“天啊,这日子没法过了……呜呜呜……” “不想过就别过!”曹丕也豁出去了,冲外面大呼,“叫任福来,把这醋坛子给我接走!” 甄氏闻听动静赶紧跑来劝,费尽唇舌连搀带劝才把任氏哄回房。曹丕的气兀自不消:“整日吵闹不得安宁,还是早早把她休了的好!父亲尚且休妻,我又有何做不得?” 甄氏揉着他的肩膀:“我们女人家都有一点小心眼,谁又不是爱你?何必与她置气呢。她毕竟是任家的人,你把她休了,面子上好看吗?同乡之人又会说什么?” 曹丕叹了口气,妻子的话有道理,如今的日子够难的,再把同乡近人得罪了,老头子那边更不高兴。夫妻二人执手相偎正无可奈何,又听环佩叮当——郭氏回来了。这位侍女出身的夫人如今粉黛钗裙,越发显得雍容华贵。但见她怀里抱个包袱,二话不说摊在丈夫面前;只听哗啦啦一阵响,各色的琮、瑶、璜、璧,还有金钗、宝石、珍珠滚落出来。 “这、这是从何而来?”曹丕瞪大了眼睛。 郭氏嫣然一笑:“我回了趟幕府,这都是王夫人的东西。丞相尚俭,故而从来未戴过,只留着防备万一。我跟了王夫人这么久,她没有子女,娘家也没人,拿我当个姊妹。只要我张口,她绝无不帮之理。” 曹丕激动不已,抱着这些财宝不知该说什么。郭氏坐到他身边:“夫君放心,王夫人是知书达理谨慎之人,断不会走漏半点儿消息。再者有她在府里帮忙,也更周全些。我知你急着用钱,这些东西只管拿去用。以后你若……”她说到这里停住了,却转而道,“我们这些女人家又何愁没有富贵?” 曹丕目光炯炯望着妩媚动人的郭氏,又看看楚楚婀娜的甄氏,把两个女人一左一右搂到怀里,顿觉心里暖烘烘的。 第十四章 朝议九州制,曹操代汉野心彰显 铜雀赛诗 惩治贪贿不得而终,董昭入京杳无音讯,西边马超、韩遂尚未殄灭,南面孙权又要起干戈。似乎是烦心事甚多,亦或是忙中偷闲,曹操想要换换心情,带领邺城群僚及众多子侄登临铜雀台观览景致。一时间大袖翩翩揖动如云,幕府仕宦齐会楼台。 铜雀台坐落于邺城西北苑囿之内,自建安十五年冬开工,至今已有两年,主体建筑已修起,周匝建筑还在建造之中,但仅就现在的规模已不亚于昔日的洛阳云台。这座台高达十丈,仅夯土台基就将近两丈,又筑五层高楼,飞阁重檐,楼宇连阙,雕梁画栋,气势磅礴。 从十丈高台望去,北面是广袤无垠的原野和田地,天壤相接令人神往,风吹麦田绿浪当阳,极目之处似乎还有踏青郊游之人;东边是一片繁茂的山林,松涛阵阵如翠屏叠嶂,时有獐狍野鹿嬉戏相逐;南面是密似棋盘的邺城街巷,士农工商各司其业,熙熙攘攘往来穿梭;再往外便是湍湍东流的漳河,岸边桑柳榆槐扶风摇曳,说不尽的秀美;而西面就是占地广阔的幕府——两座庞大的正堂巍峨耸立熠熠生光,各处院落或严肃齐整,或曲径通幽,仪门、司马门、止车门甲士环伺兵戈闪耀,实比许都皇宫还要气派。阳光照得西苑芙蓉池水色清亮,粼粼波光映着远处的楼台殿阁,美轮美奂紫翠交辉;西苑的百花早已盛开,粉红黛绿各自峥嵘,那花香时淡时浓随风而来,沁人心脾甚是宜人。再抬头观看,蓝天白云似乎近在咫尺,还有鸟儿自眼前翱过,真宛如仙境一般。 曹操顿觉神清气爽,霎时间把先前征发并州民役的牢骚都忘了,不禁笑道:“有诗曰‘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交疏结绮窗,阿阁三重阶’,我看说铜雀台丝毫不为过。这台修得好,看来卞秉没少下功夫……他没来吗?” 一个幅巾公子从人群中挤出来:“启禀丞相,家父身染疾病不能来赴会,命孩儿前来伺候。”原来是卞秉之子卞兰。卞秉那日受曹操斥责又气又恨,回到府中口吐鲜血大病一场,哪还来得了?只得打发儿子来陪。莫看卞秉出身卑微嬉闹不羁,卞兰却颇好习学恭谨守礼,倒像个小书呆子。 “哦。”曹操也知先前那番训教严苛了些,眼珠一转,“少时老夫与诸位就在这台上饮宴,你带一份酒食给你父亲送过去吧。另外告诉他,这座台修得好,老夫甚是满意,以后的工程还要多多倚仗他。”这就是打一巴掌给个甜枣。 “丞相赐食,孩儿代父亲谢过……”卞兰再拜稽首施以大礼——其实都是亲戚,即便他来句“谢谢姨丈!”谁又能挑他错?可这小子偏要搞得繁文缛节。 曹操哭笑不得扬了扬手:“兰儿啊,你可真不像你爹!瞎客套什么,快去吧……诸位,咱们也就坐吧。” 那位什么都管的骑都尉孔桂早张罗好了,天不亮就带着赶着一帮幕府仆僮搬了几案来,搬上十丈高台,按听政殿上的格局设摆妥当,甚至还有几扇屏风。曹操当先入座,荀攸、国渊、崔琰、毛玠、徐宣等臣在西席落座;东面则是曹丕、曹彰、曹植、曹彪、曹玹、曹均、曹林、曹据、曹整等大小公子,以及曹真、曹休、曹泰、曹馥、夏侯尚、夏侯楙等亲戚族侄,就连尹氏之子何晏、杜氏之子秦朗,这两个“拖油瓶”都来了。大家一起举酒齐敬丞相,曹操也笑而颔首,众人又互敬一番这才饮下,哪知入口才觉淡而无味——原来是水! 曹操见大家一脸窘态,噗哧一笑:“哈哈,修建此台花费不少,不久又要南征,我等仕宦不宜奢侈,自今日起禁酒节粮以资军戎。咱就以水代酒吧!” 大家愣了片刻,祭酒繁钦率先逢迎道:“丞相勤俭爱民实乃盛德,南征之际必然将士用命马到功成,我看这水比酒好!请饮请饮!”他既挑头说了好话,大家都得跟着说好,全都满脸堆笑往肚里灌凉水,心下却道——耗费资财修了这么奢侈的一座高台,却在饮酒这种小事上做文章,真是舍本逐末。 其实他们也不尽了解曹操的心思,修建铜雀台固然是喜好所致,但也是曹操有意彰显邺城的文化地位,使之超越许都另树一帜。这是关乎曹家地位的大事,故而一向勤俭的他却不能在这方面省钱,无法开源只能节流。水过三巡菜过五味,忽听四下响起悠扬的乐曲,众人大骇举目四望,却见高台四下尽是亭榭秀木,哪里有人奏乐?曹操也觉诧异:“桂儿啊,你安排乐工了吗?”不知从何时起,曹操开始唤孔桂为“桂儿”,这称呼既像是对子侄,又像是称呼仆从,透着一股亲近,但对于一个骑都尉来说却有些不伦不类。 孔桂谄笑道:“今日登台之人尽是朝廷栋梁,岂能少了雅乐?小的特请祭酒杜夔带他那帮弟子们来为丞相和列位大人助兴。”杜夔非但是幕府祭酒,还在朝廷挂有参太乐署的头衔。 按理说太乐是专供皇家之用,曹操擅自享用就是僭越,他却毫不在意,左顾右盼:“杜公良来了?老夫为何不见?” 孔桂手指楼板:“台上格局有限,我把他们安排在下面一层了。” 众人细听,果然声音源自脚下。那丝竹编钟之音悠悠荡荡升起,还真是别有一番情趣,恐怕连历代帝王都不曾这样享受过。美景宜人雅乐绵长,也是水不醉人人自醉,曹操越发有了兴致。他打量着东席上的儿子们开了口:“为父虽生在公侯之家,少年时也曾颇遭变故,历尽艰险方有今日之位。可你们这些孩子却是天生有福的,饱食终日无所用心。为父近些年东征西讨在外用兵,也不曾督促你等习学。人言少小就当立志,未知你等平生有何志向?” 此言一出方才还嬉笑耳语的公子们立时收敛多了,各自拘谨,瞅着案上的菜肴不敢再言。曹操却道:“你看你们,一提到正经事就都无言以对了。子文,你先说,你平生有何志愿?” 曹丕一怔——我是长子,为何不先问我? 曹彰可不管那么多,正攥着只鸡腿大嚼,听父亲点到自己,大马金刀站了起来:“孩儿愿为将!” 曹操略一蹙眉:“汝不读书而好弓马,此匹夫之勇,何足贵乎?” “读书?”曹彰满脸不屑,“大丈夫当学卫青、霍去病立功沙场,长驱数十万众,纵横天下!何能作博士耶?” 这番话虽不中曹操心意,却颇具豪气:“嗯,你这么想也不辱没我曹家之名。不过你言道欲为将,可知为将者当如何?” 曹彰拍拍胸脯,厉声答道:“披坚执锐,临难不惧,为士卒先。赏必行,罚必信!” “哈哈哈……”曹操仰面大笑,“且不问你才智如何,单凭此论倒是有些为将的潜质。”曹丕却心中暗笑——傻兄弟,就凭你这番话,将来的位子就没你的份。 “坐坐坐。”曹操摆了摆手,“朱虎,你平生志向呢?” 朱虎是曹彪的小名,众庶子之中他年纪较长,才智较高;不过他闻听点到自己,还是有些忐忑,想了想才起身道:“孩儿年小德薄疏少才智,辅国为政有父亲与几位兄长。孩儿唯尊圣人教化,敬父以孝事兄以悌,恭谨守礼而已。” 曹彪这话看似消极,却是老谋深算。他自知有曹丕、曹植在上,这位子不易落到自己头上。而除去卞氏三子,最有希望的就是自己,实是最佳替补之人。所以来一个“敬父以孝事兄以悌”谁都不得罪,既表明毫无野心,又给自己留了后路,说不定将来几个哥哥斗得不可开交,还能天上掉馅饼呢!这孩子面上敦厚,其实心机也不浅。 曹玹、曹均等庶子皆年近弱冠,岁长而无殊才,曹彪此言不啻为他们心头所想,赶紧起身随着道:“朱虎所论也是孩儿所思。” 曹操一阵点头又一阵摇头,只道:“恭谨守礼虽然不错,但世事多舛,也未必能平安一生。”至于曹林、曹据、曹宇等子尚幼,还不懂什么平生志愿,索性也不再问了,唯独隔过了曹丕、曹植。 曹丕自知先前的事还没完,又见不问自己,心中正不自安,曹操却又提议:“我平日观你们文章,唯子桓、子建文采最佳。今日登台临会,又有雅乐相伴,你们各作诗赋一首,与列位大人同欢。谁作得好,为父有赏。” 曹丕满腹心事,哪有心思吟诗弄赋?可仆僮们可不管那么多,立时撤去残席,端来笔墨竹简——看来是早预备好的。曹丕有意推脱,却见父亲满脸不容回绝的神色,曹植已搦管在手文不加点写起来,只得硬着头皮也写道:“建安十七年春游西园,登铜雀台,命余兄弟并作。其词曰……”只写了这个小序便卡住了,急得冷汗直流。 群臣都感觉到曹操是故意考较二子才华,却不便点破,有的先聊风雅,有的举箸细嚼,有的斟“酒”自酌,却都不由自主压低声音,好让两位公子静静思考。 不过片刻的工夫曹植挥笔而就,吹了吹墨迹,恭恭敬敬呈到父亲面前;曹操口中默念,时而颔首时而微笑,却没有加以评论。曹丕更慌神了,眼见群臣都瞅着自己,赶紧强自思索,但也只搪塞了几句就再也想不出来了,只得咬了咬牙,也把竹简递到父亲案边;曹操看罢也笑了,不过却是冷笑。 “王仲宣、刘公幹出列!” 王粲与刘桢赶紧起身避席:“属下在。” 曹操把两份竹简并列放在案上:“你二人素来善赋,来评判一下这两篇孰优孰劣。” 刘桢是个没心机的,只要热闹就好,过去就要拿;王粲却躬身道:“我等不过文墨小吏,何敢擅论五官中郎将与平原侯诗文?” 曹操不容他推脱:“不必怕,你等评过老夫自有决断,再者还有诸位大人呢!” 王粲只得领命,以长幼为序先拿起曹丕的那篇,默念道: 登高台以骋望,好灵雀之丽娴。 飞阁崛其特起,层楼俨以承天。 步逍遥以容与,聊游目于西山。 溪谷纡以交错,草木郁其相连。 风飘飘而吹衣,鸟飞鸣而过前。 申踌躇以周览,临城隅之通川。 王粲览罢微微一笑:“飞阁承天溪谷交错,中郎将笔法倒也精细。”这不过是句场面话,算不得什么好评;说罢又交与刘桢。 刘桢是直性子人,有什么说什么,接过来只瞟了一眼便蹙眉道:“此赋模山范水疏少情致,唯独最后一句似有抒怀。惜乎浅尝辄止启而未发,根本没舒展开嘛!中郎将平素遣词造句反复锤炼最是精妙,今日为何未能尽善?” “惭愧惭愧!”曹丕连连摇头——他心思哪在吟诗作赋上? “再看看平原侯的。”刘桢犹如饿鬼见佳肴,猴急地从王粲手中夺过曹植那份,抢先看了起来;王粲情知这不是个好差事,无论如何都得得罪一个,索性由着他抢。 “噫!”刘桢惊呼一声,“此真千古之杰作。”赞罢也不向曹操请命,转身向群臣朗诵道: 从明后而嬉游兮,登层台以娱情。 见太府之广开兮,观圣德之所营。 建高门之嵯峨兮,浮双阙乎太清。 立中天之华观兮,连飞阁乎西城。 临漳水之长流兮,望园果之滋荣。 仰春风之和穆兮,听百鸟之悲鸣。 天云垣其既立兮,家愿得而获逞。 扬仁化于宇内兮,尽肃恭于上京。 惟桓文之为盛兮,岂足方乎圣明! 休矣美矣!惠泽远扬。 翼佐我皇家兮,宁彼四方。 同天地之规量兮,齐日月之晖光。 永贵尊而无极兮,等年寿于东王。 这篇《登楼赋》辞藻华美,气魄宏大,慷慨激扬,寄喻深远,加之刘桢读得抑扬顿挫,真有直抒胸臆之感。群僚纷纷颔首交口称赞,绝不是谬赞逢迎,这篇赋确实堪称杰作。 “怎么样?哪篇更好啊?”曹操偏偏要问这一句。 刘桢诚惶诚恐:“属下以为平原侯所作较五官中郎将更佳,仲宣你也这么看吧?” “嗯。”王粲一个字都不愿多说。 “好!”曹操站了起来,“公幹之言亦合老夫之意,这场比试子建获胜。为父说到做到,子建过来,有东西赏你。”说罢他朝孔桂挥挥手,孔桂立时从屏风后捧出一把宝刀来。 曹丕一见此刀不禁倒吸一口凉气——那不是百辟刀吗?当初他拜为五官中郎将,父亲赐给百辟刀,并坦言寄予厚望。如今三弟也得到一把同样的刀,这又有何寓意呢? 曹植跪地接刀千恩万谢,孔桂却见缝插针道:“中郎将今日诗文虽然稍逊,但毕竟作赋承欢,丞相是不是也加赏赐?”曹丕那点儿钱还真没白花。 曹操却道:“胜便是胜输就是输,如果胜负都一样,那还比什么?” “是是是。”孔桂诺诺连声,偷偷朝曹丕吐了吐舌头——我也算帮你说话了,爱莫能助。 在座的都是精明人,皆感到这气氛有些吊诡,却又不能说什么。这时就见坐于末席的令史司马懿挥手指道:“列公快看,有一群鸿雁。丞相庆贺新台,连鸿雁都来拜谒,这真是祥瑞啊!”大伙扭头一看,倒是有七八只雁列队飞过,绝没有司马懿说得那么邪乎,不过这何尝不是转移视听的办法?群臣纷纷附和,连曹操也不禁离席观看。阮瑀却与繁钦、荀纬信手拿起那两篇诗赋观看。 荀纬未及而立,因长于文章辞赋刚从县令的位置上调进幕府,比众记室年纪更轻,算是文坛后辈;捧着曹植的诗赋爱不释手:“平原侯行文之洒脱,虽前辈文雅之士不能及。似这句‘建高殿之嵯峨兮,浮双阙乎太清’‘扬仁化于宇内兮,尽肃恭于上京’。即便是蔡伯喈复生、边文礼再世也不过如此了吧。” 繁钦更是赞道:“我看这句‘虽桓文之为盛兮,岂足方乎圣明’最妙!想丞相之盖世功劳,齐桓晋文又何能及?”他虽是文坛高手却生性最谄,大拍曹操马屁。 阮瑀却连连摇头,拿过曹丕那篇道:“自桓、灵之世以来,文人多慕浮华之风,而少质朴之意。昔张衡、杜笃吟诗作赋皆蕴涵深意启人心智,可后人日渐空乏,但求词句之美。似王延寿的《鲁灵光殿赋》、边让的《章华赋》,美则美矣,然动辄千言却一味堆砌辞藻,并非出于肺腑胸臆。相较平原侯而言,中郎将这一篇虽难言精彩,倒也中规中矩并无夸张。这句‘申踌躇以周览,临城隅之通川’颇有壮志难酬之意,中郎将临川踌躇,怕是有什么心事吧!” 一语未罢忽听有人搭茬:“哼,你倒是颇能解他心意!”不知何时曹操已踱至他们身后。 繁钦连忙凑趣:“我等才疏学浅妄论几句诗词,叫丞相笑……” 曹操理都不理他,却死死盯着阮瑀:“你言道他有心事,难道你就没什么心事?” 阮瑀万没料到说了几句话就引火上身,赶紧辩解道:“属下品评诗文不过信口胡言,不当之处请丞相见谅。” 曹操根本没把他的话看做是单纯的品评,冷笑道:“信口胡言?我看你是有心为之。就凭着你与子桓的交往,自然要昧着良心说他的诗赋好。我问你,出征关中的前一晚你和窦辅那帮人在中郎将府谈些什么?南皮之游有没有你?” 阮瑀越发惊惧:“属下与刘桢是曾与中郎将颇多来往,不过……” “你少要牵连旁人。刘桢嬉笑怒骂粗疏无心,你和他一样吗?我看你是一心巴望着当佐命功臣吧?” 阮瑀真是百口莫辩,他乃一介文人,固然与曹丕走动近了些,却从没参与过那些是是非非,曹操把这么大的罪名扣到他头上,他如何承受得了?立时跪倒在地:“属下不敢!我不过与中郎将论文会友,绝无不轨之处。” 曹操毫不动容:“你不过舞文弄墨一介书吏,干问政事尚不可,何况老夫家事乎?今天若不拿你作法,只怕也难震慑住那些希图幸进之人!” 父子恩怨书生何罪?可阮瑀纵有满腹冤屈也不敢往外道了,只能连连叩首:“丞相开恩,丞相开恩啊……” 陈琳、王粲、应玚等赶忙求情:“我等日日与阮元瑜相伴,知他乐善喜交并无心机,还望丞相宽恕。”刘桢情知这事说大了也有自己一份,想劝又不敢劝,愣得像块木头。幸亏曹植诗赋高了一筹,若是今日断出曹丕获胜,这事还真麻烦了! 国渊、徐宣等也谏道:“阮元瑜受学蔡伯喈,文采之名播于四方。望丞相看在此人微末名声予以宽恕。” 不劝还好,这一劝曹操立时瞪眼:“王允杀得蔡邕,难道老夫就杀不得一介记室?” “父亲息怒……”事不可解之际曹植不紧不慢开了口,“父亲宽仁之德流于天下,又素有爱贤之名。先前《求贤令》有云‘唯才是举,吾得而用之’。想这阮瑀位不过区区书佐,智不过寻章摘句,即便内怀幸进之心,身犯交通之罪又有何患?今若加罪虽理所应当,只恐伤父亲爱才之名,使后进之士望而却步。昔晋文公恕寺人披追杀之罪,遂避吕郤之乱;楚庄王宽唐狡绝缨之过,遂有伐郑之功。阮瑀生死事小,父亲明德事大,孩儿恳请您三思。”曹植这番话并不否认阮瑀有罪,也不谈他是否有名,却拿《求贤令》上的话做文章,以彼之矛攻彼之盾,又将父亲比附春秋霸主,拐着弯拍了马屁。看似轻描淡写,却句句说在曹操心坎里,颇有四两拨千斤之效。国渊、陈琳等无不侧目——好精明的奏对,亏这位三公子怎么想出来的! “吾儿言之有理。”曹操火气消了几分,又看了阮瑀一眼,“看在平原侯面上,老夫留你性命,不过罚你三日内作檄文一篇发往江东。若逾期不成,治你个二罪并罚!” “谢丞相……谢平原侯……”阮瑀泣涕横流,磕头如捣蒜一般。 曹丕怔怔地站在一旁,半句话都没有说,也不敢说。杀鸡骇猴,整治阮瑀还不是冲他吗?较量诗赋又输了,到这会儿谁都看得出来,曹操对曹植的器重已超过他这个嫡长子了…… 中郎掾属 曹丕没想到父亲会在这么一个漆黑的夜晚召见自己,更没想到召见地点会选在幕府的西院正堂。自幕府翻修伊始曹操就传下命令,一应军政事务皆在东院听政堂办理,西院只有处理重大事件时开放,但幕府扩建完工已两年多,西院却一次都没开放过,更没人涉足过西院正堂。 不过曹丕心里很清楚,经过河间叛乱、刘勋遭审等一系列事件,父亲要给自己下最后通牒了。他未带一个从人,揣着满腹忐忑来到幕府西院大门——这道与东侧司马门一模一样的门楼唤作“止车门”,无论何等官爵何等身份,只要从门前经过必须下马下车,以示对丞相的尊重。寻常日子这道门也是不开的,但今日不同,偌大的止车门敞开了半扇,许褚亲自挑着一盏灯守在门前;看得出来,他是奉命在此等候。 许褚只是向曹丕问候了一声,便再不说半个字,领着他往里走。东西院虽大小相等格局相似,但相较而言西院更宽阔,中间只有一道仪门,左右也没有鳞次栉比的掾属房,尤其在这黑黢黢的夜晚,越发显得空旷寂静。穿过仪门就是正堂大院,非但这座院落比东侧宽敞得多,就连正堂的高大雄伟也非听政堂可比。 不过此时此刻,大堂上只零星点着几支摇曳的烛火,幽幽暗暗,寂静无声,门口只有一个顶盔冠甲的卫兵,显得阴森森的。许褚走到阶边便停下了脚步:“没有丞相吩咐卑职不能进去。中郎将请!”说罢转身而去。 曹丕忽然打了一个寒颤,难料等待自己的是什么命运。难道父亲会废了自己五官中郎将的职位?孔桂究竟有没有为自己美言?事到临头再想也没有用了,他壮了壮胆子,提起袍襟快步上堂,端然跪倒在堂口:“孩儿参见父亲。” 隔了片刻才听里面答道:“进来吧。” “诺。”曹丕连头都没敢抬,提袍迈过门槛,赶忙二次跪倒。 曹操并没叫他起身,而是缓缓道:“你抬起头来。” “诺。”曹丕依言而行,这才发现原来不止父亲一个人,还有三人也在堂内。其中两位似乎上了年纪,坐在阴暗的角落里,身边放着拐杖;还有一人似乎很年轻,垂手侍立于二人身后。但是光线太暗,只能看个大致轮廓,根本辨不清面孔。而在帅案的烛台之后,曹操正满脸颓然闷坐在那里,脸上挂着愁苦无奈的神情,幽暗的烛火照清了他的每一道皱纹、每一丝白发。 这一瞬间曹丕倏然感到,父亲已如此疲惫,如此苍老。他压抑着心头的沉重不安,强笑道:“天色已不早了,父亲把孩儿唤来有何吩咐?” “时事不顺心中烦闷,为父怎得入眠?”曹操拿起帅案上的一只小青瓷瓶,打开瓶塞轻轻地抿了一口,一边咂摸滋味一边审视着儿子。 曹丕顿感紧张,没话找话:“父亲又在服用什么开胸顺气的良药?” “这是鸩酒。” 曹丕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东西?” “鸩酒。”曹操不慌不忙又重复了一遍。 “父亲您……”曹丕惊得一跃而起;一旁稳坐的两位老先生也吓得直摸拐杖,颤颤巍巍半天没站起来。 “嘿嘿嘿……”曹操笑了,“你们慌什么?世人皆知鸩酒乃有毒之物,殊不知天下凡能医病之物皆有毒。而野葛、鸩酒、马钱等物虽有毒,少食之也可养生。” 曹丕一头冷汗:“父亲切莫如此草率,还是不要再饮这类东西。” “放心吧,李珰之精通药性,他也说少饮无害。而且常年饮用便可适应,以后即便有人想毒害老夫也不能得手,这就叫以毒攻毒!”曹操把玩着小瓶子,表情显得格外阴森,“比方说你犯的那些过错,也未尝就是坏事。” 曹丕听他话归正题,赶忙低头道:“孩儿知错。” 曹操长叹一声,起身踱着步子:“老夫纵横天下数十载,虽不敢称英明一世,也算无愧于心。只是乾坤未宁老之将近,希望得一佳儿以传戎马之业。怎奈子修横死,仓舒夭亡,这重担才落到你肩上。”时至今日他提起曹昂、曹冲依旧饱含怀念,“惜乎你才智不广,德行不厚,又行事不谨,实在有负我期望。所以我有意废掉你五官中郎将之职,另择他人以承嗣位。” “父亲!”曹丕只觉天昏地暗,仿佛浑身的血都被抽干了,重重跪倒在方砖上,“孩儿知错,孩儿知错了!还望父亲收回成命……” “不过……”曹操又提高了嗓门,“不教而杀谓之虐,不戒视成谓之暴。况且你身居嫡长之位,实在不宜轻易舍弃,所以……为父再给你一次机会。” 曹丕几乎瘫倒在地:“谢、谢父亲,孩儿一定……一定……” “我不想再听那些信誓旦旦的话。”曹操不为所动,“先前我赐给你一把百辟刀,如今又赐给子建一把,什么意思你应该明白。道在迩而求诸远,事在易而求诸难。”他伸手指向自己的帅位,“这个位子归谁坐,要看他有多大的才能,付出多大努力,而不在有多少人说他的好话。你明白吗?” “孩儿明白。”曹丕嘴上明白。 “凉茂乃一代良臣贤士,我本欲让他教导于你,惜乎他生性太过良善柔弱,不能替我管教儿子。所以我选了两位久经沧海处事老练,能镇得住你的人……” 两位坐在一旁的老先生拄杖而起,曹丕这才看清,原来是邴原与张范。邴原字根矩,北海有德之士,曾在辽东隐居近二十载,曹操在孔融帮助下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请回中原,在幕府担任征事。张范字公仪,河内名士,也被曹操征辟多年,直至赤壁之战以后才得北归,在朝廷有侍中之衔,在幕府挂着参军之衔。这两位是前辈的清流之士,年纪也大了,虽身在仕途却从来不处理实务,只管斧正朝风。 曹操起身,信步走到曹丕面前:“为父决定请邴先生屈尊到你府中任长史。张先生虽年迈多病,但也可参你府中诸事。从今以后你做的每件事都要向这两位老前辈请教。” 这两位老先生可都是眼里不揉沙子的人,当初曹冲夭折适逢邴原也有个小女儿去世,曹操提议将两个孩子合葬结为阴亲。若换了别人巴结还巴结不上呢,邴原却耻于攀高枝,死活不肯结这门“鬼亲戚”。连曹操的面子都不买,何况曹丕?至于张范更是老而弥辣之人,挂着朝廷、幕府两头的高官,坐而论道养尊处优,曹操尚让他三分。把这么俩老头指派给曹丕,曹操明摆着是要他们替自己管儿子。曹丕心中暗暗叫苦,却只能对他们大礼参拜:“晚生年少德薄,日后多多倚仗两位老先生。” 邴、张二老行动不便,只是点点头,示意他赶快起来。曹操又道:“你身边乌七八糟的人太多,忒不成体统。为父再给你一个操行正派的伙伴……叔业,快过来见见中郎将!” “小可拜见中郎将。”那年轻人走过来朝曹丕深施一礼。 曹丕一怔,才发现那个年轻人正是鲍信之子鲍勋,腻歪透了,却还得昧着良心寒暄:“原来是叔业贤弟,以后咱们要多亲多近。” 鲍勋正色道:“事君数,斯辱矣;朋友数,斯疏矣。晚生与将军虽乃世交,然位则上下,但求时时守礼,万不敢僭越。”他还是那副满口道义的书呆子德行。 曹操却很满意,拍着鲍勋的肩膀道:“叔业不愧是鲍二郎之子,不仅书读得好,而且德行方正言行守礼……子桓,从今以后他就到你府里任职。” “诺……”曹丕无可奈何应了一声。 邴、张二老就坐,鲍勋退归他们身后,曹操更近一步凑到曹丕耳边:“常言道‘蓬生麻中,不扶自直。白沙在泥,与之俱黑’。你二十六岁了,为父本不愿过问你交友之事。但只怕有些人把你教坏了,不得不管。那个令史吴质整日在你身边说三道四,早就该治罪。不过老夫念他还有些微末才干不忍加诛,恰好朝歌县令出缺,我打发他外任,不准再滞留邺城。至于阮瑀,我已罚他起草给孙权的檄文,以后也不能随便到你府中去了。” 曹丕更加不安——窦辅战死渭水,刘威犯法输作左校,吴质外任县令,阮瑀挨了罚,一干密友尽皆离散,自己府上门可罗雀,只恐以后的日子更不好过了。哪知还未想清曹操又接着道:“还有那个假司马朱铄……府中侍女郭氏是他帮你从幕府弄过去的吧?” 曹丕如遭霹雳,万没料到如此私密之事父亲都知道,赶忙再次伏倒:“孩儿有罪……” 意想不到的是,曹操只是冷冷一笑:“一个侍女算得了什么?”其实曹操自己何尝不是风流场中人?他从没把女人当成多大不了的事,但他不能容忍的是军中司马涉足家事,“当年为父就不喜欢这个朱铄,你却偏偏亲信这小子。既然你那么看好他,自今日起我罢黜他一切职位,叫他到你府里安安心心当奴才吧!” 曹丕满面死灰,除了顿首谢罪已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你做的任何事我都清楚,你身边的那些人我也知道。”说着话曹操向守在门口的那个小兵招了招手,转而问曹丕,“这个人你认识吗?” 曹丕初始没太注意,仔细看了半天才想起,原来是自己主持军中事务时,把守行辕中军帐的一个卫兵;顷刻间恍然大悟——难怪程昱对自己说的那些话,还有偷纳郭氏之事父亲会知道,原来隔墙有耳!想至此越发悚然,就连身边一个普通小兵都可能是眼线,这邺城何等可怕? 曹操冷笑道:“他叫刘肇,不过是普通小卒,但是他效忠于我,敢于把听到的事告诉我。因而我要提拔他为校事,以后与卢洪、赵达他们一起为老夫办事。” 这种态度无异于助长告密之风,刘肇可不管那么多,立刻跪倒谢恩:“蒙丞相提拔,小的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曹操阴笑着嘱咐道:“你的主子只有老夫一人。先前做得很好,千万记住,无论任何人办了任何错事,都要汇报给老夫!”说到这儿他别有用心地瞥了曹丕一眼,瞥得曹丕直打寒颤——父子之间尚且如此防备,更何况他人?曹操也觉得这些明里暗里的警告足够了,朝儿子扬了扬手:“起来吧。下个月为父就要南下征讨孙权了,这次你随军出征,子建留守邺城。” 曹丕心下越发茫然——前番我留守,三弟随军;这次三弟留守,我却随军,父亲是在比较我俩孰优孰劣啊!心下这么琢磨,口上敷衍道:“西征归来不到半载,如今又要南下,父亲多保重身体。” “来日不可待,往事不可追,天下未宁只得奔忙啊!”曹操茫然踱到堂口,“前番征讨关中全为除后顾之忧以征孙权。如今孙权却已抢先一步分兵江北。兵法曰:‘操刀不割,失利之期;执戈不伐,贼人将来。’这一仗不能再拖了。我本欲等有些事办完了再出发,可……”曹操说到这儿戛然而止,举目眺望着西南方,他深邃的目光仿佛透过了茫茫夜幕,一直投向遥远的许都。他迟迟没有发兵,一直在等待却没有等来的究竟是什么呢? 当曹丕迈出大堂的那一刻,不禁拭去额头的冷汗。以往的过失算是一笔勾销了,但他身为五官中郎将的优势都已荡然无存,明天开始他又要与曹植站在同一起点上,争位的斗争又要重新开始。他哀怨地回头张望了一眼,只这一望之下不禁惊奇;来时没有注意到,不知何时起西园正堂竟挂上了匾额,工工整整写着三个篆字——文昌殿。 不是“堂”而是“殿”,只有天子和王公才能用殿! 曹丕怀着沉重的心情出了幕府,失魂落魄踩着棉花一般回归自己府邸。他的心情也宛如这朦朦黑夜,前方的路到底该怎么走呢?至今他尚未想明白,父亲何以如此折磨自己。河间叛乱自己都把责任揽过去了,但父亲依旧不放过自己,偏偏紧抓着赠送锦缎、南皮之游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不放,父亲到底在想些什么……不知不觉已回到自己府门前,曹丕正抬头望着“五官中郎将府”的匾额发愣,忽听阴暗角落里有个声音呼唤道:“大公子,您回来了。” “季重?”曹丕已成了惊弓之鸟,赶忙凑上去捂住吴质的嘴,“隔墙有耳,切莫多言啊!” 吴质却轻轻推开他手:“公子无需害怕,我明早就要赴朝歌任县令了,特意向您辞行。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我说的话不怕旁人听,即便听去也不会对公子有伤。” 曹丕还是不放心,左右张望了半天才发出一声叹息:“唉……我怎么会落到今天这一步呢!” 吴质依旧那么平心静气:“我早就跟您说过,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您身为丞相嫡长子,自当把心思用在家国大事上。居之无倦,行之以忠,何愁日后之事?越是多欲多求越会招致令尊猜忌,到头来只会适得其反。” 曹丕连连摇头:“我不明白,我就是不明白,我究竟错在哪里?” “在下斗胆问一句,公子以为令尊乃何许人也?” 曹丕不解:“季重此言何意?” 吴质微然一笑:“令尊不仅是当朝丞相,还是当世之雄杰。尔虞我诈,纵横捭阖,且不论他赫赫战功,即便为政之道、诗赋之才世间又有几人可比肩?他才智冠于天下,又思慕九五之事,虽然年过五旬仍满心壮志,可谓春秋鼎盛。如此才智非常、大权在握之辈,岂容别人在他眼皮底下结党营私?公子错就错在邀买人心自树声名,还要夺营擅权,这不是开门迎祸吗?须知公子之于丞相,非独为父子,说穿了还是君臣。君臣之间岂能循寻常父子之道?” 这席话真有醍醐灌顶之效,曹丕猛然醒悟——原来如此!难怪我招揽的友士越多,父亲越猜忌自己;替我说好话的臣僚越多,他越要敲打我。生在这个君不君臣不臣的家族,看来一切都不能按常理揣摩啊!想明白这点,曹丕不禁苦笑:“惜乎窦辅已死,刘威蒙罪,阮瑀遭禁,如今连你也要走了。以后我可怎么办?” 吴质拉住他的说,缓缓道:“明者处世,莫尚于中。优哉游哉,于道相从。其实公子只需内尽人子之孝,外行宽厚之德,您稳居嫡长之位,到时候自然会有忠良之臣为您出头。老子有云‘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曹丕深悔自己急功近利,没有早纳吴质之言:“你说得对,不过倘若有人要谗害于我呢?” “救寒莫若重裘,止谤莫若自修。公子只要做好自己的事,又何必在乎别人图谋什么?若实在事不可解……”吴质凑到他耳边,“在下虽去,尚有司马懿在邺,此人聪慧不弱于我,公子可私下问计于他。”说罢拱了拱手,“在下明早就要离开邺城了,望公子多多珍重,日后定有再会之期。” 曹丕还想再挽留他一阵,吴质却转身而去,不多时便消失在漆黑的夜幕中。 无力回天 相较邺城的听政堂而言,许都皇宫的朝堂就显得寒酸多了。群臣似泥胎偶像般端坐两列,正进行着一场沉闷而忐忑的朝会。他们岂止像泥胎偶像,根本就是一群毫无实权的傀儡! 太常徐璆、宗正刘艾、大司农王邑、光禄勋蒯越、大鸿胪韩嵩、少府耿纪、中尉邢贞,这些列卿有的是清流名士,有的是名臣之后,有的是地方势力代表,他们又怎么可能真的掌握实权,只不过是曹操装点朝堂的道具罢了。卫尉卿马腾及其子骑都尉马铁、奉车都尉马休早已下狱,连坐席都被撤去。谏议大夫杨彪没有来,他也根本不打算再到这个充满屈辱的地方来,反正儿子都已上了曹家的船,时代已经变了,他这个先朝旧臣还出来蹚什么浑水?他不在,另一位谏议大夫刘琮却在,这个被捧上高位的年轻人身体清瘦,面貌白皙,满脸唯唯诺诺的窝囊神色,仿佛只要一阵风就能吹倒。御史大夫郗虑坐于群臣之首,他满头白发,手握牙笏,目光呆滞地望着前方,宛如一具没有灵魂的空壳。而就在他对面,还有张虚设的坐榻,那便是丞相曹操的。曹操人虽不在威慑力却在,这种无形的力量不仅充斥着朝堂,充斥着许都,也充斥着全天下每个地方。仿佛没有一个角落能躲避他的目光,没有丝毫声音能逃过他的耳朵。 大殿上宁静至极,连外面铜壶滴漏的回声都听得见,凝重的气氛使每个人都神经紧绷,因为大家都知道今天要讨论什么——这是决定大汉王朝生死的一次朝会! 尚书令荀彧按捺着心绪,紧紧攥着手中的笏板,双目直勾勾望着御座上的天子。这样仰面直视天子是很失礼的,但荀彧已顾不了这么多,只想再好好端详一下这个年轻人,仿佛要把十几年的感慨和愧意化作目光,远远向他投去。天子刘协如今三十二岁了,蓄起了修长的胡须,他已是六个皇子的父亲。圣人有云“三十而立”,不过这位天子莫说实权,连自由都没有。或许他能拥有锦衣玉食,而且毕生都不会为生计发愁,可这并不能使刘协感到满足,荀彧太了解他了。自曹操迁都以来,荀彧一直守候在他身边,并与侍中荀悦一起入宫侍讲,教天子读书——没人比荀彧更清楚,刘协是一个多么仁慈、多么贤明的可造之材。他本可以成为一代英明有为的君主,本可以乾纲独断,本可以挽回人心重整天下,本可以引领汉室走向复兴之业……但到了今天这步田地,一切都不可能了。 董昭再次提出恢复禹贡九州之议,但这次与七年前不同,他背后有曹操全力支持,这是谁都抗拒不了的。荀彧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依旧竭力反对。因为事态越来越清楚,恢复九州不过是第一步,九州一旦恢复,曹操立刻便会恢复五等爵,进而谋取王公之位。 从地域上看,九州中不存在幽州与并州,毫无疑问这两个州都将并入冀州,成为曹操直接控制的领地。但事情绝不仅仅扩大地盘这么简单,《汉书》有云“州从《禹贡》为九,爵从周氏为五”,九州制的恢复与五等侯似乎是密不可分的孪生兄弟,恢复九州只是设立五等侯的前奏。所谓五等侯,即公、侯、伯、子、男,而大汉实行的却是王、侯两级爵位。 汉高祖剪除韩信、彭越、英布等异姓诸侯王,规定非刘姓宗室不得封王,王国辖境相当于一郡。有功之臣只封侯,功高者为县侯,食一县封邑,小者为乡侯、亭侯;另有关内侯,有食俸而无具体封国。公爵一级虽然也存在,但只是象征性的。建武十三年(公元37年)光武帝封周朝后裔姬常为卫公、殷商后裔孔安为宋公,卫、宋两国实际被视为汉宾,封国等同一郡。在大汉四百年历史中,唯一一个有实权的公爵就是安汉公王莽,而且他也曾改十三州为九州,结果连汉室的江山社稷都篡了。如今曹操这一系列步骤,岂不是明摆着要走王莽的老路? 汉室天下岌岌可危,通过关中之战曹操稳住了阵脚、重振了声势,他篡夺汉家社稷的脚步已越来越快。一旦他恢复九州,超登公位,不但官位远迈百官,就是爵位也绝无仅有,汉天子还坐得稳吗?出于对汉室天下的维护,对傀儡天子的同情,也出于对曹操最后的感化,荀彧决定横下心来“打这一仗”,不惜一切代价阻挡曹氏崛起。 经过几番争执,台阁迟迟不发诏书,董昭不能得手,干脆直接给荀彧写了信: 昔周旦、吕望,当姬氏之盛,因二圣之业,辅翼成王之幼,功勋若彼,犹受上爵,锡土开宇。末世田单,驱强齐之众,报弱燕之怨,收城七十,迎复襄王;襄王加赏于单,使东有掖邑之封,西有菑上之虞。前世录功,浓厚如此。今曹公遭海内倾覆,宗庙焚灭,躬擐甲胄,周旋征伐,栉风沐雨,且三十年,芟夷群凶,为百姓除害,使汉室复存,刘氏奉祀。方之曩者数公,若太山之与丘垤,岂同日而论乎?今徒与列将功臣,并侯一县,此岂天下所望哉! 很明显,董昭已没耐性再对荀彧遮遮掩掩,绕过表象直触问题的本质,将曹操比附于周公、吕望,挑明了要让其超越臣子地位。毫无疑问曹操要晋位为公爵,可是这样一个公国的建立必然要仿造朝廷设立百官列卿,那岂不是出现了国中国?更确切点儿说,是国上之国。 荀彧依旧不理不睬,台阁政令遥遥无期,董昭终于按捺不住了,他已经不可能在曹操南征之前完成九州之事,若再拖下去实在没法交待,因而必须要在这次朝会上解决问题。 百官大朝会一开始,他便跳了出来,向天子及群臣申述:“昔三代以上夏禹治水,划天下为九州。随山浚川,任土作贡,敷土刊木,奠高山大川。此圣人之道,万世之宗也。今天下战乱稍定,当复九州以别民籍,上应先皇治世之道,下恤黎民离乱之苦。此亦丞相良苦仁爱之心,望陛下与群臣以社稷为重,从善如流早行此议。天下幸甚,百姓幸甚……”谁都听得出来,董昭所言有轻有重,有虚有实。似“上应先皇治世之道,下恤黎民离乱之苦”就是毫无道理的屁话,难道不恢复九州,天下百姓就搞不清籍贯了吗?真正震撼人心的只有那句“此亦丞相良苦仁爱之心”。他拐弯抹角告诉刘协和百官——这是曹丞相的意思,你们能反对吗? 董昭慷慨陈词已毕,那些附和的声音还未来得及响起,荀彧立刻出班举笏:“董大夫所言差矣!观数百年之政,周行分封,秦立郡县,自我孝武皇帝始分天下为十三州,沿袭至今。千百年来未有划九州者,何言复之?”他精通历代典籍制度,这番批驳有理有据。 董昭心中暗恨,却矜持着强词夺理道:“圣人为政自有其道,我辈后人当仰其至德。” 荀彧又道:“考《尚书·禹贡》乃东周之士托夏禹所作,非出于三代贤明之主,岂可为据?”《禹贡》并非《尚书》原文,乃是战国之士的伪作,其用意是设想天下大一统后该如何划分治理。荀彧抓住这一点发难。 董昭的理论依据都被人家驳倒了,索性把脸撕破,直言道:“有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然后立非常之功。观当今朝野,曹丞相者,奉天子以讨不臣,武功赫赫,乃非常之人也;九州之制,上合天道下应苍生,非常之事也;复兴汉室者,非常之功也。我辈士人自当助此非常之人,行此非常之事,以图复兴之功。”这番话其实没什么道理,完全是拿曹操来压荀彧。 可荀彧偏偏不吃这一套,连看都不看他一眼,朝上奏道:“圣人治国自有常理,《诗》云‘不愆不忘,率由旧章’。昔孝武更替高帝之法,盗贼半于天下;元帝改孝宣之政,大业遂衰。由此言之,祖宗之法不可变也,何况伪托圣人之言?望陛下三思。” 天子固然是傀儡,但毕竟是名义上的君主,在道义上还是压着曹操三分。董昭之学识不输于荀彧,但这场辩论从一开始他就不占理,完全是承曹操之意而为,哪能说得过人家?见此情形他也顾不得人臣之理了,提高嗓门道:“常人安于故俗,学者溺于所闻。天下哪有万世不变的道理?”此言一出满座骇然,这场辩论已不仅仅拘泥于是否行九州之制了。 荀彧冷冷瞟他一眼:“董大夫,你说是无万世不变之法,还是说无万世不变之朝?” 董昭肠子都悔青了,一时不慎说出这么句话,叫人家抓住了把柄。朝堂上他岂能坦言自古无不灭之朝,曹氏当兴刘氏当亡?荀彧祭出一件不容置疑的法宝,他只能跪倒向天子请罪:“臣一时不慎口不择言,望陛下恕罪。” 刘协见董昭被荀彧驳得体无完肤叩头请罪,心下暗暗称快。但他也知董昭乃曹操心腹,岂敢草草治罪?只能昧着良心道:“董爱卿无心之言,不必自责,你退下吧。” 天子命令董昭退下,可他哪有退路?被荀彧拖了好几个月,回到曹营如何向丞相交待?看来荀彧是无可撼动了,无奈之际他把目光转向群臣:“列位大人,你们怎么看?难道你们也不能采纳九州之议吗?” 群臣甚是为难,既不敢违拗曹操又不愿为虎作伥,只能低下头装聋作哑。董昭猛然抬头,恶狠狠瞪了郗虑一眼:“郗公,您老人家怎么看?” 郗虑一丝不动坐在那里,望着董昭阴森森的目光,有气无力说:“老朽年迈德薄,董大人但与他人商议,老朽从之便是。”他已经给曹操当刀子诛害了孔融,搞得声名狼藉,再不愿蹚一点浑水了。 董昭威胁郗虑无效,又把严厉的目光扫过其他大臣,徐璆、刘艾、王邑、韩嵩、耿纪等都低头看着手中玉笏,假装没瞧见。董昭却不着急,只要耐心寻找,一群羊里总会有最软弱的一只。当他的目光逼视到新任谏议大夫刘琮时,这个懦弱的年轻人不禁瑟瑟发抖。 “刘大夫,令尊割据荆州十余年,蒙丞相宽宏饶恕其罪,您才能身在朝堂。如今连您也要违背他老人家的意思吗?”董昭的声音中带着三分恐吓。 刘琮本性怯懦又少不更事,听他翻出昔日旧账,吓得体似筛糠诺诺连声:“下官唯丞相马首是瞻。”身为谏议大夫,当着天子说出这样的话实在可悲至极。 蒯越受刘表遗命保护刘琮,虽然如今已无主臣之别,但昔日情分还在,见此情形连忙插话:“刘大夫,此番所论之事乃是改易九州,今朝堂之上并无丞相,您这样贸然表态恐怕不妥吧。”表面上是批评刘琮,实际是怕这孩子沾上恶名,要他赶紧闭嘴。刘琮会意,赶紧低下头不言语了。 董昭暗怨蒯越多事,却无法争辩,只能暗暗叫苦。荀彧松了口气,轻蔑地看着董昭,一字一顿道:“圣人有云:‘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还望董大夫不要执迷不悟……”这话明是对董昭,实是对曹操而论。 不想就在此时一个谦和的声音打破了沉默的氛围,侍中华歆华子鱼起身出班:“《吕览》云:‘上胡不法先王之法,非不贤也,为其不可得而法。’三代不同礼而王,五霸不同法而霸。更易九州上为社稷下恤百姓,顺应时政有何不可?” 他站出来横插一杠,荀彧既感意外又觉激愤。意外的是华歆毕竟是当代名士,受朝廷几番征辟才来到许都的,竟然会在这个关键时刻与自己唱反调;激愤的是昔日华歆为豫章太守,就曾献地于孙策,有人说他惧怕强权没骨气,看来并非无理。当年他对孙策逆来顺受,如今又万事听命曹操了。华歆的话虽简短,却有四两拨千斤之效,把争论的主题从九州之制是否合理转移到国家该不该变祖宗之法的层面上,这样一来荀彧的道理便显单薄了。荀彧无可奈何把牙一咬,索性挑明:“华公所言甚善,但九州之制非国家根本大政。昔日王莽改制也曾合并九州,乱易郡县之名,为害不浅,岂可不慎乎?” 荀彧终于亲口说出了这个名字,言下之意很明确,谁要是改了九州制,谁就是当今的王莽,谁就是篡夺汉室江山的野心家!你们不就是要让曹操一步步走向皇位吗?何必虚虚假假隔着窗纱说话,有胆子就敞开明说。 董昭满腹怨气,华歆一脸尴尬,但在这么敏感的措辞之前,都不敢再说什么,谁也担不起这么大的罪名啊!正思量该如何应对,偏偏在此时又有一个中年官员不紧不慢站了起来:“令君何必如此拘泥?武王不讨殷商,何以开周朝八百年之世?高祖不胜项籍,何以定大汉今日之业?难道这些都是开天辟地就有的?莫说九州制当复,以曹丞相今日之功,又岂能屈居列侯之位?今曹氏三子已为县侯,自古子不可同于父,以下官之见,九州制之后当复五等爵,开其公国以酬大功!” 荀彧忽然感到一阵寒意,仿佛五脏六腑都被寒气侵蚀了。因为说这番话的不是别人,恰恰是他的女婿、治书侍御史陈群!他没料到连自己的女婿兼同乡都站到了曹氏一边,没料到这个昔日与孔融称兄道弟的人竟有这么大的改变,更没料到他如此坦然捅破窗纱,公然声称曹操应超登公爵建立封国!这不单单是荀氏家族势力的分裂,也是颍川士人集团的分裂,更是士大夫道义的分裂。他又想起孔融曾褒贬汝南、颍川两地士人,曾断言“颍川士虽疾恶,未有能破家为国者也”。当时荀彧还有些不服气,现在看来岂不是被孔融一语中的? 效忠天子维护皇权的士大夫之节已荡然无存了,群僚们一个个懦弱怕死,希图幸进,随波逐流。荀彧的心凉透了,他已不想再在这个虚伪的殿堂上停留片刻;他恭恭敬敬向天子大礼参拜,起身后将牙笏往腰间一塞,迈步就往外走,当他即将跨出大殿的那一刻,忽然扭过头,鼓足勇气声嘶力竭道:“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天下无道,则礼乐征伐自诸侯出。道之大原出于天,天不变,道亦不变!难道这天要变了吗?” 霎时无论董昭、华歆、陈群,还是那些作壁上观的群僚尽皆披靡。良心何在?臣节何在?面对如此强烈的质问,他们如何作答?荀彧喊罢这一声,顿觉胸中空空如也,头也不回迈步下阶。初夏的阳光照耀在宫廷的青砖之上,闪烁着一层暖洋洋的白光,而他身上依旧那么冷,冰冷冰冷的。他心里很清楚,这种抗拒并不能改变什么,再有力的辩驳也阻挡不住曹操的行动,一切都是徒劳! 荀彧走了,大殿上一时寂静无声,隔了半晌群臣才把目光又集中到天子身上。刘协头戴天子冕旒,坠下的珠帘挡住他的脸,群臣也瞧不清他究竟是何表情,只听他无奈地叹息一声:“唉……散朝吧。”那颤巍巍的声音中似乎透着一丝哽咽。 第十五章 曹操晋位魏公 寿春备战 建安十七年秋,曹操经过精心筹备再次起兵征讨孙权。这一回不单是要完成夺取江东的宏愿,更为了洗雪赤壁之战的前耻。曹操吸取上次轻敌落败的教训,发兵之前命阮瑀以自己名义给孙权写了一封长达千言的书信(《为曹公作书与孙权》,见附录),不但夸耀了曹军实力,举例了前朝淮南王刘安、凉州隗嚣、渔阳彭宠等地方割据的失败,并给孙权指明出路:“内取子布,外击刘备,以效赤心,用复前好,则江表之任,长以相付,高位重爵,坦然可观。上令圣朝无东顾之劳,下令百姓保安全之福,君享其荣,孤受其利,岂不快哉!” 但曹操也明白,孙权早就铁了心与自己一争天下,张昭是他招贤纳士的旗帜,刘备是江东的重要盟友,他怎么可能自毁长城?这封信既是招降书也是宣战书,明确告诉孙权——老夫又要提兵讨伐你了,前番有周瑜领兵赢得侥幸,这次你还抵挡得住吗? 邺城起兵之后,曹操南下先至谯县,与于禁、路昭、冯楷等豫州诸军会合,并携曹丕、曹真、曹休等子侄拜祭了曹氏祖坟;既而转道向东兵进寿春,又与屯守淮南的张憙、仓慈等部会合,并征调青、徐水军及九江、庐江、汝南、南阳等郡官员,总兵力超过十万,对外宣称四十万,其规模丝毫不亚于赤壁之战。扬州刺史温恢、别驾蒋济、从事刘晔、朱光、谢奇等人闻曹操亲至,提前就从合肥赶到寿春迎接,安排了粮草辎重,并趁此机会汇报这几年来淮南的情况。 曹操、曹丕信马由缰驰骋在寿春以东的原野上。秋收还没结束,田间的稻谷堆得像一座座小山,时而有精壮的小伙子赶着车来搬运。不过他们并不是百姓,而是绥集都尉仓慈麾下的士兵。曹操观看多时,回首对跟随的扬州官员道:“看来淮南军屯卓有成效,不过民屯……唉!”当初赤壁之败袁术旧部叛乱,战事平息之后曹操为了防范孙权再度侵扰,把沿江诸县十余万百姓都迁到了寿春以北进行屯田,不料百姓安土重迁又畏惧屯田重赋,纷纷逃亡,如今不过十剩一二,绝大部分百姓反倒过江投了东吴。近十万人进入孙权境内,不但可以开荒种田,还可以扩充军备,无异于资财与敌,这个徙民政策是个严重失误。想至此曹操特意瞟了一眼扬州别驾蒋济,自嘲道:“本来想让百姓们避难,结果反倒把他们全都赶跑了。老夫虑事不周啊!” 蒋济当初极力反对迁徙之策,怎奈力争无效,才造成今日之局面;不过身为下属怎好揭丞相疮疤,转而道:“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固国不以山溪之险。只要丞相重整河山广开恩德,何愁那些百姓不回来?再者屯民逃亡也不仅仅是厌恶屯田,在寿春以南有一伙山贼,为首的头目叫陈策,原本也是袁术旧部。雷薄、陈兰等覆灭后他带了些零零散散的队伍啸聚山林,不到一万人,大部分还是老幼家眷。他们占据深山险要,倒不与孙权勾结,平日也不为患,唯独秋收时节出来抢些粮食。有些屯民是被他们抢怕了,交不上粮食才逃的。” 曹操掉转马头:“我知道这件事,昨日已派张憙领兵去劝降了。若是顺利好歹给陈策个小官,叫他山里那些百姓出来,也可以弥补些屯民嘛。”话虽这么说,他却已经在考虑修改屯田的政策。经过这么多年,北方大部分城邑已安定,粮食不再是问题,流民也越来越少,屯田的策略越来越不适应形势,以后似乎没必要再搞大规模民屯了,完全可以用军屯取代。 曹丕自从那日被父亲教训,越发谨小慎微,适时插口道:“父亲,今值秋收时节,山贼未附,恐怕此地不甚安全,还是回营吧。” “嗯。”曹操紧了紧征袍,“是该回营了,前方战报也该到了。” 一行人回转大营,果不其然,自合肥传来张辽军报,孙权闻曹军至寿春也加紧备战,向江北大营增兵戍守,又发出书信向刘备求援;曹营众掾属正汇聚大帐商讨对策。曹操笑道:“江东能征之将莫过于周郎,今周公瑾已死,余者不足为惧;至于刘备远在蜀中,又有曹仁、满宠屯于襄樊,自顾尚且不暇,又岂能帮得了孙权?我听闻周瑜死后,孙权以鲁肃代之,领兵四千屯于陆口,足见孙、刘两家嫌隙已生。以利相交,利尽则散;以势相交,势去则倾,如今不能与赤壁之战时同日而语。这次我先不管刘备,就打孙权!江东若定,荆州不足为虑也!”看得出来,曹操对眼前这一仗还是颇有信心的。 群僚无不附和,这时有校事卢洪领董昭之命自许都赶来:“启禀丞相,有长安方面军报,月前马超自西凉举兵复侵陇上诸县,韩遂所部也蠢蠢欲动。” 前方的仗还未打,后方又出了乱子,曹操不禁蹙眉:“马超贼心不死实在可恨,他既然要造反造到底,老夫就成全他。传命至许都,将马腾父子满门抄斩暴尸四门!” “诺。”卢洪领命,又呈上一封书信,“这是荀令君给您的。” “嗯。”曹操的渐渐脸色由晴转阴,深吸了一口气,才打开书信慢慢观看。 帐内群僚皆已闻知许都朝堂之事,荀彧反对曹操晋位公爵,几乎闹到势同水火的地步。这会儿一见书信,群僚无不提心吊胆——他们固然不反对曹操的僭越,甚至乐观其成,但大多数人与荀彧也非泛泛之交。荀令君辅助曹操二十余年,其中主持朝政就长达十七年,无论朝廷还是幕府,甚至军队,谁不曾受过他的恩泽提拔?倘若荀彧获罪,曹操震怒追究起来,再有卢洪、赵达等辈煽风点火,有几人能脱清干系?牵一发而动全身啊! 一时间寂静无声,所有人都低着脑袋,以余光默默关注曹操的反应。恰逢将军张憙交令,急匆匆迈进大帐:“末将参……” “大胆!竟然不从我意!”曹操拍案大怒。 张憙大骇,晕头涨脑跪倒请罪:“原来丞相已知道了……那山贼陈策不肯归降,请丞相治罪。” 曹操把书信一撂,就势冲张憙发作道:“废物!为什么不杀了他?螳臂当车自不量力,小小草寇也敢抗拒天命?” 张憙羞赧道:“陈策居于险要难以攻克,末将兵少不能得胜。” 曹操狠狠拍着帅案:“天下之人如流水,障之则止,启之则行!生杀予夺尽在我手,我欲为之谁敢阻拦?敬酒不吃吃罚酒,此人不除何以立老夫之威?给我把曹洪、于禁、路昭、邓展他们都找来,我要发动大军进剿陈策!” 对付一股小小的山贼,何必动这般阵仗?曹操所怒的似乎不单单是陈策。军师祭酒杜袭为人憨直,又是急性子,忙出班谏言:“山贼草寇啸聚深山,守易攻难。无之不足为损,得之不足为益,为此小患何必烦劳大军?” 曹操却厉声道:“虽不痛,痒亦难忍!老夫纵横半世威震天下,四方豪杰尚且惧怕,难道偏偏不能驯服一人?” 这些小题大做的话真的是说陈策吗?群僚见他赌上这口气了,都不敢随便吭声;忽听有个清脆的声音道:“下官有一言,望丞相深纳。”众人斜眼望去,说话的是扬州从事刘晔。 刘晔,字子阳,淮南成德人,原是征虏将军刘勋任庐江太守时的旧部,以机智多谋著称,曾助刘勋计杀巢湖太守郑宝,官渡之时刘勋降曹,他也归顺了朝廷。曹操也曾征召过他,对他的才能格外欣赏,但不知何故未加重用,非但没能留任幕府,连同为淮南旧部的蒋济、仓慈等人都比不了,至今只是区区扬州从事。 外人不解缘故,曹操却很清楚。刘晔千好万好唯有一宗短处,他乃光武帝与郭皇后之子、阜陵质王刘延的后人,汉室嫡派宗亲,曹操欲取刘氏之社稷,对这种人难免心怀芥蒂,故而不加升赏。今日一见此人进言,不禁引起注意:“子阳有何话说?” 刘晔身材高大,弓着腰在帅案前答话,更显得毕恭毕敬:“陈策小竖因乱赴险,非有爵命威信之人难以相伏。往者偏将资轻,而中国未夷,故策敢据险以守。今天下略定,后服先诛。昔日李左车为韩信画策,显声威而服燕齐。韩信区区一将,何况丞相之德?以下官之计,丞相无需大动干戈,给草寇发下一道教令,归降者有赏,抗拒者加诛,令宣之日军门开启,贼寇必然畏死而投效我军,陈策之众不战自溃!” 谁都没料到,曹操听了这话竟露出了一丝笑意:“归降者有赏,抗拒者加诛,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这倒是好办法。张憙,你听见没有,就按刘子阳说的办!” “诺。”张憙擦擦冷汗,领命而去。 “刘子阳,你以后也到幕府任职吧。”令曹操满意的不仅是刘晔的计策,更是刘晔的态度。身为刘氏嫡派宗亲,却毕恭毕敬大颂自己的威德,汉室之后尚且如此,又何虑别人反对自己称公? 刘晔早盼着出头之日,听曹操发了话,颇有拨云见日之感,挺大的个子跪倒在地连连叩头:“谢丞相提携,谢丞相提携……”曹操却不在意他这些感激话,信手取过一份空白竹简,搦管而书。 众人都感觉得到,曹操发脾气并非针对陈策,看了荀彧那封信后他心情就变坏了。可信上究竟写了些什么谁也不敢问,众人呆呆望着他奋笔疾书写了份文书,抬手交与赵达:“速速入京交与董昭办!”交代完又扫视群僚,冷冷道,“今四境不宁战事颇多,军务冗杂非一人所能独任。自即日起荀攸改称中军师,增钟繇为前军师,凉茂为左军师,毛玠为右军师,共担各方军机之事。” 表面上看这是为了应对眼前的局面,但多方对敌也不是第一次,以前没这么多军师还不是照样应对?一个军师变成四个,这分明是分荀攸的权!看来荀彧这次真的惹恼曹操了,整个荀氏家族的地位都在动摇。好事之人不禁偷偷瞥了荀攸一眼,却见他满脸木然,任何表情都没有。 大难当前能自保就不错了,还敢苛求什么?荀攸又悲又惧,只能把对荀彧的愧疚埋藏心底…… 荀彧罢职 尚书令荀彧披着一袭长衣站在自家院落里默默出神,抬头望去,凛凛朔风卷着枯黄的落叶轻轻飘过院墙,宛若蝶群扑向花枝。不过他心里明白,世有兴衰人有荣辱,肃杀的秋天已经到了,自己也如这院中的花朵恐怕不久就将凋谢。 自上次朝会已过了好几个月。这段日子荀彧一直闭门不出,也不接见任何人,连台阁的事情都抛下不管了。刚开始还有大臣谒门求见,希望他出来主事,他一概拒而不见,渐渐也无人登门了。台阁的诏书由荀彧掌管着,只要他不安排下诏,改易九州就不能实施,董昭后续的计划就不能得逞。但拖着不办并不能使事态有所好转,曹操图谋天下的野心不会因个别人不合作就停滞,相反矛盾只会越积越深。荀彧何尝不明白,这么干不过是自欺欺人;曹操毕竟是丞相,录尚书事,大可绕过自己直接宣布政令,只不过是他身在前线暂时无法兼顾罢了。那一天迟早会到来,到时候他又何去何从呢? 曹操已离开谯县前往寿春,渤海操练的水军将南下与中军会合,马超再次举兵侵入陇西,马腾及在京家眷已被全部处死,凉州刺史韦康接连告急,杨沛捅出的一宗宗案卷已递入省中……这些都是牵动天下的大事,等着台阁下诏处置,可素来兢兢业业的荀彧却对这一切政务都失去了兴致。如果所做的一切不是以复兴汉室为前提,那又有什么意义呢? 荀彧掌管中枢比谁都清楚,这样下去会是什么结果——天早晚要变!可是对大汉王朝的忠诚、对无辜天子的同情禁锢着他的灵魂,他始终不甘心迎合曹操;而他所拥有的权力又不足以与曹操对抗,十几年来共同创业,曹操对他的提拔、恩赐更令其无颜以对。此所谓进退失据,又能怎么办呢?只剩下回避,只剩下拖,只能默默等候命运的安排。前番殿廷争锋早把改易九州的真面目戳破,曹操意欲跻身王公已是人所共知的秘密。董昭也没必要藏着掖着了,接连碰壁后当然要诉诸曹操。曹操的应对之策却颇令人匪夷所思,他上表朝廷,请封天子刘协的四个小皇子刘熙、刘懿、刘邈、刘敦为王,这无疑是要告诉世人——即便我当了公爵,刘氏依然是皇族,皇子照样封王。紧接着又有另一份表章传到许都,请求给荀彧再次增封。 但这些鬼把戏骗不了荀彧。若要取之,必先予之,给四位皇子封王不过是掩人耳目之举,今日固然能立,他日若连天子都换了,还谈什么皇子?况且这四位皇子都是宫人庶出,伏皇后的两个嫡出皇子连提都没提,这又有什么诚意可言?不过请求增邑的表章却对荀彧触动很大,曹操列举了荀彧在平定河北以前出谋划策所立的功劳,表面上看是对荀彧的褒奖,实际却是暗示——你反对我僭越,反对我篡夺刘姓天下,可若是没有你,我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吗?既然我走到今天也是你推波助澜,又有何理由反对我呢? 荀彧看罢哑口无言,他在内心深处反复问自己,主持朝政十七年到底在为谁效力,为谁奔忙? 如果说为了大汉社稷当今天子,那为何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忙来忙去天下都要改姓曹了,岂不是事与愿违?如果根本就是为曹操,那为什么非要为姓曹的效力?这于汉室江山又有什么好处?早知今日当初何必弃袁绍归曹?反正都是一样的! 荀彧陷入了自我矛盾的痛苦中,隐隐觉得这些年来自己所作所为都毫无意义。汉室天下并没比当年董卓当政时好多少,甚至那种深入骨髓的危机更可怕,更无可挽回!当初护卫天子东归的那帮忠义之臣死的死,老的老,似孔融那样的耿介之士也已血染屠刀,如今的朝堂已变成一具空壳。更可怕的是世风变了,人心变了,那些伫立在幕府和朝堂中的士人仿佛不是读《孝经》《论语》长大的,温文尔雅的表象下埋藏的是怯懦,是野心,是欲望。似徐璆、刘艾那等威望老臣缄口不语,郗虑、华歆等辈更是成了曹操的走狗!最令荀彧痛心的是连自己女婿陈群都公然站到了曹家的船上,昔日陈寔、陈纪父子的赤胆忠心何在?似乎没人再把天子姓什么当回事了…… 虽然如此,荀彧依旧不能接受曹操的“好意”,他已是万岁亭侯,封邑二千户,如果再接受就等于投降,就等于默认曹操的一切行径。他坚决予以回绝,并回书曹操:“本兴义兵以匡朝宁国,秉忠贞之诚,守退让之实。君子爱人以德,不宜如此。”希望曹操悬崖勒马,可是以道义为措辞的劝告能起作用吗?曹操的耐性还能持续多久? “父亲……”正在荀彧伫立园中暗自焦虑之际,他儿子荀恽悄悄走到他身后。 “唔?”荀彧自茫茫忧愁中回过神来,“有事吗?” 荀恽自从娶了曹操之女便跻身仕途,如今是个散秩郎官,平日也颇得人称赞,议论时政滔滔不绝,可面对父亲却欲言又止,木讷半晌只道:“外面凉,请父亲保重身体。” 荀彧叹了口气:“保重身体……未知这汉室社稷又由谁来保重。” “方才侍中华歆又派人来探望,还送了两挑礼物。” “你收下了?” “孩儿不敢。” “对,不能收。”荀彧明白,这时候任何人的馈赠无论好意歹意都不能接受,“你去吧,没事别来打搅我。” 荀恽却没有走,满脸愁苦凝思半晌,还是忍不住道:“父亲如此闭门拖延,何日才算尽头?” 荀彧倚到一块假山石上,两眼茫然道:“能拖一天是一天,能拖一时是一时。明日之事焉能料想?” 荀恽又沉默了,但有些话他不能不说,心里斗争良久,最后一撩衣襟跪倒在父亲面前:“孩儿有话要说。” 知子莫若父,荀彧早意识到儿子想说什么,忙一把拉住:“你给我起来!” “孩儿不起来!” “你不起来就是不孝!”荀彧受到的打击够多了,他再不想听他把心里话说出来。 荀恽脸上已满是泪痕,死死跪在地上,抱着父亲大腿就不起来:“父亲!听孩儿一言吧。孩儿不单是为您,也是为我荀氏一族考虑,您就听孩儿一言吧……” 荀彧毕竟扯不动这大小伙子,三拽两拽纹丝不动,气哼哼跺脚道:“那你就说吧!说啊!” 荀恽擦擦眼泪,哽咽道:“父亲,世道已经这样了,您不甘心又有何用?今曹氏干政积弊已深,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大厦将倾独木难支,您又何必这般自苦?” “你不懂,你完全不懂。”荀彧不住摇头,“效忠天子道义所在,何言自苦?” “道义乃尽力而为之事,并非无谓牺牲。” “你说什么?”荀彧瞠目结舌,像注视陌生人一样看着儿子。 荀恽浑然不觉,兀自道:“凡事只可尽人事,而不能知天命。今汉室权柄已失、仕宦进阶已易,天命尚且如此,刘姓天下何可复兴?父亲不以自身为念,也需为我荀氏族人和颍川诸君着想啊!” 荀彧只觉脑中轰隆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倒塌了。眼前跪的是他的儿子,可想法却与自己格格不入——难道忠于天子不应该吗?难道维护道义有错吗?当初董卓入京之际,多少大臣明里暗里维护皇权,不惜以性命为代价。可是经过这二十多年的战乱,这世道真是变了,变得屈从权势,变得泯灭良心,变得如此现实。沉默之后便是恼怒,荀彧竟觉得自己的儿子如此势利丑恶,他教养子侄从不以棍棒,今天却扬起手来,要狠狠扇荀恽一记耳光! “父亲息怒……”次子荀俣、三子荀诜以膝代步爬到他面前——原来三人早商量好了,大哥出来劝,他俩就在假山后面偷听;见兄长要挨打,赶紧也跪了出来。 看着三个叩头啼哭的儿子,荀彧颤颤巍巍把手缩了回去。打他们又有何用?世风日下孰能奈何?他们都是在没有皇权的时代长大的,何来对汉室社稷的感情?似长子荀恽,不但与曹植是总角之友,还是曹家的女婿,日后无疑也会是朝廷新贵,叫他对抗曹操可能吗?荀氏家族早已与曹氏水乳交融密不可分,难道自己不知不觉间缔造了这一切,还要亲手把这关系打碎吗?满门的身家性命、仕宦前途……何止是自己满门?似钟繇、辛毗那些交往密切的同乡,乃至整个颍川士人集团的前途和命运都掌握在他手里。即便自己不愿,难道还要拉别人一起倒霉吗?虽说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但现今这个世道,何为美何为恶,早已模糊得看不清界限了! 顷刻间,荀彧感到自己如此孤独,仿佛世上已没人能与自己推心置腹,他踩着棉花一般进了自己的书房。荀恽、荀俣、荀诜兀自跪着不敢起来,眼巴巴望着父亲紧闭的房门,既焦急又悲凉——老爷子就这副犟脾气,平日和蔼可亲,但一沾君臣大义,十头牛都拉不回来!就这样跪了好久,忽听房门一响,荀彧走了出来——但见他头戴冠冕,身披朝服,手持笏板,腰挂革囊,一副上朝的打扮。 “父亲……” “备车,我要入宫。” 荀恽眼睛一亮:“您要批准诏书?” “不。”荀彧摇了摇头。 “您还要与董昭力争?” “不。”荀彧又摇了摇头——他要做什么,其实自己都不清楚。抗拒曹操他没有那么大的决心,而顺应曹操又太违心了。他已找不到方向和归宿,只想再看看皇宫,看看天子,看看他十七年来兢兢业业处置朝政的地方。 从他的府邸到皇宫不过短短两条街,荀彧故意嘱咐车夫走慢些,他慵懒地倚在扶手上,浏览着许都的街巷——十七年前这里不过是小县城,他与曹操殚精竭虑筹钱筹粮,把它建造为大汉都城,虽不敢比昔日的洛阳、长安,但每一砖每一瓦都浸透了自己的心血。可如今已有了邺城,这里的一切都将被舍弃吗……荀彧仔仔细细打量着眼前的景致,似乎想把一草一木都印入脑子里。他早已预感到,自己可能是看一眼少一眼了! 行至宫门荀彧下车,穿仪门过复道,宫中的侍从黄门看到他无不惊讶,即便那些差事在身的人都不禁停下脚步,恭恭敬敬向他施礼。荀彧一概不理,手握笏板低头想着心事,或许是习惯使然,不知不觉走到了尚书台。阁内静悄悄的,荀彧不在的这段日子,台阁几乎已瘫痪了。尚书左仆射荣郃是年高老臣,眼瞅着荀彧不来,他又岂能出来蹚浑水,干脆也告病了;尚书右仆射卫臻年少德薄,又出自曹营,更要避嫌。于是只剩尚书右丞潘勖为首的一干令史,群龙无首不知所措,渐渐无人问津门可罗雀。 当荀彧走进台阁的那一刻,所有人都愣住了,一时间鸦雀无声。潘勖素来是尚书台的笔杆子,正奋笔疾书,猛然看见荀彧进来,竟手一哆嗦,墨笔落在了地上。愣了半晌大家才想起施礼:“拜见令君。”荀彧竭力想让自己笑出来,矜持着向众人扬扬手,信步来到潘勖案边趋身捡起笔来:“元茂,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不敢,不敢。”潘勖两眼乱转,面带惊惶之色。 荀彧觉出不对劲,低头看他案上写了一半的文书:“你在起草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潘勖连忙起身,一把按住那卷简册。 荀彧却已牢牢抓住一角:“松手,叫我看看。” 潘勖搪塞道:“不要紧的事,令君别看了。”却见荀彧瞪大了眼睛狠狠注视着自己,心头一颤,还是不由自主松了手。 或许是这些日子忧心过度,荀彧的眼有些花了,拿起简册端详了半晌,随口默念了两句:“朕闻先王并建明德,胙之以土,分之以民,崇其宠章,备其礼物,所以藩卫王室,左右厥世……朕以眇眇之身,托于兆民之上,永思厥艰,若涉渊冰,非君攸济,朕无任焉,以冀州之河东、河内、魏郡、赵国、中山、常山、钜鹿、安平、甘陵、平原凡十郡,封君为魏公……”这显然是册封曹操为魏公的诏书,潘勖即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以天子的名义擅发册命,毫无疑问这又是曹操在背后指使的。 潘勖早已面如死灰——董昭叫他起草,他敢不写吗?荀彧若不让他写,他又岂能擅自落笔?左右都惹不起。万般无奈只得跪倒在地闭上眼睛,等候荀彧斥责。不过荀彧却没有责难的意思,只是冷笑道:“好文采,真好啊……”骂潘勖又有何用?曹操一心要做的事谁又能阻拦?即便荀彧不在位子上,他依旧可以遥控这个朝廷,曹操绝不会因为一个人反对就不再走下去。荀彧痴痴地捧着这份诏书,心已经死了……在场众令史熟知内情,都低着头看都不看荀彧一眼,既非不敢又非不屑,而是不忍! 就在一片寂静之中,廊下响起了脚步声,两位青绶长官一前一后走了进来——前面是董昭,后面跟着华歆。 董昭显然没想到荀彧在此,手中正捧着卷文书,险些掉在地上;一阵错愕之后才稳住心神,挤出一丝微笑:“原来令君也在……您来得正好,丞相有份紧急文书,恰与您有关。既然来了,下官也不必到你府上叨扰了。”说罢展开竹简读了起来,虽然他竭力掩盖紧张,可声音还是有些颤抖: 臣闻古之遣将,上设监督之重,下建副贰之任,所以尊严国命,谋而鲜过者也。臣今当济江,奉辞伐罪,宜有大使,肃将王命。文武并用,自古有之。使持节侍中守尚书令万岁亭侯彧,国之重臣,德洽华夏,既停军所次,便宜与臣俱进,宣示国命,威怀丑虏。军礼尚速,不及先请,臣辄留彧,依以为重。 这名义上是表章,口气却无异于命令,“军礼尚速,不及先请”,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根本无需向天子请示,也不必中台发诏,急调荀彧赴军中任职。什么“奉辞伐罪,宜有大使,肃将王命”不过是冠冕堂皇的鬼话,曹操已没有耐心了,要把荀彧调离尚书令的岗位! “宣示国命,威怀丑虏?”荀彧茫然咕哝着,“丞相要我到军前效力?” 董昭不敢直视他,低头卷着竹简:“丞相请您暂领光禄大夫之职,持节到军中参谋军事,宣示王命。” “持节?”荀彧一阵苦笑,“持不持节还有什么意义?” 董昭一时语塞,思量半晌才强笑道:“令君切莫多想,丞相召唤但去无妨。你们之间有什么话说不开?”平心而论董昭虽力挺曹操上位,但与荀彧之间并无恩怨,一切皆是情势使然,董昭也不愿搞到这一步。可事已至此无可挽回,曹操将荀彧撤职也就罢了,又调他到军中赴任,恐怕这不是什么吉兆。 但荀彧考虑的并非自身安危:“我走之后谁主持中台之事?” 董昭瞥了一眼身后:“丞相已指派华公暂代尚书令之位。”华歆也颇觉尴尬,只拱了拱手没有说话。 华歆虽是德高望重海内名士,但生性拘谨柔弱,昔任豫章太守,孙策提兵来袭,他无力抵抗竟手捧印绶开门投降,在江东当了好几年的“座上客”,后来孙策死了,孙权位置不稳屈从曹操,他才得以回归中原。此人在乱世之中磨圆了棱角,磨没了性格,由他主持朝政,当然对曹操唯命是从了。 此时此刻荀彧竟感到一阵轻松,卸下尚书令的位子,重担也就不在了。无论如何曹操不是在他主持的朝廷里改易九州、晋位公爵的,这恐怕是他唯一的慰藉吧。他扭头望着一墙之隔并不十分雄伟的皇宫大殿:“临行之前我想面见天子。” 董昭颇有难色,柔声劝道:“军中召唤十万火急,符节印绶下官都替您准备好了,伏波将军夏侯惇已在城外扎营。令君还是不要面见天子了,回府收拾收拾,明早就随他去吧。”荀彧已不再是尚书令,但他仍不由自主唤其为“令君”,即便董昭也无法否认,所有人都已习惯荀彧主持下的朝廷,他的领导力和功绩是任何人都抹杀不了的。 说完这番话董昭轻轻低下了头——即便有曹操做后盾,他在荀彧面前依旧显得那么渺小。但出人意料的是荀彧没有再坚持,而是默默转身而去,行出好远才喃喃道:“不见也好……不能保江山社稷,我还有何脸面再见天子。” 望着荀彧孤寂的背影,董昭长出一口气,他没有感到半点儿获胜的愉悦,而是静静倚在门边,茫然望着落叶纷飞的御园。阁内潘勖等僚属也都默然不语,唯有华歆那温文尔雅的声音传来:“老夫受丞相错爱,自今日起职掌中台之事。新官上任未能详熟,望列位大人多多辅助。我辈自当同心效命天子,为了我大汉朝廷江山永固,也为我等身家无恙,要谨遵丞相之命啊……” 第十六章 荀彧殉汉 陈兵濡须 建安十八年(公元213年)正月,长江重镇濡须口一片血雨腥风,孙、曹两军已激战了一个上午,在曹军的强烈攻势下,孙权的江北大营已岌岌可危。 镇守江北大营的是东吴小将公孙阳,五年前他跟随周瑜打过赤壁之战,亲眼目睹了曹军的惨状。在他看来曹操早已一蹶不振,又刚刚结束对关中的战事,必定将帅疲惫士无战心,所以当孙权询问有谁敢北渡结营时,他自告奋勇接受了这个艰巨的任务。受任以来公孙阳不可谓不尽力,他不但成功地在江北楔下一座大营,还煽动了大量屯民投效江东。但是当敌人似排山倒海一般涌向自己营寨时,他倏然意识到——曹操已摆脱战败的阴影,重新站起来了。 箭雨如飞蝗般从四面八方扑入营寨,所有军帐都射得筛子一般,下至普通兵卒,上至公孙阳本人都中了箭,每个人浑身都血糊糊的,兀自忍着剧痛奋勇抵抗。在长戈大戟的冲击下,寨墙箭橹都已垮塌,将士们只有靠血肉之躯筑成人墙。但即便慷慨奋死也无济于事,东边乐进、西边张辽、南边臧霸、北边李典,四路猛虎齐扑这座营寨,谁能守得住?唯一希望就是南岸的援军,可曹操中军把江岸封锁得铜墙铁壁一般,东吴战船根本靠不了岸。 公孙阳挥舞战刀冒着弓矢左右驰骋,时而到左边激励将士,时而到右边指挥布防,铠甲上已扎了十余枝箭,剜心一般剧痛。公孙阳还能忍,战马却经受不起了,他只觉缰绳越来越难勒住,最后手底下一松,栽落于地;那中箭受惊的战马四蹄狂奔,踏死两个士卒奔出营外,被曹军刺倒在地。公孙阳从死尸中爬起,环顾千疮百孔的营寨——死人倒比活人多,活着的也只剩半条命,寡众悬殊援兵不到,完啦! 他忿然拔出佩剑:“不怕死的随我突围啊!”喊罢当先冲入曹军阵中,绝大部分将士或死或伤,只剩数百人跟着冲杀下去。臧霸瞧得分明,手中佩剑一挥,上千名手执长戈的曹兵一拥而上,公孙阳左砍右剁,忽觉一阵剧痛——握着佩剑的右手被曹兵齐腕斩去。他鲜血狂喷未及惨叫,腿上又中一下,栽倒在血泊中。江东士卒此刻皆血肉模糊形同鬼魅,见将军倒下了,全都豁出了性命,明知死路一条还是向着曹军冲去…… 将近未时战斗结束,江北大营陷落,公孙阳所部全军覆没。曹军将士齐声欢呼,但曹操漫视着满地的尸体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有人把五花大绑的公孙阳推到他面前,这位只剩一手的小将连自刎都不成了,因失血过多面色惨白,兀自忍着伤痛,颤抖着立而不跪:“老贼休要得意,我家主公早晚取你狗头!江东儿郎宁可站着死,绝不跪着生!” 曹操扬了扬手:“士可杀不可辱,这么残废活着也是受罪,帮他一把吧。” 许褚扬起铁矛狠狠刺入他腹中,公孙阳伏倒在地,断气之际口中还喃喃呻吟着:“誓杀……曹……贼……” “快看!快看!好大的战船!”士卒忽然骚动起来。曹操抬眼向江上望去,但见下游驶来一艘楼船。曹军所见过的最大的楼船是当年赤壁之战时曹操坐镇的那艘,有三层高,能容纳六七百人。可这艘楼船竟然有五层,犹如一座漂移江上的大山,船头赫然插着江东水军的战旗。而在那艘船后面,还有数不清的战舰、艨艟,与对岸绵延十余里的大寨交相呼应。周瑜虽然不在了,江东的发展却没停下脚步,战船更新,军队扩增,粮草充足,将士用命。曹操意识到,这次南征仍然面临苦战。 这虽然是曹操的第二次南征,却是他与孙权的第一次直接交锋。为了打好这一仗,曹操几乎调动了中军和东南布防的所有军队,共计十余万,在濡须口以北列阵,甚至还征调了一支在海上秘密训练的水军前来助阵。江东方面更不敢怠慢,孙权亲率孙瑜、陈武、董袭、吕蒙、周泰、甘宁、徐盛、朱然等部,合计水陆兵马七万,沿长江南岸布防。孙、曹两家又成隔江对峙之势,大战一触即发…… 打了半天仗又扎了半天营,一切安排妥当,天色已然大黑。劳碌一天的曹军将士用过战饭倒头便睡,只有巡夜戒备的几千士兵还打着火把逡巡江畔。五官中郎将曹丕却久久不能入眠,手中捧着一首绝笔诗嗟叹不已: 丁年难再遇,富贵不重来。良时忽一过,身体为土灰。 冥冥九泉室,漫漫长夜台。身尽气力索,精魂靡所能。 嘉肴设不御,旨酒盈觞杯。出圹望故乡,但见蒿与莱。 阮瑀死了,虽然他按时完成了那篇曹操交代的檄文,却战战兢兢心力交瘁,挣扎了几个月,凄凄惨惨病死军中。一代才子溘然长逝,临终之际只留下这首无限凄凉的绝命诗。“丁年难再遇,富贵不重来。良时忽一过,身体为土灰。”人这辈子说快也快,韶华青春转瞬即逝。亲党离散朋友亡故,五官中郎将的地位风雨飘摇,二十七岁的人了却只能蜷缩在父亲羽翼之下,当个规规矩矩的老实儿子,平生的快意和志愿丝毫不能展现,这就是曹丕所面对的现实。吴质劝他做个孝顺儿子,但给曹操当孝顺儿子岂是容易之事?今后的路究竟怎么走?曹植一党的丁仪、杨修等人又会怎么算计他?一想到这些,曹丕哪还有睡意,唯有独对明月乞求天苍的庇护…… 其实在这个夜晚,难以入眠的绝不止曹丕一人。曹操也正慵懒地倚在榻边,默不做声盯着幽暗的灯火,他眼睛睁得大大的,丝毫没有睡意。和洽、杜袭、王粲三人侍立在一旁,他们早把该汇报的事汇报完了,而丞相却没有让他们走的意思,眼看已是定更天了,他们支撑了一天,都有些打熬不住了,却谁也不好意思先开口要求休息。 “我心里烦。”曹操阴沉地道,“本来想召荀令君来军中协理军务的,没料到他半路上病了,只能在谯县休养,都好几个月了,也不知病势如何。” 和洽暗暗诧异——这件事他今天晚上重复念叨好几遍了! 王粲笑道:“丞相牵念令君全军上下无人不知,但人有旦夕祸福,三灾小病总还是有的,想必也不会有什么大碍。天色已然不早,您还是早早安歇吧。” “嗯。”曹操答应一声,微微合上二目,但立刻又睁开了,仿佛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喃喃自语道,“慢走!” 和洽三人都退到帐口了,赶紧止住脚步:“丞相还有何吩咐?” 曹操猛然坐起来,捏着眉头逐个审视三人,缓缓道:“老夫实在难以入眠。子绪,你能不能留下陪我说说话?” 杜袭一愣,哪敢不答应:“好。” 其余二人没被留下,便施礼离开了。和洽倒也罢了,王粲却有些酸溜溜的感觉——近年来他与和洽、杜袭、杨修极受曹操宠信,尤其他更是压三人一头,不论日常娱乐还是出兵打仗,曹操总带着他,虽不能与当年的郭嘉相比,现今幕府中人也算无出其右了。今晚曹操却独留杜袭畅谈,是不是对杜袭的信赖要胜过自己啊? 王粲瞥了和洽一眼,见他耷拉着那张丑脸,也看不出表情,不禁问道:“你猜丞相要跟子绪聊些什么呢?” “不清楚,天下的事谁能全都知道?”和洽丑陋的脸庞轻轻抽动两下,似乎是笑,“你是不是有些嫉妒了?你够得宠的了,难道想把所有人的差事都兼起来?” 王粲有些羞赧,却道:“我倒不是这意思,只是不明白丞相到底有何愁烦。” “或许是怕做恶梦吧。” “怕做恶梦应该留你,你最有煞气!” 和洽知他是取笑自己貌丑,淡淡一笑却没有再搭话,只是默默想心事——总觉得有些不对劲,荀令君真的病了吗? 其实不仅王粲意外,连杜袭自己都觉意外。论博学他不及王粲、论精明他不及和洽,为什么曹操偏要他留下陪自己呢?他们都走了,杜袭望着满脸忧色的曹操,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想劝几句又不知从何谈起,拱手愣在原地——殊不知曹操留他陪伴正因为他心机最浅。 曹操盯着幽暗的灯火沉默良久,忽然开了口:“子绪,坐下吧。随便聊聊,老夫想听你说说当年西鄂县那场仗,你是如何以区区小城抵御刘表大军的。” 听曹操提起这件事,杜袭不免泛起得意之色——当年他投奔曹操并未受到重用,只当了南阳郡西鄂县的一个小小县令,却因为一场仗彻底改变了曹操对他的看法。那还是建安六年的事,刘表趁袁、曹两家仓亭交战之际进犯南阳,麾下万余兵马包围西鄂,事发突然杜袭猝不及防,当时百姓散于田野,城内之人不过千余,正规军只五十多人,辎重军械几乎没有。但杜袭生性刚毅宁折不弯,竟亲自登城,带着这五十多人奋死抵抗,击退荆州军数次进攻,硬是坚守了半个月,终因寡不敌众城池陷落。他又率领五十多人强行突围,一路阵亡三十人,负伤十八人,却诛杀了数百荆州兵。经此一役天下无人不知杜袭大名,他也迅速被拔擢为议郎、军师祭酒。 好汉不提当年勇,杜袭得意归得意,却不便夸夸其谈,只是简单说了说战斗的经过。曹操听罢连连摇头:“说着容易做起来难,五十人抗拒万人何等凶险?当时你不害怕吗?” “敌众我寡岂能不怕?”杜袭倒是实话实说,“但生死关头怕又何益?西鄂被围之时南阳郡功曹柏孝长正好也在城里,他对在下说了一番话,在下终身难忘。” “他说什么?” “柏孝长奉郡将之命巡视各县,行至西鄂正赶上敌人围城。他是文弱书生,听说荆州军有一万人,吓得躲在馆驿里以被蒙头浑身颤抖。可到了第二天敌人没攻进来,他就渐渐掀开被子,爬到窗前倾听动静。第三天敌人还没攻进来,他又打开房门打探消息。如此过了两天,柏孝长的胆子越来越大,最后也登上城楼披坚执锐与我并肩而战!” 曹操初时蹙眉,听到这里却笑了:“到底是我选出来的官,也算是条好汉。” “不错。后来城池陷落,柏孝长当先突围奋勇杀敌,身中数箭英勇阵亡。”说到这儿杜袭牵动衷肠,语带一丝哽咽,“临终之际他对我说:‘勇可习也!’” “勇可习也……”曹操不禁重复了一遍,“勇气是可以锻炼的。” “不错。自古成霸业者无不习勇。六国汹汹天下纷纷,秦嬴政亦非生有神圣之能,若不习勇怎敢自号祖龙?西楚项籍拔山举鼎,高祖疏少行阵之才,若不习勇岂敢衅之?昆阳之战王莽百万,我光武皇帝志不过执金吾,若不习勇焉敢凭千骑突围而战?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垒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成大业者无不习勇,无不敢为天下先!”杜袭说到此处话锋一转,“好比这眼前的滔滔长江,上古以来平天下者无人在此为战,但丞相您锲而不舍两番南征,一朝得胜必开青史之先河!如此阵仗若非大勇焉敢为之?” 杜袭的思路显然还停留在眼前这场仗,他以为曹操的焦虑是当年赤壁之败的阴影在作祟,料想丞相听了自己这话必定转忧为喜。哪知曹操的眼神越发黯淡了:“有些事情不是光靠勇气就能办到的。孙权水军并不可畏,可畏的是那些看不见的敌人。” “看不见的敌人?”杜袭不明其意。 曹操茫然起身:“五十人抵挡万人倒也可战,怕只怕老夫以一己之力独对全天下之人。”扔下这两句没头没尾的话他信步踱至帐口,掀起帐帘仰望着夜空。 寒冷的冬季渐渐过去,又是一个春天。这个夜晚晴朗温和,一弯新月挂在天际,把淡淡的光芒洒向大地;可曹操的心绪却仿佛被万里乌云笼罩着……兵无常势,水无常形,战场的胜负总可以设法把握,但人生际遇却难以预知。曾几何时他不过是个踌躇满志的青年,想为这大汉天下尽心尽力,亲手缔造了许都,开启了汉室复兴的契机;可后来又开始害怕大汉中兴,害怕还政天子之后那清算的屠刀,多少个夜晚只要一合上眼睛就想起玉带诏,想起那句“诛此悖逆之臣耳”,那个“耳”字最后一竖似乎还在滴血;但不知何时起,那畏惧又渐渐化为欲望,又想把这个天下据为己有。人之心性真是变幻莫测难以捉摸。 要亲手改变已经创造的一切真那么简单吗?时至今日曹操不得不承认,汉室天下依然“有德”。或许这种“德”早已被岁月和战乱风化得模模糊糊,但它依然还存在——那就是开汉以来所遵循的道德教化。董仲舒所论“天人感应”,孝武帝罢黜百家、表彰六经、设立太学,光武帝勤修经学、宣布图谶,班固修撰《白虎通义》订正古今礼法,就连昏庸无道的先朝灵帝尚且校订六经大肆宣扬……孔孟之徒在地下长眠了五六百年,可是他们所标榜的道德教化依然存在,依然笼罩着这个国家,而且已成为汉室社稷的最后一道保障,虽然它无声无形,但这个看不见的敌人比千军万马更厉害,桎梏着每个人的心灵。一个从小就教育百姓读《孝经》的国家,改朝换代是何等样事?不啻把天捅个大窟窿!王莽那血淋淋的下场还不足以为鉴吗? 与荀彧的决裂或许只是个极端的例子,但更可畏的是那些不表态的人——貌恭而心未服。想必任何人心中都觉得篡夺汉室是万恶的,不过迫于身家性命极少有人敢像荀彧、孔融那样登高一呼。强权可以威慑一时,却不能威慑一世。以势压人如同以石压草,只要石头不在,野草早晚是要冒出来的。就像那些被禁锢在屯田上的屯民,只要得机会总是会逃走的。对于曹氏的抵抗就是这样,只要顺这条路走下去,势必会充满非议。如果一个政权从开始就充满非议,岂能长久?美好的话都会说,曹操在《让县自明本志令》中朗言:“设使天下无有孤,不知当几人称帝,几人称王!”可是到头来自己却要为帝为王,情何以堪?所以当荀彧劝告他“秉忠贞之诚,守退让之实”时他才会如此恼恨,这岂不是揭曹操的言不由衷的短处? 如何才能打破四百年来的士人道德,创造一个供自己子孙享用的崭新王朝?光是提升地位迈向至尊显然远远不够,要做到这一点恐怕只能靠屠刀。就像杜袭所言那句“勇可习也”,不管前途如何,闭上眼睛去杀吧,去砍吧!斩断旧有的道德圈子,甚至舍弃那些曾与自己相濡以沫的人,重新竖立新准则——再不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而是普天之下唯我独尊! 但是这真的能成功吗?曹操扪心自问,就连他这样出身宦官家族,走上离经叛道之路的人都无法摆脱儒家教化的窠臼——他打着复兴汉室旗号走上相位;借着天子名义招贤纳士;同样也拿着忠孝之义去教谕自己的儿子,当儿子结党谋私之际他也不能容忍;当与董昭筹措谋夺九五之事时他总是那么鬼鬼祟祟,其实在他本心里也觉得这是见不得人的事。更重要的是,他还要用儒家的忠孝之道去教化自己的臣子。天下的道理简直是个圈子,掌权者不遵礼数离经叛道,却要臣下子民遵循道义效忠自己,这真是可笑至极,可悲至极…… 曹操仰望月空越想越烦,不禁喃喃自语:“兼并者高诈力,安危者贵顺权。可是不施诈力何以至权贵?既施诈力又何以使万民顺服?难道上古尧舜真的是靠仁义安天下的?此真千载不解之谜……” 杜袭一头雾水跟在曹操身后站了半天,听到此语才明白曹操所虑并非战事。他虽秉性刚直,脑子却实在不快,也望着那弯新月,心头依旧懵懂——今夕何夕?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令丞相难以入眠? 进退失据 就在曹操父子各怀心事望月沉思之际,六百里之外的沛国谯县也有一人正对天长叹,那便是已经卸职的尚书令荀彧。 谯县虽是曹氏故乡,但曹操的近支子侄大部分已迁居邺城,留下的人不过是看守田地坟茔。至于曹家那座老宅早已扩建为丞相行辕,庄院篱笆换成了青石高墙,百姓柴扉变成了起脊门楼,积谷场院改成一间间掾属房,围墙四角建起谯楼,士兵日夜守卫——这宅子和它的主人一样,早已面目全非。曹操两次南征都曾落脚于此,幕府僚属也在此处置事务,不过那只是片刻繁华,军队开拔他们就走了。现在这偌大的府邸只有荀彧一位“客人”,被安排在一间客堂里。每到夜晚百余房舍都黑黢黢的,唯有一点火光,鬼气森森的,静得可怕。 荀彧受曹操之命转任光禄大夫,说是请他持节至军中宣示王命,实际上夏侯惇却把他“护送”到了这里。其实数月前大军就离开了,根本见不到曹操,也见不到任何同僚。夏侯惇请他在此等候丞相调遣,却不许迈出行辕一步,陪他住了两日,第三天清晨就带兵奔赴前线了,照顾他的差事落到驻守谯县的将军曹瑜身上。这位丞相的族叔待人倒还算谦和,却没什么才干,除了吃喝拉撒其他一概不知——就这样,荀彧与外界彻底隔绝了。 刚开始曹瑜每天都来看看,问问他的生活起居,后来两三天才来一次,再后来也不露面了。这座宅邸除了他之外,只剩下送饭的仆僮和把守大门的士兵。孤灯一盏,空屋一间,炭盆一只,荀彧就这样冷凄凄熬过了一个冬天。不过他却不觉有什么不自在,甚至还感到一丝安宁。其实面对这冷清清的院落和面对满朝文武又有何不同?反正他始终这么孤寂,反正心中苦闷永远解不开,反正大汉天下已经这样了,见不见人、说不说话还有什么意义?哀莫大于心死…… 春天就在一片寂静之中渐渐到来了,但荀彧的心境却永远停滞在漫无边际的寒冬。他不再想朝廷的事了,也不再考虑南征是否顺利,只是盯着白旄节杖呆呆出神——象征天子权威的符节倚在墙边,三个多月没碰一下,已落满灰尘,就像一根废弃的拐杖。荀彧感觉自己就像这根节杖一样,没有任何存在的价值了。其实整个大汉朝廷也像它一样,慢慢步入历史的尘埃…… 谯楼传来“咚!咚!”两声——定更天了。荀彧习惯性地起身,推开窗棂仰望天空,时值初春天色已黑,一阵凉森森的风袭来,吹在脸上怪痒痒的,东边已然升起一弯新月,又一个无眠之夜要开始了。忽听远处传来轰隆隆一声响,院门打开了,隔了半晌自房舍的阴影间恍惚走来一人,继而传来一声问候:“下官参见荀令君。” 荀彧伫立窗前没有动,望着那个黑黢黢的轮廓木然道:“哪还有什么令君……你是谁?” 那人从黑暗中走过来,幽暗的灯光下显出一张年轻而陌生的脸:“在下幕府校事刘肇,奉丞相之命特来探望大人。” 荀彧没说话,轻轻打开房门,让他进来。刘肇双手捧着一只雕饰精良的檀木食盒:“这是丞相送给您的点心,请笑纳。”说罢不容推辞放在几案上,“丞相还命在下转告您,董大人改易九州的奏议中台已通过,现在正在筹划分州定界,下个月就可以实施了。”这正是荀彧被罢黜的原因,不过此刻他已漠不关心,充耳不闻般呆立着,默然盯着那只食盒。 “大人没什么要说的吗?”刘肇机械地问了一句。 荀彧摇了摇头。 “那……丞相就交代这些,在下告退了。”刘肇说罢恭恭敬敬退了出去,顺手带上了房门;既而那年轻的脸又出现在窗口,手扶窗台又道,“望大人珍重,在下明天再过来。”说罢转身而去,脚步声渐行渐远,一切又归为宁静。 荀彧缓缓坐下,看着曹操送他的这盒“点心”,心下不禁冷笑——里面会是什么?匕首还是白练?即便是点心,也一定有毒! 从解除尚书令之职那天起,荀彧就预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曹操已经不需要他了,而他以往的资历和威望又决定了不可能束之高阁,继续留在朝中哪怕不再做声也是潜在的威胁,只能让更多的人同情、犹豫、彷徨;而将他解除一切职务罢免回家,曹操又不免要担上薄待功臣的恶名。既然如此除了死还有别的选择吗?但死也不简单,绝不能明正典刑,荀彧主持朝政十七年,又是创业的元老功勋,环视曹营上下、朝廷内外、地方大员,有几人不是经他推荐才得以有今日之势的?而且他还是颍川士人的领袖、曹操的亲家、天子的老师,牵一发而动全身。公然处置荀彧必然导致一场政治地震,无论朝堂还是幕府都将轰然崩塌! 那该怎么办呢?唯一的办法就是找个寂静无人的所在,让他悄然结束自己的生命,不牵扯不株连一了百了,就像现在这样。荀彧早已洞悉曹操意图,说是叫他从军,却滞留谯县长达一冬,曹操肯定对外宣称他病了,倘有一天他“溘然长逝”,谁也不会太意外,那必然是积劳成疾医治无效。 荀彧并不畏惧死亡,其实他的心早已死了,生命的结束反而是宁静的归宿。死生有命富贵在天,既然命运驱使他走到这一步,回避畏惧又有何用?他无奈叹了口气,伸出纤细苍老的手,轻轻打开盒盖。出乎意料的是,这食盒竟然是空的! 空无一物,什么都没有,荀彧手里举着盒盖,神情恍惚地注视着这个空盒……不知过了多久,只听谯楼二更鼓响,他才回过神来,丢下盒盖露出一丝苦笑。是啊,除了空盒曹操还能给我什么?他给了我官位,给了我侯爵,给了我富贵,一再增加封邑,使我荀氏子侄不愁前程,最后连女儿都嫁到了我家,所有拉拢的手段都已用尽,我依旧岿然不动,他还能怎么办?他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再给我了……可是我荀某人什么都可以不要,我只想让他还政天子,只想要一个名符其实的大汉王朝!恰恰这一点,曹操永远都不会办到!他已经变了,不再是二十多年前那个满腹报国之志的大汉臣子了…… 回忆往昔在袁绍帐下,曹操还是讨董联盟中一个不伦不类的杂号将军,没有实权,没有地盘,也没几个兵,但却有满腔忠义。现在他什么都有了,唯独臣子的道义一丝无存。当初荀彧本是袁绍的谋士,却放弃了兵强马壮的河北,毅然决然跟着曹操干,为什么?袁绍刚愎自用气量狭窄,私自刻玺胸藏异志。可现在的曹操呢?独揽大权架空朝廷,还有比这更刚愎自用的吗?严刑峻法屠戮忠义,还有比这更气量狭窄的吗?他倒是没有私自刻玺,却干脆把大汉的天下变成自己的天下……可笑!真真可笑!袁、曹本是一路人,荀彧花了二十年的时间绕了个大圈子,最后又回到原点了。汉室天下终究要亡,二十年辛劳全然无用,这辈子活得有什么意义? 不!光是虚度也罢了,二十年来又是谁出谋划策,费尽心机帮助曹操崛起?想到此处荀彧不禁凛然——自己是帮凶,也是大汉王朝的掘墓人!一股负罪和冤屈交加的感觉油然而生…… “咚!——咚咚!”鼓打三更夜入子时,凉风自窗口袭来,吹灭房内孤灯,一切陷入黑暗之中。那阵阵夜风打破了寂静,吹得院中的树枝哗哗作响,宛若一阵阵嘲笑和谩骂声。 荀彧心绪不宁无可排遣,在黑暗中踱来踱去:咽气倒也不难,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到底是谁的臣子?后代青史该如何传我之名?说我是堂堂正正大汉忠臣吗?不可能!是谁帮曹操保住兖州?是谁帮曹操招贤纳士?是谁帮他把持朝政,垄断中枢十七年?竭长江之水也难洗清!那我干脆就是曹操的臣子?也不对啊,那我给大汉王朝殉的什么葬?尽的什么忠?我屈我怨向谁言…… 人说黑白分明,可对他而言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泯灭良心跟着曹操干下去是对的吗?那岂不是与复兴汉室的志向背道而驰?背叛曹操投效他人对吗?那岂不是出尔反尔,否定了自己二十年来的一切努力?这真是进退失据自相矛盾。荀彧想呐喊,想发泄,想咒骂,但该喊什么?向谁发泄?咒骂何人?他陷到这个不尴不尬的境地,究竟怨谁呢? 他就这样茫然在黑暗中兜着圈子,思绪也陷入了无边幽冥,竟找不到一丝出路和慰藉。踱来踱去不知过了多久,又闻四更鼓响,整整一个时辰过去了,风渐渐停息。荀彧累了,烦了,放弃了,跌坐于地,满心的疑问终究归为无奈——算了吧,何必计较那么清楚?脚下的泡都是一步步走出来的,能怨谁?一切任由后人去评说吧。 他恍惚想起昔日从河北到东郡投奔曹操,曹操见了他第一句话便是:“君乃吾之子房也!”既然把荀彧比作张良,那也就自诩为刘邦。当时他只觉那是溢美之词,现在想来岂不是一语成谶?但是这并不能证明曹操从一开始就想当一代帝王,或许就连曹操自己都没意识到,内心中的欲望远比志向更无边无沿,或许那时当皇帝还只是一个不切实际的美梦,但这个梦却越来越真实了!潜在的欲望随着权势的增长而被唤醒……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可在我们这个国度里,引导世道沧桑的却不是三坟五典那些文学,而往往只是某些人的欲望! 那我的欲望又是什么?荀彧从来没这么想过,但此刻却不禁扪心自问。共事二十载,难道就丝毫看不出曹操是何等样人?难道就感觉不到他志不在臣子?难道就预料不到事态的发展?不可能,平心而论他早料到会有今天,却始终不敢正视这一切,一直在回避,在否认,在自欺欺人……他只不过不愿承认罢了。有人贪权,有人贪财,荀彧则贪名! 荀彧始终在向世人展示着自己的才能,自己的谦和,自己的仁慈,也乐此不疲地享受着赞誉。卸下一切道义的伪装,他却不得不承认,他贪恋着仕途和官位,倒不是好利爱财,而是他需要以此展示自己的贤明,他的的确确贪名,而且贪得无厌,期盼天下所有人都赞誉他!他既要曹操的信赖,也要天子的倚重,既要官员的尊敬,也要百姓的爱戴,天底下还有比这更贪婪的吗? 有些事不堪设想,如果当今刘协是与桓、灵二帝一样的昏庸君王,他或许就不会背负太多道义的包袱,就不会贪图这点虚幻的忠君之名了吧?亦或者他没有与天子走得太近,没有亲眼目睹这个傀儡天子的贤明和无助,心中也不会有这么多涟漪了。惜乎现实不能假设,生在这世道是刘协的悲剧,也是荀彧的悲剧…… 谯楼鼓响一连五声,荀彧垂头丧气呆坐在地,渐渐地,漆黑的房内隐隐有了一层朦胧的光亮;他慢慢抬头仰望窗外,漆黑的天幕已化为灰蓝,在愁烦和苦恼中挣扎了一夜,黎明已渐渐临近。或许正是这微弱的光亮给了他一丝慰藉,使他能换个角度重新审视自己这一生。大汉之臣也好,曹操一党也罢,真的那么重要吗?二十年前那场风云际会真的只成就了人生悲剧?不……至少他维持了一个稳定的朝权,至少他辅佐曹操平定了北方,至少现在不再有人吃人,不再有那么多流离失所的黎民,难道这不是他的功绩吗? 常曰“天地君亲师”,天地又是什么?难道就是主宰万物生灵的神主吗? 王者何以有社稷?为天下求福报功。君王的使命是造福于天下万民,那万民岂不就是真正的天地之主?如果要这么考虑,皇帝姓刘还是姓曹真的很重要吗?还不是殊途同归?造福万民安定天下才是最重要的,荀彧即便分不清自己是谁的臣子,但毕生都在为造福万民安定天下而辛劳,已有无数百姓在他努力下过上了相对安定的日子。一个人能在有生之年办到这些,难道还不够吗? 荀彧的心结倏然解开了——若逢太平之世,自己可能仅仅是郡县之位,正因为遇到乱世,遇到了曹操,才能执掌国政成就一番功业。朝闻道,夕死可矣。此生又有何憾? 想至此荀彧但觉自己心绪竟无比的平和,他起身走向窗边,深吸一口气,排遣着胸中的阴霾。朦朦胧胧的天色给窗棂涂了一层清冷的白光,他一瞥之间,发现窗台上不知何时多了件小东西,拿起来一看——一个小小的青瓷瓶! 他猛然想起,刘肇扒着窗口向自己道别时轻轻扶了一下窗台……荀彧笑了,他当然知道这里面装的什么,刘肇说今天还要来,恐怕是来收尸吧! 世道变幻沧海桑田都由它去吧,任何污流浊浪都不会再侵染荀彧澄清的心境了。他启开瓶塞,晃了晃里面红色的鸩酒,自言自语道:“愿我大汉永享太平国祚绵长,也愿曹公扫灭狼烟如愿以偿。”扔下这句自相矛盾的话,仰起头一饮而尽…… 窗外依旧那么寂静,东方已渐渐泛出鱼肚白,隐约传来几声犬吠鸡鸣,新的一天又开始了。往者已矣生者依旧,一切似乎都没改变,争权者争权,鏖战者鏖战,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建安十八年的春天依旧那么生机勃勃。 曹操与孙权在濡须隔江对峙,大战一触即发,他们都把盛衰荣辱押在了这场战争上,似乎谁赢了谁就有希望成为天下之主。不过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他们似乎都忽略了另一个对手。遥远的蜀地有人正酝酿一场阴谋,这个阴谋将会骤然改变天下的局势。昔日诸葛亮曾有三分天下的“隆中对”设想,惜乎随着襄阳易主走入了死胡同,不过此时此刻这个计划恰似凤凰涅槃,在无声无息中死灰复燃了…… 附录 让县自明本志令——曹操 孤始举孝廉,年少,自以本非岩穴知名之士,恐为海内人之所见凡愚,欲为一郡守,好作政教,以建立名誉,使世士明知之;故在济南,始除残去秽,平心选举,违迕诸常侍。以为强豪所忿,恐致家祸,故以病还。 去官之后,年纪尚少,顾视同岁中,年有五十,未名为老。内自图之,从此却去二十年,待天下清,乃与同岁中始举者等耳。故以四时归乡里,于谯东五十里筑精舍,欲秋夏读书,冬春射猎,求底下之地,欲以泥水自蔽,绝宾客往来之望。然不能得如意。 后征为都尉,迁典军校尉,意遂更欲为国家讨贼立功,欲望封侯作征西将军,然后题墓道言“汉故征西将军曹侯之墓”,此其志也。而遭值董卓之难,兴举义兵。是时合兵能多得耳,然常自损,不欲多之;所以然者,多兵意盛,与强敌争,倘更为祸始。故汴水之战数千,后还到扬州更募,亦复不过三千人,此其本志有限也。 后领兖州,破降黄巾三十万众。又袁术僭号于九江,下皆称臣,名门曰建号门,衣被皆为天子之制,两妇预争为皇后。志计已定,人有劝术使遂即帝位,露布天下,答言“曹公尚在,未可也”。后孤讨禽其四将,获其人众,遂使术穷亡解沮,发病而死。及至袁绍据河北,兵势强盛,孤自度势,实不敌之;但计投死为国,以义灭身,足垂于后。幸而破绍,枭其二子。又刘表自以为宗室,包藏奸心,乍前乍却,以观世事,据有当州,孤复定之,遂平天下。身为宰相,人臣之贵已极,意望已过矣。 今孤言此,若为自大,欲人言尽,故无讳耳。设使国家无有孤,不知当几人称帝,几人称王!或者人见孤强盛,又性不信天命之事,恐私心相评,言有不逊之志,妄相忖度,每用耿耿。齐桓、晋文所以垂称至今日者,以其兵势广大,犹能奉事周室也。《论语》云:“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周之德可谓至德矣。”夫能以大事小也。昔乐毅走赵,赵王欲与之图燕。乐毅伏而垂泣,对曰:“臣事昭王,犹事大王;臣若获戾,放在他国,没世然后已,不忍谋赵之徒隶,况燕后嗣乎!”胡亥之杀蒙恬也,恬曰:“自吾先人及至子孙,积信于秦三世矣;今臣将兵三十余万,其势足以背叛,然自知必死而守义者,不敢辱先人之教以忘先王也。”孤每读此二人书,未尝不怆然流涕也。孤祖、父以至孤身,皆当亲重之任,可谓见信者矣,以及子桓兄弟,过于三世矣。 孤非徒对诸君说此也,常以语妻妾,皆令深知此意。孤谓之言:“顾我万年之后,汝曹皆当出嫁,欲令传道我心,使他人皆知之。”孤此言皆肝鬲之要也。所以勤勤恳恳叙心腹者,见周公有《金縢》之书以自明,恐人不信之故。然欲孤便尔委捐所典兵众,以还执事,归就武平侯国,实不可也。何者?诚恐己离兵为人所祸也。既为子孙计,又己败则国家倾危,是以不得慕虚名而处实祸,此所不得为也。前,朝恩封三子为侯,固辞不受,今更欲受之,非欲复以为荣,欲以为外援,为万安计。 孤闻介推之避晋封,申胥之逃楚赏,未尝不舍书而叹,有以自省也。奉国威灵,仗钺征伐,推弱以克强,处小而禽大。意之所图,动无违事,心之所虑,何向不济,遂荡平天下,不辱主命。可谓天助汉室,非人力也。然封兼四县,食户三万,何德堪之!江湖未静,不可让位;至于邑土,可得而辞。今上还阳夏、柘、苦三县户二万,但食武平万户,且以分损谤议,少减孤之责也。 为曹公作书与孙权——阮瑀 离绝以来,于今三年,无一日而忘前好,亦犹姻媾之义,恩情已深,违异之恨,中间尚浅也。孤怀此心,君岂同哉? 每览古今,所由改趣,因缘侵辱,或起瑕亹,心忿意危,用成大变。若韩信伤心于失楚,彭宠积望于无异,卢绾嫌畏于已隙,英布忧迫于情漏,此事之缘也。孤与将军,恩如骨肉。割授江南,不属本州,岂若淮阴捐旧之恨;抑遏刘馥,相厚益隆,宁放朱浮显露之奏。无匿张胜贷故之变,匪有阴构贲赫之告,固非燕王淮南之恨也。而忍绝王命,明弃硕交,实为佞人所构会也。夫似是之言,莫不动听,因形设象,易为变观,示之以祸难,激之以耻辱,大丈夫雄心,能无愤发!昔苏秦说韩,羞以牛后,韩王按剑,作色而怒,虽兵折地割,犹不为悔,人之情也。仁君年壮气盛,绪信所嬖,既惧患至,兼怀忿恨,不能复远度孤心,近虑事势,遂赍见薄之决计,秉翻然之成议。加刘备相扇扬,事结衅连,推而行之,想畅本心,不愿于此也。孤之薄德,位高任重,幸蒙国朝将泰之运,荡平天下,怀集异类,喜得全功,长享其福。而姻亲坐离,厚援生隙,常恐海内多以相责,以为老夫苞藏祸心,阴有郑武取胡之诈,乃使仁君翻然自绝。以是忿忿,怀惭反侧,常思除弃小事,更申前好,二族俱荣,流祚后嗣,以明雅素。中诚之效,抱怀数年,未得散意。 昔赤壁之役,遭离疫气,烧船自还,以避恶地,非周瑜水军所能抑挫也。江陵之守,物尽谷殚,无所复据,徙民还师,又非瑜之所能败也。荆土本非己分,我尽与君,冀取其馀,非相侵肌肤,有所割损也。思计此变,无伤于孤,何必自遂于此,不复还之。高帝设爵以延田横,光武指河而誓朱鲔,君之负累,岂如二子?是以至情,愿闻德音。往年在谯,新造舟船,取足自载,以至九江,贵欲观湖漅之形,定江滨之民耳。非有深入攻战之计,将恐议者大为己荣,自谓策得,长无西患。重以此故,未肯回情。然智者之虑,虑于未形;达者所规,规于未兆。是故子胥知姑苏之有麋鹿,辅果识智伯之为赵禽,穆生谢病,以免楚难,邹阳北游,不同吴祸。此四士者,岂圣人哉?徒通变思深,以微知著耳。以君之明,观孤术数,量君所据,相计土地,岂势少力乏,不能远举,割江之表,宴安而已哉?甚未然也。若恃水战,临江塞要,欲令王师终不得渡,亦未必也。夫水战千里,情巧万端,越为三军,吴曾不御,汉潜夏阳,魏豹不意,江河虽广,其长难卫也。 凡事有宜,不得尽言,将修旧好,而张形势,更无以威胁重敌人。然有所恐,恐书无益。何则?往者军逼,而自引还,今日在远,而兴慰纳,辞逊意狭,谓其力尽,适以增骄,不足相动。但明效古,当自图之耳。昔淮南信左吴之策,汉隗嚣纳王元之言,彭宠受亲吏之计,三夫不寤,终为世笑。梁王不受诡胜,窦融斥逐张玄,二贤既觉,福亦随之。愿君少留意焉,若能内取子布,外击刘备,以效赤心,用复前好,则江表之任,长以相付,高位重爵,坦然可观。上令圣朝无东顾之劳,下令百姓保安全之福,君享其荣,孤受其利,岂不快哉!若忽至诚,以处侥倖,婉彼二人,不忍加罪,所谓小人之仁,大仁之贼,大雅之人,不肯为此也。若怜子布,愿言俱存,亦能倾心去恨,顺君之情,更与从事,取其后善,但禽刘备,亦足为效。开设二者,审处一焉。 闻荆扬诸将,并得降者,皆言交州为君所执,豫章距命,不承执事,疫旱并行,人兵减损,各求进军,其言云云。孤闻此言,未以为悦。然道路既远,降者难信,幸人之灾,君子不为。且又百姓,国家之有,加怀区区,乐欲崇和,庶几明德,来见昭副。不劳而定,于孤益贵,是故按兵守次,遣书致意。古者兵交,使在其中,愿仁君及孤,虚心回意,以应诗人补衮之叹,而慎《周易》牵复之义。濯鳞清流飞翼天衢,良时在兹,勖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