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鄙的圣人:曹操5》 第一章 曹操杀吕布 吕布遭擒 随着中原局势转变,北方大地突显出袁绍、曹操两大割据阵营。 袁绍拥冀、青、幽、并四州之地,兵马十余万,具备军事上的优势;曹操奉迎天子建立许都,掌握朝廷诏令,占有政治上的先机。两家虽因迁都问题而决裂,却都还被眼前艰巨的攻城战羁绊。 袁绍久攻易京公孙瓒而不下,曹操围困下邳吕布而难克,谁能先一步解决眼前战事,谁就能提前准备决战。 建安三年(公元198年)十二月,徐州下邳城已四面楚歌。为了攻克这座三层墙的坚城,曹操掘开城西泗、沂两条大河,将滚滚洪水引入了下邳城。 这天清晨,吕布手握方天画戟,斜倚在白门楼的女墙边,呼吸着冰冷的空气,神情疲惫满脸无奈。三个月的守城战打下来,他早就没了昔日的潇洒气魄,原本白皙俊美的脸爬满了冻伤与皱纹,蓝隐隐的眼睛蒙上了一层灰暗,眉毛、睫毛上结着晶莹的冰霜,紫黑的嘴唇因为抑郁和严寒迸出一道道干涸的龟裂,时而往外渗血……他早已不是那个所向披靡的“飞将”了。 举目向城外望去,下邳以外方圆数里成了一片湖泊,水已有四五尺高了,虽到了冬季枯水期,但泗、沂两河的涓涓细流还是顺着渠道不停地灌过来。冰凉的河水淹没了沟堑、覆盖了草木、堵住了城门,甚至有些地方已经出现冰凌,四下一片死寂。而在这片湖泊的外围,还有黑压压的曹操大军。营连营寨连寨,旌旗似麦穗,枪戟如密林,把孤城死死困住。又是水淹又是兵困,连只老鼠都钻不出去。 吕布嗟叹一声,扭头又往城内看。城里的水也有两尺深了,但更为可怕的是,城里的水是死水。前两个月还能动员城中军民淘水自救,可时至隆冬河水已冰凉彻骨,不少兵士在这样的水中扑腾半日,出来再被寒风一吹,脚趾头都冻掉了!淘水一旦停下,死水就开始结冰。起初是在城墙的死角、空阔的街市,随着天气越来越冷,结冰的面积也越来越大,后来下邳内城俨然冻出一大片一大片的冰坨子。民房、复道、街市甚至县寺都被冻住了,军兵百姓只得转移到各个城楼上,在撒气漏风的帐篷里苦苦支撑。最危险的是下邳里面两道围城的城门还开着,长时间的浸泡和冰冻门板都翘了,想关都关不严实。城上的军兵百姓拥挤不堪,城下又没有大门做抵御,这意味着里面的两道城完全失效,曹军只要攻破外城,整个下邳就会陷落! 一切努力都已尝试,吕布实在想不出任何办法了,粮食所剩无几,下邳陷落只是时间问题。默然观望良久,他无奈地摇摇头,拄着方天画戟回转楼阁,一边走一边打量那些仍旧坚守的将士。日以继夜提心吊胆,熬得他们眼窝深陷,加之食不果腹天寒地冻,冷风袭来吹得他们直打晃。而在脚畔还有一大堆尸体,战死的、病死的、饿死的、冻死的,衣甲被剥去供活人御寒,赤条条的尸身堆在城垛边,冻得冰凉梆硬,等待充作抵御曹军的滚木礌石。还有几个兵抵不住寒冷,蹲在楼阁门口,一边搓着手,一边议论战事。 其中一人战战兢兢道:“你们听说过没有,当初曹操灭张超,张超老部下臧旻在东郡举兵援救,结果被袁绍大军围在城中,生生困了一年。最后粮食马匹都吃尽了就开始吃人,先吃死人后吃活人……” 倾听者无不惶恐,有人悚然道:“俺宁死也不吃人肉!” “你不吃也好,到时候我们吃你。”也不知谁接了一句。 又有人接口道:“哼!吃人算什么?兖州闹蝗虫时我也吃过人肉哩!可这回不一样,咱叫曹操困住了,吃到最后也跟臧旻一样,城池陷落都得死!” “我可不想死……我家乡还有老娘呢……” “俺也不想死,俺那婆娘在并州苦候十载。要是在这儿死了,她跟俺那娃可咋办呢?” “别想了,兴许早跟别人跑了。” 还有人压低声音道:“反正城池早晚要破,与其等死不如逃出去投降呢!” “对!咱当兵的又跟曹操没仇,他有账找吕布、陈宫算去!” “晚啦……当初围城之时就该投降,现在曹操还能饶了咱们吗?左右不过是一死。” 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渐渐惶恐不安,忽一抬头,看见吕布正默默无言地站在旁边,都吓缩了舌头,这些话惑乱军心,按律是要杀头的。 哪知吕布只是摇头叹息,充耳不闻迈步进阁。他很清楚,杀了这几个人能管什么用?堵得住嘴巴堵不住心眼,不过枉害几条性命罢了。若按他的心思,战无可战逃无可逃早就该降,兴许曹操看在他当年刺董有功的分儿上能饶他一命。可陈宫、高顺誓要鱼死网破,吕布已经约束不住他们了…… 他刚迈进门,忽听背后一阵喝骂:“他妈的!不好好守城,在这儿缩头取暖,若是曹兵涉水攻过来怎么办?该回哪儿给我回哪儿去!”吕布回头观看,见高顺正挥舞皮鞭狠抽那几个兵。诸兵丁被打得四散躲避,不得不拿起弓箭回到女墙边。 这时衣衫褴褛的陈宫也走上城来。经过三个月的抵抗,他的衣衫又脏又破,早已看不出本色,因为冻伤走起路一瘸一拐的,面如枯槁须发干黄,但眼中兀自戾气不减,张着嘶哑的嗓音道:“高将军,赶紧叫士兵把城门加固一下,木头都叫水泡糟了。” 高顺轻蔑地斜了他一眼:“寻我做什么?你直接传令好了。”时至今日他们还是不能化解兖州、并州两部的宿怨。 陈宫喉头咕哝了一下,无可奈何道:“宋宪、侯成这帮并州兄弟不听我的号令,还是劳烦您跑一趟吧。” “莫说是你,昨天侯成还给我脸色看呢!”高顺转过身,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道,“再说这天寒地冻的,你叫他们怎么加固城门?饿着肚子还能在冰水里扑腾吗?” 陈宫叹了口气:“只要在城门上泼水就行了。天这么冷,泼上水城门就冻住了。” 高顺一阵苦笑:“那管什么用?再过两月天气转暖,冰都会化开。到时候不光是城门,城墙这么一冻一化,地基也松动了……反正咱终究难逃一死……”说话间眼中露出一丝绝望。 陈宫摇摇头,坚定地望着高顺:“咱们尚有一线生机。曹操北边仍有大患,倘若袁绍消灭公孙瓒转而攻曹,下邳之围自解。咱们只需再坚持个把月,局势定有变化。”陈宫亲眼目睹了边让、袁忠、桓邵三人的惨死,自那时便决心誓死与曹操为敌,对形势利害研究得很透。 高顺不似陈宫看得长远,只是恼于陷阵营兄弟亡命沙场,抱定了同生共死之心,对任何预计都不奢望,只冷笑道:“哼!但愿如你所言吧……”抛下这句话提袍下城去了。陈宫哀叹一声,扭头恰与吕布四目相对。两人一般的无奈,都没说什么。 吕布脚步沉重走进楼阁。由于县寺遭水淹,他的家眷也已移居到这里,妻子女儿仆妇亲兵,连与他私通的秦宜禄的老婆杜氏也在其中。一干女眷哭哭啼啼,弄得吕布越发心绪烦乱。他颓然坐到妻妾中间,摩挲着眉毛上的冰凌。一旁的秦宜禄忙捧上碗水——秦宜禄倒不介意杜氏被吕布霸占,只要自己安然无恙,一顶绿头巾又压不死人!不过他早就预感到吕布终将败亡,曾暗地与刘备、关羽沟通,承诺把杜氏转献曹操,换取自己这条性命。可现在杜氏被吕布把得紧紧的,他即便能侥幸逃到曹营,献不出美人还是难求活命,所以只能等待时机。 吕布把水喝了,望着空空的碗底惨笑道:“也不知还能守几日。” 秦宜禄胁肩谄笑道:“曹贼不过一时得势,将军福大命大造化大,怕他何来?只要耗到老贼退兵,凭您的胯下马掌中戟,追上去杀他个片甲不留。” 天下多少英雄豪杰经不住马屁,吕布明知这是故意奉承,但心里还是踏实不少,眼珠一转,问道:“那糜氏可曾给我看守好?”糜氏乃刘备之妻、糜竺之妹,袭破小沛时被高顺俘获。 秦宜禄诺诺连声:“好着呢!我嘱咐过了,谁都别想动那婆娘一根毫毛。” 吕布放宽了心:“嗯。一定要好好照顾,绝不许任何人骚扰怠慢。”并州兵烧杀淫掠一向肆无忌惮,但吕布却严令保护糜氏。他存着城破之日乞活的念头,若是得罪了糜氏就跟刘备结了仇,关键时刻刘备在曹操面前说几句坏话,他很可能就人头不保了。 妻子严氏两眼垂泪呜咽不止,杜氏怀抱儿子阿苏低头不语。吕布张开双臂一左一右把她俩揽到怀里,在她们鬓边喃喃道:“美人莫怕,但得一日快活且得一日快活吧。待到城破之日,倘曹操不忘旧仇,我一死了之便是,绝不累你们受辱。” 秦宜禄心内好笑——这等话也就骗骗妇道人家,到时候岂还由得你做主?见吕布欲跟他老婆亲昵,秦宜禄这活王八赶紧转身,到阁外回避。哪知还未走到门口,就听外面传来一阵大乱。 “擒吕布啊……擒吕布啊……” 那喊叫越传越近越来越大,似乎呐喊的人数还在不断增加,其中夹杂着登城的脚步声。秦宜禄眼前一黑——曹军进城了!赶紧一溜烟躲到吕布身后。 吕布突闻乍变猛然跃起,抓起方天画戟奔至门外观望,但见城下一片宁静,冰水波澜不兴——不是曹军是兵变!只这一错愕间,已有十几个守城兵挺着刀枪、红着眼睛朝他杀来。吕布荡开掌中大戟用力一扫,立时斩飞两颗人头,口中怒喝道:“不掂量掂量斤两就敢作乱!何人煽动你们?高顺何在?陈宫何在?”其实这几个兵也不知何人发动兵变,甚至连作乱的兵都没看见,可他们早就不愿守下去了,因而一闻喊叫立刻加入,想要趁乱立功。眼见吕布立毙二人,两具没脑袋的腔子还在地上手刨脚蹬兀自喷血,剩下的人吓得腿都软了,不敢答话,抛下兵刃就逃,更有一人跃过女墙跳城自尽! 吕布惊魂未定,只觉喊声铺天盖地震耳欲聋,又自白门楼两端冲上无数兵丁,手持长枪大戟,神色狰狞汹涌而来。吕布之猛当真了得,掌中画戟左一抽右一扫,眨眼间就将十余人击倒在地;有人前仆后继,依旧命丧戟下;后面的再不敢靠近,慢慢围了个扇面,但手中兵刃依旧指向他。吕布虽震慑住众人,但心系妻妾安危,始终不敢离开阁门一步,横住大戟牢牢把门堵死。 “将军,此间胜败已定,莫要再作无谓的抵抗了。”兵丛中人影晃动,并州部将宋宪挤了过来,但也不敢近前,隔着两个兵与吕布说话。 “是你?!”吕布诧异地盯着他,“你跟随我十年了,为什么背信弃义?” 宋宪似有愧色,木讷良久才道:“就算是我背信弃义……但兄弟们都疲惫至极,实在干不下去了。大家跟着您吃了这么多苦,难道等到城破之日,所有人陪您一起死吗?咱们……咱们投降曹公吧!” “坚守不降不是我的主意!”吕布仓皇四顾,“陈宫!高顺!你们出来啊!” “别嚷了……”另一个并州部将侯成冷笑着挤了过来,“那两个疯子已被拿住,就剩下将军你了。快快束手就擒吧!” 吕布脸庞肌肉抽动了两下,顿了片刻又强自微笑道:“擒了他们倒也不错,反正我早有归降之意。你们退下去,开城放曹兵进来,我绝不阻拦!” “这可不行。”侯成摇摇头,“兵无头不走,鸟无头不飞,陈宫、高顺算什么东西?您才是一军主帅。不把您拿住,我们怎么向曹公请降?再说凭您的勇力,若趁乱杀入曹营,我们可得吃不了兜着走啊!” 宋宪颤抖着作揖道:“为了弟兄们,就让大伙把您捆上吧!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说到最后,语气中竟有呜咽之声。 吕布环视在场兵士,什么并州人、兖州人、徐州人皆在其列,这些素来不睦的部属这会儿却空前一致,所有人都巴望着拿他请降呢!他不由得一阵怆然,有心放手服绑——可一旦束手就擒那性质就变了!陈宫、高顺已被拿住,本来他可以自己领兵投降的,一旦服绑等于是兵变被擒,曹操处置的态度绝不会一样。想至此他越发攥紧了戟杆,厉声嚷道:“休想!要开城门只管开,大不了咱在这儿耗着,等曹公至此我自能分辩!” 闻听此言侯成也作了个揖:“您就疼疼弟兄们吧,乖乖服绑,别叫大伙费事啦。” 吕布不答话,把大戟猛然朝前一挺,眨眼间竟将侯成盔缨挑落,吓得众人节节后退,仓促间又有两人摔下城楼,惨叫声惊得人脊梁骨发凉。吕布一阵冷笑:“想擒我吗?拍拍胸口想一想,天底下哪个有擒我的本事?”众人面面相觑,无人敢向前一步——擒吕布是为了向曹操求活命,倘若因擒他反送了命,那就大大不值了。 见众人尽皆披靡,侯成、宋宪也低下了头,吕布颇感欣慰,刚要软语抚慰再作商量,就听背后阁内有人嚷道:“吕布!还不抛戟服绑,更待何时?” 吕布一惊,但不敢回头,横过大戟侧倚门框观瞧——秦宜禄手持一把钢刀,正架在严氏的脖子上! “你……你……”吕布怒不可遏,“放下刀!” “还是你放下吧!”秦宜禄见他欲要冲来,左手一把揪住严氏的发髻,右手钢刀更往她咽喉处紧贴,严氏的脖子上已割出一道血痕。吕布素来牵挂女眷,见此情形再不敢向前,咬牙切齿道:“你这卑鄙小人,焉敢要挟于我?” “末将也不愿行此下策,但是兄弟们等着拿您立功呢。识时务者为俊杰,我可得向着大多数呐!”秦宜禄乐呵呵道。 “呸!”吕布悲愤交加,“刚才你还口口声声说我是……” “刚才是刚才,现在是现在。”秦宜禄收起谄笑,露出一副无赖嘴脸,“大家好歹跟了您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您就真忍心叫大伙没个好下场?只要您把戟一丢,满天云雾散!日后我们端起饭碗来先感激您的恩德。再者曹公大名鼎鼎声威赫赫,大人不计小人过,也未必会把您如何。”秦宜禄翻脸比撒尿都快,还没归到曹营,先在人前说起谄媚话来了。杜氏在一旁早看得怒火中烧,放下孩子,向这个无耻的丈夫扑去。秦宜禄看都不看,一脚把她踢倒在地,冷笑道:“我的妻啊,你可别找不痛快,为夫我这条命还指望你帮忙保全呢!真把我逼到绝路上,我连你一块杀!” 严氏被刀挟制着,吱吱呜呜骂道:“你这寡廉少耻的畜……” 秦宜禄不待她骂完,一措掌中刀,又在严氏脖子上划了道小口子,恶狠狠瞅着吕布:“快快服绑!要不然我把她们都宰了!” 吕布望着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霎时间心念一颤,手中画戟“哐啷”一声落地,仰面长叹道:“大丈夫生于世间,岂可累女子为自己受难!”这话既是感叹又是羞臊秦宜禄。可他明明已经抛戟,众军兵竟无一人敢过去上绑。还是秦宜禄乍着胆子喊了一声:“还不绑他!等什么呢?” 这一言提醒了大伙,众人一拥而上,靠前的十余人手里掐、膀子夹将其拿住。吕布决意服绑并不挣扎,但诸人心有畏惧互相较劲,一旦拿住谁都不敢再撒手,你一把我一把,忙活半天竟绑他不上。可真是人多打瞎乱,众人七手八脚将他推搡到外面女墙上,这才勉强把绳索套到他脖子上。吕布伏在女墙上,看着自己的大旗被抛到城下,耳轮中尽是军兵向对面敌人的呼喊声:“擒住吕布了……我们投降……我们投降曹公啦……”他虽自愿服绑,但却不想死,也跟着拼命嚷道:“吕布归降!是我率众归降自愿服绑!你们不要喊错了!” 虎死不如鼠,已经绑了谁还听他的,诸人兀自喝喊自己的功劳,没人在乎这个片刻之前还被敬若神明的主子。吕布突见眼前寒光一闪,有件兵刃嗖地自城头抛下——竟是他的方天画戟! 吕布欲要伸手抓住,但觉双臂已被缚动弹不得。眼睁睁瞧着那震慑过无数疆场、取过无数人性命的老伙计“扑通”一声沉入水中,激起一道道涟漪向远方静静散去…… 清算恩仇 下邳外郭大门已被浸泡变形,投降的士兵拉都拉不开,最后大家乱刀齐下把这两扇糟木头劈了,这才勉强挤出城来。宋宪、侯成骑着马,兵士押解吕布、陈宫、高顺、魏种、毕谌等前往曹营请降。骁勇盖世的吕布如今可受了罪,被扯去冠戴铠甲绑得似粽子一般,披头散发跌跌撞撞在水里扑腾着;秦宜禄紧随其后得意扬扬,手握皮鞭不住地抽打催促——当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 这伙人拖拖拉拉未离水坑,便闻战鼓声声画角齐鸣,二百虎豹骑冲出连营迎至水边,一字长蛇阵列开,个个都是顶盔贯甲罩袍束带,肋下佩剑肩背弓囊,威风凛凛杀气腾腾。 “站住!”兵丛中闪出督帅曹纯,横眉立目呵斥道,“王师营屯不得擅闯!” 下邳降兵哪敢靠前,宋宪、侯成也只得自马上跳到水坑里,抱拳拱手忍气吞声道:“末将等擒获反贼吕布,特来请降。方才在城上已劳烦斥候禀报过了。” “是我自愿投诚的!”吕布赶紧分辩。 曹纯哪管这么多,板着脸孔道:“来者尽数解去兵刃,一干降将罪将随我往中军大营听候发落,兵丁暂在营外暂驻,不得随意走动。”说罢将马鞭一扬,虎豹骑二龙出水分列两旁,闪出一条人胡同。 宋宪等生怕发生误会,早就命兵士把军刃抛在城中,这会儿听了曹纯的话,索性把佩剑也解了丢到岸边,带领亲兵拖泥带水爬出来,架着一干俘虏随曹纯往里走;其他降卒随后也推推搡搡出了水坑,在虎豹骑监督下席地而坐,一声不敢出。吕布被秦宜禄等人押着,踉踉跄跄走在最前面,但见曹军连营一座连一座,每过一门都有将官把守,数不清的曹兵挤到辕门看热闹,一边看一边指手画脚议论纷纷: “那厮就是吕布吗?我都认不出来了……” “呸!这禽兽杀了咱们多少人,没想到也有今天吧!” “什么飞将军啊?我看也算不得什么,咱过去给他个耳光,看他敢还手不?” “赤兔马呢?方天画戟呢?原先那威风呢?耷拉脑袋了吧!” “这鸟人还活什么劲儿呀!自己抹脖子不就完了嘛……” 吕布垂着脑袋,任长发遮住脸孔。昔日沙场上横冲直闯八面威风,如今却被一帮小卒指指点点恣意嘲笑,他实在是没脸孔见人了。但他还不想死,他还不老、还有娇妻爱女,最后一丝求生的欲望怂恿着他背负屈辱往前走。 有的曹兵欺负人,随手抓起石头掷过来,生生打在他脑袋上,他低头瞧路也不躲避。曹纯见状连忙斥责,这才把看热闹的人赶散。 也不知行了多久,曹纯突然翻身下马。吕布甩甩头发抬头一看,但见栅栏严密鹿角层层,辕门突门错落有致,角楼箭橹布置得法,十步一岗五步一哨——好一座中军大营!辕门敞开着,东面有参谋文士列班而立,西边是将校督率铠甲分明,两旁甲士执戟而立,当中搭着一丈高四丈宽的玄布大帐,左有天使白旄,右有掌军金钺,帐前立着汉军大纛,另有一面金边金线的黑旗,上绣着“司空行车骑将军曹”八个大字。 吕布还未顾得上看别处,就觉背后一震,已被士兵推了进去。他睁着迷离的眼睛左顾右盼,曹营文武傲然而立全不拿正眼瞧他。跑过两个虎豹卫士换了降卒驾着他往前走,两边人影尽皆一闪而过,恍惚见关羽、张飞、陈矫、徐宣、孙乾、简雍等熟面孔皆在其中,刘备、陈登更是位列西首最前面,忽听耳畔一声断喝:“吕布竖子也有今天!我恨不得食尔肉饮尔血!”他强自挣扎着扭头观瞧,见有个相貌俊雅的小将二目圆睁、咬牙切齿——乃是兖州宿将李典。 吕布忐忑难安,昔日袭取兖州,先杀李乾后伤李进,与那李氏豪强结下大仇,这小子不撺掇曹操杀自己报仇雪恨才怪呢!随即想到,又岂止一个李典,这营里不知有多少人曾吃过自己的亏,今日若得活命看来并不简单。 两个兵架着他绕过纛旗按倒在地,曹纯进中军帐通禀。少时间见帐中缓缓步出一人。此人身量不过六尺左右,头戴铁梁冲天冠,身穿红缎锦绣深服,外罩灰白狐腋裘,腰横玉带,足蹬云履,挂绛紫色长穗绶带;再往面上观瞧,此人四十多岁,白净脸膛微有皱纹,三绺髯略有几根泛白,龙眉凤目眼光犀利,瘪鼻厚唇稍带败相,但眉上那红猩猩一点朱砂痣格外醒目——来者不是曹孟德又是谁? “属下参见曹公!”满营文武一并躬身施礼,那气势令人振聋发聩,吕布强打精神也跟着喊道:“罪将参见曹公……” 曹操根本没搭理,向曹纯吩咐道:“下邳城已克,速速派兵阻塞泗、沂二河,莫再伤及城中百姓。” “诺!”曹纯领令而去。 吕布见曹操神色冷漠,便梗着脖子把发髻往脑后一甩,挤出一丝笑容,假惺惺关切道:“明公可比昔日清瘦多了。”昔日他在董卓的酒宴上向曹操敬过酒,濮阳城对战时曾把满面灰土的曹操误认为普通将校,下邳被围也曾城上城下喊过话,两人也可算是老相识了。 曹操听吕布一张口便跟自己套近乎,轻蔑地笑了笑,招呼军兵搬来杌凳摆在帐门口。左有王必捧着功劳簿,右有许褚攥着虎头矛,二人趋身搀扶其坐下,过了好一会儿曹操才搭茬道:“老夫是瘦了……只因擒不到你吕奉先,愁得我寝食难安,岂能不瘦啊?” 吕布明知曹操这话是讥讽,却不敢反驳,顺情讪笑道:“明公何须愁苦?其实在下早有归顺之意。昔日管仲箭射齐桓公钩带,桓公继位反用其为相,自此称霸诸侯无敌天下。今日在下既为明公所获,自当竭股肱之力,您以为如何呀?” “自比管仲,好大的口气啊!”曹操听他这样说,不禁失笑,“你道早有归顺之意,为何负隅顽抗直至此刻才降?兖州之乱几丧吾命,那也是你献的股肱之力吗?” 吕布连忙辩解:“兖州之叛乃陈宫、张邈等所为,也是在下一时不察,误以为张孟卓是个谦谦君子,因而辞别张杨提兵东入。后明公归来,陈宫屡次挑拨,我骑虎难下才斗胆触犯明公虎威。此事至今想来还颇为悔恨呐!”这话半真半假,陈宫、张邈虽是罪魁祸首,但他也曾绞尽脑汁推波助澜,至于他说至今悔恨倒是大实话。 曹操听他推卸责任,手捻胡须又道:“兖州之事暂且不论,你既到徐州依附玄德,为何又串通袁术突袭其后,抢了徐州地盘?” “此事不怪末将!”吕布连眼睛都没眨一下,“陶谦旧部丹阳兵谋叛,是他们的统帅许耽引我入下邳的。在下不过权领一时,后来派人把刘使君接回来了。在下也曾以徐州相让,刘使君不肯接受才移到小沛屯驻。”下邳之乱的祸首许耽已在彭城战死,吕布这番话死无对证。他接回刘备是为了联手牵制袁术,至于让还徐州不过假惺惺的表演,刘备当然不敢接受。不过娓娓道来丝丝入扣,倒也难以诟病。 曹操自然明白其中症结,也不再追究此事,又道:“也算你有理。但是既把玄德迎到小沛,为何两番相袭又虏人妻女?” “都是陈宫挑拨离间所致!”两袭小沛都是刘备挑衅在先,可如今人家已属曹营,吕布自不敢得罪。他料定曹操不会宽恕叛徒陈宫,便把所有责任都往陈宫身上推,“在下视刘使君如兄弟,陈宫那好乱小人却时有加害之心。至于明公所言虏人妻女,在下实在不敢!两次攻克小沛,使君遗弃妻女而去,我都命军兵保护起来,起居饮食皆由婢女伺候,未有丝毫怠慢。” 闻听此言曹操不禁瞥了刘备一眼,见这个素来举止潇洒神采奕奕的豫州牧低着脑袋,脸上闪过一阵羞红。吕布也看见了,怕刘备恼羞成怒,赶紧另拣好听的说:“在下虽袭了小沛,但是刘使君因祸得福,投到明公麾下,自此如鱼得水忠心报国,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啊。” “好事?哈哈哈……”曹操仰天大笑,“既然归附朝廷是好事,那你为何调兵阻我于彭城?又为何在下邳顽抗三个月?” 吕布张嘴就来:“非是在下不降,乃是陈宫不识时务!这三个月里城中一应事务都是陈宫、高……”他知道曹操爱惜武将,高顺八成也会被其收录,现在要把高顺招出来,日后同在曹营效力关系可就不好处了,因而马上改口,“都是陈宫搞的鬼……在下素有效力朝廷之志,也曾刺死董卓征讨袁术,这些您都知道啊!” 吕布将所有罪责推了个干干净净,仿佛他自己始终忠于大汉,一点儿错都没有。曹操又好气又好笑,提高嗓门讥讽道:“奉先啊,能编出这一堆鬼话也真够难为你了!” 此言一出,众文武笑得前仰后合。吕布左看看右看看,倏然收住笑容,傲然正色道:“明公不信末将之言?” “你吕奉先的话,只怕天底下无人能信了。”曹操语带讥嘲。 “那明公可信末将之勇?” “嗯?!”曹操一怔。吕布直起身子,眼睛直勾勾看着他,语气不似方才那般圆润了:“天下割据汹汹,许都立足未稳,四方狼烟尚待戡平。明公运筹帷幄用兵如神,末将能征惯战纵横沙场。倘明公为帅、末将为先锋,必能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何虑天下不平?到那时莫说是张绣、袁术之流,就是袁绍、刘表又有何惧哉?” “胡说八道!袁本初、刘景升都是咱大汉臣宰,老夫岂能与他们为敌,可不要乱讲……”曹操虽口上这么说,心思却不禁活动起来。他自然不相信吕布这种人的操守,但吕布骁勇善战却是不争的事实,若是能将其收于帐下,岂不是如虎添翼?曹操素有爱将之癖,对关羽、张辽那等人物颇为赏识,吕布这等勇武盖世之人更是期盼已久,但收留吕布会不会埋下祸患呢?满营诸将又会不会反对呢?对整个朝局又有什么影响?曹操一时难以决断,招呼卫士:“暂且将他推至一旁,先处置其他人!”吕布见这样安排,情知其心念已动,没等军兵来推便自己站起来,大步走到西首刘备身边,低声恳求:“使君今为座上客,布为阶下囚,就不能为我说两句好话吗?”刘备二目直视并不搭话。 曹操见他向刘备嘀嘀咕咕,呵斥道:“军中俘虏休要随意啰唣!” 吕布转过脸讪笑道:“并非在下啰唣,只是我身上的绑绳太紧了,可否稍微松开些?” “缚虎安得不紧?” “布已为阶下囚,岂敢随便造次,还求明公准我宽松些吧。” 曹操瞧他一脸讨饶相,似无反抗之意,便要传令松绑。身边主簿王必拱手道:“主公请恕属下多言……吕布乃勍虏也!其众近在外,不可宽松。”王必顾及并州部张辽尚有部分兵马流窜于外,倘若吕布趁乱冲杀出去,与张辽合到一处,那无异于纵虎归山。曹操倒不以为然,如今吕布身陷此地,环伺着诸多猛将,又无枪无马,即便有霸王之勇也逃不出了。不过瞧着他一脸狼狈相倒觉有趣,故意戏弄道:“吕将军,吾本欲相缓,主簿复不听,如之何?你就忍着吧!” 吕布不敢强求,诺诺连声退在一旁。又见两个虎豹骑推推搡搡把高顺弄了进来。高顺气哼哼来到营中,仰面看天谁都不理,有士兵呵斥道:“罪将跪下!”他硬是充耳不闻。两个虎豹骑抢上前又是踢又是摁,高顺的腿却似铁铸的一般,就是不屈丝毫。 “好了好了,就容他站着回话吧。”曹操摆摆手,他心里还是颇为赞赏此人勇武气概的,面带微笑道,“高将军,你的陷阵营好厉害,老夫深受其苦啊!”这是故意给高顺一个台阶下,哪知高顺依旧面孔朝天,看都不看他一眼。曹操又接着追问:“将军莫非还顾念属下被害之仇?”高顺面无表情,依旧不理不睬。曹操咽了口唾沫,语气严厉起来:“罪将高顺,今日被擒可愿归降?” 高顺痛惜战死的并州同乡,恨曹操杀戮并州部下,恨刘备反复无常,恨陈登阵前倒戈,恨陈宫好谋无断,恨宋宪、侯成、秦宜禄卖主求荣,更恨吕布软骨头不争气!他感世上之人都无比肮脏,早就心若死灰,再无求活之念,索性一个字都不说。吕布见状也赶紧跟着嚷道:“曹公问你话是给你脸面,怎不回答?你不想活命了吗?”高顺轻蔑地瞅了吕布一眼,随即把头一扭闭目等死。 “可惜喽……”曹操叹息一声,喃喃吩咐道,“将他推出辕门斩首吧。”他虽爱才,但其才若不能为己所用,就要果断除之! “哈哈哈!”高顺忽然仰天大笑,“多谢曹公恩典!哈哈哈……哈哈哈……”任虎豹骑往外推搡用刑,他那笑声依旧不绝。曹操连连摇头,实不解此人何以如此执拗!吕布更是面色惨白,又哀痛、又惋惜、又恐惧、又自惭形秽。 耳轮中只听得一阵呼喝,魏种与毕谌被士卒架了进来,不由分说便已按倒在地。两个人自知对不起曹操,都耷拉脑袋一言不发。曹操气哼哼扫了他们一眼,先问毕谌:“令高堂可还安好?”昔日毕谌为兖州别驾,陈宫叛乱之时,他以老母为叛军所质为借口向曹操辞行,临行前口口声声说绝不背叛,可还是保了吕布辗转至此。 毕谌自觉理亏也不分辨,低声道:“老母去年已过世,至今灵柩难以还乡,不孝子罪孽深重……”说着话竟垂下泪来。 曹操凝视他良久,甚觉情义真挚孝心可悯,又想起自己幼时没娘,一辈子想孝敬母亲都无从做起,顿时心软了,叹道:“人皆道忠孝不能两全,我倒以为推孝可以为忠,若不然曾子何以著《孝经》教谕后世?快给他松绑吧。” 毕谌还在顿首哭泣,军兵已将绑缚的绳索解开,他抽泣道:“不忠之人何以再辅明公。” 曹操捋髯微笑,嘴里叫的还是昔日官职:“毕别驾言重了。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你不说我也明白,必定是吕布、陈宫以令堂为人质,逼你入伙的吧?” 毕谌闻他一语中的,更是伏地抽泣。吕布在一旁赶紧推卸责任:“与我无干,与我无干呐,此皆是陈宫的主意!” “待罪之人少要插口!”王必赶紧呵斥。 曹操全不理会,面带和蔼看着毕谌:“卿虽居吕布营中,其心乃在汉室,我岂能怪罪?吕布曾私自任命张辽为鲁国相,我看大大不妥。鲁国乃礼仪发祥之地,怎可用一武夫担任郡守?卿深明孝悌,我就表奏你为鲁国相吧!” 毕谌一愣——昔日为别驾,如今居郡守,这是有升无降;单单挑选鲁国,既是褒扬又是警示,要自己时时刻刻谨记忠于国事慎于礼仪。想至此他顿首再拜:“谢朝廷之恩曹公之德,在下自当竭力以效社稷。” “起来吧……”曹操扬扬手,“散帐后去换换衣服,有什么难处叫程仲德为你安排。”他知程昱昔日与之有些交情。 毕谌拭去泪水却不站起,又道:“在下还有一事相请……” “你想将令堂灵柩扶回兖州是吧?”还未说完曹操就知道了,“赴任鲁国之事不忙,你只管先回乡改葬老母,这场丧事一定要办得十全十美,陪葬之物我帮你出。” “谢曹公!”毕谌这才肯起身,放眼瞧东首的掾属中除了程昱、薛悌都不认识,便走到最后垂首而立。 见毕谌归班已毕,曹操脸色一变,厉声喝问魏种:“姓魏的!老夫待你可薄!”魏种吓得体似筛糠,战战兢兢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曹操待他确实恩重如山,举他为孝廉、授他为从事,把他视为股肱心腹。可是兖州之乱时他却被浩浩荡荡的叛军吓破了胆,糊里糊涂也跟着当了叛徒。曹操身在徐州还曾对部下夸口,天下人皆叛魏种也不会叛,没想到被事实狠狠扇了一个嘴巴,气得曹操发下毒誓“种不南走越、北走胡,不置汝也1!” 现在他真被曹操拿住了,这还有何话可说?魏种自知生还无望,连句告饶的话都说不出口,恨不得把脑袋钻到地里,光剩下哆嗦了。 曹操气哼哼看着他,喝骂道:“胆小鬼!如此怯懦还能有何作为……松绑松绑!” “啊?!”所有人都呆住了,以为曹操非杀此人不可,没想到却为他松绑了。魏种更是惊得不知所措:“曹公……您、您这是……” 曹操白了他一眼:“一只羊也是赶,两只羊也是放!看在你那点儿微末才能的分儿上,老夫就饶了你,且在我幕府当个掾属吧。当年治理兖州你也多有建树,怎么会临难投敌呢?真真可恶至极!” 魏种听他原谅,咧嘴便哭:“在下对不起您了……呜呜……日后必当……呜呜……” “哭什么哭?”曹操厉声道,“好好锻炼一下你那胆子!别在人前给我丢丑,去去去!” 魏种哆哆嗦嗦站起身,程昱早笑逐颜开地迎了过来:“老弟大难不死,来吧来吧……”将他引到了毕谌身边。 “恭喜明公收录旧部。”吕布见缝插针逢迎道。 曹操点着头不住微笑,忽见辕门兵士又推来一人,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正是陈宫!他心头顿生阴霾,面色又转凛然,满营文武顷刻间安静下来。 吕布方才虽有推卸罪责之意,但陈宫确是祸乱兖州的罪魁祸首。没有他挑拨煽动,张邈也不会跟曹操反目成仇,也不会有张超、李封、薛兰、许汜、王楷、毛晖、徐翕(xi)、吴资这么多人造反,更不会有吕布入侵兖州、夺取徐州猖獗了这么多年。曹操拿定主意要羞辱他一番,抬手道:“松开他……我得好好问问我的大恩人!” 士兵解开绳索,陈宫不卑不亢面无表情往他跟前一站。曹操讥笑道:“公台,卿平常自谓智计有余,今何以遭擒至此?” 陈宫一阵苦笑,斜眼看看吕布:“只因此人不从宫言,以至于此。若其见从,亦未必为公所擒。” 吕布连忙叫嚷:“胡说八道!曹公运筹帷幄,岂是你那微末伎俩可比的?” “不许插嘴!”王必再次喝止,“你怎这么多废话呀!” 曹操见陈宫到这会儿还不肯服软,又讥讽道:“公台以为今日之事当如何啊?” 陈宫脱口而出:“为臣不忠,为子不孝,受死乃是应该!”他与高顺一样,抱着必死之心。 曹操愈加冷笑:“卿如是一死,家中老母该如何?” 陈宫仍是毫不犹豫:“宫闻将以孝治天下者不害人之亲,老母之存否,全凭明公决断!”他将曹操捧起来,使其不能再害他母亲。 曹操又问:“那卿之妻子又该如何?” “宫闻将以施仁政于天下者不绝人之祀,妻子之存否,亦在明公也!”陈宫依旧敷衍。 曹操料他故作强硬,还要再出言相戏。哪知陈宫躬身一揖:“请出就戮,以明军法。”说罢转身就要出去领死。曹操心头一颤,赶紧站了起来:“公台且慢!”陈宫充耳不闻,依旧大步流星往外走,几个兵士连忙将其拦住。 “公台,你……”突然间,曹操不知该说什么了。从本心而论,曹操确曾将陈宫恨到骨子里,但几句讥讽的话出口竟将他逼上死路,心肠又不禁软下来。当年曹操之所以能自任兖州刺史,全赖陈宫游说州中官员,此后破黄巾、败袁术多有建树,他往昔的功劳也不小了。哪知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助自己入主兖州的人是他,掀起叛乱险些逼得自己无家可归的人也是他!可自己确曾一日之内杀死边让、袁忠、桓邵三位名士,确曾将朝廷任命的兖州刺史金尚逐走,累得其被袁术害死,也确曾屠戮徐州百姓,双手沾满了无辜的血……陈宫背叛并非全然未占道义。想至此曹操又羞又愧又恼又痛,忙向前几步缓缓道:“公台,你这又是何必呢?其实我……”话说一半又打住了。曹操实不知该如何开口,绝不能当着众人的面说这个叛乱元凶无罪,但是真把他杀了又觉不忍。陈宫要是能在这个时候跪地求饶就好了…… 陈宫背对曹操而立,眼睛直勾勾看着前方,回想自己的这半生,觉得既可悲又可笑。为了一群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叛变真的值得吗?舍弃曹操保了吕布是不是瞎了眼?他想起与曹操初见时,曹操三言两语就赦免了王肱;想起寿张县鲍信丧命的那场奋战;想起荀彧(yu)、毛玠不辞艰险赶来投奔;想起曹操只有三座县城竟还能扭转乾坤……曹操不愧为当世英雄,莫说这吕布,就连袁绍也比之逊色三分。可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一代志士岂能朝秦暮楚?岂能背负反复之名苟活于世?他思想至此心头悲怆,不敢回头看曹操,生怕一回头就忍不住向其低头认错。他把牙一咬,怒视眼前拦路的兵士:“让路!在下引颈就戮,还不速速闪开!” 曹操在后面听得清清楚楚,知他心如铁石不可挽回,竟不由自主潸然落泪,摆摆手示意军兵让路,喃喃道:“你我相交一场,从此生死相隔,就让我再送你一程吧。”说着话跟在陈宫身后缓缓而行。 满营文武见此情形无不凄然。程昱、薛悌、魏种等久相识感触颇多,忆昔同营效力之情,纷纷跟了过去;陈登、陈矫、徐宣料此恩怨已结,同在吕布帐下时的矛盾也从此化为乌有,便也随着相送;就连素未谋面的郭嘉也追出了辕门。 吕布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高顺、陈宫慷慨赴死,越发显得他的乞活甚是渺小,连忙又伏到刘备耳畔:“玄德,务必救愚兄一命啊!” 刘备面无表情不置可否,只随口道:“看情况吧。” 吕布见他拒人千里,笑道:“玄德老弟,你妻女尚在下邳城中呢。你打了败仗弃她们而去,还不是赖愚兄保护收留?看在我保全家小的面子上,你还不替我说两句好话吗?” 刘备白皙的脸上又泛起了红晕,眼睛一亮,笑道:“好啊!好!兄长性命包在我身上。” 吕布见他应允,总算松了口气,忽听得三阵催命鼓响,料是高顺、陈宫已然人头落地。过了好半天,才见曹操低着头茫然若失般踱了回来,后面程昱、陈登等人也是连连嗟叹各归其位。曹操颓然落座,怅然道:“传令下去,厚待公台家眷老小,护送至许都妥为安置。” 吕布颇不识趣,又插了口:“恭喜明公铲除叛逆……”还未说完就见曹操恶狠狠瞪过来,马上闭了嘴。他虽英勇盖世,却没有安定天下的大志,岂会晓得曹操是何等胸襟? 这时又闻参驾请罪之声,宋宪、侯成等一干将校走进大营,跪倒在大纛之畔。曹操逐个打量他们,猛然看见秦宜禄也在其中,不禁哼了一声,没好气道:“你们所擒者就是这几个人吗?” 侯成前趋一步:“还有吕布家小……张辽领兵在外未能擒获。” “徐翕、毛晖、吴资三个叛徒呢?”东平徐翕、山阳毛晖、济阴吴资都曾是曹操统领兖州时的麾下郡守,自然不能轻易放过。 侯成咽了口唾沫,作揖道:“吴资已于两月前病死,徐翕、毛晖自彭城之败就已逃亡,可能……可能是去依附臧霸了。” “嗯。”曹操面沉似水暗自思量——臧霸、孙观、孙康、尹礼、吴敦、昌霸,这帮割据一方的匪人也要设法处置,弄不好在对抗袁绍时会变成大患。 吕布不明就里,还以为曹操怪罪侯成等办事不力,赶紧又插了嘴:“明公有所不知,布待诸将颇厚,这帮人却临急而叛,毁了我归附您的一片诚心,实在是薄情寡义!” 宋宪、侯成听他这样说,惊得脸色煞白。哪知曹操却忽然发笑,戏谑道:“待诸将颇厚?卿背着妻子,宠幸部下之妻,何以为厚啊?” “哈哈哈……”吕布与杜氏那点破事儿不少人知道,听曹操当面道出,连投降的带受降的全乐开了花,众人目光齐向秦宜禄扫去。那活王八也真厚颜无耻,非但没有羞涩之意,反跟着大伙一起哄笑,还道:“哪里背妻,乃是连床而战!” 众人越发大笑。吕布倒是一阵脸红,迫不及待地跪倒曹操面前:“明公念刺董、讨袁之功,就饶恕我吧!在下日后必定肝脑涂地辅保明公!”说罢连连磕头。 曹操还是犹豫不决。吕布虽是破敌利刃,却是一把双刃剑,留下他是福是祸还在两可。抬头间见刘备欲言又止,索性问道:“吾欲留奉先以为己用,使君以为如何?” 吕布高兴得都快笑出声来了,刚才就跟刘备商量好了,有这个人情保下来,自己定是安然无恙了。他低头微笑,等着刘备讲情,哪知听到的却是——“明公不见丁原、董卓之事乎?” 吕布的笑容霎时凝固了,扭头问道:“贤弟说什么?” 刘备一脸不屑,又提高声音重复了一遍:“明公不见丁原、董卓之事乎?” 吕布推卸罪责反复告饶,可这短短一句话就断送了他性命!昔日丁原拔擢他于行伍之间,而他却为了功名富贵手刃恩人;董卓认他当义子颇加恩惠,他又因为与婢女通奸刺死义父。这样的人岂能信任?吕布愕然半晌,忽然跌坐在地破口大骂:“刘备竖子!你这大耳贼最叵信!忘了辕门射戟之事乎?三番两次弃妻女不顾,还不是赖我保全?你这忘恩负义的小人!” “呸!”刘备也变了脸,“你对我有何恩义?抢我徐州、两袭小沛,你还有脸道恩义二字吗?!” “你你你……”吕布气得面似紫羊肝,浑身战抖不休,身上紧缚的绳索嘎嘎直响,仿佛再用些力气就要挣断了。众兵丁见状赶紧一哄而上,使劲将他按住。他还欲再骂刘备,脑子里突然一转——骂刘备又有何用?我之性命乃在曹操掌中!马上回头看曹操。 只是陡然之间,曹操已面带腾腾杀气,手中紧紧握着佩剑剑柄。可谓一言点醒梦中人,刘备之言深深触动了他。他举目四顾,见满营文武个个都是一脸杀意,其中李典更是横眉立目怒不可遏!曹操心中凛然——吕布与李氏有不解之仇,若将吕布饶恕,怎对得起九泉之下的李乾?还有戏志才,为什么会被囚禁染病而死?那濮阳之火、蝗旱之灾,兖州死了多少人?若是饶了吕布,拿什么告慰死去亡灵?何颜面见兖州父老?接着又想到,吕布有刺董之功,天子至今不忘其义举,倘若另有旨意颇加恩惠又当如何?不尊天子之意是为不臣,尊天子之意岂不是在董承等人之外再树一个内患?还有,夏侯惇的左目也是这厮命高顺突袭射瞎的!与张邈兄弟反目究竟是谁造成的?河内张杨与其同乡深厚,将来与袁绍决战之时,若吕布逃归河内那当如何?吕布原先追随过袁绍,要是给我来个阵前倒戈又该怎么办……霎时间,种种新仇、旧恨、猜忌、疑虑一齐涌上心头! 吕布只觉曹操的鹰眼阴森可怖,连忙辩白:“明公莫听小人之言,在下真是诚心归附,一片赤诚天日可鉴……” 曹操再不愿听了,把手一扬:“推出去!缢死而后枭首!” 吕布眼前一黑,只觉众军兵齐手拉扯自己。他本能地抗拒起来,挣扎着膀子,硬是不肯移动半步。许褚见此情形把大铁矛一抛,也抢过去抓吕布,合众人之力才把他拖将下去。吕布还不认命强自挣扎,口中大骂不止:“曹操!我吕布刺董有功,普天之下何人不知何人不晓?当今天子赐封我为温侯,乃有仪同三司之贵,获假节之权比你还早呢!如今你一朝得势,竟敢如此待我?!老子跟王司徒救驾时,你还在兖州忙着窝里斗呢!你有何资格杀我!”他越骂越凶,两膀一使劲,竟将众兵丁甩翻在地,连许褚都侧歪着退了几步。十几个人拉不住一个上绑的吕布,这要是容他冲回来岂不是一场塌天大祸?曹操吓得躲进大帐,王必张开双臂堵住帐口,刷刷刷一阵抽剑声,夏侯渊、于禁、乐进、徐晃、朱灵等都把家伙拔了出来,十几员大将把吕布团团围住,万不得已的情况下,只能在中军营里将其乱刃分尸了。 吕布不再向前,圆睁虎目环视众人。诸将将他围住,可谁都不敢出这第一剑。这家伙勇猛过人,万一出剑之时割断了绳子,他临死前来个困兽之斗也够大伙忙活的!正在僵持之际,忽听有人一声高呼:“诸位且慢动手!” 郭嘉从人群里挤过来,规规矩矩向吕布作了个揖,语重心长道:“吕将军,在下有几句好言赠与你这痴人,你可愿听?” “说!”吕布机警地环视众将,随口应了一声。 郭嘉娓娓道来:“你乃无牵无挂一并州汉子,阴差阳错混入官场,又赶上乱世才横勇一时。既无逐鹿中原之志,又无纵横捭阖之才,落这样一个结果还不是理所当然吗?这辈子富贵荣华享受了,大风大浪也经受了,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即便苟活于世能解脱什么烦恼?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只怪你自己错走了路!难道英雄一世最后反受乱刃分尸之苦吗?在下替你着想,还是乖乖引颈吧……” 郭嘉这番话说得和风细雨,但吕布听来却不亚于当头棒喝。他呆愣半晌,脸色青白交错,似羞愧又似顿悟。终于,吕布停止了挣扎,干笑两声,双眼一闭,接受了眼前事实……大丈夫死固死耳,何必再同他们口舌争辩呢?在战场上天不怕地不怕,可玩阴谋诡计绝不是曹操、刘备这帮鸟人的对手,谁叫自己赶上这世道了呢?若一辈子在并州老家放马牧羊倒也罢了,既然混上这条不该走的路,身首异处不过是迟早的事!早知如此何不在下邳城楼撞死,还要到此说这么多的昧心话遭人耻笑呢?就算真保了曹操,他就会信任我吗?天下未平还用得着我,等某一天大功告成,也难保他不会再下杀手!还是陈公台有先见之明,多活一天不过是多提心吊胆一天,算了吧……吕布思来想去,似乎也没有什么可牵挂的了,念念不忘的只剩下严氏、未成年的女儿,还有杜氏佳人,要托付曹操两句,但转念一想,求了又有何用?眼一闭气一绝,活人的事岂还顾得上…… 吕布万念俱灰叹了口气,抛下那群紧张兮兮的曹营众将,迈着高傲的步伐,坦然赴辕门受死。曹操哆哆嗦嗦藏在王必身后,见吕布默然而去总算是放心了,隆冬时节竟惊出一头冷汗! 第二章 曹操接收了吕布的赤兔和美人 赤兔宝马 直到吕布头颅悬于辕门高杆之上,曹操才算彻底踏实,吩咐将下邳降兵尽数收编,宋宪、侯成仍统旧部暂归中军听调。满营文武各行其是,单把刘备留了下来。 “昔日周公求贤,一饭三吐脯,一沐三握发。咱们也要效仿一下古人。”曹操语带兴奋,“民间有三大贤,郑康成、荀慈明、陈仲弓,惜乎郑玄身在北海无法征召,荀爽被董卓囚禁死于西京,陈寔去世已有多年。现有陈寔之子陈纪、嫡孙陈群居于下邳城中,听说玄德曾聘陈群为从事,劳烦你替我引荐一番,若能将此父子征入朝中,乃是一桩美事。” 刘备闻听此言心下不悦,陈群明明是他的旧属,可经吕布那里绕个弯就变成了“朝廷”的人,曹操分明就是挖自己墙脚。但身在矮檐下,不敢不低头,佯装笑脸道:“为国举贤,乃在下职分应当,何谈劳烦二字,明公折杀备了。” 王必在一旁谏道:“下邳之水未退,况城内尚有吕布余党,主公不宜以身犯险,不如将陈氏父子请过营来相见。” 曹操不赞同:“大贤面前岂可怠慢,我必要亲自前往方显敬重之意。再说陈元方已经六十多了,要他老人家涉水而出,岂不失了朝廷的一片仁爱之心?” 王必又道:“此非军国大事,大可推后两日。待下邳一应事务安排已毕,洪水稍退,主公再去无妨。” “你晓得什么?”曹操已面露愠色,“许都新立人心未稳,当此时节正该征召贤良入朝,这般重要的事岂能推后?” 刘备也顺着他说话:“明公胸怀社稷,求贤若渴一片挚诚,王主簿怎忍阻拦?若顾及凶险,选些虎豹卫士留神保护也就是了。那陈氏素有贤名,能将这对父子征入朝廷,不但是许都之荣耀,曹公之荣耀,也是你我之荣耀啊!” 这几句话把王必噎得无言以对,只好诺诺连声。曹操甚觉刘备的话贴心,笑道:“还是玄德眼界高人一筹。你家眷尚在城中,此番入城顺便将她们接回来,事不宜迟咱们速速动身。”说罢拉着刘备的手,亲亲切切就往营外去。王必见状,赶紧请曹纯点了三十名虎豹骑,付与许褚统领,护送曹操同往。 诸人刚出辕门,就见关羽、张飞、孙乾、简雍、赵云、陈到等在谯楼下插手而立——他们见曹操单独留下刘备,心中甚为关切,谁都没有回营。刘备见此景赶紧呵斥道:“尔等不回去整饬军务,赖在这里做什么?”曹操心里清楚,摆手取笑道:“玄德莫要申斥,想必各位以为老夫要设鸿门宴,因而惦念你的安危呢。” 刘备觉他语中带刺,更加严厉地斥责道:“你们这些无用之人,难道我不回去就什么事都做不来吗?我陪曹公入城拜谒陈元方父子,顺便将家眷接回。尔等速速回营,下邳虽定张辽未获,务必谨守营寨,防备敌人偷袭。” 关羽等人赶紧抱拳领命,赵云欲要请命护卫,被简雍一把拉住了。 忽然又闻一阵马嘶之声——秦宜禄满脸堆笑将赤兔马拉了过来,要在曹操面前再表表功。 赤兔非中原之种,乃是昔日董卓担当西域戍己校尉(管理屯田,抵御匈奴)时战场所得,后又转赐吕布,酬谢他手刃丁原之功。此马虽属汗血一种,但比之普通的汗血马又强了百倍。蹄至背高八尺、头至尾有丈二,浑身上下火炭般赤,并无半根杂毛,日行千里夜走八百,蹿沟跳涧步伐稳健,登山涉水如履平地。吕布凭借此马奋勇沙场耀武扬威,从关中一路杀到徐州,人也英俊马也漂亮,因而军中有谚“人中吕布,马中赤兔”! 秦宜禄恭恭敬敬把缰绳递到曹操手里,龇牙笑道:“赤兔乃万里无一的宝马,从前明珠暗投错跟吕布,自今以后辅佐主公您踏平四海、效力朝廷,这才算是弃暗投明如鱼得水!可惜这畜生不会说话,倘会说话必然高呼一声‘小畜生参见主公!肝脑涂地在所不辞!’”说着他竟还学着马打了两个响鼻。 众人见秦宜禄如此厚颜谄媚,都不禁侧目。曹操这会儿倒觉甚是受用,轻轻抚摸赤兔的鬃毛,觉它通体温顺似无抗拒之意,更是说不出的喜爱。秦宜禄见缝插针:“神啦!真是神啦!我刚才牵它的时候可费劲啦!这也就是主公威风凛凛气魄盖世,才降得住赤兔。”他大拍马屁丝毫不顾别人怎么看自己。 “哪有你说的这么邪?”曹操白了他一眼,再观赤兔面孔,眼中隐隐似有泪光,心下暗暗称奇,喃喃道,“曾闻项羽被困垓下,乌骓马哀嚎不已。赤兔二目带泪,莫非也知主人已死?吕布虽是一介武夫,对此马却情深义重……乌鸦反哺羊羔跪乳,畜生尚有忠孝之节。可叹世间不忠不义之人,还不如披毛戴掌的畜生呢!”言者无心听者有意,饶是秦宜禄的脸皮赛过城墙,这会儿也叫他臊个通红。 “赤兔赤兔,且听我言,须知世间有大义小节之分。吕布虽待尔深厚,但他本是乱世逆臣;尔乃大汉之马,当效力于王事,助老夫戡平四海安定黎庶。须知大义面前当屈小节,大忠之人必弃小惠……”曹操一边抚摸马背,一边给这畜生讲大道理,犹如教训孩童一般,旁观诸人皆感好笑。 说来也怪,几句话说完,赤兔马摇首晃脑一阵低鸣好像还真听懂了。曹操哈哈大笑,靠前一步带紧缰绳,纵身间已跨上马背:“好马!咱们走上一遭!”秦宜禄眼见曹操的裘衣坐在屁股下面了,想上前整理好,哪料曹操突然猛给一鞭,赤兔随即奔起,掀起蹄子正蹬秦宜禄大腿上,所幸未脱铠甲,还被踹出一溜跟头——这才真叫拍马屁反被马踢! “主公!此马凶悍,小心啊!”许褚可吓坏了,赶紧和刘备撒腿在后面追。关羽、张飞等一堆看热闹的人也追了上去。 曹操催动赤兔,一阵风般在营里穿梭,所过之处兵丁将校无不撞得人仰马翻。不过转眼之间,已从正北突出曹军连营,在空旷的荒野上奔驰起来。过了好半天,许褚等才气喘吁吁追出来:“主公!留神此间尚有张辽余党,快回来!”人群中忽又多了一个郭嘉,高举手版1道:“主公快快转回!河内有紧急军报到来!” 秦宜禄一瘸一拐也追了过来,笑道:“郭祭酒,你急什么?军务虽急,也不在乎这片刻之功。主公这会儿正骑得高兴呢!” 郭嘉没心思跟秦宜禄饶舌,兀自呼喊不休。曹操玩得高兴,哪里还顾得上他们?连连挥鞭打马,只感赤兔健步如飞奋勇奔腾,左右景致一晃而过,迎面的气流顶着眼睛直流泪,不亚于风驰电掣。他着实兜了个大圈子,更催赤兔跃入下邳四围的水坑之中。霎时间噼噼啪啪一阵扑腾,马蹄所过之处,溅起的水花足有一人多高;而赤兔兀自向前丝毫不怯,确是涉水犹如平地。曹操身登行伍以来,乘过的好马也不少了。何进赠予的大宛马,助他在长社大破黄巾;曹洪送与他白鹄马,涉过汴河之水、濮阳之火,两番救主;宛城危难之际,其子曹昂自舍性命将绝影马献上,曹操才得活命。那三匹也都是宝马良驹,但跟赤兔比起来还是逊色不少。 曹操驰得痛快,许褚、郭嘉等却瞧得揪心,兀自呐喊不绝,却见眼前仿佛闪过一道红旋风——赤兔已然载着曹操奔了回来。缰绳提纵之间,赤兔马前蹄跃起,嘶鸣咆哮之声响彻天际,好似蛟龙入海。它这一鸣过后,忽听曹营周匝所有战马都跟着叫起来,马嘶之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痛快!”曹操跳下马来。 秦宜禄离着老远就大放溢美之词:“主公神威当世无双!有赤兔相助,扫荡天下所向披靡!” 曹操却叹息一声道:“此马虽好,但需配得将中魁元,两军阵中斩将破敌。若是给老夫骑乘,那可就成了大大的废物了。”秦宜禄马屁不绝:“瞧您说的,虽有将中魁元,还不是得听您的调用?” 曹操根本不理他,伸手接过郭嘉掌中手版:“何事如此要紧?” “河内张杨提兵临河,欲为吕布报仇!” 曹操原以为是袁绍有了动静,这会儿听是张杨,心里不再为念。那张杨也有迎驾东归之功,受封大司马,但此人毫无进取之心,甘愿让别人迎走天子,自己仍回河内驻守。河内之北属袁绍、以南属曹操,他在两强的夹缝中一直壮大不起,至今兵马不过数千,倒也安之若素,只等局势分明择主而仕。 张杨虽胸无大志不善谋划,却是个宽宏义气的人,帐下部将造反,若是被擒之后向他啼哭认错,一概原谅不罪。昔日他与吕布同属并州部,交情莫逆,在吕布被袁绍逐出的时候还曾慷慨收留,拨划河内兵给吕布调遣,更私下供给关西良马武装陷阵营。此番得知曹操东征,开始时并未多想,以为张绣、刘表定会袭击于后。哪知过了两个多月,谁都没动静,曹操已兵围下邳,张杨坐不住了,有意渡河南下攻击许都救朋友脱困;但实力太薄弱,过了黄河无异于送死,只得临河下寨遥做声势,逼曹操退兵——殊不知他来得太晚了,吕布已然身首异处。 曹操看罢军报沉吟不止:“唉……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张杨倒也是条好汉!昔日我有一鲍信,张超有一臧旻,没想到吕布那等顽劣之徒还能结下这么个生死至交,并州汉子当真了得!” 郭嘉可没那么感慨:“张杨虽弱,但河内郡地处大河以北,乃河南屏障,倘此地有失,中原门户洞开啊!”他不能当众明言,但意思已透露——倘若张杨闻吕布之事,因而倒向了袁绍,那河北大军就可以借河内为道直至许都城下。 刘备见关羽等人还在身边看热闹,生怕他们因知晓军务受曹操猜忌,呵斥道:“你们还不回去,等什么呢?” 曹操专心思考也未在意,蹙眉片刻便有了主意:“速提曹仁为帅、史涣为先锋,分八千兵马回击,定要给张杨点颜色瞧瞧!”他也想马上走,但此间豪强未定、张辽未擒,还不能安心。好在河北局势清晰,袁绍仍在易京强攻公孙瓒,张燕又跑去添乱,没有工夫南顾。派曹仁回军向西,即便不能全胜,也可将张杨羁绊在河内,防止与袁绍合流。这边他处理完青徐豪强,再率部追赶应该来得及。 “诺。”郭嘉领命而去。 曹操缓了口气,这才感觉满脸尘土,加之水花一溅都成了污泥,想到要见陈纪父子,把缰绳付与许褚,到水坑边掬水洗脸。秦宜禄则匆忙爬到水边,摘下铠甲,将身上穿的衫襦撕扯一块,双手举到曹操眼前:“主公,这水太凉了,您赶紧擦擦吧!” 曹操接过去擦了一把,随手扔还给他:“这半天真够你忙的。” 秦宜禄谄笑道:“孝敬您是应该的。”他实比曹操还大几岁,却说是孝敬。 “昔日你卖主求荣,先随何苗,再投董卓,最后又跟了吕布,旧账我还没跟你算呢!” 秦宜禄跪倒在地不住磕头:“主公开恩,念在当初我服侍过您的分儿上,您就……” “休提当初!提起当初气炸我肝肺!”曹操一甩袖子,“昔日阿谀之言犹在耳畔,你这无耻小人,嘴还不如屁股呢!” “是是是。”秦宜禄一概承认,“小的自知罪孽深重,不过主公若肯再收留小的,小的还有好心相献,那个……杜氏……”他要把自己的老婆杜氏献于曹操,但这种话当着众人没法说出口。 这倒提醒了曹操,回首顾盼,见刘备的部下已走远,其中关云长手托长髯一步三回头,似有难以启齿之事。曹操又想起曾许诺把杜氏转赠关羽之事,心下越发诧异——这事真奇了!不就是王允府中一个捧貂蝉冠1的丫鬟嘛,还嫁了个无赖,怎么吕布、关羽竟会如此倾心于她?倒要亲眼见上一见! 想至此,曹操伏到秦宜禄耳畔:“你这老小子狡猾无状,倒娶了个人见人爱的婆娘。饶不饶你虽在两可,但也不过是我一句话的事。你先把杜氏送到我帐中,我见见再说。” 秦宜禄闻听此言一脸喜悦,立刻许诺:“今晚我就给您送过去!” “小声点儿!”曹操倏然变脸,二目闪出冷峻的凶光,又嘱咐道,“这事你跟奉孝商量着办,把人藏严实了,别给我嚷嚷得满城风雨。若有不相干的人胡说八道,我要你脑袋!”说罢便起身招呼刘备进城。 他们走出去老远,秦宜禄依旧连连磕头,口中喃喃不休:“不敢不敢……小的趁夜晚把老婆给您送过去,一定办得妥妥当当……妥妥当当……” 拜贤遇刺 曹操与刘备涉水进入下邳城,已有几支自己的队伍进驻,吕布的降兵列着队从各处城防下来,所缴兵刃堆成一座座小山。洪水稍有减退,不少百姓也相互扶持着下了城,蹚水去观看自家被淹的房子,往来之人熙熙攘攘。 曹操甚觉烦扰,赶紧叫手下打听陈氏父子所在。虎豹骑去问接收兵将,接收兵将问降兵,降兵又问百姓,前前后后打听了好几圈,才知陈氏父子在最里面一道城墙的东阁栖身。曹操不敢怠慢,信马来至内城,只带了刘备、许褚及三十名虎豹卫士来到东墙以下。石阶陡峭异常,上上下下的百姓见来了一位大有身份的官,都吓得不知所措。曹操也不怪罪,叫大家纷纷先行一步让出石阶,这才拴了马匹,由许褚搀扶着登上城楼。 迁居的百姓乱糟糟跪了一地,曹操示意他们各行其是,径直奔了楼阁。阁门敞着,他只一眼就瞥见里面有不少插手而立的仆人,赶忙退后几步一揖到地,正正经经道:“沛国曹操拜谒陈元方先生。”此番拜谒贤士,曹操自报籍贯不称官职以示平等。刘备也赶紧跟着作揖道:“涿郡刘备也来求见。” 原以为里面闻知大人物来了必有一番骚动,哪知陈纪一门大有身份,竟丝毫不乱,有个家仆端正走出还礼道:“闻曹公与使君前来,我家主人甚感荣光,大驾至此快快请进。” 曹操、刘备一先一后而入,那些家仆颇有规矩,皆是深施一礼很自觉地退出去。阁里光线甚是昏暗,却见西首不分老少坐着四个人。这样的坐法曹操颇感意外,但略一沉吟倒也释然——以前听荀彧说过,颍川陈纪与平原华歆齐名,治家却颇有不同。华子鱼驭子弟甚严,虽闲室之内严若朝典;陈元方兄弟恣柔爱之道,父子兄弟随随便便。二门虽大相径庭,却都不失雍熙(意为和乐)之轨。 见曹操、刘备又要施礼,三个年轻的赶忙搀扶中间一位白发老者站起,抢先向二人见礼——曹操作揖已毕,瞧四个人中却有三人跪倒见礼,唯独最左边的中年文士直身挺立,仅仅抱拳作揖。国家礼制所定,天子面见三公尚要躬身问安,至于九卿之下当大礼参拜,更何况平头百姓。此人遇当朝司空而长揖不拜,也忒张狂了!曹操暗自诧异,却不便出口质问,单打量中间年迈老者,料定此人必是陈纪,赶紧伸手相搀。 果不其然,那老者微笑道:“君身为朝廷三公,竟屈尊涉水至此,老朽颇感不安,请坐下讲话吧。” 刘备抢先一步拉过右边的中年人道:“这位便是陈长文。” 陈群恭敬再揖,曹操拱手客套:“久仰久仰。”见陈群三十多岁,面容白皙五官端正,神态柔和甚是可亲,眉目间总是含着一缕笑意:“曹公涉水而来,我父子受宠若惊。” “岂敢岂敢。”说话间曹操眼往右看。 陈群会意赶忙引荐:“这是陈国袁氏昆仲。”陈国袁氏虽不及汝南袁氏声名赫赫,却也不是泛泛之辈,袁滂曾在先朝问鼎三公,现已故去。这对兄弟哥哥三四十岁、弟弟二十出头,想必是袁滂的子侄一流。 那不肯参拜的中年人略微拱手道:“在下袁涣,这是舍弟袁敏。” 曹操心中了然——久闻袁滂有四子涣、霸、徽、敏,都小有名气,原来是老大和老四,要能一并征入京师,倒是锦上添花。赶忙把方才袁敏不向自己跪拜的芥蒂抛到九霄云外,笑道:“久闻大名,敢问袁先生另外两位手足可在此间。” 袁涣甚是拿大,捋髯道:“二弟今在河北,三弟避乱交州1。”看来袁家四兄弟也是各干各的,老二投到袁绍麾下,老三却做了流亡隐士。交州虽是南方荒蛮之地,那里却有一家土豪士燮(xiè)、士壹兄弟,精通《左传》之学、倡礼仪风教,南蛮土人视其为尊,敬爱有加。士氏一门占据州郡要职,不啻为交州的土皇上,对待避难之人亲切有加。因而交州虽荒,却成了蜀中刘璋、荆州刘表、辽东公孙度之外的又一处避难乐土。 “别站着了,咱们坐!”刘备率先打破客套的气氛。 阁中虽陋,诸人不拘主客团团围坐,曹操言语很主动:“丧乱以来中原名士纷纷四出避难,陈老先生及令公子辗转至徐州,一定很思念故土吧?”陈氏就是颍川许县人,这倒方便了,回乡就是去许都。 陈纪这十多年可没少经历风雨,先是被董卓威逼做了官,蒙孔融周旋逃至下邳,没想到又落入吕布之手。这样的事见多了,自然晓得曹操也要拿他装点门面。老人家捋了捋灰白的胡须,缓缓道:“多谢曹公关照,老夫本当前往都城赞辅朝廷。但是不怕您笑话,如今体弱多病懒散惯了,风烛残年不能再有何建树。在下邳住了两年,对这里的气候也习惯了,不想再移了。” “这说的哪里话来?今韩融、杨彪、孔融、桓典皆在朝中,老先生回去与大家相聚,叙一叙往日交情多好啊。” 陈纪沉吟不语,陈群却目光熠熠。别人尚且不论,陈氏与孔融可是老交情,当初孔融为北海相,为陈氏父子避难徐州帮了些忙。孔融年纪正在陈氏父子之间,原来与陈纪平辈论交,但结识陈群之后情趣甚笃,甘愿自降一辈以叔伯之礼尊奉陈纪。陈群之所以被刘备聘用,也是孔融从中牵线搭桥。 曹操眼睛雪亮,见陈群有所动容,赶紧又道:“老先生年事虽高,可长文老弟尚在壮年,当为朝廷效力啊!” 陈纪怎能说个“不”字?又见儿子目光恳切瞧着自己,面容尴尬哭笑不得:“话虽如此,不过老夫我……”他知许都官僚多半是摆摆样子,自己也一把年纪了,早没了雄心壮志,与其折腾回去,朝廷有事跟着跪起八拜,还不如就在下邳踏踏实实养老呢。 刘备粲然一笑,帮着曹操劝道:“陈老先生,岂不闻树欲静而风不止?吕布虽剪除,但您老名气太大了,现在要是不走,北边的袁绍、南面的袁术也会派人来接您。曹公是一片好心,您去了许都既是还乡又是效力朝廷,岂不比一把年纪长途颠簸再跟了那帮割据要强?他们可不似曹公这般名正言顺讲情讲理,弄不好差来伙兵劫持于您,到那时进退两难,哪找后悔药去?” 太会说话了!曹操恨不得揽着刘备亲一口,连忙就坡下驴:“玄德之言不假,您老不愿为官也罢,回去闲居,乡里之地总比下邳稳妥吧?”话是这么说,曹操心下暗想——先把你接回许都,到时候三天两头派人去央求你为官,看你心软不心软! “哎呀……曹公如此厚意,却之不恭受之有愧,这……”陈纪很为难。不过老头颇识时务,刚才刘备说袁绍、袁术可能会挟持,但惹恼了曹操也未必不会行此下策,况且儿子也愿意去……他一咬老牙,一拍老腿:“也罢!老朽就随明公回去!” “承蒙赏光。”曹操乐开了花,“您老要是身体吃力可以不跟大军走,叫长文随我先行。我另派人伺候着您,等到春暖花开,您老人家坐着车走走歇歇,一路游山玩水又有何妨啊?” “您太周到了。”陈纪连连拱手,虽说道不同不相为谋,却由衷佩服曹操的胸襟。 见陈氏父子搞定,曹操回首再问袁涣:“袁先生,你们昆仲也随我回许都吧,若有家眷在此,我安排人送他们回陈国,你看可好啊?” 袁涣莞尔一笑,却没答话,对刘备道:“玄德公,贵家眷就在对面楼阁上。吕布虽未加侵害,但也受惊不少,快接他们走吧。” 曹操不解——袁涣直呼刘备表字,似乎不是初见。刘备脸上也转过一丝尴尬,随即起身作揖道:“逢此不幸,让诸位见笑了。明公,恕卑职少陪……” “去吧。” 待刘备走后,陈群解释道:“明公不知,袁曜卿1乃昔日刘使君所举茂才2。” 曹操暗暗称奇:这大耳刘备却也有些本事,陈群、袁涣都非泛泛之辈,竟都跟过这个卖草鞋的。 正在纳罕之间,袁涣又开了口:“明公,方才在下多有失礼,还望上人见谅。” “不敢不敢。”曹操知道袁涣说的是没有跪拜之事,故作大度道,“本官若是有何得罪之处,还望先生指明。” “明公以三公之贵、节钺之尊亲来探望,我等受宠若惊,又谈何得罪?不过……”袁涣站了起来踱到后窗,手指城下正色道,“您掘泗、沂两河水淹下邳,不知害了多少芸芸众生啊!” 曹操一阵悚然,站起身随他到窗边望去——下邳城内遍地狼藉,民房倒塌,残破的石木凝冻在冰水之中;有许多百姓淌水回来,伏在自家的断柱残梁上痛哭流涕,抽泣声、哀号声、咒骂声不绝于耳。 袁涣见他脸色苍白,厉声责问道:“您看到了吧?为了破吕布,这一场水害了多少无辜百姓啊?明公之所以征战天下扫平割据,上报天子下安黎民。吕布虽死,百姓更遭其难,如此行事岂不是本末倒置?” “本官原只想锄奸,没料到会是这种结果。”曹操低头认错。其实他有很多冠冕堂皇的理由,为赶在袁绍平定河北之前消灭吕布,为占有对战袁绍的主动性,甚至可以说为维护许都稳定、大汉国祚……但在痛不欲生的百姓面前,曹操觉得那些理由都已站不住脚。 袁涣见他似有动容,捋髯道:“在下有一言,望明公详思。” “愿听赐教。”曹操这会儿再提不起堂堂三公的气魄了。 “不敢当您这‘赐教’二字。”袁涣态度和蔼了不少,娓娓道来,“夫兵者,凶器也,不得已而用之。鼓之以道德,征之以仁义,兼抚其民而除其害。夫然,故可与之死而可与之生。自大乱以来十数年矣,民之欲安,甚于倒悬,然而暴乱未息者,何也?意者政失其道欤……” 曹操低头思量——袁涣这话大有抱憾之意,岂不是批评许都朝廷一切都没走上正轨吗?我又何尝不想与民太平,可是我不去犯别人,别人也要来犯我,恢复太平时节的章法政令又怎么能资养军队、抵御敌人呢?只有击败袁绍这个朝廷宿敌,中原人心才能真正安定,朝廷政令也才能真正颁布落实。 袁涣尚不知曹操此刻所想,兀自阐述自己的主张,脸上渐渐露出神往之色:“涣闻明君善于救世,故世乱则齐之以义,时伪则镇之以朴;世异事变,治国不同,不可不察也。夫制度损益,此古今之不必同者也。若夫兼爱天下而反之于正,虽以武平乱而济之以德,诚百王不易之道也。公明哲超世,古之所以得其民者,公既勤之矣;今之所以失其民者,公既戒之矣。海内赖公,得免于危亡之祸,然而民未知义,其惟公所以训之,则天下幸甚。” “兼爱天下而反之于正,以武平乱而济之以德……此真至理名言也!”曹操不住点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本官回至许都一定奏明天子,先免去徐州百姓今年课税,以武平乱而济之以德嘛!” 袁涣没想到曹操这么从善如流好打交道,心中大感畅快:“数闻明公广开言路诚心纳谏,今日一见名不虚传。既然如此……”说着话已跪倒在地补上一礼,“在下愿追随明公为朝廷效力。”袁涣这种人是典型的威武不能屈、吃软不吃硬。生死安危不在心上,哪还管你是什么三公九卿?要是不能尊重其气节与志量,就是白刃加颈也休想令他折腰;若是肯依从其主张,他便会投桃报李大感知遇之恩。 “多谢先生不弃。”曹操双手相搀,“水淹下邳为祸众矣!只恐一两年的赋税也不能抵去此间百姓的损失。单是周匝的积水就是难题,即便退去,这附近也成了无法耕种的泥坑了。” 哪知此言说罢,一旁袁敏接过了话茬:“不就是退下邳之水嘛!这点小事又算得了什么?明公若信得过在下,就交给我来办吧。” “哦?”曹操自进门来一直与陈氏父子、袁涣攀谈,忽略了年纪最轻的袁敏。闻听这大话赶紧回头打量,见袁敏二十出头稚气未脱,面色黝黑衣着朴素,举止懒散嬉笑随便,全不似个名门之后。 袁涣见弟弟出口狂妄,赶紧呵斥:“住口!明公面前大言不惭成何体统?” 曹操知道人不可貌相的道理,袁敏既敢说这个大话,必然是胸有成竹,便摆手道:“不碍的……袁老弟,将此差事交与你办倒也不难,但你得说说有什么治水的办法。” 曹操亲口说出“老弟”二字,这是极大的脸面,若是旁人必定作揖谦让。可这袁敏似乎比他哥哥架子还大,连屁股都懒得抬一下,笑嘻嘻道:“下邳乃古之坚城,韩信为王曾定都于此。不过自先朝以来河道变更,城池所在趋于低洼。三个月前明公兵围此城,那时我就跟兄长私下议论过……”说着话他朝袁涣挑了挑眉毛,“大哥可还记得,我说‘倘老曹掘河灌城,吕布这厮必亡’——果不其然吧?嘿嘿嘿……” 袁涣听弟弟自吹自擂,还公然称“老曹”,不禁一阵皱眉:“放肆放肆,太没规矩了!”曹操却觉他口快心直没有怪罪,摆摆手示意袁涣不要打断。 袁敏站起身走到窗口处,指着外面向曹操讲述道:“城内的积水两三尺,外面更不必说了。但这还是隆冬时节,倘若春夏河水暴涨之际,灌进来的水能把民房淹没!明公虽已把决口处堵上了,只怕河水暴涨,那地方终是此间百姓的隐患。况且天下汹汹战事未平,日后再有人行此破城之法,这城照样保不住!” 曹操越听越感兴趣,拱手道:“卿有何办法?”语气已越发恭敬。 袁敏安然领受,自顾自说道:“您看看,已然过了半日这水根本就没退多少嘛!地势低洼是改不了的,这么大的一座城又不可能迁徙,唯一的办法就是引流疏导。” “引流疏导?”曹操不解。 “嘿嘿!这您就不懂了吧?”袁敏摸着还未蓄起的小胡子,指天画地得意扬扬,“昔大禹之父鲧奉命治水,哪里决口就堵哪里,水位越来越高,河口堤坝也越来越高,到最后川壅一溃伤人更多!帝尧殛鲧用禹,大禹受命之后疏浚通路迂回引导,不就太平无事了吗?水流千遭归大海是万世不变的道理!既然明公已挖了灌城渠道,那索性自这水坑往东南继续挖,让水东归沂河故道。西高东低积水自流,数日之间便可退尽。然后咱们借着这两条渠,在下邳外郭周围深深地挖上一圈护城河,再重新掘开上游河口。这样一可以减轻泗水入沂的决口隐患;二者为下邳城更加一道防卫屏障;另外有了这条新渠,百姓耕种灌溉也方便多了。”他边说边比划,已陶醉在自己的设想中。 “一举三得,妙哉妙哉!”曹操心悦诚服,“看来此间治水的重任非老弟莫属啊!” “嘿嘿……那是自然。”袁敏当仁不让。袁涣见弟弟这般自大,怏怏不快道:“我这兄弟不懂规矩,曹公千万见谅。家父去世之时他未及总角1,是我将他带大的。这几年躲避刀兵辗转度日,未得空暇对其深加教诲,致使学业荒废不谙礼数……唉!这都是我的错啊!” 曹操却道:“精研治水之术可造福于民,我看令弟前程似锦啊!” “话虽如此,不过圣人有云‘君子不器’,这终究不是什么世宦正途……”袁涣的思想虽说保守但也大有根据。自建汉以来,专治水利的官是都水长丞,不过太常寺属下一个小职位,地位等同于令史,根本谈不上受人尊敬。 曹操知道袁涣想什么,既然要用他们,索性再卖一个人情,笑道:“我回朝以后,为令弟设一个河堤谒者的职位,管理治水漕运等差事。此官孝武帝时曾有过,不受公卿约束,有何工程申报支出,直接与尚书支度商讨,这样如何啊?” “承蒙厚爱!”袁氏兄弟一揖到地。袁涣颇感曹操眷顾有加,今后自当竭诚效力;袁敏则高兴自己不受约束,可以尽情干喜欢的差事了。 曹操涉水进城真是来对了,不但迎回陈氏父子、录用袁涣,还得到了袁敏这个年纪轻轻的水利奇才,收获良多怎能不喜?与四人不拘老少围坐一团,论起昔年往事许都新闻,倒也无拘无束其乐融融,直聊了半个多时辰,才站起身来:“与诸位畅谈如饮美酒,不知不觉已醉其中。但今日天色渐晚,营中尚有诸多事宜,本官先行一步,来日再接诸位到营中。” 四人见他告辞,便要送其出城;曹操顾及陈纪年事已高,只让他们送到楼阁门口就谢绝了:“石阶陡峭湿滑,城下积水未退,诸位请留步吧。待到此间处置完毕,回京路上再赐教……另外下邳府库之中尚有不少财货,都是吕布抢夺而来,诸位大可任取所需。” 袁涣道:“财货之物也就算了,倘有书籍之物在下就愧受了。” 曹操连连点头:“《吕览》有云‘以和氏之璧、道德之至言以示贤者,贤者必取至言矣’,袁曜卿果真是当今高士。” 他们客套的时候,许褚和虎豹卫士就守候在阁门口,陈纪的几名家仆也在一旁垂首而立。有这么多人护卫着,想必也出不了什么意外。这时有一个普通的士卒低着头、手捧一卷竹简径奔阁门而来,似乎是要向曹操汇报什么事情。 “站住!”许褚横臂阻拦。那兵低头跪倒,将竹简高捧:“此乃紧急军报,需呈交主公过目。” 曹操正与四人道别,听闻有紧急军报,赶紧回头叫许褚拿过来。哪知攥到手中打开一看,竹简上竟连半个字都没有。他还未反应过来,就见眼前刃光迸现,那兵卒手中已多了一柄长剑!那乔装兵丁的刺客出手甚快,左手挥出拨开许褚的手臂,紧跟着向前一跃,右手长剑已刺向了曹操咽喉。这一击猝不及防,以至在场卫士竟未能及时拦截。 眼见曹孟德堪堪废命,只听锵啷一声,斜刺里伸过一剑招架住了刺客的剑——出手的是袁敏!他除了治水也爱剑术,颇有几分本领,因而仓皇出剑挡出了这致命一击。众卫士见此情形各拉军刃一哄而上,可那刺客却不逃窜,举剑与众人搏斗起来。 此人剑法精奇出人意料,接连数声惨叫,已有几个虎豹卫士被刺伤倒地。许褚怒气大发,挥舞铁矛向其扫去。其实内城城墙不过是丈余之地,而且不似外郭有女墙保护,只有半人高的垛子,稍有不慎就会跌落,许褚的铁矛扫过去已是避无可避。但那刺客的功夫不是战场上那一套,蹿蹦跳跃忽左忽右,竟能在这狭窄之地将许褚的攻击尽数躲过! 许褚数击不中,反把帮忙的人逼开了。那刺客一个跟头滚到楼阁门口,又出一剑刺向曹操。这会儿所有卫士都急了,十余把剑一齐招架,总算将刺客逼回。许褚与众卫士围了个扇面,生生将他逼向垛口。刺客自上城献书一直低着头,打斗之际又跳跃迅速,到这会儿众人才发现他脸上围着块黑布,只露出凶残的眼睛。众人不敢怠慢,举着剑越逼越紧,要将他逼到墙边擒获。 那刺客步步后退,已到了垛口边上,忽然轻身一跃,跳出了垛口。许褚等人以为他要坠城自尽,赶紧抢过去观看。哪知此人本领忒奇,乃是故意以坠城相诱,跳出之际左手抓住垛口,点脚在墙上一蹬——竟又纵了上来!跃过诸人头顶,再收腿向后一踢,正踢在许褚肩头,险些把许褚踹下去。刺客反借着一踢之力,半空举剑又向阁门处刺来,这一次就近刺的是陈群。 卫士都扑了个空,只得再靠袁敏招架。两剑相交一瞬之际,袁敏的剑立刻被击飞——他虽会剑术,但比这刺客差得太远了。刺客一招得手,抢步又刺陈纪。陈纪一把年纪腿脚不便,而保护之人尽在刺客身后,这歹毒的一剑已是避无可避了! 正在危难之际,又有一个人影蹿了过来,快如闪电的一剑将刺客的剑招化解。众人侧目观瞧,出手的竟是陈家的一个中年仆人,但是出剑之快绝不亚于这刺客。顷刻间剑光闪耀人影晃动,两人你来我往斗了起来。曹操满头冷汗,胸口怦怦直跳,这才意识到自己吓糊涂了,楼阁本来就是藏身的嘛!赶紧搀扶陈纪与袁涣、袁敏、陈群退至阁内,关上大门从窗口观望。 眼见剑光闪耀夺人二目,可那仆人与刺客性命相搏却只有风声,两把剑浑不相碰,全凭招数制敌取胜,可见剑术造诣皆已精深,在这狭窄之地打了个平分秋色。至于许褚及诸卫士连边都靠不上了,闪在一旁举着兵刃等候时机。曹操观看战局,心中却暗自奇怪——这刺客为何行刺?为何他不光刺我一人,似要将这阁中之人尽数杀死?出手相救的仆人又是什么来历? 眨眼之间又生变数,那仆人眼见刺客剑到仓皇一封,用力过猛来了个大开门,整个前胸都暴露在敌人面前。众卫士大呼不好,但刺客已然变招又到,直刺那仆人咽喉!众人都以为这仆人必死无疑,却不知他是故意卖了一个破绽,剑及之处他缩颈藏头,把右手之剑交与左手,就势奋力向上一撩,已奔刺客胸腹而去——撩上可就开膛了!那刺客倒也不简单,仓促之间脚尖点地奋力后跃,直贴到城垛之处,剑尖擦着胸口而过,虽没受伤但蒙脸之布却被这一剑掀去了,惊得手扶垛口稳住身子才没有下去。袁涣一见此人瘦削的面孔,不禁一声呼叫:“是他!”曹操却不识得,欲要相问,又听一阵呐喊之声,刘备手提佩剑自城下冲了上来,与那仆人合击刺客,许褚也横起铁矛相助。 那刺客已知取胜无望,蹿上垛口,纵身一跃跳下了城墙。谁都以为他必死无疑,哪知摔到了一座小阁顶上,他翻身起来跳至一座较低的民房,随即又一猛子扎入水中。刘备放声大呼:“下面的人!快抓刺客啊!”此时城内一片大乱,曹兵、降兵、百姓乱作一团。那刺客本就是兵卒打扮,混在人群中早没了踪影…… 阁门打开,曹操等五人走出。陈纪一把抱住救命的仆人:“不敢问恩公真名实姓,为何隐藏本领投身我家中为仆……且受老朽一拜!” 那中年汉子一把搀住,反倒给陈纪跪下了:“主人岂可自折身份?在下本名邓展,年轻时曾受您满门的恩惠。今四海汹汹,我不过是想报恩,故而混入府中充为仆役,随您四处辗转暗中保护安全罢了。” 陈氏父子面面相觑,怎么也想不起自家何时帮助过这个叫邓展的人。邓展见此情形长叹一声:“先生忘却我这梁上君子了吗?” “梁上君子?!”陈纪手扶银髯沉默半晌,猛然想起此人来历。还是十多年前的事,那时陈纪的老父亲陈寔还活着,但已年逾古稀,不应朝政三公征召,在乡间闲居养老。有一日家中溜进个窃贼,偷盗未得藏身于房梁之上,不慎被陈寔发觉。陈寔既不驱赶喝骂也不禀报官府,将满门子侄都叫到房中,严厉训教道:“夫人不可不自勉。不善之人未必本恶,习以性成,遂至于此。梁上君子者是矣!”既在梁上为盗却被称作君子,那小贼羞愧无地,赶紧跳下来磕头认错。陈寔得知他孤苦贫困无所生计,不但没有怪罪,反而周济他两匹好绢,又教导他弃恶从善立身行道——原来昔日梁上小贼就是邓展,自受陈寔训教,十年间投名师访高友练成一手好剑术。 邓展说明理由,陈纪搀他起来再三称谢。曹操见此人知恩图报又剑术了得,早就心痒痒了:“邓义士有此绝技,可愿为朝廷效力?” 邓展连连磕头:“习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但在下蒙陈氏再造之恩,当报答此恩之后再图建功立业。”邓展的话很委婉,陈纪已经岁数不小了,他要侍奉在老人家身边,待到陈纪有朝一日病笃归天,他再出仕效劳。 曹操暗自称奇:《易经》有云“积善之家必有余庆”果真不假,这陈寔、陈纪、陈群祖孙三代积善名不虚传,我若推心置腹收为己用,定能够彰显我的恩德使天下士人归心…… 他们几个说得热闹,刘备、许褚却面带仓皇跪倒在地:“卑职护卫不周,请主公责罚。” “老夫甘冒其险,不赖你们。”曹操扬扬手,转而向袁涣问道,“曜卿识得那刺客吗?” 袁涣点点头:“此人乃陶谦旧属,河东薛永是也。” 薛永!曹操皱起了眉头——薛永乃昔日东海相薛衍之孙、兖州从事薛兰之子。当初兖州叛乱,薛兰助吕布为害,被吕布封为兖州功曹,最终被曹操攻破巨野县斩首示众。薛永既是薛兰之子,又是陶谦旧属,跟曹操可谓国仇家恨呐!但有一点曹操想不通,他为何不单行刺自己,还要将陈氏父子也杀死呢? 曹操百思不得其解,向陈纪四人道:“本还想叫列位居于城中,现在看来大为不妥。我这就调集兵将,护送列位迁入大营,还是那里安全。”四人逢此变故也不再推辞,刘备提议:“薛永虽逃必不能走远,卑职率领人马四处盘查,未必不能将其擒获。” “数万大军可御,一介刺客难寻。”曹操拍拍刘备肩膀,“玄德忠心可嘉,不过这是大海捞针呐!他一着失手,必混出下邳远遁他方,你查也是白查。”刘备悻悻道:“即便最终徒劳,卑职也要试一试,岂能便宜了这狂徒?曹公诛杀吕布对我恩深四海,在下自当尽犬马之劳!” 曹操见刘备诚心诚意,便不再阻拦,望着他召集卫士焦急下城的身影,一股欣慰之意油然而生——有一两个仇人也算不得什么,只要我推心置腹厚待来者,奸恶之徒能奈我何?连刘备不都对我感恩戴德俯首帖耳了嘛…… 欲海沉迷 许褚等人保着曹操回到大营,又为陈纪父子安排住处,提起城中薛永行刺之事,满营文武无不惊骇。王必、曹纯不敢怠慢,又在中军周匝增派了卫士。曹操又与军师荀攸谈了一会儿,见天色已晚,令庖人准备晚膳。 荀攸不便叨扰,要起身告辞,守在帐口的许褚禀报:“广陵太守陈登前来献食。”话音未落,就见陈登亲手端着一个盖着白布的托盘已在帐口站定——因为刚出了行刺之事,营中盘查谨慎,他的从人都被拦在辕门外了。 “元龙怎还这般客套。”曹操微然一笑,又拉住荀攸,“军师不要走了,留下一同尝尝元龙送来的东西。” 陈登面带微笑低头进帐,许褚一把拦住:“等等,我先看看再说。”他知陈登毕竟不是曹营嫡系,恐有专诸刺王僚之事,一把掀去覆盖白布,见盘中是一堆白花花圆肉,便放心了不少。但紧接着又嗅到一阵淡淡的腥气,生怕食从外来其中有毒,便不由陈登分说,抓起一块就咬——咯嘣!一下子硌了牙,疼得许褚连忙吐出,捂着腮帮子直哎哟。 陈登哈哈大笑:“许将军的嘴好快,这东西得去壳吃呀!” 许褚身负蛮力健壮如牛,但再高的本事也练不到牙上,捂着嘴连声抱怨:“这是他妈什么鬼东西?这也能吃吗?” “在下特意挑选之物自然大快朵颐,”陈登将托盘放在帅案上,笑道,“明公可识得此物?” “原来是牡蛎啊!”曹操扫了一眼也笑了,“仲康啊,你生在豫州,不识得此物,少见多怪啦。” 哪知陈登掩口而笑:“不对不对,明公再仔细瞧瞧。” “这不是牡蛎吗?”曹操仔细打量——见此物形状好似去了半扇壳的牡蛎,却比牡蛎大了不少,淡黄色的肉,宛然一体生成,没有纱线,犹如人的耳朵。他拾起筷箸夹了一块,感觉肉质较牡蛎硬得多,用手剥去半扇外壳,见壳内侧五彩斑斓泛着绿油油的光,还有九个均匀的小孔列成一排。看了半晌实在不认得,又让荀攸辨识,荀攸也摇头不明。曹操扑哧一笑,放下道:“看来老夫也少见多怪了,此物究竟是什么?” 陈登笑道:“此乃鳆鱼啊!” “哦。”曹操恍然大悟。鳆鱼乃东南沿海特产之物,由于数量不多一般仅供天子御膳,据说味道鲜美颇能滋补。昔日绿林起义,刘秀在昆阳大破王莽百万雄兵,愁得王莽食不下咽,便以鳆鱼为羹每日饮用一点儿,竟体力充沛连饭都不用吃了。 陈登又道:“此种鳆鱼与京中御膳所用大不相同。只因此物不易保存,未运到洛阳、长安就要腐坏,所以一般进贡的都是腌制之后的。而今天这盘乃是新鲜的,本郡渔家方从海中打捞上来,趁着天凉以快马疾驰送来的。明公快尝尝吧。” “哎呀元龙,就为了老夫这点儿口福,不知又给多少人添了麻烦。这些鳆鱼价值不菲吧?”曹操喃喃不已。 “这鳆鱼又叫石决明,经常食用可以平肝潜阳、解热明目、止渴通淋。鳆鱼甲也可入药,夷人自古用此物磨粉疗眼疾。”陈登娓娓道来,“不过物以稀为贵,中原之地视其为好东西,这在青徐沿海倒也算不得什么。我们这里的渔户乡民给它起了个诨号叫鲍鱼。” “鲍鱼?”荀攸笑了,“孟子有云‘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这名字倒也有趣。” 虽听陈登解释,曹操仍觉此物珍贵异常,小心翼翼夹了一块,没有整个放进口中,咬了一口细细品尝。但觉滋味甘甜略带海味、肉质筋道满口生香,不禁赞道:“好!果然是好!”端起盘子让荀攸、许褚都来尝一尝。 许褚刚才吃了这东西的亏,这会儿闻听是好东西,张着大手抓了一枚,剥开壳往嘴里一塞,咕哝哝就咽了下去,什么滋味也没尝出来。荀攸则细细品尝,似有心得:“都说这鲍鱼腥臭无比,原来入口如此鲜美。妙矣妙矣……” 曹操一连吃了好几个,这才放下筷箸道:“多谢元龙相赠,你也吃上几个吧。”陈登推手笑道:“在下平日不食鳆鱼、牡蛎等物,唯独爱吃生鱼。”荀攸咧了咧嘴:“生鱼也忒血腥了,食之恐不易克化。” “我天天吃倒也习惯了。”陈登满不在乎。 说话间庖人已将晚膳送来,曹操挽留荀攸、陈登一并而坐,又命人取过酒来,笑道:“军中本无酒水,此乃下邳降将侯成献给老夫的,听说因为私自酿酒,这侯成还被吕布责打过一顿。” 提到吕布这般降将,陈登放下筷子:“明公宅心仁厚,宽宥吕布余党,但这帮人该交与谁统领呢?” 曹操一愣,随即笑道:“拨与玄德统领如何?” 陈登附和道:“我看甚好!刘使君小沛一仗损失不少,将宋宪、侯成等部交与他统领甚是合适。” 荀攸却连连摇头:“此举大大不妥,刘使君坐镇小沛与吕布诸将多有冲突,倘关羽、张飞等与宋宪、侯成不和,势必有碍军心。”这话不过是托辞,其实荀攸至今对刘备持有怀疑。 曹操很尊重荀攸,只道:“公达也忒过小心了。”便不再提这件事,三个人只是对酌几盏,转眼间已到了掌灯的时辰。 忽又闻许褚通报:“镇东将军到!”刘备跪倒帐外抱拳施礼。 曹操戏谑道:“玄德的鼻子好灵,知道我们在这儿吃鳆鱼,是不是想蹭饭啊?” 刘备解剑进帐,作揖道:“卑职已派人盘查下邳城,又知会各营诸将搜拿,未发现刺客踪迹,特来禀告明公。” “辛苦你了。” “卑职无能,有负曹公之托。” 曹操笑了:“玄德无须自责。咱们要找人家要逃,搜不到很正常,过来一起用饭吧。” 刘备推辞道:“明公面前哪有卑职的座位?本不该打扰您,只是怕您心中记挂此事,匆匆忙忙就过来了,罪过罪过。” 曹操笑道:“哪里的话,军中无小事,人人都似玄德一般才好。叫你坐你只管坐!” 刘备推辞不过便恭恭敬敬坐到一旁,却没敢凑到案前用饭。荀攸捋髯道:“此番行刺之事不容小觑,薛永既能乘虚而入,必知明公行动,吾恐军中有其细作(间谍),弄不好背后另有指使之人。” 刘备赶紧接过话茬:“张辽、臧霸等未获,这背后指使之人会不会是他们?” 陈登不以为然:“那张辽、臧霸、孙观等都是豪气之人,怎会行此下作之事?我敢以人头担保,绝不是他们所为。” 曹操与荀攸对视了一眼——陈元龙怎如此看重这帮人? 刘备却道:“是他们也好,不是他们也好,青徐沿海这些小贼患必须要处理一下了。” “不错。”曹操放下了筷子,“是应该处理一下,但不一定要赶尽杀绝,我看最好是将他们招降过来。他们若是不愿离开就叫挂个郡县的官职,只要承认朝廷,不再危害百姓,且叫他们统领旧地又有何不可呢?徐州屡遭战乱百姓不宁,臧霸、孙观这些人虽然出身低贱身负贼名,但既然能占据诸县数年之久,必然也得了些民心。”说着话他又夹起一枚鳆鱼,“这就好比鲍鱼,虽嗅之腥臭,然入口则香。”他心中最大的顾虑还是袁绍,河北战事已无悬念,不知何时就会结束,可没工夫跟沿海的小土匪周旋,倘能迅速招安,便可尽快脱身,在豫兖二州沿河准备布防。 陈登虽不知曹操心中所想,但也猜得出他急于离开徐州:“明公回转许都之际,要以何人管辖徐州呢?” 这个问题曹操还未想好,反问道:“元龙可有人选推荐?” 陈登手指刘备:“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玄德久在徐州,曾受陶谦遗嘱,若以他为徐州刺史,东方可无忧矣。” 曹操还未置可否,荀攸就抢着道:“不可不可,玄德已为豫州牧,怎可降而任刺史?这也太委屈他了。”豫州牧不过是个有名无实的虚衔,而徐州刺史虽低了州牧一等,却脱离了许都的直接管辖。荀攸表面替刘备考虑,实际还是对他不放心。 刘备心头刚被陈登点上一盏火焰,又立刻叫荀攸一盆凉水浇灭了,佯装诚恳道:“军师说的是,在下才力不济,还是回许都拱卫京师吧。”曹操只是对刘备和善地笑了笑,又问荀攸:“以军师之见,何人可为徐州刺史?” 荀攸出了名的嘴严,不想当着陈登、刘备的面谈这个,只推托道:“现在沿海割据未平,谈这个还早了些,不如回转京师之日听听令君的意见,或许他有好的人选也未可知。” 陈登之所以前来献食,就是想借机打听徐州日后的动向。可接连两个问题都被荀攸顶了回来,大感无趣,便喝干盏中余酒起身告退。刘备也赶紧随之站起。曹操不再挽留,略一拱手还礼,叫许褚替自己相送。他们一走荀攸马上换了口吻:“明公今日不该留此二人用饭。” “既已归附朝廷,这又有什么了不起的。”或许是鳆鱼美酒颇为受用,曹操这会儿大大咧咧的。 荀攸苦口婆心:“陈元龙坐断广陵拥兵数千,刘玄德朝秦暮楚反复难养,对这两个人还须多加防备。” 曹操微然一笑,并未往心里去。忽听帐外一个年轻的声音附和道:“军师所言不假,此二人不能完全信任。”郭嘉溜溜达达走了进来。 “奉孝这时候来,莫非河内又有秘密战报?”荀攸紧张起来。 郭嘉脸上一红,尴尬地笑了笑:“没有没有,只是有几句私话想跟主公聊聊……”曹操想见秦宜禄之妻杜氏,叫郭嘉带她秘密进营,这件事不好让荀攸知道。 荀攸听他似是要自己回避,心里不甚高兴。郭嘉虽是军师祭酒,实际待遇比张京、徐佗、武周那帮人高得多。这小子又风流不羁颇会逢迎,仗着曹操的宠信在许都干了不少求田问舍的事。荀攸以为今晚郭嘉又要索要什么,心中老大不痛快,一副教训的口吻道:“奉孝啊,军营之中不相干的闲事不要多提,天色不早了,莫搅扰主公休息。” “是是是。”郭嘉诺诺连声。 “主公,我先告退了。”荀攸施了个礼,“不过有一言请您详思,臣僚部属当平等相待,莫要有薄有厚惹底下人说闲话。” 曹操听他全然理解错了,不禁暗自发笑,却又不好意思点破,只道:“军师之言我记下了,若再有人向老夫求田问舍,我便狠狠打他板子。”说着话瞄了郭嘉一眼。 荀攸莞尔而去,曹操送出大帐,又让许褚亲自为其掌灯,直等到望不见人影了,才扭头问道:“杜氏送来了吗?” 郭嘉低声道:“秦宜禄那王八办事倒也小心,派一驾马车从侧门而入,神不知鬼不觉已经送到您的卧帐了。” 曹操满意地点点头:“甚好甚好,你可看到那女子的相貌了?” “主公心爱之物,在下可不敢随便看。” “诶!不要这么说嘛。那秦宜禄的淫荡妻岂能污了老夫?我不过是心生好奇,只想一观罢了。” 郭嘉见他一脸假正经,戏谑道:“只是看看倒也罢了,不过主公身在军旅日理万机,切莫辛劳过度了。” 曹操听他话里有话,不禁扑哧一笑,随即又板起面孔:“这件事可别信口乱说,传扬出去招人非议可就不妙了。特别是陈元方父子还在营里呢,若是叫他们知道岂不小觑了我曹某人?” “主公只管放心,除了秦宜禄和几个亲兵,再没别人知道。” 曹操放心了:“那好,老夫这就开开眼,倒要看看这个让吕布、关羽都魂牵梦绕的女子到底什么模样。” 郭嘉亲自掌灯,送曹操回转寝帐。两人一前一后绕到后营,见寝帐门口的侍卫皆已撤去,外面停着驾简易马车,秦宜禄一声不吭跪在车畔迎候。瞧他那哆哆嗦嗦的样子,想必在冷风中跪了好一阵子了,见曹操回来,赶紧满脸堆笑:“小的参、参见主公!”秦宜禄能说会道的巧嘴都冻得不利索了。 借着微弱的灯光,曹操打量着这个无耻小人。斗鸡眉,母狗眼,鹰钩鼻,菱角口,胁肩谄笑满脸皱纹,三绺小胡子已有不少白茬了。这家伙从来有奶就是娘,全凭溜须拍马混营生。辗转折腾了大半辈子,所跟的主子却一任不如一任,混到今天这步田地,连老婆都成了进身保命的工具,真是既可悲可笑又可怜! 事到如今秦宜禄早就不把脸面当回事了,喃喃道:“美人难得佳期莫误,主公快快进帐歇息吧……” 牺牲妻子取媚上司,人怎么能无耻到这个地步呢?曹操突生一阵恼怒,甩手扇了他一个耳光。这巴掌打得干脆响亮,秦宜禄脸上赫然显出五个指印,可他揉也不揉,龇着牙笑道:“小的若有不妥之处,主公大可打骂,但是莫要误了我这一片忠心……” 啪的一声,曹操反手又给了他一个耳光,秦宜禄不羞不恼依旧是谄笑:“小的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曹操越发气愤,一把薅住他衣领子,左右开弓,啪啪啪啪啪啪,一口气抽了他六个大嘴巴! 秦宜禄头昏脑涨眼冒金星,两颊立时红肿,顺着嘴角淌出血沫子。但他仅懵懂了片刻,马上又笑脸相迎:“小的该打,小的该打!只要您还肯收留小的,我就是天天挨打都算不得什么。” 曹操一怔,无奈地摇了摇头,打这厮又有何用,奴才永远是奴才,秦宜禄肚子里早就没有廉耻可言!他叹了口气,缓缓道:“姓秦的,从今以后那杜氏与你没干系了,我另择人家将其匹配,你若敢跑去骚扰,我剥了你的皮!” 秦宜禄抹去嘴角的血讪笑道:“杜氏早就与我无干了,主公大可放心。”他曾奉吕布之命联络袁术,袁公路一心想当皇帝,对他的马屁功夫很是受用,高兴之际把刘氏宗亲之女赏他为妻。秦宜禄不敢怠慢,立刻休杜氏为妾,此后杜氏又被吕布长期霸占,早没了夫妻关系。 曹操瞧着他那副令人生厌的嘴脸,沉默了半晌:“也罢,老夫且饶你这条狗命。” “谢主公!谢主公!”秦宜禄连忙磕头,“小的是不是还回到府里伺候您?” “休想!你这等下作之徒也配到我府里为掾属?”曹操一掸衣袖。 “小的对您一片忠心天日可鉴……”秦宜禄伸手边拉曹操的衣襟边信誓旦旦道。 “撒手!”曹操一脚蹬开,“老夫宁可听驴叫也不愿听你这张臭嘴讲话,你给我滚回家去。” “别别别!”秦宜禄费尽心机还是想某个前程,日后继续媚上欺下作威作福,倘若曹操这样把他打发了,刚才又说好话又挨打,力气岂不白费了?他任凭曹操踢自己,只是死死拉住袍襟哀告,“您可怜可怜小的吧,哪怕给我个芝麻小官呢……看在我当初跟您出兵放马的分儿上……” 曹操厌透了这块抖不开的烂年糕:“松手!再不松手我叫人把你乱棍打出去!”话虽这么说,这会儿却既不能杀也不能赶,深更半夜声张起来,明天这点破事可就满营尽知了。郭嘉心思缜密,伏到曹操耳畔提醒道:“主公万不可放他还乡。倘若此人到处诉说杜氏之事,岂不玷污了您的名声?不如给他一官半职,日后他若胆敢胡言乱语,再取其性命不难。” “倒也有理……”曹操点点头,气哼哼道,“姓秦的,你闹出理来了。看在奉孝讲情的分儿上,我就赏你个官当。铚县正少一县令,你补这个缺吧。” 秦宜禄暗暗叫苦——铚县地处豫州沛国,离曹操家乡很近,如今朝廷掌兵之人上至将帅下至宿卫,小一半是沛国人,在那里当个小小县令,其实是谁都开罪不起的受气官。但活命尚且不易,再闹下去真怕把曹操惹急了,只得叩首:“谢曹公厚恩。” “丑话说在前头,我当年怎么当县令你也亲眼看见过,照着我的样子来。你若敢收受贿赂欺压良善,留神项上人头!” “曹公放心,小的一定将铚县治理得夜不闭户路不拾遗。” “你有那本事吗?滚滚滚!别再让我看见你。”曹操烦透了。 “且慢!”郭嘉阻拦道,“秦宜禄乃归降之人,需有家眷入京为质才可外任。” 秦宜禄想说“我老婆都押给曹公了”,可转念一想,刚刚承诺与杜氏毫没干系,这个理由说不通,便又谄笑道:“我有个儿子,乃是杜氏所生,就随其母留在京中吧。小的日后对您忠心不贰,若是再敢对不起您,您就宰了那小畜生,让我当个老绝户!” “他是小畜生,那你是什么?”曹操一阵冷笑——这老小子也真豁得出去,老婆不要也就不要了,竟连亲生骨肉都抛出去任人宰割,即便混上个小官苟延在世,活着还有什么滋味?愈想愈觉这厮丑陋至极,连句整话都不屑与他说,一甩衣袖:“快滚!” “诺。”秦宜禄还真听话,硬是在地上煞有介事滚了两个跟头,才爬起来怏怏而去。 曹操望着他远去的背影黯然慨叹:“他本洛阳北城一个看门小吏,初随我时还多少有些风骨,可在这世道越混越没廉耻,以至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老夫倒也哀其不幸恨其不争!” 郭嘉却忍俊不禁:“脚下的泡都是自己走的,他自己不上进,也怨不得世道好坏。即便身处太平时节,欺上压下的无耻小吏也比比皆是,从古至今哪少得了小人?” “他愿意这么不顾廉耻凑合活着,且由他去吧。”曹操释然,嘱咐郭嘉道,“奉孝,我见一见这位美人,少时就放她回去,你且在外面替我守候,莫叫他人搅扰。” “诺。”郭嘉答应一声退往营门,心中暗自好笑——少时你看了中意,岂还能放她回去? 寝帐的青布帘子垂着,缝隙处泻出一缕微弱的光。曹操唯恐惊动美人,先轻轻咳嗽了一声,这才掀起帐帘迈步走进,抬头望见里面坐着两个女子。有一个是伺候人的婆子,穿着粗布衣,怀里还抱着个一两岁的孩子。他举目观瞧另一个女子,眼光竟凝注在她身上,再也移不开了! 这位杜氏娘子虽已年近三旬,容貌却胜二八的韶光豆蔻:她个头不高,体态婀娜端庄;梳着一把抓的发髻,青丝犹如墨染一般,漫插的点点珠翠亚赛繁星,衬着夜色般的秀发;瓜子脸尖下颏,面庞白皙淡扫红妆,芙蓉新艳桃李争春;两道细眉黑中亮亮中弯,宛若二月新柳撩人心绪,又似云畔初月勾人相思;两只大眼皂白分明,双眼皮长睫毛,毛茸茸水汪汪,流转春意顾盼秋波;通关鼻梁高颧骨,樱桃小口擦胭脂,尖尖翘的小下巴;元宝耳大耳垂,挂着翡翠的环子,衬着刀裁般的鬓角…… 这女子本就是世间尤物,秦宜禄为了讨好曹操,更抢了吕布之妻严氏的簪环钗裙,仔仔细细给她装扮一番——头顶着褒姒戴过的凤翅金簪,身披着妲己曾穿的百花锦袄,腰挽着西施的碧纱裙,手捻着钩弋夫人的香罗帕,腮抹着骊姬的勾魂脂粉,足蹬着赵飞燕盘上舞过的绣缎鸳鸯鞋。比花花解语,比玉玉生香,真真一位红妆女王! 杜氏见进来一个衣冠楚楚的半大老头,料定这厮就是曹操。见他直勾勾望着自己,又羞愧又尴尬,不好失了礼仪,只得起身婀娜几步,深深道了个万福,却垂下头什么也不说。 曹操甚为唾弃秦宜禄的为人,将其妻妾视为淫荡肮脏之物,不过是感到好奇,想看看这个令无数男子魂牵梦绕的婆娘是个什么模样,等见过之后仍旧赐予关羽。哪知一眼望过去,忽觉心神荡漾浑身惬意,竟把一切抛诸脑后了。他抢步到案前抓起油灯,扳住杜氏的下颌仔细观瞧——灯下观美人,越观越娇艳。可不知为什么,杜氏娥眉微蹙,二目空洞,竟有无奈哀婉之意,可这痴态更增了几分娇媚。 曹操瞪大了眼睛半张着嘴,口水险些滴下来,可当真是秀色可餐!愣了好一会儿才觉失态,轻轻放下油灯,想起李延年进妹之歌,喃喃吟起:“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吟罢伸双手搀她落榻,叹息道,“似你这般绝色靓丽之人,竟托身秦宜禄那等卑劣小人之手,又被吕布霸占欺侮,真真是红颜薄命。” 杜氏低着头不发一语——她对前夫那副丑恶嘴脸甚是厌恶,却不甚痛恨那儿女情长的吕奉先。 “俗话说‘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王司徒虽是一代良臣,却也忒绝情了,竟舍得把你许给秦宜禄那条赖狗,这也是明珠投暗呢!”说话间曹操已不老实地握住她的芊芊玉指,但觉玉笋若脂,触手滑嫩,越发心猿意马。杜氏想挣开,却觉曹操的手指恰似五把钢钩牢不可脱,而且就势掀起衣袖,在她如雪般的臂腕上反复摩挲。她心头顿时一凉——我这桃花脸黄连心真真命苦,又遇上个登徒子! 曹操本性风流好色,这几个月身在军旅,早忘了女人是什么滋味,本是饥不择食的时候,却偏生遇到这珍馐之物!早忘了秦宜禄的腌臜,把三公的体面丢了个干干净净,对关羽的许诺更是扔到龟兹国去了。一招得手步步紧逼,揽过杜氏的纤腰,撅着胡子就要亲嘴。 “啊!”杜氏奋双臂推开男人,护在胸前急切切道,“奴家乃是有儿子的人了,明公万请自重!” 曹操哪管得“使君有妇,罗敷有夫”,但觉她语出宫商吐气若兰,惹得浑身说不出的燥热难当,索性松松衣带,乜斜眼睛盯着她。杜氏感觉这老家伙的眼睛仿佛是叮进肉的臭虫,知他是当朝三公开罪不起,忙再次重申:“奴家是有儿子的人,请明公自重。”语气却和缓了不少。 “哦?”曹操扭头朝呆立一旁的婆子招了招手,“把孩子抱来叫我瞧瞧。” 婆子怵生生凑到近前,曹操掀开襁褓,但见这一孺子白白胖胖相貌可爱,正努着小嘴睡觉呢,不由得心生喜爱,伸手在他的小脸蛋上轻轻捏了一把。杜氏担心儿子,忙道:“小儿阿苏刚刚两岁,恳请明公让他睡吧。” “阿苏……大名又唤作什么?” “大名叫秦朗。” 曹操心下生疑——秦宜禄的骨肉能有这般漂亮的相貌?这孺子该不会是吕……可能是心理作怪,他越看越觉相像,猛然张手欲扼住这孩儿咽喉! 杜氏全神贯注盯着曹操,她这辈子已吃尽了男人的苦,早已心灰意冷,若不是顾念这个说不清姓秦还是姓吕的儿子,早就寻条绳子上吊了。儿子是她唯一的支柱,曹操若要掐死这孩子,杜氏也就管不得他有多大势力多高身份了,撒开泼跟这老家伙玩命!哪知曹操注视良久,竟慢慢把手缩了回去,示意婆子抱孩子退开,怪笑道:“这孩儿倒也可人疼,不过那秦宜禄已弃你另娶,这骨肉也不要了。你们孤儿寡母将来如何度日?” 杜氏默不做声。 曹操忽张双臂又来个温香软玉抱满怀,蹭着她的云鬓道:“老夫在朝为公,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若从了我,回到许都半生有靠衣食无忧,再没人敢欺负你们母子……”话未说完已将她按倒在榻上,慌手慌脚宽衣解带。 “不、不……”杜氏无力地挣扎着,有道是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哪里推得开这个孔武有力的男人?三挣两挣之间,已被他剥得精光,无奈地垂下泪水,“唉……由你便了,但要求你依我一事。” 曹操撅着胡子在酥胸间乱啃,牛喘道:“莫说一件,就是十件又有何难?” 杜氏抽泣道:“吕布既已身死,膝下只有一女,严氏夫人又待我如同姊妹,恳请明公宽待她母女。” “这有何难?元凶已死家眷勿问,接入许都供给钱粮,全看在娘子你的面子上。”说话间曹操猴急般脱去她凤靴罗袜,将玉笋软钩攥在手里……襁褓里的孩子被吵惊醒了,扯着脖子一个劲地哭。婆子也惊得面如土色,万没想到当朝一品竟干出这种事来。榻边连条幔帐都没有,这等事看在眼里岂不羞臊?隆冬时节又在军营之中,她也不能抱着孩子在外面冻一宿,只好扎到帐子犄角,任耳畔缭绕着牛喘啼闹,低头哄着受惊的小秦朗…… 寝帐内偷鸡摸狗甚是热闹,四外却连一个卫兵都没有——郭嘉早就把兵移防到了营门口,就连许褚都给拦下了。在呼啸的寒风里站了小半个时辰,见远处寝帐的帘子依旧低垂着,想必“大事已然成就”,郭嘉又是欣羡又觉滑稽,吩咐身边卫兵换班守卫,与许褚聊了两句便要回帐休息。 忽见黑暗中奔来一个人影,口中嚷道:“大喜大喜!”竟是秦宜禄去而复返,“军中又有喜事,在下要速速禀报曹公知晓。” 郭嘉冷笑道:“秦县令,即便军中有什么捷报,似乎也轮不到你去跟主公说吧?” 这话甚是有理,秦宜禄得任铚县县令,实是心有不甘,刚在前头听到一件喜讯,马上抢在王必前面跑了来,要借此机会再献献媚,厚着脸皮求曹操给他换差事,见郭嘉一语道破,赶紧赔笑道:“郭祭酒,咱们日后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您就通融通融吧!” “哼!”郭嘉白了他一眼,“到底有什么喜讯,先叫我听听。” “那张辽从东海连夜奔回,自缚双臂投至军中!” “张辽投降了?!”郭嘉闻听喜不自胜,“妙哉,此人一降徐州之事易定矣。” “曹公神威天下无敌,张辽匹夫哪敢螳臂当车?”秦宜禄还不忘了马屁,“列位就让我进去报个信吧。” “这恐怕不大方便吧……”郭嘉瞧他这副邀功取宠的模样,打心眼里厌恶,又想起白天曹操骑马时他阻拦自己汇报军务的话,便学着他的口气道:“秦县令,你急什么?军务虽急,也不在乎这片刻之功。主公这会儿正骑得高兴呢!” “哈哈哈……”左右亲兵闻听此言哪还忍得住,一个个仰天大笑。许褚一跺掌中长矛,劈头盖脸骂道:“姓秦的王八,军中报事不是你的差事,快给我滚!不走我扎你个透心凉!” 秦宜禄吓得抱头鼠窜,没料到又献老婆又赔笑脸,使尽谄媚功夫只换来个受气的县令,真是大大折本。待他灰头土脸回到自己帐篷,想骂几句出出气,又寻思奴才就得有奴才样,对曹操该顶礼膜拜岂能背后诅咒?只暗地里把郭嘉的祖宗八代骂了个遍! 第三章 平定徐州,曹操和土豪称兄道 弟张辽归降 闻知张辽绑缚双臂自投营中的消息,曹操高兴得一个鲤鱼打挺从床榻上蹦起来,立刻把杜氏抛到一边了。他虽爱美人,但更念江山,赶紧叫郭嘉打发杜氏速速离去,重新整理衣冠连夜升帐。 杜氏的马车一走,中军营里顿时灯火齐举照如白昼,于禁、乐进、徐晃、朱灵、李典、吕虔、路昭等一干大将顶盔贯甲纷纷赶来助威。曹操稳坐中军帐,传罪将张辽即刻来见。 不多时只见众军兵推推搡搡推进一条大汉,此人黄焦焦的面孔,大宽脑门,阔口咧腮,大耳朝怀,下巴似个铲子般往外撅着,一副打着卷的胡须散满胸膛,确是一表人才。只见他满面哀婉脚步踉跄,双手在背后绑缚着,来至帐中立而不跪。 “跪下!”于禁当先喝道。 “不必强人所难……”曹操心中喜爱,摆了摆手,“来者可是昔日并州从事张文远?” “正是罪将。”张辽声若洪钟甚是威严。 “我且问你,何人将你上绑?” “罪将身为朝廷反叛,自己上绑。” “何人劝你投营认罪?” “无人游说,罪将自己前来。” 曹操闻听大悦:“既然如此,军士为他快快松绑!” “不必了!”张辽猛一抬头,“恳请明公速速将某斩首!” “啊?!”曹操愣住了,“将军弃暗投明而来,老夫焉能屠戮?” 张辽叹息道:“末将非是投奔乃是甘愿伏法。某乃吕布麾下之人,主公已死不能辅保明公,您一声令下斩了首级,彼此都干净!” 他这一席话可把满营将官都说愣了,这世上还真有找死的。曹操凝视良久,低声试探道:“张文远,你可知吕布何许人也?” 张辽脱口而出:“胸无大志腹无良谋,反复无常朝廷叛逆。” “你倒是心明眼亮!”曹操点点头,“既知吕布那厮无才无德,为何还要为他殉葬?” “为臣当忠交友当义。” “错错错……”曹操耐着性子解析道,“吕布薄情寡义,杀恩人弑义父,你跟他还讲什么忠义?” “明公此言差矣!”张辽梗着脖子一个劲摇头,“吕布对别人不讲恩义,却对末将不薄,十年来共同进退并肩而战,末将为其赴死心甘情愿!” “岂不闻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仕?” 张辽冷笑一声:“哼!那都是失节之徒编出来的浑话!”此言一出众将大为不悦,他们中朱灵本袁绍麾下、徐晃自白波而降、路昭先从王匡后跟袁绍。张辽一句话,他们全都被指成了失节之徒,个个咬牙切齿。李典放声喊道:“主公还不杀了这厮!”他族叔李进就是被张辽刀伤致死的,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曹操知晓其中关节,任凭李典叫嚷,只是直勾勾盯着张辽那张桀骜不驯的脸,过了半晌竟挤出一丝笑容:“你真的非死不可吗?” 张辽哀叹道:“在下不过是并州草民,勉强在丁原帐下充个从事,若非吕布提拔重用,如何能够提兵疆场官居鲁国相……” 李典跨出一步厉声打断:“好贼子!你那鲁国相乃是叛逆所封,现今兖州毕谌早已顶了那职位,你快快伏法吧!”他这话其实没什么道理,现在不是张辽不肯伏法,而是曹操不忍杀。 曹操知道李典身负大仇,也不计较他随便插话,只是摆手示意他退后。张辽继续往下说:“彭城兵败之后,末将在东海请臧霸、孙观、吴敦等人发兵,哪知迟来一步下邳被围。也是我兵微将寡不能解围,故而分散队伍骚扰连营。今日下邳陷落,吕布、高顺的人头……”说到这儿禁不住一阵哽咽,“人头悬于高杆之上,末将心灰意冷,特来投营赴死,愿与我那兄弟们一并而去……” “并州汉子好烈性,当真是士为知己者死啊!”曹操感慨不已,更加不忍杀他了,又扫视在场诸将,试想他们对自己的情义可有张辽对吕布这般深厚。 看似抱成团的曹营诸将实际上并非铁板一块,私下矛盾多的是!曹操起兵本在兖州,因而于禁、乐进二将最早得志,后来又收朱灵、徐晃、路昭、冯楷等归降之人,更有夏侯兄弟、曹氏兄弟、卞秉等一干近亲,三派势力波澜不兴却暗流涌动。尤其是于禁,身负亭侯之贵,乃曹营第一大将,比之曹仁、夏侯渊还得曹操信任,自然不希望再有人钻进来跟他争功。故而曹操犹豫不决之际,李典身怀家仇自不必说,于禁等一干兖州人也是暗暗喊杀。 张辽见曹操久久不下决断,又道:“该说的我也说了,请明公速速传令开刀!” 曹操并不搭茬,转而改变话题:“文远,你抬起头来好好看看我,咱们也算得上是故交了,你忘了吗?” “嗯?”张辽一愣,抬起头借灯光拢目观看,“您是……” 曹操捋髯而笑:“整整十年以前,董卓、丁原兵进洛阳,并州部与凉州部瓜分城防,你麾下五个并州杂兵无法无天打家劫舍,恰逢典军校尉骑马路过,当场斩杀一人。后来……” 张辽想起来了:“后来我把剩下的四人都宰了,亲手把人头送给那官,还在他家门口戳枪威吓……您就是……” “不错!”曹操手托须髯,“我就是昔日的典军校尉!” 张辽惭愧一笑:“那时末将不到二十,少不知事多有莽撞。” “我看一点儿都不莽撞,老夫纵横征战十载始终忘不了那件事。将军当年就是个英豪,斩杀不法是为遵纪,戳枪立威又保全了并州部的面子,实是忠义两全。”曹操目带神往,“那时我便有意与将军结交,只是世事舛逆辗转沙场,直到今日咱们才得再会啊!” “您抬举我了。”张辽低下了头。 “张将军就给老夫个面子,归顺到老夫帐下,以后跟随王师建功立业,得展英雄壮志,岂不是美事?”曹操话说到这个份上,几乎是求着张辽归降。 张辽是个实心眼的人,抱着必死之心投至曹营,没料到会遇上这种事,耳听曹操软语央告,即便铁打的心也动容了。但他毕竟忠于吕布,又恐落下一个贰臣之名,左右为难无法决断。于禁见曹操这样纵容他,早就气不打一处来了,放声道:“西北贼子,真真不识抬举,曹公问你了,愿死愿活放句痛快话!” 于禁看出张辽刚硬,故意恶语相激,这是故意把他往死路上逼!哪知张辽还没急,一旁的徐晃先不干了:“于文则,你骂的哪一个?”徐晃河东郡人,白波贼出身,于禁这声“西北贼子”先触了他的霉头。 “公明兄弟,我可没说你。”于禁赶紧解释。 “说谁也不行!”徐晃不饶,“有道是‘关东出相,关西出将’,我们西北汉子哪一个是孬种?你随口而出也就罢了,以后再说这话我跟你拼命!” 路昭是个省事的,赶忙解劝:“算啦算啦,都少说两句吧。” 曹操见他们这番举动真是哭笑不得,正要继续问张辽,忽听帐外一阵大乱,有卫兵连声叫嚷:“不得闯帐!不得闯帐!”话音未落就见许褚与一员战将对揪脖领扯进帐来。此人身高九尺面如重枣,卧蚕眉丹凤眼,五绺长髯——正是关云长。 “都放手!”曹操呵斥道,“怎么回事?” 许褚气哼哼道:“关羽乃刘使君麾下,无缘无故闯进中军营,还有没有规矩了?” 关羽凤眼微缈抱拳施礼:“末将听闻文远至此,有几句话想说,故而一时孟浪,请曹公恕罪。” “云长但说无妨,仲康退出去。”明明关羽不对,曹操故意偏袒。 “谢明公!”关羽再施一礼,环视帐中诸将,满脸郑重道,“我在外面听到公明兄的话了,我们西北汉子个个都是铮铮铁骨,这话一点儿都不假!”说罢抽出腰间佩剑,就割张辽腕上绳索。 “大胆!”李典登时恼怒,上去就要夺剑,他哪是关羽的对手,叫人家推了一个趔趄。于禁、乐进、吕虔全急了,都把剑拔了出来,要跟关羽玩命。徐晃、朱灵一见不好,赶紧也动了家伙护住关张二人,大帐中立时寒光闪耀剑影森森。 曹操一拍帅案:“还有没有体统啦?都给我放下!” 稀里哗啦一阵响,大伙全都把家伙抛了。唯有关羽执拗,硬是先把张辽的绳索割断才放下军刃。曹操冷峻的目光扫过诸将,心里又是气愤又是好笑——这些大将个个都是烈性之人,有四肢没大脑,动辄惹是生非,但话说回来,但凡不是烈性之徒哪能冲锋陷阵杀人不眨眼呢?气也气不得,恼也恼不得…… 关羽也是河东郡人,虽在刘备帐下听用,但小沛数年没少与张辽交往,甚是服其忠义赞其勇武。他一向以刘备部属自居,轻易不肯在曹操面前下跪,今日竟主动跪下了,将长髯搭在腕上,抱拳道:“张文远乃义气之人,关某愿以性命相保,恳请明公将其收留。”又扭头对张辽道,“文远,英雄一世何其短暂,负气一死岂不把满腔壮志都辜负了吗?听愚兄一句劝,投降吧!” “云长啊,你这又是何必呢……”张辽不住摇头。 关羽与张辽是曹操脑海里始终萦绕不去的两员大将,可偏偏就是不让他轻易得手。红脸的只从刘备不从自己,黄脸的宁死都不降,这驯服猛将可比征服美人难多了!对付女人还能霸王硬上弓,跟这帮人硬都硬不起来。他起身绕过帅案,踱至近前:“英雄惜英雄,好汉惜好汉,文远还是执意不降吗?你素以义气著称,难道只有吕布、高顺是你的朋友?云长就不是你的朋友,老夫也不堪做你的朋友吗?” 论起这“朋友”二字,张辽的心当真是活了,他低声道:“得友人益受友人累。左也是朋友,右也是义气,倒叫张某好生为难!” 曹操见他终于松了口,笑道:“老夫不否认吕布对你有恩有义,但是老夫还是当朝三公呢!大义小节皆在,文远不难选择吧?还有那侯成、宋宪、成廉皆在营中,若是你肯归降,我就把他们以及麾下兵马全交与你统领!你们可都是并州同乡啊……” 张辽咬了咬牙:“也罢!士为知己者死,叫在下归降却也不难,还有一事相求。”于禁等人都拿白眼珠夹他,心中愈加不满——准你降就是天大的面子,还敢提条件。 曹操却不急不恼:“但说无妨。” “割据沿海的臧霸、孙康兄弟、吴敦等人也是我朋友,可不可以让末将去游说他们归降?” 曹操眼睛一亮——真是求之不得啊!臧霸、孙观、孙康、吴敦、尹礼、昌霸是割据青徐沿海一带的小头目,这些人都是土匪出身,趁世道混乱强占一方。张辽若能把他们招降,徐州就算彻底归顺朝廷了,大可后顾无忧全功而返,日后对付袁绍时更安心不少。曹操明知是个便宜,却故意装作犹豫的样子,手捻胡须顿了半晌才道:“这个……唉!看在你的面子上,准许臧霸等人归降。” 李典一直跟张辽较劲,阻拦道:“不可!臧霸等人皆是害民匪类,岂可见容于朝廷?” “哼!”张辽驳道,“什么害民匪类?臧宣高乃是泰山郡狱卒出身,天下大乱流亡东海,拉起义勇打过黄巾贼,好歹是朝廷任命的骑都尉。孙氏兄弟等人虽是土匪出身,但只杀赃官恶霸不曾欺负穷苦人,依我说当土匪的比那些贪官污吏干净多了!” 李典还欲再言,却被曹操抬手拦住:“文远说得对,只要是英雄豪杰老夫来者不拒!” 张辽由衷感动:“曹公圣明,在下所剩数百兵马皆在下邳以东,末将回去传命,叫他们放下军械过来投降……请您再给我十天时间!” “十天?!” “对,十日为期在下说服臧霸等人来至此间归降。” 李典又插话道:“河内战事要紧,哪有十天等你!” “住口!”曹操实在忍无可忍了,“你是不懂规矩还是故意捣乱?亏你念了这么多年书,国仇家恨哪个大难道分不清楚吗!”李典愤于叔父之仇,又挨了训斥,从来温文尔雅的人竟气得连连跺脚,把战袍一甩,连礼都不施扬长而去,仰天大哭:“我李家的大仇啊……” 曹操没顾得上管他,先承诺道:“好,老夫就在此等你十日。” “谢曹公厚恩!”张辽一揖到地。 曹操伸手相搀,连扳了三次都没扳动:“你这是干什么,我为你安排下榻之处,早早休息,有什么事明天再办吧。” 张辽直起身道:“事不宜迟,末将即刻去办!” 曹操见他目光坚毅,料是其意已决,便道:“也好,那你就放心去吧,十日之期成与不成都回来告诉我。” 张辽一阵惨笑:“若是十天内我劝服不了臧霸他们,在下也没脸回来见您了,寻处荒山自我了断。但愿事成,明公多保重吧!”说罢头也不回出帐去了。 曹操盯着他的背影,心头一阵茫然,口中喃喃道:“此真义士也!公明、云长,你们去送送他。” 徐晃、关羽领命而去,曹操长出一口气,呆立了片刻,又点手唤吕虔:“子恪,你与曼成素来交好,替我安慰安慰他,天下未平不可因私仇而误大事。再给卞秉捎个话,让他在下邳战利品中选几件最好的铠甲兵刃送给曼成。” “诺。”吕虔心里也不大痛快,但还是遵命而去。 “天不早了,你们都回去休息吧。”曹操垂着头回到帅案边,这会儿已把跟杜氏佳人的那点温存忘了,一心期盼张辽能顺利回来。 诸将默默无言纷纷告退,于禁脚步沉重心中不安——张辽这厮还未进曹营就这么得宠,又是拨他兵马,又是准他带朋友归顺,将来岂还了得?日后跟我争曹营第一将位置的人必定是他! 分封土豪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曹操既然许诺叫张辽去游说臧霸等人,便把战事暂且搁置,安下心来静候消息,又叫袁敏招募百姓安排下邳护城河的工程。一连九天未得任何消息,满营将士议论纷纷,都猜那张辽必是难以劝降匪人,夸下海口无法兑现,没有脸面再回曹营了。于禁、李典等人更是心怀芥蒂,劝曹操速速起兵往河内驰援。 对于这些建议曹操一概充耳不闻。与血性汉子相交最重要的就是一诺千金,既然说好了等他十日,就要说到做到。更重要的是张辽此去事关徐州乃至朝廷全局,若臧霸、孙观等人肯归降,那许都以东就可完全平定。如果现在草草撤兵,无异于除恶未尽,将来决战袁绍时青徐之地难免再生变数。此事成败系张辽一身,曹操无法预料结果,只有默默祷告上天愿他马到成功。 提心吊胆熬到第十日申时,仍不得一点儿消息,连荀攸、郭嘉都觉此事无望了,曹操只好默认这个事实了。徐州终不能囫囵入手,一员虎将也再无颜面回来了,只得唉声叹气发下将令,命满营将士收敛辎重,来日起兵赶往河内。哪知将令刚刚传出,就有斥候来报:“自东面驰来五骑,正奔咱联营而来,为首之人似是张辽!”曹操精神大振,也顾不得召集阖营文武,领着亲兵冲出连营举目眺望。 少时间就见空旷的大地上恍惚闪出五骑快马,在夕阳余晖照耀下绝尘而来,骑乘之人连连加鞭甚是急切。曹操简直魔障了,也不顾自己的身份,扯着脖子便喊:“来者可是张文远?” 为首之人高举马鞭在空中画了个圆弧,应声道:“明公……我把他们带来了……” “哎呀!”一把年纪的曹操激动得都快蹦起来了,挥舞双臂向他问好。五骑快马轮廓渐渐清晰,为首之人雄姿英发正是张辽,后面四人皆是一身布衣绢帕包头,个个虎背熊腰相貌狰狞,三十上下血气方刚。 张辽一马当先奔至近前,滚鞍摘镫拜服于地:“末将来迟,还望明公恕罪!” 曹操悬着的心此刻才算彻底踏实,这个并州大汉能这般重情重义言而有信,实在称得起豪侠之士,比之麾下那些唯命是从的将领大大不同。见他能主动拜倒在自己脚下,曹操胸中霎时填满了自豪,伸手便搀:“文远一诺千金不欺我也!” 后面四人也已奔到,张辽连忙引荐。第一个人高马大狞目虬髯,举手投足威风凛凛,俨然这帮人的首脑,正是在琅邪一带名声赫赫的杂牌子骑都尉臧霸;第二个肥头胖脸肚大十围,乃是在北海诸县作威作福的孙氏昆仲中的弟弟孙观;第三个面似青蟹五官丑陋,是啸聚在利城的大贼枭吴敦;最后一人满脸刀疤殷红可怖,是专在东莞沿海聚众劫掠的尹礼。这四个大汉一下马,可把许褚等人吓坏了,赶紧围了个圈子把曹操护在中央。 曹操一推许褚,嗔怪道:“都是赶来归附之人,岂可这般怠慢?” 许褚连连摇头:“瞧模样就不是安善良民。” “你的相貌就似好人了吗?”曹操一句话把许褚噎住,抢出一步拱手道,“久闻列位英雄大名,幸会幸会!” 这帮人都是没王法惯了的,也不懂得见三公该大礼参拜,也只是抱拳拱手,那大胖子孙观道:“哪里哪里,大路朝天走半边,山高路远少拜望。俺们来得鲁莽,曹公您就恕个罪吧!”说话瓮声瓮气的,还是拜会山寨那一套,把曹操也当成大土匪头了。 “不敢不敢。”曹操忍俊不禁。 张辽笑道:“末将承诺十日为期,离开后第一个去见臧兄弟,臧兄弟立时发下帖子,众家寨主马上就到了。” 曹操连忙再次施礼:“臧英雄,有劳你为老夫费心了。” 臧霸相貌凶恶,话语却比那几人规矩得多:“归附朝廷乃是正途,曹公征召更是给我们脸面,在下万万不敢造次。再者我与文远乃是过命之交,他绝不会害我的。” 孙观又道:“俺哥哥看守大寨,俺们几个三天前就到臧大哥那里了,耽误了这三天就为了等昌霸。最后那小子也没来,害得俺们快马赶来,把兄弟们都扔在半道上了,这还差点儿耽误!这小子连臧大哥的话都不听了,真他娘的窝火!”此言一出臧霸脸上立显尴尬。 曹操心里有数,臧霸、吴敦、尹礼都已至此,孙氏兄弟中有一个来了也可代表,但是唯独不见昌霸,可见他们对招安之事还是有很大分歧的,这会儿见臧霸脸上不好看,忙岔开道:“不碍的不碍的,有列位做表率,怎怕那昌霸不来?” 哪知孙观是个什么都敢说的直肠子,闻听此言一摆手:“您先别说这话,这条件可还都没谈呢。您若是要俺带着兄弟们背井离乡出去打仗,俺还不伺候您呢!”吴敦、尹礼纷纷点头附和,他们每人手下都有千八百喽啰,真闹起来也不是吃素的,在山乡海岛跟官军缠上,十年八年也剿不干净。 从来没有人敢在曹操面前这样明目张胆地提条件,许褚等人眼眉都立起来了,曹操却不往心里去,拱手道:“列位英雄,一会儿老夫自有分教,保证叫你们满意得没话说。” 张辽也觉孙观太愣,连忙说好话:“明公切莫见怪,孙老弟其实最是热心。听说您爱吃鲍鱼,特意准备了一大车腌好的。我们赶路先行一步,明天弟兄们就赶着车给您送来了。” 曹操很满意:“多谢孙英雄厚赠,战乱以来贡品断绝,这些鲍鱼老夫正好带回许都奉天子享用。” 孙观抱着臂膀笑道:“那是给您的,不是给皇上的。若是您准俺带着弟兄们继续留在家乡,以后皇上家的鲍鱼俺全管了!” 尹礼凑趣道:“明公听见没有,这小子就是臭嘴不臭心,您别跟他一般见识。” 孙观一撇嘴:“你他娘的别胡说!俺心是好心,但嘴也不臭!” 众人听他们斗嘴无不大笑,张辽道:“时候也不早了,我看咱们还是进营说话吧。” “且慢!”曹操拦住五人,“可不能这么随随便便叫你们进去。仲康替我传令,叫满营众将列队两厢,鼓乐手都给我准备好,吹三通打三通,把几位英雄风风光光迎进去!” 军令传下,连营里立时热闹起来,各部将校乃至祭酒掾属纷纷整装赶来。军乐手擂鼓手吹的吹打的打,真好似迎接贵宾一般。大家分列左右拢目观瞧,但见曹操与张辽携手揽腕昂首阔步而来;再往后看,大胡子、大胖子、青面颏、刀疤脸,灰布长衣绢帕罩头,腰里掖着大刀片子,这神头鬼脸的都是什么人啊?官军迎土匪,众将想笑不敢笑,都瞧着曹操的面子作揖行礼。孙观等人却是大开眼界,纷纷抱拳还礼,眼瞅着“大小头目”数都数不过来,心中暗暗佩服——老曹这座山头势力可比自己大多啦! 曹操直把他们引到中军大帐,吩咐庖人摆下最好的酒宴,又怕这帮人怀疑自己有加害之心,命全体将校就地解散,只把与他们熟稔的张辽、陈登留下来。一时间美酒佳肴水陆毕陈,上好的鲍鱼炖好了,还专门给陈登预备了新鲜生鱼片,七人主客分明各自入席。 曹操深知这帮草莽人物的性子,铜尊酒盏一概不用,就拿大碗盛酒。自己慢慢斟上,当先端了起来:“英雄至此老夫先干为敬!”说罢强自忍耐把一大碗烈酒喝了下去。 “痛快!痛快!”臧霸等人见他饮酒甚投脾气也都喝干了。 曹操从来没这么喝过,为了逞豪气强灌一大碗,直觉满眼昏花五彩缤纷,好半天才稳住心神,缓口气道:“唉……列位真是英雄好汉,不带随从就敢进老夫的连营,你们既然推心置腹,老夫自然将心比心以诚相待!” 吴敦这半天一句话都没有,可这闷葫芦见到酒话匣子就打开了:“这人生在世最重要的就是义气!您跟文远是朋友,文远跟臧大哥是朋友,可我们跟臧大哥更是朋友,拐了个弯大家都是朋友!” 一介土匪跟当朝三公攀交情,这话说得实在放肆。曹操也不计较,只道:“说得好啊,都是朋友。朋友们请!”又敬了诸人一碗,不过自己却不敢再灌了。 这两碗酒一下肚,孙观又扯着嗓门嚷道:“俗话说得好,为朋友两肋插刀!文远和奴寇叫俺们来,俺们哪能不来?” “奴寇?!”曹操一愣。 臧霸凶巴巴的脸上露出一丝羞涩:“惭愧惭愧,是在下的诨号。” 曹操微然一笑:“奴寇奴寇,世间疾苦逼奴为寇,这名字倒还算妥帖……那你们几个的诨号叫什么呢?” 孙观见他爱听,越发放开手脚了,放声道:“俺的诨号叫婴子、吴敦诨号黯奴、尹礼的叫卢儿。”臧奴寇、孙婴子、吴黯奴、尹卢儿,这名字一听就是草莽土匪叫的,将他们的出身事迹彻底暴露。 “有趣有趣。”曹操面露莞尔。 无知者无畏,孙礼全不在乎,竟乐呵呵问道:“曹公,您的诨号是什么?”此话一出口,张辽、陈登都惊得面如土色。 曹操却不计较,戏谑道:“我倒没有什么诨号,不过有个小名唤作阿瞒。”张辽见他不恼,这才安心饮酒。 “这小名倒似个女娃子。”孙观笑得前仰后合。 曹操摆摆手:“你们的都知道了,那昌霸的诨号又叫什么?” 孙观脸色一沉,炸雷般的嗓子突然压低了,喃喃道:“他倒是没什么诨号,但老百姓都叫他昌豨。” “哦?昌豨……”曹操陷入了沉思。豨者,野猪也。《淮南鸿烈》有云“封豨修蛇,皆为民害”,老百姓这么叫他,足见昌霸是凶狠残暴之人。但眼下这个时候,曹操还顾不上跟个草头王计较,只是意味深长道:“这名字似乎霸道了些。” 臧霸恐他不悦,赶紧补充道:“其实昌霸这人就是脾气怪点儿,不见得没有向善之心。” 曹操听他有意回护,自然要给面子,顺水推舟道:“不错不错,谁天生就是恶人?都是这乱世逼出来的嘛!”说话间他目光扫过四人脸庞,见他们个个低头似有感触,便提高嗓音正色道,“臧霸、孙观、吴敦、尹礼听教!” 四人是来投诚的,但兵马、粮秣、地盘等尚未商榷妥当,没料到曹操突发教令,错愕之间面面相觑。张辽凑到臧霸耳边道:“放宽心吧,跪下听封,愚兄不会害你的。”臧霸信赖张辽,立刻绕过桌案跪倒在大帐中央。他是这四个人的头,他既然肯跪,孙观等犹豫片刻也跟着跪了:“愿听曹公号令。”话虽这么说,心里不免还有些惴惴,呼号声参差不齐。 曹操见他们乖乖跪下,捋髯道:“尔等本为安善之民,遭逢乱世失身为贼。尚怀纯良之心,不忘天下之本。虽占据郡县滨海之地自作威福,然讨黄巾、逐贪官、诛恶霸、拒吕布,保有一方之百姓,亦不为无功。老夫上疏朝廷,表奏你等为……”说到这儿曹操故意停顿了一下,瞧着四人紧张的神情,倏然微笑道,“表奏尔等为郡国之将。臧霸为徐州琅邪相;孙观为青州北海相;吴敦所占利城诸县提升利城郡,任为利城太守;尹礼所占东莞诸县提升东莞郡,任为东莞太守。所辖滨海县城如旧,一应兵马、粮秣、部署仍归你们自主调遣!” 四人瞪大了眼睛,张着嘴半晌说不出话,舌头都快掉到地上了。曹操见他们如此窘态,莞尔道:“怎么样?几位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吗?” “曹公乃是俺孙婴子的重生父母再造爹娘!”孙观高嚷一声,重重地磕了个头,“要是知道归顺朝廷这么好,俺早他娘的洗手不干啦!”臧霸三人也受宠若惊,磕头似鸡奔碎米一般——曹操这样的安排,非但没有剥夺他们在青徐沿海的割据,而且承认了他们划地统治的合法性,都有了郡守、国相一级的高官。四人出身低微,不是山野草莽就是衙寺小吏,家里好几辈子没出过有身份的人,如今骤然间成了二千石的地方大员,这官当得都欺祖啦! 见他们感恩戴德连连叩首,曹操仰面大笑:“哈哈哈……这是朝廷的恩德,也是列位修身所致,快快起来吧!”曹操既赞辅天子又褒奖四人,单把自己的干系撇清。 四人仓皇起身,臧霸抱拳道:“朝廷与曹公待我等恩重如山,我等日后自当驱驰尽命。” 曹操要的就是他这句话,手捻胡须微微颔首,见孙观已磕得额头通红,觉这个直肠子甚是可爱,点手道:“孙郡将,你近前来。” 孙观从未想到有人会唤他“郡将”,竟不明曹操喊的是自己,还是臧霸将他推了过去。他虽生性直率,这会儿却扭捏起来,站在曹操面前,一时间手足无措,连抱拳作揖都不会了,哈腰问:“曹公还有什么吩咐俺的?” 曹操随随便便道:“你既受封北海相,令兄孙康也不能孑然一身,我将琅邪郡的城阳县划拨与他,更为一郡,任命他为城阳太守!” 孙观感动至极,这次不磕头了,七尺高的山东汉子跪在曹操脚畔,眼泪止不住往下掉:“俺以为落个贼父贼母贼子贼孙,哪想到……如此厚恩俺哥们何以为报?以后曹公您让俺向东俺不向西,您让俺打狗俺不捉鸡,您看谁不顺眼俺把他满门老小的脑袋都给您割来!只要您发一句话,孙婴子上刀山下油锅在所不辞!敢眨一下眼睛,俺他娘的不是人生父母养的!” 众人听他言语粗俗都不禁哈哈大笑,曹操伸双手将他搀起,抚慰道:“孙郡将,这大好的日子可不能哭啊……再者这是朝廷的恩德,你可不能只念叨老夫这点儿小恩小惠。” “俺不哭,不哭!”孙观边说边抹着眼泪,俨然已经满脸花了。 曹操深知这几个人粗鲁直率,耐心嘱咐道:“以后列位与老夫同朝称臣,须时时以朝廷为念天下为念,兵马部署可以不更,但朝廷的礼法制度要遵守。不懂的要好好学,向地方高洁之士请教,别动不动就脏口,还有这诨号可不能再叫!别进了郡寺衙门,张口一个孙婴子闭嘴一个尹卢儿的,这成什么体统啊?” 诸人更是大笑,纷纷抱拳道:“谨遵明公教诲。” 眼见这帮人都已心悦诚服,曹操放心了,慢慢踱至臧霸面前道:“宣高啊,那昌霸的地盘在哪里?” 臧霸顿觉紧张,收住笑容道:“他地盘不固定,不过大多数时候在东海昌虑一带活动。”说罢心中不安,生恐曹操会派他除掉昌霸,倘若果有此令,这忠义两难可就不好办了。 哪知曹操却说:“劳你替我给他捎个话,叫他别再来回迁徙贻害无辜了,索性在昌虑落脚。我照旧升县为郡,任命他为昌虑太守,跟你们一样的官阶。既然是兄弟,有福同享嘛!”臧霸一愣,赶紧趋身要跪,曹操一把拉住,“今天跪得太多,老夫可再受不起了。” 臧霸满意得不能再满意了:“曹公胸襟犹如大海!末将先代昌霸谢您的厚恩。” 曹操叹了口气:“天下之大黎民之众,区区昌虑又算得了什么?只是他日后须听从朝廷号令,切不可再横行无忌为害百姓了。” “诺。”臧霸不好再跪,仅作揖道,“您的话我一定字字不落转告与他。” 曹操回到帅位上,扬扬手示意他们各自归座,眼看四人满是喜色举止恭敬,心里的大石头总算落了地。这笔买卖还是划算的,青徐沿海这些割据都是半土匪半豪强性质的,而且地处山峦丘陵,倘若真干起仗来,延绵日久牵扯精力,在河北大敌当前的局势下,曹操不能再分心处置了。反之若使他们归附,说不定还能用作在东方对抗袁氏的本钱。徐州饱经战乱士民衰颓,本就没什么油水,给他们点地盘无关痛痒,加之他们还占有北海部分地盘,属于青州辖境,朝廷鞭长莫及。以官职任命把他们牢牢拴在领地上,倘若袁氏进犯,他们就算不为了朝廷,为自己也得奋力一搏啊!况且曹操征陶谦时曾屠过东海,百姓至今不乏怨言,用这几个乡人自治,百姓感情上更容易接受……不管从哪个角度看,这虽是权宜之计,也是最好的结果了。 曹操舒了口气,又见陈登坐在席间微笑不语,低头吃着白乎乎的生鱼肉,不由得心头一凛——臧霸等土豹子好掌控,这陈元龙可不是泛泛之辈!暂不论卧底反水的心机,就说他的能力,短短两年把残破的广陵郡治理得一派生机,练出五千人马,在战场上的表现也是可圈可点。这么个有能力、有野心、有毅力、得民心的人占据东南一隅,是好事还是坏事呢?牵一发而动全身,广陵郡又民望所归,只要一动陈登官职,立时会引出大麻烦…… 陈登端起酒来欲敬,瞧曹操正不措眼珠看着自己,连忙赔笑道:“明公有何吩咐?” 曹操拿起酒碗略微一让,缓缓道:“不知元龙日后有何打算?” 陈登自下邳城破之日就开始自我揣摩,深知曹操对自己不放心,但还是坦言道:“下官恳请朝廷让我留在广陵,安抚百姓文修武备,来日提兵南下横扫孙策小儿!” 这席话倒给曹操提了醒——扬州刺史严象前不久传来书信,讨逆将军孙策已戡平东吴匪徒严白虎的余党,又招揽祖郎、太史慈等扬州旧部,彻底占据江东,孙策自领会稽太守,以其舅吴景为丹阳太守、其族弟孙贲为豫章太守、心腹朱治为吴郡太守,独霸江东之势已成,朝廷任命的严象根本无力撼动,这无疑又是一个强敌。好在彼此之间隔了一个袁术,虽日益穷笃,却是孙策之父孙坚的故主。孙策既碍于情面不宜侵灭,又顾及他是僭越伪帝不能联合,所以暂时不会动袁术,只是暗中拉拢其部下。加之刘表麾下江夏太守黄祖是当年杀死孙坚的元凶,荆州、扬州互相牵制,才不至于使战火蔓延到北边。 陈登之所以敌视孙策,一是义气之争要与孙郎论个高下,二是荒乱以来不少广陵士人流亡江东依附孙氏,而最重要的是陈登的族叔原吴郡太守陈瑀与孙策争斗落败,这个仇疙瘩至今还未解开。曹操心中雪亮,觉陈登与孙策相互克制实是一件好事,便道:“元龙莫要心急,孙郎涉足江东已久,又与朝廷通使纳贡,不好轻易翻脸。” 陈登又拿出当年分析吕布的话来:“今岁不讨明岁不征,只恐此江东虎子日益壮大,将来横行江表肆无忌惮!” 曹操自然明白这道理,凝思片刻才道:“元龙,你既有宏图大志,又立有平定吕布之功,我这便上书朝廷,你仍领广陵太守,再加封伏波将军!” 伏波将军可非同一般,是昔日光武帝驾下名将马援的名号。马援西定羌乱、南征交趾、北御匈奴立下不世之功,而“伏波”二字又有“船涉江海,欲使波浪伏息”之意,剑锋直指江东孙策。 陈登眼睛一亮,随即避席道:“下官谢朝廷厚恩,定要效仿先贤,征讨不臣直至马革裹尸之日。” “言重了……”曹操抬手示意他起身。 陈登却不肯归座:“广陵郡虽稍有人马,但下官之力实不足以兴兵南下,还请朝廷再加扶持。” 曹操加封陈登伏波将军不过是精神上的鼓舞,使之牵制住孙策。莫说袁绍在北现在不能南征,就是真有南征之事用不用陈登也要慎重考虑。眼见陈登满腹热忱不晓情理,沉默好一阵儿才捋髯道:“元龙啊,我知你足智多谋满怀壮志,但中原之地尚未安稳,你且紧守广陵休养生息,以蓄日后之力。”说完见陈登还欲张口,忙抢先道,“今日东土虽定,然朝廷其他三面还有凶险,你也要体谅老夫的难处……”他自不能当众说出对战袁绍的打算,只好含含糊糊拿话去点拨他。 张辽、臧霸等武夫甚是粗疏,陈登何等聪明?闻听此言略一思考便知其意,拱手施礼回归座位,暗自叹了口气——陈登非是不能理解曹操苦心,却有一段隐情实在无法公之于众。 他刚年至不惑,却得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怪病,时而胸口憋闷隐隐作痛,寻医问药不能根治,而且这两年来发作得愈加频繁。他明白曹操对他有所顾虑,也知道现在不是南征的最佳时机,但时机可以等,他的身体却不能再等了!这病如此熬人,再过三年两载,还能不能指挥战斗驰骋疆场?还能不能建功立业光耀门楣?还能不能报家族之仇?甚至连能不能活着都说不好!可若把这等隐疾向曹操明言,只怕这老家伙引此为借口连广陵太守的职位都给换了,请至许都当个不痛不痒的虚职,一生抱负化为虚言。他有苦说不出,更觉胸口燥热憋闷,连忙举箸夹起一块冰凉的生鱼肉填入口中! 曹操见他不再纠缠,总算松了口气。他本无心陪他们在这里饮宴,只是想借机敲定徐州善后事宜,大事已定便起身道:“老夫不胜酒力,前日里又染了点风寒,先行一步回帐休息,诸位……” 所有人都站了起来,齐声道:“我等告退,不叨扰您休息。” “别忙别忙!”曹操笑呵呵一摆手,“我歇我的,你们喝你们的,今天一定要尽兴。”说罢回头指了指王必、许褚,“叫他们还有文远陪你们喝,今天必要不醉不归,这才算给足老夫面子。” 大家见他如此殷切便不走了,深深一揖恭送他出帐。许褚向前两步凑到曹操耳畔:“我先送您回帐吧,少时回来再饮。”他心中顾及薛永之事,生恐还会突然冒出刺客。 曹操点点头,迈着四方步出了大帐,月明星稀薄云缥缈,冰凉的空气窜入鼻中,顿觉一阵爽快。低头间又想起花容月貌的杜氏美人还在寝帐中相候,更觉心猿意马。他踱了两步,听后面大帐中人声聒噪,原来他一离开,孙观、吴敦那等粗野汉子就划拳灌酒热闹起来。 “这帮人真是粗率,也不知以后能不能当好官,别再把郡寺衙门当成分赃大寨那么管!”曹操戏谑了一句,忽觉身后映过来一个高大的人影,回头看去,是张辽跟了出来。 “文远,你还有什么事吗?” 张辽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曹操趋身去搀,连搬了三下都搬不动,笑道:“你又来这一套,有什么话起来说。” “末将深感主公大德……”张辽语带哽咽。他这个并州武夫自不明白曹操为什么厚待臧霸他们,全当曹操给了自己一个天大的面子。张辽觉得人生在世可以没有亲戚,但绝不能没有朋友,他对待每个人都是真心实意的。不管是吕布、高顺还是关羽、臧霸,即便不是同道中人也甘于推心置腹坦诚相待。所以在张辽眼中,曹操厚赏臧霸等人实比厚赏他自己更为情意深重。 曹操颇为感动,叹息道:“世间之人谁似文远你这般心地无私……说降臧宣高(臧霸)实是你的一项大功劳,应该老夫向你道谢才对啊!”张辽缓缓站起,低头抱拳道:“末将自当效犬……” “别说!说出来就没意思了。”曹操按住他的手,“信誓旦旦表忠心的话都是世间俗人常道的,文远一片赤诚都在胸中,岂可与那些凡夫俗子为伍?你我坦诚相交皆在这里。”说着拍了拍心口。 “诺,末将一定……”张辽不由自主又要表忠心,想起曹操不叫自己说,赶紧把话咽回去了。 曹操拍拍他肩头:“痛痛快快喝一场,明早请荀军师将臧霸他们的事再详细安排一下,午后就要拔营奔河内了,时局动荡瞬息万变,还有数不清的征战等着咱们呢。以后……”他又想起李典,“以后有机会多跟曼成接触接触,遭逢乱世恩恩怨怨的事多了,没有什么解不开的矛盾,时间长了就都过去了。” 张辽昔年跟随吕布虽也颇为得志,但几时听过这等关切交心的言语?已感动得虎目带泪说不出话来。 “我走了,你去跟他们饮酒吧,随便一点儿。”曹操转身要走,忽又想起另一件事,“哎哟,几乎忘却!徐翕、毛晖二贼尚未拿到,刚才也忘记问臧霸他们了。文远去给我捎个话,叫臧霸把这两个叛徒绑缚至此,可不能便宜了他们!” “诺!”张辽领命而去。 曹操望着他高大的背影,喜爱之意已溢于言表。刚才那一番话虽是投其所好,但也颇有几分真情实意,张辽与关羽可是多年来他最想得到的两员良将啊!现在张辽甘心保他了,那关羽……想至此,曹操心生惭愧——我有言在先将杜氏赏与关云长,现在却揽到自己怀里了,这么干是不是有点儿不地道啊? 第四章 郭嘉献上讨伐袁绍十胜论 昌邑会晤 随着臧霸等人的归降,徐州全境彻底平定。曹操散发部分军粮给百姓,留下袁敏修缮河渠,命陈登、臧霸、孙观等各自归郡紧守,将一切安排妥当,就此开拔离开下邳。 但他还不能安心东归,只派卞秉护送陈纪父子以及杜氏回许都,自己亲率大队军马经兖州向西北行进,赶往河内督战。哪知行至半路又有快马来报,张杨军中发生兵变,其部将杨丑将其诛杀,意欲带领兵马至许都归附。这本是好事,不料行进不过两日,又有麾下黄巾降将眭固把杨丑也给杀了,率部转而向西北,想投奔袁绍搬请并州救兵。经过两番折腾,本来就不强的河内军势力更弱了。曹操无需大队人马压境,只传命曹仁、史涣加速突进,务必要在眭固到达并州之前将其歼灭;而自己则率部至兖州治所昌邑,召集兖州刺史万潜及各郡太守,部署针对河北的防御措施。 可就在兖州的诸多郡守中,还有三个特别的人物需要区别对待,济阴太守袁叙、嬴郡太守糜竺、彭城相糜芳。袁叙乃汝南袁氏成员,论起来还是袁绍、袁术族弟,当初曹操迁都许县,为了缓和与袁绍的关系任命其为济阴太守。糜竺、糜芳兄弟原是刘备的旧属,为其贡献亿万家财,更将妹妹嫁与刘备为妻。刘备归附后,曹操为了分化刘备势力,从泰山郡划出嬴城等五县任命糜竺为嬴郡太守,又把辖有三县的任城国交给糜芳。 此三人虽然身处郡守之位,但一举一动都在曹操亲信的秘密监视之下。这次安排会晤,曹操特意命他们错后两日到昌邑,要单独接见,还差出泰山太守薛悌、泰山都尉吕虔与刘备出城迎候。 袁叙素以汝南名士自居,却没什么实际才干。当初曹操给他一郡之尊,真可谓喜从天降,上任以来大摆阔气,把政务往小吏身上一推,整日里抚琴饮酒附庸风雅。直到袁曹因迁都鄄城之事翻脸,他才意识到自身位置的可怕。原先有袁绍这门亲戚是优势,现在却成了劣势,曹操肯定会对他产生猜忌,弄不好还有杀身之祸。思来想去急得一筹莫展,闻知召会以为大限已到,待薛悌将其领到曹操眼前时,他站在那里就剩下哆嗦了。 曹操望着他惨白的脸庞,知道他心里打鼓,故意怪声怪气地问:“袁郡将,昔日在许都见你谈吐自如洒脱直率,今日为何这般紧张?” 袁叙两腿一软跪倒在地:“在下对您可是一片忠心啊!” 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曹操一阵冷笑:“袁郡将,您这又算怎么回事?无缘无故的,向老夫表忠心干什么?” 袁叙眨么眨么眼,不知曹操说的是正话还是反话,支支吾吾道:“我怕……怕……” “怕什么?” “怕明公对我不放心。”袁叙干脆直说了。 “哼!我岂会平白无故不放心你?”曹操的目光变得阴森冷峻起来,“未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莫非你背着老夫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吗?” “没有!绝对没有!”袁叙吓得连连磕头,“若有这等事叫我天雷击顶不得好死。” “哈哈哈……”曹操见他这副狼狈相,不由得哈哈大笑,“老夫不过是与你玩笑,你怎么就当真了,起来吧!” 袁叙已被吓蒙了,哆哆嗦嗦爬不起来。曹操朝薛悌使了个眼色,薛悌会意,伸臂将他搀起,皮笑肉不笑道:“袁郡将不必自疑,据我所知您莫说与袁绍有什么来往,就是书信也未写过。近两个月从您这儿只送出过三封书信,一份是给汝南家中的,叮嘱妻儿催收佃户田租;一份是给许都友人的,请他们帮忙买些绸缎;还有一封是您写的小诗,送到孔融手里请他指教,可是人家根本没搭理您。至于您闲暇时候的消遣嘛……当然了,据我所知您天天闲暇!弹弹琴、饮饮酒、赋赋诗,从未跟什么陌生人来往过。最近还新纳了两房小妾,一个是从穷人家花钱买来的,一个是手下小吏送您的,您老人家天天柔情蜜意,哪有工夫考虑别的啊?” 袁叙听得瞠目结舌,这才知道自己一切举动都在薛悌监视之内。莫说给谁写信、写些什么,恐怕和小妾的私房话都叫人听去了。更奇的是薛悌近来明明随在曹操军中,竟对济阴的事情洞若观火,足见这个鹰犬酷吏布置严密手段高超。袁叙越想越后怕,流了一身冷汗。 曹操只知袁叙等人在薛悌的掌握中,只要他们不造反别的细节也懒得问。这会儿听薛悌把袁叙的“政绩”娓娓道来,已气愤至极——诗酒流连玩忽怠政,所谓的世家名流平日就是这副德行!大汉最近百年来养了一堆废物,顶着个名士的头衔,就知道压榨百姓、享受生活、附庸风雅,一点儿实际才干都没有。要此等庸官有什么用?就冲他在战乱之际求田问舍毫无建树,就该宰了他……但是怒火顶到嗓子眼,曹操又刻意压了下去。毕竟他还没有暗通袁绍,现在不是杀他的时候,留着这么一个袁氏族人以示淮南袁氏效忠朝廷,未尝不是对抗袁绍的舆论武器!况且袁叙蠢笨无能胆子又小,除掉他就像碾死一只蚂蚁般简单,暂且留他性命,待与袁绍一决雌雄之后再收拾吧! 想至此曹操强笑道:“袁郡将,孝威说的这些有错吗?” 袁叙不由自主又跪下了:“没错,一点儿错都没有。” “起来起来。”曹操对这个蠢货腻歪透了,但还得继续装,“你又没有罪,老跪着干什么?” “我也不知道,只要一看到您我就害怕。”袁叙也一把年纪了,倒是好意思实话实说。 “害怕未必是坏事!”曹操索性把话挑明了,“《潜夫论》有云‘君子战战栗栗,日慎一日,克己三省’,不小心怎么行呢?你把心装在肚子里,老夫要你继续当济阴太守,还要大模大样当好!但是我也明确告诉你,你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在我眼皮底下,倘若袁绍要是派人来拉拢你……” 不等曹操说完,袁叙就慌慌张张接口道:“那我就把那人披枷带锁押到您面前!我再给袁绍写封回信,骂他祖宗十八代!” 薛悌插了一句:“他祖宗可也是您祖宗。” 袁叙信誓旦旦口不择言:“那我就当没他这么一门子亲戚,我与他割袍断义!划地绝交!就当从来都不认识,当他是杀父仇人,当他是狗是畜生是……” “好了好了!”曹操听烦了,“但愿你心口如一就是了。反正生之欢死之悲都摆在你眼前,你自己选吧!” “下官一定……” “够了!”曹操再不想听了,扬扬手,“本来还想跟你说说军备之事,现在看来你也办不好,回去少干点儿没用的事,有工夫多处理一下公务,我也就知足了。走吧走吧!” 袁叙诺诺连声,如受惊的兔子一般逃了出去。曹操吐了口唾沫:“呸!什么东西!我看这蠢材就是想干坏事都没那本事。” 薛悌却道:“以在下之见,对他还不能放心。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他既然是个小人,也就不能相信他的信誓旦旦。万一战局有变,他未必不会狗急跳墙,还得死死盯着。” “行!你看着办吧。” 这时就听外面一阵揖让,刘备与万潜互谦一番联袂而来,二人毕恭毕敬上堂向曹操见礼道:“糜子仲、糜子方兄弟到了。” “人呢?”曹操伸头去看。 刘备笑道:“有吕都尉陪着呢,我先进来禀报您一声。” 糜氏兄弟明明是刘备的亲戚旧属,刘备却执意不与他们私下共处,这个嫌疑避得很周到,曹操甚是满意,口上却道:“哎呀!玄德忒小心了,既然是郎舅之亲你怎么能不好好陪着呢?” “惭愧惭愧。”刘备以袖遮面,“在下失落小沛,夫人被吕布虏获数月,还有什么脸面见二位舅兄?” 曹操听此言也觉入情入理,笑呵呵道:“胜败乃兵家常事,所幸完璧归赵,听说糜氏兄弟都是开明之人,玄德莫要挂怀。少时我替你美言几句,亲戚毕竟是亲戚嘛。” “多谢曹公。”刘备退至一旁。 万潜满面堆笑道:“明公选糜氏昆仲当郡守可真是选对了!糜子仲自入嬴郡,剔除弊政清廉爱民,老百姓有口皆碑。糜子方在任城痛击不法,去年还曾协助吕子恪铲除山贼呢!” 曹操听了颇感欣慰,但万潜是个勤政君子,不会洞悉蝇营狗苟之事,所以又问薛悌:“孝威,你觉得他们如何啊?” 薛悌刻板的脸上挤出一缕微笑:“糜氏昆仲洁身自好,在下也以为很好,明公果真慧眼识人。” 他所谓“洁身自好”就是说糜竺、糜芳没有与刘备藕断丝连的行径。曹操会意,满意地点了点头,手指刘备笑道:“不是我慧眼识人,是玄德慧眼识人嘛!若不是他结了门好亲戚,老夫岂会有幸征辟这对无瑕美玉?” “不敢不敢。”刘备连忙推手谦辞,“子仲兄弟跟我时只能辗转流亡,到底还是明公给了他们大展宏图的机会。万使君和薛郡将赞您是赞得不错的,糜氏兄弟也该念您的知遇之恩。” “哈哈哈……”曹操笑了,笑得那么开心,“你会结亲我会用人,咱俩的功劳各占一半。”随着这阵笑,他对糜氏兄弟彻底放心了! 眨眼间,吕虔已引着糜竺、糜芳到了。这对兄弟相貌俊雅、举止端庄、谈吐不俗,上了堂瞅都不瞅刘备一眼。曹操起身相迎,所问的政务尽皆答复明确,很是恪尽职守。曹操暗自感慨,袁氏乃几辈子当官的,培养出来的是袁叙那等无能庸才;刘备不过一个卖草鞋的出身,结识的却都是了不起的人物,两者真真是云泥之别!曹操心中满意,便把防卫河北之事对他们和盘托出,请他们细细斟酌。 糜竺恭敬谏言:“自战乱以来,泰山、任城一带多有盗贼出没,这地方处于兖、青、徐三州交界,因而匪患屡剿不尽,更有黄巾余党徐和流窜为虐,与沿海匪首昌霸相通。明公可否准许我们招募一些乡勇,不必太多,只要有几百人能保护好山民就够了。”他说话的口气很小心。 “可以。”曹操接受意见,“子仲还不知,我已表奏昌霸为昌虑太守,想必他与徐和那帮蟊贼的联系也会就此中断。不过该剿的土匪还是要剿,莫等小疾养成大患。” 糜竺不住颔首。又听堂外一阵嬉笑,有人高声喊叫:“建武将军回来喽!” “哦?”曹操赶忙抛下诸人,起身踱至门边。但见一群小将众星捧月般簇拥着夏侯惇喧闹而来——夏侯惇前番征讨吕布,左目被流矢射瞎,心情郁闷不愿见人,自请到太寿古城为百姓修渠。可现在备战河北绝不能少了这员留守统帅,曹操怕他不肯回军,在来昌邑的路上差出王图、贾信、蔡杨、扈质、程旷等一干由他提拔起来的小将去迎接,果然把夏侯惇风风光光请了回来。 夏侯惇的气色好了不少,似乎还胖了两圈,与小将们有说有笑,但左眼处戴了个用黑布缝的眼罩,原本就坚毅强悍的一张脸现在更增几分煞气! “你可算是回来了,”曹操松了口气,“伤好了吧?” “就算痊愈了吧。”夏侯惇点点头,“我也想开了,已经变成这样了,难过又有什么用?在太寿古城跟老百姓干干活,看看穷人们吃的苦,我这点儿伤也就不算什么了。” 王图乐呵呵插嘴道:“主公有所不知,我们到太寿的时候,建武将军正跟老农们一起种水稻呢!穿着粗布衣、戴着个斗笠、挽着袖口裤腿、插着秧苗,要不是那只眼睛,我们都认不出……”说了半截自觉失口,赶紧捂住嘴,惊惧地低下了头。 大家都以为夏侯惇要生气,哪知他却笑了:“独眼龙就是独眼龙,还怕你们说?我这叫‘一目了然’,你们想学还学不来呢。” 曹操见他似乎完全想开了,也笑呵呵扬手道:“我们商议大事,你们小哥几个别在这里瞎起哄,回去整饬好营寨,安排建武将军的起居日用。若有丝毫伺候不周,老夫唯你们是问!” 王图、贾信等领命欲去,夏侯惇却嘱咐道:“我不要镜子啊!” 曹操听了一怔,料他心里还是有阴影,赶忙又添了要求:“建武将军不用,你们也不许用。从今以后你们营里不许有一面镜子,若是有都给我摔了!” 王图抱拳道:“主公放心,莫说是镜子,但凡能照见人影的东西我们全摔!” “少耍贫嘴,快去!”曹操拉着夏侯惇上堂,糜竺、糜芳还等着呢,一见满脸煞气的夏侯惇都不禁心惊肉跳直低头,怕打搅他们兄弟私话,赶紧施礼告辞。该说的大致上都说了,曹操也不挽留,叫万潜他们送客,又嘱咐刘备多陪陪舅爷,这才与夏侯惇落座。可抬头一看,独薛悌没有走:“孝威还有何事?” 薛悌请示道:“糜氏兄弟若招募乡勇,是不是要加紧监视呢?” 曹操摆摆手:“我看没这个必要,他们与刘备已没什么瓜葛了。” “未必未必。”薛悌捋着山羊胡子,“他们纵然不是主从了,但还是亲戚。亲戚就该有家务来往,时常写信问候。可自糜氏兄弟赴任之后,一封信都没给刘备写过,这正常吗?物之反常谓之妖也!” 曹操不以为然:“或许是避嫌吧。” 薛悌很固执:“掩饰就是有事。” “孝威啊,你怎么看谁都像坏人呢?人家通信也不是,不通信也不是,你叫他们怎么好?” 薛悌哑口无言。但为首脑者需有首脑的胸襟魄力,为爪牙者也当有爪牙的坚定锐利,他顿了片刻又作揖道:“为了稳妥起见,在下还是要追查下去,多一份小心总是好事。” “唉!那好吧。”曹操也只好随他去,“但得掌握好尺度,莫要盯得太甚。传扬出去世人怎么看我?别像防贼一样防人家,搞得他们不自在就不好了。” “诺。”薛悌也去了。 夏侯惇见再无他人了,赶紧汇报:“我听到传言,袁绍要在北边沿河诸县修筑营垒,似乎开始做准备了。” “我没听说啊!”曹操一愣,“怎么没人向我禀报?” 夏侯惇道:“是从冀州来的百姓私下传言的。袁绍大军在幽州久攻易京不下,又恐咱们率先发难,所以征调沿河百姓准备动工,有人害怕劳役就逃到兖州来了。” “急功近利饮鸩止渴!”曹操冷笑一声,“岂不闻欲速则不达?现在把百姓得罪苦了,将来看他怎么收拾人心。”话虽这么说,曹操可加倍小心,袁绍计划在大河以北修营垒,这是打算沿河对战。要是让袁绍东至滨海、西至河朔布置出一条大战线,那曹操就完啦! 莫看夏侯惇一只眼,看曹操却看得明明白白,知他心有怯意,又道:“你也不必着急,咱们领先了一步。就算袁绍此刻灭了公孙瓒,还有张燕、幽州旧将、三郡乌丸、辽东公孙度那些小麻烦等着他呢!他一时半会儿还来不了。” “我不怕袁绍来,怕的是他不来。”曹操摇了摇头,“他若是急着杀过来,背后的问题就解决不干净;可他要是不着急来,那必然要将一切问题肃清。或是一年或是两载,等他把割据扫绝了、兵马养精神了、粮食存足了、和咱们的各路对头串通好了,咱们还怎么跟他斗?他占据边郡可以休养生息,咱可是在中原四战之地,难得半日太平,谁知道刘表、孙策什么时候突然发难?长此以往隔河对峙,咱们跟他耗不起。所以依我说,这场仗宜早不宜晚,他若不来咱就打他,占稳了领先一步的优势,牵着袁绍鼻子走!” 话音未落,荀攸、郭嘉、程昱走了进来。曹操一见他们三人齐到,便知出了大事:“怎么了?” 荀攸低声道:“公孙瓒死了。” “什么?!”曹操没料到,“怎会这么快?” “河北细作来报,袁绍截获公孙瓒与张燕的密信,赚开易京连营,公孙瓒放火自焚!” “唉……”曹操皱眉片刻随即释然,“袁绍统一河北不过是早晚的事,咱们抓紧时间做准备就是了。” 郭嘉一旁鼓劲道:“昔日楚汉之争强弱分明,我高祖皇帝以智取胜,项羽穷兵黩武而败亡。在下私下度之,觉得袁绍今有十败,曹公有十胜,袁绍虽兵强马壮亦无能为也!” 曹操听他说自己有十胜,袁绍有十败,挺感兴趣:“何为十胜?” 郭嘉摇头晃脑:“袁绍繁礼多仪,公体任自然,此道胜也;袁绍割据悖逆,公奉天子以讨不臣,此义胜也;桓灵以来政失于宽,绍以宽济宽,纵容豪强,公纠之以猛而上下知制,此治胜也。”荀攸与程昱对视了一眼,觉得他分析得虽好,却并没什么实际意义。 郭嘉兀自如数家珍:“袁绍外宽内忌,用人而疑之,所任唯亲戚子弟,公外易简而内机明,用人无疑,唯才所宜,不间远近,此度胜四也;绍多谋少决,失在后事,公策定辄行,随机应变,此谋胜五也;绍因累世之资,高议揖让以收名誉,士之好言饰外者多归之,公以至心待人,推诚而行,不为虚美,以俭率下,与有功者无所吝,士之忠正远见而有实者皆愿为用,此德胜也。” 曹操听说德胜,心里很高兴。袁氏四世三公,自己的德行却比他们更好:“还有别的吗?” “绍见人饥寒,恤念之形于颜色,其所不见,虑或不及也,所谓妇人之仁耳,公于目前小事,时有所忽,至于大事,与四海接,恩之所加,皆过其望,虽所不见,虑之所周,无不济也,此第七仁圣也;绍大臣争权,谗言惑乱,公御下以道,浸润不行,此明胜八也。”郭嘉娓娓道来,越说越兴奋,“绍是非不可知,公所是进之以礼,所不是正之以法,此文胜九也;袁绍好为虚势,不知兵要,公以少克众,用兵如神,军人恃之,敌人畏之,此武胜十也。” 在场之人虽听出他这番推断里大有阿谀之态,但现在正是提气的时候,夸张一些也不无道理。 “说得好!”曹操爽朗一笑。但笑过之后,内心深处的忧虑还是不由自主地爬了上来——虽然我领先一步消灭吕布,但袁绍这么快就赶上了,他毕竟兵力远胜于我啊!想要打别人必先护自己,牵着袁绍鼻子先要自己无懈可击,东线已然无忧,可西线还有个大缺口,若是眭固与袁绍合流,河内一路就会成为中原最大隐患。现在趁着他忙于收拾张燕,我必须尽快扫灭张杨余部,保持住领先一步的优势! 想至此曹操站了起来,森然道:“河内战事不能迟缓了,奉孝替我传令,三军士卒整理辎重兵器,明早拔营向敖仓进发。” “诺。”郭嘉领令而去。 曹操接着又唤程昱:“去通知此地各郡太守,叫他们马上回到各自辖地整备城防!” “诺。”程昱也领了命,但一步一回头,似乎还有话要说。 曹操明白他心思:“仲德是不是也想跟我去?” “正是!”程昱赶忙转身,“兖州防御之事已定,有万潜、李典、吕虔他们在,这一次就让我随军听用吧!”程昱一心巴望着打仗立功,建都许县后他留守兖州,如今吕布已经除了,东边没仗可打没功可立,他又开始心痒痒了。 “好之者不如乐之者,我带着你走!” “孟德,我有一个建议。”夏侯惇又摸了摸眼罩,“河南尹董昭曾在张杨帐下为谋士,与河内诸将大多相识,不妨把他调入军中,说不定能派上用场。” “高!”荀攸连伸大拇指,“建武将军越发心思缜密了,我这就给令君写信办这件事情。” 曹操欣慰地瞅了夏侯惇一眼,戏谑道:“元让少了一只左眼,却多了不少心眼啊!” 不战而胜 建安四年(公元199年)三月,黑山军统帅张燕在公孙瓒之子公孙续的引领下,集合十万农民军分三路赶往易京驰援。公孙瓒秘密派人送信给儿子,让他率五千骑兵于易京以北举火为号,里应外合攻击袁绍。不料送信之人未出重围就被袁军截获,袁绍将计就计,设下埋伏提前举火,将公孙瓒诓出一举击败。加之先前挖掘的地道已达到垓心,守备箭楼纷纷坍塌损毁,易京连营陷落。称霸一时的“白马将军”公孙瓒逃进自己的高楼,杀掉妻子儿女,放火自焚! 与此同时,曹操深感局势紧迫,率领大军过荥阳逼至大河以南,直指对岸河内郡主城怀县。曹仁、史涣先锋军早已渡河追击眭固而去,曹操又增派于禁、乐进、徐晃协助,经过激战,五将在野王县射犬城附近歼灭了张杨余部的主力,贼首眭固死于乱军之中。但是留守怀县的河内太守缪尚、长史薛洪仍在负隅顽抗。 曹操坐镇南岸,在河边扎下大营,命令兵马渡河包围怀县。仗打到这一步又陷入了僵局,怀县虽不比下邳城坚固,但所处的位置甚是要命,袁绍已灭了公孙瓒,随时可能从冀州、并州两个方向发来援军,若不迅速拿下此城必然后患无穷。眼看缪尚、薛洪深沟高垒紧守城防,想必又是难啃的骨头。 正在无计可施之际,曾在张杨帐下任职的董昭果真派上了用场,单骑进城游说,仅用了一个时辰的工夫,缪尚、薛洪便敞开大门出城投降——至此,河内郡也归属许都朝廷麾下。 曹操带着诸多将领、掾属伫立在大河之畔,眼望着对岸一队队降兵抛下兵器,众人心中甚是满意。河内这一入手,西路屏障又有了,袁绍又慢了一步。 一叶轻舟悠然飘过,董昭带着缪尚、薛洪渡河拜谒曹操。也不知董昭给他们施了什么法术,缪薛二人再没了坚守城池时的傲气,还未下船就连忙拜倒:“属下归附来迟,死罪死罪!” 曹操举兵以来虽连连得胜,但像今日这般兵不血刃的情况却极少遇到:“归顺朝廷有功无罪,有功无罪……” 缪薛二人站起身来,忍不住解释道:“张杨兵临大河、眭固率部逃窜,都是他们一厢情愿,与我们丝毫无干。”二人见曹操身边文武林立兵强马壮,赶紧把自己说得一身清白。 曹操岂能不懂得这个,装糊涂道:“我都知道,你们不必有任何疑虑。但怀县不能再待了,回去收拾金银细软、带家眷随我去许都,我加封你们官职。” 缪尚、薛洪不禁瞅向董昭,董昭笑道:“放心吧,曹公言而有信,到了许都高官得做骏马得骑,我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嘛!” 二人这才放心,容董昭登岸,又命士兵驾着小舟回去整理家私去了。待他们走远,曹操才问董昭:“他们明明心存顾虑,你又是施了什么手段叫他们投降的?” “说来也简单。”董昭不苟言笑一本正经,“张杨胸无大志驭下不严,部将也大多没什么高远之见。缪尚、薛洪这等人,干大事而惜身,见小利而亡命!若是跟他们讲天下道义利害成败,他们未必听得进去。但向他们承诺金银财宝香车美女,他们就开眼了。” “哈哈哈……”曹操仰面大笑,“好!既然他们是拿地盘换富贵,那我就给他们富贵。我上表朝廷赐封他二人为列侯!”战乱之际租税骤减,曹营中不少战功赫赫的大将都没爵位,缪尚、薛洪虽归附有功,但绝到不了封侯的份上。曹操这么干是要拿这件事大做文章,将缪薛二人树为归附朝廷的标榜,有了这个先例,以后愿意归顺的割据将领会越来越多。 董昭见缝插针:“河内尚有兵马数千,大可抽调一些补入军中。” “那是自然。”曹操手捻须髯又有了其他想法,“得地远远不够,重要的是得人。京中议郎车胄乃是河内人氏,为人谨小慎微寡言少语,现在是归拢人心的时候,徐州也刚刚平定,我有意命他为徐州刺史,借此抚慰河内士人。” “一举两得,甚好甚好。”董昭连连点头。车胄这个人与其说是谨小慎微,还不如说是胆小懦弱。徐州有陈登、臧霸、吴敦等各占一方的铁腕人物,刺史不过是摆设。曹操用车胄一来可以收揽河内人心,二来可以向陈登等人表示信任,实为一举两得。 “仅用一个人还不够。你在河内住过,此间还有什么杰出人物,召入朝廷授予官职。” 董昭想了想:“河内首屈一指的名士乃是修武张范,乃先朝太尉张延之子,听说当年袁隗(kui)想召他为女婿,他硬是不答应,惹得袁家人很不痛快……” 曹操听说跟袁家有过节,马上来了精神:“太好了,请他入朝!” “在下还没说完呢!”董昭一阵苦笑,“那张范去了扬州,如今不在修武县。” 曹操又泄气了:“还有别人吗?” “再有就是温县司马家。昔日京兆尹司马防弃官在家……” “司马建公吗?”曹操笑了——二十五年前曹操举为沛县孝廉,司马防正任尚书右丞,与当时的选部尚书梁鹄共典官职分派。曹操要担任洛阳令,结果被司马防、梁鹄驳回,仅被任命为洛阳北部尉。如今世事流转,曹操成了当朝司空,司马防倒成了闲居之人。 “明公识得此人?”董昭觉他笑得诡异。 “当然识得,还是老相识了。”曹操意味深长,“司马建公也年过五旬了吧?” “五十一岁了,他有好几个儿子,其中长子司马朗、次子司马懿皆已元服1,还有个族侄司马芝在刘表麾下听用。” “很好很好,别人也就罢了,司马家的人我一定要用。你回京后与毛玠商量商量,该辟用的就辟用。”曹操颇感得意,当年在司马防手下讨过差事被驳了面子,现在一定要让司马防的儿孙给自己效力,出出当年的气。 郭嘉早在一旁早听得不耐烦,见他们总算嘀咕完了,赶紧插话:“主公,征辟士人并非急务,河内守备托于何人呢?”河内郡虽属司隶管辖,却位于黄河以北,与曹操其他的地盘脱节。但河内与太行山脉相接,东北方是冀州、西北方是并州,都是袁绍的地盘。只有把这个地方守好了,才能确保中原腹地的安全。可是戍守此地意味着孤悬河北独抗大敌,承担这个差事的人需要有极大的勇气和能力。 曹操思索片刻,觉得此事有些为难,索性手指着对岸向满营文武大声问:“你们哪个有胆量为我守住此地?” 话音刚落,只见一个列于末班的掾属自告奋勇站了出来:“在下不才,愿替主公镇守河内。” 大家闪目观瞧都愣住了——请命的竟是魏种! 魏种因为曾降吕布倍感耻辱,总觉有人指指点点说他是胆小鬼。前几日随曹操回到家乡兖州,见万潜当到了刺史,李典、薛悌皆郡守之位,就连昔日手下的小吏都出息了,可他这个曹操亲选的孝廉如今却要从头做起。他暗地里下决心,一定要建立奇功洗雪前耻。因而听到任务艰巨,马上就站了出来。 诸将见这个失过节的文人站了出来,都交头接耳面露不屑;曹操却是眼前一亮——河内郡刚刚归顺朝廷,镇守此地不但要靠勇武,还得能处理豪强团结吏民,交给一干武将未必能办好。魏种当初随他在兖州创业,甚通其中精要,如今想必又抱着建立奇功洗雪耻辱的决心,实是最佳人选。想至此曹操看看荀攸,瞅瞅郭嘉,望望程昱,又瞧瞧董昭,四个人都不住点头微笑。 魏种一个头磕在地上,却不闻曹操答话,又抬头道:“在下自知先前有过,但明公就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吗?” 明明已决定用他,曹操却故意阴阳怪气道:“孤悬河北防御大敌,这么重的担子你有胆子接吗?” “有!”魏种现在最讨厌别人说自己没胆子。 曹操继续激将:“河内之地乃中原门户,西北并州、东北冀州都有袁绍雄兵,这个差事万分艰险,而且还得安定好地方豪强和百姓,可不简单啊!” “在下蒙主公宽宥,自当肝脑涂地以报厚恩。” “你可要想好了,现在许都东西南北处处都要设防,我可给不了你多少兵马,还得靠你招募乡勇自筹粮草。” “主公不必说了,千难万险我也要担当。”魏种简直快哭出来了,“您就给我个雪洗前耻的机会吧,莫说悬于河北抵抗敌兵,就是长矛挟肋白刃加颈,在下也甘愿与河内共存亡!”说罢又重重磕了个头。 “我不要你亡,我要你活着守好河内,将来安安稳稳回许都饮庆功酒!看来老夫还是有眼光,你这孝廉终究没有选错。我现在就任命你为河内太守,全权督率此间战备之事。” “谢主公成全!”魏种这才起身。 曹操上前两步凑到他耳边道:“河内郡共有一十八县,全顾及到根本不可能。你的差事是守住沿河的几个县城,特别是眼前的怀县。倘若河北之兵从此处渡河,南下荥阳、敖仓,那仗可就没法打了。我先给你两千兵马,你再设法招募一部分,要是不够到时候再向我要。放心吧,老夫不会舍你不管的。” “在下明白!”魏种本性聪明一点就透。 就这样,河内守备安排也确定下来。曹操沿河歇兵三日,待缪尚、薛洪收拾妥当,清点降众战利,又给魏种分了些兵,这才拔营起程。可刚刚行走半日,忽有留府掾属王思携带荀彧书信赶来。 “天子下诏晋董承为车骑将军!”曹操手捧书信吃了一惊。 这件事吊诡至极,曹操的官职是司空,但司空本没有统兵之权,所以又加了“行车骑将军”,董承晋为车骑将军等于是把他的位置给顶了。可谁都知天子刘协并无实权,要下达诏书需由尚书令荀彧经手,更何况这种天字一号的任命。难道荀彧也在背后向他捅刀子? 曹操看罢书信交与荀攸、郭嘉、董昭等一一过目,众人都觉奇怪。董昭最精于这种事,认真询问王思:“谁给皇上出的这个主意?” “这是圣上自己的意思。”王思道,“就连董承自己都不愿意干,他事先都不知道。可圣上这次也不知是怎么了,铁定了心,跟荀令君争执了好几次。最后令君考虑了一下,董承毕竟是凉州部出身,晋升官职也有利于拉拢关中诸将,所以就没再坚持。反正就是个有名无实的空衔,给他就给他吧。” 话是这么说,但在曹操看来,皇帝刘协是给他玩了一把釜底抽薪,或许后面还隐藏着其他阴谋。他沉默良久,突然发问:“京中还有没有其他动向?有没有军队调动?” 王思摇摇头:“没有别的事了。董承、伏完、王子服都很老实,宫里正忙着给小皇子治病呢。” “你再好好想想,还有没有什么不起眼的小任命?” 王思紧锁眉头想了半天,还是摇头道:“没有……确实没有……” 曹操半信半疑,刘协已给董卓、李傕(jué)当了这么多年的傀儡,早该参透有名无权的天子该怎么做,若没有明确打算不会轻举妄动。现在袁绍刚刚统一河北,朝里紧跟着就出了这样的事。说有关系又不像有关系,说没关系可怎么就这样凑巧呢?曹操百思不得其解,拍拍脑门,沉重地叹了口气:“唉……令君不该答应这事啊。” 董昭阴沉着脸提醒道:“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不管背后有没有隐情,明公还是快快回京吧。” 王思也道:“是啊,关中诸将派来的使者也快到许都了,主公正好去见见他们。” “好吧。分兵一半随我回京,剩下的由建武将军统领屯驻敖仓,幕府掾属还有刘备、张辽、缪尚等需要表奏的也跟我走。”曹操喘了口粗气,满脸无奈,“按下葫芦浮起瓢,里里外外都不叫我省心呐!” 第五章 曹操封官安抚关中诸将 君臣离析 曹操揣着满腹狐疑回到许都,但目睹的一切却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了。城外有曹洪坐镇大营严密防卫,城内有许都令满宠带领兵丁往来巡查,士农工商各行其是,根本没有任何可疑的蛛丝马迹。他将刘备、张辽等人留于行辕暂驻,带着一干掾属回府。哪知离着府门甚远,就见一大群人迎了出来。留府长史刘岱、书佐徐佗,毛玠、何夔(kui)、刘馥(fu)、路粹等留府掾属,还有长子曹丕、次子曹彰、三子曹植,义子曹真、曹彬……刚刚顶替他成为车骑将军的董承竟也在其中。 见曹操马至近前,董承紧走两步抢过缰绳,恭恭敬敬为其牵马,殷切笑道:“曹公诛灭吕布收复河内,为朝廷立下不世之功,真是辛苦啦!” 扬手不打笑脸人,不管心里怎么别扭,曹操也不好失礼,赶紧翻身下马:“哎哟……在下何德何能,敢叫车骑将军为我牵马,您这是折杀我啊。” 董承听他故意强调“车骑将军”四个字,脸上一阵惭愧,越发地紧紧攥住缰绳,羞赧道:“您不要取笑我了,在下实在不敢与您争位。是圣上执意要给我加官,我再三推辞不得应允,这才不得已……” “咳!国舅何必谦让?你我都是朝廷之人,听从天子调遣乃理所应当之事,我岂能挂怀,又岂敢挂怀?”曹操阴阳怪气道,“再者,这个车骑将军本就该外戚贵勋担任。我孝和皇帝以舅父窦宪为车骑将军、孝安皇帝以舅父邓骘为车骑将军。如今您的爱女得奉天子,身有贵人之位,您身居此职再合适不过了。” 车骑将军乃是汉文帝设立,名将灌婴、周亚夫、金日磾(di)都曾官居此职。但光武帝中兴以后,此官逐渐成了外戚把持朝政的专利。窦宪、邓骘都落了个家破人亡的下场,曹操将他们一一点出,明为恭维实是恐吓。 董承听出弦外之音,暗自埋怨天子抛给自己一块烧红的火炭,这有名无实的官实在难当!赶紧撂下缰绳,给曹操深深作揖:“在下无才无德,蒙曹公宽纵才得以官居此位,从今往后自当唯曹公马首是瞻,全心全意报答您的恩德。” “您这说的是什么话?我哪里敢对您颐指气使?您应该唯天子马首是瞻,全心全意报答朝廷的恩德啊。” 董承也在许都战战兢兢过了三年多,深知曹操的脾气。曹操若是言辞狠辣劈头数落,那发作之后八成就没事了;他越是无动于衷娓娓道来,心里便恨得越甚!这会儿听他一直拒人于千里之外,万般无奈竟撩袍跪倒,颤巍巍道:“曹公不要误会,我就是想跟您解释清楚。为了这件事我心中实在不安,每日都到您府中迎候您归来,就是想吐露心迹,您千万要相信我啊!” 曹操低头看着这个可怜巴巴的国舅,料他也没胆子撺掇天子对付自己,便轻轻叹了口气,双手将他搀起:“国舅何必自折身份,我相信您啦……” 董承心头的大石头总算落了地,擦擦额角的汗水,低声下气道:“在下确实没有办法,既不敢担抗诏之罪,又不敢冒犯曹公之威,实在是……”实在是两头为难,谁也不敢得罪! “国舅无须多想,我绝对信得过您,再这么絮絮叨叨,岂不是让旁人笑话?”曹操脸上和蔼可亲,但心底的阴霾却愈加凝重——既然此事与董承无干,那就意味着天子公开表示不满了! 董承想对曹操再说点儿亲昵话,但搜肠刮肚半句都想不出来,曹操何尝把他当过自己人,又有什么知心话可讲呢?他暗自叹息,抬头又见四下里众掾属正用鄙夷的眼光瞅着自己,曹丕等几个小孩更是一脸讥笑。当朝车骑将军在街上向人跪拜,这是何等难堪的事啊!他自觉处境尴尬,羞赧道:“既然如此,在下就不叨扰您了。您鞍马劳顿想必疲惫,改日我再来拜望。” “岂敢岂敢。我从徐州带回一些鳆鱼,佳肴难得不敢独享,少时我差人给您送去一些。” “多谢多谢。”董承作揖而退,没走几步便回头道,“曹公若有差派,在下招之即来。”又走了两步,觉得表态还不够坚决,再回头道,“您若是有什么难言之语,在下可以叫小女向万岁私下进言。”说罢又想起妇人干政是大忌,赶紧纠正道,“还是直接跟我讲吧,我替您向天子禀奏。”说完了又觉背着曹操见天子必然招惹猜忌,赶紧又回头修正,“还是咱们一同面见天子禀奏吧。”董承就这么三步一嘀咕,两步一回头,生怕被人家挑出半点错来。见曹操一直冲他点头微笑,这才放开胆子登车而去。 郭嘉凑到曹操跟前:“我看这厮似乎真的与任命无关。” 曹操苦苦摇头:“那就更不好办啦……” 曹彰、曹植半年多没见父亲了,见“不速之客”走了,便一股脑儿扑了过去,拉袖子的拉袖子、抱大腿的抱大腿。曹操心中欣慰却训斥道:“放开放开,好歹也是公侯子弟,怎这样没规矩?” 曹丕十四岁、曹真十六岁、曹彬十三岁,都是大孩子了,一齐拜伏于地:“恭迎父亲大人回府。” “我久不在京中督促,你们的课业如何也不清楚,回头把最近抄录的文章拿给我看看。”说罢曹操一手拉着曹彰、一手拉着曹植,迈步进府门。刘岱、徐佗等人见他们父子已然问候,这才纷纷拜倒。 入二门来至堂上,众掾属都退下了,曹操默默把曹丕拉至身边,耳语道:“你那新来的杜氏姨娘可曾安置妥当?”不过分别数日,他心中还是很挂念美人。 曹丕面有尴尬,支吾道:“夫人把他与周姨娘安排到一起了。”他所谓夫人,不是生母卞氏,而是曹操的嫡妻丁氏。 丁氏自从儿子曹昂在宛城战殁便与曹操产生了矛盾,夫妻关系分外紧张。这会儿曹操听说丁氏竟让杜氏跟丫鬟出身的周氏挤在一处,颇感不满:“怎么这样办事,府中又不是没有空房!” 曹丕乍着胆子道:“可能夫人嫌弃杜姨娘是再嫁之人吧。” 曹操心里清楚,纳尹氏带来一个何家遗腹子何晏,为了纳张绣的婶娘王氏害得曹昂战死宛城,如今又带回一个再嫁寡妇,丁氏一定不痛快,便轻描淡写道:“居家过日子以息事宁人为上,叫后面拾掇间新屋子,让杜氏搬进去也就罢了。” 曹丕左顾右盼一番,又低声道:“我娘早就有此提议,但夫人硬是不允。这几天周姨娘又快临盆了,杜姨娘在一处住着也没少帮忙照顾,是不是等周姨娘生完了再搬?”周氏原是王氏的丫鬟,也得曹操宠信,去年已身怀有孕,眼看九个月就要瓜熟蒂落。 “好吧好吧。”曹操不耐烦了,“天下大事那么多,哪有闲工夫操这些心,让你娘跟夫人商量着办吧。” 曹丕眨巴着眼睛道:“爹爹是朝廷砥柱,关心的都是国家政务,自然不会顾念家事。好在有我娘在府里张罗,夫人做的对不对的,众姨娘、丫鬟看在我娘的面子上倒也不放在心上了……” 曹操警觉地盯着儿子——这孩子白皙水嫩一张宽脸,龙眉凤目,鼻若悬胆,大耳朝怀,唇若涂脂,牙排碎玉,随的都是他和卞氏的优点,讲起话来也恭恭敬敬似乎颇有礼数,但越听他言语越感寒意!他话里话外仿佛是暗示丁氏不好,凡事都是他娘做得对,应该休掉丁氏把他娘扶正。小小年纪不在诗书学问上下工夫,竟然跟老子动这种歪心眼…… 曹操不好挑明了发作,阴笑道:“这些琐碎的话,不是你当儿子该说的,你把《孝经》抄一遍,晚上给我送来。” “诺。孩儿抄书去了。” “慢着!”曹操又叫住他,“我已征辟陈长文到咱府里为掾属,他陈家三代贤良孝悌。以后你们兄弟要好好尊敬人家,跟陈群学学忠孝之道……去吧。” 曹丕知道自己惹祸了,赶紧躲到后堂去了。曹操呆呆望着儿子的背影,一阵阵失落。久在外面打仗,父子情都疏远了…… 这时王必跑了进来:“启禀主公,荀令君过府。” 曹操缓过神来,强笑道:“请他进来吧……你也在军中忙活好几个月了,回去休息吧,有什么事叫刘岱、徐佗他们照应。” 过不多久,尚书令荀彧端端正正走了进来。曹操这会儿回到家落了座,疲惫之意袭上来,也懒得再客套了,好在是自己人,便指了指东首的坐榻:“坐吧。” 荀彧的做派甚是端正,恭恭敬敬按规矩见了礼才落座:“此番东西征战,明公受罪不少吧?我看您添了几根白发。” “哦?”曹操浑然不知,不由自主摸了摸发髻,苦笑道,“早过了不惑之年,这也没什么稀奇……擒吕布确实没少费工夫,不过更难的还在后面呢。”他两句话就带入正题,“最近袁本初可有表章送到?” “没有,一份都没有。”荀彧摇摇头,“原来还敷衍敷衍。自迁都之事被驳回,袁本初就视朝廷若无物了,灭掉公孙瓒这么大的事竟连表章都不上。” “人家决心跟咱玩命,官样文章都懒得做了……” 话音刚落,王必又来了:“启禀主公,前任议郎赵达求见。”赵达是个一心登高枝的家伙,身为朝廷议郎为了谋实惠竟主动要求当曹操掾属。曹操嫌他不要脸,诓他辞了官却不辟用,急得他三天两头跑来巴结,还四处乱托人情,人家不理就跟人家仆僮套近乎。 曹操连连摇头:“好长的耳朵,我刚回来他就到了。” 王必笑道:“听说他跟这许都城各府的守门仆役都混上了交情,想必咱府的家丁也不例外。” 荀彧插了话:“这个赵达越来越不像话,昨天还叫我赶出门。” 有仆人端来水,曹操咂了一口,越发觉得慵懒,顺手拉过一个小几凳,把身子斜倚到上面:“谁有工夫理这个下作小人?把他乱棒打出去!再敢来就扭送给满宠治罪。” “诺。”王必退下去了。 曹操打了个哈欠,把话拉回来:“徐州兖州无碍了,我有意让车胄为徐州刺史、魏种镇守河内,诏书的事你办一下。” “嗯。”荀彧点头应允。 “另外,加封缪尚、薛洪为列侯。还有……”曹操一边想一边说,“刘备这次也回来了,给他在许都安置一套宅邸,他跟孔融、袁涣等都是旧交,宅子选宽敞体面一点儿的,别人让笑话。”许都不比洛阳,文武官邸多半狭小。“另外我还收服了并州骁将张辽,他虽在军中,甭管住不住的也给他安排个宅子。他率部投诚,又说降臧霸等人有功,暂拜中郎将,赐关内侯,统领吕布那点儿残兵……” 荀彧提醒道:“并州部军纪败坏久不服化,况且新近归降,咱们是不是给张辽派个监军?” “嗯,有道理。叫祭酒武周转任监军,协助张辽统兵吧。”武周是曹营的老人了,不但忠心耿耿性格刚毅,而且籍贯是沛国竹邑,与曹家算半个老乡,充任监军最合适。 “还有什么事吗?” “我想想……吕布原来的职位还空着,晋封刘备为左将军。” “又给他升官?”荀彧不解其意,“他已是镇东将军兼豫州牧。” 经过在徐州的这段日子,曹操对刘备的印象愈加好了:“刘玄德毕竟是归降之人,也该树个样子给人看。他虽用兵无能,毕竟跟东方不少名士有交情,还要借他安定陈登嘛。嗯……就是这些事吧,想起别的来我再知会你。”曹操故意不谈董承之事。 荀彧一一记下,又道:“陈纪父子已经安置好了,老人对京里环境挺满意,就是嫌老有人拜会,打扰他清静。名气太大也是累赘啊!” “你多劝劝老人家,既然来了京师至少得做个官吧。现在九卿中大鸿胪出缺,正好请他担当。” 荀彧眨眨眼:“陈元方可跟我说了,您在下邳承诺过,不授予他官职。” “我是承诺过,但不等于朝廷承诺了、天子承诺了。” 荀彧见他强词夺理,摇头道:“这恐怕不好吧。” “没关系,跟老人家慢慢商量,挂个大鸿胪名分就好。愿意上朝就上朝,不愿意上朝在家歇着。就算是天子朝会,老人家只要不想参与,拍屁股回府谁又敢说他一个不字?” “行,我有空去谈谈。”荀彧随口答应一句,便扔到脖子后面了,“您回来得正是时候,过几天裴茂就带着段煨和关中使者到了,可以亲自见一见。” “很好很好。”曹操点点头,“这个段煨不愧是‘凉州三明’段颎(jiong)的弟弟,倒是眼里有天子有朝廷。”前一年尚书裴茂以谒者仆射身份持节入关,召集关中诸将讨伐李傕、郭汜。中郎将段煨攻克长安杀死李傕,郭汜被叛变部下所杀。段煨此番随裴茂入京,表示他从此以后也是许都朝廷的人了。 素来矜持的荀彧忽然笑了:“段煨这一来,可把关中诸将的心思都牵动了。大大小小的割据都派了使者随他一起来,就连远在西凉的马腾、韩遂也派了人,凉州刺史韦端更是老早就派从事杨阜到弘农与裴茂接洽,这次恐怕要来一大堆人,许都馆驿都不够住了。” 灵帝末年西凉贼首王国、北宫伯玉、边章等作乱,马腾、韩遂各拉队伍组建义勇抗敌。可是仗打到后面,王国、北宫伯玉、边章相继败亡,马韩倒成了反贼头子。董卓西迁,李郭弄权,马韩二人也曾攻到长安城下,后来被李郭击退。此后天下愈乱,西京朝廷对凉州鞭长莫及,任命马腾为征西将军、韩遂为镇西将军,默许他们割据。又以京兆名士韦端为凉州刺史,缓和他们与朝廷的矛盾。 曹操听这西边的割据头子都要派人来,也笑了:“许都人气旺,证明朝廷步入正轨。等他们来了,咱们可得好好招待。” 荀彧莞尔道:“这让我想起了光武爷收服乌丸之策,咱们不妨照猫画虎。”当年刘秀平定天下,乌丸人不服,可是多年战争士民疲乏,刘秀也不想再打仗了。于是他诚邀乌丸各部酋长入京做客,又命人把洛阳装扮得花团锦簇。那些穷乡僻壤的野人首领见到繁华的都市、巍峨的殿宇、精美的饮食,竟有一大半不愿意走了,从此乌丸迁居东北境内服从天朝。刘秀未动一刀一箭不战屈人。 “妙哉妙哉!叫丁冲、满宠去办,一定要张灯结彩好好欢迎他们。”但是笑过之后,曹操脸上又渐渐泛出了愁云,“光武爷不战而屈乌丸,可如今乌丸人却在袁绍那一边……东南西北到处都有威胁啊……”他直起身子,见书案上摆着笔墨,便顺手拿起来,在空白的竹简上慢慢写着:关中诸将、荆州刘表、江东孙策、淮南袁术、南阳张绣。他每写一个便随着念一个,等都写完了把笔一撂,叹息道:“要跟袁绍决战,就得先把他们稳住,绝不能叫他们在关键时刻来捣乱。” 荀彧道:“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咱们逐个来,先稳住关中诸将再说。” “是啊,急也是急不来的,世事瞬息万变,只要抓住机会,总会有解决的办法。” 荀彧见已没什么可说了,便起身告辞,曹操强打精神站起相送。走到堂下时,荀彧忽然收住脚步,一脸为难道:“还有……关于车骑将军之事,在下实在是……”其实他急着见曹操主要为了澄清这个,但坐了半天不知如何开口,眼见要走了所以不得不提。 曹操深知荀彧是个谦谦君子,拍拍他的肩膀道:“文若,这些不必说了。我还不了解你吗?心机良善端正守礼,温良恭俭让都占齐了。天子执意要办的事情,你是拒绝不了的。” “您这么开通,我还能说什么呢?唉……”荀彧见他全理解,重重叹了口气,“圣上最近脾气有些大,可能是皇子染病心情烦躁吧。”皇子名叫刘冯,是伏完之女伏皇后去年所生,由于刘协得子时还不到二十岁,孩子有些先天不足,从生下来就一直闹病。 “孺子之疾何干政事?”曹操不能体谅。 “其实我也考虑过,董承是西凉旧将出身,这个时候给他升升官,对笼络关中也有好处,能包容的尽量包容吧。”荀彧也不好说得太深,“这样吧,明天咱们约董承一同面圣,君臣见面把话讲清,顺便奏报诛灭吕布之事。” “算了吧,我累了。”曹操又打了个哈欠,“说不定什么时候又要用兵,我先休息几日。一会儿叫繁钦替我修个表章呈上去,待段煨来了共同面君吧,不过就是摆样子的事儿。” 荀彧知他赌气,软语道:“那就随您便吧。当今圣上毕竟年轻,咱们做臣子的还是要多体谅。在下告退了……” 曹操送走了荀彧,心头还是很别扭——天子十九岁了,这个年纪正是满怀壮志的时候,当然不会甘心叫我主持一切。但他就不能拍拍胸口想想吗?没有我曹某人,哪还有这个朝廷,哪还有汉室天下?要是我不在了,谁还能站出来对付袁绍啊! 关中归心 关中大小割据不下数十,却没几个成气候的,诸将相互攻杀尔虞我诈,行事没有一定之规,往往是今天还在一张几案前饮酒,明天就兵戎相见,后天又握手言和结拜兄弟。这种不稳定的状况下,诸将都急于寻找背后靠山,所以也都乐于承认东边的许都朝廷。 两年前御史中丞钟繇转任尚书仆射经略关中,那时就有不少割据通使许都,大多请朝廷出面调停他们的斗争。这一次诸将在朝廷的号召下勉强合作了一把,歼灭李傕、郭汜,所有人都感觉自己立下了大功,迫不及待向朝廷邀功,争取曹操作后盾。尤其是素有威名的段煨亲自入京,更调动了诸将的积极性,大到占领凉州的马腾、韩遂,小到只有一县地盘的割据都纷纷派出使者相随。 谒者仆射裴茂持节在前,段煨、杨阜左右相随,后面竟拉着一支近百人的使者队伍,骑着高头大马在大街上一走,引得士农百姓无不围观。经许都令满宠的事先布置,处处张灯结彩,气氛甚是热烈。 那些使者都是从刀光剑影之地爬过来的,更有些胡人混血没见过世面,一观许都的市井繁华,欣羡得笑逐颜开左顾右盼,只恨爹娘没给自己多生几只眼睛。 幸亏得知讯息早作准备,许都馆驿临时加盖了房子,若不然还真接待不了这么多客人。曹操对于此次的接待工作甚是细心,不但差遣王必、刘岱热情照顾,而且从朝中抽调了治书侍御史卫觊、议郎金旋、长水校尉种辑等关中籍贯的官员陪同接待,乡音入耳倍感亲切。那些良莠不齐的使者也就罢了,中郎将段煨作为诛贼首功需要重点接待。曹操与车骑将军董承、辅国将军伏完、偏将军梁王子刘服、尚书令荀彧以及谒者仆射裴茂傍着段煨一同上殿面君。 段煨字忠明,武威姑臧人,已年近六旬。此人虽也割据弘农诸县,却与其他西方武夫截然不同,主要因为他是破羌名将段颎的族弟。先朝拱卫边疆曾有皇甫规、张奂、段颎三员名将,都是凉州籍贯,表字中又都有一个“明”字,故而被世人尊称为“凉州三明”(皇甫规字威明,张奂字然明,段颎字纪明)。而这三员将中又以段颎最为骁勇善战。可惜其人名利心太重,一门心思往上爬,曾与曹操之父曹嵩有些交情,后来党附大宦官王甫当到太尉,诛杀党人太学生。所以王甫一倒台,段颎也跟着身败名裂断送性命。一代骁将未死于战场死于政争,满门老少跟着倒霉。那时段煨已在凉州当了个军官,也遭受牵连免去官职。直到黄巾起义,孝灵帝刘宏赦免党人,为缓和内部矛盾又将段氏一族免罪。段煨重归军队,跟着皇甫嵩、董卓讨伐边章等反叛,立下不少军功,更在董卓进京之后升任中郎将。因为有过获罪又被赦免的经历,段煨对汉室天子多保留了几分爱戴。 尤其使段煨挂怀的是,他与受难天子刘协之间还有一段传奇经历。昔日刘协在后将军杨定、安集将军董承、兴义将军杨奉的护卫下摆脱李傕、郭汜,率领百官东归,曾途经段煨驻军的华阴县,段煨也事先准备了不少粮食物资逢迎天子。但后将军杨定与段煨有隙,串通近侍诬陷他与郭汜通谋劫驾,率军攻打他的营寨,并向天子索要问罪的诏书。当时年仅十五岁的刘协坚信段煨是清白的,不但不发诏书,还斥责杨定说:“王者攻伐,当上参天意,下合民心。司寇行刑,君为之不举,而欲令朕有诏邪?”杨定没能攻下段煨营寨,而段煨依旧献上了御膳衣物。后来杨定又计划谋杀段煨,刘协则暗中通告保护了段煨。经过这番惊心动魄的经历,段煨对这个小皇帝感激得五体投地,这也是他承认许都朝廷、乐于帮助曹操的根本原因。 事隔四年多,段煨今日终于又见到对他有恩的小皇帝了,仓皇跪倒在大殿之上:“臣参驾来迟,请陛下治罪!” 刘协见到他也很高兴:“爱卿何谓有罪?” 段煨手捧笏板道:“臣罪孽深重,辜负了陛下厚恩。当初本该留在您身边,但愤于奸臣杨定,没能自始至终跟陛下东归,心中时时有愧……”说话间竟不由自主垂下两行老泪。 曹操、董承、伏完等见他情真意切无不动容。刘协更是红了眼圈:“疾风知劲草,那杨定后来在危难之际抛下朕逃亡他方,到现在都不知道这个小人的下落,而爱卿你却诛杀李傕来到我面前。当初若是你一直跟在我身边,或许……”或许就不会有今日迁都许县受制于人的局面了!但当着曹操的面,刘协不敢说这种话,转而道,“或许能早一日诛灭李郭二贼。” 段煨举笏再拜:“在下未能恪尽职守令陛下多遭危难,实在是惭愧无地,幸有曹公匡扶社稷再立朝堂。”说着不禁扭过头瞅了一眼曹操,“望陛下深纳曹公之言、倚仗曹公之力,使天下混而复清乱而复平。” 刘协本来挺感动,可闻听此话脸上有些挂霜,冷冷地道:“那是自然的。”心中暗暗抱怨——你久不入朝怎知这里的奥妙?曹操功劳虽大,却独揽权柄视朕如傀儡,别忘了这江山可是朕的江山! 曹操听段煨夸奖本还喜悦,但瞧刘协爱理不理的态度,心中甚是不满;段煨不知皇帝何为突然冷下来,一脸懵懂诧异;董承、伏完、裴茂见此情景赶紧把头压得低低的,谁也不敢看;王子服却幸灾乐祸掩口而笑;荀彧也颇觉尴尬,前跨一步举笏道:“段中郎立下大功,圣上宜加封赏。” 刘协见荀彧提醒,便抛开满腹心事,又恢复了和颜悦色的表情:“段爱卿诛逆有功,朕晋你为安南将军,封闅乡侯。”这都是荀彧事先嘱咐好的。 “臣不敢担此厚封。”段煨跪在那里摇头谦辞。 “你怎么能不接受?”刘协又道,“不看朕的面子也须看曹公的面子啊!”这话暗中带刺。 殿上之人全都听出来了,一时间寂静无声,不知皇上今天怎么会这样。曹操实在看不下去了,生恐刘协再道出什么更刺耳的话,赶紧抢步上前搀扶段煨,赔笑道:“老将军,加官封侯乃圣上一片美意,您切莫再推辞了。” “好好好。”段煨装作一脸糊涂,赶紧磕了个头表示谢恩,起身随曹操退归朝班。 裴茂见状赶紧手捧符节拜倒于地,朗声道:“臣奉诏督率关中征讨逆贼,今大功告成,此节归还陛下。” “大功告成?”刘协不敢朝曹操发火,却对裴茂喝道,“不过灭了两个蟊贼,你就这般得意,什么时候才能真的大功告成?朕还看得到那一天吗?”裴茂也是一把年纪的人了,被这番没由来的数落弄得十分难堪,赶紧把符节递到侍臣手中,磕了个头退回朝班。 荀彧的心怦怦直跳,看看曹操,又看看刘协,预感再这样说下去君臣准会当殿争执起来,赶紧再次举笏:“时辰也不早了,段将军与曹公尚有军情商议,馆驿中不少使者等候接待。圣上若无其他吩咐,臣等就此辞驾。” 刘协摆摆手,无力地道:“你们去吧,替朕好好招待段爱卿……另外,刚才说的话裴爱卿别往心里去,朕不是冲你。” 曹操一怔——不是冲他,那就是冲我来的呗!这会儿他也不好再说什么,赶紧深施一礼与众人退出大殿。迈出殿门之时,他不禁偷偷抬头又看了皇帝一眼:龙眉凤目,隆鼻朱唇,一脸书卷气的脸俊美潇洒,却略带几分嗔怒,冠冕的珠串不住地摆动,透着心浮气躁的感觉。他已经长大了,再不是当初那个任人揉捏的孩子了! 几个人出了大殿老远,一直低头看着脚下,最后还是荀彧先打破了尴尬:“最近几日皇子染病,皇上心情难免有些急躁,还望段将军不要见怪。” 段煨微然一笑:“谁都是从年轻时候过来的,皇上也一样。有时心情急躁也是难免的,我年轻的时候要是心里不痛快就上战场杀几个羌人。呵呵呵……”他见驾时规矩,出了门就把武夫的本性暴露出来了。 这话把众人都逗乐了,沉闷的气氛一扫而光。荀彧道:“段将军先随曹公回府,我还有些公事要办,少时派人到馆驿请所有使者都过去,曹公要设酒宴款待大家。” “那可叨扰曹公了。”段煨连忙施礼,“令君也要来哦!” “那是自然,您把家叔与何伯求的灵柩送回,我还要敬您三杯以表感谢呢。”荀彧的四叔荀爽和何颙(yong)都死在西京,此番段煨特意命人把棺椁挖出,详加照料送回颍川安葬故里。 段煨道:“这点儿小事算不得什么,还吃你们一顿酒。” “老将军不必客气,我略尽地主之谊,顺便也认识认识其他使者嘛。”曹操又向董承、伏完、刘服客气道,“三位大人,同到我府中热闹热闹吧。” 董伏二人可不敢接这个茬,谁知道他们商量什么事,万一听去了又招老曹猜忌,纷纷摆手道:“我们也有些公务,今日不便叨扰,改日再过去向曹公道乏、给段将军贺功。”王子服素以宗室自诩,自负甚高,不屑于与这老兵痞为伍,只是摇头不语。 段煨不明就里,笑呵呵道:“董国舅,别人不管你可得来!这么多凉州老乡,岂能不去见见?” 董承哪敢答应,连忙撒谎道:“在下腹中有些不舒服,这会儿越发厉害了,今天就容我告个假吧。” 他们不去曹操更自在,便不再相让,回头邀请裴茂:“裴尚书可一定要来。” 裴茂还在郁闷刚才的事,摇头道:“我也有些不适,今日就……” 曹操有事与他商量,不待他说完便笑嘻嘻打断:“老兄莫耍滑头,今日宴请关中使者,缺了您这个讨贼元勋怎么行呢?来吧来吧!” 说话间几个人已出了宫门,董承等三人长揖而去,荀彧仍回省中理事,曹操却执意拉段煨、裴茂同乘自己的安车。二人推辞一番才上去,一左一右陪着曹操。马车行出去一段路,曹操才开始切入正题:“段将军,您今后有什么打算?” “没打算,全凭朝廷安排。”段煨在关中虽号称强藩,也只不过拥兵三千,没纵横天下的本钱,加之年纪渐老,这辈子也没更高追求了。他既然肯来许都,也就随遇而安了。 曹操听他如此答复,便开门见山:“若是将军不介意,还请回弘农去吧。关中诸将良莠不齐,正需要一个有威望的统帅。您回去后对诸将宣扬朝廷之德,叫大家都安分守己一点儿,静候朝廷调遣。” “既然朝廷信任,那我就再卖卖老面子。等曹公击败河北袁绍之后再回朝伴驾吧。” 曹操吓了一跳:“您……” 段煨手托银髯笑道:“老夫打了一辈子仗,虽然不比曹公您纵横得志,但天下大势还看得清。老夫身被天子之恩,现在又加官封侯,自然要为朝廷效力。关中之地交给我,您就放心吧!” “哈哈哈……姜是老的辣,佩服佩服!”曹操愈加欣赏这个直率的老兵痞,便投其所好恭维道,“关中割据何止数十,相互攻杀目光短浅,唯有将军您是个明白人,不愧世宦人家出身。”中兴之后士人最重家族出身,即便统兵战将也首选儒林子弟。而凉州武人出身卑贱,虽立有战功也大多不为朝廷所礼,更不许户籍内迁,所以夸他们出身世宦人家实是最大的溢美之词。 段煨听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曹操这样恭维自己,高兴得心头肉直痒痒,挺起老腰傲然道:“老夫祖上乃是先朝西域都护段宗,大名鼎鼎的人物!”其实他仅是段宗从曾孙,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而且这还是小时候听族里老人吹的,真的假的还不一定呢。 “原来如此……”他说什么曹操都顺着,“将军既然是凉州大族,想必对凉州诸将多为熟稔吧?” “那是自然!” “占据穰县的张绣您也识得吧?” 段煨越发大笑:“哈哈!我与他叔父张济称兄道弟,那张绣见了老夫还得叫一声叔父呢!” 曹操随之笑了两声,手捻胡须缓缓道:“我听人谈起过,张绣的谋士贾诩与您是同乡,南下之际曾将家眷托付在您那里,可有此事啊?” 段煨倏然收住笑容,心中暗暗叫苦——真是言多语失,叫曹孟德的几句恭维话绕进去了!段煨与贾诩甚是交好,贾诩的兄长贾淑以及家眷如今就在华阴县内。但他也知曹操三讨张绣而不定,现在提出这件事,八成是想让他交出那些人作为要挟贾诩的人质。段煨有心否认,但久在关中的裴茂就坐在旁边,谎言立刻会被戳穿。想至此他含含糊糊道:“贾文和乃我凉州智士,与老夫既是同乡也是故交。” 曹操听他口气已是默认,而且大有回护之意,明白他心头的顾虑,讪笑道:“段将军莫要多想,我没有别的意思,朝廷乃天下正义所在,自不会以质挟人。不过有个不情之请,希望将军能给贾诩写封书信,动之以交情晓之以利害,让他劝张绣归顺朝廷,别再与刘表狼狈为害了。”曹操心里很清楚,贾诩名义上是张绣谋士,实际上却能当张绣大半个家。 段煨有些怀疑:“明公不念杀子之仇了吗?”曹操首讨张绣落败,嫡子曹昂、侄子曹安民、爱将典韦皆丧于宛城。 曹操目视前方叹了口气道:“张绣骁勇之将、贾诩鬼谋之士,若能弃暗投明归心朝廷乃是天下之福。自古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倘社稷可安,老夫何惜一子?” 段煨半信半疑,曹操瞧他仍有疑虑,又点拨道:“段将军,圣上加封你为何职,您还记得吗?” “这岂能忘,安南将军嘛!”段煨似有所领悟:关中明明在西边,曹操却叫天子给我一个安南的名号,指的是在南阳的张绣,原来这厮早有计划。 “不是平南不是镇南,而是安南,妙就妙在一个‘安’字。安安稳稳不动干戈不伤和气……”曹操解释道,“将军请放心,贾诩的家人我一个都不要。您给他写封信,措辞莫要太严厉,就随便聊聊许都的见闻,顺便提提归降之事。贾文和是个聪明人,一看就会明白的。我向您作个保证,若是张绣肯归降,不但不究其过,而且加官晋爵!” 段煨盯了他半晌,最后一咬牙:“也罢!我就攀一攀老交情,但明公可要说到做到啊。” “那是自然!”曹操拱手施礼,“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绝不让将军为难。” 厚待段煨实是曹操一石二鸟之计,既拉拢了关中势力又把触手伸向了穰县。但张绣的后盾是刘表,这个时战时和的老冤家也甚是棘手。曹操扭头看了看裴茂,笑道:“裴尚书,您的儿子如今在荆州刘表处为幕宾吧?” “不错。”裴茂毫不隐晦,他确有一子裴潜避乱荆州,甚得刘表礼戴。曹操还要提议同样的事情,裴茂却不待他开口就阻拦道:“不怕明公笑话,我那儿子性情乖戾不拘小节,有悖礼仪甚是不肖!当初老夫就甚是不喜。自荒乱以来父子分离各行其是,未有丝毫联系,疏远得很!”说这话时他义愤填膺,仿佛父子视若仇雠。 细细想来倒也不错,汉室以孝治天下,父子别居已不合情理,更何况各仕一方不通书信?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裴氏父子矛盾重重不能互容。曹操之所以拉着裴茂来,就是为了谈这件事,现在无奈作罢,满腹热忱又凉了,还得安慰裴茂:“龙生九种,种种不同,十个手指伸出来尚且不齐。这也是儿大不由爹啊!” 裴茂沉吟一阵,又道:“明公的心思我知道,刘表拥兵荆襄实为许都大患,不过下官爱莫能助。有道是远交近攻合纵连横,明公为何不试着联络益州刘璋呢?” “哦?”曹操捋髯沉吟,“这倒是个大胆的提议嘛。”巴蜀益州是天下最早的割据,已传刘焉、刘璋父子两代。刘璋字季玉,乃是刘焉第四子,本无继统之望。因刘焉长子刘范、次子刘诞勾结马腾攻长安,丧于李傕之手;三子刘瑁患有恶疾,这位子才落到他头上。对于曹操而言,刘璋可谓牵制刘表的一件利器,但是从中原到蜀地山高路远,所遣使者需艰苦跋涉,而南路荆州不通只有迂回西行,那就更要求使者需与关中诸将有亲密的关系方能无碍。曹操思量一阵忽然笑道:“既然裴尚书有此提议,可否替朝廷辛苦一趟?” 裴茂一阵苦笑,托起花白的胡须道:“下官倒是敢去,只怕没命回来见您喽!” 壮士老矣无可奈何,曹操不便强求:“那裴卿可有人选推荐?” 裴茂毫不犹豫脱口而出:“治书侍御史卫觊可堪此任。卫伯儒乃河东安邑人,与关中诸将颇熟,更是才学过人的年轻后生,差他前去一定合适。” “好!”曹操一口答应,“转任卫觊为谒者仆射,自关中出使益州结好刘璋。” 两件大事安排定,马车也到了司空府门前。不少应邀的使者已经到了,见曹操、段煨、裴茂同车而来,纷纷跪倒在地齐声拜谒。曹操瞧着这些良莠不齐的使者暗自冷笑:这帮人看似团结,实际上钩心斗角,他们若是互相羁绊住了,也就没工夫出兵关东扰我的大事了。再加上段煨代表朝廷哄着他们,关中之地就此无碍。 想至此曹操没急着下车,向众人挥手道:“列位快快起身,既然来至此间就是朝廷的贵客。你们的统帅都是讨贼有功之人,朝廷一视同仁皆有封赏!” “谢曹公!”使者们纷纷起身。 裴茂又补充道:“另外回去告诉你们的统帅,既受朝廷正式任命,就要感激天子恩德,不可随意妄为。”说罢又问段煨,“段将军还有什么说的吗?” “有!”段煨答应一声竟从车上站了起来,厉声嚷道,“一会儿喝酒的时候,你们谁都不准偷奸耍滑!我让到谁,谁要是不喝可要吃吃我的老拳!喝朝廷的酒要实在!对待朝廷的一片心更要实在!”这老兵痞一席话惹得众人仰天大笑。一时间,公府门前化作市井杂院,尔雅颂词变成俚语嬉笑。曹操也逢场作戏,高喊一声:“咱们喝酒去!” 凉州从事杨阜抢过去搀扶曹操等人下车。曹操抓住他的手笑容可掬道:“杨从事,听说你去观看我军操练了,感觉如何?” 杨阜恭恭敬敬道:“曹公有雄才远略,决机无疑,法一而兵精,能用度外之人,所任各尽其力,必能济大事者也!在下大开眼界,回去就跟我家韦使君说,要全心全意听朝廷号令。即便有狂妄不臣之辈意图拉拢,我们也绝不会动摇!”话里话外已把矛头对准了袁绍。 曹操见这个年轻人聪明伶俐又言辞恳切,不由得仰天大笑…… 第六章 曹操与刘备煮酒论英雄 青梅煮酒 随着关中使者满意而去,许都以西的忧患化解。而卫觊奉诏出使益州,也使稳定荆州看到了曙光。不料卫觊离开许都没几天,一个意想不到的惊喜降临——刘表竟派从事韩嵩赴许都朝觐。 自去年穰县之战,曹刘两家决裂,韩嵩的到来无异于再次破冰。原来孙策之父破虏将军孙坚当年死于江夏太守黄祖之手,如今孙策安定江东,开始备战于西,一要诛黄祖报杀父之仇,二要抢占荆襄上游之险。孙策连番得胜士气正锐,刘表恐其串通曹操两面夹击,赶紧叫韩嵩来拉关系。 远交近攻离强合弱,双方互握把柄,事情有了商量的余地。曹操对实际问题避而不谈,先尽其所能厚待韩嵩,亲自接见赏赐酒宴,又请孔融、郗(xi)虑、荀悦、谢该等一干许都名士轮番作陪,上奏朝廷赐予他侍中的官职以示友好。韩嵩耳目一新感恩戴德,接连表示南归之日当劝说刘表归顺朝廷、断绝与张绣的来往。 与诸方割据的矛盾迎刃而解,许都无后顾之忧,曹操便可以放开手脚备战了。调集粮草、修缮军械、操练军队,一切都进行得井井有条,曹营众将内紧外松,没流露出任何畏难情绪,照这样进行下去,战事还是比较乐观的。而曹操本人更是忙里偷闲,有空就带着一帮掾属跑到隐士陈纪府中,今天畅谈天下大事、明天讨论中兴之道,如此再三叨扰,搞得老陈纪无可奈何,只得接受诏命担任了大鸿胪。 这一日曹操又带着郭嘉到陈府拜望,直到午时才告辞,刚出陈府大门,就觉一阵凉风迎面拂过,抬头观瞧,天色似要转阴。 郭嘉不住抱怨:“这倒霉的阴雨,昨夜下了半宿,今天这又来了,各地的屯粮还未运到,这一下雨又耽误路程了。明公赶紧回府吧,若迟些就挨雨淋了。” “你小子毕竟年轻,不晓天象!”曹操一边昂首观瞧一边微笑道,“家乡老农有谚‘早看东南,晚看西北’,这云离得远着呢,咱们慢慢走也不打紧。难得有个凉快日子,叫人到都亭传个话,今天不练兵了,让大家歇个阴天,呵呵呵……”前日曹操的爱妾周氏为他又添一子,取名唤作曹均,所以他这两天正在高兴头上。 郭嘉赶紧凑趣道:“人都说‘龙行有雨,虎行有风’,小公子刚刚出生就连着下雨,八成这孩子日后要有大出息!” “哪像你说的那么好啊。”曹操口上推辞,心里却很受用,回头望望陈府簇新的房舍,“当初刚到许都时是何等光景?饱经战乱十室九空,现在你再看看,车马盈路还建了这么多大房宅,就跟做梦一样啊!”他说着话顺着府门往东看去,紧挨着的就是刘备的宅子。曹操不禁一笑:“我说奉孝啊,反正今天也没什么事了,咱们去看看大耳刘备如何?我爱跟那厮聊天。” “依在下之见还是不去为妙,刘玄德乃归降之人,您在许都赏他房舍已经够荣宠的了,再登他家门,岂不惹各位将军欣羡?若一定要见,请到幕府叙话也是一样的。”郭嘉仅说了一层,其实他还是对刘备怀有戒备。 “这又算得了什么大事?毕竟还是同殿称臣嘛。”曹操之所以执意要去,一是喜欢跟刘备聊天,另外也想找机会见见关羽,为杜氏的事情道个歉。若是招刘备过府,那便见不到关羽了。 郭嘉见他不听劝,便暗地里朝许褚等侍卫使了个眼色,诸人会意赶紧向前几步,紧紧随在曹操身后。哪知溜溜达达刚到刘备府门口,忽然闻到一股恶臭之气,又见几个家僮挑着好几担大粪自西面而来,大摇大摆鱼贯而入。曹操不禁捂住鼻孔:“刘备在搞什么鬼,把府里弄得臭气熏天的。这可是许都城,成何体统啊!” 许褚喝住一个挑担子的杂役询问,那人一听来了当朝司空,吓得腿肚子都转筋了,扔下两桶大粪,跪倒在地哆哆嗦嗦回禀:“启、启禀大人……我家将军闲来无事,在府里后院开了几块空地,这两天正忙活着种菜呢!” “种菜?”曹操有些哭笑不得,“他天天种菜,难道营里的事情都不管了吗?” 那杂役回道:“练兵有关、张二位将军做主,府里的事叫孙、简两位先生打理。我们将军反正也没事儿干,种菜也是解闷。” 听他这么说曹操却觉满意——刘备自知身份尴尬,天天闭门不出种菜解闷,看来这个人既懂事又没什么更高奢望,倒也算个可用之人。那杂役没见过这么大的官,还想卖卖巧,巴结道:“我家将军说曹公您是我大汉的擎天柱,一等一的好官。前几天还跟小的念叨,等头一畦菜下来还要送点儿给您尝尝呢。所以我们赶紧忙着浇粪,这些大粪都是从屯民那儿通融来的,弄来这十几桶可不容易哩!不浇粪您吃着不香啊!” “胡言乱语的奴才!”许褚抡起巴掌就要打。 “住手!一个没见识的粗人,跟他计较什么?”曹操这会儿高兴,旁人说什么都无所谓,捂着鼻子吩咐那杂役,“进去告诉你家将军,就说老夫来过,你们这府里太臭就不进去了。你叫他一会儿到我幕府去一趟,老夫想与他喝喝酒聊聊天……慢着,再嘱咐他一声,洗了澡换了衣服再来。去吧!” 打发走杂役,曹操与郭嘉登车回府,行到半路就下起了濛濛细雨,倒有几分沁人心脾的爽意。回到府里刚擦了擦衣衫,长史刘岱来报,刘备已经风风火火赶过来了。 曹操一愣:“这大耳朵来得真快,把他领到后宅花园,在亭子里摆几样小菜,我要与玄德小酌。”说罢拉了拉郭嘉衣袖,“你差事也不忙,过来凑个趣吧。” “明公内宅怎好唐突。” “叫你来你就来,装什么斯文!”曹操不由分说,拉着郭嘉的胳膊便走。 曹府是许都城中最大的一座宅院,但装潢并不奢华,比不上当初洛阳的三公府邸。曹操提倡节俭,珠玉雕饰一概不用,更不要提什么假山池沼了。所谓的花园不过是在空地上堆个土坡,搭上一座凉亭,再在周围移植几片树木罢了。仆人们来来往往,端来果蔬酒菜,曹操与郭嘉刚落座,方拿起酒匙,就见刘岱领着刘备过来了。 刘玄德身高七尺玉树临风,头戴铁柱铁梁的建华冠,却只将前面的头发拢住,后面的却不梳,任其披散在脑后,随风起伏潇洒飘逸;身穿一袭杏黄色衣衫,金边金线绣团花朵朵,内衬雪白的衫襦,上宽下窄严丝合缝,大袖翩翩更添风雅;腰间系一条玄布袋子,却在肋下栓出个蝴蝶扣,长穗子垂到膝盖……他眉清目秀、齿白唇红,加上这一身奇装异服,在桃红柳绿间一站,真好似下界的神仙般潇洒! “玄德来了啊……今日小酌不必拘礼,过来坐。”曹操笑盈盈地为他满上一盏酒。 刘备小心翼翼落座,脸上始终带着微笑:“幸亏家中常备这套赴宴的衣服,若不然沐浴更衣只怕还真没有熏香的衣服可换。” 赴酒宴还专有一套衣服,曹操暗笑这草鞋贩子的穷讲究还不少,戏谑道:“你这潇洒之人无事可做在家中弄圃,搞得半个许都城都是你府里的肥臭味,陈老夫子与你当街坊,也真够倒霉的了。你不嫌臭,家中二位夫人又怎消受得了?” “贱内受困下邳三个月,跟我赌了口气,我打发她们带着孩子到糜竺那里住住,在娘家消消气。现在我是孤身一人,谁也嫌不着我。哈哈哈……其实在下本就是乡下汉出身,领兵打仗比不得明公果断英明,吟诗作赋又不会,闲暇之时只能种种地。”刘备的话语谦卑至极。 曹操莫名其妙地看着这个人。说他是下等人出身,却比达官贵人还注意修饰,交的都是贵族朋友;可要说刘备是浮浪之徒,又有哪个富贵之人在自家花园里种菜呢?这个人当真有意思。顿了片刻,郭嘉插了话:“曹公乃当朝辅弼,刘使君也有将军之贵,我这个小祭酒能坐在这里当真是有幸,在下先干为敬。” “慢。”刘备一摆手,“这等美酒要是如此饮法就没什么意趣了。奉孝恕我唐突,莫看你官名里有个酒字,可识得这是何种酒吗?” 郭嘉这才仔细观看盏中之物,见这酒并不怎么清亮,笑道:“此乃醴酒1也。” 刘备嘿嘿直笑:“曹公是何等人物,岂有醴酒待客的道理?” 曹操也笑了:“奉孝也有短见识的时候,你尝尝再说。” 郭嘉轻轻咂摸了一口,觉入口甘甜,却又味道醇厚,绝不是普普通通的醴酒:“这究竟是什么?” 刘备轻轻捋了捋小胡子:“我没猜错的话,此乃洛阳的宫廷御酒,俗名唤作‘浓香醴’。” “不错,”曹操莞尔颔首,“此酒得来不易,老夫珍藏已久,丁冲那醉猫几次张口找我要,我都没舍得给他。玄德莫非有幸饮过?” “宫中御酒我哪里品得到,乃是在卢尚书府中游学,听他老人家讲的。”刘备曾与公孙瓒一同受业于卢植,“中兴以来宫中有两种御酒最为驰名,一者乃是南阳赊店,一者就是这浓香醴。” “哈哈哈……”曹操不禁大笑,“玄德见识不俗啊!昔日光武爷起兵南阳,与酒肆中聚会群英,当时兵刃不足,打仗没马,骑了一头牛,更不要说帅旗了。正逢酒肆的东翁也姓刘,光武爷就借了那家的酒旗当帅旗,那里的酒因此成名,百姓因赊旗之事将其命名为‘赊店2’。” 郭嘉也是颍川大族出身,却从没听过这故事,又问:“那这一种浓香醴呢?” 刘备道:“这也是光武爷钦点的贡酒,他在河北讨王昌时喝过的,据耆老相传还是光武爷与郭皇后成婚的喜酒呢!他老人家喝得高兴,还特意作赋一首‘履佳地兮享酣宴,得杰士兮兴吾汉;美酒兮助吾,志酬兮永。厚封赏兮吾誓,皇天兮照鉴’。先辈风流,令人神往啊!”郭嘉心明眼亮——刘备这厮虽不通什么经籍,却对帝王掌故这般熟悉! 曹操却没多想什么:“玄德说这酒不能随随便便喝,你倒有何助兴之法?” 刘备站了起来,早看见亭边有棵梅树甚是繁茂,枝叶探到了亭檐之侧,上面还有几颗圆溜溜湿漉漉的青梅,便顺手摘下几颗,转身道:“今日天气阴湿,明公何不燃上一盏小炉,再在酒里加上几颗青梅。浓香之醴加上生津之梅,岂不更妙?” “好,就依玄德!” 吩咐下去不多时,有仆人燃上小炭炉搬到亭中,撤去酒缸,换上大卣2,又加了几颗青梅。一会儿的工夫便冒起了朦朦热气,青涩的梅子在酒里打着滚,三人各自满上再尝——甜中有酸,酸中有醇,果真是别有一番滋味。 几盏酒下肚,三人品得酣畅淋漓,就连郭嘉也不再揣摩什么了。正在热闹之时,刘岱又冒着小雨来了,还捧着一卷书简:“启禀曹公,偏将军刘服有书信给您。” 刘备想要起身告退,却被曹操一把拉住:“玄德也不算什么外人,躲什么?奉孝念来听听。” 郭嘉接过来朗读。原来王子服在京师无事可做,静极思动想从军立功,恳请曹操发兵之日派他率领一军充任抗袁先锋。曹操听罢沉默半晌,好半天才嘀咕道:“唉……看来我与袁绍之争已不是什么秘密,恐怕全天下之人都揣摩到了。王子的一片好心老夫领受了,但他乃是宗室贵胄,不宜披坚执锐以身犯险,此事不能答应。”这只是一个能公开的理由,还有一个不能公开的理由,曹操绝不想让一个刘氏宗亲建立军功与自己分庭抗礼。 “明公所言极是。”郭嘉明白他所思所想,又补充道,“王子服虽然也打过仗,但毕竟是膏粱子弟,用此人御强敌必然误事。” “嗯,”曹操点点头,“既然如此,有劳奉孝替我回复刘服,就说我领受他的好意,但先锋就不要当了,叫他协助元让戍守京师。此人自视甚高脾气又怪,你说话务必要委婉些。” “明白。”郭嘉这就起身,冒着雨随刘岱一同去了。 郭嘉这一去,亭中就只剩下曹操与刘备两个人了。刘服的这封信搅了彼此的兴致,似乎把他们自美酒的飘逸拉回了现实中,两人都低头寡饮,思量着各自的心事。过了好半天,曹操突然发问:“玄德,你知道这浓香醴是何处所产吗?” 刘备赔笑道:“在下若没记错,此酒乃是真定县出产。” “冀州常山国真定县……”曹操重重吐出这几个字,“那可是河北的地盘啊!若不战胜袁绍,莫说朝廷诏命不能传达,就连宫中御酒都没得喝!” 莫看刘备表面上嘻嘻哈哈,这些天他明着种菜,暗地里却在藏着一件不可告人的秘密,猛然被曹操找来喝酒已十分生疑,不过是逢场作戏强打精神罢了。这会儿听曹操突然转变话题,愈加如坐针毡,把头压得更低,连大气都不敢出了。 两人对坐良久,又听天边响起了轰隆隆的闷雷。黑压压的乌云自东南方逼了过来,紧跟着凛冽的冷风呼啸而起,霹雳闪电接踵而至,缠绵的小雨顿时化作一片滂沱,园中的树木被吹得东摇西晃,枝叶沙沙作响。刘备朝外面望了一眼,但见遥远的天际风云涡动,竟起了一团旋风,赶紧指给曹操看:“明公,那里起了龙挂(旋风),咱们赶紧躲一躲吧。” 曹操自斟自饮,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大丈夫行于世间,刀枪尚且不惧,些许狂风何足道哉?”刘备本指望找个借口离开,却见他不散,又劝道:“明公难道不知,这龙挂乃是神龙升天之际所为,席卷天地摧屋倒树,还是避一避好。” “龙?”曹操非但不惧反倒笑了,“老夫虚度四十余载,倒不曾见过,龙到底是什么样的呢?” 刘备煞有介事道:“龙能大能小,能升能隐;大则兴云吐雾,小则隐介藏形;升则飞腾于宇宙之间,隐则潜伏于波涛之内……” “不对不对。”曹操放下酒盏站了起来,“这些都是虚言,我曾读王充之《论衡》,这世间根本就没有龙。” 刘备却不这么认为:“上天星象有苍龙、白虎、朱雀、玄武,故而地上亦有龙虎雀龟。” “玄德之言何其谬也,苍龙之象不过是世人命名。虎、雀、龟倒是四海皆有,却有谁亲眼见过龙呢?”曹操踱了几步来至亭边,眺望着苍茫大地,任风雨呼啸而来打湿衣襟,顿了一会儿,忽然转过身朗声道,“天地之性,以人为贵!昔日秦始皇平定六国号为祖龙,他就是乘雷升天的真龙吗?龙之乘时变化,犹人得志而纵横四海。龙之潜于伏波,犹人受困而韬光养晦。我看真正称得起龙的,不是那虚幻之物,而是这世间或起或伏的英雄!” 刘备听到“韬光养晦”四个字时,吓得心头一颤,以为曹操察觉到了什么,又见他满脸兴奋心潮澎湃,似乎不是试探自己,便稳住心神恭维道:“明公高见……高见……” “哈哈哈……”曹操仰天狂笑,拿起酒来一饮而尽,拍了拍刘备的肩膀,“玄德,你观当今天下,谁担得起英雄二字?” 刘备被他拍得差点趴在桌上,心中暗暗叫苦——他这么问我究竟是什么意思啊?难道听到什么消息了?难道看出我是在韬光养晦? 曹操还在笑:“现在亭中只有你我二人,出你之口入我之耳,大可放胆直言。” “当世之英雄当属明公您啊,您奉天子以……” “诶!不要说我嘛,这天下还有谁可堪英雄二字?” 刘备心中惶惧至极,脸上却还得竭力装笑,拾起筷箸夹了一口菜,边嚼边道:“河北袁绍四世三公,门生故吏遍布天下,独霸冀青幽并四州之地,部下精兵良将数不胜数,可堪英雄乎?” 曹操摆摆手:“袁本初承祖上遗德,并无大才。昔日好谋无断致使董卓进京祸乱天下,他虽比老夫兵精粮足,我却不认他是个英雄!” 刘备微一蹙眉,又道:“有一人成名甚早,乃昔日党锢之贤良,名在八俊之列,就是那坐镇荆襄的刘景升,可算是英雄了吧?” 曹操一掸衣袖,面露不屑:“刘表徒负虚名,借张绣阻老夫于北、命黄祖防孙氏于东、凭蒯祺阻刘璋于西。他本人只知坐谈风雅,这样的人又怎算得了英雄呢!” “孙伯符年纪轻轻席卷江东,如此少年才俊可称英雄?” 提到这个人,曹操嘿嘿一笑:“孙策虽然名震江东,人称‘小霸王’,但一者借其父孙坚之威名,二者起家之兵得自袁术。此儿年纪尚轻,现在还只能算半个英雄吧!” “那袁术算英雄吗?”刘备脱口而出。 曹操越发冷笑:“冢中枯骨,僭逆蠢材,咱们论的是英雄,提此败兴之人作甚!” 刘备实在无人可说了,又夹了一筷子菜塞入口中,简直味同嚼蜡,搪塞道:“益州刘季玉,可堪英雄?” “刘璋既无其父之才,又无其父之志,不过是守户之犬耳,何足挂齿!” 刘备越发感到不安,木讷一阵才道:“吕奉先……” “玄德糊涂了吗?怎么连死人都想起来了。”曹操白了他一眼。 “哦。”刘备垂下了眼睑,“活着的……那张绣、马腾、公孙度等人又如何?” 曹操抚掌大笑:“此皆庸庸碌碌之辈,难成大事。” 刘备故作苦笑,摇了摇头:“舍此之外,实在更无他人。” “玄德啊,我的刘使君!”曹操凑到刘备面前,“我看你还不明白何为英雄吧?夫英雄者,胸怀大志,腹有良谋,有包藏宇宙之机,吞吐天地之志者也。” 刘备抬头望着这个朗朗大言之人,天边霹雳一闪一闪,刺眼的光芒映在曹操身上,把这个其貌不扬的矮子装点得如鬼魅一般!刘备对视着他熠熠的目光,耳听着外面的阵阵雷声,心都快跳出来了,颤巍巍道:“那以明公之见,当今天下谁可称英雄?” 曹操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拍了拍胸口,忽然伸出一指戳到了刘备胸前,低声道:“你还提别人作甚?天下之英雄,惟使君与操耳!” 此语伴着天边一个霹雷同时而出,刘备只觉脑子里“嗡”的一下,惊得魂飞魄散坐倒在地,手里的筷子竟吓得掉落在地。 曹操本是玩笑之语,却见刘备骤然变色,也是一愣——他为何这般害怕? 刘备一心以为秘密泄露大限将至,哪知曹操只是尴尬地望着自己,方悟原来这只是饮酒间的一个戏谑。赶紧低头拾起筷箸,摸摸胸口道:“哎哟哟,吓煞我也,好响的一个霹雷啊!” “雷?”曹操扭头看看亭外,“雷有什么可怕的?” 刘备拭去额头的冷汗,佯装笑脸道:“此乃‘天取龙’啊!”时人传说龙将升天之际遁身于木,天雷击摧树木,便是神龙乘雷上天之时,俗称“天取龙”。 曹操听他绕了一个大圈子,还是相信世上有龙,不禁撇撇嘴:“你要是一心以为世间有龙,我也没办法。反正神神鬼鬼的奇谈多了,凡是说龙的话,我看只有桓谭在《新论》里写的那一句是实实在在的。” 刘备见他没再深究,总算松了口气:“在下没念过多少书,不知他说些什么。” 曹操森然道:“《新论》有云‘龙无尺木,无以升天;圣人无尺土,无以王天下’!前半句未必是真,后半句才是不折不扣的实话。”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这句话就像一把利剑,正插到了刘备的心上!圣人无尺土,无以王天下……即便有经天纬地之才、定国安邦之志,倘若连属于自己的地盘都没有,又怎能实现毕生的抱负?刘备又恐惧又悲痛,径直往檐边靠了靠,让冰凉的雨水打在自己额头上,压抑着内心的苦楚,嘴上却还得敷衍着:“这些读书人的话,我可弄不明白。反正我相信这世上一定有平地升天的龙,哪怕只是拥有尺木的小龙,一定会有的……” 这会儿暴雨已渐渐转小,又见刘岱带着几个仆僮跑了过来:“哎呀呀,当真不得了。刚才一个霹雷,击倒了府门口的一颗桐树,听说城外还起了龙挂。我带了两件蓑衣来,主公回屋中休息吧。” 曹操拉了刘备一把,戏谑道:“走吧,咱们进去接着饮,改日再找你那条龙。” 刘岱又道:“方才孙乾先生派了马车来,说天气不好,叫使君快快回去。” “哦。”刘备心中狂喜,总算可以脱身了,赶紧给曹操作揖,“曹公啊,今天酒也喝了不少了,咱们改日再聚吧。我那些菜也不知怎么样了,刚上的肥,岂不成了粪汤子啊!” 曹操想想就恶心,连连摆手:“走吧走吧,你这将军当得真不露脸。有空多到营里走走,别扔给云长就不管了。” 刘备诺诺连声,披上蓑衣之时后背已经湿透了,也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 河北军议 就在曹操与刘备煮酒论英雄之际,河北袁绍已经击溃了黑山军。那些缺粮食、缺武器、缺马匹的农民根本不是正规部队的敌手,张燕不得不再次龟缩到深山老林中,公孙瓒唯一幸存的儿子公孙续意欲往并州结交匈奴部落,半路被屠格杂胡袭杀。至此,袁绍全面告捷。 对于曹操而言,处于中原四战之地,要想保证许都安全就必须与袁绍尽早决战。可对于袁绍来说,不存在强敌环顾的问题,这场决战欲急欲缓可以自由选择。 从局部环境上来说,袁绍虽然完成了河北地区的统一,但还有些小问题。一者是前任幽州牧刘虞的余部,二者是辽西、上谷、右北平活动的乌丸部落,三者是割据东北的辽东太守公孙度。对于这些不成气候的小势力,袁绍无须再兴师动众,或拉拢或册封,都可以非武力的方式解决。若要进一步扩大地盘,那就必须与曹操兵戎相见了! 就袁绍本心而论,从要求曹操迁都鄄城那一刻起就已经动了战意。但随着局势的发展,这场决战的阻力又越来越大了。由于消灭公孙瓒比曹操灭吕布慢了一步,导致步步落后,先是笼络青徐地区土豪晚了,又错过了援救河内郡的机会,接着拉拢关中势力又迟了,就连老朋友刘表也没有明确的承诺,这一步之差竟始终赶不上!袁绍深感不容再拖了,不待回军邺城,就召集文武商议南下之事。 中军大帐一片肃然。淳于琼、颜良、文丑、张郃、高览、韩荀等武将坐于西首;田丰、沮授、郭图、逄纪、审配、辛评等高参列于东面;大将军袁绍正襟危坐满脸矜持,浑厚的声音震得人耳鼓发颤。 “我大汉立国近四百年,本为政清明黎民安泰。自董卓进京擅自废立以来,四方割据图谋异志,乱臣贼子甚嚣尘上,朝廷社稷危若累卵,天下实已到了生死存亡之刻!”袁绍故意顿了片刻,见每个人脸上都泛起凝重之色,才继续道,“就拿这逆贼公孙瓒来说吧,他谋杀刘虞图谋不轨,重用酷吏屠戮百姓,不经奏请私立冀州、青州、兖州三州伪职,又勾结黑山贼寇祸乱代北近十载,幸有本将军统帅三军英勇奋战,河北豪杰争相影随,才将这凶徒铲除!”提到平定河北之事,他矜持的脸上掠过一丝得意,“此不独为本将军之荣耀、在座列位之荣耀,更是朝廷之福、社稷之福……” 长史田丰愁眉苦脸低着头,袁绍的慷慨陈词他一句也没听进去,脑子里想的完全是另外一件事。就在攻破易京诛灭公孙瓒隔天,行军主簿耿苞神秘兮兮来找他,说什么“赤德衰尽,袁为黄胤,宜顺天意,以从民心”,按照五行的说法,汉室炎刘属火德,而土能掩火,耿苞称袁氏土德,岂不是说袁氏该代替刘家成为皇帝吗?田丰素以汉室忠臣自诩,将耿苞痛骂一顿,后来与沮授、郭图、辛评等人私下谈起,都道耿苞也跟他们说过类似的话。田丰并不担心这几句疯话,担心的是为什么耿苞敢在手里写个“袁”字满营转。这该不会是袁绍叫他这么做的吧?难道他苦苦追随的大将军也一门心思想当皇帝吗…… 袁绍已渐渐引入正题:“公孙瓒不过一边僻小丑,端坐许都自号三公的曹操才是普天之下最大的奸贼!他在天下纷争之际趁火打劫,劫持圣驾迁都许县。此后霸占朝堂幽禁天子,卑侮王室败乱纲纪,坐领三台专制朝政,图害忠良钳制百僚。这般无法无天之人,不除之无以伸正义,不杀之何能安天下!所以……”袁绍左看看右看看,“本将军有意尽起河北之兵清君侧讨不臣,擒杀逆贼曹操,枭其首级告慰汉室宗庙!列位意下如何?” 刚刚消灭公孙瓒、击溃张燕,还未来得及缓口气,袁绍又要兴兵南下。众文武闻听一阵哗然,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有的摇头有的点头,却无人响应他的问话。袁绍一阵皱眉,见只有田丰二目低垂默然无语,料是有过人之见,便问:“长史有何高见?” 田丰还沉寂于那件心事,竟充耳不闻。 袁绍摆摆手示意大家安静,又问了一遍:“长史对南下灭曹之事有何高见,不妨当众说来听听,咱们共同参详。”说罢见他还没反应,轻声呼唤道,“长史……元皓兄……” “啊?!”田丰觉袁绍呼唤不禁一愣,竟将心事随口道出,“主公也想当皇帝吗?” 这句话一出口,满营之人无不愕然。袁绍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强压怒火尴尬地笑了笑:“哈哈哈……元皓莫非与我玩笑?” 田丰顿觉失口,赶紧低下头不言语了。坐在旁边的逄纪素与田丰不睦,天天瞪大了眼睛寻他的短处,这会儿见他无意中说出这样的话,赶紧揪住不放:“大胆田丰!天日昭昭众目睽睽,何敢出此无父无君之言!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田丰可担不起这么大的罪过,赶紧拜倒在地说了实话:“非属下狂言,前日耿苞来至我营,言主公当代炎刘为天子。属下深感此言狂悖不臣,忧虑于心才脱口而出。”霎时间,所有人的眼光都恶狠狠扫向了站在帐口的耿苞。 耿苞身为行军主簿,还不够与他们同座而论的资格,但立于帐口也听得明白看得真切。见田丰在人前抛出这事,耿苞吓得身子发麻跪倒在地,以膝代足爬进大帐,野猫般叫道:“冤枉冤枉!我没说过这样的话,田丰血口喷人!” “你才是血口喷人的小人!”不待田丰与他分辨,三军统帅沮授便抢先骂道,“这样的话你不单跟元皓兄说过,也跟我说过,以为我不记得了吗?” 郭图也把眼瞪起来了,向袁绍拱手道:“启禀主公,耿苞也跟我说过类似的话,实不知其居心何在!”紧接着张郃、高览、审配等都纷纷汇报,唯有逄纪沉默不语。 袁绍的心怦怦直跳——五行终始这番话确实是耿苞编的,但却是在他的默许下宣传开的,他让耿苞试探满营文武,看大伙有没有劝进之意。结果不甚理想,除了逄纪等少数亲信,大部分人都不赞同他当皇帝。田丰当众把这事抖搂出来,若是耿苞说出是他指使的,那他可当真无地自容了。袁绍儒雅的脸上顿显杀机,手据帅案站了起来,冷森森道:“大胆刁徒,你怎么敢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 耿苞肠子都悔青了,这么多人指证自己,推卸是推卸不掉了,又不敢实话实说,只好硬着头皮死撑道:“汉室衰微朝不保夕,贼臣曹操挟君作乱。将军四世三公威名遍于天下,河北豪杰效死相随,正该承继大统君临天下,百姓才得所归,士人才得所企,这可是在下一番肺腑之言啊!” “放屁!”郭图一对鹰眼瞪得快突出来了,“这是什么肺腑之言?这是陷主公于不义!” 沮授更是义正词严:“大汉天子何负于你?大将军何负于你?你当的主簿又是哪国大将军的主簿?你这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畜生!” “杀!杀!杀!”淳于琼、高览、颜良等将也随之嚷了起来。 逄纪见此情景也赶紧表态:“如今天下汹汹刀兵四起,正是诛灭叛贼复兴汉室社稷之时。主公生于公侯之家,久沐朝廷之德,曹操那等挟君篡逆尚知假尊天子,何况咱们主公?你现在说这种话,也太不知天高地厚了。”逄纪生性狡猾话里有话,他所说“你现在说这种话”暗含着言之过早的意思,表示并不反对,这是故意讲给袁绍听的。 袁绍这会儿哪还有心思听他捣鬼,生恐众人再逼问耿苞就要招出来了,狠狠一拍帅案:“来人呐,把他给我拉出去斩了!” 耿苞瘫倒在地:“大将军饶命!是……” “住口!”袁绍赶忙喝止,“不许你再胡言乱语!” 逄纪深明其中奥妙,赶紧抓起杌凳一跃而起,朝耿苞头上重重击去。这一杌凳打得他眼冒金星几乎昏厥,要说的话还未出口,迷迷糊糊便被帐前武士拖了出去。 “这小人敢陷主公于不义,真气死我啦!”逄纪叉着腰假模假式说了两句便宜话,这才放下杌凳重新坐好。 袁绍颓然落座,长出一口气,见田丰还跪着,心中既怨恨又无可奈何,还得装出笑脸:“元皓快快起来,幸亏有你当众揭露,若不然这等流言蜚语传出去大损本将军声望啊!” 田丰抬起头朗声道:“望大将军以袁公路为鉴,以天下苍生为重,切不可萌自立之心。慎之慎之!” 袁绍见他还说,甚感没面子,不耐烦地扬手道:“不必讲这些了,全都是小人造谣,本将军四世三公岂能行此悖逆之事?” 田丰半信半疑颓然落座,心头的疑云更深了。袁绍本想向他征求南下的意见,没想到勾出这件事,还以为田丰借此抗拒,便不再问他,干脆直截了当:“我欲发河北大军征讨逆臣曹操,诸君可有异议?” “万万不可。”总监军沮授开言反对,“近讨公孙,师出历年而百姓疲敝,仓库无积,赋役方殷,此河北之深忧也。为今之计当予兵休养,安抚百姓,再修表章献捷天子,禀报殄灭公孙之事。倘若曹操阻我表章断我言路,大将军可进屯黎阳渐营河南,多造舟船缮修器械,分遣精骑抄其边鄙,令曹操烦扰不得安,咱们以逸待劳,如此可坐定也!” 话音未落郭图就唱起了反调:“沮监军,在下倒要问您一言,您所谓‘渐营河南’该是怎样的营法?‘抄其边鄙’又该派多少兵马呢?要涉过大河在曹操地盘上动武,困难重重道路远隔,兵派少了打不出效果来。与其空劳时日,倒不如大举出兵,一鼓作气剿灭曹操。” 袁绍眼前一亮:“公则(郭图)赞同出兵吗?” “我赞同!”说着话郭图站了起来,恭恭敬敬作了个揖朗声道,“兵书有云‘十围五攻,敌则能战’,今以明公之神武,连河朔之强众,伐曹操易如反掌。今不时取,后难图也。” “公则之论甚是可笑!”沮授又反驳道,“河北之地百姓殷实土地肥沃,豫兖二州数经灾祸民生凋敝;我军坐断一方后顾无忧,曹操地处中原隐患甚多。若能长久对峙,必是我军愈强曹操积弱,而你却道‘今不时取,后难图也’,这根本就不成理由嘛……” 袁绍却插言道:“我看未必,公则这话也不无道理。”沮授听来全然不成理由,他听来却值得深思。袁绍亲眼目睹了曹操的日益壮大,虽每每出言诋毁,却自认用兵之才及不上人家,如今他有冀、青、幽、并四州之众,占据绝对优势,恨得不赶快将曹操铲除,绝不能叫其再发展下去。更为重要的是袁绍考虑到自己已年至五旬,老天爷给他打天下的时间越来越短了,即便消灭了曹操也仅意味着北方大定,以后的仗可能还很多。最近他时常感到精神不济,体力也大不及从前,再拖下去还能不能在有生之年统一华夏呢? 郭图见主公偏向自己,越发有恃无恐:“今日之事胜败已见!主公若合四州之众,带甲之士可得十余万,而曹操之兵不过三四万。以多击少攻弱兼昧,直捣许都易如反掌也!” 田丰忍不住反驳道:“不战而屈人之兵是为上策。劝耕植修武备轻兵扰敌,自然瓜熟蒂落水到渠成。” 逄纪一直盯着他呢,马上针锋相对:“今天下岂有自缚授首之徒?不打不倒,不攻不破,我看这仗是必须要打的!长痛不如短痛,宜早不宜晚。” 本是郭图与沮授辩论,他俩这一掺和,其他人也跟着搅了进来。除了许攸乃曹操的旧友、荀谌是荀彧的兄长,两人避免嫌疑不发言,其他文武都纷纷表态。审配、淳于琼、颜良、文丑主战,辛评、张郃、高览、陈琳等极力反对,中军帐里吵吵闹闹乱作一团。 “够了!”袁绍一拍帅案,大家都安静下来。他阴沉着脸环视帐中之人,“曹操霸占朝廷专擅国政,在本将军头上作威作福,决不能叫他再猖狂下去!我意已决,回军邺城之日即刻料理后方诸事,调集各部人马大举南下,定要将此贼迅速铲除!” 沮授见他这般刚愎,急切谏言:“主公啊,救乱诛暴谓之义兵;恃众凭强谓之骄兵。义者无敌,骄者先灭!曹操奉迎天子,建宫许都。今举师南向,于义有违。且庙胜之策不在强弱,曹操法令既行士卒精练,非公孙瓒坐受围者也。今弃万安之术,而兴无名之师,窃为公惧之!” 袁绍听他又是君臣大义又是悲观言败,心中甚是不悦,抬手道:“这件事已然定下,监帅不要再说了。” 连逄纪也讥讽道:“长他人威风,灭自己锐气,迂腐啊迂腐!” 郭图更是咯咯冷笑,朝沮授拱了拱手道:“武王伐纣不为不义,况兵加曹操,而云无名?且大将军兵卒精勇,将士思奋,而不及早定大业?昔日范蠡谓勾践‘天与不取,反受其咎’,此越之所以霸,吴之所以灭也!监帅久掌兵权,所发议论怎这般短见?打仗讲究随机应变,岂不闻‘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言语中颇有轻慢之意。 随机应变的论调沮授并不反对,但现在出兵却是他所不愿的。他久任统帅,深知灭公孙瓒的代价,连续打了这么多年,士卒疲惫期盼休养。他不屑地瞟了郭图一眼,意味深长地道:“随机应变,说着容易做起来难啊!上至咱们大将军下至各部将校,哪个能比曹操老谋深算?” 袁绍最不愿听人家说自己不如曹操,狠狠瞪了沮授一眼:“我意已决无须再言!速速致书沿河诸县,叫他们先行修筑营垒,预备大军屯驻……逄元图留下,其他人散帐。” 沮授知道自己招了忌讳,望了田丰一眼,彼此都是满脸无奈,起身作揖而去。其他人也纷纷起身,有的摩拳擦掌,有的摇头叹息,乱哄哄都走了,唯有郭图坐在杌凳上纹丝未动。 逄纪知道袁绍必有私密之事交代自己办,见郭图赖着不走,赶忙笑呵呵问道:“公则兄还有什么事吗?”他与郭图的关系也不是很好,但忌惮此人阴狠冷峻,不敢似对付田丰那样轻易招惹。 郭图瞥了他一眼,不屑地撇撇嘴:“我有要事跟主公说,你先出去!” “你……”逄纪见郭图这般驱赶自己,心中甚是不服,但毕竟招惹不起,“你可快些说,我还有事儿呢!”说罢悻悻出了大帐。 郭图紧盯着逄纪背影,直到见他出了帐口拐个弯不见了,才凑到帅案前:“主公,有件事请您多加留意。” 袁绍见他神秘兮兮的,立时关注起来:“什么事?” “此番南下仍以沮授为帅不太合适吧?” “嗯?!”袁绍一愣,思想片刻觉得有些道理,“沮授不赞成此时用兵,若仍然以他指挥军队,难免畏首畏尾错失战机。” 郭图窥觊兵权已久,早欲取沮授而代之,借此机会大进谗言:“岂止是错失战机,我看此人还会坏了主公的大事呢!” “此话怎讲?”袁绍越发警觉。 “沮授久典兵马,监统内外威震三军,又立过些功劳,难免居功自傲结党营私。今天您也看到了,明明主公已经决定的事情,他还要说那些风凉话,足见日益骄纵。长此以往有了尾大之事,主公将何以抑制?” 要说沮授闹些想法袁绍承认,但要说他有不臣之心袁绍却不怎么信,毕竟他统带三军兢兢业业。与其说河北四州是袁绍打下来的,还不如说是沮授替袁绍打下来的!袁绍蹙眉良久,搪塞道:“话虽这样说,然沮授典军已久,无故更之军心必然浮动。” “主公既知更换沮授军心浮动,难道就不想想这是为什么吗?”郭图一脸阴霾,“就是因为他权力太大,已经与张郃、高览等将有了默契。今日他不主张速战,那帮人就跟着他说,您没注意到吗?” 袁绍本来耳根就软,听了这番话顿觉有理:“他们都成了一伙?” “是不是一伙在下不敢断言,但军权不可旁落。《三略》有言,臣与主同者昌,主与臣同者亡!尾大之事不可不防啊!” 袁绍矜持的脸上已满是不安:“也不至于吧?” “且不论沮授忠诚与否,单论此番南下用兵,恐怕不宜再以此人总统三军了吧?万一两军对战之际他与主公意见相左,因一时之愤串通曹操干出什么蠢事来,那……”郭图故意只说一半。 “是要小心呐。”袁绍的脸颊轻轻抽动了一下,冷冰冰道,“既然你全力主战,自今日起就由你暂代沮授之职,待克定曹操之日再叫他官复原职。” “谢主公。”郭图暗自冷笑——克定曹操有不世之功,那时沮授岂还有资格跟他争? 袁绍虽把权力给了他,却知郭图刚有余而柔不足,皱着眉头问道:“你既为统帅,可有什么破敌制胜的计谋?” 郭图笑道:“军贵疾而不贵久,既然已决定南下,主公就该火速行动。我建议不要回邺城了,赶紧领中军屯驻黎阳,其他各路兵马可以随后赶往,但务必要作出一个临河威慑的态势,先在气势上压倒曹操,那时大河以南人心惶惶,这仗就容易打了。” 袁绍觉得有点道理:“我考虑考虑,你先回去吧。” “考虑考虑?”郭图一愣,“主公,战议已定便不可迟疑。如果叫曹操抢先一步,那就影响士气了。望您速速决断抢占先机啊!” 袁绍不耐烦了:“我不是已经命令沿岸诸县修筑营垒御敌了吗?另外还要进一步拉拢刘表、张绣,结成泰山压顶之势。等这些事情都做好了再出兵。”他手捻胡须胸有成竹,不想再听郭图唠叨下去了,“你先去安排吧,顺便把元图给我叫来。” 郭图了解袁绍的脾气,不敢再言趋步退出,又见逄纪正靠在帐边发呆,连句话都不屑跟他说,朝大帐撇了撇嘴便扬长而去。逄纪暗骂郭图狂妄,却不敢与他争执,赶紧满脸堆笑忙不迭跑进大帐凑到袁绍面前:“主公有何吩咐?” “你替我去一趟青州。” “去青州?!”逄纪与袁绍幼子袁尚关系密切,却与坐镇青州的袁谭不太和睦,不大想领这个差事,“备战之际去青州干什么?” 袁绍冷笑道:“最近我儿送来几封书信,是袁公路托他转来的。” “嗯?袁术无缘无故写信干什么?” “他那个皇帝在淮南混不下去了。”袁绍幸灾乐祸道,“打算北上投靠咱们。多亏曹操手下有我一个族弟袁叙在济阴,他帮咱们牵线搭桥才把消息传过来的。” 逄纪还是不明白:“那我去青州干什么?” “袁术如今兵微将寡,恐怕难以闯过曹操领地,你去督促我儿发兵迎候一下。另外……”袁绍眼中迸出一股贪婪的光芒:“接到我那兄弟之后,把他手上的传国玉玺给我拿过来!” 原来如此,主公想要玉玺……逄纪连忙赔笑:“放心吧,我一定把传国宝给陛下您捧回来!” 袁绍听他口称陛下,连忙斥责道:“别胡说八道。”但心里却是美滋滋的。逄纪见他高兴,趁机探问道:“刚才郭公则跟您说什么?” “没什么。”袁绍避重就轻,“沮授不赞同速战,我已改任他为三军总监。” “啊?”逄纪暗叫不好——此事与袁绍家务有关。袁绍长成之子有三,长子袁谭、次子袁熙、三子袁尚。袁谭治军多年颇有才干,只是待人刻薄,袁绍宠爱相貌儒雅的三子袁尚,常流露出废长立幼之意。属下因此分为两派,审配、逄纪拥护袁尚,郭图、辛评主张立袁谭,至于田丰、沮授等都没有明确表态。立幼派中审配是河北第一豪族,逄纪深受袁绍信赖;而立长派的郭图、辛评都是客居河北的颍川人,没有与他们争斗的本钱。现在郭图把军权抢去,无形中使袁谭添了军队为政治筹码,这可吓了逄纪一大跳,连忙劝谏:“主公切不可令郭公则总揽大权!” “为什么?” “此人鹰视狼顾绝非良善之辈,再者他与大公子相交深厚,难道主公不怕他挟制军队向三公子发难吗?” 又来了这么一位,袁绍也烦了,摆手道:“行了行了,你们都是这一套话,搞得我都不知道该信任谁了。暂且这样安排,有什么事等平灭曹操以后再说。” “到那时就完啦!”逄纪也是同样的话,“兵权不可旁落于他人。” “不要再说了,郭公则力主速战,此番南下我一定要用他。” 逄纪眼见无可挽回,索性和稀泥道:“主公既然执意坚持,在下不敢强求。但兵权利器万万小心,专任一人不如分设督率,令多人各点一军相互制约,也免得有人起不臣之心。” “咦?这倒是个好办法。”袁绍素好猜忌,觉得这是个可行之策,也可缓解更换沮授的影响,便拍板道,“我看这样吧,从今以后撤销三军总监之职,将所有兵马集合到邺城,平分为三部,改设三位都督。沮授为其一,郭图督一部,另外淳于琼也当都督。”淳于琼自洛阳之时就跟随袁绍,头脑单纯忠心耿耿,有了这个对袁绍绝对忠诚的人,就可以避免沮授、郭图势力坐大。 但袁绍忽略了一个问题,回军邺城规划各部兵马浪费不少时间,三部人马互不统属又会产生矛盾。他先是拒绝采纳沮授的稳妥之策,又于大战以前浪费时间,这把郭图抢占先机的计划也给耽误了…… 第七章 暗箭难防,皇帝在背后阴了曹操 纵虎归山 济阴太守袁叙虽愚蠢,但还是可以猜到自身处境的。曹操决战袁绍之前不会轻易动他,还要把他树为汝南袁氏忠于朝廷的幌子,但打完仗之后可就不客气了。若曹操战胜,要肃清的人肯定有他,毕竟名字前面有个“袁”字,那是无法洗脱的原罪!可若是曹操战败,则处境更可怕,那个不远不近的族兄杀过来,愤于他“吃里爬外”,必要扣他个协助逆臣为虎作伥的罪名。 袁叙思来想去,最终决定铤而走险。他知曹操监视自己与邺城的来往,便转而派心腹家人勾结青州袁谭,进而又充当袁术北上的联络人。事情进行得十分顺利,袁叙也暗中打点行囊,打算秘密逃亡徐州与袁术会合。但即便他加了十二万分小心,还未出济阴的边界,就被薛悌的人拿住,两封重要的书信也被截获。薛悌看罢书信大惊失色,感觉事态严重不容怠慢,即刻将袁叙披枷带锁打入囚车,将郡中事务全权交托吕虔,携带两封书信赶往许都呈交曹操。 曹操得到袁绍在河北大起营垒的消息,料知他已决意对阵,赶紧策划出兵迎战,见薛悌突然跑来,不禁皱起了眉头:“孝威啊,你也是一郡之将,大战在即这等小事岂用你亲自跑?打发个小吏押着囚车给我送来也就罢了。” “主公不知,袁术阴谋北上青州啊!”薛悌忙把截获的两封密信摆到帅案上,“看其中言语恐怕已经不是第一次通信了,我一心防备北面,没想到袁叙这厮会跟袁术串通。请主公治我失察之罪!” “这不是你的错。袁叙自找倒霉,你还拦得住吗?至于那袁术,骄奢淫逸挥霍无度,弄得天怒人怨众叛亲离,我早料到他有穷途末路这一天。要是不觍着脸皮投他兄长,那才真见鬼呢!”曹操满不在乎地拿起一张帛书打开观看,是袁术给袁绍写的亲笔信: 〖汉之失天下久矣,天下提挈,政在家门。豪雄角逐,分割疆宇。此与周末七国分势无异,卒强者兼之耳。加袁氏受命当王,符瑞炳然。今君拥有四州,民户百万,以强则无以比大,以德则无所比高。曹操欲扶衰拯弱,安能续绝命救已灭乎!谨归大命,君其兴之!〗 曹操看罢笑了:“袁公路当了几年土皇帝,武略才干越来越不济,但整天写伪诏,文笔倒是大有长进。这满篇都是向袁本初服软投降的话,就是不见‘投降’二字。高!实在是高!” 薛悌愤愤道:“僭逆袁术昔日鄙视袁绍为婢女所生,如今穷途末路竟又屈媚贼兄,真真厚颜无耻!袁绍也是个不长记性的,把豫州之争都忘了,周氏兄弟的仇也不管了,还允许他来。这对兄弟都是朝秦暮楚全无心肝的东西!” “你想错了。袁绍自然不在乎袁术那点儿残兵败将,顾念兄弟之情更是胡扯,他要的是袁术手里那颗传国玉玺!”曹操满脸厌恶,“符瑞炳然……光靠一方玉玺就能定天下吗?” 薛悌又拿起另一张帛书塞到他手里:“您再看看这个,这是袁叙写给袁绍的,其中措辞更是悖逆,足以给袁氏兄弟定罪!” 曹操微然一笑,取过来再看: 〖今海内丧败,天意实在我家,神应有征,当在尊兄,南兄与臣下欲使即位。南兄言,以年则北兄长,以位则北兄重。便欲送玺,恐曹操断道。〗 “又是南兄又是北兄的,叫得多亲呢!可真够他忙活的!”曹操越发冷笑挖苦,“袁叙这家伙也算个世间奇人,无论咱以为他有多蠢,他总能办出更蠢的事来给咱看!巴结袁绍还算有点志气,巴结袁术那狗都不睬的烂屎,亏他是怎么想出来的!” “人我已经押来了,您要不要见一下?” “不用见了,我才没工夫搭理那等下作东西呢!叫他把脖子洗干净了,起兵之日我好砍他的脑袋祭旗!”曹操眼神熠熠,“袁术讥讽我欲扶衰拯弱,那我就做给他们瞧瞧,不但要胜袁绍,还要把他们打得体无完肤!” “当务之急咱们应当调遣兵马将袁术迅速歼灭。”薛悌提醒道。 “歼灭我看就不必了,他已缺兵少粮穷途末路,根本没有跟我斗的本钱,将其阻挡回去就够了。你不用担心,老夫自有安排。”曹操还不想灭了袁术,留着他还可以继续牵制孙策。而且袁术是僭逆伪帝,除了袁绍没人会给他帮助,只要不北上与袁绍合流,根本不存在什么威胁。曹操把两封书信丢到薛悌怀中,“我正愁师出无名,他们就主动给我个把柄。你把这两封信给荀令君送去,叫他即刻写份表章,这次我要公开披露袁氏兄弟的阴谋,让天下人瞧瞧,这帮四世三公的子弟究竟是什么嘴脸!” “诺。”薛悌应了一声,又建议道,“袁氏门生故吏甚多,要不要将朝里与袁氏有关系的人都彻底盘查一遍?” “千万不可!若搞得鸡犬不宁人人自危,满朝舆论必归咎于我,那太失人心啦……”曹操眼中露出一丝无奈,“只要不出什么乱子,暂且睁一眼闭一眼,有什么账以后再算!” 薛悌瞪着一对鹰隼般的眼睛,依旧咬住不放:“明公宽仁固然是好,但似袁叙之事恐非一例,即便不能盘查朝中文武,那袁氏一族总得加点儿小心。别忘了,在汝南还有不少袁家的亲戚故旧呢!” “这个我早有打算,你不必管了。先把表章之事办好,然后火速回转泰山。听说昌霸很不安分,连臧霸、孙观那帮老朋友的面子都不看了,公然与黄巾余寇徐和来往。可得把他看住了,东边好不容易稳下来,别叫他这个时候给我添乱!” 薛悌走后,曹操让王必去行辕把刘备、朱灵、路昭三将找来,差派他们领兵阻挡袁术。接着亲自写下一封书信,给屯兵汝南的振威中郎将李通,命令他监视袁氏族人动向。又招妹夫任峻、内弟卞秉,叮嘱粮草运输、军械修缮之事……等把手头的军务有条不紊处理完,还忙中偷闲到后面抱了抱小儿子,估计荀彧已将表章写得差不多了,这才更换朝服准备车马,前往皇宫与之一同面圣。 有袁绍勾结僭逆、索取传国玉玺的证据,出兵河北就由袁曹恩怨上升到了“大是大非”的问题,足可以要求天子明发诏书讨伐叛逆。曹操来至皇宫穿过仪门,远远就见荀彧手捧表章早准备好了,而少府孔融竟也跟在他身边,念念叨叨不知说些什么。 “文举兄,什么风把您吹来了?”曹操虽腻歪这个饶舌的家伙,但面子上还得客客气气的。 孔融满脸悲悯之色,低声道:“祢衡死了……” 那祢衡天性傲慢,当初击鼓骂曹惹得曹操好不震怒,曹操以边让之事为鉴不担害贤之名,将其绑缚马上遣往荆州,有借刀杀人之意。这会儿曹操得知自己阴谋得逞,心中甚是惬意,却装作一脸无辜道:“哎哟哟!早知如此我真不该把他派到荆州,刘景升也算是当代名士,怎忍诛杀贤良?真真岂有此理!” 孔融垂头丧气:“不是刘表,是黄祖下的毒手。刚才与韩嵩闲聊,偶然说起的,已经死了俩月了。” 原来那祢衡刚到襄阳时,刘表甚服其才,待之礼数有加,又常请他撰写诗文。可日子一长,祢衡那桀骜不驯的臭脾气又发作了,对刘表冷嘲热讽颇有诋毁,刘表明着敷衍暗里记恨,也跟曹操一样不愿担害贤之名,又把他遣往江夏太守黄祖处。黄祖武夫出身性子急躁,自然容不得祢衡那等人,幸有黄祖之子章陵太守黄射附庸风雅时常回护。后来孙策欲伐江夏,黄祖也谨慎备战,有一日在艨艟船上大会诸将,祢衡狂性又发公开辱骂黄祖为“死公”。黄祖恚怒至极将其斩杀。黄射怜爱其才厚加棺殓,将祢衡葬于长江之中的鹦鹉洲1上,终年二十六岁。 孔融一一讲来悲痛欲绝,曹操却觉解气,拍着他的肩膀假模假式安慰道:“祢正平素有狂悖之性,今因恶言丧于黄祖之手,这也算是死得其所了!文举兄不要再难过了。” 孔融拭去眼角的泪花道:“当初祢正平奉明公之命去往荆州,按理说也是朝廷的人,他孤坟立于大江之中,还请朝廷派人将灵柩迎回,运至家乡安葬。”他入宫找荀彧就是为了这件事。 曹操哪管这么许多,搪塞道:“天下战乱未平,朝廷政事繁多,此又非急务,过一阵子再说吧!”说罢就要上殿。 孔融忙跨两步拦在曹操身前:“明公怎忍心让祢正平客死他乡?莫忘了‘唯送死者以当大事’的道理啊。” 曹操见这饶舌佬又把自己缠上了,苦笑道:“文举兄,荒乱之际多少人不能魂归故里?你也在北海抗过黄巾,一场仗下来无数人命丧沙场,能埋上就不错了。莫说旁人,我亲儿子死在淯(yu)水河里,尸首冲到哪儿去了我都不知道!” 换做旁人听到这番话必定不再坚持了,可孔融偏偏还要争辩:“那不一样!小将军是战死的,祢正平可是奉您的差使去荆州的,您总得负责到底吧?荀爽、何颙的灵柩不也让段煨送过来了吗?为什么只慢待祢衡呢?” 曹操见他没完没了,扳开揉碎跟他讲理:“祢衡是我派出去的,但最多算我一个掾属,又不是朝廷大员,他能跟荀公、何颙那些人比吗?文举兄节哀,这样的事太多,管得过来吗?” “您这是‘爱欲其生,恶欲其死’!”孔融倒先火了,“您跟何颙有旧,又与令君、军师相厚,所以才把他二人运回。祢正平辱骂过您,所以您坐视不理!”这番话把荀彧也给拉进去了,本还想劝两句,这会儿也不好说什么了。 曹操的脾气也不小,但大事当前没工夫跟他计较这些鸡毛蒜皮,便作揖道:“好好好,就算我‘爱欲其生,恶欲其死’,可您不也这样吗?与您不相干的人死了您几时操心过……别说了,圣上还等着呢。老夫向您告假,行不行啊?” 哪知孔融一怔,继而冷笑道:“老夫?!‘大夫七十致事,自称曰老夫’,明公强仕之年自称老夫,未免有些过了吧?” 曹操被他说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礼记》有云“人生十年曰幼,学;二十曰弱,冠;三十曰壮,有室;四十曰强,而仕;五十曰艾,服官政;六十曰耆,指使;七十曰老,而传。”按照这种说法,人到了四十岁才能当官,七十岁才能自称为老夫。但是世事流转,那一套老规矩早行不通了。曹操在军中跟年轻人混惯了,一向就是自称“老夫”。今天不过是随口道出一句,就被孔融逮住不放,气得牙根痒痒,却又拿这个冥顽不灵的家伙没办法。 孔融再说下去非把曹操的火斗上来,荀彧看不下去了,插嘴道:“文举兄,祢衡乃平原郡人士,即便将其灵柩运回,现今之际岂能送归故乡?”一句话就把孔融问没词了。平原郡地处青州,是袁家的地盘,现在袁绍隔绝朝问道路不通,祢衡的灵柩想运也运不过去。 曹操见孔融无话可说了,不冷不热道:“令君说得有理,朝廷使者是办不到了,难道文举兄愿意以个人名义自领此事?”孔融与袁谭久战北海,若去了青州肯定没命回来了。 孔融这才意识到自己强人所难:“唉!那就等以后再说吧。” 曹操正要请奏讨袁之事,灵机一动:孔融这家伙总在自己面前说三道四,让他见识一下我在皇上面前的威风,对他也是一种震慑,以后少在我面前指手画脚。想至此曹操猛然拉住孔融手腕,换做笑脸道:“且慢!文举兄既然开了口,我自有办法办成此事,且与我一同上殿面君。”孔融半信半疑,但还是随着二人登阶进殿。 皇帝刘协早就升殿落座,面沉似水倚在龙书案前,见曹操等人跪倒施礼,他连手都懒得扬一下,随口道:“起来吧,突然求见寡人有何要事?”说话爱答不理的。 自从曹操消灭吕布归来,皇帝对其态度愈加冷淡,不但将董承晋为车骑将军,言语间也常蕴含不满,故而君臣关系冷淡。曹操自那日陪同段煨来过一次,便再没有上殿问安。今天见皇帝又是这副德行,便不答其问,朝荀彧使了个眼色。 荀彧捧起刚写好的表章道:“大将军袁绍与僭逆袁术勾结,索取传国玉玺图谋不轨之事。臣上表弹劾,恳请陛下明发诏书公布天下,并以曹公为帅讨伐此逆贼。” 孔融揣着满肚子糊涂跟进来,听他这么一奏,惊得目瞪口呆,险些失手掉了笏板。早有侍御史接过表章交至龙书案上,刘协却瞅都不瞅一眼,木然道:“兵戎之事全凭曹公做主,还跟朕说什么?”听那口气仿佛跟他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荀彧听他这句话冷得能冻死人,忙硬着头皮再次奏道:“讨伐不臣乃朝廷大事,恳请陛下明发诏书。” “令君这是笑话!”刘协冷笑道,“谁不知这天下的诏书都是令君你说了算?有没有朕点头还不是一样?” 荀彧闻此言如受酷刑,连忙跪倒磕头口称不敢。 “征伐河北之事还需再议!”孔融突然高叫一声。 曹操笑呵呵道:“孔大人何故驳此议?那袁绍大逆不道之事现已发露,自当起王师尽快诛灭。收复河北四州之地,也好将您那位朋友运回去安葬啊。” 孔融也不向上举笏了,转过脸径对曹操道:“那袁绍地广兵强,田丰、许攸,智计之士也,为之谋;审配、逄纪尽忠之臣也,任其事;颜良、文丑勇冠三军,统其兵,殆难可乎!” 荀彧怕他动摇圣听,赶忙起身驳道:“田丰刚而犯上,许攸贪而不治,审配专而无谋,逄纪果而无用。至于那颜良、文丑不过一勇之夫耳,可一战而擒也!” 孔融连连摇头:“言之易行之难,难矣难矣!”曹操白了他一眼:“朝廷不伐河北,袁绍也要北侵河南,难道咱们就坐以待毙不成?” 孔融固然不是曹操一党,但对袁绍更是深恶痛绝:“袁绍虽不臣,然兵势正盛,而朝廷兵力不济兼有后顾之忧。河北固然要定,但万不可急于此时,当徐图之。” “徐图之?”荀彧恭恭敬敬作了个揖,“大人莫非有具体筹划?不妨说来让陛下与曹公听听。” 孔融本无治军之才,当初在北海叫袁谭打得连城都不敢出,现在敌强我弱更提不出御敌之策了,灰溜溜低下头。曹操见他无话可说,手捋胡须信心十足道:“吾知绍之为人,志大而智小,色厉而胆薄,忌克而少威,兵多而分化不明,将骄而政令不一,土地虽广粮食虽丰,却都是为咱预备的!此番我扬兵大河之上,必能以少胜多大获全胜!” 荀彧知他也没有十分胜算,乃是故意表露决心,但局势至此不得不战,也随之道:“曹公所言不虚。那袁绍虽强却是悖逆之臣,自古邪不能胜正,还望陛下早……”一望之下却见龙书案前空空如也。他们争论之际,刘协早就拂袖而去! 曹操、孔融还四目相对,听荀彧说一半停了,这才发现皇上走了,皆是一脸尴尬。曹操顿了半刻,缓缓道:“既然陛下没有异议,令君就准备草拟诏书吧。” 三人垂头丧气出大殿,孔融也不争了,作了个揖扬长而去。荀彧送曹操出宫,谁都没有再说什么。出兵之事这就算是定下来了,但以寡击众能不能打赢还未可知,现在天子又是这个态度,后方的事情也甚是可忧啊…… 刚迈出宫门,又见程昱、郭嘉正在车驾前踱来踱去,他们自城外行辕赶来,似乎有重要的事情。郭嘉见曹操出来,推开众卫士抢到他身前:“明公何故命刘备、朱灵、路昭三将起兵?”曹操被他问得一愣,笑道:“你慌什么?袁术意欲北上投奔袁绍,我命他们领兵阻截。” “明公错矣!”程昱也挤了过来,“昔日刘备来投,明公宽宏不忍诛戮,使其屯驻小沛牵制吕布乃是权宜之计。可此一时彼一时也,如今吕布已除,再放他出去如同纵虎归山。倘若违背号令自此不回,再欲治之其可得乎?” 曹操皱起了眉头:“应该不至于吧……”曹营将领不少,之所以单选刘备、朱灵、路昭三将是有原因的。刘备失了徐州来归附,朱灵原是袁绍帐下自愿追随,路昭也非曹营嫡系,三人又各有部署。目前要与袁绍开战,为避免临战投敌之事,曹操要对他们的忠诚再加保障。他们三人阻挡袁术便得罪了袁绍,对曹操的依赖也就更为牢固。 郭嘉似乎参透了他的心思,见四下没有外人,干脆把话挑明了道:“龙生九种人分九流,朱、路二将乃行伍出身,可以约束之。然刘备自贩夫游手起家,今受封将军位至使君,可见其志量之大,此等人不可用寻常之计驾驭。纵然主公喜好英杰不忍戕害,也不该使他领兵在外不受约束啊……” 此言未毕又见西面来了一骑,董昭驰骋而来,望见曹操赶紧跳下马来,朗声道:“卑职巡查地面,见城外兵马出动,明公何故以刘备统兵?”曹操的心思有些活动了:“公仁,你也觉得不该让他离京吗?” 董昭耷拉着脸低声道:“以在下观之,刘备勇而志大,又有关羽、张飞为翼,其心机未可定论。” 连素来嗅觉敏感的董昭都这么说,曹操真有些犹豫了:“话虽如此,但这些日子玄德一直安分可靠,况且兵马已经出动了……” “叫他回来!”郭嘉打断道,“趁着没走远,赶紧调回来。” “这朝令夕改嘛……”曹操望着三人凝思片刻,“好吧!防人之心不可无。有劳仲康去行辕取我大令,火速调回刘备人马。” 许褚得令欲去,曹操又道:“且慢!单调刘备恐生疑心。把三将一并调回,另派别人前往。” “诺!”许褚驰马而去。 但这番安排还是没奏效。许褚追至军中,刘备、朱灵、路昭气愤不已,都道是于禁挑拨离间,使曹操不信任归降之将,异口同声要立功给兖州人瞧瞧,竟不肯尊令收兵。 许褚无功而返述说经过,曹操也没有继续追究。他马上就要发动大军主动出击了,没时间多考虑这些边边角角的问题。何况在他心目中,刘备是个连打雷都怕的胆小鬼…… 袁术末日 袁术是讨伐董卓失败后最早崛起的割据领袖,自南阳举兵以来,他凭借四世三公的声望及部下孙坚的骁勇,也曾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又在洛阳废墟中找到了传国玉玺。势力达到鼎盛时,他与幽州公孙瓒、徐州陶谦、匈奴於夫罗结成盟友,打得袁绍险些不支。直到孙坚战死襄阳,他北上被曹操击败,才遇到了人生中第一次挫折。此后他放弃豫州转移淮南,眨眼间便占据了九江郡,在寿春重振声势,直慑东南之地。然而就是在那里,他的野心开始膨胀,不再甘心当大汉的臣子。 早在汉武帝之时,民间就流传着一句谶语“代汉者,当涂高”,太史公司马迁还特意把他写到了《汉武故事》之中。作为帝王象征的传国玉玺在他手中,九江郡下辖当涂县,而袁姓乃是出自象征土德的大舜后裔……多少巧合应验在他身上啊!袁术自以为得天命,把手下智士的规劝当成了耳旁风,亟不可待地自立为“仲家天子”,改九江太守为淮南尹,又是制造祥瑞,又是郊祀天地,又是任命百官,在他那并不广阔的地盘上做起了土皇帝。 但老天爷并没有眷顾袁术,不但没有统一天下,还成了众矢之的。大汉天子发下讨逆诏书,各路兵马磨刀霍霍你来我往:吕布把他杀得大败,掳走了淮河以北的重要物资;曹操在蕲阳围歼了他的主力军,斩杀了他好几员战将;就连他视若义子的孙策也背叛了他,在江东打出一片自己的天地,挖走他麾下一大批官员…… 不过袁术毫不怀疑自己的“天命”,自我感觉依然良好,照旧过着骄奢淫逸的生活。他生于公侯世家,从小就是锦衣玉食仆僮环绕,当了皇帝之后更是变本加厉。修建皇宫增加赋税,后宫充斥佳丽数百,无一不是绫罗绸缎,天天的山珍海味,连精米白肉都吃腻了。淮南原本是富庶之地,户口数百万,可他当了不到三年皇帝就将其祸害得面目全非。战争不断加上横征暴敛、蝗旱灾害、瘟疫流行,百姓战死的、逼死的、饿死的、病死的不计其数,淮南一带民不聊生十室九空,甚至到了人吃人的地步,出了寿春城就是人间地狱! 地皮刮尽油水榨干,军队缺粮官员缺饷,袁术陷入了窘境。想要收揽人心,但部下不是投靠许都朝廷就是被孙策笼络走了,更有甚者宁可上山当土匪都不保他了,而曹操和孙策这两个催命鬼随时都有可能再给他致命一击!万般无奈之下,袁术烧毁皇宫携带家眷北上,厚着脸皮投靠那个曾经水火不容、被他骂为家奴的兄长,想用传国玉玺换得后半生的潦倒苟安。 可天不遂人愿,他刚踏入徐州地界便听说袁叙遭擒,大对头曹操差出小对头刘备出兵拦截。袁术料知冤家相逢必有一场恶战,眼瞅着自己兵马微弱士无战心,更有一堆家眷财物碍手碍脚,实在是无力闯过这一关了,只得匆忙传令回归寿春。 士卒一路走一路逃,好不容易回到寿春,留守的部下早就把最后一点儿粮食开仓散发了,还说:“知当必死,故为之耳。宁可舍一人之命,救百姓于涂炭。”眼见此处也无法立足了,袁术只得前往灊山1依附落草为寇的部下陈兰、雷薄等人。但他们也不肯收留,派人下山传来口讯:“诸位将军说,我们小山容不了大皇上,还求陛下给兄弟们留条活路,别再让大伙跟着您挨骂了!”只给了一些粗粮,便似送瘟神一般打发他走。 袁术在灊山附近耗了三天,见陈兰、雷薄实在没有顾念之意,只得灰溜溜离开,但这次还能去哪里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漫无目的地走了两日,行至离寿春八十里的江亭,兵卒叫嚷饥饿,只好停下来稍作休息。 时值六月暑热天气,骄阳似烈火般炙烤着大地。袁术敞胸露怀坐在“御帐”之中,觉得胸腹憋闷难受,喉咙干得像针扎一样,但打水的兵丁还没回来,他只能低头看着自己瘦骨嶙峋的身体兀自忍耐——说来有些可笑,这辈子除了近几日也没受过什么苦,即便锦衣玉食之际也不曾胖过,孔融曾讥笑他为“冢中枯骨”,但就凭这么副穷酸相竟也过了一把皇帝瘾。想至此他一把抓过案前的传国玉玺,紧紧抱在怀里,让玉石上的那点儿凉意缓解自己的煎熬。 袁术的儿子袁燿、族弟袁胤(yin)、女婿黄猗(yi)、长史杨弘就环绕在他身旁,四个人都是默默无语一脸败相,摇头的摇头叹气的叹气,事到如今他们也一点儿办法都没有了。 这时营中所剩的唯一战将张勋来了,在帐外慢吞吞行了三跪九叩大礼,爬起来道:“启奏陛下,灊山……” “别叫我陛下了。”袁术沙哑着嗓子道,“我算哪门子皇帝……” 张勋咽了口唾沫,接着道:“灊山诸将上贡咱们的粮食快吃光了,只剩下三十斛麦屑,得赶紧想办法筹粮。” 袁术似乎充耳不闻,二目游移地看着玉玺,口中喃喃道:“水……我要喝水……” 长史杨弘见此情形皱起了眉头,朝张勋使个眼色道:“主公已经知道了,你快去弹压叛卒吧。” “诺。”张勋转身去了。 顿了片刻黄猗忽然道:“连人都寻不到,哪里去找粮食啊?这样下去不行,不饿死也得叫造反的兵杀死,得赶紧谋条出路。依我看不如把徐璆(qiu)放了,借着他的面子去许都投降,再献上传国玉玺,说不定曹操能留咱一条活命。”徐璆乃先朝名臣,曾助朱儁(jun)剿灭南阳黄巾,后来官拜汝南太守。袁术称帝之时将他挟持至寿春,逼他辅保自己,徐璆宁死不从,至今还被监押在营中。 袁燿闻听此言白了黄猗一眼:“姐夫这话好短见,咱们可是大汉僭逆,获罪于天无可祷也!即便你这外姓人勉强不死,我们爷俩非叫曹贼活剐了不成。”袁胤却若有所思道:“即便不投曹操,也把徐璆放了吧,到了这会儿留着他也没用了。我看在这里耗着也不是办法,不如去皖城投靠刘勋。”刘勋是袁术任命的庐江太守,但时至今日早已不再听袁术的调遣。 “不可不可!”袁燿连忙反对,“那刘勋早年曾在沛国为官,与曹家有旧,早晚是要降曹的。去投他岂不是与虎谋皮?” 袁胤摇头道:“刘子台毕竟是陛下的老部属,应该不会害咱们。” 袁燿冷笑一声:“哼!陈兰、雷薄、梅乾哪个不是我父的老部属?大难临头各自飞,有一个雪中送炭的吗?我看咱们不如去投孙郎!”事到如今,这几个人也不团结。袁胤、黄猗与袁术的关系都不怎么密切,又没有兵权,希望能托人情求得曹操赦免,太太平平苟安余生。而袁燿身为贼子属于不赦之列,与孙策年龄仿佛又有旧交,还握着杨弘、张勋这点儿残兵,希望举家投靠孙策。 袁胤见他固执己见,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笑道:“贤侄莫要执拗,现在曹操断了北上之路,咱们权且到刘子台那里安身,待你伯父挥兵南下之际,咱们再投你伯父也不迟。” 袁燿把眼一瞪:“当我是三岁毛童吗?我父子一到皖城,只怕马上就要被绳捆索绑押送许都了!” “对!”杨弘跟着道,“少主说的对,咱们还有点儿兵呢,投奔孙策继续跟曹操拼。” 黄猗却道:“我们家的事儿你别跟着起哄了,那孙策是个喂不熟的白眼狼,再说他能打得过曹操吗?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别说他孙家小子,就是袁绍说不定哪天就完了,求朝廷赦免是早晚的事情。” 袁胤、黄猗要投刘勋,袁燿、杨弘要投孙策,两边各讲各的理,吵得沸反盈天,俨然就要动手了。袁术怀抱玉玺颓坐当中,眼见没人把他当回事儿了,耐着干渴低声道:“滚……滚出去……” “你听听!我爹叫你滚出去。” “胡说八道,他叫你这个不孝子滚出去。” “我家的大帐凭什么叫我走?” “哟!你还真以为你是太子了。” 眼见四人仍旧争吵不休,袁术无名火起,扯着干裂的嗓子嚷了起来:“都给我滚!都给我滚出去!” 袁燿、袁胤等皆是一怔,纷纷作揖退出,可刚迈出大帐又喋喋不休继续吵。袁术喊了两嗓子,觉胸口越发憋闷难受,浑身被燥热包拢着,却一滴汗都流不出来,翻身躺倒在卧榻之上,怀里兀自抱着那颗传国玉玺。本以为这样躺一会儿会好受些,哪知越躺越难受,晕头涨脑朦朦胧胧,耳轮中只闻外面的对骂声,仿佛他们句句骂的都是自己!他干渴到了极点,竟不住呻吟起来:“水……我要水……” 帐口一个卫兵隐约听到了他的声音,抖胆走进帐来,轻声问道:“陛下说什么?” “水……水……” “听不清,您说什么?” “水……我要水……” 那兵怯生生道:“取水的兵还没回来,恐怕……”恐怕也借机当了逃兵,再也不会回来了! 袁术依旧低吟:“蜜水……”他当皇帝的时候饮食奢侈,即便是喝水也要喝加了蜂蜜的。 那兵惨兮兮摇头道:“蜜水没有,现在只有血水!” 袁术闻听此言体似筛糠,不自禁地抽搐起来,无数往事恍惚闪过眼前……我父袁逢被先帝尊为三老,家里连吃饭的碗都是金的!袁氏门生故吏遍于天下,谁敢怠慢我!何进遇害之际是我第一个冲入禁宫诛杀宦官的!天下大乱之时是我第一个称雄中原的!我当过皇帝!我有玉玺!代汉者当涂高,我受命于天!凭什么连蜜水都喝不上?为什么……这是为什么…… 他不禁仰天大呼:“我袁术怎么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啊!”这一声喊罢,身子抽搐着翻在榻边,只觉腹内一紧、胸口一痛、嗓子一咸、眼前一黑——大口鲜血自口中喷了出来!一口吐罢又是第二口、第三口……霎时间吐了足有一斗血。 卫兵顿时乱作一锅粥,赶紧抢过去搀扶。但觉袁术身体沉重毫无反应,扳过来一看,见他白眼上翻两腮凹陷——已经断了气!袁术两手一松,那沾满血污的金镶玉玺在他身上滚了两滚,掉落在尘埃之中…… 建安四年(公元199年)六月,自称仲家皇帝的袁术窘困潦倒,在江亭抱着传国玉玺吐血而亡。 暗藏杀机 就在袁术撒手人寰之际,许都城外一派喧腾,曹操已经点三万大军誓师起兵。为了彰显王师讨逆的正义,文武百官都到城外大军送行。曹操更是下令将逆臣袁叙当众斩首,一者祭祀金钺、白旄,二者警示首鼠两端之人,然后率领兵马杀气腾腾奔赴河北前线。 偏将军刘服虽有诸侯王子之贵,又曾在曹操迁都之际鼎力相助,但时至今日也只能坐冷板凳了。他名义上是京师第二留守统帅,但任何军务都是夏侯惇一人说了算,根本轮不到他这个二把手,而且他自梁国带出来的五百精壮也被人家换成了老弱残兵。 好在曹操感念其功劳,待遇还算丰厚,俸禄无缺膏粱不愁,每逢得胜都赠送些战利品,还时不时地准他到城外射猎。但这位王子服偏偏自视忒高,又能文能武甚具才干,更兼二十出头雄心壮志,实不想当这百无聊赖舞风弄月的逍遥王子,此生所欲非是常人可度!当今天子有没有实权他不关心,他只在乎自己满怀壮志何以施展,因而曹操出兵之际他也主动请缨随军效力,但立刻被人家婉言谢绝了。名义上的理由是宗室重臣不宜以身犯险,实际原因却很清楚,人家不想叫一个有刘氏血统的人坐大势力嘛。 刘服心中不畅,却只能佯装笑脸将曹操送走,自嗟自叹回了府邸。用过饭他本打算小憩一会儿,避过午间的暑热到城外射猎,哪知刚一躺下,就听到外面响起轰隆隆的闷雷——又下雨了。 “曹阿瞒出兵半日就挨雨淋。该!谁叫你不带我去!”刘服幸灾乐祸笑了一阵,又觉百无聊赖,昂首枕臂在床榻上发呆。忽有苍头(家奴)来报:“车骑将军董承过府。” 刘服来了精神:“快快有请!再预备些酒菜果子来。”他与董承本是一对冤家,当初迁都许县时,刘服暗助曹操阻挡见驾,搞得董承束手无策只能就范。但随着时光推移,宗室外戚都受到压抑,俩人倒成了同病相怜的朋友。 刘服冒雨迎到二门,见董承身披蓑衣而来,身边只跟着一个名叫卢洪的心腹长随。“董国舅,您好雅兴啊!”刘服拱手相让把他迎至檐下。董承脱去蓑衣,里面穿的却是便装幅巾,笑道:“曹公一去咱也随意了,我过来找您聊聊。” 杯盘盏碟随即摆下,也不要仆僮伺候,二人毫不拘束相对而坐。董承似乎很兴奋,反客为主给刘服满酒,刘服连连推让,他却道:“王子身份尊贵,在下多多礼敬是应当的。” 刘服微微点头,待他满上酒盏,拿起舀子为董承满酒:“董将军身为外戚重臣,我也为您满上。”说罢两人相顾而笑,饱含辛酸自嘲,什么宗室尊贵什么外戚重臣,如今都是徒负虚名罢了。 董承轻轻抿了口酒,接着恭维道:“我们外戚之人实不敢与王家相比。在下想起位有名的宗室,当年诸吕乱政,高祖之孙城阳王手刃伪丞相吕产,扫除把持朝政逆臣,可称得起大英雄!”刘服觉得他这话的弦外之音甚可怖,便揣着明白装糊涂,回敬道:“这等事不算什么,想当初外戚大将军卫青征讨匈奴捍我大汉疆土,那才是真英雄呢。” 董承见他不接茬,便低头摆弄着酒盏,似笑非笑喃喃道:“咱们也不要互相吹捧了,其实有名的宗室外戚都不过是凤毛麟角,开创天下大业靠的还是田野英豪。就比如那韩信,未遇之时不过是个执戟郎,哪知日后登台拜帅暗度陈仓、攻魏平赵定齐灭楚,十面埋伏逼项羽,功成名就跻身诸侯王之列?”说到这儿他见刘服连连点头,于是话锋一转,“惜乎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诛,只落得未央宫中刀下亡!可惜啊可惜……” 刘服不由得暗暗出神——当初他助曹操胁迫天子迁都,现在却成了遗弃之人,虽然不曾诛不曾烹,但道理还不是一样的吗?想着想着,生怕自己陷入了董承设下的圈套,赶忙佯装讥笑:“国舅这话见地不高。脚下的泡都是自己走的,当初韩信被贬淮阴侯,若从此夹着尾巴做人,何至落个凄惨下场?说不定日后还能和陈平一样全始全终呢!只怪他自己不老实,讥讽樊哙勾结陈豨,自己找死还能怨谁?” 董承见他一句话都不接,心中急似油煎。他是揣着满腹机密来的,如今口风已经吹过去,万一这个乖戾王子油盐不进,扭头把这些犯忌讳的话告诉曹操,自己这条老命就赔进去了!想至此董承把酒喝干壮了壮胆子,凛然道:“大丈夫生于世间当有所作为,但千古机遇都是电光火石转瞬即逝,若不能在这有生之年一展抱负,苟延到老也只能扼腕叹息。我倒是看好那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人!” 这话最投刘服的脾气,但他兀自矜持,警示道:“国舅说话可要有个分寸,不要卫青当不成,反倒成了李贰师。”所谓李贰师,是汉武帝爱妃李夫人、宠臣李延年之兄李广利,曾攻克西域大宛贰师城引进优良战马,受封贰师将军。武帝晚年猜忌太子刘据,李广利一方面结交丞相刘屈氂,一面征讨匈奴建立战功,欲要让自己的外甥昌邑王取刘据而代之。哪知李广利出师不利,迫于形势投降匈奴,不但没当成国舅,还成了外戚的耻辱,自此后世变节投敌之人还因他的官讳被称为“贰臣”。 董承心明眼亮,若是王子服丝毫无意早就下逐客令了,他不但不恼还拉出这个典故警戒,足见早有抗击曹操之心,索性一句话挑明:“王子莫要这样讲话,我可不是要反大汉,而是要保大汉江山不至于落于别家贼臣之手!” 刘服不免有些吃惊,赶紧示意他住口,起身踱至门边观察动静,见只有董承的仆人卢洪坐在廊下喝酒吃肉,那副馋相连打雷都听不进去。这才掩好门转回案边重新落座,说话的口吻却完全变了,换做一副桀骜的责备语气:“国舅忒孟浪,跑来嚷这种话,要是隔墙有耳听了去,岂不是给我惹麻烦?” “多多得罪……”董承笑道,“王子乃是大汉宗亲,忠心报国定不需在下相告。如今曹贼势力见涨,天子忧怨不已,特意授臣密诏,命在下与您共谋除贼之事。” “哼!”刘服冷笑一声,“这种话去骗三岁顽童去吧!刘协岂敢叫你来寻我,分明是你自己的主意!”他直呼圣讳,全无礼敬之意。 董承一皱眉:“天子密诏在此,王子何故不信?”说着手伸入怀就要往外掏。 刘服一阵愕然,随即抬手道:“且慢!那诏书定是你伪造的!” “如此大事,在下岂敢矫……” “住口!”刘服根本不由他说下去,“就算是真的,那也是给你的不是给我的,你陪你的好女婿干吧!” “王子身为宗室,怎么说这种话?难道就不念……” “别跟我讲大道理!”刘服左眉一挑,瞪起了眼睛,“天下有能者居之无能者失之,什么民心所向祖宗恩荫都是骗人的,成王败寇才对!曹贼将来会不会归政天子我不晓得,但我知道他走到今天靠的是自己的本事!当今天子深居宫中有何能耐?既然你执意要为他卖命,我袖手旁观不坏你事也就罢了,反正功成名就荣华富贵都是你们翁婿的,与我何干呢?”他知道今天的话董承不敢向别人吐露,所以大放厥词,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说。 董承吃惊匪浅,没料到王子服会是这种态度,似乎想要天子一个加官晋爵的许诺,而话里话外又殊无敬意。他直勾勾看着王子服那副傲慢嗔恚的表情,百思不得其解。 刘服忽然起身,在几案边踱来踱去,口中喃喃道:“当今天子本是贼臣董卓所立,无才无德勉居高位,任人摆布如同傀儡。即便诛灭曹贼帮他夺回大权,值此多事之秋岂是懦弱之主可以扫平四海的?”说到这儿他见董承还是一脸懵懂不得要领,便提高了声音,“我梁国宗室乃光武爷嫡系后人!老祖宗梁节王与孝章皇帝同为阴贵人所生,身份高贵恩宠无比,封国土地多过别的诸侯王一倍,旁系子孙中乡侯、亭侯出了九个!无论地位还是血统,谁能比我们尊贵?” 董承见他这般举动先是惊愕,接着又觉自脊梁骨升起一股冷森森的寒意——不但要除曹操,还要自己当皇帝,这小子是条毒蛇!现在想来一切都清楚了,当初他拜谒曹操之时,我和当今天子还在东归路上,身边有杨奉、韩暹(xiān)等群魔交织,后面有李傕、郭汜禽兽追逼,生死祸福尚不可测。他原来的计划是想待刘协死于战乱之后,让曹操拥立他当皇帝!不料天子真龙不死,曹操也对他不感兴趣,竹篮打水一场空。原来他与袁术一样,都窥觊帝位已久,现在又想借这机会下手了…… 其实董承自己也有私心。前番他被刘协晋升为车骑将军,还吓得向曹操屈膝请罪,可事后才知道,皇帝之所以这么办,除了向曹操表示不满,还有另一个最近刚传出来的事——董贵人身怀有孕了!皇帝密诏里写得明白,嫡子刘冯身体羸弱恐不长久,倘若董贵人降下儿子当立为太子,只要能把曹操铲除,董承就是执掌朝政的大将军,外孙又是未来的皇帝,他将会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封妻荫子累世富贵,这诱惑也着实不小啊! 刘服兀自滔滔不绝:“我父宽爱百姓,恩德遍及梁国,被人尊称为贤王,我母李氏王妃乃兖州大族之后。我自起兵以来破黄巾于葛陂、迎大驾于洛阳,还曾随王师战过杨奉、韩暹。现在许都皇宫的木料还是从我祖宗王陵处砍来的呢!莫看现在我麾下只有五百弱卒,若要招揽旧部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他说了半天,其实只有这最后一句话打在董承软肋上。现在京师北军五校尉都是空头衔,驻军中除了曹操亲信只有刘服控制一支五百人的队伍。若是他再召集点儿旧属,加上董承的私属,能凑千八百兵。这股力量虽不足以与曹操抗衡,但只要精密部署,打败宫廷卫兵控制天子绝对不成问题。 刘服口沫飞溅说了半天,见董承还是愁眉紧锁,心下渐渐不满,一甩衣袖道:“该说的我也说了,要是没有别的事您就请回吧。大可放心,我不会向曹贼告密,坏了您这场富贵梦的。嘿嘿嘿……”说罢故意神秘兮兮地笑了。 他越这样笑董承越怕他告密,得知其心术不正,更不能糊里糊涂离开,暗自咬牙拿定主意:也罢!且容这小子张狂一时,先借他力除了曹操,等事成之后再设法诛之。到时候有天子出面喊话,看当兵的是听你的还是听我的…… 想至此董承突然起身,整理衣衫一揖到地:“您道我有富贵梦,其实这世上谁没有呢?但王子与我又有不同,昔吕不韦之门,须子楚而后高,现在我与您也是这样的关系啊。”这话的含义已甚是明白。战国吕不韦见到身在赵国为人质的秦王子嬴异人,以为奇货可居,花费巨资助他回秦国,又上下打点使之改名“子楚”立为储君,也就是秦始皇之父秦庄襄王,吕不韦便跟着当到丞相。董承自比吕不韦,将王子服视为秦庄襄王,也就是暗示愿意事成之后扶他为天子! 刘服要的就是他这个表态,长出一口气,扬手道:“惶惧不敢当。”话虽如此却毫无惭愧之意,转过头去面向窗外的滂沱大雨,不禁露出一丝微笑。但只笑了片刻,又觉一阵沉重。他也知道董承虚与委蛇,毕竟当今天子是其女婿,董承绝不会胳膊肘往外拐。现在是互相利用的时候,以后谁坐龙位还要看事情发展。可眼下的问题是,即便他与董承联手,就凭微弱的兵力真能诛灭曹操呢?如果连曹操都搞不定,那后面的一切都是妄言虚话。刘服渐渐收敛笑容:“我只有五百兵卒,你还不如我,就凭这点儿人哪里撼动得了曹操?” 董承却已有些把握:“以少胜多非是不可。昔日李傕、郭汜战于长安,郭阿多亲领数百骑兵往来驰骋,大败李傕万人。” 刘服连连摇头:“郭汜用的是西凉勇士,咱们却只有老弱残兵,要对付曹操如同蚂蚁撼树。” “未必非要冲曹操下手嘛!”董承凑到他耳边道,“现在曹贼领兵在外,咱们只要干掉独眼夏侯,再封锁许都城就够了。到时候他前有袁绍后有咱们,天子再下达诏书,宣布曹操为朝廷叛逆,他的兵必然土崩瓦解!” 刘服还是有顾虑:“即便只对付独眼龙,咱们人也还是少。” 董承又道:“只要冲入皇宫掌握天子,再把尚书令荀彧拿获,逼他写诏书调动军队,曹操的人马也能为咱们所用。即便夏侯惇本人抗旨不遵,他的兵也都不知该听谁的号令了,趁他们军心浮动咱们必能以少胜多一战而定。” 刘服觉得有道理,点点头道:“除了咱们之外,还有别人参与吗?”他背着手,完全一副询问下属的姿态。 “长水校尉种辑、议郎吴硕乃是我心腹,还有……” “那些都是无用之人!”刘服一摆手,“没有兵成得了什么大事?刘协的密诏何在,拿来给我看看。” 董承也不计较他那傲慢态度,从怀里摸出一张帛书,恭恭敬敬交到刘服掌中:“同心之人皆已署名。” 莫看刘服嘴上对刘协不屑一顾,真接过密诏时心头还是惴惴的,恍惚觉得这张薄薄的绢帛重得压腕子!小心翼翼展开,但见上面斑斑点点都是血迹——原来这是刘协咬破手指用血写成的。刘服没心思看皇帝写什么,只魂不守舍地验明了字迹,便跳到最后看四个参与者的署名,喃喃念道:“车骑将军董承、议郎吴硕、长水校尉种辑、左……”他不禁一颤,失声问道,“怎么还有此人?” 董承得意地捋着胡须:“此人领兵而出,正好可做外援。” “很好……”刘服笑了,“若有此人,里应外合事半功倍!” “王子以为当几时行动?” “不着急。” “迟则生变呢!”董承已迫不及待。 “那也要等一个好时机。袁曹两强相争,咱们若是急于占据京师,固然促使曹操战败,但袁绍随即而到,那将更难对付。莫要忙了半天反倒便宜别人。”刘服目光炯炯已有打算,“我冷眼旁观,论兵力曹不及袁,论才智袁逊于曹,最好叫他们打个两败俱伤难解难分,咱们坐收渔人之利。” “高见高见!”董承由衷佩服,“还请王子也快快署名吧。”签了名就是一条绳上的蜢蚱。 刘服连犹豫都没犹豫,把帛书往几案上一撂,咬破手指在最后面赫然写道——偏将军王子服。最后的“服”字还未写完,忽闻外面一声响彻天际的轰雷,刘服虽壮志满怀侃侃而谈,却也做贼心虚惊得直哆嗦,只一刹那,冰凉的狂风自窗外灌来,把密诏掀到他身上…… 第八章 贾诩说服张绣,和曹操化敌为友 扬兵河北 袁绍做梦都预料不到,兵力不及他一半的曹操竟敢率先挑衅。 建安四年(公元199年)七八月份,袁绍虽已决定提兵南下,但还纠缠于黑山军、幽州旧部、乌丸部落等善后问题的时候,曹操已率军杀到河北了。由于袁绍一方事先没有思想准备,几乎没作出任何抵抗就被曹操攻入了冀州黎阳郡境内。与此同时,臧霸、孙观、吴敦等徐州将领也各拉队伍窜入青州,在各县城之间劫掠攻杀,与袁谭玩起了游击战。整个河北前线的部署一片混乱,袁军还在布置中的营垒被尽数捣毁,不少先遣部队被曹军杀散。其实曹操消灭吕布只比袁绍消灭公孙瓒快了三个多月,而就是这三个月的提前准备,使他在整个战事布局上占尽先机! 可就在曹军将士英勇奋战势不可挡之际,曹操却突然下令停止,改派于禁、乐进分兵五千,沿着大河回头往西杀,保护魏种坐镇的河内郡;自己则归拢近日所获,烧毁营寨退回南岸。 大好的局面就此放弃,撤军渡河之际不少将领都嗟叹不已。曹洪、夏侯渊等耐不住性子,跑来找曹操理论,曹操也不作解释,严敕他们回去约束兵将,不可再跑来啰唣。 滔滔黄河川流不息,高插“曹”字旌旗的大船乘风破浪驶向南岸。曹操屹立于船头之上,望着滚滚河水,心里说不清是澎湃还是紧张。军师荀攸就站在他身后,猛然听到他一声叹息,赶紧问道:“明公有什么心事吗?” 虽然曹操占了先机,郭嘉等人又一个劲给他唱赞歌,但从本心论他对眼前这一仗还是很担心的,只是时局所迫不得不战罢了。曹操有许多顾虑盘桓脑中,有些是实际存在的,有些是战事发展中不可避免的,而更多的一种莫名的不安感!恍惚觉得有不可预料的突然事件将会发生,而具体是什么又说不明白。这会儿见荀攸问自己,便盯着眼前隐隐约约的黄沙浑水道:“记得先朝大司马张戎曾经说过‘河水浊,一石水,六斗泥’,而百姓引河灌田,水走了泥沙却淤积下来。每到三月桃花汛来,引渠之处就会泛滥成灾。朝廷营建堤防,造成水涨堤高,有些地方水面都高于平地了。” 荀攸明知他这是故意转移话题,却顺着说道:“疏浚河道亦非不可为之事,明公可令河堤谒者袁敏详加勘察治理,数年之工可见成效。”说罢也面向大河,别有用心道,“天下之事多有迂回舛逆,不过恒心持定尽力而为,最终还是能水到渠成的啊……” 曹操听他话里有话,知道自己不安的心绪已被他看穿,索性站起身问道:“军师可知我为什么撤军吗?” 荀攸环顾左右,见除了许褚等几个心腹外其他人都在摇橹划船,便直言道:“在下猜想,主公是要诱袁绍过河交战。” “知我者军师也。”曹操眺望河北道,“眼前胜利不过是突然袭击的小侥幸,袁绍若调动各路人马齐来支援,咱们马上陷入包围。诸将不解其意,还道我不敢守黎阳,他们哪里晓得其中利害,我又不能对他们说……”一者,敌我兵力悬殊,说出来会令军兵更加紧张;二者,诱袁绍过河决战是机密的军事意图,若是阐明定会泄露消息。 荀攸倒是颇能体谅他的难处:“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其实带兵打仗也是一样,现在要是军兵知道敌我相差有多悬殊,大家怀有怯意,这仗就没法打了。” “若是隔河相持迁延日久,袁绍兵多地广后顾无忧,先垮的必定是咱们,所以一定要让他过河。过了河他的战线便拉长,粮草补给也困难了,那样咱们才有用武之地。”说到这儿曹操显得忧心忡忡,“不过我先声夺人使出激将法,只怕袁绍还是不肯到南岸来啊!” 荀攸对此也无可奈何:“该做的咱们都做了,来不来那是袁绍决定的,咱们只能尽人事而不能定天命。不过明公无须忧虑,黎阳这一仗虽不能立竿见影,却也大有益处。关中刚刚依附、许都人心惶惶,有了这场小胜,至少把气魄打了出来,也给后方吃了一颗定心丸啊!” 听他这么说,曹操扭头朝后面望去——但见大河之上密密麻麻的小舟都在渡河南归,众兵丁划船摇橹面带嬉笑,高唱凯歌庆祝刚刚的胜利,所有人都信心满满,似乎不把即将到来的艰巨战斗放在眼里。松而不懈弛而有度,有这样的乐观是好事。 曹操宽慰了不少,手捻胡须想了想,忽然眼光熠熠道:“光挑衅还不够,我要再给袁绍准备点儿诱饵,牵着鼻子把他拉过来!” “诱饵?!”荀攸觉得这想法不错,但是这诱饵该怎么制造呢?却见曹操背着双手面露莞尔,俨然已成竹于胸了。 战船缓缓前行,渐渐靠到南岸延津渡口,曹仁率领留守南岸之人已迎候多时了。曹操等还未下船,曹仁就迫不及待迎了上来:“青州发来战报,臧霸、孙观、吴敦扰敌成功,袭杀诸县袁兵数百,袁谭发的援军还未到,他们就已顺利退归徐州了。” 曹操由许褚搀着笑呵呵下了船:“这些土匪出身的小子们最擅长打游击,只要他们这样闹下去,青州休想安宁一日。” “不过……”曹仁话锋一转,“徐州诸部各自奋勇,但那个昌霸不但不协助作战,还抢官军运送的粮食,这不是造反吗?!” 昌霸自从一开始就不愿意归附朝廷,即便曹操给了他郡守的职位,还是屡屡不听调遣。但这个时候只能争取团结,不能内部残杀,曹操想了想道:“睁一眼闭一眼吧,叫孙观他们劝劝昌霸,不要干蠢事。” 曹仁又禀报道:“臧霸还写来一封书信,恳请您看在他的面子上赦免毛晖、徐翕。”关于东平徐翕、山阳毛晖这两个兖州叛徒,曹操已经让刘备、张辽明里暗里给臧霸传达好几次处决的命令了,但臧霸顾念交情就是不杀,还一再来信为他们求情。 “这个臧奴寇啊……”曹操想起了臧霸的诨号,“他本县衙牢头出身,当初就跟罪犯打成一片,没想到现在又跟叛徒交上朋友了。他们这帮人啊,不懂什么叫章法,就知道义气!” 荀攸一旁笑道:“徐州已定,吕布已诛,留着徐翕、毛晖这两个人也无伤大雅,明公不妨就卖个人情给臧奴寇吧。” 曹操释然:“既然发了善心,索性宽容到底。有劳军师给臧霸回书,就说我看在他的面子上饶二人性命。而且叫他转告徐翕、毛晖,倘若好好在青州作战,日后老夫还给他们恢复官职。” 说话间河岸已是一阵喧闹,各部兵马渐渐登陆,夏侯渊、张辽等渐渐聚拢过来;曹操传达将令,就在延津扎下大营沿河据守。众军兵搭帐篷、立营寨、栽鹿角(大树杈)。忙了半个时辰,曹操刚在新大帐中落座,又有于禁差来的军兵报捷:“启禀主公,我家将军沿河西进,在嘉获、汲县境内捣毁袁军营寨,歼灭敌军千余,俘获何茂、王摩等袁军将校二十多人,特来向主公报捷!” 西面营垒尽破,袁军对于河内郡的威胁也缓解了。曹操颇为欣慰:“回去告诉你家将军和乐将军,这次干得漂亮,叫他们速来延津与大军聚合。” “诺。”那兵应了一声竟不离开,跪在那里又道,“启禀主公,我家将军还有句话让小的告诉您,他说若有孤军据守独面大敌的差事,请务必给我家将军留着。”此言一出诸将无不皱眉——这个于文则也太贪心了,身在河内竟然还要抢这边的差事,真是尺寸功劳都要争! 曹操却觉于禁勇气可嘉,爽快答应道:“好!告诉你家将军,我把据守延津的重任交给他。” “诺。”那兵这才欢喜而去。 于禁痛快了,帐中诸将皆觉不忿,忽然听曹操又道:“还有一个要紧之处需要有人驻守,我看看你们谁合适……”诸将来了精神,又以期望的眼光望向主子,希望这次能被挑中。 哪知曹操瞧都不瞧他们一眼,竟放眼在掾属堆里望来望去,猛然抬手道:“刘延出列!” 刘延跟随曹操以来一直参谋民政,从未领兵打过仗,闻听曹操呼叫站在那里都傻了,还是身边的监军武周把他推了出来。刘延诚惶诚恐作揖道:“属下、属下没……” “我知道你没打过仗,但你是白马县的人吧?” “是是是……”刘延战战兢兢的。 曹操一边上下打量他,一边慢吞吞道:“白马县可是个好地方啊!出好官出贤士,先朝白马县令李云上疏弹劾奸佞,遭宦官陷害,宁死不肯屈膝于小人!可现在那里却是敌我必争的冲要之地,东面有濮阳,西南有延津,跟黎阳城更是隔河相对,彼此一动一静都瞧得真真切切。袁绍大军南下必要屯驻黎阳,到时候白马县就是抗拒他的第一道防线……刘延啊,你身为白马本乡之人,敢不敢号召百姓守城?” 如果曹操问能不能,刘延可以回答不能,现在他问敢不敢,刘延怎好覥着脸说不敢?曹操逼到这个地步,刘延没胆子也激出胆子了,索性一咬牙一跺脚,直起腰板道:“属下本无御敌之才,但主公对属下有知遇之恩,莫说叫我驻守险要,就是叫我去死又有何怨?好在白马县是家乡,我就勉强试一试,即便城破人亡也算有幸死在家了。”这真是名副其实的视死如归! “很好,”曹操拿起一支令箭,“我现在晋封你为东郡太守,命你率领两千人马到白马驻守!”诸将议论纷纷,派一个没打过仗的文人阻挡敌锋,而且只给他两千兵,这不是叫他白白送死吗? 刘延强打精神领令,曹操又抽出支令箭:“张辽、徐晃听令!” “末将在!”二人出列跪倒。 “你二人率领所部兵马在官渡搭建营寨、堆设土垒,预备大军屯驻。” 此令传出众将更是哗然。官渡在阳武县境鸿沟沿岸,离着大河前线甚远,怎么能在那个地方搭设连营呢?别人不知,军师荀攸却是眼前一亮——于禁连破袁绍营寨,以他守延津是为激将;刘延乃是一介文士,以他守白马是为示弱。他们是引诱袁绍渡河的两枚诱饵,真正的决战之地是在官渡! 张辽、徐晃莫名其妙接令而去,曹操却看都不看惊愕的众将一眼,随便扬了扬手:“剩下的人归拢船只修备军械,散帐吧!”诸将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除了荀攸都规规矩矩退了出去。 “军师以为如何?”见众将都走了,曹操忍不住扭头问荀攸。 “设下笼牢擒虎豹,备好香饵钓金鳌。主公奇谋在下望尘莫及!”荀攸说的是真心话。 “军师过誉了。”曹操一阵苦笑,“又是挑衅又是诱敌,能做的咱全做了,可是能不能速战速决还得看他袁绍的打算。再精密的部署也只能做到五成,另外五成在敌人掌中攥着呐!” 荀攸觉得这话犹如至理名言,不禁感慨道:“您与袁本初相交二十多年,恐怕比他帐下文武更了解其性格,您叫他来他岂能不来啊?” “但愿如此,那咱就养精蓄锐在这里等吧。等待比拼命更叫人心焦啊……”说着说着曹操又想起一件事,“刘备、朱灵、路昭已经出兵快两个月了,出兖州、过下邳、奔寿春,袁术都已经死了,他们就应该马上回来啊,怎么到现在还没消息……” 话未说完,听帐外一阵嘹亮的声音:“恭喜主公贺喜主公!”郭嘉快步走了进来。他暂留许都处理机要,晚来了一步。 “这么一场小胜仗,算得了什么?” 郭嘉神秘兮兮道:“主公误会了,在下所贺并非黎阳之胜,乃是另有一件好事。”说着从袖中抽出一封帛书捧过来。 曹操看罢也笑了——原来袁术死后部属分裂,其子袁燿与长史杨弘、部将张勋率领残兵想要投靠孙策。袁胤、黄猗心中不愿,趁乱逃到皖城投靠庐江太守刘勋,并述说袁术死后遗留的种种珍宝。刘勋怦然心动,发兵狙击袁燿抢夺宝物。袁燿保护父亲灵柩无法抵御,被刘勋洗劫一空,所部张勋、杨弘皆死,残兵也都战败归降,只落得单人独骑归奔孙策。刘勋得了不少实惠,却因此与孙氏结仇,心中隐隐不安,谋士刘晔劝他归降朝廷。刘勋忆起当年曾在沛国为官与曹家有旧,觉得此法可行,赶忙派使者到许都上表,承诺庐江郡归顺朝廷,把曹操当做靠山。对于曹操而言,有了刘勋这个实力派,防御孙策也多了一道保障。 “嘿嘿嘿,刘子台这个守财奴也来向我低头了。”曹操又把书信递给荀攸看,“现在东有刘表、北有刘勋、西北有陈登,孙郎小儿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施展不出来了。” 荀攸却不甚乐观:“这个刘勋为财宝与人结仇,可见也是个小人,明公对这样的人可要多加防备。” “没关系。爱财宝总比爱权力、爱江山好对付,只要给他足够的好处,什么事都会替咱办。袁术猝死,孙策受制,后顾之忧又少了两个。” 郭嘉见缝插针:“还有穰县张绣!” 提起张绣,曹操只是皱眉。在众多的对手中,张绣是势力最弱的,但却是给曹操找麻烦最多的。自建安元年至三年,曹操三次讨伐张绣,竟不能将其消灭,折损兵卒不提,连儿子曹昂、侄子曹安民、爱将典韦都死在人家手里了。虽说张绣居于穰县已兵力大挫,但在决战之际就连一个小疖子也有可能变成致命伤。 荀攸道:“最近几日安南将军段煨不断给张绣、贾诩写信,但他们的态度一直很模糊,似乎袁绍也要拉拢他们。” 曹操不禁冷笑:“张绣见风使舵,看看我与袁绍谁更强,这小子只愿意当战胜者。但他不明白,种树才有果子吃,张嘴等来的是鸟粪!” 荀攸提醒道:“万一咱们与袁绍对战之际稍有不支,他马上就会归降袁绍,从后面打咱们。” 曹操心下盘算:万世防贼可比万世当贼难多了,张绣不降许都终有隐患,若是实在没办法,只能出尔反尔把贾诩一家老小攥到手里当人质。不过那也太有碍名声了,而且还会对段煨等关中将领造成不好的影响,这件事该怎么办呢…… 郭嘉突然朗声道:“主公,在下愿亲往穰县劝说张绣归降!” “嗯?!”曹操愣住了,“你去?” “是。”郭嘉一抱拳,“今明公与刘表和睦,张绣已失靠山,加之南北远隔,即便其欲随袁绍亦不能得,事已至此张绣必不能再与明公为敌,当此时节明公开恩收服已有九成胜算!” “九成胜算……你有这么大把握?”曹操摆摆手,“你知道张绣的症结何在吗?” “知道……”郭嘉确实知道但不能说,是因为曹操私纳张绣婶娘勾起的杀子之仇。他不提这件事,转而道:“我料贾诩必知南北利害愿意归顺。只不过家眷受制于段煨,又被张绣所知,所以不便出面说话,故意避嫌罢了。我若去穰县,对张绣晓之以利害、申之以大义,担保明公不加谋害,再有贾诩一旁吹风,张绣必降无疑!” 道理谁都明白,但真要把事办成就不容易了。曹操瞥了荀攸一眼,见他眉头紧锁也没太大把握,便道:“这办法可行,但未必要奉孝亲往。不如先派其他人去试探试探,看看张绣是什么反应。” “不!这个差事非我莫属。”郭嘉甚是决然,“当年兵进宛城之时,我与贾诩多有盘桓。只有我去,意外之事才好与贾诩商量。再者,明公若所遣非人,稍有不慎被张绣杀了,那咱们两家的仇可就越发难以解开了。游说之事必须一次成功!” 曹操认同这番理由,但不舍得派郭嘉去办这件事。在他心目中,郭嘉的位置甚为重要,是仅次于军师荀攸的又一谋士,而且年纪轻轻前途不可限量。与张绣的仇尚未解开,游说有很大风险,要是稍有不慎使这个心腹股肱葬身穰县,岂不心疼死? 郭嘉见曹操、荀攸面露不忍之色,心中甚是感激,却大大咧咧道:“主公与军师请放宽心,在下凭借三寸不烂之舌,必能马到成功。把那日的曹公十胜之论再说一遍,就够张绣活动心眼的了!” 曹操见他嬉皮笑脸胸有成竹,狠了狠心才道:“好吧,但你千万要小心谨慎。” 郭嘉拍拍胸脯道:“在下必定马到成功!” 曹操意味深长地摇摇头:“成不成功倒无所谓,但你一定得活着回来,我还指望你小子为我们这些老东西上坟呢!” 唇枪舌战 郭嘉说干就干,即刻率领十余名随从离开曹营,南下游说张绣。从黎阳长途跋涉到南阳,一路上换马不歇人,日以继夜驰骋不停,直过了南阳地界才投至驿站踏踏实实休息一晚。隔日清晨天未亮,郭嘉便对着镜子梳洗打扮起来,又是修胡须又是理鬓角,换上崭新的衣服冠戴,又叫随从各换衣衫,将马匹刷洗得干干净净,务必精益求精。一行人足足折腾了半个多时辰,才大摇大摆前往穰县。 因为时局转变,刘表与曹操的关系又趋于缓和,张绣却陷入尴尬境地,因而穰县全城戒备四门紧闭。郭嘉来至北门外,命随从向城楼喊话:“城上兵士听真!今有朝廷使者奉曹公之命到此,要面见你家将军,还请速速通禀!”这声喊罢,城上士卒哗然,乱了好半天,才有人回复,已派人前往报信,请他们稍待片刻。 郭嘉倒是沉得住气,面带微笑坐于马上,暗自盘算对张绣的说辞。哪知通禀的士卒刚走,忽见东面又来了十多余骑,一个个衣装精美穿戴整齐,高头大马鞍韂鲜明。从中一人朝城上喊道:“穰县兵士听真!现有大将军使者到此,有要紧之事面见建忠将军,还望速速通禀打开城门!” 曹操的使者与袁绍的使者同时来到,城上的兵士更乱了,有人赶紧飞奔下城禀报张绣。郭嘉在一旁听得真真切切,不禁朝那边望去,却见那边的人也对他们指指点点的,想必也猜出身份了。郭嘉也真好气量,一催坐骑来至对面,抱拳拱手笑吟吟道:“敢问哪位是袁大将军的使者?” “在下便是。”随着话音,自人群中窜出一骑,此人身高七尺相貌堂堂,也是三十左右的年纪,方面大耳净面长须,动静之间透着庄重气派,“敢问先生又是哪一位?” “在下颍川郭嘉,奉曹公之命至此。先生您呢?” 那人语气越发客气,拱手笑道:“在下冀州从事李孚,奉大将军之命前来公干。” 李孚,字子宪,钜鹿人士,素以智谋胆识著称。荒乱之际曾以种薤(xiè)为生,但躬耕乡野依旧才气不掩名声日隆,被袁绍任为冀州从事处置机要,大部分时间是辅佐袁绍的小儿子袁尚。此番游说张绣,要深入河北,秘密潜过曹操领地,莫说成功与否,能顺利来到这儿就很不简单,足见李孚机敏干练。 两人互报姓名,彼此皆有过耳闻,都觉来者乃是劲敌,心中各有惴惴,表面上却是一团和气。郭奉孝弹衣挥袖风度翩翩,李子宪举手投足温文尔雅,又是侃谈生平又是议论景致,旁人观来倒似是一对多年未见的朋友,殊不知二人已互相考究起学识气度来了。 不多时只闻轰隆一响,穰县北门大开,有军兵迅速跑出分列两旁。当中闪出一员小将,抱拳拱手道:“我家将军有令,请两位使者一并到寺县堂上相见。”说罢退至一旁礼让他们进去。 好个张绣、贾诩,这是要坐山观虎斗啊!郭嘉一路上都在想说辞,但全是针对张绣的,绝没料到现在要与袁绍的人当面对质,心下不免忐忑,颇感自己在曹操面前把弓拉得太满了。斜眼看了一眼李孚,见他也面露紧张,赶忙拱手道:“李兄,快快请吧。” 李孚笑道:“还是郭兄您先请吧!” 郭嘉心有盘算执意不肯,又推辞道:“单以官职而言,你家主公位列大将军,犹在我家曹公之上,尊者在先卑者在后,所以请您先进。” 李孚何等聪明,先见张绣先说话,后面的仔细听便可见招拆招,暗笑郭嘉这点儿小伎俩,揖让道:“大将军身份尊贵那是不假的……不过凡事须有个先来后到,郭兄既然先到理应在前面。” “莫要客气,李兄先请。” “还是郭兄先进去吧……” “卑者不欺尊!” “后来不抢先!” 郭嘉深知此乃劲敌,索性莞尔道:“既然如此,您我齐头并辔一同进去如何啊?” “甚好甚好。”李孚一带缰绳,“请请请。” 两人软声细语谦让半天,最后还是齐催坐骑同时穿过城门洞,后面各自的从人也是一队一队齐头并进,彼此揖让客套着,完全是皮笑肉不笑的架势。可把两旁兵丁看了个糊里糊涂——这明明是两路人,怎么兵合一处将打一家了? 张绣自从驻扎南阳以来一直充当刘表的北面屏障,阻挡曹操大军南下,因为战略原因也跟袁绍有过联络。但刘表现在忙于应付东面的孙策,与曹操的关系趋于缓和,其使者韩嵩甚至在许都接受了官职,足见双方已有握手言和的可能。若仗都不打了,他这个荆州的大盾牌还有什么用?最近已经归顺朝廷的段煨频繁发来书信,袁绍也开始向他招手,这令张绣既感兴奋又感忧虑,拿不定主意应该倒向谁。想要归降朝廷,但他与曹操有杀子之仇,祸福尚不可测;想要归顺袁绍,但南北路远还隔着曹操,困难太大了。穰县弹丸之地,兵士不过四千,粮草时有不济,无论是曹操还是袁绍都不能轻易得罪,关键是看他们两方谁更有可能获胜。这个时候最重要就是立场,可千万不能上一条即将沉没的船啊!张绣犹豫不决,闻知曹操、袁绍的使者齐到,可把他急坏了,赶紧派人请“主心骨”贾诩来。可偏偏不凑巧,贾诩巡视营寨未归,张绣急得团团转,思来想去有了个办法,干脆叫两边使者一起来,当面听听他们的辩论,一来听听哪边的胜算大,二来耗工夫等贾诩回来。 郭嘉、李孚来至县寺下马,都将随从一概留在门外,两个人揽腕而行不亲假亲地登上大堂。但见张绣大马金刀威风凛凛端坐帅案之后,两旁几员部将盔明甲亮插手而立,更有十名刀斧手光着膀子把在门口边。一个个肥头大耳满脸横肉,黑黢黢的压耳毫毛,怀里都抱着明晃晃的鬼头刀,等两人一进去就把门堵死了,仿佛此处就是森罗宝殿,只要进去了就没命出来。郭嘉、李孚都不是胆小之辈,大摇大摆向前施礼,自报姓名来历,张绣一视同仁尽皆赐坐。郭嘉在东、李孚在西,恰好脸朝脸目对目,气氛更加紧张。 张绣瞪起虎目,左看看右看看,贾诩不在他就随着性子来,思量片刻猛然站起身,顺手自亲兵手中抢过他的银枪,抖动双臂用力一摆。但见大堂上划过一道闪电,锐利的大枪正钉在中央地砖上,插入竟有两寸许,枪杆抖动嗡嗡有声。 张绣献了这手绝技,拍了拍手冷森森道:“我张某乃是凉州粗人,凡事都喜欢个干脆痛快。你们为什么来我心里清楚,实话实说,这小小穰县绝非久居之地,我迟早也是要另寻靠山的,但一个闺女许不了两家!今天咱们三头对面把话说清,曹公与袁大将军,谁有实力平定天下,我张某就提着枪跟他混,而且打仗的时候我还愿意冲在最前面!”说到这儿他露出一丝怪笑,“你们不妨在我面前论一论高低,张某洗耳恭听。但是丑话说在前头,进了我的门就要守我的规矩,谁要敢妄言胡扯不说实话,我一枪戳死他!而且你们当中只能有一个人活着走出这扇门,落败一方便是我的敌人,我立时叫他死在乱刀之下……听明白没有?不废话了,你们讲吧!”说完大模大样一坐,默然望着正前方。 听他如此吊诡的安排,李孚一阵皱眉,进门时还彬彬谦让,这会儿却要先声夺人了,抢先拱手道:“建忠将军,在下乃冀……” 张绣扬手打断:“我知道你是谁,别说那没用的!我只听不参与,有什么话你同他论,待会儿我自有主张便是。”他知道两边都是能说会道的,没有贾诩自己这点儿口舌说着说着就得叫人家绕进去,索性光听不讲。 李孚平生还是头一次遇上这种事,不由一怔,哪知对面郭嘉已先开了口:“在下请问李兄,你家大将军身为朝廷重臣,为何心怀不轨谋夺社稷?” 李孚听郭嘉一开口就扣了个罪名,故作不屑道:“郭兄想贼喊捉贼吗?在下实不知心怀不轨谋夺社稷的究竟是谁。”说罢故意瞥了他一眼,不屑地挥了挥衣袖,又转向张绣一阵冷笑。 郭嘉见李孚浑身上下都有解数,越发不敢怠慢,步步紧逼:“袁绍勾结僭逆袁术索要玉玺,天子明发诏书公布天下,世上何人不知何人不晓?此人包藏祸心实乃天下祸首。”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李孚轻挥衣袖漫不经心道,“你说我家大将军图谋不轨,真凭实证何在?拿出来给我和建忠将军看看呀?”他料定郭嘉不可能把书信带来。 “现有两封书信存在省中,济阴太守袁叙已然认罪伏法,你们还想抵赖吗?” “那全是假的!”李孚死不认账,“想那袁术数月前已死于江亭,与我家主公既无串通之事,也无北上献玺之举。反倒是曹孟德曾派遣刘备等三将攻打寿春,恐怕那传国玉玺早被你们私自藏起来了吧?” 郭嘉抚掌而笑:“哈哈哈……李子宪,你这河北名士扯起慌来面不更色。我家主公遣刘备三将乃是兵出徐州阻其北上,哪里到过寿春?” “这帮人的话从不可信。”李孚目视张绣朗朗大言,“想当初曹操不过一无名小将,我家大将军怜其有微末之才,分其兵马、助其粮秣、授其奋武将军之职,原指望他能胸怀社稷征讨黄巾逆贼,不料曹操既渡大河,逼王肱于东郡、篡兖州于濮阳、逐金尚于昌邑、弑张邈于雍丘,作威作福谋害边让等三士,攻伐徐州屠戮睢陵等五城。我家将军念及旧情不忍刀兵相见,哪知此贼翻脸无情越发张狂,进而劫持圣驾到许县,把持朝堂戕害异己,指鹿为马谋害忠良,曹贼真乃天下第一不忠不孝不仁不义无耻之人!” 郭嘉也不示弱,反唇相讥:“子宪兄过誉了,论起无耻,曹公哪比得上你那主子袁绍啊?本四世三公之后,备受国恩蒙以重任,却胸怀不臣倒行逆施,自宦官乱政之时就勾结董卓兵踏洛阳,乃天下荒乱之祸首!举义以来群雄并起,念其尺寸祖德推为盟主,可是他都干了些什么呢?逼杀韩馥抢夺冀州,攻打孔融祸及青州,勾结草寇抢占并州,如今又杀了公孙瓒占据幽州,谋害王匡诛杀臧旻,三子裂土私霸一方,欺压黎民纵容豪强,悖逆不轨祸乱朝纲!叛君王、欺兄弟、忘恩义、卖朋友,种种损阴丧德千奇百怪的丑恶行径,我家曹公哪比得了?” 张绣坐在那里,一阵阵寒意从背后袭来——袁曹都是一丘之貉,翻脸无情劣迹斑斑,日后无论跟了哪个都要小心呢!正错愕间见李孚发难道:“我且问你,当今朝廷是天子的朝廷,还是曹贼的朝廷?” 郭嘉双手抱拳举过头顶,恭恭敬敬道:“当然是我大汉天子的。” “那可就奇怪了……”李孚一捋须髯故作诧异,“当今天子居于深宫受制于人,尺寸诏拜皆是曹贼独断。放眼豫兖之地,哪一个县令是天子亲任?哪一处兵马属天子统辖?我怎么不晓得?” “料你孤陋寡闻之辈也不晓得。”郭嘉不屑一顾道:“岂不闻桓谭《新论》有云‘国之兴废,在于政事。政事得失,由于辅佐。治国者辅佐之本,其任用咸得大才,大才乃主之股肱羽翼也’,我家曹公辅政以来任贤良、兴屯田、伐不臣、诛小人,功威赫赫扬名四海,乃是当今之周公、伊尹!” “谬矣谬矣。”李孚笑呵呵驳道,“我看是任奸佞、兴牢狱、伐良弱、诛忠直,罪行累累臭名远扬,乃是当今之赵高、王莽!他若真是忠臣就该归政天子安定黎庶……我看这样好了,在下越俎代庖替我家大将军做个主,若是曹孟德肯归还大政退居林泉,这场仗当即作罢!还愿立下盟约,刀枪入库马放南山,毕生不越大河一步。怎么样?” 明知他说的是瞎话,郭嘉却不能退缩半步:“捕猛兽者,不令美人举手;钓巨鱼者,不使稚子轻预。非不亲也,力不堪也!当今天子方及弱冠,曹公一旦推手,岂不任由袁绍逆贼宰割?” 李孚仰天大笑,举手环指在场之人:“诸位瞧见了吧,心系金銮御笏不肯缩手,我说曹贼是赵高、王莽果真不假吧?” “尔不过井底之蛙胡乱揣测。”郭嘉挥袖而起,“凡人性难及也、难知也,故其绝异者常为世俗所遗失焉。我家曹公奉天子以讨不臣,辅保当今天子垂拱而治,岂是你那狼心狗肺所能猜度?” “哼!我看是挟天子以令诸侯!”李孚也站了起来。 “奉天子以讨不臣!” “挟天子以令诸侯!” “奉天子以讨不臣!” 郭奉孝弹衣挥袖指东道西,李子宪指天画地朗朗陈词,大堂之上你一句我一句,口沫横飞针锋相对,两人辩了个棋逢对手难分高下。这唇枪舌剑也不亚于真刀真枪,在场之人无不皱眉,那些刀斧手都看呆了。张绣本想摆个阵势威逼他们吐露实言,没想到把二人的斗志激上来了,他只听了个一知半解,愈加心乱如麻举棋不定,赶紧呵斥:“都住口!别文绉绉的,这些冠冕堂皇的话有个屁用啊!这仗你们谁能打赢?” 还是郭嘉嘴快:“曹公必胜无疑!现如今已扬兵河上连破无数营垒,袁本初毫无还手之力。” 李孚却道:“别信他的!那是我们大军未到,暂叫他们抢了个先。我河北精兵十余万,一旦开至黎阳定将曹操击得瓦解冰消,萤火之光怎堪与日月争辉?” “你大言欺人!袁绍好谋无断不通兵法,来了也是送死。” “我看曹操才是无能之辈。想当年败阵汴水、兵困寿张,被吕布逼得无家可归。”李孚凑到张绣案前,“将军还记得吗?曹贼宛城之败,被您杀得落荒而逃何等凄惨?手下败将何敢言勇?” 这话正中张绣下怀,但他担心的不是曹操用兵不济,而是担忧当年杀子之仇。郭嘉见他脸庞抽动,心知情势危急,也两步抢到帅案前:“将军莫听他言!袁绍色厉内荏,岂能与将军您相提并论?跟着他莫说打不赢,就是打赢也不会有好果子吃。想当年张导、刘勋(xun)、臧洪、麴(qu)义等都曾立下汗马功劳,到最后皆死于袁绍的屠刀之下。卸磨杀驴过河拆桥乃是袁本初一贯所为,您想想他还算个人吗?” 张绣心念又是一动——这些话也不假,袁绍似乎心机可怖,并非良善之主。李孚恼怒至极:“郭奉孝,别忘了你曾是河北之臣,现在跟了曹操就敢诋毁旧主吗?” “呸!比你这种薤小人强!” 眼瞅俩人恼羞成怒都开始人身攻击了,张绣的眉头凝成个大疙瘩,实在不知该投靠哪一边。眼瞅着两个越说越急,后来伏在帅案上都冲自己动说辞,张绣觉得耳鼓生疼脑袋发懵,一句话都听不进去,浑身本事竟丝毫使不出来了。 正在此时,忽自堂下传来一阵低沉厚重的笑声:“呵呵呵……是谁来了,怎么这般热闹啊?” 郭嘉、李孚一愣,但见十名刀斧手闪开大门,自外面低着脑袋慢吞吞走进一人。此人四十多岁个头不高,面相和善,脸色白皙,微有皱纹,胡须修长;身穿皂色文士服,青巾包头,气质沉郁,老气横秋,还略微有点儿驼背——来者正是贾诩! “贾叔父,你总算回来了……”张绣可松了口气,连后面的话都懒得说了,指指堂上这两块料,便倚在帅案上歇着。 “是奉孝来了啊!”贾诩曾在曹操一讨宛城之际见过郭嘉,颇为周到地行上一礼,又回头打量李孚,拱手道:“不知足下是哪位?” 李孚跟郭嘉吵了半天,嗓子都哑了,咳嗽两声清了清嗓子,毕恭毕敬道:“在下钜鹿李孚,在大将军帐下充为冀州从事。” “久仰久仰。”也不知贾诩是真听说过还是假听说过。 “先生一定就是大名鼎鼎的贾文和吧。”李孚也猜到了。 “不敢当。何谈大名鼎鼎,臭名昭著还差不多。”贾诩摆了摆手,“听说大将军最近消灭了易京公孙瓒,又破黑山贼兵,坐拥冀青幽并四州之地,帐下猛将如云高士似林,带甲精锐不下十万,归拢割据厚待乌丸,河北之地豪杰所向。真是可喜可贺,恭喜啊恭喜!” “多谢多谢。”李孚闻听此言心里有底了,得意扬扬瞟郭嘉一眼。 郭嘉却浑身发颤,心说这老狗必是主张投靠袁绍,进而想到张绣事先说的话,脖子一阵阵发凉。哪知贾诩虽然客客气气,口风却突然一转:“在下有几句话想劳烦先生转告大将军。民间有谚‘一尺布尚可缝,一斗米尚可舂,兄弟二人不相容’,大将军与淮南后将军本是手足兄弟,却弄到反目成仇的地步,远交近攻纵横捭阖,叫世人看在眼中岂不伤怀?俗话说‘兄弟齐心,其利断金’,当初若能同心协力南北呼应,那中原之地早属袁家啦,袁公路又何至于利令智昏潦倒江亭?大将军连兄弟都不能宽恕忍让,何以收天下豪杰之心?”贾诩说得不急不躁,却句句诛心犹如利剑,“所以……我家将军不能为尔等驱驰,先生请回吧。”此言一出连郭嘉带张绣全愣了,没想到贾诩这么轻描淡写就下了决断。李孚都傻了,好半天才缓过神来:“贾先生,您可要知道,我们大将军是……” “您别说了。”贾诩笑容可掬地打断了他,“我知道你们兵强马壮声势浩大,但事由天定,你们也只能尽人事。在下是个保守的人,还是觉得归顺朝廷更心安理得,至于成败嘛……咱就各显其能战场上见吧。”说罢朝门边的刀斧手示意,“君子绝交不出恶声,拿刀动仗做什么?你们都给我退下,安安全全送李先生离开。” 贾诩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李孚再能说也羞于开口了,只得一揖到地叹息道:“唉……惜乎不能与建忠将军、贾先生共谋大事。二位自珍自重,在下告辞了。” 贾诩照旧恭敬还礼;郭嘉与他争论半晌,颇觉他是个厉害人物,这会儿敌视之心已去,知己之情又起,也凑过来客气道:“方才多有失礼,子宪兄一路走好。” 李孚长途跋涉之功化为乌有,还得硬着头皮回去复命,心下甚是凄然,强笑道:“不敢不敢。” 郭嘉见他这副表情,一把拉住他衣袖:“子宪兄此去可有难处?若是羞于北归那就……” 李孚知其有拉拢之意,扯开衣袖道:“郭奉孝,你也忒小觑我了。在下虽才力不济,然受袁氏两代之恩,即便主公责罚也要回去领受。士可杀不可辱,要我做不忠之人吗?” 郭嘉脸上一红:“在下并非折辱,只是担心李兄安危罢了。”李孚见郭嘉似是情意真切,拱手道:“多谢了……”说罢转身便去。 正所谓不打不成交,郭嘉虽与其是敌人,这会儿却生怕李孚半路被曹兵抓住坏了性命,又嘱咐道:“路上多加小心,用不用在下助你打通关节?” 李孚定下脚步扭头道:“既能神不知鬼不觉到此,就能安然无恙离开,不劳郭兄挂怀。”郭嘉颇感自己是杞人忧天,笑道:“若是有朝一日你被曹公擒获,在下定会帮你美言。” 李孚也笑了:“你好大的口气!莫说你们打不赢这一仗,即便打赢了,马踏河北兵围邺城,也休想擒住我。哈哈哈哈……”说完仰天大笑飘然而去。郭嘉大有惺惺相惜之感,呆呆望了半晌才回过神来,转身跪倒堂上:“建忠将军深明大义、贾先生才思敏捷,在下替曹公向你们道谢,从今以后咱们都是朝廷的人了。” 虽然事情被贾诩三两句话敲定,但张绣脸上还是没有半分喜色。他素来敬重贾诩,即便他越俎代庖也从不反对,但这次实在是有些不顺心,只草草对郭嘉道:“使者请到馆驿休息,具体事务明日再谈吧。”说罢站起身来走到厅堂中央,握住戳在地上的银枪,双臂发力,仅一把就将枪拔了出来。 “将军好手段!”郭嘉连伸大拇指道,“决战之事刻不容缓,此非独朝廷之存亡,也事关将军自身成败。还望将军早日开拔,提师北上与曹公会合。”说罢再施一礼,又朝贾诩点点头,这才由人引领着下堂赴馆驿去了。 贾诩见张绣面沉似水,知他对自己不满,和蔼问道:“将军有什么疑虑的吗?” “没有,您的决定我遵从便是。”张绣边说边摆弄掌中银枪,但他是个心里存不住事的人,耍了几下还是忍不住埋怨道,“贾叔父,不是小侄责怪您。您拍着胸口想想,我待您如何?” “将军对我恩深似海。” 张绣把银枪往地上一扔,叉腰道:“谁不知这穰县大大小小的事全是您拿主意?谁不知我得了什么好东西先送给您?我对我亲叔叔也不过如此了吧!可您是怎么对我的?我知道您家眷在华阴,被段煨扣着,但有话您可以和我直说嘛!咱跟郭嘉好好谈,最起码得叫曹操给咱立个保证,不追究以前的事了,那样才踏实!这么潦潦草草降了,就不管成败利害了吗?难道为了你一家子人,就把我一家豁出去了吗?我与曹操还有杀子之仇呢!您这事办得真不地道!” 贾诩也不反驳,微笑着等他把话说完才缓缓道:“将军说我顾念家眷倒也不假,但归附曹操也是为了将军您着想啊。” “哼!”张绣白了他一眼,拾起枪来继续摆弄,“现在说别的也没用了,反正是袁强曹弱,又与曹操有旧仇,以后的日子不好过!” 哪知贾诩忽然仰面大笑:“哈哈哈……将军何其痴也!” 这一笑倒把张绣弄懵了:“别跟我故弄玄虚,您什么意思吧?” “正因袁强曹弱,您又与曹操有仇,我才主张归附曹操。”贾诩手捻胡须踱着步道,“那曹操奉天子以讨不臣也好,挟天子以令诸侯也罢,反正天子在他手上,归顺他,自道义上说得通,即便日后真战败也有回旋余地。可袁绍虽强却背了个犯上的名义,您若是跟着他干,万一战败了,那叫‘获罪于天,无可祷也’。自绝后路的事万不可行,这是归顺曹操的第一个原因。” 张绣也不发火了,静下心来听他分析。贾诩笑了笑又道:“其二,咱们只有四千人马。而袁绍兵力不下十万,多咱们不多、少咱们不少,将军从之必不得重用;可曹操本来人马就少,咱们投他,他喜不自胜,日后必当厚待将军。” 张绣半信半疑,但满腹怨气已消失得无影无踪。贾诩侃侃而谈:“至于这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将军与曹操有杀子之仇。” “这叫什么话?”张绣不明白。 “夫有霸王之志者,固将释私怨以明德于四海。曹操要借您表现他的心胸,让世人看看,只要肯归顺到他脚下,即便有血海深仇都可一笔勾销!他不但不害您,还得给您加官晋爵,把您保护得周周道道,因为只要您在,他的好名声就在。” 张绣心里安稳些了,但还是忍不住问:“果如贾叔父所言吗?” “望将军勿疑!”贾诩目光深邃地望着他,“您与曹操的恩怨已经一笔勾销,您若是不信,咱们到了许都便见分晓。” 第九章 刘备造反,占据下邳自立门户 风云突变 经过周密的筹划,曹操命刘延坐镇白马县、于禁坐镇延津渡口,作为抗拒河北的第一线;自己率领大军撤至官渡屯驻,静候袁绍大军开至。但是苦苦等候了两个多月,却连敌人的影子都没看到。 原来袁绍回到邺城后,撤销总监军,以郭图、沮授、淳于琼为三部都督,重新规划兵马,三部各典一军。而就在这紧张的备战时节,又冒出了新麻烦——幽州旧部鲜于辅、领乌丸校尉阎柔公然不服从调遣,辽东太守公孙度勾结海贼图谋青州地盘。 被公孙瓒杀死的前任幽州牧刘虞生前对少数民族颇有安抚,因而其旧部也与乌丸、鲜卑等部落交好。刘虞遇害后,鲜于辅等幽州旧将为了给刘虞报仇,联合乌丸人一同起兵,协助袁绍打击公孙瓒;又串通鲜卑人杀死了朝廷任命的乌丸校尉邢举,改由广阳勇士阎柔代理此职,督率鲜卑、乌丸各部落人马,诛杀公孙瓒派遣的官员。如今公孙一党已经殄灭,这些幽州将领又有乌丸部落支持,渐渐开始不买袁绍的账了。 辽东太守公孙度本小吏出身,战乱之际受同乡、董卓部将徐荣提携成为辽东太守。赴任以来诛杀郡内豪族、积蓄兵马、任用避难人士,东侵高句丽、西驱乌丸,甚至把扶余国都纳为了自己的领地。他擅自把抢占的外邦地盘设立为辽西、中辽二郡,自封“辽东侯”,俨然一个海外天子。眼见东北已再无地盘可榨,公孙度又打算越过海峡抢占青州东莱等地。 前方未战后方又出了问题,长史田丰、骑都尉崔琰等力劝袁绍罢南下之议,专务后方诸事,改用稳妥之计对付曹操。但袁绍已被曹操北侵黎阳破坏营垒一事激怒,拒不接受意见,仅以安抚之策稳固后方。派使者矫诏,将辽西乌丸首领蹋顿、辽东乌丸首领苏仆延、右北平乌丸首领乌延都任命为单于,给三人送去安车、华盖、羽旄以示尊重;又提升幽州诸将军职,正式任命阎柔为乌丸校尉;默认辽东太守公孙度为辽东侯……以一系列的办法缓和矛盾,给足好处使他们暂时老实下来。作了这些安排之后,袁绍以次子袁熙为幽州刺史、三子袁尚为冀州刺史、外甥高幹为并州刺史,各统一州稳固地盘,又调长子青州刺史袁谭率部到邺城随军听用,暂由别驾王修摄政青州。而他这三子一甥各据一州的主意又引起了沮授等人的反对。 屈指算来袁绍决定南下已有四五个月,但按下葫芦浮起瓢,后方的问题总是没办法彻底解决,人心也无法统一起来。加之士卒疲惫抱怨不休、许多将领对军队改编有意见,袁绍自己又缺乏快刀斩乱麻的魄力,致使整个备战过程缓慢混乱,起兵日期一再延误。 曹操早就作好了准备,可眼瞅着袁绍还在邺城磨磨蹭蹭的,等得都有些不耐烦了,索性留下大军屯驻官渡,带着亲随回许都布置后方。他刚刚回到京师,就有消息传来,穰县张绣顺利归降朝廷,并在贾诩的提议下离开穰县率部北上,准备到官渡协助背战。曹操闻知后立刻致书请他们到许都会合,待袁绍起兵之际一同北上。 张绣是怀着惴惴的心情来至许都的,虽然贾诩为他剖析过形势,郭嘉磨破口舌极力担保,但他还是怕曹操记恨旧仇。哪料离着许都甚远,就有朝廷使者赍(ji)诏赶来,晋封他为扬武将军;接着又有不少关西籍贯的官员也奉曹操之命陆续前来,说说笑笑备加安抚;曹操本人更是在行辕准备了盛大的宴会,隆重欢迎他的归附。 箜篌齐鸣羌笛啁哳,乐人演奏皆是凉州曲调。朝廷官员大袖翩翩揖动似云,曹营将校便衣武冠颔首如林。西凉部历来饱受世人鄙视,董卓乱政以来更被官员世族视为仇雠,张绣是祸乱之臣张济的侄子,而今受到这般礼遇,足见世道变更,旧日功过皆已勾销。当张绣踏着热烈的气氛步入行辕大帐时,忐忑的心绪似有缓解,但抬头间看到威风凛凛的曹操,不由自主跪拜在他脚下:“末将拒抗天威多年,还望曹公……” “过去的事不要提了,”曹操不待张绣说完就搀他起来,“将军既深明大义肯于归附就是朝廷的功臣。” 张绣站起身惭愧地凝视着曹操,而曹操也略带几分遗憾地望着他,两个人四目相对竟半晌无语。这样的会面早在三年前的宛城有过一次,那时张绣也是倾心归降,曹操也是宽宏容纳。哪料仅仅因为一个女人就把一切都毁了。可是世事流转,曹操与张绣兜了一个大圈,如今又绕回来了。张绣深悔自己因一时之愤旋而复叛,杀了曹昂、曹安民、典韦,跟着刘表挣扎了三年,最终还是得向人家低头。曹操也认识到当年的不理智,损兵折将三讨弹丸之地而不克,现在强敌欲来还是得容许人家投降。经过这一场恩怨教训,彼此间多了几分思考,也添了几分理智。 对曹操而言,虽然有些怏怏之感,但张绣此来毕竟是件大好事,一则南阳的危机就此解除,二则又多了一个对抗袁绍的帮手。他兵力不足袁绍一半,现在哪怕多来几个兵都是求之不得的。张绣一口气拉来四千人马,其本人更是一员难得的虎将。想至此曹操露出些笑容,一把拉住张绣的手,将其让到首席同坐。 张绣再三推让,曹操不允,只得如坐针毡地归坐下来,心里越发紧张,猛一眼看见郭嘉正拉着贾诩入席,忆起贾诩嘱咐过自己,见到曹操要主动要求遣送人质,这样才能化解嫌隙。想至此他赶忙开言:“明公,末将家眷尚在军中,是不是……” “哦!将军不必牵挂,老夫已命人送去饮食了。” “多谢多谢。”张绣见他理解错了,又解释道,“末将日后随明公征战,家眷老少……” 他话未说完曹操端起了酒,放声道:“在座列位,张将军率部远道而来,咱们先敬他一盏,慰劳他鞍马劳顿。”这一嗓子把帐内官员、将校都调动起来了,大家纷纷起身敬酒,张绣赶紧避席谦让,说了一半的话又咽下去了。 与众人客气老半天,张绣才回归座位把酒灌了,用衣袖擦了擦嘴角,又要提人质的事。哪知曹操忽然伏到他耳边,低声道:“听说将军新近得一女儿,可有此事?” 张绣眨了眨眼睛,不明白曹操什么意思,恭恭敬敬回答:“确有此事,此女尚不满周岁。” “甚好甚好。”曹操捋髯道,“我那贱妾周氏产下一子,名唤曹均,与令嫒同庚。若是将军不弃,可否将令嫒配与吾子,使你我两家永结秦晋之好?” 张绣惊得瞠目结舌,万没料到会有这样的好事。两家本有杀子之仇,现在曹操主动提议结成亲家,一方面昔日仇怨一笔勾销,张绣无须再心有不安;另一方面女儿算是人家儿媳,将来留在曹家理所应当,这比触及尴尬的人质议题强多了。更难得的是,周氏乃昔日张绣婶娘王氏的丫鬟,名为主仆实是金兰,她的儿子曹均娶张绣的女儿,这门断了的亲戚也算续上了,亏曹操是怎么想出来的!张绣懵了片刻,赶紧抱拳应允,乐得喜笑颜开:“吾女得配明公之子,求之不得,求之不得啊!” 曹操也笑了:“吾儿得娶虎女,老夫也很高兴。哈哈哈……” 话说到这个份上,张绣不得不为曹操的宽宏大度所倾倒,由衷感叹:“明公胸怀广阔有如瀚海,末将深感恩德,日后定当效犬马之力竭诚以报!” “咳……”曹操推开他手,又端起了酒盏,“既然将军允诺婚事,咱们就是亲家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日后同舟共济乃是理所应当,何谈报答之言。来来来,你我满饮此酒,贺一贺这桩婚事。” 一盏酒下肚,仇家变亲家,张绣心里踏实多了,不禁向贾诩投去感激的目光——贾叔父没骗我呀! 这心里一踏实,举动也不再那么拘束,三言两语间张绣已与曹操论起了对抗袁绍之事。拒绝袁绍使者之事一出,张绣已无反悔的可能,加之此刻又与曹操结了亲,因而自请为大军前部,愿率四千人马屯驻在官渡一线,充当对抗袁绍的先锋。曹操也甚是领情一概应允,两人越说越亲近,实已将当年宛城之事抛到九霄云外了。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又有乐人歌伎上来献艺,官员掾属频频往来敬酒,凉州诸将嬉笑欢畅沉浸在女乐当中。曹操正与张绣闲谈凉州舞蹈时,猛然看到留府长史刘岱焦急地立在帐口,似有要紧事汇报,赶紧起身道:“本官更衣,张将军稍候一时。” 他一起来,在席的所有人都陪着站了起来,绕出桌案抱拳行礼。曹操点头致意,见贾诩也恭恭敬敬站在一边,心中颇感得意。这个人给曹操留下的印象太深了——他是怂恿李傕、郭汜祸乱长安的罪魁祸首,但却在天子东归之际帮了大忙;曹操三讨南阳不下,与其说张绣善战,不如说是贾诩善谋划;如今张绣投降,又是这个人一手包办,其趋利避害手腕之高实是世间少有。 “贾先生,这一路上可好啊。”曹操特意笑呵呵踱到他近前。 贾诩不苟言笑:“戴罪之人蒙赦而归,既感忐忑又有欣喜。” 曹操觉得这话说得实在是妙,圆得摸不到棱角,抢上前一把拉住他的手:“您岂是戴罪之人?使我信义重于天下的人,就是您啊!”他知贾诩是个聪明人,所以直言不讳。贾诩劝张绣归降,也就给了曹操一次向天下人表现的机会,只要肯归顺朝廷,杀子仇人都可以原谅,其他人就更不在话下了。所以曹操说贾诩使自己信义重于天下。 贾诩听出他有拉拢之意,连忙辞让:“明公莫要谬奖,在下实不敢当。昔日曾随李傕、郭汜,获罪天下;后有幸跟从张绣将军,言听计从待我深厚。今日归降之议,不独为朝廷大计,也是为张将军谋条出路。”贾诩早算好了——以曹操之爱才,必要设法拉拢自己。但自己一者有祸国殃民的臭底子,二来不是随曹操起家之人,进幕府必有嫌隙,不如保持一个不即不离的关系,在朝里当个闲差,安安稳稳混口饭吃。 曹操听他这么说也不好强求,想想道:“先生既来此间,那就要听朝廷的调遣任命。我先上表任您为执金吾,先熟悉熟悉许都的官员,以后另有职分。”执金吾乃是可以与九卿比肩的官职,负责典司禁军和保卫京城、宫城的安全。现如今曹操主政自然没什么禁军可典,但是每月绕宫巡察三次、预防火灾的工作还保留着。每当执金吾巡城之际,都要穿上锦绣之衣,手执象征祥瑞的金乌鸟,属下二百缇骑光彩华丽,故而执金吾也是京中最体面的官。当年光武帝刘秀有言“仕宦当作执金吾,娶妻当得阴丽华”。曹操把这个风光的美差给了贾诩,笼络之意不言而喻。贾诩明知曹操用意,却小心翼翼答复道:“在下谨奉朝廷调遣。” 曹操听他只提朝廷,心下不禁冷笑——这家伙果真滑得溜手,不过既来许都,我以朝廷诏书调你随军听用,你又岂能不遵?想至此微微一笑,也不再说什么,缓缓步出帐门。 刘岱早在外面等急了,王必随军官渡,现在有什么差事都得他负责。见曹操与贾诩嘀咕半天才出来,也顾不得礼仪了,一头扎到他眼前:“主公……出事了!” “哦?”曹操一阵兴奋,“袁绍起兵了吗?” “那倒不是……”刘岱面有难色。 “说呀!” 刘岱深知此事干系重大,若是声张起来必要闹得人心惶惶,抻着脖子凑到曹操耳边轻声道:“刘备反了。” “什么……”曹操以为自己听错了。 “刘备杀死徐州刺史车胄,占据下邳造反了!” 噩耗连连 刘备造反的消息传来,曹操简直气疯了,立刻草草结束宴会,赶回幕府处理此事。当马车停在府门口,刘岱、许褚搀扶他下来的时候,曹操脸色殷红浑身颤抖,嘴里还在不停咒骂:“大耳贼!织席贩履无耻小儿……无情无义朝秦暮楚,老子非把你千刀万剐满门族灭不可!气煞我也……气煞我也……” “主公保重身体!”许褚关切道。 曹操怒不可遏:“你带人把刘备宅子包围,所有人都给我抓了,我要将他们统统杀死!” “主公放心,刘岱一得讯就叫王忠带人去办了。” “我非把他一家杀绝了不可……” 对曹操而言,这已经不是第一次遭遇反叛了。昔日陈宫、吕布之乱,兖州举境皆叛,险些把曹操逼得无家可归,即便那样他都没像今天这般气愤。因为曹操心里清楚,他有愧对陈宫之处,逼得人家造反是有原因的。可这次完全不同,他待刘备可谓是仁至义尽了——当初吕布篡夺徐州,曹操在刘备穷途末路之际将其收留,助他立足小沛,任为豫州牧,又加镇东将军。小沛二次陷落,曹操连一句责怪的话都没对刘备说过,还帮他夺回妻儿、为其补齐兵马,将他带回许都加封左将军,准备予以重用,甚至与他在一张桌上喝酒聊天。除了夏侯惇,满营众将谁有过这样的殊遇?可是煮酒论英雄的欢笑尚未去远,信誓旦旦言犹在耳,这个满口忠贞的人就反了!荀彧、荀攸、郭嘉、董昭、薛悌……有多少人曾怀疑过刘备?有多少人曾一而再、再而三地提醒曹操要提防这个家伙?可是曹操还是被那张英俊的脸、那些甜甜蜜蜜的话语、那些恭恭敬敬的表演所蒙蔽了……怎能不恨?又怎能不悔? 可现在怎么咒骂都没用了。刘备占据下邳造反,这不仅是对曹操的背叛,而且把东线部署也打乱了。本来无事的徐州又冒出一个敌人,这在决战时刻的影响可能是致命的! 曹操大步流星行过二门,毛玠、何夔、徐佗、繁钦、王思等掾属早就立在堂下等候了,都料到他定然生气,一个个低着脑袋小心翼翼,连大气都不肯出一口。曹操看都没看他们一眼,咕哝道:“速带报讯之人。”随即快步上了堂。 过不多时,河堤谒者袁敏在众人搀扶下走了进来。袁敏留在下邳改建护城河,又修缮了两条新河道,动员百姓辛辛苦苦干了近一年。眼看就要完工了,刘备率部到来,说是奉曹公之命前来戍守,徐州刺史车胄亲自将其迎了进去。可过了不到半日,城中喊杀大作,接着就传来车胄遇害的消息。刘备安抚百姓,说是车胄阴谋投靠袁绍,他奉曹公密教诛杀反贼。刚开始也没人深疑,但接下来的两天不少散兵游勇山贼草寇向下邳聚拢,刘备又把修渠的民夫尽数编为乡勇。造反的迹象呼之欲出,袁敏惶恐不已,抛下工程趁乱逃离下邳赶赴许都报讯。这一路上星夜兼程马不停蹄,来到幕府时已经累虚脱了。 听了这番讲述,曹操越发气满胸膛:“假借我令赚取下邳,贼子可恶之至!” 袁敏疲惫地倚在榻上,低声道:“还有一件骇人之事。” “讲!” “先前刺杀您的薛永也是刘备同党。” “什么?!”曹操惊呼一声。 袁敏喘着粗气慢慢道来:“我看到他了,绝不会有错……刘备当过徐州刺史,应该是在那时认识薛永的。他有个朋友叫刘琰,是鲁国人士,自诩汉室宗亲鲁恭王之后,薛永刺杀失败后就躲到他家去了。刘备杀死车胄转天,刘琰就带着一伙人来了,薛永也在其中,我就是看到他们才意识到刘备造反的。” 曹操颤巍巍坐在那里,只觉一股寒气从脊梁骨往上蹿——我错了……大错特错!刘备从一开始就想要我的命!刺杀事件后他还故意装模作样带着人去捉薛永,那完全是做戏看!他从来就没想在我麾下效力,忠于朝廷的那些话更是放屁!全都是假的……大耳贼是个地地道道的伪君子!大骗子! 就在这时,一身戎装的王忠奔至堂口:“启禀主公,我已将刘备宅子里所有人锁拿投监,其中并无其亲属,只有苍头佣人仆妇丫鬟。” “没有人?”曹操忽然想起喝酒那天的话,刘备让糜氏携带姬妾女儿到兄长家省亲去了……思虑至此,一阵不祥之感油然而生,他猛地站起来嚷道,“火速致书泰……” 话未说完,只见刘岱领着一个风尘仆仆的年轻人走上堂来。那年轻人跪倒在地大礼参拜:“在下泰山从事高堂隆拜见曹公……今奉我家薛太守之命前来报讯。” “晚喽!”曹操一见薛悌派来人,长叹一声颓然落座,苦笑道,“糜竺、糜芳也跟着刘备跑了……” 高堂隆吃了一惊:“明公怎已知道了?”说着取出一份书简递上来,并详细汇报,“数日前嬴郡太守糜竺携带家眷逃官,同日任城相糜芳率乡勇进剿山贼一去不归。薛郡将多加查访,已获讯左将军刘备攻杀徐州刺史车胄,占据下邳造反,糜氏兄弟乃是同谋。另有济南国黄巾流寇徐和为策应,泰山反民郭祖、公孙犊等于同日举事,昌虑太守昌霸也领兵向南欲与刘备联合……” 不知为什么,听着这些紧急军报曹操忽然想笑,笑自己的愚蠢,笑刘备竟有这么多的花招:一切都清楚了,刘备这次叛乱绝非偶然,是经过长期部署,有计划有预谋的……先是下邳城那次糊里糊涂的刺杀事件,薛永从一开始就是刘备的人,是刘备以搜查为名掩护他逃奔刘琰的。然后他以省亲为名把家眷交糜竺带走,以免有人质留在许都成为把柄。他在宅子里种菜弄圃是韬晦之计,喝酒时说的那些话更是故意减轻我的防备。机会终于被他抓到了,阻击袁术是假,回徐州才是真。他当过徐州刺史,在那里有基础,还与昌霸、徐和勾结;糜竺主动请求招募乡勇,可那些人不是用来讨贼的,是为了保护他逃离嬴郡的;糜芳假意充当讨贼角色,其实根本就是郭祖、公孙犊等人一党,说不定就是他唆使那些暴民造反的呢!这对兄弟在兖州忍了三年多,可真沉得住气啊!一环扣一环,多么精密的布置,多么阴毒的计划!我真是小看了这个常败将军了……大耳贼的智谋与胆略比袁绍利害得多……我以为他是一只羊,可他却是一条蛇,还是致命的毒蛇。他冻僵之际我把他揣在怀里让他苏醒,现在他却翻身咬了我一口……不对不对!朱灵、路昭都干什么去了?刘备造反何以不来告知我…… 曹操想着想着突然仰天大笑起来,把在场的诸人都吓坏了。大家还以为主公受了刺激,都以异样的眼睛看着他。哪料曹操倏然收住笑声,厉声问道:“朱灵、路昭可与刘备通谋?” 这句话可把大家都问愣了,众人面面相觑不明其意。曹操阴森森的眼光扫过每一个人,还特意多看了王思那急性子几眼,见他只是面带诧异并无异常,而旁边的徐佗脸色煞白浑身颤抖。曹操心里明白个八九不离十了,连忙喝问:“徐佗,你知道此事?” 徐佗见瞒不住了,颤巍巍道:“朱路二将忠心耿耿并未通谋,已赶往官渡屯驻。”此言一出所有人的眼光都扫向了徐佗,曹操一怕桌案:“可恶!你看到他们的军报了!” 徐佗吓得跪倒在地:“半月前朱灵、路昭致书幕府,汇报说阻击袁术归来,刘备半路奉您的密教往下邳屯驻。朱路二将在徐州地界与之分别,按原计划向北赴官渡屯驻。” 曹操站起身,一把揪住徐佗脖领,怒吼道:“这么要紧的军报,为什么不转给我?!”徐佗吓得腰都直不起来了:“在下不知刘备有意谋反啊!以为只是常规汇报,再说您当时就在官渡,朱路二将到官渡您就见着了,哪料到你回京没遇到……” 啪!曹操扬手给了他一个耳光:“你以为没事就真没事吗?你这蠢货误了我的大事啊!倘若早得朱路军报早知刘备不轨,便可防患于未然,此事全叫你给耽误了!” 徐佗捂着脸赶紧辩解:“主公吩咐过,督战之时除紧急事务,常规行文一概不报。在下才……” “呸!”曹操不听他解释,“拉出去砍啦!” “啊……”徐佗瘫坐于地,面如死灰。 何夔赶紧跪倒求情:“主公息怒,徐书佐一时疏忽罪不至死,饶了他这一次吧。”刘岱、毛玠、繁钦、王思等稀里哗啦跪倒一大片,就连刚来的高堂隆都跟着说好话。 曹操哼了一声回归座位:“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拉出去打他五十棍子,贬为小吏随军听用。” 这就算是给面子了,诸人不敢强求,只得眼睁睁看着许褚把徐佗拉了出去。紧接着噼噼啪啪的棍棒声响起,夹着徐佗的一阵阵惨叫,听得人头皮发麻。兵将调动往来的奏报每天都有一堆,大部分都是常规的文书往来,所以这样的疏忽是极容易出的,徐佗今日受刑虽不能算冤枉但也其情可悯。如果曹操不派刘备出去也不会有这种事,失误的根子还在他自己身上,现在拿徐佗发作是迁怒于人。 自从路粹调任军师祭酒以后,繁钦包揽了典文书的差事,而王思性情急躁经常出错,他俩失误的可能性远比徐佗大得多。这也是命该徐佗倒霉,偏偏朱灵、路昭递军报的那天是他当值。 见徐佗受罚,繁王二人一阵阵后怕,暗自庆幸自己没赶上。何夔是个伟岸君子,生平头一遭见上司这样责打下属。徐佗也是公门老吏了,跟随曹操最早,五十岁的人了还要受这等罪过。何夔暗暗嗟叹这曹操的掾属不好当,寻思回家后准备包毒药随身揣着,万一哪天轮到自己倒霉,宁可喝药自尽也不愿在人前受辱! 曹操可没心思琢磨此事办得对不对:“东面战事如何?陈登是否有活动?”他深知刘备早年与陈登共事不少,万一陈登跟着反了,再勾结孙策,立时就有灭顶之灾。 高堂隆禀道:“陈元龙镇守广陵很是尽责,并无异常举动。另外获悉叛乱之事,臧霸、吴敦、尹礼等部合围昌霸;都尉吕虔领兵阻击徐和,我家薛郡将也已派人弹压郭祖等暴民……” 这时一阵清脆的话语悠然传来:“昌霸、徐和不过是乌合之辈,叛首刘备有何动向?”郭嘉溜溜达达走上堂来。他遣散宴席,陪张绣、贾诩回营,这会儿才刚忙完。 高堂隆一愣,不知此人为何敢随便插话,看了看曹操,见他毫不介意,便继续道:“刘备虽据下邳,但只是聚合旧部并无攻伐之事,暂时并无挂碍。” 曹操表情更加凝重:“大耳贼好生狡诈,叫那帮蟊贼与我周旋,他却积蓄实力谨守下邳,必欲等袁绍南下之时击我于后。” 郭嘉凑过来道:“下邳地处徐州正中,北面臧霸羁绊青州,南面陈登牵制江东,牵一发而动全身。刘备不除,东方永不安宁!” 这道理曹操很清楚,但是如今大军屯于官渡,京中缺兵少将,实在是抽不出什么兵马了,他自己更随时准备到官渡督战。若叫夏侯惇去打,许都就无人防卫了;若叫新近归附的张绣去打刘备,他又不太放心,踌躇了好一会儿才道:“刘岱、王忠听令!” “在!”二人跪倒。 “你二人即刻自夏侯将军麾下拨两千兵马,趁刘备声势未起,火速赶往下邳将其击溃。” “诺。”虽答应得痛快,但刘岱、王忠心里却没什么把握。刘备曾任徐州刺史,又久屯小沛,更兼关羽、张飞之勇。就凭一个长史官和一员无名小将岂能是其对手? “明公且慢!”那个送信的高堂隆喊了一嗓子。 堂上之人全愣住了,哪有一个小从事阻止当朝三公传令的?曹操瞪了他一眼:“你想干什么?” “在下有、有个建议……”高堂隆见曹操没打断,便放开了胆子,“刘备虽叛亦惧于明公,不若命二将虚张您的旗鼓前往。叛军闻明公亲至,势必惶恐离散,或可多几分胜算。” 郭嘉听罢连连拍手:“妙啊!” “好!就这么办。”曹操又叮嘱二将,“虚张旗鼓一路宣扬老夫率兵亲往,切莫叫大耳贼生疑。” “诺!”刘岱、王忠领命而去。 曹操望着二将的背影又道:“替我修书传兖州诸将……”繁钦早料到还有吩咐,已经提笔等着他了,“调都尉吕虔为泰山太守,总督兖州以东讨贼诸事,防止贼众与刘备合流;调刺史万潜入京协办军粮,改任薛悌为兖州刺史接管防务之事。见此书信立即遵照行事,日后再补诏书。”万潜的特长在于理政治民,现在是特殊时期,要改用严峻狠辣的薛悌弹压事态,防止贼势进一步扩大。 曹操说完繁钦也写完了,将墨迹轻轻吹干,卷好了装入锦套,又用火漆封固,盖上司空大印。曹操亲手递到高堂隆手里,特意嘱咐道:“这份教令不亚于诏书,你就等于朝廷使者,速速回转不可耽搁。” “诺。”高堂隆听了这个比方颇感兴奋,“在下既然身为天使,当先往昌邑向万使君宣布调令,再回泰山面见我家太守。” “真会办事……”曹操点点头,“回去告诉薛悌,就说我很喜欢你这小子,叫他给你升官!” “多谢明公,在下一定把差事办好。”高堂隆美滋滋去了,走到堂口忽然又转身跪倒,“在下还有一不情之请,徐书佐一时疏忽遗漏公文,还望明公宽……” “放肆!”曹操又把眼瞪起来,“夸你两句别得寸进尺!” 高堂隆怎知他变脸变得这么快,吓得夹着书简就跑了。曹操松了口气,能办的都办了,结果如何就不能断定。他伸了个懒腰,耳听外面徐佗受杖责的叫声越来越弱,放声问道:“仲康!打了多少棍了?” “三十四棍!”许褚隔着窗户回答。 “算了吧,打死他又有何用?速速备车,我往省中找荀令君布置诏书。”曹操火气消了不少,缓缓站起身来,“大战在即要忙的事太多了,但愿刘岱、王忠马到成功吧……” 可时局发展不随人所愿,就在刘备叛乱之际,另一个危机也已渐渐逼向曹操——孙策占据江东,早就觊觎庐江之地,又记恨刘勋劫掠袁燿之事,决计对其下手。他利用刘勋贪财的弱点,派使者送去金银珠宝假意示好,请刘勋出兵上缭县助他剿灭土匪,承诺事成之后还有更多宝物相赠。刘勋利令智昏信以为真,不纳谋士刘晔之言,即刻出兵上缭。孙策闻讯窃喜,与部将周瑜率师两万偷袭刘勋的大本营皖城,不但拿下城池取回财宝,还把袁术遗留的宝物也抢走了,又杀袁胤、黄猗等袁术叛党,用部下李术为庐江太守。 刘勋既失地盘又丢财宝,连官职都叫别人顶了,只得遣使江夏,搬请孙家的大仇人黄祖出兵相助。黄祖派其子黄射率兵五千协助刘勋抢回地盘,不想又被孙策杀得大败。孙策气势更盛,兵锋直指江夏,孙刘两家大战因此爆发。刘表遣侄子刘虎、部将韩晞率五千精兵为先锋,黄祖自督大队兵马战船于后,与孙策战于长江之上。这一战杀得天昏地暗鬼哭狼嚎,江东孙郎大显神威,将荆州兵打得大败,刘虎、韩晞死于阵中,黄祖全军覆没孤身逃回夏口。 孙策连战连捷,刘勋、黄祖相继铩羽,刘表也龟缩于荆州再不敢与之争锋,曹操用以抵御江东的屏障尽失。孙氏的势力已抵达淮南,不但坐镇广陵的陈登岌岌可危,就连许都的安全也变得不容乐观!而孙策气焰甚是嚣张,为了恐吓曹操,还特意写下一篇威赫的表章,派参谋张纮亲自送至许都: 〖臣讨黄祖,以十二月八日到祖所屯沙羡县。刘表遣将助祖,并来趣臣。臣以十一日平旦部所领江夏太守行建威中郎将周瑜、领桂阳太守行征虏中郎将吕范、领零陵太守行荡寇中郎将程普、行奉业校尉孙权、行先登校尉韩当、行武锋校尉黄盖等同时俱进。身跨马栎陈,手击急鼓,以齐战势。吏士奋激,踊跃百倍,心精意果,各竞用命。越渡重堑,迅疾若飞。火放上风,兵激烟下,弓弩并发,流矢雨集,日加辰时,祖乃溃烂。锋刃所截,猋火所焚,前无生寇,惟祖迸走。获其妻息男女七人,斩虎、韩晞已下二万余级,其赴水溺者一万余口,船六千余艘,财物山积。虽表未禽,然祖宿狡猾,为表腹心,出作爪牙,表之鸱张,以祖气息,而祖家属部曲,扫地无余,表孤特之虏,成鬼行尸。诚皆圣朝神武远振,臣讨有罪,得效微勤。〗 “这哪里是上表朝廷,简直就是恐吓信。”曹操读完这份表章时,衣衫都被冷汗浸透了。 荀彧也是惊魂未甫,指着竹简道:“您看看他私设的这些官职,周瑜领江夏太守、吕范领桂阳太守、程普领零陵太守,看这势头他是要把整个荆州都吞掉啊。” “他要是打荆州就好了。”曹操撇着嘴不住摇头,“我恐怕他下一个要打的就是咱们了。” “他还不敢这么干吧?” “不敢?这孙郎举兵以来有什么不敢干的?从淮南渡江时袁术只给了他一千兵,可是你看看现在他是什么样子?击刘繇、败王朗、降华歆、攻陈瑀、逐刘勋,收编袁术旧部,独占扬州六郡!当年他爹孙坚就号称勇将,宛城破黄巾那仗我一辈子都忘不了!想不到他更狠,起兵以来没打过一次败仗!别忘了这才五年,仅仅五年啊……”曹操眼中竟流露出一阵恐惧,“我与袁本初都苦苦奋战十年才到今天这个地步,他只用了一半的时间就够跟我们分庭抗礼了。而且他才二十五岁,不论我与袁绍谁胜,将来这孙策小儿也够我们这些老家伙忙活的了。唉……此猘(zhi,意为疯狗)儿难与争锋也!” 荀彧越听越害怕:“那该怎么办?河北传来消息,袁绍不日就要起兵了,东面又冒出一个刘备,根本再无暇南顾。” 曹操摸了摸紧皱的眉头:“没办法,现在只能安抚他,他派来那个张纮你见了没有?” “见了。”提到这个人,荀彧凝重的表情缓和不少,“这个张纮乃广陵名士,与彭城张昭齐名,跟孔融、陈登等人都很熟,说话温文尔雅的,跟我想象中孙策麾下的人完全不一样。” “这正是可怕之处!孙策要是光知道好勇斗狠就好对付了,可是他勇而有谋,知道拉拢士人。连张纮这种名士都愿意趋身保他,长此以往岂还了得?”曹操攥紧了拳头,“你马上起草表章,任命张纮为侍御史,把这个人留在许都,好吃好喝招待他!万一孙策要是动武,可以利用这个人从中调停。” “这份表章该怎么写呢?” 曹操摇摇头:“当初讨袁术之时就已经给足了好处,他又是吴侯又是讨逆将军,我已经没什么可给他的了……他有什么兄弟吗?” “孙家是个大族,昔日孙羌、孙坚、孙静三兄弟都以勇力驰名。”荀彧打听得很清楚,“孙策乃孙坚长子,他有四个弟弟孙权、孙翊、孙匡、孙朗,年纪都还小。另外堂兄弟也不少,孙羌、孙静各有五子,其中孙贲、孙辅都僭称郡守,年纪也都比较大。” “哼!百足之虫共举一身,光这十五个哥们也够打天下用的啦!姐妹女眷呢?” “女眷?”荀彧不明白曹操问这个干什么,“这我可不大清楚,就听张纮说孙贲新得一女……” “这就够了!”曹操想起最近跟张绣联姻的事,“有劳你去跟张纮谈谈,就说我有意与孙氏结亲。让我儿曹彰娶孙贲之女,另外我在族里选一个年龄相仿的侄女配与……孙策哪个弟弟还未娶亲?” 为了结好孙氏,曹操可谓不择手段,儿子娶人家侄女,侄女嫁人家弟弟,这辈分也都乱了。荀彧简直想笑,但瞧他一脸严肃,忍俊道:“孙权料已许亲,孙匡年纪尚小,孙朗乃侧室所生……孙翊不大不小应该合适。” “那就是他了!我曹家与他孙家互相嫁娶,只要保持住关系,不动武就是好亲戚。”曹操背着手踱了两步,又补充道,“另外,你再给扬州刺史严象写封信,叫他举孙权为茂才,再给他们孙家脸上增增光。”朝廷察举制度,州郡中学艺优异之人才能举为茂才,现在曹操将其用作收买人心的手段。 荀彧应允:“放心吧,我去跟张纮商量,另外再有孔融等人情,孙氏应该不会拒绝。但是……”但是靠这些不疼不痒的表面文章就能打消孙策北侵之意吗?荀彧没好意思说出来。 曹操心里有数,冷笑道:“这年头父子不和兄弟相残,亲家关系更靠不住!咱们还得再拉拢拉拢刘表,韩嵩来京日子也不短了,让张纮碰上也尴尬,还是让他回去吧,你草诏给他个零陵太守。孙策部将程普不是领零陵太守吗?我帮刘表立一个真零陵太守,叫他们两家争去吧!” 荀彧怔怔看了曹操半晌,这些办法听起来有模有样,但没一个能起到实际作用,孙策还是可以任意妄为。残酷的事实摆在眼前,决战袁绍之际,后方的问题根本无法摆平啦!荀彧也不再想了,转移话题道:“刘勋派人捎信,说残兵已至颍川,早则今夜迟则明日就要到许都了。那信上言辞谄媚,一再强调跟您那点儿旧交情。我看这个人贪财误事,实在不成气候,来不来也无所谓。” “叫他来!”曹操连犹豫都没犹豫,“立刻下诏加封刘勋为征虏将军,让他带着兵到官渡给我助战去。” “他被孙策杀得大败,就剩几百兵了。” “这个节骨眼上,就是多一个人我也得要!” 时局的转变恰如迅雷,几天前曹操还是形势一片大好。兵进黎阳占据主动,许都四面波澜不兴。可就是这么一眨眼的工夫,情势急转直下,整体战局开始向不利的方向倾斜。 曹操离开省中,踏着皇宫的青砖独自漫步。一股凉风吹进脖颈,他微微打了一个寒战,又将朝服紧了紧。转眼间已经到年底了,袁绍为什么还不来呢?霎时间曹操似有感悟:袁绍不仅仅是在处理后方,还是在等待冬天!河北士兵比自己东拼西凑的部队更耐严寒,如果战事进入胶着,这个优势也会渐渐显露出来,寒冷与饥饿也是杀人的利器……但曹操已经没有退路了,这场仗必须要打下去,避战就等于死亡!他回头望了一眼那片并不怎么巍峨的许都宫殿,那是他亲手缔造的。只要他曹操还在,大汉王朝就在;而只要大汉王朝在,他曹操就有对抗强敌的最大本钱……想至此曹操加快了脚步,端端正正走出了仪门。 宫门外守卫森严,许褚带着亲兵环绕着曹操的安车,而郭嘉正揣着手跟一个点头哈腰的白丁闲话。 曹操猛一眼认出是赵达,料他又跑来巴结差事,心中甚是厌恶,大喝道:“奉孝!没闲工夫跟不三不四的人瞎扯,赶紧随我去行辕布置一下,三日后起兵。”说着话已登上了马车。 郭嘉拍了拍赵达的肩膀,挖苦道:“赵议郎,有空再听您高论。” 赵达好不容易见到曹操,紧跑几步抓住车沿,谄笑道:“曹公啊,您什么时候给在下辟令?您可不能骗我呀,眼瞅着又是一年。我有一个秘密要告诉您……” 他话还未说完,许褚的大手已经抓住他后领:“三公车舆岂容你叨扰!”说罢两膀用力,将赵达扔出去一丈远。赵达摔了个嘴啃泥,爬起来兀自嚷道:“曹公,您答应用我为掾属,在下辞了官,您又弃之不理了。我求求您……今天您要是再不答应,我就在您面前自尽!” 曹操一阵冷笑:“自尽?给他剑!” 一个亲兵抽出佩剑扔到赵达面前,这厮吓得连忙躲避。 曹操白了他一眼:“哼!你若真有骨气,也不至于落到今天这个地步!朝廷也好,我的幕府也罢,用勇士、用义士、用君子,就是不用你这等传闲话的小人。咱们走!” 车夫一鞭下去,威武的朱轮马车在大道上疾驰起来。赵达裹在扬尘中大步紧追:“曹公……您听我说完……我知道一个秘密,有人要害您啊……” 许褚不禁回了一下头,曹操却悻悻道:“少听他胡言乱语,这等威严耸听挑拨是非的小人我见多了……快点赶车!还有军务呢。” 赵达兀自不舍,攒足吃奶的气力,声泪俱下放声大呼:“天子要杀您啊!下密诏杀您!我要是说瞎话叫我生儿子没屁眼!” 随着一阵尖厉的马嘶,奔腾的马车戛然而止。 曹操愕然侧倚在赤金扶手上,回首死死盯着那个告密者,苍白的脸早已因恐惧而扭曲…… 第十章 曹操在皇宫展开大清洗运动 处置叛党 建安四年(公元199年)十二月,许都城内一片肃杀之气,西北风卷着雪花拂过大街小巷。一队队曹军士兵顶盔贯甲手持刀枪,在朦胧的雪幕中往来巡查。在这两天里,不论士农工商,任何人都必须老老实实待在家中,即便有天大的事情也要等到这场风暴结束以后才能继续。 曹操身披狐裘歪坐在行辕大帐之中,手中紧紧握着剑柄,情绪显得有些亢奋,双目炯炯有神地望着炭盆内摇曳不定的火焰,脸上却是毫无表情。武猛校尉许褚站在他身边,戎装佩剑,手里攥着大铁矛,一脸的凶恶之色;郭嘉却似忧心忡忡,俊雅白皙的脸上添了几分晦气,没了平日嬉笑怒骂顾盼神飞的劲头,耷拉着眼皮,时不时瞟一眼坐在对面、脸色死灰、耷拉着眼袋的毛玠。夏侯惇内着盔甲外披战袍,在这点着炭火撒气漏风的帐篷里竟还出了一身冷汗,瞪着仅有的一只眼睛,望着厚厚的帐帘。其他掾属和部将也都屏气凝神站着坐着倚着,全似泥胎偶像,动都不敢动一下。只有书佐繁钦手里捧着砚墨,时不时地凑到炭盆前烤烤火,免得墨汁结冰耽误差事。校尉段昭、任福手扶佩剑,紧紧把住这座死气沉沉的大帐,不许任何人随便进来。而就是一帘之隔,外面兵层层甲层层,军兵和曹府家丁林立,夏侯惇麾下军司马韩浩、刘若亲自督队护卫,矗立在风雪之中岿然不动…… 就这样静了好久,还是曹操的内弟卞秉先打破了沉默:“主公,时候不早了,您先吃点儿东西吧。” 曹操摇摇头:“我吃不下。” “难不成还要熬一夜吗?过两天可就要起兵了,这时候要是病了可怎么得了?” 曹操摩挲摩挲脸,露出几分疲惫:“出了这事,即便有珍馐美味我又如何咽得下去?”众人都偷偷摸了摸肚子,眼瞅着已近亥时,灯都掌上半天了,他不吃饭别人也不能吃。 卞秉左看看右看看,还是站起身来:“咱们不吃没关系,夫人孩子们还在后营呢,她们总得吃东西吧?我去照应照应,叫庖人给她们弄点儿吃的。”说罢见曹操不反对,便迈步往外走。 “慢着!”曹操叫住他,“营里太过简陋,冲儿、玹儿、均儿都还小,难免哭闹。你叫你姐好生照应着,家眷的事儿就全托付给她了。”曹操心里清楚,正室夫人丁氏脾气越发乖戾,有事儿根本指望不上,关键时刻还得卞氏充这个女主人。 “放心吧,姐夫。”卞秉早摸清什么时候叫主公、什么叫姐夫了,“我去去就来,顺便叫厨下炖点儿鳆鱼羹来。您若是不想吃东西,喝点那个也成。”说完亲手将帐帘微微掀起一道缝,侧身走了出去。 卞秉一走,大帐又死寂下来。曹操侧俯在帅案上,右臂枕着脑袋,一阵阵地嗟叹。这半天多的境遇,简直跟做梦一样!午后出离皇宫时还好好的,他满心想着“奉天子而讨不臣”,凭借朝廷的正义与袁绍奋力一搏,但是自赵达向他告密之后,这一切都改变了……车骑将军董承、偏将军王子服、长水校尉种辑、议郎吴硕已在他眼皮底下酝酿出了阴谋,曹操差一点儿就步入万劫不复的境地,而最最寒心的,是他们手中竟然还握着天子的密诏!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刘协开始不满他的独断专行,虽然深居宫中不得自由,竟还能想出这么阴毒的手段,把密诏缝在玉带里,赐给一个不起眼的小人物。 议郎吴硕也是从龙东归的旧臣,但在长安时他谄媚李傕,甚至还被御史弹劾过,因为东归时立下点儿护驾功劳,才侥幸未被打入罪臣的行列。身居议郎既无建树也无职分,不过是靠哄皇上高兴混碗热饭吃,谁也不曾把他放在眼里,听闻他受赐一条玉带,任何人的反应都只会是不屑。然而事实就是这么令人难以置信,吴硕不但大摇大摆地系着玉带出了皇宫,还将它交到了董承手里。董承又寻到他的心腹种辑,还有那位心肠比蛇蝎还毒的王子,一个控制许都的政变计划应运而生……曹操简直不敢想象,若是在他提兵北上之际,这几个小人造反入宫,把持天子诏书、谋害夏侯惇,宣布自己是天下篡逆,那会是怎样的结果?恐怕在官渡的将士即便未作鸟兽散,也会人心惶惶葬送在袁绍的刀枪之下!距曹操离京之期就差两天,想起来就让人后怕呀! 可是千里之堤毁于蚁穴,赵达这个串闲话的小人毁了整个计划。赵达为了巴结曹操,经常有意识地接触董承的部属,挖空心思寻人家短处。董承身边有个叫卢洪的下人,与赵达乃酒肉之交,无意中吐露了事情原委。两人私下一合计,与其跟着董承冒风险,还不如出卖他换取衣食富贵呢,于是追着曹操殷切示好,将计划和盘托出。曹操为防止董承、刘服作困兽之斗,连幕府都没敢回,立刻到行辕大帐召集部属,派兵进城护卫皇宫,并把家眷都搬了过来,这才下令捉拿“叛臣”。 曹操歪在那里,既愤怒又伤心。他最大的本钱就是奉天讨不臣,现在天子认为他不臣,他还有什么资格自诩王命,还有什么资格收拾天下人心,还有什么资格去跟袁绍斗…… “三位大人回来了!”外面一阵喧闹,段昭、任福把绵帘掀起,一阵猛烈的寒风刮了进来。司隶校尉丁冲、河南尹董昭、光禄勋郗虑趋身而入,头上身上还挂着雪花。 众人都是一怔,曹操立刻坐直了身子:“怎么样?” 三人齐刷刷见礼,董昭禀奏:“董、刘、吴、种四奸贼皆已拿下,家眷一律拘禁在府,所部五百军兵尽数缴械。四名主犯交与许都令满大人审问,三官旁听,赵达、卢洪在场对质。”按理说这么大的案子应由廷尉亲理,但其中牵扯天子密诏,廷尉哪敢出头?只派出大理正、大理平、大理左三名佐官,协助曹操心腹许都令满宠来办。 曹操总算松了口气,咒骂道:“这四个千刀万剐的刁徒!” 郗虑又补充道:“宫中侍卫都已更换,杂役冗从也在盘查之中,但未发现什么蛛丝马迹,似乎无人通谋。”从他的职责角度来看,牵扯的人越少事情越可怕,足见密诏之事出自天子本心,想用“蛊惑圣听,离间大臣”的罪名拉几只替罪羊都找不到。 丁冲的脸阴沉得跟死人一样,从怀中取出张薄薄的绢帛小心翼翼放到帅案上,讷讷道:“这件东西我拿回来了……”他不能承认这是诏书,因为一旦承认就意味着是天子的意思,现在得把所有罪名都往董承、刘服等四人身上推,尽量维持君臣和谐的脸面,所以只好说是“这件东西”。 曹操摆摆手:“我不想看……” 丁冲咽了口唾沫道:“看看吧,还有一个您想不到的人参与。” “嗯?”曹操莫名其妙,耐着忐忑将玉带诏掀开,猛一眼打见的就是密密麻麻的血迹。天子是用血写的这份诏书,这是多大的恨呢!望着这震慑魂魄的字迹、愤恨诛心的语句,曹操的手还是忍不住颤抖起来,眼前恍恍惚惚,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都没看清,只深深记住了最后一句话“诛此狂悖之臣耳!”末尾那个“耳”字一竖拉得很长,底下还有点点滴滴洒落的血迹。 他不禁闭上眼睛稳稳心神,又用衣袖遮住了那些字迹,只看最下面的那些签名。就在吴硕柔若无骨和刘服霸气淋漓的签名之间,赫然印着另一个参与者——左将军刘备! “啊……”曹操大叫一声,“大耳贼!我非把你扒皮抽筋碎尸万段不可!”他叫嚷着将绢帛用力扔开,可是那轻飘飘的东西偏偏不愿离开,在空中打了俩滚儿又缓缓落回到帅案之上。 “主公息怒。”所有人都跪倒在地。 曹操手据桌案喘了几口大气,残存的一点理智提醒自己要镇定,顿了片刻才道:“都起来……来人,给三位大人置座。” 段昭、任福亲自为三人拿过杌凳,又有亲兵端来几盏灯,三人礼让一番尽皆落座。董昭屁股一沾凳子,马上话入正题:“自迁都许县以来,曹公兢兢业业侍奉君王,立宗庙、讨袁术、兴屯田、平吕布,为朝廷立下不世之功。当今天子也是信任有加多有眷顾,视曹公为当世之周公、伊尹。”他话锋一转,变得严厉起来,“想那贼臣董承,本西凉反臣董卓同党,不过见我主奇货可居才矫情饰伪冒充忠良。万恶淫为首,论行不论心;百善孝当先,论心不论行。是曹公宽宏大度,念及董承是外戚,推心置腹雨露教化,希望他能收敛狂妄之心,萌生忠君之义。哪知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董承非但没有悔过之意,竟于暗室之内大肆悖逆之心……”说着话,董昭猛然一指帅案上的绢帛,“勾结同党伪造血诏!蛊惑人心戕害忠良,欲行阎显、梁冀之旧恶。不但欺君罔上谋划不轨,还想离间天子与曹公的关系,真乃天下第一阴毒奸佞之人!” 董昭这篇大论可谓一锤定音,咬定密诏是伪造的,把全部事实都颠倒了。在场之人全明白是怎么回事,但都连连点头表示赞同。他们皆是曹操这条船上的分子,不光为了主子,这里面还牵扯自己的身家性命呢!郭嘉用异样的眼光扫向董昭——这么“大义凛然”的一番话,亏他这么快就编造出来了!想至此不甘落后,也朗声道:“董尹君说得没错,还有那吴硕、种辑都是无状小人,刘服身为宗室竟助纣为虐,请曹公把这帮乱臣贼子全部处死!” 他这么一喊,其他人也都随声呐喊起来,气势汹汹群情激奋。只丁冲、郗虑、毛玠、何夔等几个较传统的人没有吭声:董承、刘服这帮人固然是黑,但曹操也未见得就是白,“玉带诏事件”顶多算君臣争权的一桩丑闻,绝没有什么正邪之分。 曹操的腰杆硬了,提了一口气道:“你们说得没错,待事情审明之后就将这乱臣贼子一并诛之!”案子还未审清楚,这边已经定了罪。 董昭补充道:“矫诏谋乱戕害三公乃重罪,还请将他们满门族灭以示惩戒。” “不错!”这话正对曹操胃口,斩草必要除根。 郗虑坐在那里皱着眉头,有件事他一直想提,但几度欲言又止,这会儿眼见不提不行了,起身作揖道:“那董贵人……”只说了这四个字又不知该如何措辞了。 不过就是这短短的几个字,帐中立马就安静了。董贵人乃是董承之女,既要祸灭满门,她算不算一个?董昭连犹豫都没犹豫就说:“天子所幸当有顺德,董氏有如此悖逆之父,岂可再侍奉君王,当一并处死。”在他口中董贵人已经被降为董氏了。 郗虑瞟了他一眼,心道——天下一笔写不出两个“董”字,你可真够狠的。想至此又拱手道:“曹公啊,董氏固然有罪,但身怀龙种已有八个月,是不是等她诞育之后再行处置?” 董昭暗笑他不晓事,岂能留此祸种?又驳道:“郗大人真是妇人之仁,自古宫中皆是子以母贵,莫说皇子没有生下,就是生下了,有此狂悖之事也当一并治罪。”说完再不给郗虑分辨的机会,硬生生跪倒在帅案前,“贵人乃天子内属,非圣允不得治罪。下官恳请号召满朝公卿同至宫门跪拜,求天子持正割爱!”有群臣跪求,天子再下令废杀贵人可就跟曹操毫没关系了,沾不到一点儿血污。 曹操连连点头:“很好,尹君就去吧。” “诺。”董昭站起身,看看郗虑、丁冲道:“二位大人随我同去吧,咱们分头去通知各位公卿。”郗虑咽了口唾沫,只好跟着他走。丁冲从怀里掏出个酒葫芦,这点儿嗜好当多大官也改不了,闷了一口才跟着出去。 三人趋步而出,帐帘未落又见许都令满宠急匆匆赶来,曹操一阵诧异:“这么快就审完了吗?” 素来冷峻沉稳的满宠此刻却面有难色,跪拜道:“此案中间另有曲折,下官不敢自专。”说着递上份竹简,“这是董承、刘服的口供。” 曹操看都不看:“又怎么了?” 满宠把头压得低低的:“此不独为谋害大臣案,还是谋反。” “谋反?!”曹操来了精神。 “董承等人筹谋事成之后僭立梁王子刘服为帝!” 在场之人全傻了,没料到还有意外收获。曹操赶紧拿起口供细看:董承招出王子服以兵权要挟,逼董承事后立他为帝,还将那日两人趁雨天密谋的情形和盘托出;刘服拒不承认强硬抗拒,有卢洪一旁作证,刑讯之下才松口供认,却说董承假意应允,实际上是想当外戚大将军。两个人互相诋毁互相推诿,都把更多罪责扣给对方。 “就这么两个家伙还想跟我斗?皇上就……”皇上就看中了这么两个野心家!这话不能说出来。曹操既觉伤心又觉滑稽,忽然发出怪异的大笑,那声音竟有点儿像哭。 此事可给了曹操一个把柄,治董承等人“谋害三公”的罪名远不如扣一个“谋反大罪”服人。现在事情闹到这一步,什么株连满门、什么废掉董贵人都成了理所应当的事了。满宠见曹操笑得可怕,清清喉咙提醒道:“刘服这个身份不太好办吧。” 一旁郭嘉等人都听得心惊胆战——刘服乃梁王刘弥之子,这件事不单是大臣谋反,而且是宗室谋反,要株连到梁王的。事情越闹越大,无怪满宠踌躇不定了。郭嘉起身欲谏,却见曹操收住笑容,将竹简往帅案上一摔,阴森森对满宠道:“你个铁证如山怎么也来问我?国家有国家的法令,梁国王子获罪该怎么办就怎么办。自作孽不可活,这样的事先朝没有过吗?照着做不就成了嘛。” 按照本朝故事,宗室诸王稍有不轨就会被削封地,而涉嫌谋反更是必死无疑。明帝当朝时,广陵王荆阴谋夺位,被逼自杀;楚王英自造图谶结交术士,惶恐自尽;和帝当朝时,清河王蒜被梁冀诬以谋反,贬谪逼害,封国废除;距离最近的灵帝朝,渤海王悝被宦官王甫诬告谋反,被迫自杀,亲属近百口同死狱中,渤海国废除,自渤海相以下所有官员以“导王不忠”之罪全部被处死……若遵循此例,梁王刘弥非死不可,妃嫔也都保不住。但当此敏感时期,杀宗室是多么容易让人诟病的事情?只要迈出这一步,天下所有人都会怀疑曹操的用心,而大战在即更会影响到天下舆论方向。 郭嘉、毛玠等全都站了起来:“请主公三思……” 曹操把手一摆,脸上不但没有动容之色,相反还腾起了杀气,冷冰冰道:“董承我一点儿都不恨,谁叫我当初抢了他的主政大权?可刘服凭什么害我?当初起兵之日他就暗揣自立之心,我睁一眼闭一眼就罢了,没想到他连我也算计了。没有我他哪来的这个偏将军?金银美女锦衣玉食我哪里亏待过他?我自己都没这么享受过一天啊!”这倒是实话,曹操生活格外节俭,“更何况阴谋篡逆是何等样罪?俗话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满门灭族是他自找的。即便梁王弥不知其情,那也只能怪他自己养了个好儿子,本朝故事遵照执行。” 道理不能说不对,但放在现在这个尴尬时期,多少人瞪大眼睛盯着他呢!即便公正也是不公正,戕害宗室的骂名是逃不过的。郭嘉与毛玠对视了一眼,都想再劝两句,但瞧曹操满脸凝重不容置疑,又把话咽下去了。满宠把心一横,咬牙道:“下官明白,定将此案办个彻彻底底!”说罢转身便要走。 “伯宁且慢……” 众人都以为曹操心思活动了,哪知他却提起另外一件事:“我已上表加封李通为裨将军,叫他屯驻汝南。等办完这件案子,我再调你为汝南太守。你回去准备一下吧。” “诺。”满宠心里似明镜一般。汝南是袁氏的老家,门生故吏多会与此,曹操调他为汝南太守,是要他协助李通看住那些人。满宠走出大帐时,脑子里已经开始筹谋镇压汝南乡党的计划了…… 满宠刚离开一会儿,又听外面卫兵禀报:“荀令君与刘老常伯1到!”绵帘一挑,满身雪花的荀彧搀着老侍中刘邈慢慢悠悠走进来。 曹操心里咯噔一下——这老头子来添什么乱呀! 神混意乱 刘邈乃光武帝嫡系后裔,琅琊王刘容的弟弟,历任九江太守,如今已是七十多的老翁了。昔日曹操讨董失败到扬州募兵,在刺史陈温的引荐下结识此公。后来刘邈到西京拜谒天子,盛赞曹操文武双全忠实可靠,帮他赚得了兖州牧的任命,又在逢迎天子及迁都时帮了不少忙。朝廷稳定之后,曹操感激恩德将其拜为侍中,实际待遇跟三公差不多,叫他舒舒服服养老,天子念他是宗室老人也颇为尊重。 因为年龄大了刘邈基本上已不上朝,现在突然出现在行辕之中,穿得跟个老财主一样——身着蓝缎子便衣,外罩白狐腋裘,满头稀疏白发梳个小鬏,别个翠玉簪子;足蹬薄底便鞋,手拄着四棱青竹拐杖,还挂着个红漆葫芦。老头驼着背晃晃悠悠走进来,一捋颔下银髯,抬头朝曹操微然一笑,满脸的皱纹跟核桃皮似的。 按理说没有三公拜见侍中的,但岁数、身份、情分都摆着,曹操赶紧起身赔笑:“这大冷天又是夜里,怎么还把您老人家惊动了?”说着话抢过去一把搀住,轻轻拍落他身上的雪花。 刘邈一把年纪却耳聪目明口齿清晰:“出了这么大的事儿,老朽得来看看您呀。” 所有人都站起来了,好几张杌凳主动递过来,曹操与荀彧一左一右搀扶他坐下。夏侯惇怕吓着老头,带着许褚、段昭等武夫退了出去。曹操埋怨地看了一眼荀彧:“是令君惊动老常伯的?” 刘邈笑呵呵一摆手:“不是,是老朽去找令君的。” “曹公受惊了。”也不知是冻的还是吓的,荀彧脸色煞白,显得极不自然,顿了片刻又从袖子里掏出一份表章递过来,“这是伏完连夜递到省中的。” 国丈伏完是个老实人,官拜辅国将军、仪比三司,如今见董承坏了事,颇感自己处境尴尬,连夜修下表章,要求上还印绶当个普通的散秩大夫。曹操随便扫了两眼便扔到一边了,先照应刘邈:“老大人,朝廷捉拿奸贼吵到您了吧,我给您赔礼了。” 刘邈叹了口气:“唉……国家不宁奸佞频出,董承这些人也真不像话。曹公您为国征战赤心不二,他们怎么舍得对您下手呢!”他一边说一边拍着大腿。 曹操也不知他是真不知道密诏还是故意装的,只好连连点头。 “听说还有梁王的儿子刘服那小子吧?”刘邈低着头问道。 曹操似乎明白他的来意了,转身从帅案上取过口供给他看,怕他眼花还特意大声道:“这王子服乃是罪魁祸首,董承等阴谋立他为皇帝,证据确凿罪无可赦!”他猜到刘邈是来为梁王求情的,故而把罪名讲清,想堵住老头的话。 刘邈攥着口供,跺着拐杖骂道:“孽障!这破我家邦的忤逆子,当真可恶至极,其罪当死其心当诛!” 曹操松了一口气,心想这老头子应该无话可说了。哪知刘邈把那口供一卷,揣到怀里去了!捋着胡子佯作漫不经心道:“这刘服从小就是不省心的孩子,梁王把他过继出去就对了。” “过继出去?”曹操一怔,“过继给谁了?” “他娘舅李氏啊!”刘邈随口道,“这小子应该叫李服才对。” 曹操鼻子都气歪了。老头三两句话王子服就不是刘家人了,一切株连之罪算不到梁王头上。而且听说李氏王妃与兄弟皆早殁,编这个瞎话死无对证。曹操不好发作,强笑道:“敢问老常伯,梁王膝下几子?” “就刘……李服一个。”刘邈磕磕巴巴道。 “既然就一个儿子哪有过继他人之理?” “他就乐意过继给亲家,外人管得着嘛!”刘邈开始胡搅蛮缠了。 曹操气不得恼不得,拉过一张杌凳坐在刘邈身边:“老常伯,您的意思我明白,可是事情明摆着,刘服身负大逆之罪。” 刘邈咬定了后槽牙强辩道:“他离国入京四年了,跟梁王早断了联系。无父在前无君在后,先治大不孝,后治大不尊,对于刘弥而言这儿子早就没了!他莫说谋逆不成,弑君也与他父无干!” 曹操久闻刘邈年轻时才思敏捷口舌如剑,今天才算领教。他长叹一声站起身来,望着黑漆漆的帐顶一边踱步一边道:“我曹操自逢迎天子以来,夙兴夜寐兢兢业业,未敢有半分不轨之心。有人道我专权乱政,说我有不臣之心,我可以视而不见,但是当今天子……” “属下等暂且告退!”郭嘉、毛玠等吓了一跳,知他要说出实情了,赶紧一溜烟挤出去。 偌大的中军帐里就剩下曹操、刘邈、荀彧三个人。曹操继续道:“当今天子也要杀我!把密诏封在玉带中,这是何等的阴损!可是他靠的是谁?董承当初也是董卓一党,他有我这样的忠心吗?他是想做外戚大将军,他要当窦宪!当梁冀!还有那个大耳贼刘备,不折不扣的小人,跟过的主子比穿过的裤子都多!真他妈恶心!”他放声大喝,把憋了一晚上的话都倒了出来,“刘服更不要提!狂妄无耻的贼子!这世道真够邪门,长个脑袋就想当皇帝。呸!天子把我弄掉,就把他们换上来吗?他们能支撑现在的局面吗?我想不明白,我就是想不明白!这皇宫的楼台殿宇是我曹某人花费心血建起来的!这许都的锦衣玉食是我曹某人开屯田挣回来的!可是天子不要我,却要那些乱臣贼子,这是为什么!他们真的能救大汉,真的能救民于水火吗?” 刘邈、荀彧无奈地低下了头。天子权力是什么?朝廷真的能代表天下百姓吗?他们想不出,也不敢去想。 曹操突然仰天大笑,声音又犀利又尖锐:“哈哈哈……我哪里做错了!我他妈哪儿不对……哈哈哈……难道把天下放手交给二十岁的毛头小子,由着他随意而行任人宰割!大汉朝叫袁绍灭了,你们这些宗室就满意了吗?拍拍胸口想一想,没有我曹操,这天下还不知几人称帝几人称王了呢!哈哈哈……”曹操尖笑着回到帅位,“梁王弥自作自受,他自己养的好儿子!宗室出了这样的事,叫我给你们擦屁股?把罪名都扣到我头上?休想!梁王一定要杀!” 刘邈听着这诛心之语,感觉身处噩梦一般。他承认曹操的话句句在理,但是刘家实已衰落到了极点。就说他兄长琅琊王刘容,当了四十七年太平王爷,近八十岁的人了,最后在琅琊死得不明不白,封国反成了臧霸那等刁徒的地盘,子孙凋零流落他方。光武爷开国时的英气何在?宗室没有了,还靠谁拱卫皇帝?这世道非变了天不可……想至此老头子把心一横,拄着拐笃笃走到帅案前,郑重道:“曹孟德,且看在老朽的薄面上饶了梁王吧!实在不行……老朽给你跪下了。” 曹操一把搀住:“他们自己不争气,您跪我何用?” “开国梁王乃光武爷嫡传,孝章皇帝同母帝,乃天下第一大封国。你动了他们,难道不怕天下人骂你不臣吗?” 曹操冷若冰霜道:“骂就骂了,我要出这口气。” 刘邈一皱眉:“你这不是跟梁王赌气,是跟天子赌气!” “这口气我赌定了,我没做错!” 刘邈见劝了半天不起作用,干脆往帅案上一坐,倚老卖老撒开了疯:“我就坐在这里,你不赦梁王我就不走了,有种你先把我弄死!” 曹操也恼了:“你就坐着吧,坐到死我也不赦。” “我说不能杀,就是不能杀!” “我就是要杀梁王!” “你敢?你杀个试试,老头子跟你拼了!” 两人越说越僵,最后变成了声嘶力竭的争吵,都憋红了脸。当朝司空跟宗室老臣吵起来,谁敢过来劝?这事儿又该向着谁?荀彧胆战心惊,低着脑袋连看都不敢看。 “你莫要倚老卖老,梁王我杀定了!” “我受天子之诏命,不准你杀!”刘邈口不择言。 “胡说八道,你拿诏书来!” “曹孟德你等着,我这就去请诏书,看你还说什么!” 曹操愤怒至极,摆手道:“拿来也没用,我一定要杀!” “这天下是我刘家的还是你曹家的!” “你说什么?!” 刘邈也豁出去了,把拐杖往地下一扔,指着曹操鼻子再次喝问:“这天下是我刘家的还是你曹家的?!” …… 两人默然对视良久,曹操忽觉一阵冰水浇头般的寒冷,满腹怨言竟被噎得严严实实,只觉胸口发闷脑袋发晕,身子晃了两晃,颓然歪倒在坐榻之上——刘邈终于祭出一件他抗争不了的法宝! 刘邈见他脸色变得煞白,赶紧把话往回拉:“孟德……我也是为你好,大战在即诛杀宗室,袁绍必以此事蛊惑人心。我都一把年纪了,难道还能害你?再说废了梁国,你跟天子的芥蒂可就更深了,日后何以自处啊?何以复兴汉室完成平生大愿?你好好想想,俗话说‘不瞽不聋,不能为公’,就睁一眼闭一眼吧……” “别说了。”曹操双目恍惚,疲惫地摆了摆手,“除了首恶刘服,我一个宗室都不杀了……不杀了……” “不杀就好,不杀就好……”刘邈差点把老命折腾进去,见他终于松了口,眼泪都快下来了。 曹操无力地抬了抬眼皮:“天不早了,您走吧……快走吧……” 刘邈争辩半晌也累得够呛,荀彧帮他捡起手杖,搀着他往外走。刘邈走两步一回头、走两步一回头,还是不放心。荀彧连架带劝,好半天才将他请出去。空荡荡的大帐中就剩曹操自己了。他闭着眼睛歪在案边,觉脑袋里嗡嗡作响,伴着阵阵疼痛。这一天他承受了太多刺激、太多压力,经历这么多波折已经快累垮了,可是眼前还有一场艰难的大仗等着呢! 恍恍惚惚不知过了多久,忽觉一股凉气吹过,曹操勉强睁开眼睛打量,见曹丕捧着只碗走进来,后面还跟着卞秉、曹真。 “父亲,您还是吃点东西吧。”曹丕将一碗鳆鱼羹放到他面前。生了半天气,他更吃不下了,但瞧儿子满脸关切,还是端起来微微咂了一口,缓了缓气道:“那几个叛党已经拿获,今天太晚了,叫家人勉强待一夜,明天早晨咱就搬回去。” 卞秉面有难色道,“钧儿太小,这大凉天的折腾过来一直哇哇哭,似乎是病了,我替周氏嫂嫂问您一句,可不可以……” “这等事也来告诉我,马上请医生来看。” 曹丕、曹真小哥俩正给他揉着肩膀。听舅舅提起这件事,曹丕伏到他耳边说:“周姨娘一直要求给钧儿弟弟看病,夫人就是不允,这才惊动您。听说钧儿与张绣之女结亲,夫人很不高兴啊。”丁氏之子曹昂死于张绣之手,现在不报旧仇反成了亲家,丁氏自然愤恨。 曹操毕竟亏欠丁氏,也不好当着儿子说什么,只道:“凡事莫与她计较,现在给钧儿治病才是最要紧的。阿秉,你速速进城,把宫中最好的御医都找来。” “诺。”卞秉这才领命而去。 滚热的浓汤灌下去,一股暖意自腹内升起,两个儿子又为其揉捏背膀,曹操这才稍感一丝舒畅,但脑袋还是隐隐作痛。这时帘帐一挑,荀彧回来了:“刘老常伯已经登车回府了。”他脸色颇为阴郁,说话声音很低。作为总理朝政的尚书令,京师有人策划这么大的阴谋他竟不知道,先前还坐视董承升任车骑将军,荀彧深感自己的失误。 “这件事过去就算了,以后不要再提,该干什么还干什么……”曹操轻轻摇了摇头,“四贼该定什么罪就定什么罪,等我发兵走了,把他们一杀了事。”等到他离京之后再杀是故意做给天下人看,证明此事不存在携私报复。 荀彧见他不想再说这件事了,沉默了片刻转移了话题:“刘勋赶着与您一同北上,所以日夜兼程冒雪前进,天亮前就要到这里了。” 曹操轻轻舒了一口气道:“叫大家该休息就休息,养足精神过两天还要拔营北上呢。偏这时候出事,岂不叫张绣、刘勋看笑话……”他不叫荀彧提,自己却还说,分明还是没有释怀。 荀彧忙提起件好事转移他的精神:“刘勋救了几位袁术劫持的名士,其中有先朝荆州刺史徐孟玉。” “徐璆?”当年平灭黄巾,曹操与徐璆都曾随朱儁征战。 “据说袁术死后部下纷争,徐璆趁乱把传国玉玺裹了起来,这次要还给朝廷了。” 曹操双手夹额1:“丢失十载的传国至宝总算完璧归赵了,真是苍天护佑……”他颇感庆幸,但只一低头又看到了那份血淋淋的密诏,心中又是惆怅——天子整日盼着我死,玉玺回来又有什么高兴的?想至此他轻轻拿起那张绢帛,冷冷道:“我是拴在大汉这驾车上的牲口,不管天子怎么看我,都只能向前不能退后了……”说罢将它团成个球,随手扔到了火盆中。 那炭火的余烬迸出一阵炫目的亮光,轻轻的绢帛带着天子的血液霎时间化作了片片黑蝴蝶,伴着些许烟尘在帐中飞扬散开。荀彧微合双目,提醒自己要忘了这件君臣不睦的丑闻。曹丕、曹真给父亲揉着背,对眼前发生的事都视而不见。而曹操则呆呆望着火盆,思考自己与大汉王朝究竟是何种微妙关系,今后自己又该走向何方…… 沉默良久忽听帐外许褚隔着帘禀道:“主公,赵达和那个姓卢的妄图闯帐,已被在下拿住,请主公下令处置!”赵达马上跟着喊道:“我等非是闯帐,乃有秘密之事告知曹公。” 有了这番经历,曹操也不再轻视赵达了:“仲康,放他们进来。”荀彧却还是不喜欢这个无耻小人,闻他要进来,赶紧作揖道:“明公若无其他吩咐,我这便赶往宫中,百官还在请愿呢。” “令君去吧。”曹操缓了口气,强打精神坐直了身子。 赵达和卢洪亦步亦趋爬了进来,一个体态臃肿面庞白皙、一个瘦小枯干尖嘴猴腮,却都是满脸谄笑一副邀功取宠的架势。曹操明知他们是小人,但毕竟有功劳,强笑道:“你们两个此番告发有功,老夫自会重重奖赏。” “在下不求奖赏,但愿明公话敷前言,让在下为您效力。”赵达又提起这件事了。 卢洪涎着脸笑道:“在下也愿意追随明公鞍前马后!”只要跟着曹操不愁升官发财,幕府掾属放出去最小也是个县令,何必在乎眼前这点儿赏赐呢。 “哼!你们有什么本事?” 卢洪顿首道:“我等自认没什么本事,文不足以治国、武不足以戡乱,但我们的眼睛好使耳朵灵便。只要我们俩在许都替您留心百官来往行径,将他们一丝一毫的举动都监视住,保准再不会有董承这样的事发生,让您无所顾忌做大事,高枕无忧睡大觉!” “嗯?!”曹操一愣,忽然觉得这两个小人似乎还是有用的。 “明公不信我们的能力吗?”赵达见他心思活动了,赶紧又道:“实不相瞒,我等这般时候还来见您,绝不是为了邀功请赏。而是思虑良久,觉得这次玉……伪诏之事还有一位同谋,未曾署名,恳请您加以治罪。” “还有一人?!”曹操黯淡的眼神霎时间又亮了起来,挣开曹丕、曹真的手,“我有隐秘之事,你们俩出去。” 卢洪翻着母狗眼,见两个孩子施礼退出,才悻悻道:“明公请想,要把绢帛缝在玉带之中,这样的针织岂是天子所为?” “这还用你们说。天子当然不会做这种事,必是宫中女子缝制。” 赵达接过话茬:“既是女子所为,又是谁呢?肯定不是一般宫女吧!这么要紧的事情,天子必要托付心腹……” 曹操警觉起来:“你是说那玉带是董贵人亲手缝制的?” 赵达阴森森笑道:“董贵人身怀有孕,有宫人日夜伺候,岂能做此针织女红?明公好好想想,除了董贵人,还有哪个女人与天子患难与共形影不离?” 曹操已明白八九分了,低头间又看到了伏完请辞的那份表章,心头一紧,感觉头痛又加重了几分。他合上双眼,心理斗争了良久,最终还是叹息道:“算了吧……”废后的影响太大,现在他还不能干。 赵达与卢洪面面相觑,继续怂恿道:“斩草不除根,迟早是要生祸患的。董贵人、梁王、皇后以及伏完一族绝不能放过啊!” “董贵人一定要杀!至于梁王与伏后……”曹操无奈地摇摇头,睁眼道:“你们俩不是想跟着我吗?” 赵达、卢洪兴奋地点点头,又往跟前爬了几步。 “我任命你们为刺奸校事,细细留神许都一切动向,有什么事不必通过令君和军师,直接向我汇报。” “谢主公栽培!谢主公栽培!”这两个小人总算如愿以偿,一个劲给曹操磕头,“无论什么差事,只要主公发一句话,我们竭尽全力在所不辞。” “在所不辞?”曹操忽然目露凶光,“我现在就给你们个差事。” “主公但讲无妨。”赵达一挺胸脯。 “你们俩带上些家奴去梁国……” “去梁国干什么?” 曹操咬牙切齿道:“去把刘服的祖宗梁节王的陵墓给我刨了!” 赵达、卢洪吓得跌坐在地:“梁节王乃是孝章帝的同母兄弟,动一动陵墓就要掉脑袋,我们哪敢……” “刚才还信誓旦旦,这会儿就不听话了吗?”曹操把眼一瞪,“这算得了什么?当初盖许都皇宫我就砍过王陵的木材。现在大汉天子对我不恤,我便对他不义。活梁王我动不了,死人我还动不了吗?这口气不出我誓不为人!” 卢洪咽了口唾沫,壮壮胆子大声道:“主公,非是在下不敢,梁国苗裔尚在世。您动了梁节王的坟墓,日后天下人如何看您?将来若与刘弥相见又何以相对?” 曹操见这个小人都能讲出这番道理,情知自己太过了,但怒气难消拍案道:“好啊!好!本朝的梁王动不了,先朝的梁王还动不了吗?我掏他老祖宗!你们去把前代梁孝王的墓给我掘了!我羞辱他老祖宗,看他刘氏宗亲又能奈我何?” 卢洪觉得这也够苛刻了,却不敢再违抗:“主公放心吧,这件事就交给我们啦,保证让他们老祖宗尸骨曝天喂野狗!” 赵达又补充道:“王陵内所有陪葬我都给您带回来,在对战袁绍之际赏赐部将。” “好。”曹操端起鳆鱼羹一口气喝干,“我非要灭了袁绍,让天子看看,没有我他到底行不行!”他强打精神把话说得响亮,但头痛却越来越厉害了…… 凄凉天子 天子刘协怆然屹立在大殿门口,望着御园中密密麻麻的灯火。请愿的大臣越来越多了,刚开始只是董昭、丁冲、郗虑那几个人,后来大小朝臣接踵而至,就连司徒赵温、太仆韩融、少府孔融、侍中荀悦以及刚刚辞掉辅国将军的伏完都来了。所有人冒雪跪在御园中,口口声声要求交出董贵人。 刘协已与群臣对峙了半宿,但请愿的声势有增无减一浪高过一浪,他深感无力抗争下去了,高傲的帝王之心渐渐沉落,身躯无奈地靠在殿柱之上——完了!铲除曹操的计划完全失败了。为了这个计划,他可谓用心良苦,一意孤行为董承提高官职,小心翼翼地给吴硕赐了玉带,不惜把那个大耳朵的草鞋贩子认作宗亲。而且还精心物色王子服来牵制董承,要借他们俩的貌合神离坐收渔人之利,把权力兵力都收回到自己手里,凭自己的能力中兴大汉恢复社稷……可这两个家伙还没干就把事情搞砸了,而且打草惊蛇,恐怕以后再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 刘协深悔自己的年轻冲动,不该公开对曹操流露不满,不该托付董承、刘服这两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不该把所有本钱都一次性押上去……但后悔又有何用?董承、刘服都完了,刘备跑了,现在就连爱妃都保不住了,以后的日子还不知什么样呢。 “臣等冒死上谏!”董昭这慢性子甚是沉得住气,又带头喊了起来,“董承伪造诏书阴谋叛乱,董贵人不宜再侍奉至尊,请万岁以天下社稷为重忍痛割爱!” “请万岁以天下社稷为重忍痛割爱……”群臣跟着呐喊,声音参差不齐。他们中有一大部分不愿意来,但是董昭派士兵押着车到家门口来接,这等阵仗敢不来吗?因而除了刘邈、陈纪、杨彪等老人,还有未上任的贾诩,其他官员都到齐了,在冰天雪地里冻了半宿,这会儿早顾不得谁是谁非了,只盼着天子早些交出董贵人,大家也能少受些罪。 耗了这么长时间,丁冲怀里的酒早喝完了,干脆站起身来踱到玉阶之下,再拜道:“天色不早,请万岁速下决断!”他这一过来,后面呼呼啦啦跟过一大堆,眼见群臣已围到了殿门口,可守宫的虎贲郎竟毫不阻拦。 刘协长叹一声道:“你们莫要再逼寡人了,朕去去就来……去去就来……”说罢踩棉花一般踉踉跄跄回转后殿。 董贵人此刻就跟伏皇后依偎在后殿,前面的说话声听得一清二楚,这位将将二十岁的皇妃早就吓呆了,紧紧抱着腹部,似是要保护未出生的孩子。伏皇后也是满脸憔悴,搂着襁褓中的儿子刘冯,既关注贵人的命运,又为儿子复发的病情担忧。 刘协颓然坐倒在两个女人面前,拉起董贵人冰凉的纤手:“朕、朕对不住……”这话怎么出口呢?堂堂天子竟连自己的妃子都保护不了! 董贵人霎时间面无血色:“陛下不要我了吗?到底是怎么回事?曹操为什么要杀我?你们告诉我呀!” 该怎么对这个天真的小姑娘解释一切呢?密诏的事情她毫不知情啊!那条玉带也不是她缝的,她父亲的事情更没敢告诉她半句,可现在她却逃不开杀戮。刘协无言以对,只是紧紧攥着她的手。伏后也在旁边暗暗垂泪。 “陛下好狠心!就算不要我,难道连皇儿都不要了吗?”董贵人的怯意化作一阵怨怒。 刘协的心似刀绞一般,但他这个天子又有什么办法?他猛然伏在董贵人肚子上痛哭起来。天子一哭,伏后越发大哭,董贵人也哭,伺候的宫人也都跪倒在地跟着掉眼泪,后殿之中顿时哀声一片。 也不知哭了多久,忽见门口闪进一群虎贲郎。所有人都吓蒙了,但见满宠从人群中挤了进来,屈膝跪倒道:“谋反之案已经审结,恳请万岁速将董贵人交给在下一并治罪。” 伏后恼恨至极,把刘冯交与宫女,指着满宠的鼻子斥责道:“大胆贼子,岂能擅闯宫院!你退出去!” 满宠自不能跟她争辩,磕头道:“臣受命审理要案,但求除恶务尽!只要交出董贵人,臣立刻就走。” 刘协慢慢爬起来,两眼空洞地望着前方,无奈地冷笑道:“带走吧……带走吧……” “吾主英明,在下领命。”满宠挥了挥手,两个虎贲士一拥而上,架起董贵人就往外推。董贵人大声疾呼:“反了!全都反了……”又有个虎贲士顺手扯下半尺宫帐,卷了个团塞到她口中。董贵人娇小的身躯被他们架着,口中呜呜咽咽,依旧大骂不绝。 眼见这就是生离死别,刘协与伏后匆忙追了出去。但见满宠带着人涌出殿门,而大群的虎贲士紧接着跪倒在地组了一道矮墙,就是想追也追不出去了。 伏后抹着眼泪嚷道:“你们快给我让开!听到没有?”但是宫里的卫士都已经换了,一个熟识的都没有,那些虎贲士仿佛是种在地上了,竟纹丝不动把路拦得死死的。外面的群臣见此情景也是心惊胆战,却还得磕头道:“圣上深明大义,请皇后节哀……” 伏后环视这般假惺惺的人,气愤已到了顶点,忽见自己父亲也在其列,不禁嗔怒道:“父亲,难道连您都坐视不理吗?您就看着这帮乱臣贼子无法无天恣意妄为吗?您说句话呀!” 伏完哪敢说什么,又是惭愧又是害怕,霎时间老泪纵横,连回府的招呼都顾不上了,以袖遮面狼狈而去。他这一走,群臣立时辞驾,各自扬长而去。刘协倚着殿柱又是哭又是笑,伏后却依旧喝骂不休。忽然自背后跑来一个年轻宫女:“皇后娘娘,小皇子受惊了,身上烫得厉害,快宣御医来!” “御医呢?给皇子看病的御医呢?”伏后顾不得什么母仪天下了,放开嗓子嚷道,“快宣御医!给我儿子治病!”连喊了数声,在场的虎贲士竟无一人应声。伏后抓住刘协的衣袖央求道:“董贵人与腹内皇儿已救不得了,陛下快传诏,先保住咱们冯儿啊……” 刘协暂把痛苦抛诸脑后,对着众虎贲喊道:“宣御医!皇后的话你们听见没有?都聋了吗!” 有一个虎贲侍郎(虎贲中郎将下属,四百石小官)抬起头来,操着浓重的沛国口音道:“启禀陛下,曹公幼子染病,太医令脂习已带着所有御医到行辕去了。” “混账!这天下是万岁的,还是他曹操的!快把御医给我叫回来,皇子有个一差二错你们担当得起吗?”伏后跳着脚喝骂。 众卫士被她骂得灰头土脸,但谁也不敢擅自离去,只得跪在那里把头压得低低的。伏后见他们死猪不怕开水烫,狠狠掴了那虎贲侍郎两个耳光,哭哭啼啼回转后面抱儿子去了。刘协却倚在那里没有动,他隐约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是假的,似乎是董卓、李傕时的旧梦,一切都太不真实了,太难以想象了…… 恍恍惚惚间,又见满脸悲悯的荀彧从黑暗中走了过来:“你们这些狂徒还不闪开?”他一句就把众武士打发了,“速速到曹公行辕请御医回来。若是耽误了皇子病情,我要你们脑袋!” “诺。”有人应声而去。刘协见到荀彧仿佛见到了救星,竟一头扑到他怀里,泣不成声道:“朕……朕怎么会……怎么会……”他先前甚是不理解荀彧,但现在想来,就是这个人在他和曹操之间左右周旋,维系着自己仅有的那一点儿君王体面,他实在是错怪荀彧了。 荀彧见天子哭成这样,抚着他的背安慰道:“陛下莫要伤心,这事已经过去了。董承、刘服伪诏作乱,跟您什么关系都没有,董贵人是董承之女,不得不如此处置,您一定要节哀啊……陛下不要再哭了,臣情何以堪呢!” 刘协就像投入父亲怀抱的孩子一般,兀自抽泣了好久才缓缓直起身来。荀彧跪倒在地:“如今天下未平四海扰攘,更有河北大敌当前。陛下只有倚重曹公才能绥靖四海,曹公只有尊崇陛下才能师出有名,君臣一体同气连枝,臣尽全力维系其中,以后万不可君臣相疑自毁大业了。”说罢连连磕头。 “君臣一体……同气连枝……”刘协摇头不已,这八个字又怎么可能办到呢! 身处天子与曹操的夹缝间,荀彧的位置最是难处。他见这位无奈的天子痛不欲生,又环顾左右并无他人,便乍着胆子道:“圣上可知《墨子》之言?‘良弓难张,然可以及高入深;良马难乘,然可以任重致远;良才难令,然可以致君见尊’,曹公正是可以辅保您复兴汉室之人,您应该……至少现在还应该倚仗曹公,天下未稳不可杀鸡取卵啊!”荀彧的胸口怦怦直跳,这几句话已是毫无隐晦,若让曹操知道,必然会给自己招惹大祸。 刘协眼睛一亮:“你是说将来再……” “臣什么也没说。”荀彧赶紧把话往回收,“陛下莫要悲伤了,还有个好消息。前汝南太守徐璆回朝,他带回了我大汉传国宝。传国玉玺回来了!您应该高兴才对啊!” “传国玉玺?呵呵呵……”昏暗的殿宇间,刘协仰天大呼,不知是哭还是笑,那声音充满了无奈,“玉玺回来又有何用啊?高祖爷,光武爷!你们在天有灵睁开眼,朕哪还像个天子呀……呵呵呵……我那无道的父皇!您丢的传国玺回来了,儿有今天也都是拜您所赐,您也好好看看啊!呵呵呵……”他抛下顿首流涕的荀彧,踉踉跄跄回转后宫了。 第十一章 劝降关羽,曹营又多一员猛将 突袭刘备 建安五年(公元200年)正月,曹操率领新近归附的扬武将军张绣、征虏将军刘勋进驻官渡。由于董承、刘服的覆灭,朝廷内部潜在的威胁已大大减轻,曹操放开手脚全面备战: 以河内太守魏种屯驻怀县一带,占据河北要道;建武将军夏侯惇屯驻敖仓、孟津,防御西面的变故;厉锋校尉曹仁驻守阳翟,看守许都门户;扬武中郎将曹洪进驻宛县,防御刘表不测;汝南太守满宠、裨将军李通戍守汝南,弹压袁氏一族和袁术残余势力;琅邪相臧霸、东海相孙观等跻身徐州北线,牵制青州敌人;伏波将军陈登驻守广陵,防备孙策袭击——各路兵马占据冲要互相接应,将许都外围全面保护起来。另外于禁驻守延津、刘延驻守白马,是为预防河北的最前锋。等向各处要塞分派完毕,官渡的总兵力还剩不到四万,这支队伍就是曹操对抗河北的最后本钱。 与此同时,大将军袁绍经过漫长的协调和准备也终于正式起兵。以行军司马逄纪留守,军师审配负责粮草运输;自率精兵十万、战马万匹南下,以长子青州刺史袁谭兼大将军长史,以将军颜良、文丑为先锋,三部都督沮授、郭图、淳于琼统军,步兵校尉高览、屯骑校尉张郃、越骑校尉韩荀、参谋许攸、幽州旧将鲜于辅、部将蒋奇、蒋义渠等从军出征。大军自邺城出动,向北岸重镇黎阳进发,为了体现师出有名,更为了煽动天下割据同声讨伐曹操,袁绍特意命主簿陈琳洋洋洒洒写下一篇征讨檄文1,历数曹操种种罪恶,发往天下各个州郡,造出极大声势。 可当这份檄文传到官渡之时,曹操却躺在卧榻上不住呻吟。不知是玉带诏之事刺激太大,还是被掘墓的梁孝王在天有灵作法报复,从那晚起曹操就落下了头疼的病根,加之冒着严寒赶赴前线,到了官渡便一病不起。大战在即主帅病倒,全军上下急得团团转,但兵戎之事不容耽搁,只好将所有军报读给他听以求处置。 曹操仰面卧着,用浸了凉水的湿布敷着脸,把昏花的眼睛也遮住了,只有这样才能稍微减轻些痛苦。繁钦正捧着檄文战战兢兢立在病榻前,慢慢吞吞一句一顿地念着,额头上冷汗涔涔。陈琳这篇檄文太犀利了,字字扎心犹如利剑,不仅骂了曹操本人,还把曹操的祖父曹腾、父亲曹嵩骂了个遍,将其丑陋家世添油加醋公之于众。 “司空曹操,祖父中常侍腾,与左悺、徐璜并作妖孽,饕餮放横,伤化虐民;父嵩……父嵩……”繁钦念到这里顿住了,后面的话实在不敢轻易出口。 “休伯莫怕,这又不是你写的。念吧……继续念……”曹操哼哼唧唧摁着额头上的湿布。 “诺。”繁钦抹了一把冷汗,清清喉咙继续念,“父嵩乞丐携养,因赃假位,舆金辇璧,输货权门,窃盗鼎司,倾覆重器。操赘阉遗丑,本无懿德。剽狡锋协,好乱乐祸……”曹操病怏怏躺着,浑身燥热就是不出汗,这会儿听陈琳把他父子说得如此不堪,恨得咬牙切齿,更觉头痛欲裂,竟不由自主在榻上打起了滚。繁钦吓了一跳:“主公!您……” “念!我倒要听听他说什么!继续念!” 繁钦吓坏了,万一把曹操气个好歹可担待不起,回头瞧瞧荀攸、程昱、郭嘉等人,皆满脸死灰听得咋舌,却都不好阻拦。繁钦只好硬着头皮继续下去:“身处三公之位,而行桀虏之态,污国害民,毒施人鬼!加其细致惨苛,科防互设;罾(zēng)缴充蹊,坑阱塞路;举手挂网罗,动足触机陷。是以兖、豫有无聊之民,帝都有吁嗟之怨。历观载籍,无道之臣,贪残酷烈,于操为甚!” “气煞我也!”曹操把敷脸的湿布抛得老远,“竖子陈琳,我非杀尔不可!” “病体要紧,主公息怒……”所有人都围了过去。 曹操似被病痛和檄文折磨得神魂颠倒,张开双手将荀攸、郭嘉等尽数推开,龇牙咧嘴道:“念!继续念啊……” 繁钦脸都绿了,哪还敢往下读,跪倒在地:“此乃狂生的悖逆之语,不听也罢。主公万万保重身体……” 曹操感觉脑袋快要涨裂了,双手抱头不住摇晃,兀自嚷道:“放屁!我叫你念你就继续念,不念我先宰了你!” 他这么说谁还敢劝?繁钦也不多说什么了,任凭曹操吼喊乱叫,把心一横跪在那里滔滔不绝往下读:“幕府奉汉威灵,折冲宇宙;长戟百万,胡骑千群;奋中黄育获之士,骋良弓劲弩之势;并州越太行,青州涉济漯……又操军吏士,其可战者,皆出自幽冀,或故营部曲,咸怨旷思归,流涕北顾。其余兖豫之民,及吕布张杨之余众,覆亡迫胁,权时苟从;各被创夷,人为仇敌……恐边远州郡,过听给与,违众旅叛,举以丧名,为天下笑,则明哲不取也。即日幽并青冀四州并进……”前面历数曹操之恶,后面则是炫耀袁绍兵马之强,简直将其夸为神兵天降,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仿佛吹一口气就能使曹操灰飞烟灭。也不知繁钦是赌气还是豁出去了,放开喉咙念了个抑扬顿挫,直到最后“其得操首者,封五千户侯,赏钱五千万。部曲偏裨将校诸吏降者,勿有所问。广宜恩信,班扬符赏,布告天下,咸使知圣朝有拘迫之难。如律令!”这篇气势汹汹的大作才算完。 “啊……”曹操大叫一声,身子一翻,从卧榻摔到了地上,立时昏死过去。众亲兵可慌了神,曹纯、许褚抢上去,又是掐人中、又是揉前胸、又是捶后背。郭嘉扯着繁钦数落道:“他让你念你就念,你怎这么实心眼儿啊!还抑扬顿挫的!主公若有个三长两短,就是把你全家宰了赔得起吗?!” “咯喽……”繁钦听罢喉头一响、白眼一翻、身子一瘫——又晕过去一个! “都这时候了,你数落他干什么呀?”程昱也急了,“快把繁钦抬出去,先救主公。”大帐中吵吵嚷嚷乱作一团,抬人的抬人、抢救的抢救,素来稳重的荀攸都急得直拍脑门,一个不留神,这位大军师竟叫士兵绊了个跟头。 哪知就在混乱之际,曹操突然双目一睁,推开抢救的卫士,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紧锁的眉头也展开了、苍白的脸色也红润了,大口大口喘着粗气,额角的汗水顺着脸颊瀑布般淌下来,一身单衣早已浸透了,这憋了好几天的汗总算出来了。 “主公……”所有人都瞠目结舌愣住了。 “哈哈哈……”曹操连喘几口大气,突然仰天大笑起来,把单衣脱下团了个球,擦着浑身上下的汗水。 “主公,您的头疼……” “好啦!”曹操笑呵呵敲了敲脑壳,“陈孔璋这篇檄文骂得我通体大汗,真真胜似良药。哈哈哈……” 曹纯不敢怠慢:“大冷天的中了卸甲风更不得了,赶紧给主公拿新衣服来。”曹操拭去了汗水,又用热水擦身,最后换上一袭干干爽爽的衣服,把散乱的发髻重新梳好,端端正正往帅案后一坐——精神抖擞,俨然病已痊愈。 “恭喜主公康复!”郭嘉赶紧说好话。 曹操趋身捡起那份檄文,又看了一眼:“好个陈孔璋,想当年在何进幕府时也有些交情,如今竟这样损我。嘿嘿嘿,不过文章写得再漂亮也是舞文弄墨纸上谈兵,打仗还要看真本事!”郭嘉也讥讽道:“袁绍繁文缛节不切实际,都什么年月了,打仗竟然还发战书。” “此言差矣,”曹操一阵冷笑,“朝廷和公理都在咱手上,他起兵打我就是以下犯上兴兵攻阙,若不炮制篇文章,怎么算是师出有名?你们听听,能得我首级者,封五千户侯、赏钱五千万。他还真看得起我哩!我要是写檄文骂他,就说‘得袁绍首级者,赏绢一匹、牛一头、五铢一百文’,他那点儿身价,在我眼里也就值这么多啦!” “哈哈哈……”一句话说得帐中文武捧腹大笑。又见帐帘一挑,主簿王必垂头丧气走了进来,抬头间见曹操威风凛凛坐在案前,差点儿跌坐地下:“主、主公,您……您……” “病好了,托了袁绍、陈琳之福啊!” “苍天保佑!苍天保佑!”王必喃喃庆幸,脸色又忽然凝重起来,“刘岱、王忠刚从徐州回来了。” “怎么样?”曹操甚是关切。 王必愁眉苦脸道:“唉……败了!部众尽被杀散,王忠还受了伤。吴敦、尹礼、孙康三路堵截昌霸,却顾念旧情围而不战;泰山吕虔倒是跟徐和、郭祖那帮贼人打得不可开交。刘备趁乱兵进小沛,派孙乾渡河联络袁绍。” “咦?”程昱有些不明白,“大耳贼昔从公孙瓒、又曾助孔融,不是与袁家有仇吗?” “哼!”提起这个,曹操气不打一处来,“我以他为豫州牧,他一上任就举袁谭为茂才,关系早就挂上了。当初我还以为他替我缓和矛盾,现在才明白,那全是给他自己铺路……立刻点兵,我要亲自率军去打刘备!”此言一出众人大惊失色:“主公的身体……” “我现在没病了。”曹操擦着额头的汗水,“不除掉这个心腹之患,我哪里敢生病?” “即便如此,攻打刘备也似有不妥。”曹纯满面困惑,“与主公争天下者乃是袁绍,今河北大军已出邺城,主公若率部往东则官渡无帅。倘若袁绍大举渡河,我军如何应对?” “嘿嘿嘿,”曹操手捻胡须眯了眯眼睛,“袁绍是想争夺天下,难道大耳贼就不想吗?这家伙胸有城府之深、心怀山川之险,行事缜密远在袁绍之上,今不取之,日后必成大患!” 王必又道:“刘玄德长腿将军屡战屡败,现在不过只占了下邳、小沛二地,应该不至于为害。” “屡战屡败不算什么,”曹操意味深长沉吟道,“但是屡败屡战就不可忽视啦……” 荀攸、程昱纷纷点头,郭嘉更是剖析道:“袁绍生性迟疑误事,加之十万大军行动迟缓,行军速度必然缓慢,即便到了黎阳也不会轻易过河。刘备反叛新起,众心未附,主公于此时突发奇兵,必然一举而定。” 曹纯、王必等还是不甚理解,喃喃道:“刘备之叛所为袁绍,袁绍若破刘备自定,何必废此一举?从官渡至下邳往来有千里路程,倘若战事耽搁不能转回,岂不误了大事?” “你们呐,真该好好参悟一下大耳贼的心术喽……”曹操原先不明白,现在却把刘备彻底看透了,“我封他为豫州牧、加为左将军,与之推心置腹共谋平定天下,这样的厚遇应该无以复加了吧?可他还是要反……难道袁绍还能比我对他更好吗?还能给他更大的官吗?刘备既然不甘于跟着我,也一样不可能甘于跟着袁绍!”曹操眼睛乜斜,愈加冷峻,“对他来说袁绍跟我一样,都是暂时的朋友。若我被袁绍击败,他又能得到什么好处?所以刘备必定要在袁绍败我之前有所图谋,趁着我们打得不可开交之际,抢占地盘积蓄自己的实力,现在不已经到小沛了吗?小沛北有兖州、东有徐州、西有豫州,咱跟袁绍对峙个一年半载,中原之地就能被他蛀空了!那时候不论我跟袁绍谁赢了都得再跟他玩命……所以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立刻起兵,先把这个趁火打劫的大耳贼挤出局,然后踏踏实实跟袁绍斗。” 经这一番点拨,曹纯、王必等默默点头,似乎明白点儿了。 “此番往返必须迅速,我争取在一月之内得胜而还。”曹操说话间已抓起一支大令,“现在需有人进驻鄄城,防止袁绍通过此道援接刘备……” “我去!”程昱早憋着立功呢,不等他说完就把令箭抢了过去。 “仲德好心急啊!” “主公不必说了,我这就率部下七百兵士赶赴鄄城,监控往来兵马。待主公平灭刘备之后,我就继续驻扎那里,防备袁绍绕道来袭。”鄄城在白马以西,也是兖州的沿河重镇,程昱深知其中利害。 曹操见自己要嘱咐的话全被他说了,甚感满意:“就是这样!但你的兵力太少,七百人哪里够用?我再拨你两千兵。” “我看不必啦!”程昱把手一摆,毅然道,“袁绍拥有十万之众,自以为所向无前。若是大兵杀过河来,知我兵少必定不屑于来攻,绕鄄城而行,我便可以趁机骚扰捣乱。主公若给我增兵,他就不能不攻鄄城了。三两千人再勇也抵不住数万,到时候不但在下战死,官渡也失了宝贵的两千兵,两处受损那又何必呢?我就用这七百人守城,倒要看看他能把我如何!” “壮哉!”曹操一拍桌案,“君之胆色过于孟贲、夏育(古代著名勇士)也!我现在就修表,加封你为……”每逢曹操说到修表一类的话,繁钦早就拿起笔等着了,这会儿却不见其踪影,“嗯?休伯哪里去了?” 叫你吓晕了呗!郭嘉、程昱捂着嘴不敢乐,荀攸一脸尴尬道:“繁休伯刚刚染了点儿急病,恐怕得养一阵子了。这行文的差事暂时交予徐佗吧。” “不要那误事之人,”曹操一皱眉,“你把路文蔚调给我用一用。”路粹如今担任军师祭酒,跟着荀攸处理军机,“叫他替我起草一份表章,加仲德为振威将军。” “谢主公!”程昱当仁不让安然领受,“属下这就起兵。” “我也得出发了。”曹操已站了起来,“攻打刘备刻不容缓,调张辽、夏侯渊所部与我中军同往,挑选精锐骑兵,依旧高举司空旌旗仪仗,我给他来个迅雷不及掩耳……另外,河堤谒者袁敏也随军听用。” “让他跟着干什么?”王必不解。 曹操不耐烦道:“叫你去你就去,别问这么多。” 王必传令去了,曹纯、许褚抱过了他的铠甲兜鍪:“主公,您身体不要紧吧?” “好得不能再好啦!”曹操拍拍胸脯,“多亏袁绍叫陈琳发来这篇檄文。骂人不理骂自己,骂人不答骂爹妈。我不与他玩这等斗臭伎俩,有什么话战场上见!”说罢一把抢过兜鍪,干脆利落地戴在了头上。 惊走玄德 刘备虽筹划叛曹已久,但署名玉带诏后心中时时不安,所以曹操派他出兵拦截袁绍,对他而言简直是喜从天降。他率部离开许都后,可谓蛟龙入海猛虎出笼,耍了个小手段就瞒过朱灵路昭、杀了车胄占据下邳。当年陶谦曾以州牧之位托付刘备,因而他原本就在徐州有些人望,加之糜竺、糜芳、刘琰、薛永等流散部下纷纷云集,一时间势力复振,更有昌霸、徐和等遥做声势,转眼间就召集了万余兵马。虽然其中大部分是山贼草寇乌合之众,但只要加以训练周密调遣,足以趁袁曹对战之际大干一番了。 后来刘岱、王忠率兵来袭,关羽、张飞小试牛刀,仅见了一阵就把曹兵打得落花流水狼狈而逃,刘备还发下狂言:“似你们这等无名鼠辈,即便来一百个也不是我的对手。就算曹操亲自统兵前来,能不能打败我还不一定呢!”其实他心中早有算计,徐州诸将羁绊于昌霸、兖州,那点儿兵忙着对付徐和、陈登防孙策还防不过来呢,根本没人顾得上管他。更重要的是袁绍已在邺城起兵,大军不日将至黎阳,曹操万不会这时候来打自己。于是刘备毫无顾忌大胆行事,留下关羽镇守下邳,一方面派孙乾北上联络袁绍,一方面率部进驻老地盘小沛,继续招揽人马,意欲坐收渔人之利。 哪知刚到小沛第七天,他还在与刘琰谈天说地聊着曹操的失误呢,就有斥候来报,曹操亲率人马来袭,已经快杀到家门口了。刘备大吃一惊不敢相信,亲自率张飞、糜竺、简雍等数十骑出了城到山冈上观看。大老远就望到了曹操的麾旌,又见这次来的兵马气势汹汹与前番大不相同,而且多有骑兵在内,刘备的心可就哆嗦起来了。他怎么也想不明白,怎么说曹操曹操就到呢?莫看刘备先前大话说得响,小沛虽有近万人马,皆是乌合之众,兵器还未备齐,更有不少徐州人素来被曹操吓破了胆,这仗根本没法打!刘备见势不妙,索性连城都不回了,抛下那些兵马,带着亲随仓皇而逃。 曹军杀至小沛时,城内没有守将,那帮乱七八糟的杂兵更加手足无措了。关键时刻也不知谁想起了曹军围而后降就要屠城的老规矩,干脆把门一开,大伙往地上一跪,热烈欢迎曹军来“接收”。 曹操进了小沛欣喜若狂,不但收回了城池,还得到了刘备置备的粮草、辎重,而且这近些杂兵稍加挑选,还可以拉一部分到官渡去,对阵袁绍的兵力也有四万多了。 但斩草要除根,曹操不能耽搁,只留下曹纯等人收编部队,自己与张辽、夏侯渊率兵继续向东,要在刘备逃归下邳之前将其追上斩杀。骑兵在前步兵后赶,一路上风驰电掣飞沙走石,曹军连续跋涉两天,却连刘备的影子都没瞅见,堪堪已来到下邳城了。 白门楼又入眼帘,曹操重游故地,看见城头萧索几无守军,霎时明白过来了,对张辽、夏侯渊感叹道:“大耳刘备倒是逃命有术啊!他准是料到我会长驱直入,干脆不回下邳,改道东北直接奔青州了。” 夏侯渊咬牙切齿:“他妈的!竟跟咱们玩‘金壳脱蝉’。” “你说什么?”张辽没听明白。 “金壳脱蝉啊……” 曹操哭笑不得:“妙才啊,这话是叫金蝉脱壳。你有空念念书好不好?军中士卒都叫你‘白地将军’,你听着好受啊?” “什么白地不白地,能长庄稼就是好地。”夏侯渊才不管那么多,“依我说赶紧分兵追击大耳贼,免得他再跟昌霸那厮尿到一块儿!” 张辽笑他话粗理不粗,赶紧在马上抱拳抢令:“末将愿率一哨人马追击刘备!” “他娘的,我出的主意,应该我去。”夏侯渊也是个爱争功的。 曹操微然一笑:“妙才带兵去,如果追击不及就率部协助吴敦、尹礼等就近攻打昌霸。” “好哩!”夏侯渊得意扬扬,“搂草打兔子,小弟这就走!”说罢提点本部人马风风火火向北而去。张辽明明先一步请令,见曹操偏袒亲眷甚是不悦,哪知曹操忽然凑到他耳畔低声道:“文远,留守下邳的是关云长啊!你报恩的机会来了……” 听曹操这么说,张辽心头不免怅然。当初他自投曹营本有赴死之心,蒙关羽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又拿性命担保,才留下辅佐曹操。张辽自入曹营以来,拜为中郎将、受封关内侯、收降臧霸等将,深感曹操是个英明之主,除了与监军武周脾气不和,一切都很得志。哪知天下的事情多有蹊跷,当初力保他留在曹营的关羽反倒成了叛徒,如今大兵临城顷刻欲摧,下邳定是守不住了。若按张辽的心思,最好的结果当然是关羽献城投降,既不动干戈又不伤情面。可是关羽的脾气他也知道,胯下马偃月刀宁可拼个你死我活,也不会屈膝投降;若攻破下邳,关羽必然执意抗拒,那时难免要坏了恩兄的性命。张辽思来想去,甚觉忠义两难。 曹操见他表情沉郁,已明其心中所想,笑道:“文远,你可愿说关云长归降?” “自然是愿意。不过关云长乃烈性之人,恐怕他不肯……” “你不也是烈性之人吗?”曹操一句话把张辽说得满脸通红,“只要老夫推心置腹坦诚相待,云长定会为我所用。”他话虽这么说,心中却一阵阵悔恨,前番若是肯遵守诺言将杜氏佳人赐予关羽,说不定早就把人家笼络到自己麾下了,非但不会有今天这一仗,兴许连刘备的阴谋都能顺便获悉。可曹操又因为贪图美人耽误了大事,还搞得丁氏夫人多有不快。如今老天又给了他一次机会,此番定要把关羽收服。今后出兵之时,左有关羽右有张辽,该有多么威风啊……想着想着,曹操竟神往地笑了起来。 “主公……主公……您怎么了?”张辽瞧他笑得怪异。 曹操感到自己失态,倏地收住笑容,又手捻胡须装作深沉道:“既然文远愿意游说,老夫有一计策,可助你成此大功。” “哦?”张辽有些不信,“还有这样的计策。” “放心吧,只要我使出此计,关羽定会方寸大乱。到时候再有文远出面相劝,他必定甘心投降。”曹操信心满满,回头吩咐许褚,“仲康,你速速去把监军武周、河堤谒者袁敏叫过来。” “叫他们作何?”张辽不明白,两军阵前要这两个文人干什么。 “自然有用喽。”曹操一脸神秘…… 收降关羽 可能是潜意识中预感到局势有变,关羽的心绪忐忑难安。 刘备已离开下邳十多日了,不管他募兵顺不顺利,总该派人回来传个消息。但昌霸、徐和等处皆有奏报,偏偏不闻小沛的情况,就连简雍、薛永这些日常往来跑腿的都没有来过。关羽也是久经变故了,自然考虑到小沛出了乱子,但是即便有什么闪失,刘备为何不撤回来呢?关羽百思不得其解,有心提兵西进接应小沛,一则下邳兵少难以成势,二则若是弃城难以复得,三则刘备的家眷还在下邳呢! 刘备自举兵以来已有十六载,这十六年里讨黄巾、战张纯、投公孙、依田楷、救孔融、助陶谦、随吕布、降曹操、结袁绍,南征北战东挡西杀,百转千回颠沛流离,原配的夫人早就殁于离乱,现在只有一妻一妾身在下邳。正妻糜氏乃糜竺、糜芳之妹,在徐州迎娶,已生下两个女儿,都不到五岁,小妾甘氏乃陶谦之妻甘氏的族侄女。就是这两位夫人,也未跟着刘备享过几天福,当初小沛失守,在吕布手中当了半年的俘虏。如今好不容易逃离曹操控制,倘若关羽提兵西进,两位夫人半路上有个一差二错,如何向刘备交代? 在踌躇中过了两日,忽有斥候来报,有曹军大队人马从东而来,关羽心里咯噔一下,情知小沛失守,自己那位主子又不知逃到何处去了。事到如今他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要与下邳共存亡,令副将夏侯博率领亲兵保护二位夫人,自己带着捉襟见肘的那点儿兵登城,一来抗拒曹军攻城、二来观察有没有刘备的踪影。 关羽来至白门楼上四外观望,目光所及之处尽是黑压压的曹兵,旌旗林立铠甲鲜明,少说也有四五千人,曹操的司空麾旌赫然矗立其间。下邳城内守军不过千余,多为未加训练的杂兵,这场仗不用打就知道结果了。关云长手擎青龙偃月刀,做好了鱼死网破的准备,哪知蓄势待发等了半个时辰,曹军非但没有攻城,反而吵吵嚷嚷向南撤去。 大队曹兵涉过泗水向南面的山峦间集结,只留下差不多两千兵马堵在南门继续叫嚣索战。关羽手扶女墙仔细观察,有士卒高举“武”字旗号,旗下督军之人头戴皮弁、身披氅衣、净面长须,未拿兵刃、手捧令旗,竟是曹营监军武伯南!关羽甚觉奇怪,料想曹操用兵得法,今日岂会派武周这一文士督军索战,必是军中出了变故。 正诧异间又闻南面喊杀大作,自城头遥遥望去,山坳中烟尘滚滚,旌旗往来若隐若现,似乎开了仗。又过半个时辰,有十余骑自泗水桥上驰骋而来,向着围城的兵士大呼:“打赢了!打赢了!已擒住简雍、薛永啦。” 莫非是刘备兵败至此?那为何不进下邳反叫曹军抢了先?关羽半信半疑,他深知曹操诡诈多谋,斥候大声喊嚷,未尝不是诱敌之计,但还是不免生出忧虑。转眼间天色转暗,南面的喊杀声兀自不止,武周所部也开始搭箭攻城,不过箭支稀稀拉拉的,下邳城墙又高,几乎射不到门楼上。关羽指挥守军敷衍还击,一大半心思却在南面动向。忽闻喊杀声愈烈,自山坳间隐约杀出一哨人马,打着红色白边的“刘”字大旗。关羽惊得肝胆俱裂——那不是义兄刘备又是哪个?但见曹兵耀武扬威紧追不舍,刘备那一小撮兵力节节败退情势可危,堪堪已被逐上了一座山头,渐渐没入密林之间。曹军阵势列开将山头团团围住,枪戟弓箭竭力攻打。与此同时下邳城外的曹军也越攻越急,武周手举令旗左右摇晃,一拨拨的箭支向白门楼射来,似是故意防止关羽出城援救。当此时节不由得关羽不信,眼见刘备有难岂能不救?他赶紧命人唤来副将夏侯博,将守城之事交托,亲点二百精壮小校出南门救援。 下邳已由袁敏掘出了护城河,城门一开吊桥放下,关云长挥舞青龙偃月刀、催动战马当先踏出,众小校如狼似虎紧紧相随。曹兵正忙着朝上面射箭,冷不防有兵马杀出,顿时慌了神。武周一介文士全无应战之能,把令旗一抛拨马便跑。统帅都溜了,那些当兵的怎还能有战意?顷刻间阵势大乱,弓弩兵刃扔了一地,两千士卒慌慌张张呈鸟兽散。关羽趁势赶杀左冲右突,将曹兵尽皆驱散,又掩护夏侯博关闭城门收起吊桥,这才率领二百小校向南奔去。 急急渴渴过了泗水桥,觉前面土山一带人声鼎沸震耳欲聋,曹军的旗帜与刘备的旌旗在山林中隐隐约约往复相逐,一直向南越走越远。见此情势关羽心中急似油煎,想必是张飞、赵云、陈到等辈勉强支持,糜家昆仲恐已不保,刘备性命已在旦夕之间。又见土山周匝曹军声势浩大,刀枪如麦穗剑戟似麻林。关云长暗暗嗟叹:“恐怕今日就是我们结义兄弟的死期!”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亦不负同年同月同日死之约。 “生死存亡在此一战,随我冲啊!”关羽一声大叫,摆动偃月刀冲入敌阵,二百小校也呐喊着向土山冲去。而曹兵人多势众,眨眼间便把这一小撮兵包围起来。关云长救兄心切舍生忘死,舞动偃月刀犹如天神下凡一般,真真挨着死碰着亡,杀得曹兵丢盔弃甲纷纷嚷叫:“这红脸的是叛将关羽,好生厉害!别让他碰上啊……”接连有几个人这么一喊,众兵卒心生怯意都绕着关羽走,不来斗将单对那二百小校下手。关羽横冲直闯未遇强敌,自顾自突至山下,回头一看,带出的人只跟来一半,其他的被困在阵中了。到这时候他也管不了许多,只好硬着头皮往山上冲杀。 这座土山林木稠密道路崎岖,好在坡地还算平缓,加之刚刚开春树枝光秃,倒也算敌我分明。关羽的战马着实不赖,登山爬坡不在话下,一门心思向前冲。有不少曹兵手持弓箭拦路阻击,尽被关羽赶散,但部下小校受伤的也越来越多。又杀了个把时辰,天色已然大暗,所幸刘备的旗帜已渐渐可及,就在不远处的林子间晃来晃去。 “兄长……小弟来也!”关羽放声疾呼。 不知刘备是杀懵了还是身边仍有敌兵,竟没有向这边靠拢,反而继续向南奔去。眼见触手可及的旗帜忽而又远,关羽率领人马继续往前追。赶了一程又一程,不知驱散了多少敌人,满地都是抛弃的残枪断戟,可偏偏就是追不上刘备。渐渐已近戌时,夕阳坠落山岗,山林间越发昏暗模糊,早已寻不见那旗帜的踪影,四下的喊杀声也已渐渐停歇。关羽别无选择,只得摸着黑继续向前,也不知走了多久,忽觉地势平缓林木渐稀——已到了这座土山的山顶了。没追到刘备,关羽与众兵士叹息不已,举目环顾,四下里都是黑黢黢的树木。偏这时候又起了雾,灰灰的袅袅的,把一切都笼罩在弥蒙之中,越发光怪陆离阴森可怖。 兄长又逃往何处了?曹兵退了没有?现在该怎么办呢?关羽脑子里一片空白,唤小校取火石点上篝火,大家凑在一处慢慢想主意。哪知微弱的火光刚刚驱散雾霭,就有兵卒厉声喊道:“将军!这边有东西。” 关羽寻着声音来到山顶最高处,但见“刘”字大旗直挺挺插在山石间,下面还有个包袱。打开来看,是一小坛酒、几块牛肉、一张写着字的帛书。关羽眯起丹凤眼费力观瞧,上写着“关将军出城至此,略备酒食聊表寸心”。 “中计啦!”关羽顿感五雷轰顶,再看那面旌旗,心中顿时了然:小沛已落入曹操之手,兄长的旗帜自然也被他得到了,老贼拿这面旗子诓我出城!兄长根本不在此间……想至此关羽越发忐忑不安,回首再看相随的兵士,死的死、伤的伤、掉队的掉队,只剩下二三十人了,这半日又是冲杀又是爬山,水米未进气力耗竭——这是叫曹操困在山上了! 关羽不寒而栗,立刻传令:“大家不要做声!速速熄灭篝火,以免泄露踪迹!” 一阵轻微的骚动之后,山头恢复了黑暗和寂静。今天连月亮都没有,伸手不见五指、竖耳不闻人声,这山林幽深得似陷入了古洞,只有受了惊的寒鸦偶尔发出一声怪叫,刹那间又陷入更加阴森的气氛之中。关羽长叹一声坐倒在大青石上,不禁将腰间的佩剑抽出尺许,实在不行就自我了断了吧,何必再累这些兄弟跟自己受罪呢?可是想起祸福莫测的下邳城、想起城里的二位夫人、想起不知身在何方的刘备,他心头一颤又把剑推了回去…… 正恍恍惚惚间,忽见南面漆黑的山麓上闪出一团火把,缓缓地向这边移来。士卒们马上警觉起来,各自抄起刀枪,欲作最后一搏。哪知那团鬼火不急不躁,慢慢悠悠竟没有丝毫喊杀声相随。大约行了一刻有余,火光已渐渐逼近山顶,只听到一阵疏疏落落的马蹄声。关羽屏息凝神细细观看,只见自林间黑暗中慢慢现出四五个曹兵,当中簇拥一骑,柔和的光芒映照着那人的宽额大脸——来者正是张辽。 “文远,原来是你啊……”关羽稍微松口气,示意军兵放下武器。 “我早就看见你那篝火了。”张辽跳下马来,踱到关羽身边,随随便便坐到大石上,“咱们兄弟多日未见了。我屯军官渡,你跟刘备截杀袁术,分别又有半载,这世间友人总是聚少离多呀!” “是啊,若是不打仗,在一处盘桓盘桓该有多好啊……”说完这句话,关羽猛然意识到事情不对,肃然问道,“你来做什么?” “咱们既是朋友又算同乡,小弟找你聊聊嘛。”张辽灿然一笑,“我给你留的酒呢?你怎么不喝点儿呢?” “是你引我上山的?!”关羽腾地站了起来,凤眼圆睁眉梢紧皱,红润的面皮在火光映照下越发显得桀骜不驯。他欲痛骂张辽几句,但转念一想,他保曹操我辅刘备,本就是两军仇雠,各为其主又有什么可埋怨的?想至此瞋目收敛,又缓缓坐下来,从地上拾起那小坛子酒,启去泥封狠狠灌了两口。张辽也不说话,坐在那里静静看着他喝酒。关羽手捧酒坛高过头顶,大口大口把酒灌下,胸脯一起一伏,直到把最后一滴酒喝完,捋捋须髯叫了声:“好酒!”随即把酒坛往地上一扔,摔了个粉碎,顺手抄起青龙偃月刀,“酒也喝了,该玩命了吧!” “不打不打,”张辽一摆手,“我连刀都没带来。” 关羽见他嬉皮笑脸全无战意,收起大刀:“文远莫非来说关某乎?” “云长误会了。”张辽摇了摇头,“昔日蒙兄长之力,小弟得以归顺朝廷。今日兄长有难,小弟安能不救?” “哼!”关羽一阵冷笑,“这么说你是来助我杀出重围的喽?” 张辽明知他有意讥讽,却耐心道:“倒也不是。” “既不战我,又不说我,还不助我。两军交锋你到此何干?” “小弟来救你。” 关羽见他又拿这话搪塞,干脆挑明道:“文远何必遮遮掩掩,不就是劝我投降吗?我明明白白告诉你,今日之事至死不降。我兄长既与曹操决裂,关某也誓死不入曹营,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你休要多费唇舌,免得伤了你我相交一场的情分。” “哼!好大的口气。”张辽站了起来,叉腰道,“妄你还自诩天下英雄,就随随便便将性命断送在此……” “不必多言!”不待他说完关羽便打断道,“大丈夫死固死耳,不可屈膝变节。关某何等样人,岂可行背主不义之事?” 当初他劝张辽屈身侍曹时说得有鼻子有眼,同样的道理,轮到他自己时却一概不理。张辽真生气了,厉声喝道:“关云长,你忒妄自尊大啦!明明是曹公有意留你性命,下邳那些兵什么德行你自己不清楚吗?倘若要杀你,攻破城池玉石俱焚,何必诱你至此?” “即便如此,关某亦不能降!”关羽自然知晓其中关节,但他对刘备的感情实在是太深了,十几年来共担风雨,这是曹操远远企及不了的,况且杜氏之事给他留下了恶劣的印象。倒不是关羽很在乎美人,但他眼见曹操为一女子就能自毁诺言,共患难易共享乐难,变脸实在太快,日后还不知会干出多少背信弃义的事儿呢! 张辽见他铁了心,便朝亲兵招了招手。亲兵会意,将火把举起晃三晃摇三摇。山岭间霎时响起震耳欲聋的呐喊声,如天翻地覆一般。四面八方黑漆漆的山麓间举起无数团火把,密密麻麻,犹如黑暗天幕中的点点繁星——这山头早就被曹军困得水泄不通了。 关羽一横大刀:“好极好极!终于要跟关某动真的了。” 张辽不屑地摇摇头,手指北方道:“你睁开眼睛好好看看吧。” 顺着他的手指望去正是泗水北岸的下邳城,只见星火点点旌旗林立。关羽看罢气恼不已,横眉立目道:“曹贼已攻破城池了吗?” “哪里用得着动刀兵?”张辽冷笑道,“河堤谒者袁敏曾给下邳百姓修过渠,城中父老感其恩德。你那些兵都是本地人,看见袁敏出来喊话,立时就把夏侯博绑了,下邳城乃是不攻自破!”说到这儿他又特意补充道,“糜氏、甘氏二位夫人也被擒获。不过你放心,曹公已经传令,不准任何人搅扰。” 关羽捶胸顿足:“天意啊……天意……” “不是天意,是人心所向!”张辽凝视着他,“怎么样,事已至此兄长肯不肯归降?” 关羽手托须髯微微颤抖:“我若是不降,曹操是不是就会对二位夫人不利?” “哼!你也忒小看曹公了。想当初吕布尚不伤及刘玄德家小,何况堂堂曹公乎?”在张辽自己看来是这样的。 关羽半信半疑,木讷良久才道:“文远,你当我是个朋友吗?” “那是自然!不然我辛辛苦苦寻你作甚?” “愚兄问你一句话,你能不能如实相告?” “但问无妨!”张辽答应得痛快。 “我知小沛已经陷落,敢问我家兄长是否殒命?” 张辽一愣,万没想到关羽会问这个。此事关乎军情是不能随便透露的,但他生性重义,既然已经答应相告,只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沉吟道:“我军未到小沛,刘玄德已弃城而逃,追至下邳也未见踪影,不知逃往何方。”张辽耍了个小心眼,故意不提他去投靠袁绍,可这等小伎俩又岂能瞒得了关羽? 关云长紧闭凤眼,脸上流露出一丝痛苦:“兄长不知去向,嫂嫂失落敌手,愚兄又落入重围之中,还有何脸面活于世间?”说到这儿怆然感叹道,“唉……多谢贤弟一片美意,你还是走吧。少时愚兄杀至山下,拼一个鱼死网破倒也干净。” “干净?”张辽忽然仰天大笑,“兄长此言岂不被天下人耻笑?” 关羽猛然睁开眼:“愚兄为忠义而死,安得为天下笑?” “你今若死,身负三条大罪,还不知道吗?” 关羽也知他欲动说辞,但心中不免好奇:“你且说说看。” 张辽背着手在他面前踱来踱去侃侃而论:“当初兄长与刘使君共同举兵,盟约手足誓同生死。”看在关羽面子上,张辽还得称刘备为使君,“如今刘使君方败,你就在这里战死,倘若有朝一日使君复出,欲求你勇力相助而不可复得,岂不辜负当年之盟誓乎?此一罪也!” 关羽似乎点了一下头:“倒也有理……” 张辽见他承认,心里轻松不少,继续道:“刘使君以家眷托付于兄,兄如若战死,糜甘二夫人无所依赖,你辜负刘使君依托之重,其罪二也。” 关羽默然低下了头,这个问题倒是实实在在的。 “这第三嘛……”张辽长叹一声,“兄长武艺超群,兼通经史,不能匡扶汉室拯救天下之难,徒欲赴汤蹈火逞匹夫之勇!云长啊,英雄一世何其短暂,负气一死岂不把满腔壮志都辜负了吗?听小弟一句劝,你就投降吧!” 这席话是当初关羽劝张辽的,现在人家原封不动搬了回来,弄得关羽哭笑不得,赤面汉露惆怅,丹凤眼显莹光,卧蚕眉悲愁落,五绺髯随风扬。两人四目相对沉默了好一阵,渐觉四下的喊声又都歇止了,大队曹兵终究没有冲上来。关羽颇觉羞赧,到此刻亦觉张辽与曹操的情谊深重了,压低声音道:“若要关某投降……倒也可以……” 张辽暗叫皇天祖宗显灵。他本并州粗汉,能编出来这一大车话已经够为难了,功夫不负有心人,半天的辛苦总算没白费。 “不过……”关羽话锋一转,手捋长髯道,“关某既身负三罪,若要我降当依我三件事。如果曹公能从,我当即卸甲。如其不允,我宁受三罪而死。” “兄长只管说来,皆有小弟承当。” 关羽摆摆手:“此三事必须曹公亲准,你如何做得了主?” 张辽不愿功亏一篑,拍拍胸口大包大揽道:“曹公既准我来,便将此事托付小弟。兄长有何要求但说无妨,小弟应允即是曹公应允。” “哦?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 “那好!”关羽点点头,调转偃月刀深深插在地上,“这第一件,关某曾与义兄盟下誓约,有志复兴汉室平定天下,所以我只降汉帝不降曹操。” “呵呵呵……”张辽不禁发笑,“此事怎还用提。小弟我当的又是哪国的中郎将?于文则、乐文谦、徐公明、朱文博,个个都是大汉的将校,你又不姓曹,怎成曹公的私属?” 关羽连连点头,又道:“这第二件事,我义兄家眷还望曹公多加保护,不可伤损丝毫。” “这也不难,那第三呢?” “这第三件嘛,”关羽丹凤眼一瞪,“我生为刘玄德之臣,死为刘玄德之鬼。倘若得知义兄去向,不管千里万里,便当携带嫂嫂即刻辞去,曹公与贤弟不得阻拦!” “啊?!”张辽吓了一跳,扭过头暗自思忖:得知刘备下落即刻辞去,这又与擒而复纵何异?即便曹公宽宏大量,这样苛刻的条件也绝不会应允。如若不允,折了我的面子是小事,关云长今夜就要废命于此!办事不力难以全忠,坐视友人丧命是为不义。我张辽驰骋十载也是扪心无愧,今天却要落一个不忠不义。哎呀云长兄,你可真是难为小弟呀…… “怎么样?贤弟可有为难之处?”关羽催问道。 “没有没有。”张辽强笑道,“区区三件小事又算得了什么?只要兄长肯降,这些要求一概应允。”他已拿定主意,只要保得关羽无碍,以后的事情慢慢再说。当初他也是一片赴死之心投入曹营,如今不也愿意为曹公肝脑涂地了吗?就让时间去解决一切吧…… “曹公那里不为难吗?” “曹公求贤若渴,何谈为难二字?” “既然如此……”关羽手捋长髯,咬着后槽牙道,“那多谢贤弟成全!”话说到这个份上他还是不肯提曹操。 “应当谢曹公。”张辽暂把满腹忧虑抛开,“兄长既然归降,还有件礼物受曹公所托赠予兄长。”说着走到亲兵身边,牵过他骑来的那匹战马,“兄长可识得这坐骑?” 光线昏暗恍惚不明,关羽往前凑了几步才看清楚。此马从蹄至背高八尺、头至尾有丈二,浑身上下赤如火炭,并无半根杂毛,皮鞯金辔丝线攒缰,体态健美鞍韂分明——正是昔日吕布所乘的嘶风赤兔兽。关羽吃惊匪浅:“此乃天下第一宝马,曹公心爱之物,愚兄怎能领受?” “曹公有言,赤兔马当配将中魁元,好在两军阵中斩将破敌。如今兄长归附,赤兔正是得其所用。” “岂敢岂敢……”关羽连忙推让。 “实不相瞒,小弟垂涎此马已久,曹公就是不给。看来他老人家就是给您留着的,此番情意怎好推却?”张辽把缰绳塞到他手里。 事已至此推脱不过,缰绳握在掌中,关羽反生忧虑:投降曹操本是权宜之计,怎知他对我这般青睐。男子汉生于世间理当知恩图报,倘若我受曹操厚恩事到临头弃他而去,必遭人鄙视唾骂。看来关某日后欲脱曹营还需先立下点儿功劳啊!想至此拱手道:“关某却之不恭受之有愧,请贤弟转告曹公,愚兄当效微薄之力以报此恩。” “这等感恩之言,兄长还是亲自去向曹公说吧。”张辽紧紧抓住他的手,笑嘻嘻道,“从今以后你我兄弟并肩驱驰,好极好极。” 关羽心中却颇不是滋味,只道:“愚兄牵挂二位嫂嫂,还请贤弟带我下山,好去探望请罪。” “好好好,曹公也在泗水桥头等候多时,咱们快些去吧。”说罢两个人各怀心思,带领兵卒走下山岗…… 无论如何,关羽的归降还是令曹操异常兴奋,他终于完成了收服关羽、张辽两员大将的夙愿,当即封关羽为偏将军、升张辽为裨将军。不但将下邳降兵交还其统领,还给刘备家眷送去不少衣食财物,留监军武周暂充下邳县令处理善后,率领军兵北上攻打昌霸。 昌霸已被吴敦、尹礼、孙康、夏侯渊等围困,又闻曹操亲自前来,自度不是对手,立刻开城投降。曹操念及他在徐州的影响未加深究,令其继续统帅旧部、协助臧霸征战。办完这几件大事,徐州之乱基本戡定,他马上率部西归赶回官渡。 此番东征曹操急行千里连下三城,前前后后只用了十余天,不但解除了后顾之忧,而且增长了大军的气势。而就在他回到官渡的当天,袁绍大军也已浩浩荡荡进驻黎阳,决战一触即发…… 第十二章 关羽斩颜良,诛文丑 声东击西 曹操虽然平定小沛、下邳,又收降了猛将关羽,但刘备还是侥幸逃过一劫。袁绍感念刘备举其子为茂才之德,又欲探知曹军底细,派袁谭往青州迎接刘备,并将他请到黎阳共商战略。在郭图的强烈主战和刘备的呼应下,袁绍制定了出黎阳、战白马、经阳武、取官渡、直捣许昌的战略路线。 建安五年(公元200年)四月,袁绍大军开始自黎阳渡河,并以颜良为先锋攻打白马县。消息传到官渡,曹营中军帐里一片请战之声,人人都想阻击袁军建立首功。这次又是乐进第一个站出来:“末将愿率一万兵马将袁绍逐回大河以北!” 朱灵扯着嗓门道:“何须一万?渡半而击之,我只要八千人马。” “末将也愿往,定将颜良首级给您带回来!”张辽也气势汹汹站了出来。 紧接着徐晃、路昭、史涣乃至扈质、贾信、蔡杨等一干小将纷纷要去,你争我嚷好不热闹,就连驻守前营的张绣、刘勋都派人来请战。关羽默默站在大帐犄角,心里一个劲着急,他本想主动请缨为曹操立些功劳,以后好全身而退,哪知曹营的家伙竟这般能抢。 曹操充耳不闻,任诸将连声喊打,他只低头摆弄着令箭。在他看来阻敌于大河以北绝不是什么上策,之所以让刘延以极少兵力戍守白马,就是为了引诱袁绍渡河决战。自己兵力还不及人家一半,对战于一隅总比沿河拉开战线更有把握。况且袁军过河后,粮草辎重补给线也会随之拉长,整个布局就更容易出现漏洞。 诸将吵吵嚷嚷抢了半天,见曹操毫无反应,渐渐都安静下来,瞪着眼睛直勾勾瞅着他手中的令箭,暗暗期盼他叫出自己的名字。哪知曹操兀自把玩了一阵,忽然一抬手,又把它插回到箭壶中,喃喃道:“苦!苦!苦!” 三个苦字一出口,诸将都愣住了,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军师荀攸却不紧不慢站了起来:“主公是恐刘延不能全身而退?” “知我者军师也。”曹操凝重地点点头,“袁绍渡河实是我所期盼。兵法有云‘无恃其不来,恃吾有以待也;无恃其不攻,恃吾有以不可攻也’,所以现在应该叫刘延迅速撤出白马,进一步诱敌深入。但刘延所部兵少,倘若就此撤回,恐怕未至官渡已被敌人赶杀。而且白马县尚有不少百姓,我若弃他们不顾,这仗还没打就先失了民望,对军心士气大为不利啊!” “凭什么把白马县让给敌人?”乐进挺着大肚子,急冲冲插口道,“怕他作甚?若依末将之意,不如就此拔营前往白马屯驻,咱们就在那儿跟袁绍干了!” 曹操白了他一眼,心中暗暗冷笑——莫看现在你们一个个都踌躇满志的,真要是屯驻到河边你们就傻了,十万大军渡河是何等气势?密密麻麻舟楫相连,一眼望不到边。咱们的士卒要是瞅见,吓得胆战心惊,这仗可就没法打啦! “若解白马之围倒也不难,”荀攸不慌不忙道,“咱们给他来个调虎离山声东击西。” “哦?”曹操来了精神,“愿闻其详。” “今兵少不敌,分其势乃可。”荀攸乐呵呵捋着胡子,看似胸有成竹,“主公可以亲率人马前往延津,摆出一副渡河北上袭击敌后的姿态,袁绍必然停止渡河转而向西堵截我军。那时主公再遣一支轻兵突袭白马,不但刘延之围得解,击其不备颜良可擒也。” “好!一举两得。”曹操抚掌而笑。 “袁绍会上当吗?”郭嘉却表示疑虑。 曹操却信心满满:“换作别人未必中计,但袁绍肯定会上当。要知道就在十年前……” “哦!”郭嘉明白了,连连点头。 乐进见他们没有异议了,又来劲头叫嚣道:“末将愿率兵马往延津吸引敌军!” 荀攸摇摇头:“若引袁绍向西,必须主公亲往才能造出声势。” 乐进斗志不减:“那我领轻兵突袭白马。” “那要到了延津以后视情况而定。”郭嘉又摆了摆手。 关羽等了半天空子,见曹操已然定计,赶紧出列拱手,话说得很周全:“末将愿保明公至延津,然后驰援白马。” “很好,云长随我前去。”曹操颇为赞赏他这不急不躁的态度。 见关羽抢了先,张辽、徐晃、朱灵、路昭都跟着学:“末将等也愿先保主公至延津,然后驰援白马。” 曹操哈哈大笑:“好好好,你们四人各统所部一同去。” 乐进可着急了:“我、我也要去……” “你说晚了,与奉孝领一万兵留守大营吧。”曹操一指他鼻子。 乐进狠狠抽了自己一个耳光:“我真是起个大早赶晚集!”诸将无不窃笑。 “此番激战多需筹划,还劳军师随我同往。”曹操手据帅案站了起来,神采奕奕嘱咐众将道,“事不宜迟马上行动,携带干粮帐篷以备不测。另外命兵士一路上大肆宣扬,就说咱们此去是要自延津渡河,嚷嚷的动静越大越好。” “诺!”五员将齐声应喝,震得中军大帐直颤悠…… 曹操带着大队人马浩浩荡荡赶往于禁驻守的延津渡口,几乎是一路喊着口号去的。可到达大河南岸与于禁会合后,仅命士兵简简单单扎营,假模假式地修缮舟楫,做出要渡河的样子。果然没过多久就有斥候来报,袁绍大军暂停渡河,自黎阳转而向西堵截。曹操大喜,立刻命关羽、张辽、徐晃挑选精兵五千骑士五百,由其亲自统领,连军师荀攸都紧紧相随,赶往白马驰援。临行前又嘱咐留守的于禁、朱灵,倘若得知袁绍将至延津北岸,马上烧毁营寨,放弃此地返回官渡防守。 离开延津后,曹操为了保密行踪,取道延津以南的连绵山道,借着山坳的掩护向东驰援。一路上快马驰骋片刻不歇,关羽等将更是铆足了精神冲在最前头,仅仅行了半日便到白马县界。 袁绍大军虽已停止渡河转而西进,但仍留郭图、淳于琼诸部按照原计划渡河,他们麾下诸部尚堵在北岸等待船只往返,刚刚登陆白马津的士卒也忙着扎营立寨。先锋颜良闻知守将刘延乃一文弱之人,迫不及待逼至白马城下,憋着夺地斩将建立首功。河北诸军各忙各的,直到曹操近至十里才得到消息,也摸不清来了多少人马,匆匆忙忙掉转枪头准备应战。 曹操深知一鼓作气的道理,催动战马赶到了队伍前面,传令加速前进,骑兵突击步兵后赶,一定要在敌军布阵之前将其击溃。关羽、张辽、徐晃等部冲在前面,已杀了几个零星的游勇,曹操紧随其后,连荀攸都一猛子跟上来了。一眨眼的工夫转出山坳,并不怎么坚固的白马城已映入眼帘,而城西乱糟糟的袁军还未列队完毕呢! “杀啊!”张辽一声呐喊,带着亲随冲入敌群,关羽、徐晃相继而至,将袁军撞了个晕头胀脑,不少散兵被踏得尸无完体。三虎扑入羊群,松垮垮的敌人顿时乱得像苍蝇一样,前后左右也不知该往哪个方向冲了,有不少人竟被同伴误杀了。 但是袁军毕竟人多势众,那些刚渡河的慌慌张张赶来援助。他们暂时寻不到统帅,所以也没什么队形可言,大队人马像开了闸的洪水般涌过来,一时间敌我交织,河北部卒跟这五百多骑搅在了一起。正在危急之时,曹操后队的步兵也到了,眼瞅着一片大乱,也顾不得许多了,举起家伙硬往里冲,各找对手捉对厮杀,战场上的局势更加混乱了。彼此建制不清,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连护卫曹操的虎豹骑都投入了混战。 荀攸这辈子还是第一次冲到前线,只觉胯下坐骑都要惊了,所幸有几十个虎豹骑贴身保护,紧拉缰绳才算没蹿出去,朝着曹操大声嚷道:“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这样打下去不行啊!” “军师说什么!”战场上人声鼎沸,曹操根本听不见。 荀攸紧握缰绳仓皇四顾,猛一眼瞅见正东方的小山包上有一统帅麾盖,赶紧抬手指去。 擒贼先擒王!曹操明白了,马上对许褚传令:“击鼓聚将,先奔正东杀其统帅。”许褚却不遵令,比划了半天才弄明白,战鼓辎重还在最后面山坳里,这么乱根本运不过来。曹操、荀攸也豁出去了,干脆率领虎豹骑高举旗帜向东推进,吸引诸将相随。这么一来还真管用,四处自顾自拼杀的兵将望见主公的旌旗,赶紧舍下对手来保驾,曹军诸将汇在一起齐往东杀。眼瞅着那山包越来越近,而麾盖之下那员将明知强敌涌来,竟不慌不忙安然等候。 此人身高八尺肚大十围,面似青蟹盖,一副黑钢髯,豹头环眼秃眉塌鼻,阔口咧腮利牙突唇,五官奇异相貌可怖;头戴镔铁兜鍪,上挂黄绒穗,下有护项钉;身披锁子大叶连环甲,兽头叼环护心宝镜;外罩漆黑战袍,掐金边走金线,上绣猛虎跃涧蛟龙入海;皂色中衣、粗绳绑腿、宽甲护膝,足蹬虎头战靴;胯下一匹乌骓战马,手擎一丈二的劈山板门刀;身旁二百心腹小校,个个顶盔贯甲罩袍束带,手持方盾大戟,众星捧月护住主将,一边高竖着锦绣的“颜”字战旗;十分精神八面威风,杀气腾腾耀武扬威——正是河北第一猛将颜良! 荀攸急得满头大汗,早把平日的稳重扔了:“杀了此人!咱们就胜啦!”其实哪还用他发话,张辽所部侯成、宋宪等冲在最前面,早就贯穿敌阵冲了上去。那颜良不慌不忙,仅仅把板门刀一横,二百大戟士立时举起兵刃相迎。这般人勇力非凡,戟尖对准马脖子,曹兵骑士齐刷刷掀倒一排;后面步兵赶上,长枪大戟一通乱斗,竟突不过这道防线。 曹操在后面焦急观望,但见缠斗中赫然多了一道黑影,颜良提纵乌骓马踏入战团。仅仅一起一落间,板门刀已砍断数条长枪,奔曹兵而来。众曹兵见他自来送死,立刻一哄而上,哪知颜良是个好勇斗狠的厉害角色,刀砍马踏犹如索命的魔鬼,一错愕间已有十余颗人头落地。宋宪、侯成两柄长矛齐上,颜良全然不惧,大刀舞了个风不透雨不漏。 “杀啊!”曹操还在招呼兵将向前,忽闻一声惨叫,侯成血淋淋的脑袋竟被斩飞到他脚边!曹操一阵眩晕,抬头再看,侯成的尸身骑在马上还在喷血;宋宪大腿中刀落于马下,七八支大戟一阵乱戳,将其钉死在沙场上! 连折两员并州骁将,曹兵一阵大乱,大戟士黑压压涌上,周匝的其他袁军也赶来护卫主将。曹操被击得节节败退,眼瞅着离颜良的距离已越来越远,连人家身边都挨不上了……就在这时,忽见西南角红影一晃——有员大将似闪电般冲入敌群,在万军阵中驰马前进如入无人之境,所及之处血肉横飞,不费吹灰之力就突到了大戟士身前。 颜良连诛两将,又见曹兵败退渐远,正在马上得意扬扬,突见斜刺里来了一将,横勇无敌势不可挡。那人身高九尺赤红脸膛,丹凤眼,卧蚕眉,唇若涂脂,五绺长髯;鹦哥绿的扎巾,鹦哥绿的战袍,胯下嘶风赤兔兽,掌中青龙偃月刀。颜良一阵惊诧,猛然想起出兵前刘备提起他有一员爱将关羽就是这副模样,不知失落何方。想至此赶忙挂刀拱手:“来将可是关……”颜良只说了这几个字就觉不对,见关羽连斩三个戟士已冲到了自己眼前,赶紧二次摘刀,可是还未举起就觉喉头一凉——关羽的刀尖已刺进了咽喉! 人声鼎沸的战场忽然寂静下来,顿了片刻才有人惊呼:“颜将军战死啦!”就是这一声喊,所有袁兵尽皆披靡,默默闪出一条人胡同,眼睁睁看着这个红面大汉二次出刀斩去主将人头,看着他砍倒颜良的麾盖,看着他一手提刀一手提头似红旋风般又驰回曹军阵营,竟无一人敢出来阻拦…… 关云长汗透扎巾冲鬓角,气吹长髯乱摆摇,把人头往曹操马前一抛,抱拳施礼道:“末将斩将而回!”曹操早已看得神往:“万军阵中取上将之首级如探囊取物,云长真神人也!” 荀攸可不管那么多,赶紧替他传令:“继续杀!解白马之围啊!” 可是根本用不着曹军费力了。颜良既是河北猛将又是此间主帅,袁军士卒见他都战死了,哪还敢再斗下去,胆小的吓得直掉眼泪,一阵丢盔弃甲,像退潮般往北溃散。轰隆隆一声响,又见城门大开,自白马城冲出两千守军,看样子这帮人早憋足了劲,撒着欢地一顿截杀,后面还有不少举着锄头、砍刀的老百姓,追着袁军狠打落水狗。 曹操一阵宽慰,也喝道:“给我追!” 两路人马兵合一处齐心追赶,袁军互相践踏着奔向白马津,抢船的抢船、摇橹的摇橹,为了逃命拳脚相加你争我夺,不知淹死了多少,最后逃不脱的尽数被曹兵消灭。河对面郭图、淳于琼的兵马倒是不少,无奈大河相隔干着急救不了,拥拥趸趸一阵骚动,救了少数渡河之人,然后缓缓向西而去…… 东郡太守刘延东寻西找终于来到曹操面前:“谢主公相救!”说着话还不忘紧紧腰带,他实在是精瘦文弱,铠甲穿在身上松松垮垮的。 曹操笑呵呵道:“不要谢我,得谢云长啊!” 刘延眨么眨么眼睛,他只知关羽是刘备麾下,怎么又成了中军将领了?但是曹操让谢就谢呗,刘延躬身道:“在下多谢关将军解围。” “为国效力何用道谢,刘郡将不可自折身份。”关羽很明确地说为朝廷,不提曹操。 曹操并未听出弦外之音,只是嘱咐刘延:“我给你一个时辰集合百姓,都随军转移到官渡去,白马不能守了。” 刘延似乎还有点儿不乐意:“启禀主公,属下倒觉得白马县尚可坚守。您若是信得过属下,就让我率领百姓继续抗拒敌军吧!” “哈哈哈……”曹操颇觉好笑,当初调他来时他不敢来,如今这个白面书生打仗倒打上瘾了。 刘延见主公笑自己,竟从甲叶子里掏出一卷竹简来,悻悻道:“属下桩桩件件皆合章法,墨子有云‘城池修,守器具,樵粟足,上下相亲,又得四邻诸侯之救,此所以持也’,现在条条都符合。” “你这个书呆子啊,脑子真死性。”曹操又好气又好笑,“光看那些有什么用,敌人十万你才两千,翻一万卷书你也挡不住啊!别耽误时间了,召集百姓赶紧撤!咱们得尽快回官渡,免得被敌人半路袭击。” “诺。”刘延这才怏怏而去。 曹操环顾四外,兵士们正在捡袁军抛下的辎重,脸上都喜气扬扬的。他又忍不住回头看看一脸漠然的关羽:“今日之事多亏云长啊!” “在下理当驱驰,明公何必客套。”话虽这么说,关羽心里可算是有底了。今日立下斩颜良之功,以后也可以全身而退了…… 袁绍渡河 战斗刚刚打响,袁绍的烦心事就一桩接着一桩。他儿子袁谭为了彰显征讨曹操的正义性,借着迎接刘备的机会将北海隐士郑玄也“请”到了黎阳。郑玄乃是经学泰斗高贤大德,无论是不是自愿,来到军中毕竟是件好事,袁绍也很兴奋,设摆酒宴隆重接待。但不知郑玄是年纪太大还是偶染急病,喝着喝着酒突然伏倒在地,糊里糊涂就断了气! 一位响当当的大人物崩于军中,喜事变丧事,袁绍还得忙着给郑玄准备棺椁办理后事,不但败了兴致还搞得人心惶惶。崔琰、国渊等郑氏门生赶来奔丧,私下里指指点点,都不给他父子好脸色瞧。 好不容易把郑玄的丧事忙完了,长史田丰又来给他添乱。关于该不该出兵的问题已经争论了好几次,他仍然固执己见。如今路线确定了、兵马也调齐了、战鼓都敲响了,田丰还拉着袁绍的缰绳阻止出兵,说什么“曹公善用兵,变化无方”又是什么“今释庙胜之策,而决成败于一战,若不如志,悔无及也”,句句都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袁绍忍无可忍,命人将田丰押回邺城打入坚牢,这才别别扭扭率军离开黎阳城。到了大河之畔,袁绍差派颜良为先锋,当先渡河攻打白马。都督沮授也开始闹别扭,说什么“颜良性格促狭,虽骁勇,不可独任。”袁绍知他不赞成这次南征,因而不听他的话,按原计划渡河。 不料颜良刚刚渡河就得到探报,曹操兵进延津,意欲渡河北上从背后突袭。十年前各路义军讨董卓,袁绍自称车骑将军,与王匡屯兵河内,本可以渡过孟津直捣洛阳,就因为董卓暗渡小平津偷袭其后才功败垂成。那是袁绍举兵的第一仗,留下了深刻的教训。如今同样是在大河两岸,曹操又摆出了一模一样的战法,袁绍岂能无动于衷?他马上决定分兵,令强烈主战的郭图、淳于琼继续渡河,自己与沮授以及文丑、张郃、高览等沿河西进堵截曹操。一路上紧赶慢赶,可到达延津北岸时曹军已经撤向官渡,河对面只留下一座座烧毁的空寨…… 袁绍举目望着对岸情形,抱怨道:“这曹孟德耍的什么滑头,我来了他却走了。” 军师审配却感觉良好,冷笑道:“曹操色厉内荏,必是被将军的威武之师吓跑了。” “咱们中了人家的声东击西之计啦!”沮授见他们不晓事,愁得摇头不已,“曹操引诱咱们至此,必是趁机去解白马之围了。”此言一出张郃、许攸、韩荀等纷纷点头。 袁绍明知自己上当,却顾忌脸面不肯承认,矜持道:“如此伎俩又有何用?颜良坐镇前敌,淳于琼大军督后,谅曹贼也救不了白马,围城打援正中下怀!我料想……” 哪料这话还未说完,便闻马蹄骤响,自东面驰来十余骑,打着自家的旗号,渐渐奔近才看清楚,为首者竟是都督郭图。众人面面相觑,已预感到出了不详之事。 “启禀主公,大事不好!”郭图来不及下马就放声喊道,“白马之军遭曹操突袭,颜良将军战死了!” 颜良是河北第一勇将,听说连他都战死了,众将皆显慌乱。袁绍怎么也想不明白,把马鞭往地上一摔,气哼哼道:“大胆曹贼焉敢欺我……还有,你们是怎么搞的?这么多兵竟挡不住他,真是废物!” 不待郭图解释,沮授就先苦笑道:“这还用问吗?必是颜良好勇斗狠疏于防备,加之大队人马渡河缓慢不及援助。这个渡河计划真是漏洞百出啊……” 袁绍以为沮授讥讽自己,狠狠瞪了他一眼。张郃见气氛不对,赶紧插了话:“主公,咱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袁绍恨曹操恨得咬牙切齿,甩脸问郭图:“大军现在如何?” 郭图咽了口唾沫,翻着眼皮道:“正由淳于将军统领向这边转移,在下先行一步向您报讯。另外有斥候禀报,曹操已动员白马县百姓南撤,可能要弃城了。” 听说曹操虽胜而退,袁绍又是信心大长:“哼!曹操不过是一时侥幸,还不是畏惧本将军的威力?”他伸手一指对岸,“速速过河!就在延津渡河直捣官渡,我非把曹操打得体无完肤不可!” 半天没说话的许攸一阵皱眉,插嘴道:“主公啊,淳于都督大军未到,是不是等他来了,咱们再……” “不必了!”袁绍打断他的话,“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现在渡河说不定还能堵截到曹操呢。” “我劝主公再考虑考虑。”沮授明知他对自己大是猜忌,但为了河北十万儿郎的性命,还是苦口婆心地劝道:“胜负变化,不可不慎。主公若执意要战,不妨屯驻此间,分兵进取官渡,这样前军不利还可设法救援。如果全军过河,一旦战败如何逃回河北啊?” 袁绍听这话里话外全是败仗,气得浑身哆嗦,右手紧紧攥住剑柄,但终究不敢把他如何。沮授与田丰不一样,他曾任总监军,平公孙、败张燕广有功劳,又跟张郃、高览、韩荀等将关系甚好,若是把他杀了或者囚禁,那些将领定会不满。 许攸见袁绍不说话,还以为他心思活了,又谏道:“沮都督所言不无道理,颜良之勇尚且战殁,咱们还是慎……”说了一半就见袁绍刀子般的眼光朝自己扫来,赶紧把嘴闭上了。但是张郃、高览、韩荀等将还是摇头不语,依旧无人影响渡河的决定。 郭图是坚决主战的,翘着胡子向大家解释道:“白马之败不过是无关痛痒的小得失,听说曹操赢得侥幸,是个手擎大刀的红面武夫突施暗算刺死颜良,他们才勉强解围的。这样偶然的事绝不会再发生,咱们渡河没有问题!” 刘备没有参与讨论,他身为寄人篱下之将,凡事三缄其口,站得远远的留神倾听,可这会儿听到“手擎大刀的红面武夫”,心头不禁一震,马上想到了失散的关羽。对刘备而言自然盼着袁绍快些打曹操为自己报仇,现在似乎又有了关羽的消息,他按捺不住兴奋,信马来至众人近前拱手道:“大将军,末将也有几句话想说,又恐冒犯各位,不知当讲不当讲。” 袁绍虽看不起这个常败将军,但见他说话很客气,便也以礼相待:“刘使君不必客气,畅所欲言便是。” “诺。”刘备面带莞尔向诸人作了个罗圈揖,这才慢条斯理道,“在下贫贱出身自不量力,但征战天下十余载,所谋者即是匡扶汉室复兴社稷。无奈兵败城失妻子离散,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四海之大却无立锥之地。多亏大将军垂怜,招我至此才得脱险境,在下深感天高地厚之恩,自当全心竭力以效驱驰……”这几句话把袁绍说得美滋滋的,手捻胡须不住微笑。刘备见他高兴,赶紧趁热打铁,“如今曹贼霸占朝廷欺凌天子,凡我大汉正义之臣皆当奋勇向前斩奸除恶,上报祖宗下安黎庶,中成自身之功名。大将军威震四海德追孔孟,以拳拳报国之心兴兵至此,我等就该甘效犬马争相破敌,怎可犹豫不定推脱不前呢?我刘某人表个态……”他跳下马,跪倒袁绍跟前,“备虽然不才,愿意率先渡河追击曹贼,辅佐大将军力挽狂澜建立奇功!” 袁绍见他这番举动简直喜不自胜,立即嘉奖道:“好!刘使君愿率先渡河,这才是真真正正的大汉功臣。” 诸将见他们把调子定得这么高,有唱的有和的,似乎谁不过河谁就不是大汉忠臣似的,哪还敢再反对,只得情不愿意不顺地表态:“我等也愿渡河。” 沮授见大势已定无可更改,望着滚滚黄河连连叹息:“唉……上盈其志,下务其功,悠悠黄河,吾其不反乎!1” 袁绍听他还敢说丧气话,实已忍无可忍,喝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诅咒我军全军覆没吗?” “不敢。”沮授无奈地摇了摇头,“陈力就列不能者止,在下庸才,自度不能指挥兵马战胜曹操,请主公允许在下辞去都督之职吧。” 此话一出不论主不主战的都很不满,审配第一个反对:“大敌当前怎可临阵换将?沮都督不可如此!” 韩荀也道:“沮兄怎能推卸责任啊?即便不同意渡河,大将军有令也当求同存异。由你统军掌握进退,兄弟们心里还有些底气……” 连郭图都看不过去了:“你要辞职当早言语,现在大军要渡河了才说,这不是惑乱军心吗?这绝对不行!你干也得干,不干也得干!” 沮授一半是伤心一半是赌气,任别人怎么劝,就是坚持不干了。袁绍的火终于给斗上来了,厉声喝道:“谁都别劝了,不干就不干吧!少一个人仗就不打了吗?郭公则,从现在起他所部兵马全部归你调遣!”对于这个决定,大家都不高兴。郭图虽然坚毅果敢,但有时过于偏激,性格又忒阴狠,因而高览、张郃等人不愿与他共事;而郭图也知诸将与沮授相厚,未必肯听自己号令,这个差事不好当。两头都不大乐意,但袁绍偏要这么安排,有什么办法呢?他怒冲冲指着沮授鼻子道:“你不干了也别打算轻闲,本将军降你为参谋随军听用。你休想回邺城,跟着我渡河!” “大将军息怒,”刘备赶紧打圆场,“还是速速安排要事吧。” 袁绍缓了口气才道:“刘使君勇气可嘉,但你东西转战多有劳苦,还是叫文丑为先锋第一个渡河吧。”他不放心刘备的能力。 刘备一门心思要寻关羽,哪里肯罢休:“大将军,您莫要误了我一番壮志啊!” “刘使君不要争了。”郭图道,“我看这样吧,文丑率骑兵先渡河,您督后队步兵相助,你们相互配合还能更稳妥一些。” 刘备还欲再争,袁绍却一挥手道:“就这么定了!舟楫下水,先锋文丑速速渡河,刘使君第二个。你们到对岸后马上向东,兴许还能截击到曹操。其他各部兵马排好队伍依次渡河,去给淳于琼送个信,叫他快点儿过来。” 张郃还是觉得不妥:“主公啊,渡河我不反对,但是咱们可不可以分兵几路绕击曹操之后?” 韩荀也道:“在下愿率领一彪人马进取河内,绕道杜氏津……” “没必要!”袁绍一口否定,“打仗就要打硬的,只要破了官渡,豫州之地望风而降!咱就全力以赴跟曹操干!” 许攸忽然想起一件事,奏道:“即便大军渡河,咱们也得留些人马在北岸接应啊。” “就让蒋义渠一部留下吧。”袁绍定了片刻又补充道,“鲜于辅一部也留在河北。”他还是对幽州旧部怀有芥蒂,不准鲜于辅到前线,以免临阵倒戈。 “这不好吧。”高览腆着肚子道,“并肩作战越打越亲,叫幽州兄弟们一块上,兴许打完仗我们就成哥们了呢!” 袁绍白了这个粗人一眼:“你晓得什么?一切听我安排。” 诸将见他一意孤行,都暗暗咋舌,扭头看沮授。这位大参谋已是心灰意冷,双目空洞地望着大河上的舟楫,似乎什么也不关心了,而文丑已经迫不及待领兵上船了…… 诱敌诛将 曹操虽解了白马之围,亦知此地无法戍守,赶紧叫刘延号召百姓转移。一时间城里城外闹得沸沸扬扬,百姓扶老携幼拉家带口涌进军队之中,有些人舍不得家私,背着抱着拖拖拉拉,行动甚是缓慢。眼见已将近未时,今天不可能回转官渡了。这样慢吞吞行进必会遭袁军堵截,曹操与荀攸商议一番,决定率骑兵护卫粮草辎重先行,争取抢先在白马山以南建立大寨,好将步兵和百姓掩护起来。 在张辽、徐晃、关羽督率之下,骑兵急行了一阵,堪堪已到白马山南坡的峡谷,恰遇官渡使者赶到,言说袁绍兵至延津北岸。朱灵已率部回官渡,而于禁竟带一支兵马向西、过杜氏津攻拔河北别军营寨去了。曹操不免咋舌,千算万算倒忘了于朱二将不和,两人分道扬镳各干各的。好在杜氏津在河内郡,袁绍暂且顾及不到,于禁应该不会有闪失。 不管那么样,延津的诱敌之兵总算是成功转移了,曹操心头的大石头落了地,赶紧命人在山谷之外搭设营寨,催辎重车辆速速前进。哪知锣鼓帐篷、鹿角拒马等物还未运到,又有斥候仓皇赶来:“袁绍前军已经渡河,有兵马正奔白马山方向而来!” “啊?!”曹操大吃一惊,“未与淳于琼会合就下令抢渡,袁绍竟敢这样冒险用兵?” “他这瞎猫还真碰上咱这死耗子了。”荀攸一阵苦笑,伸手指向后面——弯曲狭窄的山谷里,曹军的辎重车密密麻麻列成好几队,来不及转出南面谷口,后面步兵赶不来,手头的骑兵又只有五百,这要是让袁绍的兵杀过来,即便可以全身而退,辎重粮草也保不住了! 徐晃连忙建议:“这些东西不要了,咱们快些南撤,绕出白马山连夜赶回官渡,他们一来贪图辎重、二来没有立寨,未必敢追咱。”这实是无奈之策。 曹操似乎根本没听见,轻轻拍了拍脑门道:“命斥候上山观望,倒要看看他们来了多少人。” 徐晃、张辽等皆显困惑——就五百兵还要跟人家打呀?但曹操既这么吩咐,也不敢说什么,归拢各自部下准备行动。大家不发一语等了小一刻工夫,突闻斥候兵在山头上大呼:“看见袁军来了!有五六百骑!后面……”这个数目已经势均力敌了,诸将渐有忧色,哪知斥候又疾呼,“数不清了!大队步兵至少有四五千!” 十比一的兵力差距,根本抵挡不住,但是现在想跑都来不及了。曹操环视一番地貌,传令道:“舍弃辎重车辆,所有马步兵都给我绕到山谷以南隐藏起来。派人告诉后军暂停行进!” 这管什么用?众将面面相觑。 “愣着干什么!快点儿行动啊!”曹操喝道。 稀里哗啦一通乱,赶车推车的兵全奔出了谷口,众将也督率骑兵绕到了山后。曹操寻了半山腰一处密林,与军师荀攸相顾而笑,俩人各自下马,好似闲庭漫步般藏到了里面。诸将都觉莫名其妙,安置好士卒,也都下马跟了进去。 喧闹的山谷立时寂静下来,所有人都在掩体后面抻脖瞪眼观察动静。过了一会儿,渐渐听到笃笃的马蹄声,既而越来越响越来越密。众人屏息凝神间,已见山谷西北烟尘大起——赫然闪出一队骑兵!那些兵看到满路的辎重车辆,却没有曹兵踪影,一时间也愣住了,不知这是什么阵势。 当先有一将身高七尺,虎背熊腰双肩抱拢,面似紫羊肝,说红不红说黄不黄一脸虬髯,犹如是钢针铁线,压耳毫毛横七竖八,宽脑门、斗鸡眉、三角眼、鹰钩鼻、菱角口、撅下巴,五官丑陋好似猿猴;头戴三尖兜鍪,上挂红盔缨,颈处密排护项钉;身披赤铜兽面连环铠,外罩猩红战袍,上绣虎兕獬豸(xièzhi,传说中的神兽),肩挎镏金大弓、虎皮箭囊,背着两杆护背短戟,腰系绯红锦带,腿缚赤铜护膝甲,足蹬鹰头战靴;胯下骑着大白马,手中紧握一杆三尖两刃刀;仿佛一只披了铠甲的大猩猩,眉宇间迸出冷森森的杀气! 张辽曾随吕布在袁绍帐下听用,一眼看了个明白,凑到曹操身边道:“这厮就是文丑,不好对付啊……” 还未说完就被曹操捂住了嘴:“小点儿声音。” 敌在明处己在暗处,徐晃似乎明白过来了,蹑手蹑脚凑到曹操耳边压低声音道:“末将现在过去,杀他个措手不及。” 曹操扶着树枝又看了看——文丑坐在马上左顾右盼,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手里紧紧攥着刀柄,似是机警万分;他身旁带的骑兵都是一色的白马,个个手持长矛身背弓箭,似是精锐好手。曹操一阵皱眉:“别孟浪,这家伙看起来挺精明的。” 荀攸低声提醒道:“放马。” “什么?!”徐晃没听懂。 曹操却恍然大悟,忍着兴奋道:“叫士兵把鞍子摘了,放几十匹马出去。只要敌人一乱就突袭他们,你们几个都下去准备吧。” 徐晃、张辽、关羽乃至许褚、曹纯都轻手轻脚下了南坡,跟士卒嘀嘀咕咕依计行事。解了二十多匹马,摘掉鞍韂辔头,赶它们进山谷。可军马都是驯熟的,唧唧歪歪半天都不动,又不敢用力抽打弄出声响。无奈之下许褚端起大铁矛朝着一匹马屁股上戳去,疼得那马嘘溜溜直叫,撒开四蹄奔了出去,它一跑有了领头的,其他马也赶着窜开了。 文丑看着满地的辎重,料定事情不会这么简单,眼瞅着身边士兵跃跃欲试就要过去抢东西,赶紧横住大刀弹压他们。正说话间,忽见南面谷口处影影绰绰奔出一骑。他一个激灵,即刻下令攻击,哪知士兵放过去之后才看清——竟然是无人骑乘的骣马1!紧接着,两匹、三匹、四匹……呼啦啦出来一大群。 那些冲过去的士兵可高兴坏了,以为是一群野马,都争着围堵套马。还有人跳下去抢夺辎重军械,有的打开包袱就装干粮。文丑见阵势全乱了,赶紧操着浓重的冀州口音大呼:“停下!快他妈停下!都给我上马啊……”这会儿大家得了好处,谁还顾得上命令,不断有人冲过去加入争夺。 正在此时就闻喊杀震天,曹营骑兵自南边谷口一涌而出!文丑麾下那些兵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呢,就被杀死一大片,那些下了马的更是惊得四散而逃。但是狭小的山谷哪里逃得了?自然而然都被驱赶向了自己的后队。文丑阵营自冲自踏乱成一锅粥,曹军趁势向他奔去:“杀啊!擒贼擒王啊!” 文丑确实了得,一摆掌中大刀,连劈两个曹兵拨马便逃。徐晃带着两员副将徐商、吕建奔在最前面,眼看就要追个马头衔马尾。倏然间文丑已经搭弓在手,犀牛望月嗖地一箭——正中徐商的坐骑,连人带马摔倒在地,还绊倒了好几人。文丑暗箭得手,诸将有了防备,哪知他还能左右开弓,身子一翻又自左手发箭,正中吕建右臂,疼得吕建钢刀脱手立时驻马。徐晃气愤至极,急催战马赶到他身后,哪知文丑快似猿猴,早已弃弓换刀,回身就一个横劈! 徐晃大惊失色,赶紧伏鞍躲避,人是避过了,但头盔竟被他一刀削去。文丑再次得手,驱赶败军迅速西撤,忽见曹军阵中又窜出一员红脸大将,手持偃月刀堪堪追来。文丑眼珠一转,意欲再施拖刀之技。可是赤兔马奔腾极快,眨眼间已驰到了他身边,关云长举刀就劈。文丑吓得三魂出窍,连忙举动招架,好不容易逃过一劫。哪料关羽把马一横竟堵在他前面。 逃跑的路被拦住,文丑惊慌至极,赶紧出刀袭击,可是关羽左封右挡,就是不让他过去。两将缠斗之间,徐晃、张辽、许褚、曹纯、夏侯博以及一群骑兵全赶上了,十多件兵刃一齐向文丑招呼——可怜这员河北勇将,连人带马死于山谷之中! 曹操、荀攸也已下山,连声叫嚷:“不可耽误,速速追击敌军!” 曹兵这不到五百骑人人奋勇,兜着败军的屁股往前杀。袁军本就失了统帅,又闻呐喊声在山谷中回荡,竟以为曹军成千上万,玩命地奔逃。骑兵折损了一大半,少数逃出西谷口的又趟入了迎面的步兵队伍中。一时间自相践踏死伤无数,后面的更不知道怎么回事了,拥着督将转身便逃,大军崩如山倒…… 曹兵人少不敢追出山谷,赶紧回去收拾辎重退出南口。刚松口气又见西南方尘土飞扬来了一队大军,诸将又是心惊肉跳,曹操却笑了:“这必是咱们的人!” 果然,不多会儿就见乐进一马当先奔了过来:“恐袁绍提前渡河,末将前来救援!” 曹操捋髯道:“你可没这心眼啊!” 乐进脸一红:“郭奉孝、贾文和二人叫我来的。” “哈哈哈……有惊无险已经过去了,叫你的兵到后面掩护百姓,咱们不可停歇连夜回官渡。” “诺。”乐进拱手道,“还有个好消息,于禁率兵抢渡杜氏津,又破袁军数座营寨,杀敌千余正要回营。” “好!”曹操笑道,“三军最怕夺气,袁绍连败又失两员虎将,必定气势大挫,咱们回去紧守官渡等着他来送死!” 众将一阵叫嚣,唯有关羽低头不语。曹操特意过去拍拍他肩膀:“刺颜良诛文丑,云长立下奇功!老夫回去修表,加封你为亭侯!” “谢、谢曹公……”关羽心不在焉地答应了一声。此刻他脑子有些乱,夏侯博跟他说,刚才在乱军中看见一将很像是刘备…… 第十三章 官渡初交锋,曹操袁绍陷入拉锯战 官渡搏杀 兵法有云,“三军可夺气,将军可夺心”,袁军一过河便连吃两场败战,颜良、文丑尽殁于阵,又损数千兵马。这可把袁绍彻底激怒了,为了安定军心提升士气,他不顾部下反对,迅速渡过延津将大军开赴阳武县境,兵锋直指官渡。 袁绍此番南下起兵十万有余,经过两场小挫,兵力稍有折损。为了一举消灭曹操,他结营后只留五千人守营,将三部人马尽数带出,在官渡以北二十里布下阵势。十万大军分作左中右三个阵营。左军由郭图统率,以吕翔、吕旷为主力将校。右军由淳于琼统率,以蒋奇、眭元进为主力将校。中军部分本应由沮授统领,但临渡河时沮授辞去都督一职,也交与郭图监督,如今大战在即就由袁绍亲自统率,实际是交与袁谭指挥,河北名将张郃、高览、韩猛、韩荀率领骑兵冲在前列,另外军师审配大花心血训练的精锐弓弩手也在其中。 这黑压压的十万大军列开队竟有四五里长,一眼望不到边,刀枪如麦穗剑戟似麻林,旌旗蔽日锣鼓喧天,三军儿郎高举兵刃呐喊前进,一步一步向曹营推近,气壮山河之势震得大地直颤! 曹操得到消息后犹豫了一阵。若论这样大规模地对战,人少的一方肯定不占优势,但如果不阻挡袁绍的前进,十万大军气势汹汹而来,很有可能一鼓作气攻破大营。即便紧闭营寨可以勉强守住,前面创造的高涨士气也会马上低落下来。万般无奈之下曹操一咬牙,留三千人守寨,将余下四万兵马全部带出,布成半月形阵势,与袁绍奋力一搏。好在曹军连番得胜,气势正在巅峰状态,全军上下斗志昂扬毫无惧意,夏侯渊、于禁、张绣、乐进、张辽、徐晃、关羽等悍将身先士卒皆在其列。骑兵靠前、步兵在后、弓箭手左右护卫、鼓乐手站脚助威,摆出一副坚不可摧的架势,迎着敌人缓缓推进。 袁绍虽然主动进攻又有人数优势,但先前两场败战,不得不多加小心,他欲先诱曹军出击继而瞧准势头相机而动;而曹操本不情愿打这么一仗,只是想阻挡敌锋,抱着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心态。因而两军相遇之际,双方都停下了脚步,杀气腾腾的战场上只闻鼓声震天,却是谁都不肯首先冲杀,不过是象征性地隔空放箭。远远的距离,加之彼此都有盾牌护卫,根本没出现什么伤亡。 这样的小打小闹僵持了足有一刻之工,直到扬武将军张绣率先打开了僵局。张绣在归顺曹操之际公然回绝了河北使者,这便与袁绍结下了死仇,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已经是有进无退了,他比任何人都期盼早日干掉袁绍。给张绣充任副将的是前任庐江太守刘勋,刘子台这家伙是个要钱不要命的赌徒,早听说袁绍此来带了不少财货珍宝以备逢迎天子,他先前被孙策抄了老巢皖城,一应财货丢了个精光,窝窝囊囊跟了曹操,正憋着一肚子火,杀死袁绍倒还在其次,要是能冲进袁绍大营狠狠抢上一票那才解气呢!这两个不要命的凑在一起一算计,反正早晚也得打,不如来个痛快的,也没跟曹操打个招呼,带着人就冲了过去。 张绣部下虽不多,但大部分是转战多年的西凉骑,实是今日这战场上战斗力最强的兵;刘勋部下的人更少了,但那帮人出身淮南一带的江洋大盗,以前干的就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买卖,挥舞着大刀片子往前冲,根本不懂什么叫害怕! 张绣、刘勋所部这么一冲,非但曹操吓了一跳,袁绍也觉莫名其妙,这边十万人,他们这两千人过来不是送死吗?哪知那边有不知死活的,这边也有豁出去的。刘备参与了玉带诏,又在徐州造了曹操的反,被曹操恨之入骨,如果再落到人家手里,绝无活命的道理。这个平日里的长腿将军今天也豁出去了,看见对面有动静,仗着有袁绍大兵撑腰,带着张飞、赵云等骁将一猛子窜了出去。他那点儿兵也不过是两千多人,这下战场可热闹了——四千人打仗,十几万人瞪着眼睛看! 一见刘备率部窜出去,可急坏了河北军师审配,他的计划算是落空了。河北军曾在磐河以弓箭战术大败公孙瓒,审配颇有心得,自此专门研究弓弩战术,修改武器的机括构造,组建了一支近强弓队伍,与常规的弓箭手有天渊之别。今天这一仗审配打算试试威力,因而紧握令旗留神战场动向,想抓住机会让曹操尝尝万弩齐发的滋味。哪知令旗还未举起,刘备先跑出去应战了,这弓箭射过去杀谁啊?审配把令旗一扔,策马奔到袁绍近前:“主公,刘备抢出应战,这怎么办?” “敌寡我众怕什么?”袁绍心中既忐忑又兴奋,矜持着把肋下配剑抽出,但是他自重身份没有喊嚷,只是高举佩剑朗声道,“传令下去,全军突击,给我上!”号令传下,前军的高览是火急火燎的脾气,早憋着劲呢,带着人就冲了过去。一时间弓弩停止,袁绍中军似排山倒海般扑向曹军,左右两军也随之行动起来。 曹操虽然不愿意这么打,但是眼见敌人大举出动,也只好硬着头皮干了。他将青釭剑一抽,放声大呼:“消灭袁绍保卫朝廷,跟我上呀!”曹操带兵的经验比袁绍老到得多,这样的大战场,主帅的一举一动牵涉整个战局,所以“给我上”与“跟我上”仅仅一字之差,调动士气的效果却差了许多。其实曹操也不可能主动冲到第一线,不过督促虎豹骑往前挪了一段就停下了,但各部兵将却已经积极响应,冲上去御敌了。 论人数与武器装备,曹操不如袁绍,但若论士气与训练程度,袁绍又不及曹操了。是而虽是寡众相敌,双方却斗了个势均力敌。这样的大阵仗,即便有再高的勇力也不过是大海中的一滴水,两边的一流勇将也起不到什么扭转乾坤的作用,只有督率好自己的队伍稳扎稳打。长矛大戟都有一丈,再立上一排盾牌护卫,两军隔着近两丈的距离缠斗,时而你进我退难分上下。 曹军与袁军都在擂鼓助阵鼓舞军心,士兵也渐渐前涌跃跃欲试,两丈的距离渐渐缩短,长矛大戟接连折断,中伤的惨叫声此起彼伏,鲜血一阵阵迸发出来。最后那道短兵相接的缝隙晃了几晃,伴随着临死前的呼号声一下子闭合——惨烈的肉搏开始了! 转眼间沙场上就开了锅,号角急鸣战鼓通通,喊杀声、兵器声、呼号声、马嘶声搅在一起把所有人的耳朵都震聋了。曹操的兵力虽然吃亏,但贵在精锐:张绣所督凉州骑、张辽所督并州骑无不以一当十,个个精于骑术,擅长劈刺;青兖二州的步兵久经沙场,跟着曹操几度出生入死,结阵冲杀、进退有制。而袁绍本部张郃、高览所率幽冀二州的骑兵也不是泛泛之辈,加之河北步卒的人数太多,几乎是两三个袁兵打一个曹兵的比例。一方精一方众,所以白刃肉搏依旧是杀了个难解难分。 弓弩和盾牌这时候早已派不上用场,战场上的人个个杀得血葫芦似的,冲在前面的连服色都染得看不清了,只有靠彼此的感觉和口音确定是敌是友。队队骑兵被冲得阵势大乱,载着各自的勇士冲入敌阵,奋战一番后被乱枪刺翻在地。刀枪剑戟相搏,不住叮当作响,时而在重击之下迸出火花;被砍落的头颅被人踩马踢得滚来滚去,被斩飞的手臂、天灵盖漫天飞舞洒下片片血雨,被刺透的胸膛和喉咙喷出箭一般的血泉,而各部将领还扯着沙哑的嗓音不住吼叫向前,兵士们挥舞兵刃兀自在血潭里挣命!这场肉搏自未时一直杀到酉末仍然毫不松懈。 曹孟德和袁本初都是兵山血海中闯过来的人,此刻却皆是双拳紧握脸色凝重,涔涔汗水渗出额头,他们已被眼前的这场惊天地泣鬼神的搏杀震慑住了,直到天色渐渐昏暗才忐忑地缓过神来。曹操命曹纯下令收兵,几乎在同时袁绍也吩咐审配鸣金。而在昏黑的夜幕下,双方阵势仿佛纠缠在一起的两条巨龙,相互牵连无法拆开,有不少人杀晕了,兀自在昏暗中马踏刀砍,双方误伤的自己人恐也不少。直到天色完全黑下来,袁曹两军才归拢好阵势,拖着各自的伤兵蹒跚着脚步缓缓回营…… 一场大搏杀结束,曹操依旧忐忑难安,几乎是踩着棉花回到官渡的。众将安置好队伍,顾不得擦去浑身血迹就凑到中军帐来,有人欢喜有人愁,似乐进、朱灵、夏侯渊那等好勇斗狠的还在叫嚣:“咱们今天杀了足有小一万人吧!” “你们可真是没心没肺。”郭嘉脸色煞白,狠狠瞪了他们一眼道,“咱们也损了足有五六千人,还有一大堆受伤的呢。袁绍有十万之众,咱们不过四万多人,这样打下去迟早叫人家灭了。”见他们不再闹了,郭嘉又回头对曹操道,“敌众我寡,此种打法可一不可二啊!” “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啊……”曹操叹了口气,面无表情地倚在帅案边,静静思考这场战斗。他本以为有了白马、延津的两场胜仗,袁绍军必然气势低迷一触即溃,现在看来这想法似乎太天真了。河北军毕竟是跟着袁绍纵横多年的,其毅力远比袁术、吕布那些兵强得多,绝不是一两场小败仗就会崩溃的;况且人数有优势,又不乏郭图、淳于琼那等刚劲的统帅,张郃、高览那样优异的勇士。实力相当尚须慎重,寡众悬殊之际硬碰硬是绝没有好果子吃的…… 曹操不发一言,从帅案下拿出自己批注的《孙子》逐卷翻看,翻到第四卷《形篇》:“昔之善战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不可胜在己,可胜在敌。故善战者,能为不可胜,不能使敌之可胜。故曰:胜可知,而不可为。”把自己的营寨防守好,使自己处于不败的境地,再等待对手出现漏洞。 虽然这就是曹操先前的打算,但到了今日他的体会更深刻了,他久久凝视着“胜可知,而不可为”这七个字——胜利是可以预计的,但却不能够强求!他提起笔在后面批注道“自修理,以待敌之虚懈也”,写完放下笔,沉吟片刻才环视诸将道:“今日之战本是情非得已,从明天起咱们紧闭寨门不可轻易出战,静观其变以待天时。” “诺。”不管乐意不乐意,诸将还是整齐响亮地应了一声。 正在此时后营一阵喧闹,任峻自许都押送军粮而来,诸将赶忙把他迎入大帐休息。曹操瞧着风尘仆仆的妹夫,关切道:“这些差事你怎么还亲自跑,打发手下来不就成了?” 任峻缓了口气,一脸严肃道:“别人来我岂能放心。河北兵马甚众,若是半路劫杀丢了粮草,咱们可就危险了。”毕竟是一家人,操心总比旁人更多些,“另外还有件事,荀令君叫我跟您商量商量。” “哦?”曹操挥退诸将,只留荀攸、郭嘉在一旁参详。 任峻似乎是一路上渴坏了,连灌了好几碗水才道:“自从您对阵官渡以来,并州高幹可一直没闲着,大肆拉拢关内诸将,还派人到西凉结交马腾、韩遂,恐怕是要给袁绍帮忙,袭我军于后。” “是给他舅舅帮忙,还是给他自己帮忙啊?”曹操一阵冷笑,“西凉在哪?官渡在哪?他要是真想给袁绍帮忙,就应该率部攻打河内,我派魏种去守河内就是防着他这一手。可是他不向东来反而向西去,这是什么用心?” “高幹自己有野心啊!”任峻明白了。 郭嘉幸灾乐祸道:“袁绍大军渡河,发冀州、青州之众,据说连幽州旧部也有人跟来了,唯独不见并州的动静。我看袁绍这个外甥是白疼了,养了只狼崽子,硬是看着他舅舅跟咱们斗,他在那边自己积蓄实力。袁绍要怪只能怪自己,谁要他偏让三子一甥各领一州?等着瞧吧,高幹不过是第一个冒出来的,以后他们家的乱子还有的是呢!” 荀攸觉得郭嘉这几句“不厚道”的话说得有点儿远了,现今之危尚不可解,哪顾得上以后的问题,把话题拉回来道:“不论高幹为的是谁,关中诸将好不容易稳定下来,总不能叫他再撼动。” “说的也是……”曹操又陷入了思考。 任峻领了荀彧的话,是有准备而来,自怀里掏出一份帛书道:“您看看这个办法好不好。” 原来先前奉命出使益州的谒者仆射卫觊因汉中“米贼1”断路而留在了长安。他一面安抚因李郭之乱逃难归来的百姓,一面组织耕种生产,发现关中的食盐缺乏管理,因而建议朝廷派官员专管食盐,用所得收益购置耕牛、招募百姓,以此削弱关中诸将对百姓的控制。 “卫伯儒长本事啦!”曹操颇为赞赏,“这可是老成谋国之见。我看这样吧,建议既然是卫觊提的,就让他当这个监盐使者。另外让钟繇任司隶校尉移治弘农,看住诸将的动向。兵虽然抽调不出了,但凭着他们俩在关中的人脉,总不至于叫姓高的钻了空子。” “好,我回去就叫令君照办。”任峻把书信小心收好。 “还有什么其他的消息?” “前几天孙康传来书信,说昌霸又反啦!” 曹操长叹一声:“反了降、降了反,这已经是第三次了。一共就千八百人,没完没了折腾,我看这家伙是当惯了土匪,不造反就憋得难受啊!先不理他,等日后再收拾……京里官员可有什么异常?” “自从杀了董承、刘……李服那帮人,所有官员都老老实实的,朝会上都很少讲话。”任峻没好意思说得太透,其实现在的朝廷官员已经对曹操噤若寒蝉了。 “皇子刘冯的病怎么样了?” “皇子嘛……”任峻没想到他会问这个,“据说不太好,这都病病怏怏一年了,越来越重,全靠药顶着。我看这孩子活不长远。” 曹操望着昏暗的油灯沉默了片刻,忽然道:“叫令君上表请封刘冯为南阳王。” “什么?!”三个人都愣住了,不知他为何在战事紧要之际提出这样的事。 曹操盯着灯捻喃喃道:“关于玉带诏一事,造成的影响很不好。董贵人虽然该死,但她腹中怀有龙种。许都官员嘴上不说不等于心里不骂我,既然如此我帮圣上弥补弥补,封刘冯为王。这样天子也能安心,我良心上也过得去,别人也不至于再骂我了。” “主公一片苦心又有谁知?唉……”荀攸、任峻都不禁感慨叹息;郭嘉也随着他们说,但心下暗自发笑——这根本不是曹操的真实用意,他的良心才没这么脆弱呢!只因前番刨了梁孝王的陵墓,造成的影响极坏,陈琳甚至把这件事写到了檄文中,搞得天下沸沸扬扬。现在曹操提出这件事,一是要堵袁绍的嘴,叫天下人知道许都朝廷还是天子的,皇子照样封王;二是以此换取后方舆论的支持,避免在对战之际节外生枝。毕竟他现在牢牢拴在官渡无法分身,这就好比一根灯捻不能两头烧!至于皇子刘冯,曹操明知他病入膏肓又只有一岁大,给这个快死的孩子一个王位不过是个空头人情!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更沉重的问题困扰着曹操,他凝视着任峻问道:“伯达,咱们的粮食能支持多久?” “五六个月总不成问题。”任峻怕他忧虑,又补充道,“不过到那时候又该大收了,今年的新粮正好接上。” “你这是报喜不报忧,为我宽心啊……”曹操心里有数,虽说屯田进行得很成功,但再多的粮食也经不起连续消耗。自前年以来征张绣、讨吕布、定河内,大军屯于官渡,每天都有消耗,而且现在夏侯惇、曹仁、曹洪、魏种等处也都在吃粮,豫兖二州的粮食已入不敷出,如今是靠吃老本过日子。至于今年秋收的新粮,曹操都不敢想,谁知道五六个月后是什么样子,万一刘表、孙策来捣乱,粮食哪还收得上来? 荀攸、郭嘉、任峻都知道这个难处,但是根本没有解决之策,这场仗既然已经开始,那就只能硬着头皮撑下去。四个人围坐在昏暗的孤灯下,似乎被这个暗藏的忧患压得透不过气来,过了好半天曹操才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息:“孙子曰‘胜可知,而不可为’,机会是要慢慢等的,可是老天爷给咱们等待的时间却不多呀……”他已经预感到,接下来的仗将会越来越难打。 就在曹操忧愁之际,袁绍的中军大帐却闹得沸反盈天。今天这场搏杀表面上平分秋色,但河北军折损近万,受伤者更是不计其数,以十万之众对抗不到自己一半的敌人却打成这样,明显是落于下风了。诸将要求改变战法,但袁绍固执己见,一定要再挑起大战将曹操彻底消灭。 沮授负气辞职降为谋士,本不想再为袁绍献计献策了,但眼看着河北士卒死伤严重,顾念此间芸芸众生还是忍不住开了口:“主公,今天这样的仗绝不能够再打了。北兵数众而果劲不如南,南谷虚少而财货不及北;南利在于急战,北利在于缓搏。咱们不如步步为营逼近官渡,旷以日月持久对峙,待曹操粮草不济士气低迷,一战可定也。” “旷日持久?”袁绍瞟了他一眼,“岂不闻‘兵贵胜,不贵久’的道理?我军虽然折损不少,然曹操所丧亦有十之一二,只要咱们凭借兵力恃强凌弱,曹操必败无疑!” 沮授岂能不知兵法?现在根本不是南征曹操的最佳时机,可袁绍一意孤行,既然来了就只能是耐着性子打,可是袁绍连这点都做不到,沮授知他无可救药,深深一揖走出大帐,索性什么都不管了。 袁绍看了个满眼,又气又恼正要发作,高览在一旁咋咋呼呼插了话:“我看这样不行!硬打硬拼即便能胜,得死多少兄弟啊?主公再想一想吧……” “打仗哪有不死人的?”袁绍却不屑一顾,“今朝廷社稷危若累卵,天下黎民望解倒悬,三军将士正是为国出力之时,岂能苟且畏死不思进取?”他又搬出天下大义做幌子。 高览见他满口空话却不顾将士死活甚是不悦,又不好当众争执。张郃又道:“兵法有云‘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今我军多曹操一倍,正好密遣兵马骚扰敌后,诱曹操分兵。曹操若分趁机截杀,曹操若不分,则化虚为实抄绝其南、断绝粮道,则曹操不攻自破矣!” 袁绍还是不以为然:“只要咱们直捣官渡将曹操大军袭破,河南之地可定矣!何须这么麻烦?”说这话他又瞅瞅刘备,“刘使君,本将军说得对不对啊?” “将军所言句句是实,”刘备其实更赞同张郃的战略,却不好驳了袁绍的面子,颇为婉转道,“不过在下曾在豫州,与汝南黄巾刘辟、龚都等人有些联络,若是主公愿意造势于敌后,末将愿意效劳。” “那倒不必了。”袁绍捋了捋胡须,“我堂堂朝廷大将军,还不至于要靠几个蟊贼相助……散帐吧!大军休整一日,后天再寻曹操索战!”说罢他自帅案下拿出一卷《上林赋》,优哉游哉看了起来。 众将垂头丧气纷纷退出,张郃见沮授正伫立在辕门仰望天空,赶紧凑了过去:“主公不纳我言啊!” “我就知道会是这样的局面!”沮授脸上一点儿表情都没有,“我离开邺城之时已将全部家财分散给族人了。夫势在则威无不加,势亡则不保一身,哀哉……” “不至于一败涂地,像您说的这么严重吧?”张郃虽怏怏不快,却还没把战事想得那么糟。 “以曹孟德之明略,又挟天子以为资,我虽克公孙,众实疲弊,而将骄主忲,军之破败,在此举也!”沮授仰望明月苦笑道,“扬雄有云‘六国蚩蚩,为嬴弱姬1’,就是今天这个局面,我恐怕是没命回河北了。” 张郃料他与袁绍结怨故而口称败绩,也不怎么往心里去,只是安慰两句。这时高览急急渴渴跑了过来:“儁(jun)义兄,不好啦!大公子和郭图商量着要裁撤咱们的兵力。” “什么?”张郃不禁皱眉。 高览悻悻道:“郭图那边死伤严重,要分咱们的兵填补。他妈的,凭什么死人都算咱们的!” “这还用问?郭公则这是要给大公子积蓄实力,将来好跟三公子抢位子。”沮授摇头不已,“全力对敌尚且不胜,还在这时候动歪心眼,无药可救!” 正说话间,袁谭带着郭图、许攸等人走过。张郃知道高览性子急,紧紧拉住他的手腕,见那帮人走出辕门才缓缓松开,总算是没闹起来。许攸走在最后面,忽然停下脚步,转身对他们道:“张将军、沮先生,主公没有采纳你们的建议,还望你们不要挂怀。” 张郃不甚喜欢许攸那种随随便便的做派,但人家既然好言相劝,也客客气气道:“这有什么挂怀不挂怀,都是为了打仗嘛。可惜主公太急功近利了。” 哪知许攸忽然大笑,拍拍张郃和沮授的肩膀道:“二位莫灰心呀,我与曹阿瞒相交二十余年,素知其用兵之道。等到了后天,即便主公想战,恐怕人家也不跟咱打了!深沟高垒闭门不出,主公折腾几天无计可施,到头来还得用你们那些计策,结营对峙、分兵扰敌都是大势所趋,你们就等着瞧吧!哈哈哈……”说罢摆着大袖笑呵呵去了。 望着许攸远去的背影,张郃心里踏实了不少:“许子远也是咱们营中的智士,他既这样放心,这仗也未必不能大获全胜。” “智士?”沮授联想到自己有感而发,“在咱们主公帐下,越是智士越难自存。莫看许子远谈笑风生,他自身祸福还不一定呢。” 捉襟见肘 战事的发展果如许攸所料,从四月交兵直到八月,袁曹两军一直处于僵持状态。袁绍意欲再次挑起大规模会战,无奈曹操紧闭营门不作理睬,只进行了几次试探性的小战斗。有这四万兵堵在眼前,袁军不可能视若无物绕开前进,因而十万大军被牢牢绊在官渡以北。 无奈之下袁绍只能采纳沮授先前的建议,率领兵马步步为营逼到了曹营附近。但是曹操筹划官渡决战已久,早把连营修得妥妥当当,袁绍连根针都插不进去,于是仗着人数优势堆沙为山,扎下东西数十里的营寨,渐渐对曹营形成包围之势。另一方面,又采纳张郃的提议,开始筹措分兵敌后的战法。 袁绍突然更变战略,可把曹操忙得够呛。他不能坐视袁绍把自己困死,也只得分散兵马向东西两面扩大营盘,防止袁军用营寨将自己包围。但敌众我寡,这样的军备对抗十分危险,连营越张越大,守备的兵力就越来越薄弱。发展到最后,曹操的兵马分散各处,中军主力不足一万,而且带伤者十之二三,就是想杀出去跟袁绍拼命都不容易了。 可就在曹操一筹莫展之际,各地的告急文书也似雪片般飞来。袁绍不再顾及名誉,派刘备到汝南,煽动昔日被曹操击败的黄巾余部刘辟、龚都等人再次举事;与此同时袁氏在汝南的故吏瞿恭、江宫、沈成等占据县城作乱,与李通开了仗;袁绍又把泰山反民郭祖、公孙犊等人都授予将校之职,支持他们继续跟吕虔打游击;已经有过一次反复的昌霸见时局变动,也再次举兵叛曹,济南国黄巾首领徐和也率部南侵,想趁机分一杯羹,弄得臧霸等人两头忙,一边对战青州一边围困昌霸……这些还不算什么,最关键的时刻,孙策也公然翻脸了,率部打进了广陵郡! 广陵功曹陈矫奉陈登之命千里迢迢赶到官渡前线面见曹操:“鄙郡虽小,却是地势险要之处,若蒙救援使为屏障,则孙策的图谋必将挫败,东方诸郡可保安宁。曹公武声远震仁爱滂流,未从之国望风景附,百姓崇得养威,此乃王者之业也!请曹公速速发兵救援吧……” 陈矫又是讲利害又是说好话,曹操一点儿都听不进去,指导路粹写着一份表章: 〖臣祖腾有顺帝赐器,今上四石铜鋗1四枚,五石铜鋗一枚,御物有纯银粉铫2一枚,药杵臼一具……〗 陈矫有些不耐烦了,抢步上前跪倒在地,一把揪住曹操的战袍:“曹公快想办法,广陵郡危若累卵,不但孙策大军来袭,袁绍也煽动海西、淮浦二县反民,都尉卫弥、县令梁习相继失城,这样下去我家陈郡将就守不住了。” 曹操见他满脸焦急言辞恳切,缓缓抽开袍襟,低沉道:“你以为我不想救广陵吗?你出去看看,哪里还抽得出兵力!前日汝南刘备、刘辟作乱,我咬着牙东挪西凑才分出蔡杨领两千兵去救急,广陵的事老夫实在是爱莫能助,你去找臧霸他们借兵吧。” 陈矫眼泪都快下来了:“自泰山以东直到青州沿海,敌中有我我中有敌,臧霸他们杀得昏天黑地,哪里顾得上我们?曹公不发救兵,广陵郡危矣!” “发兵发兵,处处都叫我发兵,袁绍都快逼到我营门口了,哪里还有兵可派!”曹操气哼哼扬了扬手,“陈登不是有志与孙策一决雌雄吗?那就看他自己的本事了,这个忙我帮不了。” 陈矫急得直磕头:“广陵之兵不过数千,孙策数万之众,陈郡将天大的本事又岂能抗拒?再者淮西反民作乱,内忧外患交加,这仗实在没法打啊!” 曹操不客气了:“他没法打了,难道我这里就能打吗?事到如今没法打也得给我打!” 陈矫慢吞吞爬起来,抹着眼泪道:“天亡我广陵啊……”草草施了一礼,脚步蹒跚往外走。曹操见他这副举动颇为动容,觉得陈矫是个义士,低声道:“季弼,这一去多有危险,你就留在我身边吧。” 陈矫停下脚步,头也不回道:“家乡有倒悬之苦,在下奔走告急,纵无申包胥之效,敢忘弘演之义乎?”传说春秋时楚国曾被伍子胥、孙武率吴兵攻灭,申包胥驰往秦国求援,连哭七日七夜终于感动秦王,发来救兵重立楚国;卫国卫懿公嬉戏无度,招若狄人犯境,卫懿公被乱刃分尸,大夫弘演出使陈国回来,见国君被乱刃分身尸体无存,只有一副肝脏完好,便剖开自己的腹部将卫懿公的肝脏塞入肚中,用自己身体当棺椁安葬国君。陈矫提出这两件事,就是表示搬不回救兵就要同陈登一同赴死。 曹操见他如此坚决不禁感叹:“唉……你这申包胥哭秦庭还真哭出道理来了。暂停一步,看你的面子上我发兵了。” “真的?!”陈矫赶忙回头。 “当然是真的,不过最多抽派两千人给你。” “两千也行啊!多谢曹公……多谢曹公……”陈矫喜极又泣,鼻涕眼泪全下来了。 “别哭了。”曹操一阵苦笑,抽出一支令箭,“事已至此老夫甘愿受难也不能失了人心。你去最后面一寨,叫校尉扈质率两千人马随你去。先平海西县之乱再助陈登抗击孙策,我就这点儿能力了,成不成还要看天命。” 陈矫哭哭啼啼接令箭:“在下岂敢多求,回去之后一定……”话未说完忽听一阵惨叫,守在门口的几名士兵摔倒在地——身上插着弓箭!还未反应过来,就听噗噗噗一阵连响,那是弓箭射在帐篷上的声音。许褚赶忙取过盾牌将曹操护在身后,路粹、陈矫纷纷退到帅案之后。又听外面一阵骚乱,几个兵丁举着盾牌掩护郭嘉跑了进来:“哎呀不好!袁绍在土山上修造高橹,从上面往咱营里射箭!” 曹操竭力保持镇静:“传令各营用盾牌防护帐篷。” “诺!”许褚应了一声,高举盾牌跑了出去。 郭嘉擦擦冷汗道:“有个不好的消息,蔡杨在汝南战死了。” “啊?!”曹操吃惊不已。 “刘备、刘辟纠集乌合提师北上,一路抄掠百姓毁坏屯田,主公快发救兵吧!” 曹操瘫坐在帅位上:“哪里还有多余的兵马……不行!看来要冒一冒险了,致书阳翟叫曹仁出兵对付刘备。” “阳翟之兵一出,许都门户洞开,袁绍乘虚而入怎么办?” “顾不了这么多,先解燃眉之急再说。”曹操一回头,见陈矫还在旁边站着,似乎是被飞箭逼得出不去。曹操伸手拔出青釭剑,在帐篷后面连劈,砍出一个大窟窿,收剑道:“从后门走吧!” “嘿嘿嘿,”郭嘉也真笑得出来,“中军大帐哪有开后门的?” 曹操摇头道:“性命保得住保不住都不好说,哪还顾得上帐篷啊。”见陈矫急匆匆发兵去了,又踱回岸边,继续指导路粹修表: 〖御杂物之所得孝顺皇帝赐物,有容五石铜澡盘一枚;银画象牙盘五具……〗 郭嘉看得发愣:“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给皇上献这些没用的东西!” “越是这时候越得把天子哄好了,省得肘腋生变。这几样东西都是我祖父得孝顺皇帝所赐,现在回献给天子,以表我的一片忠心。”他前番表奏刘冯为南阳王,哪知那小儿病入膏肓,仅仅受封数日就死了,他还得另想主意稳住刘协。待表章写完,曹操又道:“再给荀令君写封信,叫他诏命九卿以及每个郡的郡守遴选孝子一人,推荐到朝廷。” “这又是何意?”郭嘉不明白他为何会在这时候忙这些没用的事。 曹操手捻须髯:“现在局势不稳,恐怕有不少地方已与袁绍暗通款曲。从推荐来多少人,我能知道还有多少郡依旧遵从朝廷调遣。但愿……但愿……”但愿背叛的人不会太多吧! 郭嘉不以为然:“知道了又有什么用,现在的问题是打仗,只要打赢了,所有脚踏两只船的人都会回来。” “打赢谈何容易……”即便曹操做足准备,可面对袁绍大军还是被动不已,“孙策也起兵了,他若打破广陵,就可以逼至青徐之地,东线就全完了。我却只能差出两千兵马帮陈登,情势危急得很呐!” 郭嘉却道:“孙策小儿新并江东,所诛皆英豪雄杰。而他又好勇斗狠轻而武备,这样的人即便坐拥百万之众,无异于独行中原也。若刺客伏击,不过一人之敌耳。我看说不定哪天孙策就让仇人刺杀啦。” 曹操很明白,郭嘉这番话是故意为他解心宽,指望刺客从天而降把孙策杀死,这不是说梦话嘛!他苦笑一阵:“但愿能如奉孝所言吧!” 这时又见帐口一阵骚动,张辽举着盾牌跑了进来,二话不说跪倒在帅案前。 “文远,有什么事吗?” 张辽重重磕了一个头:“在下有负主公信任,对不起您啦!” “这又是从何说起?”曹操糊涂了,赶忙过去搀扶,但搀了三下没搀动,“你怎么又跟我来这一手,有什么话站起来好好说。” “我对不起您……” “到底出了什么事?” 张辽慢慢抬起头,堂堂大汉眼眶里竟还有泪水,哼哼唧唧道:“云长……云长要走了……” “走?!”曹操急了,“他要上哪儿去!” “当初土山劝降之时,关羽曾经有言,一旦闻知刘备下落便要前往跟从,若不应允宁可战死不降。”张辽怵生生道,“云长对在下有恩,我怕主公不答应,就……” “就越俎代庖替我答应啦,是不是?”曹操白了他一眼。 “在下原以为关羽会感恩戴德,哪知他仍对刘备念念不忘,听闻他在汝南,要辞别而去。”张辽再没了沙场上的那份骁勇,苦着脸道,“主公如同君父,云长犹如兄弟。在下实在不能欺瞒了,望主公能成全我的诺言,放云长走。有什么罪责在下一任担待!” “你担待得起吗?”郭嘉倒先沉不住气了,“狼!关羽跟刘备一样,都是喂不熟的白眼狼。败军遭擒之将还敢提条件?主公归还他兵马,任他为偏将军,又封汉寿亭侯,他还不领情。这样的人留着干什么,干脆把他杀了!” 曹操其实早动了杀机,但是瞧张辽泪光盈盈望着自己,心里很不是滋味。张辽与关羽是他梦寐以求的两员勇将,忆昔张辽在洛阳戳枪、关羽在郯城突围,给曹操留下的印象太深了。可偏偏鱼与熊掌不能兼得,杀了关羽固然永无后患,但也把张辽对自己的一片爱戴也给杀没了。这时候为难张辽又有何用?走一个至少还能留一个,真把关羽杀了,弄得张辽心灰意冷,这好不容易得来的两员将就都失去了!想至此曹操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文远别难过,就冲你这一片赤诚,老夫也不能为难他。况且事君不忘其本,云长可谓天下义士也。” 郭嘉兀自不饶:“话虽如此,关羽也忒……” 曹操摆摆手不许他再说了,又搀起张辽:“你再去好好劝一劝云长,说动他留下自然再好不过。若是他执意要去……”他咬咬牙痛下决心,“你就跟他说,老夫念‘庾公之斯追子濯孺子’之事,放他走!” “庾公之斯追子濯孺子?”张辽不明白。 曹操惨笑道:“这是《春秋》典故,你不懂,云长会明白的。” 第十四章 曹操发明重型投石兵车 人心惶惶 自建安五年(公元200年)八月份起,袁绍大军逼近官渡,扎下数十里的连营,又在军师审配建议下,堆积土山修建高橹,以强弓硬弩射击曹操营寨。 为了改变被动局面,曹操数次突袭土山,可每每都铩羽而归,伤亡数量大大增加。另一方面越来越多的郡县慑于袁绍的威力开始骑墙,不是闭门自守不听朝廷调遣,就是秘密给袁绍送了降书。 刘备领着刘辟、龚都背后作乱破坏屯田,孙策大兵压境猛攻广陵,昌霸、徐和等割据屡攻不下,整个战局渐渐恶化,曹操除了立足官渡与敌僵持,已毫无还手能力…… 夜幕又快降临了,曹操在盾牌的保护下屹立辕门举目观看。敌人的营阵逶迤数十里,一眼望不到边,每隔几十步就有一座土山,上面高橹箭楼结结实实,不少兵士身背弓箭影影绰绰,他们每天更换三班,时刻不停观察曹营动向,只要稍有机会就发来一阵箭雨。而就在土山之下,层层拒马栅栏林立,鹿砦(zhài)壕沟列满阵前,布置得铜墙铁壁一般,想要突破过去捣毁箭楼简直比登天还难。 而曹操这边呢?所有营寨都黑黢黢静悄悄的,如死一般的宁静,只有营门零星的灯火摇曳闪烁。各个帐篷前都竖着突车和盾牌,上面钉满了箭支。时至夏秋交际天气甚是炎热,可是没有紧急事务谁也不敢出帐半步,因为一出来就可能被袁军射成刺猬!所有的军事会晤都改到了夜里,即便如此诸将也只能摸黑不敢点灯,避免给敌人的神箭手指明目标…… 许褚突然打断了曹操的思绪:“此地不宜久留,主公还是回去吧。不然那帮狗娘养的又该朝咱们放箭了……不好!”这话还未说完,就听迎面响起了镞镝破风之声,紧接着又是一声瘆人发毛的惨叫,有一个亲兵中箭倒地。 众人再不敢停留,赶紧高举盾牌遮住曹操,在暮色的保护下向中军帐撤退。曹操把整个身子蜷缩在盾牌之后,小心翼翼地挪着步子,箭支射在盾牌上的咚咚声不绝于耳。 “他妈的!”许褚身子突然一颤,有支雕翎箭从诸人盾牌的缝隙中穿过,正插在他臂膀上,“哪个狗娘养的这般会射,摸黑还能伤人,若叫我逮到非剥了他的皮不可!”他却愈加不敢怠慢,直把曹操护进大帐才放下盾牌,伸手拔掉箭支。 这是一枝三棱透甲锥,竟将甲叶子穿个洞,直钉到肩胛中。众人小心翼翼帮他卸去重铠,只见那个阴森森的箭头赫然嵌在肉里。许褚二话不说自怀里掏出一把匕首,在灯火上烤了烤,随即把刀尖扎入肉中,手腕一翻将箭头剜了出来。他虽然咬牙坚持没有叫出声,但额头上已渗出豆大的汗珠,鲜血顺着臂膀一直流到地上。 曹操看得直皱眉:“仲康,这处伤不轻啊。”说话间从自己的战袍上撕下一块布来,要亲手为他包扎。 “区区小创不劳主公动手。”许褚抢过布条自己裹伤口,还特意挤出一丝微笑来。三天前王必不慎被飞矢射中大腿,不得不卧于帐中修养,琐碎差事就都压到了许褚身上,这三天他日夜守卫在曹操身边,没有休息过片刻,眼窝已经深深凹陷了,这会儿受了伤,灰黑的脸色愈加难看。 “这些天太累了,你还是回帐休息吧。”曹操说罢低头看着前几天送来的汇报。曹仁经过一番苦战,总算把刘备、刘辟打回了汝南,许都的威胁暂时解除,但颍川一带的屯田遭到了严重破坏,今年的新粮食不要再指望了。另外各郡所举的孝子名单也被荀彧转呈过来,还不到总数目的三分之一。这是多么可怕的数字,说句不好听的话,许都朝廷已经快要众叛亲离了! 正在他忧烦不已之际,大帐破开的那道“后门”处闪出两个高大的人影:“末将参见主公。”曹操抬头一看,原来是张辽与关羽。 关羽早已脱去曹营的铠甲,换了一身青绿色长袍,头上戴着扎巾,青龙偃月刀没有攥着,连佩剑都没挂,俨然已是远行的装扮。他自从得知刘备到了汝南就有意离开,但曹刘之间正在打仗,刘备率兵抄掠许都,他要是去投奔无异于公然与曹操为敌,所以耐着性子缓了几天,直等到曹仁将刘备击溃,这才好意思开口辞行。 曹操知他去意已决无可挽回,强笑道:“云长好心急啊。” 关羽也觉尴尬,红彤彤的一张脸简直有些发紫了,但还是咬紧牙关道:“关某深感明公之义,不过刘使君待在下情同手足,曾有同生共死之约,皇天后土皆闻斯言。前者下邳失守,所请三事已蒙恩诺。今探知故主在汝南,所率之众已被曹子孝击散,想必再不能为公之害。回思昔日之盟,岂容违背?新恩虽厚旧义难忘,还请明公念我这点儿拳拳手足之情,准我回归旧主。” 曹操听了他这番情真意切的表白,半晌无语。他百思不得其解,那个反复无常百战百败的刘备何以令关羽这般倾心报效呢?臧洪因张超而死,张杨为吕布而丧,这世间讲义气的朋友都叫无赖骗去了,人与人之间的际遇真是难以揣测。 张辽始终低着头,颇感自己这件事办得不漂亮,想再做做最后的努力:“云长兄与使君相交,比小弟与兄相交何如?” 关羽知他要以朋友之义再下说辞,毅然道:“我与贤弟,朋友之交也;我与使君,是朋友而兄弟,兄弟而主臣也。两者岂可共论乎?” 张辽立时语塞,曹操却喃喃道:“不忘故主,来去明白,云长真丈夫也……你既一心要去,老夫焉能从中作梗,但天下惶惶战事未定,你这一路上还须多加小心。” “谢明公恩典。”关羽抱拳施礼,却面带为难之色,似乎还有什么事情要说。 曹操见他这副表情,早就了然于心,自帅案上拿起一份文书,看似漫不经心道:“这封书信你小心收好,去至许都交与留府长史刘岱,他自会准你接走糜甘二位夫人。” 关羽的心肠再硬,也不得不感恩戴德了,连忙跪倒在地:“明公之胸襟当世无人能及,在下替使君谢过明公恩义。”说着话伸手去接那卷文书,哪知曹操攥得死死的,没有松开的意思。关羽不好生夺,抬起头恳切地凝视着他。 曹操一阵冷笑:“刘玄德不念恩义举兵反叛,我与他还有何恩义可言?今日之事全看在你的面子上。”说着话又抬起左手拍拍他肩头,“久闻云长熟知《春秋》,当晓得‘庾公之斯追子濯孺子’之事。” 关羽自然知道这个典故:郑国派子濯孺子1攻打卫国,卫国遣神箭手庾公之斯2与其对敌。而庾公之斯又恰好是子濯孺子弟子尹公之他3的弟子。正逢子濯孺子染病,不能御敌。庾公之斯顾念他曾向自己的师傅尹公之他传艺,不愿意用人家传授的箭术反过来伤害人家,于是把弓箭的箭头敲去,只放了四支空箭,任由子濯孺子逃跑。曹操的意思很明确,他与刘备已是仇雠毫无瓜葛,完全是念在关羽的面子上才将二位夫人归还的,这个人情你怎么还? 关羽也是聪明人,知道曹操这般说辞是想要自己临走前许下什么承诺。若换作别人,这会儿不知要向他道出几车信誓旦旦的话,但关羽素来一诺千金,是不肯轻易向人许诺什么的,心里矛盾了半天才道:“关某此去得奉旧主,必定不悖大汉朝廷。只要明公不犯吾主,在下绝不主动与明公为敌。” 许褚在一旁听着有气,把眼一瞪,嚷道:“关云长!也不怕风大闪了你的舌头,大耳刘备几无立锥之地,有何本领再犯我家主公?你也忒狂妄了吧?” 曹操却不计较,喃喃道:“只要老夫不犯刘玄德,云长绝不主动来犯老夫……这个誓约倒也有趣。云长能谨守诺言吗?”关羽这等红脸汉子岂容他人小觑,手托须髯道:“关某一言九鼎。” “若背此约?” 关云长威风凛凛以手指天:“若背此约,关某身首异地不得全尸葬埋!” 曹操点点头,叹息一声:“好吧……但愿云长能遵守诺言。”这才松开那卷公文。 “明公所赐一应财货珍宝,关某不敢领受,汉寿亭侯印绶已悬于营内,赤兔宝马也归还明公。关某孑然而来孑然而去,自下邳带来的兵马全数留下,只率夏侯博与几名仆僮护送二位嫂夫人。” 曹操知他不愿再领自己的情,又迫于兵力的紧缺,这片好意全然领受,只道:“这些都由着你安排吧。不过赤兔马老夫赠予你了,以酬谢你刺颜良、诛文丑之功。这也不算赏赐,就算你我相交一场的见证吧。既为云长添一匹脚力,也为那畜生效力疆场得其所用。” “谢明公。”关羽甚是喜欢那匹战马,其实很不舍得归还,听他这般说真是喜出望外,“天色已然不早,关某这就离开营寨,也好趁夜色而行。”此处是交兵战场,即便自后营而走,也有可能受到袁军干扰,所以趁夜晚离开最为保险。 曹操实是极不甘心,但再也寻不出什么可说的了,既已答应人家,长胳膊拉不住要走的人,耗到最后还得让关羽去啊。他手捻须髯讷讷道:“老夫有些疲乏了,就劳文远替我送一程吧。” 关羽如释重负,张辽心绪怅然,两人各怀心事地应了一声,施了大礼自后门退了出去……曹操木然望着关羽高大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夜幕之中,心头愈加烦乱。一员良将就这么去了,恰似一阵风吹拂而过,什么也没留下。日后再见面恐怕就是冤家对头了,明知如此还要放他去,这是不是太傻了呢?他猛一低头,又看到桌案上那些名单和告急文书——弃他而去的何止是关羽一人,各地大小官员数不胜数,这算不算是大势已去呢? 许褚还在为刚才的事愤愤不平:“这个关羽也太无礼,主公何不擒杀之?趁他还未离开,我去结果他性命!”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若出尔反尔又与那刘玄德何异?” 许褚摇头道:“唉……主公您与那刘玄德,乃是君子斗小人,跟他讲信义可占不到半点便宜啊!” “嘿嘿嘿。”曹操挤出一丝苦笑,觉得这话倒有几分道理,又见许褚包裹的伤口还在往外渗血,“今夜看来没什么事了,你还是回帐休息去吧。” “侍卫主公理所应当,岂敢有半分懈怠。倘有一时不测,在下岂不罪孽深重?” 曹操劝道:“明天还不知有什么要紧事呢。老夫过一会儿就睡,你也快快回去休息。若不养足了精神,怎能全力破敌?” 许褚的箭伤实是不轻,听他这样说,也不好再坚持:“既然如此,在下回去安歇便是,主公若需侍卫可令段昭、任福他们来伺候,明日卯时在下便过来替换。养足了精神好去宰那帮狗娘养的袁军!” “这就对了,养足了精神咱杀尽那帮狗娘养的东西。”曹操看着他高举盾牌走了出去,脸上的笑容却渐渐凝固——话说得简单,可是怎么才能捣毁袁军的箭楼呢?即便能破坏那些箭楼,又怎么从根本上击退袁绍呢?这场仗从一开始兵力上就不占优势,经过这几个月的死伤消磨,寡众差距越拉越大,后方形势也不容乐观,真的还能坚持吗?他已渐渐有了撤退之念,暗地里以书信征求荀彧的意见,不知身处后方的荀令君又会是何种意见呢…… 正在曹操颓然而坐一筹莫展之际,忽听有个熟悉的声音轻轻呼唤道:“属下求见主公。”曹操猛然抬头,见有一人跪在黑黢黢的帐口,究竟是谁瞧不清楚,只觉得那人的一双眼睛在黑暗中烁烁泛光,连忙问道:“外面是谁啊?” “属下徐佗,有要事禀报主公。”徐佗因耽误了刘备起兵的文书,被曹操责打一顿贬为军中小吏,协助卞秉管理军械,已经很长时间没面对面向曹操汇报事务了。 “是你啊……”事情过去这么久,曹操也不怎么生他的气了,“有什么事吗?” “在下有破袁军箭楼之策,想亲自告知主公,请您斟酌斟酌。” “哦?”曹操来了精神,“快进来!” “诺。”一身皂衣的徐佗垂首而入,身后还跟着四五个小卒,很识趣地留在了中军卫兵的身后没有进来。 曹操万没想到徐佗会在关键时刻想出办法,还未听他诉说就先惭愧道:“前番我因刘备文书一事责打了你,确实有些过分。这些日子你协办辎重也没少受苦,整日在外面避箭办差,真是辛苦了,明天就回我帐中听用吧。” 徐佗甚是恭敬:“在下办事不力理当受罚,主公无须自责,日后在下更当全心做事弥补往日过失。”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你能这么想很好啊。”曹操嘉奖两句话归正题,“你究竟想出什么办法破袁军箭楼?” 徐佗粲然一笑:“挖地道。” “地道?!”曹操又泄气了,“我军一举一动皆在敌人监控之下,只怕只要一动土,敌人就从上面看见了。” 徐佗道:“倒也不难,咱们自帐篷里动土,敌人看不见。” 曹操思考片刻还是摇头:“那恐怕也不行,挖出来的沙土怎么处理?再者固然可以挖地道通到营外,可怎么通到土山上呢?通不到土山上,人力强攻必定大有损伤,这个办法极难成功。” 徐佗却道:“这倒没什么,属下命士卒观察地貌,已经详详细细画了一张图。我为您详细指点,主公一看自明。” “徐书佐办事比以前细心不少啊。”曹操深感欣慰,“那就拿过来,指给我看看吧。” 徐佗从怀里取出一卷羊皮卷轴,恭恭敬敬捧到曹操身边,跪在帅案边亲自展开:“主公请看,这北面画的是袁军的营垒……这一大片是土山……这几处就是箭楼……”他一边说一边缓缓卷开羊皮纸,对纸上的每个图案解释得都很清楚。 曹操暗自诧异,这图画得倒很详细,不过地道的位置却没有标明,这对破敌有什么作用呢?可是卷轴还没有完全打开,或许他还有其他的标注,于是耐着性子听他讲解。哪知徐佗话说一半突然顿住了,双手不住战抖,脸色霎时间变得惨白,张着口直盯着曹操身后。 “徐书佐,你怎么了?”曹操不明就里,赶忙回头观瞧,见许褚去而复返,就站在大帐后面的窟窿处,“仲康,你怎么又回来了?” “不知为什么,在下忽然心绪不宁,总觉得要出事。”许褚的声音冷若冰霜,虽是跟曹操讲话,眼睛却直勾勾盯着徐佗。 徐佗忽然把羊皮纸卷了起来,仓皇道:“既然许将军有事与主公商议,破敌之事明日再与主公商量。”说罢草草施了一礼,夹起卷轴就往外走。 “站住!”许褚一声厉吼闯进帐来。 徐佗吓得赶忙驻足:“我是来向主公献计的。” 曹操也觉事有蹊跷了:“为什么深更半夜来献计?” “我、我……刚刚躺下……又偶然想起的。”徐佗虽然答话,却不敢把头扭过来。 许褚窜过去一把薅住他脖领,徐佗吓得体似筛糠,腋下却还紧紧夹着那卷轴:“许将军意欲何为?” “你又意欲何为?可是来行刺的?” “不不……我是来献计的。” “献计?”许褚钢钩般的手指掐住徐佗的臂膀,使劲往后一掰,耳轮中只听“咔”的一声,胳膊肘朝后弯了!他任由徐佗惨叫,夺过卷轴用力一甩,只见一件东西如闪电般倏地飞了出来,“哐”地钉在地上——乃是一把明晃晃的匕首! 曹操一见触目惊心,继而转惊为怒拍案而起:“好个图尽匕首现的妙计,原来不为破敌为了我的性命!还有什么可说,给我杀了他!” “主公饶……”徐佗还未喊出来,许褚双手抓住他的脖子用力一拧,只是咔啦一阵响,徐佗的脸已经朝后了,身子缓缓瘫倒在地,再也不动了。 门口那几个兵卒乃是行刺同谋,一见眨眼的工夫徐佗已经丧命,赶紧抛下兵刃落荒而逃,守门的卫兵岂能放走他们,连忙拔刀追赶,不住大声呼喊:“有刺客!有刺客!”曹操才松了口气,又听外面一阵嗖嗖的箭矢声,接着是一连串犀利的惨叫,那些刺客和卫兵都不再做声,又恢复了可怖的宁静。 “多亏仲康去而复返,不然老夫今晚就要丧于小人之手了。”曹操擦擦冷汗,凝视着那具诡异的尸体。身子爬地,脑袋却朝着天,瞪着一双恐惧的眼睛,嘴角还淌着血……又是一阵乱,荀攸、郭嘉以及张辽、徐晃等将都在盾牌的掩护下赶到了,纷纷向曹操问安。曹操还是装作一副精神焕发的样子,告诉大家除掉内奸是好事,今后大可无碍了,劝诸将回帐休息,来日共议破敌之策,又叫人把徐佗等人的尸体处理掉,单把荀郭二人留在了帐中。 等一切清静下来已到子时,曹操再也撑不住了,伏在帅案上重重喘息。但经过这样的变故,他再累也不想睡了,打量着荀攸、郭嘉。在这么艰难的情势下对峙了几个月,这两个文士也已疲惫不堪,荀攸不似平日那么端庄气派了,郭嘉的风流倜傥也全扔了,都是脸色煞白须发枯黄,身上的衣服都瞧不出本色了。这些都还是表面上的,日夜被敌人弓箭骚扰,精神上的折磨更严重,睡眠不好也就想不出什么好办法。 “我想退兵。”曹操把想法亮明,“士卒疲惫伤亡惨重,官渡已经不能再守了。” 郭嘉上下眼皮直打架,但是直觉告诉他,主公的想法不对,赶紧打了个哈欠道:“主公不能撤兵。倘若袁绍趁势掩杀,只恐我等未到许都已成刀下之鬼。” 荀攸也板着脸道:“即便逃到许都又能如何?官渡一弃东方兖徐之地再不为主公所有,群臣惶惶人心离散,袁绍大兵围城,那时咱们就只剩下自尽的份了!” “人心离散?”曹操不由得苦笑,“人心恐怕早就离散了。现在脚踏两只船的官员过了一半,他们不是跟袁绍暗通书信,就是默许贼人在地盘上造反。关羽不是已经走了嘛……还有徐佗,从我当顿丘令的时候就是我手下功曹,风风雨雨这么多年,当初兖州之叛他都经受住了考验,如今不也想取我首级投靠袁绍吗?人心已经散了。” “那不一样……”郭嘉一个哈欠连一个哈欠,“徐佗挨过您责打所以记恨在心,他想拿您的头换五千户侯、五千万赏钱。” 曹操无奈地摇摇头,这仗打得太疲劳了,硬撑下去也很难有改观,又打量打量他们,黯然道:“这样吧,等令君的书信来了,看看他是什么意见。另外咱的粮草不多了,还需要……”话未说完,外面又是一阵嗖嗖作响,袁军又开始射箭骚扰了。 慌乱之间赫然跑来一群举着盾牌的卫士,当中还搭着一个身中数箭的斥候兵。那小兵浑身是血气息奄奄,翕动着嘴唇呻吟道:“启、启禀主……主……”曹操腾地站了起来:“免礼免礼,有何军情快说!” “袁军在、在……土山后……挖……挖……”说没说完,脖子一歪已断了气。 “唉!你到底想说什么啊。”曹操替这个死不瞑目的人合上双眼。 “我明白啦!”郭嘉吓得瞌睡都醒了,“袁绍要挖地道奇袭咱们营寨!一定是这样,当初他就是这么平的公孙瓒,又拿来对付咱们了。” 曹操一扫疲惫打起精神:“他们在外面挖,咱们在里面挖。速速传令全营兵将,沿着寨墙连夜挖一道长堑,阻断敌人的地道!” 命令传下锣鼓震天,寂静无声的曹军连营立刻热闹起来。一时间火把映天照如白昼,敢死的勇士推着辕车、突车,举着沙包、盾牌冲至寨墙边,冒着敌人的弓箭堆起一面掩体。有不少都被射死了,干脆连尸体都砌了墙。各营将军亲自上阵,率领兵士在掩体下挖掘。弓矢不停地射,沟堑不停地挖,掩体倒了就再堆起来,有人死了就再派人顶上,为了保住大营所有人都玩命啦!等这条沟堑顺利挖成,东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三军将士整整忙了一夜。 这一夜对于曹操而言可谓终生难忘,他自用兵以来还从未在一夜之间受到过这么多的打击,爱将离别、亲信反叛、敌人奇袭,还有那没完没了的弓箭。等一切风波都过去后,曹操立在帐口,已经面无血色筋疲力尽了。放眼望去,遍地都是刺猬一样的死人,这一夜少说也有千余人阵亡。那些干完活的士卒累得直不起身来,干脆就倒在掩体下昏昏而睡,而袁军零星的箭支在他们头上嗖嗖作响。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有几个士兵爬起来举着盾牌撤退,经过大帐时还不忘了向曹操问好。曹操感觉自己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强打精神朝他们点点头,无奈地站了一会儿觉得毫无益处,又黯然躲回帐内。荀攸坐在帅案边,两只眼睛粘在一起,却支撑着不敢睡,身子前仰后合地直打晃;郭嘉不管那么多,抱着一面钉满箭的盾牌,四仰八叉睡得直流口水;许褚则拄着大铁矛,站着就已鼾声如雷。 曹操颓唐而坐,直觉头颅嗡嗡作响,那个从处理玉带诏之时落下的老毛病又开始发作了。他本心里不愿意撤兵,但是仗打到这个份上,实在是太疲劳了,毕竟已经是四十六岁的人了。要单是一个人受苦也不要紧,三军将士都吃尽了苦头,这便是一将无能累死千军啊!一向不服输的他竟胡思乱想起来,预感自己的一腔壮志可能就要在四十六岁这一年永远终结了…… “主公……主公……” “呃……”曹操缓缓抬起眼皮,见亲信校尉段昭站在眼前。 “任将军押送粮草来了。” 曹操捏了捏眉头,有气无力道:“你请他过来吧。” 少时间任峻自后门走进来,满脸征尘蓬头垢面,抱着兜鍪嘘嘘带喘:“我这一夜好险啊,几乎没命来见您。” 曹操面无表情道:“我又何尝不是一样。” 郭嘉、许褚听见说话声从睡梦中醒来,荀攸也自亦真亦幻的状态归回现实,揉了揉昏花的眼睛,冲任峻点了点头,实在没精神打招呼了。任峻如释重负坐倒在地,想喝点儿水,但拿起帅案上的坛子来一掂却是空的,便咧着干哑的嗓子道:“我半路上遇袭了,是韩荀带的队伍,大概有三四千人。好在我早有准备,命辕车围成圈子保护粮草,从里面射箭才打退他们……不过他们未往北退,一路向南而去。” “向南?”郭嘉又警觉起来,“那是要奇袭许都吧!” 曹操连害怕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喃喃道:“曹仁追击刘辟到汝南,阳翟出了个缺口,只怕拦不住他们了。”说罢闭上了眼睛。 荀攸也是连连摇头:“兵围许都尚可防守待战,可是以后的粮道又该怎么办?” “以后用不着粮道了……”任峻苦笑着摇摇头,“各地作乱新粮收不上来,今天送来的已经是最后一批粮食了。” 所有人都不发一语——完啦!一切都完啦!敌我悬殊、战事被动、士卒疲惫、后方空虚、人心离散、粮草将尽……所有的危机同时出现。曹操不得不承认,即便他周密部署一年又在开战之初占尽先机,可与袁绍的势力差距还是太大了,整个官渡之战不过是螳臂挡车,但是他又不得不挡!事到如今他已经死相毕露。就在死寂之中,又有阵嗖嗖的声音,征虏将军刘勋举着盾牌走了进来。曹操一愣:“你来做什么?”刘勋身为张绣的助手,应该驻守在前营。 “大喜大喜!”也不知刘勋是心宽还是根本就没心没肺。 曹操也懒得与这个一身毛病的家伙生气了:“还能有什么喜事?” 刘勋龇着大牙笑道:“幽州旧部鲜于辅率众归降。” “嗯?!”曹操似乎不敢相信,用力拍了拍隐隐作痛的脑袋,“我都到这步田地了,还有人愿意往火坑里跳。子台通知诸将都去迎接,领他到中军帐来,我要亲眼见见这家伙。” 重拾信心 鲜于辅看样子还不到四十岁,一张紫红脸膛,络腮胡子打着卷,两只眼睛黑若点漆,不怒自威颇有尚武之气。他此番不是自己来的,还带着副将鲜于银、齐周,长史田豫,以及三千多兵和十几车粮草,差不多把家底全搬来了。 原来自平灭公孙瓒以来,袁绍表面上任命鲜于辅为建忠将军、督率幽州六郡,实际上却一直有步骤地裁撤幽州旧部,尽量把兵权转移到他二儿子袁熙手中。此番官渡之战,袁绍虽调幽州旧部随军听用,却对他们处处戒备,只令鲜于辅屯兵河北以壮声势,不允许到前线参战,还让蒋义渠所部时刻监视。经过半年的对峙,前方没有传来捷报,后方却传来了坏消息,袁熙趁鲜于辅不在大肆更换幽州六郡官员,意欲根除旧制。这可把幽州人惹火了,在长史田豫的劝说下,鲜于辅决定反水,将蒋义渠所部痛打了一顿,率部过河投至曹营。 无论现在的状况如何,有人来降终归是好事,曹操感到一丝慰藉,扫视鲜于辅带来的这一干人,眼光锁定在长史田豫身上:“是田长史劝说鲜于将军归顺朝廷的?” 田豫微微一笑,倒是直言不讳:“我对我家将军说‘终能定天下者,必曹氏也。宜速归命,无后祸期’。我家将军从善如流,马上就来了。”幽州武人多剽悍,又常跟鲜卑、乌丸那帮北狄打交道,所以不甚恪守什么忠君礼仪,都是以势力强弱论英雄。像田豫这般不看寡众肯辨贤愚的理智之人却是极少。 曹操听他这么说,甚是受用:“我观田长史将将而立之年,年纪轻轻就当了幽州长史,实在是难得啊。” 哪知此话说完,那帮人哈哈大笑起来。鲜于辅乐道:“曹公莫看这厮三十出头,单论打仗比我的资格还老呢,不到十六岁就跟着刘备打黄巾,地地道道的老兵痞呀!”他这么一说,连曹营的人也跟着笑了。 “田长史昔年曾跟过刘备?”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现在一提到刘大耳,曹操便格外留意。 田豫倏然低头脸上露出几分黯然:“昔日在下还在弱冠之时,随刘玄德讨黄巾、征张纯,颇受他赏识。后来他往徐州任职,我因老母之疾归还乡里,临别之际他还拉着我的手道‘恨不能与君共成大事也’。现在想来,往事历历在目……” 曹操闻听此言愈加悔恨——这么多人被大耳贼拉拢过,当初我真是瞎了眼,小觑了那厮!正懊恼间,又听田豫话风却变了:“惜乎!刘玄德不是成就大业之人。” “哦?!”曹操听了他这么说,既高兴又好奇,“何以见得?” “刘备其人固然仗义敢为,潇洒倜傥,善收人心。但是做事不为先谋,纵横捭阖但凭于心,如此目光短浅岂能成就大事?他这十年间屡屡易主,三变两变就把人心都变没了。除了关羽、张飞那几个心机单纯的武夫,还有刘琰、糜竺那等好乱倾奇之士,谁肯给这样的人效力呢?” “是啊是啊……机灵善变之人固然可以得利一时,但是变来变去也把自己为人处世那点儿本钱也给变没了。”曹操手捻须髯不住点头,已渐渐喜欢这个田豫了,想开口请他为掾属,但又一琢磨眼前胜败生死还未可知,哪还顾得上这么多?又逐个扫视其他人,见后排还有个年纪羸弱的白面书生,看模样也就二十三四岁,夹在一帮武夫中间甚是扎眼,曹操忙问:“这位先生又是何人?” 那书生拱手道:“草民乃乐安盖县人士,贱名国渊。” 曹操吃惊匪小:“君乃郑康成老先生的高足国子尼?” “不才,正是在下。” 曹操早听郗虑念叨过,他师父郑玄门下有两个最小的弟子,一个是乐安国渊、一个是东莱王基,投至门下学经时都还只是小童,光阴荏苒不想今天在官渡遇见了,竟随在幽州旧部里。不看国渊的面子,也需念郑玄的名望,曹操起身还礼:“尊师近来可好?” “老人家已经亡故了……” “死了?!”曹操还不知这段公案呢。 “请明公与诸位评评理!”国渊气哼哼道,“袁绍意欲南征,命其子袁谭将我师父挟至黎阳随军。老恩师都快八十岁了!从北海到黎阳一路鞍马劳顿,猝死于酒宴之上。且不论他袁绍是何等身份,就是寻常之人但凡有点儿仁爱之心也没有折腾八十岁老爷子的。这就是他们四世三公袁家父子办出来的德行事!”国渊怒不可遏,浑身直哆嗦。 在座诸人咬牙的咬牙、叹息的叹息,荀攸微合双眼道:“古人有云‘能说一经者为儒生,博览古今者为通人,采掇传书、以上书奏记者为文人,能精思著文连结篇章者为鸿儒’。郑康成通晓各家经典,乃是数百年才出一位的鸿儒,不想竟死得这么冤屈,真是儒林一大憾事。” “我师父死得不明不白,这件事绝不能善罢甘休!”国渊向曹操深深作揖,“在下原先在辽东躲避战乱,此番奔丧也不打算再回去了,就随在明公营中,请您务必擒杀袁氏父子,为老恩师报仇!” 曹操正求之不得:“放心吧,曹某竭尽全力,一定替老先生报仇雪恨。”他环视幽州来的这帮人,群情激奋各显恚怒,都惦记跟袁绍玩命,便问鲜于辅,“将军如今官拜何职?” “袁绍给我个有名无实的建忠将军,领渔阳太守,督率幽州六郡,其实全他妈是扯淡!”鲜于辅没好气道。 曹操轻蔑地摆摆手:“不要他封的伪职,我代表朝廷正式任命你为度辽将军。”度辽将军乃汉武帝创立的官职,掌握兵马专门替朝廷镇抚边庭,中兴以来历任的种暠、段颎等无一不是名将。 鲜于辅见曹操这么恭维自己,眼睛都瞪圆了:“在下可不敢当。” “有什么不敢当?将军名噪北疆,鲜卑、乌丸无不敬重,当这个官理所应当。你先统领旧部,日后老夫还要给你增兵!” 鲜于辅与鲜于银、齐周、田豫等人对望了一眼——不比不知道,老曹跟那个鼠肚鸡肠的老袁一比较,简直一天一地。诸将齐声呼喊:“我等当肝脑涂地以报曹公厚恩。” “并非我的恩德,乃是朝廷之恩。”曹操不忘强调这一点,抬手又唤夏侯渊,“妙才,你领鲜于将军到西面扎营,千万提防敌人放箭。” “诺。”夏侯渊得令起身,“诸位将军请随我来吧。” 曹操瞟了一眼国渊:“先生不要跟他们去了,暂时留在我营中为客,我叫刘延他们为您安排下榻之处。”所谓“为客”仅仅是第一步,有这样的大贤高足,曹操必定要把他慢慢过渡为幕府掾属。 “既到贵营,悉听尊便。”国渊深施一礼跟刘延他们去了。 眼见这帮人呼呼啦啦鱼贯而出,曹操便打发诸将散去,依旧只留下荀攸、郭嘉和任峻。不一会儿的工夫,外面响起了嗖嗖声响,袁军又开始放箭了,曹操打了个哈欠道:“即便添了鲜于辅这些人,还是杯水车薪。我跟他们说了半天全是装牛气,破敌之策才是关键所在。”说这话时他方才的气魄消失得无影无踪,又换上了一脸愁容。 任峻倒颇为兴奋:“无论如何他们肯归顺总是好的,这些人都与袁家有仇,战场上应该可以放心。” 郭嘉更是给曹操打气:“谁不知天下有三大贤,荀慈明、陈仲弓、郑康成。虽然都不在了,可军师与令君是荀公的子侄,陈元方(陈纪)父子任职许都,郗虑也在朝廷,如今国子尼(国渊)也来了。三大贤的门生子弟都归于主公,这说明什么?证明天下士人之心在主公这边,现在有人倒向袁氏不过是形势所迫,只要主公坚持一阵,必能有所转机,千万不能自暴自弃就此收兵!”荀攸随着不住点头。 “话虽如此,但善用兵者当制敌,而不能受敌之制,现在咱的局面就是受敌之制啊……”曹操凝眉思索。 任峻忽然狠狠拍了自己脑袋一下:“我这脑子,几乎忘却!”从怀里掏出一卷竹简,“这是荀令君给您的信,关于退兵之事的意见。” 曹操早想知道荀彧的看法,连忙打开观看: 〖今谷食虽少,未若楚汉在荥阳、成皋闲也。是时刘项莫肯先退者,以为先退则势屈也。公以十分居一之众,画地而守之,搤其喉而不得进,已半年矣。情见势竭,必将有变,此用奇之时,不可失也。〗 “真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啊!”曹操眼睛一亮,“确是这个道理。昔日高祖与项羽僵持于荥阳、成皋之间,久久难分胜负,后来两家划定以鸿沟为界各自退兵。项羽先撤,高祖趁势追击,这才兴汉灭楚大获全胜。现在谁也不能撤,谁若撤退必死无疑。”他顷刻间想明白了,把竹简往案边一放,“无论破得了破不了袁军,必须在这里死撑。” 郭嘉笑了:“这就对了,伸脖子一刀缩脖子一刀,事到如今咱们放手一搏吧!” “令君言到现在是用奇之时,如何用奇兵制胜呢?”曹操这些天实在是疲劳了,觉得脑子里很乱,索性又拿出《孙子》诸卷翻看,直翻到第七卷《军争篇》:“军无辎重而亡,无粮食而亡,无委积则亡”,而这句话后面他曾以浓墨标注道:“无此三者,亡之道也!” 曹操把兵法一合,从口中迸出两个字:“劫粮。” “劫粮?”任峻吓了一跳,“敌众我寡,反而去劫他们的粮?” “没错。袁绍自恃兵众必然轻我,料我不敢分兵奇袭。可我偏要给他来个意想不到的惊喜!”说着话曹操用力一拍帅案——哪知刚才荀彧的书信仅是虚悬在案边,他这一掌拍下去正打到上面,沉甸甸硬邦邦的竹简立时弹起,不偏不倚打到他自己脸上。 “哎哟!”曹操一声惨叫——鼻血流下来了。 郭嘉想笑又不敢笑,凑过来要帮他擦血:“主公没事吧?” 就在这时不知何故,曹操眼睛紧盯着那卷打破他脸的竹简,继而露出一阵诡异的笑容,猛然推开郭嘉:“有了!有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郭嘉没留神被他推了一个跟头,爬起来道:“什么有了?” 曹操也不理他,自榻上一跃而起,抓过那卷竹简又悬着放到桌案边,照旧用力一拍——竹简翻着个儿蹦起老高老远,击倒了一只杌凳。曹操越发手舞足蹈尖声怪笑,就像是找到游戏的孩童一样,又抓起一卷兵书,使劲一拍,又飞出去一卷。他笑得更加厉害,蹦蹦跳跳状若疯癫。索性抱起十三卷兵书,一卷接一卷地击来击去。这大帐里可热闹了,《孙子兵法》满天飞,稀里哗啦一通乱响,杌凳也倒了、油灯也翻了,挂在帐子上的白旄金钺都被打掉了。 郭嘉抱着脑袋左躲右闪,还以为曹操被刚才那一击打傻了,高声喊叫:“仲康,主公疯癫啦!快抱住他!” 许褚拨开迎面飞来的竹简,扑上去将曹操紧紧搂住:“主公!您清醒清醒!清醒一下啊!”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曹操拍着许褚的肩膀兀自大笑,搞得披头散发,鼻血还往下淌着。 这不是魔障了嘛!许褚毛骨悚然,又是恐惧又是寒心,用力摇晃曹操肩膀:“主公清醒清醒!你不能有事啊!三军不可无帅,你疯了我们指望谁啊……主公啊……呜呜呜……”九尺高的汉子咧着大嘴哭开了。越是直性汉子越重感情,许褚这边一哭主公,任峻那边跟着哭舅爷,荀攸、郭嘉也是黯然神伤。 哪知曹操笑了片刻,忽然清醒过来,摸着许褚的背道:“你们哭什么呀?” 郭嘉怵生生挪过来,抚着他胸口:“您这失心疯好了?” “呸!胡说八道,谁他妈失心疯啊?”曹操推开诸人回到案边,又露出一阵神秘的微笑,“我有破袁绍箭楼之法了。” “啊?!什么办法?” 曹操并不作答,信手抽出一张绢帛,提起墨笔作起了画。他画了辆四轮子车,跟军中的辕车很相似,但是上面又画了一个架子,用横轴穿了块大木板,一边高一边低,后面的部分像个大勺子,前端还拴着许多长长的绳子。 郭嘉第一个反应过来:“这是……把重物抛射出去的战车吗?” “奉孝果然聪明。”曹操大作已就,抹抹鼻血解释道,“这玩意就是在木架上横一根轴,轴中间穿一根韧性较好的长木杆,杆的后端结上一个大皮囊,前面一端绑上百十条绳索。用的时候把大石头放到皮囊内,选百十名有力的兵卒各执一条绳子,听号令一齐用力猛拉,这样就可以把石头抛射出去。”他说完这番话,见除了郭嘉其他人还是一脸懵懂,他便拿起一卷竹简,用东西把它垫起来,一头高一头低,又在低的那面放上一块石砚,点手唤许褚:“你来拍一下这边。” 许褚的力道自非曹操可比,又是个实心眼,抡起巴掌狠狠往下一拍——那砚台嗖地一下飞了起来,竟弹到大帐外面去了! “就是这样。”曹操手捻胡须一脸得意,“一个砚台尚且如此,若是百余斤的石头又当如何?木头箭楼再结实,三两下也能击个粉碎。” 砚台飞出溅了诸人一身墨汁,但谁都没有在意,完全沉浸在曹操的设计之中。任峻看得两眼发直:“妙哉妙哉,这东西一定厉害,不但破箭楼能用,以后攻城也用得着啊!” 荀攸也啧啧连声:“传说范蠡辅保越王勾践之时造过一种机车,可将十二斤的东西打到二百步以外。后来秦汉之际步骑大盛,种种战车相继绝迹,后人也不知晓了,主公画出来的应该就是那东西吧。主公之计与古之先贤不谋而合,佩服佩服……” 郭嘉更会拍:“范蠡之机不过能发十二斤,主公这东西打出上百斤都不费力气,更胜古人!妙极妙极,干脆就叫它‘发石车1’吧。” “发石车?这名字倒也有趣。”曹操拿定主意,“官渡以西汴水河岸正好有山林,又在咱们大营背后。速速传令下去,挑选五千兵卒到那里采集木料、石料,然后多画几份传至各营,叫他们照着样子造,如果麻烦就用辕车改造,每个寨子至少准备四辆。不过得藏在帐篷里秘密制造,不要让敌人发觉。等都做好后,听我统一调遣。另外再去找鲜于辅问个清楚,现在谁给袁绍押粮,走的是哪条路。袁绍叫我吃了这么多天苦,我得好好出出这口恶气!” 经过一番布置,曹军开始大规模制造这种发石车。从箭楼上看去连营之内死气沉沉,没有人敢出来,其实帐篷里热闹得很,锯木头的锯木头、搓绳子的搓绳子,不过是短短五天的时间,各个营寨的战车都已准备妥当。 到了第六日凌晨,天才蒙蒙亮,曹营将士便按照计划把发石车都推了出来。通过长期的观察,曹操已摸准此时正是袁军换岗的时候,熬了一夜的弓箭手正要撤下,而下一班的人还没有到来。那些昏昏欲睡的袁兵看到敌人弄来一堆稀奇古怪的辕车,上面都立着架子,还绑着一柄“大勺子”,勺里放着一块块大石头,朝外的那头却乱七八糟绑满了绳子。袁军摸不清他们想干什么,有些人懒懒散散放了几箭,更多的则是抻着脖子看热闹。转眼间,自曹营各个帐篷中闪出一大堆举着盾牌的兵卒,跑到车前每人抓住一根绳子,接着各个帐口又立起一面面战鼓。 袁军隐约感到情况不太对,赶紧弯弓搭箭,可是箭还没射出去,对面先响起了一阵鼓声。这鼓声一响,曹兵抛弃盾牌,双手猛拽绳索——耳轮中只闻“嘿”的一声呐喊,袁军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呢,就见磨盘大的石头朝自己飞了过来! 那些石块小的几十斤,大的近百斤,每辆车都由八十个棒小伙子拽绳发射,要是叫这东西击中岂是等闲?霎时间阵阵巨响惊天动地,飞沙走石尘雾茫茫!不少箭楼被砸得粉碎,上面的弓箭手不是摔死就是被砸成了肉饼,哭爹喊娘声响成一片。还有大半没被击中,但土山本就是临时堆起的,一砸之下当即塌陷,那些箭楼倾斜欲倒,又被扬起的灰尘完全笼罩。袁兵有的四仰八叉,有的坠下楼去,有的失了弓箭,有的迷了眼睛,有的昏天黑地不知该往哪儿还射。 曹操毕竟是第一次用这东西,不知效果如何,特意命各车拉开远近不等的距离,尝试大小不同的石块。这一击过后大家摸到了规律,马上调整位置,后营的兵士也疾速搬来石块填补,不容敌人缓歇又是一轮攻击。巨石撞击的声音震耳欲聋,激起的尘烟弥漫起数丈高,眼前灰蒙蒙一片。刚开始曹军还看得清敌人在哪里,后来什么也看不见了,干脆铆足了劲乱发吧。 二十余轮猛攻过后,曹操下令停止,四外还回响着那震人魂魄的声音。一阵西风过后,烟尘慢慢吹散,才看清那连绵的土山几乎夷为平地,到处都是碎石头、破木头、抛弃的弓箭、血肉模糊的尸体,竟无一个敌人生还! 曹操全没估计到这玩意竟有这么大的威力,赶紧传令乘胜追击。曹营寨门打开,几十辆发石车推到那片稀烂的土山边,就地取材继续进攻,再往前就是袁绍的连营了。袁军将士早就被巨响惊醒,还没弄明白出了什么事,庞大的石块就铺天盖地下来了!噼里啪啦一阵阵巨响,辕门也毁了、寨墙也塌了,列于前面的营帐砸塌十多座,好多人糊里糊涂丧了命。肃穆整齐的大营乱得像捅了马蜂窝,所有人都抱着脑袋乱跑,不晓得曹营用的什么战车,大声喊叫:“霹雳来了……” 好在袁军人多势众,又休养多日,加之中军前营乃是张郃、高览亲自统领,只乱了一阵子便集结好了队伍,弓上弦刀出鞘,长枪大戟一涌而出,再往对面看去——曹操已带着队伍撤了,寨门紧闭准备充分,这还怎么打? 原来是曹操受制于袁绍,现在变成袁绍受制于曹操了。而鲜于辅详细讲述了袁绍的粮道,摸清情况后,曹操当晚就派徐晃、史涣率领骑兵奇袭延津以南,截杀了袁营押粮的韩猛,并将千余车粮草全部付之一炬!消息传来,袁军士气大挫,又惧怕曹操的“霹雳车”,再不敢以连营相逼,连夜兵退二十里重新下寨,又恢复到原先的对峙。 就在曹营危机解除之际,又有两个好消息传来。曹仁闻知韩荀率部偷袭许都,即刻从汝南赶回,星夜跋涉往返奔袭,终于在鸡洛山(今河南密县东南的径山)堵截住了敌人。两军一场混战,曹仁身先士卒冲锋在前,诛韩荀于乱军之中,许都有惊无险逃过一劫。 另外连曹操做梦都想不到,出世以来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孙策竟在广陵栽了一个大跟头!射阳县匡琦城一战,陈登亲自击鼓舍生忘死,大败江东十倍之众,又在陈矫的帮助下巧布疑兵,宣扬曹操救兵已到,将孙策逼回了江东。扈质也在徐宣等指引下扫平了淮西县的叛乱,东南之危也解除了。 瞬息万变战局又回到了原点,曹操大难不死挺了过来,而且三军气势大振,似乎稳扎稳打就有希望击败袁绍。可一派欢腾的曹营中,只有曹操、荀攸等少数人知道实情,以后的仗恐怕更艰难,因为粮草已即将耗尽…… 第十五章 夜袭乌巢,一举扭转战局 苟延残喘 建安五年(公元200年)十月,北方寒冷的冬天又到来了。凛冽的西北风把树木、百草吹残,官渡的荒原上一片悲凉肃杀之气。曹军连营的帐篷被寒风吹得呜呜作响,白天全心御敌倒也觉不出什么,到了夜晚寒露冰霜一来,兵卒们被冻得瑟瑟发抖,有些人冷得睡不着,守着炭盆、火把,搓着手脚取暖。中原士兵不及河北士兵耐寒,战斗的优势又开始向袁绍一方转移,更加可怕的是,经过将近一年的对峙,曹营濒临断粮! 为了挽救危机局面,曹操命屯于成皋的夏侯惇、屯于阳翟的曹仁把富裕的粮食全部转移到官渡,又分派兵士挖野菜猎禽兽,甚至下令军中每天仅供一顿饭。但这些措施于事无补,还是撑不了几天。 曹操身着一件簇新的战袍,昂首阔步巡视大营,检查各处的防务。他心里虽急得火烧火燎,但表面上却还是气定神闲,一举一动故意装得谈笑风生慢慢悠悠。将乃兵之胆,兵乃将之威,遇到危机主帅若是慌了,那满营的兵将也就乱了。所以他还得强打精神鼓舞士兵,驱逐大家的恐惧不安,尽量让每个人都能看到自己的身影。 仔仔细细巡视一周之后,曹操没有回营,而是倚在辕门眺望那阆阆无垠的荒原。冬季天黑得早,才到戌时就已满目夜色,寒风阵阵冰凉透骨,许褚劝了好几次,他就是不肯回帐休息。此时此刻曹操的心情也好像这黑夜一样死寂,寻不到任何光亮,只是靠毅力支撑着没有退缩。 战争永远不仅仅是沙场上那点儿事,更多的是后方财力的对抗。豫州、兖州都处于中原之地,十几年来战乱不息灾害连连,所遭受的破坏远比河北地区严重得多,虽然曹操兴屯田安百姓,但粮食产出不是三四年间就能完全改观的。地盘没人家大、人口没人家多、土地又比人家贫瘠,粮食补给成了袁绍压倒他的最后一根稻草。战场上任何困难都可以设法解决,唯独没有粮食就只能坐以待毙,等战马杀完了、树皮扒光了,逼到人吃人的时候,恐怕再忠实的将士也要自谋生路。到那时曹操很可能就像吕布一样,被自己人绑着当做投诚的礼物押往袁营,临死前还要饱受袁绍的责难和侮辱!英武半世的当朝三公岂能受辱于人?曹操已经想好了,若是真有那么一天,他甘愿拔剑抹脖子,那样好歹还算是自刎殉国…… “主公,您在这里呀!”郭嘉颠颠跑了过来,“难怪跑遍了大营都寻您不见,原来在辕门。” “嗯,我想看一看风景。”曹操自己都觉得难圆其说,这茫茫一片黑,又有什么可看的。 “风景虽好,只是西北风太紧,您别着了凉,还是回大帐休息吧。”郭嘉明知他心里想些什么但就是不提,现在已没有任何办法,说出来不过是徒增烦恼罢了。 曹操点点头,可依旧没有移动半步。回去又怎么睡得着?独对孤灯心烦意乱,倒不如跟守门的卫兵站在一处,心里倒也清爽些。郭嘉脱下自己的裘衣,披到他身上:“对啦,刚刚有使者来报,曹洪将军已在数日前自宛城拔营,要到官渡与咱们会合,如果日夜兼程今夜就要到了。他营里还有些粮食,或许能帮帮咱。”曹洪本是防御刘表的,但新近得讯,荆州长沙太守张羡造反,刘表忙于平叛,顾不上曹操了。其实仗打到今天,刘表来不来捣乱也是这样了,曹洪干脆带着所部三千兵北上,意欲助曹操最后一搏。 曹操心里清楚,凭曹洪那点儿粮食,匀给此间三万大军也不过是再苟延一两天,如今生死命运都已沦落到按天计算了。他忍不住想感慨两句,却见郭嘉把裘衣给了他,自己却冻得搓手跺脚,关切地问道:“你这单薄的身子,跟个窈窕妇人似的,衣服还是自己穿吧。”说着话便解开裘衣。 郭嘉其实是故意这么干的,装作瑟瑟发抖,却推开曹操的手说:“主公在这里坚守辕门看风景,天寒地冻多一层是一层。” “那你快回去歇着吧,这天太冷了。” 郭嘉却道:“主公不休息,我也不休息。大不了冻死在这里,也算是为主尽忠了。” 曹操扑哧一笑:“你呀,鬼主意就是多……那咱都回去吧,不过你和公达得来陪我。” “军师染了点儿风寒,还是我陪着您吧。”郭嘉再不推辞,接过裘衣重新穿好,“再难也得注意身体,兴许明天袁绍就撤兵了呢。”这不过是安慰人的话。 曹操点头不语,带着郭嘉、许褚迈步往回走,穿过前寨的几道营房,缓缓来到灯火黯淡的大帐。还未进门,忽见王必一瘸一拐跑了来:“主公……主公……” “你箭创未愈,不好好在后营休息,跑来做什么?” 王必捂着大腿道:“有斥候来报,后面来了一哨人马。” “是子廉的队伍到了吧。” “不对啊,那帮人是从东南方向来的。” “东南?!”曹操顿生诧异,“宛城发兵当从西南而来,不可能从东南绕一个大圈子……走!带我亲自去看。” 一帮人疾步来至东南后寨的辕门,但见远处隐隐约约显出许多火把,行进的速度却很缓慢。这固然不是曹洪,但这样的移动速度也不像是奇袭的袁军。莫非是地方上的山贼草寇?似乎也不大可能,哪有草寇敢明目张胆来闯官军大营。有斥候往来不停飞马探报,这支队伍已越来越近,其中好像夹杂着许多车辆,黑乎乎的不知是敌是友不敢靠近详查,只隐约看见一面“李”字大旗。又过了片刻,忽有十余骑追着斥候一并而来。辕门谯楼上的士兵立刻张弓搭箭,大声喝喊:“不许靠前!什么人?再过来放箭了!” “别放箭别放箭……”那十余骑竟勒住缰绳翻身下马,牵着马走到辕门附近,仰着头冲谯楼上喊叫,“奉我家李将军之命前来送粮!请速速禀告曹公。” 曹操在辕门后面听得清清楚楚,又见这帮人玄色布衣黑帕罩头,全不是正规军的打扮,朗声道:“老夫就是曹操,敢问你家李将军是谁?” 那帮人尽数跪倒:“草民无礼,还请明公宽宥。我们当家的兄弟李曼成押粮至此,命我们几个来打个招呼。” 郭嘉惊异不解:“李典不在兖州戍守,何时领了押粮的差事,这粮食又是从哪儿来的?” 曹操恍然大悟:“哎呀!这是成武李氏的粮食啊!李典把族里的仓廪都周济给咱了……快开门!” 又过了一会儿那队伍越来越近,一辆辆大车自夜幕中慢慢显出,有一部分是牲口拉着的,更多的则是人力推来的。拥拥促促差不多有近百辆,这些粮食对于几万人的军队并不算多,但对于一个家族而言可就太宝贵了。曹操逐车打量,除了粟米谷草,还有棉衣布幛和好几车干枣,关东地面赶上荒年,百姓就吃枣子充饥,连这些东西东送来了,可见李典把家底抖搂干净了! 诸将闻讯纷纷赶到,正面对粮食感慨不已,忽见迎面奔来数百正规步兵,当中簇拥着一骑,马上端坐之将正是李典。那些运粮的人一见到他纷纷打招呼,什么兄弟、堂哥、贤侄、叔叔,竟没有一个叫将军的——原来都是李氏族人,此番为了给曹营运粮,只要是男丁不论老少全体出动。 “末将参见主公!”李典望见曹操赶紧下马施礼。 曹操呆呆望着他,竟半晌说不出一句话。自他起兵以来受李家的恩惠太多了,李乾、李进、李整皆殁,如今李典又动员全族的人捐献粮食。继而又想起当初在下邳,因张辽之事呵斥过李典,心里不免生出惭愧之意。众将也是一拥而上抱拳的抱拳、道谢的道谢,李典一一还礼,唯独不搭理张辽——公是公私是私,家仇还没忘! 曹操一阵木讷,见张辽满脸尴尬,又不好意思再说李典什么,只道:“曼成啊,你把全族老小的性命全赌上了,老夫如何承受得起?” “我成武李家不过一方土豪,若非受主公知遇之恩,怎有今天这般兴旺?再说主公此举乃是捍卫朝廷,于公于私都应竭力效劳。”李典冲众族人喊道,“老少爷们,这一路辛苦了。不过此间缺粮,大家不好再在这里跟官兵分吃的,所部亲兵留下,其他人还是趁着夜色赶紧回去吧!不过路上还要小心,分散着走不要招惹袁军袭击。” 众亲朋答应了一声,搁下粮食又窸窸窣窣消失在黑夜之中,连口水都没喝就走了。任峻赶来清点数目,哪知粮食还未卸车,又有斥候来报,宛城所部开至西南准备扎寨。没一会儿工夫曹洪就窜了过来:“主公,我给你送马来了,两千多匹战马啊!”原来钟繇以司隶校尉身份移治弘农,在卫觊、段煨等人帮助下拉拢关中诸将、排挤高幹的势力,不但使马腾、韩遂承诺各送一子入朝为质,而且弄来两千匹西凉战马。曹操军马数量远不及袁绍,所以筹划奇袭只能量力而为,多了这两千战马就等于多了两千奇兵啊! 这会儿好事接连不断,曹操带领众将回到中军帐,又见泰山从事高堂隆、汝南从事朱光、广陵功曹陈矫一齐来到。原来吕虔发动奇袭,杀死了流窜山岭的郭祖、公孙犊等反民,又阻挡了济南黄巾徐和的进攻,迫使昌霸陷于孤立第三次向曹军投降。在汝南方面,李通、满宠配合得珠联璧合,不但斩杀了瞿恭、江宫、沈成三个造反首领,还处死了袁绍派去拉拢他们的使者,派朱光将一干反贼的头颅和袁绍送的伪征南将军的印绶都带到了官渡,表示全心效忠曹操。 而最为意外的,当属陈矫带来的消息——江东孙策死了! 原来孙策平定江东之时曾诛西京朝廷任免的吴郡太守许贡,而许贡有三个心腹门客意欲为主家复仇,此后乔装打扮隐于民间,时时关注孙策动向。时逢孙策前番为陈登所败,回归江东又知曹操救兵未到,便筹划二次北上夺取广陵。大军行至丹徒县境,粮草尚未运到,孙策素好勇武,趁此空闲出外游猎,三门客扮作樵夫行刺,箭射孙策额头。随行之人虽将三人诛杀,但孙策受伤严重,回至营中便一命呜呼!可怜一代风流骁勇之将,竟丧于刺客之手,终年只有二十六岁。 孙策既死,江东之事嘱于其弟孙权。孙权刚刚十七岁,骤然掌权不知所措,全凭长史张昭、中护军周瑜处置内外诸事,才勉强稳住局面。主帅突亡不可再战,孙氏兵马放弃北伐迅速龟缩,而且一两年之内恐怕无暇对外用兵了,广陵的威胁解除得干干净净。 这一连串的好消息又鼓舞了军心,诸将都摩拳擦掌准备跟袁绍作最后一搏,吵吵嚷嚷各自散去。任峻清点完毕告知曹操,李典和曹洪带来的粮食加在一起恰好可供全军十五天之用。曹操为安士卒之心,命其对外宣扬粮草之危已彻底解决。 虽然当兵的被骗住了,战局也看起来渐渐好转,但曹操心里清楚,危机实际上越来越严重。袁绍此时都用不着再来打,饥饿和严寒就可以把曹军消灭掉。曹操独对孤灯冥思苦想,还是没有破敌的万全之策,最后索性放开了——能尽的力已经尽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大不了耗到最后拼个鱼死网破倒也干净! 想至此他懒得琢磨了,把灯一吹,拉过被子蒙头就睡……恰在半梦半醒之间,隐约听到帐外传来许褚粗重的呵斥声:“你们真不晓事!怎么把细作拿到中军营来了?主公刚刚睡下,别在这里捣乱,把这厮拉出去砍了。” 紧接着有一个尖细的嗓子嚷道:“我不是细作!我要见你们主公,快快给我通禀!”曹操闭着眼睛躺在卧榻上,听这声音似乎有些耳熟,又一时想不起是谁,强撑了一天,困意刚刚袭来,便也懒得再想,翻个身继续睡,又隐约听到许褚传了命令:“别闹了,不管是不是奸细暂且押在后营,主公已经睡了,有什么事明早再说。” 哪知那个尖锐的声音越发响亮:“放屁!我辛辛苦苦跑来了,他还敢睡大觉?曹阿瞒!你这狗东西还敢跟老朋友摆架子,快给我滚出来!曹阿瞒……你出来啊……”紧接着吵吵嚷嚷乱成一片,似乎众亲兵听他直呼主公小名,都愤愤不平动起手来。 曹操初听之下还觉烦躁,蒙上脑袋继续睡,可后来听那人叫出自己乳名,一猛子坐了起来,疲劳困倦一扫而光。普天之下不论场合、不论身份,敢公然直呼他小名的只有一个人——许攸! 放手一搏 “哎呀!来的可是子远贤弟吗?”曹操大喜过望,连鞋都没顾得上穿,赤脚奔出帐篷。 许攸被当成细作拿住,绳捆索绑跟个粽子似的,还被四个兵丁押着,一见他出来了,撇撇嘴道:“哎哟哎哟,还叫贤弟呢……你弄错了,我是奸细。” “子远肯来,吾事就矣!”曹操知他素来傲慢凌人,连忙过去作揖,“你别跟我玩笑了……松绑松绑!” “且慢……”许攸不紧不慢道,“你军中这些小子可口口声声说我是奸细,你看着办吧。” 曹操一门心思要向他打听袁绍军机,赶紧帮他发作:“谁说许先生是奸细?都给我掌嘴二十!”这帮当兵的才冤呢,竟抓了一个活祖宗来,不敢违抗命令,由许褚带头都噼噼啪啪扇自己耳光。曹操亲自趋身为许攸解绳索,却半天弄不开,细看之下才发现结的都是死扣,想必这家伙不老实,又取过兵刃割了半天,这才把他放开。 许攸活动活动胳膊腿,这才作揖道:“公乃朝廷砥柱,吾乃一介布衣,何必谦恭如此啊?” 曹操听他话是好话,却带着点儿酸溜溜的味道,笑道:“咱们是老朋友了,岂能以名爵分上下?”说着话紧紧拉住他的手,“走走走,咱们进去叙叙旧。” “等等!”许攸扭头问许褚,“我的剑呢?还有马呢?” 许褚虽瞧他不顺眼,但看在曹操面子上还得忍气吞声:“大帐里又不能骑马,我替先生收着便是。” “你可别给我弄丢了。” “您那破剑劣马谁稀罕啊?” 许攸一瞪眼:“放屁!我打袁营出来就剩这点儿家当了,岂能便宜别人。” 四十多岁的人了,为人处事还这般刁钻,曹操听着不像话:“诶诶诶,这点儿小事就别计较了,我营里战马多的是,回头子远想要哪匹牵哪匹。”这才拉着喋喋不休的许攸进了大帐。许攸还真不客气,一屁股就坐到了曹操卧榻边。 有亲兵进来点上灯,曹操紧挨着许攸坐下,这才顾得上仔细打量他——许攸还是那副丑模样,一对肉梗子眉毛更稀疏了,瘪鼻子大厚嘴唇,七根朝上八根朝下的老鼠胡须,只那双又圆又亮的大眼睛透着精神,眼珠子滴溜溜乱转,眼角添了几道鱼尾纹,面颊也多了几块灰斑。穿着灰黑色布衣,却弄得浑身是土,发髻蓬松一脸晦气。曹操心中暗笑:看你这副德行,八成因为什么事惹恼了袁绍,逼得走投无路才来找我吧! 曹操所料不错,许攸确是因为与袁绍闹翻了才来的。他自跟随袁绍以来,创业河北倒也尽心尽力,可是傲慢自大又贪爱财货的毛病却始终改不了,仗着袁绍的宠信问舍求田招权纳贿。后来袁绍势力扩大,河北的豪族士人都来投奔,尤其是冀州第一豪强地主审配给袁绍当了军师,他岂能容忍许攸这个外乡人在自己的地盘强占田园掠夺财货?故而两人暗地里较劲,相互使绊子已经好几年了。 前番曹军突袭韩猛,烧了大批粮草辎重,袁绍派审配回河北筹备再运。审配到邺城后趁机报复,以欺压良民、霸占土地等罪名把许攸的子侄都抓了起来,还写信至官渡历数他种种罪过。恰逢许攸向袁绍献计二次奇袭许都,袁绍非但不纳,又取出审配书信痛骂他一顿,将之贬为军吏待罪从军。许攸越想越憋屈,料想即便战胜曹操,自己以后的日子也好过不了,有审配从中作梗,欲救家眷子侄更是不可能,一气之下离开袁营来投曹操。 许攸料定曹操欲破袁绍,必会礼待自己,索性把架子端足,撇着嘴满脸傲慢道:“我这大老远来的,还饿着肚子呢,你给我弄些吃的吧,我先歇会儿。”说罢往卧榻上一躺,绝口不提用兵之事。 曹操正有求于他哪敢得罪,就容他占了自己卧榻,赶紧命人准备吃食。不一会儿的工夫,热气腾腾的汤饼端了上来,还有几个胡饼,许多干枣。许攸甩开腮帮子颠起后槽牙,把一大碗汤饼吃了个底朝天,这才揉揉肚子道:“饱矣……饱矣……” 曹操也觉得火候差不多了,客客气气道:“子远辛苦至此,可是弃暗投明归顺朝廷来的?” 许攸是个好面子的人,遭了袁绍嫌隙却不肯说出来招人耻笑。听了曹操的问话,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却怪声怪气反问道:“明公究竟想不想破袁绍啊?” 这不是废话吗?曹操知他性情傲慢喜好恭维,反正说好话又掉不了肉,就哄着他高兴呗。想至此起身向许攸深深一揖:“古人有言‘肉食者鄙’,愚兄虽是当朝三公军中统帅,实不及贤弟才智过人谋略深远。还请贤弟念在你我昔日旧交不吝赐教一二,若能攻破袁绍成就大功,非但愚兄感恩戴德,亦是朝廷之幸、天下人之幸……”曹操从得任司空以来就没对任何人这么谄媚过,今天开口说这样的话,自己都觉得牙酸。 许攸却十分受用,眯着眼睛摇头晃脑如闻天籁妙曲,虚荣心满足了才捏着小胡子道:“承让承让。若破袁本初倒也不难,但我问兄长一个问题,你可要如实回答。” “子远但问无妨。” “不知公军中粮草尚有多少?” 曹操微然一笑,手捻胡须道:“勉勉强强还能支持一年吧。” “不对!”许攸白了他一眼,“我要听实话。” 曹操不想轻易吐露军中实情,又搪塞道:“还够半年之用。” 许攸忽然站起身来:“既然还够半年……那我半年后再来。” “别别别……”曹操赶忙拉住。 “恐怕没这么多吧?”许攸笑呵呵坐下。 “唉!”曹操故意叹了口气,“子远勿嗔,容我详情相告,军中粮草仅够三月之用。” 许攸冷笑道:“曹阿瞒啊曹阿瞒,我看陈孔璋檄文写得一点儿都不假,你这老小子就是奸诈!我可是好心好意来给你帮忙的,你怎么连句实话都不跟我说呢?” “哈哈哈……岂不闻‘兵不厌诈’?”曹操附到他耳边,故意压低声音说,“实不相瞒,军中粮草只够支持一个多月的了。” “你休瞒我!”许攸把眼一瞪,顺手抓起一把干枣子,“但凡有盈月之粮,寒冬时节你能吃这个吗?” 曹操心头一凛——好个厉害的许子远!再不敢说假话了:“贤弟所料不假,军中粮草勉强可供半月,这还是部将私廪所赠。” “嗯,这还差不多。”许攸把枣子往嘴里一塞,狠狠嚼了几口,“兄长以孤军独抗大敌,外无救援,粮谷已尽,而不求急胜之法,此取死之道也!” “这点道理愚兄岂能不知,可袁绍紧守营寨未有破绽,我何以破之?” 许攸嘿嘿一笑:“小弟倒有一策,三日之内定叫袁绍十万大军不战自破,不知兄长愿听否?” “你别吊我胃口了,有什么办法快快说来。” 许攸表情凝重起来,圆溜溜的眼中迸出炯炯灵光:“兄长前番劫杀韩猛,焚其粮食千车,袁本初派审配回转河北转运二批军粮。这一次的粮草足有万余车,尽数屯于官渡东北四十里的乌巢,由淳于琼率领万余人看守。兄长若发轻兵袭之,必打他个措手不及,尽燔其谷,袁绍大军立时断粮,不过三日袁军必乱!” 曹操一阵欢喜一阵担忧:“前番已施劫粮之策,焉能再用?” “正因为用过一次才要再用!”许攸一拍大腿,“袁绍实乃一庸人也,虽有小弟与沮授筹谋,然皆不能用。你前番劫粮得逞,他以为你必不敢再来。若是能二次前往,实不亚于从天而降。况且那淳于琼是个什么德行,你不晓得吗?” 昔日淳于琼与曹操同属西园八校尉,曹操深知其勇而无谋又好酒贪杯。即便如此,他还是不免有些犹豫:“淳于琼虽不才,然此去四十里如何混过袁军盘查?” “这也不难,可选精锐部卒,冒充袁军人马,假称‘袁公恐曹操抄掠后路,遣兵驻防乌巢’,再加上小弟出头掩护,定可畅通无阻。”说着话许攸抬手指指帐外,“现在还未到亥时,倘能立刻发兵,天亮之前大功可成!若等到明日,袁绍知我逃奔必加防备,那时再要劫粮可就难喽!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你可要想清楚。” 曹操猛然站起,朝外面喊道:“仲康,点上灯火,击鼓升帐!” 中军大营聚将鼓响,不一会儿的工夫所有将领、掾属尽皆赶到,就连染病的军师荀攸都来了。郭嘉、朱灵、路昭等曾在河北效力的人见到许攸无不愕然,曹操将奇袭乌巢之计说出,满营之人齐声反对。 于禁最是义愤填膺:“官渡乌巢相隔四十余里,袁军斥候别部往来纵横,即便能深入敌境,倘若袁绍派兵增援,我军前后受敌死无葬身之地啊!况且……”他瞥了许攸一眼,“况且此人星夜而来居心难测,主公还需详查。” “什么叫居心难测?”许攸据理力争,“我满门家小皆被袁绍所挟,有此深仇大恨岂能瞒哄你们?再说我也要随军而往,如有差失诛我不迟!” “滚你娘个蛋!”曹洪把眼一瞪,“宰不宰你是小,主公安危是大。若有一差二错,杀了你有个屁用啊?” 还不待许攸还口,朱灵又冒了出来:“在下以为许子远之言纵然可信,但前番已施劫粮之策,袁绍必倍加谨慎,主公不宜贸然以身犯险。军中不可一日无帅,还望主公三思。” “望主公三思!”诸文武齐声附和,于禁、朱灵、张辽、李典那几个平素不睦之人,这会儿却难得一致,都以恳求的目光望着曹操。 许攸投至曹营本是一番冲动,这会儿才意识到自己把事情想简单了,就算曹操同意他的战略,要使曹营诸将也都接受他这个河北叛徒却不容易。他一个归降之人又不能把话说得太甚,焦急地望着曹操。而曹操似乎也有几分疑虑,逐个扫视帐中文武,目光所及之人无不摇头,就连郭嘉也紧蹙双眉不置可否。正在万般无奈之际,坐在一旁的荀攸有气无力地说了话:“在下倒以为子远之计可行……” “哦?”曹操终于找到赞同的声音了,“军师觉得可行?” 荀攸实在没力气起身,病怏怏坐在那里,缓缓道:“袁本初不通兵法,未必及时救援,即便率兵驰援以主公之力也未尝不能胜之。况且现在是冬季,乌巢又在东北,若能顺风纵火,官渡袁军遥遥可望,到那时军心涣散兵无斗志,可一举而定也。如此良机主公应该尝试……”他因为生病,话说得很慢。 “对对对!公达这番话才是智士之言嘛!”许攸来了劲儿。 曹操左看看右看看,除了荀攸竟再没有人表示同意了,偌大的中军帐一时间鸦雀无声。他心下的疑虑越来越重,固然是机会难得,但诸将所言也不无道理,此番奇袭若是不成,只怕想回来守官渡也难了。既然决定奇袭带兵也不能多,自己顶多差出五千骑兵,这还多亏钟繇送来了马,而单单淳于琼的守军就有一万,若是半路还有激战,所要面对的敌人将更多。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个战略也是十分冒险的……而这个险该不该冒呢…… 所有人都不再说话了,直勾勾看着曹操,等他作出最后抉择。大帐里寂静无声,只有炭盆里的柴火噼噼啪啪作响,顿了好一阵子,曹操忽然站了起来:“我要出去片刻,列位且在这里稍候,回来之时再作定夺。”说罢丢下一脸诧异的众将,迈步就往外走。 “曹阿瞒!”许攸真急了,“这等要紧时刻你要干什么,我和你一起去。” “不必了,”曹操连头都没回,“你耐心等着,我去去就来,耽误不了事情。” 出了中军大帐,一股凉风袭来,曹操感觉清醒了不少,甩开大步穿出辕门向前营而去。许褚等卫士不知他要干什么,又不敢多问,紧紧跟在后面保护。连过两座寨门,直到最前面张绣的大营,曹操才放慢脚步,有守门的小将远远望见,赶紧跪倒在地:“末将参见主公,我家张将军正在巡营,现有刘将军在中军帐听候调遣,末将为您传……”话未说完,却见曹操理都没理,带着亲兵穿门而过。 他没有奔中军大帐找张绣和刘勋,径直向大寨西南犄角;走到一个孤零零的小帐篷前,见帐帘垂着,从缝隙间洒出一缕灯光,便回头嘱咐许褚:“你们在外面等着,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打扰。”说完他又整理整理衣甲战袍,这才伸手挑起帐帘,清清喉咙道,“文和兄,这么晚了怎么还没休息啊?” “谁啊?”贾诩披着裘衣、趿着屐、拿着卷书正坐在炭盆前烤火,灯火昏暗他眼睛又花,待来者走到近前才认出是曹操,忙要起身施礼,但屁股还没抬起来就被曹操摁了回去:“坐着说话,咱们随便聊聊。” “我以为明公还在大帐议事呢,不想光临我这破帐篷来了。”贾诩不敢抬头,只用余光扫视着地面,瞄到曹操已坐到了自己对面。 “我这几日筹措诸事,忘了营之中还藏着您这么一位智士呢。哈哈哈……”曹操捋髯而笑。 “不敢不敢。”贾诩态度谦卑,一直低头攥着那卷书。 “本来我表奏您为执金吾,可诏书未下战事又起,您还得随张绣出征,许都的清福又没享受到,可惜啊可惜。” 贾诩忖度不清他的来意,不知这话该怎么接,只是轻声道:“为国效力自当如此。” “文和兄,你以为……” “在下何德何能,岂敢与明公兄弟相称。” “诶,现在又没有外人,咱们两人随便叫叫有何不妥。”曹操面带莞尔道,“我与袁绍僵持日久始终未能得胜,文和兄可有什么计谋吗?” 贾诩摇了摇头:“明公久领兵马睿智过人,在下觉得万事妥当,没有什么不足之处。”曹营智谋之士多出自颍川,将领出于沛国,干吏多为兖州籍贯,这种体系下贾诩一个凉州人自不敢参与其中。而且他既非曹营嫡系,又是犯过惊天大罪的人,更不能随便说话。 曹操见他夹着尾巴不露,眼珠一转,似笑非笑道:“文和兄也忒谦虚了。昨夜我睡不着觉推枕而思,让您当这个没什么差事的执金吾实在有些屈才了,似您这样的人应该戡定一方造福朝廷,所以我打算上表朝廷改任您为冀州牧。” “啊?!”贾诩惊若雷劈,手一哆嗦,书都扔到炭盆里去了,赶忙跪倒在地,“在下才少德薄,不能当此重任,还望明公收回成命。”现在冀州在袁绍手里,他若是当了有名无实的冀州牧,岂不是跟人家结了死仇?前番拒绝李孚虽已结怨,但是尚有回旋余地,若是曹操战败大不了回转凉州闭门不出,袁绍也未必能把他如何。可要是跟人家结死仇,曹操一旦战败,袁绍岂能留他活命?贾诩饱经风霜已锻炼得如履薄冰,再不想蹚这汪浑水了。 “您这是干什么?快快起来。”曹操把他逼得没有退路,得意地笑了,“任命您为冀州牧是朝廷信得过您,我也信得过您。只要文和兄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还愁灭不了袁绍吗?” 贾诩一时语塞,战战兢兢坐回榻上,擦了擦额角的冷汗道:“明公……真的想听我说说。” “我来这儿就是想听听您的高论。”曹操不提许攸的战略,却故意叹息道,“人皆道我之用兵胜于袁绍,可寡众悬殊如何才能取胜呢?” 贾诩似乎恢复了平静,低头瞅着炭火盆,思来想去情知无可回避只得开了口:“曹公明智胜于袁绍,英勇胜于袁绍,用人胜于袁绍,决机胜于袁绍,有此四胜而半年多不能告捷,您知道是什么缘故吗?” 曹操双手抱拳,口气更谦卑了:“愿听贾公指教。” “不敢不敢……”贾诩连忙推手,“恕在下斗胆直言,我以为明公不能取胜非智勇不及,而是慑于敌众我寡不敢出手,苛求万全之策所致。” “您这么说……”曹操想要辩解,但略一思考觉得他说得也有些道理,自己是一度吓缩了手,甚至想要退兵。 贾诩见他没有反驳,便放开了胆子:“到了战场总会有风险,从来就没有什么万全之策。您又想天子又想朝廷,顾及越多举动就越放不开,那还怎么打呀?好在您能即时纠正想法坚持下来,这就是成功的第一步。昔日荥阳之战若不坚持,高祖何以定天下?昆阳之战若不坚持,光武爷怎能破王莽四十万众?” “光坚持不足以破敌。”曹操叹道,“千古胜败总是瞬间的事。” “这话不假,世间所有胜败确是一瞬间的事,但能坚持到那一瞬间的发生,却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啊!”素来沉郁木讷的贾诩竟然笑了,“一个时辰前任峻来过,说粮危已解,但究竟解没解,我们不清楚,您心里却很清楚吧?现在这时候,再渺茫的机会都要抓住试试!古人云‘君子战虽有阵,而勇为本焉’,坚持到现在不容易,试了可能还有胜算,不试就只能落败!” “承蒙教诲。”曹操感觉听他讲话受益良多,赶紧拿出许攸的战略,“现在有一个战略,我打算轻兵……” “不必说了,”贾诩一摆手,“您大胆去做就是了。” “您还没有听啊?” “明公久经沙场岂是凡人?现在这个节骨眼上,能叫您怦然心动的战略,难道还不该试试吗?”贾诩面无表情却目光深邃,紧紧盯着曹操的脸,仿佛已把他的心事完全看透。 “嘿嘿嘿……”曹操慢慢绽出微笑,“文和兄真乃奇人,听君一席话,满腹疑虑尽消,承教啦!”说罢豁然站起,转身便往外走。 贾诩赶紧叫住:“明公且慢,在下改任冀州牧之事……” 曹操嘿嘿一笑:“算了吧。文和兄且任司空参军,明天就转到我营中理事。” 贾诩望着他的背影松了口气——冀州牧是躲开了,可还是叫他拉进幕府了,只因当初给李傕卖个小聪明,弄得一辈子不安生!我这匹挂上车的牲口什么时候才能解套啊…… 曹操离开前营,带着亲兵大步流星回转中军大帐,刚迈进一只脚就放声传令:“张辽徐晃乐进听令,速速点齐五千骑兵,人衔枚马裹蹄,各负柴草一捆,老夫要亲自统领奇袭乌巢!” 诸将面面相觑,不知他出去片刻何以态度大变,于禁跨出一步抱拳道:“主公执意如此,我等不敢阻拦,但请让末将率兵代劳。深入敌境祸福莫测,刀枪无眼倘有差失……” “都不必说了。”曹操把青釭剑一拔,顺势将帐帘斩为两段,“我意已决,再有谏者如同此帘!此番奇袭需人人奋勇舍生忘死,老夫一定要亲自前往鼓舞将士。两军交锋何惜命,人不该死自然生!孤注一掷即便阵亡,我曹某还落个勇烈的名声呢!速速点兵。” “诺。”张辽、徐晃、乐进抢步而出。 许攸一挑大指:“好!你曹阿瞒是比袁本初痛快多啦!放心吧,有我保着你,一定旗开得胜马到成功!”曹操佩剑还柙,又环视众将道:“其他人也不能懈怠,由子廉与军师指挥坚守营寨。袁绍若得悉我兵袭乌巢,救援不及就会调动大军强攻咱们营寨,来势一定很疯狂。你们不惜任何代价,也要给我保住大营!” “诺。”众将咬紧牙关低头应了一声,心中疑虑还未完全打消,抬起头来,却见曹操拉着许攸的手已经昂首阔步走远了…… 火烧乌巢 五千精锐离开曹营已过了亥时,人衔枚马裹蹄,连一枝火把都不敢点,所幸恰逢月底,有一轮朦胧的月牙,曹军就在黑夜的掩护下,蹑手蹑脚脱离了官渡主战场。提心吊胆摸黑行了十多里,没发现什么异常,这才渐渐放慢了速度。东北方向是袁营的大后方,免不了会有斥候巡骑出没,为了不引起怀疑,曹操命军兵点上几只火把,前排的人要换上袁军衣服,并竖起河北的黄色旗号1。这些衣服和旗帜都是白马一仗自颜良处缴获的,现在也派上了用场。 平平稳稳行了一段路,确有一两支轻兵擦肩而过,黑暗中也没瞧出什么破绽。后来又有几个斥候过来盘查,穿着袁军衣装的虎豹骑早就编好了说辞:“袁公恐曹操抢夺粮草,遣我们等往乌巢协助淳于将军驻防。”袁军斥候觉得有理,又隐约看见许攸也在其中,便不再追问,任由他们过去。 曹操率领兵马走走停停,混过几次粗略盘查,跟几支往来的敌军打过招呼,大概走了四五里,便再无斥候巡骑盘查了。估摸着已离袁绍大营很远,大家又开始加速驰骋,向东北方赶路。天凉好赶路,加之钟繇贡献的脚力都是凉州好马,曹军行进的速度很快,眼瞅着已过了一半路程,才刚交丑时。 大队骑兵驰骋赶路,翻过一座高坡,忽见前方恍惚出现一片火把,看来有部队在此间巡查。曹操赶紧下令放慢速度,意欲再次混过盘查。不多时,那队人马迎面封住去路,有快马迎面驰来,高喊着:“哪里来的兵马?屯粮重地不准随意靠前!” 曹兵照方抓药:“我等奉主公之命往乌巢协助淳于将军,速速告知你家将军,让开道路叫我们过去。” 那斥候依旧不去:“哪一部的兵马,先报上名号!” “我等乃主公中军所部,现由许攸参军暂时调遣。” 那斥候听了此言虽拨马而去,却还是犹犹豫豫喊道:“我这就报知我家将军,你们站在原地别动……不要动……” 曹操这会儿装成副将立于许攸后面,听得清清楚楚,忙低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他怀疑咱们了?” “怀疑倒不至于,八成是要确认身份才能过去。”许攸面沉似水,“淳于琼所部还有副都督眭元进,以及韩莒子、吕威璜、赵叡(rui)三个副将,这说不定是他们其中哪个在此巡查。” “这队兵少说也有一千人。”曹操有些担忧,“咱们行了多远?” “大概有二十多里,再往前走一段路,饶过两道山峦就可以远远望见乌巢了。”许攸越来越紧张,但还是给自己鼓气,“没关系,一定混得过去……没问题……没问题……” 曹操见许攸脸色煞白,脑门直冒冷汗,双手焦虑地抖动着,足见他心里也没底。已经走到这里,一旦暴露回都回不去,曹操赶紧吩咐张辽:“别听那斥候的话,咱们不能等,叫大家慢慢往前蹭,靠前一点儿是一点儿,大不了冲杀过去。”说罢又回头告诉许褚,“一会儿你保着许先生过去,有什么意外见机行事。” 命令传下去,曹军便慢慢悠悠往前蹭。对面见他们这等不着急的样子,也没怎么放在心上,有人放声嚷道:“我家眭都督请许先生出来讲话,顺便验明军令!” “一定是眭元进,”曹操抽出一支令箭塞到许攸怀里,“你过去对付他。” “我去?”许攸脸都绿了,结结巴巴道:“我、我……我……” 曹操一皱眉:“怕什么,有仲康保着你呢。” “诶……”许攸哆哆嗦嗦答应一声,想要挥鞭打马,但就是使不上劲,手脚都不听使唤了。 许褚气大了:“你不是还想保着主公旗开得胜马到成功嘛,在营里吹了半天大话,就这点儿胆子啊!” “我、我敢跟来就不错了。” 曹操又好气又好笑,索性举起自己的鞭子照着他马屁股上就是一下。“妈呀……”许攸的坐骑一猛子窜了出去。许褚紧跟在后面,走了几步见许攸又勒住马了,赶紧低声催促:“快走啊!” “我这不走着了嘛。”许攸嘀嘀咕咕。 “你快点儿呀。” “快不了!我手都哆嗦了。” “我保着你呢。” “你保着我,谁保着你呀?” “你出的主意,自己还害怕。” “是我的主意,但我也没干过这事儿啊……” “瞧你这点儿德行,要不是主公的朋友,我一矛戳死你!” 他们俩磨磨蹭蹭嘀嘀咕咕,对面可等不及了,黑洞洞的人丛中窜出一骑——正是副都督眭元进。他打马来到二人近前,冷嘲热讽道:“哟!这不是许先生嘛,您怎么也派到我们这等偏师来了。”原来这眭元进跟随审配督办军粮,对许家出的事了如指掌,见他领兵前来没怀疑有诈,却以为他叫袁绍贬到偏师效力了呢。 “眭、眭都督。”许攸硬着舌头答应一句。 眭元进见许攸骄横跋扈的样子见惯了,还以为他贬官心里郁闷,越发笑道:“您怎么也混得这么不济?把令箭拿来叫本将军看看吧。” 许攸哆哆嗦嗦掏出令箭,情知一验就露馅,不敢往前递,隔着老远就扔了过去:“接着吧!” “我与你玩笑两句,你生什么气啊。”眭元进接住令箭白了许攸一眼,黑乎乎的也看不清令箭,用手摸着上面的字迹图案。可是越摸越糊涂,这支令怎么跟平常派发的形状、字迹都不太一样呢?他是个不识字的睁眼瞎,摸了半天“曹”字竟不认得,一个劲地咋舌,却见对面的骑兵越来越近,借着火把渐渐看清,除了前排骑士穿着河北军的衣服,后面的人看服色倒像是曹军! 眭元进猛省,拨马欲逃,许褚岂能叫他走了,抡起大铁矛照定后脑勺死命一砸——立时打了个万朵桃花开! 后面的袁军一惊之下还未醒悟,张辽、徐晃、乐进已带着骑兵冲了过来。主将都没了还打什么劲?这一千多兵无心还击,扔下火把四散奔逃,曹兵砍瓜切菜般一通杀,黑暗中刀光翻飞、火花四溅。曹操忙喝住:“不用再杀了!黑漆漆的,杀也杀不干净,由着他们逃吧。咱们已经暴露了,多捡火把照亮道路,给我全速赶奔乌巢!”一回头见许攸早吓得跌下马了,“仲康把他抱上马,咱得赶紧走!” 路程过半又杀了眭元进,只能进不能退了。曹操也无须再拿许攸当幌子,和张辽、徐晃齐头并进奔在最前面,带着五千骑兵快马突进,把逃散的步兵远远甩在后面,铁蹄扬尘杀气腾腾直奔乌巢而去。全速驰骋了半个时辰,绕过两个山头,又见十余名巡骑打着火把迎面而来,这次曹兵连话都不答了,一阵乱箭射翻在地,鞭鞭打马继续赶路。这会儿乌巢大寨的零星灯火已依稀可辨,但望山跑死马,至少还有十里左右。 曹操偏过头再次传令:“列开阵势直赴大营,无论什么人拦路格杀勿论!”五千骑兵奔驰中调整阵势,列成一个剑锋状,张辽、徐晃、乐进充当剑尖,虎豹骑围着曹操、许攸渐渐退到后面。 又奔了一阵子,迎面的斥候、游骑愈来愈多,有的被曹兵射死了,有的四散奔逃,有的掉转马头赶回去送信。眼瞅着乌巢大营的轮廓已渐渐清晰,只见囤连囤车连车,数不清的粮草麻包堆得像小山一样。而淳于琼显然是才得到消息,灯笼火把照如白昼,营里的士兵刚刚集结起来,骑兵在前步兵在后,正在布置阵势——少说也有五六千人! 距离越来越近,两边的军兵都铆足了劲。张辽突然一举掌中大刀:“杀啊!”曹军上下跟着一阵呐喊,对面袁军也顾不得结阵了,也跟着喊叫一声,黑压压像浪头般席卷过来。两军骑兵相交之际,几乎是生生撞在一起的,人人盔歪甲斜,勒住战马挥舞兵刃就是一通乱打!不过袁军毕竟匆忙得讯结阵未成,大部分又是步兵,三突两突之下便被攻散,乱哄哄逃回大寨。 曹军固然是玩命来的,但袁军要是丢了粮食也必然失败,韩莒子、吕威璜、赵叡三员部将深知利害,亲自冲在第一线搏杀,阵势乱了也不后退,带着身边的亲兵各自为战,挥舞着大刀肉搏,宁死也要拖住曹军前进的步伐。曹操眼瞅着不少败兵已回到营中,乌巢的寨门也要关闭了,可就是被眼前之敌挡住过不去,急得放声大呼:“放箭!快放箭!把他们射散!”虎豹骑一阵箭雨扫过,可那些袁军拼死而斗就是不散。三射两射之后,韩莒子、吕威璜、赵叡三将尽丧阵中,临死还紧紧抱着曹兵的马腿不放——因为他们的舍命掩护,乌巢大寨已经关闭了。 曹操眼睛都快瞪出血了,放声疾呼:“攻寨!继续给我攻!” 曹兵一拥而上,砍寨墙、射谯楼,袁军隔着寨墙朝外还击,用长枪大戟刺曹兵的马脖子,双方激战僵持不下。“放火呀!烧他们的粮食!”许攸都快把嗓子嚷破了。曹兵每人都背着一捆柴草,用火把点燃隔着寨墙就往里扔,袁军不敢怠慢,有的扑火有的继续奋战,粮食军帐虽然保住了,但寨门却已蹿满了火舌,一片片垮塌下来,两军从隔墙而战变成短兵相接,而袁军依旧咬牙奋战就是不退! 正在曹操、许攸焦急指挥之际,突然自后面奔来几个虎豹骑:“河北援军赶到,来了好几千骑兵,就要杀过来了。” “前有劲敌后有追兵,这可怎么办?”许攸慌神儿了,“咱们速速分兵拒敌。” 曹操紧紧注视着前方的战事,随口搪塞道:“一共不到五千兵,还怎么分?”许攸死命扣着缰绳:“要不咱们先撤退?” “事到如今还往哪里退?兵士离散必死无疑。”曹操从亲兵手中夺过自己的旗帜,一边挥舞一边呐喊,“所有人不准回头,继续往前冲杀!等敌人援军追到身后再转身还击,都看我的将旗指挥!”他传完令又要来一条大槊,将旗帜捆绑在槊尖上。大槊本就一丈多长,加上一面旗帜,竖起来足有三丈,曹操和许攸四只手攥着,将它探入兵丛直伸到寨墙以上,好让自己的兵都能看见。 “这能行吗?”许攸心里没底。 曹操牢牢攥着大槊:“行不行的也只能这样,置之死地而后生!” 说话间后面的冲杀声越来越响,一片明亮的火把渐渐逼了过来,照亮了一面“蒋”字大旗——河北大将蒋奇亲率五千骑兵赶到! 许攸吓得颤抖不已,眼泪都下来了,快举不动这面旗子了:“我的妈呀!蒋奇来啦!我不行了,谁来帮帮我呀……”三个亲兵赶紧凑上来,合五人之力擎住这面超长的旗子。眼瞅着蒋奇的队伍已清晰可辨,曹操硬是挺在那里不作反应,这会儿不单是许攸颤抖了,五个人都紧张得直哆嗦,大旗迎风摇摆上下抖动,一个不留神,竟被寨墙上的火焰烧着了。 “旗子着火了,咱们跑吧……”许攸哭了个满脸花。 曹操恨得直咬牙:“呔!着了就着了呗,瞧你这点儿出息,这么多年了都没长进!下次不带你出兵了!” “咱还能有下次吗?”许攸就差尿裤了。 “别废话,好好举着!” 大旗的火焰越烧越大,已经成了一个大火球,曹兵将士却还在下面奋勇厮杀。也不知是谁喊了一嗓子:“还有多少柴草,都他妈扔进去,烧死这帮狗娘养的!”大伙还真响应,无数的柴火乱七八糟扔到了乌巢大营中,有的引燃了帐篷,有的燎着了粮垛,有的干脆掷到了人堆里,立时烧着了袁军士卒的衣服,你挤我我挤你,好多人身上都起了火,就地打滚无法再斗。 曹操却一门心思关注身后的敌人,眨眼间追兵仅隔一箭之地了,他一声大喝:“转身杀啊!”五个人同时使劲晃动大旗,挥舞大火球指向后方的敌人。曹军将士早已经杀红眼了,前后受敌不玩命都不成了,看到信号扔下眼前烧得惨叫的敌人,拨马又往回冲。管他来了多少,使劲杀吧,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蒋奇的兵是从黑暗中过来,只见前方火光阵阵,影影绰绰辨不清敌我,但曹兵借光看暗处,瞧得真真切切——那些袁军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先吃了大亏。大队骑兵突然转身一哄而上,猛冲之下势不可挡,袁军阵势当即大乱,你踩我踏乱成一片。蒋奇身先士卒冲在最前头,混乱中竟被撞下马去,糊里糊涂就被踏成了肉泥! 曹军眼见敌人失去了建制,个个奋力杀得似血葫芦一般,张辽、徐晃、乐进、许褚都冲到了前头,曹操今天也卖开了老力气,举着大槊一同厮杀,将怀必死之心,兵无贪生之念。蒋奇的兵寻不到主将,见乌巢一片火海,十成人马顿时惊散了七八成,剩下的都成了活靶子,任由如狼似虎的曹兵冲杀。 曹操挥槊刺倒一个小兵,眼见五千敌军已四散奔逃,按捺住激动的心情嚷道:“别追!别追!回来烧乌巢!”说罢夺过身边亲兵举着的一支火把,当先朝乌巢大营抛去。 对于困守乌巢的袁军而言,之所以能坚持这么久,就是盼官渡的救兵。这会儿眼见蒋奇的人马已被杀败,他们的心理支柱完全垮了,撇下刀枪作鸟兽散。曹兵涌向大寨,也不管那些逃兵,挥舞火把先将帐篷、粮车、粮囤全部引燃。西风猛烈,粮草众多,毒辣残酷的火龙从西向东席卷起来,烈焰冲天灼热难当,滚滚黑烟和燃着火的碎布条、草叶子漫天飞舞,粮谷被烧得噼噼啪啪作响。那些奔走的袁军身上起火,在地上打着滚挣扎,惨叫声不绝于耳,最终是还不免一死,人肉烧煳的焦臭味直蹿鼻子。火势越来越大,曹兵也不得不撤到营外,围堵逃出来的袁兵,整个乌巢大寨俨然成了一片火海…… 这场火足足烧了一个多时辰,等烈焰渐渐变余烬,正东方已经蒙蒙亮了。曹操被浓烟熏得脸色乌黑,忍不住地咳嗽。许攸更是黑得跟只活猴一样,抓耳挠腮筋疲力尽。乐进忽然纵马奔来:“启禀主公,我在东面劫杀了一阵,有近千名袁军士兵无路可逃弃甲归降,怎么处置他们?” “呸!”曹操吐了一口污黑的唾沫,“先缴了他们兵器,然后把他们的鼻子都割下来!” “割鼻子?”乐进一愣,“这、这太过分了吧?” “此乃攻心之策。”曹操的狠劲又上来了,“割了鼻子再打发他们回官渡,我要让袁军亲眼瞧瞧他们的惨相,看谁还敢抵抗咱的大军!” 乐进只得依法照办,曹操吩咐徐晃仔细监察一下火场,找找还有没有未烧尽的粮食,叫士兵取一些随身带走,剩下的务必烧光。正忙碌间又闻一阵阵撕心裂肺的惨叫,许多袁军连滚带爬而来,双手被绑着,全都满脸是鲜血——鼻子已被活生生割掉了! 眼瞅着这帮人痛不欲生哀号连连,曹操暗暗冷笑,忽有一人扑在他马前放声大骂:“曹孟德,尔何等阴损!要杀便杀何故辱人!”因为没了鼻子,声音瓮声瓮气的。 许攸眼尖:“是、是……淳于仲简?!” 淳于琼披头散发满脸是血,双手被紧紧绑缚着,倒在曹操马前不住咒骂:“士可杀不可辱!你这不仁不义的奸贼,我恨不能把你千刀万剐,将你满门贼子刀刀斩尽刃刃诛绝……” 曹操见他这副惨状心中五味杂陈:这淳于琼也是昔日的朋友,诛蹇硕、保何进、讨董卓都没少出力,我怎么能把共过风雨的老哥儿们害成这样啊……想至此便要下马搀扶,但是彼此间的立场和身份又将他禁锢住了,稳了稳心神转而问道:“仲简,你也算是大汉西园良将,错保袁本初之日没料到会有今天吧?” 淳于琼狠狠盯着他,丝毫没有悔恨服软的意思:“胜败自有天命,这又有什么好说的!你要是还有半分良心,快快杀了我!” “唉……时隔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这暴脾气。”曹操叹了口气,回头问许攸,“我想放了仲简,你意下如何?” 许攸打仗时吓蒙了,这会儿脑子又好使起来,悻悻道:“放了他干什么?叫他天天照镜子,不停地咒骂你吗?” 割掉的鼻子长不出来,割断的情义也无法弥合! 曹操摇了摇头:“来人哪!把他拉下去杀了,留全尸好好安葬。” 淳于琼被士兵拖着,爆出一阵怪笑,“脑袋掉了算他妈什么?我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到时再找你姓曹的拼命,叫你这狗贼永世不得安生!哈哈哈……哈哈哈……”毕竟是老交情,曹操不忍看他赴死,扭过头向东方望去。 乌巢败军咒骂着、哀号着,捂着血肉模糊的脸孔被赶出了营寨,踉踉跄跄向官渡踱去;而背后满面乌黑的曹军却在欢呼、在嘲笑、在喝彩。就在一片咒骂声与欢呼声中,曹操波动的心绪慢慢平和下来。东方地平线已冉冉升起红日,新的一天又开始了,但是中原大地已经天翻地覆…… 曹操倏然拨马,对着欢呼的将士高呼道:“回军官渡,还有一场决战等着咱呢!” 第十六章 袁绍一溃千里,曹操取得中原霸权 二将归降 这段两军僵持的日子对曹操固然是一种考验,但对袁绍而言也是莫大的折磨。 虽然河北军在官渡占尽了优势,但袁绍对眼前的局面还是很不满意。他心中预想是“并州越太行,青州涉济漯;大军泛黄河而角其前,荆州下宛叶而掎其后”,可战事发展到现在,竟没有一处兵马达到了既定目标。 先是他那位宝贝外甥高幹,到了并州掌握军队之后,非但没有兵出太行逼近河内,反而不清不楚地向关中渗透势力,这究竟是何等用心?至于青州方面,自他儿子袁谭转入中军,青州别驾王修非但不能突破徐州防线,还时常被臧霸、孙礼、吴敦那帮土匪郡守骚扰,渡过济水攻敌于东的计划完全失败。还有他那位荆州的刘表,开始时按兵不动坐观成败,好不容易决意出兵了,属下长沙太守张羡又造了反,荆州大军未发就转而改平内乱,根本指望不上。 至于自己威逼、收买、拉拢、册封的那些山贼草寇,没一个成气候的,都被曹兵逐个铲除了。最可恨的就是刘备,到汝南虎头蛇尾地闹了一场,让曹仁打了个惨败,逃回官渡后声称要南下荆州催刘表出兵,暗中连铺盖都卷走啦!遍视茫茫中原大地,唯一肯卖力气跟曹操交手的只有他袁绍自己。 僵持了半年多,袁绍渐渐清醒了,什么雷震虎步、席卷中原、举武扬威、折冲宇宙,都是一厢情愿的痴梦!迅速攻灭曹操根本不可能,只有靠兵力和财力去消磨敌人,田丰建议他徐图河南分兵扰敌他没有听,郭图叫他火速南下先声夺人他又错过了,南下的时机不早不晚偏赶在曹操士气最盛的时候,急功近利连折颜良、文丑两员大将,猜忌生患逼走幽州旧部,韩荀袭击许都败亡在鸡洛山,韩猛押粮半路遭劫战死,三军疲惫士气低迷……这些过失怨不得别人,都怪他自己! 袁绍当着外人放不下脸来,但夜深人静之时扪心自问,却一阵阵惭愧自责。如今田丰被他囚禁、沮授被他免职、许攸也叫他贬谪了,审配赶回邺城理事、郭图整日操劳军务,大儿子袁谭却还忙着拉拢部将……这一场仗改变了太多,无眠之时他连个说知心话的人都找不到了!好在时间不会拖得太久,曹操快要绝粮了,而他在乌巢还屯着万余车粮草,只要耗到敌人绝粮,这场仗就能获胜,兵进许都只是水到渠成的事。袁绍与其说是盼望胜利,不如说是盼望解脱,他已经厌恶这场战争了,打赢后可以赦免田丰、沮授他们,至于收复关西、纵兵江表都暂时放一放,先把儿子和外甥召回来。主臣关系、父子关系、舅甥关系都需要好好改善一下了,而他这疲病交加的身体也得休养休养了…… 袁绍伏在帅案之畔,独对孤灯遐想联翩,忽觉一阵寒风袭来,抬头一看,见儿子袁谭慌里慌张跑进帐来:“父亲,大事不好!眭元进所部逃兵来报,曹操率兵奇袭乌巢!” “啊?!”袁绍只觉脑袋“嗡”的一声涨得老大,浑身的血仿佛都被抽干了,蔫呆呆嚅动的嘴唇,“乌巢……粮草……”就是这一愣之间,呼呼啦啦挤进一大帮人,郭图、张郃、高览全来了,你一言我一语急切地议论着什么。袁绍脑海空空,什么都没听清,手臂一耷拉,碰掉了案头的《子虚赋》,竹简一翻,露出司马相如那美轮美奂之言“礌(léi)石相击,硠硠嗑嗑,若雷霆之声……” 高览挥舞着拳头嚷道:“他妈的!许攸投靠了曹操,还充当向导帮着人家袭咱们屯粮之地,真真无义无耻!若叫我拿住,咔嚓一下拧断他的脖子!” “现在哪有工夫琢磨这些?”张郃挤到袁绍面前,捶着帅案道,“主公啊,军中屯粮不足三日,乌巢有失我等将无遗累,请您速速率大部队援救淳于琼,兴许还得及!” “呃?”袁绍方寸已乱,张口结舌,“好……好……”颤颤巍巍便抓令箭。 “且慢!”郭图倒很沉得住气,“眭元进虽死,乌巢尚有淳于将军与韩莒子等人戍守,曹贼未必能克。再者他们兵少,若是远行奇袭,大营必然空虚,咱们应该全力攻打敌营,曹操不克乌巢,闻知咱们击其根本必然迅速回军,此乃孙膑‘围魏救赵’之计。” “公则之言也对……”袁绍已经懵了,举着令箭不知该交给谁。 “差矣!”张郃急得直跺脚,“曹操久用兵马,外出之际必详加布置以防不虞。乌巢若有闪失,再攻曹营不克,军心定然大挫,士无斗志粮草又断,十万之众将自行崩溃矣!” 郭图针锋相对:“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乌巢相距四十里,曹操暴露行踪必然加速前进,即便咱们救援恐怕也来不及了,不如奋力攻营与敌一搏。” 高览捋胳膊挽袖子,咋咋呼呼喊道,“大队人马北行,倘若救援不及还可以顺势退至白马,稳定军心徐徐撤回河北。要是在这里死拼,到时候想退都退不了。姓郭的,你算个什么都督?少在这里胡搅啦!” “我算个什么都督?”郭图见他明目张胆侮辱自己,气得脸色煞白,却眯着眼睛冷笑道,“就算我是一介文士,尚能不可为而为之!你身为军中大将,就该鼓舞三军拼死一战,如能获胜则转危为安。可是你非但不思进取,反而畏首畏尾只求保命之策。似你这等卑劣匹夫,有何颜面教训我?” “你再说一遍!”高览挥起拳头就要打人,张郃赶紧将他拦腰抱住,向郭图解释:“并非我等惧死,而是师劳无功军心低迷,就算我们肯出力,士兵不能奋死向前又怎奈何?况且曹军已有准备,如此硬拼又要枉送多少性命?” 郭图一脸坚决:“咱们人多,用鞭子赶也得叫他们冲破曹营!” 高览被死死抱住,嘴上却不饶人:“姓郭的,人多又有个屁用啊?你以为三军将士是天生地长的,都他妈没爹没娘、没老婆没孩子呀!逼急了他们就跑了,连粮食都没有,谁他妈还给你卖命啊……” 袁绍颐指气使的做派全没了,眼看他们吵得不可开交,实不知该听谁的,慌慌张张道:“沮授在哪儿?我的监军呢……”他东寻西看,却连沮授的影子都没瞧见——人家的心都寒透了,撂挑子不管了!寻不到沮授,他便有病乱投医,一把握住袁谭的手:“我儿说说,咱们应该怎么办?” 战事岌岌可危,袁谭被他这么一握反倒心生喜悦,自以为得父亲青睐,将来继承大位希望更增,便把大公子的派头摆拿了个十足,呵斥道:“都不要吵了,听本将军说!”见郭图、张郃、高览都安静下来,袁谭故意清了清喉咙道,“既然你们争执不下,那就兼取之,一面派兵救援乌巢,一面强攻官渡曹营。”说罢又向袁绍深施一礼,“孩儿想推荐蒋奇率部驰援乌巢,他原属淳于将军调度,配合还能更默契一点儿。”这不过是个托辞,其实蒋奇与他关系更好。 张郃、高览听他这般和稀泥,都连连摇头。袁绍却如获良药:“对!两策兼取之,蒋奇率骑兵火速驰援,张郃高览倾大兵攻打曹营。我意已决,马上行动!” “主公你不……”高览还要再言,张郃拉住他的战袍,耳语道:“算了吧,再谏又有何用?田丰、沮授进过多少忠言,他又何曾听过?他既有此分派,咱们尽力而为,大不了拼个鱼死网破,对得起良心也就罢了。” “唉……”高览长叹一声。 郭图却灵机一动,补充道:“只恐蒋奇部下骑兵不够,请张将军、高将军把你们所部骑兵拨给他调度,你们率步兵攻营就行了。” 高览又怒:“凭什么把我们的……” “不要说啦!”袁谭把眼一瞪,“强敌未破岂能顾及私利?这是从大局考虑,二位将军必须服从。父亲,孩儿说得对不对?” “对……对……”现在无论他说什么,袁绍都觉得正确。 高览、张郃敢怒不敢言——什么从大局考虑?蒋奇与袁谭、郭图是一党,这么做是削弱别人扩充自己势力,就算仗打赢了那些马匹恐怕也不会还了。战事都这般危急了,还有心思拉帮结派!但是疏不间亲,当着袁绍又没法说他儿子坏话。张高二将万般无奈,只得按令而行。 袁营凑了五千骑兵,付予蒋奇救援乌巢,张郃、高览则奉命集结大部队,准备攻打曹营。二将费了半个多时辰,集合了三万多步兵,拥拥促促刚出辕门,就见遥远的东北方一片耀眼,红彤彤的光芒映亮了天空——乌巢怕是保不住了!军中士卒情绪更乱,一时间吵吵嚷嚷,二将狠着心催促大军前进,强攻曹军连营。 曹操临行前早有交代,营中诸将知道会有一场苦战,都亲率部卒涌到了寨墙边,荀攸带病坐镇挥舞着令旗,曹洪亲自擂鼓提升士气,一场惨烈的攻防战就此开始。 袁军似洪水般席卷而至,前赴后继箭如飞蝗,更有冲车、撞车成排推来。曹军牢牢顶住绝不后退,一边举着盾牌,一边隔着栅栏以长枪还击。冲车三突两突之下,栅栏墙倒了一大片,袁军也死伤惨重,两军恶斗纠缠不清,曹洪甚至叫人把发石车推到阵前,对着敌群一通乱抛!张郃见冲车垮塌军士混乱,都快急疯了,真就挥起皮鞭驱赶他们向前,高览更是带领亲兵涌到最前面,顶着曹军的弓石奋力而战。一翻硬拼之后,曹营的栅栏全面倒塌,已经变成了白刃战,曹洪组织敢死之士站在壕沟边结成人墙,用血肉之躯阻挡袁军的进攻。战鼓声、呐喊声、惨叫声、巨石破裂声同时大作,血雾和扬起的灰尘卷在一起黏在每个人的脸上,两军将士都已竭尽全力……这场恶斗自半夜打到清晨,又从清晨打到正午。袁军进行了上百次的突击,死人堆得满地都是。曹军人墙溃了又结、结了又溃,誓与大营共存亡! 兵法有云“朝气锐,昼气惰,暮气归”,攻方远比守方消耗体力。袁军自凌晨到现在水米未打牙,眼瞅过了午时还不能攻破敌营,士气逐渐低落,冲击力度越来越弱,有人累得坐倒在地,有人连呐喊的劲都没有了,还有的摔倒在地大口喘息。 高览杀得浑身是血,又被曹军挡了回来,扯破喉咙高呼:“继续跟我冲!”哪知回头一望,却只有几十个亲兵响应,举着兵刃晃晃悠悠往前蹭。高览勃然大怒,挥舞马鞭抽打那些喘歇的士卒:“他妈的!都起来给我上!给我上啊!”士兵已筋疲力尽,哪还冲杀得了?都抱着脑袋趴地不起,其他人也似看疯子一般看着他。 高览心急如焚正催促咒骂,忽然嗖地飞来一支冷箭,正中他左肩,他大叫一声立时落马。士兵见这个疯子将军也落了马,既感意外又感解脱,像退潮一般四散奔逃。亲兵可吓坏了,恐曹军过来杀人,拼命往前涌,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抢回来。高览被搭到张郃近前,浑身污黑满脸是泥,战袍都被血浸透了,也不知是敌人的还是他自己的血。 “你没事吧?”张郃一脸惊愕跳下马来。 高览已累得虚脱,倒在地上大口喘息,鼻翼不住地翕动着,还没忘了骂街:“他……妈的……没事儿……接着拼……” 张郃抬头四顾,自己的兵卒被敌人射得节节败退,又困又累又渴又饿,还有不少人实在不想拼了,仓皇脱离战阵,向着东北方的大营逃去……张郃叹了口气:“阵势都散了,没法再打了。” 高览虎目带泪仰天大呼:“天意啊……” “这不是天意,都是主公不纳忠言所致。”张郃愤愤然拍着膝头,“还不知蒋奇救援如何呢,咱们先撤退吧。” 可是张郃刚刚下令鸣金,对面又响起了曹军的战鼓声,撤退顿时变成了溃退。袁军士兵把最后一丝力气都用到了逃命上,又哄又跑全无章法,就像没头苍蝇一样乱撞,俨然化作一盘散沙,许多人辨不清方向跑散了,有些抛下主将自己逃回营寨,更有甚者营都不回,一路向北要逃回老家去。张郃、高览强打精神二次上马,率亲兵断后,可是除了大队逃兵,却连一个敌人都没看见——曹军根本没过来,敲了一阵鼓就把袁军轰散了! 二将率领败兵勉强行了十里,士卒疲惫实在走不动了。此处正在袁曹两营中间,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只得寻了个土坡暂时落脚,插上残破的旗帜,一面休息一面击鼓鸣金聚拢散兵。张郃歇坐在土丘上,望着四下里狼狈不堪的伤兵,缠头裹脑束胸勒臂,枪折弓断怨声载道,有人连鞋都跑丢了,他们哪里还是平定河北的骁勇之师?回想当初的意气风发,平公孙、败黑山何等英武,落到今天这步田地到底应该怪谁呢?高览却没心思想这么多,他边裹创口边嘟嘟囔囔的,一会儿骂曹操,一会儿骂郭图,后来索性连袁绍父子都骂进去了。 正在颓唐之际,又见北面一骑扬尘而至,马上的传令官高声喊嚷:“奉主公与郭都督差遣前来传令,张高二位将军何在?” “在这儿呢!”高览连站都没站,没好气地应了一声。 那传令官一阵愕然,其实他早到了近前,但没料到平日威风凛凛的二位大将会落得如此惨相,搁在败兵堆里全认不出来,赶紧跳下马来施礼:“小的参见二位将军。” 张郃已预感到来者不善,悻悻道:“主公又有什么吩咐?” “主公命二位将军不要撤退,继续攻打曹营。” “还他妈打?”高览怒冲冲站了起来,“没看见士兵什么样,你眼睛瞎了吗?!” 那传令官辩解道:“这不是我的意思,是主公和郭都督的命令。”说着举出一枝令箭。 高览闻听“郭都督”三个字就气不打一处来,忘了肩上的伤,纵跃而起劈手夺过令箭,嘎巴一下折为两段。 传令官大惊失色:“你怎敢毁坏大令……” 高览一伸手把佩剑拔了出来:“折令怎么了,惹急了老子,连你一起宰!”张郃赶忙挡在中间:“别动手!你冷静冷静。”那传令官吓得脸色煞白,连退了好几步,再不敢吭声了。 张郃拦住高览,转身问道:“乌巢战事如何?淳于琼与蒋奇是否击退曹军?” “这个……小的不清楚。”那传令官嘴上说不知道,可脸上变了颜色。张郃一看他那副模样便猜到情况不好,叹了口气道:“你先回去禀报主公,连攻半日未能获胜,将士疲惫不堪,难以再战了。” 传令官面有难色:“主公的脾气您应该知道,他再三嘱咐的命令岂能违抗?” “非是我等不遵将令,实在是无法再战。” “主公有言,务必请二位将军坚持下去,不惜代价不问死伤,一定要拿下曹营。” “要是能简简单单拿下来,咱们何必在此空劳半年之久?”张郃一阵冷笑,“不惜代价不问死伤……主公啊,你不爱惜别人的性命,别人又岂能为你卖命?” 那传令官也很为难,袁绍交托的任务他完成不了一样要受责罚,故而把牙一咬坚持道:“请二位将军依令而行,不然……不然……”不然怎么样他却不敢说。 “不能再打啦!”张郃断然拒绝,“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现在是彼盈我竭,再强攻下去士兵就逃光了。” 那传令乍着胆子道:“郭都督有言在先,攻得下也要打,攻不下也要打,我军生死存亡在此一战,若不遵令军法处置!” 张郃还欲再言,高览已忍无可忍,一把将张郃推开:“还跟他费什么口舌!”就势一扑将传令官摁倒在地,揪住他发髻,把剑刃顶在他脖子上。那传令官怎挣得过这头大牤牛:“饶命啊……饶命啊……” “别他妈瞎嚷嚷了!”高览压住佩剑,在他颈上拉出一道血痕,“老子就问你一句话,乌巢那边到底怎么样了?” “将军息怒……将军息怒……” “快说!” 传令官再不敢隐瞒了:“乌巢已经失守,所有粮辎尽被曹军烧毁,淳于都督和蒋将军都战死了。” “都死了?哈哈哈……”张郃爆出一阵自嘲般的苦笑,“真干脆!主公真英明啊,咱们都要丧于曹孟德之手啦……”哪知刚笑了两声,就闻一阵惨叫——高览已把传令官血淋淋的脑袋挽在手中了! 张郃哑然失笑:“你……” “我他妈反啦!”高览踢开那副喷血的腔子,高举人头站了起来。众兵卒见他竟把主公的使者杀了,而且口口声声要造反,都吓得魂飞魄散,刚刚聚拢起的那点儿兵又是一阵鸟兽散。 张郃呵斥道:“我等食河北俸禄,岂能临危而叛?咱们速速回营,或可保着主公徐图退兵。” “什么主公?袁绍老匹夫!”高览怒不可遏,“若不是他昏暗不明偏听偏信,何至于河北健儿殒命沙场?你还想回去?回去叫匹夫杀了咱们,叫他那不成器的儿子继续夺咱的兵权吗?我算是看透了,跟着袁绍早晚身败名裂,似他这等卑劣庸才,早就该造他娘的反!” 张郃一阵木然,高览抱住他肩膀:“儁义兄,谁不知颜良、文丑与咱俩乃河北之倚仗?他俩是怎么死的?非战不利乃是袁绍失策所害啊!如今又逼迫咱们强攻,枉害此间无数健儿性命,一将无能累死万军!” 张郃叹了口气:“我也看出来了,袁绍确实难成大事。但是咱们身为河北之士,受他厚遇多年,岂能行不忠不义之事?” “什么忠不忠义不义,这年头哪管得了这么多!反正我已杀了传令官,不干也得干了!”高览把眼一瞪,“我他妈虽是粗人,也知道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仕。再说那袁家父子又是何等嘴脸?他们只宠信逄纪、郭图等奸诈之徒,这些年你进的良谋忠言他哪一句听了?咱们保这等心胸狭窄之人,与鹰隼豺狼同列,只怕将来都得叫他们害死!君不见张导、刘勋之事乎?” 张郃倏然打了个寒战:“唉……我张某虽不是薄情寡义之徒,但也不能糊里糊涂丧于奸人之手!既然如此,贤弟有何打算?” 高览眼望南面:“我看许攸倒有先见之明,咱们也去投曹操吧。” “投曹操?”张郃蹙眉环顾,但见带来的兵卒已逃散殆尽,只有心腹亲兵和重伤难行的人没走,“咱们只剩下这点儿伤兵,以前又跟曹操打了这么久,他能收留咱们吗?只怕天下乌鸦一般黑。” 高览咬牙道:“咱们烧毁辎重和冲车,派人向老曹请降,若是容咱们投降便罢,若是不容……” “若是不容,你我兄弟冲入曹营杀个鱼死网破!”张郃血气上涌,“反正退后是死前进也是死,咱们就索性拼一场!” “对!”四只大手悲壮地握在了一起…… 摧枯拉朽 高览、张郃虽狼狈撤退,但曹营也是伤亡累累。这场攻防战打得太不容易,将士全部累倒在地,只勉强擂了一阵鼓,实在无力追击败军了。作为留守的统帅,曹洪与荀攸最是忐忑不安,已过了午时,曹操那边半点儿消息都没有,若是袁绍还能组织兵马继续强攻,大营就保不住了。二人正在筹谋修缮之时,忽然有人喊道:“快看呢!有黑烟!”诸将闻听都涌到营前观看,只见北边十余里处,一阵黑烟伴着大风骤然腾起,众人面面相觑之际有袁军使者跑来,说张郃、高览二将自毁攻城之物向曹军请降。 曹洪半信半疑:“二将与我为雠仇,为何这时归降?” 于禁赶忙进言:“张郃、高览乃袁绍之心腹,交战半日突然投降,必是要趁咱们不备杀进营中,将军万万莫信此诈降之计!” 朱灵正在一旁裹伤,听了此语不由盛怒:“于文则,你把我河北之将看得太不堪了吧?张高二人乃是军中义士,岂肯行此下作之计玷污名声,你可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于禁听他这般不客气,即刻翻了脸:“朱文博,你嘴里放干净些,谁是小人?岂不知兵不厌诈的道理,我可是为三军将士着想。” “哼!为谁着想你自己清楚。”朱灵白了他一眼,“你是怕再有两个有本事的人来与你争功邀宠吧!” “你胡说!” 张绣、刘勋、鲜于辅都在一旁站着,袁军的使者也在等候发落,这时候窝里斗岂不叫人笑话嘛?曹洪恼羞成怒:“都给我住口!什么时候还斗嘴,再说一句废话,都他娘的给我修寨墙去!” 荀攸忽然发了话:“曹将军,迟则有变速速准降。”这一宿的忙活,出了一身汗,风寒反倒好转了。 “准降?”曹洪犯了难,“主公不在,我岂能擅自做主?况且还不知他们是否是诈降呢。” “我料张高二人必是真降!”荀攸拍拍胸口,“曾闻袁绍不纳张郃之计,必然是二将一怒之下前来归降,将军还怀疑什么?速速闪开道路迎他们过来。” 于禁还是忍不住插口道:“主公还不知此二人攻我营寨杀我兵士,应允与否尚在两可,若是有违主公之意,这个干系谁来担当!” “我来担当。”荀攸狠狠瞪了于禁一眼。他这么一说,朱灵也跟着来劲:“我愿与军师一同担当。”紧接着张绣、鲜于辅、刘勋等一干归降之人纷纷开言,都愿意担此责任,于禁也无话可说了。 曹洪一锤定音:“准降!” 命令传下人墙闪开,不多时就见残兵败将缓缓开至,张高二将下马解剑昂首挺胸进了曹营,所率兵卒也都尽数缴械,老老实实列于营外等待收编。张郃、高览看到鲜于辅、朱灵、路昭等老熟人,纷纷点头致意,又见中军帐前立定一员大将,四十多岁,红发虬髯甚是武威,赶紧跪倒施礼:“罪将归降来迟,望曹公恕罪。” “我非是曹公。”曹洪摇摇头,“主公奇袭在外,还没回来呢。” 高览是个直肠子,一听就蹦起来了:“哼!我二人归降之事,你他妈做得了主吗?还诓得我趋身一拜,真真可恶。” 曹洪也是个嘴上没把门的,见他这般不逊,立时把剑拔了出来:“他娘了个蛋的,准你们降还准出错来了。落败之人还敢如此嚣张,信不信老子一剑废了你!” 高览还欲再骂,张郃连忙拉住。这时就见一个小校连蹦带跳从后营奔来:“主公回来啦!得胜而归啊!” 诸将炸了营般一阵欢呼,谁还顾得上张郃、高览,都一股脑儿涌向后营。高览见竟没人搭理自己了,拉住张郃抱怨道:“我看曹营这帮人不是什么好鸟,比在袁营好不了多少。一会儿那老贼来了,若事有不顺,咱就跟他们拼了!”张郃却连连摇头:“还拼什么?家伙都缴了,不管黄连还是蜜水,这时候只得往下咽了……” 两人话未说完,就听有个浑厚的声音连连呼唤:“二位将军在哪里?快快带路!”接着就看见曹营人等众星捧月般簇拥来一位将官——此人个子不高,头戴兜鍪身披战甲,满面烟灰,脏得都瞧不出脸色了!二将还在错愕间,那人已踱到他们近前,朗声笑道:“二位将军至此,曹某大事可就矣!” 张郃、高览对望了一眼,不敢相信这个浑身征尘的人就是曹操,这与一军统帅的威仪相差忒远了。二将跟随袁绍也将近十年了,这十年里目睹的都是袁绍坐镇中军执掌大令,摆着四世三公的潇洒姿态,却几时见过他身先士卒血染征袍?张郃心头颇有感触——我真乃愚人也,若早知曹孟德如此身先士卒坚毅果敢,何必还蹚袁本初那汪浑水?处事用兵高下立判,这姓曹的老货打不赢那才真出鬼了呢!二将齐刷刷跪倒在地:“我等为虎作伥抵挡王师,今日归顺还望曹公恕罪。” “哈哈哈……”曹操抹了抹黑黢黢的脸,搀扶道,“昔日春秋之时,伍子胥错保了吴王夫差,却执迷不悟,终于有杀身之祸。哪比得了微子离商降周、韩信弃楚归汉的明智?二位将军亡羊补牢可比前辈先贤,快起来吧!” 张郃、高览心里踏实多了,站起身来又见许攸站在不远处偷笑,不禁一阵羞赧。却听曹操又道:“老夫奉天子以讨不臣,归顺老夫即是归顺朝廷。二位既然弃暗投明,所部兵马依旧由你们统领。我记得二位在河北的名号都是北军校尉,待我上表朝廷,晋升你们为将军,并赐亭侯之爵!” 不但不加罪,官爵还升了,这可当真不得了。高览愣了半晌,突然一拍胸膛:“明公,今日乌巢纵火我等归顺,袁军已经绝粮,势必人心离散。若您信得过在下,我甘领兵马为先锋,踏破袁营杀他个瓦解冰消!把郭图老狗、袁谭小儿乱刃分尸给您看!”他是个粗人,一直耿耿于怀的还是袁谭一派让他受的委屈。 曹操按捺着兴奋道:“今日不忙,留着这两个好消息叫袁绍品尝一夜,先吓破他的胆,明日再出兵,看他还怎么跟咱斗!”说罢瞟了一眼站在人群后面的荀攸和郭嘉。二人连连点头——张高虽降,还不能充分信任,况且困兽犹斗,现在虽胜券在握,但士卒疲乏死伤众多,很难再打一场硬仗了。倒不如容袁绍苟延一夜,等断粮的消息闹得他满营上下人心惶惶,这仗就不战而胜了。 果不其然,转天清晨曹军逼近袁军连营时,里面已经一片骚乱。当不知所措的河北士卒向他们的主公询问应对之策时,才发现帅帐中空空如也。袁绍预感到大祸临头,已抛下军队趁夜逃跑了…… 没有统帅,袁军只好紧闭寨门自发抵抗,不过到这时候,已不是效忠谁的问题,而是为了自己保命啦!战鼓之声隆隆震耳,曹军大队尚未出击,蓦然间自人群中闪出一员白袍将军,手举银枪放声疾呼:“事已至此,今日必要踏平袁军!都跟我上啊!”呼罢吹了声尖厉的口哨,竟带着十几个亲兵骑士冒着箭雨冲到了最前面。十几杆大枪同时刺出,卡住辕门用力一掀,顿时把袁军寨门撕了个稀烂!寨门一破,后面的兵似怒浪般涌了进去,见了敌人就是一顿狂杀。 “是张绣!是张绣将军啊!”有眼尖的人叫了出来。 张绣摆动长枪好似银蛇出洞,带着亲随骑兵横冲直闯,冲到哪里,哪里便一片血溅尸倒。曹操拍着膝头连声赞叹:“好样的!我这好亲家至少该封个千户侯!” 刘勋见此情景按捺不住了,一边催马一边喝骂自己的兵:“别叫张绣抢了先,快他妈跟我上啊!”他的那些兵杀敌事小、抢东西事大,像瞅见金山银山似的玩命往里冲。这两支队伍七冲八冲之下,袁军最后的战意也随着崩溃了,大营像捅破的马蜂窝一样,各个方向的寨门都被他们自己冲破,黑压压的败军丢盔弃甲,一路往北而逃。 曹军被压抑了将近一年,见此情形所有的怨气都爆发出来了。素来军纪威严的曹营众将,这会儿也不管曹操有没有传令了,都带着兵像疯子一般往前涌,追杀的追杀、夺寨的夺寨、抢东西的抢东西,连虎豹骑都按捺不住跟着冲了过去。那激烈地喊杀声愈演愈烈,进而变成了震天动地的欢呼! 这场艰辛的战争结束了,中原的局势自此被改写。曹操终于按捺不住喜悦的心情了,他抛下鼎沸的沙场纵马狂奔,在荒原上仰天狂笑…… 觊觎燕赵 建安五年(公元200年)十月,旷日持久的官渡之战以曹操完胜而告终。袁绍迟于行而疏于备,致使屯于乌巢的粮草尽数被曹军烧毁,大将张郃、高览的投降更让全军上下人心惶惶,完全丧失了战斗力。 当初起兵之时田丰、沮授等曾力谏袁绍不要渡过黄河,袁绍拒不采纳,现在陷于敌境又断了粮食,近十万大军乱成了一锅粥,随时都有兵变的可能,根本无法指挥他们撤退百里再渡河北归。无奈之下袁绍只得带着袁谭、郭图等心腹将领仓皇北逃,涉过黄河撤退到仓亭,把大队军兵以及营寨、辎重、军械完全舍弃! 袁绍逃跑后,河北大军彻底崩溃,在曹操猛烈攻势下,近十万人争先恐后向北逃窜。夏侯惇、程昱得到捷报,自东西两面率部包抄;屯驻河内的魏种,也率部沿河西进堵截河北去路。河北败军本就死伤严重,既无粮草又缺船只,绝大多数人被阻于大河以南,成了曹军的俘虏…… 当曹操带着荀攸、郭嘉、许攸等人步入袁绍的卧帐时,大家都被其中的摆设惊呆了——这哪里是临时起居议事的大帐,简直比许都皇宫的装潢还要华贵。织锦的幔帐绣着鸿鹄朱雀,卧榻铺着锦缎被褥;榻边立着衣裳架子,盔甲佩剑已经摘走,仅留下一件锦绣衫襦,金缕轻纱黼黻(fufu)熠熠;后面立着一张八尺长的屏风,上书南华子《逍遥游》,乃是书法大家师宜官的真迹。上等紫檀木几案,上摆着三尺高的翡翠投壶,里面插了几支金批令箭,璋珪瑜瑾几样把玩的玉器,一座青铜的犀牛灯,还有几卷书籍。卧帐中央有一座四四方方的铜鼎,艾芡兰蕙云烟缭绕;犄角处摆着两个炭盆,泛着余烬的火光,也不知里面烧的是何种特殊木炭,竟连一点儿炭气都嗅不到。最惹人注意是西首有两口庞大的樟木箱子,里面的竹简文书堆得像小山一样,连盖子都扣不上。 曹操漫步走到帐子中央,环视着这些古玩、珍宝、图书不禁咋舌道:“十年前袁绍的卧帐就奢华淫靡,没想到他势力越大就越会享受,看来也不亚于他那个当皇帝的弟弟嘛!” 郭嘉瞟了一眼立在帐外的曹洪和刘勋,讪笑道:“主公啊,这多亏子廉、子台二位将军派兵保护,这里的东西才没被乱军哄抢。” “不见得吧?”曹操眼望二人戏谑道,“败兵是没抢,只恐他们这俩财迷鬼却没少捞好处。”曹洪、刘勋低着头笑而不语。曹操所料不假,他俩一杀进袁营就瞪着眼睛搜罗珍宝,这卧帐里真正的好东西早被他们弄自己营里去了,只把搬不走的和次等的留下来,而且曹操过来之前,俩人还因分赃不均吵了一架呢。 曹操信手拿起卷帅案上的竹简,展开一看,是班固的《二京赋》;又拿了一卷,是王延寿的《鲁灵光殿赋》,再取一卷来看,竟是谶书《帝览嘻》!他抛下竹简一阵冷笑:“除了诗赋就是谶纬,袁绍的品位可比我高多了。” 荀攸不禁感叹:“两军对峙之际全心应战尚不能胜,还有工夫看这些闲书,袁本初焉能不败?” “他是四世三公,看不看的也要摆这个排场。”曹操转过身,又取箱子里的文书,随意拾起一卷展开来看,但见字迹潦草歪歪扭扭,不禁发笑:“这是谁给袁绍来的信啊,字写得这般难看……下官铚县县令秦宜禄遥问大将军安……”一句念罢曹操瞋目而怒,“秦宜禄那个无耻的奴才,竟敢勾结袁绍!” 郭嘉一脸鄙夷道:“小人永远是小人,就会趋炎附势吹牛拍马。岂能料到主公以少胜多扬威官渡?这倒不错,有了这卷文书为证据,回去治他的串通反贼之罪,一刀杀了才干净!” “不用明令典刑,这厮已经死了。”许攸接过了话茬,“前番刘备到汝南勾结刘辟叛乱,秦宜禄也与之同谋,后来他们被曹仁将军击败,秦宜禄又想叛离刘备,结果被张飞杀了。” 听说秦宜禄死了,曹操突然感到无比的轻松,以后不用再担心他宣扬杜氏的事儿了,把竹简往地下一扔,嘲讽道:“他那点阳奉阴违的把戏遇到刘备岂不是班门弄斧吗?猥琐小人不足挂齿,大耳贼又如何?也随袁绍逃归河北了吗?” “早跑了。”许攸冷笑道,“刘备从汝南回来没待两天就又走了,说是去荆州联络刘表,可连铺盖都卷走了,八成是瞧出袁绍要坏事,找个借口溜了。那刘玄德就像是船上的耗子,船会不会沉他总能最先预料到,这份精明倒也不简单。” 曹操咬牙切齿:“哼!总有一天,我要诛杀此贼消我心头之恨!”但想起关羽又不禁暗觉失落,指了指那两箱子文书道,“去叫路粹、繁钦来,把这些文书仔细查阅一下,看看袁绍还有什么阴谋。” 又听外面一阵喧哗,王必跑了进来:“启禀主公,列位将军追击败军得胜而回,未曾过河的袁军大多被获,少说也有五六万人呐。” “这么多俘虏……”曹操非但不喜,反而皱起了眉头,“带我去看看。”刚迈出帐门,又见鲜于辅、齐周等推着一个披头散发的俘虏迎面而来。许攸大惊失色,不等诸将开口,抢先嚷道:“阿瞒兄快看,沮授来投靠您了。”他与沮授同在河北多年,虽然为人处事作风疏异,但也佩服其才,更重要的是他虽逃奔曹操,却没有什么根基,急需有一个和他情况相似的人互相扶持!故而抢先说是投奔,给沮授留足了后路。 哪知沮授根本不领许攸人情,脖子一梗,把发髻甩到脑后,朗朗道:“我不是投降,是被你们的兵抓住的!” 曹操从上到下细细打量他一番,莞尔道:“昔日我在河北之时就佩服先生足智多谋,惜乎大河相隔,难与您共济大事。不想似您这般人物,今日也会被获遭擒。” 沮授苦笑道:“我家大将军失策,无奈弃军北逃。在下智力俱困,被擒不过是理所当然之事。” 曹操本就赏识此人,又见他笑得凄苦,更动恻隐之心:“并非是您智力俱困,皆因袁本初刚愎自用不纳良言,河北军才会有此劫难。”说着话示意鲜于辅为他松绑,“沮先生,官渡之役已见胜败,然丧乱未平四海未定,先生可愿与我共筹大事?” 沮授凝视着眼前这个身量不高却心胸开阔的人,深悔自己昔日择主不明错保了袁绍,可是高洁之人又岂能做贰臣?他木讷片刻,还是回绝了:“多谢明公美意,但在下家眷族人皆在河北,性命悬于袁氏之手。我若降公,袁绍父子岂不杀他们泄愤?但求明公速速赐我一死,既能保全我家小,又能树我不屈之名节,在下感恩不尽。” 许攸也觉不忍:“您再好好想想,谋大事者不拘小节……” “许子远,你别说了。”沮授一摆手,“咱们俩不可以共论,你仗势欺人招权纳贿,妻儿老小已被审配投入大狱,这场仗打得赢打不赢结果都好不了,可我不一样!再者沮某脸皮薄,行不出你等卖主求荣的事!”一席话把许攸臊得满脸通红。 知他死意已决无可挽回,曹操叹息道:“若早得先生辅佐,天下不足为虑……可惜喽!把沮先生……”刚要传令将其处死后给予厚葬,许攸又凑到他耳畔:“您别杀啊,把他关起来,对外宣扬他已经投降,袁绍闻知必害其家小。到那时他与袁氏结仇,就会死心塌地保您。” 曹操眼睛一亮,马上改了口:“把沮先生送回我营中看管起来,是杀是赦以后再议。” 沮授何等聪明,立刻意识到许攸嘀咕些什么,火冒三丈骂道:“许子远,你这卑鄙小人,我饶不了你!放开我!快放开我……”众军兵哪听他聒噪,推推搡搡而去。荀攸、郭嘉都是聪明人,也已猜到许攸的主意,只是碍于曹操的面子,不好当面骂他缺德罢了。 曹操心里有数,嘴上却不说,带着众人来到辕门。但见河北俘虏自北而来,全都摘盔卸甲背缚双手,绳子一连就是一大串,队队接踵望不到边,比押解他们的曹兵多好几倍。曹操连连摇头:“俘虏太多了,咱们的粮食还不够给他们呢。” 荀攸笑道:“这倒不成问题,袁绍一破各地危机亦解,现在下令征调粮草应该不成问题了。” 曹操却笑不出来,胸中暗暗嗟叹:那些郡县官吏哪个不是我提拔起来的?在我困笃之时却都袖手旁观见风使舵,除了李典谁也不曾给我送来一粒粮食,现在平安无事了又都想起锦上添花了。这世上的人心何其薄也!此等首鼠两端之辈难道不当诛吗……算了吧,天子尚且对我三心二意,更何况别人呢?夫英雄者固当有吞吐天地之志,亦当有海纳百川之心胸啊…… 正在他感慨良多之际,路粹、繁钦两位书佐跑出辕门跪倒在他身畔:“我等有紧要之事告知主公。” “说吧。”曹操眼望俘虏连头都没回。路粹有些为难,环顾在场之人,吞吞吐吐道:“我二人在那两箱缴获的文书中发现了……发现了不少地方官给袁绍的投降书,甚至还有……还有……” “还有什么?” 路粹把牙一要:“还有咱们营中将领串通袁绍的密信!” 此言一出在场之人都呆住了,有人惊诧、有人愤怒、有人恐惧、有人悲悯,但谁都不敢说什么,所有的眼光都齐刷刷投向曹操,料想以他睚眦必报的性格必会勃然大怒追查到底。哪知他不急不闹,重重地喘了口气道:“我早就料到,想要投靠袁绍自谋生路的绝不仅仅是一个徐佗……你们带几个兵把那些文书都抬到这儿来。” “诺。”路繁二人领命而去。 众文武立时警惕起来,心里有鬼的料想败露就在眼前,胸口狂跳脸色煞白;那些心里没鬼的,意识到有叛徒站在自己身边,也觉毛骨悚然。这时候谁都不敢瞅谁一眼,生恐胡乱猜测犯了忌讳,所有人都耷拉着脑袋扪心自问,一个字也不敢多说,眼睁睁瞧着士兵把两箱子书简堆在营前。许攸自是无事一身轻,乐呵呵道:“阿瞒兄,现在这些书信就摆在眼前,只要寻根溯源就能将营中奸邪叛徒一网打尽!”这席话不啻雪上加霜,众人心头都是一紧,脑袋压得更低了。 曹操摇了摇头,面无表情道:“都烧了吧。” “烧了?!”不单是许攸,在场之人都没想到他会这么处置。 曹操见无人敢响应,自亲兵手中接过一支火把,点燃后顺手一抛,那堆得像山一般的竹简立时腾起一片火焰。他环顾众人朗声道:“当袁绍强盛之时,我亦不能自保,何况他人乎?忠奸是非付之一炬,清者无须再生猜忌,浊者也请自安从善,这件事谁也不许再提……老夫有些累了,你们也忙了半日,没有差事的就回去休息吧。”说罢一甩衣袖,回转辕门。只留下一团熊熊烈火,映照着一张张感激涕零的面孔…… 曹操低着头独自漫步,忽听身后有人笑呵呵道:“你这焚烧文书的计谋果然高明啊!”曹操回头一看——许攸跟了过来。 “子远说的哪里话来?” 许攸捻着小胡子道:“你骗得了别人,岂能骗得了我?昔日光武爷平灭王昌,将帐下诸将私通王昌的文书付之一炬,令反侧子自安,此后诸将忠顺更胜往昔。如今你也学了这一手,以为我不知道吗?” 曹操侧目打量这位老朋友,觉他聪明得有点儿过头了!但毕竟是昔日旧交,又是帮自己破袁绍的首功者,便按捺不满佯笑道:“子远啊,你我兄弟彼此默契,何必要把话挑明呀。” “阿瞒,我为了帮你连家眷都不管了,如今孑然一身,你该怎么报答我呀?” 不知为什么,当初许攸献计时,呼唤小名时曹操听着颇感亲切,可到了这会儿听着却觉刺耳!他点点头赔笑道:“子远兄若是不弃,就在我幕府为军师祭酒吧。” 许攸眉毛一挑:“区区一个祭酒,叫我跻身荀公达之下,与郭嘉等人为伍,你也忒慢待老友了吧?” “别这么说啊。”曹操拉住他的手,凑到他耳畔,“我岂能亏待你,虽是军师祭酒,财货房室衣食俸禄自然异于他人。” “这还差不多。”许攸摇头晃脑沾沾自喜,“面子、银子、女子,人这辈子说穿了不就为了这些嘛!” 两人各怀心事携手来至袁绍寝帐,曹操坐到袁绍的几案前,顺手抽过一卷空白的竹简,开始润色告捷表章。许攸则在一旁翘足而坐,侃侃而谈陈年旧事,曹操有一搭无一搭地搪塞着。过了片刻王必寻到此处,禀告道:“俘虏清点已毕,共七万有余。” “嗯。”曹操奋笔疾书,连头都没抬,“我知道了。” 王必又道:“那沮授冲出软禁的营帐,抢夺马匹意欲北逃,未出营门又被士兵拿获。” “哼!”曹操故意瞥了许攸一眼,吩咐道,“虽有奇才而不能为我所用,反成了累赘,推出辕门斩首吧!”又指指袁绍的卧榻,“还有,今天我住在这里,让许褚忙完差事到这边护卫。叫人把袁绍的锦缎给我扔出去,换上我的旧铺盖,所有的珍宝图书一律撤掉。这帐子既然已属于我,就得由着我的性子布置!” 许攸自以为得了宠信,还沉浸在喜悦之中,再不管沮授的死活,也没听出曹操的弦外之音,还随着说风凉话:“沮授也真是痴人,长胳膊拉不住短命鬼,既然找死那就死呗。” 曹操已将告捷表章写完:“子远,你来帮我看看。” “诶!”许攸撅着屁股凑过来看: 〖大将军邺侯袁绍,前与冀州牧韩馥立故大司马刘虞,刻作金玺,遣故任长毕瑜诣虞为说命禄之数。又绍与臣书云:“可都甄城,当有所立。”擅铸金银印,孝廉计吏,皆往诣绍。从弟济阴太守叙与绍书云:“今海内丧败,天意实在我家,神应有征,当在尊兄。南兄、臣下欲使即位,南兄言,以年则北兄长,以位则北兄重。便欲送玺,会曹操断道。”绍宗族累世受国重恩,而凶逆无道,乃至于此。辄勒兵马,与战官渡,乘圣朝之威,得斩绍大将淳于琼等八人首,遂大破溃。绍与子谭轻身迸走。凡斩首七万馀级,辎重财物巨亿。〗 前面的他还读得津津有味,当看到最后“凡斩首七万馀级”时,差点吓了个跟头:“你要把俘虏全杀了?” 曹操挤出一丝诡异的微笑:“留着他们太耗费军粮,放他们回去岂不是帮袁绍重振旗鼓?况且他们与沮授一样,妻儿老小尚在河北,隐患可不能留啊!昔日秦之白起在长平坑杀赵军四十万,如今我不过杀七万人,这又算得了什么?” 许攸望着曹操恐怖的笑脸,感觉脊梁骨一阵阵发麻。杀七万人又算得了什么?他这话说得如此轻巧,与方才焚烧文书时判若两人。 直到此刻许攸才有些明白,曹操已不是当年那个轻狂小生,这个主子比袁绍更难伺候,他更精心计更善伪装,简直是一个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魔鬼…… “子远,还有件事劳你帮忙。” “是……主公!”许攸不由自主改了称呼。 曹操递给他一支令箭:“你去跟于禁说,叫他深深挖几个大坑,待到夜深人静之时,把河北降卒一批一批领到坑边,然后……”说着做了个砍头的手势。 “我明白……我明白……” 曹操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阴森森笑道:“嘱咐他们做干净一点儿,别惹出麻烦……辛苦了,子远贤弟!” “不敢当……”许攸差点儿被他拍倒在地,强自支撑着,抱着那令箭战战兢兢出了大帐。曹操望着他颤抖的背影,终于满意地笑了——金银财宝可以不吝惜,但尊卑必须要明确,绝不允许有人居功自傲!只有拥有不可侵犯的威严,才能震慑住敌人、驾驭好官员、治理好国家。 许褚领着几个亲兵趋身进帐,将各种珍宝器玩封到箱子里,又叠了锦绣卧榻,换上旧铺盖,曹操这才张着双臂躺下,开始做他的美梦了……官渡之战仅是这场美梦的开始,下一步他要追过黄河痛打落水狗,消灭袁绍征服河北,之后再夺荆州、平江东、定西北、收西蜀,汉室天下一定能够复兴!然后……曹操倏然睁开眼,他的美梦中冒出一个可怖的梦魇——那是张血淋淋的绢帛,写着“诛此狂悖之臣耳!”末尾那个“耳”字一竖拉得很长,似乎还在滴血。 曹操扪心自问:真有一天仗都打完了他该何去何从呢?还政天子退归林泉?他已经有了与天子一样不可侵犯的威严,怎么还可能全身而退呢?难道放弃那个权力,任由那个对自己充满芥蒂的皇帝随便宰割吗?如果再来一次“玉带诏”,到时候该何去何从呢? 他凝思良久,始终没有一个满意的答案,索性不管那么多了,翻个身继续睡。天下还没平定呢,春的后面又不是秋,何必为将来发愁呢……二十年前与袁绍把酒言欢之时又岂能想到今天?何用二十年!去年跟刘备煮酒论英雄那一刻又怎料到反目成仇? 就是这世道,一切都随遇而安吧…… 附录 为袁绍檄豫州文——陈琳 盖闻明主图危以制变,忠臣虑难以立权。是以有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然后立非常之功。夫非常者,固非常人所拟也。曩者,强秦弱主,赵高执柄,专制朝权,威福由己;时人迫胁,莫敢正言;终有望夷之败,祖宗焚灭,污辱至今,永为世鉴。及臻吕后季年,产禄专政,内兼二军,外统赵梁;擅断万机,决事省禁;下陵上替,海内寒心。于是绛侯朱虚兴兵奋怒,诛夷逆暴,尊立太宗,故能王道兴隆,光明显融:此则大臣立权之明表也。 司空曹操:祖父中常侍腾,与左棺、徐璜并作妖孽,饕餮放横,伤化虐民;父嵩,乞匄(gài)携养,因赃假位,舆金辇璧,输货权门,窃盗鼎司,倾覆重器。操赘阉遗丑,本无懿德,犭票狡锋协,好乱乐祸。幕府董统鹰扬,扫除凶逆;续遇董卓,侵官暴国。于是提剑挥鼓,发命东夏,收罗英雄,弃瑕取用;故遂与操同谘(zi)合谋,授以裨师,谓其鹰犬之才,爪牙可任。至乃愚佻短略,轻进易退,伤夷折衄(nu),数丧师徒;幕府辄复分兵命锐,修完补辑,表行东郡,领兖州刺史,被以虎文,奖蹙威柄,冀获秦师一克之报。而操遂承资跋扈,恣行凶忒,割剥元元,残贤害善。故九江太守边让,英才俊伟,天下知名;直言正色,论不阿谄;身首被枭悬之诛,妻孥(nu)受灰灭之咎。自是士林愤痛,民怨弥重;一夫奋臂,举州同声。故躬破于徐方,地夺于吕布;彷徨东裔,蹈据无所。幕府惟强干弱枝之义,且不登叛人之党,故复援旌擐甲,席卷起征,金鼓响振,布众奔沮;拯其死亡之患,复其方伯之位:则幕府无德于兖土之民,而有大造于操也。后会銮驾返旆,群虏寇攻。时冀州方有北鄙之警,匪遑离局;故使从事中郎徐勋,就发遣操,使缮修郊庙,翊卫幼主。操便放志:专行胁迁,当御省禁;卑侮王室,败法乱纪;坐领三台,专制朝政;爵赏由心,弄戮在口;所爱光五宗,所恶灭三族;群谈者受显诛,腹议者蒙隐戮;百僚钳口,道路以目;尚书记朝会,公卿充员品而已。故太尉杨彪,典历二司,享国极位。操因缘眦睚,被以非罪;榜楚参并,五毒备至;触情任忒,不顾宪纲。又议郎赵彦,忠谏直言,义有可纳,是以圣朝含听,改容加饰。操欲迷夺时明,杜绝言路,擅收立杀,不俟报国。又梁孝王,先帝母昆,坟陵尊显;桑梓松柏,犹宜肃恭。而操帅将吏士,亲临发掘,破棺裸尸,掠取金宝。至令圣朝流涕,士民伤怀!操又特置发丘中郎将、摸金校尉,所过隳突,无骸不露。身处三公之位,而行桀虏之态,污国害民,毒施人鬼!加其细致惨苛,科防互设;罾(zēng)缴充蹊,坑阱塞路;举手挂网罗,动足触机陷:是以兖、豫有无聊之民,帝都有吁嗟之怨。历观载籍,无道之臣,贪残酷烈,于操为甚!幕府方诘外奸,未及整训;加绪含容,冀可弥缝。而操豺狼野心,潜包祸谋,乃欲摧挠栋梁,孤弱汉室,除灭忠正,专为袅雄。往者伐鼓北征公孙瓒,强寇桀逆,拒围一年。操因其未破,阴交书命,外助王师,内相掩袭。会其行人发露,瓒亦枭夷,故使锋芒挫缩,厥图不果。今乃屯据敷仓,阻河为固,欲以螳螂之斧,御隆车之隧。幕府奉汉威灵,折冲宇宙;长戟百万,胡骑千群;奋中黄育获之士,骋良弓劲弩之势;并州越太行,青州涉济漯;大军泛黄河而角其前,荆州下宛叶而掎其后:雷震虎步,若举炎火以焫(ruo)飞蓬,覆沧海以沃熛炭,有何不灭者哉?又操军吏士,其可战者,皆出自幽冀,或故营部曲,咸怨旷思归,流涕北顾。其余兖豫之民,及吕布张杨之余众,覆亡迫胁,权时苟从;各被创夷,人为仇敌。若回旆方徂,登高冈而击鼓吹,扬素挥以启降路,必土崩瓦解,不俟血刃。方今汉室陵迟,纲维弛绝;圣朝无一介之辅,股肱无折冲之势。方畿之内,简练之臣,皆垂头拓翼,莫所凭恃;虽有忠义之佐,胁于暴虐之臣,焉能展其节?又操持部曲精兵七百,围守宫阙,外托宿卫,内实拘执。惧其篡逆之萌,因斯而作。 此乃忠臣肝脑涂地之秋,烈士立功之会,可不勖哉!操又矫命称制,遣使发兵。恐边远州郡,过听给与,违众旅叛,举以丧名,为天下笑,则明哲不取也。即日幽并青冀四州并进。书到荆州,便勒现兵,与建忠将军协同声势。州郡各整义兵,罗落境界,举武扬威,并匡社稷:则非常之功于是乎著。其得操首者,封五千户侯,赏钱五千万。部曲偏裨将校诸吏降者,勿有所问。广宜恩信,班扬符赏,布告天下,咸使知圣朝有拘迫之难。如律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