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旅馆》 青花瓷 楔子 二零零八,上海。 繁华的商业街,寸土寸金,高楼林立。巨大的深蓝色玻璃楼宇辉映着清晨的日光,抬头望去,有种遥远冷峻的感觉。 那栋大楼的西北角,却坐落着一栋与这摩天大厦市风格迥异的米黄色小楼。楼顶是装饰用的白色塔尖,下头挂着一个无论怎样看都无甚特色的牌匾,端端正正写着—— 时光旅馆。 此时正是周一的早晨,街上每个人都行色匆匆。时光旅馆楼下的小花园里,却有一个穿红色蕾丝睡裙的女子,正在闲闲地浇着花。 她的神色那么认真,仿佛浇花才是世上最紧要的事情。忽然间,她似乎察觉了什么,倏地转过头去。 果然,悬挂在门口的铜铃,在同一时刻发出一阵哗啦啦的声响。 一个身穿格子短裙的女孩推门进来,头型时髦却不夸张,一张干净清秀的脸,手上提着一只崭新的lv包包。看见眼前的情景,微微一怔,随即礼貌地说,“请问,你是凤十一小姐吗?” 穿红睡裙的女子将手上的喷壶放下,妩媚的脸上绽出一个纯美的笑容,点点头,说,“如果你喜欢,也可以叫我eleven。” 女孩长吁一口气,由衷地说,“eleven,见到你真好!原来我的朋友并没有骗我。” eleven温和笑笑,引她至花园里的白色小桌前坐好,沏一杯淡淡的花茶,说,“有什么我能帮你的吗?” 女孩也不拐弯抹角,从包里掏出厚厚一叠钞票,和一张泛黄了的旧照片,礼貌地轻放在桌上,说,“我想回到民初时候的这个地方,可以吗?” 照片上是一座古老的大宅子,门前的泡桐花开得正艳,旁边有条蜿蜒的河流,一派江南小镇的缠绵景致。 eleven看一眼照片,又看看一脸希冀的女孩,浅笑,说,“可以。不过,你要先填一张详细的表格。” 女孩一愣,忽然觉得现在自己所经历的一切都这么匪夷所思。接过表格细细看下去,只见上面写着“年份”,“地点”,“生辰八字”,“往返时间”,“穿越动机”等等数十个条目。 原本只是听朋友随口一说,将信将疑地过来看看,可是没想到时光旅馆竟然真的存在!女孩有些激动,又有些忐忑,握着笔一路填下去,忽然有些拿不准,太奶奶的生日到底是1911,还是1912呢…… 后来想的烦了,随手就写了一个上去。 eleven的目光温和而意味深长,凝视女孩片刻,递给她一面水晶小镜,道,“你出的价钱,够你在那里呆上一个月。” 女孩忽然想到这好像是欧洲豪华游,不由笑了,调皮问道,“那要是我私自留下,不回来了呢?” eleven莞尔,指了指表格背面的协议书,说,“扣押金咯,十万块。上面写的很清楚,你可以自由选择,无论有什么后果,本店概不负责。” 女孩摇摇头,说,“我开玩笑的。我是去给奶奶找青花瓷的,才不要留在那儿呢。” eleven不再答话,只是笑笑,将她引向那扇米黄色的镂花对扇门,说,“那好,我们走吧。” 一.{我一愣,只见他穿着新郎喜服,有一张线条分明的脸,虽然算得上英俊,可是那张脸上却半点喜庆也无。难道他就是我要嫁的人?} 门外人声嘈杂,我睁开眼睛,身子还觉得轻飘飘的,一片大红蒙在眼前,晃晃如红云。我下意识地拽下来挡在眼前的布,竟是块坠着金色流苏的红盖头。我坐在桃木梳妆台前,望着镜子中的自己,不由愣住。 自己正穿一身凤冠霞帔,脸上涂了胭脂,面若桃花,竟是个准新娘的样子。我倒抽一口气,心想这凤十一说会给我安排个最适合我体质和生辰八字的身份,她该不会是把我卖了吧? 还未来的及多想,门口已经进来一个喜婆模样的人,一把将盖头蒙回我脸上,连拖带拽地扶起我,说,“快走吧新娘子,就要拜堂了呢。哎,左家是大户人家,你可真是好命啊……” 外头人声鼎沸,锣鼓喧天,我竟然也跟着兴奋起来,心想反正我是来旅游的,下个月就走,亲身体验一下旧时的喜礼还算是赚到了呢。 一路上只觉得新奇好玩,可是当喜婆扶我跪在软软的蒲团上,我却忽然在耳边听到一声鸡叫的声音。我一愣,心想这地方怎么会有鸡?我对有毛的动物鼻敏感的!下意识就扯下了盖头,只见我身侧的蒲团上,原本属于新郎的位置上,竟然放着一只公鸡!正扑棱棱地拍着翅膀…… 鸡毛飞舞,我不由打了个喷嚏,下意识站起来想躲得远一点……脚下却被长长的裙摆绊了一下,整个人往地上栽去…… 人群中,忽然有一双有力的大手,稳稳接住我。 我抬头看他,那人有一双干净的眼,一袭银色长衫,一副旧时贵公子的模样。我刚想说句谢谢,却忽然听到一声震耳欲聋的拍桌子的声音,只见坐在蒲团前方的中年美妇拍案而起,怒道,“放肆!大胆于氏,喜礼未成就揭了盖头,你眼里还有没有规矩二字了!” 呀,这位大婶哪位啊,敢这么跟我说话?我李涟漪在二十一世纪也算是个富家女,打小就没人敢在我面前大呼小叫。此时我也顾不得鼻敏感,一把抓起那公鸡扔了出去,说,“还好意思跟我说规矩!让人跟个公鸡拜堂,这算是什么规矩!” 美妇眼中的怒火更甚,道,“新郎不在,便由公鸡代为行礼,族谱里写的清清楚楚,你……”她的目光落在我身后,忽然顿住。 我回头,只见被我抛出去的公鸡正不偏不倚地往一个男人的脸上砸去。那人正往这边走来,一挥手就挡开了那只从半空掉下来的鸡。他的出现震慑了在场所有的人,冷冷看我一眼,说,“现在我回来了,用不着它了。” 我一愣,只见他穿着新郎喜服,有一张线条分明的脸,虽然算得上英俊,可是那张脸上却半点喜庆也无。难道他就是我要嫁的人? 整个屋子都安静下来。所有宾客都用诧异的带着幸灾乐祸的眼神望着我,底下人小声议论着,“哎呀,这于家的姑娘什么时候变这么厉害了?她们家可全靠左府帮衬呢,今儿这么一闹,惹到左清峰了吧?呵,日后可有她的瓜落吃了……” 中年美妇看他回来,似是受了极大的惊喜,道,“清峰,你回来了……” 那男子点了点头,叫了一声,“娘。” 一边上前两步,不由分说地把我拽回蒲团,看也不看我,只是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给我识相点!你们于家的裁缝铺不想要了吗?” 我思索片刻,看来这新娘子的娘家没什么势力。为了我这一个月顺利度过,还是暂且忍了吧。侧头瞥他一眼,挑挑眉毛漫不经心地说,“看你比公鸡好看点的份上,我就勉为其难,先拜了这堂吧。” 左清峰一愣,皱眉看我一眼,没有再说话。 二.{我把怀表递过去,唐少卿伸手接过,指尖无意间碰触,他脸上竟是微微一红。} 日光透过窗子照在镶金丝的喜被上,我翻了个身,正待继续酣睡,却只见丫鬟小桃正一脸焦急地摇晃着我,说,“二少奶奶,该起来啦,老夫人叫了呢!” 一听是她,我用被子蒙住头,耍赖说,“让我再睡一会吧……” 小桃一张小脸像要哭了似的,说,“那日二少奶奶在喜堂上揭盖头,按照家规该要受罚的,要不是大少奶奶替你拦下来,还指不定要受多少苦呢。” 我颓然从床上爬起来,心想度日如年,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一路上穿过精致的亭台楼榭,园林绿意盈盈,不由感叹,这大户人家的宅子可真是美啊,跟花园似的。可是这庭院深深之中,自古又有几个女人能得到幸福?我已经嫁过来三日了,对左家也有些了解。我那老公——左清峰排行第三,大哥早逝,现在由大少奶奶看顾家中内务。他的二姐还待字闺中。据说这人是个花花公子,这几年一直吊儿郎当的不肯回家住,虽然风流,做生意却有一套,这一房人就是靠他撑着,才在族里这么有地位。可是旧时家庭最重视家声,他老在外头流连也不是办法,于是他的娘,也就是那天拍桌子的中年美妇,就自作主张地给他娶了我。……不过庆幸的是,那小子办完喜礼就又走掉了,我乐得清闲,可是他的娘哪里肯依,怕是又要拿我出气呢。 正在想着,却只见院子里的梨花开的正艳,香气馥郁,我也不愿意再想那些烦心事,伸手想去摘一朵,却够不到树冠上最艳的那一支…… 就在这时,身后忽然有人为我轻轻将它拈下来,放到我手里,声音里透着温柔,说,“左夫人是想要这一朵么?” 我一愣,回过头去看他,却是一张似曾相识的脸。依旧是干净温和的一双眼,一袭织锦长衫,举手投足都温文尔雅。正是那日在喜礼上,扶了我一把的男子。我曾听小桃说起过他,这人人是左清峰的好朋友,唐家的独子,唐少卿。他留过洋,人又温和没有架子,镇上不少小姐丫鬟都把他当梦中情人呢,尤其是左清峰的姐姐左二小姐,有事没事就找引子让他往这儿跑。我把那花拈在手里,忽又递到他手中,笑道,“唐公子上次出手相助,还未来的及说声多谢。今日就借花献佛,望公子笑纳。” 唐少卿一愣,下意识地接过那花儿,脸上绽出干净的笑容,笑道,“那日左夫人大闹喜堂,我还以为你会将我一并恼了,哪知你竟还承了我的情。” 我扑哧一笑,说,“我哪是什么左夫人。叫我……秀涟就行了。公子旧事重提,不知是夸奖我敢作敢为呢,还是讽刺我不守规矩,让左家蒙羞?” 我说得这样直白,唐少卿反倒收住笑,认真想了想,说,“或者,两样都有吧。”这时,他怀中的金表忽然骨溜溜掉了下来,落在我脚边的草地上,金光闪亮。我俯身替他捡起来,只见那表壳上用法文写着,“amour”。 我不由轻声读了出来,认得这个词是法文“爱情”的意思。抬头笑道,“这一定是位姑娘送给你的吧?” 唐少卿一愣,颇为惊讶地说,“你看得懂法文?” “……一点点吧。”我把怀表递过去,唐少卿伸手接过,指尖无意间碰触,他脸上竟是微微一红。 “呦,唐公子,三弟妹,你们这是聊什么呢,聊得这么起劲?”只见左家二小姐正带着个小丫鬟朝我们走来,盈盈看一眼唐少卿,说,“唐公子不是家里有事吗?可别让不相干的人给耽搁了。”她转头看我,眼神里有明显的妒意,偏着下巴说,“娘那边正找弟妹你呢。让她老人家知道你正在这赏花……” 我这才想起我名义上的“婆婆”正等着我,也顾不上再说什么,只朝唐少卿点了点头,就往老太太的房间里跑去。 果然,我刚走进正堂,就听见那中年美妇恶狠狠地吼道,“你这不中用的东西,给我跪下!” 大少奶奶原本坐在一旁,急忙站起来护着我,说,“娘,秀涟她年轻不懂事,您就别怪她了吧。” 大少奶奶叫宁馨,她长的很美,温婉端庄。上次就是她给我说情我才免于受罚。如今,婆婆在盛怒之下,我岂能让她被我连累? 于是我索性摊牌,说,“娘,您到底想要我怎么样?我照做就是了。” 三.{左清峰不解恨地又踹了那人一脚,这才过来单手扶我,一双深夜似的眸子里透着不耐,又隐隐有些歉疚,淡淡地说,“走吧,回家。”} 我走出左府,觉得连门外的空气都比那宅子里清新几分。可是站在陌生的街道上,我忽然茫然,不知道该往哪里走。 左清峰,你到底在哪儿呢?我叹口气,只好先往人多的地方走去。 老太太方才并没让我受皮肉之苦,她只是叹气,说,本来图你这姑娘温顺乖巧,长得也不错,还指望用你来拴住清峰,将来生个一男半女,也算你于家有造化。……可是哪知你却性情大变,半点不懂规矩,大闹喜堂不说,还任凭丈夫新婚当晚就走掉!真是没用的东西!……今天你要是不把清峰给我找回来,以后就别指望我左府再贴补你们于家半分! 我一边走,一边想起那日在时光旅馆里的情景。 “奶奶并非生于大户人家。可是嫁给爷爷的时候,太奶奶给了她一套很贵重的乾隆官窑青花瓷当嫁妆。爷爷就是靠着它起家的,最后待到事业有成,便赎了回来。奶奶原本预备将它当成传家之宝,一代一代的传下去…… 可是它在上个月的时候,被我不小心打碎了。后来我想起,奶奶曾说过,这青花瓷传下来的时候是有两套的……” 我躺在水晶塌上,絮絮地跟eleven唠叨着,脑海中思绪万千,手心里握着她给我的水晶小镜,身体渐渐腾空……却分明看见自己的身体还躺在那里,紧接着眼前一黑,就失去了知觉…… eleven的声音从远处传来,说,“于秀涟阳寿已尽,你的到来可以让她多活一个月,也算是为她们家做件好事吧。” 不知不觉就走到一间茶楼门口,里面装潢不错,坐着许多贵公子模样的人,我于是走进去,问店家道,“请问,左家二少爷左清峰在这里吗?” 一听左清峰的名字,茶楼里的目光一下子都落到我身上,底下有人小声议论,哎,这不是左家新娶的二少奶奶吗?哈哈,要找左清峰,可该到秦楼楚馆去吧…… 声音和眼神里都透着一股促狭。 小二摇摇头,说,“左爷今儿个可没来呢。” 我颇为失望地走出去,却忽然感觉有道带着恨意的目光直直刺在我背上。可是回过头去,却并没有人在看我。 天色渐渐暗下来,街上人渐渐少了,我走在一条小巷里,心想还是早些回家吧。这时,身后忽然跟上来一群人,像是冲我来的。我心中一惊,不动声色地加快了脚步,他们却越跟越近…… 我撒腿就跑,前面的路却也忽然被人堵住,一个穿长衫的男人领着一群人挡在我面前,慢悠悠地说,“左二少奶奶,走的这么急,是要赶着去哪儿啊?” 我倒退数步,说,“这位公子,我们并不相识,为何兴师动众来拦个小女子的路?” 他朝我走过来,伸手就来捏我的下巴,说,“小模样生的不错,还很会说话,可惜啊,嫁了谁不好,偏嫁了左清峰!” 我躲开他的手,心里已经明白几分,说,“冤有头债有主,他惹你你就该找他去,为难个女人又算什么能耐了?” 那人一脸淫笑,说,“左清峰连青楼的姑娘都跟我抢,当众下我的面子,你是他明媒正娶的老婆,我不为难你又该去为难谁?”说着,一双手就往我身上乱摸,我大怒,挥手一耳光扇出去,却被他扣住双手,他的力气很大,身后又有那么多喽啰跟着,我下意识地大叫救命,可是心中却近乎绝望……我死命挣扎着,眼角不由有泪滚落。 “放开她。”一个冰冷的不带任何温度的声音幽幽在他身后响起。 只见左清峰站在阴影里,面上隐隐透着怒容,一把将那男人从我身上扯开,挥手就是两个耳光。 那人方才还一副凶狠的样子,此时竟吓得不敢还手。我这才发现,左清峰身后不只跟着左府的家丁,还有唐府的,手上都握着长枪。 唐少卿站在月光下,一袭银色长衫更显长身玉立,走过来扶起我,看我满脸是泪,目光不由溢着些怜惜,伸手刚要抚向我的眼角……却终是顿住了,回头看一眼左清峰,说,“清峰,这里我来处理。你先带秀涟回去吧。” 左清峰不解恨地又踹了那人一脚,这才过来单手扶我,一双深夜似的眸子里透着不耐,又隐隐有些歉疚,淡淡地说,“走吧,回家。” 我迈出一步,脚踝处却一阵刺痛,似是在方才挣扎的时候扭伤了。我从小娇生惯养,哪受过这样的惊吓和痛楚,不由呻吟一声,旧的泪痕还未干,新的泪水又涌了出来…… 左清峰不耐烦地看向我,乍然见到我的泪水,目光不由又柔软许多,叹口气,一把将我横抱起来,声音轻柔不少,说,“那天一幅小泼妇的样子,今天怎么却肯哭了? 我心里委屈,也不理他,咬着牙不想哭,可是泪水却还是越涌越多,只好侧过脸不让他看到,却浸湿了他胸前的大片衣襟…… 左清峰一愣,随即抱得我更紧了些,转头森冷地丢下一句,“少卿,给我废了他那一双手。” 四.{我白眼一翻,心想这古代的富家子除了这招就不会别的了。肚兜嘛,我有许多,抽出来往桌上一拍,笑吟吟地说,“你输了,是蓝色的。”} 左清峰的怀抱很宽厚,很暖。这是我第一次,这样被一个男人横抱在怀里。从这样的角度仰视,他的睫毛很长,仿佛沾着熠熠星光。下巴的弧度刚毅而美好,幽深眸子里的寒寂目光几乎与这黑夜融为一体。 可是他的手却是暖的。覆在我的肩膀上,说不出的温暖舒服。我就这样看着他,脑中一片空白,意识渐渐模糊,终于沉沉睡去。 醒来的时候,已是在左府的房间里。看着榻上铺着大红的龙凤喜被,不知为何,我心里忽然涌出一种异样的情绪。 这时,左清峰推门进来,见我醒着,神色微微一怔。他走近我,逆光站着,神色仿佛暧昧不明。顿了顿,说,“好些了吗?” 我点点头,脸上莫名一热,低着头说,“嗯。……昨晚,多谢你了。” 左清峰定定看我片刻,坐在榻上,声音动听并且透着一种难得的诚恳,说,“嫁了我,你不会开心的,最终也只会被我所累。” 我抬眼看他,不解他为何忽然说出这样的话,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并不讨厌你。所以也不想害你。”左清峰从怀里掏出一叠纸放在我手心里,竟然是厚厚的一摞银票,他说,“我会跟娘说的。明日就写休书……你去没人认识你的地方,好好生活吧。” 听了这番话,我原本该觉得感动并且轻松的吧。可是为何现在,却是一种莫名的失落与难过?我沉默许久,咬了咬嘴唇,把那叠银票放回他手里,说,“你这话听起来处处在为我着想,可是说到底,你还是为了自己。现在这个年代,人们会用什么样的眼光去看一个被休了的妻子?即使我走了,我的家人难道不会跟着蒙羞吗?左清峰,即使有朝一日我会走,也是我自己的选择,用不着你来为我安排。” 左清峰一愣。用一种惊诧的目光审视我许久,转头望向别处,目光凝着复杂又深沉的情绪,说,“好,既然你自己选择要这样,日后也休怪我无情了。” 左老太太坐在檀木椅上,接过我跟左清峰敬的茶,笑得眼角纹都堆起来,说,“嗯,这才有对新人的样子。清峰,这次回来就别走了。”说着,瞥我一眼,一脸语重心长,说,“即使要出去忙生意,也不急这一时半刻的,我知道这女人留不住你,但也总要先给左家留个香火……” 听了这话,我的脸几乎要红到脖子根。偷偷望一眼左清峰,他正好也侧过头来看我,微微扬起唇角,神色不由有些戏谑。 我大窘,慌忙侧头望向别处,却正看见大少奶奶宁馨眼中瞬间闪过一丝什么,那么分明,却又无从捕捉。她的目光一瞬间与我相接,只是一眼,我便能感觉到那眼神里的复杂和心酸。她飞快地转开目光,我微微一愣,随即只道她是感念亡夫,也未放在心上。 这时,忽有下人来通报说,“李公子,张公子,还有唐公子在前厅等二少爷呢,李公子等了一个时辰,早就急了,说二少爷再不出去他就要进来了呢。” 左清峰面上掠过一丝淡淡的笑意,说,“娘,那儿子先去看看。” 左老太太瞪了那下人一眼,像是要挽留,可到又不能不给左清峰面子,叹口气终是应了。我站起来跟着浑水摸鱼也想出去,她却没好气地在我背后说,“你往哪走?给我留下。” 我撇撇嘴,只好又走回来。左老太太也不转弯抹角,直视着我说,“你若能把清峰留在家里半个月,我便担保,你以后在左家的日子会好过许多。” 我愣了愣,沉吟片刻,说,“行,但是我还有个条件。” 左家二小姐左青梅因为上次看见我与唐少卿一起,早就看我不顺眼,呸了一声,说,“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还敢给我娘谈条件?” 可那左老太太究竟是大气,闲闲喝口茶,淡淡道,“什么条件,你说吧。” “我要两套乾隆官窑的青花瓷,详细的图样和年份,我过些天画出来给你。”我平视着她,神色如常地说。 左青梅白我一眼,不屑地说,“小门小户出来的,口气倒不小!说不定说话这会儿,二哥已经跟那群公子哥走了。反正他借着这种引子出门,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左老太太却回答的干脆,说,“行。我答应你。只要你能留得住清峰。” 穿过蜿蜒曲折的回廊,一路上风景如画。其实我心里也没底,左清峰是这个家的当家男人,在外也是出名的心机深沉手段狠辣,连他娘都镇不住他,我又能拿他怎样?远远看见几个衣衫华贵的公子哥正坐在一起饮茶。左清峰正对着我的方向,唐少卿则坐在他对面,这两人在贵公子堆里依旧显得卓尔不群。 “哎,张兄,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人家左兄新婚燕尔,听说娶了个刚烈美佳人,现在哪还有心思陪你去秦楼楚馆消遣?”坐在左清峰侧面的公子摇着扇子说。 左清峰淡淡一笑,说,“倒也无所谓。张兄若是愿意,大家一起去开心一下就是了。” 唐少卿背对着我,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只听他半开玩笑地说,“清峰你可别听他的。他自己是个怕老婆的主儿,就怕别人家不够乱呢。” 众人都哈哈一笑。坐在另一侧的身量微胖的公子说,“清峰可怎么看都不像是怕老婆的人啊。这样吧,今儿我们也不去赌场,就来赌一赌,新娘子的肚兜是什么颜色好不好?” 唐少卿斥责道,“你怎么净是馊主意?简直胡闹。” 我本来躲在柱子后面,一听这话,不由微微探出头去,左清峰似是看见了我,笑着接口道,“其实也无妨。我压一百两,赌是红色的。” 其他两位公子哈哈大笑,其中一个说,“我赌是青色的,你们不知道,外表越是艳丽的女人就越喜欢穿素色的……” 唐少卿微一皱眉,别过头去,却正好看见缓步走过来的我。 其他人也都看到我,脸上都是一僵。 左清峰幽幽地看着我,乌黑的瞳仁深不见底,说,“你来的正好,肚兜拿出来给大家看看吧。”说着,几个人又笑做一团。 我深吸一口气,说,“可以,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件事。”说着白眼一翻,心想这古代的富家子除了这招就不会别的了。肚兜嘛,我有许多。也不给他说拒绝的机会,抽出来飞快往桌上一拍,笑吟吟地说,“你输了,是蓝色的。” 见我这么大方这么欢快地把肚兜拍在桌上,所有人都是一愣。 我掠了掠额前的刘海,做一个小家碧玉的表情,说,“清峰,我要你答应的事情就是,这半个月留在家里陪我,哪也不许去。……这几位公子可都看见你答应的,可不能反悔。” 说着,我转过身,施施然往走廊的另一端走去。笑容却在转过身的片刻凉下了来,一时间只觉心乱如麻,不知是悲是喜。 不知不觉走到花园里,暮春的空气馥郁芬芳,我心头稍稍好受一些,却忽然听见一个孩子的哭声。 循着声音走过去,只见一个四五岁的男孩子捧着一个燕子形状的风筝,正嘤嘤地哭得伤心。 我走过去,蹲下来,说,“小朋友,哭什么呀?” 他晃着手里的风筝,音声脆生生的,说,“燕子,它飞不起来了……”说着,哭得更厉害了。 我接过来一看,原来是竹条断了一根,我拿小孩子最是没辙,只好哄他说,“乖,别哭了,姐姐教你唱歌好不好?你学会了这首歌,就会有许多许多燕子来找你玩的。” 话一出口,我自己都觉得无厘头。那孩子却信了,亮闪闪的眼睛看着我,说,“真的吗?” 我只好继续,轻声唱道,“小燕子,穿花衣,明年春天,又来到这里……” 唱着唱着,也仿佛回到小时候,奶奶抱着我在阳台上唱这首歌,午后的风那么轻,吹在脸颊上那么舒服…… 那孩子也听得入了神,半晌,忽然转头看着侧面,叫了一声,“二叔!” 我一愣,下意识回过头去,只见左清峰正站在我右侧的树影里,他怔怔地看着我,神色竟有些飘忽。我站起身,一时也只是无言。那小男孩跑向他,神情极是亲昵,声音又甜又脆,说,“二叔,这个姐姐唱歌好好听哦!我在喜礼上看过她,他们说她是你媳妇!庭儿以后也要娶个这样的媳妇!” 这孩子叫庭儿,又叫他二叔,看来是大少奶奶宁馨的儿子了。左清峰浅笑,我从来未曾在他脸上看过这样温柔的笑容,他把庭儿抱起来,缓缓走向我,说,“这孩子平时不太爱说话,难得他喜欢你,以后抽空多陪陪他吧。” 我看着庭儿瘦白的小脸,心里也有些怜惜,不由伸手轻抚他的脸颊……却忽然发现,我们三个这样站着,多像一家人和美的剪影,脸上不由一红。 就在这时,我忽然感觉身后有一道充满恨意的目光直直照向我。 我转过头,却只见大少奶奶宁馨领着个丫鬟笑吟吟地走过来,说,“呦,怎么都在这儿啊,可不是庭儿又去缠着他二叔了吧?” 宁馨从左清峰怀里接过庭儿,动作那么熟练自然,两人目光相接的一瞬间,分明不动声色,却仿佛有种暗涌波澜起伏。 左清峰转头看我一眼,淡淡地说,“走吧。” 我一愣,随即跟在他身后。莫名就想起那日,他也曾在我无助哭泣的时候,那样跟我说过一句,走吧,回家。那一瞬间,鬼使神差的,我忽然很想走在他身边,牵起他的手。 于是,我竟真的那样做了。 左清峰的手很大,很暖。他愣了一下,我以为他下一秒就要甩开我的手。 可是他没有。他只是将我的小手握在掌心,恍若什么也没发生的样子继续往前走着。梨花似雪,纷飞而落,我走在他身边,踏着落红春泥,心中忽然生出一个古怪的想法。 如果这条路永远没有尽头。如果一生一世就这样走下去,该有多好呢。 五.{我该怎么办,我除了离开你,我还能怎么办?左清峰,你太自私,将我伤得体无完肤,却还要让我知道,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左清峰答应我半个月留在家里的事情,很快就传到左老太太耳朵里。她二话不说便派人把我要的青花瓷送了来,放话说,要是我能给他左家怀个一男半女,以后就有无尽的荣华富贵等着我。 我抚摸着那两套乾隆官窑的青花瓷,上头烧着梧桐图样,触手生凉。我捧着它走向下人房,心想该用什么样的名目送给小桃,她才不会拒绝呢? 私底下我托曾唐少卿帮我调查,这个镇子里姓李的本来就不多,唯一一个适龄男丁,偏偏就是小桃的青梅竹马。再对一对太奶奶的生辰,估计他应该就是我祖爷爷了。我来早了一年,这时太奶奶还没有出生,我得想个好方法,劝说小桃把这套青花瓷传下去,另外一套埋在地下藏好了,等一百年后我把另一套打碎了,就可以把另一套取出来…… 刚把那两套青花瓷偷偷放到小桃房里,正欲走回去,却只见她慌慌张张地跑过来,竟顾不得看一眼房间里多了什么,只是喘着气说,“不好了,二少奶奶,小少爷病了……” 我一怔,随即问道,“庭儿病了?怎么病的,严重吗?” 小桃苦着脸摇摇头,像是在怪我没听出重点,说,“大少奶奶在你房间里找到了砒霜,说是您落的毒啊!” 我重重一愣。 我跪在左家阴冷而肃穆的祠堂里,狠狠瞪一眼左二小姐左青梅,心想整个左家她看我最不顺眼,这次的事一定是她冤枉我的。 左青梅脸上却只是有些幸灾乐祸,对上我的目光,不由一怔,说,“你这么看着我干吗?我又没为了争家产而给左家唯一的独苗下毒!” 此时庭儿还没有醒过来,左老太太也是心焦,回过头来斥责我道,“你再怎样,也不该对庭儿下手啊!你自己的孩子还没影呢,就想着害别人的了!未免也太毒了!” 我也不由担心庭儿,不愿多说,只是咬着牙,一字一顿道,“我没做过。” 就在这时,只见大少奶奶宁馨从门外冲进来,挥手就给我两个耳光,脸颊火辣辣疼起来,她哭着上前撕扯着我的头发和衣服,说,“你这贱人,有什么事冲我来啊!干吗要害庭儿!他要是真什么事我就跟你同归于尽!” 我被她推到在地上,看到她这癫狂的样子,一时也忘了反抗,只是落泪,哀哀地说,“大嫂,相信我,我真的没做过!” 然后我就在她身后,看到了一脸冷峻的左清峰。那一瞬间,我竟然心生一丝希望,我以为他会来救我,他回像上次那样将我挡在身后,带我脱离绝望和恐惧的深渊。 可是他没有。他只是冷冷地看我一眼,又看一眼哭倒在地上的宁馨,眼神里竟然透着怜惜和歉疚,还有一抹似有若无的,隐忍的爱意。 我的心忽然冷下来。仿佛浸透了二月的雪水,从里到外,竟再无一处是活的。 就在他扶起宁馨,转身要走出祠堂的时候,我直直地看着他的背影,说,“左清峰,你知道我没做过,你知道的。” 他的背影顿了顿,终是没有回过头来。 我被关在左家的地牢里。看守我的,都是大少奶奶宁馨的亲信仆妇。转眼我已经被关了三天,那夜我正睡着,为首那个精壮的妇人忽然走过来扯下我的耳环和头饰,说,“已经三天了,三少爷对她不闻不问的,只是陪着大少奶奶和庭儿,看来是不想要她了。” 我往角落里躲去,不由恐惧,说,“你想干什么?” 推搡间,我怀里的水晶小镜忽然从怀里滑落,被她一脚踏碎。我不由尖叫,只觉这一切就是场噩梦。没有了水晶小镜,凤十一就无法接我回现代,我该怎么办? 那妇人扯起我的头发,一个耳光打过来,说,“吵什么!我今天就让你做个明白鬼。大少奶奶发话了,不让你活着走出地牢,懂吗?”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绳子套在我脖子上,死命地勒着…… 我完全忘了反抗。我甚至在想,这是个梦吧,再疼一点,我是不是就可以醒来了呢?意识渐渐模糊,直到我视线里出现一个长身玉立的银色身影。 唐少卿俯下身来扶起我,他干净的眼眸中满是疼惜和关切,我呆呆回望着他,他却仿佛被我的这种目光刺痛了,一把将我抱在怀里,说,“秀涟,你受苦了。” 我抓着他的衣襟,无力地靠在他怀里,哇一声哭出声来。只觉在我有生之年,从来没有这样无望而迷茫地哭过一场。唐少卿像是在哄一个小孩子,他轻拍着我的背,说,“秀涟,别哭了,我带你走。我发誓,无论在发生什么,都有我为你承担!” “呦,还真是感人呢。”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女声在门外响起。只听吱呀一声,大少奶奶宁馨站在牢房外头,用铁链在锁住了牢门,手里扬着火把,阴冷地笑着,说,“今天,就让你们做对同命鸳鸯。” 我愣住,我一直以为要害我的人是左青梅,我从来没想过会是她。我声音里含着不甘与不解,一字一顿地问,“为什么?” “因为清峰爱的人是我。”她看着我的眼睛说,“他不敢住在家里,不敢娶老婆,不敢面对我,就是因为他爱我!” 唐少卿也是一愣,将我护在怀里,静静地看着她。 宁馨将火把丢在地上,瞬时燃烧了大片稻草,她眼神里透着绝望,说,“可是那天我看到他看你的眼神,我看你去牵他的手……我知道我就要失去他了。你年轻,聪明,又那么与众不同,我知道他迟早会喜欢上你……可是我怎么可以失去他?我为他付出了那么多,甚至不惜杀死他大哥……你说,我怎么可以失去他?” 大片的黑烟涌出,那么呛人,我却被她的话所惊呆,说,“那么……庭儿的毒也是你下的了?” “是又怎么样?”宁馨转过身,一步一步走远,我看不到她的表情。可是她的声音那么凄厉,我知道她也很痛苦。 唐少卿用袖子捂住我的鼻和口,打了声口哨,护着我退到牢门旁边。只听怦怦几声,有人从外面用重锤砸破了墙壁,新鲜的空气涌进来,天空透着鱼肚白,数十个唐家家丁站在墙外,唐少卿扶着我走出去,马上有眼明手快的小厮递上来一块湿毛巾,唐少卿细细擦着我的脸庞,说,“如今真相大白了,你想怎么做?” 我脑中乱成一团,我想起凤十一,想起破碎在火场里的水晶小镜,想起左清峰……竟又有泪水如雨般落下。唐少卿爱怜地看着我,忽然捧起我的脸,细细地吻。 他的唇那么软那么温柔,他吻干我的泪水,小心翼翼地吮着我的唇……我抓着他的衣襟,忽然觉得全身无力,他的吻让我心安,让我知道自己还存在,我无法拒绝,也不想拒绝…… 就在这时,我忽然在他肩膀后面,看见满脸怒容的左清峰。他的黑眸死死盯着唐少卿,几乎就要喷出火来,我从来没有在他脸上见过这样的表情。 他的声音冷到了极处,唇角却带着一丝笑,说,“都说民不与官斗。唐少卿,你爹虽在南京做官,可也不该欺人太甚吧?带着这么多人闯进来,你当我左府是什么地方?” 唐少卿面有愧色,由衷说道,“清峰,是我不对。可是我再晚来一步,秀涟也许就会死。我不可以放着她不管!” 左清峰的目光落在我身上,那么深,那么复杂,像幽深的海,又像锋利的刀,他走过来一把将我从唐少卿怀里扯出来,冷冷地说,“她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是死是活,都与你唐少卿无关。” 我觉得很累,我像个木偶一样被他拽在手里,可是一切都要有个了结。场面剑拔弩张,唐少卿一向温和,可是此时却几乎就要冲上来……这世上,恐怕也只有他才这样在意我吧。 我该怎么办。 我除了离开你,我还能怎么办?左清峰,你太自私,将我伤得体无完肤,却还要让我知道,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我忽然笑了,我抬头看向左清峰,小声地问,“你爱过我吗?” 左清峰一愣。所有人都是一愣。 我低下头,说,“在你那时抱起我的时候,牵我手的时候,有没有一瞬间,是爱我的?” 他只是怔怔地看我,没有回答。 我低下头,有泪水滂沱而下。其实,这答案我早该知道的不是么?我看着左清峰的眼睛,说,“既然不爱我,就放我走吧。这深宅大院不是我能呆的地方,我高估了自己。……庭儿的毒不是我下的,你知道的。可是你不说出来,是因为你怕会伤害到宁馨。”我用手背擦了擦泪水,极力使自己的声音平稳,说,“既然这样,让我死在这宅子里,和放我走,又有什么分别呢?” 左清峰无比接近地看着我,那深深的目光里包含着愧疚,怜惜,惊讶,还有一丝似有若无的浓烈爱意,光是看着,就让人心生荒凉。他似是有些无措,轻抚着我的脸颊,轻声唤我,“秀涟……” 我眼角却忽然瞥见寒光一闪,宁馨穿着家丁的衣服站在他身后,从袖子里抽出一把短刀,直直朝他背上刺去…… 几乎是下意识地,我使出全身的力气将他推向一旁,我想告诉他小心,可是我发不出声音来。那把短刀,已经深深刺在我胸口上。可是我却不觉得疼,伸手抚向那伤口,凉凉的血滴了满手。 耳边传来左清峰痛不欲生的声音,他大叫我的名字,他眼睛里霎时布满了血丝,他说,“秀涟,你不要吓我……快叫大夫来啊,快!” 宁馨手上沾着我的血,被众家丁按在地上,她脸上有癫狂的笑容,她直勾勾地看着我说,“左清峰,我不会给你机会爱上别人。一辈子都不会!” 唐少卿走过来抱我,他一把推开呆若木鸡的左清峰,撕心裂肺地吼道,“是你害死她的!是你害死了我最心爱的女人!” 我的意识渐渐飘忽。仿佛轻飘飘地飞到了半空…… ——我记得那个梨花满地的午后,唐少卿曾经温柔地为我折下一支最艳的花。满园芬芳,他的笑容优雅宁静。 ——我为他拾起金表,指尖无意间碰触,他脸上竟是微微一红。 ——我亦知道,那日我去茶楼找左清峰,他也在那里,他知道那个仇家会为难我,于是便找了左清峰一起来救我…… ——我以为我就要死了,可是却看见他,看见他干净的眼眸中满是疼惜和关切。这个男人总能发现我每一次的无助。是他不顾一切地说要带我走,给我承担一生的承诺。 ……可是,为什么,我心中真正爱上的,却是那个视我为草芥的左清峰呢? 是因为他是第一个跟我拜堂的男人呢,还是因为那夜他睫毛上的熠熠星光? 他,究竟有没有爱过我呢? 只是,一切都没有机会再知晓。 眼前忽的一黑,仿佛穿过了一个漆黑的隧道,我再睁开眼睛,只觉脸颊冰凉。一个美貌女子坐在床边悠悠地看着我。 正是凤十一。 她扬起唇角盈盈一笑,道,“你回来了。民初好玩么?” 尾声 “时光旅馆”四个大字缠着紫色霓虹,在都市繁花的夜景中略显淡雅。 女孩斜倚在水晶床上,眼角的泪痕还不曾褪去。 eleven见她不肯说话,递给她一杯热茶,说,“还好你的‘死亡时间’对的好,不然打碎了水晶小镜,可就回不来了呢。” 女孩怔怔地握着茶杯,只是流泪。 eleven本想再问,青花瓷找到了吗?可是看她这样子,终是没有问出口。 女孩愣愣地躺在床上,分明记得自己已经死了,并是死在她深爱的男人怀里……那种锥心刻骨的痛楚还在,可是身边的人却已不再。 民初的江南小镇,穿长袍的英俊男子,落英缤纷的恋恋四月天……那么分明,却又恍若隔世。或许,这一切都只是场梦吧。 女孩忽然翻身下床,拿起地上的lv包包,头也不回地跑出门去。 eleven在她身后喊着,“哎,李小姐,等等啊,你的押金还没拿走呢……” 女孩却没有回头。 这是她第一次学着去爱一个人,可是他的心却始终不曾属于自己。 所以,她宁愿自己从来没有来过这时光旅馆。 出租车上,广播开着…… 那是一首多年以前脍炙人口的童谣。 时空仿佛忽然倒转,又回到那个草长莺飞的午后,一个眸子晶亮的女孩站在大宅子的满园春色中,拍手唱着,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又来到这里…… 左清峰站在秀涟身后,看着她纯美无邪的笑容,不由心中一动。 只是她却再也看不到,那个火光煌煌的午夜,左清峰曾抱着已经灵魂抽离的自己,追悔莫及的声音甚至有些癫狂,他说秀涟,我承认我是爱你的,你回来好不好? 为什么你不经允许就闯入我心里,如今,却又要残忍地离开? 我求求你不要死。我爱你啊,你不是一直在等这句话么?为什么现在,你却不肯听了呢? 那是他第一次为女人落泪,可她再也听不到了。 她的眼睛再也不会睁开,徒剩一具空的躯壳。脸颊上还残存着他的泪痕。 左清峰抱着她不肯松开,左府上下哀恸一片。那种万念俱灰的神情,让所有人心生寒栗。 他不知道,她此刻在另一个世界里安好,只是,再也见不到彼此了。 女孩坐在出租车上,忽然掩住脸颊,抑制不住地哭出声来。 从此便身在两个世界。中间横亘了一百年的时光。 一生,缘尽。 凌云爱 锲子 二零零八,上海。 两个身穿“锦绣一中”校服的女生正在横穿马路,气喘吁吁的跑到学校的时候,却失望的发现大门已经锁上了。 其中一个埋怨道“素素,你要是早起十五分钟,我们就不会迟到了。” 另一个女生喘了会气,突然灵光一闪,狡黠一笑说“晴儿,干脆我们给自己放天假吧,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巨大的深蓝色玻璃楼宇辉映着清晨的日光,抬头望去,有种遥远冷峻的感觉。那栋摩天大楼的西北角,却坐落着一栋与这个城市风格迥异的米黄色小楼。楼顶是装饰用的白色塔尖,下头挂着一个无论怎样看都甚无特色的牌匾,端端正正的写着—— 时光旅馆。 沈晴儿站在门口仰望这栋未曾见过的建筑物,诧异的望向素素,问道,“这地方是做什么的?旅馆吗?” “我想……是跟旅行社的作用差不多的吧。只不过,我听说它不仅能帮你跨越国界还能穿越时空呢。”素素想了想,有些迷茫又有些兴奋地回答道。推门走进花园,满园的红玫瑰在晨曦的阳光里灿灿生辉。 一个身穿红色蕾丝睡裙的女子正坐在白色镂空的太阳椅上喝茶。目光落在她身上,秀眉微微一挑,声音和煦如二月暖阳,礼貌的笑笑,说,“早上好。” 两个女生意识被这女子奇异而高贵的气质所惊呆,愣住片刻,素素先晃过神来说,“……你好。你……你就是凤十一小姐?” 凤十一点点头,轻扬唇角,说,“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素素此刻的心情忍不住有些激动,掏出一张银行卡放在桌子上,说,“卡里有三十万,作为我们的押金和手续费。我和他想去一个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玩,当天去当天回来,可以吗?” 沈晴儿瞥了她一眼,在心底抱怨这孩子又在乱花钱了,搞不好年底又自己给她账——他们是锦绣一中的学生,在哪里聚集了全国所有家长没空照料却很有钱的孩子。……她是某位知名人士的私生女,素素则是父母离异的牺牲品,各有各的辛酸罢了。 当天去当天回来……凤十一听了,忍俊不禁,说,“我们需要一个明确的目的地。这样吧,你们先填一下表格,然后我们再商量。” 沈晴儿和素素细细看过去,只见那表格上打印着“年份”,“地点”,“生辰八字”,“往返时间”,“穿越动机”等等数十个条目。匪夷所思至于又觉得很新鲜,一条一条认真填过去,沈晴儿瞥一眼素素的表格,不由好笑,只见她在穿越动机一栏上写着——“作为连累优等生沈晴儿进不去学校大门的补偿。” 窗外下起丝丝细雨,簌簌打在花园的花叶上。雨声渐渐大了,隐隐伴有雷声,凤十一看一眼窗外突如其来的暴风雨,看她们的目光稍稍加深了一些,说,“即使有外来能量给你们的降落地点带来一些误差,只要你们保存好这两面水晶小镜,就可以顺利回来了。”说着,她将两面剔透的方形小镜放在桌子上,拿起素素和晴儿面前的表格,扫一眼写着一大堆形容词的穿越地点之后摇了摇头,说,“我说过,你们要给我一个明确的地点和时间。” 素素想了想,说,“那就明朝吧。紫禁城。给我们弄个女官当当吧。公主也行,兴许咱还可以捎带几件国宝回来就发达了呢。” “我会根据你们的体质,生辰八字等等因素来安排你们的身份。”凤十一笑着回答。 沈晴儿很无语看了素素一眼,却也对眼前所发生的一切将信将疑又有些期待,长大了眼睛问道,“我们……真的可以一起去到那个时空吗?” 凤十一笑而不答,示意让她们在角落的水晶床上躺好。就在这时,窗外忽然激起一道闪电,将天空撕开一道光亮的口子…… 两个女孩紧握的双手骤然松开,双双跌入一片黑暗之中。 一. 青衣公子扬唇一笑,俊美温雅又透着冷淡,说,“你家主子南宫小姐不是一直看她不顺眼么?不然也不会把她打成这样了。闹到庄主那也没好处,你与其跟我多费唇舌,不如想想如何跟小少爷回话吧。” 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腰部忽然被人踹了一脚,我疼得惨叫一声,只见一个抱着木盆的大婶正凶神恶煞地站在我面前,恶狠狠地说,“贱丫头,凭你那几分姿色也想飞上枝头变凤皇,省了那份心吧!也不看看自己那个德行,也敢去***小少爷……” 我捂着腰站起来,瞠目结舌地望着眼前陌生的风景,也没空搭理这个欧巴桑,看一眼四周,只见山明水秀,却又很陌生。 忽然觉得掌心有些湿,我低头一看,发现自己的手臂正在流血。旁边有一条清澈的小河,我走过去想清洗伤口,无意间在水面上看到自己的倒影,分明还是自己的容颜,却似乎更清秀了些,穿着一条窄腰宽袖的青色长裙,梳着双环髻,一面色看起来十分憔悴。我撩起袖子,原来是小臂上被划了个大口子,血汩汩地流出来,我一边给自己包扎一边暗自郁闷,不是说去紫禁城当女官么?怎么来了这么个鬼地方,还混得这样惨? ……素素呢?她明明说我们两个会在一起的,怎么现在却只有我一个人? 还未来的及多想,那个大婶又不依不饶地走到我旁边,一把揪住我的头发,怒道,“我跟你说话你也敢不答了,真是越来越长脸了啊!”说着,使劲推了我一把。我此时很虚弱,只能任人摆布,愤怒地看她一眼,整个人往后跌去…… 就在这时,在我跌入水中之前,只见一个翩然青影自后而来,如轻燕般踏过河面,一把伸手扶住我,一张俊脸在稀薄的阳光下平静无波,片刻间已经松开我,说,“王嬷嬷,原来小少爷房里就是这样调教下人的,苏某真是开了眼界。” 那个大婶微微一愣,神色不由有些惶恐,立刻换了一副嘴脸,有些讨好地笑笑,说,“苏先生自己也说了,这是小少爷房里的事,区区一个洗衣女,哪配得上让先生你费心。” 我大抵是失血过多,一时有些站不稳,整个人飘飘地往地上栽去,青衣公子扶了我一把,大手覆在我腰上,看我的眼神中却闪过一丝不屑,回头对王嬷嬷说,“二少爷已经跟庄主讨了这个丫头,人我先带走了,劳烦王嬷嬷跟小少爷知会一声。”浑身无力,只能默默靠在那个青衣公子怀里,心想这到底是什么地方?什么二少爷小少爷又是庄主的?我想素素,我想回家,我想回家啊…… “苏先生,这可不合规矩啊……她虽然卑贱,可到底也是小少爷的人……”王嬷嬷面露难色,上前一步似是想挽留。 我昏昏沉沉听到了,想起她方才那顿毒打,心中一急,不由抓紧了青衣公子的袖子,语无伦次地说,“带我走……拜托你带我走……我不要再留在这里了……带我回家,我要回家……”一行温热的泪水沿着脸颊流淌下来,我死死抓着他的袖子,一种难以遏制地哀伤和恐惧涌上心头,他低头看我一眼,乌玉瞳仁里闪过一丝诧异。 “再说这小骚蹄子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姿色平平就整天想着狐媚人,二少爷要他有什么用?苏先生您是庄主眼前的红人,何苦为了一个丫头下小少爷的面子呢?”王嬷嬷似乎还在试图留下我。 青衣公子扬唇一笑,俊美温雅又透着冷淡,说,“你家主子南宫小姐不是一直看她不顺眼么?不然也不会把她打成这样了。闹到庄主那也没好处,你与其跟我多费唇舌,不如想想如何跟小少爷回话吧。” 他垂眸看我一眼,眼中似有一丝怜惜,一把横抱起我,足尖轻点,顷刻间已经踏水而去,跃到了河的另一边。 青衣公子的脚步很稳,一步一步踏在葱郁树林里积得厚厚的树叶上,我靠在他怀里,微微有些心安,手心还紧紧攥着他的袖角,渐渐失去知觉。 “她就是沈晴儿?”朦胧中,我听到一个冷漠得没有一丝情感的男声。 “是。”这个声音有些耳熟。好像就是那位被称为苏先生的青衣公子。 “哼,看来迟晚的眼光真是越来越差了。”那人讽刺一声,似是转身离去,在我床畔留下一丝清凉的袖风。 昏暗中我睁开眼睛,室内一灯如豆,隐约看见一个翩然白影走出门口。白衣胜雪,风华磊落,单是背影已经透出一种冷峻和高傲的气质。 我疑心这一切都是梦,翻个身,抱着被子继续睡去。可是床板很硬,我多么希望它是家里那张柔软的席梦思。 二. 只见一个绝美男子正站在一个大木桶里,***着上身,水汽氤氲间,一张俊脸美不胜收,一头乌黑长发披在肩上,轮廓冷峻又不失柔美,一双绿色瞳仁闪着幽幽摄人的光,仿佛一簇冷焰,直直照进人心里去。 “相公,这房间是下人房,怎会有我们想要的东西?”上空传来一个甜腻的女声。我有点口渴,本想下床喝水,可是忽然察觉房里有别人,一时不敢动弹。 “娘子有所不知,这房间在翻修之前是凌家的书房,说不定玄机都在这儿呢。”这个男声听起来竟也很甜腻,不男不女的,大半夜听来十分诡异。 我看着窗外掠过两个黑影,形如鬼魅,吓得一下子精神起来,却又不敢轻举妄动,暗自屏住呼吸,眼看着他们轻轻打开窗子,悄无声息地潜到我房间里来。 大半夜的私闯民宅,非奸即盗啊……我又不晓得这个地方到底是怎么个情况,说不定这屋子里藏着金银财宝也说不定,那我一个弱女子还不得被咔嚓了……想到这里,我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一把抓起枕头扔了过去,虚张声势地喊道,“尝尝我的火云枕,炸死你们!” 那两个人一愣,看一眼我扔过去的枕头,似是有些忌惮,双双后退数步。我噌一下从床上跳起来,慌不择路地往连廊的方向跑去,此刻夜深人静,又是下人房,竟然一个人影都看不到,我拿出运动会上一百米跑的速度,终于在黑暗之中看到一簇火光,啪一声推门进去,气喘吁吁地喊道,“救命啊,有贼……” 我忽然顿住,瞠目结舌地愣在原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这……这是在拍电影么?怎么会出现这么血脉喷张的镜头? 只见一个绝美男子正站在一个大木桶里,***着上身,水汽氤氲间,一张俊脸美不胜收,一头乌黑长发披在肩上,轮廓冷峻又不失柔美,一双绿色瞳仁闪着幽幽摄人的光,仿佛一簇冷焰,直直照进人心里去。他冷冷地瞥我一眼,神色淡然,没有一丝被偷窥的羞赧,嫣红的唇微微一动,缓缓吐出三个极有穿透力的字眼,“滚出-去。” 我一愣,心中霎时掠过一丝怒火,可是转念一想,又觉得在男女授受不亲的古代这样看人家洗澡的确是很不好的行为……正在思考着要不要“滚出去”,或者该怎么“滚”,身后忽然有只手落在我背上,我以为是那两个雌雄大盗被我耍完之后追上来报仇,一时间寒毛倒立,大脑一片空白,咻一下蹿到美男身边,很没形象地抱住他的肩膀,整个人缠在他背上,双手碰触到他滑腻有型的肌肤,指着前面说,“杀人啦……快救命啊!” 可是我的目光却在看清眼前的情景之后顿住。……此刻哪有什么雌雄大盗,分明只有一个小童推门进来,手上拿着一条白色毛巾,瞠目结舌地看着我。我当场狂汗,缓缓移动目光去看这个被我抱住的人…… 只见绝色美男睨我一眼,幽幽绿眸掠过一丝惊诧,很快就被厌恶取代,声音比方才还要冷,怒道,“滚开!” 想想我沈晴儿从小到大都是优等生,老师待见,同学尊重,哪里被人这样说过,这男人居然仗着自己长的好看就这么对我!我不由恶从胆边生,双手抱得他更紧,一副你能把我怎么样的表情,冷笑一声,道,“横着滚还是竖着滚,您先给做个样子吧。” 美男一愣,随即面露神圣不可侵犯的高傲表情,一把握住我的手腕,不由分说地将我往门口扔去……我这才发觉这美男的力气居然这么大,只觉自己咻一下飞了出去,眼看就要砸落在地上,大门却在这时被踢开,一对身穿同款夜行衣的男女出现在门口,男的那个在我落地之前伸手接住我,举止轻浮地捏一下我的下巴,媚声媚气地说,“呦,娘子,这不是方才耍弄我们那个姑娘吗?墨云公子还真是不懂怜香惜玉啊!”说着,手一加劲,竟又把我朝绝色美男的方向扔了过去…… 绝色美男眼皮都不抬一下,懒懒披上一条白色锦袍。我被抛在半空,心想这个坏小孩一定不屑出手接住我的,那我岂不是要摔伤了……就在这时,窗口忽然闯入一个翩然青影,正是昨日被成为苏先生的那位公子,青衣公子破窗而入,伸手将我揽住,稳稳放在地上。苏先生与他对视一眼,神色中都有一丝默契,绝色美男腾空跃起,长发旋转间,莹玉般的眸子一瞬间绽出漆亮的光,眼见他宽大袖口中忽有几道白光骤然激起,雨点一样往雌雄大盗的方向飞去,苏先生抽出腰中长剑,舞了个剑花,也往雌雄大盗的方向刺去…… 我站在角落里,一时看得眼花缭乱,心想就连用了特技效果的电视剧看起来也没有这样震撼。那样严密的攻势下,原本以为雌雄大盗一定逃不过了,哪知他们只是被刺中几下,就联手攻出门去,可见武功也不一般,男的那个捂着手臂上的伤口,仍是媚声笑着,说,“娘子,都说墨云公子美貌天下第一,今日得见,可的确非同一般呐。不如我们就把他和那调皮的丫头一同掳了去,回到逍遥岛上岂不快活?” 女的那个也蒙着脸,声音语气却与男的一般无二,娇声答道,“相公,这就是你的不对了,青衣公子苏青衣还站在这里,我们怎么能把他给忘了呢?虽说他美貌不及墨云,可也算是学富五车,英挺俊朗。不如我们好生商量商量,五人一起回去快活,岂不更好?” 原来救我的那位青衣公子名叫苏青衣,我感激的看他一眼,可是反应过来雌雄大盗这番话,连我这个现代人都不由脸红起来,没好气地回了一句,说,“你们到底是来劫财还是劫色的?眼看都要被生擒了还口不择言,简直不知羞耻!” 那男的扫我一眼,悠悠调笑道,“这位姑娘,我们五个人里属你长的最丑,肯带上你就不错了,还这么多废话。” 这人居然在大庭广众之下这样批评我的容貌,我大窘,一时说不出话来,只见苏青衣瞥我一眼,干净英俊的脸上露出一丝忍俊不禁的戏谑。绝色美男看我的目光则是充满讽刺和不屑,双唇含笑的样子仿佛在说,哼,这贼就这么一句话说得对。 我有些羞愤,嘴硬道,“有本事就把面巾摘下来比一比,你们两个藏头露尾的,兴许长的还不如我呢。” 听了这话,苏青衣怔怔的看着我,一时竟愣住了。绝色美男更是用一种怪异的眼光看着我,可见对于一个古代女子来说,这种说话方式是多么的匪夷所思。就在这时,雌雄大盗双双大笑起来,只听男的对女的说,“娘子,我就说这丫头有趣得紧,咱们现在先走,下次再来领人!”说着,男的拉住女的往半空一跃,像两道黑风一样消失在深蓝的夜色里…… 我一愣,难道就让他们这么跑了?我诧异地看一眼绝色美男,只见他神色淡淡的,一副成竹在胸尽在掌握的样子,我们两人的目光无意间在半空中相撞,我急忙狠狠瞪他一眼,抢先移开了目光,美男微微一怔。 这时,半空中忽然亮起一片火光,原来树丛中早已埋伏了无数家丁,黑暗中撒下一张巨大的网,将受了伤的雌雄大盗紧紧扣在其中。男的被众人用长枪压在地上,冷笑一声,道,“原来墨云公子早有防备,难怪凌云山庄这么好闯。今日我们逍遥二仙落在你手上,恐怕也是凶多吉少了。” “只要你们说出‘锁魂经’的下落,我也未必会为难两位。”旁边有小童为他搬来紫檀木椅,绝色美男悠悠然往上一坐,说,“都说锁魂经藏于凌云山庄,怎么我却不知道?” 我听得一头雾水,什么凌云山庄又是锁魂经的……四下一看,只见苏青衣正默默地退出人群,青色身影在火光下颀长俊朗,我下意识地跟过去,由衷地想跟他说声谢谢,毕竟他是在这个陌生的时空里,第一个肯出手救我的人…… 走到光亮的尽头,苏青衣忽然停住脚步,仿佛察觉了我的存在。他款款回过头来,沉默地凝视着我,那目光里并没有太多的善意,只有几分探询和同情。 我站在他面前五尺的地方,莫名竟有些紧张,低了低头,说,“苏先生两次相救,沈晴儿无以为报……希望日后可以跟着先生做事,尽己所能,也算还了您这个人情。” 他审视地看我一眼,没有说话。我想他许是对我有戒心,急忙上前一步,很是诚恳地说,“我既被你带来,便是这里的人,总不能白吃白住,一点贡献也不做。” 苏青衣微微一愣,似是没想到我会这么说,打量我片刻,淡淡的说,“好吧,明***就跟我到账房来。” 那一夜,我望着他远去的青色背影,心中微微踏实了些。 三. 苏青衣迎上我的目光,夕阳下细长刘海迎风飞舞,说不出的俊朗温润,他凝视着我,刚要说什么……身后却忽然传来一个动听又意气风发的男声,“晴儿,我可找到你了。” 此时已是夏末,后院的花开得正艳,在夕阳之下罩着一层迷离的光晕。我从石桌旁站起身,揉了揉酸楚的脖子,望向正在缓缓沉没的与现代一般无二的那轮落日。 转眼,我已经在凌云山庄住了半个月,也凭借一个现代人的信息整合能力大致了解了凌云山庄的情况。——凌云山庄庄主凌若尘一共三个儿子,大儿子早夭,只剩下二少爷凌迟墨和小少爷凌迟晚。而苏青衣则是庄主认养的义子,掌管庄内的大小事务,亦是凌迟墨的至交知己。说到凌迟墨,其实就是那天对我很冷的那个绝色美男了,江湖上人称墨云公子,据说是美貌天下第一,武功也在同辈人中出类拔萃,又外加是武林第一大庄凌云山庄的继承人,所以当园内侍女与我说起他的时候,那眼神简直把他当成是当代万千少女的偶像。 想到这里,我不由撇了撇嘴角,哼,一想起那个人我就生气,那天我又不是故意要看他洗澡的,对我那么凶干吗,他自己以为很好看么…… “晴儿。”这时,身后忽然响起一个温润熟悉的男声,我回过头面,只见苏青衣正站在我身后,指了指石案上的一叠账本,说,“你这么快就把这些都做好了?” 我点点头,走过去讲解,说,“这五年来的田产和关税我都算好了,还有这一本,是按照我的方式记账的,苏先生请先看一看。” 苏青衣眼中掠过一丝由衷的赞赏,说,“你想出来的记账方法真的省事许多,没想到你还有这样的天分,过去几年真是埋没了你。” 我脸一红,其实我也不过是将现代普及了的复式记账法用到了古代,并且浅显易懂地向他介绍了一下阿拉伯数字而已。因为古代计数中并没有“零”这个数字的存在,所以有许多大额数目记不明白,我将这个概念转达给苏青衣,哪知他竟一点就透,并且对这个突破赞叹不已,当下对我委以重任。渐渐的,凌云山庄庞大的账房也因为我的到来而条例分明了许多,因为工作上的原因,苏青衣与我几乎每日都要见上一面,偶尔他出庄子办事去,我还真会有些想他。 见我脸红不语,苏青衣温润一笑,从袖中掏出一只白瓷圆盒,说,“路过集市的时候,顺便买的,你看看喜不喜欢。” 我微微一怔,心下有些感动,伸手接过,原来是一盒粉色胭脂,白瓷盖子上镶着一面小镜子,玲珑剔透,而我却忽然想到,那日穿越过来之后,凤十一给我的水晶小镜就不见了,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现代去了…… 我捧着这盒精致的胭脂,心中一时乱成一团,倘若我就这样流落在这陌生的古代,苏青衣可会是我的依靠?他救过我两次,为我打点生活起居,又送我一盒这样金贵的胭脂……他对我,又到底有没有一丝情意呢? 我缓缓扣上胭脂盖,抬起头,望着他的眼睛说,“谢谢苏先生。只是……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苏青衣迎上我的目光,夕阳下细长刘海迎风飞舞,说不出的俊朗温润,他凝视着我,刚要说什么……身后却忽然传来一个动听又意气风发的男声,“晴儿,我可找到你了。” 我一愣,回头只见一个衣着华美的贵公子正朝我走来,眉眼间与绝色美男凌迟墨有几分相似,却并没有他那种冷艳的气质,反倒多了一种任性和骄傲在里面。他走近了,不由分说握住我的手,说,“晴儿,二哥那日不问问我就将你讨了去,我明天就去跟爹说,将你调回梨园来。” 梨园是小少爷的居所,而我现在所在的是二少爷凌迟墨的居所,因为前后院种满了梅树,所以称之为梅园。 苏青衣面色一黯,沉默不语。我看着眼前这个衣着华贵的年轻公子,心想他应该就是凌云山庄的小少爷凌迟晚了。听说他过去对晴儿是有几分好感,可是自从南宫世家的南宫凤来了之后,他对晴儿的兴趣就渐渐减退,偶尔能想起一下就不错了。想起我刚穿过来那天挨得那顿毒打,我心中不由愤愤,当下不露声色,淡淡答道,“我来梅园已有半个月了,小少爷今日才来找我,也真把晴儿放在心上。” 凌迟晚微微一怔,显是很少被人这样驳面子,尤其是自己府里一向柔顺的洗衣女,当下面露薄怒,又有一种因为被拒绝而产生的不舍,说,“晴儿,你这是在怪我?” 我做事一向不拖泥带水,何况是在这也许要长期滞留的古代,当下站起身来,垂首道,“晴儿不敢。只是小少爷身份尊贵,我在梅园也生活得很好,望小少爷日后莫要再为晴儿挂心了。” 说完我转身欲走,却忽然被凌迟晚自后拽住手腕,他面上带着不再掩饰的怒意,说,“沈晴儿,真没想到有一***会这样对我。但是你既曾是我梨园的人,去与留也由不得你了!”说着,他拖着我就往大门的方向走去,我求助地往向苏青衣,只见他眸中精光一闪,似是有些隐忍,片刻后还是轻搭上凌迟晚的手腕,道“小少爷,如今庄主不在,二少爷当家,还请您三思。” “哼,你少拿二哥来压我!”凌迟晚瞪他一眼,手心猛地上翻,一把反握住他的手腕,二人单手在半空缠斗片刻,到底是苏青衣占了上风,凌迟晚的脉门被按住,怒道,“苏青衣,你是什么身份,也配跟我动手?南宫凤你争不过我,就来跟我争晴儿么?” 我不由一怔。……凌迟晚说的是真的吗?苏先生跟南宫凤之间真有什么吗? 四. 我的目光缓缓划过苏青衣的脸,他侧头看我一眼,黑眸中分明有丝歉疚的神色,半晌,我缓缓挣开凌迟晚的手,说,“我沈晴儿不是一件物品,任人争来争去。亦不是只有你或者他,才能给我美丽的人生。” 就在这时,身后忽然传来一个悦耳的女声,“迟晚,方才隐约听见你叫我名字,可不知是不是凤儿听错了呢?”我回头,只见一个身穿粉色锦衣荷叶裙的女子穿花拂柳地走上前来,她有一张标准美女的脸,杏眼朱唇,望一眼凌迟晚,目光又停在苏青衣身上,躬身福了福,道,“南宫凤见过苏先生。” 苏青衣看着她,似有一瞬间的怔忡,片刻已经恢复如常,不落痕迹地扶起她说,“南宫小姐不必多礼。” 我的心霎时一凉。他看她的目光,只是一眼,我便知道,凌迟晚所说的不假。虽然不知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可是苏青衣对她有情,却瞒不过旁观者的眼睛。 凌迟晚年少气盛,当下面露得色,也不顾南宫凤是否在场,一把抓住我的手,说,“晴儿,苏青衣只是我父亲的义子,你跟着他能有什么前途?跟我回去,以后我会好好待你。” 我的目光缓缓划过苏青衣的脸,他侧头看我一眼,黑眸中分明有丝歉疚的神色,半晌,我缓缓挣开凌迟晚的手,说,“我沈晴儿不是一件物品,任人争来争去。亦不是只有你或者他,才能给我美丽的人生。” 话一出口,在场这几个人皆是一怔。南宫凤打量着我,用一种重新审视的目光,浅笑道,“王嬷嬷是我从家里带过来的下人,到了凌云山庄后就疏于管教,晴儿姑娘可是在跟她怄气么?凤儿先代她给你赔个不是了。”我看她一眼,心下有些诧异,听她的意思,怎么反倒是希望我能回到凌迟晚身边似的。 我摇摇头,不愿再纠缠下去,看一眼苏青衣,心下颇酸,淡然道,“不是南宫小姐的错,你也不必往身上揽。晴儿先告辞了。”我转身离去,心中一时有些失落,却感觉有道冷峻而玩味的目光居高临下地落在我背上,隐约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梅园很大,无人的角落里,我一个人坐在石椅上望着天空发呆。眼前的一切都那么陌生,可是我却真的在这里生活了好几个月。苏青衣和南宫凤的过往让我难过,而凌迟晚的出现更让我看清了古代男子的所谓钟情。他应该也曾对过去的沈晴儿许诺,说会一直对她好的吧?可是最后还不是任她被人欺凌践踏,事后才来施舍关怀么?……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我还能期待些什么呢? “如花美眷,敌不过似水流年呢。”我撑着下巴幽幽自语道。却忽听身后传来“嗤”的一声,似是不屑,又似是在嘲弄,声音和语气都有些耳熟。 我回过头,只见一个绝色美男正白衣胜雪地站在我身后,微眯着幽幽绿眸看我,在一树寒梅花影中笑容明灭。 我一愣,轻声念道,“凌迟墨?” 他悠悠坐到我身边,看我的眼神多些探究又似是有些怜惜,唇边却还是一丝拒人千里的淡然,说,“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亏你想得出这样的好句子。”他侧头瞥我一眼,轻扬唇角,道,“只是用来形容你的话,就委屈了一点。” 我白了他一眼,笑道,“二少爷,您既然不待见我就别凑过来嘛,我现在可没心情跟您抬杠。”说着,我迅速收起笑容,起身离去。 凌迟墨却忽然自后抓住我的手,将我转了一圈揽入怀里,我只觉一阵清香扑面,片刻的眩晕之后,我脸一红,挣了挣,声音不由有些底气不足,“你干什么?” 凌迟墨低头看我,像是在戏弄一只毫无反击之力的小动物,他的长长的墨色刘海拂在我脸上,有些痒痒的,说,“在青衣和迟晚之间,连南宫凤都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你却肯为了一个账房先生放弃凌云山庄的小少爷,也算难得了。……听说你最近做得风生水起,屡出奇技,也难怪青衣会多看你一眼。” 说起来我也不是第一次离凌迟墨这样近,可是此时却有些呼吸困难,强自嘴硬道,“这些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先放开我……” 凌迟墨唇边露出一丝好看的笑容,完全无视我的挣扎,说,“我当初之所以让青衣带你来梅园,就是不想让你破坏凌云山庄与南宫世家之间的联姻。现在你拒绝了迟晚,以他的性子,反倒更会放不下你。” 我微微一愣,心想原来他收留我的初衷是想促成一桩政治婚姻,不由直直问道,“那你希望我怎么做?” “嫁给我。”凌迟墨淡淡的说,仿佛这句听起来很想在求婚的台词完全是在讨论天气,“只有这样,迟晚才不会为难青衣,亦不会再纠缠你。”说到这里,他的俊脸忽然逼近了我,说,“或许这世上只有我,才可以给你美丽的人生。” 我重重愣住,原来今天下午发生的一切他都已经看在眼里。蓦一回头,只见苏青衣正站在不远处的梨花树下,默默注视着我们,神色闪过一丝黯然。 我一怔,下意识加力想要挣开凌迟墨,却还是被他死死扣住。 五. 一梳梳到底。二梳举案齐眉……听着这样美好的言语,我也不由有些神往。凌迟墨忽然背对着宾客,在我耳边小声地说,“你若是喜欢,明天我便也这样娶了你。” 凌云山庄小少爷与南宫世家千金南宫凤大婚,全城都是漫山遍野的红色,一片喜气。席上坐了无数达官显贵,我被迫坐在凌迟墨身边,接受来自四面八方的诧异而又嫉妒的目光。庄主凌若尘云游未归,下令让凌迟墨做主婚人。我本来坚决不肯与他一起抛头露面,但是这家伙居然用加我月钱来***我,我便只好硬着头皮充当了一下凌迟墨身边的女主人。 一梳梳到底。二梳举案齐眉……听着这样美好的言语,我也不由有些神往。凌迟墨忽然背对着宾客,在我耳边小声地说,“你若是喜欢,明天我便也这样娶了你。”我看他一眼,只见那双好看的凤眼中闪动戏谑的神采,看起来竟有几分可爱。我怔了怔,忽然在台下狠狠踩了他一脚,扬着下巴小声说,“做梦吧你。” 凌迟墨神色如常,举止风雅地招呼其他宾客,仿佛方才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我趁机站起来走出门口,屋子人太多,想出去喘口气。院外的红灯笼散出橘色光晕,我正站在梅树旁抻懒腰,忽有一阵阴风自背后掠过,片刻我已经被人用手捂住了嘴,抬头看过去,竟是那日在梅园见过的雌雄大盗。女的那个捏了捏我的脸蛋,有些嫉妒地感叹道,“这丫头有什么好?竟然能吸引了墨云公子凌迟墨。” 男的那个拍拍她的背,似是在安慰她,说,“娘子,时候不早了,我们还是快去找锁魂经吧。” 锁魂经?我记得上次曾听凌迟墨提过一些,说是武林至宝,藏在凌云山庄里,谁都想来争抢,却又没有人真正见过。我心中一急,狠咬女的手掌一口,扬声喊道,“救命啊……” “真是麻烦!”只听女的埋怨一声,往我脸上撒了一把粉末,我便失去了知觉。 醒来的时候,烛火煌煌,墙壁在烛光辉映下略显斑驳,竟像是我的房间。只见雌雄大盗双双在房间里敲敲打打,似是在找什么暗道。我想到此时自己的处境,心中不由焦急,一侧头却隐约看到一道青影闪过。 “丫头,你住在这里,定该知道此处有何玄机。如果你肯告之我二人,我们定不会为难你。”雄盗看我一眼,循循善诱道。 我也不在乎什么锁魂经,急忙答道,“不如你先松开我,我好帮你找找。” 雄盗嘲笑一声,却在不经意间碰触到案边的一尊花瓶,只听咔嚓一声,一道暗门出现在墙壁上,里面露出一个一尺见方的黄布,上面摆着一个年代久远的红色卷轴。 雌雄双盗面露惊异,然后便是惊喜,对视一眼道,“锁魂经!” 就在此时,忽然有两道身影破窗而入,一青一白,正是苏青衣与凌迟墨。凌迟墨挥剑刺开雄盗去拿锁魂经的手,冷然道,“没想到凌云山庄的地牢竟关不住二位。”说着他关切地看我一眼,眸中隐有怒意。 看见他出现,我不知为何松了口气。苏青衣俯身为我解开穴道,可是我却莫名希望此时陪在我身边的人是凌迟墨。 “我和娘子乃是逍遥岛的传人,即便是墨云公子你,又岂会轻易认输?”雄盗的声音依然那么怪异,与雌盗二人配合默契,将凌迟墨的翩然身影笼罩在一片剑光之下。苏青衣片刻也加入战斗,两方势均力敌,一时打得难舍难分。 我忽然有种即将失去的预感,失声喊道,“迟墨,他要锁魂经便让他拿去好了。不要让我担心!” 凌迟墨回过头来看我,眼神复杂,隐约又有一丝感动与惊喜,我与他目光交错,心中微微一颤。就在这时,雌盗忽然闪身向前,一把将红色卷轴握到手里,连同那块黄布一同扯掉。雌雄二盗眼中迸出兴奋的光芒,自语笑道,“锁魂经终于落入我手!” 凌迟墨与苏青衣面上一僵,挥剑攻上去却被雌盗挡开。我的目光落在暗格后面的墙壁上,不由一愣。就在雌雄二盗就要破窗逃跑的时候,我忽然举起桌上的茶水往雄盗手上淋去。 只听“砰”的一声,那卷红色卷轴忽然凌空爆炸,碎成粉末的同时,也将雌雄二盗双双炸飞。在场所有人都是一愣,我更是从未有过的迷茫。 因为被黄布遮住那块墙壁上居然用英语写着——“waterandmakeexplosion”。淋水并爆炸。我完全被眼前的一切所惊呆,我不明白这里为何会写着英文,更不知道写英文的人与锁魂经有什么关联…… 雌雄二盗猝不及防,双双被炸伤,彼此搀扶着要逃,却被凌迟墨和苏青衣挥剑止住。我脑海中一片混乱,又有些不忍,挥手求情道,“他们已经受了重伤,就放了他们吧。——但是你们要答应我,以后别再来凌云山庄找麻烦了。”雌雄二盗似是没想到我会这样说,双双一愣,半晌握拳道,“多谢丫头了。”凌迟墨看我一眼,眸中闪过宠溺,默默收起了长剑。只见两道黑影一闪,雌雄二盗已然消失在树影之中,却在半空中留下一个声音,说,“丫头,小心小师妹,一切还没有结束。” 我却没有再听他说些什么,怔怔走向那道暗格,却在看见墙缝里那面水晶小镜的一瞬间重重愣住。 素素……留下这句英文的人一定是素素。 我的眼泪霎时喷涌而出。凌迟墨微微一怔,上前轻轻将我揽在怀里。苏青衣遥看我们一眼,默默地退了出去。 六. 凌迟墨淡淡看我一眼,幽绿眸子里竟似有几许爱意,反手将我更紧地揽在怀里,说,“因为只有这个女人,才配得起我凌迟墨。” “晴儿,我错了,我不该带你偏离从前的生活,更不该错把两块水晶镜都放在自己口袋里,一块也没留给你。”在我的***之下,小镜上呈现出素素的影像,却是穿着一袭古代锦衣,我与凌迟墨都是一愣。 “我相信总有一***会听到我这番话的。我放弃了回去的机会,只为可以与你再见一面……当然,晴儿,即使不是为你,我也回不去的了。因为在这里,我已经遇到了一个让我放不下的人。”素素眼中流露出从未有过的喜悦和哀伤,说,“锁魂经是武林奇书,也是所有不幸的源头。但它是我所爱之人毕生的心血,我下不了手去毁灭它。于是我便造了假的锁魂经和那个机关,希望可以断绝后辈争夺之心。” 素素到底经历了什么?我看着她近在眼前又远在天边的脸,一串热泪簌簌而下。“晴儿,倘若身边也有让你放在心上的人,千万不要让他去寻锁魂经。切记,切记。” 让我放在心上的人……不知为何,我忽然转头看了凌迟墨一眼,他好看的眸子里闪过一簇暖意,轻轻将我揽在怀里。 “……如果有一日,你遇见一个眉心有朱砂痣的男子,请帮我告诉他——钟素素,很爱他。”素素凄然一笑,影像渐渐消失。我身子一颤,失声哭道,“素素……不要离开我……” 凌迟墨紧紧扶住悲痛欲绝的我,手指轻轻抚过我的脸庞,说,“逝者已矣。晴儿,你还有我。” 我一时百感交集,点点头,轻轻将泪洒在他怀里。 还记得那日梅园,凌迟墨也是这样我紧紧抱在怀里。苏青衣缓缓朝我们走来,声音中不见一丝喜怒,他说,“迟墨,你知无论如何,我对南宫凤的心意不会变,亦不会去妨碍小少爷的婚事。但是晴儿,你为什么会选她?” 凌迟墨淡淡看我一眼,幽绿眸子里竟似有几许爱意,反手将我更紧地揽在怀里,说,“因为只有这个女人,才配得起我凌迟墨。” ……我一直以为,凌迟墨这样的人永远不会爱上我。可是为何,我却越来越不想离开,越来越想留在他身边呢? 凌迟墨擦干我的泪水,拉着我的手走向婚宴内堂,他说,“等到我们成亲以后,我就放下庄中事务,陪你云游四海可好?晴儿,我一定会对你好……”两旁的宾客看见我们如此恩爱的样子,纷纷投来艳羡的眼神。 就在这时,忽有一个艳红身影从天而降,只见南宫凤穿着新娘喜服,直直朝我们奔来,凌迟墨面色一冷,挥剑刺了过去。苏青衣见此变故,微微一愣,忽然出手格开了凌迟墨的剑,急道,“迟墨,你这是做什么?” 凌迟墨道,“南宫凤不会武功,可是她分明就有内力!我早就怀疑她了,再加上方才雌雄二盗的警示,我不可不防!” 苏青衣犹豫片刻,终还是缠住凌迟墨的剑,道,“迟墨,你不能因为一句怀疑就置她于死地!” 就在他们缠斗之时,我背后忽然一疼……片刻有温热的液体喷涌而出。我回过头,只见南宫凤红色袖中的匕首,已经重重刺在了我身上。 她眼中有阴冷的笑意,说,“凌迟墨,我想嫁的分明是你,你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将我推给别人……倘若你孤独一生也就算了,没想到你会爱上这个女人。……我是逍遥二仙的小师妹,要不是为了你,锁魂经早已落入我手,凌迟墨,你为什么不选我?” 我身子一软,直直往地上栽去,凌迟墨急忙抱住我,潋滟双目一时中充满了痛楚,苏青衣呆呆地看着我,愧疚而痛心地站在一旁。 忽然,一柄长剑刺穿了南宫凤的身体,她缓缓倒下,我看到身穿新郎喜服的凌迟晚站在她身后。此时此刻,其实多么讽刺,一生中与沈晴儿有瓜葛的三个男子就都站在她身边,却又无法挽救她的死亡。 血,好多的血……我眼眶一酸,轻轻抚上凌迟墨的脸庞…… “我想你会娶我……我想你给我美丽的人生……我也想跟你云游四海……迟墨,我喜欢你……”我缓缓闭上眼睛,一切回忆如电影般在眼前回放。 为何到现在才明白自己的心意呢? ……初见之时,他正在洗澡,***着上身,水汽氤氲间,一张俊脸美不胜收,一头乌黑长发披在肩上,轮廓冷峻又不失柔美,一双绿色瞳仁闪着幽幽摄人的光,仿佛一簇冷焰,直直照进人心里去。冷冷地瞥我一眼,神色淡然,没有一丝被偷窥的羞赧,嫣红的唇微微一动,缓缓吐出三个极有穿透力的字眼,“滚-出-去。” ……那日梅园,他悠悠坐到我身边,看我的眼神多些探究又似是有些怜惜,唇边却还是一丝拒人千里的淡然,说,“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亏你想得出这样的好句子。”他侧头瞥我一眼,轻扬唇角,道,“只是用来形容你的话,就委屈了一点。” ……“嫁给我。”他在我耳边淡淡的说,仿佛这句听起来很想在求婚的台词完全是在讨论天气,“只有这样,迟晚才不会为难青衣,亦不会再纠缠你。”说到这里,他的俊脸忽然逼近了我,说,“或许这世上只有我,才可以给你美丽的人生。” 迟墨,此刻我多想让你知道,可是我再也发不出声音来…… 我从来没有后悔来到这个世界,因为我遇见了你。 尾声 雨声渐渐停了。凤十一望向窗外湿润的街道,轻轻叹了一声。 要不是在最关键的时刻打雷,钟素素和沈晴儿应该会顺利到达紫禁城,如其所愿地体验一个古代一日游吧?也许这就是命,她们落入江湖,并且掉进不同的时空,注定在另一个世界里香消玉殒。晴儿已是如此,那么,素素呢?凌云山庄所处的山脉,是个细小的时空漩涡。日后或许会有更多的人掉落到那里。 桌上的水晶球忽然晃了一下,凤十一急忙走过去,看见沈晴儿临死前不散的意念。 如果可以…… 花随落(上) 楔子 二零零八,上海。 繁华的商业街,寸土寸金,高楼林立。巨大的深蓝色玻璃楼宇辉映着清晨的日光,抬头望去,有种遥远冷峻的感觉。 那栋大楼的西北角,却坐落着一栋与这摩天大厦市风格迥异的米黄色小楼。楼顶是装饰用的白色塔尖,下头挂着一个无论怎样看都无甚特色的牌匾,端端正正写着—— 时光旅馆。 此时正是周末的早晨,可是街上每个人依然行色匆匆。时光旅馆楼下的小花园里,玫瑰花开得正艳,一个年轻女子身穿白色蕾丝睡袍,坐在漆白的秋千上,撑着下巴幽幽地望着远方。一双美丽的杏仁眼绽着一层浅浅的绿光,映着满园嫣红的玫瑰,形成一副优美又带着些许诡异的图景。 门外穿梭着许多身穿“锦绣一中”制服的学生。这让凤十一想起昨日来的那两个客人——段素素和沈晴儿。原本讲好要把她们送到明朝一日游,却因为打雷而意外将她们送到了异时空。不但使她们姐妹分散,还让她们落入江湖,颠沛流离。沈晴儿更是误入凌云山庄,遇见青衣公子苏青衣,凌云山庄二少爷凌迟墨以及小少爷凌迟晚。可惜的是,直到她生命最终的时候,她才知道自己究竟爱谁。 对于晴儿的遭遇,凤十一难免有一些愧疚。她曾在水晶小镜上看到那个清秀的女子掷地有声地说,我沈晴儿不是一件物品,任人争来争去。亦不是只有你或者他,才能给我美丽的人生。 想到这里,凤十一轻叹一声,美丽眼波中透出一丝悲悯。其实看沈晴儿的面相,原本应该富贵一生,不该落此结局的。就在这时,梳妆台上的水晶球忽然剧烈一闪。背景是深蓝色广阔无垠的美丽夜空,一道银河忽有一颗流星划过,落入西北方的角落里。 坐在花园里的凤十一目光一闪,起身快步走进房间。纤细白皙的手指轻轻触向水晶球,只见画面一转,水晶球上忽然呈现一座古色古香而又金碧辉煌的白色宫殿,前面站着一个左顾右盼的女子,身穿粉白色的绸缎衣裳,一副大户人家丫鬟的打扮。 那个丫鬟有一张素净的脸庞,顾盼生辉的一双眼睛,嫣红如玫瑰的双唇。凤十一定睛一看,不由愣了一下。 竟是沈晴儿! 凤十一其实是很善良的。 她希望每个来时光旅馆的女孩子,都能有个好归宿。 可是晴儿明明在凌云山庄被人杀死,怎么又会出现在那里?难道时辰赶的好,她的灵魂还停留在那个时空里,并没有消亡?凤十一抬起修长的右手掐指一算,唇边渐渐露出一丝释然又安慰的笑意,眯起狭长凤眼巧笑道,“晴儿命不该绝,原来是到了三百年后啊……呵,帝后星现,还真是个好命的人儿呢。” 只是,离开了墨云公子凌迟墨的沈晴儿,在三百后的陌生王朝里,是否还能拥有美丽的人生呢…… 一. 我睁开眼睛,揉了揉酸痛的骨头,鼻息里传来陌生而浓郁的花香。抬眼一看,只见湛蓝如水的天空下矗立着一座白色宫殿,古色古香,似是用汉白玉雕刻而成的。正中挂着一个巨大的金色牌匾,赫然写着三个大字—— 凌云殿。 我不由愣住了。自己现在身在何处?凌云殿又是什么地方? 分明记得那天…… 我与素素一同去时光旅馆求助凤十一,交了二十万押金,想要结伴去明朝的紫禁城游玩,结果却与素素分散,独自跌入凌云山庄,遇见墨云公子凌迟墨…… 想到凌迟墨,我的心一疼,分明记得方才我被匕首刺中,流着血死在怀里的……他的眼神那眷恋,那么不舍,我紧紧攥着他的袖子不想离开,可是我没有办法……脑中浮现他俊朗的脸庞,我眼眶不由一酸,强忍着不让自己再想下去。抬起头环顾四周,陌生而美丽的一个世界。可是这座宝殿为什么会叫凌云殿呢?这与凌云山庄又有什么关系? 正在迷茫的时候,忽有一个清脆的女声在身后叫我,“晴儿。” 我回过头去,只见一个美丽女子穿着红色锦衣,头上带着凤翅金步摇,微蹙着眉向我走来,眼中透出关切的神色,说,“晴儿,这里是皇宫,不比府里,规矩多得很。你莫要乱跑,犯了宫规就不好了。” 我一愣,上下打量她一番,只是觉得陌生,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时,她上前一步,细细看向我的眼睛,许是看见了我方才因为想起凌迟墨而红起的眼眶,女子上前一步,握住我的手,说,“晴儿,你我主仆多年,情同姐妹,我沈云昔从来没把你当丫鬟看。如今我听从父亲的意思进宫选秀,一入宫门深似海,你以后也很难再出去了……我知道你心里不自在,可是我也没有办法。”说着,红衣女子用轻纱制成的长袖擦了擦眼睛,紧接着又有一行泪水流淌下来,她微微背过身去,说,“晴儿,你以为我就不想我的爹娘吗?后宫佳丽三千,嫁给皇帝又有什么好?可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难道能不听吗?这偌大的宫里,本来就只有我们两个人,你却还要跟我怄气……” 我看她这副模样,心里不忍,同时也大致弄明白了我和她的关系。原来我是她的侍女,陪着一起进皇宫选秀来的,眼看她又有泪水涌出来,我急忙劝慰说,“小姐,晴儿不是那个意思,只是皇宫太大,迷路了才走丢了的。既然来了,你也没必要再难过了。管它后宫佳丽几千,你只要做好你自己的事就可以了。” 红衣女子略带惊讶地看我一眼,仿佛有些诧异我会说出这样的一番话来。美丽的脸上很快浮现出一丝好看的笑容,亲昵地拉起我的手,说,“我说过了,没人的时候你不用叫我小姐,叫我云昔就行。你我二人从小一起长大,比亲姐妹还亲,难道还计较这些虚礼吗?” 说着,沈云昔牵着我的手走向皇宫里修剪整齐的林荫小路。这让我想起素素,想起我们在锦绣一中牵着彼此的手走过的那些岁月。学校里所有人都知道我们感情好,都说我们是双生儿,无论走到哪里,只要看到其中一个,另外一个保准就在这附近。……只是现在,她身在另一个时空里,可会觉得快乐呢? 想到这里,我拉紧了沈云昔的手。无论如何,在这个陌生的空间,她都是第一个关心我的人,我不由有些感激。就在这时,前方忽然传来一阵嘈杂声,我还没弄清楚眼前发生了什么,只见眼前一个黑影闪过,我整个人被撞得失去平衡,像个陀螺一样转了几圈,软软地往身后栽去……后面是个看不出深浅的水塘,水面上铺满了碧绿的荷花叶,我直直朝里面跌去,为了不连累沈云昔,慌乱中急忙甩开她的手…… 冰凉的水,带着一丝荷花淡淡的幽香,铺天盖地的灌入我口中。此时此刻,身为一个现代人,我真为很自己没能学会游泳而感到脸红啊……难道今天真要莫名其妙的淹死在这里?我徒劳地挣扎着,隐约听见水面上方有人跳入水中的声音,意识渐渐模糊,身体也越来越往下沉…… 就在这时,忽有一双有力的大手在水中揽住我的腰,我睁开眼睛,晃动的水波中,只见那人一张俊脸美不胜收,一头乌黑光亮如绸缎长发水藻一般飘散在水中。轮廓冷峻又不失柔美,一双绿色瞳仁闪着幽幽摄人的光。眉目中,依稀竟有我爱过人的影子…… “迟墨……”我轻轻唤出他的名字,无限眷恋地看着他……我这是在做梦吗?遇见他,爱上他,还有今日的重逢,是不是都只是一场大梦而已?他的脸凑近了我,双唇忽然直直朝我压来,那两片柔软对准了我的唇,传来阵阵陌生而温热的气息……我睁大了眼睛看他,胸口微微松了一些,原来他是用这样的方式为我续气。 二. “你怎么样?”再睁开眼睛,他已经抱我到了岸上。我们两人都浑身湿透,他还将我紧紧环在臂弯,眼眸中闪出一种昭然而灼热的关切。沈云昔看到这个情景,瞠目结舌地站在一旁,一时竟没有走上前来。 “我没事……”我吐了几口水,虚弱地靠在他怀里,抬眼近距离的看着他。此时已经没有方才那种水中望月的虚幻感,他俊美的脸庞渐渐清晰地呈现在我面前,虽然与墨云公子凌迟墨有一些相似,却比他少了几分秀美,多了几分阳刚之气……可是不知为什么,他看我的眼神里,却似乎包含着几分同样的深情。 这时,旁边忽有一个太监模样的人走上前来,将一个明黄色的披风搭在他身上,轻声提醒道,“皇上,沈丞相还在养心阁等着陛下您……” 什么?皇上?我不由一愣。 他却微一抬手,做一个噤声的手势。那个老太监急忙闭嘴退到一旁,躬身打量我的眼光里也多了几分审视和疑惑。 “你是谁?叫什么名字?”他温柔地看着我,声音里仿佛带着一种磁性,高高在上却又悦耳动人。 “我……”我是谁?我是叫沈晴儿,可是这个名字真的可以指代我么? 我忽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是睁大了眼睛诧异地看向他,下意识地挣扎了一下,想要脱离他的怀抱。皇帝脸上却闪过一丝不悦的神色,手一加力将我抱得更紧。正僵持在这里,沈云昔款款走向前来,躬身行了个礼,说,“小女沈云昔叩见皇上。……回禀皇上,她是小女的侍婢沈晴儿,烦劳皇上为她费心了。” 我感激地看一眼沈云昔,多亏她及时来为我解围。趁机从他怀里挣脱出来,软软站起身,学着沈云昔的样子朝他行了个礼,说,“奴婢沈晴儿,多谢皇上救命之恩。” 我看一眼沈云昔,加重了奴婢二字的重音。我是待选秀女的丫鬟,地位低得连跟他说话都不配吧。他本不该用那样的眼神看我。 像是看出了我的抗拒,皇上缓缓站起身,英俊的脸上隐约挂上一丝阴霾。这时又有一个侍卫模样的人赶来回话,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说,“皇上赎罪,小人办事不利,让刺客给跑掉了……” 我想起方才那个将我撞入水中的黑影,原来竟是个刺客。皇帝面色本来就有些不爽,此时更是冷冷瞥那侍卫一眼,淡淡说道,“你们羽林卫越来越会办事了。你这卫队长当的可好啊。” 只是一句话,那人已经吓得伏在地上,汗流浃背地求情道,“小人知错了,请皇上再给小人一个机会。” 皇上却再不看他一眼。身后那个老太监能跟在皇帝身边,想来是个察言观色的高手,上前一步扯着嗓子说,“来人啊,把他拖到大牢里去。” 那卫队长脸色惨白,一把抱住皇帝的腿,哀求道,“小人家里上有老下有小,皇上饶命啊……求您饶了小的这一次吧……” 皇帝面色有些不耐,似乎丝毫不为所动。我看此情景,心中有些不忍,也不知从哪里来的胆量,开口道,“皇宫这么大,要找一个有备而来的刺客实在并非易事。……他既然已经知错,就请皇上就再给他一个机会吧。” 一番话说完,四周寂静一片。所有人都用一种出乎意料的眼光看着我。想必是从来没有一个地位低微的小丫鬟,敢这样贸贸然地在皇上面前说话。沈云昔更是用一种看怪物的目光看我,美目中隐隐透着一丝担忧。 其实话一出口我也有些后悔,这个男人到底是皇帝。自古以来皇帝的性情总是最难捉摸的。保不准他一个不高兴,就把我一起给咔嚓了。 皇上转过头来看我片刻,吓得我一颗心怦怦直跳。终于,他眉眼中渐渐涌出一丝笑意,说,“好吧,既然有佳人为你求情,朕这次就先饶了你。” 跪在地上的卫队长如获大赦,声泪俱下地叩首道,“谢皇上!谢皇上!” 皇帝已经转身走出数步,忽又停下来,回头含笑看我一眼,说,“你不用谢朕。要谢,就谢这位姑娘吧。” 说着,他姿态优雅的在众人的簇拥下走远。留我一个人站在众人成分各异的目光里。 半晌,沈云昔朝我走来,轻轻扶住我,面上虽然还挂着关切,可是声音里已经有了一分酸意,道,“晴儿,原来你还有这样的本事,能让皇上为你改变主意……”说着她又幽幽叹了一声,“经过这一次,你的名字怕是要在这宫里传遍了。即使你不想争,也会有人逼着你争了。” 三. 大名王朝天和四年。 当今皇上是凌氏得天下后第十一代帝王。名讳叫做凌枫瑟,据说是个很有魄力的君主,虽然行事作风有些心狠手辣,却也深受群臣和百姓的爱戴,算是一代明君了。 这些都是我与沈云昔闲聊的时候打探出来的,这个陌生的大名王朝,竟然不在我所学过的历史里面。原来,这个皇帝也姓凌,难怪与凌迟墨有几分相像,说不定是他的亲戚呢。 此时已是夜深,深蓝的天幕中有一弯细细的银影闪烁在云朵之间,原来是轮弦月。 想到凌迟墨,我心中一酸,低着头走在泛着青草香的林荫小路里,独自抱膝坐到小路尽头的水池边,神色不由有些落寞。 “晴儿……”忽有一个陌生的男声,在草丛里轻声呼唤我。 我回过头去,身后并没有人,我有些害怕的坐直了身子,却忽有一双手自后抱住我,他的气息很虚弱,黑色衣袖上还沾着血迹。我回头一看,只见那人面上蒙着一块黑巾,露出一双深邃的黑色瞳仁。我下意识地尖叫出声,他一把捂住我的嘴,轻轻掠下面上的黑巾,低声说,“晴儿,是我。” 黑色面巾之下,竟是一张轮廓深邃的俊脸。有些像现代混血儿的感觉,鼻梁直挺,眼睛大而深,要是搁到现代,怎么也是个小金城武。 我眨了眨眼睛看他,隐约觉得有点眼熟,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脑袋里忽然灵光一闪,脑中闪现出上午将我撞入水池的那个黑影……难道他就是那个刺客吗?从前的沈晴儿怎么会认识他?他对她这样亲密,难道她与刺客是一伙的吗? 虽然心里有许多的疑问,可是现在我只能沉默。他的伤口不停在流血,虚弱地靠着我的肩膀,说,“凌枫瑟派人封锁了皇宫的所有出口,明天一早他们就会搜到我的。” 我顿了顿,不知道应该帮他还是跑去跟皇上举报,半晌,模棱两可的说,“那现在该怎么办?” “先带我回你房里吧。……只要能撑过今晚,父汗定会想法子派人来救我。”话还没说完,那人唇边流出一丝鲜血,气息更加虚弱,自嘲一样地笑笑,说,“没想到中原的皇帝武功竟然这么厉害。听说凌氏皇族是武林世家出身,果然名不虚传。” 说这话的时候,他脸上仿佛笼罩着一丝尊贵又凌人的傲气。他说“父汗”,这样看来,莫非他是个外族皇子,亲自来刺杀中原皇帝的?民族矛盾果然世世代代都有出现啊。我侧头细细看他一眼,搀扶着他走在林荫小路上,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好,说多了怕露馅,不说又怕他起疑。沉默半晌,忽然开口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一愣,眸光一闪,有些疑惑地看我一眼。 我嫣然一笑,赶紧把话给兜回来,道,“皇子的名字自不是我这种人随意叫的。但是今晚……我想听你亲口跟我说一次。” 迷离月色下,他忽然站住脚步,侧过头有些郑重地看着我,轻声答道,“好吧。”原本搭在我肩膀的大手缓缓抚向我的脸颊,一双漆黑双眸定定地看住我,说,“我叫苍惑,西楚的二皇子。晴儿,你是我西楚的人,七岁那年我亲手将你送进沈府,从那时起我就明白你的心思。”他忽然逼近了我,一手环住我的腰,眼中似有居高临下的恩赐,“待我继位成为大汗,必不会忘记你的情意与功劳。” 原来他叫苍惑。看来从前的沈晴儿是他放在中原的一个卧底了。果然是个有智计的皇子啊,那么小就懂得玩无间道。 我目光扫过他的脸颊,不落痕迹地推开他,半开玩笑地说,“二皇子不必记我什么功劳。只要别再把我撞到荷花池里溺水就好了。”说着,我扶起他继续前行,不管我们从前是什么关系,他若此时被抓,我也必定逃不了干系。 苍惑却用一种探究的眼光端详我片刻,微一扬唇,说,“晴儿,你似乎与从前有些不同了。” 我没有答话,心中却被他的话激起一种桑田变化之感。 四. 转眼已经走到沈云昔居住的梅园里,我的小屋在正房后侧,蹑手蹑脚扶了苍惑走进小屋,急忙关上房门,七手八脚地翻出绷带和药膏给他上药。眼看药粉就要触及他的伤口,我忽然顿住了,有些犹疑地说,“会很疼的。……你要不要先咬个手绢什么的?” 苍惑抬眼看我,苍白的脸上扶起一丝又好气又好笑的神情,说,“你从前总是悄无声息地执行我的命令,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啰嗦了?” 我看一眼他身上血淋淋的伤口,心想都伤成这样了还能谈笑自若,也真不愧是一代豪杰,当下将药粉细细洒在他伤口上,打趣说,“啰嗦点不好吗?给你个台阶下吧,你却偏要逞强。” 白色药粉溶化在他伤口里,发出嘶嘶的声音。看得出来他此刻很疼,可是却一声呻吟也没有,苍白的脸上落下一行汗珠,声音还只是云淡风轻,“晴儿,你越来越调皮了。”他忽然伸手揽住我,翻身将我压在身下,俊美脸上露出一丝坏坏的笑容,说,“你什么时候起敢这么小看我了?……看我怎么惩罚你。”说着,一双唇便朝我压过来,大手沿着我腰际往上游移,熟练地解开我的腰带…… 我一惊,又羞又怒,怕碰了他的伤口,又不敢太挣扎,红着脸侧过头去,声音里有一种决然,说,“你别这样……当我的主子,就要懂得尊重我。否则,我以后也不会再为你卖命。” 他的呼吸本来已经有些粗重,听我这样说,顿住片刻,缓缓在我身边躺下,只是手臂还揽在我腰上,扬唇一笑说,“你紧张什么,我今日纵使是想,也没有那个体力。”说着,手臂一收,抱得我更紧,闭上眼睛,喃喃地说,“说起来我也不是第一次这样抱你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抱你的感觉却好像跟以前不一样呢。”苍惑又把脸贴到我背上,道,“其实今天上午我是故意把你撞入水池里的。一是想分散追兵的注意力,二是想让那皇帝注意到你。可是现在,我却有些后悔了呢……” 他的说话声渐渐低了下去,呼吸均匀起来,想是因为太过疲惫而睡着了。我被他抱住,整个人动弹不得,回头看一眼他孩子一样的睡容,也不忍再惊醒他。只得保持这样的姿式闭上眼睛,时而想到现代,时而想到凌云山庄,最后又想到今日在水池里救我的皇帝……一时间脑海里思绪万千,差不多熬了一柱香的时间,这才缓缓入梦。 我睡觉一向很沉,再睁开眼睛已是日上三竿。苍惑已经不在我身边,我正在担心他随便乱跑被侍卫抓到的时候,门外忽然传进来一个女声,说,“晴儿姐,小姐召你过去呢。”许是这个侍婢与过去的晴儿感情不错,顿了顿,又说,“看她面色可不太好,晴儿姐你要多加小心啊。” 我一愣,沈云昔不是一向对我很关照吗?总不会无端端生我的气吧?难道我昨晚与苍惑私会的事情被她发现了? 走进沈云昔居住的梅园主屋,里头传来淡淡的熏香。到底是丞相的女儿,用的住的较之其他秀女,还是会高出许多来的。沈云昔端坐在房里正中的檀香木椅上,一脸沉痛的看着我。见我走来,侧头使了个眼色,其他侍女纷纷退了出去,偌大的屋子里转眼只剩下我们两个人。我看阵势不对,上前一步刚想说些什么,她忽然一个耳光打过来,声音里满是愤恨,“沈晴儿,你对得起我!” 五. 我一时愣住了,捂着火辣辣地脸颊怔怔地看着沈云昔,心中渐渐浮现一丝愤怒。她却忽然掩面哭起来,大滴大滴的泪水沿着她美丽的脸颊流淌下来,看起来哭得十分伤心,说,“晴儿,我待你情如姐妹,你为什么这么对我?这个白玉扳指价值连城,是男子的饰物,怎么会掉落在你房前?” 我一愣,看来苍惑的事果然被人发现了,当下正想要跟她摊牌,她却又接着说道,“你要是喜欢皇帝,坦白跟我说就好了,日后我自会提携你。为什么要瞒着我偷偷摸摸的与他私会?要是让其他妃嫔知道了,多难听的话都说得出来,你为我沈家的声誉想过没有?” 我又是一愣。原来她是误会了,以为昨夜藏在我房里的男子是皇帝。想到那个第一次见面就救我一命的皇帝,我心中涌起一丝异样,但是转瞬即逝,轻叹一声,道,“这一巴掌,原来是为了他。” 沈云昔泪眼婆娑地看我一眼,垂首哭得更加厉害,说,“晴儿……这是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打你,我的心要比你还要痛啊!” 我看她哭成这样,心里也有些不忍,当下说道,“小姐,你若是担心这个,那么你大可放心了。我对皇上没有一丝非分之想的。你是待选秀女,他即将是你的郎君,我又怎么会跟他私会?” 沈云昔停止哭泣,抬起头来看我,眼中飞快闪过一丝光芒,小女孩一样地问我,“真的?” 我有些无奈,点点头,说,“总之我答应你,绝不对皇上动心思。这下你总该放心了吧?” 沈云昔这才破涕为笑,美丽的脸庞片刻闪过一丝深邃的笑容,娇声笑道,“等的就是你这句话。” 说着,她亲昵地拉着我坐到她身边,可是不知为什么,我却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似乎沈云昔今晚一切的努力,都不过是为了让我说出这句承诺而已。 沈云昔待我愈加好了,可是我终归是丫鬟,难免要些端茶倒水的活计,一天忙忙碌碌,也无暇再去想别的。自从那日早晨之后,那个名叫苍惑的外族皇子就不知去向,仿佛人间蒸发了一样。不知道那个夜晚有关他的记忆,是否只是我的一场黄粱小梦而已? 大户人家小姐的婢女连夜里也不能睡得。昨夜是我当值,今天白天终于放假。在房间里很欢畅地睡到自然醒,伸个懒腰推开窗子,外面已是暮色四合,一轮红彤彤的圆日已经快被青山所遮掩,却有橘色的金辉层层绽放出来。 看到这样宁和的景色,我心情不由大好,换了一件白色掐褶水袖长裙,简简单单用荆钗簪了头发,迎着暮色走出门去。 走到半山坡的哪个园子里,漫山的白牡丹开得正艳,被夕阳染成一片瑰丽的绯红色,我拈起一朵最艳的白牡丹凑到鼻子前,一阵清香扑面而来,我正觉得惬意,身后忽然传来一个耳熟的男声,“沈晴儿,原来你在这儿。” 我回过头,只见凌枫瑟一袭淡青色长袍,迎风立于我身后。我一愣,急忙躬身行礼道,“奴婢沈晴儿,参见皇上。” 皇帝神色有些厌烦,上前一步,大手握住我的手腕,好看的瞳仁里似乎有些欢欣又有些恼怒,手上一加力,一把将我拽到面前,一双微微闪着绿色的双眸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说,“沈晴儿你好大的胆子,朕传召你那么多次,你都称病不肯来,现在却能走能跑的站在这里?”说着,他忽然一把将我的手拧到身后,我吃痛,不由呻吟一声,他却没有一丝怜香惜玉的神情,只是冷冷逼问道,“你是故意躲着朕?” 他什么时候传召我了?我又什么什么时候称病不去了?我本来只是觉得有些冤枉,可是看他现在这样子却不由得怒火中烧,狠狠挣了一下,针锋相对地说,“就算我故意躲着你又怎么样?一见面就动手,谁会想见到你这样的人?” 我每次都是这样,话说出口了才会觉得后怕。他是皇帝,从没有人敢跟他这样说话,我怎么可以脑袋一热就说出这样的话来……可是虽说是有些后怕,我此时也不肯认输的,倔强地迎对着他的目光,一脸不怕死的神色。 “哼。”半晌,他终是先松开了我,神色有些无措,夹着一丝孩子气的可爱,忽然一把将我拽进怀里,说,“你啊,不过是仗着朕喜欢你。” 他……喜欢我…… 他这是在跟我表白吗?我一愣,还未来得及再想,整个人已经陷入他臂弯。……他身上龙涎香的味道扑面而来。胸膛宽厚而温暖,让我想起那日在水中,他在我要窒息的时候凭空出现,在一池春水中成了我唯一而又温暖的依靠…… 一时间,我有些感动,又有些心酸,于是没有挣扎,只是任他抱着,有些迷茫地喃喃问道,“为什么?……为什么你会喜欢我?” “朕说不上来,你也不必知道为什么。”凌枫瑟将我抱得更紧,说,“你只要知道,朕会一直把你捧在手心里就好。” 这样灼热的情话。他的声音里也仿佛有某种魔力,让我忘记了呼吸。他忽然捧起我的脸颊,轻轻地吻下来…… 凌枫瑟的嘴唇很软很热,在碰触的瞬间,我却仿佛忽然惊醒,触电一样,后退一步,打破了这个暧昧香软的气氛。因为我忽然想起凌迟墨。 我喜欢凌迟墨。虽然是在我那段生命接近尾声的时候我才发觉我自己喜欢他,可是他毕竟走进过我心里。如今,眼前这个男人虽然对我动情,可是谁又能知道,我们之间会不会也只能得到一个生离死别的结局? 何况还有沈云昔。我答应过她,不可以对皇上动心思的…… 想到这里,我又后退数步,眼看凌枫瑟眼中已经有了几分恼怒的神色,我咬了咬牙,说,“奴婢只是秀女的丫鬟,身份低微,怎配跟皇上……” 凌枫瑟却哼了一声,骤然打断我,双目炯炯,道,“别拿这些做借口。就冲你方才敢那样冲撞朕,就知道你根本不是看重身份地位的人。”我一愣,他果然是九五之尊,目光如炬,一点细枝末节也瞒不过他的眼睛。 看到我怔怔的样子,他的声音略微柔和了些,说,“不过如果你愿意的话,朕可以立刻封你为妃,这样你就不用怕宫里有人会说你闲话了。” 我不由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凌枫瑟,大名王朝的皇帝,他这样了解我,又这样肯体贴我的感受……可是这样没有来由的爱,又能维持多久呢?我跟他中间横亘的不只是凌迟墨与沈云昔,还有原来的沈晴儿复杂的身份。要是让他知道,我跟那个刺客是一伙的,他还会说他喜欢我么? 我别过头去,眼眶有些酸楚,说,“对不起,我不可以跟你在一起。……枫瑟,你还是忘了我吧。”说着,我转身跑入树影婆娑的夜幕里,像是在逃。 他没有来追我。只是能清晰感觉到他落在我身后的目光,有些不解,有些恼怒,随即是一片冷然。 六. 清晨在我的小屋里醒来,眼角兀自还挂着泪痕。对于凌枫瑟,我应该还没有到喜欢他的地步吧?可是一想到他昨天晚上灼热的目光和情话,为什么我会觉得有些心酸难过呢…… 木桌上却忽有一束金光晃入我的眼睛。我略带狐疑地走过去,桌面上原是一根金钗,雕花的手工很是精细,钗身上还镶着几粒碎钻,一看就是很值钱的东西。 可是它是从哪里来的呢?沈云昔赏给我的,还是皇上送给我的?此时我刚起床,还没有完全睡醒,正举着这根钗发呆,房门却忽然被人踹开,一个嬷嬷模样的人带着一大堆人闯进来,恶狠狠地看我一眼,一把抢过我手里的金钗,说:“大胆奴才,竟敢偷了兰妃娘娘的金钗,现在人赃并获,看你还有什么话说!” 听说这个兰妃是当今太后的侄女,凌枫瑟的表妹,是如今后宫只手遮天的人物,宠冠六宫,拦路者死。可是,我是什么时候得罪她的,值得她下这样老套的陷阱来害我? 我冷冷地瞪她一眼,已经明白自己被人算计了,当下也不解释,只是冷笑:“这金钗长了翅膀会飞,我又有什么办法?你回去告诉那个什么兰妃,我只是个秀女的丫鬟,下次再想要陷害我,拿个便宜点的道具就成,用不着这么贵的金钗。” 那嬷嬷一愣,随即走上前来狠拧一下我的胳膊,狞笑着说:“死丫头……让你嘴硬!”我惨叫一声,整条胳膊登时青了,我差点疼昏过去,转眼已被一群下人连拉带拽地拖出了门口,我忽然想起那天晚上皇上在众目睽睽之下就我之后,沈云昔所说的话——“经过这一次,你的名字怕是要在这宫里传遍了。即使你不想争,也会有人逼着你争了。” 昏暗的地牢中,只有一盏烛火虚弱地发着光。兰妃的面容不是很清晰,却也可以依稀看见纤细的轮廓,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胚子。她脸上却含着一丝冷笑,挂着与这张好看脸蛋不符合的阴冷表情,声音婉转妩媚,说:“沈云昔那个小jian人可真够厉害的。用这么个姿色平平的丫头就吸引了皇上的注意,真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 我此时被绑在一根柱子上,身上已经被那几个野兽一样的嬷嬷挑出好几道口子来,也没有力气跟她抬杠,只是虚弱地说:“我就是勾引皇上了,又怎么样?但这一切跟沈云昔无关。……你兰妃今日滥用私刑,他日必有报应!” 兰妃大怒,走过来一个耳光扇在我脸上,冷笑道:“好啊,沈云昔倒是养了一条好狗。你跟了她这么多年,让你说出点她的把柄你都不肯说。”说着,一把盐撒在我胳膊上的伤口上,我惨叫一声,她满意地看着我,说:“到这个时候你还嘴硬,我看你还能坚持多久!” “来人啊,用刑!”随着她的喊声,只见那几个嬷嬷拿着我曾在电视上看见过的夹棍朝我逼来,硬抓着我的手就往上套,其中一个露出幸灾乐祸的笑容,说:“十指连心,这一次还不疼死你!看你以后还怎么勾引皇上!” 到了这个时候,我才真的害怕了,惊恐地闭上眼睛,眼中浮现的竟是那个晚上,凌枫瑟将我揽在怀里,脸上露出那种恼怒又有些孩子气的表情…… 就在这时,她们的动作忽然停住了,“吱呀”一声开门声之后,牢房里忽然变得很静。然后是兰妃底气不足的声音,颤颤地叫了一声:“皇上……” 凌枫瑟……他真的来了吗?我疑心自己是在做梦,试探着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确是一袭明黄色的龙袍,上面绣着二龙戏珠图样,在昏暗的牢房里熠熠生辉。 “素兰,从前你在宫里铲除异己,朕念在你是我表妹,从来都没有追究过。”凌枫瑟看她一眼,那眼神不怒而威,说:“现在你倒好,连朕的人你都敢动!” 兰妃听了这话,当下吓得花容失色,领着一众嬷嬷仆妇跪了一地,哭道:“皇上恕罪,因为这丫头偷了您赐给臣妾的金钗,臣妾才会这么深发起……” 凌枫瑟已经解开我身上的绳索,将满身是血的我抱在怀里,眼中有深深的怜惜,还有一种我看不懂的痛楚,仿佛只是将这一腔怒火发泄在兰妃身上,猛地打断她说:“什么金钗,什么恕罪,这样的话你不必再说!你为什么会抓她来,又曾这样对待过多少人,你自己心知肚明!” 兰妃面色苍白,吓得微微发抖,伏在地上不住叩首,说:“皇上饶命……臣妾知错了。臣妾真的知错了……” 凌枫瑟冷冷瞥她一眼,又用含义复杂的目光看看怀中的我,一把横抱起我,大步走出昏暗的地牢。 七. 凌云殿。 凌枫瑟抱着我走了进去,却不知道为什么,每一次我经过这个地方,心中都会有种异样的感觉,说不清,道不明,仿佛来过,而它分明又那么陌生。 踏过长长的一段金线织就的地毯,凌枫瑟抱我走进一个空旷又有些肃穆的内厅,将我轻轻放在地上的蒲团上,自己朝墙壁上的一排画像行了个礼,转过头来看着我,眼神依旧很复杂,眉目间却又有一丝难得的温柔,说,“沈晴儿,你是第一个胆敢拒绝朕的女人,那天晚上朕很气你,心想以后再也不要见到你。”他的手轻轻拂过我的脸颊,说,“可是,对你的感情,朕的确欠你一个解释。”他转头望向墙壁,神色微微凝重了一些。 “你欠我什么解释?”我随口接到,有些诧异。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却在目光触及那张脸的时候如遭雷击,愣在当场。 那满墙画像中的第一幅,里面的人并没有穿龙袍,依稀有着与凌枫瑟相似的容颜,即使透着水墨丹青,依然俊美如仙,飘逸不凡。 竟是凌迟墨! 我从没想过会在这样的场景下猝不及防地看到他的画像,一时间仿佛连呼吸都停止,眼眶骤然一酸。凌枫瑟只是凝神望着我身后的某处,并未发现我的异样,说,“墙上的这些画像,是我凌氏得天下以来的列位祖先。三百年前,中原皇室衰微,被西楚,波斯等蛮夷国家逼得连年进贡,百姓内忧外患,苦不堪言。当时凌云山庄武功财力已是天下皆知,并在墨云公子凌迟墨手上达到顶峰。在墨云公子而立之年,凌云山庄已是武林第一大庄,门客三千。此时时机成熟,他终于决定带领群雄逐鹿中原,十年之后,天下果然落入凌氏之手。清和元年,墨云公子的第四子凌沧澜成为名朝开国皇帝,并追封其父墨云公子凌迟墨为高祖。” 凌枫瑟讲到凌家这段历史,声音里情不自禁带了一丝傲气,我却只是呆呆地望着墙壁,脑海中一片空白,只是眼眶发酸。我当时的表情,想必就跟至尊宝刚刚被月光宝盒摔到五百年前一样。依然是熟悉的水帘洞,只是旁边却再没有熟悉的人。……只不过他是五百年,我是三百年。 凌迟墨,他就在离我很近的画像上。可是我和他之间,已经相隔百年。 正在怔忡间,凌枫瑟忽然走向东墙,拉开一面做工精细的簪花仕女屏风,露出一面光线柔和的天地来,一阵迷人的花香中,一尊用象牙雕刻而成的美人像立在正中,神态表情栩栩如生,熟悉的轮廓,熟悉的五官…… 我重重愣住,这尊雕像怎么与我这样相像?却分明是我最美的样子。忍不住走过去细细查看,只见在雕像的右手心里刻着两个小字,迟墨。 我的心,忽然刺痛了一下。 凌枫瑟的声音响在我耳边,他的声音有些悠远,“这尊雕像是三百年前,高祖皇帝墨云公子留下来的圣物。不是纯元皇后,也不是高祖的任何一房妾室。没有人知道她的来历。” 迟墨……我想象着他追忆着我的样子,雕刻这尊雕像时的神情,心中又是一阵酸楚。 凌枫瑟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并没有察觉我的异样,继续说道,“这尊雕像从我出生起就立在这里。……小时候的我很顽皮,读书时常被太傅罚在祠堂里面壁,午夜静谧,陪伴我的就只有它……”凌枫瑟微低了头,长长的睫毛在脸颊上拓出蝶翼一样的影子,他自语一般地说,“不知何时起,它的容貌深深印在我脑海里……我从没想过这一生中我能遇到一个与这雕像一模一样的女子……直到,我遇上你。” 这是凌枫瑟第一次没有自称为朕。他这一刻的声音很真挚,带着几分孩童的迷惘,忽然拉紧了我的手,说,“第一次遇见你的时候,我正在追刺客。你被那刺客撞了一下,摇摇晃晃地站在水边……只是一眼,我惊住了,却又疑心是自己看错了,想也没想就跳下水救你……” 这样灼热这样诚挚的情话,我脸上的泪簌簌地落下来,不知是为他,还是为了凌迟墨。“当我第一次在水中抱住你的时候,我就知道,你就是我此生要找的人。”说着,他伸手擦去我的泪水,常年射箭的手掌有些粗糙,抚在我细嫩的脸颊上,形成一种微微痛楚的触感。他低下头来看我,说,“晴儿,我再问你一次,你愿不愿意做我的妃?” 八. 我抬起头看着凌枫瑟,心绪纷乱,一时间没有回答。人生就像是一场梦,原来当我再醒来的时候,我和凌迟墨之间已经横亘了三百年的时光。对于他来说,我想必早就已经死了,可是对于此刻的我来说,他又何尝不是呢?昨日还被我爱着的男子,今日却成了三百年前的古人,这样的现实,要我如何面对? 沉默良久,我终是摇了摇头。对他,我也不是没有丝毫的情意,只是此时此刻,我真的无法给他任何承诺。 凌枫瑟的幽绿双眸渐渐淡了下去,疼痛过后,随之而来的是一簇凛然怒意。我有些不忍,我刚想开口,说你可不可以再给我一点时间,你可以不可以给我一点时间来接受你……可是话还没有说出口,他就已经转过身去。 凌枫瑟从怀里拿出一枚白玉扳指,拈在指尖,俊美脸庞已经没有一丝表情,冷冷的说,“你是西楚人,七年前混入丞相府做侍婢。这个白玉扳指是西楚皇室男子的饰物,在你门前找到,你如何解释?”他面上闪过一丝沉痛,道,“……那天西楚皇子苍惑在你房间里躲了一夜,朕都可以不计较……”他微一咬牙,道“可是你还是拒绝了。沈晴儿,这是你最后的机会,如今,也已经没有了。” 我的泪痕还没干,心却在渐渐发凉。原来,他方才是抱着那样的心态来问我愿不愿意做他的妃。可是沈晴儿的确是西楚人,又的确救了那个刺客,我还有什么好解释的?经历了这么多,我此刻只是觉得疲惫,别过头不再看他,一句话也没有说。 见我这个样子,凌枫瑟眼中怒火更盛,声音低沉喝道,“来人。把她押入天牢。” 我顺从的站起身,奉命上前的侍卫扳住我的手臂,碰触到方才我被兰妃毒打的伤口,有细细的血流沿着我的手臂流下来,映衬着我白皙的皮肤,有些触目惊心。我却不觉得疼,只是任由那两个侍卫押着我走向门口。 凌枫瑟看我一眼,声音里似有不忍,也有无措,说,“沈晴儿……你真的再没有话要跟朕说?” 你不相信我。……我还有什么话好说? 我回过头,扬起唇角凄然一笑,说,“你说我是你要找的人。你口口声声地说爱我。可是,有多爱呢?是不是就像海边精致的沙雕,美则美矣,海浪一碰,就要成灰。” 凌枫瑟一愣,神色复杂地回过头来。其实我也不是故意要激怒他,我只是觉得心寒。冷笑一声,说,“凌枫瑟,你救过我,也害过我。如今,我再也不欠你什么了。……我们之间,什么也没有了。” 凌枫瑟眸中闪过一丝凛冽的光,渐渐被盛怒所充斥,他猛地挥袖打翻了桌上的七宝琉璃宫灯,狠狠道,“把她押到天牢最底层!朕永远不想再见到这个女人!” 我颓然的转过身,默然地走出房门。 我想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个夜晚我走在通往天牢路上那种感觉。 月光惨淡,四周寂静无声。所有侍卫都被皇上方才的震怒吓得心有余悸。只有绑着我手腕的铁链碰撞出叮铃的声响。 天牢是皇宫里押解重犯的地方,墙壁由最坚固的大理石打造而成,一扇窗也没有,被抓进去的人,极少有人再能活着出来。 惨白月光下的甬道,就仿佛是一条通往地狱的路,再也没有未来,再也没有翻身之日。 他的温柔,他的激情,定是也给过许多其他女子的,如今给了我,也随时都可以收回去。 九. 牢房里寒气很重,四周是完全封闭的石墙,仅有的光源是棚顶两侧的火把,散发着橘色的又晦暗的火光。转眼已经在地牢里待了三天,我蜷缩在角落里,回想着我在现代时与素素无忧无虑玩闹的情景,心中酸涩一片。 这时,忽有一个面生的狱卒捧着一个瓷盘和竹筒过来,撂在地上,目光扫过我的脸,说:“喂,过来吃饭吧。” 都说这地牢的饭食不好,而且量极少,一天就给一顿饭。可是这几天来,我的饭食倒是不错,又是鱼又是竹笋的,还是营养搭配。我捧起饭碗仔细一看,这次更夸张,碗里装的居然是燕窝。闻起来好香,我拿汤匙盛了一勺刚要送到嘴边,半空中忽有一粒石子打过来,又准又恨地碰翻了我手中的瓷碗,却未伤到我的手。 住在我牢房对面的是个披头散发的老太婆,这样的光线里看不清她的表情,只听她疯疯癫癫地吼道:“凭什么她有好饭吃?我们却没有?” 狱卒见我没吃到燕窝,看起来似乎比我还懊恼,回头怒吼:“疯婆子,你找死是不是?” 那老太婆也不理他,依旧直勾勾地坐在那里,一边往外扔着稻草,说:“我们没饭吃,她也别想吃!” 狱卒也拿她没办法,一鞭子狠抽在牢门上,愤愤地走了。 其实,我也觉得我大鱼大肉这件事对其他囚犯来说有些不公平,当下也没出声,那狱卒渐渐走远了,忽然听到那老太太压低了声音说:“小心有人下毒。” 我一愣,转念一想也是,的确在宫里我的罪过不少人,谁想趁我在牢里的时候除掉我也不稀奇。又想起适才那狱卒诡异的神色,不由也有些后悔,温言说:“多谢嬷嬷提点。” 那老太太忽然抬起头来看我,眼睛中似乎有些百感交集,声音颤颤地说:“晴儿姑娘,你是否在四岁的时候被人贩子拐到西楚的?在那之前的事情你还记得吗?” 我一惊,心想这老太太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又知道我跟西楚有关?可是看她的眼神又不似有恶意,便老实答道:“小时候的事我已经记不得了。” 老太太看起来有些失望,又说:“姑娘,那你左背上可有一块蝴蝶形的胎记?颜色很浅,大概有指甲大小。” 我见她说得认真,犹豫片刻便解开白纱披风,露出左边肩膀来,奋力回头看,却也看不到背上到底有没有这样一个胎记……正在犹豫间,忽听脚边草垫子中窸窸窣窣的声响,我还未来得及回头看,已经有人一把将我抱在怀里,大手环住我的腰,轻啄一下我赤裸的左肩,言语间透着轻佻与柔情,说:“晴儿,你是不是知道我要来,特意半褪纱衣等我的?害我一进来,就见到这么香艳的场面。” 我急忙侧过头,只见那人一张轮廓英俊深邃,有些现代混血儿的感觉,鼻梁直挺,眼睛大而幽深,坏坏地揽着我,正是苍惑。我一愣,几乎就忘了挣扎,惊道:“你怎么会在这儿?” 苍惑抱得我更紧,扬唇露一个风流倜傥的笑容,声音里却有几许认真与柔情,说:“你被我所累,入狱受苦,我怎么可以不来陪陪你?”他口中的热气弄得我耳朵微痒,我脸一红,急忙从他怀里钻出来,红着脸整了整衣衫,说:“你当这里是茶楼吗?说来就来的……” 对哦,他是怎么进来的?我忽然反应过来,疑惑地四处查看,果然在墙角处找到一个方形的石板,被一根铁条撑起,走近一看,里面竟然是一排石阶,一直通向地下深处。 苍惑斜倚着墙壁,说:“还好我弄到了天牢的图纸,知道这个牢房地下有个密道。不然派人重新挖掘的话,就要多费一些时日了。”说着又伸手来拉我,一脸风流的笑容,说:“我哪里舍得你为我受苦?哪怕多一天,我都舍不得呢。”说到这里,苍惑剑眉一挑,脸上露出寒意,道,“凌枫瑟不是对你有意思吗?竟又对你这样狠。他日我一定为你报了这一箭之仇。” 提起凌枫瑟,我胸中不由一酸,各种滋味一齐涌上心头。我想起他将我从水塘里救起时,为我续气时柔软的双唇……想起他在百花深处,像个孩子一样质问我为什么不去见他……想起我被兰妃用刑的时候,是他及时赶来救了那么无助的我…… 然后我又想起,在静谧无人的皇宫大殿,他常年射箭的手掌有些粗糙,抚在我细嫩的脸颊上,形成一种微微痛楚的触感。他低下头来看我,说:“晴儿,我再问你一次,你愿不愿意做我的妃?” 可是我拒绝了,他却不明白我的苦衷。他咬着牙说:“沈晴儿,这是你最后的机会,如今,也已经没有了。” 想到这里,眼眶竟是一酸。这么久以来,我一直告诫自己不要去想他,其实我是不敢去想,我怕我会心痛,我怕我真的会为他的绝情而伤感……我耳边总是想起他的话,我听见他打翻七宝琉璃宫灯的声音,他说:“把她押到天牢最底层!朕永远不想再见到这个女人!” “晴儿,你哭了?”这时,耳边忽然传来苍惑略带惊讶的声音,将我从这一片犹如决堤的回忆中惊醒。 原来泪水不知何时已经模糊了我的双眼,原来我竟然在为凌枫瑟而心痛。 苍惑捧起我流着泪的眼,让我不得不直视着他的眼睛,他眉宇间似有一丝酸楚,他说:“晴儿,我现在就带你离开天牢,离开皇宫!他根本不值得你为他伤心!” 我轻叹一声,拈起长袖擦干眼泪,说:“这几日在牢里,我想通了许多事。昨日之日不可留,是我面对现实的时候了,我要活在当下,让自己快乐才是。苍惑,谢谢你来救我,谢谢你肯带我走。” 无论是在现代还是在凌云山庄,甚至是与凌枫瑟在一起的时光,都已经成了不可留的昨日,无论我有多眷恋有多不舍,它们已经成了过去。我只有好好把握现在,才对得起我这异于常人的一生。念及于此,我抬头感激地看了一眼苍惑,他也低头看我,唇边露出一丝灿然的笑意,拉起我的手往地道的方向走去。 我忽然想起方才同我说话的那个老太婆,相比我与苍惑的对话她都听到了,我不由有些脸红,又担心她会告诉狱卒,想了想,顿住脚步说:“嬷嬷,我扎个稻草人放在这儿,换上我的衣服,三两天之内,狱卒应该发现不了的吧?” 那老太婆双手抓着木头栅栏,双目炯炯探头看我,眼中隐约竟似有慈爱之意:“好一句昨日之日不可留,只有我沈家的女儿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你快走吧,我进着牢里本就是为了找你。”说着她忽然抛过来一个卷轴,苍惑扬手接住,有些不解地与我对视一眼。 她进牢里是为了找我?我一愣,说:“嬷嬷,小时候的事情晴儿已经不记得了,你与我之间到底有何渊源?还请嬷嬷明示。” “晴儿,我现在也不能完全确认你的身份,但是已有九成的把握。你按照这画上的指示去吧,相信你会自己找到答案的。”她眼中流露出一种久远的哀伤,说:“如果你真的是沈家的小姐,那么我就是你的奶娘啊……只可惜你已经不记得我了……”说着那嬷嬷苍老的脸上浮现一抹哀伤之色。 我回味着她的话,心中一时也没了计较。我是穿越来的,本来就对自己的身份一无所知,没想到这个沈晴儿不但当了西楚人的奸细,还有一段这样神秘复杂的身世。我正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那嬷嬷看了一眼回廊的方向,对苍惑说:“这位公子,你快带小姐走吧。现在狱卒还没换班,是最好的时机。” 苍惑看她一眼,点了点头,护着我往地道里去了。 花随落(中) 十. 地道的另一端通向漱玉池边的假山洞。此时已是深夜,月朗星稀,空气中浮动着一种清凉的青草香。在地牢里待了那么久,此刻我深深呼了一口这夹杂着水汽的清新空气,伸了伸手臂,竟有一种重生的感觉。 “自由诚可贵,古人的话果然没错。”我闭着眼睛说道,清风拂面,说不出的惬意清爽。却忽有一双大手拦腰横抱起我,我一愣,差点叫出声来,双手却下意识地环上了他的脖颈,怔怔问道:“苍惑,你抱着我干吗?” 苍惑坏坏一笑,说:“你不是说什么自由诚可贵吗?现在就让你再自由一会儿。”说着纵身一跃,竟带着我跳到旁边的一棵大榕树上,一手揽着我的腰,脸上换上认真的表情,指了指身下,侧头对我做了一个噤声的姿势。 这时,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似是来了许多人,走近之后我才看清,正中那人正穿着明黄色的龙袍,那龙上的金线在灯笼的火光中灿灿生辉。 枫瑟……我低头遥遥看着他,心中竟有一丝抽紧的感觉。苍惑似是发现了我的异样,忽然很用力地捏了捏我的手。我吃痛,却半点声音也不敢出,他低头看我一眼,唇边扬起一丝坏坏的笑容,俯在我耳边说:“看你再敢胡思乱想。” 我无语。……胡思乱想的人是你好不好? 这个榕树少说也有一百年,枝繁叶茂,夜里藏着两个人根本看不出来,透过层层叠叠的枝叶,只见凌枫瑟正站在树下,一个文官模样的老臣走上前来,道:“启禀皇上,因为事情紧急,臣不得不来内宫求见,还请皇上恕罪。” 凌枫瑟也不说话,只是点了点头。我此时方才发现,原来他身上真有天家气势,不怒自威,即使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也让人心生敬畏。看起来他对那老臣却还算尊重,温言道:“沈丞相免礼。” 沈丞相?那岂不是我家小姐沈云昔的爹?我顿时来了精神,聚精会神地往树下看去。 “西楚探子来报,西楚大汗带着几万精兵驻扎边境,明里却不宣战,反倒派了使臣过来,说是想要亲自来拜访皇上您。”沈丞相顿了顿,说:“是战是和,一时让人看不清楚。” 凌枫瑟沉吟片刻,说:“西楚今年兵强马壮,可是以他们的实力,也未必就敢向我达明宣战。众多儿子中,他最宠爱二皇子苍惑,这次说要亲自来京,怕是来寻他的吧。” 我微微一愣,下意识地轻轻握了一下苍惑的手。其实以我对皇家的了解,皇帝与儿子的关系通常很是淡薄,又怎会这样兴师动众地只为寻找儿子呢?可是凌枫瑟绝非一个愚蠢的帝王,他既然这样说,想必定有他的道理。 沈丞相沉思了一会儿,说:“回皇上的话,臣以为皇上说的极是。那西楚二皇子苍惑为了立功,上次曾经独自潜入皇宫意图刺杀皇上,之后京城严封,他便一直没有机会逃回西楚。想必是西楚大汗以为爱子已经落入皇上手中,这才只好带着几万精兵出动,想要逼我们放人。进一步可以与我大名宣战,退一步可说只是仪仗队来出使访问,可退可进。” 凌枫瑟赞赏地看他一眼,道:“依你之见,这场仗他们到底想不想打?” 沈丞相沉思许久,说:“西楚蛮夷,近年来屡次挑衅我大名。如今苍惑虽然不在我们手里,可是要战要和,恐怕也由不得他们的。” 皇帝旁边的管事太监最是会拿捏时机,听到此话,急忙带领众人跪下,高声道:“皇上圣明,万岁,万岁,万万岁。” 枫瑟一挥长袖,做一个让他们收声的手势,可见并不是一个喜欢被人歌功颂德的皇帝,朗声道:“传令下去:一、加强京城和皇宫的守卫,活捉苍惑。二、派个善言辞的二品以上大员去迎接西楚大汗,以贵宾礼仪相待。” “是。”众人俯身答道,沈丞相却似是有些犹豫,问道:“回禀皇上,倘若要战,不如即刻出兵,也好占了先机……” 凌枫瑟背过身道:“两国交战,受苦的最终是百姓。非到万不得已,朕也不愿大动干戈。叮嘱去迎接西楚大汗的使臣,凡事切记礼让,但也进退有度,不得丢了我大名的颜面。” 沈丞相面上露出赞赏,俯身道:“微臣听命。臣必会替皇上选个适当的人选,尽显我大名天朝风范。” 听到这里,连藏在树上的我也对凌枫瑟的政治能力很有信心了。因为他不仅是个精明的皇帝,还是个爱惜百姓的好皇帝……我出神片刻,再低头看去的时候,众朝臣却已经散了,只剩下一些内宫的太监和宫女。常在皇帝身边伺候的老太监忽然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说:“启禀皇上,奴才已将天牢换了一批侍卫,晴儿姑娘一切安好。” 凌枫瑟侧头瞥他一眼,表情有些柔软,口气却淡淡的,说:“朕有跟你提起沈晴儿吗?多事!”顿了顿,他又说:“……她,吃住都还好吗?” 老太监一脸押对宝的笑容,说:“皇上放心,奴才都已经打点过了。不过……” 凌枫瑟皱了皱眉,追问道:“不过什么?” 老太监犹豫片刻,说:“不过今日有人买通了狱卒,送了一碗燕窝给晴儿姑娘……” 凌枫瑟一怔,猛地回过头来,不自觉地提高了音量,说:“可是兰妃派人送去的?” 那老太监似是被他紧张的样子吓到了,急忙答道:“好在晴儿姑娘并没有喝。那个狱卒已经被奴才扣押了,嘴巴很严,幕后主使是谁,想必再拷打几日才能知道。” 凌枫瑟像是松了一口气,顿了顿,口气又恢复成最初的冷淡,道:“罢了,你看着办吧。” “回禀皇上,容老奴斗胆说一句,依奴才看来,晴儿姑娘性子刚烈,皇上恐怕要多给她一些时日才能想清楚。”那老太监跟在皇上身后,躬身看着他的背影,说这话时眼中些许试探之色。 凌枫瑟的身影顿了顿,像是没听到般,起驾往凌云殿的方向走去。 我站在大榕树上,呆呆地看着这一切,眼看着凌枫瑟的身影在众人的簇拥下渐渐远去,我心中却越来越乱,一时不知是何滋味。 这样看来,皇宫里果然是有人下毒要害我。这个人到底是谁呢? 凌枫瑟对我……又到底还残留几分情意呢? 十一. 四下恢复成适才的静谧。明月当空,树影斑驳,漱玉池的水光粼粼波动,映着月光仿佛飘着一层寒气。我还怔怔地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苍惑忽然扳过我的身体,将我抵在身后的树干上,眼中仿佛倒影着漱玉池的水光,浮着一层浅淡的寒气,他忽然问我,“你对凌枫瑟……就真的那么深么?” 我一愣,强自笑着打趣道,“什么深啊浅的,你这没头没脑说什么呢?还不快带我下树去……”我的话还没说完,苍惑忽然俯身逼近了我,月光下俊美脸庞更显棱角分明,他口中的热气呼在我耳边,声音里泛着沙哑,他用不可违逆的口吻说,“晴儿,离开这座皇宫以后,一切便都结束了。你要做我贺兰苍惑的女人。——你必须要忘了他。”说着,他的唇向我压来,毫无余地……我下意识想要躲开,他的手却抱紧了我,让我靠在他怀里动弹不得…… 就在这时,脚下忽然传来啪啪两声,我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什么事,托着我们的树枝已经不堪重负,咔嚓一声折断了。 许是担心动作太大引来侍卫,苍惑抱着我没有动,只是随着断裂的树枝一同坠地……我本能的紧紧回抱住他,苍惑脸上闪过一丝狡黠的神情,直到快要落地的时候,他才单手撑地,将我托到了上方……当我掉落到地上时,竟没有一丝摔痛的感觉,原来自己正整个人趴在他身上,下巴还贴着他的胸口,手也紧紧地环着他的腰……我脸一红,心想以他的轻功,一定可以不让我这样狼狈的,分明就是想故意戏弄我……我慌忙起身,不由有些又羞又气,捶了他一下,低声说,“你这人怎么这般不分轻重?现在我们还在皇宫里好不好?要玩也先等逃出去再说!”苍惑见我这样,神色更是自得,倜傥一笑,忽然翻身将我压在身下,说,“晴儿,我若能天天逗得你脸红,以后就不用给你买胭脂了。” “你……”我的脸更红,一时气结,“这里好歹也是敌国皇宫吧?你怎么能把它当成自己家的花园似的……”我的话还没说完,苍惑忽然低头吻住我,深深的,我脑中嗡的一声,双手无力地想要推开他,却被他抱得更紧……他陌生而又灼热的男子气扑面而来,我睁大了眼睛看他,他却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在夜色下纤长如蝶翼…… 良久之后,他终于缓缓松开我,好看的薄唇扬起一抹邪邪的笑容。我面色潮红,呼吸兀自起伏不定,为了掩饰我此刻的窘迫,我扬手又捶了他一拳,瞪了他一眼,骂道,“你这色狼!” 苍惑扬唇一笑,起身将我扶了起来,自己却走到漱玉池旁洗了把脸。亮白月光下,层层水珠飞溅在他脸上,更显得他一张俊脸英挺不凡。我想起适才那个吻,脸上更是阵阵发烫……苍惑忽然回头看我一眼,神色似乎冷静了许多,深邃双目中隐约含着一缕散不开的柔情,他说,“晴儿,我方才真的忍不住想……” 我一愣,眨巴着眼睛看他,忽然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脸上登时更加烫了……难怪他要用冷水洗脸了,原来…… 我别过头,心中又羞又窘,一时也不知是何滋味。 苍惑歪着头看着我,坏坏的笑容里带着一丝宠溺,他喃喃说道,“你知不知道,上次在你房里疗伤那夜,你睡得很沉……可是我却那么近地看着你的睡容,一夜都没有合眼。……倘若我早一点发现你在我心里的位置,我根本不会让你随着沈云昔入宫。”我心中微微一震,苍惑已经走过来牵住我的手。 漱玉池的水颤颤如水银,映在他脸上,形成斑驳而又明亮的碎影,他的指尖还微微泛着湿,轻轻抚过我的脸庞,说,“晴儿,我会等的……我要按照你们汉人的礼节,明媒正娶的娶你过门,让你堂堂正正做我苍惑的王妃。” 我怔怔的看着他,只觉胸中有一股暖意在缓缓蔓延,一时只是任他牵着我的手,自语一般地说,“苍惑,我沈晴儿有什么好,值得你这样对我?……你的恩情,不知何时才能还了……” 苍惑晃了晃我的手,一副志在必得的口气,说,“谁要你还?你把一生都还给我,难道还不够么?”说着就拉着我往御花园的出口走去,口气依旧像是在自家的园子里,说,“不早了,我们离开这凌云殿吧。以后再也不回来了。” 我随着他的脚步回转过身,蓦一抬头,忽然重重愣住了。 只见凌枫瑟正背手站在我们面前,脸上冷如玄冰,没有丝毫的表情,一双幽深黑眸里飞快划过一丝受伤的神情。 ……他是什么时候来的? 我与苍惑之间的事,他又看到了多少呢? 我垂下头,不知为何心中竟有些歉疚,忽然间不敢看他。抬眼望一眼苍惑,却只见他气定神闲地看着凌枫瑟,似乎早就知道他在那里。 十二. 凌枫瑟的目光扫过苍惑的脸,看都没看我一眼,背过身冷然道,“在朕的御花园里,你们卿卿我我,倒是演了一出好戏呢。”他顿了顿,侧头瞥一眼苍惑,眼角绽出一抹冷然的杀意,道,“上次你杀不了朕,便以为朕也不会杀你么?”说着,他微一挥手,明黄色的长袖一闪,四周立时围上来一众羽林卫,层层将我与苍惑围在其中。 我不由有些害怕,心想这下走不掉了,难道我又要回到那阴冷的地牢里去么……凌枫瑟的表情那样冷,冷得让我想起那日他将我关入地牢时绝情的眼神,心中泛起一阵酸楚的寒意。 苍惑脸上却没有丝毫退却之意,悠然一笑,傲然道,“凌枫瑟,你武艺卓绝,我杀不了你,但是我却可以抢走你心爱的女人。” 我一愣,飞快侧头望向苍惑,他是故意激怒凌枫瑟的么?他一早就知道枫瑟来了,所以才刻意在他面前对我说出那样深情的话么?原来悉心呵护,柔情似水,都不过是他的一步棋。我的心一凉,下意识地松开了他的手。心中冷笑一声,自嘲道,原来我沈晴儿自诩与其他古代女子不同,却还是逃不掉被人当成道具利用的命运啊。 凌枫瑟脸色一变,却很快恢复如常,冷然笑道,“这女人根本不值得朕为她动心。你要的话,拿走便是。” 我的心仿佛忽然被针轻刺了一下,一时间羞愤交加,他们到底把我当成什么了?我抬起头,瞪了凌枫瑟一眼,嫣然一笑,心中却是凄楚难言,一字一顿道,“是啊,反正我被你扔进天牢里也是浪费,倒不如给别人拿了去,正好可以物尽其用!” 我分明是笑着说这句话的。可是不知为何,话音未落之时,却有一串泪水应声而下,低落在脸上,缓缓蜿蜒而下。原来今日重逢,也不过是互相伤害罢了。原来我与他的相逢占尽机缘,却还未来得及相知相爱,便得了一个互相憎恨的结局。 四下一片沉静,无数的羽林卫将我们围在其中,火把的橘色火光映得漱玉池边亮如白昼,我的声音回荡在水畔,却似乎激起了凌枫瑟心里的淡淡涟漪,他回头看我一眼,眸深似海,含意莫辨。 打破这片沉默的人却是苍惑。他忽然哈哈大笑,不由分说地牵起我的手,目光却直视凌枫瑟,他说,“倘若你继续与我西楚做对,我要从你身边拿走的,就不只是一个女人而已了。”说着,他猛地抽出宝剑一挥,只见夜色中寒光一闪,立时有数十个身穿夜行衣的身影出现在他身边,齐齐拔出湛亮的匕首,与凌枫瑟的羽林卫无声地对峙。苍惑手上微一加力,已经将我揽在怀里,身边的黑衣人立时挡在他身前,齐齐抛出一种类似烟雾弹的东西……这白烟里带着一种古怪的香气,我脑袋一昏,迷茫中只觉苍惑抱着我纵身一跃,随即便失去了知觉。 十三.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身在京城郊外的树林里。 此刻天已微白,眼前的篝火也几乎燃尽。苍惑抱着我斜倚在一个大树下,他闭着眼睛,呼吸很均匀,似是睡着了。我近距离地看着他的睡容,想起他适才在皇宫里对我说的话,心中一时纷乱不堪,酸涩难言。 原来他这样不顾一切地想带我走,也不过是借着我向凌枫瑟shiwei罢了。向来我沈晴儿面容如水,远非倾国倾城,又有什么资格让凌枫瑟为我伤心呢?苍惑,他还真是高看了我。想到这里,我唇边不由扬起一抹自嘲的弧度,苍惑却忽然睁开眼睛,炯炯双眸正对上我略带凄楚的笑容。 他的手抚上我的脸颊,轻轻唤我一声:“晴儿……”我心中猝不及防蹿起一抹怒意,表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不落痕迹地躲开了他的手,坐直了身体,说:“现在已经逃离了皇宫,下一步我们该去哪里?” 苍惑却没有回答,依旧斜倚着树干,伸手扳过我的身体,一副逗小猫的神情:“晴儿,你生气了?你气我利用你来激怒凌枫瑟是不是?” 我胸中怒火更甚,再也压制不住,猛地推开他,站起身后退两步,说:“我没生气,我也不值得你在乎我生不生气!” 苍惑的神情似是也颇有些不耐,说:“你们女人真是麻烦,不过是几句话,至于气成这样吗?父汗与母妃正随军驻扎在小春城,凌枫瑟诡计多端,不知道会不会加害他们。我现在正要赶过去,你要闹也等以后再跟我闹吧。” 我微微一愣,强压着心里的心酸,柔声说道:“好了,我不跟你闹了。还记得天牢里的嬷嬷交给你的画卷吗?我想看看。” 苍惑听我这样说,表情又柔软下来,隐隐还有愧疚,将画卷递给我,说:“这样才乖。我们到小春城找到父汗和母妃,便一起回西楚吧。我会好好待你的。” 我将卷轴拿在手里,后退一步,冷笑道:“你会好好待我?当小猫小狗一样养起来吗?女人对你来说,不过是一种宠物抑或战利品吧。” 苍惑微微一怔,随即不悦,道:“晴儿,我很累,你别在无理取闹了。” “多亏你很累,我才看清了你所谓的宠爱。”我哼了一声,道:“贺兰苍惑,你把我当成对付凌枫瑟的棋子,不但不给我一句解释,反而怪我不该多事?你真的以为没有你,我沈晴儿便活不下去了吗?” 苍惑挑眉,眼中微有怒意,似是也强压着心中的怒火,略带恼怒地喝了一声:“晴儿,你太放肆了!” 我咬着牙,将卷轴在手掌上转了一圈,别到背后,说:“现在还没回到你的地界,你便已经这样对我了,我还有什么指望?贺兰苍惑,你也不必对我这样凶!从此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说着,我头也不回地转身就走。 清晰感觉到苍惑恼怒的目光落在我身后,一拳狠狠打在树干上,震得树叶纷纷落下,却没有再挽留我。 此时已是是晨曦初露。清晨第一缕阳光透过斑驳的树影,刺得眼睛微疼,我眼眶有些酸涩,却没有流下泪来。我走着走着,渐渐走到了树林尽头,我忽然明白,为什么灰姑娘只能永远存在于童话里。 因为现实就是现实,永远会有分歧和纠结。王子自小骄纵着长大,极少有人与他争吵,极少有人与他说不,所以他也不会懂得体谅别人的感受。苍惑的父汗这样看重他,不惜为他与凌枫瑟对峙,可见他在西楚是个怎样呼风唤雨的人物。他的温柔,他的激情,定是也给过许多其他女子的,如今给了我,也随时都可以收回去。倘若我是个出生在这个朝代的女子,或许还可以做个任他摆布一生的小女人。 可是我不是。我是来自现代的沈晴儿,我的眼睛里容不得半点沙子,就像他容不得我的违逆。 ……其实,凌枫瑟于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呢?他对我的爱,不过是缘于凌云殿里的一尊雕像。机缘巧合,让我这样与他相遇,可是他终究也是将我打入地牢,弃我如草芥。 或许从我与素素一起踏入时光旅馆那一刻起,我的人生就注定被改变了。关于爱情,我还能有什么期待呢? 自古帝王无爱。我不过是个来历复杂,不识时务的女人,还是不要再奢望感情这种事了吧。 十四. 徒步走了几日,郊外的小路上极少有人烟。我饿了就吃些野果,或者跟附近的农户买些干粮,就这样走走停停,终于熬到了梅龙镇。天牢里的嬷嬷给我的卷轴上画的是一张地图,梅龙镇里一处名叫“梅园”的宅子就是她想指示我去的地方。 其实之所以按照她的话来寻找身世之谜,我也是带了点私心的。如今我已无处容身,倘若能找到一个大户人家认祖归宗,从此逍遥一生也是不错的,总好囚禁在皇宫里任人宰割。我正风尘仆仆地做着美梦,忽然听到身后传来阵阵马蹄的踢踏声,我回过头,只见一队羽林卫模样的人正朝我奔来,为首的人一边策马一边抽出腰间的长刀,指着我大喝一声,“主子有令,杀沈晴儿者,奖励黄金千两!” ……凌枫瑟,你真的要对我赶尽杀绝么? 我心头一酸,也顾不得多想,奋力往杂草横生的小径上跑去。可是一众训练有素的羽林卫还是很快追上了我,团团将我围在中央,眼看就要争先恐后的一刀砍下来…… 我闭上眼睛,心想难道今日我沈晴儿真要命绝于此?可就在这时,忽有一箭凌空而来,倏的打掉了即将砍向我的寒刀,我回头,只见一队家丁模样的人站在我身后,人数比羽林卫多出几倍,为首的人身形有些面熟,惟有他蒙着面,略带苍老的声音隐隐有些耳熟,他说,“晴儿,你到我身后来。在梅龙镇,任何人也无法伤害到你。” 天高云阔,秋香浓郁,闲庭落花,一叶已知秋。 此时我已洗去风尘,舒舒服服在梅龙镇上的“梅园”里住了几日,偶尔会与镇上的老人们闲聊,我想关于我的身世,我已经能猜出个差不多了。原来上天对我还不错,真的给我一个大户人家让我认祖归宗,看来无忧无虑的下半生指日可待了。唯一让我有些意外的是,我寻亲故事中的主角,竟会是沈丞相。 那晚,从那个蒙面人带我回梅园的时候,我一路望着他的背影,心中回想着他的声音,几乎已经认定他就是在皇宫里与凌枫瑟对话的沈丞相了,只是当时不知他是出于何种原因才来救我,一时没有点破罢了。后来他接过我手里的画卷,又问我一些小时候的事情,那时我便明白,这沈晴儿被卖到西楚之前,很可能就是沈丞相的女儿。 可是他一直没有明说,只是好吃好喝地让我住在这里。我也在与镇上其他人的攀谈中得知事情的始末。原来沈丞相在官至丞相之前,曾经有段时间是个在政坛上郁郁不得志的员外郎,梅园是他与发妻的定情之地,生有一女,夫妻俩很是恩爱,原本可以平稳而平淡的度过一生,哪知这时沈丞相忽然高中状元,进京一年之后,又被一个在朝中很有根基的高官之女招为女婿。沈丞相之前的发妻不仅美貌无双,而且生性倔强,一气之下抱着女儿离开了梅园,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这沈晴儿既然在很小时候就被卖到西楚,可见她儿时颠沛流离吃了许多苦。我虽然是穿越来的,对于她童年的苦楚无法感同身受,可是却也看不惯这样抛弃妻子的行径。后来苍惑为了让沈晴儿当卧底,将她投入沈府伺候沈云昔,父女俩同在一个屋檐下却许久不得相认,怕也是冥冥之中的一个玩笑了。然而沈云昔与沈晴儿原本都是沈丞相的骨血,可是一个是掌上明珠,一个却是伺候丫鬟,也真的很不公平。所以我明知沈丞相可能是沈晴儿的亲生爹爹,心中却有些怨气,当下也不愿认他。 直到这日,沈丞相亲自带我到梅园里的一处宅院,花园中种满了梅花,房间里亦是轻纱帐暖,铜镜妆台,俨然一个女子闺房的模样。他走到妆台边,苍老而瘦削的手轻轻抚过妆台,说,“晴儿,你那么聪明,想必早该明白自己的身份了吧。” 我低下头,不置可否,一时也不知该做何反应。半晌,沈丞相的声音听起来更是苍老,他说,“晴儿,你是不是怪爹?” 我心中微微一震,看见他眼中殷殷的父爱,不由想起在现代的父母,眼眶一酸。沈丞相见我这样,矍铄的眼中浮现一层雾气,说,“当年,是你娘误会我了……我本没有答应那们婚事,可是当我回来的时候,她却已经带着你走了,连个解释的机会都没给我……这些年来,我一直到处寻访你们的下落……直到你被皇上打入天牢的时候,我才查出,你就是我的长女……”说道这里,他不由老泪纵横,说,“这么多年来,你一直在沈府伺候云昔,我竟然到今天才知道你是我的女儿……晴儿,为父对不住你!” 我看他这个样子,心中也是不忍,无论怎么说,他也是我在这个陌生时空里的唯一亲人,已经错过了半生,难道还要继续错过下去么?念及于此,我握住他的手,嘴唇动了动,终于颤颤地叫了一声,“爹……” 最后,沈丞相握着我的手,说了一句我万万没有想到的话。 他说,“晴儿,你答应为父,此生不得再与贺兰苍惑在一起。” 十五. 苍惑来找我的时候,沈丞相已经动身前往京城。 转眼已经仲秋。园子里落叶纷纷,满目萧索,我正坐在长椅上发呆,忽有一双熟悉的大手覆上我的肩膀。我的心一颤,他身上熟悉的气息忽然让我心生痛楚,我还未来得及回头,他已经自后将我紧紧抱在怀里,我眼眶霎时含泪,忽然间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晴儿,对不起。”他像个孩子,下巴抵着我的肩膀,声音里透着迷茫,说,“我本来已经孤身前往小春城,可是走到半路,我还是放不下你。……一路上,每当我在地上看到纷乱的痕迹,就会担心你是不是出了事……”苍惑侧过头,轻轻吻着我的发鬓,说,“晴儿,是我不好,我不该跟你生气,不该丢下你一个人。” 我的心一软,拗着脖子不敢回头,眼泪簌簌地滴落下来,却忍不住伸手抚上他的发丝,轻轻叫他一声,“苍惑……” 苍惑抓住我的手,抱得我更紧,说,“经过这一次,我也真正明白你在我心里的位置。以后我会好好待你,不会再惹你伤心……你跟其他女人不一样的,就算日后我继承汗位,也不会再染指其他女人,今生今世,我只要你一个。” 我忽然再听不下去,我不知道上天为什么总要这样折磨我,让每个对我好的人都不得不舍我而去……我忍住眼泪,强自挣开他,站起身说,“苍惑,回西楚去吧。你也希望你的父汗和母妃开心是不是?以后别再来找我了。” 苍惑微微一愣,见到我的眼泪,神色不由有些柔软,说,“晴儿,别再说气话了,你要怎么才肯原谅我?”他又上来抱我,撒娇一般,说,“你要怎么罚我,日后回西楚了再慢慢折磨我,好不好?” 我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胸口忽然涌出一股巨大的酸楚。他是西楚皇子苍惑,那么光鲜,那么骄傲,可是他现在却在我面前,这样低声下气地求我原谅。我想起与他的相遇,我想起他曾用不可违逆的口吻对我说,晴儿,离开这座皇宫以后,一切便都结束了。你要做我贺兰苍惑的女人。 ……他亦曾将我压在身下,坏坏地说,晴儿,我若能天天逗得你脸红,以后就不用给你买胭脂了。 ……一波银白的漱玉池边,他说晴儿,我会等的……我要按照你们汉人的礼节,明媒正娶的娶你过门,让你堂堂正正做我苍惑的王妃。 我忽然没有站立的力气,蹲下身体,一时间泪如泉涌。他这样对我,我那时却还要跟他怄气,扔下一句狠话就把他一个人丢在树林里…… 苍惑见我哭成这样,深邃眼眸中的怜惜更甚,他俯身想为我擦去眼泪,我却背过身去,任他的手臂僵硬在半空,我颤颤地说,“苍惑,我们不可能在一起的。……这一生,我们都不可能在一起了。” 苍惑的脸色微微一变,他有些惶恐的上来扶我,说,“晴儿,发生什么事了?”我流着泪看他,一时只是无语,他却似乎被我的眼泪吓住,轻轻摇晃着我说,“晴儿,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告诉我,你不要吓我……” 我擦了擦眼泪,拉着他的手走向内堂,指着房内的一副美人画像说,“苍惑,你可认得她么?” 苍惑重重愣住。 十六. 苍惑这么聪明,我想有些话不必明说他也明白的。 西楚大汗最宠爱的妃子,苍惑的母亲,正是十几年前抱着沈丞相的骨血愤然出走的沈夫人。她被西楚大汗收留,还是小婴儿的沈晴儿却被拐走了。只是没有人能想到,机缘巧合之下,几年后晴儿竟被卖到了年幼的苍惑手中。 我从来没有想过,这样狗血的剧情有一天会发生在穿越后的我身上。亦是亲身经历过后才明白,原来这样狗血的剧情也真的会让人痛彻心扉。 迷离夜色中,苍惑一直怔怔地望着远处,没有再跟我多说一句,亦没有再多看我一眼。……我本想装作什么也没发生过的样子的叫他一声弟弟,可是话到了嘴边,眼眶却那么酸涩,任我怎么努力也叫不出口…… 良久良久,却是他先开口,说,“明日我会回西楚。”他顿了顿,眼眶隐隐有些红,继续说,“——以后再也不会回来。” 我别过头不忍再看他,说,“……这件事,不可以让任何人知道。因为一旦传到西楚大汗耳朵里,很可能会拖累我们的母亲……同样,也不能让凌枫瑟知道,我父亲在朝中做官,如果让皇上知道他与敌国皇妃有这样的渊源,恐怕也不会再信任他了……” “不用说了,我都明白。”苍惑闷声打断我,缓缓抬起头来看我,眼中似有散不开的水雾,他说,“晴儿……你可还有别的话要对我说么?” 我深吸一口气,绽出一个笑容,说,“姐姐……姐姐唱首歌给你听吧。……在皇宫里学来的,曲调有点怪呢。”原本想唱一首快乐的歌给他听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脑海里想到的却是那首《我怀念的》。 ……此时此地,我还能再怀念什么呢? “想问为什么 我不再是你的快乐 可是为什么 却苦笑说我都懂了 …… 假装了解是怕 真相太赤裸裸 狼狈比失去难受 …… 我怀念的是无话不说 我怀念的是一起作梦 我怀念的是争吵以后 还是想要爱你的冲动” 争吵以后,还是想要爱你的冲动……我想起与苍惑的点点滴滴,心中惆怅难言。其实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在我对苍惑的感情里,究竟有几分是爱几分是感恩,还有几分是与生俱来的依赖。 此时万籁俱寂,只有我的歌声回荡在秋意萧索的梅园里,似是缭绕着凄楚的凉意。苍惑背对着我,身影竟然微微发抖,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心头不由一酸,回头却见四周有数只火把由远及近地包抄过来,将我们包围在其中。我慌忙站起身,四下里一时灯光大盛,我亦在同一时刻看见了凌枫瑟俊美的脸庞。 他的目光静静划过我的脸,眸子里一瞬间闪过什么,却又无从捕捉,最后投向苍惑,冷然道,“你的父汗和母后还在小春城等你的消息,你却跑到这里跟这女人风花雪月。现在落到朕手里,日后看你如何再与我大凌做对。” 苍惑缓缓回头看他一眼,眼神略微有些空洞,一句话也没有说。凌枫瑟见他这样,眼中怒火更甚,唰一声抽出腰间的软剑抵在苍惑颈上,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以为朕不敢杀你?” 苍惑仿佛没听到他的话一般,面无表情地侧过头,动也未动。眼看凌枫瑟目露杀意,我心中一慌,慌不择路地扑过去抱住凌枫瑟的双腿,说,“皇上,两国以和为贵,倘若杀了苍惑,势必要与西楚为敌……请皇上三思啊!” 凌枫瑟一愣,随即甩开我,看我的眼神中似是有道伤口,怒道,“你背弃朕与他私奔,如今还敢为他求情!就不怕朕连你一起杀么?”他瞪一眼苍惑,道,“朕会带着他的尸体去小春城,一举灭了西楚!” 我一时竟被吓呆了,我无法想象苍惑死了我会是怎样的心情,沈夫人又会是怎样的心情,以及一场灭族战争究竟会有多惨烈,我脑中一片空白,紧紧抱着凌枫瑟的腿哀求着,“皇上,晴儿知错了!晴儿不该擅自离宫,不该违逆皇上,我真的知错了……求你放苍惑回西楚去,从此井水不犯河水,晴儿一生一世都在您身边伺候您!”我一边说一边哭,心中乱成一团,有些恐慌又有些绝望,声音已是泣不成声。凌枫瑟一时愣住了,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皇上,晴儿真的知错了……只求你将苍惑赶回西楚,晴儿这辈子再也不会见他了!皇上,我求求你……”我茫然地哀求着,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说什么,只是不住的落泪,一边跪在地上狠狠给他磕了个头。 凌枫瑟一把扶住我,声音里带着一抹无力的怒意,“晴儿,你干什么!”我仍旧不住把头往地上碰,不停地哀求着,“我真的知错了……晴儿知道错了……” 我的泪水如雨一般沾湿了大片泥土,苍惑回过头来看我,眼中有说不出的痛楚。 此时,风尘仆仆赶来的沈丞相也一下子跪倒在地上,说,“皇上,西楚大汗见皇子苍惑毫发无伤,定会对我大凌感恩戴德,也不会再来挑衅……为了国家安泰,请皇上三思啊。” 凌枫瑟却看都没看沈丞相一眼,只是定定地看着我,良久,他看我的眼神里终有一丝怜惜,却很快被怒意取代,他俯身扼住我的下巴,在我耳边压低了声音说,“你真有那么爱他么?你竟会想用你的一生来交换苍惑的性命?” 他猛地松开我,一双黑眸中泛起凛冽的寒意道,“好。朕成全你。” 十七.凌枫瑟封我为四品美人,赐我梅香小筑,与另外一个高我一级的从三品修容共享梅香苑。册封那天,我方真正明白何为佳丽三千,粉黛后宫。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女人聚在一起。 与我一同册封的还有沈云昔,她是丞相之女,封号自然也不会低,第一年入宫,已是九嫔之首,二品昭仪。透过后宫众多女子殷切的眼神,我第一次觉得凌枫瑟离我那样远。在我跟着数名受册封的嫔妃走到他面前的时候,他看都没看我一眼,只是依例递了我一块玉牌,上面用烫金小字写着,四品,晴美人。 那一日我早早回了梅香小筑。窗外是暗红的黄昏,房间里没有点灯,我坐在妆台上,一样一样卸掉头上的繁复的首饰,用丝绢轻轻擦去唇上的朱红。 伺候我的丫头名叫小令,见我这样,急忙点了灯为我照亮,说,“主子为何这么早就卸妆了?主子刚刚受封,圣眷正隆,天色还早,兴许一会皇上就来了呢。” 我摘下头上的五瓣梅花金步摇,缓缓撂在红木妆台上,望一眼窗外黯淡的斜阳,淡淡的说,“他不会来的。” 他,永远都不会来的。一. 恍惚中,我看见苍惑轮廓深邃的侧脸,他说晴儿,我恨你,我恨你那样与我相遇,偏偏又做了我的姐姐,我这一生,都不会原谅你! 我想说不要,苍惑,你不要恨我,可是我发不出声音来,再一抬头,眼前的人已经换成是凌枫瑟,他眼中有恍惚的怒意与哀伤,他说沈晴儿,既然你肯为了苍惑付出一生,那么朕成全你。朕要让你一辈子困在皇宫里,再也不会见你! 我的心忽然疼了,猛地坐起来,房间昏暗一片,原来是个梦。 春去秋来,日子很快就过去一年。我很安分地宅在梅香小筑里,极少与人来往,就连与我的亲妹妹沈云昔,也只是到春节时候才见一次面。 其实,我对这个妹妹也并非毫无感情。毕竟曾经当过她的侍女,又有血缘摆在那里。我只是不想连累她。像我这样受封以后就再也没有见过皇帝的四品美人,在后宫几乎也没什么前途可言了。可是云昔不同,她是丞相之女,二品昭仪,再过几年若能怀了龙嗣,升上后位也是指日可待。 此刻秋色满园,我正望着院子里的红枫发呆,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委屈而略带哭腔的女声。回头只见镂空的窗沿里,侍女小曲把一篓子衣服摔在桌上,一边抹眼泪一边说,“她们浣衣房也太欺负人了!主子的衣服在那搁了半个月,不洗也不给送回来,我跟她们理论两句,领头姑姑就给了我一耳光……” 另一个侍女小令有些心疼地看她一眼,低声叹道,“浣衣房那群奴才,别的不在行,拜高踩低就最是厉害。你也别往心里去了。”说着,走过来掩上房门,道,“你去洗把脸吧,免得一会主子问起来,平白让她挂心。” 我站在门外,听小令这样说,心中微微一暖,想了想,还是推门走了进去。小曲急忙背转过身,却被我轻轻扳了过来,细细看了看她被打肿的脸颊,道,“小令,柜子里还有些祛瘀伤的白药,拿来给小曲敷一敷吧。至于那些衣服……反正已经过季,也不在乎早晚,有空我们自己洗好了,还嫌浣衣房洗的不干净呢。” 小曲小令急忙应了,小令道,“晴美人说的是,日后我们梅香小筑自食其力,就不必再看他人脸色了。” 我坐到椅子上,喝一口新泡的碧螺春,道,“我这个当主子的无用,连累下人们跟着一起受苦。难为你们还这样尽心尽力地服侍我。……这些茶叶和布料,都是云昭仪送过来的,我没有能力让你们过得很好,说起来真是惭愧。” 小令进宫多年,一向比其他人老成些,道,“晴美人淡泊名利,与世无争,能退下火线也未尝不是好事。其实这是梅香小筑的福分呢。” 她们这样宽慰我,我心中的歉疚更甚,道,“现在天已经寒了,你们两个是江南来的,定是很怕冷的。内务府给我们送的炭和冬衣一定是最晚最差的,指望不上了。待会我去找云昭仪,让她帮着打点一下吧。” 花随落(下) 十八. 天清云淡,秋高气爽,看着这样的天空,让我仿佛重拾了许多年前那种自由自在的感觉。这时,忽有一只小巧漂亮的蝴蝶从眼前飞过,小曲一向贪玩,兴奋地说,“主子你看,是蝴蝶!这个季节几乎已经没有蝴蝶了呢!”说着有些乞求地看着我,说,“小令最喜欢蝴蝶了,不如让奴婢捉它回去养在梅香小筑吧?” 我扬唇一笑,无端想起《红楼梦》里宝钗扑蝶那一段,率先挥起扇子朝那蝴蝶扑过去,小曲见我默许了,蹦蹦跳跳地追得更欢。我们二人被这蝴蝶牵引着,也不知道是走到了哪里,玩得兴致正浓,却忽然听到“砰”的一声,打破了这片短暂的快乐。 我顿住脚步,抬头一看,原来是小曲撞翻了迎面走来婢女手上的杯盏,正踏着一地碎片不知所措。那个婢女也是满脸恐慌,看起来与小曲有些交情,低声道,“小曲你……你打破了兰妃娘娘给皇上熬的燕窝!这可怎么办?” 小曲慌得脸色苍白,说,“我不是故意的,我刚才只顾着捉蝴蝶……” 我一愣,正要赶过去,只听“啪”的一声,忽有一个美艳女子自那婢女身后走了出来,一个耳管打在小曲脸上,艳丽的五官看起来有些面熟,眼神里满是鄙夷,道,“这里的蝴蝶岂是你这种卑贱婢子能碰的?又碰翻了本宫的杯盏,你跟你家主子都不想活了么?” 好大的口气,不愧是现在掌管六宫的兰妃。我心里暗叫不妙,怎么头一回出来放风就遇上她?还真是冤家路窄。但此时也顾不得面子,保住小曲要紧,急忙扬声道,“小曲,你怎么这么不小心?走路没带眼睛吗?还不快跟兰妃娘娘认错?娘娘母仪天下,自是不会给你计较的。” 小曲听了,急忙跪下认错,兰妃的注意力却完全转移到我身上,绕开她直直朝我走过来。我心想绝不能让她再抓到我的把柄,急忙恭敬地行了个礼,道,“沈晴儿参见兰妃娘娘。” 上次她抓我过去毒打,尚有凌枫瑟来救我。可是如今的呢?恐怕他已经忘了我是谁吧。兰妃不屑一笑,说,“本宫当是谁呢,伶牙俐齿的,原来是晴美人。平常称病不去请安,旁人还当你死在梅香小筑里了呢。” 我低着头,当下也不敢做声。只听兰妃又说,“可是今天让你撞见本宫,好日子也算倒头了。来人,把这个不长眼的侍女拖出去仗毙了。” 我一惊,急忙求情,“兰妃娘娘……” 兰妃猛地喝断,道,“住口。你一个四品美人,有什么资格在本宫面前说话?这次毙的是你的婢女,下次说不定就是你!” 我顾不得别的,站起来道,“她是我梅香小筑的人,没我允许谁也不能动她。兰妃娘娘,你真当自己可以只手遮天么?” 兰妃回过头来看我,杏眼里满是戾气,冷笑道,“本宫自然算不得只手遮天,但只要能遮得你不见天日也就够了。” 气氛僵住,我针锋相对的看着她,心里却很恐慌。就在这时,远处忽有小太监高声唱到,“皇上驾到,云昭仪驾到。” 凌枫瑟……我的心没来由地一震,所有人七七八八地跪了一地,我也跪在地上,死死低着头,一时竟不敢抬起头来看他。我怕只要一眼,那些记忆,就会排山倒海地向我涌来,冲撞着我自以为已经静如止水的内心。 ……我想起最初相遇时,他在水中将我救起时的手掌的温暖。晃动的水波中,他的俊脸美不胜收,一头乌黑光亮如绸缎长发水藻一般飘散在水里。我想起在春色靡荼的牡丹园里,他的神色有些无措,夹着一丝孩子气的可爱,忽然一把将我拽进怀里,说,“你啊,不过是仗着朕喜欢你。” 可是就是这样的他,最终也狠心地将我打入天牢,冷冷地说,“可是你还是拒绝了。沈晴儿,这是你最后的机会,如今,也已经没有了。” 我低着头,眼看着那双镶红宝石的绣金靴子走进我的眼帘。一如许多年前,我被兰妃关在小屋里毒打,他亦曾经这样走到我身边。可是这一次,他却没有为我而停留,径直绕过我走到人群中央,淡淡说道,“兰妃,不是说好一块去梨花台听戏么?时辰快到了,与朕一道过去吧。” 兰妃顿了顿,乖巧答道,“是,皇上。” 说完,一众人便往南走了。片刻之后,四周冷寂下来,他们似乎已经走远,我一直保持着同样的姿式,这才僵硬地抬起头来,只见云昔和小令又折回来,快步过来扶起我,云昔道,“姐姐,兰妃可有伤到你吗?多亏小令机警,看到你和小曲被兰妃拦下,就跑去云香殿找我,我便引着皇上过来了,不然还真拿她没办法。” 我双腿酸软,坐在地上,感激地看一眼云昔,由衷说道,“这次多亏有你。……真不知该如何谢你了。” 云昔忙摆手,道,“哪里的话,凭你我相交多年,还用得着说这些吗?我现在要赶去梨花台听戏,日后再与姐姐叙旧。”说着站起身,嘱咐小曲小令两句便往南去了。 我坐在地上,关切地看一眼小曲,安慰道,“她那巴掌打得疼吗?她冲我来的,你别往心里去。”小曲哇一声哭了,跑过来伏在我脚边,连说,“谢谢主子回护之恩,谢谢主子……” 十九. 那日冲撞兰妃之后,梅香小筑的日子果然更难过了 今日内务府来找碴,明日浣衣房来示威,前两日兰妃的人还无端把我梅香小筑的几个小太监打了一顿。 我气得脑袋一热,就要冲去跟他们理论,却被小令劝住,下人们在梅香小筑跪了一地,道,“主子,千万莫与权势斗啊!这点皮外伤,小的们还受得起。” 可他们越是这样,我心里就越不好受。我带着小令出去散心,却在御花园外的树林里发现了一架秋千,前方是一望无际的花海,让人一瞬间有种身在仙境的错觉。我玩心忽起,坐到秋千上让小令推我。秋天夜晚的风有些凉,我只穿一件白色宽袖窄腰芙蓉裙,却不觉得冷,只是陶醉在这一刻类似飞翔的自由里。 我握着缠满了花藤的秋千索,背对着她说,“小令,推得再用力些。……你说,如果我一松手,就能飞出这道宫墙,该有多好呢?” 小令却没有答话,只是加重了推我的力道。 我仰着头,看着绯红的天际离我越来越近,仿佛是开满了前尘旧事的花朵,不由幽幽自语,“可是,就算出了这道宫墙,我又能去哪里呢?这个世界上,可还有真正在乎我的人吗?……为什么我遇见的所有人,最后都要离弃我呢?” 我的爹爹是朝中重臣,一品丞相,可是他不能与我相认,在众人眼中,沈云昔才是他唯一的女儿。其实也很佩服自己,这么久以来,在这面冰冷的宫墙,我到底是凭借怎样的信念才坚持到现在的呢? 身后的人顿了顿,推我的时候更加用力,秋日晚风中,我白色的裙裾如乱蝶飞舞。我闭上眼睛,却忽然听到身后传来熟悉的男声,他说,“这么久了,原来你一点都没有变。……你还是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这里。” 我倏忽一愣,半空中不顾一切地转过头去,只见凌枫瑟一袭青色长衫,正端端站在我身后。……转眼已经一年了,他英俊如昔,只是眉宇间多了一份沉稳,乌黑长发用明黄穗子松松束起,一双深邃瞳仁倒映着如火晚霞,闪耀出晶莹璀璨的光。我此时正荡到高处,这样突兀地回过头去,整个人就失去平衡,双手一松,整个人就直直往后飞了出去…… 快速流动的风景中,依稀看见颀长的青色身影一闪,他已经稳稳将我接在怀里。当我恍过神来,他的脸庞已经近在咫尺,鼻息间呼出的热气让我有种恍惚的错觉,我本能地环着他的颈,不能说也不能动,一时只是呆呆地看着他……因为我身上浸透了冷风,此时一片冰凉,他掌心地热力源源不断地传到我身上,那样大的反差,那样地暖…… 凌枫瑟低头看我,一双黑钻般的瞳仁潮水涌动,仿佛也透过我的眼眸,望见那些凌乱而纠缠的过往…… 半晌,他淡淡地放下我,转身就走。我站在他身后,一时也是无语。我与他之间,隔着的不只是苍惑,还有一年的时光,以及太多太多无法言说的隔阂……可是走出几步,他又顿住脚步,解下墨绿色水貂毛斗篷,搭在手臂上递给我,道,“拿去吧。” 我一怔,抬起头看他,也想云淡风轻地说声谢谢,可是却怎么也开不了口。小令见此情景,早就默默地退了下去。深秋的傍晚,我与他就这样站着,前方是开到尽头的一片花海,我被冷风吹得打了个寒噤,不知为何,却如何也伸不出手去接他的斗篷。 凌枫瑟深深地看我一眼,表情里似有无奈,走过来亲手为我披上斗篷,将我整个人包裹在那片温暖里,细细地系好绳索。我冰凉的身躯渐渐回暖,心中也是一热,不知为何,眼眶竟然倏地湿了。……其实我并不是个矫情的女子,亦不是想靠泪水挽回什么。我只是觉得心酸。过去发生的一切就像是一场大梦,梦里曾经有他,可是到头来却只剩下我一个。 我的泪缓缓滴落,一点一点渗透进斗篷的绒布里。他的手臂微微一震。我低着头,语无伦次地说,“第一次我想离开皇宫,是因为怕你抓我回天牢。现在我想离开,是因为我总是不停连累身边的人。从开始到现在,我想要离开皇宫的理由,都不是因为想要离开你……” 可也是正因为事隔多年,过去所有都已烟消云散,我才会觉得心酸。……这算是在解释吗?我自己也不知道。说了一半,我的声音有些哽咽,却又觉得再无话好说。转身想要离开,走出几步,却被他喝了一声,“站住!” 我一愣,转眼已经被他扳过肩膀,他眼中仿佛有被这番话勾起的累累伤痕,有隐忍的怒火和哀伤喷薄而出,他紧紧扣着我,说,“你这算什么!说了这么一句话就想走,你以为我会原谅你么?……你一次又一次地舍我而去,最终却是为了保住贺兰苍惑才回到我身边!沈晴儿,你知不知道你所做的一切有多伤人!我发誓我再也不会对你动心思!可是为什么你现在又出现在我面前!”说着他狠狠松开我,将我推得一个趔趄。 这一次他没有自称为朕,他声音里极少有这样失控的愤怒,我跌坐在地上,泪水汩汩而出,如今我已经不是过去那个心高气傲不肯妥协的沈晴儿了,我开始学着体谅,开始懂得珍惜身边的人。也就是在此刻我才明白,原来在我以为是他伤害我的同时,我也深深的伤了他。 “对不起。……其实事情不是像你想的那样。……事到如今,我也不知如何才能补偿你……”我喃喃地说,默默地流着泪。我知道我们是在剖开过去的伤口,可是也许只有这样,那些伤痕才可以真正痊愈。 枫瑟猛地回过头来,冷冷地说,“谁要你的补偿?你以为你一句对不起,就可以将过去一带而过了么?你知不知道我为了你,多少次心痛得夜不能寐,满心满眼都是你……”他微一咬牙,恨恨地转过头,没有再说下去。 我气苦,心里也觉得委屈,忍不住喊道,“凌枫瑟,是你将我关到牢里的,是你处处欺负我!苍惑对我好,我自然要跟他走,难道留在牢里等着被害死不成!为什么你从来都不肯考虑别人的感受!”说完,我忍不住抱着膝盖嚎啕大哭,这一年来所有的心酸,都仿佛随着泪水流了出来。我的心也很苦,可是又有谁知道呢? 我以为我说了这番话,凌枫瑟又会勃然大怒地来吼我,可是他却没有。不知道我哭了多久,只觉有一双温暖地手将我抱在怀里,我抬起头,正对上凌枫瑟无奈却又似乎释然了的双眸,他的手微一加力,将我额头按在他胸口。他修长的手指穿过着我的发丝,很久很久,他只是静静地抱着我,什么话也没有说。 二十. 当我醒来的时候,自己正躺在梅香小筑的榻上,小曲笑吟吟碰上来一杯茶,有些暧昧地看我一眼,说,“晴美人请用茶。” 其他下人也皆是面有喜色,笑得我都不有些不习惯。我靠在枕头上,接过小曲递过来的茶盏,看一眼小令,有些好笑地说,“他们这是怎么了?今日为何这样反常?” 小路子一向口快,抢着答道,“昨晚圣上亲自送晴美人回来,这样的事可是前所未有。现在已在宫里传遍了,众人都说晴美人有福气有造化,日后怕是要宠冠六宫呢!” 小曲也是满面红光,说,“今儿早事情一传开,浣衣房的管事嬷嬷就亲自来梅香小筑请罪了。托主子的福,日后那些人再也不敢欺负我们了!” 我见他们高兴,也不忍扫兴,笑道,“看把你们高兴的,活都不用做了吗?都围着我做什么?该干嘛就干嘛去吧!做的好的都有赏赐。”一众下人听得更是喜庆,急忙行礼应了。 这时,忽有外面的小太监来传话,道,“启禀晴美人,王公公求见。” 我微微一愣。王公公,岂不就是凌枫瑟身边那个管事太监?他来找我做什么呢? 王公公引我去御书房,一路上絮絮地跟我说了很多,大多是一些凌枫瑟的饮食与习惯,比如他喜欢吃什么,喝什么,通常几时就寝。踏上久违了的凌云殿,我也有些心绪不宁,只听王公公在我耳边叹了一声,说,“老奴在皇上身边伺候多年,从来没见过他为哪个女子像对晴美人你这样上心。……昨夜皇上很开心,老奴已有很久没有看到他这样开心了。如今国事繁忙,南方又蝗灾,老奴便自作主张引晴美人过来,希望一会子皇上见了你,能忘记些烦心事吧。”说着,他把我一个人留在华丽宽阔的御书房里,自己躬身退了出去。 房间里飘着淡淡龙涎香,是枫瑟身上熟悉的味道。原来这里就是他的办公室啊,我四下参观着,心想在古代呆久了,我都差点忘记自己是穿越来的了,这地方镶金嵌玉的,要是搁到现代可相当值钱了……我兀自胡思乱想,一边走到桌子边,只见几层宣纸下压着一张画,画上的女子身穿一袭素色长裙,纤长的裙裾飞扬如蝶,正迎着夕阳荡秋千,前方是一片花海,一个身量颀长的男子一袭青衫,正站在那女子身后,痴痴地望着她。 我心中微微一震,这不就是我与他昨日相逢的场面么?没想到他竟画了下来……还把我画得这样美。我扬唇一笑,忍不住挥笔题了几个字上去…… “在做什么呢?”这时,他却忽然从内堂走出来,见到我在这里,微微一怔。我急忙放下笔,脸上无端一红,像是被抓包的小偷。他有些诧异,走到我身后低头看向那幅画,半晌,脸上浮现一丝好看的笑容,轻声念道,“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我不由有些窘,转身就想走,他的大手却覆上我的腰,将我自后揽在怀里,侧头在我耳边说,“你怎么来了,很想见到朕么?” 我别过头,急急辩道,“才不是呢!是王公公非要带我过来,不然我才不要过来这里呢……”凌枫瑟坏坏一笑,手上微一加力,将我抱得更紧,道,“还说不是?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这话可是你写的,还想不承认吗?”说着便来呵我的痒,我吓得慌忙去抓他的手,告饶道,“好了啦,我是很想见你,可以了吧?你怎么还跟以前一样,动不动就动手动脚的……”他反握住我的手,将我抵在书案上,俊脸缓缓压过来,龙涎香的味道更浓,唇边的坏笑也更甚,说,“是吗?朕可好像从来都没有动过你呢……” 我脸上更烫,挣扎着要起来,却正对上他的唇,那样温,那样软,却霸道地仿佛要抽干我体内所有的气息…… 我闭上眼睛,双手无力地攀上他的脖颈,他揽住我的腰,呼吸有些粗重,浓烈的吻沿着肩膀往下滑落,我身子一颤,忍不住轻吟一声,有些害怕又有些犹豫,往后躲了躲,喃喃地说,“枫瑟……” 他的俊脸近在咫尺,抬起头来看我,眼中闪烁着迷离欲火,不由分说地又吻上我的唇…… 二十一. 回到梅香小筑,回想方才在御书房发生的一切,脸颊不由有些发烫。坐在妆台前看着镜中面色绯红的自己,忽然有种强烈的不真实的感觉。 现在的我,真的开心吗?即便是开心,又能维持多久呢?枫瑟的心今日在我这里,可是明日呢?……我的心今日也许只交付了一半,那么,明日呢?一旦全心全意地爱上他,却又不能不与旁人分享他的自己,会如何呢? 也许是经历过太多,所以在碰触爱情的时候才会这般患得患失。我轻叹一声,蓦一回头,却在门侧看到一个熟悉的纤细人影。 正是云昔。她看到我,面上浮起一丝热切的笑容,迎过来道,“姐姐在想什么呢?整个人都痴了。怕是在想皇上吧!” 我脸上一红,心里却无端颤了一下。我忽然想起很多年前,我曾答应过云昔不会对皇帝动心。可是经历了那么多以后,兜兜转转,我最终还是食言了。我下意识地拉起云昔的手,想说些什么,却终究没有开口。 我心里自然把她当是亲妹妹,可是她自己并不知道我们是同父异母的姐妹,只当我是寻常侍女罢了。过去我又曾答应过她不会与她抢皇上,如今却成了枫瑟的后妃,尽管不是出于自愿,却也的确违背了承诺。但是她却不计前嫌,对不受宠又位份低的我很是照拂,这也让我更加惭愧。 那么此时此刻,她心里又是如何看待我的呢? 云昔却若无其事地笑笑,拿出一块丝绢摊在妆台上,道,“听小令说,姐姐这两年读了许多诗文,请姐姐给这花样儿题个字吧,妹妹平时绣着玩的。” 我微微一怔,还是忍不住问道,“云昔,想必皇上送我回梅香小筑的事你也听说了……你,不怪我?” 云昔轻叹一声,抚了抚我的手道,“姐姐,原先我跟姐姐说的都是傻话。当时我只是秀女,还不真正懂得何为后宫。佳丽三千,皇上岂是我沈云昔一人可以独占的?姐姐能得到皇上垂青,连带着我也跟着光彩呢。晴姐姐你说是吗?” 虽然云昔此时看起来云淡风轻,可是对于她,我始终有愧。一时又不知该再说什么,便扯过那匹丝绢,打趣道,“我这两年闷在梅香小筑里饱读诗书,看来也没有白费,倒招来妹妹问要字了。”看了看满绢梨花的花样,想了想,提笔写道,“一别如斯,落尽梨花月又西。” 沈云昔接过,眼中略有惊诧,细细看了数遍,轻叹一句,“……一别如斯,落尽梨花月又西,姐姐可是在说你心中真正所想之人吗?” 我此刻精神集中在写字上,一时没有答话。 就在这时,忽有一个眼熟的婢女跌跌撞撞跑进来,一下子扑到我脚边,哭道,“晴美人不好了!云昭仪失踪了!” 我一愣,倏地站起身,急道,“她才离开梅香小筑不久,怎么就失踪了呢!你们这些人是如何看顾她的!” 那婢女又惊又惧,断断续续说道,“是兰妃娘娘故意支开我们的!……云昭仪路过莲花池,一时兴起便停下来观赏片刻,哪知碰到了兰妃娘娘……之后就找不见她了,去问兰妃娘娘她又一问三不知,推了个干净!”这婢女大概是护主心切,此刻也有些口不择言,要是让人听到她这样说兰妃可是大不敬的罪。 我听出了个大概,急忙打断她,道,“好了,先找到云昭仪要紧。你带着梅香小筑的太监去莲花池东边找,我带小曲小令去西边!”说着,披了斗篷就要往外冲,却被小令轻轻扯住,道,“主子,不消半个时辰皇上就要来梅香小筑了啊……” 我一愣,心中微一犹豫,道,“还是去找云昭仪要紧。这件事先不要惊动皇上。倘若云昭仪真有个三长两短,我再与那兰妃计较!……如果我太久没回来,你便劝皇上先回去吧。”说着,我接过下人递来的灯笼,急急往夜色里去了。 二十二 当我重回梅香小筑的时候,已是第二天的黎明时分。梅香小筑里一片浅白,门口燃着一星烛火,在清晨的寒霜露中摇摇欲坠。我折腾了一夜,此时已很是疲惫,料定皇上定是早就离开了,洗了澡便爬到床上,一把拽过枕头,却倏忽碰触到一个男子陌生的体温。 我的指尖僵在半空,一时愣住了。凌枫瑟转过身来,视线迷茫地看我一眼,俊美的脸上竟显出一种不同于往日的柔和,伸手揽住我的腰,轻声埋怨道,“怎么才回来?朕等了你好久。” “你……等了我一夜?”我呆呆地看着他,眼眶竟微微有些红了。后宫佳丽三千,没有一个女子敢让他等。 其实我也不敢,我以为他早就回去了,可是他偏偏等了我。……我迟疑片刻,双手终是环住他的颈,轻轻回应着他…… 我走进梅香小筑,云昔已经在妆台前等我了,我一边解下披风,一边关切说道,“云昔,前晚到底发生什么了?你的身体可已无大碍?我方才去你宫里找你,她们说你过来梅香小筑了,我便赶回来。” 云昔掩袖一笑,说,“姐姐对我可真是关心,皇上刚走便去找我了。……听闻皇上在梅香小筑呆了一天一夜,连早朝都不上了呢。” 我脸一红,有些窘又有些担心,顺口问道,“他因我而没去早朝,可有臣子不满吗?” 云昔见我担心,急忙正色道,“我跟姐姐开玩笑的。皇上近来一直在为国事烦扰,殚精竭虑,偶尔休息一下没有人敢说什么的。” 我微微放心了,看看云昔,说,“那天晚上你在莲花池畔失踪,我以为是兰妃对你不利,直到在花园里找到你了才放心。” 云昔露出一抹歉疚的神色,道,“让姐姐担心了。其实兰妃没对我怎样,是我自己走丢了,之后又在花丛里睡着了,现在还像小孩子一样,可真是没用。” 我这才完全放心,急忙宽慰她两句,云昔忽然拿出一块锦帕,上面绣着我上次帮她题的字,“一别如斯,落尽梨花月又西。”她把帕子递给我,说,“姐姐圣眷正隆,妹妹没什么好送的,就亲手绣了块锦帕送给姐姐。……这字题的可真好,所有看过的妃嫔都赞姐姐有才气呢。” 我见云昔这般为我,心中一暖,忙谢了接过。心想她不知我们是同父异母的姐妹尚且如此对我,这份情意我真不知该如何还了。 房间里静寂一片,云昔忽然靠近了我,压低声音说,“姐姐,有件事,云昔不知当讲不当讲。” 我挑眉,说,“是不是兰妃暗地里难为你了?你说出来,姐姐给你做主。” 云昔摇摇头,犹豫片刻,道,“……是关于西楚皇子苍惑的。我听爹爹说,他现在人就在京城……” 苍惑……苍惑。骤然听到这个名字,我心中还是有些震动,沉默良久,想想云昔也不是外人,忍不住问道,“沈丞相说的?他可有说苍惑来京城做什么没有?” 云昔低头看我,眼神有些深,含意未明,道,“爹爹没说。”她靠着我的妆台站着,顿了顿,说,“姐姐若是想……我可以想办法让你们见一面。” 我一愣,云昔怎会有这样的心思?也许她只是想帮我做些什么吧。当下急忙摇头,说,“不用了。” 听凌云殿的太监传报,一会儿枫瑟就要过来了。我打开妆盒,刚想别个他喜欢的发簪…… 却只见一封白色信箴静静躺在妆盒里,信封上是陌生的字迹,与漆黑的木质妆盒形成强烈的反差。我一怔,诧异地抽出信纸,只见上面写了满满的相思,署名竟是苍惑!我握着软软的信纸,一时间竟呆住了,却也于刹那间心如电转。 不对!虽然我未曾见过苍惑的字体,可是这些写满了赤裸相思的信根本不可能是他写的!因为我们是同母异父的兄妹,这件事别人不知道,我们两个却清楚得很!这些信是有人伪造的,我的心一寒,忽然有种未知的恐慌,可就在这时,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凌枫瑟板着脸走进来,一双黑眸静静地逼视着我,仿佛在深层涌动着一泓暗涌。 我下意识地把手上的信藏到身后,枫瑟却从袖中甩出一叠信件,上面分别写着我与苍惑的名字。他瞥一眼我妆台上的信封,眼中微有刺痛,伸手打开我桌上妆盒的夹层,里面竟也整齐地摆着一叠信件,白花花的煞是刺眼。 此刻枫瑟的脸在阴影里,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可是他眼中分明有痛,随手拈起一封信,摊开在手里细细看了,眉间蹙起一抹凄楚,缓缓闭上眼睛,再睁开时已是满目寒冰,他抖了抖手里的信纸,逼视着我道,“这些,你如何解释?” 我心中忽然腾起一丝不好的预感,我觉得我似乎又要失去他了,慌乱地摇头,语无伦次地说,“我不知道……这些信不是我写的,也不是苍惑写的……枫瑟,真的不是……” 可就在这时,我藏在身后的那封信却抖落下来,缓缓飘落在大殿里光洁如镜的地面上。他瞥一眼落在地上的信纸,痛楚又悲愤地看我一眼,“啪”一声把手中的信拍在桌上,拈起旁边的锦帕,说,“好一句‘一别如斯,落尽梨花月又西。’这分明就是你的字迹,还想推得干净吗?” 我忽然间明白了。我想起云昔送我这帕子时的神情,以及她靠着我妆台站着时背后的双手。 原来她是为了今天这一刻,才问我要字。她要的不是什么绣花的图样,她只是想要我的字迹。 原来在这后宫,真的没有姐妹之情可以相信。 可是她到底是我的亲妹妹。这一切,我不能对枫瑟说。 我抬头,哀哀地看着他,说,“枫瑟,这些信真的与我无关。你要怎样才肯相信我?” 枫瑟眼中亦有同样的悲哀,他忽然握住我的肩,剧烈地摇晃着,声音里似有比从前更深更痛的伤口,他说,“原来你在跟我在一起的时候,心里想的人是他……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这句话你在信里也曾对他说过……沈晴儿,你这样残忍地对我,你要我如何相信你?”说着,枫瑟转身就走,我跌坐在地上,一把抓住他的袖子,只能不住地摇头,流着泪说,“不是这样的,枫瑟,你不要伤心,我……” 他背对着我的身影顿了顿,终是甩开了我,拂袖而去 二十三 许是凌枫瑟刻意把这件事压了下来,外边的人都不知道我犯了“与人通奸”这样大的罪,只道我不如从前得宠了。梅香小筑昔日门庭若市,如今也没有完全被人遗忘,只是云昔再也没有来过。今日我如往常一样呆呆坐在窗前,小令忽然神神秘秘谴退了其他人,过来通报说,“主子,沈丞相求见。” 暮色笼罩下的梨花台。西侧是碧绿的莲花池,暗金的阳光将这里笼上一层浅浅的烟雾。 四下无人,我披着斗篷左顾右盼,才缓缓走了出去。爹爹虽然位极丞相,可到底只是臣子,出现在后宫终究不妥,我也不愿给他添麻烦。这时,只见沈丞相从一棵大树后走出来,四下看看,说,“微臣叩见晴美人。” 一怔,刚想阻止,可是转念一想,现在到底是在宫里,礼数做足了总是没坏处。于是讪讪地扬声说道,“沈丞相免礼。”顿了顿,压低了声音说,“爹爹找我所为何事?” 沈丞相有些沧桑地看了我一眼,道,“你的事情我听云昔说了,苍惑现在在京城,我想安排你们见一面,圆了你的心愿。” 我一愣,刚想说些什么,却只听沈丞相压低了声音又说,“云昔这孩子从小被我惯坏了。……算是为父求你,若是日后她有什么做错的地方,你可千万别与她计较。” 我又是一怔,满腔的话就憋在了胸口。是啊,对他而言,云昔才是他从小倾注疼爱养大的女儿,我虽然与他也有血缘,可是感情自是与云昔不同。如今,我还能再说什么呢?尽管云昔算计我,陷害我,可是她是我的亲妹妹,我还能再说什么呢? 半晌,我咬唇点点头,说,“好,我答应你。” 沈丞相脸上似有歉疚,也有一丝疼爱,说,“云昔说你闷闷不乐,一心想见苍惑一面。这一次,为父说什么也要帮你达成心愿。” 我一愣,忙摇头说,“我的心愿?不是的,爹爹……”他却已经转过身,指向树林的尽头,说,“你沿着这条小路往前走,会有人接应你。然后你就能见到苍惑了……” 我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可是却已经晚了,只听枫瑟的平静得近乎可怕的声音从半空传来,他说,“晴儿,你若想见苍惑,直接跟朕说就行了。”片刻间已经有宫廷侍卫上前擒住沈丞相,只听他冷冷的说道,“何必要烦劳沈丞相呢?” 我的心一沉,抬头只见凌枫瑟正端端坐在梨花台正中。身后站着零星随从,兰妃坐在他身边,看我的神情是从未有过的愉悦。云昔跪在地上,含泪说道,“皇上,我爹爹是被逼的,他怕晴美人会对我不利才会帮她见苍惑的……” 此时已有侍卫将我扣住,我仰头看着她,咬着牙道,“云昔,你为了扳倒我,连自己的父亲都不惜要利用吗?你那日失踪,我是如何担心地到处找你,原来你是配合兰妃一起做戏!” 云昔却哭着靠向我,啜泣着说,“姐姐,我也不想,可是我不能欺骗皇上啊……是你自己说的,只要苍惑能快乐安好,你也别无所求了。姐姐,你敢说这话不是你亲口所说的么?皇上对你这么好,你为什么还要想着苍惑呢?” 我仰头看着她无辜而又清秀的脸,一行泪水滚滚而下。方才我刚答应了沈丞相,不会与云昔计较。更何况,现在这种情形,即使我要计较,又有人会相信我吗? 半晌,我低下头,不知该再以怎样的表情面对枫瑟,双腿一软,跪在地上说,“皇上,沈丞相的确是被逼的。求皇上念在君臣一场,不要与他计较吧。至于我……好吧,我都认了。”我低着头,眼泪汩汩地留出来,“那些信都是我写的,我与你在一起的时候,心里想的也是苍惑,我指望着他能来带我走,从此天涯海角再也不回来……要如何处置我,您下旨吧。” 凌枫瑟眼中闪过一簇悲凉的怒火,绝望而哀艳,他飞快看我一眼,沉沉底下头,生生将手里的茶杯捏成了碎末。 沈丞相诧异地看看云昔,又看看我,苍老的眼中蕴了一抹深深的歉疚,他回身面向凌枫瑟,拱手道,“皇上,您听老臣说,其实事情并非如此……” “爹爹,我知道你念在晴儿与我姐妹一场,不忍心指责她。可是为了她欺君罔上,也不是忠臣所为啊!”云昔急忙打断他,眼角还挂着泪痕。 我看一眼沈丞相,凄然一笑,劝道,“是啊,沈丞相宅心仁厚,也不必为我辩解。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其实我真是个傻瓜啊。分明是穿越来的,又何必跟这里的人讲什么骨肉亲情?徒增牵绊罢了。 兰妃居高临下地看我一眼,扬扬手道,“既然晴美人已经认罪了,的确是多说无益。来人,把她压到永巷去。” 可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响在我身后,那样熟悉,又那样遥远,他说,“住手。凌枫瑟,我不许你这样对她。”说着,一双有力的手将我自后扶起,我回头,正对上苍惑轮廓深邃棱角分明的脸。他比前两年成熟了许多,唇边有浅浅的胡茬,他看着我,眼中有难以言说的暗涌,他说,“晴儿,我带你回西楚。” 苍惑拉着我转身,只见无数羽林卫将我们包围其中。好像过去的一切都在重演。我忽然恐慌,我甩开他的手,说,“苍惑,你快走。这件事与你无关。枫瑟他……枫瑟他待我很好。”苍惑的眼中有些气恼,捉住我的手说,“你为什么这么傻?你的事我都听说了,他根本就没有好好珍惜你。” 他回头遥遥看一眼端坐于梨花台的凌枫瑟,道,“我不敢来见她,是因为我怕会破坏她的幸福。可是原来,她跟着你,根本就没什么幸福可言。……你不是以为我跟晴儿之间有私情么?我告诉你,这些年来她从来没有写过信给我,此生如果我有机会,我也绝对不会把她让给你!” 枫瑟微微一怔,黑钻一样的双眸一闪,分明又动了杀机。我好怕过去的事情再重演一次,更怕苍惑会当众说出我们的身世,给我们的父母带来无尽的困扰,我挡在他身前说,“不要再说了!我跟枫瑟之间的问题根本就不在于真相到底如何!他不相信我!……他也没有一定要相信我的理由!”我顿了顿,压低了声音说,“这就是帝王之爱,你也看到了。倘若真相败露,你的父皇会如何对待我们的母亲?你这样激怒枫瑟,即便他知道你和我的关系,也未必会放你走!”我推了他一把,大声说,“苍惑,你走!不要再蹚这浑水,我嫁了他,便是他的人了,是生是死,听天由命吧!” 苍惑低头看我,眼中有苦涩的痛,摇着头唤我一声,“晴儿……”羽林卫已将他团团围在中央,他却还不肯走,我心中一急,上前抽出苍惑腰间的铮亮匕首,抵在颈前,流着泪问他,“你走不走?” 苍惑紧紧攥起拳,狠狠地别过头去,终于背对着一步一步走远。梨花台前一时寂静一片,羽林卫面面相觑,竟没有人去拦他。 我转过身面向凌枫瑟,说,“我再也不想体会上次被关进天牢时那种绝望的感觉。我只有一句话,信不信随便你。——我从来没有骗过你。” 说着,我狠狠将那把匕首刺向我的胸口…… 我不要他误会我,我不要去永巷,我要他永远将我记在心里…… 反正我都已经死过一次了,还有什么好怕的呢?只是这一次,可还有再穿越到其他王朝的运气吗?我忽然觉得,我所经历的一切,都是为了来到这里遇见枫瑟。而我们的遇见,也都是为了这一刻…… 我想起他抱着我时侧脸俊美的弧度,他说,晴儿,其实朕等今天等了很久。……就好像小时候在林子里迷了路,终于看见了营帐的灯火。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可是那些过去,他始终都没有忘记过。他不知道我与苍惑是同母异父的兄妹,更不知道沈丞相是我的亲生爹爹,而我的生母,就是西楚大汗最宠爱的皇妃。就算我的身世浮出水面,我与枫瑟之间的问题也未必能解决,还会连累我与苍惑的父母。……我真的累了。 血,好多的血涌出来……流淌在我手上,殷红而灼热,却并不属于我。 我惊怔地抬头,只见凌枫瑟用手生生握住了那匕首,让它停在距我胸口一寸的地方。他的血,顺着匕首流到我手上,一滴一滴坠落到泥土里…… 他的脸就在我眼前,一双黑眸中分明有光亮闪动,他紧紧将我抱在怀里,声音嘶哑却带着一丝释然,说,“晴儿,你不要这样。”我一愣,颤颤地松开了双手。他将那把染了血的匕首扔在地上,轻拍着我的背,说,“朕信你。……就算那些信摆在眼前,就算苍惑真的出现在皇宫,朕也一样信你。……因为,朕不想再失去你一次!” 我胸口一酸,眼泪汩汩而出,双肩微微颤抖着,他身上龙涎香的味道这样熟悉,这样浓烈,仿佛顺着鼻息一直涌到我心里……我伸手紧紧抱住他,从未哭得像此刻一般无助。 他当着众人,低头轻轻吻向我的发,目光一沉,眼中重又满是赫赫天威,他说,“封晴美人为一品贵妃,赐住凌云殿。”说完,他复又低下头来看我,轻声道,“位至贵妃,任何人也不能再将你打入永巷。也许朕对你的感情有一日会变,但朕永远不会忘记今日给你之承诺。” 原来最极致的幸福,真要在生死关头才能显现出来。此刻我就感觉是在做梦,却又那么深刻那么幸福,他就在我眼前,俊美容颜上依稀竟挂着一滴为我而流的泪水。 我深爱的男子如此待我,这一生,我还有什么奢望呢? 深吸一口气,将满脸泪水尽数蹭在他的龙袍上,我环住他的脖颈,深深地吻下去。 尾声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沈丞相那日之所以会讲那番让我包容云昔的说辞,是因为他查出,过去我被关在天牢时,送毒燕窝要杀我的人是云昔。他不愿见我与云昔反目成仇,才会说出那番话来。 在枫瑟封我为贵妃的第二日,沈丞相跟他坦诚了一切,比如西楚皇妃是他的前妻,比如我与苍惑是同母异父的兄妹。枫瑟回来之后气哄哄来呵我的痒,他说下次不准我再有事瞒着他,无论以后发生什么事,都有他帮我承担。 次年,枫瑟封我为后,赐号诚元。 昆仑曲(长相守) 许多年以后,当我成为破云楼楼主,与我的夫君共同执掌昆仑仙宗的时候,我依然会在无数个哀伤的梦里看到大婚那日,一个紫衣翩跹风华绝代的男子,孤单的站在昆仑绝顶,为我吹奏一夜的长相守。 楔子 烛火煌煌。江锁烟捧着一碗汤药坐在我床边,美丽的脸庞在光晕下更显温柔,开口却是狠狠的,“轩辕雪,赶紧把药给我喝了,都放凉了!” 我看着她的怒容,居然也这么美,不由叹道,“你这样的美啊,不当明星真是可惜了。” “什么?明星?”锁烟一愣,见我讪讪的噤声,随即骂道, “你啊,别想打岔!姨娘走的早,我也从小就是孤儿,我们说好要一起相依过一辈子的。可是你呢,竟独自一人去悬崖采药,你可想过我?……你死了,我可怎么办?”说到最后一句,锁烟脸上淌下两行清泪,声音也哽咽了,带着发自内心的无限心酸,“这昆仑山这么大,可是我却只有你,你也只有我啊……”我只有你,你也只有我……这句话忽然打动了我。我轻轻拍着锁烟的肩膀,说不清是感动还是凄楚,一时万般愁绪涌上心头,也跟着落泪,两人呜呜咽咽地哭出一团。我的无依,她的无助,以及在这冰冷世界里仅存的一点亲情…… 如果说,前几天我还妄想这是个梦,天一亮就能回去,那么现在,我是真真正正接受这个事实了。 ——我,穿越了。 分明记得那*去了那家备受好评的时光旅馆,企图回古代玩玩。哪知老板娘凤十一却说我体质异于常人,拿着一块水晶小镜在我头上晃了晃就打发我回家了。 第二天就赶上学校组织去南山寺观光。我带着几个同学在树林里玩捉迷藏,一时好胜,想藏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便使出看家的本领爬上一棵大树。脚下忽然传来窸窣的走动声,我以为是同学来找我了,急忙探出头去,却只见一个灰衣小僧捧着一大堆画卷在树下走过。 乌云忽然遮住了日月,天空昏暗下来。小僧被石头绊了给跟头,手中画卷纷纷落下,其中一卷铺展开来,黑暗中闪着灿灿银光,我好奇地伸出脖子看了两眼,只见那画上的雪山巍峨冷峭,虽然是水墨丹青,却流光溢彩,栩栩如生……旁边写着两个古体的小字,昆仑。 就在这时,乌云忽然散开了,一瞬间阳光刺眼,我手一松,整个人往地上跌去,却正落在那画卷上…… 再一醒来,就看到了江锁烟那张盖过现代无数*明星的美丽脸庞。经过n多天的相处,我终于在一半装傻一半装失忆的状态中搞清了自己现在的身份。 ——昆仑仙派宗主轩辕寒峰最不受宠的女儿,轩辕雪。 一.{饮雾,破云双楼是昆仑仙派的两大支柱,饮雾楼偏重习武,破云楼偏重文墨,被选中的弟子都是天资聪慧,万中选一的。} 在锁烟的照料下,我的身体渐渐好了起来。也终于明白了从前的轩辕雪只身一人去悬崖采药的苦心。——她是想在父亲的寿宴上奉献灵芝草吧,哪怕引起他一点点注意,她跟锁烟的日子都会好过许多。 因为我现在才深刻的体会到,这个仙派宗主的女儿,实在是徒有虚名而已。不但吃穿用度都是最差的,而且还受尽冷遇,上到仙派弟子下到烧饭大婶,没有一个把轩辕雪当大小姐看待。——只因为她有一双绿色瞳仁。 我坐在河边,看着清澈水面倒映出自己的绿色双瞳,心中有些惆怅。想想当初我在现代的时候,还特别羡慕那些冰绿色眼睛的人。可是现在,如果给眼睛换个颜色就可以过上金枝玉叶的米虫生活,我宁愿去配一双隐形眼镜…… 昆仑仙派宗主轩辕寒峰有十一个子女,全部长着一双尊贵无比的金瞳。只有排行第七的轩辕雪,不但没有一只眼睛是金色的,反而长成了冰绿色。那是野兽眼睛的颜色,一直被认为是低劣血统的象征,庶出的母亲也因她而受尽白眼,在她六岁的时候含恨而死。果真如表妹江锁烟所说,在这偌大的昆仑山,我只有她,她也只有我。 就在这时,忽然有一簇黑色羽箭掠过眼前,速度极快,倏忽间耳边已有一缕碎发缓缓落地。我大惊,回头一看,只见一个蓝发少年正被一大群黑衣人追捕,一边打一边往我的方向跑来。 从我的角度看去,只见一道蓝光闪烁在数个黑影里,双方打得不可开交。啪啪啪几声,又有几根黑色羽箭落在我脚边,我吓得一身冷汗,慌忙后退数步,只觉那群黑衣太不厚道,丝毫不顾旁人死活。 蓝发少年挥着一柄蓝色长剑,一时间蓝光霍霍,可是到底寡不敌众,他也占不到上风。照这样下去,黑衣人里一层外一层的车轮战,终究会把他拖垮。蓝发少年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忽然往左一窜想要突围,却被身后忽然冒出来的人截断了后路,应对不及间,手中蓝剑已经被打掉,直直钉入我藏身的大树干上。 我定睛一看,只见那蓝色宝剑铮亮幽寒,剑柄下坠着一个青色玉佩,上面用古体字刻着两个字,“饮雾”。 我一愣,难道他是饮雾楼的人? 饮雾,破云双楼是昆仑仙派的两大支柱,饮雾楼偏重习武,破云楼偏重文墨,被选中的弟子都是天资聪慧,万中选一的。锁烟就是饮雾楼的人。而我这副身体的主人轩辕雪虽然很努力,可是天资不够,据说当初想去当个小童人家都没要…… 正在胡思乱想间,那蓝发少年失去兵器已经渐露下风,眼看侧面有人一刀朝他脖子看去,他想避过,可是身后却有另外一把刀封住了去路…… 此时此刻,我心底的人道主义精神终于发作,情急之下,我飞快从腰间掏出一包自制火药,点燃了猛地往黑衣人扎堆的地方抛去……只听砰的一声,火花四溅,黑烟暴起,其实那包炸药的威力并不大,但还是镇住了所有人。蓝发少年看我一眼,神色一怔。 我手脚并用地把蓝色长剑从树干里拔了出来,往他的方向一扔,说,“喂,接着!”他又是一怔,随即飞身接过,风生水起的顺势挥剑刺伤数人。这时,却有几个黑衣人往我的方向冲来,我慌忙又点燃一包火药扔过去,因为扔得太近,不小心将蓝发少年也炸了跟头。 他回头略带诧异地怒视我一眼,一双蓝眸竟是明艳绝伦。配上一张轮廓分明的俊脸,更是英姿飒爽,气势摄人。可我又不是故意炸他的,扬了扬脖子,理直气壮地一眼瞪了回去。蓝发少年回头专心打斗,不再理我,经过两包炸药,黑衣人的士气已经低落许多,他一把蓝剑如行云流水般穿梭游弋,我不由看得呆住。 就在这时,半空中忽然响起一声口哨,数道黑影像火影忍者似的一闪,瞬间撤退得无影无踪。蓝发少年也不再追,看样子也是筋疲力尽,姿态优美的收起长剑,缓缓朝我的方向走来。 我看着他英俊幽蓝的身影,不由在心里感叹道,这昆仑真是钟灵毓秀的宝地啊,盛产俊男美女……只可惜,被我附身的轩辕雪却只是中人之姿。 他站在我面前,挺拔身影将我的影子完全盖住,我以为他是想跟我道谢,扬唇一笑刚想大方的说你不用太感谢我,他却动作飞快地一掌劈过来……我本能得挥手隔开,轩辕雪想是也练过一些功夫的,却还是被他一招制住,他将我的手臂扣在身后,冷冷地说,“轩辕雪,昆仑剑法要修到第四重才能隔空爆破,你的功力远远不够,却是如何做到的?”说着,他手上一加力,逼问道,“可是你偷了黑晶冰魄?” 这厮居然认得我。我手上吃痛,呻吟一声,怒道,“难道你就这么对待你的救命恩人的么?” 蓝发少年顿住片刻,狠狠松开我,傲然道,“哼,谁用你帮!” 我冷哼一声,怒道,“敢情我救了个白脸狼!”说着转身就走,他却自后一把钳住我,说,“不说清楚你休想走!” 我郁闷地感叹这人的胡搅蛮缠,真是空长了副好皮囊。不由恶向胆边生,回头一脚踹向蓝发少年的膝盖,一边伸手想去拔他腰间的蓝色长剑,他猝不及防,虽然没被我踹倒,却也失去了平衡,又急忙去伸手护住宝剑…… 我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就已经随着他跌倒在地,他压在我身上,蓝色碎发垂在我脸颊上,微有些痒。如此近距离地看他,只见他一双蓝色双眸清透如水晶,俊美分明的轮廓就像用刀刻出来的一样…… 他怔怔地看着我,呼吸竟然微微局促起来,我脸一红,一把推开他翻身坐起来,提着裙裾飞快跑走。跑出几步,我回头狠狠骂了一句,“色白脸狼!” 二{我脑中飞速反应着方才锁烟用来形容紫玉公子的词汇。……容貌俊美,绝世出尘,天下无双。} 我与锁烟住的地方叫梅园,不但简陋偏僻,而且毗邻下人房,可见我俩一直以来在昆仑的地位。只是最近锁烟加入饮雾楼,成为宗主手下的精英团队,旁人对我们的态度才好了些。我脸红气喘地跑回梅园,刚进门就愣住了。 只见锁烟面无表情地站在角落里,眼神倔强。几个提着剑的青衣女子正在我们的房间里翻腾什么。其中一个头戴凤钗,五官美艳,长着一双灿灿的金色瞳仁,一把将我昨天刚摘的梅花连瓶一起拂在地上,又掀翻了桌子,转身往角落里的衣箱走去。 我一怔,难道是碰上女山贼了? 急忙走向锁烟身边,她一见我,眼中腾起一丝水汽,冷然道,“大师姐在师傅面前诬蔑我,说我偷了黑晶冰魄。” 黑晶冰魄?听起来好耳熟,我回想起蓝发少年说到它时紧张的眼神,虽然不知道那是个什么东西,但是想必很值钱。我看一眼那个金瞳女子,说,“她是轩辕晴?” 锁烟咬牙点头,道,“黑晶冰魄是昆仑圣物,三日前师傅出关才发现它不见了。可是师傅已经闭关数月,谁也不知冰魄是在何时丢的。轩辕晴恐怕也知道在我这找不到什么,不过想当众羞辱我罢了。” 我曾听锁烟提过轩辕晴。她母亲是正室,因为是长女而颇得父亲青睐,从小众星捧月惯了,很是嚣张跋扈。她与锁烟同是饮雾楼的人,在一场比武中被锁烟打伤过,所以一直怀恨在心,处处跟锁烟做对。 至于过去的轩辕雪——轩辕晴简直不屑于跟她做对,因为她为人勤奋但是天资有限,一向只有挨欺负的份。不过现在换成了我,倒想跟她斗一斗。 “她凭什么怀疑你?她跟宗主怎么说的?”我看一眼锁烟,神色凝重了些,既然是欲加之罪,她也必是有备而来,谁知道能翻出什么来。锁烟听我这般神色,不由也有些担忧,说,“黑晶冰魄散发一种独特的香气,必须要用硫磺的盒子盛放才能中和那种香味。轩辕晴说我发簪上有硫磺的味道,真是可笑!” 转眼轩辕晴已经在角落里搜到了一小堆硫磺粉,洋洋得意地瞥向锁烟,说,“江锁烟,现在证据确凿,你还不认罪?”她看也不看我一眼,金瞳中闪过一丝快意,说,“我说过,三月之内要逐你出饮雾楼!” 锁烟正待还口,却被我按住。她还以为是我怕事,一双秀目溢满了愤怒,却在碰触我沉静的眼神时怔住。我抬头缓缓道,“在见到宗主以前,我们什么话都不会说。” 轩辕晴见我这样,微微一愣,不屑冷道,“你这孽种,以为爹爹会理你么。” 我握了握锁烟的手,只当轩辕晴是空气。心中盘算着一会该如何在轩辕寒峰面前做场好戏。 昆仑绝顶,四季白雪皑皑。琼楼玉宇般的高塔耸立云中,雾气缭绕间,仿佛笼着一层玉色清辉。我跟锁烟被一群昆仑弟子压在中间,却像刘姥姥进大观园似的四处张望着,在心里感叹道,这可真是神仙呆的地方啊!轩辕晴鄙夷地瞥我一眼,刺道,“身为昆仑宗主的女儿,却连主殿仙苑都没来过几次,真是可怜!” 锁烟冷笑一声,替我回口道,“大师姐削尖脑袋想去紫玉公子的玉清宫,不也是被拒之门外吗?不知是谁可怜了。” 轩辕晴面露羞愤之色,扬手一巴掌朝锁烟挥去,我伸手一挡,说,“仙苑重地,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呢,你该知道擅自动手是个什么下场。”轩辕晴眼中冒火,还未等再说什么,已经用一身素色锦衣的小童走上前来,俯首道,“宗主在会贵客,请大小姐先去西苑等候。”说着,侧身将我们引向西苑。 我跟锁烟真是越来越配合默契了,我偷笑着跟她竖起两根手指,摆出一个“v”字形。我告诉她这是“万事有我”的意思。 在西苑端坐了约有半柱香的时间,锦衣小童终于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轩辕晴抬眼看我,似是从方才的深思中醒来,唇边带着一丝胸有成竹的笑容。 我知道,在我算计着如何在宗主面前改变我跟锁烟的生存状况时,她也在算计着如何将我们踩到谷底,永世不得翻身。 此时我首先要做的事,就是激怒她。于是我悠悠地看向锁烟,故意小声问道,“方才你说大师姐进不了什么宫来着?还有那紫玉公子又是何人?大师姐这么漂亮,他也看不上吗?” 锁烟虽然不知我是何用意,却还是配合道,“紫玉公子容貌俊美,绝世出尘,天下无双,凡夫俗子他怎么会看得上?”说这话的时候,锁烟眼中闪过一丝傲然,似乎还有一丝深邃的甜蜜。 我掩口一笑,压低了声音说,“那算是他有眼光了。” 轩辕晴羞愤难当,一个茶杯掷向我,说,“你个绿眼睛的小孽种,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讨人厌?你娘当年就是被你气死的,怎么不把你跟江锁烟两个一起带到地府去,免得弄脏了这昆仑仙境。” 我胸口一滞,没料到轩辕晴的嘴会这么狠。想到我在这里无依无靠,却因为一双绿瞳受尽白眼,孤苦凄楚涌上心头,冷然道,“绿眼睛又怎么了?即使真是野兽之瞳,可是万物平等,又怎么样?你仗着有一双金瞳,眼高于顶,又看见什么了?只知道刻薄亲妹,冤枉同门,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你一样都办不到,又哪里配做昆仑的大师姐?金瞳也未必就比别人尊贵了。” 一番话出口,凛然铿锵,我自己也是一愣。轩辕晴怔住片刻,可她也不是白给的,咬牙说道,“我们都是父亲的血脉,自然与他一样都是金瞳。你说金瞳比不别人尊贵,可是连宗主也不放在眼里么?” 轩辕晴也真是个学语文的好手,她这样扭曲我的话,一旦传了出去,弄不好就是大不敬之罪。锁烟面色一僵,刚要上前拉我,我抚慰地拍拍她的手,缓缓起身,一字一顿道,“你错了。宗主并不是因为一双金瞳而尊贵。正好相反,金瞳,是因为宗主而尊贵。” 在场所有人都是一怔,似乎这是一个崭新的言论。我继续道,“昆仑仙宗,仁善为本。宗主执掌昆仑以来,四海升平,万物昌顺,可是谁又能明白负担整个天下背后的责任与压力?你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都是父亲赐予你的。你今日能尊贵,嚣张地站在这里,不是因为你有一双金瞳,而是因为你是父亲的女儿。只是你有一双天赐金瞳,却可曾真心想过要为父亲分忧?” 我的语调不疾不徐,大义凛然,一时连我自己都被镇住了。整个西苑一阵静默,忽然,锁烟看向我身后,急急跪拜下去,神色恭敬而惶恐,道,“弟子江锁烟,拜见宗主,二师兄,紫玉公子。” 听见她叫出这么多称呼,我不由一愣,赶忙回身学着她的样子拜下去。轩辕晴面色苍白的上前一步,盈盈跪拜在地上,叫了一声,“父亲。” 我抬起头,只见一个青袍男子站在正中,剑眉星目,仙风儒雅,一双金瞳幽如深潭,浑身上下有种超越年龄的英挺与魅力。右侧一位一头蓝发,一双蓝瞳潋滟,容貌年轻俊朗,气势虽然不及那长者,却也尊贵摄人,竟然是我早晨在树林看到的那个色白脸狼!我飞快瞪他一眼,目光移动到第三个人身上,只觉眼前一阵眩晕…… 妈呀,神仙。 只见那人一袭紫色锦衣,宽袖长袍,无限风流。水漾凤目顾盼生辉,明艳不可方物,一张绝美容颜白皙无暇,整个人散发着一种出尘尊贵的风华。乌发如墨,用一根白玉簪松松绾住,手中握着一把紫色折扇,正带着一丝玩味地打量着我。 我脑中飞速反应着方才锁烟用来形容紫玉公子的词汇。……容貌俊美,绝世出尘,天下无双。我不由赞叹这个妞的概括能力比我强,可是眼前这个男子的绝美风姿却绝非言语可以形容出来的。 我仰着脑袋,有些崇拜地看着这个画面,只觉这三个各有特色的当世高人往那一站,那就是四个字。——交相辉映。 三.{我抬起头,只见紫玉公子一双乌玉黑眸含笑看我,我心中忽然一阵剧跳,脑中登时又浮现四个字,一笑倾城。} 好在我只眩晕了片刻,就从惊艳中清醒过来。抬头只见昆仑宗主轩辕寒峰一双沉稳金瞳在我身上逗留片刻,带着一丝重新审视我的意味。 不知为何,我竟有些心虚,低头叫了一声,“……宗主。” 轩辕寒峰上前一步,我有些惶恐地抬起头来看他,只见他眼中浅浅闪过一丝赞许,好像今天才第一次认识到轩辕雪也是他的女儿。他说,“好一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雪儿,你起来吧。” 原来从那句起他们三个就已经站在门口偷听了。轩辕晴不由有些脸色发白。其实最初我一心激怒她,只是希望她的嚣张跋扈能通过下人的嘴巴传到宗主耳朵里。没想到轩辕寒峰竟会亲临现场,一时心中也有些忐忑不定,依言站了起来,却不敢再擅自开口。 轩辕寒峰穿过小厅坐到主位,示意蓝发少年和紫玉公子上座,这才缓缓看向轩辕晴,神色平和,说,“晴儿,锁烟,你们也起来吧。 轩辕晴这才如获大赦。轩辕寒峰似是无意地瞥我一眼,复又看向轩辕晴,道,“黑晶冰魄的事情查得怎么样了?” 我微微一愣,心想被怀疑的是锁烟,宗主为何会看我一眼?我的目光无意间掠过蓝发少年,想起清晨发生的事,倏地明白了。一定是那色白脸狼把火药的事告诉了宗主,再加上我方才一反常态高谈阔论,他即使不对我起疑,恐怕也会多注意我的举动。 轩辕晴上前一步回话道,“回禀宗主,我在江锁烟和轩辕雪的房间里发现了这些硫磺碎末。”说着,一个小童已将那些硫磺粉末放在玉盘里呈到宗主面前。 轩辕寒峰看向锁烟,声音和蔼,说,“锁烟,黑晶冰魄本就是由饮雾楼看守的,你怎么说?”锁烟身子莫名瑟缩了一下,低下头,咬牙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黑晶冰魄是昆仑至宝,我是饮雾楼的弟子,又怎会自盗家门?如果师傅会因一点硫磺粉末就给锁烟定罪,那么锁烟也无话好说。” 我一听,不由有些冷汗,心想这丫头的口气可越来越下道了,这个轩辕寒峰一看就是个腕儿,你跟他来硬的肯定没好果子吃。 轩辕晴冷然开口,道,“江锁烟,你的意思是,这些搜出来的硫磺是我嫁祸于你的?我轩辕晴虽与你有间隙,却也不会在父亲面前使这种下三滥的手段。” 锁烟面上一僵,我见情况不好,赶紧跪下,惶恐无限地开口道,“启禀宗主,轩辕雪知错了。……那些硫磺粉末是我的。” 所有人都是一怔。我抬头环视一周,见大家都很严肃地盯着我看,我想舒缓一下气氛,于是嘿嘿笑道,“虽然硫磺在这个地方是很稀有很珍贵的东西,可是我轩辕雪好歹还是有点私房钱,大家不要误会我买不起啊。” 话一出口,我才发现这个笑话多么地冷。房间里静默三秒,倒是那个蓝头发的色白脸狼先笑出声来。于是,不知是笑他还是笑我,屋子里发出一阵阵低低的笑声。我抬起头,只见紫玉公子一双乌玉黑眸含笑看我,我心中忽然一阵剧跳,脑中登时浮现四个字,一笑倾城。 轩辕寒峰莞尔,金瞳微眯片刻,笑意款款,道,“从前倒没发现,雪丫头还真是……口才了得。” 这句话也不知是褒是贬,我赶紧回归正题,从腰间掏出一包火药,说,“禀宗主,我在梅园擅用硫磺,是为了制作这个东西。” 整个房里除了色白脸狼,没人知道这个小布包的威力,只见众人目光都好奇地盯向那个炸药包,我不由觉得好笑。……本来我按照化学书的教诲制作火药是出于两个很单纯的目的,一,我在古代不会武功,一旦被欺负了可以用火药防身。二,我在古代太无聊了,不得不搞点科学试验。 可是现在,我只好“借花献佛”了。我垂首道,“禀宗主,三日之后就是宗主寿辰,轩辕雪和锁烟本想将这火药当成寿礼进献给宗族,以备昆仑防御之用。可是现今不得已,只好提前献上。请宗主恕罪。” 说着,我引燃腰间的另外一小簇火药,丢到大殿门口,轻爆出一簇橘色火花,片刻间已将门槛炸飞。 大殿里除了色白脸狼,都为之一震。轩辕寒峰金瞳闪过一丝震撼,端详我片刻,浅笑道,“你有心了。只是这‘火药’的方子,你是从哪得来的?” 我早已想好了答案,沉稳回答,“我最近病卧在塌,闲来无事便读了许多古书。各种说法拼拼凑凑,再试验几次,就碰巧撞上了。硫磺是其中一种原料,所以大师姐才会在梅园搜出硫磺粉末。” 轩辕寒峰点了点头,看向我的目光多了几分意味深长。 我见成功过关,心中不由暗暗放松。蓦一抬头,却正对上紫玉公子那双潋滟凤目,只见他乌玉瞳仁深深看向我,又看一眼锁烟,轻抚折扇缓缓开口,道,“雪姑娘如此巧妙心思,真不愧是轩辕前辈的爱女。” 听他赞我,我不知道为什么脸一红。偷眼瞥过去,再一次在心中感叹。 这男人真是美得像神仙一样啊…… 四.{一阵微风袭来,香雪般的花瓣四下飘散,落在他乌黑如墨玉的发上,让人忽然有种替他拂去它们的冲动。我脸一红,摇摇头道,“不疼。”} 自从那天我在昆仑主殿公开发布火药,轩辕寒峰对我青眼有加之后,不少以前对我不屑一顾的人开始积极地向我靠拢。为首的就是那个蓝发白脸狼——蓝沉宇。 明日就是宗主寿辰,当我正在梅园里准备第二份寿礼的时候,只见眼前蓝光一闪,蓝沉宇同学已经“咻”一下出现在我眼前。我眨眨眼睛看他,火影忍者吧您…… 蓝沉宇看一眼我桌上的画轴,三秒钟后大声赞道,“你画的荷花可真好看啊!”我无奈地瞥他一眼,说,“这是莲花,谢谢。” “雪丫头,给我写几个字吧。”蓝同学完全无视我的讽刺,把一张红色礼帖放到我面前,说,“就写,饮雾楼蓝沉宇上。” 我为了快点打发他走,二话不说拿起笔来写好了,说,“一个字十两银子,先记账。你可以走了。”蓝沉宇正一脸郁闷的要说什么,眼神忽然飘向我身后,拉长了一张脸,说,“紫潋玉,你来这儿干吗?” 我回头,只见紫玉公子缓缓走进梅园,羽扇一折,浅笑答道,“你来得,我就来不得么?”蓝沉宇得意洋洋地把礼帖举高,说,“雪丫头已经帮我写了,礼贴不能用同样的字迹,你请回吧。” 紫玉公子无奈一笑,说,“在下不才,可也不像是不会写字的人吧。” 我不由也跟着笑了,蓝沉宇却仿佛被刺到了痛处,俊脸一红,忽然抽出腰间蓝剑,舞个剑花杀了过去。 我一惊,心想这紫玉公子才华横溢,却不会武功,要是被蓝沉宇刺伤在梅园,再被添油加醋的八卦出去,我不但会被宗主惩罚,而且极有可能会被双方的少女粉丝团暴打泼硫酸…… 还未来得及多想,我已经转身挡在紫潋玉身前,蓝沉宇来不及收势,手上蓝光一闪,倏忽间已经砍掉我的流苏耳环,脖颈上微微一疼,我拿手一抹,居然有血! 蓝沉宇眼中有惊愕,片刻间又有一种愤怒,他忽然指着我身后说,“轩辕雪,你居然为了他来挡我的剑?你居然为了他连命都不要!” 我晕,你这是什么逻辑啊,可是没等我开口,蓝沉宇已经转身大步走掉,幽蓝身影瞬间消失在满园绯色的梅花里。 梅园中一时间只剩下我跟紫潋玉。他缓缓走进我,抽出怀中的锦帕覆在我脖颈上的伤口,动作轻柔,指尖冰凉,他问我,“疼么?” 一阵微风袭来,香雪般的花瓣四下飘散,落在他乌黑如墨玉的发上,让人忽然有种替他拂去它们的冲动。我脸一红,摇摇头道,“不疼。” 话一出口自己都觉得假。平白被一把削铁如泥的宝剑划个口子,怎么可能不疼呢?轩辕雪啊,你还真是色迷心窍了? 紫玉公子扬唇一笑,双手绕过我的脖颈,将锦帕在另一端打了个结。他的袖子轻轻拂过我的脸颊,有一种柔软的触感,龙涎香的味道冲入鼻息。我强自镇定,说,“多谢公子了。” 他的目光一斜,落在我未完成的画卷上,轻轻读着上面的诗句,“水陆草木之花,可爱者甚繁。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静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予谓菊,花之隐逸者也;牡丹,花之富贵者也;莲,花之君子者也。莲之爱,同予者何人;牡丹之爱,宜乎众矣。” 这是我改版后的周敦儒先生的《爱莲说》,打算在旁边再画一朵莲花给宗主当寿礼的。紫潋玉念罢,眼中顿现惊艳,抬头看我一眼,目光一簇幽深,说,“雪姑娘,以你之才,何以一直委屈在这梅园里?” “我有一双绿瞳,自然被当作异类。孤独的滋味不好受,如今我能有这一方安身立命之所,其实也算知足了。”我淡淡的说。其实这话是真心的,殚精竭虑的算计过之后,我深深怀念在现代的家和校园生活。 紫玉公子极美凤目中闪过一丝怜惜,还有一丝感同身受的苦楚,仿佛他也亲身经历过这种感觉,却将它深深藏在了心底…… 我想起紫玉公子的身世——他原本该是蜀山一门的少主,却被叔父篡了宗主之位。那时他才七岁,却能带着三千门客投奔昆仑。纵使紫潋玉三岁成诗,五岁成文,惊才绝艳,名满天下,可是终究身在异地,同我一样懂得孤独的苦楚。 四目相对间,我看他的眼神有些怜惜有些震颤,对上那双乌玉瞳仁,我一时竟移不开视线…… 这时,身后忽然传来锁烟动听的声音,她笑着迎过来,眼中带着一丝惊喜,说,“原来紫玉公子也在。” 我心下颇为安稳,心想还好我有锁烟,她让我不是孤身一人。 锁烟对上我的目光,又看向紫潋玉,露出一丝甜美清浅的笑容。 五.{领头那个黑衣人拱手道,“只要宗主将剩下两盒黑晶冰魄交出来,我等必恭敬退去。以免血溅昆仑。”} 宗主大寿,整个昆仑仙乐飘飘,喜气洋洋。 我献上那副莲花图之后,果然得到轩辕寒峰的微笑和赞许,不知不觉间,我在昆仑的地位已经有了很大的提高。轩辕寒峰在欣赏完饮雾楼的剑阵和破云楼的字画之后,忽然在众目睽睽之下问我,说,“雪儿,你可愿意到破云楼来?” 锁烟脸上一喜,我愣了一下,急忙点头,躬身行礼道,“谢宗主。” 轩辕晴和她的母亲——宗主夫人却在一瞬间阴狠地看了我一眼。因为此刻我已经或多或少地摇撼了她的长女地位。一众长着金瞳的兄弟姐妹也都面露不屑,到底还是不愿接受我这个庶出的孽种吧。这时,轩辕晴的胞妹轩辕晚刚表演完一支歌舞,底下掌声雷动,连轩辕寒峰也点着头说好。宗主夫人瞥我一眼,声音柔和,道,“雪丫头最近越发伶俐了,不但为饮雾楼进献火药,还为破云楼献上墨宝。不过女儿家,终究是琴艺舞技比较重要,现在不妨再给大家弹奏一曲,助个兴吧。” 锁烟有些担忧地看着我,她曾经说我过去是五音不全的,如今宗主夫人下令我总不能拒绝,可是一上台就只能是出丑。锁烟不由求助地望向紫玉公子,想是因为他箫声独步天下,希望他能出手相助吧。 果然,紫玉公子会意起身,拱手道,“紫玉也带了‘玉风’来,愿为宗主进一曲贺寿。” 我一愣,他这也算豁出去帮我,毕竟紫玉公子的箫声是很难听得到的。在场众人纷纷面露喜色,一脸期待地看着他。 “雪儿愿与紫玉公子合奏一曲,恭祝父亲万寿无疆。”我拱手道,心里哼哼,看来我娘为了让我高考加分而逼我学的才艺还是很有用的。 一边从身侧奏乐的乐器台上拿起一把玉笛,看一眼紫潋玉绝美如天人的脸庞,想起骄傲如他,居然为我当众献艺。一时有些感动,又有些感触。我忽然想起《大明宫词》中,除去昆仑奴的面具,太平公主第一次见到薛绍时的惊艳,不知为何,那么多的乐曲中间,我就奏出了剧中那首《长相守》。 琴音流转,呜咽多情,我吹着吹着,自己也陷入一种唯美绵长的意境里,半晌,紫玉公子的箫声和上我的笛声,两种声音交相辉映,以彼之长补己之短,契合无间……月光如白霜,写着寿字的大红灯笼绽放红光,可是如今,却仿佛整个世界都被一抹幽雅的紫光遮盖住了…… 我看向紫潋玉的眼睛,那双眸子在琴声婉转中清透如琉璃,仿佛自瞳仁深处绽放一簇深邃紫光,他那样沉静地看着我,仿佛世界上只剩下我们两个…… 一曲终结。很长时间的静默之后,掌声雷动。宗主点头赏赐了我们,目光却仿佛穿过月光,落在了遥远的彼端。 我不由想,在他年轻的时候,也该是真心爱过的吧…… 我忽然又想起钟子期和俞伯牙的故事。高山流水遇知音,那么紫玉,他是否也会把我当成他的知音…… 就在这时,忽然有个巨大的白影一闪,大鹏展翅一般掠过半空,倏忽间已经立于人群正中。那老者白发苍苍,须眉垂地,眼如古井深潭,声音里并无恨意,他说,“二弟,我来了。”声音不大,却传诵千里。 全场哗然。我一愣,难道他就是传说中宗主的大哥,轩辕寒烈?据说四十年前这两兄弟一刀一剑雄霸江湖,两人兄弟情深。后来据说是兄弟俩爱上了同一个女人,轩辕寒峰得不到美人便想篡位,威逼利诱轩辕寒烈远走他乡,自己回来接掌了昆仑宗主之位。 眼前蓝光一闪,蓝沉宇已带领饮雾楼十八弟子挡在轩辕寒峰面前。可是宗主却缓缓起身,做一个让他们退下的手势,上前一步,声音仿佛忽然苍老了许多,他说,“大哥,三十年之约已到,今日你我生死,全凭天定。” 白发老人缓步上前,忽然一掌飞出,我只觉眼前白光一闪,在暴风雪一般巨大的漩涡中,我的身体极速往后飞去…… 场面一片混乱,像我和烧饭大婶这样武功弱的人都像羽毛一样轻飘飘地飞了出去,忽然间却有一双有力的手紧紧拉住我,恍惚间,紫玉公子已经将我揽在怀里,缓缓落到房檐上。 他不是不会武功么?轻功居然这样好。我靠在他怀里,浑身有点麻酥酥的,他一手扶住我的腰,一手将紫扇挡在我身前,神情戒备,忽然间神色一凛。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对掌之后,宗主后退数步,吐了一大口血,而白发老人却像灰尘一样散在风里,他的声音响彻四面八方,他说,“寒峰,为兄大限已到,从前的恩怨情仇早已不放在眼里。只是我答应过她要替她报着一掌之仇,如今我做到了,也可以安心去见她了……” 宗主捂着胸口跌坐在玉座上,眼中片刻间竟有痛楚而悠远的水汽浮现出来。昆仑仙苑一派狼藉,可就在这时,却又有无数黑影闪现,衣着打扮与那日我救蓝沉宇时所见的黑衣人一模一样。宗主脸色一凛,道,“怎么今日我两兄弟昆仑聚首,拜血教也来凑热闹么?” 领头那个黑衣人拱手道,“只要宗主将剩下两盒黑晶冰魄交出来,我等必恭敬退。以免血溅昆仑。” 蓝沉宇上前一步,怒道,“凭你,也想血溅昆仑?”说着,长剑一挥,饮雾楼弟子占城一排将宗主围在中央。眼前黑影却像旋风一样吹到他们身后,无数的黑衣人绕开他们冲向昆仑的每一个角落。 紫潋玉将我抱到房檐正中,神色有些凝重,他说,“你在这里等我。”说着,紫影一闪,片刻消失在我眼前,我心中惊惧,本能地上前一步,却失足从房檐上掉下去,眼前一黑,就失去了知觉…… 六.{世人都说,“紫扇一出,必有所伤”,这也是名满天下的紫玉公子不会武功却至今没有被人砍死的原因之一。} 当我醒来才得知,宗主已经入关疗伤,蓝沉宇和锁烟带着饮雾楼剩下的弟子前往拜血教回夺黑晶冰魄,偌大的昆仑,一时零落不堪。那日昆仑浴血,死伤无数。不过因为饮雾楼奋力抵抗,再加上宗主早已用我研制的火药布局,总算抵住了这场灭顶之灾。仔细想想,我也真够没用的了,那时昆仑遭此大难,我竟然晕过去了,一点力都没有出。 我独自坐在湖心小筑里,春风如素手,拨弄着眼前的一波静水,轻叹一声。 那是在高一三班的教室里吧…… 正举着书偷偷睡觉的我忽然被语文老师叫起来,我睁着一双朦胧睡眼白痴似的看着前方。这个戴眼镜的老学究正在总结上一次的命题作文,他说,江吟雪,你这作文旁征博引,字里行间处处含情。你引用的这些古典诗句,可都知道它们的含意么? 我还没有睡醒,迷迷糊糊中竟不忘恭维他,说,“当然了。都靠老师您教导的好。我们班文学底子全校第一,整个西安城都知道啊。” 底下传来一阵低笑,老师也忍俊不禁,竟然在公堂之上忽悠我一把,说,“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看来你不只是文学底子好,还特别偏好这些少女怀春的诗句呢。” 因为总考第一名的缘故,语文老师一向很喜欢我。可是他的形象一直都有够严肃,我和广大同学都没有做好心理准备他会忽然这么说话。教室里静默五秒,随即爆发一阵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哄笑。 少女怀春?我脸一红,颤抖着说,“老师你……你,你……你为老不尊!” 情急之下我居然爆出这么一个形容词。见我脸红脖子粗的样子,语文老师笑得更厉害了,广大同学也都笑得人仰马翻,不是捂肚子就是捶桌子……半晌,我也跟着笑起来,一直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一阵冷风袭来,昆仑忽然下起雨。 这场雨无声地提醒着我,那些往事,那个世界,都已经离我远去了……家人,朋友,恩师,同学,我什么都没有了……现在的我,似乎已经有些融入到这个世界,可是这里充满危险与杀戮,我又能再逃过几次? 我不由黯然,轻声念出那首少女怀春的诗句,“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都仿佛是前生的事了。 就在这时,忽然有一双温暖的手轻拭我的脸颊,我这才发现,原来自己竟然在流泪。一抬头,却正对上一双极美的凤目。眼前这个男子紫衣翩然,如玉脸庞俊美无俦,只是漆黑双眸一如既往的宁静无波,只是此刻,却仿佛在瞳仁深处蕴着一丝惊怔和怜惜。 竟是紫潋玉。 我一愣,脸红地退开了一些,躬身行礼道,“轩辕雪见过紫玉公子。” 宗主入关之前让紫潋玉暂时执掌昆仑,他最近一直很忙,忙的都没有功夫搭理我。我心中不由有些酸酸的,这个家伙现在在昆仑受尽爱戴,成天有无数少女粉丝团追在他身后跑,怎么也有时间来湖心小筑听风赏雨了? 紫潋玉施施然坐到玉凳上,举手投足间无限风雅,水漾凤目睨我一眼,说,“好一句,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雪姑娘,从明天开始,你到玉清宫来吧。” 我一愣。啥?玉清宫? 玉清宫可是紫玉公子的寝宫啊,传说里面仙鹤成群,天籁飘飘,珍珠玉床,藏尽人间瑰宝典籍。连大师姐之流的都不能轻易进去。 我呆在原地,正琢磨着我该立时扑过去谢恩还是装矜持说我再考虑一下…… 他却又开口,说,“如今昆仑大乱,宗主夫人和轩辕晴执掌后院,你武功弱,锁烟又不在,你到我这来,好让我照顾你。” 我心头一热,一时说不出话来,倏忽间,紫玉公子却已经像个鹤影一样闪到我面前,一手环住我的腰,紫色折扇抵住我的脖颈…… 我一愣,被他抱住的我有点呼吸困难,同时也有一点点恐惧和疑惑,因为我知道这把紫扇威力无穷。 世人都说,“紫扇一出,必有所伤”,这也是名满天下的紫玉公子不会武功却至今没有被人砍死的原因之一。 紫玉俊美的脸庞逼近我,龙涎香的味道扑面而来,他眼中透着一抹与往日不同的冷峻和魄力,他说,“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人。你应该先知道背叛我的下场。”说着,他手中紫扇一挥,只见一道紫光闪电一般冲向湖面,于片刻之间激起万丈水花,无数池鱼翻着白肚皮雨点一样落在岸边。 原来这个往日宁静不争的绝美公子居然也有这样冷峻霸气的一面。 我吞了吞口水,用袖角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不怕死地小声嘟囔,“如果用这紫扇去捕鱼,你一定发财了。” 紫玉公子微微一怔,他很近地低头看我,眼中有一丝浅笑,忽然轻轻吻向我的额头。我满脸通红,低下头,心中有种依赖和甜蜜的感觉如野草一样滋长。 七.{我抬起头,他目光里竟有一丝莫名的痛楚,和无法遏制的深情,“你把我的玉清宫搞的一团乱,就罚你一辈子陪在我身边,好不好?”} 在玉清宫这段日子,是我来昆仑之后最平静放松的一段日子。白天紫玉公子去昆仑处理政务,我就在他家大闹天宫。不是把一群仙鹤耍的团团转,就是支持他那些训练有素的仆人帮我做衣服,打家具,放洗澡水……一副农民翻身当家作主的样子,整个儿一个土皇帝。晚上紫玉回来,总是有许多管家小童跟他投诉我,他也只是笑笑,眼中闪现一丝宠溺,瞥我一眼,说,晚一点看本宫怎么罚你。 鉴于紫玉公子所说的罚也就是干打雷不下雨,后来我也不怕了。那晚我闹累了,静静陪他在书房里看了一会书,他忽然叫我过去,指着一幅画说,“雪丫头不是很擅文采么,来跟这画题个字吧。” 我走过去一看,原是一朵并蒂莲花。倘若要是再写《爱莲说》,岂不显得我单调乏味,望一眼他的潋滟凤目,想起他那日在我额头的轻吻……我的手微微一抖,蘸满了墨,在那并蒂莲话旁边写下,“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脸庞微微一红,仿佛有文火在灼烧,紫潋玉眼波一震,深深地看向我。他的手揽在我腰上,缓缓将我拥在怀里。我想起那曲《长相守》,想起那日他在混乱之中握紧我的手,心中渗出丝丝暖意,一些事,早就已经发生了吧…… 灯火如豆,散发着橘黄的光晕。他的脸在阴影里,神色仿佛暧昧不明。那双美目中忽然有种我看不懂的深邃和茫然,他的手轻轻拂过我的发丝,深深地叫我一声,“雪儿。”我抬起头,他目光里竟有一丝莫名的痛楚,和无法遏制的深情,“你把我的玉清宫搞的一团乱,就罚你一辈子陪在我身边,好不好?”他忽然捏起我的下巴,轻轻地吻了下去。 清晨醒来,潋玉在我身边,他闭眼睛的样子有种不同于往日的美,睫毛长而浓密,像小刷子一样轻轻覆盖在眼睑上。我伸手抚向他的脸庞,他动了动,忽然睁开眼睛,一时间紫光乍现,我一怔,那分明是一双紫色瞳仁,在清晨微薄的熹光里绽放绝美而妖异的光芒。他目光对上我惊住的表情,飞快闭上双眼,伸手将我揽在怀里,柔声说,“雪儿,乖,让我再睡一会儿。”就仿佛方才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我躺在他温暖的怀里,心想方才许是自己看错了吧。 一觉睡到自然醒,再睁开眼睛已经是下午,潋玉早已经不在我身边。我晃晃悠悠地想去厨房找点吃的,却忽然被一簇蓝光包围,还未及惊叫出声,蓝沉宇已经伸手捂住我的嘴巴,沉声道,“雪儿,别出声,你跟我来。” 我无奈,只好点了点头。蓝沉宇施展轻功,三下两下带我出了玉清宫。来到久无人居的梅园,蓝沉宇脸上浮现很少见的严肃神情,瞳仁里闪过一丝怜悯,他说,“如果在宗主和江锁烟之间,只能选一个,你会如何?” 我愣了半分钟,觉得这个问题简直欠抽,因为这两个人根本不具可比性。我嬉皮笑脸地刚想说什么,蓝沉宇忽然狠狠扼住我的腕,眼中有沉痛,他低低地说,“你的表妹江锁烟已经背叛了宗主。……黑晶冰魄是她偷的。” 我重重一愣。 日落西斜,玉清宫里一片绯色清辉。 “剩下的黑晶冰魄我已经拿到了,足够你练成神功。”锁烟一袭青色芙蓉纹掐褶长裙,婷婷站在那里,美丽杏眼中闪过一丝忧虑,她把手搭在紫潋玉手臂上,说,“潋玉,整个昆仑都在传,说你喜欢上了轩辕雪……这可是真的?” 紫玉公子逆光站着,表情在阴影里,暧昧不明。 锁烟忽然落泪,咬牙道,“为了从拜血教手里夺回黑晶冰魄,一路上蓝沉宇已经对我起疑,昆仑我不能再呆下去了,却连你也要失去了么?……我让你拉拢轩辕雪,是因为她不仅才华初现,而且越来越得宗主欢心……我没有想过你会对她动心,我……”锁烟泣不成声。 紫潋玉看着她脸上的泪,眸中闪过一丝痛楚,他的手覆在她的手上,什么话也没有说。 夕阳的光影给他们并肩而立的身影镀上一层金边,远远看去,俊男美女,美丽如画。 我站在门外,难以抑制心中的酸楚,捂住嘴巴不肯哭出声音来,沿着门柱缓缓地伏下身去。 原来他一切的温柔,竟没有半分是为我。 而与我情同姐妹的锁烟,居然会这样对我。心中凌乱不堪,脑海中却异常清醒,我想起那日我与紫玉公子在梅园第一次相逢,原来他并不是来找我……他是来找锁烟的。 我想起在宗主寿辰上的那曲长相守。他并不是为了帮我,他是为了锁烟。 我想起那日的并蒂莲……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这注定只能是我一个人的童话。 八.{上个月宗主重伤,蓝沉宇不在,我若是动手,谁拦得住我?我没有那么做……是因为你。”} 今夜的书房格外的寒冷,我本想收拾个包裹把我的东西都带走,后来想想何必那么小气呢,反正我以后的夫君蓝沉宇有的是钱。 紫潋玉推门进来,俊秀脸庞隐隐有些担忧,却还是绽出一丝美丽的笑容,试探道,“雪儿,外面传说宗主已将你许配给蓝沉宇……真是匪夷所思。” 我背过身不看他,轻描淡写道,“是真的。今天我跟宗主倾谈了很久,他问我愿不愿意嫁给未来的饮雾楼主,我自然答应了。” 他一怔,忽然自后环住我,下巴抵在我肩上,柔声说,“雪儿你又顽皮了,故意逗我的,是不是?” 他怀抱的这样熟悉,这样地暖……我忽然再忍不住眼中的泪水。我没有挣扎,咬牙道,“黑晶冰魄是昆仑圣物,想要获取其中的能量,最好的方法就是将它覆盖在瞳仁上,待到吸收成白色,方可换掉。如此日复一日,你也用掉不少了吧。……正好还可以掩盖你的紫色瞳仁。” 紫玉公子身子一微微震,双手却揽得我更紧,好像忽然很怕我会消失掉一样,“雪儿,你……” 我抽出怀中的匕首,指向他的脖颈,让他不得靠近,我泪流满面,说,“蓝沉宇已经查到真相,蜀山掌门将你驱逐出去,不仅仅是因为想霸占你的掌门之位,而且是因为你有一双紫瞳。……绿瞳为兽,紫瞳为妖,于公于私他一定很想杀你,大概是因为不愿让家丑外扬,才让你有机会跑掉……”我忽然说不下去了,因为我在紫潋玉眼中看到一簇从未有过的痛楚。 他的手轻轻覆在我手背上,说,“雪儿,你不要再说下去了……我知道以你的聪明,总有一天会知道这一切,可是我宁愿多瞒你一天,好将你多一天留在我身边……” 我心中撕裂一般地痛着,猛地挥出一刀,紫玉本能地闪过,我声泪俱下,怒道,“那锁烟呢?你有没有想过,我在你身边多呆一天,她的心就会多痛一天?” 紫玉忽然顿住。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我,眼眸中紫光毕现,带着一抹哀伤的神色,红木桌角片刻间已被他捏碎。红木的碎屑偏偏横飞,他的手掌在流血,他却不管不顾,颤声道,“雪儿,……对不起。” 我手中的匕首“砰”一声掉落在地上,我扶着桌子站着,别过头不再看他,说,“蓝沉宇已经查出你跟锁烟的事,但是被我压了下来。宗主也略有警觉,但是所知并非全部。……紫玉公子自称不会武功就已经扬名天下,何况大功告成之后?此刻你已经用了三盒黑晶冰魄,我知道以你的才华,必有一日会夺回蜀山。” 我冷冷地看向他的眼睛,说,“我今日不将此事禀报宗主,是因为念在与锁烟姐妹一场。无论她怎么看我,我都当她是妹妹。……何况,我才是多余的那个人。”我的声音低下来,很快恢复如常,道,“宗主已经命我为破云楼楼主,并且即将与饮雾楼楼主蓝沉宇成婚,到时昆仑上下坚不可摧,如果你对昆仑有什么非分之想,我劝你灭了那个念头。” 我转身往门口走去,不敢再去看他紫色妖异的瞳仁,他的声音却缓缓在我身后响起,有些凄然,有些冷意,“原来我的心意,你竟一直不懂。……我若是想夺昆仑,早有无数个机会可以得到。上个月宗主重伤,蓝沉宇不在,我若是动手,谁拦得住我? 我没有那么做……是因为你。” 我的身体顿了顿,半晌,还是咬牙走出了门口。 出了这道门。从此就是天涯海角的距离。 九.{我心中一痛,含着泪背过身去,“已经走到这个地步,相见不如不见。”} 昆仑经过上次的打击,已经许久没有这样喜庆过了。大红帷帐铺天盖地,所有小童举着花盘果篮忙前忙后,我头上顶着大红盖头,流苏串串垂地,按照惯例,新娘拜堂之后就被引入洞房,新郎则在前厅招呼宾客。 那个盖头还真是真材实料,压的我脖子生疼,我也不管什么礼节,一把给揭了下来,却只见铜镜中的女子一脸胭脂红妆,却盖不住憔悴的脸色。我抚摸着自己的脸颊,苦笑道,原来不管我再怎么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我样子也是骗不了人的。 这时,窗子忽然吱呀一声被轻轻推开。屋内闪过一个青色人影,竟是锁烟。她看向我,秀目中一时间充满了各种复杂的情感,半晌,她像以前那样连名带姓地叫我一声,“轩辕雪……” 我背转过身,心中酸涩难言,我根本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面对她,只能背对着她说,“宗主已经知道了你的事,怎么来的就怎么走,赶快离开昆仑吧。” 她忽然愤怒,道,“轩辕雪,明明是你抢走了我的心上人,为什么还要摆出一副受害者的样子?为什么要让我觉得亏欠了你?”她将一封信拍在桌上,声音痛楚不堪,“紫玉他爱的是你。……我从来没见过他为一个人这样,他亦从来不曾这样对我……” 我猛然回头,扬声打断她说,“别再说了!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你快跟他一起离开昆仑,我保不了你们多久!” 锁烟眼中闪过一丝动容和痛楚,可在这时,门口处却传来脚步声,我忙迎过去,冷然说,“你快走!” 锁烟颀长的青色身影倏忽间消失在窗外。我却忽然有种预感,以后,我再也见不到她了吧。 进来的人是蓝沉宇。他见我擅自揭开个盖头,居然一点也没觉得奇怪,反倒伸手抚上我的脸颊,一脸爱怜地说,“几天不见,怎么就瘦成这样了。” 我低头,一时也是无言。只听他轻叹一声,说,“我方才看到了紫潋玉。” 我一愣,倏地抬起头,蓝沉宇眼中闪过一丝刺痛,说,“他独自一人站在昆仑绝顶,宗主不许他见你,他也不肯回去。” 我心中一痛,含着泪背过身去,“已经走到这个地步,相见不如不见。” 话音未落,忽听一阵呜咽箫声破空而来,婉转凄美,相思断肠。我猛地回头,是《长相守》! 那箫声像是在诉说,也像在哭泣,仿佛扯出了我心底最深的回忆,再将它们揉碎了放回去,我跌坐在地上,无法控制地流着泪,像断线的珠子一般无法控制地撒了满地…… 我看见那个紫衣翩然的男子,曾在一树寒梅花影中笑容明灭,他轻轻地问我,疼么? 我忽然好像对他说,疼啊,真的好疼…… 我的心,真的好疼。 相见不如不见,此时此刻,方知何为伤心欲绝。 蓝沉宇怜惜又痛楚地看着我,走过来抱住我,轻轻拍着我的背,说,“想哭就哭吧,一切都会过去的。” 窗外箫声一转,我仿佛看到了紫玉绝美面容上哀伤的痛楚……终于我身子一软,再受不住这苦楚,把头埋在蓝沉宇怀里,咬着他的袖子,撕心裂肺地抽泣起来。 箫声一夜不绝。 许多年以后,当我成为破云楼楼主,与我的夫君共同执掌昆仑仙宗的时候,我依然会在无数个哀伤的梦里看到大婚那日,一个紫衣翩跹风华绝代的男子,孤单的站在昆仑绝顶,为我吹奏一整夜的长相守。 尾声 一年后。 破云楼在新任楼主轩辕雪的带领下,渐渐文武并重。那日饮雾,破云两位楼主奉昆仑宗主之命,带着两队人马去蜀山执行任务, 一个驿站的小茶馆里,一个大胡子壮汉喝一大口酒,道,“蜀山现在乱成一团,要是紫玉公子肯来主持大局,我王老三第一个支持他!” 听到这个名字,邻桌紫衣女子的手微微一颤。 王老三身边的书生压低了声音道,“这话莫要再提了。我跟你说,那紫玉公子早就不在这世上了。” 紫衣女子手中的酒杯忽然落地,轰然而碎。她对面的蓝发男子看她一眼,走过去坐到那书生身边,问道,“这位兄台。关于紫玉公子的传闻,请问你是从何得来的?” 那书生见来者不善,起身要走。蓝发男子手中的剑却已在桌下抵住那人的腰。 “……去年这个时候我路过昆仑,清晨赶路的时候碰到一个女子,她受了重伤,却求我带她去昆仑绝顶,我见她貌美,心一软就答应了。却正好看到昆仑宗主轩辕寒峰将一个风姿绝代的男子打落山崖……那个男子手中还握着一把玉箫。”那书生硬着头皮答道,“对了,那天昆仑在办喜事,满山都是红色。” 紫衣女子拍案而起,扬剑夹在他脖子上,怒道,“你胡说!昆仑宗主对紫玉公子一向礼遇有加,又怎会伤害他?” 那书生大骇,发着抖,语无伦次地说,“小的……小的怎么知道…… 当时我吓坏了,与那个女子一起躲在树后,宗主走了以后,我问她怎么会这样,她冷然反问我,轩辕寒峰是什么人物?他得知紫玉有二心,又怎会再留他在世上? 我听得一头雾水,可这事跟我也没关系,我刚想带那女子回家,她却飞身到悬崖边,纵身也跳了下去……” 紫衣女子摇晃两下,似是再站不稳,捂着胸口跌坐在椅子上,不肯相信地倔强怒道,“你说谎!” 那书生吓得脸色苍白,“我没有说谎,那女子的剑佩还在我这里。”说着,他掏出一块青色玉佩,上面用古体字刻着,“饮雾”。 玉佩的另一面刻着三个字,“江锁烟。” 握着那枚玉佩,紫衣女子忽然喷出一口鲜血,风中落叶一般栽倒在桌上。 一片漆静的黑暗中,她看见他的脸。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他的紫眸那么平静安然,耳边仿佛听见他的声音,栩栩如生,清晰如昨—— ……你把我的玉清宫搞的一团乱,就罚你一辈子陪在我身边,好不好? ……我知道以你的聪明,总有一天会知道这一切,可是我宁愿多瞒你一天,好将你多一日留在我身边。 ……我若是想夺昆仑,早有无数个机会可以得到。 我没有那么做……是因为你。 ……一支并蒂莲,凄清地开在无边的黑暗里。她看见过去的自己挥笔在那画上写,“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潋玉,我不知道那日你高高站在昆仑绝顶,看着漫山红色独自吹箫,会是怎样一种孤独落寞的心境。 只是如果可以再相遇,你可愿为我再奏一曲长相守么? 惘然记(火影传) 飞段,银色短发的紫眸少年,你终于不需要再守护我。前方漫长的黑暗的路,让我一个人走。 如果忘记我你能更快乐……那么你就忘了吧。 因为我……爱上了宇智波家的男人啊。 从此,注定,再无光明。 楔子 二零零九,上海。 繁华的商业街,寸土寸金,高楼林立。巨大的深蓝色玻璃楼宇辉映着清晨的日光,抬头望去,有种遥远冷峻的感觉。 那栋大楼的西北角,却坐落着一栋与这摩天大厦市风格迥异的米黄色小楼。楼顶是装饰用的白色塔尖,下头挂着一个无论怎样看都无甚特色的牌匾,端端正正写着—— 时光旅馆。 此时正是周末的早晨,街上行人不多。时光旅馆楼下的小花园里,却有一个穿红色蕾丝睡裙的女子,正在闲闲地浇着花。 她的神色那么认真,仿佛浇花才是世上最紧要的事情。悬挂在门口的铜铃,在同一时刻发出一阵哗啦啦的声响。 一个少女怀抱一叠漫画书,轻轻推门进来,看了看四周,然后对上女子的目光,礼貌地说,“请问你是凤十一小姐吗?” 女子点点头,笑眯眯地说,“你好,我是。” 抱着漫画书的女孩有些兴奋,说,“终于找到你了!涟漪果然没说错,你真是个超级漂亮的老板娘呢!” 凤十一笑颜如花,说,“呵呵,过奖了。涟漪?请问是哪位涟漪小姐呢?” 女孩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礼盒,说,“就是涟漪李,我在英国的同学。她托我把这个礼物带给你……” 凤十一想了想,恍然道,“哦,是寻找青花瓷的那位李小姐吧?” 女孩使劲点头,说,“对,涟漪是有提过青花瓷,她说多亏了你,她才能找到奶奶遗失了的青花瓷呢。 正在这时,一个女佣模样的老婆婆走过来敲了敲玻璃门,说,“小姐,有点事需要你来处理,可以出来一下吗?” 凤十一闻言,歉意地看一眼女孩,说,“不好意思,等我一会好吗?请随便坐。” 女孩点点头,大方地说,“当然好。” 这个房间很大,与方面的风格不同,四周是一排古色古香的红木书架,窗台还摆着一盆白瓷花盆的君子兰。女孩给自己找了一张舒服的椅子坐下,随手在怀里抓了一本漫画书,认真地看了起来。 这套漫画封面上写着四个大字——火影忍者。据说红的翻天覆地,全球很多人都在追。她曾在网上跳着看过几集,觉得好看,正打算从头看个痛快。碰巧方才看到店里有卖这套书,就买回来收藏。就在这时,她忽然听到隔壁房间里传来的“砰”的一声响,好像是什么打碎了的声音。 女孩抬起头,只见前方有道门虚拟着,门缝里隐约透出一丝青色的光芒。她有些好奇,站起身试探地走了过去…… 这时,脚下却忽然被什么绊了一下,怀里的漫画书霎时飞了出去,女孩也整个人跌进了那道门里。一片青色的光芒中,那些漫画书连同她压在地上的手掌,一起发出耀眼的光芒来……她还来不及发出惊叫,就已经被那些耀眼青光所淹没,跌进一片无边的黑暗中。 一.{浪人忍者由沐人} 鼻子里传来一股食物的香味,我睁开眼睛,只见眼前的火堆旁,放着一只热气腾腾的烤鸡。我胃里一阵抽搐,好像是饿了很久很久,当下也想不了那么多,拿起来就咬了一口。嗯,味道还不错。我一低头,看见自己穿着一套很奇怪的衣服,低领窄袖,鞋子也换成了深蓝色的板状物。怎么会这样?我愣了愣,分明记得自己今天穿了一双漂亮的银色高跟鞋……怎么会换成了一双这么丑的…… 这时,身后忽然传来一个毫无善意的声音,“喂,由沐人,你居然还没死么?还打算送你的尸体去换金所呢,哪知你这么禁打,竟然怎么打都不死!”那个男人撇着嘴巴,一脸阴险的样子,身后跟着几个手下。他们的额头上都系着一块铁,天色太暗我看不清上面画着什么,可是这种装束有些面熟,我是哪里见过呢? 我有点不爽,心想这人在乱七八糟地说些什么?也撇撇嘴,说,“谁是由沐人?还有,这里是哪里?你们穿得好奇怪,是在搞野外的化装舞会吗?主办方是哪里?我可没说过我要参加呢……” 那人愣愣地看我一会,忽然间哈哈大笑起来,回头对他身边的手下说,“喂,由沐人不会是被我打傻了吧?乱七八糟地在说些什么?——哎,真没想到,好勇斗狠地浪人女忍者由沐人,也会有今天呢。” 他的态度还真是欠揍,我开口就骂,“喂,你这人真没礼貌!你才好勇斗狠呢,你才浪人,你才……”我忽然顿住。忍者?忍者。这两个字电光火石般地在我脑海中一闪……我低头看一眼自己身上的衣服,又看看他们的装束,恍然大悟之余又惊异无比,失声叫道,“什么?火影忍者!” 我手里还拿着那只烤鸡,我难以控制地走来走去,焦虑地自言自语说,“这怎么可能呢?莫不是在玩cosy?而且由沐人是谁啊?火影里根本没这个人嘛!哎,可是也不一定,我只零星地看了几集,后面的剧情发展我根本就不知道……哎,就算要穿越,也等我把整套漫画都看完了再穿好不好!凤十一怎么能这么害我呢!” 那人的眼睛一直随我来回晃动,再一次哈哈大笑,断章取义地说,“不会吧由沐人,就凭你,也想做火影?虽说木叶离这里不远,可是你的想法也太不着边了吧。——你可是连我都打不过的二流忍者啊,连块护额都没有……” 我顿住脚步,打断他问,“喂,那你是什么人?哪个村子的?” 那人又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叹口气说,“看来你真的被我打傻了,连我都忘了么?……我是云隐村的佐佐木,你和你同伴飞段的眼中钉,你真的不记得了?” 原来我还有个同伴叫飞段。我斜眼看那人一会,扬了扬下巴说,“什么佐佐木啊。佐助我就有听过。敢情你连个小角色都不是,还敢在这跟我唧唧歪歪的。” 说完,我转念一想,似乎“由沐人”这个名字也很陌生呢。哎,你说要穿也穿成小樱啊纲手啊这些帅气的女主角该多好,偏偏穿成了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浪人女忍者”,我都不知她是什么来头…… 这时,耳边忽然传来一阵风声,转眼我手中的烧鸡已经被一支手里剑钉在了后面的树上。那个佐佐木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恼羞成怒地说,“你居然敢说我云之下忍佐佐木是小角色!由沐人,你到底知不知道你的命就捏在我手里!” 他的话音未落,只见他两手一挥,几十只四角飞镖呼啦啦地朝我飞来……我想躲开,可是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躲,跳也跳不起来,往两边跑也来不及了。怎么办,看来我完全没能继承到这个由沐人的忍术…… ……我就说嘛,要穿也穿成个厉害的角色多好,起码不会这么快就被做掉啊……我只好闭上眼睛,很久很久,想象中的疼痛却并没有来临。只听叮叮当当几下金属碰撞的声音,有个不耐烦地男声在距离我很近的地方响起,“真是麻烦。由沐人,我不是告诉你不要跟那些云忍在一起吗?会变笨的。怎么看到飞镖都不会躲了?” 佐佐木哼了一声,抱着肩膀露出一丝冷笑。 我睁开眼睛,只见一个银发紫眸的少年正挡在我身前,手里握着一把奇形怪状的刀。他的头发很短,在夜风里水草一样摆动,也没有戴护额……正在我偷偷打量他的时候,他忽然牵起我的手,神色里有几分关切,小声问我,“喂,你没事吧?” 回复收起回复 * 我也说一句 * 木叶城管 *巫艾艾 * 我下意识地摇摇头,低头看一眼被他紧握着的手,试探着问,“你是飞段?……我的,同伴?” 少年一愣,紫色的眼睛在月光下格外明亮,呆呆地看了我好一会儿,只见他银发一闪,整个人已经像离弦的箭一样冲了出去,紧握着那把奇形怪状的刀,怒吼道,“你们这群混蛋!你们到底对由沐人做了什么!居然把她打得连我都不认识了……今天我一定要杀了你们,杀了你们!” 飞段高举大刀,气势汹汹,佐佐木脸上却没有一丝害怕的神情,反倒有些不屑,只见他身影一闪,已经一个回旋踢将狂奔而来的飞段踢倒在地。 我不由一愣——不会吧。飞段看起来那么凶,难道竟是个绣花枕头? 佐佐木的手下一拥而上,围着飞段狂踢。一边踢还一边嘲笑道,“谁不知道你飞段是个吃软饭的?一直都是由沐人保护你,现在连她都被老大撂倒了,你们浪人二人组哪里还会有活路呢?” 飞段紫眸一闪,瞳仁里划过一丝被戳到痛处的痛苦,抬头倔强地怒视着那些人。 我也听出个大概,心中不忍,扬声喊道,“都给我住手!真以为我们两个会这么容易就会被你们打败么?哈哈哈!”我虚张声势地干笑了几声,自己都觉得听起来很白痴,可是还是得继续说道,“我们早已跟木叶联盟,拖延时间就是为了等他们来呢!” 佐佐木切了一声,说,“鬼才信你。”可是他身后的手下却说,“可是,这丫头引我们来木叶和云隐村的交界处,难道真是为了……” 佐佐木到底是比其他人冷静,不屑地说,“怎么可能?就凭他们两个浪人,木叶跟他们结盟有什么好处?再说,就算木叶与云隐村有什么冤仇,捉我们几个小角色又有什么用。由沐人,你少在那里吓唬人了,省点力气吧。” 我一边背过一只手去掏腰包,一边胡诌道,“你们虽然只是下忍,可也能代表云隐村的军事实力,木叶想秘密抓你们回去,就是为了破解你们村子的忍术呢!至于木叶跟我的关系,几天几夜也说不完。三代火影是个姓猿飞的老头,他是我二叔公!还有卡卡西,他曾跟我一起执行任务,是我远房表哥呢……宇智波家族你们知道吧,他们家的血继界限是写轮眼,宇智波佐助跟我很熟呢!——我要是没跟他们结盟,我怎么会知道木叶这么多机密?” 佐佐木一愣,侧头问他的手下,说,“她说的有几句是真的?” “三代火影真的是姓猿飞,的确是个老头子。” “木叶的卡卡西……被称为是天才忍者,可不是个好惹的人。” “宇智波家就更厉害了,据说他们家的写轮眼天下无敌。宇智波佐助这名字到是没听说过,可是宇智波鼬却很有名,听说他十岁就从忍者学校毕业,是个独一无二的天才!”佐佐木的手下七嘴八舌的回答,一个比一个神色肃穆。佐佐木脸色有些苍白,似乎有些相信了我的话。 这时,我终于从腰包里摸出了几把手里剑和引爆符,我把这些胡乱朝他们丢过去,吼道,“笨蛋!宇智波鼬是宇智波佐助的哥哥!你们几个真没文化!” “砰”地一声,引爆符在半空爆炸,腾起一阵白色的浓烟…… 烟雾散开之后,那些云忍却都已经消失不见,看来是被我唬住了。只剩受伤的飞段躺在地上,手里还握着那把奇形怪状的大刀。 我走过去扶起他,说,“喂,你没事吧?” 飞段眸光微颤,侧过头不看我,说,“是我没用。每一次,都只会连累你。” 虽然我并不认识这个少年,可是从他倔强又受伤的眼神里,我能明白他的苦楚,我用袖子擦了擦他嘴角的血迹,说,“你别这么说。刚才要不是你救了我,我早被那些飞镖穿成漏斗了……既然是同伴,就没有谁连累谁的说法,大家并肩作战嘛。” “同伴……”飞段忽然转过头来,他用异样的目光看着我,说,“由沐人,你的忍术呢?你为什么会躲不开那些飞镖?” 我一时语塞,这样的情景下,我该怎么跟他解释呢? “同伴……我对你来说,就仅仅是同伴吗?”他的紫色的目光有些飘忽,颤颤地说,“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二.{初遇宇智波鼬} 篝火噼啪作响,夜色比方才清浅了一些,天快要亮了。我扶飞段在树干旁坐好,低着头不敢看他,说,“方才醒过来的时候……就什么都不记得了。”我有些歉意,说,“对不起啊,我……我也不想这样的。” 飞段果然是个热血少年,听我这样说,忽然一下子把我抱进怀里,紧紧地,说,“你别这么说,这不是你的错!佐佐木那个混蛋,总有一天我要杀了他!” 我莞尔,他总是这么热血沸腾的样子。我拍拍他的背,安慰说,“呵呵,你别激动。你把以前的事慢慢讲给我听,我总会想起来的。” 东方的天空露出了一丝鱼肚白,漫漫长夜就这样过去。我一边用手里剑切着那只刚刚被钉在了树上的烤鸡,一边聚精会神地听他讲。飞段的口才很好,绘声绘色地讲述着我过去的英勇历史。从天黑讲到天亮,我也大概弄明白了自己的身份。撕了一只鸡翅膀给飞段,说,“今天就讲到这里吧,你也累了。” 飞段把那只鸡翅捏在手里,刚要张口去咬,却忽然顿住,说,“喂,你口渴了吧?” 我点点头,说,“你怎么知道?” 飞段笑笑,银发飞扬,紫眸在晨曦里明亮如琉璃,他站起身,说,“跟你在一起这么久,我怎么会不知道?我去给你弄些水来。” 我心中一暖,忍不住问,“你……你和我,之前,真的只是同伴而已吗?” 从他对我的态度看来,兄妹,情侣,或者其他更亲密的关系,也都是有可能的吧。 飞段身影一顿,说,“呵,我们当然……当然只是同伴而已。”飞段紫眸一闪,转身往树林里走去。不知道为什么,我却仿佛在他转身那一瞬,在他脸上看到一丝落寞的神色。 四周起了薄雾。我独自坐在树林里,抬起自己那双带着露指手套的陌生的手,忽然有些迷茫。在这个我一无所知的忍者世界里,丝毫不会忍术的我,该如何生活下去呢?过去的由沐人一直与飞段相依为命,一直是她保护他,她替他出头。自从他们的师傅失踪之后,由沐人就承担着被仇家追杀和照顾飞段的责任,她一定是太累了,才会死在佐佐木那些人的手里。 ……以后,该怎么办呢?我连自己都不保护不了,又如何去保护飞段呢? 这时,我身后忽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我脊背一凉,直觉身后有人,可又不知是敌是友。不会是由沐人以前的仇家吧?若是让他们知道我现在已失去所有忍术,岂不是自寻死路。念及于此,我从腰包里掏出一把手里剑,可是还未来得及挥出去,就已经被身后的人一招制住—— “你是由沐人?”我艰难地侧过头去,只见身后站着三个蒙着面的男人,捉住我的那个很高大,声音却并不凶狠。 我回答道,“我是由沐人。你们是谁?”我打量他们的装束,试探着问,“你们是木叶的人?” 那人微微一怔,手上一加劲,说,“你怎么知道?” 我毫无反抗之力,说,“我只知道,木叶是正义的忍者村,不会这么粗暴地对待一个不会忍术的弱女子。” 那些人一怔,也有些诧异,其中一个说,“奇怪,都说浪人忍者由沐人虽然没有护额,却已具备了上忍的实力。可是她看起来似乎真的不会忍术。” 站在他身边的男人忽然竖起双手的食指和中指,喝了一声,“白眼!”隐约可以看见他眼睛四周青筋迸出。 我刚好看过日向宁次出场的集数,忍不住惊道,“白眼?你是日向家的人?” 那人微微一怔,没有回答,只是端详我片刻,说,“她虽然不会忍术,可是身体里依然聚集着大量的黑色查克拉,与鸣人体内的查克拉有些类似,属性却是至阴至寒的。” ——关于这一点,我方才也听飞段提起过。也正因为我体内这种来历不明的黑色查克拉,才让我在这些年的战斗中积累了声名。可是这些黑色查克拉是从哪里来的呢?听飞段说,我们师傅是先收养他,然后才收养我的,他小时候曾听师傅提起过,我是出生在极北阴寒之地,也许那种至阴至寒的查克拉与这有关吧。 “队长,我们先带她回去吧。她既然已经看穿了我们的身份,就不能再让她轻易离开木叶了。”使用白眼的人回过头去,请示那个从一开始就安静地站在一旁的男人。 这时,忽听“啪”的一声,我颈椎一疼,整个人就失去了知觉。 远处隐约传来一缕饭菜香,还有一种柔和熏暖的味道……很像是,家的味道。 我坐起身,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床干净温暖的被子里,这个房间大而整洁。正中摆着一个木制的小茶几,上面放着一小瓶鲜花。 我站起来走出房门。这栋宅子很大,却没什么人,沿着走廊一路走到前厅外,一路上竟没受到任何阻拦,就好像……是我自己的家一样。 连廊外面是一个很大的院落。一个身穿家居服的中年女人正站在小凳子上挂灯笼,忽然她整个人一颤,差一点就跌了下来。我急忙跑去去扶住她,说,“阿姨你没事吧?不如让我来帮你啊。” 中年女人回过头来,虽说脸上已有岁月的痕迹,可是依旧美丽温和,看见我,微微一愣,随即一笑,说,“好吧,那就麻烦你了。” 我帮她把灯笼一盏一盏挂好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漂亮阿姨点燃了灯笼,我这才发现,每一盏灯笼上都画着一个红白相间的团扇图案。这不是宇智波家的族徽吗?我一愣,忍不住抓住漂亮阿姨的衣角,说,“……这里是宇智波家吗?我,我怎么会在这里?” 漂亮阿姨温柔一笑,抚慰地拍拍我的肩膀,说,“是鼬带你回来的。他说你是木叶的客人呢。以后,你就放心住在这里吧。” 鼬?我站在原地,怔怔地重复这个名字。 宇智波鼬么?虽然我还没看完那套漫画书,可是这个名字依然如雷贯耳。 回复收起回复 * 我也说一句 * 木叶城管 *巫艾艾 * “晓”中实力最强的忍者之一,从小就被称之为超天才的宇智波家的骄傲,却在一夜之间灭了宇智波全族。佐助的哥哥,也是他最憎恨的人。 我倒抽了一口冷气,忽然觉得有些慌乱。 这时,门口传来一个清脆好听的童声,“哥哥,今天好开心啊。”我闻声走过去,躲在门口往外望。一个身长玉立地少年背着一个小男孩站在门口,小男孩趴在少年背上,脸微微一红,说,“哥哥,如果以后你能多点时间陪我练手里剑……那该有多好啊。” 少年把小男孩放在地上,声音温和动听,一如遥远而美丽的月光,他食指和中指戳了戳小男孩的额头,说,“佐助,其实哥哥能教给你的并不多。有更多的东西要靠你自己去学。以后,要成为比哥哥更强的忍者哦。” 小男孩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脸颊上泛起一丝红,有些害羞又有些期待地说,“比哥哥更强的忍者吗?……我,我真的可以吗?” 夕阳还未完全落尽,天边还残留着一丝眩目的余晖。我看着眼前这温馨的一幕,心中涌起一丝暖意。 这时,小男孩忽然朝我藏身的地方跑来,警觉地喝道,“什么人躲在那?” 我只好从门后的阴影里走出来,低头看向那个小男孩。 小男孩的皮肤很白。落日余晖的光晕映得他小小的脸庞白皙如玉,一双黑葡萄样的眼睛乌溜溜地盯着我看,皱着眉,摆出一副很凶的小样子,说,“你是什么人?怎么会在我家里?” 我呆呆地看了他好一会,心想他应该就是佐助吧,原来他这时还这么小。虽然说我现在也没比他高多少,可是依然可以对他做出一个居高临下的动作—— 我伸出双手去掐他的脸颊,由衷地说,“你是小佐助吗?天啊,你长的真是太可爱了!我从来没见过长得像你这么可爱的小孩子!” 小佐助脸一红,狠狠甩开我的手,很不爽地吼道,“喂,你这个疯女人,干嘛啦!” 这小样子更可爱了,我忍不住去捏他的小鼻子,左右晃了晃,努起嘴巴逗他说,“喂,对女生可不应该这么凶哦!” 小佐助恼羞成怒,从腰包里掏出一把手里剑,气哄哄地就要朝我丢过来…… 原来他小时候就这么不好惹!我大骇,慌不择路地躲到一个人身后,探头看一眼佐助,说,“喂,你这坏小孩,怎么脾气那么大?” 我话还没说完,一把手里剑已经直直朝我飞过来。我下意识地藏到那人背后,脸颊贴在他的衣服上,鼻息间涌入一种淡淡的清香。 一个磁性的男声响在耳边,月色一般清冷动听,又有一种暖意,他说,“佐助,不可以这么没礼貌哦。”然后他回过头来看我,说,“不好意思。让你受惊了。” 我抬起头,不由重重一怔。 他有一张跟小佐助一样漂亮得无懈可击的面孔。只是带了更分明的棱角和刀削一样的轮廓,那双幽黑的眸子那么深,仿佛夕阳下的深潭静水,深邃又辉映着明亮的光。 这样一张天使的脸庞,以及温柔熏暖的目光,实在让人无法相信,他就是那个日后屠杀光自己族人,让弟弟背负起一生仇恨的男人。 我呆呆地抬头看他,目光复杂,自语一般地叫他,“宇智波……鼬?” 他对上我含义未名的目光,微微一怔。随即礼貌地朝我点点头,说,“你好,由沐人。” 三.{宇智波的蓝月光} “开饭啦!”我笑眯眯地说。佐助的父亲还没出来,母亲还在厨房忙碌,只有他们兄弟俩坐在桌旁。转眼我已经在宇智波家住了一个月,每日帮他们的妈妈做些家务,时光飞逝之余,也渐渐让我对这里有了一种莫名的归属感。 我把一盘子热气腾腾的红烧肉端到桌上,刚想再回厨房去端别的菜,只听小佐助不满地“嗤”了一声,说,“喂,每天都是红烧肉。除了这个你还会不会做别的了?” “当然会啊。”我撇撇嘴,说,“我会的菜色数不过来呢。比如,红烧鱼,红烧羊,红烧土豆,红烧茄子,红烧……” 听了这个答案,鼬莞尔,小佐助也忍不住笑,笑完了又板起小脸,说,“我就说你只会这一种。” 我努起嘴巴,飞快地伸手拍一下佐助的头,说,“小鬼,有的吃还这么多话!” 小佐助眉头一皱,气得脸上一红,站起来又要掏手里剑打我,我本能地又往鼬身后躲,脚下却一滑,整个人就往桌子上跌去…… 鼬的动作快得像风,转眼已经站起身扶住我,声音里没有一丝责备,只有浅浅凉凉的温柔,他说,“好了。父亲就要下来了,你们别闹了。” 他的手掌很暖,且宽厚有力,覆在我肩膀上,有种很灼热的感觉。我的脸一红,一时竟不敢去看他。小佐助不屑地看我一眼,唇边露出一丝冷冷的坏笑,“哥哥,你别对她那么好。搞不好,这个笨女人会喜欢上你。” 这个早熟的小鬼!我脸更红,抄起筷子刚要丢过去……鼬却轻轻把我拽回身边,恭敬地叫了一声,“父亲。” 夜色迷离。一钩新月悬在半空,绽放出一缕独特的蓝光。方才吃完饭,佐助约了鼬在树林里练手里剑。我一听,心想这小鬼要是练好了手里剑还不得用来对付我,就嚷嚷着要一起来,心想就算我练不成给他们捣捣乱也是好的嘛。 鼬……想起他俊美的面容和温暖的手掌,我心里微微一震,随即又是一阵莫名的惆怅。这一个月以来,我看到的是一个完美的哥哥,那么温柔,那么强大,处处为佐助着想,就连声音都那么迷人……这样的他,怎么会成为一个屠杀全族的罪人呢? 因为这种先入为主的恐惧,使我总是不敢直视宇智波鼬的眼睛,而那双眼睛,也让我再每一次无意间碰触的时候,让我心底腾升出一种难以言说的震颤…… 迷离月色下,不远处站着一个身长玉立的身影。 鼬朝我看过来,黑玉一样的眸子深邃而柔美。我低下头,莫名有些局促,说,“……佐助呢?佐助怎么没来?” 鼬清浅一笑,说,“他白天在忍者学校已经很累了。现在怕是已经睡着了。” “啊,那……那我也先走了。”我始终不敢与鼬独处。 “等一下。”他忽然叫住了我。我顿住脚步,心砰砰跳着。 鼬顿了顿,说,“总觉得……你好像很怕我。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 我重重一愣。 是啊,我为什么要怕他呢?在以前的世界里,我并没有看完全套的《火影忍者》,每一个人的命运,剧情,我都只是一知半解。即便鼬他真的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我也应该更相信我眼前所看到的这个人。 念及于此,我回头朝他嫣然一笑,说,“我是怕自己太笨了,你教不会我。” 鼬微微一怔,随即笑笑,拈起一把手里剑说,“也许吧。不过,可以试一试的。” 我脑门浮现三条黑线,“也许吧”是什么意思?他以为我真的很笨吗?我快步走过去,接过那把手里剑,往靶子上一丢,斗志昂扬地说,“只要我想学,一定学的会!” “叮”地一声,那把手里剑还没飞到地方,就掉在了半路。 我大窘,垂头丧气地说,“……这东西,果然是很难啊。” 鼬忍不住扬起唇角,那笑容清且美,就如四月樱花般透着一抹致命的温柔。他重新拿出一把手里剑放在我掌心,一手扶着我的腰,一手扶着我的手腕,对准了标靶,在我耳边说,“首先,集中精神看准靶心,然后把查克拉汇集在手上……” 他离得我那么近……他气息就在我耳边,他的声音那么动听,我的心砰砰跳着,却根本无心去听他在说什么……一边暗骂自己没用,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微微抖着,他的碰触让我不自在,却又有些期待…… 察觉了我的局促,鼬急忙松开我,一瞬间竟也有些羞涩,后退一步,说,“对不起。” 我急忙解**盖弥彰地说,“不是,我没有怪你的意思……我只是,我……”我说不下去,顿了顿,只好叹一声,说,“哎,一向能言善道的我居然说不明白话了,真像个傻瓜啊。我……我还是不学了。”说着,我转身要走。 这一次,鼬没有再开口留我。他只是……轻轻拉住了我的手。 我的手腕微微一震,他却没有放开,柔声说,“父亲方才不是说过,要你跟我一起去参加上忍考试么?……不学会手里剑的话,会很危险呢。” 其实什么上忍考试,我根本就不在乎,可是我方才还是答应了。也许潜意识里,我在乎的是可以多一点时间跟他在一起吧……我深吸一口气,不知哪里来的勇气,转身回握住他的手…… 那么宽厚,那么的暖……一旦握在手里,就再也不想放开了。我抬头直视他的眼睛,说,“你确定,你愿意教我么?……即使我学不会,只是给你添麻烦,你也愿意么?” 鼬的脸庞在月色下光泽如玉。 “嗯。”他低头看我,一双黑眸平和且温柔,轻轻点了点头。 我忍不住抱住他,把头放肆地埋进他怀里。……他衣服上还带着那种熟悉的淡香,让人沉醉,让人心安。也许从我第一次躲在他身后的时候,就开始迷恋上在他身边的感觉…… 鼬愣了一下,终是轻轻回抱住我。 我想这也许是一次赌博。在这个未知的世界里,我不该轻易放纵了自己的情感。 ……这也许是幸福的旅程,又或许是我痛苦的开始。 四.{残酷的上忍考试} “鼬,她是你的朋友吗?长得好可爱哦。”那个女生看起来跟鼬很熟,一双白眼就像戴了一层乳白色的隐形眼镜,倒与她漂亮的五官很契合。她朝我伸出手,说,“你好,我叫日向天晴,是鼬的好朋友。” “你好,我叫由沐人。”我握了握她的手,心想终于有一个不把我当杀父仇人的正常女生存在了。 今天跟鼬一起出来,我才见识到了他真正的魅力。几乎镇上所有的女性生物见了他都一副花痴的模样。因为我站在他身边的缘故,不知道被各种女生瞪了多少次,就好像与我有什么不共戴天的仇恨一样。 鼬一如既往的温润宁和,说,“上忍考试一向是三人一组。我们三个碰巧是一组呢。” 我有些担心,说,“可是我看了考试章程……初试是要单打独斗的,我……” 一点忍术都不会的我,怎么可能会赢? 鼬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那么自然,似乎有种安定人心的力量,他说,“放心吧,你要相信你自己。” 见他这样对**向天晴一愣,用重新审视的目光看向我,眼角划过一丝黯然。 大屏幕上出现我的名字。——由沐人vs油女其能。 初试的选拔方式是二进一,也就是说,我和我的对手之间,只有一个能参加第二轮的考试。我必须要打败这个看起来怪怪的男人才行。 油女其能很坦然地走上场地,双手插在裤袋里,一副志在必得的模样。我怯怯地走上来,忽然想起了什么,转身一溜烟跑了下去。 鼬一把拉住我,又好气又好笑,说,“你要跑哪里去?” 我握住他的手臂,有些激动地说,“我想起来了!‘油女’家是那个能操控虫子的家族啊!我最怕虫子了,打死我也不上去!”说着,我转身就跑,眼前却忽然一黑。 我睁开眼睛,耳边传来盛夏的虫鸣,天高地远,月光里夹杂着一丝好看的蓝色。我坐起身,只见日向天晴正端端坐在我身边,见我醒了,冷冷地别过头去。 “我这是在哪里?”我四下望望,这是一处陌生的森林,夜幕下显得有些吓人。 “上忍考试第二场——死亡森林。”日向天晴淡淡地说,“与中忍考试一样,我们要收集全天之轴和地之轴。只不过时限有所缩短,要在两天之内到达森林中央的塔。” 说到这个规则,我倒似乎略有耳闻。中忍考试似乎也是这样的,只不过他们的时限是五天。——果然是上忍考试啊,两天之内要抢到其他队伍的卷轴,又要赶到中央的塔,也真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 “鼬呢?”我四周看了一圈,都不见他。“对了,刚才我不是要跟油女其能比赛吗?怎么会来了这里……鼬呢?我想见他……” “够了!你不配叫他名字!”日向天晴忽然跳起来,动作快得出奇,转眼已经出现在我身边,用一把手里剑指着我的喉咙,说,“我不管你是装傻还是真傻,明明体内藏着大量查克拉,却又装出一副不会忍术的样子。——想鼬一辈子保护你么?不可能!”说着,她的手里剑就朝我刺过来,我下意识地避开,她又充满鄙夷地说,“你知道么?日向和宇智波家是木叶两大名门,所有人都觉得我跟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要不是为了他,你以为我会跟你这种笨蛋一组么?可是他为什么要对你这么好?……为什么要对你这个什么都不如我的女人这么好?——像你这种人,根本就不配喜欢鼬!” ——我,不配喜欢鼬么?这句话挫伤了我。此时鼬不在我身边,心里本就有些慌乱,我站起身,恨恨地看着日向天晴,身体四周腾起一圈黑色的光焰,这种体内涌出黑色越来越浓,雾气一样将我环绕…… 日向天晴一惊,唇角却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 体内好像有一团冰冷的火,在不受控制的灼烧……自己好像正在失控,这种黑色火焰就要将我吞噬…… 就在这时,忽然有人自后抱住我,紧紧的,他的怀抱温暖且熟悉。鼬的声音响在我耳边,他说,“由沐人,我在这里。” 我眼眶一热,却霎时冷静了许多。他的怀抱让我心安,让我内心深处的不安和恐惧缓缓消散。 日向天晴神色一冷,咬牙道,“鼬,你忘了你父亲的指示了吗?——让她参加上忍考试,为的就是激发她体内来历不明的黑色查克拉。她是你亲手抓回来的,可是你为什么要护着她?” 我一愣,脑海中迅速将这一切串联在一起,一时竟不敢回头去看他,我的身体微微抖着,颤颤地说,“鼬……她说的是真的吗?” 鼬抱得我更紧了些,却只是沉默。我的眼泪大滴大滴地落下来,一时间心酸得难以言说,“鼬,她说的是真的,是不是?——是你亲手把我抓回来的,你是为了观察我才把我留在身边。……你们到底把我当成什么?实验室的白老鼠吗?为什么……你要骗**向天晴冷笑一声,眼神里似是有比我更痛的伤,说,“方才的第一场考试……别人看不出来,可是却瞒不过我的眼睛。方才分明是你打晕了由沐人,用变身术变成她的样子,在场上一瞬间击败了油女其能。——鼬啊,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这个女人,到底有哪里值得你这样对她?” 我此时脑中很乱,我再也不想听到日向天晴的声音……我挣开鼬的手臂,慌不择路地往树林里跑去……鼬追出几步,却被日向天晴抱住,她声音里带着哭腔,说,“鼬啊,你到底知不知道,从小我就跟其他女孩子一样,喜欢你,只喜欢你……也只有我们日向家的女儿,才配得起作为宇智波家天才的你啊……都是她,是她破坏了这一切……” 我顿了顿,紧握着拳,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咬牙跑进了无边的黑暗里。 五.{写轮眼之月读} 夜,还是那么浓。漫长得好像再也不会过去。 我抱膝躲在一棵大树下,心中堵得难受,一直哭一直哭,直到哭得再无力气。——其实我并不是生他的气,也不是再怪他欺骗了我,我只是忽然间绝望地觉得,我与鼬之间好像再无将来。 这时,不远处忽然传来一个略微耳熟的笑声。“这不是由沐人么?凭你,也来参加上忍考试?” 我抬起头,心中暗道一声冤家路窄。 佐佐木这个混蛋,居然又在这里碰到他。 “滚开,我现在不想跟你说话。”我厌恶地说。 “哼,脾气倒是见长呢!”只见眼前黑影一闪,佐佐木已经出现在我身边,扬手就给我一个耳光,恨道,“上次你骗得我好苦呢。让我在手下面前像个白痴!” 我捂着脸颊,狠狠瞪了他一眼,说,“你本来就是!”佐佐木扳住我的手臂,手上一加力,说,“你就嘴硬吧,臭丫头。这一次,我一定让你看看我的厉害!” “放开她。”就在这时,他的声音自远处响起,依然动听,却带着几分令人心寒的凉意。 佐佐木四下张望,却寻不见人影。这时,只见数十把手里剑雨点一样地飞过来,转眼间他的几个手下已经被刺翻在地。 倏忽间,鼬的身影闪现在我眼前。佐佐木还扳着我的手臂,声音却有些抖,“……写轮眼!你……你是宇智波……”佐佐木的话音还未落,手腕处已经传来一声骨骼断裂的声音。 佐佐木惨叫一声,惊起死亡森林里的大片飞鸟。 鼬蹲下身,轻轻抚摸我的脸颊,目光有几分寒意,说,“他打你?” 他手掌的温度那样熟悉,那样让我眷恋,我心头一酸,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只是落泪。鼬扶我在树干下坐好,站起身,看着佐佐木的眼睛,说,“好吧。像你这种人,原本没资格见识 ‘月读’的。——不过,今天,我要你永远记住这种痛苦。”他提起他的衣领,冷冷地说,“我要你永远记住——不许再碰这个女人。” 鼬的眼光一闪,瞳仁已经变成红色,其中有黑色的诡异花纹。佐佐木整个人一震,仿佛看到了极为可怕的事物,瑟瑟地抖着,目光渐渐呆滞起来,张大了嘴巴,脸孔扭曲地不成样子,仿佛被什么钉在了原地。 关于月读,我也曾经听说过。那是写轮眼中的一种强大的幻术,也是目前最强的幻术,据说只有相同血统的写轮眼使用者才可能抵挡住。使用者使对手进入“月读”的世界,在其中,时间、空间、质量全部由使用者支配,痛苦自然也会加倍。可是这种术对使用者的眼睛会有极大的损伤。 鼬俯身看向我,瞳仁又恢复成温柔的黑色,他横抱起我,说,“我向你保证,以后不会再骗你。——回到我身边,好不好?” “鼬……”我忍不住哽咽,紧紧环住他的颈,把头深深埋进他的怀抱里。 我到底有何德何能,值得你这样对我呢?可是我不想再用这些疑问来困扰你,从此只要能留在你身边,我就再无所求了。 长夜就快走到了尽头。 鼬方才用了月读,似是有些疲倦,他闭着眼睛沉睡的样子就像是个婴儿,漂亮,安详,不染凡尘。 他还抱着我。我靠着他的肩膀,他枕着我的头……如此亲密的一个姿势。我贪婪地看着他,此刻却全无睡意。深吸一下他衣服上的清香,只觉他的怀抱如此让我迷恋。 晨曦初露,夜色更明亮了一层。眼角扫见对面树上闪过一个黑影,我定睛一看,只见一条二米多长的巨大黑蜈蚣正爬在对面的树干上。 神啊,我长这么大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蜈蚣! 我吓得一抖,却怕惊醒了身边的人,捂着嘴巴不敢叫出声来。 这时,一把手里剑忽然腾空飞出,将那蜈蚣钉死在了树干上。 鼬抱紧了我,柔声说,“别怕,我在。” 我心头一暖,却又有些歉疚,环紧了他的腰,把头更深地埋进他怀里,小声说,“我真没用,总是给你添麻烦。” 他尖尖的下巴抵在我头上,却很舒服,轻轻摩挲我的长发,说,“傻瓜。” 我心中甜蜜,轻锤一下他胸口,嗔道,“不许叫我傻瓜。”一边忍不住抬起头,看向他在熹光之下俊美的面容。 “……鼬,我喜欢你。”我脸一红,可是我一定要说出这句话。我探头笨拙地吻向他的唇,在碰触那两瓣柔软的片刻,紧张得仿佛连呼吸都要停滞…… 鼬轻轻地回应着我,两片长而浓密的睫毛仿佛沾染了寡淡星光,与他的吻一样那么让我沉醉…… 这时,我忽然在他身后看到一个巨大的蛇头。绿色的双眼,嗤嗤地吐着信子,我下意识地伸手挡在鼬身前,鼬的反应却比我快很多,一把将我拉回身边,红色眸光一闪,那条蛇已经轰然倒地。 我松了一口气,鼬却还在冷冷地盯着前方。 四周暗下来,仿佛被某种阴森气场的所覆盖……一个人影缓缓从蛇头上冒出来,低垂着长发,手臂上的皮肤苍白得好像死尸。 他似笑非笑的声音自四周响起,说,“不好意思,打扰了二位的好事呢……呵呵呵,没想到被称为宇智波家百年不遇的天才的鼬啊,竟会被我的徒弟所吸引。” 那人抬起头来,惨白惨白的一张脸孔,长得像是一条蛇。我见过这个人,惊叫道,“大蛇丸?” 大蛇丸嘿嘿一笑,说,“好徒弟,原来你还没忘了我。” 原来我和飞段的师傅竟然是他!我重重一愣。 鼬也怔一下,抱着我的手却紧了紧,淡淡地看着大蛇丸,说,“大蛇丸么?传说的三忍之一,倒是听过你的名字。有何贵干?” 大蛇丸阴测测地说,“当然,是带我的好徒弟回去了。”说着,长舌头一挥,将鼬一瞬间投出的手里剑挡了下来。 我站起身,说,“不管过去我们是什么关系都好,我现在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请你不要再来打扰我。” “好狠心的徒弟啊。”大蛇丸阴阳怪气地说,忽然间扔出一把奇形怪状的大刀,砰一声掉在地上,说,“那么他呢?你也肯不认了吗?飞段这孩子自小就很没用,若不是你一直护着他,我都不会留他到现在。” 我一愣,想起那个银发紫眸的少年,说,“飞段……你把他怎么样了?” 大蛇丸满意一笑,说,“你跟我回去,我自会放他一条生路。” 鼬站起身,把我护在身后,冷冷地说,“你以为,你有本事把她从我身边带走么?” 大蛇丸眼神中腾起一抹兴奋的光芒,阴阴地说,“鼬啊,你是拥有写轮眼的宇智波家的天才……我真的很想跟你打一场……可是时间不等人,只好留到下次了。”他瞥我一眼,说,“由沐人,你告诉他,你是不是自愿跟我走?” ……鼬今日已经用过两次写轮眼,这样的状态下即使能打赢大蛇丸,也会使他元气大伤。飞段救过我的命,我不能眼看着他去死。而且这一次,我真的不想再让鼬为我殚精竭虑,我想靠我自己去解决这件事。 “鼬,我会回来的,等我。”我抱住他,深深吻向他的唇……恋恋不舍地分开,我说,“相信我,我会回来的。” 叫着他的名字,我却忽然想到,鼬这种动物在日本是被认为具备某种魔力的。传说,当你见到鼬,或者听到他的声音,你就有厄运降临头上。而且据说,当有人在鼬平时的路线上走过后,鼬永远都不会再走这条路。 鼬,我并不怕你会带给我厄运。只是忽然觉得……你的名字和你……看起来,都那么孤独啊。 你……一定要等我回来啊…… 鼬的眼中划过不舍,却还是缓缓松开了我的手。他看向大蛇丸,说,“如果她有什么事,我绝不会放过你。” 他勾了勾我的手指,柔声说,“我等你。” 六.{只是当时已惘然} 耳边传来飞段的哭声,他说由沐人你为什么要那么傻……你为什么要回来…… 我奋力睁开眼睛,四周一片黑暗,只有飞段的银发透出一丝丝明亮的光芒……我虚弱地说,“头好痛……发生什么事了?” 飞段抬起头,满眼是泪,他眼中深深的痛楚让我心酸,他紧握住我的手,说,“……师傅利用我威胁你回来的,对不对?你这个傻瓜,你干嘛要回来呢?……因为你身体里的黑色查克拉,所以你成了最适合封印二尾尾兽的宿体……师傅将你卖给了云隐村,现在你体内,已经封印了传说中的二尾妖猫……二尾又被称为怨灵,与其他尾兽不同,它身上带着强大的怨气……由沐人,你能再醒过来,本身就是个奇迹……” “二尾……怨灵么?”我忽然想起我曾在宇智波家看过的一本古书,猛地拉起飞段的手,将他拉到我身边。 也就在这时,大门嘶地一声被打开,大蛇丸站在阴影里,脸上露出诡异地笑容,他说,“由沐人,你终于醒了呢。” 我用右手捂住胸口,暗自用力,道,“大蛇丸,你把我卖给云隐村当宿体,可不会是单单为了钱吧?” 他一步一步朝我走来,阴阴笑着,说,“这种事,就不用你操心了。” 我冷笑,猛地从胸口抽出一团黑色的火焰状查克拉,一掌打入飞段体内。飞段大惊,忽然间抱着胸口在地上翻滚,说,“好热……好热啊……” 大蛇丸一愣,上前一步用掌心对准了飞段的胸口,可是已经太迟了,那团黑色的火焰已经渗透到飞段体内,与他自身的查克拉融合在了一起…… 我哈哈大笑,笑声里却带着难以言说的凄楚,说,“我曾在宇智波家的古书上看过二尾的传说。——得二尾者得永生,可是它的宿主,却会在每个夜晚,变成一只黑猫。大蛇丸,你想利用我来得到永生么?不可能了!我已经把这种能力给了飞段。……你把我从鼬的身边带走,你把我变成一个怪物,你毁了我一世的幸福……你说,我怎么可能让你如愿?” 飞段挣扎着站起身,他惊讶地看着我,眼眶疼痛欲裂,说,“你说什么?由沐人……你说什么?”我笑着看他,眼角簌簌地落着泪,说,“现在,我把那种永生的力量给了你。飞段,你以后再也不用怕了,任何人都无法杀死你……” 飞段,银色短发的紫眸少年,你终于不需要再守护我。前方漫长的黑暗的路,让我一个人走。 如果忘记我你能更快乐……那么你就忘了吧。 因为我……爱上了宇智波家的男人啊。 从此,注定,再无光明。 飞段攥着我的手臂,狠命摇晃着,说,“为什么?为什么你要把永生给了我?——你知不知道,与我自己比起来,我更愿意你永远活着……其实,我骗了你啊,你和我不仅仅是同伴而已,你曾经爱着我,甚至比我爱你还要多……我这么没用,你却一直保护我,照顾我……我为了不再连累你,才不敢承认我喜欢你啊……由沐人,我们之间,为什么会变成这样?”飞段捂着胸口,忽然间泣不成声。 我眼前一黑,却又看见初遇那日,我被小佐助追杀,慌不择路地躲到他身后的样子……他那双幽黑的眸子那么深,仿佛夕阳下的深潭静水,深邃又辉映着明亮的光。 湛蓝湛蓝的月光下,他教我练手里剑……他那样地抱着我,他的脸庞在月色下光泽如玉,我便也是在那一刻,发现自己竟然爱上了这个男人…… 我看见他对佐佐木说,我要你永远记住——不许再碰这个女人。 我看见他横抱起我,说,我向你保证,以后不会再骗你。——回到我身边,好不好? 前尘旧梦,电影一样回放在我眼前……胸口一窒,我忽然再无站立的力气…… 我的身躯缓缓倒地,我奋力扶着飞段的肩膀,在他耳边说,“飞段,答应我……帮我守护宇智波鼬……永永远远……” 尾声 十年之后。 一个银发紫眸的男子穿着印有红色云朵的黑袍,独自坐在溪边的大石上,捏着下巴纠结地望着远方。 这时,一个黑发赤眼的男子从山洞中走出,自大石旁边走过的时候,他叫住了他。 “喂,鼬。”飞段叫住他,紫眸里有一丝迷茫。刚替组织捕捉到二尾,以他的性格,原本应该很兴奋才是。可是不知为什么,他心里此时却有一丝莫名的悲伤,不知是从何而来。 “嗯?”鼬侧头看他,淡淡地应了一声。 “加入‘晓’之后,以前的事我都不记得了……我只是想问,我们以前……是不是认识?”飞段一脸疑惑,说,“这种感觉今天才有……脑海中有个女声,一直在我耳边说,‘帮我守护宇智波鼬,永永远远……’一遍又一遍的,好奇怪,也不知是不是中邪了!” 飞段从大石上跳下来,低头捂着胸口,自语般地说,“可是,每当听到这个声音的时候……我心里就好难受……这种感觉,真是……真是很奇怪啊。” 鼬不动声色扶着那块大石。他看起来神色如常,那块大石却一点点碎裂,自内而外地绽出条条裂痕。 他恍惚想起,许多许多年前,他曾在某个月光湛蓝的午夜,乐此不疲地保护一个傻瓜…… 她有一头金色的长发,一副睡不醒的样子,却总喜欢去掐佐助的脸颊……他曾经那样亲昵地抱着她,说,别怕,我在。 ……他也曾被她变成一个傻瓜,他相信了她的话,他像个傻瓜一样回答说——我等你。因为她说,她会回来的。” 可是她没有再回来。 ……这一世,她都没有再回来。 只是他没有注意到,十年来许多个漆黑的夜里,有一只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黑猫,曾经无数次地在他窗前走过…… 它想陪他孤独,陪他悲伤,陪他度过一切一切地难关,可是它不敢走上前来,因为她不想他看到她现在的样子…… 当时道只是寻常。 一别十年,再见时竟是对面不相逢。 那一段单纯快乐的岁月,那么光明,那么美好,只是以后都不再有。 只是当时,他为什么没有拉紧了她的手。他为什么,眼看着她走…… 只是当时。他想。 只是当时已惘然。 痴情锁(上) 我不爱你,并不是因为你不够好。而是我知道感情这回事只会伤人伤己。万丈红尘,我只愿做个看戏人。 上海是个让人迷恋的城市。 它其中一个迷人之处就在于,无论这个城市如何光鲜,如何繁华,如何跻身国际大都市,可在某个小巷的老房子里,古旧的窗棂,斑驳的树影,仍会在不经意间透出一种源远流长的古风流韵来。 光怪陆离的商业街,寸土寸金,高楼林立。巨大的深蓝色玻璃楼宇辉映着清晨的日光,抬头望去,有种遥远冷峻的感觉。 那栋大楼的西北角,却坐落着一栋与这摩天大厦市风格迥异的米黄色小楼。楼顶是装饰用的白色塔尖,下头挂着一个无论怎样看都无甚特色的牌匾,端端正正写着—— 时光旅馆。 此时正是午后,尽管是冬日,金灿灿阳光依旧温暖明媚。刚午睡醒来的凤十一,穿一件深红色厚丝绒睡袍,闲闲地坐在漆白点小桌旁喝茶。 这时,门口传来“砰”的一声,两个身穿锦绣一中制服的女学生跌跌撞撞地挤进大门,却被门槛绊倒,双双跌倒在地上。其中一个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走向凤十一,声音里还带着哭腔,说:“凤老板,请你救救心咏吧……” 凤十一急忙迎过去,帮她扶起昏迷的女孩,见她额头上正源源不绝流淌出鲜红的血来,惊道:“伤得这么重,怎么不送她医院?” 女孩仿佛忽然看到了救星,“哇”一声哭出来,语无伦次地说:“来不及了,来不及去医院了……心咏,她已经没有心跳了。算命的说心咏今年必死无疑,现在又被车撞到,她……”女孩又哭起来,拽着凤十一的袖角,“从小就有相士说她活不过十七岁,结果……方才她跟我一起被车撞到,我毫发无伤,可是她却……我听同学说起过你,就带她来了时光旅馆,凤十一小姐,求求你,救救她吧……” 凤十一将昏迷的女孩扶到椅子上,抽出纸巾按住她额头上的伤口,握了握她的手腕,说:“脉搏还在,只是已经很虚弱了。”瞥一眼另外一个正哭得昏天黑地的女孩的名牌,上面写着——中文系,凌秋月。 虽然凌秋月的话有些语无伦次,可是凤十一也差不多听出个大概,叹一口气,说:“这里不是医馆,我也没有能力起死回生。如果以后但凡受了重伤的人都来找我,时光旅馆也就变了味道了。凌小姐,还是请回吧。” 凌秋月愣住了,沉默半晌,抹了抹眼泪站起身,忽然单膝跪倒在凤十一面前。 凤十一吓了一跳,急忙俯身去扶她,凌秋月却不为所动,眼中散发出与平时的软弱不同的坚定光芒,说:“听凤老板的意思,您是有能力救她的……我只有这么一个朋友,何况她这次也是为我挡了一劫才伤成这样……除了钱之外,我也愿意把我所拥有的一切都给你,只求你能救救心咏。真的,我只有这么一个朋友。” 凤十一眸光一闪,狭长美丽的凤眼瞬间闪过一丝奇异的光芒,轻轻地扶起她,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凉,说:“你真的愿意,从此将你的一生交给我支配吗?” 凌秋月迎向她的目光,笃定地点了点头。 凤十一将昏迷着的郁心咏扶向房间里的水晶床,扬了扬唇角说:“好吧,那我试试看好了。” 一.{上海第一名媛} 朦胧中,一股浓烈的消毒水味飘入鼻息,我打了个喷嚏,忽然间清醒过来了。 四肢百骸都酸楚无力。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陌生的病床上。这个病房宽敞明亮,窗帘上还绣着花样过时的蕾丝边。床头柜上的台灯像是个古董,四周缀着玻璃流苏。余光瞥见门口,发现那里正站着两排穿黑西装的男人,每一个都高大强壮,面无表情。 我吓了一跳,赶紧又闭上了眼睛。 这里是哪里呢?似乎有些不对劲。……分明记得刚才自己正跟闺蜜凌秋月逃课逃得开怀,却被一辆开得很快的卡车撞得飞了出去,然后就失去了知觉。经过一段漫长的黑暗,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就躺在这陌生的复古风格的大床上了。 这些黑衣人是怎么回事?……难道,我被人绑架了? 这时,忽然听见窗外传来清脆的叫卖声,“号外,号外!南京政府新官上任……百乐门红星陈丽莎飞上枝头,嫁入郁家!上海第一名媛郁心咏不满后母,负气出走!” 我耳朵一动,啥?郁心咏?我的名字怎么会上报了?还有南京政府?百乐门?……这不是民国时期的“专有名词”吗? 这时,门锁处传来“咔吧”一声。房门被打开,只听那群黑衣人恭敬且整齐地叫了一声:“金爷,辰哥。” 我闭着眼睛,佯装睡着了,心里莫名地有些紧张。 地板上传来皮鞋踏在上面的笃笃声,只觉那两个人走到床边,似是在低下头来看我。半晌,只听一个沧桑的声音轻轻地叹息,粗糙的手指轻轻地抚过我的额头,说,“其实我知道,心咏也不是真的喜欢那戏子。上海第一名媛,我青云帮郁青笙的女儿,如何能看上那样低贱的人?……她只是不满我娶丽莎过门罢了。” 丽莎?有点耳熟啊,岂不就是刚才报童口中所念的那个名字? 另一个声音听起来年轻而磁性,带着某种冰凉的味道,他说:“大小姐涉世未深,日后总会明白金爷您的苦心。” “……那个戏子呢?” “帮里兄弟在江边抓到了他,现在关在赌坊地下室里。” “留他一条性命,派人送他去南洋吧。”长者微微一叹,说,“心咏生性倔强,那戏子要死在我们青云帮手上,只怕心咏会更气。” “是,金爷。” 我一边竖着耳朵听,一边还得呼吸均匀,装出正在熟睡的样子。——到底发生什么事? 南京政府,上海第一名媛,戏子,青云帮? 我脑中飞快地联系着这些前因后果——相士说我活不过十七岁,却会有大富大贵波澜起伏的一生。这本是个前后矛盾的说法,可是如今似乎却都应验了。 难道我死不成,便穿越到民国了么?并且还穿到所谓的上海第一名媛身上? 半晌,凝滞的空气里又传来那个长者的一声叹息。脚步声听起来似乎是往门口去了。我忍不住偷偷地睁开眼睛,只见两个人影正一前一后地走向门口,前面的中年男子身穿暗金色缎子长衫,侧脸看起来精明且矍铄。后面的比较年轻,一袭深蓝色西装,身型颀长,背影看起来丰神俊朗。 就在这时,走在后面的年轻男子忽然转过身来,竟是极为英俊的一张脸孔。剑眉,薄唇,鼻梁出奇的直挺,一双黑眸本是似如寒星闪烁,却在与我四目相对的瞬间绽出一丝戏谑的笑容。 我怔怔地看着他笑起来的样子,一双眼睛竟是弯弯如月。那目光也如月光一般,仿佛可以长驱直入,直直照到旁人最隐秘的内心。 我急忙又闭上眼睛。直到他们关门离开,心还是兀自“砰砰”跳个不停。 二.{武生尹玉堂} 长夜漫漫。 华丽的病房里一灯孤悬。 我颓然地放下手中的报纸。那种纸张很粗糙,上面印着黑色的繁体大字——上海日报。 果然是穿越到了民国呢。 我躺在床上,无奈地抬头望着天花板,自嘲地想,好歹这个时代已经有电,有车,还有电话,比那些靠蜡烛照明的古代强多了吧。这样想来,老天爷还不算亏待我。 正在这样安慰自己,走廊里忽然传来一阵响动,守在我房里的两个保镖走出门去查看。我有些困了,把身子缩到被窝里,向后摸索伸着想关掉台灯…… 指尖却触到一片温热。宽大厚实,像是男人的手掌。我一愣,还来不及回头,那人动作极快,瞬间已将我的胳膊反扣在手里,一手捂住我的嘴巴,将我整个人夹起,顺着窗户就跳进了出去。 清冷夜风中,他把我抱在怀里,一手握着绳索,沿着三层小楼的窗户,一级一级地跳向地面,身手轻盈而矫健。我本能地抱住他,因为恐高而把头深深埋进他的怀里。这人身上有一种独特的香味,混合着夜风里的凉意,让人印象格外深刻。 跳落到地面的时候,我有些害怕,说:“这位大哥,有话好商量,千万不要冲动哦。” 那人似是有些诧异,带着重新审视地目光低下头来看我,一双眸子格外清澈。 从我的角度看去,他的睫毛很长,根根分明,瞳仁黑白分明,漾漾地像是盈着水,只是下面的脸被一块黑布蒙住,看不到全景。我愣了一下,许是觉得他不是坏人,许是一时犯了花痴,完全搞不清楚状况地说道:“好好一个美男子,干嘛要跑来当劫匪呢?你劫持我无非是想要钱,我给你就是了。大半夜的,别扛着我到处乱跑啦,好危险的。” 那人一愣,挑眉看我一眼,睫毛自然上卷,一双秀目更是顾盼生辉。对于美好的事物我一向喜欢欣赏,正傻呆呆地看着他,只见他眼中的微惊很快散去,浮现一种不屑和冷漠,说:“郁心咏,你的口气还是这么狂妄。” 我歪头看他,有些狐疑,问道:“你认识我?”果然,绑架这种事都是熟人做的。我现代的好友凌秋月是排名前十的富豪的私生女,在认识我之前,她从来不跟人过多交往,想必也是因为要提防坏人的缘故。想到凌秋月,我正有些伤感,这时前方暗处忽然传来一阵人声响动,像是方才被调虎离山了的那群保镖。 “救命!我在这儿啊……”我扯着嗓子就喊,虽然这劫匪是个美男子,但是他也未必就不心狠手辣,还是尽快脱离他的魔掌比较安全。可是尾音还没有完全爆破,那人已经抬手击向我的后脑,我眼前一黑,恍惚中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复杂,又有些不耐烦,“郁心咏,你好像比以前更麻烦了。” 我挣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整洁的小房间里,身下是一张很硬的木床,硌得我浑身生疼。旁边摆着一个大衣架,上面挂着许多五彩斑斓的衣裳,像是京剧中武生的戏服。 方才打昏我的那个男子正坐在案前写字,蒙在脸上的面巾已经拿掉了。意料之中,他的侧脸很是好看。我以为他并没有注意我,蹑手蹑脚地下了床,偷偷地把书架上的西洋烫金座钟拿在手里,正妄想着一会儿走过去把他砸昏…… 只听那人头也不抬地说:“回到床上坐好,我不想跟你动手。” 虽然很不爽他这种命令的口吻,可是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我瞪了他一眼,也只好乖乖按他的话坐回床上。 刚坐下又站起来,灰溜溜地把拿在手里的座钟放了回去。 “小蝶在哪里?”他转过头看我,似是有些好笑,可是表情很快转冷。逼视着我问,眼中有道凉意一闪而过。 我一头雾水,问:“小蝶是谁?” 那人盯住我足有十秒,唇边扬起一抹冷笑,说:“郁心咏,几日不见,你倒是更会演戏了。”他把案上的纸放入信封,十指灵巧修长,在我面前晃了晃,说:“这封信是写给你父亲的。三天之内他若不交出小蝶,我便让你一命偿一命。” 我委屈地看着他,什么小蝶的我根本不认识,凭什么要我偿命?因为在现代看多了电视剧的缘故,我脑中灵光一闪,立时把他联想成那种被富豪抢走青梅竹马恋人的贫苦少年,忙说:“难道你口中说的小蝶,是我爹新娶的姨太太?——这个你放心,我也不愿意有个后妈,你赶紧把我放了,我好回去给他们搅黄啊!” 他一愣,有些诧异地看我。看不明白似的,又起身走到我身边,低下身仔细地看。一双秀目盈盈,近距离看去脸上也没有任何瑕疵,真真是个美男子。那人用审视地神情端详我片刻,忽然狠狠地拍一下我的头。 我吃痛地捂着脑袋跳了起来,吼道:“你打我干吗?” 那人斜眼看我,说:“你难道真的被车撞傻了?”说罢他把脸凑近了我,“你不认得我了吗?” 我一愣,不由有些心虚,生怕露出什么破绽,索性就装失忆,说:“很奇怪,这几年的事我都没印象了,很久以前的却都还记得……可是刚醒过来,就听说爹爹再娶的消息,这个病又不敢跟他说……”想到自己现在的处境,我不免真的有些伤感。 他审视我片刻,似是将信将疑,颇有些自嘲地笑笑,说:“前几天还逼我跟你私奔呢,居然转眼就不记得我了。” 我这才恍然,“啊,原来你就是那个戏子!”可是话一出口,才反应过来戏子这个词在那个时代似乎有些贬义,急忙岔开话题,指着旁边的戏服,说:“你是唱武生的吗?从你绑架我时的身手看来,功夫真的很不错呢。” 绑架我时的身手……我这是在夸他吗? ——他看起来似乎也跟我有同样的疑惑,一副看不透我的表情。我端端正正回到床上坐好,小声嘟囔说:“你把我当成不会说话的大婶了吧?那我不说了。” 他歪着头看我,似是有些好笑,又似是有些头疼,深吸一口气,说:“小蝶是我戏班的师妹。你那时为了逼我跟你私奔,派人把她掳走藏起来了。” 原来他跟我不是自愿私奔,还是强买强卖的。我终于明白他对我为什么会有敌意,只听他又说:“我已依言跟你走了,是你爹派人把我们劫回来的。路上出了车祸,你被送进医院,我则被关进赌坊的地下室里……于情于理,你都该放了小蝶吧。”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无奈,又有些疲惫,“可是你现在……也不知道是真的失忆了,还是胡搅蛮缠的技巧又更胜一筹。” 从强逼小美男私奔这事看来,从前的郁心咏也不是好惹的主,估计也做了不少坏事吧。我叹了一声,说:“我真的不知道小蝶在哪里。不过,我可以让我父亲的人帮你找找。你放心,我……” 话还没说完,忽听“砰”的一声,一颗子弹击碎了玻璃窗,在我耳边呼啸而过。我愣在原地,窗外随即又有一阵流弹射进来,那男子冲过来将我压在身下,护着我躲到床头后面。 这一切来的这样突然,我在他怀里瑟瑟地抖着,抬眼只见我方才站过的地板上印着一排密密麻麻的小洞。 若不是他方才扑倒我,恐怕我已经被打成淋浴头了。我倒吸一口气,有些被吓傻了,说:“难道你还得罪了比我爹更狠的人物吗?枪击民宅,也太嚣张了吧!” 这时,枪声忽然停了下来。 一阵有些熟悉的脚步声后,有人自外推门进来。身材颀长,穿一袭深蓝色的西装。与这戏子的美丽不同,那是极为英俊硬朗的一张脸孔。剑眉,薄唇,鼻梁出奇的直挺,手里随意地勾着一把枪。 竟是我在病房里见过的那个男人。 他的目光扫过我,缓缓地落在我身边的人身上,说:“尹玉堂,能从几十人看守的赌坊里逃出来,你还真是有些本事的。” 原来戏子美男名叫尹玉堂。我抬头看他,只见他眸子里笼着一层寒意,将我从怀里轻轻地拉了出来,神色有些讽刺,说:“现在你知道了?比你爹更狠的人物,就是他这个手下,杜辰徵了。” 杜辰徵脸色一闪,眼中飞快划过一丝寒意,似是被触碰了某个心照不宣的禁忌。 我细细地观察杜辰徵的表情,忽然有些明白了尹玉堂话里的意思。 三.{熟悉的陌生人} 华丽的贵宾车厢,壁上包着暖色调的雕花墙纸。车轮与铁轨碰撞,发出轰隆隆的响声。我坐在由上海前往南京的火车上,手里握着一块冰凉的玉牌,不由有些失神。 窗外的风景疾速倒退。我脑海中浮现起杜辰徵那种眼如弯月却又让人不寒而栗笑容,心中泛起一丝凉意。 昨夜我与尹玉堂被他抓到之后,被礼貌地带到一个类似仓库的地方。中间的空场很大,四周堆满了大木箱,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潮湿木制品的味道。 青云帮的手下押着尹玉堂走在前头,杜辰徵陪着我走在后面。昏暗中,忽有个纤细的人影朝我们飞奔过来,一下子扑进尹玉堂怀里,哭道:“玉堂,太好了,你没事!” 尹玉堂面上闪过一丝惊喜,随即是难以言说的感动,他拥住她,说:“小蝶,我一直在找你。” 那女孩梳着两条麻花辫,刘海齐齐地垂在额前,秀丽中透着清纯,眼中似是有泪,抬头狠狠地瞪我一眼,咬牙道:“若不是郁心咏出了车祸,恐怕我也不能活着见到你了。” 我一愣,心想一醒过来就有这么多仇家,我还真是冤枉啊。不过,被尹玉堂和小蝶这对小情侣恨一下其实也无所谓,最让我拿不准的是杜辰徵对我的态度。表面上像是礼遇有加,可是实际上我完全是被他掌控在手里的。我侧头看他,试探着说:“之前可能有些误会,现在我也想通了。其实我也未必真喜欢尹玉堂,亦不想再为难这对有情人。不如你替我放了他们吧?” 杜辰徵微微一怔,睨我一眼,似笑非笑地说:“大小姐,你可不像这么大方的人啊。突然良心发现了吗?” 他的态度让我很不爽,也直觉情势不妙,我压住心中的怒火和恐慌,说:“那,你想怎么样?” 杜辰徵微一抬手,立时有一群手下举枪指向尹玉堂,他淡淡地说:“其实也没什么。我只想大家互相帮个忙罢了。” 我一愣,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当下也不回话,只是定定看住他。 他悠悠地坐到沙发中间,说:“金爷曾经有意将你许配给一位姓段的南京高官之子。可是那时你正跟他赌气,说什么也不答应。——现在我们的生意遇到点麻烦,在上海树敌太多,国内政局又不稳定。总之,与段家联姻,是解决这些麻烦的最好方法。” 我听出个大概,心中暗觉不好。因为他虽然是我爹爹的手下,可是根本没有一点把我当大小姐尊敬的意思,反倒一副本末倒置的模样,口气里几分命令的语气。我扬了扬唇角,说:“可不可以说得再直白一些?——你想怎样?” 他用重新审视我的目光看了看我,笑了笑,说:“大小姐,你好像比从前机灵了。我也很喜欢你的爽快。——简单来说,只要你答应嫁入段家,我就放了尹玉堂,杀了白小蝶。那么以后总有一天,你可以跟他双宿双栖的。” 这番话他说得极其平淡,仿佛再跟我讨论早市里的白菜价。我一愣,说:“你这是在威胁我吗?——我爹知道你现在对我做的这些事吗?” 杜辰徵端坐在沙发上,撑着下巴抬头看我,说:“金爷跟丽莎去国外度蜜月了。我想你的事,短时间内他不会有时间管。——也正因为如此,我才要替他做这个决定。段家是许多有才华有出身的名门闺秀抢着要嫁进去的,你唯有真的肯争取,才能有一丝胜算。金爷他太溺爱你了,你说不嫁就不嫁,怎可事事依着你的性子?” 我笑着说:“如果我不答应呢?你以为单凭一个戏子,就可以让我郁家大小姐为你卖命?他跟白小蝶的死活,与我又有什么关系?”我可不是任人宰割的性格,越听越生气,挑眉刺道,“你是什么身份?轮得到你来替我爹管教我?” “哦?那就当我看错你好了。”杜辰徵淡淡地说,飞快抬手开了一枪。我一愣,以为他是射向尹玉堂,心猛地一沉。却听白小蝶尖叫一声,一条腿已被穿了个洞,鲜血汩汩而出,整个人软软地瘫倒下去。尹玉堂将她抱在怀里,双眼血红地看向杜辰徵,怒道:“杜辰徵,有种你冲着我来。是男人就不要欺负女人!” 杜辰徵看也不看他,只是对我说:“你不是一直想杀了白小蝶吗?好吧,尹玉堂的死活我先不跟你算。只要你肯帮我摆平段家,我现在就帮你杀了她。” 我心砰砰跳着,已知他是个不好惹的人物,可是现在我若服输,以后也只能受制于他了,我咬牙说:“你杀了她又怎样?我也未必会领你的情。你最好把他们两个都杀了,看你以后再能用什么来威胁我?” 杜辰徵一副无所谓的表情,举枪对准尹玉堂,说:“好吧,那我也只好如此了。” 我重重一愣,没想到他竟会是这样一个心狠手辣地谈判高手,一点讨价还价的余地都不留给我。想想适才若不是尹玉堂救我一命,如今我还如何能好端端地站在这里?我只好认输,闪身挡住杜辰徵的枪口,冷冷地说:“我答应你。——但是我也有条件。” 杜辰徵笑起来,眼睛弯弯如月,声音也一如既往的平淡高贵,他说:“哦?你说说看吧。” “你现在马上派人给白小蝶治伤,倘若她的腿日后落下什么病根,你休想我会再帮你做事。”我看一眼血泊中的白小蝶,暗暗胆战心惊,还得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说:“事成之后,你放他们两个一起走。倘若其中任何一个有事,我答应你的事就不必再算数。” 杜辰徵玩味地看着我,说:“大小姐,你何时变得这么伟大了?——他们两个双宿双栖,对你又有什么好处呢?” 白小蝶躺在尹玉堂怀里,想是对从前的郁心咏积怨已深,倔强地瞪我一眼,说:“我才不要你这贱人假好心!” 我想起尹玉堂抱着我时那种暖暖的温度,心头微微一酸,回头看他一眼,说:“随你们怎么想都好。尹玉堂救过我的命。我不愿意他再伤心而已。” 尹玉堂一愣,猛地抬起头来看我,目光里含义未明,说:“郁心咏,虽然这一切因你而起,可我也知道这一次不是你的过错。——你不必这样为我。”他声音里竟似隐隐有些舍不得我,说:“何况即使你真的做到了,以杜辰徵的性格,他也未必会放过我。” 我忽然心生一计,哭着朝他跑去,低下身,自后环住他的腰,下巴紧紧抵住他的颈脖,哭着说道:“你放心,事成之后,我爹也会高看我一眼。杜辰徵是我爹的人,到时他不给我面子,也会给我爹面子的。——总之,我一定保你平安无事。” 说到这里,我是真的有些心酸,眼泪流下来,在他耳边小声地说:“虽然我不记得以前的事了,可是却好像还能体会到当时孤注一掷地喜欢着你的那种心情。——希望以后,还有机会看你唱一回武生吧。” 尹玉堂怔了怔,终是伸手抚上我的脸颊,声音里带了一种少有的温柔,他苦笑着说:“郁心咏,我今日才发现,原来你是这么傻的一个人……”他将一块触手生凉的玉牌放入我手心,说:“这是自我出生起就陪着我的玉,……我一定会活着,等你亲手把它还给我。” 四.{荒唐夜未眠} 我心砰砰跳着,已知他是个不好惹的人物,可是现在我若服输,以后也只能受制于他了,我咬牙说:“你杀了她又怎样?我也未必会领你的情。你最好把他们两个都杀了,看你以后再能用什么来威胁我?” 杜辰徵一副无所谓的表情,举枪对准尹玉堂,说:“好吧,那我也只好如此了。” 我重重一愣,没想到他竟会是这样一个心狠手辣地谈判高手,一点讨价还价的余地都不留给我。想想适才若不是尹玉堂救我一命,如今我还如何能好端端地站在这里?我只好认输,闪身挡住杜辰徵的枪口,冷冷地说:“我答应你。——但是我也有条件。” 杜辰徵笑起来,眼睛弯弯如月,声音也一如既往的平淡高贵,他说:“哦?你说说看吧。” “你现在马上派人给白小蝶治伤,倘若她的腿日后落下什么病根,你休想我会再帮你做事。”我看一眼血泊中的白小蝶,暗暗胆战心惊,还得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说:“事成之后,你放他们两个一起走。倘若其中任何一个有事,我答应你的事就不必再算数。” 杜辰徵玩味地看着我,说:“大小姐,你何时变得这么伟大了?——他们两个双宿双栖,对你又有什么好处呢?” 白小蝶躺在尹玉堂怀里,想是对从前的郁心咏积怨已深,倔强地瞪我一眼,说:“我才不要你这贱人假好心!” 我想起尹玉堂抱着我时那种暖暖的温度,心头微微一酸,回头看他一眼,说:“随你们怎么想都好。尹玉堂救过我的命。我不愿意他再伤心而已。” 尹玉堂一愣,猛地抬起头来看我,目光里含义未明,说:“郁心咏,虽然这一切因你而起,可我也知道这一次不是你的过错。——你不必这样为我。”他声音里竟似隐隐有些舍不得我,说:“何况即使你真的做到了,以杜辰徵的性格,他也未必会放过我。” 我忽然心生一计,哭着朝他跑去,低下身,自后环住他的腰,下巴紧紧抵住他的颈脖,哭着说道:“你放心,事成之后,我爹也会高看我一眼。杜辰徵是我爹的人,到时他不给我面子,也会给我爹面子的。——总之,我一定保你平安无事。” 说到这里,我是真的有些心酸,眼泪流下来,在他耳边小声地说:“虽然我不记得以前的事了,可是却好像还能体会到当时孤注一掷地喜欢着你的那种心情。——希望以后,还有机会看你唱一回武生吧。” 尹玉堂怔了怔,终是伸手抚上我的脸颊,声音里带了一种少有的温柔,他苦笑着说:“郁心咏,我今日才发现,原来你是这么傻的一个人……”他将一块触手生凉的玉牌放入我手心,说:“这是自我出生起就陪着我的玉,……我一定会活着,等你亲手把它还给我。” 四.{荒唐夜未眠} 方才经过一个小站,火车停了一会。我下车买了一盒雪糕,正捧着往回走,狭窄过道里忽然有人挤了我一下,我连人带雪糕往前栽去,正撞到一个人身上,手里的奶油雪糕白花花蹭了他一胸口,我急忙连说对不起,一边掏出手绢来帮他擦。 一个好听的男声自上空飘来,那人手轻轻接过我手中的丝绢,说:“没关系的。” “这西装很新呢,我赔你一套吧?”我一边说一边抬起头,却在看见他的一瞬间怔住了。 那人的睫毛很长,根根分明,瞳仁黑白分明,漾漾地像是盈着水,侧脸美得不可思议。我睁大了眼睛,下意识地伸手握住他的手臂,难以置信地说:“玉堂?你没事了?你怎么会在这里?” 那人一怔,低头细细地看我片刻,说:“小姐,我们以前认识吗?” 我一愣,眨了眨眼睛看他。分明是与尹玉堂相似的五官,可是细看之下,才发现他鼻梁上架着一个金丝框眼镜,皮肤要更白皙一些,没有尹玉堂那么英姿飒爽,却多了一份儒雅和斯文。天下居然有长的这么相似的人?我怔住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自己是真的认错人了,有些歉意地说:“对不起,我认错人了。” 转身刚要离开,他却叫住我,声音里有些戏谑,说:“这套西装,你不打算赔了吗?” 对啊,居然忘了这件事,我转过头刚想再次表示歉意,却只见他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我开玩笑的,郁心咏小姐。” 蓦然地从一个长得跟尹玉堂很像的男子口中听到自己的名字,这种感觉还真的很奇妙。我愣了愣,说:“你怎么知道我名字?” 他的笑容儒雅温润,说:“上海第一名媛啊。我在英国留学的时候就有看过关于你的报道。”真没想到自己居然这么有名!我的脸红了红,心想那就装装相吧,大方地伸出手去,微微一笑,用纯正的伦敦音说:“nicetomeetyou。”(很高兴见到你) 他握住我的手,指尖有些凉,礼貌地俯身吻了吻我的手背,说:“metoo。”(我也是。) 他顿了顿,又补充,“我叫段景文。” 南京伊里亚特大酒店。 这是此时国内数一数二的奢华酒店,洋人和政府投资的,据说还有一点点我们郁家的股份。我出了火车站以后,那位新认识的段先生就派人把我送到这家酒店门口。当我看到他的车和司机以后,就察觉此人身份不一般,南京姓段的没几个,说不定他就是我的目标。抱着宁杀错不放过的原则,我当下就向他抛出橄榄枝,说:“今天承蒙段先生的照顾了,不如晚上我请你吃顿饭吧。” 他的笑容温文尔雅,说:“不胜荣幸。” 我回身往华丽的旋转式楼梯走去,心中开始盘算这个夜晚应该如何应对。——我总不至于为了杜辰徵的一句话,真的削尖了脑袋嫁入段家吧。葬送自己一生不说,还得欺骗人家纯洁少男的感情,我才没那么坏呢。现在也就是权宜之计,我且先把杜辰徵的眼线糊弄过去,等过两天我爹从国外回来了,再想办法好好收拾他…… “大小姐,看来事情进展得很顺利嘛。”身侧传来一个华丽的又有些冰凉的男声,我抬头,只见杜辰徵正斜倚在楼梯口的墙壁上,悠哉地看着我。 他居然也跑来南京了。我一愣,哼了一声,说:“没想到你会亲自过来盯着我。看来这段家的影响力还真不小。” 他浅浅地笑,说:“段家不但能左右南京政府,还掌握着国民经济命脉的几个行业,我怎么能不重视呢?若是金爷年轻二十岁,怕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吧。” 果然是个有野心的人啊。现在他已经不把我放在眼里了,那么我们郁家,还能压着他多久呢?看着他完全透不出任何端倪的眼睛,我心里一阵没底,闪身想要绕过他,说:“段公子身家优渥,长的又好看,你以为他一定会选我?我只能答应你尽力去勾引他,但是他上不上钩,就不是我能决定的事情了。” 说完,我转身想走,他却单手撑住我面前的墙,侧身挡在我面前,低下头来看定我,说:“大小姐,我劝你,最好真的会尽力。你是跟过去不一样了,看起来聪明了许多。——但是,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最好不要跟我玩花样。” 看着他依旧弯弯如月却瞬间闪过一丝寒意的目光,我心中一凛,嘴上却刺回去,说:“最会玩花样的人,不就是你么?——高人面前,我又怎敢班门弄斧呢?”说着,我格开他的手往前走去,额头上却渗出浅浅的一层汗珠。 这个男人,还真是个很能给人压迫感的人啊。 伊里亚特大酒店的西餐厅。 装潢很西化,果然跟电视里那些民国片的布景差不多。地上铺着厚厚的红毯,棚顶悬着一盏华丽而巨大的水晶灯。我穿一件浅绿色的紧身旗袍,配一条颗颗大小一致的珍珠项链,显得端庄而白皙,这大概是整个餐厅里最亮眼的打扮。段景文很绅士地站起来,帮我拉开椅子,安顿我坐好,说:“郁小姐,你今晚很漂亮。” “谢谢。”我微扬唇角,装出一副大家闺秀的模样。心里却在暗自惊叹,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相似的两个人?段景文跟尹玉堂,长得实在太像了。 “……不知道这样说会不会很冒昧。请问,段先生有几位兄弟姐妹呢?”我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没那么八婆。他表情微微一顿,淡淡地笑,说:“我是家中独子。……所以家父一直催促我成家,好为段家开枝散叶,延续香火。”说着,他含笑看我,眼中有几许暧昧与戏谑。 我脸微微一红,正有些局促,碰巧一个侍者来为我们倒酒,有他挡在我们中间,我才能暗自长吁一口气。细看之下,那侍者的制服却有些奇怪,袖子很短,露出长长的一截手臂来,似乎很不合身。还未来得及多想,段景文已经优雅地朝我举了举杯,说:“郁小姐在南京这几天,段某因为俗务缠身,也许不能常伴左右,不过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请你尽管开口。” 他这样可进可退,我反倒有些不知所措,只说:“那就多谢段先生的好意了。”我将杯中的红酒缓缓饮尽,胸中暖暖的,像是有簇火苗燃了起来。 段景文很健谈,说了一些国外的见闻和国内的局势,目光精准并且幽默,我起先还能跟他有来有往地说几句,可是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渐渐地觉得头晕,身体也变得热起来。 我心想许是感冒了,这种状态也不适合再谈下去,刚想站起来告辞,胸口却一股热气涌上来,连呼吸都有些困难,我左右晃了晃,险些站立不住,怀里的玉牌“砰”一声掉落到地上。 段景文急忙站起来扶住我,他的手碰触我的皮肤,引起一阵异样的灼热。心砰砰地跳着,我直觉不妙,用仅存的一丝理智回想方才发生的一切,环顾四周,那个穿着不合身制服的侍者已经不见了踪影。难道…… 难道那是杜辰徵派来的人?他怕我不竭尽全力地勾引段景文,索性就给我下药,好让生米煮成熟饭吗? 我是来自二十一世纪的女大学生,并不是懵懂无知的民国闺秀,这种把戏在电视里也看多了,没想到居然竟会着了他的道!还真是丢脸呢。我奋力甩开段景文,强自平稳着呼吸,说:“你要是想以后还能见到我,现在就不要跟着我,让我自己离开,ok?” 段景文一愣,急忙松开我,俯身为我拾起那块玉牌,目光却是重重一顿,说:“这块玉牌……是你的?” 我此时已没有力气再多说,一把将玉牌抢回到手里,独自走出了餐厅。 房间门没锁上,我跌跌撞撞地走进去,整个人扑倒在床上。 身体好热,像有一股火在燃烧,呼吸也有些困难,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一边将领口的几枚扣子解开,露出大片白皙的脖颈来。这时又有些口渴,我爬起来想去倒水,却忽然看见窗外悬着一轮满月,银辉投过窗帘洒进来,就像一地朦胧的银霜。 不对,我的房间的窗子是朝对面街的,视野都被新建的楼宇挡住了,绝不可能看到这样清晰的夜空!仔细一看,这间房虽然与我的房间装潢一样,却并没有我平常用的东西。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这个时候,我居然会走错房间! 我大口大口地喝光杯子里的水,却洒了一半在领子上,有些湿,我却觉得更热,勉励支撑着往门口走去…… 就在这时,房门忽然被打开,一个穿深蓝色西装的男人走进来,身上有种熟悉的古龙水味。我被门撞到,险些摔倒,那人伸手扶住我,似是愣了一下,他的声音很近,又像是在很飘忽的远处,依稀地听见他说:“郁心咏,你怎么会在这儿?” 真是冤家路窄。我跌在他怀里,他掌心的温度让我全身都好像要燃烧起来,我脑中空白一片,整个人软软地往地上栽去……他揽住我的腰,我亦本能地环上他的脖颈,脑海中的最后一丝理智正在缓缓退去,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朱唇微启,说:“杜辰徵,你……你居然在酒里下药,你害的我好苦……” 他怔了怔,伸手环住我的腰,他口中的热气扑面而来,隐约听见他叹了口气,似是有些无奈,他在我耳边说:“虽说你走错了房间……可是你现在这个样子,有哪个男人能不动心呢?” 我的呼吸本来已是起伏不定,他在我耳边说话时那种温热微痒的感觉更是让我从喉咙里逸出一丝浅淡地呻吟……他的气息也更灼热了些,忽然俯身狠狠地吻住我的唇,像是惩罚,又像是索求…… 我笨拙而急切地回应着他,手指穿过他的发丝,他身上的香味让我疯狂,好像是变得不是我自己……他的手掌沿着旗袍的下摆抚上来,一把撕碎了我颈前的珍珠项链,像是挣脱了某种束缚,又像是遇见了心底里另一个更真实的自己。 ……珍珠溅落在地上的声音里夹杂了他和我的喘息,格外旖旎。他的吻,沿着我的脖颈缓缓下滑……我狂乱地解开他胸前的衬衫扣子,像一只迷了路的野猫。 窗外月光如霜。 他横抱起我走向床边,动作里竟似多了几分温柔。 五.{我只是个看戏人} 阳光透过窗帘,丝丝缕缕地照进来。房间内一片凌乱,满地散落的珍珠,无声地提醒着我昨晚发生了什么。 我裹着被子蜷缩在床头,杜辰徵已经不在这里。我攥紧了被角,回想着昨夜的一切,感觉就像一场梦,可是偏偏又记得那样清楚。我不是真正的民国闺秀,我来自现代,有合理的贞操观念。可是不知为什么,我此时却又觉得那么心酸。 ……珍贵东西被践踏的愤怒,被玩弄于股掌间的无助,是怨,是恨,是悔还是难以言说的心伤,混合在一起,连我自己一时也难以分辨清楚。眼眶一酸,倏忽间竟有泪水涌了出来。 这时,杜辰徵从浴室里走出来。他赤裸着上身,只围一条浴巾,头发湿着,在阳光下泛着碎钻一样晶亮的光。我别过头不敢看他,却摇晃出眼眶里的泪,啪嗒啪嗒地落在被子上,晕成一朵朵心酸的小花。 “你,要不要去洗个澡?”他的声音听起来那么自然,就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我背过身,咬牙擦干了泪水,不愿意让他看见这么狼狈的我。裹着床单站起身,胡乱拾起落在地上的旗袍和鞋子就往外走。 他却伸手拦住的我,表情像是在逗弄一只发慌的猫,说:“你打算就这样走出去吗?走廊上许多人的。以你上海第一名媛的号召力,恐怕很快就会见报的吧。” 这样近地站在他身边,我才发觉他原来这么高。我才只到他肩膀而已,不得不仰起头来看他。……他的肌肤是诱人的古铜色,肩膀很宽,腰却细而有力,是标准的倒三角模特身材。他身上有许多伤疤,看起来年代久远,那些只有他一个人知道的过往似乎已经与他的笑容一样沉淀得无迹可寻。 他低下头来看我,眸子里却似多了某种不确定的东西。我下意识地别过头,不敢看他。他笑了笑,姿态优雅地在我面前换上西装,居高临下地说:“你留在这儿。我一会派人送衣服给你。” 我裹着床单,默默地坐回到床上,心中百转千回,却再也没了方向。 此时已近黄昏。我穿着杜辰徵派人送来的新衣服走去餐厅吃饭,却在经过转角的时候被人拽到暗处。 我抬起头,真对上尹玉堂俊美的脸。他一手环着我的腰,一手掩着我的嘴巴,一如他第一次“绑架”我的时候。 “你逃出来了?”我的笑容却缓缓地僵硬。此时再见到他,依旧惊喜,却始终是与过去不同的心境了。无论他是否在乎,我……我都已经是杜辰徵的人。 那天在他给我玉牌之前,我已偷着将我身上的小匕首递到他手里。这样他就可以割破绳索,赶在杜辰徵动手之前逃出来。我相信他的身手, 可是现在,我却不知道可以再相信什么了。 尹玉堂牵着我的手走在江边,他说:“心咏,我带你走。我们坐船离开这里,去一个没有人再能找到我们的地方。” 我的心一颤,随即是一抹难言的心酸。是,我对你是曾有过好感,可是如今,你我之间已经隔着这么多的人和事,即使我真的跟你走了,我们又可以拥有多远的未来? 我放开他的手,说:“那,白小蝶呢?白小蝶怎么办?……就像现在你握住我的手,又能握多久呢?” 尹玉堂一怔。俊美脸上浮现一丝纠结的歉疚。 我别过头,还是忍不住垂泪,说:“你心里既已有了她……又何必再来找我?我不需要你感激我。” 尹玉堂握住我的肩膀,秀美双目中涌动着一簇难以言说的情感,他刚想说什么,却被我打断,我说:“你走吧。带着白小蝶走远一点。我不爱你,你也不需觉得亏欠了我。” 或许在昨日之前,我还有跟他不顾一切离开的勇气。可是现在,我真的没有把握了。我跟他之间已经隔了太多太多。 “我不爱你,并不是因为你不够好。而是我知道感情这回事只会伤人伤己。——万丈红尘,我只愿做个看戏人。”我笑着说出这些云淡风轻的,绝情的话,将玉牌放回他手心,转身就走。 就这样结束吧。——万丈红尘,我只愿做个看戏人。 一阵风吹来,眼角有一簇温热的泪花四散而去。我的信念,我的追寻,此刻已经被现实打磨得失去了方向,我只希望他安好,我已不奢望能再掌控自己的生活。 身不由己,心不由己。 江边风凉,我走出几步,却有一双温暖的手臂将我紧紧环住。他自后抱着我,下巴狠狠抵在我的肩膀,他的声音是从未有过的疼痛与坚定,他说:“心咏,我放不开你。” 我的泪汩汩而出,终是伸手抚上尹玉堂的脸颊…… 痴情锁(中) 也许他跟我在一起的快乐时光,只能有这么一瞬,等到了明日,他又是他的黑帮堂主,我又是我的上海名媛,江山美人,两不相侵。 一.{内忧外患} 尹玉堂的脸庞被江风吹得很凉,可是我的手却比他还要凉。风卷着水面的凉气,吹乱他的发,我抬头看着他白皙俊美的脸,忽然间想要落下泪来。他低头看我,眼中有些许坚定的神情,他重复道,“心咏,我带你走。” 我的手微微一震。 他的掌心覆向我的手背,很厚,很暖,指尖上有练武时磨出的茧子,那是与杜辰徵的手相似的一种触感……只不过,他拿的是戏台上的道具,而杜辰徵拿的却是杀人的刀枪…… 蓦地在这种情形下想到杜辰徵,我心中莫名一阵慌乱,转头拉起尹玉堂的手疾步往码头走去,江风吹透我的衣衫,一阵阵的凉,我听见自己极力控制着颤抖的声音,说,“玉堂,我跟你走,我们去江南,去南洋,去哪里都好……现在,我只想要重新开始……” 这是我第一次以这样的心情拉着一个男人的手,像是逃亡,也像是奔赴,此刻我只是想逃离,逃离这个令我慌乱无助的地方…… 走着走着,尹玉堂却顿住了脚步,他忽然将我拉回身边,闪身挡在我身前,眼睛里多了一分冷意。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一群黑衣人不知道何时已将我们团团围在中间,引得一众路人好奇地往这边张望,看到他们来者不善的样子,又纷纷散了开去。 “杜辰徵。”尹玉堂咬牙切齿说,眼中强压着一丝怒火。 片刻,黑色人墙果然缓缓散开了一角,露出身穿一身米色西装的杜辰徵,他此时正倚着桥边扶手站着,闲闲望着江面,细碎的刘海迎风晃动,从我的角度只看得到他的侧脸。鼻梁直挺,眼神飘渺,我看不到他的表情。 我心中一酸,有又一种莫名的慌乱,在杜辰徵回头看我的瞬间,条件反射地扭头望向江面。眼角隐约瞥见他英气逼人的脸上绽出一丝浅浅的笑意,闲闲地说,“大小姐,你这是要去哪里?” 我直直望着江面,看也不敢看他,声音里有倔强,也有一种难言的酸涩,冷冷地说,“不关你的事!” “那么她呢?也不关她的事么?”杜辰徵背靠着大桥栏杆,悠悠往后做了个眼色。几个青云帮的手下立即压着白小蝶走过来,将她狠狠往前一推。白小蝶的腿伤还没好,整个人跌倒在地上,抬头一脸泪水地望向尹玉堂,一双大眼睛里盛着哀怨和不甘,她说,“玉堂,方才他们说我还不相信……你真的要丢下我,跟这个女人远走高飞吗?” 我回头望向尹玉堂,只见他俊美脸上浮现一层歉疚的神色,他上前扶起她,说,“小蝶……为什么你会又落进他手里?我带你逃出来之后,不是将你安顿在乡下的祖宅了吗?杜辰徵派人跟踪你吗?他有没有将你怎么样……”他看她的眼神依然那样关切。 我忽然有些累,往后一靠,软软倚着桥边的栏杆。杜辰徵与我平行站着,侧头悠悠看着我。不知为什么,我却半点儿也不敢回头看他,只能直直地望着尹玉堂。 尹玉堂的话还没说完,白小蝶“哇”一声哭出来,狠狠伸手抱住他,脸颊紧贴着他的胸膛,声音里少了一分愤怒,多了一分哀求,她说,“玉堂,不要丢下我……求求你,你不要跟那个女人走,你的心还在我这里的,是不是?……你还记不记得七岁那年我刚进戏班,因为不肯练功而被师傅追着打,是你挡在我身前,是你说会一直照顾我的?玉堂,这些你都忘了吗?” 我别过头,不忍再听下去。尹玉堂说要带我走,可是又能走到哪里去呢?天涯海角,他终归是会觉得自己亏欠了白小蝶。我深吸一口气,垂着头走向杜辰徵,说,“放了他们吧。我不走了。”说完,我转身就走,自始至终,都没有看他一眼。 杜辰徵却自后握住我的腕,手上一加力,已将我拽到身边,他说,“他们对我来说已经没有价值,但是人我不能放。——这是金爷的意思。” 我一愣,下意识地侧头看他,目光却在触及他黑钻一样的眸子时微微一震。他离得我这样近,身上还有一丝我熟悉的味道,这一切,都在无声地提醒着我昨晚所发生的一切……我急忙避开他的目光,狠狠甩开他的手,后退一步,说,“关我爹什么事?” 杜辰徵闲闲地把手插进裤袋里,说,“金爷从国外回来,现在就在南京。青云帮跟黑花帮的争端越来越激烈,现在上海新上任的高官又是他们的人,我们十几个码头的货都被封了——大小姐,你都不看报纸的么?”他歪着头看我,表情仍是淡淡的。 我略微思索片刻,说,“所以,我爹也急于想让我嫁入段家,是不是?” 关于青云帮跟黑花帮在上海平分天下的局面,其实我也略有耳闻。只是没想到,如今我却要为了这些与我不相干的事烦心。 杜辰徵垂头看我,表情里没有一丝端倪,只是点了点头。 “那你呢?你也那么想让我嫁到段家么?”不知为什么,这句话居然冲口而出。我为什么会问出这样的话呢?……话一出口,我自己都是一愣,忙又说道,“我嫁不嫁是后话了,现在,你不可以再为难尹玉堂。” 杜辰徵看我良久良久,神色里喜怒莫辨,只是递给我一个信封,说,“这是金爷给你的亲笔信,你看看就知道了。” 我把信封拈在手里,转头只见白小蝶还在尹玉堂怀里哭得伤心,他越过她的肩膀看向我,目光里有不舍,歉疚,以及进退两难的情绪,我奋力朝他露出一个笑容…… ——在这种情况下对他笑,竟也不是那么难。 我苦笑,道,“玉堂,你有过那份心思,对我说过那些话……其实我已经满足了。我们走不远的,因为在这里我们都有没办法放下的东西。”尹玉堂刚想说什么,我已经转头看向杜辰徵,说,“现在,我要你将尹玉堂和白小蝶送到南京的郁公馆。锦衣玉食,高床软枕,像对贵宾一样招待他们。——若是有什么闪失,别怪我郁心咏办砸了你交代的事。” 说完,我转身往回走。江风依旧微凉,原本以为这是一条自由的逃亡的路,结果只是一道插曲而已。也许,只有当我真的如愿嫁给段景文,尹玉堂和白小蝶才可以重新得到自由。 也许,前方的路早已经定好了。我既成了郁心咏,就要承受她的命运。 也许,能听尹玉堂那样的男人真心说一句“我带你走”,一切,也都值得了。 一路从江边走回酒店,有一个脚步声一直不远不近地跟在我身后。转过一个拐角,我躲到酒店门口的石柱后面,在那人走近的时候闪身挡在他面前—— 不出所料,那人果然是杜辰徵。我仍是不太敢看他,垂头没好气地问,“你跟着我干嘛?” 他低头看着我笑,说,“似乎住在这家酒店的,不只是你一个人吧?” 我不由有些窘。杜辰徵唇角一扬,英俊的脸上又浮现出那种逗弄小猫的神情,他说,“不记得了么?我们的房间离得还很近呢,你昨晚……”他低头逼近了我,声音越来越近,戏谑的表情依然让我慌乱…… 我脸上有些热,像又火在烧,心中却是酸楚难忍。我极力表现出不在乎的样子,说,“杜先生,我现在很赶时间,这种无聊的对话,恕不奉陪了。”说着,我想绕过他往前走,他却拦住我,伸手轻轻拈起我的下巴,他逼近了我,说,“郁心咏,你不必这么怕我的。昨晚……我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什么也没发生过吗?此时我不得不抬头直视他的眼睛,不知为什么心中竟然有一点点酸。是啊,昨晚对他这种男人来说能有什么意义?也不过是无数个风流夜中的一个。……那么我呢?我可是有着合理贞操观念的二十一世纪美少女,难道我玩不起么?我为什么要像个傻瓜一样在他面前这么慌乱? 想到这里,我倒是真的放下了。挑了挑眉毛,扬唇一笑,说,“昨晚本来就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不是么?杜先生。” 此刻我终于敢直视杜辰徵的眼睛,我的心终于不再那么慌。他眸子却忽然闪过一丝什么,笑起来弯弯如月的眼睛渐渐褪去了笑意。随即只是淡淡一笑,缓缓松开我,转身往酒店里去了。 二.{花木扶疏} 我爹在信上没说什么,只是约了我晚上在南京的郁家公馆见面。其实我对这个上海之王并不了解,只是在刚穿过来那个晚上见过一面。不过可以感觉得到,他是很疼爱这个女儿的。可是,既然疼爱自己的女儿,又为什么要逆着她的意娶了那个名叫陈丽莎的女人呢?陈丽莎年纪跟郁心咏差不多,据说为人嚣张,就算搁到现代的我身上我都受不了,更何况是在民国? 是夜,星月当空。 南京的郁家公馆也算别致,没有上海的公馆那样富丽堂皇,只是郊外一处荫庇的院落,四面灰瓦围墙,院中花木扶疏,据说是几百年的老宅子,由正堂,东厢西厢和前厅后院等几部分组成。大门口守着几个青云帮帮众,见到我,纷纷低头叫了一声,大小姐。 我没有直接去找爹,而是先往尹玉堂所在的西厢走去。放轻了脚步走到门边,本想给他一个惊喜,却听到他房间里传来一个熟悉的女声。 “玉堂,从前你是真的讨厌郁心咏,我知道的。”窗上隐约映出白小蝶的身影,她坐在尹玉堂对面,说,“而现在,我也知道,你是真的对她动了心……” 我站在门外,不由得一愣。 “可是,你也该知道,像她那种女人,跟你是不可能长久的……即使她真的爱你,她的家庭,她从小成长的环境,也早注定了你们不会有结果。”白小蝶握住他的手,说,“郁心咏跟从前不同了,她变得更聪明,也更懂得控制别人的心思。杜辰徵对她的态度你也看见了?只是一夜而已,他对她就不一样了。连他那样的男人都对她不一般,就可见她的能耐了……” 尹玉堂抽回了手,轻拍她的手背,道,“小蝶,我自知对不起你。可是这不关心咏的事。你不要再说了。” 白小蝶甩开他的手,忽地站起身来,声音提高了八度,“我要说,我就要说!”她拿过桌上的镜子,狠狠往他眼前一搁,说,“尹玉堂,你看看你自己成了什么样子?你为她担心,为她憔悴,魂都跟着她去了,可是到头来又能怎么样?你以为她真的是为了救你才妥协的么?她是为了她自己!她那样的女人,不嫁段景文,也会跟了杜辰徵,难道真肯跟你吃一辈子苦么?” 白小蝶话语里似有一种愤怒,又不单单是为了尹玉堂。或许像她那样出身的女子,总以为所谓的上海第一名媛风光无限,要什么就有什么。可我背后的无奈和凄苦,又有谁看得到呢? 房间里沉默许久。我站在门外,也是一时无语。 “你说的这些,我都明白。……我保护不了她,也没有能力给她安稳平静的生活。”尹玉堂看着桌上的烛火,身影也随着火光摇曳,有种朦胧的美感。“我现在只是不想再让她担心,她希望我留在这里,我便留在这里等她。无论她最后的归宿是谁,段景文也好,杜辰徵也罢,我……我只希望她幸福。” 我鼻子一酸,不知为何竟不敢再听下去,转身轻轻走进了无边夜色里。 白小蝶的话其实也不无道理,而尹玉堂的心灰意冷也让我心酸不已。是啊,前路漫漫,我跟尹玉堂之间隔着那么多的人和事,真的还可以有未来么?可是,我又怎会甘心,轻易就放弃了自己的幸福呢? 沿着青石子堆成小路往宅子里走,夜空下传来声声寂寥的蝉鸣。夜风微冷,蝉声似是无处不在,我心里惆怅,无意识地四下张望,却看不见一只蝉的踪影。正在左顾右盼,脚下的高跟鞋忽然卡在小石子的缝隙里,我一个站不稳,整个人就要往地上栽去。就在这时,月牙门里却正走出一个人影来,手疾眼快地一把将我捞在怀里。 他高出我许多,身上有我熟悉的古龙水的香味,掌心很暖,在这寂静夜里有些令人晕眩。我抬头,正对上杜辰徵一双漆黑深邃的眸子,深深的,凉凉的。杜辰徵将我的身体扶正,却没有要松开我的意思,只是低下头,在我耳边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身上怎么这样凉?南京的夜,比上海要冷些的。” 我心里没来由微微一震,似乎那种面对他无限慌乱的感觉又回来了,急忙挣开他,顿了顿,说,“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杜辰徵只是垂下头来看我,说,“金爷正在前堂等你。” “哦。”我应了一声,绕过他往月牙门的方向走去。原来他刚刚才见过我爹。 高跟鞋在小路上踏出笃笃的声音。走出几步,我停下来,回头只见他还保持着同样地姿势站在原地。 我叫他一声,“杜辰徵。” 他一愣,转过身来看我,眼神里有几许疑惑。一张英俊脸庞在夜色下棱角分明,却又多了几分柔美。 我咬了咬嘴唇,说,“你以后不要再设计我。也不要妄想可以控制我……”我垂头看着地面,说,“我知道,有些事发生了就无法改变,我也知道身为青云帮郁金爷的女儿,我不能只顾着自己。——可是,我绝不会放弃追逐自己的幸福。” 说完,我转身走向月牙门,小院里花木扶疏,夹杂着青草味的花香冲淡了他身上古龙水的香味。迷茫过,也失落过,我想我此时终于明白了自己要的是什么。 我要尽我应尽的责任,追我应得的幸福。……我要证明给所有人看,我跟尹玉堂是可以幸福的。我可以跟着他吃苦,我可以为他放弃荣华富贵,即使风餐露宿也无所谓。 我只要跟我喜欢的人在一起。 三.{上海之王} 推开房门,一个精瘦矍铄的中年人正在沏茶。身穿一身金色对襟长袍,眼角的纹路里都是岁月沉淀出的精明和疲惫,头发有些花白,比起我上次见他的时候,似是苍老了一些。 人称郁金爷的青云帮帮主,上海黑帮的无冕之王,曾经翻云覆雨的风云人物,若是早了二十年,会是何等的风华?——可是如今,到底是岁月不饶人。 我顿了顿,许是占用了郁心咏的身体便也继承了她的情感,心里竟真对这个老人有关切,不是装出来的,我怔了怔,脱口而出地说,“爹……您怎么好像憔悴了许多?” 他回身看见我,慈爱地笑笑,说,“心咏,你来了。”说着示意我坐到茶桌前,递我一杯刚沏的茶,道,“雨前龙井,你爱喝的。”我依言饮了,果然茶香清透。我放下茶杯,金爷又帮我满上,道,“几日不见,你的性子倒似是稳重了许多。” 我捏着茶杯轻轻转着,沉默片刻,说,“爹,叫我来有什么事?您直说吧。” 金爷看了看我,道,“我娶丽莎的事,我知道你很不高兴。可是事以至此,也没的回头了。你是我的独女,从前我打天下是为你,以后的江山也都会是你的。就不要再跟我怄气了,好不好?” 许是金爷说这番话的口吻很像我远在现代的父亲,又或许我身体里留着他的血液,这种血缘让我轻易就消除了那种疏离,我叹了口气,说,“算了,其实也没什么好气的。女大不中留,我日后总是会嫁人。到时候能有人陪着爹爹,也总是好的。” 爹爹怔了怔,随即拍拍我的手背,道,“你啊,倒是比过去乖巧多了。其实,之前那个戏子的事……也是爹做的过分了些。” 提到尹玉堂,我心中五味杂陈,道,“爹,现在尹玉堂就在西厢。您能不能答应我,假如我嫁给段景文,为我们郁家排忧解难,您就保他平安无事?——只要他好好的,我心里就能有希望,也许日后,总有一天我能跟他在一起……” 爹爹看我一眼,无奈一笑,点点头道,“没想我这女儿还是个情种,对那戏子动了真情……要是早先,说不准爹就准了你们的事情。可是现在,青云帮在上海被黑花帮踩在了脚底下,现任官员跟黑帮主是一丘之貉,一心想挤掉我们青云帮。投靠段家是我们唯一的出路,何况那段景文一表人才,爹也放心把你交给他。……心咏,你这么聪明你应该知道,你是上海第一名媛,我郁金的女儿,从出生起就没受过苦,你需要的是一个能给你一生富贵荣华的男人,就算你再喜欢那个戏子,也只是过眼云烟罢了。” 果然,所有人都不看好我跟尹玉堂。想起他方才映在窗前的俊美身影,我一时无语。 金爷顿了顿,又道,“爹爹答应你,我会尽力保他周全——只是,廉颇老矣,有些事,爹爹也不敢打包票了。” 我听出最后一句话里有弦外之音,忙接着道,“爹爹,您是见过世面的人,看人应该也有几分准头。您应该知道有些人不是池中之物,又怎么会甘心屈居人下?杜……” 杜辰徵的名字还没说出口,爹爹已经给我使眼色,示意我不要再说下去。他看了看窗外,叹了一声,说,“时候不早了,心咏你回去歇吧。爹爹老了,很多事也不愿再多想,只求保持现状就好。” 我看了眼窗外,有一些青云帮的保镖来来往往,也许他们是杜辰徵的人吧。看来爹爹对他已经早有忌惮,怪不得杜辰徵也不怎么把我这个大小姐放在眼里。我站起身,转身刚想离开,想了想,回头又道,“爹,帮里的事您就别操心了。我会尽快接近段景文,解决眼前这个难题。日后,帮里的事我也会多花些心思去了解,毕竟,求人不如求己嘛。”说到这里,我调皮一笑。爹爹也莞尔,又嘱咐道,“求人不如求己,可也要知己知彼。段家几代的资料都给你预备好了,就搁在你房间的桌子上。段家老爷子可不是白给的,记得万事小心。” 我点了点头,转身走出了房门。 此时天已蒙蒙亮,我却一点倦意也无。走在那条碎石子堆砌的小路上,突如其来地又想到杜辰徵。 想起他刚才扶住我时手掌的温度,以及他在星空下熠熠生辉的双眸。 为什么每次想起他,都会有一种慌乱的感觉?每一次想起那个荒唐的夜晚,我都会脸上发烫,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可又是为什么,当他说他可以当什么也没发生过的时候,我又会觉得有一点伤心呢? 四.{诗赋欲丽} 此时天已大亮,我从桌子旁站起身,抻了个懒腰,瞥一眼妆台前的镜子,果然里面出现了只熊猫。我爬到床上,脑子里却还在转,一时间也睡不着。昨夜熬通宵把段家的资料看完,得知段老爷子家学渊源,本身也是国学大师,给政府上文书都是用骈文写的。现在有那么多名门闺秀想嫁入段家,要从她们中间脱颖而出,我想我首先要讨得段老爷子的欢心。好在我在现代的时候主修古代文学,应该能跟他有些共同语言。 只是让我想不通的是,段景文为何会跟尹玉堂长得那么像呢?若不是段景文自称是独子,我还真以为他俩是失散多年的孪生兄弟呢……我闭上眼睛,脑中渐渐混乱起来,一会儿想起尹玉堂俊俏的脸,一会儿又想到杜辰徵那双笑起来弯弯如月的眼睛……紧接着又想到在现代上古文课时的情景,教授在讲台上念道,“奏议宜雅,书论宜理,诗赋欲丽……” 头好热,眼睛也好热,眼皮好像有千斤重……我口渴难忍,奋力挣开眼睛,嗓子却紧得发不出声音来……就在这时,却有人伸手扶起我,递给我一杯清水。 我急忙捧着喝了,喉咙这才好受了些,此时方觉得浑身无力,整个人都倚在那人的臂弯里。一个熟悉的男声自上方传来,他说,“你再忍忍,一会药就煎好了。” 我微微一怔,这声音是…… 果然,我抬起头,正对上了杜辰徵一双深邃眼眸。他的大手在我额头上按了按,说,“烧倒是退了些,比上午的时候好多了。”我望一眼窗外,此时已是暮色四合,原来我已昏睡了一整天。 “我……怎么会病倒的?”我傻傻地问,分明记得自己临睡前还龙精虎猛的,怎么睡一觉醒了就成了这番模样。 杜辰徵扶我躺好,轻轻为我掩好被角,道,“昨晚你本就着了凉,又熬夜,在梦里还念着什么‘诗赋欲丽’……真不知道你脑子里都在想什么。” 知道段老爷子好古文,就连做梦都在念道着‘诗赋欲丽’么?……看来我真是为了段家的事殚精竭虑了。 我躺在床上,无奈地眨眨眼睛,以这样的角度看他,才发现杜辰徵的睫毛也很长,浓密并且根根分明……他低头回望着我,半晌,一双眼睛渐渐弯起来,说,“喂,郁心咏,你干嘛用这种眼神看着我?” 我脸一红,别过头不看他,努了努嘴巴说,“我只是在想,像你这种人,居然肯屈尊降贵地来照顾我?不知道又在打什么主意呢……” 杜辰徵轻轻扳过我的头,将一条浸了凉水的毛巾覆在我额头上,笑道,“也不知你做了什么梦,又哭又笑的,还闭着眼睛吟诗作对……下人们都以为你脑子烧坏了,谁还敢来伺候你?” 听他这样说,我忍俊不禁,唇边不自觉就挂了一丝笑。躺在枕头上看着他那张英挺无害的俊脸,原来跟他在一起也有这样轻松舒服的时候。可就在这时,他忽然看向我的眼睛,上挑的唇角带了丝戏谑,俯身靠向我,气息里忽然间又充满了压迫感…… 他俯在我耳边说,“郁心咏,你在梦里叫了多少次我的名字,你要不要猜猜看?” ……我,我真的会在梦里叫他的名字么?无端想起《大话西游》里的桥段,难道,不知不觉间,在我心里已经有了他的位置么…… 我脸一红,嘴硬道,“你欠了我们郁家很多钱嘛,怕你不还,在梦里念叨一下有什么出奇?……时候不早了,我要休息了!”说着,我转过身背对着他去,不敢再看他。 杜辰徵轻笑一声,说,“我走了,你记得喝药。” 说完,他站起身往门口走去,皮鞋踏在地面上,发出笃笃的声音,不知为什么我心里竟有一些不舍……也许他跟我在一起的快乐时光,只能有这么一瞬,等到了明日,他又是他的黑帮堂主,我又是我的上海名媛,江山美人,两不相侵。 正在这样想着,杜辰徵却忽然折了回来……他的气息扑面而来,他俯身贴近了我的脸,双唇沿着我的鼻尖轻轻地吻下去……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我甚至来不及反应,他的吻已经汹涌而来,却又那么轻柔……我浑身无力,双手本能地攥紧了他的衣襟…… 他的吻这样熟悉,让我想起那个荒唐的夜晚……我也知道不应该,可是不知为何我竟然拒绝不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杜辰徵终于缓缓松开我,眉目间有些意犹未尽的神色,说,“你刚才嘴唇好干。现在,好多了吧?” 我的呼吸起伏不定,脸涨得通红,看到他此时若无其事的样子,不由又羞又怒,随手抓起个枕头丢向他,说,“要你管!你这个爱占便宜的登徒子!” 杜辰徵灵巧地避开,回头朝我戏谑一笑,转身闪出了房门。 五.{国学大师} 风寒好了之后,我立刻差人给段老爷子送了拜帖。婚姻大事,想来段景文这样的公子哥自己也做不了主的,我不如直接去讨好他的爹,到时候父母之命,他想不娶我也不行了。 ……只是,嫁给段景文——这真是我想要的结果么?走了这一步,我还可以再翻转头么? 段府很气派,门口摆着两只白玉石狮子。高门大院,曲水流觞,果然是几代为官的大户人家。 段家仆人将我引进书房的时候,段老爷正在桌前写字。 只见他身形清瘦,白眉白须,一袭青布长衫,拇指上戴着一只翠绿的翡翠扳指,撂下手中的毛笔,看我一眼,淡淡道,“来了。” 我忙行礼,道,“郁心咏拜见段伯伯。久仰段伯伯大名,今日得见……” 他却摆摆手打断我的话,扬起他刚写的一幅字,道,“你来,看看我这字,写得怎么样。” 我心想,这段老爷子果然是个位高权重又清高惯了的主儿,不屑寒暄,直奔主题就要考我呢。 走过去细细一看,宣纸上写着龙飞凤舞的四个字——“百尺竿头”。 我端详片刻,笑道,“段老爷这四个字,是写给段公子的吧?” 段老爷子淡淡笑了笑,没有说话。 我瞟了一眼他老人家的神色,不咸不淡的,看来我得说些更有建设性的评语才行。我深吸一口气,仔细端详那幅字,只见一笔一划间,挥洒犀利。眼角瞥见墙壁正中悬着一把铁剑,与这幅字的感觉浑然天成。 我脑中回忆着段家几代为官的背景,以及段老爷在官场上一生左右逢源又不失强硬的作风,略一思索,道,“小女对书法技巧研究不深,只能用感觉去评断这幅字。好不好我不敢说,只是段老爷的字,倒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段老爷靠在太师椅上,随口问道,“谁?” 我抬头,字正腔圆答道,“辛弃疾。” 段老爷一下来了兴致,眯起眼睛看我,神色里似有赞许,道,“哦?你倒说说看。” “夜半狂歌悲风起,听铮铮阵马檐间铁——稼轩词别立一宗,又称英雄之词。他以气节自负,以功业自许,有将相之才。在政治,军事,经济各方面都有精到的见解,又有军人的勇武精神和敢作敢为的魄力。一生忠贞报国,却又一生为分裂的国家状况所伤。” 此时正值军阀割据,南京政府根基不稳,国内形式内忧外患,一片混乱,而他却人到暮年,那些不甘,自负以及年少时金戈铁马的意气,在他矍铄的眼神,犀利笔锋里,全都看得到。 房间里一阵沉默。段老爷垂首看着那幅字,似是若有所思。我看着他,也不再言语。 良久良久,他抬起头,看我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深意,道,“且不说你这番话是真还是假,倒是很对我胃口。郁老三的女儿,果然不一般。你只须再回答我一个问题——若要用一句稼轩词来形容老夫此刻的心境,会是如何?” 我冲口而出,道,“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段老爷看我一眼,哈哈大笑,击掌道,“没想到我段某,竟会在此时此地,碰上你这么个小知己。”有家仆应着他的击掌声走进门口,段老爷吩咐道,“上几个小菜,再去酒窖里拿壶上好的女儿红来。”说罢抬头看我,道,“酒逢知己千杯少,老夫今日要为了你多喝几杯了。” 我一听这话,登时也来了豪气,拱手道,“那我今日就舍命陪君子,不醉不归了!” 段老爷酒量很好,可是我也不差。其实我说他让我想起了辛弃疾,其实也不完全是恭维,他们都一样豪气干云,令人敬重。酒过三巡,从历史聊到现状,从南京政府谈到诗词歌赋……早听说段老爷子给政府上文书都用骈文写就,我索性就跟他大谈特谈古代文论,什么“奏议宜雅,书论宜理,诗赋欲丽……”都是我一早准备好的台词,果然大对段老爷脾胃。两人正相谈甚欢,我一低头,却看见他腰上悬着一块玉牌,看起来十分眼熟,上面雕着一个“锦”字。 我知“锦”字是段老爷名讳,忽然想到尹玉堂也有这样一个玉牌,除了中间的字不同外,其他花式一模一样,我心中一凛,难道尹玉堂真与段老爷之间真有些的渊源? 正在思忖着,段老爷酒意正酣,只听他幽幽念道,“山前灯火欲黄昏,山头来去云。鹧鸪声里数家村,潇湘逢故人。” 是稼轩的《阮郎归》。 不知为何我也有点心酸,张口接道,“挥羽扇,整纶巾,少年鞍马尘。如今憔悴赋招魂,儒冠多误身。” 房间里又是一时沉默。我举着酒杯走到窗边,此时已是暮色四合,我长吁一口气,眼角却瞥见两个身长玉立的身影正站在窗下。定睛一看,竟是段景文与杜辰徵,二人神色都有些怔怔的,似是在那里站了很久。 我浅笑,斜倚着窗棂,挑眉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啊,二位公子。” 六.{往事如烟} 跟段老爷子道别之后,段景文送我和杜辰徵走出段府。他站在门口,夜色下看我的眼神有些惊异,又有些赞赏,直直看着我说,“心咏,真没想到我父亲会这么喜欢你。”说完,他看一眼杜辰徵,说,“杜兄还担心你在段府会受委屈,结果,你倒成了我爹有史以来最年轻一个酒友。——要知道,好多政府高官,都上不了我爹的酒桌呢。” 我本有些累了,不愿再与他应酬,可是想到我目前的任务就是勾引他,于是换上一副笑脸,说,“段公子过奖了。是我叨扰府上呢。” 眼角瞥见杜辰徵正身长玉立地站在一旁,我不知出于什么心态,忽然上前一步,以国外的道别礼节亲了下段景文的脸颊,说,“我先回去了,改日再约。”说着,妩媚一笑,转身就上了轿车。 透过车窗往外望,只见段景文有些怔怔的,目光一直没再离开我。杜辰徵却神色如常,礼貌地跟段景文道别,默默地坐到我旁边,面上没有一丝动荡的表情。 我不由有些失望,往旁边蹿了蹿,故意离得他老远,拗着脖子望向窗外。 夜色渐弥。 深蓝的天幕下星河璀擦,一勾弯月悬在树梢。狭小空间里,他的声音忽然响起来,说,“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你说的很好。世上又有哪个男人,不想衬得起这两句话?” 我一怔,回过头去看他,昏暗光线中,杜辰徵侧脸弧度出奇的好看,直挺鼻梁上撒了一层银辉,眸子里仿佛沾染了熠熠星光……我的心无端一跳。 他忽然笑了,侧过头来看我,俊美笑容在夜色下透着几分蛊惑的意味,他说,“郁心咏,本来,我不明白尹玉堂为什么会忽然喜欢上你。现在,倒好像有些理解了。” 我又是一怔。脱口问道,“为什么?” “因为……”他把头凑过来,伸手揉了揉我的头发,唇角一扬,说,“因为你真的很招人喜欢啊。” “切!这算什么答案!”我轻捶他一下,声音里情不自禁地竟有些撒娇的意思。 杜辰徵捉住我的手,轻轻将我揽在怀里。我的脸又红起来,挣了几下,却挣不开他。他的下巴抵在我头上,声音里有几许飘渺,说,“你知不知道,我原本是不识字的?——小时候日夜在街上流浪,跟其他孤儿抢饭吃,有时候为了半个馒头,也要争得头破血流。……有一次路过私塾,听见里面传来同龄人的读书声,觉得有趣,就每日坐到人家窗户底下听……” 车厢里光线忽明忽暗,时有路灯洒下昏黄的光晕,街道上很安静,窗外星月当空,黑蓝的天幕寂寥而深远。 “后来,私塾里的孩子一看见我,就往外泼冷水,丢石头,说我这种人不配听先生讲课。然后我就跟他们打架,一个人跟十几个孩子打,差点被抓进巡捕房……好在那个先生心肠好,收留我,给我饭吃,还教我读书写字。……他教给我的第一句诗,就是你那句‘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 这好像是杜辰徵第一次讲这么多话。 我听的怔怔的,也有一些心酸。关于杜辰徵的身世,在帮里一直讳莫如深,他不喜别人提起,自然没人敢再提。真正了解那些过往的,唯有他自己。……这也是我第一次,有种离他很近的感觉。 我的心忽然软下来,任他抱着,忍不住问道,“那后来呢?你跟着那位先生……又怎么会成了青云帮的堂主?” 晦暗的光线有些缭乱。头顶隐约传来一声轻叹,他的声音很平静,仿佛在谈论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他说,“后来先生死了。是黑帮火拼时被误杀的。我也是从那时开始明白,人生其实就是一场游戏,谨小慎微,也未必就能全身而退。要想赢,唯有站得很高很高,去做制定游戏规则的那个人。” 他此时的声线很柔和,没有往日那种疏离与硬朗,却又很凉,凉得让我有些心疼,我抬起头看他,只见他的侧脸淹没在窗外忽明忽暗的光晕里,眼神遥远却又近在眼前。我忍不住握住他的手,说,“其实每个人都有他的无奈,可是不能因为无奈就放弃努力。有什么样的出身,什么样的境遇,这些我们没的选,也改变不了。可是我们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却是可以选择的。——人生就像一场梦,恩怨情仇都不过是过眼烟云,我只求梦醒的时候可以问心无愧。” 车厢里一阵沉默。偶尔有窗外的光线穿透黑暗,照见狭小空间里尘埃飞舞。片刻之后,外面明亮起来,车子缓缓停住,原来已经驶到郁公馆院内。 杜辰徵轻揉我的发,橘色灯光下已经神色如常,又露出那种捉弄我的表情,一双眼睛弯弯如月,道,“傻丫头,我说什么,你都相信的么?” 我眨眨眼睛,正色道,“是。当我想相信的时候,你说什么我都会信。 杜辰徵一怔,深深看我一眼,牵着我的手扶我下车。有家仆打开大门,郁公馆里花木扶疏,中央有很长一段甬道,房檐下悬着几盏大灯笼。他牵着我的手一直走,丝毫没有要松开我的意思。我忽然发觉,自己似乎已经习惯了跟他在一起的感觉。 我停住脚步,拨开他的手,抬头看着他的眼睛,说,“你知不知道,女人的手是不能随便牵的?这段路有多远,你能陪伴她多久……这些,你有想过么?” 他低头看我,眸光一闪,漆黑瞳仁仿佛一片深不见底的海洋。 我仰头看着杜辰徵,心怦怦直跳。……我到底在期待什么呢?我和他的关系本就已经剪不断理还乱,我为什么还要在此刻说出这样的话呢? 可我是真的想知道啊。他为什么要牵着我的手,又打算要牵多久呢? 时间好像忽然变慢了。良久良久,他终于侧头望向别处。双手插进裤袋里,英俊的侧脸渐渐浮上漠然的神色。他漫不经心地笑笑,说,“对不起,是我没有考虑清楚。我以为你不会把这些看得那么重。……如果我做了什么让你误会的事,请你见谅。”说着,他转身往西厢的方向走去。 我的心一凉,整个人愣在原地。 走出几步,他又停下来,回头看我一眼,说,“你应该知道,我们之间的事本来就是出于意外。……我今晚所说的,所做的,也都是如此。” 我转过身,极力控制着鼻子里突如其来的酸涩感觉,一副不在意的样子,说,“我明白了。——你放心,你我之间,不会再有任何误会。” 七.{午夜惊变} 我怔怔地回到房间,黑暗中,白色窗幔轻轻飞舞。我走到桌边坐下,一垂头,倏忽间竟有泪水流下来。 ——我这是在为他哭么?……因为我的自作多情,还是因为对他不合理的期待?我脑中乱成一团,只是觉得很伤心,却又说不清是为什么。 我……真的喜欢上杜辰徵了么? 就在这时,忽然有一个黑影闪到我身后,手中白刃直直朝我头顶刺来……我惊叫一声,本能地闪身避开,却被凳子腿绊倒,整个人跌倒在地上…… 那人上前一步,举起刀子刺向我,眼睛里满是恨意。窗外的光打在她脸上,我一愣,惊道,“白小蝶?” 白小蝶二话不说,一刀狠狠刺过来,我拼命撑住他的手,说,“你疯了么!杀了我,你以为你能活着跑出去么?” 白小蝶把全身的力气压下来,恨道,“我什么都不管,我只要你死!” 我胳膊好酸,眼看就要撑不住了,忙分散她的注意力,说,“我好吃好喝地把你安排在郁府,还救过你,你怎么能恩将仇报呢?我就要嫁给段景文,尹玉堂,我也不会再跟你争了……” 白小蝶却猛一加力,那刀尖距离我的鼻尖只有两厘米,她的脸离我很近,冷笑一声,在我耳边说,“我是喜欢尹玉堂。可是我爱的人,却是杜辰徵!” 我一愣,手不由一松,她一刀狠狠刺下来,说,“今日我就杀了你这贱货!看你以后如何再抢走我的男人!” 我尖叫着滚到一边,避开了她的刀。我站起身往门外跑,心思却转得比往常还要快,联想着以前发生的一切,一般跑一边喊,“枉费尹玉堂对你这么好,你却联合杜辰徵一起骗他!” 白小蝶在戏班呆过,也是个练家子,我哪里跑得过她,袖口忽然被她一把抓住,她的指甲抓破了我的手臂,她揪着我的头发说,“郁心咏,这种大义凛然的话,从你嘴里说出来,不觉得恶心么?是谁费尽心机要得到玉堂的爱,却转了个身就去勾引杜辰徵?——昨夜玉堂担心你的病,执意要去看你,我拗不过他就陪他一起,却看见你跟杜辰徵坐在床头接吻……” 白小蝶用刀尖轻拍我的脸,冷冷一笑,说,“你知道玉堂当时是什么表情么?——我认识他十几年,即使他被班主打,满身都是伤,也没露出过那样伤心的表情。” 我一愣,心中猛地一凛。 “两个在我心里的男人,都被你抢走了。你说,我要如何能放过你?”白小蝶熟练地将刀尖一转,指着我的胸口,狠狠刺下来…… 就在这时,忽然有一个人影挡到我身前,单手抓住了她的刀尖。 ……白刃刺破了他的手掌,殷红的血汩汩地流下来,他却不为所动,另一手揽住我的肩膀,说,“心咏,你没事吧?” 尹玉堂的脸俊美如昔,只是在此时多了一分苍白,他眼底里有痛,却被那种关切所掩盖,我鼻子一酸,哇一声哭出来,握住他的手说,“你是武生,手受了伤,也许十几年的功力就白费了……我值得你这样为我么?” 白小蝶也愣住了,神色一变,说,“玉堂……刚才我说的话,你都听到了?” 尹玉堂接过她手中的匕首,丢在地上,垂头道,“其实,你对杜辰徵的感情,我早就知道。……若不是你自愿,他那时不可能在老家找到你,更不可能知道我的行踪……”尹玉堂的脸在阴影里,缓缓抬起头,说,“可是小蝶,就算你背叛了我,我欠你的,我也一定会还。” 此时郁家的侍卫听到了动静,纷纷朝我房间跑来。窗下传来纷繁的脚步声,大门一下子被踹开,杜辰徵披着丝绸睡袍站在那里,手里拎着一把枪,敲了敲门板,说,“大半夜的,你们把这儿当戏台了么?” 白小蝶哭着看向尹玉堂,说,“为什么你到现在都不明白?我不需要任何人欠我。其实我跟你们一样,一辈子也想真真正正地爱一回……”她回头看着杜辰徵,那眼神就像忽然被抽紧了的丝线,她走过去拉住杜辰徵的手,说,“辰徵,遇见你之后,我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你可不可以带我走,我没脸再面对玉堂,也不想再看见郁心咏,我只想跟你在一起……” 杜辰徵甩开她的手,面上没有一丝表情,说,“不可能。我从来没想过要跟你在一起。如果做了什么让你误会的事,忘了它就好。” 我不由一愣。……这番话,怎么跟他方才对我说的那么像? 白小蝶仰头看他,大眼睛一眨一眨,有两行泪水无声地落下,她摇晃着他的手臂,摇着头说,“不会的……你一定是骗我的,是不是?杜辰徵,现在我除了你,什么都没有了啊……”她猛地抱住他,就像抓着一根救命稻草。 我看得呆住。我不知道杜辰徵与白小蝶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可是我从她的眼神里,感受得到她对他浓烈的爱意。可是杜辰徵的眸子,始终冷静如初。……我忽然想到方才任他牵着手的自己,是不是也跟她一样傻? 杜辰徵面无表情地甩开她,说,“你走吧。我会派人给你一笔钱。以后不想再在上海看到你。”说着,他转身离开,她伸手去拽他,却只抓到他的丝绸睡衣…… 白小蝶本就是个脾气火爆的烈性女子,此时脸上的哀伤转成羞愤,一把将他的睡衣撕成了两半,恨道,“是因为郁心咏么?好,我现在就杀了她,看她以后如何再抢走我的人……”白小蝶身手很快,一把抽出旁边侍卫腰间的手枪,转过身来直直地指向我…… 尹玉堂面色一僵,还来不及让我护到身后……只听“砰”的一声,白小蝶胸口被子弹穿透,渗出大片大片的血迹……她手中的枪掉落到地上,整个人无力地往地上栽倒下去,眼睛还直勾勾地看着我……那么地恨,那么地绝望…… 我捂着嘴巴,吓得甚至连尖叫都没有力气。尹玉堂也愣住了,片刻后才清醒过来,扶起她大声叫着她名字……可是白小蝶却没有再应他,她睁着眼睛倒在他怀里,就像一只破碎的蝴蝶。 尹玉堂红着眼睛瞪着杜辰徵,吼道,“你怎么可以杀了她?你怎么可以!” 杜辰徵瞥一眼白小蝶,像看一条无用的狗。他晃晃手里的枪,对尹玉堂说,“没有利用价值的人,就是要死。你以后也是一样。”说着,他转身离开,背影依然那么身长玉立。 ……我想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幕。 房间里的血腥混着他古龙水的香味,杜辰徵就那样走远,仿佛也走出了我的世界…… 白小蝶躺在地上,死不瞑目,尹玉堂抱着她,手掌还汩汩流着血。我看着眼前这一切,缓缓瘫坐到地上…… 或许,今日的白小蝶,就是明日的郁心咏么?他可以那么绝情地对待一个爱他的女人…… 那么我呢? 我抱紧了自己,忽然间冷得发抖。 痴情锁(下) 仍然是一晌贪欢。最然明知醒来时,已会是人事全非。 一.{屋漏夜雨} 仁爱医院高级病房。 此时已是晨曦初露,尹玉堂在病床上,唇上长出浅浅的胡茬,好像一夜之间憔悴了许多。我打起精神,递他一杯水,安慰道,“医生说你的手没事,没伤到筋骨,养几个月就好了……来,喝点水吧,看你的嘴唇都干了。” 说到这里,我忽然想到那个夜晚,杜辰徵强吻我之后,说我嘴唇干的样子……心头凛然一酸,手一松动,险些就握不住那个水杯。 倒是尹玉堂手疾眼快地扶我一把,看我的眼神里略有歉意,说,“对不起,我让你担心了。”他的睫毛依旧那么长,且根根分明,瞳仁漾漾地像是盈着水,虽然多了几分憔悴,侧脸仍然美得不可思议。 可是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我跟他之间已经不一样了?隔着那么多的人和事,变得亲近但是却又很遥远。 此刻他眼中的歉意却让我更加心酸,我把水杯放在床头柜上,直直看着里面晃动的水面,说,“其实,是我对不起你……”我的声音低下来,说,“其实我跟白小蝶一样,也对杜辰徵动了心……” 我心中歉疚,也有一些茫乱,语无伦次地说,“后来我在想,当时我执意要与你在一起,执意认为我是喜欢着你的……是不是就为了逃避自己对杜辰徵的感情呢?——不知道为什么会对他动心,不知道为什么会喜欢上他!”我有些懊恼,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却又知道,这些都已成事实,谁也改变不了。 尹玉堂忽然伸手按住我的唇,表情里有疲惫,他摇摇头说,“好了心咏,你不要再说了。” 房间里一片静寂,晨曦顺着窗棂照亮了整个房间。尹玉堂面色苍白,侧脸依旧俊美如玉,美得仿佛一伸手,他就会在眼前碎掉……我的泪汩汩而出,为什么我的人生会变成这样子?为什么我会忍心去伤害,这样美又这样无辜的尹玉堂? 可就在这时,尹玉堂忽然把我抱在怀里,他的下巴抵在我肩膀上,有种真实的触感,他声音里也有一丝懊恼,他在我耳边说,“你以为我没想过要放开你么?当你用那样的目光看杜辰徵的时候,你以为我的心不会痛么?可是我又能怎么样呢?郁心咏,我放不开你啊……” 我闭上眼睛,一串泪水应声落下,仿佛断线的珠子,止也止不住。 尹玉堂轻拍着我的背,像在哄一只迷路的小猫,他说,“心咏,不管以后你在哪里,嫁给什么人,我会一直在原地等你……等你回过头来对我说,万丈红尘,你只愿做个看戏人。——却是跟我一起。” 二.{夏意阑珊} 就在这时,房门忽然被急促地拍了几下。还没等我们应声,一个身穿黑西装的中年人已经推门走进来,我认得这人是常郁金爷身边侍奉左右的手下,跟了父亲许多年,大家都叫他成叔的。 我还未来得及问出口,他已经上前一步,低声在我耳边说,“大小姐,不好了,金爷病倒了!——是中风,刚送到医院抢救呢!” “什么?”我一愣,前几日见他时还生龙活虎的,怎么可能转眼就中了风,我直觉事情内有蹊跷,忙道,“我爹怎么忽然病了?他病发时跟谁在一起?他现在在哪家医院里,有没有人派人保护他?” 成叔没有立即接话,而是转身走出房间,在走廊里四下看看,然后关好门又进来,面露沉痛,说,“金爷现在就在这家医院里,可是守卫的都是龙虎堂的人,杜辰徵根本不让我们见他!金爷病发时是跟陈丽莎在一起,可是她当然推了个干净,谁知道当时的情形是怎样的!”成叔年纪与金爷差不多大,此刻面上愁苦方显出老态,拍拍我的手背,懊悔道,“大小姐,当时我也不同意金爷跟那个女人在一起的!可是他是主我是仆,太多的话也不好讲。现在对金爷来说,也只有自己的亲生女儿可以信得过了啊……” 我叹口气,心想这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刚刚与杜辰徵闹翻,现在就发生这种事。其实我早知道,杜辰徵不是久居人下的人,总有一天要反的。只是没想到这一天会来的这样快。“成叔,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看他慌乱的样子,我又安慰道,“你先别担心,估计一时半刻间,他们也不敢把我爹怎么样。” 成叔看一眼尹玉堂,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 我会意,说,“玉堂他是自己人,您有话直说,不必介怀。” 尹玉堂看着我,眼中划过一丝暖意。 成叔这才开口,说,“金爷曾经说过,他也料想过将来,并且为大小姐你留了条后路。——他签过一个文件,就放在书房最底层的抽屉里,上面说明等他退隐之后,青云帮以及他名下所有的现金和不动产都会留给你。” 成叔脸上露出殷切沉痛的神情,说,“大小姐,您要记住,无论何时你都是青云帮的大小姐!趁杜辰徵现在还没怎么防着你,你赶紧回家把那个文件取来……你一定要紧紧捏住那张纸,直到金爷醒来!否则的话,恐怕金爷半生打下的家业,都要落到其他人手里了!” 一路回到郁公馆,天幕低垂,夏意阑珊。一路上不时有车辆往来的清脆铃声,却显得整个城市更加静寂。 打开书房大门,或许是因为心境的缘故,只觉这里再无往日的雍容华贵,富丽堂皇。我没有开灯,凭借金纱窗帘外投进来的暗淡的光,摸到大书架旁的写字台前。按照成叔的嘱咐去翻左边最后一个抽屉,可是里面却什么也没有。 就在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两个脚步声,其中一个发出高跟鞋的笃笃的声音,我下意识地藏到窗帘后面,偷眼望向写字台前的小客厅。 一个身穿金黄色贴身旗袍的女子把手袋甩到沙发上,坐下翘起二郎腿,抱着手臂嗔道,“徵哥哥,你这是在怪我咯?” 紧随其后的修长人影,默默坐到另一面的大沙发上,他的脸在阴影里,神色看不清楚。可是双目依旧漆亮,在一片模糊的光影里闪着寒星一般的光。片刻之后,他说,“丽莎,这样冲动,可不像你。” 原来这个女人就是陈丽莎。藏在暗处的我,不由多看了她几眼。 陈丽莎看了杜辰徵半晌,气氛有些微妙的变化,似乎一下子软了许多,她起身坐到杜辰徵旁边,柔声说,“其实我还不是为了你?辰徵哥哥,你知道的。”她伸手环上他的脖颈,一双玉手在黑暗中洁白如藕,她看着他的脸,说,“当时我为了帮你,处心积虑嫁给了金爷,可是你不但不感动,还跟我生气……我于是跟你赌气,就跟金爷出国蜜月去了,可是心里却更想你……”她把头靠在他肩膀上,说,“其实,我也是想早点跟你在一起……郁金一倒,上海滩不就是我们的了?省的还要时时防着被他知道我们的事。再说,郁心咏那丫头也羽翼渐丰,比以前聪明了许多,竟能得到南京段老子的青睐……所以,还是趁早下手的好。”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当陈丽莎提到我名字的时候,杜辰徵眸光一动,似是受了某种触动。我此刻躲在纱帐之后,却只是心酸。原来他们两个,竟然是这种关系。 杜辰徵没有推开她,轻叹一声,声音淡淡的就像是在谈论天气,他说,“现在做都做了,我也无谓再责怪你。金爷过去也算对你有恩,留他一命算了。” 陈丽莎却像是在发脾气,说,“不行!”她抱得杜辰徵更紧,撒娇道,“你在他身上耗了那么多年,他赔给你也是应该的。一想到我在他身边呆的那些时日,我就觉得恶心。必须要杀了那老家伙,才能解我心头之恨。” 这话说的平常,却是关于一条人命,尤其是曾经是她丈夫的人的命。我心中一惊,心想这个女人何以这么狠毒?这时,头上忽然落下几搓碎土,我抬头一看,只见支撑窗帘的那条横栏摇摇欲坠地晃了晃,呼啦一声掉落下来。 我不得不躲开,只好向前一步站到窗子旁的空地上,一览无余地曝光在那两个人面前。我强忍着慌乱,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心里却想,难道今日天亡我矣?居然会赶上窗帘整个掉下来,点子也真不是一般的背了。 杜辰徵定定看了我半晌,唇边微微扬起,露出一丝含义未名的笑意,说,“大小姐,来了很久么?” 我侧头望向再无掩盖的窗外,树影婆娑之上悬着一轮明月,我也没必要再隐瞒,说,“是,我来了很久。你们的话我都听到了。” 陈丽莎踩着高跟鞋笃笃地走过来,扬着下巴看我,艳丽脸上有不加掩饰的幸灾乐祸,说,“哎呦,这不是郁心咏郁大小姐吗?鬼鬼祟祟地藏在这里,是来找什么的?”此时才看清她的容貌,杏眼朱唇,真人倒是比海报上还要漂亮几分。 我看她一眼,说,“这里是我家,我愿意呆在哪里就呆在哪里,有什么鬼鬼祟祟的?倒是有人明目张胆地坐在沙发上,满口都是些见不得光的事!” “你给我住口!”陈丽莎一个耳光挥过来,打得我脸颊生疼,她一手揪住我的头发,说,“郁心咏,我早就看你不顺眼了!现在你以为你是什么?还当自己是郁家大小姐吗?” 我强忍着疼,冷眼看她,挑眉刺道,“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像个泼妇一样,就不怕吓到情郎吗?”我冷冷瞥了杜辰徵一眼,转头又对她道,“我爹好歹也是你的丈夫,你张口闭口想要他的命,黑寡妇一样,看以后谁还敢要你!” “贱人!狗嘴里吐不出象牙!”陈丽莎手上一加力,将我的头发拽得更紧,扬手又想打一记耳光。我握住她的手腕,用力一扭,说,“打上瘾了么?还是被我说中了痛处,恼羞成怒吗?” 陈丽莎眼中怒火更盛,忽然松开了我的长发,一手打开抽屉摸出一把左轮枪来,冰凉枪口对住我的头,说,“郁心咏,我今天一定要你死在这里!” 我一愣,心里分明吓得够呛,可是仍然习惯性地嘴硬,说,“那你就试试看!做鬼我也不会放过你!”其实连我自己也觉得奇怪,为什么我会这么生气,为什么会这么讨厌她?仅仅是因为她背叛了郁家吗?还是因为她与杜辰徵之间的关系呢…… 陈丽莎哼了一声,眼看就要扣动扳机……可就在这时,杜辰徵忽然握住她手上的枪,说,“丽莎,够了。” 陈丽莎一愣,甩开他的手,秀眉一挑,说,“你干嘛为她求情?最近也听下人们说过,说你跟郁心咏走的很近,难道是真的?” 杜辰徵没有回答,只是继续按住她的手,说,“先把她关起来一阵子。我日后自有安排。” 陈丽莎眼中闪过一道不甘又疑惑的火焰,却最终在对住杜辰徵冰寒目光后缓缓熄灭,僵持片刻,她终是松开了手,瞪我一眼,声音却是甜的,瞟一眼杜辰徵,说,“徵哥哥,我自然是听你的。” 她把手枪狠狠撂倒桌子上,看着我冷笑说,“徵哥哥,还是你有远见。早派人把书房里的文件烧得一干二净,倒让郁家大小姐扑了个空呢。” 我心中一沉。文件已经全被他烧了么? 看来这郁家的家业,真的是保不住了。 三.{白色月光} 我被软禁在自己的房间里。今日是满月,房间里没有开灯,却也被窗外的月华映得十分明亮。独自坐在窗前,疲惫不堪,却又毫无睡意。这两天发生太多太多意料之外的事,让我来不及去面对,甚至来不及去伤心。 想起自己曾在现代的平淡生活,只觉得眼前一切都像是一场梦了。眼见窗外树影婆娑,月光银白如霜,忍不住唱起在现代时很喜欢的一首歌,“白月光,心里某个地方,那么亮,却那么冰凉。每个人,都有一段悲伤,想隐藏,却欲盖弥彰……” 或许是这旋律太过煽情的缘故,当我唱到最后一句的时候,不知为何,我又想起那日杜辰徵在车里抱我时的样子.他跟我说他小时候的事,虽然那些回忆已经结痂成疤,却也能在他眼中看到往日那些不为人知的悲伤…… 其实我多么想他再多说一些他的事,多么希望更了解他一点……我以为我可以靠近,结果却行得更远,转眼间,却到了今天这个地步。 “这首歌很好听。”这时,忽然有一个动听的男声自门口传来,因为很熟悉,反而让我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我没有说话,亦没有回头,只听他的脚步声缓缓近了,恍惚就在我身后,他把双手自后搭在我的肩膀上,说,“心咏,不如你继续唱下去给我听。” 我怔了怔,心中酸一阵苦一阵,最后化作一种黑夜里无法遏制的怒火,我抓起桌上的一尊花瓶,猛地回头砸下去,“滚,我不想看见你!” 也许潜意识里我并不想伤害他吧,那尊花瓶并没有砸到他,只是掉落在地上,满地碎片。 杜辰徵眼中仍是没有任何慌张或者惊讶的情绪,他斜斜站在旁边,发上脸上都沾染着霜白月光,他悠悠笑了笑,说,“你确定,真的不想看见我吗?” 我心头一酸,随手又抓起桌子上的东西丢过去,杜辰徵一样一样地躲开,直到桌面上再无东西可扔……我还是不解恨,心想反正在他眼中我已经是个泼妇,不如就泼妇到底好了。站起来冲到他身边,伸手狠狠锤打他的胸口…… 可我果然是花拳绣腿。杜辰徵只是受着,片刻之后,我打得累了,他这才捉住我的手,轻轻将我扣到怀里,像是在哄小孩子,他说,“好了,别闹了。” 我一愣,挣扎着想要挣开,他手上一加力,将我环得更紧,说,“你再这样,我以后真的不来看你了。” 我气结,仰头吼道,“谁要你来看我?杜辰徵,我恨不得一辈子看不到你,我讨厌你,讨厌你,讨厌你!”一口气撑得太长,我喘息一下,又吼道,“你跟陈丽莎下套夺我父亲的家产,害我骗我玩弄我,再多说一百个讨厌都嫌不够!” 他一时没有答话,夜里静寂,月华如水,室内一地白霜。 半晌,他只是抱我,下巴抵住我的头,身上有淡淡的香味,一下一下拨弄我的长发,他忽然在我耳边说,“对不起。” 我一愣,心头不由一跳。一时间五味杂陈,说不出是何感觉。怔怔地抬起头去看他,他正好也在看我,一双漆黑眸子忽然间多了几分柔软。 “唔……”我想说什么,可是还没来及说出口,杜辰徵已经低头吻住我,深深的,舌尖温热而柔软,那么熟悉,又那么温存…… 我想拒绝,可是我竟然做不到,半晌竟然环上他的脖颈,轻轻回应着他……他的大手摩挲着我的背,掌心的热力透过旗袍,一丝一丝地渗透进皮肤……他又吻向我的脖颈,呼吸渐渐粗重。一路向下,伸手解开我前襟的两粒纽扣…… 我也有些狂乱,借着最后一丝理智按住他的手,说,“上一次你说是意外……那么现在呢?杜辰徵,你到底把我当成是什么? 他很近很近地看着我,眸中竟似也有一种迷茫,他说,“我不知道。”随即轻轻吻住我的耳垂,说,“我只知道这一刻,我真的很想跟你在一起。” 我一怔,只是看着他的眼睛,仿佛也渐渐陷入他墨色深深的瞳仁里…… 杜辰徵横抱起我,往罩着一层英伦蕾丝纱帐的金漆大床走去。我环着他的颈,深深陷在他怀里,忽然想起了从前,我是如何误打误撞地进了他的房间,又是如何阴错阳差地将他收进了我心里…… 我笨拙又主动地吻上他的唇,杜辰徵一愣,将我轻轻放到床上,热烈而熟练地回应着我的吻……我闭上眼睛,强忍着甜蜜之外纠结的一种心酸。 真的,很傻吧……我觉得自己真像个傻瓜,可是我没有办法。 如果相爱注定只有一刻,我只愿他记住这一刻的我。 四.{花若离枝} 窗外,天边已经初露鱼肚白。 他已经醒了,我攥紧了被角,觉得自己真像个傻瓜。为什么会一次又一次地掉进他的温柔陷阱里,不能自拔,也不愿清醒。 “你……喜欢我么?”虽然明知道很傻,却还是忍不住这样问他。 杜辰徵的鼻梁很挺,晨曦中在脸颊映出好看的阴翳,分明是一副薄情面,却也曾经为我露出过深情的表情。如何能不心动,如何能不心存幻想……即使明知问与不问,结果也都是徒劳。 房间里一片薄透的沉默,他没有回答,我却只是定定地看住他,想要一个答案。 良久良久,他还是没有说话。 “我明白了。”半晌,我淡淡地说,背转过身,说,“你可以走了。昨夜仍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你不必担心我会缠住你。” 这时,他却自后将我环入臂弯,说,“还记得我上次给你讲的教书先生吗?” 对于杜辰徵的过去,我总是好奇,终是忍不住回转过身。他枕着我的长发,说,“先生死了之后,所有产业都被仇家霸占,我只好带着他女儿,过回以前流浪街头的生活。” 说到这里,他捏捏我的下巴,说,“那种生活,你永远都不会懂。——从小就拥有很多的人,总会认为得到一切都是理所当然。” 我心头微微一震,只听他又说,“像我们这样的人,为了得到想要的东西,也只能不择手段。——说过太多的假话,做过太多的坏事,连我自己都不相信我自己了,你又何必在意我口中的一个答案呢?” 我一时语塞,脑海中却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我忽然开口问他,“那位先生的女儿,就是陈丽莎吗?” 杜辰徵微微一怔,良久,淡淡地应了一声。他把玩着我的长发,问,“你怎么知道?” 我叹口气,说,“算是一种直觉吧。总觉得你看她的眼神……跟你看我和白小蝶的眼神不一样,仿佛不单单是在看一个女人,而是在看许多年来一直陪伴你身边的东西……那是要很多年的相处,才会有的一种感觉。” 想到白小蝶,想到他对她的狠心,我心中一寒,却也无能为力,只伸手抱得他更紧,说,“其实我明白你的意思。喜欢这种东西,你根本就不知道是什么。倒是喜欢上你的女人,都不会有好下场。” 杜辰徵正要再说什么,我却又说,“时候还早,再睡一会吧。”说着,倚着他的肩膀闭上眼睛。 仍然是一晌贪欢。最然明知醒来时,已会是人事全非。 正午,阳光灿烂,我坐在桌前晒太阳,一边想着,此时的状况下,我该如何保住父亲和尹玉堂的周全……至于昨夜里所发生的一切,倒真的像是前尘旧梦了。杜辰徵不在乎,那么我会比他更不在乎。无法拒绝仇人的诱惑,本身已经是个错误,倘若再想借着这个错误想他索要什么的话,我就不再是我了。 这时,房门忽然被推开,陈丽莎站在门口,后面跟着几个手下,看我的眼神里充满了厌恶,似是在强忍着不马上杀了我的冲动,她扬了扬手上的红色信封,说,“不想你爹死的话,就乖乖听我的话!”说着,把信封往桌上一拍,我定睛一看,微微一愣。 竟是段家的聘书。陈丽莎斜眼看我,哼了一声道,“聘礼齐全,段家礼可做足了。你嫁过去,想法子让段老爷子出面,把青云帮被封的码头给开了,我就留你爹一条命。” 我把大红聘书撂在桌上,缓缓靠向椅背,说,“我不去。——除非你先放了我爸爸。把他安全送到段家。否则,免谈。” 陈丽莎愣了一下,冷笑道,“你以为现在你还有跟我讲条件的资格吗?”说着,侧头跟手下说,“给我扒了她的衣服!看她还敢不敢嘴硬!” 我拍案而起,冷道,“我郁心咏才是青云帮的大小姐,看你们谁敢动手!” 被我的气势震住,那两个喽啰停住脚步,一时竟没有上前。 陈丽莎一愣,咬牙骂道,“两个没用的东西!”这时,又有几个人影走过来,为首的一个一袭蓝色西装,我本能地转过头不敢看他。 “在吵什么呢?”杜辰徵闲闲坐到桌子上,目光淡淡从每一个人脸上扫过。 房间里一时寂静无比。 陈丽莎看我一眼,走过去挽住杜辰徵的胳膊,说,“徵哥哥,你告诉她,让她嫁入段家是你的意思。这些人,也都是你龙虎堂的人!免得她再不知好歹!” 让我嫁给段景文是他的意思么?我重重一愣,猛地回过头去。 房间里沉默许久。 杜辰徵别过头不看我的眼睛,没有承认,可是说出来的话却等于是默认。他说,“你跟段景文成婚以后,我会把你爹安全地送到段家。段家会给他最好的治疗。” 我的心一痛,他却又补一句,说,“这是对你最好的选择。” “对我最好的选择?”我苦涩地重复着他的话,“是对你们那几个码头的最好选择吧!原来你说先关我一阵子,就是在等这一天!倒真是会物尽其用呢!” 杜辰徵没有说话,也没有看我。陈丽莎挽紧了他的手臂,眼中似有欣慰,说,“徵哥哥,其实昨晚你留在她房里的事我都知道……虽然我知道你只是逢场作戏,但我还是有些担心……不过现在,我才真的放心了。” 这时,有一个郁家过去的家仆过来传话,说,“杜少爷,段景文段大少上门拜访,现在正在前厅候着。” 杜辰徵点下头,微微抬了抬手臂,示意他退下。我定定地看着他,眼中渐渐含泪……这个男人,我曾在心里一遍一遍地跟自己说我不在乎他。我以为我做得到,可是到头来我还是高估了自己。 我把那纸聘书捏在手里,紧紧的,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说,“你是不是真的要我去?” 他抬头看我,一双黑眸含义未明。我把那红信封狠狠甩在桌上,心中苦涩难言,“杜辰徵,我再问你一次,你是不是真的要我去!” 杜辰徵淡淡地垂下头,没有回答。 “好,我就如了你的愿!”我转身就走,眼泪还是无可遏制地流了满面。 明知这个男人注定只能给我伤害……为什么我还是会对他抱有幻想,为什么我还是要为他而心痛?昨日他为了陈丽莎反了我爹,今日他又为了利益把我推向另一个男人…… 这样的男人,还有什么值得我留恋的呢? 我用手背抹干了眼泪,努力想让自己看起来坚强一点。 五.{段氏家规} 近郊一家疗养院。房屋是朴素的灰白色,四周虽也是花木扶疏,可是比起繁华的郁公馆,自是不可同日而语。杜辰徵说到做到,在我接了段家聘书之后,他便把疗养院的地址交给了段景文。 走廊里一片灰白,空无一人,我想到一代上海之王郁金爷竟在几日之内落到此番境地,又想到自己,心头不由一酸。打开房门,只见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坐在轮椅上望着窗外,仿佛这不见的几日比几十年更催人老。我颤颤地叫了一声,“爹……” 老人回过头来,面部表情很僵硬,一双眼睛却是清明的,愣住半晌,颤抖着想要抬起手来…… 我见爹爹这个样子,心中更是难过,走过去握住他的手,说,“爹,是女儿不好,让您受苦了。” 金爷颤颤地拍拍我的头,眼中一时感慨完全,有怜爱,也有悲恸……我伏在他怀里,想到杜辰徵,又想到自己,心中所有的苦涩一齐涌上来,眼泪哗哗落下来。见到这番情景,原本跟在我身后的段景文轻轻退了出去,说,“心咏,你跟金爷慢慢谈,我出去办点事,已经安排了司机晚上接你回段府。” 段景文顿了顿,却又走上前来拿走我手袋里的玉牌,说,“等我们明日正式成婚的时候,我再亲手把它佩到你身上。” 我点点头,无心再理会其他。倒是金爷的目光落到那块玉牌上,微微一动。 细细跟金爷说了这两日的经历,只是将我与杜辰徵之间的荒唐事略去不提。可是金爷也不是等闲之辈,或许是我的眼泪或者眼神泄露了自己的心事,他忽然问我,说,“心咏,你喜欢上了杜辰徵?” 我重重一愣,一时也不知该不该承认,想到自己一次又一次地被他玩弄在鼓掌之间,一种屈辱缓缓爬上心头,我摇摇头,咬牙道,“不,我恨他。我恨死他!” 金爷看了我半晌,叹口气说,“辰徵这孩子,我当初留他在身边,就是看中他够狠,够绝情。这么多年来,我也一直看不透他……”他轻拍我的肩膀,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其实我也不怪他。要怪,也只能怪爹老糊涂,竟会娶了陈丽莎过门……” 室内本就昏暗,墙壁灰白,仿佛时光斑驳。他的眼神忽然悠远起来,像是触动了遥远的回忆,自言自语般地说,“谁让她长的那么像她呢?……即使让我重来一次,我又怎么能拒绝一个跟她那么像的人?” 房间里一时静寂无声。我看到金爷此刻的神色,心中也不由唏嘘,再想到自己,苦涩就像波浪一般荡漾着袭来。半晌,我说,“爹,我明日就要嫁给段景文了。以后我们好好过日子。如果您想,我也可以为你拿回你所失去的东西。” 金爷只是摇头,说,“这些天我想了许多。世人总说名利如浮云,年轻的时候以为那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老了,看得淡了,却又难以抽身。如今,一切都失去了,反倒也觉得什么了。心咏,现在只希望你后半生能开开心心的,爹也就别无所求了。” 我胸中一暖,忍不住轻轻握住金爷的手。他顿了顿,又说,“对了,那块玉牌是怎么回事?好像那个戏子尹玉堂也有一块类似的?” 我点点头,说,“是啊,尹玉堂长的跟段景文又很相似,我一直在想,尹玉堂跟段家之间会不会有什么渊源……” 金爷想了想,说,“仔细想想,好像确实听说过,段家在二十年前生了一对双胞胎。段家的家规很严苛,规定只能由长子继承家业。正当段老烦恼手心手背都是肉的时候,长子却阴错阳差地被人贩子拐走了……现在想来,不知道那个长子,会不会就是尹玉堂?” “也许吧。”想到尹玉堂,我心里除了愧疚也还有不舍,说,“待我嫁到段家,会再调查这件事的。玉堂,他这辈子过得太苦了……” “傻丫头,这时候还有心情可怜别人。不如多想想自己吧。——明天,你是否真的可以面对?”金爷中风之后,头脑依然很清晰,可是说话到底是有些颤颤巍巍的,这一番话说下来,却给我一种异样的触动。就好像是我的眼泪,含在眼眶里,落不下来,却也回不去。 带着杜辰徵给我的伤痕,与不爱的人共度一生,我真的,可以做到么? 六.{峰回路转} 大红灯笼挂了满墙,窗户上也贴着精细剪好的“囍”字。房间里红床红喜被,红色盖头上缀着红色流苏,轻轻拈起来,阳光下抖着一层碎金。我怔怔地看了它半晌,又缓缓把它放到桌上。 镜子里的女子,眼睛因为一夜未睡而异样地深邃,脸上浓墨重彩,却也着实比平时美丽。我怔怔地看着自己,忽然觉得有些恍惚……可就在这时,镜中忽然出现一张英俊的脸。——剑眉,薄唇,鼻梁出奇的直挺,一双黑眸就似是寒星闪烁。 很长一段时间,我就那样静静地看着镜中的他。疑心是梦,疑心那是因为自己太不甘心而想象出来的幻影……直到他的双手缓缓覆上我的肩膀,掌心温热的触感让我不得不承认他的真实。 杜辰徵一袭黑色窄腰西装,没有系领带,领口处有些凌乱的俊逸,缓缓自后抱住我,说,“心咏,你跟我走。”他的声音依然动听,带着一丝比平时略带沙哑的磁性,落在我耳朵里,仿佛梦幻般的羽毛,那么轻,又那么重。 我猛地回过头去,镜中的他竟然真就在我眼前,唇边有一丝清浅的胡茬,似是一夜没睡,他把鼻尖轻轻贴向我的额头,声音恍惚宛如梦呓,他说,“我想了一夜,其实还是想不清楚……我只知道我放不下你。不由自主就来了这里……我一定要带你走。” 我整个人愣住,定定地看着他,心中忽然一酸,后退一步挣开了他的怀抱。耳环上狭长流苏撞在皮肤上,阵阵的凉。我摇摇头,说,“杜辰徵,不要再耍我了。不要一次一次地给我希望,最后却还是让我失望透顶。”我侧身指着门口说,“你走吧。我不想再看见你。” 杜辰徵一怔,深色瞳仁里缓缓涌出一种心酸,隐隐竟有些无助。看得我胸中微有些疼,可是却也无能为力。时至今日,我不能保证自己真的已经不爱他,却真的是死心了。 他轻轻抓起我的手,眼中有清浅的暖雾,“我知是我过去伤你太深。……我曾经也以为,让你嫁给段景文是最好的结果。”他把我的手放到唇边,说,“可是我到底还是自私。我不能眼看着你嫁给别人……” 我心中一酸,拼尽理智甩开他的手,整个人向后跌在妆台上,将满桌的胭脂水粉撞了满地,只是摇头,说,“你不要再说了。我已经无法再信任你。——过去发生那一切,是我傻,却也是我自愿的,从今以后,你我两不相欠……请你不要再来打扰我的生活!” 我可以原谅自己犯错,可是事不过三。他曾经一次又一次地玩弄我,谁能保证他这一次就不是?对于这个男人,我已经再无力气。 杜辰徵此时竟似有些慌了,他过来按住我的肩膀,说,“心咏,你相信我。你可以一辈子不信我,但我只要你相信这一次!” 我心中一动,却也是摇头,说,“不,不可能的了……”杜辰徵眼中闪过一丝受伤之后刺痛的光焰,就在这时,门口忽然传来一阵响动,他用手帕捂住我的嘴带我闪到门后,我攥着他的袖口,眼前却是一黑,整个人软软倒进了他怀里。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四周已经不是古色古香的段家宅子,西式的床松软宽大,顶上悬着白色蕾丝纱帐。绯红的暮色顺着窗棂照进来,陌生的房间里一片昏黄。我坐起身,发现自己身上的喜服已经被换成一件轻薄的纱织睡衣。这才想起来发生了什么,碰巧杜辰徵捧着个玻璃水杯进来,四目相对,他温温一笑,说,“心咏,你醒了。” 我气急,一边翻身下床,吼道,“杜辰徵你好卑鄙!居然用迷药把我弄昏了!谁让你给我换衣服的?谁让你把我带到这里来的!”胡乱穿上拖鞋就要往门外冲,却被杜辰徵轻轻拽住,他一副理直气壮又温文尔雅的样子,脸庞依然那么英俊,说,“给你换衣服有什么稀奇?我又不是没看过。” 我甩开他,心里有气,说,“杜辰徵,你什么时候才能不这么自说自话?你凭什么把我带到这里来?你有问过我的意见吗?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了?你的牵线木偶吗?”我越说越气,说,“我现在要回去嫁人,你别拦着我!” 杜辰徵一手环住我,出人意料地有耐心,把水杯在我面前晃了晃,说,“先喝口水吧。有话慢慢说!”我挥手打翻了玻璃杯,水洒了他一身,我一愣,随即不顾一切地冲向门口。 他为什么忽然对我这么好?不知道又想要怎么利用我!我必须要快点离开这里,我真自己再一次抵抗不了他的诱惑。 杜辰徵上前两步,忽然间横抱起我,一副你奈我何的样子,我陷在他怀里动弹不得,不由有些气急败坏,说,“杜辰徵,你到底想要怎么样!” 他俯身在我耳边说,“心咏,你跟我来。” 这栋宅子很大,杜辰徵抱着我穿过一个长长的走廊,向左转后有一间很大的房间,米色的地板上居然摆着一个巨大的玻璃鞋架,上面放着近百双五颜六色的高跟鞋,映衬着窗外的绯色夕阳,格外璀璨好看。 我一愣,杜辰徵轻轻放我下来,说,“你喜欢这种鞋子吧?每一次见到你,你都穿这个。” 他……是买给我的?我忍不住走上前,拿下一双珍珠色镶两片的鞋子在手里细细看着,认得这是百货商店里的法国货,手工很是精细。半晌,我轻轻把它放回去,心中微震,又有些言不由衷,轻声地问,“你买这些做什么?” 杜辰徵斜倚着玻璃鞋架站着,幽幽地说,“我也不知道。……偶尔看见了,觉得你穿会很好看,就忍不住买回来……后来,当我看不见你的时候,当我觉得对不起你的时候,就会去买鞋子给你……结果买了一双又一双,也不知道该怎样交给你。” 我心中一动,一时也不知是甜是痛,低下头说,“杜辰徵,你别对我说这样的话……我怕是又要误会了。” 杜辰徵轻轻抱住我,说,“不是误会,心咏,你相信我。……过去我也以为是误会,可是昨夜,当我想到天亮后你就要嫁给别人,想到我以后再也不能这样抱着你……我就觉得很绝望。” 他抬起头,一双灿如寒星的眸子对上我的眼睛,说,“再给我一次机会,可以吗?” 我伏在他胸前,一时也说不清是幸福还是苦涩,只是落泪,喃喃地说,“我真的很想相信你……可是又怕会再次受伤害……辰徵,你我之间已经隔了那么多的人和事,真的还可以有未来吗?” 他轻轻摩挲着我的背,说,“我从不轻易给人承诺,但是心咏,我现在向你保证,无论未来会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不会再放开你。” 我的泪滴滴滚落,却是温热的甜,忍不住抱的他更紧……其实自己也知道,就算不敢相信,就算害怕再次受伤害,我也是放不开他的…… 因为,他是我真正喜欢的人啊…… 杜辰徵捧起我的脸,用拇指擦去我的泪,轻轻地吻下来……这个吻中有咸,有苦,也带着一丝缱绻刻骨的甜……我环住他的脖颈,第一次这样肆无忌惮地回应着他…… 这时,忽然有人重重地敲了几下门,那个声音很熟,却又是从未有过的冷然,“杜辰徵,你抢了我未过门的妻子,这笔帐该怎么算?” 我错愕地回过头去,这才发现门口不知何时已经站满了人,段景文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却又一种与平时不同的感觉,他错开我的目光,冷冷地看着杜辰徵,说,“你还不快放开她!” 杜辰徵拉住我的手,说,“我不会放开的。以后也不会再放开。”段景文一怔,镜片后的好看瞳仁里涌出一抹深深的恨意,上前一步将我往身边拽,说,“这一次,放与不放,可不是再由你说的算!” 我手腕有些疼,忍不住轻吟一声,杜辰徵忙放开了我,看一眼段景文,说,“你真的以为,这样就可以把她从我手上带走么?”说着,从腰间抽出一把枪飞快地指住段景文的额头。 紧随其后,段景文的手下也纷纷拿出枪来指向杜辰徵。 气氛一时有些紧张,我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办,开口想劝,说,“段景文,对不起,你……” “心咏,你什么也不必说。”段景文打断我,将我揽到身边,扬起唇角望向杜辰徵,说,“现在已经六点了。从这里赶到黑花帮的第一码头,需要多长时间?” 杜辰徵微微一怔,冷然逼视着他,说,“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站在他身旁,总觉得段景文的表情与平日不同,只见他看了看腕上金表,说,“与其跟我耗在这里,不如想办法在半个钟之内赶到那里吧。——陈丽莎自作聪明,她去找黑帮主谈判,想借黑花帮的手除掉心咏,可是反被黑花帮扣住。”段景文揽住我的手紧了紧,说,“黑帮主是聪明人,他怎会为了那个女人,来与我段家为敌——从现在开始,我会好好保护心咏,你没有这个能力,我也不会再给你任何机会。” 杜辰徵沉吟片刻,沉声道,“你说说而已,我凭什么相信你?” 段景文悠悠地拿出一条金项链,在他面前晃了晃,坠子是一个金质的“杜”字,他把它甩在地上,说,“你认得这个吧?陈丽莎从不离身的。黑帮主知道你多疑,特意派人拿来的。” 杜辰徵目光一颤,段景文的笑容愈加得意,说,“我已经答应了黑帮主,以后段家会帮着他来对付你。不过这一次的事,你跟他自行解决吧。——记住,别带手下去。否则陈丽莎到时候缺胳膊断腿,你可别怪我。”说着,他拉起我走向门口。 杜辰徵目光沉沉地望着我,缓缓放下了手中的枪。我知他是放不下陈丽莎,又不忍见他为我挂心,忙说,“我先跟他回去好了,你万事小心!” 段景文握着我的手一紧,侧头看向我,目光中竟有一种深深的痛苦和眷恋。 七.{相思如梦} 这辆黑色雪弗莱车我已经坐过很多次,身边的人一直是段景文,可是现在,却有一种很恍惚的感觉。这个人身上有种陌生而熟悉的味道,分明穿着段景文常穿的米色西装和金丝边眼镜,整个人却少了一种留过洋的书卷气,多了几分飒爽的英姿和俊美。 我忍不住侧过头去打量他,只见他镜片后那双瞳仁就像两颗染了墨的黑珍珠,睫毛长且根根分明,凑近了呼吸,隐约可以嗅到一种淡淡的油彩味。 ——尹玉堂?虽然早知道他们长得很像,可是此刻坐在我身边的人,却让我感觉熟悉却又很陌生,分不清到底他是谁。 “停车。”这时,他忽然开口对司机说,“你先下去等着,十分钟以后再回来。” 司机依言做了,砰一声关上了车门。我一愣,定定地看了他许久,忽然间有些恍然,说,“你……难道你是……” 他摘下金丝边眼镜,露出一双漾着春水般的美目,含义纷繁地看向我,说,“心咏,你那么聪明,我从来也没想过能瞒住你很久。” 我重重愣住,心中如电转,一时却也想不出头绪来。尹玉堂跟段景文本就极其相像,如今再穿上段景文的行头自是真假难辨,可是骨子里那种气质并没有改变,那是无论如何也骗不过熟悉他的人的。我怔怔地看着他,说,“玉堂,你……”脑中一下回想起金爷给我讲过的段家往事,说,“段景文呢?你知道吗,听我爹说,你们很可能是孪生兄弟……” 尹玉堂将两块同样的玉牌放到我手里,打断我说,“我曾经把我属于我的那块玉牌放在你那里,也就是因为这样,差点引来杀身之祸。段景文得知我的存在后,一直处心积虑想做掉我,因为我是长子,倘若跟段老爷子相认,他便不可能再继承家业。” 我想起段景文那日问我尹玉堂在哪里时那种早有预谋的神情,却还是有些不敢相信,说,“你们是亲兄弟,他怎么会……” 尹玉堂无声地握住我的手,像是在找某种依赖,他看着我,眼中有痛,说,“我也以为他是来认我的。无亲无故几十年,我也很想有亲人。可是段景文讲完我的身世之后,他竟然想要杀掉我……心咏,为什么,明明是一模一样的双胞胎,他从小荣华富贵,我却要一次又一次地承受被人抛弃的命运?” 我一时也愣住了,他的手却攥得我更紧,说,“从现在开始,我不会再让任何人抛弃我,背叛我!我会用段景文的身份继续活下去,保护你,给你想要的一切,完成我过去没有办法做到的事!” 我怔怔地看着他,说,“所以你……杀了段景文?” 尹玉堂曾经顾盼生辉的美目如今只是冷然,道,“我不杀他,他就要杀我。有什么办法?我不能一辈子任人宰割。” 我忽然觉得眼前的这个人有些陌生,一时只是无语。 尹玉堂轻轻环住我,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柔声说,“但是无论何时,我对你的心意都不会变。你记不记得我说过,不管以后你在哪里,嫁给什么人,我会一直在原地等你……等你回过头来对我说,万丈红尘,你只愿做个看戏人。——却是跟我一起。” 这时,十分钟已到,司机依言回到车里。 我想说什么,终是吞了回去。车子启动,窗外掠过明暗交错的光影。 仿佛一个漫长的时光隧道。我想起与尹玉堂自相识起一起所经历的一点一点,心头也有些惘然…… 我仿佛看见那时的他,在南京的江边自后抱住我,说,“心咏,我放不开你。” 我看见他略带痛楚地对白小蝶说,“……我保护不了她,也没有能力给她安稳平静的生活。”他那时的身影随着火光摇曳,有种朦胧的美感,说,“我现在只是不想再让她担心,她希望我留在这里,我便留在这里等她。无论她最后的归宿是谁,段景文也好,杜辰徵也罢,我……我只希望她幸福。” ……我也曾经以为我喜欢的人是尹玉堂。一次一次地被他感动,被他包容,也曾真心想要跟他在一起……可是现在呢?我变了,他也变了,我们都回不到从前。 ……一片橘色雾样的昏暗中,尹玉堂尖尖下巴抵在我头上,自言自语般地说,“心咏,你知不知道今日早晨我穿着新郎喜服苦苦等待你的心情?我以为你会来的,我以为我们从此以后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在一起。当我发现你被人劫走的时候,发疯一样地到处找你……你到底知不知道,我争取这一切是为你。过去一直是你在保护我,可是现在,我终于有能力保护你……”他捋一捋我的长发,声音是从未有过的坚定,他说,“我要跟你在一起。” 八.{一梦之遥} 一路沉默,其实我也有在想,杜辰徵和尹玉堂,究竟哪一个,才是我最好的归宿。……我爱杜辰徵,这一点毋庸置疑,却也正因为这样,我再也承受不了他的伤害……假如他救出了陈丽莎,我们三个人要怎么办?可是假如他救不出呢? 我心头无端一跳,简直不敢去想。此时车子已经驶入段府,尹玉堂牵着我的手下了车,一弯明月悬在枝头,我停驻脚步,说,“玉堂,如果你还念着过去的情分,就放我走。” 第一码头离段家不远,我沿着江边一直跑一直跑……在心里默念着,辰徵,你一定不可以有事!我们经历了这么多才可以在一起,你一定不可以有事…… 可就在这时,我脚下忽然一疼,整个人跌进旁边的草丛里……我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可是脚下却又是一滑,细细一看,原来竟是鞋跟断了!我心中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只是担心杜辰徵,索性脱掉鞋子继续跑……眼看着第一码头离我越来越近,我拼命跑着,两侧的风景不住倒退……我在心里对自己说,无论如何,辰徵你一定要平安无事才好…… 忽然间“轰”的一声! 前方一片橙色火光,映红了半个天幕,爆破的声音伴随着破碎的屋顶飞得到处都是……整个第一码头冲天而起,倏忽间在我眼前燃成了一团烈火…… 我呆呆地看着远处那团火海,胸口一瞬间也仿佛被烧着了一样,钻心地疼,那么绝望,双腿一软,我瘫倒在地上,喃喃地念着,“辰徵……不要,不要啊……”整个码头都毁了,杜辰徵怎么可能还有活路? 你怎么可以这么对我?你怎么可以……泪水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滚落,却再也穿不回……五脏六腑就好像被什么捣碎了,再揉成一团放回去…… 所有的过往在我眼前呼啸而过……我看见那日他不顾一切地带走穿着大红喜服的我,他说,心咏,你相信我。你可以一辈子不信我,但我只要你相信这一次…… 可是我却没有相信他,我还没有来得及对他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与君长相守。 恐怕即便是我想,也再做不到了。 江边的火焰越烧越旺,照亮了江水,也将夜空染成一抹凄艳的红色。 我恸哭出声,缓缓地伏下身去。 九.{无事之秋} 一年以后。秋意正浓。 段府里的花草已经谢了大半,我在小院里拨弄一盆开得正艳的秋菊,头也不回地说,“黑花帮的事,都已经办妥了吗?” 成叔点点头,面上有难以掩饰的喜色,说,“段家的人很配合我我们,如今上海滩,终于是我们青云帮的天下了!” 我微微一笑,将那朵花四周的杂草除掉,说,“黑花帮的黑帮主呢?我要用他的人头,去祭奠一个人。” 青云帮是不是从此可以在上海一手遮天,我根本就不在乎。这一年以来,为他报仇,已经是我活下来的唯一理由。 成叔忙收敛了笑容,垂首道,“是,小姐。” “我爹恢复的怎么样了?”我不愿气氛变得紧张而凄楚,于是便调转了话题。 成叔略显苍老的脸又舒展开来,说,“段少爷果然说到做到,找了欧洲最知名的医生来治老爷的病,现在他已经好多了,还时常念叨着要回来看小姐呢。” “这样我就放心了。”此时唇边才露出一丝真正的笑容。我这一生还能有什么奢望呢?只要身边的人都安好,也就再无所求了。这时,指尖被剪刀刮了一下,有大滴的鲜血涌出来,成叔急忙围上来,说,“小姐,你没事吧?” 我淡淡地摇摇头。这时,忽有一双温热的手自后覆住我的肩膀,一瞬间竟让我有一种错觉。……仿佛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那个宁静的上午,我在铜镜中端详一身红妆的自己,他就这样自后扶住我,他说心咏,你跟我走…… 回过头,那人却是尹玉堂。一年以来他变了很多,西装穿得更熨帖,金丝边眼镜也戴得更契合。整个人更精明,更强干,甚至比真正的段景文更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俯下身,轻轻含住我的手指,说,“疼吗?” 成叔见此情景,急忙无声地退了出去。 我微微一怔,随即摇头,说,“不疼。” 尹玉堂抬头看我,说,“这里的伤口不疼了……那你心上的伤呢?”他握着我的手,一边环住我的腰,说,“你还在想着他么?” 我垂下头,心中一酸,再抬头时脸上已经带着浅淡的笑容,说,“过去的事,该忘的都忘了,还提起来做什么?” 尹玉堂在我耳边叹了一声,只是轻轻地抱着我。 “当初我答应过的,只要你帮我重振家业,与郁家联手扳倒黑花帮,我就一辈子陪着你。如今,怎么可以食言呢?”我自言自语般地说,一时只是任他抱着。 可是,其实我骗了他啊…… 我怎么可能会忘记杜辰徵呢?我记得那日的青石子小路,记得那夜空下传来声声寂寥的蝉鸣。我记得他身上古龙水的香味,我记得将我揽在怀里,说,“身上怎么这样凉?南京的夜,比上海要冷些的。” 我一直想忘记。 可是我却还记得。 也许,忘了才好吧。 发如雪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翠峰,原来有些话,我们说得出,却又真的,做不到。 楔子 二零零九,上海。 繁华的商业街,寸土寸金,高楼林立。巨大的深蓝色玻璃楼宇辉映着清晨的日光,抬头望去,有种遥远冷峻的感觉。 那栋大楼的西北角,却坐落着一栋与这摩天大厦市风格迥异的米黄色小楼。楼顶是装饰用的白色尖塔,下头挂着一个无论怎样看都无甚特色的牌匾,端端正正写着——时光旅馆。 一个戴大金丝边眼镜的女生在门口徘徊数圈,终是推门走了进来。 “那个……”她推了推鼻梁上的镜框,说“其实我就是武侠小说看多了,想改善下生活,可不可以送我去一个比较安稳的年代,安排一个能多点接触社会生活的身份?” 老板凤十一此时正坐在花园里喝下午茶。看着女孩怯怯的样子,清浅一笑,说,“欢迎光临,小姐。我会尽量满足你的要求。” 一.{皑如山上雪} 此时正是冬日,后院种着满园的梅。树树寒梅在夕阳薄暮之下摇曳动人,原本清淡的水粉,也在夕阳晚照中平添了一抹凌厉浓艳的花色。 我靠窗坐着,眼里看着这美景,心中却是郁闷之极。 不知道时光旅馆的老板凤十一是不是跟我有仇……我说想要个多接触社会生活的身份吧,她居然就把我送到了妓院?——虽说历代风流人物,比如温庭筠和柳永,都有流连烟花之地的习惯……可是大多数来这种地方的男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吧? 不过我此时的身份听起来很风光。暗香楼老板,传说中见之一面便要豪掷一斛珠的,年纪轻轻就掌管洛阳最大烟花地的奇女子,司徒凤仪。 暗香楼的姑娘们都叫我凤仪姐,对我的态度既恭敬又亲热,可见司徒凤仪从前的交际手腕是很厉害的。可惜那日她不小心从楼梯上滚下去后,再醒来就是我了。——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呢?我在现代时就是一宅女,现在可如何镇得住那些花红柳绿? 就在这时,忽听隔壁传来一阵啼哭,紧接着“砰”的一声,似是重物坠地的声音。我一惊,急忙奔出房门查看,只见一个身穿绿色锦衣的女子正整个人悬在梁上,旁边有一只被踢翻了的木凳。 我吓了一跳,急忙大声喊人,可是此时正是暗香楼最热闹的时候,并没有人听见。我只好自己冲上去,踩着桌子把她颈上的白绫解下来。这姑娘我记得,算是暗香楼里数一数二的绝色。名字叫绿曦,是成名已久的红牌,据说洛阳城里有许多富商抢着给她赎身,她都不为所动。如今可不知道为了何事,能让这么一个美人自寻短见。 绿曦跌落在地上,咳了几声便醒过来,眼角还挂着泪,说“凤仪姐,你何苦就我?……其实我的心事,你怎么会不明白?现在到了这个份上,还是死了干净。” 我一愣,心想烟花女子能有什么心事?无非是爱上了一个人吧,忙劝慰道,“天下男人千千万万,你又何必对一个人执着?” 绿曦直直看我,神色复杂,忽然挣扎着站起身,冷笑道,“凤仪姐说这种风凉话,不知道是在劝我,还是劝你自己呢?鄢翠峰风华绝代,岂是寻常男子可比的?你不也苦苦爱了他十年,却又求之不得么?——明日便是他的大婚之日,你心中的痛楚,又能比我少多少?” 我一愣,她口中那个名叫鄢翠峰的男人,当真是司徒凤仪的旧爱么?不知他是怎么样的人呢?正在恍惚间,绿曦趁我不备,忽然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将我推出窗外…… 那一刻她的眼中充满孤注一掷的决绝,她说,司徒凤仪你莫要怨我。怪只怪,你与翠峰之间纠缠不清,伤了太多人的心。 暗香楼有数十丈高,我惊叫一声,身体飞速下坠,我无限哀怨地闭上眼睛,委屈叹道,“死有轻于鸿毛,重如泰山……当真天妒英才,让我死得这么儿戏!” 降落到半空,我忽然被一双有力的大手接住。入夜的凉意卷着花香,一漾一漾地侵入鼻息,我睁开眼睛,正对上那男子深沉宁和的双眸,仿佛一片无风无雨的湖面,镜子一般没有任何波澜。 他的瞳仁极美,倒映着一瞬间呆住的我,他似有一点惊奇,又有些好笑,扬唇道。“临死前还不忘夸自己一番。司徒凤仪,看来我以前是不够了解你。” 那男子云鬓乌发,容貌分明妩媚柔美,脸庞中又带着刀削一般坚毅的轮廓。他的笑容在寒梅花影中忽明忽暗,抱着我在半空旋转数圈,翩然落地。飘散的梅花花瓣落在他肩头上,皑皑如白雪。我不由看得痴了。 “鄢翠峰风华绝代,岂是寻常男子可比的?你不也苦苦爱了他十年,却又求之不得么?”我想起绿曦方才那番话。风华绝代——这四个字他也当真衬得起。难道这人就是鄢翠峰?我虽不再是从前的司徒凤仪,可是对这男子却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他轻轻将我放到地上,我才发现身量很高,我需要仰着头才能看见他的脸庞,试探着叫他一声:“……翠峰?” 他低下头来俯视我的眼,淡淡一笑又似颇有深意,说,“凤仪,我以为这一生,你再不会这样叫我。” 二.{皎若云间月} 我怕露出破绽,不愿与鄢翠峰多说。另一方面见此佳人美景,又真有些意乱情迷。当下不敢再看他幽深的眼眸,挽起袖子就要回暗香楼找绿曦算账,却被鄢翠峰抬手拦住,轻声道,“暗香楼此刻正在风口浪尖上,避一避也好,凤仪,你随我来。”说着,他牵着我走向梅花小院的后门,那里停着一架华贵马车,看来他早有准备。 我有片刻的迟疑,说,“听说明天是你大婚之日……现在,你能带我去哪里?” 说到这里,我蓦地想起,洛阳城中披红挂彩的好几天,所有人都在庆贺新科状元与晋宁公主的婚事。洛阳城里无人不知的新科状元驸马爷,被口口传诵得越发智勇双全,貌美无双。原来,就是他。 想到这般才子佳人天作之合,我心下微酸,不知是为了过去的司徒凤仪还是为了他,茫然问道,“该不会是怕我搅了你的好事,杀人灭口吧?” 鄢翠峰微一扬唇,那笑容竟是皎若云间明月,只低头在我耳边说,“凤仪,我从来不会强迫你,去与不去,你自己选择。”我看着他线条优美的侧脸,叹了口气,终是踏上了马车。 一阵迷离的芳香中,我眼前一黑。好像过了很久,又仿佛只是一瞬……恍惚中,我好想看见鄢翠峰无懈可击的俊脸,他一下一下抚摸着我的长发,说,“凤仪,你我都是不得已,你……不要怪我。” 我奋力想要说些什么,却发不出半点声音来……过了一会儿,明灭的光影中好像有人说,“如此绝色佳人,爱卿真舍得将她送给我么?”“太子殿下坐拥四海,天下最好的,自是归你享用。”鄢翠峰的声音依然动听,温润里却透着一抹令人寒彻心扉的凉薄。 我此时动弹不得,意识却是清醒的,挣扎着想要站起身来,却连撑开眼皮的力气都没有……胸口传来一阵凉意,是衣衫被撕裂的声音……陌生男子的气息扑面而来。 我霎时明白了原委。鄢翠峰,你何以这么狠? 眼角有一行热泪,顺着抖动的睫毛,无声地流淌。 清晨醒来,阳光洒满窗棂,枕边的陌生人正在熟睡,他的手还揽着我,闭着眼睛的样子看起来单纯无害。我心中一阵酸涩,起身穿起衣裳,举手投足间都是凄惶。太子却在这时醒来,温和一笑,眼神中竟似有眷恋,他朝我伸出手来,说,“凤仪,你过来。” 我心中却又一抹凌厉越加明朗,摇摇头道,“倘若你还念着昨夜的一点情分,就不要拦我。”水果盘里摆着一把银光湛亮的匕首。我将它轻轻收入袖中。 鄢翠峰,今日我司徒凤仪所受之苦,全是拜你所赐。现在,我就要将这些痛苦,加倍奉还于你。 三.{闻君有两意} 大红的喜字贴了满墙,鄢府里张灯结彩,连带院子里的曲水流觞也都尽数带着几分欢喜的颜色。我穿昨日那身白色芙蓉纹掐着长裙,就那么直愣愣地冲进婚宴,许是量我弱质女流无法造次,一路上竟然无人阻拦。 我撞进人群,此刻正是鄢翠峰与晋宁公主叩首之时。新娘一袭凤冠霞帔,那一行行红色流苏,映在我眼底成了愤恨的血丝,我上前一步,攥紧袖口里的匕首,咬牙往鄢翠峰身上刺去。 可是就在这一瞬,晋宁公主忽然间回过头来,伸手为他挡了这一刀。红色盖头下,新娘凌厉凤目狠狠瞪我,看我的神情近乎咬牙切齿,一字一顿道,“司徒凤仪。” 那一刀本就用了我全身力气,此刻便刺穿了她的手臂,鲜血不停流淌。晋宁公主却只是看着我,仿佛这血肉上的疼痛,比起对我的仇恨根本不算什么。我一惊,握着刀把的手也微微颤抖,周遭的锦衣卫闻声而来,我忽然有些绝望。 我这是做什么?众目睽睽之下大闹婚礼,还刺穿了公主的一条手臂。正在慌乱间,却又一双有力的手臂扶住我。鄢翠峰的声音响在我耳边,他说,司徒凤仪,你现在只有一条路……挟持我。唯有如此,你才可以全身而退。 我心中微颤,一时间也不知心里作何感想,回手用匕首抵住他的脖子,四顾身侧涌上来的锦衣卫,沉声喝道,“都给我让开!否则我让你们的公主一辈子守寡!” 晋宁公主一动不动地跪在红色蒲团上,手臂上滴着血,鄢翠峰在我耳边那番话她必是听到了,所以她此刻的眼神那么凄凉,却没有对他说一句怨毒的话。 她取下头顶的凤冠,道,“都退下吧。……放他们走。……翠峰,我等你回来。” 我的身体近乎僵硬,几乎是由他支撑着走到门口。我强自用匕首抵着他雪白的颈,冷道,“你不怕我真的杀了你?” 鄢翠峰像是没听见般,径自解下门口的一骑白马,一脸平静地说,“走吧。” 我愣在原地,他看着我,一双瞳仁极美,四周仿佛嵌着花边。他见我不动,又问,“难道你想跟我一起死在这里?” 一扬手,一记清脆的耳光。打在他脸上,也将我的心刺得生疼。我独自爬上马背,嘴唇微颤,冷道,“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说这样的话?” 鄢翠峰呆立半晌,终是翻身上马,跃至我身前。策马扬风,一路无言。我这样近地坐在他身后,才发现他瘦削许多,背影依旧挺拔,却仿佛多了某种苍凉的味道。 想起他亲手将我送给旁人的屈辱,我攥紧了手心的匕首,抵住他背心,道,“闻君有两意,故来想决绝。——鄢翠峰,如果我一到刺下去,你说,我会不会好过一点?” 鄢翠峰的声音一如寻常,道,“前方山路崎岖,你还是抱着我比较好。” 对于他这种若无其事的态度,我早已恨极,当下一刀就要挥下……马背上却忽然一阵颠簸,我身子往前一倾,手中的匕首掉落在地上,整个人不受控制地贴到他背上。 此时我的脸颊贴着他身上的喜服,上好的绸缎润滑无比,他的气息扑面而来……我心里忽然腾起一抹无法遏制的无力感,有悲伤,也有茫然。泪珠大滴大滴地滚下来,渗在他上好的衣料上,转瞬没了踪影。他忽然握住我的手,声音里似有一份沉痛,道,“凤仪,对不起。” 四.{愿得一心人} 一晚相对我无语,却也毫无睡意,山中地广天宽,星光缭乱,他忽然说,“凤仪,唱首歌给我听吧……我平素最喜欢听你唱曲。”我忽然来了兴致,站起身,拈着袖子摆出一副唱京戏地架势,心想既然我是穿越来的,总要有点穿越的特权,顺口就唱出一首《发如雪》。 “狼牙月,伊人憔悴,我举杯,饮尽了风雪,是谁打翻前世柜,惹尘埃是非。缘字诀,几番轮回,你锁眉,哭红颜唤不回,纵然青史已经成灰,我爱不灭……你发如雪,凄美了离别,我焚香感动了谁……” 这样的歌,也不知他喜不喜欢。 夜风微凉,卷着夜风吹动我的水袖袍衣,我转个身,静静望着鄢翠峰。我俯下身去,说,“鄢翠峰,到了现在,我也明白我杀不了你,更下不了那个狠心,今日就此别过,此生不要再见了。” 也是到了现在我才明白,这个男人,即使他骗我害我,我还是下不了手去伤害他。 说着,我转身就走,一串泪水滴落下来,我想这会是我最后一次为他流泪。 他却自后扼住我的手腕,紧紧的,瘦长手指竟似有颤抖,微一加力,已将我自后抱在怀里,他说,“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凤仪,这些话,你都忘了么?” 我一根一根掰开他的手指,说,“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这话我也说过的,你可还记得么?”可就在这时,夜色下的橘林里忽然闪出几重人影,前方那个锦衣尽带的男子深深叫我一声,“凤仪。”我愣住,太子带着几个贴身侍从走到我眼前,风尘仆仆的面上绽出由衷的笑容,说,“三天三夜,我终于找到了你……” 我怕他是为亲妹晋宁公主来捉我的,防备地后退几步,说,“你别过来!” 他见我受了惊吓,急忙挥手喝退了随从,试探着朝我走来,柔声说,“凤仪,你别怕。无论发生什么事,都有我替你承担。”我心下一阵酸一阵暖,一时也不知是何滋味,说,“你堂堂太子,干嘛要来找我?我毁了你妹妹的婚礼,你不怪我么?”聂简握住我的手,说,“凤仪,你不知道,我多么感谢鄢翠峰,感谢他让我得到你……跟我回去,做我的妃……” 他的最后一个尾音还没有爆破,忽然身子一颤,喷出一口鲜血,溅在我素色衣衫上,在夜幕下这种红色格外浓厉。鄢翠峰握着一把短剑站在太子身后,直直刺穿了他的心肺,眼神中有怒火,也有意思冰冷的得意,狠狠说道,“凤仪,她从来就不属于你。” 我呆呆的看着他,脑子却出奇地清晰,一瞬间心如电转。太子的身躯倒在我和鄢翠峰之间,脸上还带着面对我时期盼的神色。我的泪再一次汹涌而出,这一刻,却是为他。 我想起绿曦推我下楼时早有预谋的眼神,以及我闯入公主婚礼时的畅通无阻……他预想到了后续的一切,一次又一次,将我玩弄于鼓掌之中。我竟然到现在才发现,这一切,都是鄢翠峰一早设下的局。“你想夺皇位?”夜风拂过,卷起他和我的衣角,橘林里忽然静得出奇。 “是。”他抬起头来看我,眼里闪烁着刻意隐藏的伤悲,他说,“凤仪,如果我此刻杀了你,再将这把短剑放进你手中,嫁祸是你杀了太子,死无对证,这个局就天衣无缝。可是我算计好一切,为何却在最后一步下不了手?” 我咬唇看着他,一步一步后退。舌尖传来血腥的味道,却也不及此刻我心头的荒凉。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倘若我能早一点做到,又何有今日? 五.{白头不相离} 暗香楼是我唯一的归所,绿曦见我回来,吓得脸色苍白,我淡淡地对她说,“到我房间来,我有话跟你说。” 打开妆台上的小抽屉,我将一些账簿和银票交给她,说,“想必你也知道,暗香楼背后的老板是翠峰,借着我们收买达官贵人罢了。我走以后,你把暗香楼卖了,银子分给姐妹们,也算做了一桩好事。” 绿曦惊讶地看着我,半晌,垂着头说,“凤仪姐……绿曦自知对你不起,我会按着您说的做。” 我摆摆手让她下去,一个人坐在房间里,从晨曦到日暮,再没有说过一句话。抽屉里有司徒凤仪过去的日记,每一字每一句,爱恨纠缠,一如今日的我。其实也不难想象,那日当她听到鄢翠峰的喜讯,会是怎样的痛彻心扉。失足踏空的楼梯,撞得头破血流,却也不敌心伤那么疼。 过去的司徒凤仪必是放弃了的。而如今的我,何苦又走上了她的老路呢? 那一天的正午,阳光刺眼。 我举起鼓槌,一下一下地击敲。守门的侍卫见到我,微一愣神,问道,“姑娘,你可是有什么冤屈。”我摇摇头,走到今时今日,我无怨,亦无悔。 “我是来自首的。——是我杀了太子。”我淡淡地说。 太子在世的时候,朝中就有不同的势力,分别支持他和鄢翠峰。如今太子死了,倘若鄢翠峰扣上谋杀太子的嫌疑,虽然暂时还不能将他入狱,却也让他在短期内无法有所作为。 翠峰,就让我来完成你计划的最后一步。 六.{尾声} 京城衙门里有不少是太子的旧部,对我的态度自然多了些怨毒。地牢苦寒,狱卒就在我三餐里混了木屑石子,好在我也没胃口,就只是发呆。 当晚,一个女子来看我。虽然她用轻纱掩着面,可是手臂上的伤痕还在,她的侍婢端来一把紫檀座椅,她隔着栅栏端坐在我面前,说,“司徒凤仪,从暗香楼到这天牢,你还习惯么?” 我淡淡一笑,说,“晋宁公主,别来无恙。” 她看我一眼搁在地上的餐盘,哼了一声,说,“你以为自己很伟大么?你为他所承受的一切,根本不及我心中痛苦的万分之一。司徒凤仪,我日想夜想也想不明白,你不过是个卑贱的女子,何以有资格拥有翠峰的爱?” 我微微一怔。 晋宁公主又道,“其实绿曦杀你,是我指使的。——我许诺她,若能杀了你,他日就收她给翠峰做妾。”晋宁仰头一笑,说,“凤仪你看,世上的女子等着他去选。他其实早就明白我要除掉你的心思,却能不动神色的加以利用,可见他对你那几分真情,也不过如此。”一番话说得我心寒,她扬手递给我一只酒杯,说,“刺杀太子要受车裂之刑。今日本宫网开一面,赐你一条全尸。” 我接过那杯酒,笑说,“那我还要谢谢你了?” 她冷哼一声,立时有侍婢打开牢门,将那杯酒强灌入我喉咙里,一股热辣的液体流入肺腑,呛得我流出眼泪。 这时,忽有一个白色身影直冲进来,他看清眼前的情景,大声喊道,“凤仪,不要!”我皱着眉流泪,心下说不出是欢欣还是凄凉,说,“你这傻瓜,都已经走到这一步了,你还来做什么?”他冲过来拉我的手,旁若无人,说,“凤仪,我想清楚了,原来我也可以放弃一切,只要我跟你在一起……” 我腹部一阵疼痛,听了这话,气血翻腾,顿时一口血吐出来,鄢翠峰大惊,将我抱在怀里摇晃。他那么惊慌地叫我,凤仪,凤仪…… ……他的声音渐渐远去。是谁在寒梅花影中忽明忽灭,是谁抱着我说,凤仪,我以为这一生,你再不会这样叫我。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翠峰,原来有些话,我们说得出,却又真的,做不到。 我奋力想去捡起那枚已经干硬的橘,却已经再无力气。生命缓缓抽离,他的泪落在我面上,从滚烫到冰凉,终于再无知觉。 前尘旧梦…… 一场云烟罢了。 鸳侣梦 或许感情上的事是有报应的,你伤害了别人,就会有人来伤害你。也许那个人真的很爱你吧,所以今时今日,你才会失去你最珍视的一个人。 楔子 二零零九,上海。 昨天离开北京的时候,正赶上今冬的第一场雪。临行前京华满目霜白,黄绿相间的树冠上堆着串串冰雪,就像白色的眼泪,盈盈欲滴,却又含在眼里不肯落下来。 风里有一股刺骨的寒冷,萦绕在身边,蔓延进骨髓里,无处可逃。带着这样的心情和风景,我一个人拖着拉杆箱,只身踏上前往上海的飞机。 一路上双目酸涩,可是竟无眼泪。 ——心,是真的冷了吧。所以由内而外都无法再得到真正的温暖。 为一个人千山万水奔赴而去的心情,那是属于十八岁的专利。可是为了他,我顶着二十二岁的高龄,在研究生在读之际,居然这样做了。 所以说,女孩子读那么书有什么用呢?学历再高,该犯傻的时候,也是一样不含糊的。他拒绝我的时候,用了那样一个蹩脚的理由,他说白白,我不能害了你。 可是我居然信了。读书破万卷的中文系女研究生,居然相信了这样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或许这一切都只是因为,他是我喜欢的人。 他的前女友回来了,他不能跟我在一起,他在北京我在沈阳,他说有很多客观因素让我们彼此远离…… 我努力地去相信这些理由,以便掩盖起“他不爱我”的这个事实。 上海是个与北京风格迥异的城市。这里温暖,潮湿,虽然也一样的人来人往,来去匆匆,空气里却有一种午后悠闲地小资气息。我提着行李箱走在街上,抬起头,就看见这座城市的某个角落,巨大的深蓝色玻璃楼宇辉映着清晨的日光,有种遥远冷峻的感觉。摩天大楼的西北角,却坐落着一栋与这个城市风格迥异的米黄色小楼。楼顶是装饰用的白色塔尖,下头挂着一个无论怎样看都无甚特色的牌匾,端端正正写着——时光旅馆。 我站在门口,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这时玻璃门忽然从里面打开,一个美貌女子笑颜如花地看着我,说,“你好,我叫凤十一,你也可以叫我eleven。” 她朝我伸出手来,我愣了一下才握上去,那双手柔若无骨,那女子眼中有种看不出年纪的灵气,她说,“小姐,你是第一千零一个来时光旅馆的客人,可以免费获得一次时光旅行的机会。你想去哪里?” 我愣住很久,才弄清楚眼前的状况,原来书上写的时光旅馆的故事竟然是真的。我想了想,说,“去哪儿都可以,只要让我不再回来就可以了。” 一.{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欧式建筑风格的二层小洋楼,在夕阳西下的余晖里反射出青白的光。花园很大,四周的草坪上可以看出曾经规整的痕迹,近几日无人打理,长出了许多杂草来。我刚吃过晚饭,正在园子里散步,这时身后忽然穿来急促的脚步声。 来者是我的“父亲”,四十多岁的年纪,微胖,带着圆圆的一副金丝边眼镜,走得急了,额头上冒出几点汗珠。他眼神复杂地看着我,那里面似有惊慌,歉疚,不舍等等许多不同的情感,他说,“韵儿……为父……对不起你。” 算起来,我来这里也有半年了,他是个很好的父亲,把我这个冒牌女儿照顾得很好,衣食住行都用最好的,过的是典型的民国大小姐的生活。可是此时正是三十年代末期,国内局势不稳,淞沪战事刚起,上海也陷入一种乌云笼罩的氛围里。我料想他的烦恼与政局有关,忙道,“爹,您别着急,有什么事慢慢说。” "我的生意不行了……欠了许多债。世道这么乱,我也保护不了这个家……于是想,把你托付给俞先生。"说到这句的时候,他眼中的愧色更甚。 俞先生好像是父亲的朋友,却小他将近二十岁,看起来比我大不了几岁。之前他曾来过家里几次,好像是做官的,背景很了不得,父亲都对他毕恭毕敬的。我想了想,说:"是戴老板手下的那个俞先生吗?" 这时,身后忽然传来一个清朗的男声,似是带着几分笑意,说:"莫小姐果然好记性,看来我这次没有选错人呢。" 我回过头,那人身穿一身笔挺的灰色中山装,更显的肤色偏白。一双眼睛细长,黑色瞳仁里精光四射。我怔了片刻,点头叫了声:"俞先生。" 侧头看父亲一眼,只见他面露难色,低声对我说:"韵儿,以后你就跟着俞先生……总是没错的。" 今天父亲很反常,我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俞先生已经走到我身边,递了一个本子过来,说:"这道题你算算看。" 我一愣,低头一看,那上面竟是道积分题,有些难度,但是我也解得出。可是,我为什么要听他的?我抬头看他,礼貌而冷淡地说:"俞先生什么时候做了教书先生?专程来我家考我的?" 俞先生也不恼,侧头看一眼父亲,眼神里有种无声的压迫感。父亲擦了擦额角的汗,忙对我说:"韵儿,你以后跟了俞先生,他要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别再任性了。" 我哼了一声,说:"凭什么?难道你把我卖给他了不成?" 俞先生轻笑,说:"是的,还真让你说对了。"说着他姿势优雅地从怀里掏出一把精巧的小手枪,对住父亲的脑袋,面上依然笑着,说:“限你一分钟之内解出这道题。否则你爹性命难保。”他眯着眼睛看我,怕我不信似的,眨了眨眼睛,又添一句,“我是认真的。” 父亲的额头上渗出几点汗珠,故作镇定,腿有一店抖。 我咬牙,只好去看那道题,心很慌,脑中却异常清醒,不到半分钟就算出了答案。我这人没什么优点,就是数学学得好。在现代的时候就是数学课代表,还参加过奥林匹克竞赛。——仔细想来,我与石阳的缘分,就是从一起学奥数开始的。 石阳…… 前世今生,重拾那个名字,我心中还是难免波动。 俞先生一直低头看着我解题,此时嘴角微微往上一扬,说:“不错,思路清晰。好吧,我就收了你。” “收了我?”此时我对他的不满已经到了极致,冷哼一声,"你当你是法海,我是白素贞?" 他一愣,随即嘿嘿一笑,说:“你想得到美。——戴老板手下的训练班,可没雷峰塔那么舒服。” 戴老板就是戴笠,国民党情报组织“蓝衣社”的头目, 特务处处长。两年前他创建了国民党第一个特务组织调查通讯小组,很得蒋介石赏识。俞先生是戴老板的亲信,最近负责筹建一支专攻密码破译的训练班,我因为数学成绩出众而被他选中,那天之后就被迫跟他一同前往深山里培训。 一路上我有些想家,坐在火车包厢里整日不说话。 天色黑下来,俞先生坐到我身边,轻声地问:“在想什么?” 我答:“在想怎么才能逃出你的五指山。” 俞先生笑了,说:“又是《白蛇传》又是《西游记》,那些杂书你可看了不少。”我转头看着他,十分无语,心想这人连好赖话都听不出来,怎么做官做到这么大的?他的脸在夜幕的映衬下更显白皙柔和。他的声音轻了一些,问,“想家了么?” 我哼了一声,说:“想,当然想。俞先生可真是细心啊。——但是别忘了,我是被谁逼得背井离乡。”说着我站起身,不想再待在他身边。 走出包厢,门外窄窄的过道上铺着地毯,踩起来绵软无声。这时火车忽然一震,踩着高跟鞋的我没站稳,整个人往前栽倒下去。——脸颊触到薄暖的一片所在,感觉上不像是地毯,随着呼吸,一抹淡淡的香味沁入鼻息…… 这个气息似曾相识,并不是单纯的香,而是轻巧的,微暖的,就像是冬日午后晒在阳台上的棉被的味道,让人不由自主地想去依恋……我抬起头,就看到一张轮廓分明的脸。 一瞬间,我脑海中浮现出石阳英俊的侧脸。 其实他们长得并不是很像,甚至有着完全不同的肤色与轮廓。可是那一刻,我在这个人身上,看到了曾经的眼角眉梢。 他怔了怔,轻轻地扶起现在他胸膛里的我,什么话也没有说。眼神淡淡的,径自绕开我走向过道的另一头。 冷漠的性子,也与石阳如出一辙。 我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一时竟然动弹不得。 训练班设在一座山里,方圆百里杳无人烟。班上二十几个同学来自全国各地,每一个都有些来头,比如与我同屋的女生秋韵文,就有一张美丽得可以去做电影明星的脸,而男生里面最令人过目不忘的就是秦阳了。——他就是我在火车上碰到的那个男人。过道里偶遇之后,回到车厢我竟然又看到了他。当我推开门的时候,他正在跟俞先生谈话,侧过头来看我时,眼神里也有些意外。 那个回眸的姿势,真是像极了石阳。 俞先生向他简单地介绍了我,然后说:“这是你未来的同窗秦阳,宾夕法尼亚大学毕业的高材生。” 我看着眼前这个陌生中透着熟悉气息的男人,又一次怔忡在原地。 秦阳是个真正的数学天才,与我这个因为熟知现代理论的穿越人士不同。在训练班里,每个人的数学基础都很好,不过我跟他始终是最拔尖的两个。 密码破译需要很强的逻辑性,我一直以为我这种感情用事的人是无法胜任的。 可是原来,我可以。潜意识里,也许我一直有种想与他竞争和抗衡的念想。 有一次那道题明明有种很大众的算法,我偏偏要另辟蹊径,用另外一个高深的定理来解答。老师看了我的算法之后,公开表示对我数学天分的认可。当时全班所有人都在用一种艳羡又暗自咬牙切齿的眼神看我,只有他,低着头,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无关。 下课的时候,我走出门口,才发现教科书落在了桌子上,回头看他正好在附近,我就说:“秦阳,能帮我把那本书拿来吗?” 他点点头,回过头去拿,再转过身来的时候,顿住几秒,像是在思索什么,最后还是没想起来,说:“那个……同学,给你。” 我难以置信地问:“你不知道我的名字?” 他面上也无愧色,点点头,说:“名字太多,记不住。” 我真想晕倒,心想你在训练记忆力的课程中成绩比我还好,居然记不住我的名字?于是恨恨地转身走了,连句谢谢都没有说。 一路上,抱着书走在林荫路上,恍惚想起那些遥远得看不到边际的旧时光。那时的石阳,在学校里是多么耀眼的人物,篮球打得好,数学也学得好,眼角眉梢里有一种让人欲罢不能的味道。 秦阳也是。 这时,前方转角处忽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女声,带着些上海口音,语调温软,说:“秦阳,这道题怎么解?你能给我讲讲吗?” 我停下脚步,下意识闪身到旁边的一棵老槐树后。黄昏里余晖斑驳,我遥遥望向前方的两个人影,秋韵文穿一件白色长裙,一头黑发束在脑后,她那样灼灼地仰视着秦阳,压低了声音,面颊上闪现一抹红晕,说:“训练班的生活好苦。我一个人……有时候真的觉得很脆弱。” 夕阳西下,秦阳的身影淡漠而笔挺。他并没有像其他男生那样双眼盯着秋韵文不放,而只是扫一眼她手中的练习薄,说:“这道题用那个谁……”他认真想了想,才想起来我的名字,说:“莫若韵的解法比较简单。你跟她不是同屋吗?回去让她教你吧。”说完,他绕开她,径自往男生宿舍的方向走了。 秋韵文一个人站在原地,美丽的脸上渐渐浮现几分错愕与不甘。我想起第一次见到秦阳时,自己也曾这样看着他的背影发怔。 或许这样的男子,注定是让女人站在身后远远观望的。不可动心,不可上前。 否则,一定会受伤。 二、{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回到宿舍,镂花粗玻璃上透出阳台上的人影。我心想秋韵文走路可真快,居然赶在我前面回来了,她方才吃了秦阳的闭门羹,心里一定不好受的,于是我柔声说:“饿了没有?晚上我给你煮鸡汤喝吧。” 阳台上的人影顿了顿,没有答话。 上了一天课,我也很累了,一头倒在床上,望着白白的天花板出神。沉默片刻,我忍不住说:“韵文你知道吗?再聪明再漂亮的女人在自己喜欢的男人面前也会像个傻瓜。——所以我们都要理智,不要再为任何人变成傻瓜。” 脑海中浮现石阳的身影,多年以前他在篮球场上英姿飒爽……我像卡通片里迷恋流川枫的花痴女一样,他走到哪儿我就跟到哪儿,手里捧着纸盒装的果汁,一心想在他流汗的时候递给他喝。 那是从来没有想过,上天会赐我那样的幸运,让这样一个光彩夺目的男生,喜欢上平庸无为的我。 隔着近百年的时光,隔着永远无法重合的一个时代,想起了他,我还是泪流满面。 我自语一般地说:“韵文,喜欢一个人是很痛苦的。尤其是那种自我又冷漠的男孩子,你永远不知道下一秒他心里在想什么。即使真的在一起,也会很辛苦的。” 训练班成员的档案是内部公开的。我留意过秦阳的生日,他也是水瓶座,与石阳一样。还有那相似的气息,总是让我忍不住看向他。 这时,阳台门吱呀一声被打开,我希望韵文能听得进我的忠告,抬眼望过去,却正对上俞先生身长玉立的身影。他身穿一件淡蓝色长衫,看起来儒雅且成熟,缓缓从阳台走出来,似笑非笑地看着我,说:“你说的没错。” 一直站在阳台上的人竟然是他!也就是说……我方才所说的一切,他都听到了? 俞先生走到床边,低下头来,看着我,说:“喜欢一个人,的确是很痛苦的。”他的眼神让我觉得很有压迫感,下意识地从床上弹起来,却离得他更近……他的鼻尖距我的眼睛只有一公分的距离,好像一眨眼睛,睫毛就可以触碰到他…… 我有些局促,呼吸起伏不定,他轻轻捏起我的下巴,瞳仁漆亮,说:“可是这个时候,儿女私情算得了什么?”他眼中一瞬间有什么闪过,但是很快就再寻不到痕迹,转而用命令的口吻说:“收拾东西,跟我去南京。” “南京?去沦陷区做什么?”我诧异地问。此时南京已经沦陷,汪精卫投靠日本人,组织了伪“中华民国维新政府”。 “重庆有指示,要安插一批人到南京伪国民政府去。”俞先生坐到我身边,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膀,说:“这是个机会,也是考验。我跟上头推荐了你。” 我倏忽一下从床上站起来,怔怔地看了他十秒钟,终是什么话也没有说。——俞先生决定的事情,不会轻易改变的。可是他是老江湖,该知道去汪伪政权所在的南京当特务是多么凶险的事情。除去我在现代看的那些电影电视剧不说,关于日本人在南京迫害进步人士的新闻在这时候也屡屡上报,一旦被抓住,难以想象会受什么样的酷刑。 我转身拿出桌子底下的藤条箱,一言不发地开始收拾行李。俞先生有些探究地看向我,又露出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说:“韵儿,你平素不是最喜欢跟我顶嘴的吗?怎么这次这么听话?” 我坐到床头,低头叠着衣服,也无暇再跟他抬杠,说:“现在是特殊时期,每个人都有责任抗战救国。相信我,日本人得意不了多久的。” 这时,虽然我并没有看他,却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看我的眼神微微一变,我抬起头,学着他的样子似笑非笑,说:“再说,跟你这样的人说不,有用吗?”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看着我的眼睛,说:“去南京当间谍,这个任务不是谁都能做的。你有信心能挺过来吗?” 我歪头看他,顺口就说:“当然有。” 这时,我的话音还没落尽,他忽然俯下身来吻住我,深深的,粗暴的。我脑海中霎时一片空白,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他已经伸手撕开我的衣领……随着一声布帛破裂的声音,我扬手给了他一耳光。 他停住动作,眯眼看着我,缓缓舔了舔嘴角,笑了笑,说:“连这种程度的你都受不了,还说能完成任务?” 我一愣,原来他是在试探我。我转身蜷缩到床上,用被子包裹住自己,惊魂未定地看着他。 俞先生又朝我走过来。他一边靠近我一边后退,单人床本来就不大,最后退无可退,他坐到我身旁,不顾我眼中的慌张和恐惧,捏起我的下巴,说:“凡事都是有代价的,你明白吗?对女人来说,有时候身体就是最好的武器。”说到这里,他声音里有细微的叹息,说:“如果不是你破解密码最有天分,我是不会派你去的。” “那你到底想怎样?”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既然他对我没信心,言语中又有怜惜,何必要来招惹我呢?他对我的态度总是这样不明朗,让我搞不清楚状况。 “我要教你适应这些。”说着,他忽然又吻向我,比起方才温柔了许多,双手在我背上轻柔地摩挲,这个吻逐渐激烈起来,激烈得让我无法呼吸…… 我的呼吸起伏不定,脑子里却十分清晰,伸手环住他的脖颈,反客为主地吻着他。俞先生一怔,微微合起的眼睫上沾染了几分迷醉……我沿着他下巴的弧线吻向耳际,他的皮肤微微发烫,回手抱得我更紧……这时我停下动作,在他耳边用一种很冷静的声音说:“现在——我应该算是学会了吧?” 他霎时清醒下来,瞳仁中闪过一丝落寞的颜色,下一秒却若无其事地扬起唇角,说:“嗯。这倒是我意料之外。” 他的目光轻轻扫过我的脸庞,瞳仁里是深色的,就像夜幕下看不清的一片海洋。 这时,门口忽然传来咚的一声,是重物砸在地板上的声音。我转过头,只见秋韵文一脸错愕地站在门口,书包掉在脚边,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俞先生是训练班的创办人,戴老板身边的红人,这是许多人都知道的事情。在大家眼中,他是高不可攀并且神秘莫测的一个人物。 其实我也没想过,有一天我会跟这样的人接吻,并且是这样匪夷所思的场景下。 南京是六朝古都,本来是我很喜欢的一座城市。可是如今,在日本强压政策的统治下,就算万里无云的晴空,空气中也似流淌着阴霾。 我被安插进的地方,是由汪精卫直接管辖的一个情报机关,名叫“第六站”,任务是帮他截获世界各地的可疑电文,破译密码,获取情报。重庆方面给我安排了一个全新的身份——白韵儿,四川人,早年留过洋,麻省理工大学毕业。 这里的工作强度很大,还好摩斯密码使用得比较多,那是我学的很好的一门课程,所以还应付得来。 万万没想到的是,在我来到这里的一年之后,“第六站”里来了一位新人。 黝黑的皮肤,细长的唇线,眼角眉梢里有我熟悉的气息。很高,穿一身灰色西装,笔挺,英俊,瞳仁深处有种淡漠。 ——竟是秦阳。 下班之前,我收到他偷偷塞给我的字条。我到洗手间打开来看,上头杂乱地写着一些数字,我把它们背下来,然后烧掉了这张字条。 回到座位上,受伤的任务已经全部完成。我若无其事地翻开抽屉里的《镜花缘》,装作是在放松的样子。其实那与《蝴蝶梦》《西厢记》一样,是重庆方面常用的密码原本。 翻译之后,原来秦阳要跟我说的是——晚上七点,红玫瑰咖啡厅见。 为了防止有人跟踪,我绕了很远的路去赴他的约。一路上,还是难以抑制地想到石阳。仿佛是前世的恋人,他已经那么遥远。 与他在一起的时光,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电影。我在他面前总是做错事,不是打翻了杯子就是碰倒了瓶子,他总会拍着我的脑袋说:“韵儿,你真是个完全没有运动神经可言的女人。” 就那样被他数落着,心里却是甜的,像是灌满了蜜……所以到最后他离开我的时候,心里的伤口始终无法愈合。 深秋的夜晚,风里已经有些寒意。我推开咖啡厅的玻璃门,一股暖气迎面而来,其中夹杂着久违了的咖啡味。桌子上铺着蓝色丝绒桌布,侧面缀着白色流苏,秦阳坐在角落里,眼角眉梢里依然有我熟悉的气息。 我不知不觉停住了脚步,遥遥望着那总是令我动弹不得的侧脸。这时他忽然回过头来,正对上痴痴望着他的我。 现在想来,当时训练班的生活真的很艰苦。每日要连续十小时以上高密度的课程,培训方法也很严苛——每晚课程结束后都会有个测验,考倒数第一名的学生将被罚跪,并且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跪在冰凉的石板上。 所以没给人都不得不认真接受训练,拼命往前跑,带着随时都有可能落在后面被狼吃掉的恐慌。 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与秦阳悄然无声地轮坐着第一名的宝座。就像在奥数班时我与石阳一样。他的眼角眉梢里有石阳的味道,两个人的名字也相似。性子冷漠,难以捉摸。秋韵文曾经不止一次愤愤地对我说,你看那个秦阳,有什么了不起的?都不用正眼看人的。 的确,秦阳很少跟人打交道,每日独来独往,好像什么都不放在眼里。他与石阳相似,这对我来说是个危险的讯号。可是我所做的那些,譬如让他帮忙拿书什么的,潜意识里,恐怕也是为了引起他的注意吧。 就像最后,秋韵文也会在他面前说“我一个人……有时候真的觉得很脆弱。” 三、{骊山语罢清宵半,夜雨霖铃终不怨。} 红玫瑰咖啡厅放着曲调轻快的英文歌。 我坐到他对面,四下看看,见没有什么可疑人物,这才对他说:“我已经在这儿站住脚了,为什么还要安cha你来?现在的南京可不是个舒服的地方。” 秦阳扬了扬唇,难得地对我笑笑,说:“分工不同。而且可以互相照应。这是上头的意思。” 我想了想,说:“上头还有其他指示吗?” 俞先生之前跟我一直有联络,可是自从他上个月回了重庆,就再没有他的消息了。 “你现在的职位很高,上头让我假装追求你,然后恋爱结婚。这样夫妻俩就都是‘第六站’的人,更不容易受到怀疑。”秦阳淡淡地回答,于我,却是完全没有想到过的一件事,整个人不由得一愣。他看我一眼,继续说:“另外,军统有一批特务进了南京,专门暗杀汉奸和日本人,我们要负责掩护他们。” 我点点头,说:“近来投敌的商人和高官越来越多,也该给这些汉奸点颜色看看了……” 这时,秦阳望向我身后,目光忽然顿了顿。我下意识地回头去看,只见一个身穿裘皮大衣的艳丽女子挽着一个中年男子走进来。女子烫着时下最流行的卷发,嘴唇涂成明丽的浅红色,看起来比电影明星还要漂亮——竟是秋韵文。 她也发现了我们,眼神微微一顿。 秦阳握了握我的手,我这才回过头来,他凑近了我,俨然一副甜蜜的样子,在我耳边说:“不要再看了。训练班的同学如今分散在沦陷区,各有各的任务,千万不要互相牵连。” 他离得我太近,那种气息又让我想起石阳。 到底是我曾经深深迷恋过的人啊。我为他伤透了心,逃到世界尽头,最后还是放不下。此时此刻,眼前这个人,他给我与他如此相似的感觉,我又如何逃得掉? 这时秦阳伸手扶住我的头,轻轻按向他的肩膀,说:“从现在起,我要开始追求你了。” 早晨走到办公室,桌子上放着一束鲜艳的红玫瑰,花瓣上还挂着露珠。站里的女秘书凑到我耳边,羡慕地说:“我今天来得早,看到了,是新来的那个英俊小生送给你的。” 我点点头,虽然知道他不是真的追我,脸上还是一热,说:“嗯,我知道了。” 女秘书是过来人,见我这样,扑哧笑一声走了。我抬眼望向另一张桌子前的秦阳,他抬起头来,碰巧也在看我,四目相对间,我的脸还是不受控制地烧起来,好像周边的血液都沸腾了。 这时,女秘书又走回来,神色严肃了许多,拍拍手,说:“半分钟之后,到会议室开会。” 会议室的长桌子上放着一张报纸。 版面上印着一个中年男子的脸,微胖,戴金丝边眼镜。因为受过专业训练,只一眼我就认出了他是谁。相信秦阳也认出来了。 正是那晚出现在秋韵文身边的男人。 站长拿起报纸往桌上狠拍一下,说:“军统的特务搞暗杀都搞到我们‘第六站’来了!那是上面从日本派来的副站长,结果还没上任就被杀了,这让我们‘第六站’的脸往哪儿搁!” 我与秦阳飞快地对视一眼,心里都明白,秋韵文很可能就是杀了他的人。 “我们站是搞情报的,如果连个凶手都找不到,也没脸再混下去了。”站长加重了语气,说:“杀人的是个女特务,青浦训练班出身,三日之内,你们若是查不到她的下落,就不用再回来见我!” 三日之后,虽然我与秦阳心照不宣地阻拦了一些情报,可是“第六站”是汪伪民国政府的第一情报机关,信息网铺天盖地,很快就查出了秋韵文的下落。 我在站里的职位比较高,可以查到这个保密级别的文件——锦江路三十六号。站长下令,封锁锦江路所在的那片区。这个命令一旦传达到地方警察部和军部,到时秋韵文就真是插翅难逃了。 路过秦阳办公桌的时候,我朝他使了个眼色。他跟着我走出来,两个人装作在谈情说爱,一起绕到机关楼后面的小花园里,四下无人,我说:“现在这种情况,我们该怎么办?” 秦阳的表情也很凝重,说:“韵文在南京已经暗杀了许多汉奸和日本人,一旦落到他们手上,肯定会死无全尸的。” 我抬头看他,说:“秋韵文是我们的同窗,于公于私,我们都不能坐视不管。” 秦阳思忖片刻,说:“你把地址告诉我,我去救她。你在这边拖延传令的时间,尽量让警察部和军部的人晚些到……” 我心里一慌,下意识地握住他的手臂,说:“太危险了,你不能去!” 秦阳一愣,神色复杂地看着我。我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忙松开手,说:“可是真的太危险了,你……” 他低下头,神色中有一抹少见的认真,声音几乎微不可闻,他忽然问我:“韵儿,你是俞先生的人……为什么还要这么关心我?秋韵文说,你跟俞先生的感情很好……”他抬起头,眼中有掩饰不住的浓浓情意,说:“我不喜欢与人争,也不喜欢假戏真做……但是有些话我一定要说。” 黄昏时分,秋色渐浓,斜阳绽放着橘色的余晖,丝丝缕缕地照在他脸上,更显得那一张俊脸轮廓分明,我想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个瞬间,他看着我的眼睛说:“可是对你,我动了真心。” 四、{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尽管我百般拖延,站长的命令还是很快传到了地方。秦阳出去之后就再也没回来,我坐立不安地等了三天两夜,可是仍然一点消息都没有。黑暗中我睁着眼睛,心里忐忑不安,这时锁孔忽然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我一个激灵坐起身来,以为是秦阳回来了,急忙按开了台灯。 橘色朦胧的光线中,缓缓出现的人是俞先生,素来温文尔雅的脸上,如今却是冷漠而且凝重的。我顾不得别的,赤脚从床上跳到地上,说:“俞先生,有秦阳的消息吗?他去帮秋韵文,之后就断了联络。” 俞先生神色复杂地看我片刻,斥道:“谁让你们自作主张的?牺牲一个秋韵文还不够,还要搭上你们两个!” 我心里焦急,喊道:“掩护暗杀行动是上面下的命令,我们营救她有什么不对?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跟我说这些!还不快想办法去救他们!” 记忆中,好像从来没有人敢这样跟俞先生说话。我说完这些话,自己也愣了,他眼中闪过一丝受伤的神情,沉默良久,说:“韵儿,你看看你自己现在的样子。” 此时我赤脚站在地上,披头散发,眼睛因为太久没睡想必已经充满了血丝。俞先生看着我,说:“你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什么?——这个时候,儿女私情算得了什么?你以为我想把秦阳派到你身边来吗?你以为我想眼睁睁地看着你对他动情?” 我愣在原地,脑中一片空白,只是莫名地眼眶发酸。俞先生眼中的如海深情一闪即逝,复而又冷静下来,说:“秦阳营救秋韵文失败,身份败露,上头有命令,你现在必须不惜一切代价保住你自己,撇清与他的关系。” 我眼中的泪水再也含不住,大滴大滴地落下来,流淌了满面,一片温热。 俞先生眼中似有不忍,走上前抱住我,说:“韵儿,这个战火纷飞的年代,儿女私情真的算不了什么。——最痛苦的可能不是看着他死,而是看着他受刑……你一定要撑住。” {尾声}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骊山语罢清宵半,夜雨霖铃终不怨。 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审讯室的记录薄上,我写下了这样的诗句。“第六站”的审讯室其实就是个刑堂,这里只有想不到的残忍,没有做不到的残忍。为了试探秦阳与我的关系到底到了何种地步,站长特意让我来做这次审讯的口供记录员,秦阳满身是伤地坐在我面前,英俊的脸憔悴不堪。 我冷着脸坐在椅子上,只觉自己的心已经疼痛得麻木起来。脑海中有些时空错乱的感觉,一会儿想起石阳在篮球场上微笑的样子,一会儿又想起与秦阳在一起的一点一滴…… 或许这就是命吧。 注定要迷恋那样的感觉和那样的人,纵使逃到天涯海角,时空尽头,依然躲不过宿命的玩笑。 秋韵文已经死了。当站长诈他说秋韵文已经全部招供了的时候,秦阳第一次抬起头来,冷笑一声,对站长说:“不会的,我知道她不会的。”他飞快地看了我一眼,说:“或许感情上的事是有报应的,你伤害了别人,就会有别的人来伤害你。也许那个人真的很爱你吧,所以今时今日,你才会失去你最珍视的人。” 此时此刻,在这个世界上,唯有我一人知道他话里的意思。 他想告诉我,他最珍视的人,是我。 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俞先生的身影,他说这个战火纷飞的年代,儿女私情真的算不了什么。 我站起身对站长说:“其实,我知道你们想要的情报在哪里。——他家里有件衬衫,上面用摩斯密码封着一个名单。” 站长一怔,似是在思忖我话里的可信度,也就是趁着这个时候,我猛地掏出他腰间的枪,砰砰几枪打死了在场所有伪政府的人,血液的气味弥漫在狭小的审讯室里,此时的秦阳已经奄奄一息,我流着泪捧起他的脸,笑着说:“如果有来生,记得要离我远一点……因为喜欢一个人,真的很痛苦……” 我的话还没说完,在隔壁房间监听的伪政府高层已经带着警卫冲了进来,砰砰几声枪响,胸口仿佛绽开灼热的花朵,红莲一样浓郁的盛放……我倒下身去,紧握着他的手,笑着落泪:“如果有来生,我可不可以,不要再喜欢你……” 恍惚又回到了那个黄昏,他对我说,我不喜欢与人争,也不喜欢假戏真做……可是对你,我动了真心。 球场上奔跑的影子,眼角眉梢里我迷恋的味道,在黑板上解奥数题的修长纤细的双手,回眸看我时微怔的表情……许许多多影像重合在一起,在我生命消逝的那一瞬。 如果有来生, 我可不可以, 不要再喜欢你…… 隋唐梦(上) 楔子 巨大的深蓝色玻璃楼宇辉映着日光,有种遥远冷峻的感觉。那栋摩天大楼的西北角,坐落着一栋与这个城市风格迥异的米黄色小楼。楼顶是装饰用的白色塔尖,下头挂着一个无论怎样看都无甚特色的牌匾,端端正正写着—— 时光旅馆。 女生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框,一脸怅惘地走了进去。 一.{北方有佳人} 马车队在山路上行进,尘土飞扬。我揭开窗帘,呆呆地望着窗外。 群山翠色欲滴,空气也格外的清新。只是窗外的侍卫和仆妇都穿着古代人的衣服,就像再拍古装剧。我苦笑,原来那个时光旅馆,还真不是骗人的。 青梅竹马的男友心里有了别人,却又不肯放开我,我只想逃离,跑到一个他找不到的地方。一时冲动回到古代,才发现自己原来还是这么孤独。 这时,马车忽然停下来,王婶一脸焦急在窗外看我,说,“佩瑶,不好了!小姐被一队人马劫走了,也不知他们是什么来头!” 时光旅馆的老板凤十一安排我回隋朝,我跟她说我想要个平庸又清闲的身份。——于是我成了云佩瑶,是云家小姐云司青的侍婢,似乎是个得脸的大丫头,平时也不用干活,就陪着小姐喝茶聊天就可以。云司青长得很美,从小就有江南第一美人之名。第一次见她的时候我都惊住了,真真是个货真价实的大美女。 “那队人穿什么衣服?领头的是谁?可是附近的山贼么?”我脱掉轻纱外衣,换上灰布的小童衣裳。爱美人心人皆有之,何况云司青现在是我的老板,她要有个三长两短,对我也没好处。 大婶一个劲摇头,说,“为首的公子很俊,看起来不像是山贼……旗子上写着个‘杨’字。” 我一愣,“杨”是隋朝的皇族之姓,莫非来者跟宫廷有关? 山坡上风很大,吹得金线大旗猎猎作响。遥遥只见一个锦衣金冠的白衣公子策马立于山头,身后簇拥着一队侍卫,云司青一袭水粉色芙蓉纹褶子裙,盈盈站在他面前,微侧着头,我看不到她的表情。 我抓起一把泥土抹在脸上,偷偷绕到人群前面。 那白衣公子有张极美的侧脸,鼻梁的弧度融合了妩媚与英挺两种气质,眼睛狭长,一缕碎发掠在唇边。只见那公子扬唇浅笑,声音低且动听,道,“云姑娘芳名远播,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 云司青抬起头,一双美目顾盼生辉,隐隐有些不悦,道,“过奖了。公子硬把小女带到这里,就是为了夸赞一番么?” 白衣公子也不恼,只是浅笑,道,“是在下唐突了佳人,还请云姑娘海涵。” 云司青面色稍缓,眼波在那公子面上细细流转一番,脸上闪过一丝红晕,道,“罢了。……可不知公子前来,所为何事?” 白衣公子沉默片刻,伸手敏捷地翻身下马,一步一步走近了她,雪白衣袂迎风舒展。他朝她伸出手去,说,“在下晋王杨广。云姑娘,你愿不愿意做我的妻?” 我一怔。云司青也愣在原地。想必在古代,没有几个男人会这样直白的求婚吧。 云司青睁大了眼睛看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站在一旁,此刻的惊讶其实更甚于她。——晋王杨广,岂不就是历史上弑父杀兄的隋炀帝? 云司青呆立良久,眼波瞬息波澜,却还是最终冷却,推开他的手,说,“爹娘已经将我许配给太子杨勇——你的亲哥哥。今日你我,也只能道一声无缘了。” 杨广眼中快速闪过一丝落寞。方才他还那么自负,眼角眉梢自有风流,带着睥睨天下的笑容,可是这一秒,那双冰玉瞳仁竟有些失落。 我在一旁看着他,忽然有种说不出的酸涩感觉。——眼前这个美貌荣华的男子,正在因为失去一个美人而难过。可不知数十年后,当他失去天下,失去所有,又会是怎样的心痛呢? 仿佛察觉了我的目光,杨广忽然间侧过头来,却在触及我眼眸的一刻轻轻怔住。 ——许是从来没有人用这样的目光看他吧。带着预知,带着悲悯,带着连我自己都无法理解的莫名哀伤。 二.{云氏两姐妹} 一时间,杨广直直地看我,仿佛想要将我看穿。 此时我穿着小童的灰布衣服,脸上又抹了泥,本是为了打探敌情而来,此刻更不愿多生事端,急忙错开他的目光。眼见云司青与杨广僵持在原地,我只好硬着头皮走上前,道,“时候不早了,小姐请回吧。”我拉起云司青往人群外面走,把头垂得低低的,却能清晰感觉到杨广的目光,带着鹰一样的阴鸷与探究,久久落在我身上。 走了许久,前方就是云家的车队,云司青握了握我的手,声音听起来有些虚弱,道,“佩瑶,如果没有你,我真不知该如何走出那里。” 其实我心里也是惊魂甫定,只能安慰她道,“听马夫说,再有三天的车程就能到京城了。小姐不必惊慌。” 原先我只知她要嫁的是个富极的高门大户,没想到竟是太子杨勇。这桩婚姻令云家在城中大出风头,只可惜他们不知道,这个太子几年后就会被废掉。念及于此,我感叹说,“晋王一表人才,若不是小姐已经名花有主,他倒是不错的人选。” 云司青却目光飘忽,呆呆地望着别处。 我以为她受惊过度,当下也不再言语。可是这时,她忽然掉转步伐,拉着我往一旁的小溪边走去。 此时已是黄昏,山色在夕阳的掩映下青翠欲滴。云司青俯身将丝绢浸湿,轻轻拭去我脸上的泥污,说,“佩瑶,你我明里是主仆,暗地里以姐妹相称,也有十年了吧?” 我一愣,心想我一个穿越来的,最怕别人问以前的事了,很敷衍地应了一声。 云司青拉着我上前一步,指着溪水中两张有些相似的容颜,道,“佩瑶,你是我爹的私生女,是我同父异母的姐妹,其实这在云府,也不是什么秘密了。”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我平时什么活儿都不用干。 云司青散开我的头发,溪水中我的倒影登时多了几分妩媚,她说,“佩瑶,你我姐妹,本就相似,其实你的美貌并不在我之下。” 我直觉她此话另有深意,顿了顿,道,“不知小姐想要佩瑶做些什么呢?” 云司青脱下腕上的翡翠镯子,放到我手心里,忽然提起裙裾跪在我面前,说,“代我嫁给杨勇,好不好?” 夜色静谧,云家的送嫁队伍已就地扎营。我把玩着那只翡翠手镯,唇边带着一抹事不关己的笑容。 云司青花容月貌,哭泣的样子更是可以让天下男人心酸,可是却打动不了我这个自私的女人。在溪水边,她对我诉说着她对杨广的倾慕。其实早在很久以前,她就已经对英姿勃发的晋王的念念不忘。她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他会出现在她面前,用那样强势的口气让她嫁给他。她说我也想拒绝,可是原来,每多走出一步,我的心就更悔几分。太子杨勇只是见过她的画像,并未见过她的人,我若冒名顶替,他必定看不出。她说佩瑶,唯有你那样做,我才可以解脱。 我垂下眼眸,把翡翠镯子放回到她手心,淡淡地说,“你想与杨广双宿双栖,与我何干?” 云司青一愣,似是从未见过这样强硬冷漠的云佩瑶。 我浅浅一笑,说,“小姐,就算你把我当妹妹,可是几十年来我也不过是云家的一个丫头。我替你打工,当然可以在一定范围内为你牺牲,可是你要我用一生来交换你的幸福,那办不到。” 云司青愣愣地看着我,刚想再说什么,却忽然被一个自后而来的男声打断。他说这位姑娘,太子杨勇你从未见过,为何要把他想成洪水猛兽?好像一旦嫁了他,就会一生尽毁。 我猛地侧过头去,那人已经走近到我身边。转身的瞬间,沾了水的长发碰巧甩到他的袖口,他反手将我的长发握在手里,说,“你说的话有些道理,连冷漠都那么理直气壮。我,倒从未见过像你这样的女子。” 我将长发从他掌心抽出,后退一步,警觉道,“你是什么人?躲在这里偷听多久了?” 那人穿着再普通不过的兵士的布衣,上面印着一个“隋”字。却有一张极为棱角分明的面庞,鼻梁很高,较之杨广,眉目间少了几分风流,多了几分清高耿介。 他见我一副受惊了的样子,似是觉得有趣,想了想,说,“相逢何必曾相识?我不过是太子旗下的一个小兵,碰巧路过,看见云家的车队,便前来拜会一下,心想以后若能得到太子妃提携,日后混个一官半职也是好的。” 云司青面色一变,说,“我们的话你都听到了?” 我看她这样,忽然也觉得有趣,安抚道,“姐姐,别这么紧张。他指望你升官发财,又怎么会把你的秘密说出去呢?你以后就是太子妃了。——因为我是不会替你嫁给杨勇的。” 说着我就要走,云司青眼中却有两行清泪应声而下,她咬了咬嘴唇,将翡翠镯子塞到我手心里,转身往相反的方向跑去。 我呆呆地看着她的背影,似乎真的很悲伤,心底顿觉有些不忍。良久良久,回头见那小兵竟还没走,正玩味的看着我,说,“怎么?舍不得了?那就嫁给太子吧。也许,他会喜欢你呢。” 我瞪他一眼,转身走进无边的夜色里。 三.{我要的幸福} 正在望着那只翡翠手镯发呆,眼前忽然出现一碗冒着烟的白色液体,隐隐溢出些奶香。回头一看,竟是那个阴魂不散的小兵。 他的脸在月色下线条极是柔和,单手把那只碗递给我,说,“热羊奶。喝了吧,驱寒的。” 我犹豫片刻,接过来说,“谢谢。” 月光清寒,他靠着树干坐在我对面,用树枝拨了拨篝火,问我,“在想什么?” 许是这样的月色让我脆弱,我竟没有不理这个陌生人,轻声回答道,“我在想太子杨勇。他究竟会是什么样的人?” 我历史学的不好,所以并不了解后人对他的评价,只知他的太子之位最终会被杨广所夺。 我将那枚翡翠镯子放在食指上轻轻转着,说,“其实,也许嫁给他也没什么不好。——既然自己找不到幸福,为何不肯去成全别人呢?”说到这里,我忽然有些哀伤,仰头只见深蓝天幕上繁星点点,璀璨如钻石镶嵌的天鹅绒。 在现代的时候,自从外婆死后,就没有人再理我。我以为青梅竹马的男友的陪伴是最珍贵的,可是后来才明白,那根本不是爱情。——那么,我的幸福到底在哪里呢? 这时,忽有一个温暖的怀抱将我轻轻环入其中。侧头只见那男子的脸离得我很近,一双深邃黑眸仿佛漾着水,鼻息的热气喷在我脸上,不知为何却并不讨厌……他离得我更近,俯身在我耳边说,“如果我说,我能给你幸福,你可不可以相信我?” 我怔怔的看他,忽然有种身在梦境之感。 这时,远处传来几声狼嚎。他警觉地四下一望,说,“附近常有狼群出没,我去查看一下,你在这等我。” 我傻傻看着他,直到他敏捷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身体有些恍惚无力,难道我也开始犯傻了么?……我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啊,为什么却有一种想要相信他的感觉呢? 也许,因为他是第一个,亲口说要给我幸福的人吧。 狼嚎声渐渐隐没,前方忽然杀声一片。我坐在帐篷的阴影里,从这个角度正好可以看见一群蒙着面的人举着火把从正面冲过来,见人就砍,见帐篷就烧……我急忙站起身想跑,一回头却看见一个蒙面人正淫笑着站在我身后,他揪起我的衣领,说,“没想到这世上还有这么俊的小妞,说,你是不是云司青?” 我一愣,普通的山贼,怎会知道云司青这名字? 那大汉的手就顺着我的腰摸下去。我极力挣扎,怒道,“你给我放手!” “呦,小妞脾气还挺倔!”说着他就动手来解我的衣扣……我力气没他大,连踢带打也挣不开他,正感到绝望,就在这时,只听“砰”的一声,那人忽然软软地倒了下去。 云司青举着一块大石头站在他身后,一脸惊慌的样子,强自镇定了跟我说,“佩瑶,你快走。” “要走一起走!”场面已经混乱不堪,我上前拉着她就跑,可是还没跑出几步就被那群蒙面人追上,层层围在了中央。 为首的一个问道,“哪个是云司青?” 云司青浑身都在抖,却把我护在身后,说,“我是。你们既是冲我来的,就放她走吧。” 我一愣,胸中涌起一抹暖意。即使是在现代,也没有人对我这样好过。 那人用刀抵住云司青的脖颈,说,“有人派我来取你的命。黄泉路上若是想报仇,记得别来找我。”说着,手一加劲,白刃就要砍向她的颈…… 我一惊,可是那一刻我僵在原地什么都来不及做。就在这时,夜色里横空闪出一个身影,一把格开了他的刀。黑暗中只见白光闪动数下,一群蒙面人逐个倒下,那人出手极快,月光下我看清他的脸,正是方才抱着我的那个小兵。他蹙了蹙眉,说,“看他们身手绝不是普通山贼。……是宫里头有人想要云司青的命。” 云司青惊魂甫定,虚弱地几乎昏倒。我上前扶住她,由衷地说,“谢谢你。方才要不是你,我……” 她摆摆手打断我,说,“他们想要我的命而已。你快走吧。” 听她这样说,我心中更是愧疚,冲口而出道,“还是那句话,要走一起走。你去找你爱的人吧,我替你嫁给杨勇。” 那小兵听了却是一怔,扳过我的肩膀,问,“你真想嫁给太子么?” “……这是我欠她的,我一定要还。”对于这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小兵,我有些不舍,可是又能怎么样呢?我看向云司青,说,“或许这就是我的命。不管他是什么样的人,我都会替我姐姐,努力去爱那个夫君。” 那小兵眼中却一瞬间波澜起伏,扳着我肩膀的手紧了紧,说,“你们先找地方藏起来,我去找太子府的人来接应。——只是京城路途遥远,大概天亮以后才能到。” 我一愣,没想到他竟会是这种反应。他的手抚上我的脸颊,说,“在这段时间里,好好照顾自己。我一会儿就来接你。” 他掌心的温度竟让我有些心酸,侧头避开他的手掌,说,“我就要嫁作他人妇。你,还是不要对我这么好了。” 他似是有些好笑,双手任性地扳过我的脸颊,让我不得不看着他的眼睛。月光下他的眼眸乌黑而深邃,莫名让人移不开目光。就在这时,他低下头,忽然不由分说地吻向我的唇…… 我被他吻得面红心跳,挣扎数下,却挣不开他……良久,他缓缓松开我,双唇轻轻划过我耳边,英俊脸庞在月色下认真且深情,他说,“佩瑶,等我回来。” 四.{相逢应不识} 傍晚时分太子府的人找到了我,我见这队人手上有太子府的令牌,就坦然跟他们走了。可是奇怪的是,那个小兵并不在这些人之列。我以为他是不愿意再面对我,也就未深究。 这座府邸算不上奢华,整洁大气,园林布局也风雅非常。我随着侍婢沐浴更衣,换一件白底蓝纹绸缎长裙,静静坐在梳妆台边。 杨勇,究竟会是个什么样的人?方才有一队人来接云司青回太子府,我带上她那只作为信物的翡翠手镯,毅然决然地就上了马车。本想问问那个小兵怎么没来,他不是让我等他么?可是想想我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这段感情已经注定没有下文,又何苦多生事端? ——曾经说要给我幸福的人。于我于他,终究也是说说而已。 念及于此,我眼眶一酸,倏忽间竟有一串泪水流淌下来。这时,忽听门外婢女恭敬地叫了声“殿下”。我不想陌生男人看见我的眼泪,扬声道,“太子请留步。” 此时他与我之间只隔着一层帘布。他的脚步顿了顿,终是没再往前走。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耳熟,动听且戏谑,道,“怎么,不想见见要与你共度一生的男人么?” 我有些不耐,敷衍道,“臣妾适才受了惊吓,花容失色,不愿在此时见到殿下。” 他似是兴致很好,念道,“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入不言兮出不辞,乘回风兮驾云旗。——以你云司青美人之名,名扬四海,多等一会也是应该的。” 我认得这是屈原九歌中的诗句,没想到杨勇竟会擅诗文。心中也有感慨,随口接道,“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纵使是美人,也终有一日会新人换旧人。” 他一时语塞,似是受了某些触动,顿住良久,半晌才悠悠笑道,“真正的美人,需要一个真正可以珍视他的男人。云司青,你可知派人杀你的是何人?——独孤皇后的外甥女元氏,她一直想做太子妃。”他顿了顿,说,“所以你看,杨勇他根本保护不了你。” 什么?——他这句话的意思是,他不是太子杨勇?我猛地回过头去,他也在那一瞬间揭来帘布。 四目相对间,两个人都重重怔住。 来者一袭白色锦衣,金冠生辉,有张极美的侧脸,鼻梁的弧度融合了妩媚与英挺两种气质,眼睛狭长,一缕碎发掠在唇边。 竟是晋王杨广。 他凝视着我,良久良久,眼眸里瞬息波澜。他皱了皱眉,沉声道,“怎么是你?” 所谓造化弄人,我今日方有深刻体会。唇边露出一丝苦笑,说,“这句话该我来问你吧?”我转过头,在铜镜中看着他的倒影,说,“——若不是晋王殿下冒太子之名想要劫走云司青,我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秀美眼中瞬间闪过一丝阴霾,上前狠狠扼住我的下巴,道,“你知不知道你是在跟谁说话?我杨广要的东西从来没有得不到的。——如今你欺骗了我,还以为可以全身而退么?” ——在他眼里,女人也是一种东西吧,也有珍贵和不珍贵之分。我仰头看他,沉默不语。 杨广见我服帖下来,面色稍缓。 我别过头,清冷一笑,道,“全身而退?我从来没有那么想过。——既已落到你手上,我哪里还有退路?你所拥有的一切,又有哪一样是靠你自己得来的?” 不得不说,杨广对我和云司青的差别稍稍挫伤了我的自尊心。刚刚还礼遇有加,一发现是我,立时就变了脸色,难道我就那么差么?此刻我只想挫伤他,又补一句,“明抢暗骗,真不知道云司青看上你什么。” 杨广竟没有暴怒。他低着头看我,怔怔地看了好一会。许是从来没有人这样对他吧,我不知好歹的态度让他无所适从。 半晌,他忽然笑了。他脸庞本就极美,此刻那笑容竟似春生花露。轻轻拍拍手掌,看都不看我一眼,只对门口的一众侍婢说,“倒是个性子特别的丫头。好好给她梳洗打扮。——今晚,本王要她侍寝。” 五.{遗世而独立} 杨广明摆着要宠幸我,这些侍婢们不愿得罪一位未来的主子,是以对我的态度很恭敬。我也做出想要认真打扮的样子,指使她们去采集花瓣,烧洗澡水一边在房间里撕开床单,捻成一条绳子,悄悄垂到楼下去。 此时天色已经黑了,后花园里花木扶疏,我算好时间,在巡逻的守卫查看过此地之后偷偷爬了下来。沿着草丛往前走着,心想走到这座院落的最边缘就可以翻墙出去了,可是这里大得像迷宫一样,想要找到围墙怕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仰头望见一轮有晕的明月,四周有云彩缓缓飘动,像是跟月亮镶了一层花边。 想到在现代时的种种,再想到现在的处境,我忽然心头一酸。一直以来为梦想放弃着,但当梦想消逝的时候,失去的还会回来么? 我竟然为了一个负心的男人,抛弃了一个我所熟悉的世界,来到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乱世隋唐,难道这种生活,就是我想要的么? 这时,身后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我赶忙伏下身去,躲在草丛的阴影里。 “刘哥,您这是要回家去吗?这个时间换岗可不合规矩啊。大门都已经封了。”一个憨厚的声音说。 “你嫂子要生了……王老弟,你看在我们是同乡的份上,行个方便让我出去吧。” 那个姓王的小兵想了想,有些犹豫地说,“好吧,哎,老哥你走南面的侧门,小心点,可千万别让旁人看见了。” 我心中一喜,心想其实自己运气也算不错,碰到个走后门要回家的。跟着他岂不就可以出去了么? 一路小心地跟在那人后面,南面的侧门下挂着一盏小灯笼,只见那人四下看看,偷偷摸摸地打开铁门,做了一个进来的手势。 一队黑衣人鱼贯而入,大概有十几个的样子,手上都握着一柄长剑,夜色下闪烁着铮铮的寒意。 我心中一惊,愣住片刻,转身钻进旁边的月亮门里。其实不是我不想走了,而是那些黑衣人一看就并非善类,要是发现旁边有人,肯定不由分说一刀就灭口。转进月亮门,他们的目光暂时触及不到我,我方才一直蹲着行走,此刻赶忙站起来,往前撒腿就跑。 夜色幽深,附近没有光源,四周伸手不见五指。我跑出几步,忽然砰地撞到了什么人,险些叫出声来。 “姑娘……”那人刚想说什么,却被我一下子捂住了嘴巴。拖着他躲到一片树荫后,月光丝丝缕缕地透过叶片照进来,隐约看见这个年轻人白皙并且棱角分明的脸庞。 “你是谁?叫什么名字?”我松开他,回头看一眼那些黑衣人有没有跟上来,神秘兮兮地问他。 “在下李渊。”那人看着我,怔住片刻,很礼貌地回答道。“是晋王的座上宾。” 下期预告:云家两姐妹阴错阳差的错嫁他人,重逢时佩瑶才发现原来太子杨勇竟然是他……他因为她嫁给杨广而恨她,云司青也因为杨广对佩瑶的爱而怨她,乱世隋末,糜烂诡谲的宫廷,一心想要清净生活的云佩瑶应该何去何从…… 隋唐梦(下) 一.{我们都一样} “好吧,我答应你。”很长一段时间,我就那样看着杨广的眼睛,最后竟没有开口说拒绝。——我也以为自己一定会拒绝。 契丹蛮夷,风土气候都与中原不同。纵使是契丹王室,吃住条件也与大隋皇族不可同日而语。 我这样一个从现代穿越来的娇弱少女,如何能过得惯那种塞外生活?更何况我是多么难缠的一个人啊,那么骄傲,从来不肯退让,又怎么会对杨广的话听之任之呢? 但是我居然答应了,心头一阵雾样的迷蒙过后,心底竟是清明如镜。其实也正是这个决定让我意识到,原来自己对杨广,竟真是有些不同的。 或许我需要远远地躲开他,这样才是保护自己最好的方法。……怕看他的眼睛,怕他手掌冰凉而灼热的温度,怕他抱我时锦衣贴在脸颊时柔软的触感。可是,我不是比谁都清楚他的命运吗?隋朝最后一任皇帝,历史上的暴君,阴险狡诈,弑父夺母,少年得志之后的尽头就是凄凉。 “云佩瑶,你真是个让人捉摸不透的女人。本王倒没想到你会这样顺从。”我沉浸在自己无人可知的纠结里,坐在一旁的杨广悠悠地开口,嘴角勾起一抹探究而笃定的浅笑,淡淡地说:“十年之后,我会让你回到我身边的。” 我侧身坐着,看一眼还昏迷着的契丹七皇子耶律齐,他还在沉睡,一脸孩子气的迷茫。未来的十年,我就要与这个人一起度过吗?我看了看杨广,又说:“那你可不可以也答应我一件事呢?”这样柔顺的态度让杨广微微一愣。 “放开云司青吧。遵从她的选择。如果她留在杨勇身边能更快乐,就不要去打扰她,好吗?”想起在甘露寺他们二人同进同出举案齐眉的样子,转念又想起那时乔装成小兵的杨勇也曾在午夜的森林里对我说过那么深情的句子,我顿了顿,说:“如果十年后你还能记得我,就来接我回去吧。” 杨广一时没有再说话。他只是侧头看着我,一缕刘海斜搭在额前,眸子里仿佛瞬间闪过某种异样的东西。窗外天色渐渐亮了,一扇侧窗开着,清晨凉澈的空气涌进来,带着一丝浅淡的花香。 他就坐在我身边,以那样的姿态深深看我,一袭白色锦衣,高贵而冰冷。很多很多年以后,当我忘记了与他之间一切一切过往的时候,却依然清晰地记得那个清晨里独特的味道。那么远,又那么近。 “你好些了吗?”华丽的马车上,耶律齐睁开眼睛,看到四周陌生的场景,不由一愣。挣扎着想要坐起身,马车一阵颠簸,他险些栽倒,我急忙扶住他,“晋王已经找大夫看过你的伤了,还好并未伤到筋骨,休息几天就没事了。” 耶律齐看我一眼,不落痕迹地甩开我的手,揭开车帘看一眼外面,说:“我们现在是在哪里?” “去晋王府的路上。”我想我应该显得温柔贤淑些,于是轻轻替他把滑落的毯子搭回到身上,柔声道,“晋王今晚在府中设宴款待我们。” 意料之外的,耶律齐倒是没怎么惊讶,只是抬头看着我,似乎是在等待下文。 “晋王已经知道了你的身份……”我只好整套地解释下去,“也知道在契丹流传的有关他的传言其实是一场误会。那不过是个简单的离间计,相信以七皇子你的聪明才智,一定能明白的。”这番说辞下来,我自己都觉得虚伪,如何用得着这样帮着杨广呢?嘴上却又说,“晋王也是一片好意,等到晚宴的时候他会亲自跟你解释……” 耶律齐轻轻哼了一声:“满口晋王晋王的,叫得倒亲热。”我一时静默,他眸光一闪,抬头问道,“你是他的女人?” 我正不知该如何回答,这时车身忽然一震,车窗外传来一阵打斗声,耶律齐眼中划过冰冷而锋利的目光,哼了一声道:“你看,这就是杨广的‘一片好意’。” 护送我们的侍卫并不多,打斗声渐渐弱了下去。车外寂静下来,有沙沙的脚步声朝我们逼来。我看一眼耶律齐,心中也不由怀疑,莫非这些人真是杨广派来的? 这时却听门外传来熟悉的男声,仿佛就站在门前,听起来却有些飘忽。他冷冷地说:“云佩瑶,你出来。” 我一怔。杨勇,他怎么会来? 是为了我吗?他是不是还记得给我的承诺?记得他曾在漆黑的夜里很认真地说要给我幸福? 他的尾音有些细微的颤抖,许是因为愤怒,抑或是莫可名状的期待。与我一样。 这一刻,想必我们的心情该是一样的。 想见到对方。可是又害怕相见。 因为已经物是人非了。 二.{盛夏的果实} 我用毯子将耶律齐盖好,示意他不要出声,转身缓缓地走下马车。 斜阳未尽,满城的天色都被染成一层金黄,山坡上风有些大,吹得刘海丝丝缕缕,遮在眼前看不清方向。我与他面对面站着,终究也是无言,半晌俯身道了一声:“民女云佩瑶,参见太子殿下。” 风声簌簌,吹得半人高的野草左右摇摆,夕阳余晖中,就像一片萧瑟的海洋。杨勇没有说话,我抬头看他,他的脸在阴影里,神色有些冰冷,仿佛又有些暧昧不明。他漆黑的眸子对上我的目光,倏忽一震,忽然上前猛地扼住我的腕。 “为什么?”他狠狠地盯着我,“为什么你说要等我,最后却去了晋王府,还打算要为他嫁到契丹?”他手上一加力,我的手腕几乎就要断掉,他说:“你为什么会变得这么快?杨广究竟又有什么好,值得你这样对他?” 晋王杨广与太子杨勇的夺嫡之争已经日渐激烈,皇帝倾向于太子,而把皇帝治得死死的独孤皇后却更倾向于杨广,这个格局不仅让朝中大臣分成两队,也让两座府第的斗争日渐明显。他必是在杨广身边安插了眼线的,所以才会知道这些事。 我强忍着痛,说:“事到如今,我也不想解释什么了。甘露寺外你与云司青彼此携手,本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既然如今一切已成定局,你又何必再来找我呢?”他眼神一顿,手上又一加力,我的手腕几乎要断掉,忍不住痛呼出声,紧接着咬起牙不肯再说什么。 也许是有些心疼我的痛楚,杨勇的手掌微微松开了些。我的腕上已经浮现出一圈淤青,他眼中似有怜惜,可是很快被愤恨取代,他说:“当日你不知我的身份,都肯等着我回来,如今你知我是太子,却打定主意要站到杨广那边了吗?” 我低垂下头,脑海中浮现出杨广星子一样闪烁的黑眸,第一次觉得这样迷茫,低声地说:“佩瑶并不想站到哪边,只希望可以全身而退。真的,你相信我。” 杨勇微微一顿,伸手捏着我的下巴,仿佛想透过我的眼睛看到我心里去。就在这时,我身后忽然有几支羽箭簌簌而来,在旁边的树干上钉成一排,杨勇将我扯到身后,回过头正对上另一支箭迎面而来,眼看就要射中他的额头,我本能地伸手去挡……箭尖刺破了我的手臂,血汩汩地流出来,杨勇眼中有惊异,其后是些许感动,刚要伸手来扶我,身后却有一双纤细却有力的手掌将我拉入怀中,那道熟悉的目光冰凉得就像初春未化的冰雪。 我侧过头,整个人都陷在那人的肩膀里,杨广的侧脸棱角分明,英俊得有些邪异。他看着杨勇,像是在跟他示威一般,手上一加力,将我更紧地环入怀中,说:“好久不见啊,兄长。”说着他低头看我,就像在看一只被他掌控的宠物,柔声道:“不是说来晋王府的吗?怎么倒在这儿耽搁了?” 杨勇目光一沉,唇边反而扬起一丝笑意,说:“贤弟向来国务繁忙,怎么有空来此等候本宫?” 我愣在原地,一时不知道在这种情况下该怎么办。忽然发觉这两兄弟的侧脸如此相像,都那么棱角分明,唇红且细。分明是一副薄情面,却也都曾为我露过深情的表情。可是究竟是从何时起,我开始在乎身后的这个人?开始为了他,忘记了对另一个人的诺言? “呵呵,兄长,其实这些客套话也不必说了。你喜欢这个女人?”杨广依旧环着我,一手随意地摆弄着我的袖带,说:“云司青在你手上吧?如果用她来换,你可答应吗?” 我心中一震,随即仿佛有一阵凉意随着血管扩散到全身。上一秒钟的时候,我怎么能想到,从这个我万万不该喜欢上的人口中,会说出这样伤人的话来。我愣住片刻,死命挣开杨广的手,转身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 那双美丽的眼睛依旧黑且晶亮,深邃得近乎无情。杨勇的目光触到我看他的眼神,瞬间划过一丝深深的落寞,冷冷说道:“云司青是世间尤物,本宫已将她献给父皇,想必很快就会被封为妃了。” 我一怔,心中本就被杨广的话刺痛了,此刻更是又气又急,上前一步跑到杨勇面前,挥手就是一个耳光,道:“独孤后善嫉,天下人皆知!你怎么能把我姐姐献给年过半百的皇上?你这是把她往火坑里推!” 杨勇直直看着我,轻轻抚了抚被我打过的脸庞,眼神里有种陌生的冷漠,扬了扬唇角道:“你很在乎你姐姐吗?这很好。” 我看着他古怪的表情,忽然不知该如何是好。杨勇上前一步,俯身在我耳边小声说:“想救云司青么?其实也不是没有办法。”说着往我手心里塞了什么,抬头若无其事地瞟了一眼杨广。 “贤弟,告辞了。”杨勇神态自若地走出重围,尽管此刻半山坡上都是杨广的人,可是他脸上毫无惧色,走出几步又回过头来,笑着说:“若你还想得到云司青的话,就跟父皇要去吧。” 杨广一言不发地看着杨勇离去,双目沉沉。身后是一片艳丽的石榴花,灼灼如焚。更衬得他一身白衣如雪,俊逸出尘。 我的眼睛忽然有些痛。石榴是盛夏才会开的花吧,那样鲜艳,那样夺目,或许只有这样张扬的美,才能吸引他的注意。 就像云司青。 而我,于他,始终只是个走错了的过客。 三.{如果爱下去} 夜宴照常进行,晋王府里莺歌燕舞,白日里看起来朴素的宅院现在也繁华起来。杨广素喜节俭,其实是在迎合皇帝杨坚的口味。可是实际上独孤皇后的话在宫里是比杨坚更有分量的,一个女人能让贵为皇帝的丈夫对自己几十年来专一不二,也真是很有本事了。单就驭人有术这一点来看,大概杨广是得了独孤后的遗传。 耶律齐坐在上座,喝了许多酒,不时用眼睛划过我的方向。似乎是在看我,可是眼神却又凝在半空,没有焦点。我从袖袋里拿出一个小纸包,在桌下将白色粉末倒入杯中,上好的女儿红翻腾几下,发出嘶的一声响。 回想起杨勇在我耳边所说的话。想救云司青的话,就帮我杀了耶律齐吧。他的笑容浮现在我脑海中,看起来莫名有些凄凉。或许是我一早就知道答案了吧,无论隋朝最后是不是断送在杨广手上,他都注定才是接掌大统的那个人。 其实我明白杨勇的用意的。耶律齐死在晋王府,契丹这股势力就会继续与杨广为敌。以契丹人有仇必报的性格,借刀杀人这件事就会很容易实现了。 只是我……真的可以为救自己的姐姐而害死一个无辜的人么? 我抬眼望向席间沉默的耶律齐,想起那个夜里他像着魔一样唤我“菲亚丝”时的情景。这个名字代表着什么呢?是他曾经爱过的人吗?……而他所爱的人,现在还在契丹等着他回去吗? 而当他死后,我身体里的断肠蛊又会怎样呢?是随着他的消亡而消失,还是再也无药可解了呢? 正在走神的时候,杨广忽然高高在上地叫我:“佩瑶,你过来。” 我端着酒杯走过去,脚步轻得像是踏在云朵上。我究竟该怎么做呢?放着云司青不管,还是狠下心来做到杨勇要挟我做的事?可是耶律齐……触到他看我时深情的眼神,我想我无论如何也下不了手。 杨广笑着看我,说:“明日本王会上报父皇,封你为晋阳公主,让你风风光光地嫁到契丹。” 我俯身福了一福,说:“谢晋王。”心中却在想,这个男人,何以无情到这个地步呢?我们的十年之约他还记得吗?或者从一开始他就是说说而已吧。我没有云司青的倾城美貌,也许我始终不曾入过他的眼睛。 我的手一松,撒了毒的酒掉在地上,无声地渗透到地毯里。我佯装无意,后退一步说:“奴婢笨手笨脚,真是失礼。” 杨广笑意渐浓,递给我一只新的酒杯,说:“来,佩瑶,敬七皇子一杯。” 耶律齐直直地看着我,眼神深深的,含义未名,有些陌生,又有些凄凉的意味。我只好依言上前,递上那杯酒,场面话还是会说几句的,道:“一直以来,感谢七皇子的厚爱。佩瑶祝您从今以后,万事如意。” 耶律齐接过我的酒,唇边划过一丝苦笑,说:“世上不如意十之八九,岂能世事如我所愿?”仰头一饮而尽,说:“云佩瑶,你真的肯跟我回契丹?” 我抬起头,只见他黝黑英俊的脸上仿佛布满了哀伤,心中忽然不忍,刚要回答,却听他呻吟一声,忽然吐出一大口鲜血,眼中的痛苦攒在了一起,眼珠仿佛疼痛欲裂,我吓得后退一步,却见杨广依然气定神闲地坐在那里,仿佛在看一场好戏。 我惊慌失措,自言自语道:“不可能的,那杯酒被我倒掉了,并没有拿给他喝啊……” 杨广见我这样,哈哈大笑,说:“杨勇给了你一包砒霜吧?你还真是没用啊,总是做不成人家交代你的差事。” 我一愣,竖起眉道:“你早就知道杨勇让我下毒的事?” 杨广面露得色,印象中他很少露出这样张扬的表情,说:“杨勇与我从小一起长大,他能算计到什么程度,我很清楚。总是与我棋差一招就是了。”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不想在他美丽的眼睛里看到那么残忍的眼神,转头耶律齐正在地上挣扎,双手在半空虚弱地挥舞着,眼神却是平静的,他轻声唤我:“菲亚丝……” 我想起与他之间的一切过往,想到这个男人是我亲手所害,鼻子一酸,俯下身握住他的手,哽咽道:“对不起……耶律齐,对不起。” 他的眼神凝在半空中,没有焦点,雾气一般扩散开去,说:“佩瑶,你知道吗,菲亚丝是古书里最美的花神,传说中她有最温柔的双手和最清澈的眼神……我以为我找到了,我以为你就是,可是当我在马车里看到你看他的眼神……我知道,你不会真心想跟我回契丹的……”他的眼神悲凉起来,“我也知道我们之间不会有结局的……只是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啊……”说着,他看一眼杨广,那目光里有怨恨,不甘,艳羡抑或绝望,渐渐就如风中的烛火,就要悄无声息地熄灭了…… 我的泪水更甚,心中的愧疚和痛苦一起涌了出来,却只能握着他的手重复着说:“耶律齐,对不起……对不起……”这时腹中忽然一阵剧痛,我倒在地上,只觉五脏六腑都纠缠在了一起,被什么翻腾着,苦不堪言。 断肠蛊。真不愧这“断肠”二字。这时耶律齐已经奄奄一息,奋力从脖颈上扯下一条项链,说:“解药在这里,只要你带着它,断肠蛊就不会再发作……”他的目光渐渐迷离,“佩瑶,我希望你永远都不要忘记我……从今以后,你一看到它,就会想起我……” 耶律齐的声音低了下去,最后仿佛被风吹散了,再也听不清楚。这项链是银质的,坠子上刻着一只振翅欲飞的雄鹰,看起来自由而坚强,那是我一直想得到却一直缺乏的东西……眼泪一滴滴砸在这只鹰上,仿佛它也流了泪。我低下头,双肩剧烈地颤抖着,忽然间泣不成声。 这时,却有一双冰凉的手从我掌中接过那条项链,不由分说地系在我脖颈上,说:“还好他把解药带在身上。不然我真不知该怎么办了。”他伸手抚摸我的长发,像在安抚一只受伤的狗,说:“其实我也不舍得你牺牲你的。” 是啊,杨广知道我中了蛊,也就应该知道,一旦耶律齐死了,我能活下来的可能也就微乎其微……可是他明知道是这样,也还是要设计让我亲手毒死耶律齐吗?这个男人,真是冷血得令人害怕。我站起身,死命甩开他的手,咬牙道:“杨广,你不是人!” 杨广只是含笑看我,一副逗弄宠物的模样。 我定了定神,道:“耶律齐死了对你又有什么好处?今后整个契丹都会与你为敌!看你如何再去觊觎人家杨勇的太子之位!” 杨广又一次走近了我,像是在哄小孩子,一手揽住我的腰说:“你怎么跟那杨勇一样傻呢?如今天下人都知道契丹人刺杀本王,本王却不计前嫌地与其和好,还将我自己喜欢的女人嫁给他和亲……”他捏了捏我的下巴,“明日就会有人在太子府的地窖里找到契丹七皇子耶律齐的尸首,你说,这个黑锅他是不是背定了呢?”说完,他瞟一眼耶律齐的尸体,微有叹息,“其实他也是个人才。可惜,我不可能让刺杀过我的人活着离开晋王府。” 我看着他的笑容,一时只觉心寒,哼了一声冷笑道:“你倒真是睚眦必报!还顺便冤枉了太子,好一招一石二鸟!” 杨广低下头来看我,伸手一下一下地摩挲我的长发,说:“佩瑶,乖,不要这样跟我说话。”我本能地想要躲开他,狠命一挣却挣不开,杨广将我双手扼在背后,微一加力,一双桃花眼挑了一挑,“你不是很喜欢我的吗?” 我又惊又怒,摇着头道:“放开我!谁会喜欢你这种人!” 杨广眼睛一眯,佯装不悦的样子,也摇了摇头,说:“言不由衷的女人我可不喜欢。” 我被他这样看得心慌,奋力挣扎着:“杨广,你快放开我……” 最后一字的尾音还没爆破,一双温热的唇已经封住了我的口。杨广低头吻住我,舌尖灵活且缠绵,让我一瞬间没有半点反抗的余地。 我用尽理智继续挣扎,奋力咬破了他的舌尖,杨广一愣,下意识地松开了我,眼睛里有些怔忡,看起来第一次这样单纯无害。我心中一痛,泪水汩汩地流出来,说:“杨广,我恨你。” 有些人,明知道是错的,可是如何才能不再爱下去呢? 有些路,明知道前方是黑暗,可是如何才能不再义无反顾地走下去? 为什么当他吻住我的时候,却让我更清楚地认识到,这个男人,我是真的喜欢上了…… 可是我怎么会喜欢上这样一个人呢?卑鄙,冷血,集结了天下间所有不好的品质,却有一双夺人心魄的桃花眼……或许在他为了驱逐我体内的寒气第一次吻我的时候,我就已经忘不掉了吧…… 我含着泪看他一眼,转身想要夺门而出。却被他扼住手臂,反转过身紧紧地将我抵在门上。他很近地逼视着我,说:“云佩瑶,你知不知道,从来没有一个女人敢这样对我。” 我奋力挣扎,杨广却再一次狠狠地吻住我,没有半点怜惜和温情,就像是惩罚。我的身体渐渐无力,无力挣扎,无力抗衡,只是不断地流着泪,在他松开我那一瞬央求道:“杨广,别这样,你放了我……” 杨广眸中却猛地涌出一股怒意,紧紧地扼住我的手腕,一把横抱起我,说:“云佩瑶,你死了这条心吧。如果我想把你留在身边,你这辈子也跑不掉。” 四.{肝肠未寸断} 芙蓉帐暖,却没有半点温情和希冀,只有我的眼泪,只有他的惩罚和凉薄。 窗边放着一只景泰蓝的花盆,盆里的兰花长长地垂落到地上,熹光初露的时候,就像一轮纤细的月牙,仿佛夜还没有过去,仿佛那种香气可以将昨夜的荒唐掩盖。 蒙蒙亮的天光里,我揪着被子,望着身边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男人,除了流泪,似乎再也无事可做。 回想起与他第一次相遇的时候,山坡上风很大,吹得金线大旗猎猎作响。遥遥只见一个锦衣金冠的白衣公子策马立于山头,身后簇拥着一队侍卫。他有张极美的侧脸,鼻梁的弧度融合了妩媚与英挺两种气质,眼睛狭长,一缕碎发掠在唇边。只见那公子扬唇浅笑,声音低且动听,却不是为我。 第二次相见,他与我之间只隔着一层帘布。他的声音动听且戏谑,道:“怎么,不想见见要与你共度一生的男人吗?”他装模作样地念着,“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入不言兮出不辞,乘回风兮驾云旗。以你美人之名,名扬四海,多等一会儿也是应该的。” 深夜,在客栈里,杨广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伸手抚向我的发鬓,说:“我这个表弟出身高贵,自小就很聪明,倒是很少听他夸奖别人。你是个例外。”在吻过我之后,他若无其事地笑笑,然后俯身在我的耳边说,“作为我晋王府的亲信,嫁去契丹吧。帮我稳住这股势力。十年之后,我会去接你回来的。” 不过是不久前发生的事情,却仿佛前尘旧梦一样遥远。耶律齐死时那种深情的眼神在我脑海中挥散不去,没有怨怼,没有憎恨,他的眼中只有我,只有留恋…… 到底什么才是命运呢?命运就是让我背弃一个对我有情的男人,而无法控制地去爱着视我为草芥的杨广吗? 熟睡中的他面容纯净,看起来单纯无害,白皙如玉的鼻尖上渗着一点点汗珠,晶莹可爱。我忍不住将头轻轻靠在他的肩膀上,眼泪不住地流下来…… 如果他不是他,我也不是我,该有多好呢?他不是阴险毒辣的隋炀帝,我也不是自私倔犟的云佩瑶……或许我们,就可以开心许多了吧。 我穿好衣服,从他腰带上摘下晋王府的令牌,轻轻推门走了出去。 其实我并不是没有办法面对他。我是没有办法面对我自己啊。 清晨的小路上几乎没什么人,车辙的声音一下一下,伴随着树梢上唧唧喳喳的鸟鸣,让我觉得亲切而遥远。这个场景似曾相识,又仿佛是在梦里。我揭开马车的窗帘,忽然间看见一张熟悉的脸。 她的一双美目依旧顾盼生辉,此刻看起来却有些茫然,对上我的目光,重重一顿。 此时不得不感叹命运的安排真是奇妙,一对错过许多次的姐妹,会在这样一个清晨,在方向相反的马车上擦肩而过。然而在这样一个瞬间,我们看到了彼此。 我的声音有些沙哑,因为混杂着太多情感几乎微不可闻,轻轻唤她一声:“姐姐……” 很多年以后,我依然会想起那日云司青跟我说的话。她说佩瑶,你知道吗,我真的恨过你。我恨你可以留在杨广的身边,也恨你得到杨勇太深的爱。可是到头来,我还是想通了。甲之蜜糖,乙之砒霜,感情的事本来就没道理可讲。 也许也只能绝望地说一句,这世界上有太多东西是人的控制力范围之外的。也有很多东西我们喜欢可是却不得不放弃。这就是人生。 爱上不该爱的人注定要伤心的吧。因为世界上没有那么多两全其美。 一路上颠沛流离,当我到达太子府的时候,已经是次日的黄昏了。此时正是掌灯时分,眼看着落日余晖中的府第瞬间明亮起来,真是一件很让人振奋的事情。忽然想起《失乐园》中弥尔顿的一句名言:“意识本身可以把地狱造成天堂,也能把天堂折腾成地狱。” 我如今所做的,所说的,究竟是不是对的呢?依旧没有答案。 可是我真的不能眼看着杨勇被冤枉。即使我知道他终究是个落败的结局,也做不到袖手旁观。 因为云司青告诉我,她本来都已经被杨勇送进宫里,可是在最后关头,他却冒着被皇帝厌弃的危险,将她救了出来。 当她问他为什么的时候,他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因为佩瑶舍不得你。” 她说原本这两个男人都是属于我的吧,可是到最后与他们牵扯不清的人却是你。一个把你留在身边,一个把你放在了心里。 当我在太子府见到杨勇的时候,他眼中有昭然的喜悦和惊喜,其后是忐忑和难以置信的不确定,他说:“佩瑶,你怎么会来?” 我低垂下头,早已经再没有眼泪可以流,说:“耶律齐死了,杨广正打算嫁祸给你。” 他却仿佛没听到般,只是看着我,眼中有无限怜惜,扶起我满是淤青的手臂,说:“你的伤好了吗?上次你为我挡了一箭,我还说那样的话去伤害你,真的是我不对。” 我微微一怔,他已经将我环入怀里,轻抚着我的发丝,说:“佩瑶,我很想你。”我刚想再说什么,他却用手指捂住我的唇,“什么都别说了,佩瑶,这些都不重要了。我跟自己说,只要你回到我的身边,我就什么都不再争了。这个太子之位,杨广他想要的话,就让他拿走吧。我只想要你。” 五.{答应不爱你} 转眼已经在骊山住了三个月。果然是山明水秀,鸟语花香,难怪秦始皇会把行宫建在这里。 我的小腹微微隆起,杨勇每天都会在我肚子上听一会,像个小孩子,说:“听,他在跟我说话呢。” 我心头一震,随即是绵延不绝的感动,笑着配合道:“那他跟你说什么了?” 杨勇拿起一块点心塞到我嘴里,说:“他说娘亲吃得太少了,都把我饿坏了呢。”那是一块桂花糕,真的很甜。我眼眶却还是很矫情地苦涩起来。 我究竟有什么好,能让这个曾经贵为太子的男人,这样为我。杨勇后来曾经说,他从小生长在宫里,尔虞我诈这些事情看多了,自然也就学会了。利用或者伤害一个女人,原本都是很简单的事,可是真的做了伤害我的事情之后,他才知道,什么才是生命中最重要的。 听了那番话以后,我长久无言,却也在心里打定主意,这一生,我定不会再负他了。 骊山的宫殿并不很奢华,但也清雅幽静,夜风徐来,珠帘阵阵碰撞,发出叮铃铃清脆的声响。我不知为何睡不着,想去后院看星星,推开门却见门外火光冲天。 杨勇站在人群中央,傲然直视着肩舆里那个遥远而依稀的白色身影,说:“我已经抱病不再上朝,过不了多久,就会跟父皇请辞了。你连这么短的时间都等不了吗?” 他的声音自半空中飘来,依旧那么动听,他说:“你没听过斩草除根吗?以前我不急着动你,是因为还没到时候。现在契丹和朝中原本拥立你的势力都已经尽归我麾下,你以为你还有路可以走吗?” 杨勇顿了顿,声音低得近乎哀求,我知道他是为我,他说:“你我兄弟一场,真的不能给我一条活路走吗?” 说着他看一眼我藏身的方向,眼神中是无限的眷恋。 杨广沉默良久,问:“云佩瑶在哪里?你把她还给我,我会考虑绕你一命。” 杨勇唇边扬起一抹安然的笑意,说:“佩瑶是我的女人。她从来都不属于你。” 就在这一瞬,白光倏忽闪烁,刺穿了杨勇的小腹,血汩汩地滴在地上,就像是雨声。杨广缓缓将剑从他的身体里拔出,淡淡地说:“藏着她也没有用。天涯海角,我总是会找到她的。” 我咬着牙,几乎咬破了嘴唇,转身揭开床榻,跳入杨勇一早为我准备好的密道里。 为何我以为可以忘记的人,偏生又要这样相遇。 只是,我们再也回不去。 尾声 密道通往骊山脚下,原来也早已被官兵包围了。当我决定放弃躲藏的时候,一个将领模样的人突破重围走了进来,他的脸庞斯文俊秀,微点一下头,道:“佩瑶姑娘,别来无恙。” 是李渊。我朝他疲惫地笑笑:“奉命来抓人吗?放心吧,佩瑶不会让你为难的。” 李渊走上前来,俯下身子,我以为他是要亲自将我收押。结果却是为我披上一袭披风,轻轻扶起我,说:“你还记得那日在晋王府里你对我说的话吗?” 我微微一愣。 他说:“你说佩瑶别无所求,只求往后有朝一日,当佩瑶无家可归的时候,公子能给我一处安身立命之所。”说着,他微微一笑,“我可都还记得呢。” 我愣在原地,没想到那日顺水推舟做的人情有朝一日竟然真会救了我的命。 李渊翻身上马,朝我伸出手来,说:“佩瑶,走吧。” 我顿了顿,把手伸向他,眼泪却又一次汹涌地滴落。 再见了,杨勇。我必须要继续活下去,因为我的生命现在不仅仅属于我一个人了。肚子里的小生命也曾享受过你的呵护,我会好好照顾他的。其实我一直都在想,究竟是什么样的力量,能让你这样一个古代的男子真心去期待别人的骨肉。可是终究,我还是连累了你…… 回头再望一眼山顶的方向,那个人还在找我吗?真的没有忘记吗?还是他只是不甘心,不甘心我先放弃他…… 李渊扶我踏上马车,我的手抚在小腹上,擦干眼泪对自己说,我会好好养大这个孩子的。 一夜罪孽的结果,杨广的血脉。 只是他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麒麟传 楔子 二零零九,上海。 这是座神奇的城市。对比性如此之强,却又能求同存异,相安无事。 恒隆广场里会聚了世界顶级奢侈品的品牌,多少人在里面不看标价地疯狂shopping。与此同时,又有多少人蹲在地铁口啃一个干瘪的烧饼。 我就是一个啃烧饼的女孩。 外地户口,刚刚毕业,应聘来这里的一所重点高中教书。很快便惊讶地发现,学生们手里的一个lv限量版手袋,比我三个月工资还要多。 我教的是日文,高考科目里并无此项,学生们也都蒙混过关,一上我的课就在下面看小说。迫于校长的压力,有一次我没收了一本。那本小说的封皮是黄色的,上头写着花朵一样的四个字——时光旅馆。 被没收这本书的学生下课偷偷来找我,想用一个lv钱夹换回这本书。我当然摆出一副义正言辞的样子,严肃地摇了摇头。学生眨眨眼睛,给我一个地址,说:“老师,晚上到这里来吧,我请你喝杯咖啡。” 我想了想,为了和同学搞好关系,下班之后便决定赴约。 城市的某个角落,巨大的深蓝色玻璃楼宇辉映着清晨的日光,有种遥远冷峻的感觉。摩天大楼的西北角,却坐落着一栋与这座城市风格迥异的米黄色小楼。楼顶是装饰用的白色塔尖,下头挂着一个无论怎样看都无甚特色的牌匾,端端正正地写着—— 时光旅馆。 我愣在门口,原来世界上竟真有这个地方。 这时学生兴致勃勃地从里面跑出来,说:“老师,我已经跟老板娘讲好了,请你去时光旅行一次呢。” “啊?什么?”我一愣,还来不及说什么,已经被学生奋力推进一间布满水晶的房间里。 一{雨恨云愁,江南依旧称佳丽。} 橘色灯光朦胧昏暗,酒香四溢,嘴巴上有两撇小胡子的中田大佐喝得很开心,自己哼起了日本小曲,旁边的人纷纷附和,我也只能满脸堆笑地跟着听,夹了一团寿司放进嘴里,这时只听中田大佐大笑一声用日语说:“上海都是我们的了,大东亚共荣圈指日可待!” 尽管对于我这个穿越过来的人来说,心里早知道中日战争的结果,可是听了这话,还是有些没胃口,咽下这口寿司,坐在一旁不再说话。右手边的范先生推我一把,说:“你快跟中田大佐说,大东亚共荣圈已然建立,日本天皇万岁!” 范先生是前几天归顺日本人的本地绅商,之前好像就一直想捐个官来做,可是未遂,如今以为自己赶上了改朝换代的好时机,百般谄媚,一副标准汉奸的嘴脸,我看他一眼,强忍着想要给他一耳光的冲动,说:“你用中文说就好了,这句话大佐听得懂的。” 此时已是深秋。八一三淞沪战争刚刚结束,上海沦陷。我家里有老有小,拖家带口,当日本官兵来家里又砸又抢的时候,我只好挺身而出把他们护在身后,用日语说:“不要伤害我们。我会讲日语,可以给你们当翻译。” 他见我身份无可疑,日语也说得不错,便收了我做翻译,一家老小也得以保全。可是在很多人眼中,想必我与范先生那样的汉奸也没什么差别,都是为日本人做事的。这时房门口传来咚咚几下叩门声,一个面目英挺的服务生端着一个木制托盘走进来,目光扫过在场人的脸,与我四目相对的时候,他眼中的冷光,让我觉得眉心一阵发凉。 我一怔,心想菜单我是看过的,菜应该已经都上齐了,怎么还会有一盘菜?此时桌上的人都喝得醉醺醺的,根本无人注意到他,只有我一个人呆呆地看着那个人。 心里有个模糊的念头闪过,还来不及多想,这时,那人忽然把托盘往中田大佐脸上一扔,飞快地从怀里掏出一把手枪,砰砰朝跪坐在席间的人扫射过来,田中大佐一枪毙命,范先生尖叫一声,紧接着也被打破了脑袋。我被眼前这一切所惊呆,一时间动弹不得,那人的枪口刚刚要指向我,这时他身后忽然出现一个日本兵,在身后拔枪对向他。 “小心!”我冲口而出,他反应很快,弯腰闪过那颗子弹,回身一枪毙了那个日本兵,深深地看我一眼,走到窗户边动作敏捷地翻了出去。 这时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再抬头的时候,只见萧正林带了一队人站在门口,正居高临下地打量着我 萧正林是刚从南京过来的红人,据说过去曾经担任过汪精卫的侍卫,算得上是他的亲信。现在是汪伪国民政府行动对的队长,负责保护日本进驻上海的高官和一些有利用价值的汉奸。身为伪国民政府的行动队队长,他自然也是个汉奸。之前因为工作关系,我们曾见过几次面,印象中他总是温文尔雅的样子,话不多,眼神却很犀利,仿佛能将人看穿。 “穆小姐,你是唯一的幸存者,请跟我回去录个口供。”他见我蹙着眉,脸上一副痛苦的表情,问,“怎么,你受伤了?” 我摇摇头,说,"没有,只是胃痛,老毛病了。" 他叫手下端了一杯热水,亲手递给我,说:“别怕,你是中国人,那些guomindang的特务不杀你也很正常,不会有人追究你的责任的。” 他以为我在害怕。害怕我作为席间唯一的幸存者,没有办法跟上头交代。其实,我怕的还真不是这些。忽然之间,反而莫名地有些为他担心。 日本很快会战败,作为伪国民政府的行动队队长,萧正林风光不了多久的。这样一个玉树临风的人儿,还真是可惜了。想到这里,我看他的眼神里不由得就多了几分怜惜和感叹,他对上我的目光,微微一怔。 录完口供后,萧正林送我回家。我住的地方在河堤两侧的小弄堂里,车子开不进去,我说送到这里就行了,他却坚持要把我送到家。我最后也只好接受,心想他这样做,不知是出于绅士风度呢,还是对我心有怀疑。 我犹豫片刻,小心翼翼地问:“刚才听你们的人说,那个杀手是juntong特务,已经刺杀了许多政府要员?” “嗯,那人代号‘黄昏’,是guomindang军统的王牌杀手。枪法很准。”萧正林深深地看我一眼,说,“你见过他的样子,我怕他会杀你灭口。” 我摇摇头,说:“他不会的。”说不清是出于什么心态,我顿了顿,说,“他杀的都是该杀的人,我希望我们并不在此范围内。” 萧正林听到这里,却顿住了脚步,说:“我就送你到这里好了。回去吃点儿东西再睡,对胃好一些。” 我心头一热,可还来不及再说什么,他已经转身离去,英挺背影被清晨寡淡的阳光拉得老长。 回到家,一个中年男子满面笑容地迎上来,说:“昨晚怎么没回来?肯定是跟着中田大佐通宵工作了,加班费不少吧?” 我现在所在的人家是典型的上海小市民家庭,“父亲”是个喜欢每日聊天吃茶的闲人,靠老本和我的薪水养活。我投靠了日本人,他非但没有太多不满,反而因为我如今的高薪厚职而跟左邻右舍夸耀。那些人也纷纷来讨好我们,希望我能利用职务之便在必要时帮他们一把。 我也是个小人物,曾在上海地铁站门口啃烧饼充饥,我能理解小人物的无奈。所以他的话没有引起我太大的厌烦,我如实回答:“中田大佐被人暗杀了。我可能会换个上司。” 二{水村渔市,一缕孤烟细。} 我的新上司是个年轻女人,是个少佐,能做到这官阶的女人几乎绝无仅有。名字叫做伊藤和美,很漂亮,皮肤白皙,眉眼细长,整体看起来给人一种温婉的感觉。可是接触之后我才知道,所谓的温婉那完全是个假象。手段强硬而不鲁莽,她其实是比田中大佐难缠许多的人物。 交好了她让我翻译的文件,我收拾东西正准备下班,这时伊藤和美推开门叫我,说:“穆珊,你先别走。” “警察局的人抓到了一个guomindang特务,现在关在审讯室。萧正林正在审问他,你跟我一起去,现场翻译他的口供。”伊藤和美的声音也是很温婉的,对我也用了敬语,其实我完全没有说不的权利。 心里也莫名闪过一丝担忧,被抓到的这个人,该不会就是那天刺杀田中大佐的“黄昏”吧? 审讯室很阴暗,与我在现代电视剧里看到的窗明几净又能喝咖啡的警察局审讯室完全不一样。当我的眼睛适应了这里的黑暗,才看清前方的椅子上绑着的是一个女人,脸已经被打得看不出模样,满身伤痕,衣衫凌乱,伊藤和美坐到房间正中的椅子上,说:“你代号叫‘红日’,军统出身,在上海暗杀了四个日本人和三个效忠皇军的中国人。今天肯定是不能活着走出去了。说,你的上司是谁,你们怎么联络?我会给你个比较容易的死法。” 这时萧正林推门走进来,朝她点了点头,目光扫过我的脸,复又面向伊藤和美,说:“这女人嘴很严,什么都不肯说。有情报显示,‘黄昏’受了伤,现在正躲藏在静安寺附近的一栋宅子里,我准备亲自带人去围捕他。”然后他朝我点点头,示意我可以翻译了。 伊藤和美却扬手止住我,朝萧正林笑了笑,表情看起来很是温婉,用略显生硬的中文说:“萧君的话我听得懂。我们一起去静安寺吧,派人封锁水陆空三条线,让他插翅也难飞!” 我微微吃了一惊,心想原来这女人一直在扮猪吃老虎,分明就能听得懂中文,连“插翅难飞”这样四个字的词语都会用,之前还一直等着我翻译。敢情我要是稍有不甚,糊弄一下她,说不定她二话不说就会把我给炒了。炒了还算好的,不杀就不错了。 正在胡思乱想间,只听伊藤和美压低了声音,又说:“萧君,回想起半年前与你在南京共事的日子,真的令我毕生难忘。” 我眉头一跳,心想原来他们之间还有这样一段渊源。把头垂得更低,装作注意力完全放在纸面上的样子,握着笔胡乱涂写着。 我下意识地乱写乱画,记事本上纷乱的钢笔画中,一个名字渐露雏形,我看清这几个字,心中陡然一惊,抬头见无人注意,急忙撕了这页纸揣到口袋里,呼吸兀自起伏不定。 这时伊藤和美回过头来对我说:“你留在这里看着她,别让她死了。”说完便跟萧正林一起走出了审讯室。 我点点头,看着眼前被打得面目全非又奄奄一息的女子,心中不忍。心想伊藤和美方才嘱咐我的不是“别让她跑了”,而是“别让她死了”,可见她所受的伤有多重了。 这时黑暗中有个女声弱弱地响起:“你……能不能帮我?” 我微微一怔,叹了一声,说:“这里守卫森严,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我没本事放你出去的。” 代号“红日”的女子苦笑一声,声音里无限凄凉,说:“我伤成这样,早已没想过能活着出去。我希望你能帮我给他带个口信,也算是了却我死前的一桩心愿。” 我心里展开短暂的拉锯战,很快就有了结果,我说:“不行。帮了你,日本人不会放过我。” 说完这话我自己也稍微觉得有点憋屈,胆小怕事没气节说的就是我这种人吧。国难当头,这时候怎么能只顾自己?可是我一早就知道这场战争的结果,侵略者一定会被赶出去,我作为一个远离历史舞台的小市民,现在只不过在敷衍他们,指望着可以平安无事地度过这段黑暗的日子。 她忽然笑了,说:“其实‘黄昏’跟我说起过你的。中田大佐的翻译官,曾经救过他一命。我本以为,你跟其他汉奸,是会有些不同的。” 汉奸。虽然我知道在很多人眼里我就是,但是这个称呼还是刺痛了我。脑海中浮现起那个服务生英挺清俊的脸孔,以及他原本对准了我终究又移开了的枪口。这时只听“红日”又说:“放出去的消息是假的,‘黄昏’现在根本不在静安寺。他在码头,等着我跟他会合。”说到这里,她的声音哽咽起来,“我们说好的,做完手上的任务就一起回重庆。哪知我会被抓住,他见不到我,也不会独自离开的。八号码头离静安寺不远,日本人迟早会找到他。” 她忽然痛哭起来,一脸的血泪混在一起,方才那么残忍的酷刑她都挺过来了,现在却哭得好像世界末日,喃喃地说:“打从进入军统的第一天,我就知道,像我们这样的人是没资格动凡心的。不但害了自己,也会连累别人啊!” “你要我帮你做什么?”我说。终于忍不住伸出援手,虽然我知道从此在前方等待我的将是一条布满荆棘的黑暗之路。 她愣住片刻,似是不敢相信,半晌才冷静而迅速地说:“你去八号码头,跟‘黄昏’说,‘红日’被捕,路不安全,暂勿回重庆。敌方拟在上海建立特务机构,名为76号,首脑名单隐藏在一幅清明上河图里,现在‘麒麟’手上,拿到即按图杀之。另,‘麒麟’已深入敌方内部,切勿自相残杀,万事小心。” 日落的江边,水面上飘着薄薄的雾气,太阳被乌云遮住了光彩,淡淡地挂在天边。这是一个阴霾的黄昏,上海风格各异的建筑掩映在落日暗淡的光线里,就连平日里最繁华的法租界此刻也是寂静无声。 一个身穿黑色长呢子大衣的男人伫立在江边。头上扣着一顶时下绅士很流行戴的黑色礼帽,将双眼掩盖在帽檐下的阴影里。我一眼就认出了他,缓缓走上前去,说:“喂,你还记得我吧?” 他回过头来,居高临下地看我,微微一怔。我想对他礼貌一笑,可是因为太过紧张,怎么笑也笑不出来,左右看看,上前一步,将“红日”要我转达的话一字不差地对他说了。他眼神中出现短暂的慌乱,想必是在担心那个叫“红日”的女人吧。这时大桥下传来油轮汽笛的鸣响,他的目光投向我身后,忽然拉起我的手疾步往对面方向走去。 我知是出了状况,一时也不敢出声,只是跟着他快步走着,这时身后传来拖沓的脚步声和一个生硬的男声:“站住!” 我们哪里肯站住,反而越走越快。钻进附近的一个小弄堂里,“黄昏”拉着我跑起来,一边跑一边问:“她伤得很重吧?日本人逼供的手段,我是见识过的。”他声音里有恍惚的凄哀,一阵晚风吹过,我眉心一凉,忍不住安慰道:“她还活着。你们一定会再见面的。” 这时,前方路口忽然闪出一个人来,身穿灰色长衫,就是方才那队人,举枪指住我们,说:“你们是什么人?他妈的怎么越叫越走?有可疑!跟老子回宪兵队去!” “黄昏”朝他笑笑,说:“这位大哥,你一定是误会了,我跟我妻子着急回家带孩子,才没听到你叫我们。”说着他暗中捏了捏我的手,我忙附和说:“是啊,长官。孩子刚满月,我跟我丈夫着急回去。”话一出口,我的脸货真价实地红了起来,“黄昏”看我一眼,瞳人里划过一丝温暖的神色。” 那男人斜嘴笑笑,没有说话。“黄昏”从怀中掏出一沓钞票,塞进他口袋里,说:“长官,行个方便。我们夫妻两个都在南京路的洋行上班,有家有业的,还能做什么坏事不成?” 宪兵队的人经常在街上以巡查为借口讹诈钱财,这种事情我也早有耳闻,却是第一次碰上,并且是跟一个货真价实的特务在一起。那人收了银子,自然不再发难,说:“很快要宵禁了,没事别在街上晃!”说着转身欲走,整个人却忽然僵在了路口。 我松了一口气,刚要拉着“黄昏”往另一个方向走,目光却跃过那个宪兵的肩膀,看到了萧正林微蹙的眉眼。 远方洋楼上的几处灯火隐约闪烁着,在宵禁到来之前,更显得四下寂静无声。萧正林的身影有些模糊,瞳人里闪烁出的光却是清晰的,他分明就看到了我。在我与一个军统特务牵手的时候。 黑暗中,他端详我片刻,训斥那个宪兵说:“当街干这种勾当,不怕伊藤少佐知道了剥你的皮!” 萧大队长,对,对不起!”那人吓得慌乱不已,掏出口袋里“黄昏”给他的那沓钞票,说,“小的再也不敢了,您就饶了我这一次吧。” 萧正林伸手接过那沓钞票,看也没看他一眼,目光划过我的脸落在“黄昏”身上,说:“还好我们在搜查的特务是个单身男子,否则你给放过去了,死十次也担当不起!” 那人吓得噤若寒蝉,连声认错。萧正林的目光越过他落在我眼睛里,一瞬间似有无限深意,说:“还不快走!” “黄昏”瞥他一眼,拉着我转身而去。此时宵禁已经开始,他带着我转过几条小路,钻到小码头旁停靠的一艘木制乌篷船里。 三、{天际征鸿,遥认行如缀。} 小船把他们带到一所小屋里,小屋盖在水塘边,潮气很重,这里是军统特务的联络站,同时也是一处藏身之所,“黄昏”对来这里的路线驾轻就熟,此时天刚蒙蒙亮,我们在附近渔民家里吃过早饭,两个人一夜未眠,此刻却也都全无睡意。 闭塞的小渔村,天亮的仿佛都比市区要早,举目望去,长河落日圆,墟里上孤烟。 “你以后有什么打算?”他忽然问我。 我摇摇头,说:“不知道。”和衣上床躺着,整个人像是要散架了一般,半点儿力气都没有。“你呢?”我反问他。 "你能不能帮我个忙。"他用陈述的语气说,转过头来看我,英挺的脸上略有憔悴之色。 我黯然一笑,“事已至此,该做的,不该做的,我都做了。想让我怎么样你就直说吧。” 他深深地看我一眼,说,“联络站的人说,明天正午十二点,‘麒麟’会亲自把隐藏在清明上河图里的名单送过来。你帮我接收,然后交给重庆的人。” 这么重要的事他会让我来做,倒是让我始料未及。我问,“那你呢?你去做什么?” “我知道,‘红日’撑不了多久。无论如何,我要去见她最后一面。”他这话听起来有些孩子气,语气却是无比笃定的,窗外寒气逼人,他说,“也许,还会送她一程。” 不知道什么时候模模糊糊地睡了过去,当我醒来的时候,“黄昏”已经不在我身边。窗外日光明亮,我掏出怀表看了看,竟然正好十二点。急忙翻身跳下床,心中默背着“黄昏”交给我的与“麒麟”相认的暗号。这时门忽然被撞开,我一个趔趄,整个人跌到茶几上,还未来得及站稳,抬头只见伊藤和美带着一队人冲进来,她用枪指着我的头,用日语说:“穆珊你这个jian人,竟然给guomindang办事!中田大佐就是你串谋军统特务害死的吧!” 我扬了扬嘴角,用日语回答她,说:“中田不死,你怎么上位?说起来你该好好感谢我才是。” 伊藤和美飞快地给了我一耳光,温婉的脸上气得有些痉挛,说,“死到临头了还敢嘴硬!我们刚端了军统的一个联络站,‘麒麟’那条线已经败露,你对我们来说已经没有什么价值了!”她用冰冷的枪口抵住我的太阳穴,说,“告诉我‘黄昏’在哪里,我给你留一个全尸。” 我心想横竖也是个死,笑得愈发灿烂,说,“‘黄昏’?你看我像不像‘黄昏’?” 伊藤和美挥手又给我个耳光,手劲儿很大,我怀疑她在日本是练柔道的,我被打得整个人趴在地板上,她又上来狠踩一脚,说,“受死吧,你这个叛徒。” 我闭上眼睛。 可是等了很久,预想中的枪声却没有响起来。我睁开眼睛,抬头只见萧正林握着她的手,神色复杂地摇了摇头。 伊藤和美面露怒色,刚要发作,萧正林忽然伸手抱住她,目光跃过她的肩膀居高临下地落向我。 有很多次,他都是这样地看着我的吧。 一双好看的眼睛仿佛沾染了夜色,漆黑而深邃。有那么一瞬间,我多想要深陷其中。可是他很快垂下眼帘,在她身侧耳语,说,“我答应你,跟你回日本。” 我一愣,艰难地扬起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却不再看我。伊藤和美面露喜色,白皙的脸上浮现出真正温婉的表情,她用生硬的中文说,“真的吗?你肯为我放弃这里的一切?”紧接着,相识怕她会反悔一样,把头埋进他的胸膛,轻声说,“世上有哪个女人,不希望跟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呢?你跟我回日本,我一定会让我的家族接纳你。” 萧正林点了点头,英俊的面庞上有层忧伤的暗影一闪而过,他低头又在她耳边说些什么,伊藤和美回头看我一眼,怒气消减了很多,其中却有一种深深的妒意,但还是顺从地带着其他人出去了。 房间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空气里有小渔村特有的鱼腥味和潮气,多年以后,我依然清晰地记得这种味道。 脑子像是搭错了筋一样,我想打破这尴尬的沉默,没头没脑地竟然笑了一声,说,“你竟然能让伊藤和美对你言听计从,真像个神奇的驯兽师。” 萧正林只是看着我,神色中闪过一丝爱怜,拍了拍我的头,轻声唤我,“穆珊。” 我的眼眶骤然一酸,明知道答案却还是要问:“那天,你是不是故意放过我的?” “是。”他想都没想就这样回答,顿了顿,说,“你的家人我已经安顿好了,放心吧。” 我苦笑一声,原来有些东西真的是命。千般小心,万般谨慎,还是走到了今天这一步,不但连累了家人,也让我和他,走到了这样万劫不复的境地。 其实,真的不知道从何时起,我心里竟然装下了他,这个连伊藤和美那样的女人都对他情有独钟的伪政府行动队队长,不折不扣的汉奸。 我应该不知道,所以极力控制着这个念头,可是他为何要一次又一次地出现在我面前! 他递给我一只小巧的藤条箱,说,“这是我在你家帮你收拾的行李。一会儿我送你去码头,出国吧,局势稳定了再回来。” 我从大衣兜里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原稿纸,上头散乱地写着他的名字,我说,“那天在审讯室,不知道为什么就写着你的名字。” “我知道。”他笑了笑,嘴角掠过一丝甜意,说“我看见了。” 我低下头,泪水无声无息地滴落在地板上,伸手将那张纸撕成碎片,声音几乎微不可闻。但是他一定听到了的,因为那一瞬间,他的面色那么苍白。 雪白的纸屑旋转在半空,缓缓散落到地上,我说:“都忘了吧。” 四、{平生事,几时凝睇,谁会凭栏意。} 宽阔的黄浦江,游轮的汽笛破空而鸣。 我在等“黄昏”的到来。手里提着方才萧正林给我的藤条小箱,胸中涌动着一种恍惚的酸楚。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穿过层层人群向我走来,正是“黄昏”,他走过来握住我的肩膀,急切地问:“萧正林给你什么没有?” 他这样问,让我重重愣住,脑中闪电般的掠过一个模糊的念头,醍醐灌顶并且难以置信,我回身走进包厢,打开藤条小箱,将里面所有东西都倒在床上,散落的衣物中,果然有个卷轴,静静地躺在角落里,一如他的目光。 展开一角,是一副清明上河图。我颤颤地说:“他……是‘麒麟’?” “黄昏”结果我手里的卷轴,一边藏到袖子里一边回答说:“我也是刚刚才知道的。得马上把这个名单带到重庆才行。”说着他走出房门,剩下我一个人,面对着满床散乱,久久回不过神来。 伸手拨了拨那件蓝底色碎花旗袍——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时穿的衣服。里头抱着一个信封,上面的字是打字机打出来的,没有署名,旁人根本看不出是谁写的。 我的手微微颤抖着打开来,上面简洁地写着几行字:跟他走吧。他是个可以托付终身的人。上头派他去美国,那是个很让我羡慕的好差事。 只希望你离开这里,平平安安地过完下半生,便不负你我相逢一场了。 也许,喜欢一个人,有时候不能只想着自己。 他要你离开,你便离开。这也是情断之后,你唯一所能为他做的事了。 回想起我与萧正林相处的一点一滴,我看见清晨白雾弥漫的苏州河边,他把围巾取下来帮我戴好,说:“我就送你到这里好了。回去吃点东西再睡,对胃好一些。”转身离去的时候,他英挺的背影被清晨寡淡的阳光拉得老长我流着泪,对自己说,都忘了吧。 西汉歌 得之我幸,不得我命,这句话轻轻说起的时候,其实曾经真正经历过万千情深,只是一步一步,伤透了心,轻轻一转便消失不见了。 二0一0,西安。 寂静的汉阳陵平躺在夕阳之下,苍翠的山坡散发着萧瑟的古韵。此时正是旅游淡季,空旷的汉代陵园里只有星星点点的几个游人,一个头戴鸭舌帽的长发女孩走在灰色石板铺成的甬道上,正拿着数码相机饶有兴致地四处拍照,这时电话铃声响起,是王菲那首《传奇》。 “只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再也没能忘掉你的容颜,梦想着偶然能有一天再相见,从此我开始孤单地思念……” 古道西风中,这个旋律格外空灵。女孩握着电话,说:“舞儿,我在西安啊,汉阳陵,你听说过吗?这座陵是汉景帝刘启及其皇后王氏同茔异穴的合葬陵园,博物馆里有好多陪葬的小陶人,可好玩啦!你一定听说过兵马俑吧?阳陵出土的汉佣与秦始皇的兵马俑不同,他们只有真人的三分之一大小,大概六十厘米那么高。其中有一部分还是女子,大多面目清秀,制作精细,古人的手艺可真不错啊。对了,说起来你都不相信,这些女子汉佣中,有一个长得跟我好像啊……喂,舞儿,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女孩的声音很清脆,回荡在空旷的陵园里,婉转动听,道:“舞儿宝贝,你现在要不要来西安找我玩?什么,你在时光旅馆?” 女孩一下子来了兴致:“是旅游杂志上介绍过的那家时光旅馆吗?我还买过那本书呐……喂?你怎么不说话了?”这时,电话另一端传来重物坠地的声音。空旷寂静的汉阳陵,突然在她眼前旋转起来,苍蓝的天上缀着橘色夕阳,化作流光溢彩的数道彩条,漩涡一样将她卷了进去…… 一、{只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再也没能忘掉你的容颜。} “青儿,工匠们交上来一批新的陶俑,你亲自给王上送过去吧。”这个孙管家是胶西王府的管事人,也是我的远房表叔。上个月我带着爹爹的一封信来投奔他,接下来就在这个王府里做了一个小丫鬟。 莫名其妙就来到了这个时空,几经打听才知道这是西汉王朝。此时正是景帝二年,大概是公元前一百五十多年的样子吧,无论是农业生产还是衣食住行都很落后,尤其让我无法忍受的是这个时代竟然流行吃狗肉,而且无论家狗还是野狗都照吃不误。我每天晚上临睡前都会对着天空祈祷,希望奇迹再一次发生,将我送回到现代世界温暖的家中去。 我端着一托盘栩栩如生的陶俑走向前殿,心想孙老头儿所说的“王上”我大概是见不到的。这里是胶西王刘昂的府第,他相当于是这片土地上的最高领导人,可不是寻常丫鬟能随便见到的。此时心里已经打定主意,一会儿要从侧门绕出府去溜达一圈,逛逛庙会再回来。 这时,半空传来“哧”的一声,抬头只见一支羽箭从眼前掠过。我吓了一跳,手中托盘掉在地上,崭新的陶俑滴溜溜地滚落出来,还好泥土松软,并没有摔坏。 我蹲在地上,手中正握着一个陶俑,缓缓抬起头,就看见那男子干净清浅的笑容。 白皙的脸庞,清秀的五官,一双黑亮的眸子看起来温和无害。我一愣,心想这人怎么有点儿眼熟?低头看一眼手中握着的陶俑,不由得吃了一惊,说:“咦,你怎么跟这个小人儿长得一模一样?” 他俯身凑过来,身上有浅淡的熏香味道,仔细看了看,说,“嗯,做得很像。以后要好好儿打赏那个工匠。”说这话的时候,他眸中有雾气般的笑意,好像有种哀伤一闪即逝。 因为在汉阳陵博物馆曾经看到过这样的陶俑,我忍不住问道:“这些陶俑是皇帝的陪葬品吗?——它为什么这样像你?” 他一身戎装在夕阳之下闪闪生辉,目光温和地看着我,说:“你是什么人?” 我站起来,在他眼前旋转一圈,浅碧色的裙裾飞扬起来,我歪着头问他:“你看不出来吗?我穿成这样,自然是这府中的下人了。” 夕阳西下,天边点缀着瑰丽的云朵,一阵微风吹来,卷来两侧花木淡淡的清香。他静静地看着我,这种目光让我觉得很舒服,我上下打量他一番,又问:“你在后花园里射箭,可是王上身边的武官……所有刘姓藩王府第中的人,都要做成陶俑给皇帝陪葬吗?”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西汉有个著名的“七王之乱”,大致就是七个刘姓王联合起来反皇权的一场政变,可不知这个胶西王刘昂是不是也参与其中?如果他也是其中之一,那么这座王府就不是个久留之地。因为代表藩国势力的“七王”,最后还是没能扳过中央集权,被皇帝灭掉了。 那人点点头,说:“这些陶俑的确是要送给皇帝做殉葬品的。能被做成陶俑常伴君侧的人,都是身份显赫或有战功的贵族或勇士,是荣誉的象征。” “啊,原来是这样。”我恍然,说,“那我方才差点儿把你的陶俑摔坏了,你心里一定很不高兴吧。” 他轻轻一笑,说:“摔坏了就重新做,有什么要紧。” 夕阳滑落,天色不知不觉已经晚了,我一慌,说:“哎呀,我要把这盘陶俑送到前殿去呢,再晚就不能去逛庙会啦。”我俯身拾起托盘,转身走出两步,回过头问他,“喂,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那人一怔。我猜想他是怕被上司发现他擅离职守,便说:“我就是随口一问,你要是忙就不要去了。”说着我转身走开,心中隐隐有些失望,毕竟在这个陌生的地方,能碰到个合眼缘的同龄人并不容易。 “等等。”他叫住我,笑眯眯地说,“你拿一样东西来换,我便陪你一起去好了。” 我一愣,随即一笑,说:“我是个婢女,一穷二白,你想要什么?” 他的笑容温和亲切,一字一顿说:“你的名字。” 此刻天边云朵瑰丽,美不胜收,我情不自禁扬起了嘴角,仿佛脸上也映上了红云。 我回头朝他扮个鬼脸:“我偏不告诉你。——除非,等会儿你买桂花糕给我吃。” 二、{梦想着偶然能有一天再相见,从此我开始孤单地思念。} 那日之后,我每天傍晚都能在后花园里遇见他。 凡尘少年,青衫薄袖,豆蔻年华,情起总不知为何。渐渐地,就像上学时候的下课铃一样,与他相见成了我每日最开心的时刻。 大概他是个级别比较高的武官吧,经常可以堂而皇之地带我出府。那日他与我并肩站在高台上远望长安,遥遥可见宏伟的城郭笼罩在雾气之中,他说:“青儿,你可去过长安?” 我摇摇头,心想那岂不就是千年之后的古城西安,我所去过的同一座城池,却与这里隔着无尽的时光。望着远处,我有些惆怅地说:“我未去过长安。可是长安一直在我心里。” 他侧过头来看我,轻风吹动他的墨色发丝,遮住眼睛,看起来有些陌生。 我看着雾气弥漫中的他的脸,宛似如花美人,隔着云端。 他紧接着又问:“青儿,你愿不愿意,为我,去一趟长安?” 我一怔。他的黑眸落在我身上,说:“王青,第一次见你,我就知道你不是一个简单的女子。”顿了顿,他又说,“我是胶西王刘昂,想必你已经猜到了我的身份。” 我愣住。他真的把我想聪明了。关于他的身份,我也曾有这样那样的猜测,但是万没想到,他竟然就是这片封地的王。 心中隐约有不好的预感,担心自己是不是像猜错了他的身份一样,也猜错了我们的关系。 “我要你去皇宫,为我监视刘启的一举一动。”他直视我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我已经为你安排好的新的身份——去做栗姬的侍女,见到皇帝的机会有很多。”刘昂的表情和目光还是那样温和,却让我心中一凛。景帝刘启是当今天子,也是我曾在现代游览过的汉阳陵的主人。而栗姬,则是当今最受宠的嫔妃,连我都听过她的名字。 我心中涌上一股酸涩,说:“从第一次遇见我开始,你就存了这样的心思?——你对我好,买桂花糕给我吃,就是为了今日把我派到长安去给你当间谍?”我望着眼前这个白皙清秀的脸庞,熟悉而陌生,我垂下眼帘,说,“其实我很笨,一直没能猜中你的身份……刘昂,你一直在骗我。” 高台之上,站久了便风寒刺骨。如果一早知道他就是胶西王刘昂,我不会与他走得这样近。他解下披风,轻轻覆在我肩上,说:“青儿,你怪我是应该的。你若不肯去,我也不会强逼。只是现在我们几个刘姓王与皇帝的关系越来越僵,为了刘家血脉,为了这府中上上下下的人,我只能如此。——你是我最好的人选,但是我也不会强求。” 我看着刘昂乌黑的眸子,心里很乱,一时没了主意。他的手揽上我的肩,他的手掌宽厚且温暖,他说,“胶西王妃的位置,我会留给最信得过的人。” 我仰起头去看他,却对上一双被无限放大了的眼睛,他俯身吻住我,深深的,风吹雨露般的温柔。我下意识地攥紧了他的衣襟,嗅到他衣衫上淡淡的熏香…… 良久良久,刘昂缓缓放开我,说:“青儿,我……舍不得你。”从我的角度看过去,他的侧脸在雾气中仿若虚幻,他说,“我等你回来。” 我的呼吸尚未平复,此刻心中激荡,不忍看他微微蹙起的眉眼,柔声说道:“好吧,我去。” 刘昂给我安排的新身份名字叫做王娡。我握着这块玉石名牌坐在马车里发呆,这时马车外传来一阵喧哗声,我揭开帘子探出头去,只见一队山贼模样的人已将我的马车团团围住,一个领头的嚷道:“此树是我栽,此路是我开,要想过此路,留下买路财。——我看你是一介女流,也不想过多为难,只需交出两百钱便可。” 我身上没有那么多钱,便说:“小女子出身贫寒,倾家荡产也凑不到两百钱。还请各位高抬贵手,有多少收多少吧。”说完我将钱袋掷了出去,里面大概有五六十钱。 那人扬手接住,数了数,清朗一笑,说:“好像少了点。”说罢目光落在我手中的玉石名牌上,说,“再加上这块玉,应该差不多了。” 这块名牌是我入宫的信物,也是证明我身份的东西,万万不可离身的。我摇摇头,将它紧紧握在手里。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喊杀声,我回头一看,只见一队官兵模样的人将我们团团围住,旗帜上写着一个“周”字。 领头的山贼眉头一皱,自言自语道:“周亚夫?他怎么来了?” 说时迟那时快,两方人马很快厮打成一团,我的马车片刻后就被人掀翻,混乱中我手中的玉石名牌掉落在地上,而我也无心看顾那些身外之物,只顾忙着左闪右避地躲开那些白晃晃的刀剑……这时忽有一只布满厚茧的大手伸到我面前,一道陌生的男声传来:“过来,上马!” 我来不及多想,慌不择路便握住了他的手。接下来便身体腾空,转眼已经在马背上了,那人居高临下地朗声道:“中尉周亚夫在此!金家寨众人听着,京城左右决不许有山贼作威作福,限你们三日之内,退到长安城方圆百里之外,否则,格杀勿论!”说完,挥手抽了一鞭子,一个山贼应声落马。胯下骏马长嘶,四蹄扬起,我差点儿掉下去,却又不愿伸手扶住这个陌生男子的腰身。 这个自称是周亚夫的男人回过头来看我,棱角分明的脸上透着身经百战的风霜,仔细看去,其实这个男子还很年轻,一张黝黑的脸轮廓坚毅,与刘昂的白皙清秀完全是相反的两种气质。 他怔了怔,目光定在我额头上,说:“你流血了。” 我这才觉得有股凉意顺着脸庞蜿蜒而下,伸手一抹,一片刺眼的殷红。我从小就有晕 血的毛病,尤其是自己的血……当下眼前一黑,整个人就晕了过去。 三、{想你时你在天边,想你时你在眼前。} 醒来的时候我已身在军队的营帐之中。四周陈设简陋,却干净整洁,周亚夫坐在床头,见我醒了,说:“军营中没有女眷,所以一时找不到人来侍候你。” 我一愣,心想这人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他紧接着又说:“我收到信后就出城接你去了,可惜还是晚了一步,害得你受伤了。” 我听得一头雾水,可是转念一想,也许这些都是刘昂的安排,当下含糊道:“没事,只是一点儿小伤而已。……接下来,你打算如何安排?” 周亚夫黝黑的脸上闪过一丝红晕,刚要作答,这时一个小兵在门口单膝跪下,道:“禀告中尉,皇上急召,下令中尉速率三军班师回朝。” 周亚夫沉吟片刻,道:“传令下去,拔营回朝,连夜赶路。”他转过头来看我,说,“对不住了,皇命难违,我们的事改天再说吧。” 我只好点头应了,心中微微有些疑惑,我们的事是什么事?你不是应该按照刘昂的计划送我入宫吗? 连夜行军是件很辛苦的事情,好在周亚夫对我还不错,一路上悉心照顾。那晚我路过周亚夫帐外,路过门口时听到他的声音,他说:“晁错的《削藩策》里写得没错——今削之亦反,不削亦反。削之,其反亟,祸小;不削之,其反迟,祸大。可是皇上一旦采用这道削藩策,就等于是公开跟七国之王宣战,恐怕会一时令社稷不稳。” 另外一个男声略显纤细,却很沉稳,他说:“事到如今,已经没有办法再回避藩国与皇权的矛盾了。现在他们打着‘诛晁错,清君侧’的名义,举兵西向,已经直逼长安。” “皇上放心,微臣一定竭力剿灭叛军,平复这场祸乱。”周亚夫的声音听起来充满正气,我一愣,失手撞翻了营帐外的旗杆,砰的一声惊动了屋内的两个人。 如果说现在七王之乱已经爆发,那么胶西王刘昂岂不是已经被卷入其中?还未等我进到宫里,七王和皇帝的矛盾就已经公开化了,那我去当间谍还有什么意义?我心里记挂着刘昂,一个箭步跨进营帐里,烛火煌煌,周亚夫身边的男子身着明黄长袍,眉目里有高贵清朗的风情,他看了看我,微微一怔,转头质问道:“军营之中,怎有女眷?” 周亚夫脸上又浮现出一丝羞涩的地神情,说:“请皇上恕罪。这是臣的未婚妻许凤之,在郊外遇到山贼,不得已才将她带在身边的。” 我一愣,说:“等等,你说谁是你的未婚妻?” 周亚夫睁大了眼睛,说:“自然是你。”我摇头道:“我姓王,名娡,你认错人了!” 周亚夫也愣住了,一时间说不出话来。营帐里沉静下来,片刻之后,倒是那个皇帝开了口,他上下打量我,说:“你叫王娡?祖籍哪里,从何而来?”烛光晃动在他明黄外衣上,灿然生辉,好一张棱角分明的俊脸。 我此刻脑中很乱,当今天子就在眼前,可我不能答实话,谎话也编不上来,此刻旧伤未愈,脑中突然气血上涌,眼前一黑,隐约感觉有双大手稳稳接住了我。 醒来之后,我才知道方才那一晕,是倒在了皇帝怀里。是夜,周亚夫悄悄把我拉到帐外说话,夜幕下他黝黑的脸庞几乎与那夜色融为一体,他说:“凤之……哦不,王姑娘。” 我见他这样,也有些尴尬,说:“这其中一定是有什么误会,才令周公子把我当成了旁人。” 周亚夫把玩着一块玉石名牌,垂下头,说:“老家写信来,说我的未婚妻正在赶来。我出城去接,就遇到了你……”他顿了顿,把那块玉石名牌递给我,说,“按照你所说,我派人到我们相逢的地方找到了这块玉石名牌。” 我攥紧了这块玉石名牌,上面刻着“王娡”两个字。月光下周亚夫小心端详着我的神色,说:“是胶西王刘昂派你来的,是不是?” 我一愣,抬头只见他的目光复杂,有怅然,也有怜悯,又递给我几块同样的玉石名牌,上面写着不同的名字,他说:“你不是刘昂派来的第一个女子。——胶西王相貌俊美,温文尔雅,他就是利用这些笼络了一众痴情女子为他卖命。一个情字,可比威逼利诱好用得多了。” 我想起刘昂那双乌黑的眸子,他曾在高台上抱我,他的目光那么温和……他怎么可能是那样的人?我摇摇头,冷笑道:“你胡说!这样挑拨离间的手法,当真不算高明!” 周亚夫的脸陷在黑暗里,双目依然威风凛凛,他说:“刘昂现在正与窦婴窦将军的人对峙,开战就在顷刻之间。”他看着我,目光灼灼,忽地伸手扼住我的喉咙,逼问道,“关于刘昂,你还知道些什么?——他何时起意谋反,又打算何时发兵进攻长安?” 周亚夫的手劲儿很大,布满厚茧,扼得我喘不过气来,他的黑眸定在我脸上,脸庞却越来越模糊……在我的意识就要消失的时候,忽见他黑眸一动,猛地回手将我拽到身边。我踉踉跄跄地跌到他怀里,回头只见一把三尺来长的白银短剑钉在地上,就在我方才站过的位置上。暗夜中,一个黑衣人挥着长矛朝我刺来,周亚夫将我护在身后,挥刀格开了他的攻击。 我吓了一跳,眼看那人招招狠辣,分明是为了取我命而来。周亚夫与他缠斗在一起,渐渐占了上风,一把揭开他的面巾,月光下竟是张女子的脸庞。 周亚夫用刀柄按着她的脖子,喝道:“说,是谁派你来的?”那女子面目清秀,冷然一笑,说:“我是你的未婚妻许凤之啊,你不认识我了吗?” 周亚夫一愣,就在这片刻的怔忡间,那女子引颈一探,抹死在他的刀下。整个动作非常之快,我亲眼目睹,却无半点儿阻拦之力。月光下她的眼神很虚弱,带着笑意,轻轻地掠过我,说:“他对我说,你很特别……今日见了,也不过如此啊……最适合他的人,始终是我……”她缓缓闭上眼睛,失去血色的面容在月光下像是宣纸上的美人画,却有些面熟。 我怔怔地站在原地,望着这个陌生女人由生到死,心中还在记挂着那个人。周亚夫上前一步,从她身上搜出一块同样的玉石名牌,上头竟真写着“许凤之”三个字。他仰天一笑,悲怒交加,道:“胶西王刘昂如此神通,连我的未婚妻都派人假冒了。此贼不诛,我周亚夫如何立于天地之间?!”说完他转头看向我,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 我被他的气势吓到了,一步一步后退,黑暗里被什么绊到,险些栽倒在地……抬头间忽听砰的一声,眼前白烟笼罩,什么人将我拦腰抱起,紧接着就失去了知觉。 四、{想你时你在脑海,想你时你在心田。} 朦胧中,我又看见雾气中的他的侧脸。仿佛回到了那日的高台,刘昂与我并肩眺望长安,恢弘城郭掩映在雾气之中,他轻声唤我一声:“青儿……” 那个声音从梦境里走出来,落在耳边,烛光下他端详着我的脸,目光沉静而悠远。原来这不是梦,他真的在我身边。眼中突然涌出泪水,我扑到他怀里,双手紧紧环着他的脖颈儿,说:“刘昂,我好想你。” 他的声音响在我身后,他轻声问:“想我,还是恨我?”我闭上眼睛,不愿去想那些令我伤心的事情,他却逼着我面对,顿了顿又说,“周亚夫所说的话,你相信了,是不是?” 我拼命摇头,说:“不是,不是!他骗我的!那些话我怎么会相信?现在七王之乱已经爆发,我也没必要再去接近皇帝了。刘昂,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好不好?”他把我从他怀里扯出来,手指冰凉。我不给他说话的机会,语无伦次地继续说道,“我带你去江南,那里细雨蒙蒙,有好看的凤凰花……” “够了。”他推开我,站起身,看着我的眼睛,说,“青儿,我知道你很聪明。你可以骗我,但你没有必要骗你自己。——周亚夫所说的都是真的,你已经知道了吧。” 我僵在榻上,烛火煌煌,映出粗布被褥上的纹理,曲曲折折。要不是我曾在胶西王府中见过那个假冒许凤之的女子,要不是刘昂看我的眼神与初时那么不同……我也不会这么恐慌,生怕周亚夫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 就是因为心虚,所以才会害怕。原来关于这段感情,我一直只是意乱情迷,从来都没有认真想过彼此的来龙去脉,如今想逃,却已经太迟了。我冷静下来,抬头回望着他的眼睛,说:“那么,方才,你为什么要救我?” 他将我从周亚夫手中救出来,就是为了在我面前亲手戳破真相吗?会不会是他于心不忍……我心中隐隐抱着这样的幻想,却听见他说:“假冒许凤之的女人是我府中女官,我本来是派她去灭你的口。可是她先死了,总要有活着的人为我办事。”刘昂凑过来看我,眼中有缥缈的雾气,他突然问我,“你见到刘启了?” 我愣了一下,望着眼前这个人,点了点头。他的相貌已经很出色了,可是那个皇帝长得比他还要美,当之无愧是个美男子。刘昂的眼神有些异样,望着别处问我:“是不是所有女人,都会选择跟他在一起?” 我怔怔地看着他,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他伸手抚向我的脸庞,目光仿佛透过我看到某些遥远而缥缈的东西,他的声音就像是咒语:“再为我做一件事吧。事成之后,我带你去江南……看你所说的凤凰花。” 那一瞬间,我就像是被魇住了,我看见他眼睛深处的忧伤,却明知那忧伤不是为我,挥手一耳光打在他左脸上:“刘昂,你要我为你做什么?你还有什么资格要我为你做事?” 他侧脸上浮现出淡红的五指印,声色依旧平和,眼中弥漫起浅浅的杀气,继续说道:“进宫,帮我杀了皇帝的宠妃。她叫栗姬,刚刚怀了刘启的孩子。” 那一刻,我望着他的眼睛,心里腾起一个模糊的念头,会不会他今日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某个人,某些事…… 这时,他的亲信来报:“禀告王上,周亚夫将元小姐的尸首悬在了城墙上头!”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个元小姐应该就是刘昂府中的女官,刚才为了刺杀我而死在周亚夫剑下。想起她临死前所说的话,我身上涌起瑟瑟的凉意,这时听见刘昂说:“那个女人太傻,活着的时候用处不大,死了之后更是不值一提。传令下去,拔营南下,去与吴王刘濞会和。” 我默默望着他冷静而绝情的眉眼,心想,有些话原本应该永远不被说破,可是我今天要把它们说出来,就当做是我人生中最后的赌注。 月光如水,四下静寂无声,我对他说:“刘昂,你不要以为我喜欢你,你就可以这样对我。”我咬着牙看他,软弱地落下几滴泪水,身体微微有些抖,说,“我绝对不会像那个元小姐一样,任你予取予求。” 刘昂静静地看着我,黑亮的眸子中映出雾一样的我的影子。我一步一步走近他,说:“杀了我吧,像你方才所说的那样。”若不是周亚夫杀死了那个元小姐,恐怕我已经成了她的刀下亡魂,我越想越心寒,看着他的眼神也越来越冷,却不住有泪水流下来,“我真后悔……没有在第一次遇见你的那个黄昏,转身而去。” 他眼波中有一瞬间的动容,我伸手牵住他的衣袖,轻轻晃了晃,幽然一笑,流着泪说:“可是,很开心啊,临死前,还能回到你身边,再看你一眼。”说着我回过身,一头往屋侧的石柱上撞去…… 那一刻,我并非真的想死,却是真的伤心。 不出所料,他拽住我的手臂,另一手揽上我的腰,旋转数圈后停在原处,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墨黑的眸子晶亮摄人。 眼前人金冠束发,发丝上沾染着月光,身姿优雅,唇边缓缓扬起一抹艳丽的浅笑,说:“青儿,我舍不得你死,你知道的。” 方才那一切,我虽是有意为之,却也真正是因他的绝情而心如死灰。现在他这样态度暧昧地对我,爱也不能恨也不能,最是让人折磨,我使劲推开他,别过脸道:“你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我不想听!” 他突然牵起我的手,不由分说地大步往门外走去。花园里草长莺飞,蛙声阵阵,一池春水波光粼粼,其上漂浮着无数盏星星点点的莲花形花灯,由远及近地漂流过来,仿若飞星入海,火光四溅。 我愣住,忍不住走上前去,轻轻拨弄水波,将一盏花灯掠到手中,只见蜡烛旁边夹着一片花笺,仔细一看,上头写着:“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我侧头看他一眼,那双眸子清亮见底。刘昂背手站在我身边,表情笼罩在夜间迷离的雾气里,隐约竟似有一丝宠溺。 我拂过另一盏花灯,上面的花笺上写着:“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第三盏花灯上面的诗文是:“秋兰兮青青,绿叶兮紫茎;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 一盏一盏……花笺上的诗文里,竟都有一个“青”字。 我抬眼看着刘昂,明明不相信这是真的,心中却还是有些感动,他扬唇一笑,淡淡问我:“青儿,你喜欢吗?” 我摇摇头,别过身不再看他。四周传来阵阵蛙声,更衬得这深夜静谧。 他自后抱住我,温暖而熟悉的体温传来,我想躲,却无力去躲。他轻吻我的发丝,身上传来淡淡的熏香。 这个男人,吃定了我对他有情,深知只要他招招手,我就会无能为力地跑回来。 我也知道这些,可是我没有办法。 五、{宁愿相信我们前世有约,今生的爱情故事不会再改变。} “只是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再也没能忘掉你容颜。 梦想着偶然能有一天再相见,从此我开始孤单思念。 想你时你在天边,想你时你在眼前……” 因为错过了婢女入宫的时间,我只能重新想办法,以歌姬的身份重新入宫。我赶到皇宫的时候,正好碰到皇家夜宴,我在席间唱了这首歌,唱着唱着,哀婉无限,却也因此而得到了栗姬的抬爱。 她把我召到她宫中,命我再唱一遍这首歌给她听。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可是没想到的是,我在她宫中,见到了皇帝刘启。 这座宫阙雕梁画栋,华美异常。一曲歌毕,刘启从层层白幔中走出来,英姿俊朗,眉目如画。四目相对,彼此都是一愣。我心想,这下完了,他一定能认出我来,小命就要没了。可是哪知,皇帝的目光在我身上看过去,复又落在栗姬脸上,说:“这女子唱得不错,朕很喜欢。以后就让她跟在朕身边服侍吧。” 栗姬眼神复杂地看我一眼,惊讶之后有一丝怨毒,心里一定后悔自己引狼入室。而我望着刘启的侧脸,却明白他此举绝对不是见色起意那么简单。想起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烛光晃动在他明黄外衣上,灿然生辉,好一张棱角分明的俊脸……谁能想到我们会在这样的场景下重逢。他带我回宫,一路上没有太监宫婢跟从,灯笼的光亮照在地上,小小的一圈圆晕,他走在我前面,我跟在他后面,垂首看着他的黄袍黑靴,头也不敢抬一下。 皇帝突然停下脚步,回过头来,问我:“你,有没有爱过一个人?” 我停住脚步,倏忽一愣。这样的场景之下,这个人以天子之尊,竟问我这样的话,实在太过匪夷所思,漆黑缥缈的夜,衬得周遭一切都仿佛梦境。我却突然想起,这句话,曾经有人问过我的。 与他的语气如出一辙,听起来都是那么的无情,又无奈。 时光仿佛倒转到是四十天前,我从胶西王府离开的时候。 刘昂同我在池边饮酒,一杯接一杯,眼中有欢快的醉意,他看向我,瞳人深处映出模模糊糊的一个影子。他突然扼住我的手,问我:“青儿,你有没有爱过一个人?” 我一愣,望着他分明醉了却越来越苍白的脸,缓缓点了点头。顿了顿,我说:“我明白你的感觉。” 他摇了摇头,说:“不,你不明白。我永远不会爱得像我这般寂寞。” 是,我是不明白。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爱上你这样的人……可是这些话,我说不出口。就在这时,他突然俯下身来,狠狠吻住我的唇…… 他身上有淡淡花香的芬芳,舌尖仿佛是毒药,缠绵而苦涩。那个夜晚,至今深印在我脑海中,百思不得其解,却又宛如梦境般美好。他的手掌抚过我的肌肤,灼热一片,迷醉而又不得救赎…… 皇宫禁苑,这是一条幽静的小路,皇帝走在我前面,缓缓回过头来看我,一张俊脸笼罩在雾气中。我一字一顿地回答他说:“是的,我爱过。” 皇帝眼神中好似有悲悯,他说:“朕不知道你是抱着什么样的目的来到皇宫,却知道那一定与刘昂有关。——七王之乱现在已经被镇压,叛军坚持不了几个月了。”他顿了顿,又说,“或许,你可以这样想,他让你离开他,其实也是为了你好。” 我垂下头,默默无语。心中波澜四起,却不知该再从何说起。 关于这场动乱,我比任何人都知道它的结局。之所以一步一步走到今天,就是想保住我喜欢的那个人。——我后退一步,跪倒在皇帝面前,说:“您说,栗姬肚子里的孩子,会是小公主,还是小皇子? 皇帝一愣。 我仰头看他,继续说道:“这几日,栗姬饭食里已经被我下了药。若想保住您的孩子,就请保住刘昂的性命吧。否则,那一尸两命,都要为他陪葬。” 皇帝一愣,随即定定地看着我,片刻后他说:“王娡,你随我来。” 六、{宁愿用这一生等你发现,我一直在你身旁。} 皇帝的寝宫不及想象中奢华堂皇,他安排我住在侧室,窗外便是花园,一到夜晚,蝉声四起。长夜无眠,坐起来轻声哼唱:“只是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再也没能忘掉你容颜……”这时却听到刘启的声音,他说:“朕很喜欢这首歌。” 重重白色帷幔之下,他缓缓走出来,脸在夜色里模糊不清。我忙站起身来,袍角被夜风吹动,与层层帷幔一起飞卷起来。这时,窗外突然闪过一道黑影,刘启手疾眼快地将我藏到几重帷幔之后,负手站在原处。 他飞身而入,一袭夜色长袍,脸在雾气里,神色仿佛暧昧不明。刘启缓缓开口,道:“胶西王,你来了。” “皇兄你约我来,我怎能不来?”刘昂的眼在阴影里,我看不见他的神情。 “如果你是来讲和的,怕是要让你失望了。” “七王之乱,大家都以为罪魁祸首是吴王和楚王……实际上,是你安排的。”刘启缓缓道,“朕也是最近才明白,你所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栗姬。”他一步一步朝刘昂走去,背负着手。 “她也是我府中出来的人,我把她放在你身边,原本是为了知道你的消息。”他眼中涌出某种遗憾,是我从来未曾见过的,又说,“可是她却对我说,想留在你身边,要割断与胶西王府的所有渊源。” 刘昂从袖袋中掏出一个陶俑,上面依稀就是他的容颜,他说:“栗姬曾经说过,死后要与我在一起,还为我亲手烧制了这个陶俑。……可是后来,她竟然背弃了我。她说无论生还是死,她想要陪在身边的人,都是你。” 他眼中有迷离的雾气,很难想象,像他这样的男人竟会用这样的表情来谈论一个女子。可就在这时,突然有个身影从帷幔笼罩的石柱后面闪了出来,从身后抽出一把明晃晃的东西,直插进他小腹,动作快且毫无余地,我浑身一颤,上前一步,惊得连尖叫都忘记。 他的神色只有一瞬间的怔忡,随即转向安详,艰难地握住那人的手:“我所做的一切,都只是想跟你在一起……” 我一愣,心底好像有种模糊的念头,突然冲散迷雾,层层透了出来。他的眼神那么痛楚,千丝万缕绞在了一块,看得我肝肠寸断。他叫他一声:“栗姬……我以为,只要我把他拉下皇位,你就会回到我身边……却听到你怀孕的消息。”他的手缓缓滑落,继续说道,“一气之下,我派王青进宫杀你。”他的口气像个孩子,他说,“我恨,我不许你这样……” 栗姬别过头,不肯再看他。望着她的背影,他终于缓缓闭上了那双看不透猜不出又充满雾气的眼睛。 栗姬跌坐在地上,一张脸苍白无助,缓缓绽出一个笑容,自言自语般说:“知道吗?我跟他第一次相见,是在九岁那年的家宴上……他说他在人群中,一眼就望见了我……” 说这话的时候,她因为有孕而略显浮肿的脸庞明艳动人,仿佛回到了八九岁的时候,什么都不懂又无忧无虑的童年…… 只是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再也没能忘掉你容颜。 我想起那首歌,想起他们听这首歌时的样子…… 原来他喜欢这首《传奇》,从来都不是为我。 七、{从未走远。} “知道了这些,你还爱他吗?”皇帝走过来,居高临下地这样问我,面对这些变故,他的眼神却一直都是温和的。刘昂的尸首就在旁边,他是我第一次爱上的人。 “得之我幸,不得我命。”沉默良久,我这样回答,缓缓站起身,走向他身边。白色帷幔被风吹起,一切都仿佛是个哀伤的梦境。 得之我幸,不得我命,这句话轻轻说起的时候,其实曾经真正经历过万千情深,只是一步一步,伤透了心,轻轻一转便消失不见了。 看着小轩窗外的池水中隐约倒映出自己的影子,仿佛历经了一个轮回。人还在,可是那种感情已经不在了。 我俯身拔出刘昂尸首的匕首,捧在手里,刘启眼中闪过一丝防备,他后退一步,以为我要为刘昂复仇。 我却将那匕首捧过头顶,跪在他面前,说:“皇上,如果你怨恨我,想杀我灭口,现在就动手吧。”他一愣,我紧接着又说,“如果你肯原谅我,就请忘记以前的事,将我留在身边。——我愿意为栗姬疗毒,我愿意补偿他和我犯下的罪孽。” 刘启低头凝视我片刻,伸手扶起我,说:“好。” 我偷偷别转过头,抚摸着尚且平坦的小腹,不让他看见那一瞬间我眼中落下的泪水。 八、{尾声} 在栗姬的反对下,皇帝刘启还是留了我在宫中。那个男人温柔俊雅,想取悦他,其实也不是太难。不久之后,七王之乱平复,胶西王的党羽被逐个杀尽。渐渐地,没有人再叫我青儿,也没有人再知道我的来历。 王娡这个名字,终有一次在午夜梦回的时刻被我想起。——汉阳陵的女主人,与刘启同茔异穴的皇后。 只是那一夜,月色正浓,像极了那个花灯闪烁的夜晚,是谁在花笺上写出我的名字,诗芳满地,唇齿留香。 想起过去曾经的点点滴滴,他的笑,他握着陶俑时莫测的神情……他请我吃桂花糕,他在高台为我披上一件单衣。 我看见那时的自己,张开双臂在他面前旋转,裙裾飞扬,快乐得没有理由。我想起他的吻,风吹雨露般的温柔。他衣衫上有淡淡的熏香……这一切,就像一个梦魇,不明不白地笼罩住我的青春,却再也逃不出去了。 他的心从来不在我这里。 可是我对他的心意,却不会随着真相的揭破而改变。 我今日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的骨血得以存活于世。甚至于,可以成为这座宫阙的王者。 刘昂,这是我对你,最初也最后的爱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