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州净土》 第1回:无声 汉国北境。 秋夜正凉。 夜幕笼罩下的苍穹偶尔传出几声沉重的低鸣,紫螺湖畔的大地正陷入沉眠。月亮被厚重的云层遮蔽,只剩下几不可见的一线隐隐透出妖异的血色,湖面上的波光渐渐收敛了。 此刻,万籁俱静… “主人”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打破了沉寂。 “主人可有决定?” 冗长的沉默推着厚重的黑幕缓缓而来压得人喘不过气,夜风助长了它嚣张的气焰,发出呼哧呼哧的怪响。 “送这孩子上凤云山。” 主人说话了,声音有些疲惫和嘶哑,似乎送上凤云山这么简单的几个字都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 “这” “送上凤云山” 主人的语气很快很决绝。 “是。”另外一人不再犹豫,于是夜色中钻出破空的风声。短短数息过后,大地重归沉寂。 夜幕走过,不留下一丝痕迹,东方露出微醺的晨光。紫螺湖畔野林边的田埂里,一具尸体孤零零地杵着,身上妖异的血月牵魂引魄让人不能直视。 可血红只存在了那么一瞬间,下一刻便融入了空气之中消失不见了。这让尸体的轮廓更加清晰,竟是个年逾古稀的老农… “问道难,难于上青天” 游历修士的歌声忽远忽近的随风飘曳,要将这个世界颂到人们的心里去… 凤云山北峰偏殿突兀的婴孩啼哭惊起了飞鸟,也惊动了道场北峰授道何足道。 命运的开启是无意还是早有安排,没有人能说得清楚,只是这啼哭和凤云山晨诵的道经交相辉印中似乎隐隐藏着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 “皆是由命,哪能由人哪…” 第2回:出尘 夏末秋至,残叶败柳的萧瑟充斥着大汉北境的广袤土地,万物亟待新生。 离荒古国还有数百里路,已是人迹罕至。然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现于险远,风光旖旎的紫螺湖便座落于此。 紫螺湖畔是一眼便可看透的平川,除了各异的花卉和林立小屋的野林,还有些许分得整整齐齐的农田顺着大路错落有致地排列。 紫螺湖东大约五十里,群峦叠嶂,景致静雅,正是凤云山道场山门所在。 凤云山绵延数百里共聚六峰,其中最高的主峰如凤首朝天,又号凤首峰。因凤云山地势险要,奇景瑰丽,数十年来几无人寻访更让它透露出一股别样的幽静。 凤云山地处大汉北境,北地多苦寒所以人烟稀少。再加上这几十年下来凤云山道场再无惊才绝艳的人物出现,渐渐被道门修士所遗忘。但在数百年前,凤云山道场却是数一数二的领袖级存在。 凤云山道场之所以有如此成就,还要说到凤云山道祖陈抟。修真一路本被所谓玄门正宗垄断,他们的典籍密不外传。 这群修士秉承天道,认为万物生灵皆为刍狗,也将红尘之事划作修行路上的绊脚石。 陈抟老祖本是个普通百姓,他出身低微却在机缘巧合之下获取了无名古籍。这本古籍记录了凡人修仙的法门,再加上老祖的心性、悟性皆为上乘居然仅凭一己之力跨入了修者的行列。 但即使陈抟成为了修者,却仍被其他玄门正宗修者耻笑为卑微的道刍——玄门正宗必然是瞧不起这类修者的。 老祖三十六岁四处求师无门只好遁入偏僻的凤云山,入山苦修自参。 老祖七十九岁,顿悟生死玄机踏入通幽之境,震惊玄门。再过三十年又度九重道生劫跨入窥天境界,正式跻身顶尖高手行列。这种修行速度前无古人,让玄门正宗惊惧万分。 于是玄门无数高手寻上凤云山,他们坚信玄门世代传承的“道”要比陈抟老祖这种半路出家的道刍强上百倍。于是陈抟老祖设下论道场,与七百三十六位修者论道整整三年。 车轮战何等雄威,却被陈抟老祖以一人之力击退。自此以后,再也没有玄门修者敢小觑陈抟老祖半分。 老祖一百四十七岁,开山立宗号凤云山道场 老祖道统传了五六代,至今已经超过三百年,老祖本人也是渐渐淡出了玄门的视线。正因如此,凤云山道场才越发神秘低调。除了几十年前的拜山会,近年来更是连寻访的人都没有。 如今大汉天元皇帝登基,改国号天元,尊道教为国教,设玄界、图霸业,国力日益昌盛。 正是这正道大兴之世,本不该有所谓弃婴出现。而如今凤云山北峰却恰好来了这样一位不速之客,这让北峰授道何足道极为苦恼。 这婴孩胸前挂着一块玉牌刻有“李逸尘”三字,模样看上去普普通通,触之却如同千年玄冰寒意刺骨。婴孩所在之处,片片冷霜凝固在秋夜更添几分萧瑟。 “这孩子…”何足道用棉布裹上他,嘴中不断念叨。毕竟凡俗修道,心中始终存着善念。他半生奉道,也无子嗣。此事若是闹上了主峰掌教处,这孩子定是不能保住。可如此大小的婴孩如何能在这世上独活,一念生,一念灭。何足道最终决定将他留在北峰与自己相伴。 转眼已经过去了十六个年头… 第3回:对弈 神州天元历四十三年,凤云山下了一场雨。 这座位于神州广袤疆土北边的秀山人迹罕至,只有数十年前凤云山道场老祖寿辰的拜山会声势空前。如今凤云山道场虽无当年鼎盛,但名头仍在,不少寻常百姓干脆落户于此,时间长了就聚成了一个小小的山村。 山村周围本未修建什么可靠的遮挡物,只是前些年一位老农离奇身死让这山村的淳朴百姓莫名其妙地恐慌起来。恐慌情绪不断蔓延才促成了现在山村土墙的诞生。 土墙很厚实,将整个山村围成了要塞。虽说是为了安全,但凤云山的入山要道也恰好被堵起来。道场的修者不得已只得从山村进出,一来二去索性将这座边村纳入凤云山保护范围作为置购日用之地。 借着凤云山福地庇护,村中也是出了些人物而日益壮大,有长者便借了凤云山的名号给它取了个名字——临云村。 正值酷夏,天气炎热,这场雨来得正是时候。对于百姓来说,旱夏甘霖最是可贵。对于修者来说,这场雨驱赶了心中的躁动,而心静是有益于修行的。 但这场雨却并没有赶走何足道心中的燥热。 做为凤云山道场的北峰授道,他自认无论是道还是棋都有不浅的造诣,可眼前这局棋用左支右绌来形容毫不为过。 对手执白棋,不仅所占区域广阔而且棋风又咄咄逼人让他有些手忙脚乱。再说了,对面只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这怎能不让他内心泛起不服的波澜。 “老何啊!下棋切忌心浮气躁、前松后紧,你这步棋可想了半个时辰。依我看,还是早早投子认负为妙。”少年斜倚着方凳一臂拨弄圆盒中七八颗黑子;他脸色有些病态的苍白但星眸之中却闪耀着异样的神采,一袭青布长袍与寻常道童无异。此时正微微翘着剑眉,细细品着何足道苦思冥想的神态,将满目得意化作了一抹浅嘲。 “你个混小子,这还没完呢。我这右上还有大片土地,你可别得意太早。只要以此为根据地必可东山再起!看我的!”何足道憋了半天终于决定走棋,他脸色有些赤红,想来已是逼急了。 这步棋比半个世纪还要长,何足道心思摇摆不定,最终缓缓地落下棋子。落子声虽然算不上干脆悦耳,但对少年而言可如同救命稻草。 “这步棋可算是打通了中盘颓势,任你怎么走我都有应付之法。”何足道对这步棋十分满意,脸上不自觉地露出笑容来。 少年瞧了瞧棋盘又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意味深长地说道:“老何,落子可无悔。否则这局弈棋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去,喏!” “砰!”少年还不等何足道回应,立马走了一手棋。这白子落在棋盘右上某个不起眼的角落,乍一看与全盘棋没有任何联系。 何足道见状脸上喜色更甚,下棋速度也加快起来:“你小子也有失误的时候!这招臭棋孤军深入,可谓是十面埋伏,九死无生。哈哈哈…” 少年置若罔闻仍是落子飞快,似乎何足道每一步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不出二十步,何足道棋势又缓,不知为何前面少年那手臭棋在这几步之后显得重要起来,凭他多年对弈的经验这种如入沼泽,亦步亦趋的感觉并不是什么好兆头。 “不管了,只要中上相连,你这片地全部都要失守,量你那颗小子也没什么用。” 虽说感觉有些怪异,但何足道还是对自己的棋道有着深刻见解。正所谓有舍有得,更何况这颗独子也出不了什么岔子。于是他仍然将精力放于天元附近的缠斗。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何老道,你又输了!”少年边说边下了一步。 这手妙棋使得落入何足道右上阵地那颗独子成活,竟生生将他赖以生存的根本之地由内至外摧毁。 此时,即便是何足道想拼死拔掉那颗眼中钉再图东山也只是强弩之末了。 何足道悄悄抬头瞟了少年一眼,少年也正盯着何足道,还不等何足道做出动作。那少年连忙护住棋盘,大喊道:“何老道,你别又要反悔!这次可不能让你毁了棋盘。” 何足道先是一愣接着大笑起来:“哈哈哈…你小子好歹也称我一声‘老’,但这本性还真是不懂尊老爱幼。” 少年屈身回应道:“哪能,何大师春秋盛年,离老这个词儿还远着呢。” “油嘴滑舌,也不知跟谁学的。”何足道嘴上虽然骂得起劲,眼神中却全是爱护的神色,“可惜…” 少年并未在意何足道口中的可惜,却是露出满脸期待:“我倒不觉得可惜,何老道你可得把《问道心境篇》给我看一天,愿赌服输!!” 何足道哑然失笑:“也就你这个混小子什么都能看得开。至于书,拿去吧。”说完,何足道从身后掏出一本皮页泛黄的古籍来,古籍上篆写问道两字想必正是此物无疑。 少年接过书,反复摸拭书皮上的褶皱,爱不释手。 何足道摇了摇头:“若是门内弟子有几个如你般好学,凤云山道场的未来就不会还靠着我们这些老东西了。” “道场里的弟子可都是选拔出来的,易臣君,丁倚云都是天才式的人物。这几本书兴许他们早已经滚瓜于胸了。” “他们嘛,倒是堪堪称得上优秀。”何足道停顿了一会,接着说道,“可若综合参考北峰现在的水准,还差得远啊。” 少年不肯与何足道多做辩解,早就自觉地往门外走去,待得何足道回过身来,他早已经迈出了大门:“何大师,时间太宝贵,我就不陪您闲唠了,先走一步。”话音未落,少年脚下生风朝远处奔去。 何足道才伸出的手停在半空中接着摇了摇头又垂了下来。 … … … 月明星稀。 何足道站在北峰问道崖顶抖了抖身上的尘土,接着早些时辰输棋的烦躁他又添了几许沉闷,不知为何近日他心里这种感觉就从未消失过。 何足道掐着手指上的四道横纹卜算了几下,若有所思。 “劫不成劫,却又充满变数。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低声呢喃,“莫非…” “何授道,愁容满面却不是什么好气色。” 一声问候打断了何足道的思绪。若换做其他人,何足道定要发火。因为他最忌讳晚上拜访,扰他清修。可此时何足道脸上却是意外地露出笑容,转身道:“吕斌!今晚倒不觉西北风有多大,却把你给吹来了;难怪刚刚鼻子里嗅到一股让人神往的酒香啊。” “哈哈哈…你这鼻子可比道法灵多了。怎么着?是多日没见我来,想我不是?否则怎么愁云满面。”吕斌飘然落地,手中果然拎着一个酒葫芦。 何足道走近邀着吕斌的肩,有些市井无赖模样:“其他就不多说,不过你这酒我可是想了很久了。一番美酒穿肠过,管它修行又几年?” “知道你馋酒,给你带了我珍藏多年的陈酿,你闻闻。”吕斌边说边揭开了酒塞,一股浓郁的酒香瞬间满溢出来。 何足道连忙用手捂住葫芦嘴,低声说道:“走,我们进去说。” 两人并肩而行,来到内院落了座,又满满斟上一碗酒。借着月色,确实别有一番风味。 “吕老道,你今日前来可是有什么事?”何足道正吞了几口酒,这一问恰到好处的融入了品酒的陶醉神色之中,并不让人感觉突兀责怪。 吕斌是凤云山东峰执法,长居东峰,寻常日子定不会来北峰拜访他,正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即使两人私交甚好,何足道心中仍有疑虑。 吕斌沉吟片刻:“事嘛,确实有一桩,但却不是什么要紧事。” “不妨说说看。” 何足道有些催促的意思,他喜欢开门见山,转弯抹角的娓娓道来向来让他反感。 吕斌缓声问道:“你可知道门内近日并不安宁。” “这我知道,玄界中似乎有人前来滋事。但这不都让门主给挡回去了,难道还有下文?” 吕斌故作神秘,低声道:“道场毕竟不比从前,老祖多年游历修行未归。玄界想趁势将凤云山道统纳入囊中。” 吕斌这番话让何足道心里打了个激灵,玄界与凤云山相隔万里且两者所认同的东西大相径庭,它们为何要将凤云山道统搬回玄界?更何况,这道统是老祖山门根基,岂能说给就给。于是他抿了一口酒没有回应。 “听说,是因为道祖的那样东西。”吕斌食指敲了敲桌面,似乎想引起何足道的注意,“你悄悄告诉我,你知不知道那东西在哪?老祖当年长居北峰,而你又常伴左右,想必你是最清楚的。” 何足道沉吟片刻:“你我该知道,这事咱们不能谈。况且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即便老祖偶尔提起我哪能记得那么多来,喝酒。”话音未落他便将面前的空酒碗推了回去。 “你这个老东西,真不够意思。当年这事除了你和老祖知道的人都已经死绝了,若是真与那东西有关,你可就成了活宝。”吕斌并未被何足道的不合作激怒,反而是笑骂几声提起酒葫芦又给何足道满了碗酒。 这段对话结束,两人都陷入了漫长的沉默,反倒是酒一碗接着一碗,三五轮后,整整一壶醇酒便被瓜分殆尽。 “酒你也喝了,事我也问了。不过玄界此事可还未完,门内近日归与不归两派争论是愈演愈烈,你也该早早站了队,免得到时候孤立无援。”吕斌斜握着酒碗,倒完了最后一滴酒,淡淡说道。 “多谢提醒。”不知为何,吕斌这句话让何足道突然想起早上那盘棋来。 “时候也不早了,今晚借着酒兴早些休息是真。”吕斌说道,“那我就先走了。不过,何授道若是想起那东西在哪可千万要早些通知我。切记,切记。” “那是自然。吕老,不远送了。”何足道不冷不热的拱手送客。 “既然入了江湖,就该知道很多东西是身不由己的。无论是你还是我,都没有资格去觊觎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所以有时候连知晓或者保护都成了一种罪过,你可要好自为之。”吕斌似乎意犹未尽,他深深看了何足道几眼接着欠身施礼拱手道:“告辞。” 言毕,吕斌身形簌起,仿若落入黑夜之中的枭影,瞬间不见了踪迹。 何足道面色复杂地盯着沉重的暮色,夜风渐起,长夜裹着诡异的扑棱声和爪牙的摩擦声纷至沓来,让他心神更加不宁了。 吕斌的言辞虽然平淡,但落入何足道耳中却如同一把利刃,锋刃未开,剑气却已触目惊心。其中的厉害关系想必他这样的小人物难以承受,一时间何足道竟有些惧怕的情绪滋生,半晌无言,最后只能悻悻归屋,不知从何处拿出了几大壶酒来。 咕噜咕噜的喝酒声不断响起,何足道多想忘记所有的过去 第4回:少年游 相忘于江湖想必是极美的,流年似水长恨于心,对任何人来说无异于折磨与牢笼。若是忘,应当忘个彻底,可此时,李逸尘必然不想忘,他只想拼命把《问道心境篇》中简练的平铺直叙塞进脑中。 想在一天的时间里将晦涩难懂的古籍弄得透彻明白无疑是痴人说梦,可多年以来李逸尘早已找道了解决的法子——抄书。 抄下来的书既可加深记忆又可反复诵读,何乐而不为。眼下他正奋笔疾书,生怕时间从手中溜走。 小楷如流水般从李逸尘笔尖涌出,再附着在书简之上,动作迅捷轻敏,若不是熟手必没有这般水准。可《问道心境篇》实在太过冗长,时间又太过局促。午时,凤云山的铜钟不差毫厘地响起。李逸尘手中疾飞的笔骤停,缓缓抬起头来:“这凤云山的铜钟可真是兢兢业业,这么多年了一刻都不给小爷放。” 李逸尘收拾了桌上的书简,转过身去将这卷手抄《问道篇》放在书架最外侧。书架上得书简码放得整整齐齐,略一清点竟超三千之数。这是他十几年以来在凤云山最大的收获。 这三千书卷虽说无甚引人入门的道家真籍,可胜在囊括极广;既包括了各方语言文化等学问又涵盖了修道的门派区别等见闻。杂谈怪论更是数不胜数,也难得李逸尘能静心学这些东西。 “哎,这次没抄完,又得想办法让何老道跟我打赌了。”李逸尘唉声叹气,盯着正版《问道心境篇》的书皮道,“问道啊问道,不是小爷我不爱你,实在是何老道太小气,这么多年每次打赌输了都只给我一天时间。你等着,顶多五日,不!三日时间,小爷定把你再带回来完成使命。” 八年以来,每次李逸尘从何足道处赢得的书,第二天午时他都会准时来取;可今天有些意外,午时已经过去了炷香时间何足道还没有来。这让李逸尘有些诧异,可是他还是恪守着规矩,没有翻开书再抄一字。 “奇了,何老道居然迟到了?”李逸尘边说边推开房门走了出去。待他左右确认了不下五遍,才发现原本应热闹的北峰天地玄黄四舍,此时居然空空荡荡只剩下他一人。 修者自然是随心随性,若是心性不到,即便是再高的天资也是心中有魔,有了心魔那就遑论什么境界精进了。所以这种突如其来的集体消失在李逸尘看来也是正常不过,难道谁还得专门来给他这个凤云山里唯一的凡夫俗子请个安不成。 想得通了,李逸尘进屋将《问道篇》摆在显眼位置转身欲走,可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自言自语道:“得留个字条,不然何老道说我多看了几眼,下次又要用这个当借口耍赖。” 想到这里,李逸尘又摸出纸笔疾书了几个大字——午时钟响止读,绝无违规。借着口水贴了纸条,他也是对自己的绝顶聪明颇为满意:“如此一来,也就不怕那老道耍赖了。” 李逸尘做完这些琐事这才走出了门,径直朝着临云村走去。作为凤云山唯一的俗人,李逸尘的特权便是随意进出北峰,而这北境荒凉,方圆百里之内也就只有临云村和紫螺湖称得上人气旺了。 临云村虽说民风淳朴,但身在红尘中哪能不沾染一些俗气,此时李逸尘直奔而去的却正是临云村新开的一家赌坊。约莫走了一个时辰,赌坊便落在了李逸尘视线的远端。 说是赌坊,其实是几张硬布几根长竹顶着的棚屋,棚屋外立着一块竖匾,上面龙飞凤舞地篆着“聚宝阁”三个字。字形简单明了,又以金漆钩边隐隐露出超凡的贵相。 数十村民扎堆聚在一起,盛夏的炎热助长了人们的火气。下一瞬,就有几个输家拍案而起作势要翻了桌子,庄家王二麻子对这种情形早已司空见惯,只是使了个眼色便有三五个大汉将滋事者扔出了出去。 这事算是打破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可涟漪稍纵即逝;喧嚣过后转瞬便有人补上了他的空缺继续赌下去。赌性不知何时侵入这些人的骨子,让它如痴如醉不能戒除。 李逸尘并不爱赌。 作为打小便在凤云山道场中成长的俗人,他对这红尘中引人沉醉的物件总有一股特殊的免疫力。 但李逸尘来赌坊的目的和赌徒却是一样的——银子。 天元盛世,各行各业都快速发展起来。物质生活丰富了,对精神生活的追求就更加强烈,所以诸如抄书写信这种活计自然有了它的存在价值。而在临云村这种老少边穷地区,众人都信从“知识改变命运”的说法,所以抄书写字这种东西的需求更为旺盛。 李逸尘作为天赋异禀的抄书人自然不会放弃这个大好机会,俗语有云银子不是万能的,没有银子是万万不能的。清心寡欲的凤云山道场北峰数百人之中兴许只有他才将这句话奉为经典。 王二麻子老远就看到李逸尘扎眼的青布长衫,连忙招呼他人替自己开赌,手忙脚乱地迎了上去。 “******,******!你可总算来了,我等你等了整日啊。”王二麻子满脸堆笑,似乎远处的那个少年是他的财神菩萨。自然,王二麻子只对财神菩萨才会有如此笑颜。 “王二哥,今日生意如何?”待得两人走近,李逸尘拱了拱手不冷不热的唱了个喏。 “好!太好了!你瞧这人气旺得。”王二麻子指着棚中数十村民道,“人气暴增!村西头的李老四生意都没我这好。” 李逸尘笑道:“那是自然。” “想不到,这幅牌匾居然有这么大的效用,真是奇了。”王二麻子满脸崇敬神色,“******你的摊位已经给你准备好了,就在这边。” “好,劳烦王二哥。”李逸尘与王二麻子并行,径直落座在他替自己准备好的太师椅上。太师椅前摆着一面方桌,桌上文房四宝齐全。桌旁立着一段白绢布,上面书写“******执笔书言,童叟无欺。”十一个大字。 纸笔已全,广告到位。李逸尘再朝王二麻子拱了拱手,接着闭上了眼睛。 王二麻子知道李逸尘的习惯也不再絮叨,悄悄退回了赌棚又做起了庄家。 《问道书法篇》有云,字可衬心亦可引心。书者以字抒心,见者以字引心。李逸尘只是将自己对银子的渴望书在了这竖匾之上然后用金漆钩边平添了几分贵气,奇效立现。反观这绢布上的字却是如柳絮纷飞,摇摆不定,并不能让人产生共鸣。 若叫常人来看,李逸尘这幅模样必不是在做生意。哪有做生意不吆喝不造势,端端正正地坐着。旁边“聚宝阁”人声鼎沸,而这桌这席却如同另一方世界般安静… “******,请帮我誊写一下这本《九算》。您给算算要多少钱?” “zzzzzz…” “******?” “哎…哎哎!”李逸尘浑身一颤,突然从睡梦中惊醒,原本世外高人的形象瞬间崩塌。待他定睛细看,眼前正站着一位怯生生的少女,一身鹅黄的长裙有些淡雅脱俗的味道。脸上补了一层薄薄的水粉,恰好衬出了少女时独有的青涩。 李逸尘整了整衣服,全然没有失态后的尴尬:“呃…这位客官!怎么,今天想要抄什么书?” “是今日来走访亲戚,恰被家中后辈拖住要借我的《九算》观看,但书院中规矩太多,《九算》不能外借。我一时执拗不过只好来誊抄一本解了眼前的麻烦。” “哦!没问题,一本《九算》十两银子,三个时辰可取。”李逸尘淡淡道。 少女表情有些不自然,手中攥着《九算》不知该递过去还是不该递过去。这个刚刚明明在睡觉的少年郎,不仅自尊为******而且还狮子大开口。十两银子可不是个小数目,就算是城里的书坊誊抄一本《九算》也不会超过二十两。 李逸尘满脸期待地看着少女,毕竟这是他今天的第一笔生意而且是一笔大生意。若是成了,便可以去村西打上几两烧酒孝敬孝敬何足道,兴许那《问道心境篇》又借给自己多看一日。 “可是…”眼前的少年并不能让她感到信任,少女有些犹豫,“我…我还是不抄了。” 话音刚落少女便转身欲走。 李逸尘眼见煮熟的鸭子马上要飞,脑子一转立马高声背诵《九算》章节:“昔在包牺氏始画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作九九之术以合六爻之变。暨于黄帝神而化之,引而伸之,于是建曆纪,协律吕,用稽道原,然后两仪四象精微之气可得而效焉。记称隶首作数,其详未之闻也。按周公制礼而有九数,九数之流,则九章是矣。” 少女听着李逸尘的颂文,脚下速度越来越慢,心中更是泛起阵阵波澜。这看似荒唐可笑的少年居然一字不漏的将《九算》首节如此顺畅地背了出来。虽说不是甚难的事,但也算有几分学识。 “客官,这临云村恐怕找不出第二个能誊《九算》的人了,若是不信,你大可去碰碰运气。”李逸尘见少女仍想离开,也不继续阻止。欲擒故纵的把戏他是屡试不爽。 果然,黄衣少女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李逸尘低着头用余光瞟着少女的脚尖,胡乱在纸上描着“之乎者也”几个字,尽力压抑着眼神中的喜色。 “还是不劳烦******了,我准备自己誊抄这本书” 少女此话一出,李逸尘差点摔下太师椅去。待他站起身子再去留客,少女已然走远了。 “有点意思…”李逸尘未料到自己被再三拒绝,心中的如意算盘也落了空。盯着少女的背影有些悻悻,只好用“有点意思”这种话来塘塞自己。 “嗨,生意不成仁义在,也不至于如此瞧不起小爷吧。也不怪她,也怪不得她。”最后,李逸尘用这样一句陈述结了尾。 正襟危坐实在是催人入眠,对于李逸尘这种一宿未眠的凡人更是如此。因为这个来责怪他,兴许是黄衣少女不知道自己有多累。 “这白绢上的字飘逸潇洒,颇有仙骨,难道是你写的?” 转身正欲坐下,又飘来质疑的问句,临云村何时来了这么多不识******真迹的外乡人。李逸尘头也不回没好气地说道:“自然是小爷写的,不然你给我在这找个其他人来写写看。” “啧…”见李逸尘态度如此嚣张,另有一女有些不啻,“真是山野村夫,全然不知礼是何物。” 李逸尘闻言往太师椅上一靠,左脚落地,掀起长袍右脚顺势跨在椅臂上,懒懒道:“山野村夫自是山野村夫,可你刚又未曾反驳别人的夸赞之词,想必水平也和山野村夫差不了多远。” “你!”那女子哪能忍得了与她眼中的山野村夫相提并论,正要反驳。 “珠儿退下。”先前说话那人斥责了一声,继续朝李逸尘道:“先生的字真不错,但在这赌俗之地摆桌抄书写信岂不是有辱斯文?” 李逸尘闻言这才抬起头来,眼前是一位锦衣华服的公子哥,眉眼生得真是俊俏。大概是在富贵之地生活太久,举手投足之间都带着公子哥的气息,引得“聚宝阁”中几个输了钱的赌徒连连侧目,而他身后正站着那位名为珠儿的侍女。丫头长得倒是能入眼,但此时正神色不满地盯着自己有些煞了风景。 “公子,我只是个山野村夫。谈笑无鸿儒,往来有白丁。你又何必在意我是否在一俗地抄书写信。小本生意,抄书写信来者不拒,若是没有这个需要还请不要与在下闲叙,着实浪费时间。”李逸尘耐着性子解释了一遍。 公子哥眉头一挑:“有趣。若先生真是来者不拒,在下这里正有一本书想要复拓,先生字写得好,正是不二人选。” “五十两。”李逸尘并不想接这生意,胡乱报了个价,而且是真正的高价,这种价格即便在大汉都城也是少见的。 “珠儿,拿来。”谁料那公子哥豪气如斯马上朝着落月比出两根手指。 “是,少爷。”珠儿得令从包裹里掏出两锭银子递给锦衣公子。 “先生,在下名为长孙彦,这里有一百两银子,还望先生尽力而为快些帮我誊抄这本书。”名为长孙彦的公子哥边说边将银子和书递向李逸尘。 李逸尘见到银子而且还是一百两银子,连忙起身伸出双手接了过来满脸堆笑道:“自然自然,三个时辰可取。长孙公子也无须在此处干等,若是有事可以先去忙着,待会过来取书就行了。” “有劳先生。”长孙彦并不啰唆,朝李逸尘施了一礼转身向村外走去。而他身后的侍女珠儿却是满脸嘲笑地盯着李逸尘,仿佛那百两银子已经买尽了李逸尘的骨气。 李逸尘自是装作没有注意到珠儿的挑衅,他看着手上这本书,嘀咕道:“居然又是一本《九算》。今日两本《九算》,一本颗粒无收,一本却是满载而归。这招愿者上钩确实有其妙处。” 第5回:秋试 给自己抄书李逸尘讲究一个快,但与人抄书李逸尘讲究的却是派头。派头做足了,才能引人注目,人气高了生意才来得快。生意好了与何足道打赌手上才有筹码。更何况手中这本《九算》的主人是村中百年难得一见的大客户,派头更要做足。 正所谓无声胜有声,焚香沐浴自然是有些过头,不过一壶烈酒,一盏刻漏却必不可少。烈酒助兴,有了兴致才能更加自如地挥毫,而刻漏自然是为了计时,三个时辰便是三个时辰一刻不少,一刻也不会多了,这是李逸尘做生意的原则。 此时李逸尘端正地坐在太师椅上,先点上三炷香祭天,然后烧点纸钱祭鬼。接着他铺开书纸,手中已经举起了王二麻子刚送来的中村烧酒。 这缸采用蒸馏之法制成的酒极烈,酒气挥洒很远,引人侧目。这当然也是李逸尘的“吆喝把戏”,而且有时候这些把戏比扯着嗓子喊更加有效省力。 “咕噜咕噜”李逸尘喝酒有一股绿林莽汉的狠劲,一口闷了大半壶。烈酒烧喉,酒水带着灼热灌进了身体里,暖暖的感觉只持续了三息时间就被一股异样的阴冷侵蚀殆尽。 暖意虽尽但酒意却在,李逸尘手中的笔缓缓落下,勾出了第一个“昔”字。“昔”字落定,后面的文字便源源不断地流出来。 《九算》在李逸尘心中早已是倒背如流,抄书速度自然是非同凡响。 “快看,******在抄书了。” 抄书在临云村本不是一件稀奇事,但是******抄书却是不同。因为******的收费很贵,平日里只有孩子进城赶考的喜报才会出钱让他出马。 “是啊,近日村里外出求学的都回来了,听说都是为了什么秋试做准备。刚刚那贵公子看模样就是大户人家,想不到他能瞧得上******的手艺。平日都觉得******要银子要得多了,今日看来还是有一番道理。” “你们懂个屁,******的手艺可是一流的。你看王二麻子的这牌匾‘聚宝阁’就是出自******之手,自从有了这个招牌,他这儿的生意是一天比一天好。村西的李老四最近也想要来找******求一幅招牌呢。” “可******在这处摆了这么久,连吆喝都没吆喝过一声就靠着这白绢布条上的几个字,这怎么能行呢?得打开知名度啊。” “知名度啥啊,人家这叫高人风范,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知道吗?” “哦!原来这样******果然是高人,改明儿要让他给我孩子取个名字。” “好主意” 李逸尘自然不知道村民甲乙丙丁对自己的议论,眼下最重要的事还是完成这《九算》。 天色渐晚,“聚宝阁”里点起了烛灯,凤云山道场的铜钟也敲响了戌时的钟。李逸尘长叹一口气,随着刻漏最后一滴水落下,他的笔也停止了。 “大功告成。”李逸尘放下笔,摸着怀里的银子朝四周张望并未发现公孙彦的影子,“不是说好三个时辰,居然还没来今天怎么都爱迟到呢?不等了,天色太晚,若是不回去何老道找来就麻烦了。不过这书” 李逸尘想了一想走到了“聚宝阁”中:“王二哥,刚刚那位公子的书我已经抄好了,但他还未前来取,时候不早我要归山了。书就放在你这里,若是他来了替我转交可行?” “可是那个衣着华丽,背后跟着个小丫头的贵公子?” “正是。” “没问题,******,包在我身上。”王二麻子脸上又堆出了笑容,只是目光所在处却有些不易让人发觉的隐晦神色。 “有劳了,王二哥。”李逸尘拱手告辞,朝凤云山道场走去。怀中揣着一百两白花花的银子,就可以给何老道打上几壶烧酒换问道啦!!想着想着李逸尘脚下的步伐都变得轻快起来。 … … 何足道喝醉了,而且醉得很厉害,所以他躺了一整天,连北峰授课都未曾出席。 “这酒可够烈的”何足道揉了揉自己似灌了铅的脑袋嘟囔道,“可这酒是怎么都戒不掉。哎,乐也酒,愁也酒,岂不知借酒浇愁愁更愁啊…” 天色已晚,透进些许萧索的月光,何足道这才想起自己的《问道心境篇》还在李逸尘处。他思绪有些凌乱,不知有多长时间没有出现过这种状况了。 “何老道,你这本书是准备送给我了吗?” 刚准备起身,李逸尘的声音已经从房外传了进来。何足道连忙站起身来,双手一挥,满屋酒气飘散连他身上褶皱的衣物也变得整洁如新。恰在此时李逸尘推门而入瞧见何足道盘膝坐在床上入定。 “何老道你练功都走火入魔了,我生意都做完了你还没来取书,这本书还要不要了?不要我可拿走了。” 何足道世外高人模样慢慢睁开眼:“手下留书,贫道是看你求知若渴才多给你看几个时辰,真是不知感恩。” 李逸尘闻言打了个哈欠靠着房门道:“明明是喝酒醉了一天还找借口。” 何足道老脸一红:“胡说八道,我怎么可能喝醉” “那这酒碗是什么酒香都被你施法给遮了,你别说是你一时兴起用酒碗喝水。” “这”何足道这才发现自己的失误,“就是用酒碗喝水,碍着你了。废话少说,书留下,人离开。贫道还要继续修行。” “哈哈哈。”李逸尘走近何足道席边,低声道“最近你们怎么都神神秘秘,临云村也来了很多生面孔,是不是有什么好事啊。” 何足道扫了李逸尘一眼:“你小子又在打什么歪主意?” “何大师。我一向都是老老实实,哪里打过什么歪主意。”李逸尘一本正经道,“今日我抄书都遇到了两个要抄《九算》的学生,这可是头一回事,平日里就算抄也就是些家长里短的。凭借我多年的经验,临云村定是要有大事发生。” 何足道瞟了他一眼,淡淡道:“能有什么大事,只不过是十年一期的秋试要开始罢了。临云村的年轻后生都在城里读书,这时候才回来收拾准备一番,顺便祭祖祭天,以求取得个好名次。” “秋试?”李逸尘脑海中闪过这个陌生的词语,在他所阅的书中从未提及过什么秋试。 何足道走到窗边,借着月色脸上透露出一丝向往的神色,略带哀愁道:“是啊!想当年我也是秋试中的一员,不过也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了。” “快给我讲来听听,什么是秋试。”李逸尘来了兴致,也跑到窗户边上双手撑着窗沿,正好拦住何足道的视线。 何足道自知只要激起了李逸尘的好奇心,自己是铁定躲不过了,只好回到桌前坐下缓缓道:“我们凤云山地处大汉国北,大汉国力强盛国主又英明圣武,所以渐渐有一统天下的气势。” “那这跟秋试有什么关系。”李逸尘连忙问道。 何足道白了他一眼:“你别着急,听我慢慢说。一统天下的气势虽有,但列强环伺,哪有那么容易。于是大汉国主为了网罗天下英杰,才建立了秋试制度。秋试过后,合格者被划归给四院,再通过选拔送往正君殿和惊鸿书院。” “正君殿和惊鸿书院到底是什么?”李逸尘问道,“这两个地方总是在书中提及,但是却从未有说明白的。” “大汉国建国的根基,与其他国家抗衡的砝码就是正君殿和惊鸿书院。”何足道补充道,“他们两门为首旗下数十道门组织在一起,统称为大汉玄界。” “哦!原来如此,玄界原来是这么多道门的统称。那我们凤云山是什么?” “凤云山不属于玄界算是独立的道修门派,像凤云山这样的地方大汉国已经不多了。因为被玄界排挤和劝服,几乎是硕果仅存。”何足道有些感慨,“当年若不是老祖道法通天,凤云山可能早就覆灭了。” 李逸尘若有所思,继续问道:“为什么玄界要排挤其他门派?百家争鸣,求同存异才能取得更多的进步啊!” “哼,玄界中人都认为天赐道脉只会在正统血脉中产生。”何足道冷哼一声,脸色渐渐冷了下来,“那些收入玄界的门派也是被划分为三六九等,分得的山门更是差距极大。” 李逸尘道:“正统血脉?这又是如何认定的?” “玄界里的规矩,父母双方若全是修者算做正统血脉,其他的都是散修。我当年也是因为父母都不是修者才落选的。” “那天赐道脉又是什么?” “天赐道脉是传说中天选之人才能拥有的能力,道脉在出生之时便已经注定能极大的帮助修者的成长。不过我没却见过拥有天赐道脉的道修,况且他们一般都不将天赐道脉示人。所以,我只是知道这个东西而已。当年秋试,也曾有不少号称拥有天赐道脉的天才。现在想来…”何足道说完补充道,“都是往事了…” 李逸尘看着何足道失落的神色,自己心里也泛起波澜:“如此说来,秋试倒是挺有意思的。” “嘿嘿,你就别想了。”何足道明了李逸尘的心思,笑道,“秋试分文武试道试,最后取综合成绩。即便你文试能取得第一名,你武试、道试也肯定是最后一名。大汉崇武崇道,文科成绩再好也没有用。” 李逸尘闻言眼神之中的光彩黯淡下来,他从未习武修道。虽说阅书无数杂学广博但对于这种要比修为的测试确实无能为力。 “哎,我若是能修武习道该多好。” 何足道闻言道:“你现在剧毒未解,全凭门主赐下的灵丹压制。若是强行运力,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灵气存于天地之间本就与人体排斥,我们修道是吸收天地的灵气让他在自己经脉之中运转,将本身融于天地借天地之势传递自己的想法。所以除非堵住筋脉的毒已经祛除,否则你永远无法修道。” “可是我想。”李逸尘声音中透露着坚定,“难道别无他法了?” “凡事若是想做就能做,那还要律法干嘛?”何足道声音中透露着决绝,“你阅书无数应该知道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 李逸尘知道这段对话继续下去也只能演变为争吵于是沉默了,半晌,他转身离开朝自己厢房走去。 何足道也并未阻拦,李逸尘天资聪慧又勤奋自勉,真真是修道的好苗子,可惜有些事情若是做了恐怕就要改变现在的一切,这并不是何足道所希望的。 第6回:风波(一) 今夜的北峰寂静无声本应是入睡的好时间,李逸尘却从厢房中悄悄走了出来。他独居在天地玄黄四舍之外,倒也不怕惊扰了其他人。 何足道的一番话让他心情极为低落,在这种时候李逸尘就会往问道崖去。 问道崖是当年陈抟老祖坐道窥天的地方。本是一片险崖,被老祖窥天时灵气冲击变得平整无比。不知是谁用几抹凌厉的剑痕,在崖壁之上刻下了“问道”两个大字。 这两字遒劲有力,李逸尘初见之时便被字上所蕴含的意境所冲击久久不能忘怀。不甘,霸道,与天争命的气势在这两个字之上展露得淋漓尽致,而如今,他却只能从中读出“冯唐易老,李广难封”的意境来。 李逸尘驻足在崖壁之前,痴痴盯着问道两字,顺着它们的脉络想要看出什么端倪来,可他似乎找不回以往的感觉;那股与天争命的气势已经在何足道的一番话中被完全扑灭了。 “问道问道我能拿什么问道。”李逸尘喃喃低语,“连门主都没法子解了我的毒…” 李逸尘有些心灰意冷,他狠狠两拳砸在崖壁之上,脆弱的皮肤被石头划开,鲜血顺着指缝往下趟。 “谁能告诉我!我能拿什么问道!!!”李逸尘一声怒吼,要将满腹的委屈都喊出来。 半晌,无人回应。李逸尘仿佛脱了力,软软地靠在崖壁上闭上眼睛,两行清泪缓缓流了下来。 少年落泪,天上也应景地下起了雨。夏雷先起,夏雨便倾盆而下。连成串的雨滴毫无保留地砸进凤云山中,淋湿了李逸尘的青布长袍也扫掉了他脸上的泪痕。 李逸尘痴痴地坐着,动也不动仿若与崖壁融为一体。 … … 翌日。 夏雨磅礴,这场酣畅淋漓的大雨冲走了连日里积攒的闷热,同时也将王二麻子的尸体冲进了紫螺湖中。 尸身倒是完好无缺,只是脸上的惊恐神色并未因为死亡而溃散让人不忍直视。而且,王二麻子手上攥着本他永远都不会看的《九算》。临云村村长王之秋站在王二麻子的尸身旁边已经整整一个时辰,连一句话也没说过,脸上更是看不出悲喜来。 一者,王二麻子平日里为非作歹欺负乡里,村民早就怨声载道,如今死了可算是好事一件。 二者,王二麻子上有高堂,下有妻儿。他虽然死了,村里也不能全然不顾人情地将他们赶出去。即便是狠心将他们赶走,难道连王二麻子怎么死的交待也没有?这算是麻烦一桩。 三者,这本《九算》邻里乡亲都看到是李逸尘抄的,此事定与他有脱不开的干系。但李逸尘是凤云山道场的人,临云村地处偏远官府鞭长莫及,处理这事儿最后肯定得落在自己身上。 因为这三个原因,王之秋有些愁闷了。多年前无名老农死在田埂上,那孤家寡人的倒是好唬弄,但如今… “村长,此事该如何决断?”王之秋身边几个猎户问道。 王之秋闻言抬起头来,他思绪有些混乱,在他心里凤云山是万万不可得罪的但眼下也由不得他不出头了:“把王二的尸体妥善安置,那本书放入我家的内阁。再通知王二的家室。我今天要亲自上凤云山走一趟。” “村长,你亲自去一趟凤云山?这…” “没什么大不了的,人都已经死了,无论后面怎么处理交待还是要给一个。” 王之秋兢兢业业为临云村做了这么多年事,威望极高,在村中向来是说一不二。但此事关系到凤云山,又变得错综复杂了。 众人见他下了决心要出头,也不好再劝阻,四五个猎户上前抬起了王二麻子略有些苍白肿胀的尸体朝村内走去。 王之秋目送他们走远,微微叹了一口气终于迈开了步子。 雨水将山路冲得很泥泞,王之秋也是心情忐忑,毕竟凤云山高高在上多年他一个凡夫俗子上去兴师问罪真有些不合适,所以这一段并不算长的山路他足足走了有两个时辰。 天色已经近正午。雨也渐渐停了下来,凤云山道长山门的陈抟老祖像已经近在眼前。 王之秋走到老祖像前,郑重地拜了三拜然后从容地朝山上走去。 … … 李逸尘在问道崖坐了一晚,全身都已经湿透。他倒是不知道回到北峰等待他的还有一场问罪。此时,他是越来越想不通想不明白为何上苍要这样对待他。但也没有人能责怪他怨天尤人,谁在这样的境遇之下不感到痛苦呢? 在这个崇武尚道的世界里,满腔热血的少年却无法习武修道,这无疑是注定了他平庸的一生将在浑浑噩噩中度过。 已是正午,雨停后的烈日有些晃眼。李逸尘仍然没有起身的意思,他无力的抬起手遮住刺眼地阳光,再次失望地摇了摇头。 “谁说少年不知愁滋味,如今凤云山上可是有了一个知愁的少年。” 问道崖顶何时来了人?李逸尘的第一反应是讶异,循声望去却又不见人影。 “是谁?”李逸尘蓦地站起身来倚着墙壁戒备,总归是个十几岁的孩子怎会不惧鬼神,空有其声不见其人让他心里怦怦乱跳。 可等了半天,这声“是谁”却如同泥牛入海,没有得到半点回应,仿佛刚刚那声感慨从未出现过。 李逸尘越来越感到奇怪,继续问道:“是人是鬼也得说个明白,若是人莫来嘲笑我,若是鬼正好将我带了去反正也生无可恋了。” 半晌,仍是无人回答。李逸尘大感无趣,本来以为遇到了什么奇人异士,可现在这人既不见踪迹也不愿与自己交谈。再看看日头已是极高,该到了回去的时候,否则何足道找上来免不了训斥自己一番,于是他收拾了心情转身朝着北峰大殿走去。 … … 北峰大殿之中,何足道正和王之秋两人谈及王二麻子一事,脸上表情有些凝重。 卷入俗事本就是修者不愿意的,但如今别人都找上门来,而临云村又一直在凤云山道场保护之中,这事也不得不掺和了。更何况,玄青真人亲自点名让王之秋来寻自己彻查更说明了事情的严重性。 “王村长,你是如何笃定此事与李逸尘有关?” “王二死时,手中攥着一本《九算》。这书是李小师傅的手抄本,虽然我们也不能断定是李小师傅杀了人,但这事与他应该是有关系的。”王之秋有些不安,看得出来何足道对李逸尘极为在乎,不然也不会拉着自己问长问短了解情况。 “哦,如此说来…”何足道脑子里浮现出多种联想,但如今事情的焦点确实都集中在李逸尘身上。话还未落音,李逸尘恰好从大殿门口走了进来。一身衣服并未干透仍然残余着雨水的痕迹,有些狼狈。 何足道抬头,一眼就看到了李逸尘,见他如此狼狈模样眉头微微皱了起来:“混小子,你又干嘛去了?给我滚过来,看你又惹了什么事?” 李逸尘本准备悄悄入房去,但眼见何足道正坐在大殿之中就知道自己是走不掉了。而且他瞧见临云村村长王之秋脸色凝重、正襟危坐的样子,心里也泛起了嘀咕:“临云村村长都来了?这是出了什么事了?” 李逸尘走进大殿,王之秋站起身来朝李逸尘拱了拱手算是施礼。 论辈分,王之秋可算得上是李逸尘爷爷辈的人,可修者一向在普通人心中高高在上,于是乎才有了大向小施礼这幕出现。 李逸尘毕竟是个俗人,见状连忙还礼,将王之秋扶上椅子。问道:“王村长,这是怎么了?” 何足道默默在一边看着,也不准备说话。王之秋瞟了何足道一眼,于是说道:“王二今早发现死了,陈尸紫螺湖中。他死时,手中拿着你给他誊写的《九算》…” 李逸尘听着听着,眉头就皱了起来,未想到居然遇到这门子事。毕竟生死事大,王二麻子虽然为非作歹但是也罪不置死。 “我的确是抄了一本《九算》,可这书不是给王二抄的。”李逸尘回应道,“是给一名名叫长孙彦的公子哥抄的,那日天色已暗,可长孙彦一直未到,我又需要速速归山,于是嘱咐王二哥帮我把书交给他。” “长孙彦衣着打扮如何?”何足道这时才问道。 “富家子弟,带着一个泼辣的侍女。” “如此说来…这事情应该是与那长孙彦有关系。”何足道在旁边补充道,“不过这件事我也可以把来龙去脉猜个一二。” “哦?”王之秋说道,“还望何道长明示。” “王二见财起意想要谋害这长孙彦未料到踢到了铁板。”何足道笃定道,“多行不义必自毙。” “可那长孙彦不像是会功夫的人。”李逸尘补充道,“看上去文质彬彬的。 “看上去文质彬彬的,可下起手来可不怎么温柔。”王之秋显然是同意了何足道的说法,“王二死得很恐怖,仿佛见了鬼一般。手中的九算被他死死捏住,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取了出来。” 王之秋摇了摇头,这是近十年以来第二桩命案,但好在这桩案子倒不似第一桩那样是无头公案,到底有一个长孙彦可以查一番。 “如此说来,我们得去找到这长孙彦。可临云村并未有长孙姓氏的人,这可不好办了。”王之秋有些为难。 “也不好断定就是长孙彦杀了王二啊。”李逸尘道,“此事说到底还是需要找道长孙彦才行。” “但是如何去找他呢?”王之秋道。 李逸尘仔细回想那天的境况,说道:“只能断定是大户人家,其他倒是看不出来。” “近日秋试将近,不少学子都回来临云村。人多面生,但这长孙姓氏…”王之秋有些犯糊涂,毕竟秋试都是自己家里的人回来,怎么会多出外姓人,更何况这个姓氏在大汉国并不常见。 “这姓氏是来自荒古国中的姓,原姓应是拓跋,汉姓才为长孙。”李逸尘说道,“这个姓氏在杂注中有记载,而且这个姓氏是属于荒古皇族的。” “拓跋?”王之秋道,“你一说荒古国我倒是想起来,村里的时家就是荒古国迁过来的,坊间曾传他们家是荒古国的重臣,被陷害落难为了逃避追杀才搬迁至此。平日里,这时家也并未有什么出格的举动,只是逢年过节确实很大方,村中不少农户都受了他家的恩惠。” “长孙彦既然是来到了临云村,必是来探访什么。如今临云村又只有一户与荒古国有关系,那么长孙彦应该是在时家无疑。”李逸尘猜测道,“不如我同王村长一起去找时家问个究竟?” “如此甚好。”王之秋见李逸尘肯与自己前往,大喜过望,原本紧锁的眉头松了开来。 时家本是村内大户他更不愿意得罪。若是得罪了凤云山,这些道修高高在上可能还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可若是得罪了时家,自己可就免不了老年多灾了,“事不宜迟,我们不如现在就出发吧。” 李逸尘闻言转头望了望何足道。 何足道眼睛微眯不知在想些什么,低声道:“给我处理好了,否则回来免不了一顿好打。去吧。” 李逸尘如获大赦,也顾不得身上湿漉漉的赶忙扶起王之秋朝临云村中走去。 第7回:风波(二) 临云村今日出人意料的喧闹,不仅仅是读书的子弟们把大城里的光怪陆离带回了淳朴的乡村,还因为王二麻子的死已经在坊间传得沸沸扬扬。 三人成虎,这事已经被传出了上百个版本。如今,王二麻子一家人都围在王之秋家中,静静候着王之秋来主持公道。 若是换做平时,他们早就闹了起来,可如今王二麻子已死,王家也算是塌了天,他们一家人作威作福的日子已经到头了。 静候虽苦,但好歹能避开村外追债的混混、能等到一个结果。若是找到肇事者狠狠地敲上一笔银子,自己几人也不怕不能东山再起。于是静静等候成为了他们最好的选择。 王之秋自然不知道自己家里现在已经挤满了人,他和李逸尘一前一后已经来到了时家门前。 时家确实不像山村野户,门厅很大,种植着各异的花草,定是有人时常打理才将这些花草修剪得整整齐齐。门厅里,时家的家主时少章正快步走出来。 时少章大约五十岁,长须白面,一身长袍洗得干干净净。虽说没有华服盛装,但也遮掩不了他的贵族气质,想来荒古旧族的说法是有根据的。 时少章并不知道王之秋和李逸尘的到来,他此时有些慌张,低着头急匆匆地往外走去。 “时老弟。”王之秋眼见时少章走了出来,连忙高声叫住他。 时少章抬头一见王之秋,脸上表情瞬间凝固下来,微施了一礼,似笑非笑道:“王村长…怎么,今日有如此闲暇来此处?” 王之秋朝时少章拱了拱手,朗声道:“打扰了时老弟。你可知道王二麻子死了?” 王之秋并没有开门见山,先礼后兵是规矩,何况此时也不能断定这件事与谁有牵连。 王之秋是老江湖,时少章自然也不是雏儿。他闻言顿了一顿,淡淡道:“哦,此事我倒是有所耳闻。但这与我又有何关系?”说完时少章站直了身子,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我与王二一向没有来往,家中子弟也严令不准去赌博” 王之秋淡淡一笑打断时少章的话道:“时老弟不必着急,老夫只是想知道老弟是否认识一位名为长孙彦的公子?” 长孙彦这名字刚从王之秋嘴里冒出来,时少章脸上表情瞬间丰富了起来:“你们怎么会知道长孙公子在此处。” 这回轮到李逸尘和王之秋表情凝固了;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本想时少章好歹争论狡辩两句,可如今居然就直接承认长孙彦在此处。 王之秋与李逸尘互望了一眼接着道:“我们怀疑王二的死与长孙彦有关,还望时老弟将他请出来。” “哈哈哈…”时少章仿佛听到天底下最大的笑话一般,闻言大笑起来,“你说长孙公子与此案有关?何以见得?” “王二死时手中的书是我让他交予长孙公子的,我们只是想询问情况并无其他意思。”李逸尘在一旁回答道。 李逸尘稚气未脱显然年纪并不大,此时却插进自己和王之秋的谈话中来,时少章大感不悦:“你又是何人?” “这位是凤云山道场的李逸尘李道长。”王之秋连忙介绍道。 时少章将李逸尘上下打量了一番,脸上的阴霾一扫而光:“哦!!原来你就是李先生,久仰久仰…” 李逸尘一头雾水,问道:“我可与前辈见过面?” “自然是没有。” 李逸尘闻言又问道:“那久仰谈何说起?” “自然是从我处得来的。” 人未至,声先至。面如玉盘纯白无暇,两抹剑眉再增几分英气。一位俊俏的少年从门厅中走了出来,正是李逸尘和王之秋寻找关键人物长孙彦。 时少章见状恭恭敬敬地朝长孙彦施了一礼:“公子,你怎么出来了。” “此处没你的事了,忙你的去。”长孙彦并未多做解释,低声朝时少章说道。 “是。”时少章低头朝外退了几步,接着意味深长地瞧了瞧李逸尘。脸上含着笑意迈步朝临云村外走去,并不多做停留。 长孙彦朝着李逸尘施了一礼,恭敬道:“先生,几天未见可还好。” 李逸尘有些尴尬,这长孙彦显得与自己很是熟悉,但实际上两人不过说了几句话而已。但既然他如此有礼,自己也不好不回应,于是轻声道:“托公子的福,还好还好。” “那不知今日寻在下是有何事?”长孙彦收敛了笑容,“我正有些琐碎需要处理。还望先生开门见山,好尽快了结。” 王之秋闻言站上前来问道:“长孙公子,王二麻子身死临云村你可知晓。” 长孙彦挪开落在李逸尘身上的视线,缓缓道:“早间村中已经闹得沸沸扬扬,我已有耳闻。” “那你可知道是何人所为呢?”王之秋继续问道。 “哈哈…我怎会知道是何人所为”长孙彦干笑两声,盯着王之秋道“莫非前辈怀疑是在下?” 长孙彦的眼神有些邪魅,让人觉得毛骨悚然。王之秋被他这一问问得脊背有些发凉,楞了半天竟不知如何回答。他确是抱着长孙彦是凶手的心态来的,所以询问之时不知不觉带上了一些质问的语气,但眼前这名少年似乎并不吃自己这一套,张弛之间居然将他逼到了一个不上不下的位置,极为难堪。 李逸尘皱了皱眉头,接话道:“长孙公子也不必恼,那日天色已晚我便将你的《九算》放在他的聚宝阁里,你可曾去拿过??” “哦,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有点印象。”长孙彦拍着额头似乎想起了什么,“你说的可是那个赌坊主人?” “对。就是他!” “我并未前去,倒是他将书给我送了过来,此时正在我手上。”说完,长孙彦径直从怀中摸出了一本《九算》递给李逸尘。 来不及细问王二为何能知道长孙彦的住处,李逸尘连忙接过书来逐页翻开,上面的字迹清清楚楚,分明就是他的手笔;笔触的粗重均匀细致,临云村定不可能有第二人写得出来。 眼前这幕如此离奇,李逸尘心中却有了些眉目:“这这的确是我抄的那本《九算》。”李逸尘边说边将书递给了王之秋,“如此说来,王二手中的书应该是赝品。” “那日,王二哥很是客气,我留他在这儿吃了顿饭然后他便离开了。”长孙彦补充道,“至于他手上的那本《九算》。这书本就不是什么稀罕物件,任谁都有一本。现在临云村中学子如此多,不能生拉硬拽地跟我扯上关系,先生您说对不对。” 长孙彦一番话振振有词,手里的《九算》又是李逸尘的真迹,一时间王之秋更无言以对了。这次贸然上门,确实是撞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 “长孙公子说得没错,我们应该去看看王二手中的那本书到底是真是假。”李逸尘朝王之秋说道。 “理应如此…”王之秋这才反应过来,真迹肯定只有一本,若是这本是真迹那么王二手中的《九算》定是假的,李逸尘一翻便能识得。 李逸尘接着将九算递还给长孙彦,抱歉道:“对不住了,长孙公子。生死事大,也请你多多包涵。我和王村长还要去辨别另外一本《九算》,就不再闲叙了。” “无妨。”长孙彦推开李逸尘的手笑道,“这本书你也拿走吧,免得待会没有了比对。” 李逸尘想了一想将这本书放入怀中,感谢道:“多谢公子,告辞。” “恩。”长孙彦扶住李逸尘的肩膀压低了身子,轻声道,“先生若是遇到了麻烦,定要再找来找我。” “一定一定。”李逸尘客套完毕便转身和王之秋离开。 长孙彦在门口目送良久,嘴角的笑容渐渐隐没,淡淡道:“此人可堪一用?”话音刚落,长孙彦身后的空气竟如同沸水般沸腾起来,几息过后一抹人影渐渐浮现:“此子道门未入,只是字中蕴灵,公子何必看重他。” “你不懂,未曾入道却能蕴灵于字,这是天赐道脉之相。若有朝一日他能入道,前途不可限量。”长孙彦眼神很坚定,仿佛笃定了李逸尘身上有着传说中的天赐道脉。 “这人只是凤云山上的普通小修,哪能身负道脉,公子定是看走眼了。”虚影有些不啻,“除开世家传承,天赐道脉即便是在大汉玄界也不见得有多少何况是这山村野地。” “我何时看走过眼?”长孙彦对自己的判断极为自信,“此事我心中已经有了八成把握…” “公子你莫非想让他和你去参加秋试?!”虚影似乎猜到了长孙彦的想法,空气一阵晃荡。 “你难道有其他人选?”长孙彦问道。 虚影犹豫了片刻:“荒古国中青年俊才无数,哪个不比他强上百倍。” “远水哪能救得了近火?”长孙彦笑道,“况且,我冥冥中感觉这李逸尘能帮助我进入第四院…” “公子”虚影有些不知该如何回答,长孙彦很少如此坚定的相信别人,更何况只是个不知“道”为何物的普通人。 “不用多说了,让你办的事可曾办妥了?”长孙彦不想再多做解释。 虚影点了点头,附在长孙彦耳边低语。 “就这些?”长孙彦听虚影讲完有些不高兴,这虚影作为他的耳目从未有查不出来的消息。 虚影却并不受长孙彦情绪的影响:“调查之中困难重重,似乎有某种外力阻拦,我确实已经尽力了。” 长孙彦听到尽力二字,闭上了眼睛,淡淡道:“既然如此,你可以退下了。” “是。”虚影领命,周身的空气再次沸腾起来。清风掠过,虚影已经隐没不见了。 长孙彦站在门厅处,双手划圆轻抚,一张匾额浮现出来,上面“聚宝阁”三个字熠熠生辉,本来是一件俗物但在长孙彦手中却引得周围灵气沸腾不止。匾额上的贵气被不断激发,竟变得如同黄金铸成。 富贵如斯,让见者呼吸都变得困难。 “用灵气为媒介传递自己的想法,未得入道便能蕴灵于字。这种异相,不是天赐又哪有妙手能得?李逸尘你可让我越来越感兴趣了。”长孙彦若有所思,不知不觉微笑便浮上了脸庞。 第8回:风波(三) 不知王之秋是不是想快点离开时家的门厅,脚程有些快。李逸尘忙赶了几步才咬住王之秋的尾巴。 王之秋脸色有些赤红,仿佛刚刚喝了场烈酒。被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噎得话都说不出来对王之秋来说还是生平第一回,他心里自然是极不舒服。 “王村长,你也不必太往心里去,这次确实是我们有些唐突。”李逸尘在一旁道,“这也怪不得你,若不是何老道让你先入为主,你也不会这么认为了。” 这话说得在理,若不是何足道先说王二麻子杀人越货,自己怎会直接质问长孙彦吃下这个闷屁。但他毕竟心存怨气,被一个后辈如此顶撞,任谁也不会好受。但眼下李逸尘好生安慰,自己也不好不回应,于是故作镇静道:“无妨,老夫一把年纪也不好去计较这些东西。” 李逸尘知道王之秋心中不平,继续道:“长孙彦的言行举止总是让我感到有些奇怪,仿佛每一句话都藏着后手…” “荒古国中的人都怪得很。”王之秋道,“这些年大汉与荒古大小战争不断,还是少接触他们为妙。” “嗯”李逸尘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 不一会儿,两人已经来到王之秋家中。刚踏入家门,王二麻子一家大小四五口人马上围了过来。 “村长,你可要为我家王二做主啊!” 王二麻子的老婆角氏一马当先,率先冲了出去膝盖一软就扑倒在王之秋大腿上,鼻涕眼泪止不住般落下来。 王之秋好歹是读书人,哪有如此被个陌生女子抱过大腿。一时间是推开她也不是,不推开也不是。脸上赤红更甚,只得怒斥道:“谁让你们进来的!!!” 这些妇孺只管没听到王之秋问话,使劲哭个不停。 “成何体统,成何体统…”王之秋一时间别无他法,气得不行。 李逸尘走上前来说道:“你们也别缠着村长不放,他此番回来就是来寻证据的。你们这样抱着他,他还如何去给你们缉拿凶手。” 这番话果然凑效,她们闻言哭声立即小了许多。角氏也连忙松开紧抱着王之秋大腿的手,哭哭啼啼道:“村长定要抓住这个凶手,还我们一个公道。” 王二麻子一家人的目的就是要抓住凶手狠狠敲诈一笔,本来还害怕王之秋置身事外才来闹上一番,如今王之秋肯介入调查已经是他们莫大的幸运,怎还会撒泼耍赖。 王之秋脸色铁青,看着长袍上的斑斑泪痕冷哼一声转身就走进了内阁。 李逸尘立马跟了上去,角氏几人也不甘示弱的随着往内走。 哪知王之秋站在门口,刚等李逸尘进去便“砰”地一声将门关死。角氏一行人进去不得也不恼怒,邀着老小聚拢在门口并没有离去的意思。 房间内王之秋无奈道:“也就是自己爱管闲事惹的麻烦。” 李逸尘笑道:“村里若不是有您主持,早就乱了套了,怎能说是爱管闲事。” 王之秋摇了摇头,从一排立柜中取出了一本《九算》来递给李逸尘:“就快管不了了,一把老骨头经得起多少折腾。” 李逸尘微微一笑并未回话只是双手接过书来,翻开第一页。 惊愕,李逸尘脸上只剩下惊愕。 “这…这本书也是我写的…”李逸尘嘴中的话断断续续,眼前这本书上的字迹无比熟悉,光凭自己的眼力,绝对也是出自他手。 王之秋在一旁眉头已经锁得紧紧的,连声道:“这…这…怎么可能呢!?李师傅你是不是看走眼了?!” “我也不相信。”李逸尘边说边掏出了从长孙彦处得来的《九算》。 两本书摆在一块逐一比对,从书头到书尾无论大小还是字迹都是一模一样,更让人难以置信的是书左下角折痕的深浅和角度都没有变化。 “这…”李逸尘心里翻起了波澜,世上怎可能存在两本一模一样的书籍。 “此事…我看只有长孙彦才能解释了。”王之秋拍了拍额头,他是彻底混乱了,“怎么会变成这样…” 李逸尘想了一会,低声道:“我曾看过这样的记载,有种极为偏门的道法能将死物由一生二,莫非…这本书是长孙彦使用道法变出来的?” “真有此事?”王之秋仿佛抓住了什么,急道,“怎么分辨得出来?” 李逸尘琢磨了半天,说道:“根据书中的记载这个术法是依灵气化成,若是原本的物件产生了变化,那么假的肯定也会变化。” 王之秋催促道,那试一试不就行了。话音刚落,他便拿起笔在王二麻子的那本九算上画了一笔。待得王之秋翻到长孙彦九算的那一页,果不其然,上面也出现了一道划痕,连位置和轻重缓急都没有变化。 “果然是这个竖子!”王之秋脸上突然舒展开来,“刚刚受了他一肚子气,这回得叫他连本带利地还回来。” 李逸尘闻言道:“这也没法定他的罪过啊…” 王之秋疑惑道:“为何?” “虽然我们能分得清这是用幻化之术铸造的,但是他也可以推脱是假王二麻子给了他这本书。我们仍是无法定他的罪。”李逸尘分析了一番。 “这…”王之秋想了片刻,一时间也未找出其他的应对方法。 “村长,我看不如我去找长孙彦对质一番,没准能问出什么来。” 李逸尘心绪有些不宁,他总觉得长孙彦还有什么话藏在最后的嘱咐之中,这感觉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你?一个人能行吗?”王之秋有些犹豫,长孙彦并不像一般的贵家公子,况且依照现在的情况,十有八九他也是道门中人,“不如喊上李虎他们几个猎户陪你一起去。” “不用,大张旗鼓反而不好。我总觉得这事儿有些怪异。”李逸尘道,“李虎他们帮不上忙的。” 王之秋背着手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可是外面这角氏一家可怎么打发…” 李逸尘叹了一口气:“还不就是为了银子而来。”说完,他便从怀里摸出了两枚沉甸甸的银锭,正是长孙彦给他的书费一百两银子:“王村长,这一百两银子由你去打发角氏,此事就算了结了。” “使不得,怎能要你的银子。”王之秋见状连忙推开。寻常人家哪里见过一百两现银,如今李逸尘脸不红心不跳地拿出来,王之秋还真不敢接过来。 “你拿着,毕竟此事与我也有很大的关系。”李逸尘将银锭放在桌子上,发出清脆的声响,“长孙彦那边我去问个明白,若是他露了马脚我定让凤云山派人来擒拿他。” 王之秋看着桌子上的银锭,脸上阴晴不定,半晌道:“也别无他法了。” 接着,两人并肩走出了房间。外面角氏几口人连忙围拢过来:“王村长,有结果了吗?!到底是谁下此狠手。我家王二好命苦啊…呜呜…” “别哭了。”王之秋一声厉喝道,“你们要怎样才肯罢休。” 角氏闻言仍是哭道:“我们一家孤儿寡母就靠着王二的收入过日子,如今他死了我们怎么活得下去啊。” “说到底就是为了银子。”王之秋冷哼一声,“哼,拿去。” 一百两银子重达十多斤,砸在松软的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不知是否银子落地的声响太大,角氏一家的哭声戛然而止。 “多谢村长,多谢村长。” 百两银子足够他们挥霍很久,平常日子钱都被王二麻子拿去花天酒地她们也很难见到如此多的现银。 “不用谢我,这临云村我看你们也是待不下去了。赶快走吧,否则被那些要债的人追上来,我可保不住你们。”王之秋对王二麻子一家人的拜金极为不啻,也不愿意再跟她们多费唇舌。 角氏闻言连声称是,带着剩下的家眷匆忙地朝村外跑去。 王之秋见她们走远,这才对李逸尘说道:“临云村一向与世无争,杀人是这里的人想都不敢想的。如今这事必须要彻查到底把这个凶手永远赶出去,我修书一封寄往大郡士让他们派人来此地修筑官府,往后这闲事也该他们来管了。至于长孙彦那边,就得拜托李师傅了。” 李逸尘施礼道:“放心,我自当尽力而为。” 说完,两人互施了一礼,李逸尘便离开王之秋这儿再次朝时家走去。 路途不算很远,但李逸尘却走得极为艰难。这已经不算是第一次与长孙彦接触,但这种由内心衍生的尴尬却是他从未遇到过的。 天色有些见晚,紫螺湖上的风一阵阵地吹起来,让人心绪如同纷飞的柳叶难以平静。 离时家还有数百米,李逸尘就看到长孙彦正站在门口,似乎他从来没有离开过这里。 “李先生。”远远的,长孙彦便朝自己打了招呼。 他难道在等自己?李逸尘心如乱麻,眼下的所有疑惑都需要长孙彦来解释。于是他加快了速度走到时家门前将那本《九算》递了回去:“长孙公子,这书是假的” “哦?”长孙彦接过书来,疑道,“先生怎么知道是假的。” “这本书是用灵气幻化而成的实物。”李逸尘盯着长孙彦的眼睛,想从里面看出一些端倪。 长孙彦脸上的疑虑渐渐被笑容所取代:“先生是如何得知灵气可以幻化出这种实物来?” “在下不才,自小虽未修习道术但杂学注纪却是看了不少。这幻化法门我正好看到过。” “好!”长孙彦一声高喝,“不愧是我看中的人。” 李逸尘脸上有些不自然:“长孙公子此言何意?” “不错,王二麻子的死我确实知道些东西。”长孙彦轻描淡写地说道,仿佛这条生命的消逝在他眼中不值一钱。 “果然如此。”李逸尘淡淡道,“但人命关天,如此爽快地承认,我还是第一次遇见。” “哦?”长孙彦微微一笑,道,“虽然与我有关,但是却不是我杀的。” “我早猜测不是你动的手,这动手的人该是你的那名侍女——珠儿!”李逸尘笃定道。 “哈哈哈。”长孙彦闻言大笑起来,“先生这又是从何而来的结论。” “猜的。” “好,且不论对错,我喜欢你这种脾气。” 两人一番对话有些没有目标和头绪,李逸尘总想定了长孙彦的罪。可长孙彦每句话都带着承认又不承认的语气,让李逸尘如同在抓泥鳅,稍不留神就让它给滑走了。 “我有一事不明,还望长孙公子指教。” “何事?” “既然你承认你知道些什么,为何你淡定如斯,仿佛王二之死理所当然?”李逸尘抛出了自己的疑问。 长孙彦左右走了两步,眼神中透出难以琢磨的神采,淡淡道:“你可想参加秋试?” 长孙彦并未直接回答李逸尘的问题,反而是向李逸尘提了一问。这一问就如同晴天里劈了一道闪电,将李逸尘脑海中的魂湖都劈开。 “想必你是愿意参加的。”长孙彦并不等李逸尘回答继续说道,“我可以帮你去参加秋试,但是我希望你不要再追究王二麻子这件事。” 李逸尘抿着嘴,半晌道:“我不能答应你,原因有二;第一,这不合大义。第二,我今生都没办法参加秋试。” “哦?”长孙彦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为何?” “因为我身中剧毒,经脉僵沉,终身与道无缘” 第9回:抉择 听完李逸尘的话,长孙彦反而笑道:“你说什么?身中剧毒?荒谬!” 身怀天赐道脉之人必受天地庇护,年不及冠不受万物侵害。至于身中剧毒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长孙彦既然笃定李逸尘身怀天赐道脉,那么李逸尘就一定不会身中剧毒。除非是他判断错了,但要让长孙彦否定这个判断只有他自己能做到。 “你过来让我看看。”长孙彦缓缓朝李逸尘走了几步。 不等长孙彦靠近,李逸尘如同触电般后退,他并不愿意与长孙彦有过多的接触,于是严肃道:“不必了,长孙公子。我这毒连掌教都治不好。现在你是王二命案最主要的因子,咱们还是保持距离为好。” 长孙彦闻言停下脚步,星眸藏了起来,两道剑眉如同被深夜染黑的墨线,气势陡然高涨,沉声道:“我说了,有些事情你管不了,凤云山也管不了。因为这世界太大了,大到可怕。千万不要做井底之蛙,也千万不要强出头。” “这算是威胁?”李逸尘表现得很冷静,即便眼下这个男人给他一种极度危险的感觉。 下一刻,危险的感觉却骤然消失了,长孙彦仿佛又变成了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美少年:“算是威胁,但更多的是希望你妥协。王二这事,我已经派珠儿去打发了,他一家人也不会继续追究。而你,非得要为了大义来帮助一个为非作歹的坏人吗?” 李逸尘沉默。 见李逸尘不愿意说话,长孙彦长叹一声:“先生自幼就在凤云山。不修道,不习武,天天读书练字。这种生活难道不厌倦吗?” 李逸尘脸色开始有了变化,长孙彦是如何得知自己自幼就在凤云山上读书练字? “你难道不愿意去看看这大千世界?不愿意去寻你的亲生父母?难道你愿意受限于生老病死,消弭于天地???除非天降机缘在你身上,否则秋试便是你解开这些结的唯一选择。” 长孙彦一连串的问句打得李逸尘措手不及,何足道从未给自己提过外面的世界,虽然书中记载颇多,但也纯粹只能遐想一番。至于身世之谜,他更是连想也不敢想。 “或者说,你为了一个坏人、为了所谓大义愿意交出这一切。” 长孙彦这些话并没有云山雾绕,反而是直抒己见。这种冲击来得很直接,引起的共鸣也更强烈。 作为普通百姓,杀人偿命是天经地义,但这对于修者来说并不是什么特殊的事,毕竟“天地不仁”。 长孙彦显然是个修者,而且是个有大背景的修者。至于李逸尘却是个介于修者和百姓之间的人。两者处于的位置不同,思考问题的角度也有偏差。 所以,李逸尘仍是沉默。 “时间不早了,我仍会在此留一天的时间。希望先生好好考虑一下我的提议,无论是参加秋试还是兵戎相见,总会有个结果。明日傍晚,我仍在此处等你,希望到时候能见到你独自前来,免了这场无谓的腥风血雨。” 长孙彦不想再多说什么,他已经把所有的厉害关系都交代清楚,最后只需要李逸尘自己去决断了。 时家大门带着吱呀的怪响缓缓关闭,留下门口悄无声息的青石柱和沉默的李逸尘作伴。 “这算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他对我这么了解?”李逸尘有些糊涂了,明明是来问罪最后却变成了一笔看上去是交易的东西。 夜风徐徐,李逸尘有些左右为难。回凤云山北峰的山路很平坦,他却走得很慢。 有时候,选择的权利在别人手中自己不愿意跟随别人的选择。但当选择的权杖落入自己手里,却又有些畏手畏脚了。 “不知何老道会如何想…”李逸尘叹了一口气,“哎,也许还是不准我去这劳什子秋试吧。” 十几年朝夕相处,何足道虽不是李逸尘的亲父但却担负起了养育他的重担。所以,何足道的想法在很大程度上左右了他的想法。 “也罢,不参加了吧。”李逸尘想下了这个决心,可脚下却如生了根再也迈不开一步,“可是……” 突然之间,不知是触动了哪根神经,长孙彦说的每句话都在李逸尘脑海中回响,渐渐凝聚成一股冲动。这股冲动如同泄了闸的洪水奔涌而出,无数对外界的遐想在脑海中翩翩飞舞,最后从李逸尘嘴里冲出几个字来:“我真的想参加啊…” 李逸尘边说边又迈开了步子,不知不觉脚下的步伐越来越轻快,当第二次抛出硬币时,他已经知道了自己内心深处最为真实的想法。 北峰主殿之中,何足道仍未离去,借着烛光和月光,他正独饮一壶酒。 倒不是忧心王二之死,只是回想起昨晚与李逸尘说的狠话,心中不是滋味。他也曾年轻过,那时候对秋试的渴望不比任何人少。若是年少轻狂,没有修为这秋试又何惧一闯。 “何老道!”李逸尘趁着夜色闯进了何足道的思绪中。 何足道回头看了他一眼,出人意料的未出言指责,反而是指了指身边的圆凳:“坐吧。” 李逸尘大感稀奇,平日里与何足道嬉戏打骂,今晚他却表现得像个得道高人这让李逸尘极不习惯。顺着何足道的意思坐下,李逸尘心中打起了鼓。 两人一直没有对话,这反而让气氛变得紧张起来。空气中除开烈酒的香气就剩下李逸尘激烈跳动的心脏。“砰、砰、砰。”如同鼓点般密集而有力。 终于,何足道开口了:“…真的想去参加秋试吗???” 听到何足道这样一句话,李逸尘原本紧张的心情瞬间放松了下来。他平静地点点头:“想。” “为什么?” “我不想一生一世待在山上。” “就这么简单?!” “我想知道我父母是谁,我到底为何上了凤云山,我身上的毒到底能不能解。我有太多疑问要解答,但是待在这里是永远得不到答案的。既然这里得不到,也许秋试能给我一个。”李逸尘将心里所想一条一条列了出来,瞬间觉得轻松多了。 “答案真的那么重要吗?”何足道又问道。 李逸尘想了片刻:“难道修道不是为了一个答案,生死的答案。” 何足道闻言手上停下了喝酒的动作,眉头紧紧皱了起来:“若不能长生不死,修道有何用?原来我一直也在寻找答案…” 李逸尘一番话仿佛击中了他内心最深的东西,若不是为了长生不死,修道有何用?!原来人人修道都是为了脱离这百年的桎梏,成为永生的存在。 “你说得对,我们都是在寻找答案,只是我们是找的生死,而你却另有所求。”何足道眉头渐渐舒展开来,他想通了,“既然我们是一类人,我为何不让你去参加秋试呢?!” “你是说让我参加秋试?!”李逸尘仿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虽然他已经下定了偷偷离开的决心,但是此时若能得道何足道的允诺,他心中最后一块顽石也算是落了地。 “自然。”何足道说道,“我不该成为你寻找答案路上的绊脚石不是吗?”何足道似乎想起了自己的陈年往事,“当年我也多想没有绊脚石啊…来,陪我喝一杯。” 何足道递过一个酒碗来,接着说道:“这算是为你践行,明日你就下山去吧。” 李逸尘接过酒碗一饮而尽。 “其实我还有一件事一直瞒着你。”何足道口吻之中略有些凝重,似乎要揭开某个尘封已久的秘辛。 李逸尘又自行倒了一碗酒,眼神落在了何足道的脸上,静侯。 “你其实并未中毒。”何足道说出这句话时,很平静。但是脸上的晦暗神色瞬间变得光亮起来。仿佛是脱离了桎梏的飞鸟,他终于说出了这句话,隐藏了十几年的秘密。 李逸尘也出乎意料的平静,仿佛这事儿与他无关。他静静地喝完手中的酒,抹干了嘴角的酒渍,缓缓道:“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 “是私心作祟吧。”何足道声音压得很低,充满了歉意,“我不该为了一己私欲让本该大放异芒的你沉寂这么久,请你不要怪我。” 说完这句话,何足道的眼神暗淡下去,他似乎看到自己孤独地死去,在这青山绿水中化为一缕残魂,再无痕迹。 “亚父。” “你喊我什么?”何足道手中的酒碗坠落在地上,这两字犹如初春的惊雷,震耳欲聋。 “虽然你未曾带我来到这个世上,但是你却是让我生命延续的人。你就是我的亚父,有生之年,我必当如亲父一般孝敬你。” 何足道落泪了,不知多少年他都未曾落泪,可是如今已经到了时候。他突然回想起不知多少年前,自己初入凤云山的原因。心如死灰的自己只想着如何孤独终老,了却此生,未料到还能遇到这样一个孩子。 “好孩子”何足道摸了摸李逸尘的头,像抚摸自己的希望,“好孩子…” 李逸尘微笑着,在他心里何足道一直是如父亲般的存在。无论是幼时的爱护,还是成长中受到的挫折,父爱如山,这种感觉在今日竟如此强烈。 何足道从胸口摸出一面玉牌,那玉经过多年的摩挲变得翠绿无暇,想必无数个夜晚何足道都握着它静静思考,直到今日才舍得将它拿出来。 “这是你初来凤云山时身上的玉牌,也许将来能帮你解开自己心里的疑问。” 李逸尘接过玉牌,轻轻将它再挂回自己的脖子上。 “谢谢你,何老道。” 十六年来,两人的对话从来都是嬉笑怒骂,如今变得有些温馨反而让人不习惯。何足道仍在流泪,似乎要将自己几十年淤积的泪水全部流出来。 月光如水,沐浴在其中的两人一人面带微笑,一人满脸泪痕,但却如此和谐,静谧。仿佛一曲送行的歌谣,越来越远。 第10回:天星 “狂澜、波涛悉数袭来。拔地而起的道意,覆灭天下的气势。一夫当关,万夫莫开。龙城,华夏,荒古,大汉。神州广袤,何处不能留下踪迹。” 李逸尘的梦很热血,涉世未深的少年有自己的憧憬和想象。他如今卸下了心里的负担,这东西反而如同洪水爆发一般不可收拾。这种境遇,当然最先会在他的梦里出现。 李逸尘睡得很熟,直到“锃”的一声剑鸣,彻骨的冰冷剑意将他从方桌上惊醒。 昨夜的畅饮能灌醉这个入酒道并不深的少年但却灌不倒自诩酒仙的何足道。天色还极早,何足道已经在厢房外的空地上舞剑。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剑法带出的阵阵虚影织成了一片幻境,而幻境之中原本喜怒形于色的何足道手持长剑,神色肃穆,庄严之中刺骨的杀意四散,让见者忍不住打起寒颤。 十六年来,这是第一次,何足道在李逸尘面前舞剑。 李逸尘惺忪的睡眼瞬间睁开,连残留的醉意也消散不见了:“这是?” “小子,也别说我什么都不教你。今天,这套别尘剑,是我入山时修的第一套剑招,你可要看好了。”何足道脸色很平静,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可依着凤云山的规矩,这却是一件大事。 未入山门者,不得修习道场武功道法,违者视为叛逆。 何足道自然知道这坏了规矩,可让李逸尘什么都不会去参加秋试无异于痴人说梦。更何况,自己只是在舞剑时被他偷看了去,怪罪也怪罪不到自己头上来。 “为什么选择剑?因为剑是翩翩君子。用剑要执意,不能肆意妄为。用剑要顺心,心意所至,无所不能。”何足道边说手中长剑直直刺出,剑刃之上白光一闪,场中空地上如龙吟般的剑啸响起。 恰如平地一声雷,振聋发聩。 “剑鸣欲饮血。”何足道脚下连续变换了七八步,身影渐渐快了起来,“出剑则入江湖,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只有快狠准才能得以保全。” 何足道脚下生风,手中长剑连变了七八招,地面之上的尘土被剑锋带上了天,隐隐有遮天蔽日之相。 剑出如龙,剑招如舞。 “别尘别尘,引尘要别尘。出剑要有龙虎般的气势,归剑时也要一尘不染。这才叫做别尘。”何足道话音一落,身影已经跃至半空之中,“而这所有的法门最终都化为一个‘快’字!” 何足道的剑很快,快如虚影一道。细看之下,那些细碎的尘土居然颗颗附着在剑刃两侧但又与剑身保持着极微小的距离。 劈、刺、点,撩、崩、截、抹、穿、挑、提、绞、扫。何足道在空中一连施展了十七八式剑招,虽妙曼如舞,但这舞却能取人性命。 “归剑别尘。” 剑落尘散,何足道飘然落地,手中的长剑也不知何时归了鞘。 一套剑法施展完毕几十息时间,北峰静谧得可怕,仿佛刚刚那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只有何足道脚下一片圆形的洁净之地告诉李逸尘,刚刚发生的都是真的。 剑出龙吟,剑归绝迹。别尘之威,强至于此。 李逸尘倚着门框,被刚刚的剑招冲击久久没有回过神来。这些剑招看似毫无联系,却又如同密不透风的整体,没有任何可以击破的点。 “引尘要别尘,剑法要快…要快”李逸尘嘴中念念有词。 不等李逸尘将前面的别尘剑消化一二,何足道整了整上衣又道:“除此之外,我还要交给你问道的最后一篇《问道无极篇》。但这一篇不是书,它也是一套剑。” 李逸尘脑子里正一团浆糊,刚刚何足道舞剑的情景还在不断的消化中。 “何老道!一口怎能吃成个胖子,你这才舞了一套剑,也得让我消化啊。”李逸尘急道。 何足道并未作出回应,只是浑身的气势陡然变化。如果先前是一把带着刺骨杀意的冷剑,如今便是岿然不动的大山,厚重凝实的感觉不断攀升。 “注意剑的轨迹,千万不要被剑招的繁华所迷惑。”何足道缓缓说着,手中长剑出鞘。 别尘剑快若闪电,问道剑却慢得出奇。 “这套剑法重意不重形,若是只注重形式则落了下乘。” 何足道上挑一剑,剑锋划出苍白的剑气破空而去。直刺一剑,剑尖前方空气被巨大的力量击穿,创造出镂空的圆圈。 “这剑法!”李逸尘瞬间被吸引过去。 何足道脸色如常:“习道先入武,修道无武就如同树木无根,无法成真。同样空有武而无道,最终也只能是一介武夫。这套问道无极剑,正是将问道篇中所有的知识凝为一体的心法。只有通读了问道篇的人才能真正读懂这套剑,记住!重其意莫重其形。” 何足道剑法由缓至快再由快至缓,剑招之间衔结自如,攻守有序。但这在李逸尘眼中却是另外一番风景。 若说前面的别尘剑法对他来说是鬼画符,这问道无极却是世间难见的绝妙篇章。何足道手中的长剑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一支毛笔,每一次舞动就在空中写下一划。 李逸尘一时间看得呆了,抄写了不下百遍的问道篇章不断从脑海中冒了出来。如果说每一篇问道都讲述了一个故事,讲述了一段传奇。那么这无极篇便是沟通每一章故事的桥梁,它将它们全部都融合起来。 这融合并不简单,就像解开一道谜题,一张密笺。浩瀚广袤的知识如潮水般袭来,冲击着李逸尘的脑海魂湖。 年年不修道,一修破千年。 这是传说中才有的神迹,说的是一个人从未修炼过道法,却在某一个时刻破除了迷惑,瞬间得以入道。这是有别于寻常方法的入道方式,因为寻常人都是通过炼体入道的。 李逸尘此时正在经历的也许就能与这种神迹相媲美。他十几年来不断阅读,积累,厚积薄发才会有读通问道的知识储量。但是,他始终还差了那最后一篇问道。 魂湖之中翻腾不止,李逸尘瞬间被灵气包围。再过两三息,何足道手中的长剑中止了。 除开满脸的汗水,何足道满是惋惜的神色,若是李逸尘那次能破了自己的规矩偷偷将问道心境篇看完,这次他的收获将是巨大的。可惜十窍通了九窍,也是一窍不通。 李逸尘此时已经完全不再关注何足道的动向,他双眼微合盘膝而坐迎着朝阳进入了冥思的状态。 神识外游,是入道的第一个难关。外游的身识,需要找到自己的本命天星,命与星联,注定要和天相争。可这茫茫白昼,哪里来的天星可循。白日入道本就是忌讳,如今李逸尘却被何足道的一套无极引得破惑入道,这大大出乎了何足道的预料。 “怎么会这样!”何足道无极剑并没有舞完,事态已经超出了他的想象,“白日入道,天下大忌啊!” 人的一生只有一次入道的机缘,若是不能入道再入道时则受日月焚体之苦,终身残废。这次,李逸尘不成功便只能成仁了,可神州之大真正能白日入道之人,只在典籍中有过不清不楚的记载。 何足道急不可耐,可是如今也毫无办法,他不可能强行催醒李逸尘让他中断入道。 李逸尘只感到很冷,他陷入了一片荒芜的黑暗之中。这里只有刺骨的寒意透彻心扉,其他的什么都没有。 “这是哪里?好冷…” 李逸尘低声呢喃,却发现自己的声音传得极远。 “你来了…” 突然,有人说话,李逸尘警惕地望向四周却空无一人。 “来了就去寻吧…寻你自己的命…” 话音一落,四周荒芜的黑暗瞬间破碎开来,寒冷的感觉消失,无数灿烂的星辰在游离。 “我在入道!”李逸尘终于明白了此时自己的处境,刚刚那股不知源头的冰寒不知从何而来,但却没有什么恶意。 李逸尘神识疯狂的超远处游去,不知疲倦。无数天星在他身边掠过,他都无法碰触或抓取,仿佛它们都是虚妄又或者天星早已经为他留下了一颗。 于是,他看到了它。一颗冒着红色亮光的天星正在远处,不知为何,李逸尘觉得它就是自己要找的天星了。 炙热的温度在离红色天星极远的距离就能感受到,李逸尘拼命靠近,伸出手来,那天星就如同温柔的绵羊收敛了自己的火气,然后与他的身识融为一体。 嗖…… 苍穹之上,一颗火红的天星划过,那亮光竟要将太阳都遮蔽下去。 “这是!”凤云山道场主殿之中,白发苍苍的玄青真人面色凝重,“赤红耀星,白日入道。天将倾覆,大灾将至?!” 大汉玄界之中正君殿祭天坛上,苍野老人杵着长杖脸上的微笑渐渐隐没:“是谁有如此天命?” 这番景象震惊了整个凤云山,整个玄界,甚至整个大汉。 天星耀日,这是要将骄阳都比下去,而这必将引来天妒,生灵将再次陷入涂炭之中。 可这一切,何足道却不在乎。 他在乎的是眼前的李逸尘醒来了。 “怎么样?!”何足道急问道,“本命天星找到没有?!” 李逸尘点了点头:“找到了!” “太好了!”何足道冲上前去一把抱住李逸尘,“你小子还真是天纵之才,竟然能白日入道,这个消息若是传到玄界你可就变成了人人争抢的宝贝。” 李逸尘嫌弃地推开何足道:“别别别,咱俩一老一少这合适吗?” “这有什么不合适的。哈哈哈哈”何足道高兴极了,甚至比他自己入道时还要高兴,“破惑入道而非锻体入道,白日入道而非夜间入道。你可真是让我刮目相看。” “那可不是,你应该早就看出来我天赋异禀。” “现在看来,你的来历可不简单啊。” 李逸尘闻言若有所思,紫府之中那股寒气在自己获得本命天星之后渐渐开始活跃起来。 “我的本命天星性烈如火,可这股寒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