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情黄土地》 激情黄土地(0) 是为“引”。性急的朋友可以跳过去,直接从(1)开始阅读。无碍。 陕西关中地区以历史悠久、文化深厚而著称于世。这部书故事的发生、演绎在b县。即使这个处于渭河平原与陕北高原过渡地带僻远的县份,也号称拥有“四圣”“八景”,遍地皆文化。b县的“四圣”,第一“仓圣”,指文字始祖仓颉,其出生地在b县,县境内有仓颉庙,里面除碑石之外,还有众多古柏参天,千年乃至数千年树龄不足为奇,身临其境颇能感受到中华文化的博大深邃与源远流长。第二“酒圣”,指酿酒创始人杜康,县城西北不远处有杜康沟、杜康泉、杜康墓等遗迹能证明这位酿造始祖确是b县人。第三圣指“雷公造碗”,传说世居b县大雷公村的雷祥从制碗开始发明了上药釉的瓷器。在西人眼里,瓷器就是中国,中国就是“china”(瓷器),今人说起瓷器首推江西景德镇,殊不知其发明地发明人皆在b县。第四圣指发明造纸术的蔡伦,蔡非b县人,但有记载证明他在b县境内槐沟河造出世界上第一张纸。至于“八景”,古人今人多有吟咏,其中一个版本如是:“白鸡扑潭在河湾,南河夜渡无人船。西寺无僧钟自鸣,龙山晚照光明显。柳叶飘在衙门口,有影无塔在街前。石鼓石锣声震天,雁门积雪六月间。”能看出所谓“八景”有虚有实,况经沧海桑田,有的已无迹可寻。从古到今,b县大地上曾演绎过春秋时期秦晋彭衙之战、明末王二起义和李自成七克b县、解放战争中的国共拉锯战等一场场兵家逐鹿的历史活剧。 历史演进到西历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笔者权且把b县东南方向一块黄土地作为舞台,让年轻的主人公在这里本色表演,尽管这舞台放到历史时空中去看小得微不足道。小人物小舞台,我们放大了看,也还精彩。 黄河被尊为中华民族的母亲河。黄河最大的支流——古老沧桑的渭河从距离此处大约60公里的南面蜿蜒流过。遇到天晴能见度好,这里偶尔也能眺望到钟灵毓秀的西岳华山。往北,距离共产党打天下时创造的革命圣地延安百余公里而已。黄土地很厚实,但高低起伏变化频繁,到处沟壑纵横,很少见到广阔、平坦的高原地貌。渭河最重要的支流洛河自西北向东南将b县分为“河南”、“河北”两个部分。 眼前呈现给诸位看官的是一片还算开阔、也颇显突兀的黄土地。 我们不妨想象出一组影视画面:远处,从地平线上冒出一顶竹编的遮阳帽;遮阳帽一起一伏逐渐升高,次第露出一张脸、半个身子、整个身子;一个羸弱单薄的年轻人一步步向我们走来…… 从崎岖黄土路上走来的小伙儿太年轻,说他是孩子也没错,不过个头已经是大人的了,超过了一米七。面庞清瘦,脸色发白,浓眉下两只眼睛不大,但清澈有神,眼圈发青,是头天夜里没睡好觉的标记。他上身穿一件白色短袖衫,旧得发黄,下身是手工织染老布做的深蓝色裤子,脚上穿时尚的黄胶鞋和草绿色尼龙袜子,头上戴的竹篾帽子也是关中农村的“流行色”——它比麦草编织的遮阳帽透风、凉爽。他肩上斜挎着一个草绿色的包,里面装着几本书。这年轻人整个装束打扮很土气,但又符合当时渭北农村经济条件下夏季的流行趋势。 这个貌不惊人的年轻人便是我们这本书的主人公。他的名字叫做赵春。 “春”是我发表过的多篇小说的主人公。持续不断让“春”出现在作品中,反映出笔者的固执,也不全然是为了尊重那虚构的父母对孩子的命名权。给孩子取类似“春”这样的名字,也是当年渭北乃至全中国农村的“流行色”,尽管这样的名字用眼下的流行色来衡量不那么上档次。 言归正传。春已经朝我们走来了。在以土黄为主要色调的这片高地,他迎着早晨的阳光,沐浴着和煦的清风,一步一个脚印朝我们走来了。春的脚步声振聋发聩,黄土地为之震颤。 18岁的春刚刚结束了他人生的初始阶段——幼年和上学读书,即将以成年人的身份走向另一阶段。这个尚显懵懂的小伙儿不知自己将走向什么样的未来,也不知前程光明与否,但他走得坚定。春从我们身边匆匆走过,他不理我们。他无法感知我们审视的目光,更不知道我们在若干年以后对他的关注。他走过这片突兀的高地,就会从我们视线里消失。他将走进渭北黄土塬上常见的“胡同”——因多年雨水冲刷而形成的胡同状沟壑,里面往往有崎岖的路。他从“胡同”里一直走到白水河川最低处,经一座石拱桥过河,然后再走进另一“胡同”,上三里坡,就将进入他家所在的村庄。 白水河是洛河的支流,是黄河的支流的支流的支流。b县得名与这条河有直接关系。 我们还有必要交代一下春将要走进的村庄——就把它叫做“雷庄”吧。一条主街道相对宽些,勉强可以开过一辆解放牌卡车。道路两旁地势稍低,算是水道,紧挨水道就是农户家门前的台阶。这里逢农历初五初十有集会,各类交易就这条街上进行。“集”总体规模很小,有人戏言说,集会时有野兔从街上跑过都没人去撵。另有几条更窄的巷陌纵横,毫无规律。民居一律黄土筑就的围墙,因年月不同或破败或相对完整,里面的建筑多为青砖窑洞,有的已历数百年而不衰。瓦房较少,多为殷实人家。最漂亮的一户大瓦房三进四合院是本村最大地主雷万堃家产,土改被没收,后来一直是村政权所在地。当今的生产大队革命委员会也就在这里办公。这个“大队部”是雷庄一个标志性建筑。 雷庄另一鲜明标志当村当中的一棵古槐。渭北一带历来多有国槐、榆、樗(臭椿)、桑、香椿、苦楝、皂角等树种,后来引进生长较快的刺槐、泡桐较多,庭院里也有种桃、杏、核桃、枣的,村外地头多柿子树,松柏及柳树只栽在坟茔周围,柳多为送葬孝子手中所拄孝棍直接插在坟头长成。这些树种里面国槐松柏最为长寿,村里有“千年柏,万年槐”的说法。生长在雷庄主街道中段的那棵古槐据说已历千年以上,有“敬德勒马看古槐”的传说,曰唐将尉迟敬德曾在此树下驻马观望,西南方向有一断枝系敬德鞭打所致。此树主干需三人合抱尚有盈余,虽早已中空,但凭厚实的外壳树皮仍可支撑擎天巨枝,有两支分杈已经干枯,但仍有若干枝杈葳蕤茂密,整个树冠之大方圆数十里无可匹敌者,整个树身树枝之高远十数里外就可望见。古槐树跟前的若干户人家庄基宅院主动后撤三丈,树下的空地荫凉可供雷庄大队第三生产队全体社员开会之用,亦是男人们端老碗趷蹴吃饭谝闲传的地方。此树还有一奇,数年前中空的树干落入樗树种子发芽,生生长出一碗口粗的新树直指蓝天,形成“槐抱椿”奇观,与县北仓颉庙里的“柏抱槐”有异曲同工之妙。 人民公社化后,有段时间第三生产队将催促社员出工开会的铁钟——雷庄人称“铃”——挂在古槐枝丫上,不料屡次三番发生铃核儿掉落砸伤打铃人的事情,后来有一次整个铃掉落摔成碎片,系铃的碗豆粗铁丝齐茬绷断,让人惊异。村里有雪髯齐胸老者说:“你的那铃再没处挂啦,非要挂到老槐树上?”村人恍然,将钟铃移到古槐附近苦楝树上,从此再无铃核儿掉落之类异事。“文革”开始,村里成立造反派组织,要在老槐树上架设高音喇叭,当时的大队党支部书记老辛说“老古槐不敢冒犯”,结果被造反派狠狠批斗,说他有封建迷信思想。为了表示不迷信,一青年造反派用青杠木镢把敲击老古槐,不料镢把当场折断,那癫狂的小伙胳膊竟疼得一个多月抬不起来。后来其母趁夜间无人,到老槐树下焚香磕头祈祷,青年造反派胳膊才得以痊愈。从此,村人就更视古槐为神树,不敢冒犯。 雷庄还是人民公社驻地。公社机关最早设在村里“雷家祠堂”办公,后来祠堂破旧,方移至村西重修大院,带动得一条主要街道向西延伸,先后建起了农机站、供销社、信用社、粮站、中学、卫生院、兽医站、生猪收购站等等机构,以至于逢五逢十的集会也转移到了街面宽阔的新街。 我们将追随赵春走进这个既是现实存在也是虚构的雷庄。 我们的主人公是轰轰烈烈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开展两、三年之后一个极其普通的回乡知识青年。 时年公元一千九百七十二。 激情黄土地(1a) 提要:叔父婶子血溅宅院,回乡知青夜半无眠 “我把你狗日的打不死才怪!”百和手里的锄把一起一落,结结实实打到妻子俊香身上,发出“噗、噗、噗”一声声闷响。 “狗日的!百和你把我打死,打不死不是你妈养的!”婶子的声音尖锐高亢,可算作“四难听”之外的第五难听——村人所谓“四难听”为“铲锅开锯驴叫唤,炉渣堆里蹭铁锨”。 春一走进自家大门,就看见一场血战。叔父百和身上白布衫左袖已经让鲜血染红了,地上扔一把带血的剪刀。婶子俊香眉骨上方也有个口子,脸上血流如注,人躺在地上滚来滚去躲闪叔父的锄把,衣服沾满了尘土。 “甭打啦!你的(你们)咋哩?”春抓住叔父的锄把,夺过来,狠狠摔到一边。 “春甭管!我把这狗日的打死算啦。” “打,打,打,你的还有啥能耐?”春一边大声斥责叔父,一边试图将婶子扶起来。 “哎呀,甭胡动,我胳膊断了!”婶子惨叫着说。 的确,春看见婶子的左胳膊耷拉着,不听使唤了。 “你看你看,胳膊断了不是?”春说。 “断了就断了。我胳膊这么深的血窟窿,是她拿剪子扎的!”叔父也气愤加委屈。 “日子过不前去,就知道打捶(打架)。为啥吗?”春想知道事情的起因。 “你问她。不要脸嘛!”叔父似有难言之隐。 “你要脸?你能把我娘们几个养活住不能?你叫我的(我们)喝西北风呢?”婶子尽管还躺在地上,但嘴上毫不示弱。 对于二人打捶的原因,春仍然不得要领。 “赶紧赶紧,到村东头诊疗所包扎去,看去!”春的口气充满了厌恶,甚至有点儿居高临下。 这两年,春在十五里路外的西皋镇上高中,住校,只是星期天回家。他知道叔父婶子夫妻不睦,经常打架,所以对眼前的情景并不十分意外,但这次似乎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打得邪乎,两个人都动用器械,叔父伤势难以估计,婶子的胳膊显然断了。家里其他人也都不在,只有最小的堂弟毛蛋还在襁褓中,小窑洞里传来他凄厉的哭叫声。 经过“赤脚医生”诊断,百和让剪刀扎的伤无碍筋骨,俊香左胳膊粉碎性骨折。吃过早晌饭——村人每天上午10点钟前后吃“早晌饭”,下午3点左右吃“晌午饭”,晚上下地回来加餐叫“喝汤”——春的父亲百谦协助弟弟将弟媳妇用架子车弄到30里开外一个煤矿职工医院治伤,去时还得带着吃奶的毛蛋。 “把人能气死!”春的母亲清竹抱怨说,“老是打捶打捶,这回打日塌(坏)了。日塌了就要你爹来收拾摊子,钱也要你爹给借。” “唉——”少年人春一声叹息。“爷,奶,你的甭熬煎。等我爹回来,就知道咋哩。”他还要安慰担惊受怕的爷爷奶奶。 爷爷面无表情,奶奶无奈地摇头。 “妈,我睡一会儿。夜黑了(头天晚上)睡得太迟。”春感觉十分困倦,眼皮直打架。 “你睡去。把小窑门关上美美地睡。我上工(下地干活)去了。”母亲说。 春倒在炕上就睡着了。 春做梦的内容仍然在学校。他梦见和同班的她在一起——昨天晚上他们就在一起来着。睡梦中他脸上挂着笑意……后来春又梦见叔父和婶子还打架,叔父拿切面刀往婶子脸上砍,婶子的脸变得像妖魔一样狰狞,鲜血喷溅了他一身……春被惊醒了。 睁开眼,春才发现天已经黑了。这一觉竟然睡了大半天。侧耳听听,院子深处爷爷奶奶住的大窑洞里有家人说话。 “俊香胳膊断成了三截子。”父亲正在给爷爷奶奶汇报情况,“从透视机里能看清。拍的片子今儿还拿不出来。医生说要开刀呢,拿钢板固定,怪麻达的。百和的伤不要紧,我叫他留下陪俊香看病,毛蛋在病房里楞哭呢。我怕你的着急,就先回来了。恐怕得花不少钱,他的(他们)又没钱。” “逢下这俩儿,把人能活活气死!”奶奶说。 “甭说了。叫百谦吃饭去。跑了六、七十里路。”爷爷说。 激情黄土地(1b) 晚上,春搬了铺盖,到爷爷奶奶的大窑里去睡觉。窑洞有两丈深,中间一道隔墙,爷爷奶奶住前半截,后半截一半是厨房,一半摆放着存粮食的大瓮和杂物。春长大了,没法和父母住在一起,念书时星期六回来就和爷爷奶奶挤一晚上,现在只好就在大窑洞隔墙里面挨着一排瓮临时支起一张床。床板是给爷爷奶奶预备的柏木棺板,床腿子靠墙一头用砖垒,另一头是条凳。 大概白天睡过头了,这阵儿睡不着。耳边有蚊子嗡嗡,春在黑暗里拍打几下,显然没有效果。“卧室”还没顾上挂电灯,睡觉靠黑摸,蚊子的活动看不见,另外他害怕拍打蚊子的声音影响爷爷奶奶睡眠,所以就由它去了。结果大腿内侧、胳膊,还有脚趾缝儿,都被蚊子叮得胀起一个个小包,痒得难受,挠得几乎出血了,也不解决问题。 高中阶段一眨眼就过去了。在西皋中学同年级300多同学中,春以成绩优异闻名。入学后不久一次考试,能打满分的5门课他总共得了499分,语文93分也是全班最高。从此,凡是想在学习上冒尖的同学都视春为竞争对手,尽管这样,两年来他在全年级学习最好的地位始终没有动摇,但春也有不如意的地方。班主任章老师曾经是县上造反派组织“红三司”副司令,整人有瘾,造反的高潮过去之后,学校“复课闹革命”,原来县中学许多有名的老师都来到西皋中学任教,加上校长(革委会主任)懂得尊重知识尊重人才,这里成了全县教学环境最好的高中。而章老师仅中师学历,以前勉为其难教过初中数学,上高中课纯粹赶鸭子上架,所以遭到别的老师鄙视。不知何故章老师对颇受各课任老师赏识的学习尖子春怎么看都不顺眼,于是就给春罗织了“妄图颠覆班委会”这样一个不伦不类的罪名,将春和他几个同班好友定性为“以赵春为首的小集团”,在班上多次组织类似批斗会的班会,让他的亲信学生围攻春,并且阻挠“小集团”成员加入红卫兵和共青团。春小学初中因为学习好总获得荣誉,初中时出席过县“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代表大会”,到了高中老挨整,就很烦恼。后来好几位老师都暗中支持他,提醒他只管好好学习,不要在乎章老师怎样做。 在学校挨整的经历让春委屈,但也让他变得爱思考。 同班同学柳雅平总在春的脑海里冒出来。圆脸,杏眼,扎小辫儿,两颗小虎牙,笑起来特别灿烂。有一段时间她和春同桌,夏天穿短袖,一不小心,春的左肘就与她的右肘相触,触电似的感觉。春他们学校男女生接触有舆论和氛围上的障碍,不同性别之间不仅授受不亲,就连说句话也会让其他同学侧目。有时候柳雅平遇到难题要问春,就悄声说,“哎,这道题不会。”春就低着头红着脸给她讲,并不敢看女孩的眼睛。章老师整治春,柳雅平坚定地支持声援他,给了老师许多白眼和软钉子,并且将参与围攻春的同学一律称作“叭儿狗”。春于是暗暗佩服这女孩的智慧和胆量。上学期间春对柳雅平留下最强烈的印象是这样的:女孩的母亲为了给她的继父生出一个儿子——此前已生了她3个同母异父的妹妹——突然因产后大出血死去。柳雅平为母亲送葬后回到学校,将本应戴在头上当孝布的白纱巾围在脖项,眼睛红红的,满脸忧伤,表情十分动人。春一眼看见她,心脏觉得一颤,眼圈也红了,女孩那形象就永远定格在他脑子里。 昨天,朝夕相处的同学经过简单的毕业仪式,就一刀切回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他们高中阶段曾经被转为“商品粮”户口,一夜之间就又从城镇人口成为农民。农村孩子尽管也有青春年少的激情,但毕业分手时都表现得含蓄、内向。也有毕业留影,也有临别赠言,但没有人流眼泪,挥挥手,背起简单的行装,就各奔东西了。春的铺盖和为数不多的生活用品和文具让同村的同学家长用架子车拉了回去,他和柳雅平等几个人一起去潘家村。潘家村有潘霞,潘霞是春和柳雅平共同的朋友。去年秋天他们班走“五七道路”,在潘家村和贫下中农同吃同住好多天,潘霞的父亲——一个在旧剧团当过团长、文革中回乡劳动的艺术家——不知怎的就看中春了,一再教导他家姑娘,说不要小看了春,这孩子将来前途无量。弄得潘霞朝她爸直翻白眼。昨天毕业仪式结束,经潘霞提议,几个人就相约到她家玩去了。同去的还有另一男生叫梁建东,是柳雅平的暗恋者,他想在毕业分手时跟柳雅平要个说法。几个年轻人的到来让潘霞爸爸十分高兴,他不仅让老伴儿摊煎饼款待,而且谈兴大发,跟几个孩子聊到夜深。 年轻人一夜无眠。他们先坐在院里,后来冷了才转移到屋内,再后来,就都坐到炕上。几个人腿上共同盖一床薄被,持续不断说话,丝毫没有瞌睡的意思。起先还有一盏昏暗的电灯,后来停电了,也没有月亮。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中,年轻人的窃窃私语在空气里来回穿梭,交流着他们之间无尽的友谊和留恋,还有说不清道不明朦朦胧胧若隐若现的男女之情也在屋子里飘来荡去。后半夜,柳雅平在黑暗中拉了拉春的手,然后大声说,“我要上茅房”。春说,“我陪你到院里,外头黑得太。”这样他们就有了在院里单独说几句话的机会。柳雅平说,“梁建东要我……”春说,“你答应他了?”柳雅平说,“我要是答应他,跟你说啥呢!”回到屋里,春心里一阵子激动。 一直到鸡叫三遍,东方天边显现出一绺鱼肚白,几个年轻人才东倒西歪迷糊了一阵子。 “真的要当农民了!真的要当社员了!”潘霞说了好多次。 “当就当呗。”春随口说。 现在一个人静静思考着,春才觉得当农民并不简单。早在上小学时,村里一位哥考上大学,是“文革”前最后一批本科生,当时轰动全村,那位哥就成了春心目中的楷模和向往。中学时期,春也不止一次做大学梦。上大学,将来当大知识分子,大科学家,用聪明才智报效国家,报答党和毛主席的恩情,是春坚定不移的信念。升入西皋中学就读,户口被转为“商品粮”,他的心里也曾燃起希望,后来事实证明这“商品粮”户口的意义只是在粮食供应十分紧张的情况下缓解了他和同学们的饥饿。随着城市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掀起高潮并且成为一种时代的必然,他们这些上完高中的农村知识青年,一律要回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然后再通过“推荐”的方式选择少量优秀分子上大学。 这样也很公道。只要自己沿着伟大领袖毛主席指引的方向,虚心接受再教育,好好劳动,斗私批修,兴无灭资,不断改造世界观,提高无产阶级政治觉悟,上大学还不是迟早的事情? 这样一想,春觉得前途仍然是一片光明。 后来春迷迷糊糊睡着了。 几只蚊子继续在他四周萦绕,发出不怀好意的嗡嗡声。 激情黄土地(3a) 第2章提要:当社员铃声惊春梦,初上工遭遇“鸡奸犯” 成为人民公社社员的第一天,春被安排去给农田送肥。被村人称为“鸡奸犯”的雷建海总是跟他套近乎…… (3) 本章提要:劳动者游戏生命,“开火车”履地狱门 几天来连续拉粪。桑园歇茬地肥送够了,又改给南岭地送肥。所谓南岭只是一个很大的土丘,阳面是本公社龙阳大队的农田,背阴面是雷庄三队的一层层梯田。送肥先从最远最高处开始,去时很陡很长的上坡路,所以队长安排除人力之外再套上毛驴,春仍然跟雷奎生搭帮。 套驴的感觉跟纯粹靠人力很不一样。除了上南岭坡陡人和驴都要竭尽全力,南洼一段平路上,驴在前头拉着,人只要手握辕把掌握架子车的平衡就行了,根本不用使劲儿。回来空车子,两个人可以后面坐一个重的,前面坐一个轻的,一起一伏像压翘翘板一样悠闲舒适,任由驴子拉着车前进。 “开火车,开火车!”这天后晌把第一车肥送到地里,大家准备往回走时,雷新海提议。雷新海是雷建海没有出“五服”的本家兄弟。 所谓“开火车”,就是将两辆或三辆架子车链接在一起,大家坐在上面,由一人“掌舵”,利用下坡路所产生的惯性,体味风驰电掣般飞驰的快感,同时也省却了走路的麻烦。这是当时流行的劳动中的游戏。虽有人在这游戏当中发生意外造成伤害,但社员中有许多人乐此不疲。 “少弄这些没名堂的事!”拉粪的负责人雷建海斥责他的远房堂弟。 “管我呢?你不就是个拉粪的领导么,你还真当是个官?你是个狗屁。”雷新海并不尊重他的堂兄,他不顾雷建海的劝阻,仍然积极地组织开火车,“来来来,把架子车链上,我开。” “欢娃,咱走,咱车子不跟他的链。”雷建海吩咐自己的搭档,“春,你也甭跟他开火车。那事情怕怕,能把人摔死。” 虽然有雷建海劝阻,但是春的搭档雷奎生对“开火车”很热衷:“没事没事,经常开呢。新海哥有老经验,春你放心坐上。” 春本来还在观望,但经不起雷奎生动员,另外雷建海的劝阻反而使他产生了逆反心理。春迈腿坐到了“火车”上。 除了雷建海和孙欢娃的架子车没有参与外,其余三辆架子车将驴卸了套,让驴子自由自在向回家的方向走去。其中两辆车辕相对,用绳子链在一起,前面一辆坐两人,后面一辆坐四人,由雷新海负责驾驶掌握方向,还有一辆架子车放在后面,由雷奎生拉着,车尾蹭地,速度太快时能起一点刹闸的作用。 所谓“机耕路”在岭中间,路两旁的梯田一级连着一级。与梯田同步,道路也是一级一级的,下一道坡,有一段较平坦的路,紧接着又下坡,又有一段平路,如此反复循环,正适合“开火车”。最下面的一道坡很长很陡,还有两个转弯,但是下完坡正好有一大片平坦的苜蓿地,可以让“火车”缓冲、减速一直到停止。 “开火车”春见过多次,但坐“火车”还是头一次。在梯田阶段,“火车”遇到下坡路作加速运动,越来越快,遇到平路作减速运动,逐渐慢下来,有时还需要某位乘员跳下去推一把。这一会儿快一会儿慢的变速运动,在送粪的这伙人看来十分惬意。在最后那长拐弯坡道上,“火车”越来越快,还真有点儿风驰电掣的味道,耳畔风声呼啸,头发朝后飘散,遇到颠簸大家一起发出惊叫,顺利完成惊险路段的运行,大家又一起发出欢呼。 一直到拆散“火车”,重新套上驴徒步前行,乘员们还意犹未尽。 “春,咋样?我是老司机了,火车开得美吧?”雷新海对着春自吹自擂。 春笑了笑,表示赞许。 “少吹牛皮!”雷建海给他的远房堂弟泼凉水,“等董下烂子了你屄嘴就不能了!” “咋能董烂子?我几个小心着呢!你少说些不吉利的话。”雷新海把堂兄的话当耳旁风。 “哎,你的‘开火车’啦?看我不告队长!”桑园地里女劳力在拾棉花,妇女队长秋凤冲着拉粪的人喊。秋凤是雷新海的媳妇。 “这烂婆娘!把你屄嘴夹住。”雷新海说。 “再甭开了。小心翻车了!”秋凤语气诚恳地劝丈夫。 “你那臊老鸦嘴!”雷新海正为自己当“火车”司机的业绩兴奋,嫌自家婆娘的话扫兴。 跟秋凤一起站在棉花地边上还有一位姑娘叫何蓉蓉,亭亭玉立,面若芙蓉。看着秋凤跟雷新海叮嘴,这姑娘掩嘴而笑。 “你狗日的小心栽死!”秋凤笑骂自己丈夫。 “这熊婆娘,屄嘴臊的!”雷新海从路上拣起一个土疙瘩,朝秋凤掷过去。秋凤低头躲过,再仰起头,笑得“咯咯咯”。 春朝秋凤那里看了一眼,不料正好与何蓉蓉目光相遇。他突然一激灵,身上像过电一般。这女子的眼窝咋这好看呢?怕怕。春想。 后晌,雷新海仍然组织“开火车”。跟雷建海搭档的孙欢娃有些眼馋,说,“建海叔,你把空车车拉上,叫我坐一回‘火车’。”雷建海不允,说,“拉上车车走你的路!你看他的少跑几步路,要是栽了就划不着了。”雷建海还说,“春,你再甭坐‘火车’了。你咋就不听我的话呢。”春不理睬他,仍旧坐到“火车”上去了。 第二天早晌眼看要收工的时候,由雷新海组织的“开火车”发生了严重翻车事故。(待续。) 激情黄土地(3b) 第二天早晌眼看要收工的时候,由雷新海组织的“开火车”发生了严重翻车事故。那是因为雷新海连续开了好几趟“火车”都一帆风顺于是产生了骄傲和麻痹,那是因为“火车”上所有乘员都兴高采烈得意忘形而“开火车”又缺乏严密的组织程序更没有必要的安全防范措施,那是因为有一头驴跟雷新海过意不去要考验一下“火车” 司机的应变能力而雷新海随机应变的能力确实不行。于是,他们就董下大烂子了。 这趟“火车”,坐在前面架子车上三个人的位置有些不对,重心偏前,“火车司机”雷新海就觉得压不住车辕把,操纵不灵。等到“火车”在最后阶段拐弯的下坡路上越来越快时,雷新海就慌了手脚。 “你的往前坐!”他慌乱之中,向坐在前面架子车上的人发出了错误的指令。结果就有人往“火车”运行的前方挪了挪屁股,这样就弄得雷新海更压不住车辕把了,眼看就要失去控制。 “往后坐,往后坐!”他又发出跟前面全然不同的指令。 坐在前面的春几个就弄不清屁股该往前挪还是该往后挪了,况且“火车”越来越快,真正风驰电掣,雷新海一喊,他们也有些慌神。这时候“火车”就要进入苜蓿地,有一头驴贪吃,自作主张用嫩苜蓿给自己补充给养,正好阻碍了“火车”前进的道路。这个意外的情况更使雷新海感到难以处置。一头驴也是重要的集体财产,雷新海无论如何不敢伤害这驴子,尽管驴子自作主张擅啃苜蓿有些犯规。“火车”要继续前进,驴的两条后腿确实就有危险了。慌乱之中,雷新海选择了撒手。 雷新海一撒手,前面的架子车前倾顶到了地上。飞驰的“火车”急刹,造成了严重后果。前面架子车上的三人都飞了出去。其中雷奎生奇迹般地飞到了啃吃苜蓿的驴身上,吓得驴子突然惊奔,又将雷奎生摔下来,但他并没有受伤。另一人被扔到前方大约十几米远的苜蓿地里,脚手并用快速朝前爬行了几步,还是一头拱到地上,不幸将脑袋撞到了石头上,弄得头破血流。春侧身着地,右脸蹭破了皮,右胳膊也摔得举不起来,白色上衣蹭了一缕缕苜蓿绿。后面架子车上的人也都飞了出去,一人受轻伤,一人受惊吓栽倒地上半天不见动弹。最惨的是“火车司机”雷新海,被夹在两辆架子车中间,脸碰到前面的荆条“笆笆”上,弄得血肉模糊,眼见得鼻腔就开放了,鼻梁一侧透气冒血泡儿。身子被前后两辆架子车挤压,内脏大概受了伤,他发出一声声惨叫。 春爬起来,就看见地上躺着一人动也不动,还看见雷新海满脸是血五官扭曲,叫声十分瘆人,他立即吓出一头冷汗。年轻的春从来没有见到过这样严重的、惊险的人身事故。 “建海叔,你的赶紧来,救人!”春也顾不上对雷建海反感,赶忙朝在后面走路的雷建海和孙欢娃大喊。 “看看看看看看,我说甭开火车甭开火车,死活不听!咥下冷活了!”雷建海一边加快脚步往跟前跑,一边嘴里嘟嘟囔囔抱怨。 “先把那一个扶起来,看咋呢。”雷建海一到场就成了指挥者。 春也顾不上胳膊疼,赶紧和雷奎生一起扶趴在地上的雷圣民。雷圣民家有五个姐妹,就这一个宝贝小子,平日被父母和祖父母宠得不成样子。刚才他飞出去重重摔了一下,主要是吓坏了,伤倒没伤着。春和雷奎生一左一右将他扶起,一边喊他名字,一边搀着走。雷圣民仍然双目紧闭,两腿耷拉着不撑,两道十分粘稠的黄鼻涕挂在嘴唇上。 “新海,新海,你咋了?”雷建海看雷新海伤得不轻,着急了。 雷新海不回答堂兄的问话,只顾大声呻吟:“妈呀,大大呀,把我疼死啦!哎呀,疼死啦……” “阿达疼呢?” “肚子,脸,脑!浑身都疼呢。哎呀,妈呀,疼死啦!大大呀……” “欢娃,赶紧,到棉花地里叫人去!把新海往医院里弄。”雷建海说。 春和雷奎生扶着雷圣民转了好一会儿,他才清醒过来。擤两股子稠鼻涕,抹到鞋底上,然后自己就会走路了。 不一会儿,雷新海媳妇秋凤等一些拾棉花的婆娘女子都跑来了,何蓉蓉也在其中。 “你咋成这了?新海,新海,你咋成这了?!”秋凤看见丈夫血肉模糊,疼得大喊大叫,脸一下变得煞白,“赶紧,建海哥,赶紧把人往医院弄!”秋凤紧张得声音都嘶哑了。 春没见过这阵势,紧张得手足无措。“咋弄呢?建海叔,这咋弄呢?”他问。 “咋弄呢?拉架子车,赶紧往医院送。”何蓉蓉倒是不慌乱,她对春和颜悦色地说。 “对,赶紧把人拉上走。”春一下子也有了主意,他感激地望了何蓉蓉一眼。她漂亮的眼窝又让春心里晃过一道闪电。 这女子眼窝就是书上写的那“丹凤眼”,春忙里偷闲想。 等大家手忙脚乱把雷新海弄到架子车上,他呻唤的声音已经明显减弱了。 “瞎咧!赶紧,拉上跑!”雷建海声嘶力竭喊。 等拉到公社卫生院,雷新海已经昏死过去了。卫生院的大夫作了一番检查,说他们弄不了,得赶紧往县医院送。闻讯赶来的队长副队长等一干子人连饭都顾不上吃,拿些馍,给架子车垫上厚厚的麦秸,轮换着拉上跑,日急慌忙朝县医院去了。 雷庄离县城四十里路,等赶到县医院,医生说不用救了,拉回去埋了吧。医生还说估计是肝脏脾脏啥的挤日塌了。 雷新海就这样死了。 这天晚上,春躺在床上又睡不着。白天发生的“火车”事故让好几个人死伤,雷新海面部血肉模糊大声呻吟、雷圣民两股子粘稠鼻涕挂到下巴上双目紧闭的样子老是在他脑海里映现。 这人真不结实,说声死,一下子就死了! 临睡前,雷新海的死讯就传了回来。爹妈教导了春半天,主要是说危险的事情不要参与,生产队“五王八侯”啥人都有,做事情要动脑子,交识人更要动脑子,不然的话会吃亏。春自己想想也觉得后怕,假如受重伤、死了的会是自己,那么父母现在是怎样的心情?家里会乱成啥样子?这种可能性不是没有啊!想到这里,他不禁打了个寒颤。 雷新海的尸体连夜拉了回来。按照乡俗,死在外面的人不能再进家门,甚至也不能进村。当天晚上雷新海就被停放在打麦场上的窑洞里。第二天,他家的人在场院里设置灵堂,开始丧葬的繁杂程序。死者是暴毙,家人的悲伤就显得更深切,更强烈。秋凤多次哭得昏死过去。 因为是自己“开火车”摔死的,生产队也没有给雷新海及其家人更多的抚恤。经过征求其他干部意见,队长决定将场院北边一棵粗大的樗树砍伐,给雷新海做棺材。另外从集体“储备粮”里拿出一百斤小麦,磨成面,埋人的那一天叫“相烘”(帮忙者)吃上一顿。要是不够吃,由雷新海家再拿粮食。至于摔坏队里一辆架子车辕,也不再追究。 “春,你看叔说的咋样?我叫你甭坐那‘火车’,你还不听!你看新海,欢欢的小伙,就这么‘革灭儿’(死,毁灭)了!以后还是要听叔的话呢。”雷建海对春说。那是埋人以后,帮忙的人都等着吃饭,雷建海主动凑到春跟前唠叨。 春没有吭声。他厌恶地皱了皱眉头他不知道雷建海为啥老跟自己套近乎?他转身想从雷建海跟前走开。 “春,先甭走。”队长孙振山招呼春一声,然后跟雷建海说,“建海你当拉粪的领导哩,把人都当死了!” “那不怪我。”雷建海辩解说,“新海不听话嘛!你问春,看我干涉他了没有?新海不听嘛。春也不听,硬要坐那‘火车’。我把他的没办法!我又不是队长。” “算了算了算了,甭说了。明儿把拉粪先停下。队里等的烧窑呢,没炭了。咱把架子车都用上,到县里东风煤矿拉炭去。我跟你的一搭里去。” “能行。”雷建海说,“套驴不套?” “不套。回茬地这几天正用牲口哩,驴都闲不下。咱就人拉,俩人一个架子车。” “咦大大,那把人能挣死。” “春,你明儿也起来早些,拿根绳。叫你妈给弄几个白馍。甭穿新鞋,磨脚呢。旧鞋还不能太旧,省得半路里鞋烂了,就没法务治了。”孙振山说。 “能成。”春说。 激情黄土地(4a) 本章提要:柔嫩筋骨初磨砺,有惊无险运炭途 (4) 这天后晌,到矿务局职工医院治伤的俊香、百和回来了。医生把俊香胳膊上的碎骨头用钢板固定着,将来长好了,还要再开刀把钢板取出来。 “两口子打捶就打捶,拉家伙咥呢!眼看打成了坏坏人,咋弄呢。”晚上,春的母亲坐在灯下纳鞋底,不由感叹小叔子的家事。 “适(逢)下这俩儿,都不够秤嘛!”春的父亲说。 “俊香本来就是懒人,瞌睡了给个枕头,看以后她啥啥不做,百和的日子咋过呢。”清竹说。 “难场!”百谦长叹一口气。 春看看父亲,又看看母亲,也随他们叹了一口气。 “想起个事。我还要给百和说一下,振山说叫他回来了去砖瓦窑,看着那些人装窑,等炭拉来了就烧呢。听振山那意思,百和技术学得差不多了,快成匠人了。这一个窑烧毕,就再不请外处的匠人了,省钱。”百谦说完就到另一眼窑洞跟弟弟交代事情去了。 “春,你赶紧睡。振山这瞎熊,也不看你有劲没劲,就叫拉炭呢。不套驴,能把人挣死。明儿早上拿煎水泡个馍吃了再去,把我给你烙的锅盔拿上。” 第二天鸡叫三遍时候,母亲把煎水烧好,给春泡上白麦面锅盔,调了盐醋辣子。春呼噜呼噜吃完,拿上绳跟装锅盔馍的蓝布口袋,就要走。 “我还给你灌了一壶水,拿上。”母亲说。 接过母亲递过来的军用水壶,里面煎水热热的。春心里也觉得温暖,对母亲充满感激。 雷庄到县城的40里黄土路,因为下雨天车碾人踏,坎坷不平,许多地方让拖拉机、马车轮子弄出一个一个深坑,在距离县城不远的地方还要翻越白水河川。 年轻人瞌睡多,出门时候春感觉困意犹在,不住打呵欠。但是上路后冷风一吹,他立即就清醒了。 为了节省体力,路平的时候搭帮的俩人就轮换坐架子车。春跟生产队长孙振山搭帮一辆车,一出村,他就主动拉空车,让孙振山坐。走了大约有五、六里路,跟别人搭帮的雷建海又凑到春跟前来。 “春,叫叔也坐到你这车车上。平路咯。”雷建海说。 “去去去,‘热闹处卖母猪’!平路也要鼓劲拉呢。”孙振山斥责雷建海。 “又不要你拉!”雷建海反驳队长,然后尻子一抬,就坐到春的车上了。 春回头瞪他一眼。雷建海虽有些尴尬,但仍然笑眯眯的,春也拿他没办法。 “死皮赖脸的,脸比城墙都厚!”孙振山笑骂道。 太阳升起来了。夏日的阳光照到人身上火辣辣的,春很快就出汗了。 “振山叔,你把水壶给我,我喝一口。”春说。 “节省着些,一天呢。前头是慢上坡,你坐上歇一会儿,叫叔拉上。建海,你赶紧‘避事’!我才不拉你这货。” “没事。还是你坐上我拉。”春觉得到了慢上坡路,让队长拉不好意思。 “给我。”孙振山的口气不容商量。 “那我走上。上坡路嘛。” “这娃!你咋还羞的?你这样子,跑上一路,回来拉重车子就没劲了。乖乖给我坐上!” 春红着脸坐上。刚才出了汗,坐在车子上叫风一吹,春觉得好凉爽,好滋润。 要翻越白水河川,这里有好几里下坡路,孙振山才说:“娃,你拉上。叔坐上缓一缓。” 脚下的公路是从渭南、蒲城通往北部延安地区几个县份的必经之路。路面上只是铺了石子、炭渣,坎坷不平。下坡时,坐车的人尽量压在后面,拉车的人用劲往起抬辕把,让车厢后面的橡胶圈与地面磨擦,减速刹闸。四辆架子车一路下来,弄得尘土飞扬。 春想起刚上初中时,县城里举行毛主席巨幅塑像落成典礼,他和几个同学去看热闹。一路上,他骑另一同学的车子把车主人带在后座上。自行车已经顺大坡往下冲了,他才发现前后闸都不管用,就只好用鞋底子磨擦没有护瓦的前轮胎当作刹闸,结果一直将两个鞋底子快磨透了,脚掌也烧得不行,才到达白水河桥上。那次的冒险举动让路人看得乍舌,连上坡的汽车司机都给他让路。回家以后看见他快要露出脚掌的条绒布鞋,母亲狠狠教训了他几句。现在想起这件事,春还有点儿后怕,脸上露出愧疚的笑意。 等下到沟底,过了桥,坐车的人都下来步行。上坡也很陡,空架子车也需要一人拉一人推。 总共走了近4个钟头,拉炭的人才来到县城。 “队长,歇一下下呢吗?”雷奎生问。 “不歇。趁凉把炭先装上,回来到县城再歇。说不上到那达还要排队呢。”孙振山说。东风煤矿在县城北面不远。 果然,到煤场子排了半天队,才把煤装上。孙振山为装好煤,还跟看煤场的人嚷了一仗。人家让用铁锨挨着地铲,不准挑拣,孙振山在煤堆子上又翻又刮总想弄些块块,还把煤矸石挑出来扔到一边,那看场子的壮汉就跟他急了,差点儿打起来。直到壮汉真要把他的车子推出去,让他把煤票退了,孙振山才作罢。 “这个狗日的,死呆(ái)呆嘛!装点儿块块炭,跟挖他心一样!他妈的屄!”出了煤场,孙振山还骂骂咧咧的。 激情黄土地(4b) 装上煤,再回到县城,孙振山带领的八个人四辆架子车在城外一家车马大店“打尖”。 “店里有煎水呢。泡个馍,咥饱,再歇一下——东边那屋里有大炕呢。睡醒一觉,咱就往回闪。”孙振山给他的队伍作了安排。 八个人用同一盆水洗脸洗手,那水一下就成了黑黄粘稠的泥汤。车马大店的毛巾不仅腻滑,而且汗腥味熏人。这待遇让春皱了皱眉头,但他没吭声。他正准备用店主人提供的缶瓷老碗泡馍,雷建海过来叫他:“春,你跟叔上街走。” “我不去。乏的。”春从蓝布袋里掏出锅盔馍准备掰碎了用煎水泡。 “你跟叔走。叔有个事叫你帮忙。”雷建海硬拽着春的手,把他从车马大店里拉了出来。 “啥事?”春问。他的表情不无厌恶。 “到地方你就知道了。” 春满腹狐疑被雷建海拽到一家卖羊肉泡馍的饭馆里。 “来两碗羊肉泡!”雷建海一进饭馆的门就大声嚷闹,“坐下,坐下。春你先坐下。” “我不吃。”春说。 “哎呀,这娃!你坐下嘛。叔一人能咥两碗?” “我不吃。”春还是很倔强地要走。 “叔还叫你帮忙呢么。你先坐下先坐下。” 不一会儿,两碗热腾腾的羊肉泡馍就端上来了。渭北一带的羊肉泡馍又叫“水盆羊肉”,是清水煮新鲜羊肉的原汁汤,里面放几块肥瘦相间的羊肉,泡上发面做的烙馍,就上生蒜头,营养丰富,吃起来可口养人。当时,一碗羊肉泡馍两毛钱,一个圆形的烙饼二两粮票五分钱。 “咥!不比你在车马大店拿煎水泡锅盔馍强?叔能亏了你?”雷建海说。 “我又没钱。”春仍然迟迟畏畏不愿意坐。 “这娃!你说话叫人伤心呢。我能跟你要钱?你就给叔一点面子。阿达有跟好饭食打气憋的?”雷建海一边拽春坐下,一边继续唠叨,“我给你说,你晓得叔买羊肉泡的钱阿达来的?那是你婶子不知道啥年月压到炕席底下的一块钱,都烤黄了,她早都忘毬了!这钱不跟白来的一样?咱给她一咥。咥饱了你才能撑回去,拉炭这活太重,叔怕你招不住。” 没办法,春只好坐下享用羊肉泡。在县城的饭馆里吃羊肉泡馍,对春来说是破天荒的。 “咱一人再吃一个烙馍,喝一碗肉汤。”雷建海看见春吃得香,他又花了一毛钱四两粮票,买了两个烙饼,递给春一块,“羊肉汤尽饱地喝,又不要钱。” 春没有再客气。 “咥饱了吧?咱赶紧回,到车马店里睡一觉。” “你不是说有事叫我帮忙么?” “阿达来的事!叔就想叫你咥一碗羊肉泡。春,你不知道,叔看着你就稀罕。你咋对叔不热不凉的?叔对你是真心,你再不敢在人前不给叔面子!”雷建海说着还把春的手牵上了。春很不习惯,就甩开了他的手。 “你这个瞎熊鸡奸犯把春引到阿达去了?没安好心,得是?”回到车马店,队长孙振山一看见雷建海就臊他的皮。 “你看你说的啥嘛!”雷建海脸红脖子粗地自卫,“人家娃刚从学校回来,你就叫拉炭呢!你心才瞎呢。” “春,赶紧歇一会儿就要赶路。回去一路才出大力气呢。少跟这个鸡奸犯胡粘!”孙振山说。 春躺到车马店的大炕上,一下子睡着了。 “春,春,拾掇,起。该往回闪了。”没过多久,孙振山在春的屁股上拍了两巴掌。 春揉揉眼睛,用劲摇了摇脑袋。“走就走。”春说。 离开县城不远,就该下白水河川的北坡了。孙振山吩咐春蹲在架子车后尾,以身体的重量加大车子下面橡胶圈与地面的摩擦力。他自己拉着车,遇到坡陡,就要尽全力抬起架子车辕把,才能保持合适的速度。其他几辆架子车也是这样,一人拉,一人沿在车后尾。 春看见队长很吃力,自己却沿在车尾不用出力,就有些过意不去。 “振山叔,咱俩换一下,叫我拉上,你沿到后头。”春说。 “你不行。”孙振山说。 后来看见孙振山累得满头大汗,春就更过意不去了。 “振山叔,你跟我换一下嘛!” “你不行。甭犟。”孙振山专心拉车,头也不回说。 这样,春不仅觉得过意不去,还感到自尊心受了伤害。 “振山叔,换一下。”春说着,竟从架子车上跳了下来。 春跳下来的时候,坡还陡。孙振山没防顾,车子一下没闸了,借惯性推着他越来越快向前冲去。 “嗨,这娃,你咋敢下来?你咥冷活呢!”孙振山惊得大喊大叫。 春一看车子真要失控,自己脸也吓白了,赶紧就追。他伸手去抓车厢后面的挡板,没抓牢,脚也没迈上去,就摔了一跤。他赶紧爬起来又追。孙振山一看不妙,就把车子往路边拐。路边有堆积的炉渣,是铺路用的。等春赶上并沿到车子后尾,车轮子也陷到炉渣堆里,总算停了下来,只是煤撒出来一些。 “你看你看,差点儿董下大烂子!要是咥不住,车子日塌了不说,叔也要‘革灭儿’了呢!”孙振山斥责春。他大口大口喘气,是劫后余生那样的惊慌。 春十分窘迫,喃喃的说:“我看你乏的,想替换一下。” “我知道你娃是好心。这陡的坡,你咋敢轻易下来?你不知道怕怕!没事了,没事了。叔不怪你。你还立到后头去,咱走。” 春不知怎的,就止不住眼泪。他拿铁锨把撒在地上的煤装到车上,就又乖乖沿到车尾部去了。其他几辆架子车都从旁边经过,问咋了,孙振山说“没事没事,你的小心些。” 激情黄土地(4c) 约摸两公里长的下坡,春一直蹲在架子车尾部,看着队长孙振山满头大汗、十分费力、小心翼翼地架着车子,他感到很内疚,但又没办法。下完坡,通过了白水河桥,几辆架子车一溜儿停在路边土崖下的阴凉处。 “些微歇一下,就往上咥。这狗日的坡陡,还长。咱四个人一个车子,‘骈’着上。”(“骈”是相互协作的意思。) “队长,你也不雇个人,要把社员挣死呢?”雷建海说。坡底下确实有附近村里的半大小伙儿一人手里提一根绳子,时刻准备着给过路的重架子车拉帮套,两公里的上坡路只要五毛钱。 “阿达来的钱?”队长说。 “我架辕。”要开始上坡了,春赶忙说。他想更多地出力,弥补刚才下坡时差点儿闯祸的歉疚。 “成,叫你试合试合。”孙振山说。 坡度比较舒缓的地段,四个人稍用气力,车子就行走如飞,春只要掌握着车辕平衡就行了。但更多的是陡坡,装着600公斤煤的架子车,即使四个人拉,也需要竭尽全力。何况道路还坎坷不平,架辕的春时时感到很吃力,有时几乎控制不住,但他尽自己最大努力去做,再艰难也咬牙坚持。队长孙振山问过几次“春你成不成”,春都回答说“成”,“没麻达”。 等到“骈”第二辆架子车,春还自告奋勇要架辕,孙振山却不让他干了:“你跟到车子后头掀就行了。”的确,在后面推着,比架辕要轻松得多,尽管春一点儿也不吝惜气力。春在心里暗暗感激孙振山。 等把四辆架子车都弄上来,春感觉已经很累很累了,就想坐到地上美美地歇一阵儿。但是队长说,“喝口水,就走。” 翻过白水河川,虽然再没有陡坡,但还有大约30华里的乡间土路,拉着很重的煤车子,仍是一件苦差使。大多数情况下孙振山都自己架辕,让春肩上搭根绳在前面拉,只是遇到平路,才让春架一阵儿辕。尽管这样,年轻的、缺少锻炼的春再也没有争强好胜的资本了。回程的路大约走了一半,春越来越感到右脚掌心疼痛,实在疼得不行,脱鞋一看,脚底磨出了两个水泡,一个已经挤破了。 “我看我看。”孙振山过来,拿起春的右脚,“不要紧不要紧,我给你挑破。”孙振山从路边的酸枣树上折下一根刺,将春脚底的水泡刺破,放出水来。 “不行的话你坐到车上,这一截儿路平,叔把你拉上。”队长说。 “没事没事,成呢。”春脚疼得皱眉头,但他不好意思再让孙振山拉着自己。一开始,春疼得有点儿瘸,走着走着疼痛好像减轻了,他也就快步行走,顾不上脚底疼还是不疼。孙振山再没有让他架辕。 西斜的太阳照在人身上仍旧火辣辣的,拉炭的人们所带的水都已经喝干,偏偏路边又没有村庄,所有人都感到口渴难耐。 “把人亢(渴)死了呢!”雷建海大喊大叫,“队长,你也不想个办法?” “有毬办法呢!再走一走,到前头甫下村跟人要些凉水。”孙振山说。 “我的妈呀,跟上你这号烂队长,把人就‘给扎’了!到县上不管饭,上白水河坡不雇人,块‘亢’死了连凉水都喝不上,你要人的命呢嘛!”雷建海继续嘟嘟囔囔。 “把你屄嘴夹紧!不说话谁把你当哑巴卖了?娃娃家们都不吭气,你这大年龄了,叫唤球呢!”孙振山队长斥责雷建海说。 “嗨,前头那个坑坑里有水呢。”雷建海突然兴奋得大叫,手朝前方指着,“就是的,没错!我记着呢。” 那是土路雨后泥泞时被汽车、马车轮胎碾出来的深坑,里面确实积存着没有被蒸发掉的雨水。来时谁也没留意,雷建海却记住了。 “这水还清着呢,能喝。”雷建海停下架子车,到水坑跟前看了看说。雷建海小心翼翼爬在地上,直接用嘴对着水坑,“滋溜滋溜”一阵子猛喝。 “美得太!一下把渴解了。”雷建海抹了抹嘴,很满足的样子,“你的也来喝。慢些,甭把泥底子搅起来。” 接着,其他几个人也采用雷建海的姿势,爬在地上,头伸进坑里喝水。等春来到水坑跟前,那水已经变得混浊。春皱皱眉头,犹豫着要不要喝。 “春你放心喝。下雨水,干净着呢。我有一回‘亢’得招不住,坑坑里的水有马尿,我也喝了。”雷建海说。 春犹犹豫豫地伏下身子,喝了几口,那水一股浓浓的土腥味,但他还是感到嘴里、肚里不那么干渴了。只有孙振山没喝。 喝完雨水,有大约三、四里长的慢上坡。这时候春感觉精疲力尽,两条腿机械地交换,变成麻木的了。他左脚也磨出了水泡,但顾不上管。好不容易捱到甫下村(是唐代诗人杜甫躲避战乱下马歇息过的地方,所以叫“甫下”),路边有春的一家远房亲戚。那个表叔摸着春的脑袋说“春侄儿也能下苦了!黑瘦黑瘦的。”表婶端来一大盆子绿豆汤给所有的人喝,说“看把娃惜惶的。”春悄悄掉下眼泪,悄悄地擦了,谁也没看见。 回到村里,天已经快黑了。队长说,“春跟欢娃今儿个跟大人一样干,一人记10分工。” 得到比平日多一分工的奖励,春感到很欣慰,这是队长对自己劳动的肯定。 晚上洗脚,母亲看见春两个脚底板上的水泡血泡,气得骂生产队长:“振山这挨毬的瞎心!刚刚念书回来的碎娃,还没服下呢,就叫拉炭,娃能受得了吗?这个瞎瞎心!”春看见妈妈眼睛里噙满了心疼他的泪水。 “妈,你甭骂了。振山叔好着呢。”春说。 激情黄土地(6a) (6) 提要:雨夜叙学友情谊深厚,初吻尝烤薯滋味美好 “蓉蓉,蓉蓉,”春推开何蓉蓉家虚掩的大门,大声喊着。没人应声他就往里走,走到窑洞门口,里面仍然没有动静。 “蓉蓉你在不在?你屋里咋是黑的?” “黑的才寻你帮忙呢!”何蓉蓉突然从窑里出来,拿着手电筒在春身上照,“来,进来。我把开关绳绳顿断了,电灯拉不着,你帮忙给我拴上。我给你照手电。行不行吗?”春听见何蓉蓉的声音好像有些抖,跟平常不一样。 “你妈呢?”他问。 何蓉蓉爸爸是县上的干部,平时不在家,她妈是她爸在陕北当干部时恋爱的,出美女的米脂县人。何蓉蓉她妈平时见了春总是脸吊着,一说话陕北口音,响度大不容易懂,春有些怕这个隔壁邻居的女人。 “我妈到县里去了。就我一人在屋里呢。”何蓉蓉说。 “开关在阿达安着呢?” “门背后。高着呢,你得立到炕墙上。小心些。”何蓉蓉一边说,一边用手电筒照着给春指开关的位置。 “绳绳呢?” “在我手里呢,给。” 两个年轻人的手接触在一起,黑暗中,有些过电的感觉。 “开关里头有电没有?” “不知道。恐怕有呢。” “你把手电照好。不行不行,你给我寻个木头板板,要不就端个板凳。”春想起物理课上学过的电学知识,他要站在绝缘的东西上。 何蓉蓉找来木凳子,紧挨着炕墙放置。春把脚从炕墙移到木凳子上。 “你甭挨我。离远些。照,照住开关这儿。” 春的手有些抖,他知道这是“带电操作”。他把绳绳从开关盒下面穿上去,再穿过一个铜片上的小眼眼,打一个结。 “你拉一下,看灯着不着?” “你拉么!绳绳在你手里呢。” 春将绳绳朝下一拽,开关发出“咯噔”一声,电灯亮了。春看见何蓉蓉眼睛亮晶晶的。 “看你,就拴个开关绳绳,咋出了一头汗?害怕的?” “不害怕,不害怕。”春从凳子上下来,只觉心跳得厉害。 “你坐一会儿。我给你倒些煎水。我屋里有白糖呢。” “不喝了不喝了。” 这时候,电灯又一下子灭了。 “这咋呢?” “大概停电了。你拿手电照着,我看是不是灯泡闪了。”春又站到炕棱上,研究灯泡闪没闪的问题,“灯泡没坏。停电了。” “嗯。” “那我走了。黑的。”春要告辞,他认为黑暗中男女共处一室不甚方便。 “你甭走嘛。我一个人害怕。等电来了你再走。”何蓉蓉说。村里的电动不动就停,有时是保险丝烧了,有人接上电就好了。 “那,那你拿手电照住。”春说。 何蓉蓉“噗哧”一声笑了:“看把你吓的!我是女的都不怕,你怕啥些?我又不吃你。” 春也笑了:“不是你吃不吃的问题。黑的,来个人还当咱俩做啥呢!” “做啥呢?能做啥吗!”何蓉蓉说着,在黑暗中摸到春跟前,拉住了他的手。 “你甭,甭……”春吓得赶紧挣脱,“我真个要回去了。”春眼前浮现出何蓉蓉她妈的长脸,还有她爸长着串脸胡怒目金刚的样子。 “春!”何蓉蓉好像很生气。她又一把抓住春的手。 “你甭,甭……”春再次挣脱了这女娃的手。 这时候,电忽然来了。灯光一下子很刺眼。两个本来就脸红的年轻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些不好意思。 “我真个走了。”春说。 “嗯。”何蓉蓉低着头不看春。 刚刚把砖坯都装到窑里,老天就变脸了。先下大白雨,下得平地里起蛟,接着又是连阴雨。队长孙振山说:“老天爷还算长眼窝着呢!要是早下几天,砖坯子非泡日塌了不可。” 一开始下雨,春在屋里美美睡了两天。第三天还没有放晴的意思,春对父母说:“我到西皋镇看同学去呢。反正也不上工。” “下这大的雨,你咋个去呢?”妈妈问。 “走上。”春说。 吃了早晌饭,春穿了一件草绿色帆布雨衣,蹬一双橡胶雨靴,就踩着泥泞朝西皋镇方向去了。 春径直来到柳雅平家所在的文华大队,这里有好几个高中同学,其中马立忠最要好,所以春首先来到他家。 “立忠,立忠,你看谁来了!”马立忠的父亲正在没有檐墙的厦房下面拧“火要”(将蒿草扭结成绳状,晒干后抽旱烟用来引火),看见春进门,就朝里屋喊。上学时春就经常来,马立忠他大认识他。 “叔,你拧火要哩?”春跟老汉打招呼。 马立忠应声从屋子里连跳带跑地出来了。 “哎呀,是春。这大的雨你还来了!我在屋里都睡着了。”马立忠神态有些迷糊,一看见春立时精神了,“走走走,到里头去。我想你都想得不成了!” “我也是。想你这一伙伙人,想得太。”春说。 “你得是想柳雅平了?”马立忠脸上笑意坏坏的。 “去去去,叫你这么一说,好像我不想你?”春反驳说。 “立忠,你跟春先耍。我到村西头看有没有豆腐。”马立忠父亲在门外大声说,“春你在我屋里多‘努’几天。下雨哩嘛。” “我大见你来了,希罕得太。” “是的。叔对我就是好嘛。” 马立忠母亲早逝,他父亲又当爹又当娘,养活着马立忠和他的妹妹。 这天晚上,马立忠家聚集了高中同班同学五、六个人,柳雅平当然也在其中。 “春,刚回到农村你能服下服不下?”马立忠问。 “还成。到县里拉了一回炭,没套牲口,把人挣日塌咧,脚上磨了一些些泡。你的咋像?” “有时把人挣的,有时也混工分呢。社员做活儿都是‘胡日杆’(应付、凑合)呢,咱太老实了不行。”王长有说。春对王长有最深刻的印象是在学校吃饭时,他每每将空碗顶在筷子头上,像杂技演员转碟一样滴溜溜转,维持很长时间,从不失手。 “咱的刚回来,不能‘胡日杆’。把牙咬紧,撑上一阵子,服下了就不怕了。”刘见旭说。刘见旭在学校曾跟春一起挨整。章老师第一看不惯春,第二就是刘见旭。 “春你入团了没有?”刘金芳问。 “没有。阿达这么快就能入团?还不得好好锻炼一年两年?” “谁说的?我都入了。我三大是大队干部,他给团支书说了一下,没几天我就入了。咱章老师拿入团卡人呢,能咋?”刘金芳眉飞色舞地说。 “你那是走后门,还好意思给人介绍经验!”柳雅平笑着说。 “管他前门后门,能入就成。春你回去也走个后门,入了团就写封信,给章老师汇报汇报。” “汇报就不用汇报了。我这人寻不着后门,笨。”春说。刘金芳的话还是给他内心一些冲击,一些震撼。 “我村里有弟兄两个为分家的事打捶,老二把嫂子拿镢捶死了,自己跳进了瓮窑上的烟囱。那大的火,跳进去就烧得不见了,连骨殖都寻不着咧!”王长有讲村上的故事。 “我的拉粪,借下坡路‘开火车’,把一个人摔死了。”春也说。 “你还敢‘开火车’?”柳雅平问春。 “我没开,我坐呢。也美美摔了一跤。” “你看怕怕不?看你还坐‘火车’不坐?”柳雅平嗔怪地瞪了春一眼。 “不坐了,不坐了。”春说。 “就是的嘛。春你再做危险的事情,把雅平还不得操心死?”刘金芳说完,捂着嘴“嗤嗤嗤”笑。 “你咋这瞎的!”雅平在刘金芳肩上捶了两拳头。 话题就是这样漫无边际、没有规律而富有跳跃性。 激情黄土地(6b) 有人提议打扑克,玩“争上游”,输了的人不光要给赢的进贡,还要被弹“脑疙瘩”。玩了一阵子,大家都觉得意思不大。刘金芳说,“不打牌了,没啥意思,还弹得人脑疼。长有心黑,弹人脑用恁大的劲!”大家笑了一阵,就把扑克牌扔到一边去了。接着还是谝闲传,屋子里充盈着浓密的同学情谊,笑声不断。 夜深了。其他人都相继告辞之后,柳雅平也坐不住了,说:“我要回去呢。” “你不会甭回去?春好不容易来了,就是看你来了嘛。”马立忠说。 “我要是敢一晚夕不回去,明儿我大还不得把我腿打断?”柳雅平说。 “耶!看你说的,你都是大人了嘛。” “你不知道咱这儿的人都封建?我害怕。再坐一会儿我就回去。” “你俩谝一会儿。饿了,我给咱寻点儿吃的。” “我不饿。你甭去。”春说。春又盼着马立忠离开,又怕马立忠离开。 “我真的饿了。一下下就来。你怕雅平把你吃了?”马立忠笑着出去了。 “你冷不冷?坐到炕上,拿被子把腿盖上。”柳雅平说。渭北黄土原上,秋季的雨夜,已经有些寒意了。就剩下她和春两个人,这女孩脸也红了。 “不太冷。”春说。马立忠一走,春也有些局促,他和柳雅平之间确实存在着朦朦胧胧的感情。 “上来。”柳雅平将春拉一把,让他和她并排坐在炕上,背靠着墙。她拉开被子盖在两个人腿上。 “一毕业,就把我忘了?”柳雅平抓住春的手捏了捏。 “没忘。黑了睡下老想呢。”春也用劲握柳雅平的手,“我这不是看你来了嘛。” “谁知道你看谁来了!”柳雅平故意说。 “你看你!”春脸红了,“真的想你,想得太。” “在生产队做活儿要小心呢,不敢出啥事。甭把自己挣坏了。”柳雅平叮嘱。 “你也是。”春说。他恍恍惚惚觉得幸福。 “咱俩的事该咋办呢?”柳雅平像是自言自语,实际上是在问春。 “就是要赶紧想办法。我妈说,有人给我提亲呢。” “那就叫你妈给你订一个嘛!我算啥!” “你看你!”春又用劲捏捏柳雅平的手,是提醒,也是嗔怪。柳雅平把身子往跟前靠了靠,把春的手紧握不放。 “咱这儿的风俗,订婚要寻人介绍呢。”柳雅平这样说的意思是给春出主意。 “是的。我回去就给我妈说,叫她寻个介绍人。你村里还有我远房的姑呢。”春说。 “不急。” “还不急呢!我倒是不急,可有的人急地给介绍对象呢。再不急,你说不定也叫旁人抢去了。”春半开玩笑,“梁建东再寻你没有?” “你瞎(坏)!不过真的,梁建东还不死心。就这么几步路,他差不多一星期就要给我来一封信,比你都强!” “比我强?那你咋不寻他去?”春心里有些不滋润。他没有意识到这就是吃醋。 “你!”柳雅平用她的小拳头在春的胳膊上、后背上狠狠地砸了几下。 “疼,疼呢。饶了,饶了。”春抓住柳雅平的手,制止她的暴力,并把那温热的小手贴到自己脸上,“你看,我脸烧的。我,我,我想,我想亲你一下呢……” “你真个变瞎了!”柳雅平要抽出自己的手,但是却被春握得更紧。 “我真个要亲了。” “嗯。”柳雅平觉得脸很烧。 “来来来,热红苕。”马立忠叫喊着推门而入,“啊呀,是不是要做啥动作,叫我给影响了?啧啧,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马立忠调侃春跟柳雅平,“我大见春来了,天黑了还专意到自留地去挖红苕。地里还是粘泥。这是在灶火里烧熟的,热热的。” 红苕一般要到下霜后才收获。提前挖了自留地里的红苕,是马立忠父亲尽力款待春的意思。 烧烤的热红苕甜香无比,房间里弥漫着好闻的气味。几个年轻人不时发出欢乐的笑声。 “我要走了。”柳雅平看见马立忠已经不止一次打呵欠,就再次告辞。 “嗯?”马立忠摇了摇脑袋,表示自己还清醒,“急得咋呢?” “还‘急得咋呢’,看你眼皮都粘到一搭里去了,光丢盹。”柳雅平笑着说,“走了走了走了。” “你实在要走,我也没办法。春送雅平去。我给你的寻个伞。”马立忠找出一把深红色油纸雨伞。 春和柳雅平出了马家大门,发现雨已经小了。巷子里很泥泞,走路高一脚低一脚。各家的院墙、房子或窑洞黑魆魆的,一棵棵大树能感觉出轮廓。这是一个有月亮的雨夜,一对青年男女手拉手地前行。 “站住!”对面传来一声断喝。 春被吓了一跳。柳雅平说,“甭害怕。是解放军。” 文华大队有“三支两军”的部队驻扎,晚上哨兵在村子里巡逻。看见对面有人过来,哨兵上来盘问,“你们是做啥的?” 这当兵的是浓浓的甘肃宁夏一带口音。 “是不是朱班长?”柳雅平问。 “你是谁?” “我是我。”柳雅平“嗤嗤嗤”笑。 “严肃点儿!”那被柳雅平称作“朱班长”的大概也听出她的声音了,“你一点不严肃。女子娃娃晚上胡跑啥呢?” “谁胡跑呢?谁胡跑呢?同学来了,我的打了会儿‘争上游’,我要回屋里去,黑的,叫同学送我呢。” 那当兵的走过来,拿手电筒在俩人身上照。春和柳雅平拉着的手松开了。当兵的说:“我给你的照手电。赶紧回去。” “去去去,谁要你照手电呢!赶紧巡逻去,防止阶级敌人破坏‘抓革命促生产’。” “这黑的,还下雨呢,那里来的阶级敌人破坏?” “你看你看你看,还解放军呢,阶级斗争的觉悟不高!敌人是房檐底下的洋葱,根焦叶烂心不死,你不知道?天黑坏人才搞破坏呢。赶紧去去去,巡逻去!”柳雅平显然跟朱班长很熟识,说话很放肆,很贫。 “你咋这多的话?”解放军走远了,春又拉上柳雅平的手,说她。 “这些当兵的经常跟我的耍呢,熟。” 远处,那个朱班长还拿手电筒朝这边晃。柳雅平和春已经快走到她家门口了。 “门关了没有?”春问。 “能开开。”柳雅平说。 村里的人家都是木门。到了晚上,即使家里有人在外面没回来,门闩也是插上的,不过有机关,自己家里人能设法打开。 “你就回去呢?”春问了一句多余的话。 “我不就回去呢嘛!”柳雅平又是“噗嗤”一笑,“你不把刚才要做的事情做完?” “啥事情?”春不明白。 “说你灵性,你有时候笨得太!” 春忽然明白了。他的心一阵儿狂跳。他收了雨伞,一把抱住柳雅平,就要亲吻。柳雅平用双手推他:“只准亲一口。” “嗯,就一口。”春说。春觉得他要晕了。 两个年轻人真的就只亲了一口。只不过这一口亲得认真。春觉得柳雅平嘴里还有淡淡的烤红苕味道,那是一种清香的、有特色的、容易留在记忆里的味道。直至若干年以后,春但凡吻女人的嘴,就会想起这淡淡的烤红苕味道,就会想起他与初恋情人在秋天雨夜里的这一吻。 第二天不下雨了,春步行回到了雷庄。 激情黄土地(7a) (7) 筑围墙新宅院动土,烧砖窑老实人历险 “有好事情呢!”春的父亲兴冲冲从外面进来,“有好事情。振山说地里粘得做不成活儿,今晌午叫人划庄基哩。” “真的?”春的母亲听了也很高兴。 “真的嘛。吃了饭我就去。你的想去看也成。” “我想去看。”春说。 按照规定,社员家庭居住紧张,需要分家分住,就要向生产队、生产大队提出庄基申请,最终报请公社一级批准。划庄基就是按照公社的批文——批文一般要规定庄基地的面积和位置等——给社员划拨一块地,供社员修建房舍之用。 吃过早晌饭,春跟着去看了生产队给社员划拨庄基地的过程。队长、副队长、会计等一干人都在,他们拿着皮尺,仔细丈量计算,最后在划定的庄基地四角“钉灰撅”。就是把一根长长的钢钎从准确的位置楔进地里,再拔出来,给那钢钎子楔出来的洞眼灌进白石灰,留下一个深埋在地里的标记,作为确定庄基地准确位置的依据。钉完灰撅,还要给地面上钉一根木头撅子,作为地表之上的标记。 “这下对了,等把麦种上,咱就圈院墙。攒下钱就买砖,楦窑(修建窑洞)。”划庄基回来,百谦当着全家人说。这等于宣布了一个创建新宅院的规划。 “钱在阿达?修一院庄子恁容易?大熬煎还在后头呢。”清竹却忧心忡忡。 “你光熬煎顶啥用?慢慢来,一步一步走。我就不信,咱还没有新庄子住了?”父亲的口气充满了自信。 “就是的,慢慢来嘛。还有我呢,我也能挣工分。”春也安慰母亲。 “春哟,你给婶子帮个忙。”俊香推门进来,“给你二大把饭送去。他在窑上呢,脱不开身。”自从上次春劝解过婶子之后,俊香变得勤快了些,能给丈夫和孩子按时做饭,再没有和春的叔父嚷仗打捶。 “能成。”春痛快地答应一声,就给叔父送饭去了。 百和正在给窑炉里加煤。 炉子里火焰熊熊,排列整齐的泥土砖坯已经被烧得通红,呈现出一种晶莹剔透的颜色。叔父加煤的动作很熟练,手有力地一抖,一铁锨煤末子就被均匀地撒在炉膛里,火焰欢快地跳跃。加完煤,叔父将搁置在炉膛口两块摞着的砖一拨,炉口就被遮住了。那两块砖是活动的炉膛门。 “二大,你吃饭。”春说。 “哎呀春,你给我送饭来了?”叔父很高兴。 “请来的匠人呢?” “吃饭去了。队长给他派的饭。” 生产队来了客人,不管是公社、县里的干部,或者是请来的工匠等,都由各个社员家庭轮流管饭。干部下乡吃饭要按照规定的标准——每天1斤粮票、2毛5分钱——把钱和粮票交付给管饭的人家,请来的工匠不用自己付报酬,而由生产队给管饭的人家记工分。 “二大,这大的砖窑,就这火,能把里头的砖都烧‘熟’了?” “就是。烧不透的砖是生生,出了窑就是撂的货。” “这有技术呢。” “那当然。窑装不好,有些砖就烧不熟;烧窑火候不好,也能撂下些砖坯子;还有渗窑,渗不好出来的就是红砖,要么花花脸。”叔父所说的渗窑,是烧窑这道工序完成以后,给窑顶的池子里加上水,让水缓慢地渗进窑里,最终使砖块变成蓝色。那时渭北一带农村修建,人们都习惯于使用蓝砖,不经过水渗的红砖没有市场和销路。 “二大,叫我试合一下。”叔父打开炉膛门,要加煤了,春想试一试。 “能成。要把炭撒匀,不能撂到一搭里。” 春试了一下,煤末子撒得不均匀。 “我来,你看一下。”叔父作了示范。春再试了几铁锨,效果比刚才好多了。 “春你怪灵性的。”叔父表扬春。春的脸庞红红的,热热的,不知是炉火烤的,还是高兴的。 “啊哟,这是谁?”烧窑的师傅吃饭回来了,看见春,就问百和。 “我侄儿。给我送饭来了。你看,我烧的咋相?” “你还谦虚得太。你烧窑没麻达了。往后,你队里烧窑的钱我恐怕挣不上了。”烧窑的师傅说。 “不成哩。还有渗窑,那技术我还没把握。”叔父说。 “你甭谦虚了。那简单。” “这师傅贵姓?”春问叔父。 “马。马师傅。” “马师傅,你烧窑多少年了?”春问。 “快二十年了。十几岁跟我大学的。” “烧一个窑能挣多少钱?” “看窑的大小呢。就像你队里这窑,五十块钱,二斗麦。” “这些些呢!” “也不多。烧六、七天,渗窑还要四、五天。装窑要不是你二大懂技术,我还要来看呢。” “那也不少。” “就是的嘛。要不,人咋都争着学匠人呢!”叔父说。 激情黄土地(7b) “春呀,有好几个人给你说媳妇呢。”有一天晚上,母亲又提起春的婚事。 “妈,你急啥呢?你怕我打光棍?我年龄又不大。那些说媒的人闲得没事干。不管他的说啥,咱不着急。”春说。 “不着急倒是不着急。不过人家上门来提亲,咱也不能老回绝。时间长了,人家就会说咱屋里的人眼头高,看不起人。把人得罪了,以后就再没人给你说媳妇了。”爹说,“再说,村里像你这大的年龄,人家都急得问媳妇订婚呢。这是乡俗,咱一家子也改变不了。春呀,你要是有啥想法你就说。是不是念高中看上哪个同学了?要是这,也成。你说出来,我跟你妈去打听,人合适,咱就寻个人去说。” “嗯。”春有些羞,脸一下红了。他感激父亲善解人意。 “还真是的?那女娃叫个啥?阿个村子的?” “西皋镇文华大队。叫个柳雅平。” “那女娃她大她妈叫个啥知道不?不光要打听娃,还要打听大人呢。丈母娘要是麻迷婆娘,女子也不能要。女子都是妈的徒弟。” “雅平她妈死了。她大叫柳占根。” “能成。过几天我跟你妈去打听打听。要是成,文华村里还有你一个堂姑,叫她当介绍人就成。” 过了几天,逢西皋镇集会,春的父亲去赶会,采买了屋里头日常要用的东西,然后就去了文华村。 晚上回到家,父母又在一起议论春的婚事。 “那是个可怜娃。她大不是亲大,她妈也死了。” “女子长得还清秀。中等个子。” “你的见雅平了?”春问。 “见了见了。叫你姑把娃叫到她屋里,我跟你妈看了一眼。那娃不知道我的是谁。”父亲说。 “你看你的!还不给人家说你的是谁。说了怕啥?” “说了人家娃娃不就羞的嘛。再说,谁知道这事情能成不能成?不成了我跟你妈去看人家,也没面子。” “哎呀,还这复杂?” “你当呢!” “我的看这女娃还成。给文华村你姑说了,叫她给雅平她大提念一下,看人家啥意思。你姑说,她村里有个乡俗,娃她妈过世,要等过了三周年才能订婚呢。” “过三周年就过三周年,急得咋呢?”春说。 果真,文华村那个姑母捎过话来,说柳雅平她大的意思,订婚要等娃她妈过了三周年。还说他也要打听打听。 “这事情还怪麻达。”春的母亲感叹说。 “你的这些大人就是麻达。”春笑着说。 春给柳雅平写了一封信,信上说,我天天黑了睡觉都想你,想得太。大人们爱走那些过程就叫他的走去,反正你在我心里呢,跑不了。 转眼到了深秋。麦子已经种上了,挖完红苕就要进入农闲季节。春的父母筹划着要给新庄子圈院墙。 “打墙寻些亲戚朋友帮忙,不掏钱。就是得用些粮食,要叫人吃饱饭呢。”百谦说。 “也得花些钱。能不买些菜?咱屋里吃的油也不多了。” “花不了多少钱。反正墙要打呢。我这几天就给咱借椽板、杵子,等队里把红苕挖完了,咱就拾掇院墙。” “我还要寻帮忙做饭的人呢。唉,熬煎。”清竹叹一口气。 过了几天,百谦家开始在新划的庄基地筑土围墙。这是实施修建新家的第一步。除了从本村找人,春的舅舅、姑夫等亲戚也赶来帮忙。春他们家是三门峡工程库区移民,五十年代后期先从华阴县北部迁移到宁夏银川西北方向黄河东岸毛乌素沙漠边缘的一个地方,后来遇到三年困难时期那里无法生活,国家又将他们迁移到渭北各县,春的爷爷奶奶和叔父住到了雷庄,父母带着他在华阴外祖母家村里住了几年,直到春在华阴念完小学他们一家三口才来到b县与爷爷奶奶团聚。所以他家亲戚有的在华阴,有的在临潼、蒲城,舅舅和姑夫他们都是远道而来。修建新宅院,对家庭来说是大事,亲戚们来帮忙天经地义。 修庄子打墙,叔父百和自然也是计划当中的劳动力,但因为生产队烧砖窑,百和来不了。队长孙振山特意来给春的父亲道歉:“百谦哥,你看你看,人一辈子能修几回庄子?你打墙呢,百和要给咱队里烧窑。你人手够不够?要是不够,我再给寻几个人来?” “人手够了。我倒是担心百和独自一人能不能把烧窑这活儿拿下?出了麻达咋办呢?” “没问题。你放心。” 吃了早晌饭,百和却来参加打墙了。百谦很诧异:“你不是给队里烧窑吗?咋又来了?” “振山那熊吝得太!外头雇匠人五十块钱二斗麦,给我三十块钱,麦还不知道给不给。我不给他烧了,叫他雇人去。”百和说。 “这个瞎熊,抠鸺鸺(麻雀)尻子呢嘛!他这么吝,你就不烧。那活儿担多大的责任?”百谦说。 过了不一会儿,孙振山又找来了:“百和,百和,你烧窑去。给你五十块钱二斗麦,只要你把窑烧得美美的,甭出啥麻达就行了。你咋这犟的?我说少给些钱,是跟你商量呢,你是自家人嘛。咋就把活撂下走了?你看你看你看!” “当着这些人的面哩,你甭日哄我!当队长说话要算数!”百和说。 “算数算数!我啥时候日哄过你?” “百和那你就去。我的都相信振山呢,他不敢日哄你。”百谦出来圆场。 百和于是就给生产队烧窑去了。 庄基地9丈长3丈宽,其中南面的界墙应该由邻居家打,春他们家筑北面界墙和前后墙。另外给将来楦窑做准备,预先要筑“窑帮”。完成这些工作量差不多需要一星期。打墙的程序是先挖两尺深的地基,再一层一层填土,用石杵子掷瓷实,到地面以后墙头加挡板,每起一层都用两根丈余长的松木椽档在两边,椽头用绳子绞住,中间填土、掷瓷。五组椽子交替,一层一层往上筑,到了最顶层,做成一个鱼脊状,并用铁锨拍得光光的。打墙的场面很壮观,很热闹,十几个人,撂土的时候铁锨翻飞,黄土在空中划出弧线,然后落在准确的位置上,掷杵子几个人喊着号子,动作整齐有力。 给自家筑墙,春不惜气力。一开始掷石杵子,他掌握不住准头,每一个杵子窝连掷三下,重心总是不在同一位置,杵窝的排列也显得不整齐,后来逐渐才掌握了。一天下来,两条胳膊肿得碗口粗,火烧火燎地疼,到了第二天几乎抬不起来,但还要继续干,只能咬紧牙关。第二天坚持下来,第三天胳膊似乎就不太疼了。站在高墙上,和别人一起喊着号子:“嗯,嗨!嗯,嗨!”石杵子提起,砸下,提起,砸下,春突然就觉得自己成大人了,成了能用劳动创造业绩的成年人了。艰辛之余,他也拥有劳动的乐趣,源源不断的乐趣。 墙筑好了,年轻的春站在属于自己家崭新的院落里,看着松椽印排列整齐、散发着新鲜泥土味道的院墙,心里升腾起无尽的自豪。脑海里突然冒出《智取威虎山》里杨子荣的一句唱腔,于是他用秦腔移植样板戏的腔调把这句唱词吼了出来:“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虽然够不上字正腔圆,但也中气十足,吓得不远处桐树上站着的喜鹊“喳喳、喳喳”叫着飞走了。 激情黄土地(7c) 百和独立承担给生产队烧砖窑的任务,由于技术问题出了事故。 烧窑过程很顺利。从点火到封炉,七天七夜,百和一直都没有回家,昼夜守在窑上,十分尽职尽责。烧到最后阶段,窑匠马师傅还来看了看,他对百和说,“你这一窑砖火候掌握得嫽,出来保险是好砖”。问题出在渗窑的工序上。渗窑时窑顶用黄土围成一个池子,加上水,用钢筋扎一些眼眼,让水缓慢地渗下去,在窑炉内部形成蒸汽,使砖块在逐渐冷却的过程中变成瓦蓝色。渗窑最重要的技术是掌握渗水速度,太慢了不行,太快也不行。渗窑的第四天晚上,百和一个人在窑上看着。正当他站在窑顶用一根长钢筋在水池里扎着引导进水时,突然一声巨响,砖窑发生了冒顶——大概因为进水太猛。灼热的水蒸汽裹挟着砖块四散迸射,百和弄得满身满脸泥水,右脸颊右胳膊都烫伤了。瞬间,他被吓呆,慌不择路,结果从窑顶摔下来,造成了左腿骨折。后来,他强忍疼痛爬到路上,被一个夜里骑车子走路的人发现,送他回家。第二天,百和又被弄到妻子俊香治伤的煤矿医院。烫伤不大要紧,但是左小腿骨折,被打上了厚重的石膏。 “这还算轻的呢。要是把你跌到窑里头,那还不得烫死烧死?”从医院回来,春奶奶数落她的二儿子,“你没那本事,谁叫你烧窑呢?要是把你的命送了,丢下俊香跟娃,该咋弄呢?靠生产队能管你?还不跟新海一样,死了白死了!” “唉——”百和抚摸着伤腿,长叹一声,“妈你甭说了。我知道,是怕怕。我再不给队里烧窑了。可惜了这窑砖,烧得美美的,一冒顶,渗了半截子,到明儿出来都是花花脸。” “你熬煎你的腿,管它花花脸不花花脸!砖比你的命还要紧?”俊香也撅了丈夫几句,“我寻振山要烧窑钱去呢!给你看腿花钱还是哥给借的。” “窑都烧瞎了,不知道人家还给咱钱不给?”百和说。 “他敢不给!他要不给,我就引上峰峰、川川,抱上毛蛋,天天到他振山家屋里吃现成饭去!看他敢不给你钱。” “谁说不给钱了?咹?谁说?”孙振山推门进来。俊香的话他都听着了。 “哎呀!你得是在门外头听着呢?”俊香没想到队长天上掉下来一样,一下脸红了,“你看百和成这了,你要是不管,我的该咋弄呢!” “你看这婆娘,头发长见识短嘛!你把我孙振山想成啥人了?百和是为队里受的伤,我咋能不管?我给你的说,原先说好的五十块钱二斗麦照给,队里还给百和报销看病治伤的钱哩。腿断了做不成活,这叫‘工伤’!静静坐到屋里,工分照记,不比他旁人少一点点!你的信不信?” “信呢信呢信呢,你是队长嘛!”俊香感激地说。 “振山,你看,我渗窑渗日塌了,给队里造成损失。你也不敢对我太照顾,要不然,旁人有意见呢。”百和已经激动得眼泪花花在眼眶里骨碌,“你把烧窑的钱给了就行了,看病治伤的钱队里不用再给。” “你胡说呢嘛!我还不知道你过的是啥日子?我就照顾你咋哩?谁有意见他提去,还不是叫西北风刮跑了?队里这些劳力,谁还能烧窑?谁要是能烧,我把他也照顾照顾!我就不信,谁能跟你比?” “振山!”百和激动得哭了,“你是个好人嘛!” 过了几天,砖窑逐渐冷却了,孙振山组织劳力出窑。这一窑砖真成了花花脸,有的红,有的蓝,有的半红半蓝,但是敲起来仍然“当当”响,说明烧制过程中火功没问题,砖头的结实、坚固程度也没问题。 “可惜了可惜了,‘花花脸’砖卖不上好价钱。”有人议论说。 “还不是怪百和?没有金钢钻,咋敢揽瓷器活儿?能得很,眼睁睁把一窑砖弄日塌了。只顾挣那五十块钱二斗麦呢!”也有人说难听话。 “把你的屄嘴夹住!”孙振山走过来,训斥说闲话的人,“百和为给队里烧窑渗窑,弄了一身伤,差点送命了呢!你的还胡说八道,有良心没有?哪一个瞎熊再胡说,小心我扇他‘批耳’呢!” 出窑的第二天,百和拄着棍子,拖个石膏腿,一瘸一瘸到砖窑上来了。他围着砖摞子看了又看,用两块砖相互敲击几下听听响声,临了还走到窑里去看。碰到队长孙振山,他满眼的泪花花:“唉,净是花花脸!我这脸都臊得没地方放了。” “你看你,你看你,说这话!又没人怪你嘛。腿上脸上都有伤,你跑出来做啥?赶紧回去赶紧回去。我叫奎生拿架子车把你拉回去。” “不用了,不用了。”百和心里头又涌起一股热浪,对孙振山充满了感激。 激情黄土地(8a) (8) 难耐贫困红杏出墙,兴师问罪铩羽而归 “哥,你楦窑就把咱队里刚烧的砖买上。花花脸是花花脸,烧得没麻达,结实着呢。肯定能便宜一少半钱。”百和向哥哥嫂子建议。 “那砖难看的。”清竹说。 “窑楦成了,里头用白石灰一裹泥,好看难看就都看不着了。做窑面子买些好砖就成。” “我看百和说的对。反正咱没钱,省一个是一个。”百谦说。 “你说咋就咋。”清竹表态说。 “楦四眼小窑,大概要一万块砖,‘花花脸’就算便宜,恐怕一千砖也得三十几块钱,总共要三百多块呢。” “咱阿达有这多的钱?” “那好砖更买不起嘛。就买这‘花花脸’。”百谦说完,就出门找队长去了。 “啥,你要买队里的花花脸砖?能成能成。我正愁这烂砖没人要呢。”孙振山满口答应。 “那价钱呢?” “价钱么,肯定比好砖便宜。” “你跟没说一样!到底多少?” “我还要跟副队长、会计商量一下。保险不会太贵。本队社员比外头的人买还要便宜些。你等着,商量毕了再给你通知。” 晚上,会计来到百谦家,说队里研究过了,那花花脸砖本队社员买一千砖三十块钱,外头人买一千砖三十五块钱。 “百谦叔,你想要,明儿就到窑上拉去。砖都是摞好的,一摞子四百,你从北边一摞挨着一摞拉,毕了数摞摞算钱就行了。”会计说。 “能成。我明儿寻几个人往回拉。”百谦说。 第二天拉砖,春发现砖摞子里头有断砖,就问:“爹,这砖摞子里咋还有半截砖呢?” 百谦说:“每一摞子里允许有不超过10个能对上茬的断砖,砖窑上都是这规矩。” “那咱把半截砖从旁的摞子里换些囫囵的。反正你队里也没人来数数。”一个帮忙的人说。 “咱不弄那事。叫人知道了,咱还有乡性?”春的父亲说。“乡性”是一个人在本乡本土群众中的威望和口碑。 “那砖结实着呢。个个敲起来‘当当’的,鼓劲往地上摔,摔不断。”拉回来一万块砖,摞在了自家新圈的院墙里头,百谦很高兴,晚上睡觉前他对清竹说。 “那就好,那就好。还是便宜嘛。” 俩口子带着劳作的困顿和满意的微笑进入梦乡。 过了没几天,春的叔父家又出事儿了。 百和摔断腿以后,孙振山给了休“工伤”的权利,他就连续多天在家休息。一开始,俊香伺候丈夫很精心,关心帮助百和的起居,按时做饭给他吃,晚上睡觉也给他一些诸如拥抱、抚摸之类的温存。百和前所未有感受到媳妇的温暖,因而产生对俊香的感激之情。晚上,他的兴奋溢于言表:“你这几天简直就是个好婆娘嘛!平常要都像这样,谁还舍得打你?”他甚至不顾自己负伤,想要用做爱的方式回报妻子。 “你疯了?不知道腿断了?”俊香脸上流露出厌恶的表情。 “你看你,你看你!”百和不无遗憾地中止了兴狂的举动,“这熊婆娘有毛病呢!我就不信你能不要男人?再不理识你,旱着去,看你难受不难受!” 俊香自然不会叫自己太难受。 这天黄昏,俊香给百和说,她要出去撅苜蓿,猪没有草吃了。百和家也和别的社员一样,每年都要养一两头肥猪卖给国营收购站,换几个维持家用的钱。他家的两头猪眼下还是“壳朗子”,正能吃草。 “你就拔些草不成?非要撅苜蓿?队里的苜蓿不叫撅,你得是又到阿达胡骚情呢?”百和一听说撅苜蓿,气就不打一处来。以前,俊香总要去庄北一个东西走向的胡同地里撅苜蓿。那苜蓿是邻村杨家大队二队的。生产队的苜蓿用来喂养集体的牲畜,一般都有人看管,不让随便撅。问题在于俊香跟杨家二队看苜蓿的人有特殊关系,她每次去都能弄上满满一篮子嫩苜蓿。曾经有一次,俊香说去撅苜蓿,一直到天黑不见回来,百和就找到苜蓿地去了。结果发现俊香满脸红晕,乌发散乱,衣衫不整,仓仓皇皇正要从苜蓿地里往出走,远处有一黑魆魆的男人背影正离去。这正是前一时期百和经常跟妻子打捶嚷仗的原因。 “你少管!你又不得动弹,猪娃子饿着呢,我能不撅些苜蓿去?你这人,事情多得太。”最后俊香又放软了口气说,“我一时时就回来了,你甭担心。” 结果,俊香彻夜不归。 “你一晚夕不回来!你说,做啥去咧?”百和没睡好觉,两只眼睛都红了,天才麻麻亮时他拄着棍子上厕所,俊香胳膊上挎着一篮子嫩苜蓿进了门。 “嗯,碰着个熟人,就,就到她屋里去了。”俊香说话吞吞吐吐。 “你屄嘴净胡说呢!阿个熟人?咱问去!”百和气得嘴唇直哆嗦。 “爱问你问去!我又没犯法,谁把我能咋?”俊香口气也硬了起来。 “就这点儿烂松苜蓿,你撅了一晚夕?你拿身子换苜蓿去了?日你妈还要不要脸?!” “你要脸?我吃不上穿不上,靠男人也靠不上,还要脸做啥呢!”俊香把苜蓿篮子重重墩在地上,就进窑洞去了。 “你真真地不要屄脸!”百和愤怒地将那一篮子苜蓿摔了满院,把自己也摔了一跤,受伤的腿钻心地疼,“你要不是寻那跛子去了才怪呢!我寻他狗日的去!我跟他拼个你死我活!”百和认识那看苜蓿的男人,名叫杨西山,一条腿略微有些瘸。 “你爱去就去!我管毬你呢。”俊香说。 百和真的拄着棍子到邻村杨家大队去寻杨西山。 激情黄土地(8b) “西山,你给我出来!跛子,是人你就出来!”杨西山家前门关着,百和用他拄的棍子捣门,大声叫喊着。他认为自己占着理,凭借正义的力量可以和对方较量,“跛子,你钻到阿个黑窟窿里去了?你要是人×下的就给我出来!杨西山,你出来!” 百和大声吵嚷引来许多围观的人。一大早,人们还没有出工。 “这是咋呢?” “这不是雷庄的百和嘛!咋寻西山打捶来了?这人咋也瘸了?” “他腿上打的石膏,能跟人打捶?西山又不是省油的灯!” “西山咋把百和得罪了?” “今儿有好戏看呢。” 围观的人们议论纷纷。 “杨西山,你给我出来!你……”百和正用棍子捣门,那门一下子开了,闪得他朝前一个趔趄。 “欸,我当是谁,才是个你!你还打到我门上来了?你还歪得不行?”从门里面出来的正是跛子杨西山。他闪身出来,站到了村巷里。 “你狗日的要不要脸?”仇人见面,分外眼红,百和一下子觉得怒从心起,举起手里的棍子要打杨西山,“你狗日的欺负到我头上来了?” “你打到我门上来,还这么凶?你要咋?你说!”杨西山没有丝毫的歉疚或怯懦。他抓住百和的棍子,往后一搡,百和反倒跌个屁股墩,因为伤腿,半天站不起来。围观的人发出哄笑。 “你,你当着你村里人的面,你说,你做的那事是人做的不是?你是畜生还是人?你说!” “我咋呢?你平白无故寻啥事呢?有理你就给人说嘛!”跛子仍然振振有词。 “你,你,你你……”百和突然才发现自己的委屈还真不好说,“你,你,你说,我屋里的夜黑了是不是跟你在一搭里?你说!” “嗷,嗷,嗷!”围观的人群里发出叫闹和嘲笑声,“哎呀,百和着这大的气!原来是婆娘……哈哈哈哈哈哈……” “你咋诬赖好人呢?‘捉贼要赃,捉奸要双’,你有啥证据呢?有本事把自己婆娘管好嘛。再给我栽赃,看我不把你那一条好腿也给打断,叫你比我还跛得美!” “我跟你拼了这条命!我叫你狗日的欺负人!”百和又举起棍子要打。 “百和哥呀,到我村里了,你咋还这凶呢。”这时候上来两个小伙子把百和拉住了。这都是杨西山本家的弟兄。 “你的少拉偏捶!”百和被限制了行动自由,急得大叫。 “好好好,我的不拉,看你个‘石膏腿’还能打过西山哥?我的让开,看你能逞多大的神?”那两个拉偏架的小伙子说着,还真的让开了。 百和冲到跟前,杨西山一把夺过他的棍子,扔得远远的,紧接着一捶(拳)打到他眼眶上。百和跌倒在地。 “这跛子是铮熊。把人婆娘弄了,还打男人呢。” “百和哥,你等腿好了再来。你这‘石膏腿’咋能跟人打捶呢?” “叫人给戴个绿帽子,男人家最窝囊了……” 围观者有的劝架,有的说风凉话。 百和去杨家大队兴师问罪铩羽而归,不仅没有讨回公道,反而弄了一个眼眶青肿,气得肚子庞胀。回到屋里想拿俊香出气,俊香也抓住他拄的棍子说:“你再甭跟我打捶。你想要我就要,不想要了咱就离婚。反正我也没心跟你过了。”百和大瞪两眼,拿媳妇一点办法也没有。 百和本来烟瘾就大,这以来,更是闷着头不停地吃旱烟,经常弄得满屋子浓浓的烟味。 “凑合过呀,好几个娃呢。”春的奶奶劝她的二儿子。 “俊香瞎好咱不说,叫她走了,谁再嫁给你呢?咱穷,还一窝子娃娃。”春的母亲也对小叔子说。 这以后,春就经常听见叔父住的小窑洞里时常传出咳嗽声,并且日见浓烈。 本章其余内容简介:春的高中同学、初恋情人柳雅平家里的人找出种种理由反对姑娘和春订婚;本村美丽善良多情的何蓉蓉与春渐行渐近…… 激情黄土地(9a) (9) 遭拒婚心灵受煎熬,担重任豪情万丈高 不久,柳雅平家传过话来,说春与柳雅平生辰八字不合,所以不能答应这门亲事。 “把它的,那家人咋还这么迷信!啥叫个‘八字不合’?净是胡说。”春的父亲忿忿不平。柳雅平家长拒绝了婚事,让百谦觉得臊了面皮,心里不痛快。 “我觉着还是有人在那女娃她大跟前说咱家的闲话了。”春的母亲分析说,“要不行,咱叫他姑再给人家说说。” “不说!咱又不是求他呢。你熬煎你儿定不下媳妇?” “不是怕定不下媳妇,我是怕春心里受症。” “是。把它的,咋是个这!” 的确,这件事让年轻的春经受了沉重打击。他连续三晚上没有好好睡觉,弄得形容憔悴,眼睛成了红的。 “爹,妈,我到文华村去一下。寻柳雅平。”春说。 “不去。咱不能跟人低三下四。”百谦斩钉截铁地阻止儿子。 “那是我跟柳雅平的事,凭啥她大说了算?我去问她自己,她要是也不同意就算了。” “那也不行。要去,也等缓过这一阵儿再说。好像咱订不下媳妇,非要求他的!咱为人要有骨气呢。” 春还是耐不住,晚上在灯下给柳雅平写了封信。信上说,“现在都七十年代了,婚姻大事难道还要父母包办?‘破四旧’把你大的封建迷信思想还没有破掉?我们应该掌握自己的命运。你我的事情究竟怎么办,我想知道你的态度。” 过了不久,柳雅平回信了:“亲爱的春,我真的不愿意和你分开。日日夜夜都在想你念你。我经常憧憬跟你一辈子共同生活的那种幸福,那是我的梦想。但是,我的母亲已经长眠地下了,生父不仅不知去向,甚至我连他姓甚名谁都不知道,养父是我唯一可依靠的亲人,我不能不听他的话。我倒是有几分相信生辰八字,‘人的命,天注定’,看来这辈子不能跟你在一起了,这是老天爷安排的。人不能跟老天爷抗争。……亲爱的春,你就忘了我吧。我衷心地祝愿你能找到比我更好的女孩,祝愿你永远幸福!” 接到柳雅平的信,春又是一番揪心的痛。他仍想去找柳雅平问个究竟,最终还是被父亲劝住了。 “你不能去。去了给咱的丢人,也是难为人家女娃呢。”爹说。 “那,我心里憋屈得受不了。”春几乎要流出眼泪来。 “受不了也要受。娃呀,人活一辈子,受憋屈的事情多得太着呢。啥事都要能经得起,有的事情,牙跌了要往肚里咽,栽一跤爬起来还要往前走。你想一下,是不是这理?” 晚上,春大瞪两眼在黑暗中辗转反侧,难以入睡。第二天下地拔棉花杆儿——棉秆分配到各家各户,拔下来晒干当柴禾烧——春一整天也不跟家里人说话,攥着铁钩子,把劲都用到拔棉秆上去了,像跟满地的棉杆儿有仇似的。结果让铁钩子把手掌心磨出了几个血泡。 “春,春哎!”天黑的时候,何蓉蓉又来找春,“大队里开会呢。” “我不去!”春对何蓉蓉说。他的口气倔倔的。 “你咋呢?就象吃了枪药。” “不咋。”春这才觉得自己失态了,对着何蓉蓉发脾气没道理,所以就缓和了口气,“我今儿不想去开会。” “不去不行。拴牢叔专门叫我来通知你。今儿成立农田基本建设青年突击队呢。你不是还要争取入团嘛,咋能不开会?” “那,那就走。我给我妈说一声。” 春刚准备去给母亲打招呼,清竹从窑里追出来了:“春,你吃一碗煎水泡馍再去。晌午饭就没好好吃,黑了回来还不吃,你又不是铁的。” “没事,妈。不吃。我开会去了。”春说完就跟何蓉蓉一起走了。 激情黄土地(9b) “嗨,嗨嗨,都再甭嚷闹咧!嗨,都听着了没有?悄悄的!要开会啦!”现场没有扩音设备,民兵连长兼团支部书记何拴牢大声叫喊着组织会议,“看你这一伙伙,到一搭里就象嘎鹊窝里戳了一竹竿,咋这热闹的?我看谁嚷闹得最欢,把他叫到前台来,叫给大家表演一下。” 会场里总算安静下来了。每次开会,年轻人到一起总是要喧嚣吵闹,现场洋溢着活泼泼的生命力,空气中飘散着青年男女之间既暧昧又正常的一种味道。小伙儿姑娘们兴味正浓的时候,任是哪位干部主持会议,要让大家集中注意力都十分费劲。何拴牢是有名的大嗓门,也得喊半天才能奏效。 “今儿黑了开会,一不学习,二不批判,只有一件事,就是成立咱大队冬季农田基本建设青年突击队。我先给大家念名单,念完了大队革委会郭佑斌主任讲话。我这阵儿开始念了,悄悄的,听着。”何拴牢又维持了一下秩序,然后开始念名单,“青年突击队队长,何拴牢,也就是我。” 一阵哄笑。 “甭笑。我就是‘何拴牢’,‘何拴牢’就是我嘛!再听。青年突击队副队长,雷留根,赵春。” 听何拴牢念到自己名字,春突然一怔。自己被任命为全大队的青年突击队副队长,完全出乎预料之外。 “哎,你当官了。”坐在旁边的何蓉蓉捅鼓了他一下,悄声说。 “咋是我?我还能当副队长?”春懵懵懂懂的。 “咋就不能是你?你咋就不能当个烂烂副队长?”何蓉蓉反问他。 “烂烂副队长?副队长咋就是烂烂?”春也反问何蓉蓉。 “嘿嘿。”何蓉蓉觉得春十分有意思,就掩嘴而笑。 “谁在底下说话呢?笑呢?悄悄的,听我念突击队员名单。”站在前台的何拴牢又大声吆喝,制止下面开小会。他接着又念了一长串人名:“雷明全,雷谋子,王六斤,何建生,雷民生,雷凤凤,王莲莲,孙欢娃,雷奎生,赵灵侠,何蓉蓉……” 何拴牢宣布人名单的声音仿佛越来越远,年轻的春进入一种飘飘忽忽的境界。上高中两年,多数时间不顺利,压抑得久了,总觉得任何好事都不会降临到自己头上。这“农田基本建设青年突击队副队长”的头衔,无非就是或多或少做一点组织工作,实质性的含义就是要比其他年轻人多流汗,多干活儿,更多地承担危险和责任。但对于此时此刻的春来讲,这个头衔意味着党的关怀领导的信任,这份关怀和信任一下让他懵了,也让他豪情满怀热血沸腾,觉得这是前所未有的政治待遇。他突然就浑身充满了力量,他想起毛主席的诗句“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甚至在这一瞬间,失恋的痛苦也被搁置到脑后去了,他脑海里一个最大的概念就是“青年突击队副队长”!他想不通何蓉蓉为啥要说这个对他来讲十分重要十分珍贵的“副队长”就是个“烂烂副队长”? “雷忠义,乔木头,赵新喜,雷三定,王四凤,王秀秀,张王李……” “嘻嘻,‘张王李’再加上你就全了!”身边的何蓉蓉又捅鼓了一下春,“哎,你听呢没有?就像瞌睡了!” “咹?”春一个激灵,才好像回到了现实当中,“啥就全了?” “你没听着?六队那个‘张王李’,名字仨字都是姓,加上你,‘张王李赵’四大姓不就全了?你不是姓赵,忘了?” 春这才明白何蓉蓉是跟自己逗笑。 “名单宣布完了。下来呢,请大队革委会郭主任给咱的讲话。大家‘呱叽呱叽’!” 会场上响起一阵掌声,但是不太热烈。 “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农业学大寨’,咹,‘备战备荒为人民’,咹,‘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咹,‘水利是农业的命脉’,咹,‘阶级斗争一抓就灵’,咹!”这个郭佑斌讲起话来总要先念一串串毛主席语录。 “伟大领袖毛主席还教导我们说,‘牛,这是农民的宝贝’,‘咹’,伟大领袖毛主席还教导我们说,‘红薯很好吃,我很爱吃’,‘咹’!”何蓉蓉在下面扭过头来将嘴对着春的耳朵怪声怪气地说。她表达的意思是讥讽郭佑斌不管恰当不恰达,胡乱引用毛主席语录,也嘲笑郭佑斌讲话有太多的衬字“咹”。 春的脑子仍然懵懂,但他理解了何蓉蓉的俏皮。他不由得笑了。 “‘农业学大寨’,咹,我的今年夏天到大寨参观去了。咹,人家那梯田修得,咹,怕怕!人家那包谷长得,咹,怕怕!人家高产、稳产,靠的是啥?咹,靠的就是农田水利基本建设,靠的就是修了那一些些梯田。你甭看陈永贵脑上包一个白羊肚子毛巾,人家是中央委员哩!铁姑娘队长郭凤莲,咹,就要当陈永贵的接班人呢。咱雷庄大队也要利用农闲,咹,利用上冻之前的这段时间,好好地搞农田基本建设。这是咱学大寨的具体行动,咹,具体行动!把你的组织起来,成立一个青年突击队,你的就是咱雷庄大队的铁姑娘队!” “不对!咱突击队铁小伙比铁姑娘多得多。”有人在下面大声喊。 “你的先甭喊叫。我这是比例子嘛。咱这突击队,也就跟大寨铁姑娘队一样的意思,咹,就是要在农田基本建设当中起突击作用呢,咹,起先锋带头作用呢。咱的突击队里,铁姑娘、铁女子不少,咹,是不是还有铁媳妇呢?有!咹,我说得不对?” “对是对的呢,突击队里这么多女的,队长都是男的,咋不弄个女的呢?”又一个女娃娃叫喊。 “就是的,‘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嘛。”许多女的附和。 “咱不管男女一样不一样,咹,突击队主要是抡镢把、拉架子车呢,男的就是比女的劲大嘛,咹。不信了咱试合试合,要是有阿个女的比男的还干得歪,咱就叫她当副队长,咹,正队长也成嘛!你的再甭胡谝闲传咧,咹,听我说正事。今年冬天,咱大队青年突击队要修一大块子地呢。咹。具体来说,就是二队南洼里有一片漠阳坡地,南边高,北边低,咹,是个仄塄子。咱的任务就是把仄塄子给它弄成平的,咹,平展展的,下了雨水就流不出去。听说北沟里也要修水库,等水库修成了,抽水站里头机器一开,水‘咕咚咕咚’就上来了,平展展的地才能浇,仄塄子地水就流到一头去了,咹,那能浇个屁!咱的任务光荣而艰巨!你的说,咱一冬天能不能把20亩仄塄子地给它弄成平展展的水浇地?你的说,能不能?” “能!”一部分年轻人叫喊。 “我的不知道能不能。佑斌叔你说能就能。”一个男青年说。 “不是我说能就能,咹,是你的说能就能。要不然,咋还叫个‘突击队’呢?咹,咱就是要‘突击’,非把这地修成了不可!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咱就是要学习大寨人艰苦奋斗的精神,咹,就是要争取胜利。你的说,这地能不能修成?” “能!”这一次青年们的声音大了许多,也整齐了许多。 “声再大些。能不能?” “能!”声音果然更大了。 激情黄土地(9c) 开完会回家的路上,春还莫名其妙地激动,觉得自己忽然比开会之前重要了许多,膨胀了许多。刚才回答大队革委会主任水平地能不能修成的问题,他声嘶力竭地喊“能”,而且觉得很自信,很有把握。春血管里流淌的是年轻的血。 “哎,才芝麻大个官,还没上任呢,咋就牛不几几的!你咋是个这?”何蓉蓉在他后边高一脚低一脚地追他,气喘吁吁的,“你走慢些!我都撵不上了。” 余下的一段夜路,只剩春跟何蓉蓉两个人了。这是个没有月亮的夜晚,满天星汉灿烂。 “哎,春,你看佑斌叔讲得嫽不嫽?净是背毛主席语录呢,还一句一个‘咹’。我给他数了,一共‘咹’了一百四十二下。”春放慢了脚步,何蓉蓉追上来对他说。 “看你闲的!不好好听人家讲话,光数‘咹’了几下。人家没文化嘛,能讲得叫咱年轻人激动,也明白是啥意思,就不简单呢。”春说。春觉得这个邻家的女子天真单纯,也很有意思。 “哎,今儿我叫你开会,你像不高兴?有啥事情呢?”何蓉蓉关切地问。 “没啥。”何蓉蓉这一问,又让春想起柳雅平家拒绝联姻的事,但他并不想对眼前这个女子说。 “还没啥呢,明明嘴噘脸吊,还当人家看不出来?不想给我说嘛!算了,你不说,我也不问了。” 黑暗中看不见,但春能想象得来,这小女子一定嘴噘得老高。 “不是的。我今儿不想说。以后再给你说。你甭生我的气。”春的语气很友善。 “我阿达敢生你的气?嘻嘻嘻。”何蓉蓉笑了,“哎,你知道是谁叫你当青年突击队副队长的?” “我咋能知道?” “拴牢叔。拴牢叔说,‘春那娃踏实,无论啥事心里有数呢,保险将来是个有出息的’。拴牢叔把你看得起的!” “你咋知道的?” “我就知道嘛。我还知道,拴牢叔叫你赶紧写入团申请书,要吸收你入团呢。” “真的?”春认真起来了。他觉得入团是一件大事。 “当然是真的。我是咱队里的团小组长,他叫我通知你呢。”何蓉蓉初中毕业就回乡务农了,已经当了两年社员,她家的政治背景又好,所以,她是整个雷庄大队女青年中比较活跃的一个。民兵连长兼团支部书记何拴牢跟何蓉蓉家是远房本家,并且跟她父亲私交甚厚。 “那我就写一个。交给谁?” “交给拴牢叔。哎呀!”何蓉蓉突然发出一声尖叫。 “咋呢?” “我的脚葳咧。疼!这路净是坑坑。” “要紧不要紧?” “疼得太。你拉我一下嘛。”何蓉蓉蹲在地上,揉着右脚腕。 春抓住何蓉蓉的手,想要拉她起来。 “哎呀,不行,还疼得太。你给我揉一下。” 黑暗中春觉得自己脸庞发烫。他不好意思去摸一个年龄相仿的女孩的脚。 “你看你!还扭捏啥呢?人家疼的!” 春只好蹲下,在何蓉蓉引导下,摸到了她的右脚腕。他要给揉,但不知道该轻该重,轻了怕不管用,重了怕她更疼。所以,犹犹豫豫的。 “你看你!鼓劲揉一下嘛,就象挠痒痒一样!” 春于是加大了力度。 “哎呀,太重了!疼。”何蓉蓉又叫。 春只好在轻与重之间作了平衡。 “这还差不多。”何蓉蓉对他的努力表示认可。 揉了一会儿脚脖子,何蓉蓉说:“叫我扒住你走。”于是,春扶着何蓉蓉,何蓉蓉一手搭在他肩上,另一只手将他手牢牢抓住,一瘸一拐地走。但是没走几步,就到了何蓉蓉家门口。 “我不想回去。咱的就在这儿再立一会儿。”何蓉蓉说。 “你脚疼,还不赶紧回去,立啥呢?” “我不,我就要你陪人家立一会儿嘛。”何蓉蓉的口气有撒娇的味道。 “那就少立一会会儿。”春说。 “你扶住我。”何蓉蓉在黑暗中等于半抱着春,让春很尴尬。好在有夜幕的掩护。 春的脑子里又有柳雅平浮现。而何蓉蓉却把他越抱越紧了。 “蓉蓉,你赶紧回去。”春说,“看你屋里有酒没有,叫你妈把酒点着,热热地搓一搓,脚就不肿了。”春以前看见过母亲用酒给父亲搓肿了的脚腕。 “我不嘛。我就想跟你多立一会儿。”何蓉蓉的口气喃喃的,充满了温情。 “甭。你甭。” “哎,春,我,我想叫你亲我一下。就一下。”何蓉蓉在春的怀抱了颤了起来。 “不。不行。蓉蓉,你赶紧回去。我也要回去了。” 激情黄土地(10a) (10) 突击队里蹊跷事,基建工地风流人 春从何蓉蓉拥抱中逃也似地挣脱出来。回到家,父母已经睡了。他静悄悄来到自己床上,静悄悄钻进被窝。怕影响爷爷奶奶休息,他连灯也没有开。不开灯没法看书,但他脑子里仍旧不平静。 雅平啊,你现在做啥呢?你这段时间还好吗?你知道不知道我想你?一直在想,想得太想得太!春在心里念叨。难道你就忘了上高中的那些日子?难道你就忘了我们两人曾经有过的约定?难道你把我说放下就能放下说忘了就能忘了?难道你真的相信“人的命天注定”在自己婚姻问题上一点儿也不愿向命运抗争?难道你我今生今世就真地再也无法走到一起共同生活白头偕老?难道你和我的事情就真的再也没有希望没有转机没有一丝一毫的可能性了吗?难道…… 难道…… 凭心而论,何蓉蓉也是不错的女孩。跟一般农村女孩比,她算是聪明伶俐、善解人意的,她的长相比柳雅平还要漂亮、清秀,但是在春的心里目前还是只能装下一个柳雅平。作为一个男子,在这世界上假如还想女孩子的话,他就只想柳雅平。跟何蓉蓉拥抱时,他感觉两人中间活脱脱就夹着一个柳雅平,何蓉蓉想要吻他,他嘴里就莫名其妙感觉到来自柳雅平嘴里的烤红苕味道。年轻的春不懂爱情,但他确实就是这样的感觉。他无法勉强自己,更不会欺骗自己。当然,他也不会欺骗何蓉蓉。 柳雅平对缔结婚约的回绝毫不含糊,春也读懂了柳雅平信中的痛苦和无奈,但要让他忘却柳雅平仍然是万万不能的,起码现在是这样。 春又在床上辗转反侧,跟在鏊子上烙锅盔一样。 轰轰烈烈的农田水利基本建设开始了。 从秋收秋种结束,到土地结冻之前,是大搞农田基本建设的好时机。农村各级组织要不断掀起农业学大寨的高潮,平整土地既是一种形式,也具有实质性内容,所以,从公社到生产大队、再到生产小队都十分重视。雷庄大队1972年冬天农田基本建设最重要的工程,就是将第二生产队南洼20多亩仄塄子漠阳坡地改造成水平地,为将来实施灌溉,夺取稳产高产创造条件。开工那天,工地上架起高音喇叭,雷庄公社党委书记、革委会主任冯乾坤来到现场讲话,号召雷庄大队社员群众和青年突击队员贯彻落实伟大领袖毛主席“农业学大寨”的号召,发扬艰苦奋斗的延安精神,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大无畏精神,大干苦干40天,修出20亩水平灌溉田。冯书记讲完话,就和公社来的其他干部以及雷庄大队的干部一起,挥镢挖土,拉架子车运土,实实在在地干了一早晌活儿。领导们带头参加农田基本建设劳动,让青年突击队员深受鼓舞。工地上高音喇叭播放着《大寨红花遍地开》《当代愚公换新天》等革命歌曲,青年突击队队旗和几面红旗迎风飘扬,镢头、铁锨飞舞,架子车来来往往,人声鼎沸,是一派热闹繁忙、紧张有序的景象。 “春,咱的是青年突击队,要好好咥(干)呢!你,我,还有留根,三个人轮流倒班,领上咱这些队员拼命咥。大队决定把这地分成两块,一块其他社员干,另外一块专门交给青年突击队。从明儿开始,咱把人分成三班子,早晌6点到12点,后晌12点到6点,黑了6点到12点。明早上就叫大队电工来给工地上拉灯,栽几个杆,挂上300瓦的大灯泡子。咱就吃住地咥,冷松地咥(拼命干)!当突击队长,也是组织考验你呢。你要争取今冬就入团,干得好了,入党也不难。”民兵连长兼团支部书记兼青年突击队长何拴牢给春布置工作任务说。 “嗯。咱吃住咥。”春也用最地道的方言表示了决心和态度。 青年突击队组织工作也不复杂。无非是安排最精壮的男劳力抡镢头或三齿铁耙挖土;其余一男一女搭配负责一辆架子车,将挖出来的黄土从高处推到低处;每两辆架子车占用同一个小小的施工区段,轮换着装土;将同一班次的人分成两部分相互开展竞赛以促进效率提高。等等。干了三、五天,春就熟悉了工作内容和程序,就能胜任副队长的工作。那些年轻人初中、小学毕业的多,对高中毕业的春很尊重,况且春干活也舍得卖力气,能起到示范带头作用。 但是,青年突击队也不是一帆风顺。 首先是设备故障以及小小不言的安全事故不断。工地上最重要的设备是架子车,架子车来自各个生产队,由于平时超负荷使用,本身就爱出毛病,再加上工地的年轻人不知道爱惜,所以动不动就坏了。最多的故障是“夹档”。架子车轱辘多数只能朝一个方向转动,只能拉不能推,而工地上运土主要是推,基本上不拉,这样往往导致车轴上的档夹死了,车轱辘不转。还有车胎跑气,车辕把断裂,也有镢把锨把弄折了的。工具一坏,就影响干活。有的突击队员就直接来找带班的副队长:“春,架子车日塌了。咋弄呢?”面对这些情况,春有时候也觉得为难。要是批准他们回去修理或更换,弄不好就半天不来;即使人来了,工具的问题还是解决不了,说“修不好,我队里再没有架子车了。” 人身事故就更糟糕。主要是因为工地上劳动力密集,有时候架子车就撞到腿上了,镢把就墩到腰眼上了,还有最笨的直接就把镢头砍到脚面上了。 “拴牢叔,我看工地得专门弄个人来修架子车。”春给突击队长建议。 “就是的。还得有个会日弄镢把锨把的。家具一日塌就回去拾掇,影响工程进度呢。”何拴牢很赞同春的提议,“这事我来想办法。” 第二天,工地上就有了专门修理架子车等劳动工具的人了。再发生了设备故障,一般就都能当场解决。 “咱突击队老出事故呢。夜儿里六斤跟凤凤把架子车拥到灵侠腿上去了,亏当光是肿了青了,骨头还没麻达。” “你要操心些。谁不注意安全,就日诀他!谁再把人撞了的,扣他工分。”何拴牢教给春一些办法。 春点头称是。 “另外,从明儿起,我叫大队保健站给工地上放个药箱箱。万一谁伤了,抹点儿红汞,拿纱布子一包,就没事了。千万不敢出大事。”何拴牢说。 没过几天,春自己竟然也出现了安全事故。 那是一个黄昏,在相邻的施工区段,有两辆架子车为抢着装土,人和人打起来了。一个名叫烂娃的小伙情绪激动,抡起锨把要打人。春为了制止打架及时赶到现场,结果被烂娃猛推一掌,踉跄后退就被抡起的镢头伤了。尽管抡镢头的小伙子赶快收式,锋利的镢刃子还是砍到了春的右小腿肚子上。当时血流得很厉害,伤口张得像娃嘴。裤子也被镢刃子弄破了,下半截裤腿上全是鲜血。 “妈呀!咋成这了!”春受伤的时候,何蓉蓉正好在现场,她坐在地上,抱着春的伤腿大声喊叫,“赶紧,拿药箱子去。” 现场没有专业的医务人员,何蓉蓉先给春的伤口衬上自己干净的手绢,然后用手紧紧捂着止血。等别人把药箱子拿来,用纱布裹了伤口,她就把春扶到架子车上,让那抡镢头伤了人的小伙拉着去公社医疗站。医生给春清洗伤口,缝针,然后包扎。整个疗伤的过程,何蓉蓉一直近距离陪护着春,不停地问他“疼不疼”。包扎完了,春想要走着回去,何蓉蓉不让。她把伤人的小伙打发走,自己拉着架子车将春送到家。在扶着春进家门的时候,借天黑,她不由分说在春的脸颊上亲了一口,并且在春耳朵边上很温柔地说:“晚上乖乖睡觉。睡一觉就不疼了。好好歇几天。明儿甭到工地去了。” “没事没事。”春说。春的声音在颤抖。他让何蓉蓉亲得脸上火烧火燎,心里也有些谋乱。 激情黄土地(10b) 第二天,春还是一瘸一拐地到工地去了。他看见何蓉蓉,不觉脸又红了。昨天夜里躺到床上,他忽然觉得何蓉蓉一下跟自己距离拉近了。睡着了以后,他不仅梦见了何蓉蓉,而且梦的内容很荒唐。只不过,这场春梦将要醒来时候,女主人公的面庞忽然又变幻成了柳雅平。 再过了大约半个月,农田基建工地上又传出了有关青年突击队的闲话。说得很难听。说“那是啥青年突击队?明明是青年胡×队!” “春,你黑了带班的时候,见没见有人胡日鬼?”何拴牢问春。 “胡日啥鬼呢?”春不明白。 “你这娃还是有些瓜。你不知道有人说咱突击队呢。” “说咱咋呢?” “唉,你还啥啥都不知道?说咱青年突击队是青年胡×队,说黑了倒班的人不好好修地,钻到堰上头柿树底下胡弄呢!” “还有这事?”春仍旧不明白,也不相信。 “这几天咱都留意一下,看有这事没有。不能叫个别人把咱的牌子砸了,不能叫那些嘴上生疮的人败坏突击队的名声!”何拴牢说。 “对对对。”春觉得何拴牢说得有理,“是谁说闲话呢?都是一伙年轻人,谁还这么是非?” “我看那个修架子车的雷财娃不是啥好熊!估计就是这老家伙嘴上长疮!以后夜班不叫他来了,白天把车车修好就行了。”何拴牢说。 从漠阳坡地往南走,连续上两道土堰,有一片子柿子树林。秋季树叶落了,地上铺一层干柿叶。白天干活累了,也有人到柿子树底下稍事休息,晚上确实也有人上去,只是不知道他们是去解手,还是去干别的什么。自从何拴牢叮嘱之后,春有意留心这件事。观察了几天,他发现果真也有蹊跷事。 有一个突击队员叫雷民生,是春高中同学,是跟上章老师整治春的骨干分子。春发现他总和七队的女青年王秀秀套近乎,晚上王秀秀要是上堰,雷民生总要尾随而去,并且好长时间不回来。这样的现象已经多次了,春就觉得应该再深入了解一下,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儿。于是有一天晚上这两人都“失踪”以后,他就尾随到堰上去了。果然,他在要上第二道堰时,就听见柿树底下有奇怪的声音。他听了一会儿,把自己听得脸红耳热。他故意大声咳嗽,结果那声音就停了。春向那柿树底下走去,故意将脚步声弄得很响。结果,真是雷民生和王秀秀在树下行苟且之事。尽管是夜间,借星光和远处的灯光,春完全能够认得出他领导下的突击队员。 “是谁故意在这儿撒奸耍滑呢?还不赶紧做活儿去!”春一边走近,一边大声斥责。 雷民生和王秀秀自然十分狼狈。 “啊呀,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你俩!做啥呢吗,这长时间。赶紧赶紧,你的走了,我还要尿呢。”春多少有些恶作剧的意思。他知道那俩人一定脸红得跟猴屁股一样。 哎呀,雷民生会不会说我拿学校的事记仇,故意报复他?春忽然冒出这样的想法。不行,这事不能张扬,不能叫人觉得我心胸狭小,故意整人。再说,年轻人在一起,相互爱慕也是正常的,恐怕难免会有些卿卿我我。但是,让外人抓住把柄败坏青年突击队名声也不是个事。这到底该咋办?春感到为难。 来到工地的灯光下,雷民生和王秀秀看见春就羞怯,不敢正眼看他。在封建意识还相当浓厚的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渭北农村,青年男女偷情总是见不得人。春却装得像没有任何事情发生一样。他不想让那两个人尴尬,他还没想好怎样处理眼前的事情,甚至连要不要将雷民生王秀秀的事情向何拴牢汇报,他也拿不定主意。 再过几天,春又在工地上发现了更为蹊跷的事情。 有个女青年叫赵灵侠,智商比一般人差些,偏偏长相又十分出众,皮肤白皙,双眼皮,挺鼻梁,唇红齿白。一十九岁妙龄,长了那个年月农村女子少有的丰乳肥臀,宽大的衣服难以遮掩,走到任何地方总要吸引男人的目光。赵灵侠的母亲李淑秀在雷庄大队也算名人,原因是赵灵侠父亲早年当兵,转业后在渭南当工人,常年不在家,李淑秀难耐寂寞,和邻里众多男人都有风流韵事,雷庄有个著名的“快板老汉”总拿她当创作素材,使她的故事广为传播,家喻户晓。赵灵侠可能在某些方面继承了母亲的基因,在男人面前也显得随意些。据传小小年纪的赵灵侠已不知道被多少成年男子染指,她来到青年突击队以后,春就亲眼看到她和好几位男青年乱抛媚眼。这几天,大概是某种看不见的催情剂在空气中传染,晚上到堰上柿树底下去的人越来越多了。春经过观察,发现个规律,一到夜班,但凡赵灵侠放下劳动工具,去到堰上“解手”,总是长时间不归,然后总会有男的尾随而去,且每次去的男青年还不是同一个人。 “瞎了,真的有事情!不怪有人说闲话呢。”春给何拴牢汇报说。 “我也看出来了。就是不对劲。咱要想个办法收拾一下。要不的话,咱青年突击队还真成了青年啥啥队呢!把它的,啥毬事嘛!”何拴牢说。 “那你说咋弄?” “你甭管。我有办法。”何拴牢胸有成竹地说。 第二天后晌,青年突击队三班倒的队员全部被召集到农田基本建设工地。何拴牢拿着麦克风通过高音喇叭讲话:“我代表大队革委会,宣布一条决定。把赵灵侠开除出青年突击队,还要扣30分工。完咧。” “哇——”赵灵侠就在人群里面站着,突然放大声哭了,“我,我,我咋呢吗?我不比谁少拉土,少做活!哇——”当时全场肃静,赵灵侠的哭声和辩解大家都听得很清楚。 “你咋呢,你自己知道!我给大家说清,谁再犯跟灵侠一样的错误,不光要开除,还要把他在这儿挣的工分扣完呢。扣完!不管男的女的。还没王法了!咱的是青年突击队,又不是青年流氓队!你的不要脸,我还要呢!后晌上班的继续做活,旁的人往回走。散会。”何拴牢显现出民兵连长、团支部书记的决断和霸气。春和另外一个突击队副队长雷留根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拴牢叔,你咋不管那些男的,光整治赵灵侠呢?”事后,春问何拴牢。 “怪她嘛!母狗不摇尾,公狗不上身。再说,男的又不是一个两个,咱总不能都给开销了吧?杀个鸡,把猴吓一下,就成了。灵侠也怪可怜,我给大队里说,毕了再想办法照顾她,叫她帮忙看电硙子去,一冬天都能挣工分。这个娃,咋跟她妈一样,是个‘事母子’,祸水水子嘛!” 自从何拴牢采取整顿措施以后,青年突击队的风流事一下子销声匿迹了。晚上到堰上地里去解手似乎都成了禁忌,要去的男青年都大声吆喝,“我要尿尿去了,堰上可没有女的!”女青年解手回来一般都要大声咳嗽,以提醒他人自己没有在堰上长时间逗留。雷民生因为春没有揭露他跟王秀秀的风流事,还对春心存感激,这以后,在突击队里特别听春的话。 激情黄土地(12a) 第11章内容提要:建新宅千辛万苦,慰病号似水柔情。春的家人开始“楦窑”,修建新宅院,历尽辛苦。砖窑洞施工过程中遭遇了连阴雨。春因为在农田基建和自家修建宅院的过程中十分劳累而病倒,何蓉蓉关心照顾他无微不至…… (12) 遇霖雨窑洞“狗撵兔”,帮危难队长见真情 第二天,雨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尽管不刮风了,也再没有电闪雷鸣,但细密的雨线无休无止,表现出老天爷韧性的力量。一天时间,就让新楦成的窑洞顶上出现无数小缝隙,从里面看透着亮光,砖缝子里的泥浆被稀释,随着雨水流走了。 “老天爷呀,你再不敢下了!再下就瞎了。”来到现场观察的泥水匠雷振才说。 “这咋弄呢?这咋弄呢?”春的父母都急得手足无措。 因为下雨,农田基本建设也停工了。尽管家人担忧着暴露在雨地里新窑洞的安危,春还是先捂着被子睡了个天昏地暗。他不仅感冒了,而且累坏了。 经过了一天一夜的休整,春爬起来洗把脸,感觉神清气爽。 “春,你出来,我给你说个事。”春正在享用母亲给他单独做的葱花辣子油泼面,何蓉蓉又来找他。 “啥事?”春端着饭碗来到院里。雨还在下,何蓉蓉穿了件绿色有小白点的塑料雨衣。 “有好事呢。”何蓉蓉说,“今儿黑了到大队开会。去了你就知道了。” “你不先给我透点儿消息?” “就不给你说,就叫你急着。”何蓉蓉调皮地眨巴眼。 “不说就算了,我才不急呢。”春故意说。他又一次感觉到这女子的眼睛太有吸引力和杀伤力,太好看。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春对于何蓉蓉和他套近乎,已经不反感了,而且觉得心情愉悦。 “我说了,你咋奖励我呢?” “叫我妈给你也下一碗面,多泼些油。” “耶,耶,耶耶耶!我肚子又不饿。” “那你说咋奖励呢?” “我说,我说嘛,就,就就……哎呀,我也不知道该叫你咋奖励我。算了算了,我说。你今儿黑了就要宣誓入团呢!” “啥,你说啥?”春兴奋得几乎跳起来,“真的?你没哄我?” “你看你,我啥时候哄过你?还不相信我?” “信呢信呢,我信呢。黑了我叫你,咱一搭里去开会。” 果然,这天晚上雷庄团支部举行新团员宣誓仪式,春和其他4个男女青年同时被吸收加入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举手宣誓之后,何拴牢让春代表新入团的青年讲话。春上学时就十分向往共青团组织,也曾为加入这青年先进分子的组织作了积极努力,但是他的努力被章老师扼杀了。回到农村后,他觉得自己主观努力还不够,距离共青团员的标准还很远,但结果却很快被团组织接纳了。这个天大的喜事来得太快,让他喜出望外,所以春很激动。他当着全大队所有团员青年慷慨陈词,表示决不辜负党组织、团组织对自己的期望,要努力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把青春献给社会主义新农村,在阶级斗争和生产斗争的实践中锻炼成长,争取早日加入伟大光荣正确的中国共产党。入团仪式结束之前,是大队革委会主任郭佑斌讲话。他又照例念了一连串毛主席语录,“青年要把坚定正确的政治方向放在第一位”,“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你们青年人,朝气蓬勃,好像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等等。郭佑斌虽然没文化,但却背诵了许许多多毛主席语录,而且记得很准,引用起来决不出错——要是把毛主席语录背错了,就是政治错误,弄不好会招祸。 回家路上,雨还是淅淅沥沥下。走到离家不远的那段村巷里,就又剩下两个人了,何蓉蓉主动拉了春的手。 “路滑得太,差点儿栽了。你把我拉上。”何蓉蓉说,“今儿佑斌叔讲话还算‘咹’得少。我数了,只‘咹’了49下。” “你看你咋是这。”春没有将手抽出来,而是反客为主紧紧拉住了何蓉蓉,“以后再甭数了。你光听讲话的内容就对了,甭管人家‘咹’多少下。” “听他讲话,我就光能听着‘咹’‘咹’‘咹’,旁的啥也听不着。” “你看你!你耳朵有毛病哩。” “你耳朵才有毛病哩!哎,你今儿说的,要奖励我呢。” “我不知道咋奖励嘛。” “努住,不走了。我教给你咋奖励。”何蓉蓉拽了拽春的手,停下脚步。她转过身,挡到春的前面。这时候已经快走到她家门口了。 “就这么。”何蓉蓉说着,踮起脚尖在春的面颊上亲了一口。两个人的头上都往下流雨水,春感到嘴里有略带土腥的雨水味道,脸颊有些发烧。 “我还是不会。”春说。 “你来嘛。”何蓉蓉的口气有些撒娇的味道。 “那,那我真个来啦。”春越发觉得脸上火烧火燎的。 “你来嘛。”何蓉蓉的语气更有粘沾性,更具诱惑力。 春就真的在何蓉蓉额头上轻轻一吻。 “不,这儿。”何蓉蓉抱住春的身子,努努嘴儿。春虽然看不清楚,但他感觉到了。他鼓足勇气,把自己的嘴向何蓉蓉双唇探去。 两个年轻人真正地接吻了。先是犹犹豫豫地试探,再到认认真真地做,最后尝到了甜头不忍舍弃。在整个过程中,何蓉蓉比春主动得多,投入得多。吻得比较深入了,春体味到跟何蓉蓉的吻是一股略带土腥的雨水味道,跟经历过的柳雅平嘴里的烤红苕味道截然不同。 激情黄土地(12b) 连阴雨下到第六天,春他们家新楦的四眼砖窑洞轰然倒塌。 那是因为雨水将砖缝里的泥浆冲走了,无数砖头与砖头共同组成的窑洞缺少了粘合剂,缺少了作为整体继续存在的合理性;那是因为尚未完工的窑洞无论顶部还是“腿子”都在雨水的作用下变软了紧接着就有理由变瘫了;那是因为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无论社员家庭还是生产队集体都因为贫穷而没有诸如大块帆布、整卷的塑料薄膜等可以用来防雨和保护半成品窑洞;那是因为当时特定的时代背景下就象春的爹百谦这样的人民公社社员对于天气变化和家庭宅院基本建设的成功系数还缺乏科学的预见性;那是因为以雷振才这样的乡间泥水匠为“总工程师”的砖窑洞建设队伍既没有像若干年以后的建筑单位那样有经过权威部门鉴定认可的资质,也没有相应的工程监理或者别的技术监督…… 倒塌是无可避免的。倒塌不期而至。倒塌不以春的父母担心、忧虑和向老天爷乞求而改变。 相连的窑洞倒起来像多米诺骨牌,像农村人将无数砖头排成跟多米诺骨牌一样原理的“狗撵兔”,一个倒下去,其余的相继倒下去,没有任何力量能中止这个过程。 窑洞倒塌发生在清晨。百谦和雷振才、春的舅父等人就在现场,但他们无计可施。稀哩哗啦的窑洞倒塌声让春的父亲蹲下身子捶打头颅紧接着就一屁股坐到泥水满地的院子里,春的母亲知道这消息的第一反应是号啕大哭:“爷哟,这该咋‘舍割’呢!老天爷呀,你要人的命哩嘛!呜呜呜……” 将已经成型的窑洞变成无数断砖的无序堆积,将施工现场弄得一片狼藉之后,老天爷随心所欲地停止了连阴雨过程。窑洞倒塌的当天下午就蓝天白云阳光灿烂。但是,春的父亲母亲却都躺倒在炕上,就连平时喜怒不形于色的爷爷也不住叹气。年轻的春对于家庭遭受如此灾害也缺乏思想准备,他铁青着脸,血红了睛,双拳紧攥,好像要跟人打架一般。 这天晚上,他家来了许多人。 “百谦哥,窑倒了就倒了,甭叫人心里‘着活’(受伤害)。倒了,咱再想办法把它扶起来。有啥了不起呢!”生产队长孙振山一边吸纸烟,一边说。 “楦窑叫大家吃的是我一家子的口粮。窑一倒,砖也摔断了不少。没粮食,没钱,你说,叫我再该咋?”百谦忧心忡忡地说。 “叫我说,是这,今儿天气已经晴了,明儿再晒一晒,晾一晾,咱先把塌下来的砖拾掇一下,看看再把窑扶起来还缺多少砖。无论多少,先从咱队里砖窑上拉。花花脸砖还没卖完呢。钱嘛,算你欠队里的,以后再说。粮食确实难弄。我屋里还够吃,明儿我先给你掂一桩子麦。实在不行,我跟副队长、会计商量一下,豁出去犯个错误,把咱队里的储备粮先给你借五斗。等你有粮食了再给队里还。你的看咋像?”孙振山说这番话的阵势还真像个集体的当家人。 “咋能给你、给队里添这多的麻烦呢?这叫我的该说啥呢。”听了孙振山的安排,百谦激动得嘴唇都在哆嗦。 “他振山叔,你积德行善呢。你咋是这好的人!叫我的该说啥嘛!”清竹也从炕上坐起来,十分激动地向孙振山表示谢意。 “你看你的!全世界的人都楦窑哩,阿达有你这样把窑叫雨下塌了?这号事情确实少见,是自然灾害嘛。队里帮你的一点儿忙,旁人也提不出啥意见来。谁要是有意见,叫他也倒一回窑试合试合!我就不信。谁提意见,那是心里吃石头了。”孙振山继续慷慨陈词,“甭把这事往心里去,多大的事情嘛!百谦哥你明儿就招呼人马把场子拾掇一下,后儿咱就接着咥,几天时间就弄起来了。我这几天再不弄旁的啥啥,就给你的帮忙哩。不管啥事,有我呢,有咱这些人呢,还怕啥?” 孙振山安排完事情,就起身走了。他走后,春的父亲母亲都从炕上爬起来,又有了心劲。从华阴来的春的舅父揉着眼窝、流着眼泪说:“哎呀,还有这号队长呢!把他妈日的,天底下照这号干部少!”春看见舅父让孙振山感动得流眼泪,自己也鼻子一酸,眼泪流得刷刷的。 “百谦哥,你明儿领上咱的人拾掇场子。原先那砖日塌了多少,就从砖窑上再拉多少。少一点也成,有的半截砖还能用。窑腿子没倒,不用打动,从后儿开始,咱再咥。这返工活儿,我跟我徒弟再都不要工钱了。原先说好的工钱,你要是手头紧,也先不给了,啥时有了啥时候给。”泥水匠雷振才说。 “唉哟妈呀,你的这些人咋都这好的?叫我的都咋个报答呢!”清竹又被雷振才感动得热泪盈眶。 再过了七、八天,春家崭新的砖窑洞又站立起来了。老天爷也长眼,这次特别够意思,从清理倒塌现场,到重新支架子楦窑,一直到窑顶上土,连续多天连一星星雨都没下。再次“合龙口”,春的父亲说,“多买些炮仗,冷松地响,把晦气撵跑。”结果就把雷庄供销合作社最长的、五千头的鞭炮全给买来了,噼哩啪啦响了半天。雷奎生在农田基本建设工地上给人说,“春他爹疯了。‘合龙口’把五千头的鞭放了怕有十串子!我把一根纸烟都吃完了,那炮还冷松地响呢。咱雷庄这么多年谁家响过这多的炮仗?怕怕,真个怕怕。” 这天春从农田基建工地回来,母亲熬的玉米糁子饭,里头煮的红苕块块,就着盐腌的蔓青叶子,吃起来可口,只是玉米糁子饭越来越稀了。 “春,给你馍。你要吃够呢。修地那活儿重,人是铁,饭是钢,你是小伙子,一顿不吃饱都不成。”母亲说。 可是春看见爷爷奶奶和母亲都只喝玉米糁子稀饭,不吃馍馍,只有给他和做重活儿的父亲吃粗黑小麦面蒸的馍馍。 “妈,你跟我爷我奶也吃。你的不吃,我也不吃。”春说。 “你这娃!你不知道咱楦窑弄了两回,拉下一堆子‘饥荒’?不吃稀些,拿啥还队里储备粮呢?你振山叔为了咱好,咱总不能叫人家坐洋蜡。”母亲说着,拿手指头沾了沾眼窝。春看见母亲的泪水,自己也不觉心里一热。他低着头吃馍馍,眼泪好像从眼睛里倒流到口腔里去了,咸咸的。那馍馍在他嘴里嚼呀嚼,总是难以下咽。 “这一向地里没啥活,村里有些人拉瓮换粮呢。不行的话,我也给咱换粮去。”父亲说。 西皋镇一带有许多瓮窑,生产大缸大瓮等粗瓷产品,是生产队主要的副业项目。雷庄、西皋一带许多粮食不够吃的人家,都拉上架子车从瓮窑装了粗瓷,靠人力拉到关中地区偏西一些的三原、礼泉,换回玉米等杂粮。三原县、礼泉县那一带是水浇地,每年秋麦两料庄稼,农民手里粮食要比渭北旱原地区丰富一些。而b县产的大缸大瓮在那里有良好的产品信誉,做水瓮从不滴漏,放粮食防鼠防潮。雷庄、西皋的农民用粗瓷换回粮食,粜一部分作为购买大缸大瓮的资本,另外还能赚一点儿用来弥补自家口粮之不足。只不过换粮过程全靠人力拉车,劳动强度太大。几天几夜,吃的煎水泡馍,经常走那儿歇那儿,场院里麦秸集下面对付过夜是常事。天冷了到路上更是受罪。粗瓷是易碎物品,要是不小心翻了车打了缸碎了瓮,那就鸡飞蛋打,连本带利一起完蛋,对于十分贫穷的农户来说,就成了严重的灾难。 “不行不行。”春的母亲断然否定丈夫关于拉瓮换粮的动议,“你的身体不行,换粮那苦你受不了。再说,架子车装瓮,大的套小的,拿绳捆呢绞呢,拿烂鞋底支呢衬呢,你又不会。要是打上一车子瓮,那不是雪上加霜!咱阿达能招得住这事情?你赶紧算了。咱受咱的穷,吃稀些就稀些,欠队里粮食咱慢慢还嘛。你千万不敢换粮去,我一点儿都不放心。” 春的父亲长叹一口气。 “爹,妈,不行了叫我去。”春低着头想了一会儿,说。 “你去?你去比你爹去我更不放心呢!你想也甭想。”母亲又断然说,“再说,你这阵儿还正给大队里修地呢,你能请假?” 激情黄土地(13a) (13) 抓革命工地斗争会,促生产领导显水平 气候一天冷似一天。晚上一下霜,清早湿土地表层就冻硬了。假如再有一股寒流袭来,土地恐怕就封冻了。雷庄大队1972年冬季农田基本建设的突击性工程——南洼20亩漠阳坡地的平整还没有完成。不仅大队干部着急,雷庄公社党委书记兼革委会主任冯乾坤也来到现场检查督阵。 冯书记一到工地,并不搭理那些跟着他的大队干部。他从一个青年突击队员手里接过镢头,就专心专意挖土。这位40来岁的公社书记干起活来还真像回事儿,镢头抡得呼呼生风,先从土坎儿最下面往里掏挖,最后从上面把镢头刃子别进去,用力一撬,就倒下来一大块。他挖土的技巧先进,效率高,让站在一旁的青年农民吐舌头。冯书记挖了一阵,又跟春他们一起用架子车推土,一边推一边跟年轻人交流。 “青年突击队三班倒,一天干6个小时。乏不乏?”冯书记问。 “不乏。”春回答说。 “那我看一个个没精打采的,干得不欢嘛。这是啥原因?” “连续6个钟头,中间不吃饭,干到最后就饿了。”春想了想,很谨慎地回答公社书记问话,“还有,这些青年在这儿干半天,回到家也闲不下。有的在自留地里干活,有的出猪圈,挖茅子,还有的‘打胡基’(用模具脱土坯)准备盖房楦窑呢。在屋里做乏了,到这儿来就没劲了。” “嗯,你说的有道理。”冯书记鼓励春继续说。 “再就是咱修地的方法和工具都是最普通、最原始、最落后的。这就慢了。要是能放炮,就比镢头钯子挖起来快得多。” “嗯。对对对。你这小伙有些思想呢。你是高中毕业?” “是的。今年才毕业。” “他是青年突击队副队长。”何蓉蓉给公社书记介绍说。 “你名字叫个啥?”冯书记问。 “赵春。” “哦,赵春?百谦是不是你父亲?” “是的。是我爹。你咋能认得?”春有些奇怪,公社书记怎么会认识父亲。 “我就是认得嘛。”书记神秘莫测地一笑。 中午收工时,冯乾坤没有走,召集雷庄大队干部开会。春作为农田基建青年突击队副队长,也让冯书记留下了。 冯书记讲话:“毛主席号召‘农业学大寨’。冬季农田水利基本建设是咱雷庄公社学大寨的一项中心工作。已经规划的任务是硬的,必须完成,不能打折扣。我看你大队工程进度,赶土地封冻恐怕都难完成。我说过了,这任务是硬的,必须完成!县上修的水库只能浇白水河以北的土地,雷庄只能有4个大队受益。咱公社在白水河流经雷庄这一段也要修小型水库。上头已经批准了,还要给拨资金。修水平地就是为将来灌溉做准备。所以,农田基建的任务必须完成。这是贯彻落实毛主席‘农业学大寨’伟大号召的实际行动,是提高粮食产量的先决条件。我今儿跟大家开会,就是要商量一下这硬任务是咋个完成法。你的都说说,我先听听。” “我的听公社的,听领导的。咹。我的坚决完成任务。咹。吃屎喝尿,那怕挣死,也要把任务完成呢。”大队革委会主任郭佑斌向冯书记表态说。 “老郭,你说得空洞。咱要商量具体办法,具体措施,看咋个能把任务完成。完成得越快越好,越早越好。”冯乾坤说。 “那……”郭佑斌显然没有认真思考这个问题,一下子觉得难以应对,“那是这,冯书记你说,你说咋弄咱就咋弄。咹,你看行不行?” “你这个老郭呀!”冯书记笑了,“你都没有突击队里的小青年想得多。”冯乾坤说这话时候,看了春一眼。春内心有些激动,但他还是羞怯地低下了头。 “你这些干部要是没主意,那我就包办代替一下。你的不要说我官僚主义、命令主义就成了。” “我的不说。咹,我的都听公社领导的。”郭佑斌又急忙表态。 “成,那我就说。我的意思是这,雷庄大队的农田基建工地还是实行三班倒。要是青年突击队人手不够,就再抽调其他壮劳力,要把力量配足。我再从旁的大队抽调些壮劳力支持你的,排到后半夜干。这么就是四班倒了。还有,安家河大队有一批懂放炮技术的人,他的现在不用,我给你的抽调来,每一班叫这些人放一排炮,基本上就不用镢头挖了。我连炸药雷管都给你的解决了。这样咱吃住咥,大约一星期,就把这块地修成了。你的看咋像?” “嫽得太嘛!有冯书记支持,咹,这任务要是按时完成不了,你把我撤职了。”郭佑斌很激动地说。 “咱不是要撤谁的职,只是要完成任务。你的要是没意见,咱就这么办。我再透露个消息,县革委会黎宏轩主任今年在县北两个公社抓种高粱试点呢,说产量很高。明年要全县推广。咱公社就先在你大队弄。你的看成不成?” “成成成。”郭佑斌表态说。 “你就知道‘成成成’。说话从脑子里过了没有?”冯乾坤批评郭佑斌说。 “对对对。书记你批评得对。” “不是‘成成成’,就是‘对对对’。你看你!我还要给你的提一个问题。毛主席说,‘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毛主席还说,‘抓革命,促生产’。我问你的,雷庄大队有没有阶级斗争新动向?” 激情黄土地(13b) “阶级斗争新动向?”郭佑斌挠了挠头,“我大队地富反坏右分子这一阵都老实着呢,咹,都不敢乱说乱动。叫我说,没啥新动向。拴牢,你的说一下,看有没有?” 何拴牢也挠头:“我也没发现啥。” 其他几个大队干部都摇头,意思是没有掌握什么阶级斗争的新动向。 冯乾坤用手指点着郭佑斌和其他大队干部:“我说你的这些人呀!还是有些麻痹大意,还是缺乏革命警惕性。我给你的举几个例子。我听说你大队就有人攻击农田基本建设,说修地是破坏地力,把土地都弄得不长庄稼了。不长庄稼长啥呢?新修的地也可能要影响一点儿产量,但是长远看,水平地能浇水,能高产,咋能说是破坏呢?不过,咱平整土地时候,也应该注意把熟土层保护好,新垫起来的部分要铺上一层熟土。提意见可以,唱反调不行!” 听冯书记说到这儿,春想起雷奎生也说过修地“是日弄闲的”,“把熟土盖到底下,好几年都不长庄稼”一类的话,这算不算阶级斗争的新动向?雷奎生是劝自己向突击队请假回家楦窑时说的那话,你把它理解成风凉话也成,理解成好心的奉劝也成。雷奎生有些“二担”气,爱说风凉话,但他不是坏人。这恐怕跟阶级斗争联系不上。冯书记说攻击修地是阶级斗争新动向,到底是不是呢?看来自己对阶级斗争这门学问还不懂,还要努力学习。 冯乾坤接着说:“你雷庄大队还有一个全公社最大的阶级敌人、历史反革命分子、国民党战犯侯立本。这家伙老实不老实?” 何拴牢插话说:“侯立本老实得太。见了人笑哈哈的,经常给大队汇报思想呢,态度端正,劳动改造积极。” “笑哈哈的并不能说明他老实。啥叫个笑里藏刀?啥叫个‘当面说好话,背后下毒手’?林彪一脸奸笑,背地里咥冷活,搞‘五七一’工程,想把毛主席炸死呢!对侯立本这号人千万不能放松警惕。要是再揪不出兴风作浪的阶级敌人,咱就收拾侯立本。一定要叫他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 “侯立本根本没有乱说乱动嘛。”何拴牢仍在下面小声嘀咕。 “何拴牢,你还不服气?你是民兵连长,没有阶级斗争觉悟,咋个对阶级敌人实行无产阶级专政?”冯乾坤继续说,“我还知道雷庄大队有个老汉,爱编快板。爱编快板不是坏事,临潼的王老九编快板,还成了著名的农民诗人,还受到过毛主席接见呢。你的这个快板老汉编的净是黄的、酸的。什么‘花花脱袄跟妈睡,根根箍住叫开会’,这是说年轻人寻借口偷情呢,还有说翻墙揣寡妇门的,‘手里拿的是钢锥,脸上抹的是锅黑’,最黄色、最难听的还有这号句子呢,‘吃舌头,摸奶头,把×刺到×里头’。你的听听,这都是些啥!” “哎呀,冯书记,你咋啥啥都知道?咹!你比我的知道得多。”郭佑斌让冯乾坤说得坐不住了,面红耳赤地说。 “你大队有这号人才,咋不组织起来编些歌颂社会主义新生事物,歌颂农业学大寨的快板、诗歌?净叫黄色的、宣扬封资修思想的东西泛滥!就这,还说没有阶级斗争新动向。我早都说过,咱农村基层干部,不能只顾埋头拉车,还要注意抬头看路呢。你的咋把我的话不当回事儿?咹?”冯乾坤书记也在必要时候“咹”了一下,表示质疑。 “书记你说得对。咹,我这些人就是阶级斗争觉悟不高。咹,文化低,水平也低。”郭佑斌又及时检讨,“冯书记,那你说咋弄,咱的就咋弄。” “我的意思,要在农田基建现场召开批斗大会,震慑一下阶级敌人,鼓舞广大社员的士气。啥是抓革命促生产,这就是!你的不信了看,农田基建的步伐一定会加快,农业学大寨的高潮就掀起来了。” “那你看,批斗谁呢?” “你的啥意见?” “我没有啥具体意见。咹,我真个不知道阿个阶级敌人不老实。”郭佑斌说。 “我队里有一个老汉,经常说‘新社会有啥好?叫人连饭都吃不饱。那时候我给地主家熬长工,他还顿顿给我咥白馍呢’。这是不是反动言论?”大队会计说。 “这老汉家里啥成份?”冯乾坤问。 “中农。” “中农是团结的对象。要是地主富农,这号话就是反动言论嘛。既然是中农,就说服教育一下,叫他再不能胡说。你的要再寻不出批斗对象来,我的意思就把侯立本批斗一回。反正这老熊跟过蒋介石,跟解放军打过仗,收拾他没错。就拿他当靶子,弄出阵势来,看旁的阶级敌人还敢不老实!”冯乾坤说。 “人家侯立本老实着呢。”何拴牢还是想不通。 “你这个何拴牢呀!对了对了,我允许你保留意见。但是,开批斗会还是要你的民兵把侯立本押到会场来哩。你不准闹情绪。听见没有。”冯乾坤说。 何拴牢很勉强地点点头。 第二天,吃了早晌饭,太阳正红的时候,雷庄大队在农田基建工地召开“抓革命促生产批斗国民党战犯侯立本大会”。会场前面栽了两根松木椽,拉了一道横幅,上面是白纸黑字的会标,其中“侯立本”三个字故意写得东倒西歪,上面还打了红叉叉。 “雷庄大队批斗大会现在开始!咹,”郭佑斌说话常用的衬字“咹”到什么时候都克服不了,“把历史反革命分子侯立本押进会场!” 何拴牢指挥着两个青年民兵把侯立本从身子后面扭着胳膊,“喷气式”,半跑着押入会场。侯立本是高个子干瘦老头,皮肤黝黑,虽然六十来岁,但看起来颇精神,眼窝里很有神采。他让青年民兵押解着跑了几步,站定了,有些气喘,脸色发白。 “低头!”主持会的郭佑斌命令侯立本。负责押解的两个青年民兵用手一按,侯立本低头弯腰。 “打倒历史反革命分子侯立本!”“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抓革命促生产!”“阶级斗争一抓就灵!”会场上有安排好的人领大家高呼口号。口号声在旷野里很响亮,有震颤人心魄的作用。 “首先,咹,咱叫第五生产队队长雷忠义批判。”郭佑斌宣布。 雷忠义是侯立本所在生产小队的队长。他说了诸如“树欲静而风不止”,“阶级敌人是屋檐下的洋葱——根焦叶烂心不死”,“反动派你不打他就不倒”等等套话,但没有具体说出侯立本有那些罪行。只不过这人口才好,声音很大,再借用高音喇叭的功效,批判的效果还不错。 紧接着又有一个老党员,一个青年民兵相继发言,把侯立本和国民党头子蒋介石、和中国最大的走资派刘少奇,和林彪反革命集团联系起来一阵子猛烈批判。 “侯立本老实交待!”“侯立本低头认罪!”“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批判发言间隙,洪亮的口号声响彻旷野。青年突击队员喊口号觉得是释放和渲泻,喊完后畅快淋漓,所以喊得起劲。 批判发言过程中,主持会的郭佑斌不时打断发言的人,命令侯立本交代罪行。侯立本说:“我四九年就投降了。我愿意老老实实劳动改造。劳动是光荣的,劳动人民伟大,贫下中农伟大。”青年民兵批判他在旧社会作威作福、花天酒地时,侯立本交代说,“我就是爱喝酒,一顿喝二斤。我还娶过两个小老婆。”他这样交代引起台下一片“啧啧”声。冯乾坤书记觉得侯立本这是负隅顽抗,就拿起麦克风领大家呼口号:“侯立本不老实!”“侯立本恬不知耻!”“打倒国民党战犯侯立本!” 批斗会最后,全场和着高音喇叭齐唱《大海航行靠舵手》,然后结束。按照冯乾坤书记“思想批判从严,肉体批判从轻”的指示,民兵们除了让侯立本喷气式出场、接受批判时低头之外再没有过激行为。侯立本本人也十分配合,整个批斗会过程中一脸虔诚,认真听批判发言,大家高呼“打倒侯立本”的口号,他也跟着一起喊。“文革”以来,侯立本经常被批斗,对这一切已经很习惯、很老练了。 批判大会结束后,现场的青年和社员群众还都觉得意犹未尽,感到很振奋。会后,冯乾坤书记调集的援兵,还有炸药雷管以及放炮的人都及时到位,雷庄本大队的人鼓足干劲,艰苦奋战。果然只用了一星期,当年农田基建重点工程就按期完成了。 “多亏了冯书记。”郭佑斌说,“还是要抓阶级斗争呢。咹,就是顶事呢。” 年轻的突击队副队长赵春翻来覆去想,也没想明白公社冯书记抓阶级斗争、组织召开批斗会对于农田基建工程的完成到底是不是起了作用。但他也认为,冯书记这人确实不简单呢。 激情黄土地(14a) (14) 柳雅平远走他乡,何蓉蓉柔软温润 冬季农田基本建设工程完成,临时性的青年突击队副队长卸任,春重新回到生产队,继续干诸如出圈、铡草、拧花(用人力机械使棉花脱籽)等杂七杂八的活儿。比起青年突击队那种热闹、充斥着青春活力的境况,春感觉到有些寂清,有些落寞。 有一天,春接到柳雅平来信。信上说,“亲爱的春,虽然老天爷并不成全你我,尽管我已经决定与你分手,但我还是日日夜夜思念你。初恋使人难以忘怀,我估计,这辈子是不会忘记你的。既不能与你厮守终生,又想你念你朝朝暮暮,这真是人生最大的无奈!所以说,我恨你。我写信是想告诉你一件大事,一件决定我未来命运的大事。你还记得那天晚上,你送我从马立忠家出来,在巷子里碰见那个当兵的朱班长吗?他叫朱怀义,马上就要复员回甘肃老家了,我准备跟他一起去甘肃。你可能想不通这是为什么,其实也很简单,我受不了继父的专制,而朱怀义又对我激情如火。据他说,到他们那个地方,我这样的文化程度至少能当老师,他也可以凭借舅父的关系到县城去工作。我已经答应他了,决定跟他走。亲爱的春,我才知道,人生会有许多无奈。离开你,就是我这一生最大的无奈……你接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可能已经在西行的火车上了,甚至已经在甘肃定西的某个村庄里了。到了那里,我还会给你写信的。再见了,亲爱的春。” 本来春心上失恋的伤痕已经结痂凝固,而柳雅平这封来信却像在春伤口上挠了一把,让他心头鲜血淋漓。怎么办?去追赶不辞而别的初恋情人?甚或甘肃去寻找梦萦魂牵的她?且不说不知道具体地方,就是知道,再去找她又有多大意义?算了算了,还是认命吧。柳雅平啊柳雅平,你怎么说走就走了呢?你现在到底在哪里?你跟上那个当兵的甘肃人会不会幸福? 一连好多天,春的情绪很低落。走到村巷里,他总是低着头,像在思考什么,有时候还莫名其妙叹气。这一切,当然瞒不过时时刻刻关注他的何蓉蓉。 “春呀,你这几天又咋呢?”何蓉蓉问。 “不咋呀。我好好的。”春不想让何蓉蓉知道他内心的秘密。 “还不咋呢,就像霜杀了一样!有啥事,你就不能给我说?把人家不当朋友咯。再说啦,我都跟你那样了,还不胜个朋友?你叫人家心里难受不难受?”何蓉蓉说着说着,竟然眼泪巴察的。 “你又咋呢?”春问何蓉蓉。 “我还能咋些?还不是为了你!看三国流眼泪,替古人担忧哩。我也不知道为啥!”何蓉蓉揉了揉眼睛,看了春一眼。这一眼,依恋、怨艾、忧伤,含义十分复杂,让春的心里猛乍一激灵。 “我,我真的没事。就是……” “就是咋呢?”何蓉蓉急切地问。 “给你看吧。”春也不知道怎么了,就把装在衣兜里、已经揉皱了的柳雅平来信递给了何蓉蓉。 “春!”何蓉蓉看完信,动情地叫了一声,“你今儿黑了到我屋里来。我妈又到县里去了。我有话跟你说呢。” “嗯。”春答应一声,也看了何蓉蓉一眼。何蓉蓉脸蛋儿红红的,是羞怯加激动的那种。 激情黄土地(14b) 黑了喝过汤,春给母亲打声招呼,就到何蓉蓉家去了。 春走进窑洞的时候,何蓉蓉正拿抹布擦桌子家具。她家窑洞比较大,前半截右侧是个大炕,靠左侧挨墙摆放着老式三屉桌,油漆的颜色应该算酱紫色,显得古朴厚重,桌两旁两个老式的雕花木椅,给人富贵庄重的感觉。窑洞后半截还有很大空间左侧放置储粮的大缸大瓮以及家用杂物,右侧炕墙以外摆放着与桌椅同样深颜色、显得古朴的旧式木柜,木柜上面架着雕花百宝格。 何蓉蓉家三屉桌中央放着台式半导体收音机,里面正播送着当时流行的革命歌曲,《太阳最红毛主席最亲》、《红军战士想念毛泽东》、《北京颂歌》等。 “太阳最红,毛主席最亲,你的光辉思想,永远照我心……” “抬头望见北斗星,心中想念毛泽东,想念毛泽东,黑夜里想你有方向,迷路时想你心里明……” 这些歌听起来也很抒情、很悦耳。 “你来了。”何蓉蓉跟春打招呼。听起来她的声音发颤。 “嗯。就你一个人在?” “嗯。” “你叫我来,有啥事呢?” “看你!没事就不能叫你来?你先坐下,候我一下下。”何蓉蓉拽着春的胳膊让他在木椅上坐下,然后就拿着抹布出去了。 何蓉蓉再进来时,越发显得精神焕发,红光满面,头发显然也是刚刚重新梳理过的。两条短辫子齐肩长,黑亮润泽,辨稍扎着红头绳。上身的棉绒衣也是红的,衬托得姑娘脸庞光彩诱人。她一走近,春就闻见淡淡的新擦的雪花膏味道。 “给你吃些。这是我外婆家捎来的陕北枣。”何蓉蓉手里端着满满一大碗红枣,脸上是灿烂的笑容。 “我不吃。”春习惯性地推辞说。 “咋啦?嫌我?”何蓉蓉的笑容一下子有些凝固。 “不是,不是的。我吃,我吃哩。”春赶忙用手捏了几颗枣,把一颗填进嘴里,“嗯,好吃。真个甜。” 何蓉蓉的笑脸于是灿烂。 “你叫我来到底有啥事?”春一边嚼着香甜的陕北大枣,一边问何蓉蓉。 “你看你,又问这话!”何蓉蓉娇嗔地白了春一眼,“哎,我问你,文华村你那个同学真跟上当兵的跑到甘肃去了?” “真的呀。我不是叫你看她的信了嘛。” “哎哟,怪可惜的。你跟她得是好得太?” 春轻叹一声,没有回答何蓉蓉的问话。 “怪道对我爱理不理的。你说,那个柳雅平到底有多好?” “你看你!你咋这多的话?咱不说她了,成不成?” “嗯。我就问一下嘛。你心里再甭难受了,还有我呢。”何蓉蓉这样说,脸上飞出一片红晕。她本来在桌子另一边的木椅子上坐着,这时候却下意识地站起来,朝春跟前移动脚步。 “嗯。”春的脸上也觉得发烫。当何蓉蓉来到他面前时,他也不知道为何,就抓住了何蓉蓉那双圆润的小手。 一对青年男女紧握在一起的手传导着、交换着某种信息,省却了、也取代了许许多多语言的功能。承担交流任务的还有眼睛,尽管电灯光暗弱,也不影响他们眉目传情。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春不知不觉也站起来了。再过了不知多长时间,两个年轻人就自然而然地拥抱在一起。拥抱之后下一道程序自然而然就过渡到了接吻。这一次,他们无所谓谁主动谁被动,也无所谓羞怯或者忸怩作态,两个人心有灵犀相互默契,在一瞬间就完成了一次跃进。他们吻得认真,吻得投入,吻得忘却了时间,吻得忘却了包括他们自己在内的所有世间万物。接吻的技术性问题无师自通,不仅仅局限于双唇的接触,舌头也自然而然相互接触,然后相互伸进对方嘴里搅拌。两个人四条胳膊都变得十分有劲,相互将对方搂抱得紧紧的,似乎恨不得要跟对方合二为一。好一阵子,他们脑子里一片空白。 一直到吻得累了。春松开双臂,一屁股坐到雕花木椅上。何蓉蓉也退到另一侧的椅子上坐下,喘气有些粗,心跳很剧烈,脸颊火烧火燎的。 春的大脑神经逐渐松弛下来。他觉得,何蓉蓉温润柔软的舌头留在自己舌尖上的味道其香无比。以前,他还真的没有体味过深度接吻的美妙。他曾经有过的与柳雅平亲吻只是浅浅地表达爱意,局限于双唇的接触。春的脑子里冒出来不知哪个好事者总结创作的“四香”,叫做“天明的瞌睡烧鸡腿,女娃的舌头羊杂碎”。春认为这样的“谚语”很传神,品尝女孩舌头真是一种其香无比、奇妙无比的体验。与“四香”一起成为系列的“谚语”还有许多,比如“四软”,内容是“棉花包,猪尿脬,火晶柿子女娃腰”;“四硬”,“铁匠的砧子石匠的錾,小伙的‘槌子’金钢钻”;“四涩”,“木匠锯,铁匠锉,柿子树皮老汉脚”;“四欢”,“风中旗,浪里鱼,十八岁小伙欢叫驴”;“四乏”,“膏过车的油,卸了套的牛,霜杀的茄子,流了×的毬”;“四脏”,“杀猪水,连疮腿,碎娃尻子老汉嘴”。还有“四快”“四慢”“四臭”“四难听”等等,每组里面大半有一句是“黄”的。这些民间流传的口头作品,春都曾经在乡间田头从邻居叔叔伯伯哥哥们嘴里听到过。这也是一种乡间文学,是社员们、尤其是男性社员精神生活内容的重要组成部分。 “蓉蓉,对不起。我……”春忽然觉得自己像犯了错误一般。 “你咋了?啥叫个‘对不起’?我咋不懂呢?”何蓉蓉眼睛里滑过一丝狡黠,“你咋就对不起我了?” “我……我……”春反倒张口结舌,不知说什么好。 “你看你!”何蓉蓉又娇嗔地白了春一眼,“这有啥对得起对不起的?我愿意。” “那,你为啥对我这么好?我又没啥本事,我屋里也穷,再说,你爸还是县里的干部,你妈脾气还歪,我见你妈都害怕呢。” “你看你!”何蓉蓉又“嗤嗤嗤”笑了。 “真的,我就是想知道,你为啥对我这么好。”春仍然很严肃。 “要说嘛,我也说不清。”何蓉蓉也开始用严肃的态度回答,“不过,我就是想跟你在一搭里。不管啥时候,看着你就高兴。你要我的啥,我都情愿给你。就是这。” “蓉蓉!”年轻的春突然觉得自己胸中充盈着柔情蜜意,他对何蓉蓉的感情在这一瞬间得到了升华,“蓉蓉,你真个好。” 春又站起身,走到何蓉蓉面前。他轻轻拉住她的手,把她拽得站起来,并且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何蓉蓉瞅着春,等待着他,准备接纳他的任何要求或进攻。春松开何蓉蓉的手,又一次拥抱了她。这一次拥抱是轻轻的,也是持久的。他的头扒在何蓉蓉肩上,眼睛微闭着,陶醉在一种情绪里。最后,春在何蓉蓉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说:“蓉蓉,我要回去了。” 激情黄土地(15) (15) 食病马肉凸显饥饿,闻见旭伤赵春惊魂 春回到家,母亲还没睡,在小窑洞里抠棉花,一边跟躺在炕上的父亲说话。那棉花是棉杆上遗漏的绿棉桃,经过晾晒裂开一点小缝缝,抠起来费劲,棉花的质量也差。但抠出来的棉花晒晒太阳,一拧一弹,仍然可以搓捻子纺线织布。 春感觉脸上还发烧,只在门外头喊了一声“妈,我回来了”,然后就到大窑里去睡觉。 天冷了。春用厚厚的被子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只露个头脸在外面,但他仍然久久难以入睡,何蓉蓉舌头的香味还在他的脑子里萦绕。 蓉蓉也是个好女子!雅平呀雅平,你也甭怪我,谁让你跟那个当兵的跑了?春想。 后来春有些迷迷糊糊,眼看就要入睡了,又听见院子里有说话声。是叔父的声音:“嫂子,给你些这。” “这是啥?”母亲问道。 “马肉。队里的马死了。”叔父回答说。 “马是病死的,听说是炭疽病。这肉阿达敢吃?你赶紧撂了去。”父亲的声音。 “没事没事。我拿的这一块是马尻子上的肉,离肠子肚子远着呢。有的人还吃肋条上的肉呢。” “我的不敢吃。”母亲说。 “那我就一锅煮了。煮熟了给你的吃些。”叔父说。 前几天,春看见过饲养员配合兽医给大红马灌中药。那药也不熬,碾成碎末末,用水一和,将马头吊得仰起,用铁制的“灌槽”给往嘴里灌。这匹大红马是第三生产队唯一的母马,从青海弄回来的,值一千多块钱,是全队人心目中的宝贝。三年前马刚刚买回来,有一次在庄北地里啃冬天的麦青,上初中的春看见了,就想近距离跟马接触一下,表达喜爱之情,结果马不领情,春毫无防备就被踢了一下。幸亏没有给他造成大的伤害,只是左面肋骨部位疼了好几天。全队社员都指望这宝贝母马能生下个马驹骡驹,给集体创造财富。谁知道这牲口竟然死了,对于贫穷的生产队来说,无疑是一个重大损失!叔父回来晚,肯定和旁人一起剥马皮去了,为弄点儿死马肉。以前有病弱的老牛老驴死了,队里的人也都剥了皮吃肉。要是牲口死的时候没有明显病症,生产队还把肉给社员家庭按照人口多少分呢。 春胡思乱想了一阵儿就睡着了。 第二天春早早起床,一到院子就闻见从叔父家做厨房的麦草棚子里飞散出一股香味,是叔父煮马肉的效果。 “春,给。”百和从厨房出来,嘴上油油的,腮帮子一动一动正在咀嚼,手里拿着一块冒热气的马肉,“你吃。全是丝丝肉(瘦肉),好吃得太。” “能吃不能?”春疑惑地看着叔父,不敢伸手去接那死马肉。 “能吃能吃,你没看我都吃哩?给,拿上。” 春来到小窑洞,父母也起来了。柜盖子上有一大块热腾腾的马肉。 “爹,这敢不敢吃?”春问父亲。 “按理说不能吃。不过这是马尻子上的肉,或许没事。闻着也没有怪味气。要不,你少吃一点儿,尝一下。” “我不敢吃。你的要吃就吃。”母亲说。 “吃!一年到头穷得吃不上肉。美美咥一顿,死了也不枉。”父亲说。 “看你,说的啥话嘛!”母亲瞪了父亲一眼。 父亲拿起一块马肉,在手里转来转去,看了又看,然后开始吃。 “香着呢。吃到嘴里也没有怪味气。”父亲说,“春你少吃点儿,没事。” 春把马肉撕下一小块,填进嘴里。真的很香,吃不出啥怪味道。他经不起肉味的诱惑,最终将叔父给的一块马肉全吃掉了。按照他当时的胃口,还想吃,不过不好意思再跟叔父去要,另外,也有对病马肉的疑虑,于是作罢。 叔父家的峰峰川川、婶子俊香,甚至还有婶子怀抱里的毛蛋都大嚼大咽,饱餐一顿死马肉。 “我还要呢!”“我还要呢!”峰峰、川川吃掉了一大块仍意犹未尽。 “没了没了!就剩下一疙瘩,抬下(藏下),吃饭的时候当菜就。”俊香说。 爷爷奶奶也吃了。爷爷吃罢还说:“万一吃出啥毛病了,咱谁也不怨怅。怨只怨咱嘴馋。” 全家只有春的妈妈清竹一人没吃死马肉。 “农业社的人真是饿急了,啥死猫烂狗都吃。你也咋成这号人了?”到了晚上,尽管一家人都没有发现肚子疼或者其他症状,死马肉没有带来明显的不良后果,但清竹仍然抱怨丈夫。 (本章后半部分略。) 激情黄土地(16a) (16) 殇毁容面目全非,探伤者泪洒省城 自从马立忠说了刘见旭受伤的事情,春连续几个晚上都梦见刘见旭。一次梦见他面部血肉模糊,嘴是一个深深的血窟窿,轮廓不明显的双唇一张一合,牙齿看不见,但嘴里发出的声音却清晰:“疼死了!把我疼死了!疼死了疼死了疼死了……”还有一次,刘见旭一下扑上来把春紧紧抱住,“呜呜”地哭,哭够了就大声叫喊:“我要入红卫兵!我要入团!我还要入党哩……” 春焦急等待着马立忠给他捎来刘见旭姑姑在西安的地址,但是好多天没有消息。一直过了半个月才收到马立忠捎来的纸条条,上面写着刘见旭姑姑的地址,并且向他说明,前一时期刘见旭父母都到西安陪护儿子,只留见旭妹妹在家看门,说不清姑姑的地址,只知道在陕西人民广播电台工作,前天刘见旭父亲回来,马立忠问了地址,就赶快托人给春捎来了。 第二天,春征得父母同意,决定骑车子去西安看望刘见旭。家里没有自行车,父亲给他借了何拴牢家的永久牌加重车子。 “你路上千万要小心。一天不得到就两天,慢慢骑。黑了早早歇下,到村里寻个年龄大的人家借宿,嘴要甜些,甭叫人讨厌……”春临出门时,母亲千叮咛万嘱咐。 春全身上下穿的基本是老布衣服。下身是老布夹裤外头套黑色的老布单裤,上身是白色的老布“背搭”套老布夹袄,只有外套是学生蓝军便装。脚上倒是流行的黄胶鞋、草绿色尼龙袜子,好像是为了进省城故意时髦一下。自行车后架上夹着一个家织家染深蓝色老布缝制的兜子,里面装着母亲给他准备的干粮——油葱花锅盔馍。蓝布兜背带上拴着搪瓷茶缸,准备路上喝水用。 从雷庄到蒲城县大约50华里路程春是熟悉的,乡间土路,有上坡下坡。秋季多雨,大多路面被弄得坑坑洼洼。从蒲城县向西继续行进,他就只知道富平县在蒲城西南,具体的路线靠一路走一路问。已经是初冬,路上行人稀少,有时问路还要特意走到村里去。春想起村人经常讲的一个版本不同但内容大同小异的故事:有个小伙是“瓷嘴子”,见了人不懂礼貌。小伙出门在外迷了路,遇见一位老年人,他就喊,“哎,老汉,往××村朝阿达走呢?”老汉眼皮不抬,下巴努了努,说,“嗯!”小伙按照老汉下巴指引的方向前进,结果越走距离目标越远。等回过头来再看见老汉,小伙就懂得礼貌了:“叔哎,麻烦你老(人)家给侄儿说一下,往××村子到底朝阿达走呢?”老汉说,“你要是早早叫一声‘叔’,阿达还能跑冤枉路?”于是春问路,见了男的就依据年龄大小先甜甜地叫“哥”、“叔”、“伯”乃至“爷”,遇到女的就喊“大姐”、“婶婶”、“婆”什么的,从而保证自己基本上没跑冤枉路。 一路上,渴了就到村里要一碗煎水,饿了就啃一块母亲烙的锅盔。在富平县境内一位善良的老太太家里,老人非要让春吃一碗干捞面,春再三推辞,只要了一老碗面汤,泡上锅盔,就上老人家腌的萝卜缨子菜,美美吃了一顿。天快黑时,春已经走到高陵县境内了。加重自行车让他越来越觉得沉重,屁股已经让车座磨破好长时间了,锐疼变成了木疼。实在走不动了,他在一个庄户人家歇了下来。他对那个明显处于家长地位的老大伯说:“伯,你的叫我住一晚夕,我给你掏一块钱店钱。”结果惹得老大伯生气:“你再说给钱,就给我赶紧走!”老大伯发一通脾气,反叫春心里热乎乎地无限感激。 第二天中午时分,来自b县的十八岁少年赵春昂然进入省城西安。这天阳光灿烂,春骑车子热了,上身的深蓝色军便服被他卷起来夹到车子后架上。于是,一个满身老布中式衣裤,留着锅盖式“洋楼”头发,骑着加重自行车,满脸汗迹的小青年,成了西安市大街上引人注目的一员。 你的看啥呢?没见过?城里人是人,难道从农村来的人就不是人?管你的看不看,我就是这样子。咋呢?谁把我多看两眼半,能看出花样来?春也发现自己吸引了比较多的眼球,而且那目光中很有些鄙夷的成分,于是他在心里给自己壮胆。他的表情因为故意作出满不在乎的样子,所说显得滑稽。 啊呀,这就是新城广场?那么北面的建筑就应该是省革命委员会了?在陕西全省产生巨大影响的许许多多大事就发生在这里?啊呀,我竟然骑车子跑到这地方来了!新城广场这么大呀!春一边骑车子穿过新城广场,一边想。再朝左拐个弯,就到北大街了。 啊呀,那不是钟楼!一提起西安,人们首先想到的就是钟楼和大雁塔,这两个著名建筑是古城西安的标志,就像一提起北京人们就会想起天安门、人民大会堂一样。十一、二岁时候,随父母来过一次西安,也曾经看到过钟楼,但是过去了六、七年时间,脑海里的印象已经模糊,而眼前的钟楼却实实在在,而且自己跟这个伟大建筑的距离正在不断接近!可惜呀,要找的地方已经到了,今天看来走不到钟楼跟前去了,明天或者后天,一定要到钟楼底下看一看,有可能的话,上去参观参观。 春打问着走进了陕西人民广播电台的大院,放下自行车,进了一座楼房,上到二楼,找到刘见旭姑姑的房子。他很礼貌地敲门。 激情黄土地(16b) “你是?”门开了,里面是一位三十来岁、剪发头、漂亮干练而且很有气质的妇女,她用审视的目光瞅着春。 “您是见旭他姑不是?我名字叫赵春,是见旭高中同学,我跟他关系好得太。我是专门看他来了。” “啊呀,我是见旭他姑。你是从b县来的?” “就是就是。” “赶紧进来进来,看你这一头汗。你是咋来的?” “骑车子。” “啊呀,这么远的路,你骑车子来的?赶紧把东西放下,我给你倒水,先洗个脸。” “不急,姑。”春也比照刘见旭将他的姑姑喊姑,“见旭呢?” “唉,”见旭姑姑一声叹息,“你先洗脸,喝水。见旭一会儿就回来了。他姑父领他到医院去了。” 春洗完脸,喝着见旭他姑给泡的茉莉花茶,脑子里想象着将要见到的高中密友将会是一种什么样子。脸上会有伤痕?头上还缠着纱布?胳膊腿儿有没有毛病? 春正在胡思乱想,门外面传来了脚步声,紧接着就有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门“吱扭”一声开了。进来的正是刘见旭,他的姑父还在拔锁孔里的钥匙。 此时刘见旭的真实面目比春的想象还要残酷:他的右眼和上半个鼻子左移,将左眼挤得明显变小了,鼻梁歪着,嘴抽着,右耳朵也移位了,跟左耳不再对称,整个脸上的部件七扭八歪。原来的刘见旭大眼睛,双眼皮,挺鼻梁,嘴唇有棱有角,除了前门牙略微外突,总体是个英俊小伙儿。可现在他竟然成了这副模样!他头上倒是没有裹缠厚厚的纱布,面部的伤痕也不算明显,但此次负伤对他容貌的毁损竟然如此严重,春万万没有想到! “见旭!见旭!是你吗?这是你吗!”春迎上前去抱住刘见旭,竟然“哇”的一声大哭,“见旭!见旭!你咋成这了?你咋成这了呀!” “春!”刘见旭对于赵春到来也没有思想准备。自从受伤毁容以后,他这是头次见到除父母以外的故乡来人。他也一下悲从中来,喊了一声同窗好友的名字就哽咽了。 两个小伙子抱头痛哭,哭得十分伤心。 “见旭!见旭!咋会出这事呢?你汉小力薄,谁叫你拉那么重的瓮车子换粮?你咋一点儿不爱惜自己?你咋把自己弄成这了?你给我说,这都是为啥吗?这到底是为啥吗!” “春,我没办法。春,我也不想拉瓮车子换粮。我没办法。春,我想用这办法洗刷咱俩在学校里留下的污点,我要入团,我还要入党哩……” 春没想到,刘见旭见面后嘴里喊出的话,竟然跟他在梦里听他喊的内容一模一样。“见旭呀,咱俩在学校里那些事算不上污点,你咋想得这么多呢?你咋能不顾命地弄呢?你看你把自己弄成啥了呀!”春流着泪大声疾呼。 “春呀,我觉着委屈呀。我咋就成这了!”刘见旭也是一边哭一边喊。 春抱着刘见旭,眼泪就像断线的珠子,“刷刷”往下流。刘见旭更是大放悲声,哭得“哇哇”的。刘见旭的姑姑和姑父也为这两个孩子之间的情谊所感动,陪着他们在一旁掉眼泪。 “不敢哭了,你的再不敢哭。见旭伤还没有好,情绪要控制,不敢再悲伤了。”看两个年轻人哭得难以抑制,姑姑擦干眼泪劝解他俩说。 听刘见旭姑姑这样说,春赶紧强抑悲伤,擦了眼泪,抽噎着说:“见旭,咱不哭了。” 刘见旭仍趴在春的肩膀上抽泣了好长时间才止住悲痛。 原来,刘见旭回乡务农以后,把他和春在学校被思想极左的班主任整治、没能加入红卫兵、没能入团看作人生道路上的重大挫折,看作是污点,因而背上了沉重的思想负担。因为经常苦恼,苦思冥想,所以往往神情恍惚,注意力不集中。他在拉瓮换粮过程中出现重大人身事故,固然跟驴惊了车翻了有直接关系,但自己神情恍惚注意力不集中也是重要原因。 听刘见旭叙述回乡以后的经历,春自然而然联想到自己。尽管在秋冬季农田基本建设中曾被任命为青年突击队队长,还入了团,但是作为回乡知识青年,光明前途到底在哪里?将来会不会有出息有作为?能不能改变父辈那样长年累月把日头从东山背到西山的命运? 一番思索之后,春也感到茫然。 “春呀,这一下我毕了,一辈子都毕了。”虽然止住了悲伤,但刘见旭对未来完全丧失了信心。 “不是的,不是的,我看你脑子没麻达。赶紧治伤,等你好了再说旁的事。谁说你就毕了?” “我反正已经人不人鬼不鬼的了,管它去!” “再下来咋个治呢?” “等恢复得差不多了,再想办法做整容。那还不知道得花多少钱,我屋里也没有钱,多亏了我姑跟姑父。” “嗯。哎,见旭,我想问你,你姑在省广播电台做啥呢?” “编辑。” “不是播音员?” “不是的。” “哦,我听她说话那么好听,还当她是播音员呢。编辑也不简单。平常老听陕西台节目,那节目最后说,‘这次节目是由谁谁谁编辑,谁谁谁播送的’,你姑就是那‘谁谁谁’?那她到底是谁些?” “她用的都是笔名。我也不知道我姑是谁。” “你看你。” 刘见旭这样说,更增加了他姑在春心目中的神秘感。再看到刘见旭姑姑,春的眼神里就充满了崇敬,是对有知识、有名望的人的崇敬。 这天晚上,春和刘见旭在同一张床上睡。见到同窗好友的高兴、激动以及对刘见旭负伤毁容的吃惊等都抵御不过骑车子长途跋涉240华里路程所带来的疲倦。这一夜,春睡得踏实,连翻身都很少。 第二天,见旭的姑姑、姑夫都要上班,他们让春先好好歇一天。姑姑说:“见旭受伤时候流血多,身体还虚,轻易不能上街去逛。春你今儿休息一天,明儿是星期天,我好引上你在西安转一转。你轻易也不到西安来。” “姑,您甭管。我要是想转,就一个人去转转。”春说。 刘见旭的姑姑和姑夫走了以后,春按捺不住乡里孩子来到大城市的激动,就一个人上街去了。刘见旭因为身体虚弱,再加上面容被毁羞于见人,也没有坚持陪他一起去。 春从北大街走到钟楼,然后以钟楼为中心,分别朝东大街、南大街、西大街三个方向漫步,基本上走到东门、南门、西门,然后再返回来,整整走了大半天,走得腿都困了,热得满头汗。他也不进商店,不买东西,就是观看各式各样、高低不齐的建筑,阅读不同大小、不同字样的门牌、标牌,感受来来往往的车流人流。他记住了和平路、解放路、大差市、广济街等地名、街名,他还看到了“五一剧院”,知道它和“易俗社”、“三义社”等都是全陕西有名的秦腔社团。他还从解放路远远望见了西安火车站,想起来小时候曾经在那里坐过火车,坐的是慢车,从西安到华阴要停十几站,什么灞桥、新丰、零口、临潼、树园,什么渭南、赤水、莲花寺、华县、柳枝、罗敷、桃下,一百来公里要走四、五个小时,不过票价也便宜,儿童票才五毛钱……中午觉得饿了,他用从家里带来的钱和粮票买了两个菜包子,狼吞虎咽吃掉,向卖包子的要了一碗煎水喝过,就继续用两条腿丈量街道去了。 在西安市中心的几条街道走了大半天,春的最大感受就是人多,比雷庄、西皋镇,比b县县城多得多,有时候走路人挤人。再就是有公共汽车,有无轨电车,懒得不想走路坐上就能这儿那儿的去了,但是要花钱。 “也没有啥嘛!西安就是个这。”十八岁的小青年第一次以大人的口气大人的胸襟对省城作出评价。明儿就回去,再不叫见旭他姑麻烦了。春想。 第二天一大早,春就坚持离开西安,仍旧骑着加重自行车返回b县雷庄。分别时,刘见旭又哭了,惹得春也流了泪。见旭他姑硬要塞给春二斤粮票五块钱,被春坚决地回绝了。回家的路虽然不用再打问,但他还是走了将近两天时间。来时尻子上磨破了,还没有结成痂,又被磨烂了。回到家里,短裤都被血染红了。 激情黄土地(17a) (17) 愣头青新明做错事,无奈人凤莲致歉情 春回到雷庄,是第二天晌午饭罢。 家里发生的事情让春很意外。 父亲躺到炕上,一只眼睛青紫,腿也负伤了,包扎着纱布绷带。母亲情绪很坏,眼睛红红的,像是哭过了。一辈子胆小怕事的奶奶心事重重,睿智的爷爷轻声叹息。 “咋哩?我爹咋哩?出啥事情了?”春端着饭碗没心吃,很焦急地问妈妈。 “你爹叫人打了。唉!”母亲说。 “谁?谁敢打我爹?为啥些?” “你甭管了。你爹也不要紧。唉……”母亲虽这样说,还是止不住一声接一声叹气。 “这不成。谁些?咋能随便打人哩?我爹又不是爱惹事的人。妈你给我说,到底是谁?……妈你就知道唉声叹气。你说了,我也不会胡来嘛。你不说把人能急死咯!” “叫你爹给你说嘛,我说不清。”清竹说着又掉眼泪,“你叫你老子给你说,看他到底为个啥,叫人打的那伤……”说完,母亲转身从小窑洞里出去了。母亲奇怪的举止让春充满了疑惑。 “爹,到底咋了?谁打你呢?” “吕新明嘛。”爹说。 “啥,吕新明?他咋能跟你打捶?你对他一家人那么好!”春听爹这样说更加意外和吃惊,“爹你说为啥。咱不能白白叫人欺负,我寻这瞎熊算帐去!” “算了。”百谦的语气很平静,“那娃娃是个愣头青,啥都不懂,叫旁人像‘烧狗’一样‘烧’起来,他就胡咬呢。不怪这娃娃,肯定背地里有瞎人捣怪呢。” “到底咋回事?爹你说一下嘛。”春继续向父亲追问。 雷庄大队第三生产队有一户西安市下放居民,四十多岁的母亲张凤莲带着年龄分别为十八岁、十六岁的两个儿子,大的叫吕新明,小的叫吕新亮。张凤莲丈夫据说死了,一家三口响应党中央毛主席关于城镇居民下放农村的号召,随着“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市吃闲饭”的口号声,稀里糊涂来到b县雷庄村。那时候,城市居民下乡,也是“社会主义新生事物”,乡村各级政府和组织对安置城市下放居民重视的程度和接受城里来的插队知识青年一模一样。雷庄村已经给张凤莲母子划拨了庄基地,并且接下来就准备给他们修庄子楦窑。母子三人被暂时安置在记工员何希年的堂兄何希禄家空闲的房屋居住。寡居的下放居民张凤莲住到何希禄家之后,村子里就总有关于这位长相端庄富态、皮肤白皙、戴金边眼镜的女人的各种传言,故事主要围绕经常来探望他们母子的一个男人。那男人姓崔,是铜川市附近鸭口煤矿的工人。 “老崔一来,黑了都不回去,就住下了。”何希禄的老妈总在大槐树底下给其他妇女说张凤莲家的事情,“就那一间房子,咋个住呢?” “咦大大,就是的嘛,那咋个住呢?”有人应和说。 “那俩小子把老崔叫叔呢,婆娘说老崔是娃他爸的好朋友。谁知道呢!”何希禄的老妈挤眉弄眼,搞出充分的煽情效果。 “西安来的婆娘不正经。”何希禄老妈四处宣传的效果就是让村里男女老少都相信这样的结论。这样以来,张凤莲再走到巷里,就有人在她背后指指戳戳,甚至外队社员见了这个西安女人也像看怪物一样。吕新明吕新亮弟兄俩也到处遭遇鄙视的眼光。特别是老崔再来到雷庄,就有不少人围观,像在动物园看猴子。鸭口煤矿很远,老崔一般情况下骑自行车来来去去,所以必然要住一夜。这样,房东家的人好像受了侮辱一样,对张凤莲和老崔反感加仇恨。起先是每当老崔晚上留宿,何希禄的父亲何老七就在张凤莲家窗户外面大声咳嗽、跺脚,第二天看见老崔怒目相向,甚至很夸张、很用劲地朝老崔脚下吐唾沫,表示义愤。终于有一次,老崔忍无可忍,质问何老七:“你朝我吐唾沫啥意思?你这大年纪了咋是这?”不料何老七恼羞成怒,把两手往身后一背,双脚往起一跳再一跳,山羊胡子一翘又一翘,指着鼻子骂老崔道:“日你妈你还问我呢?要脸不要脸?你这是伤风败俗!你在我屋里弄这事把人能臊死!日你妈再弄这事我叫几个人把你腿打断呢!”老崔气得攥紧了拳头,全身像痉挛一样,但是在何老七家里,他又不能发作,最后脸憋得青紫,还是回屋子去了。 自从何老七指鼻子骂了老崔,房客和房东两家人就撕破了面皮,何家的人但凡见了张凤莲就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吐唾沫辱骂成了家常便饭。老崔气得好长时间再没来。吕家弟兄俩蒙受屈辱,见了村里人好像矮一截,经常垂头丧气的。 何希禄一家和西安下放居民有矛盾,村人大半都站在房东家的立场上。雷庄人都尊崇旧的道德礼仪,对伤风败俗、乱搞男女关系深恶痛绝——尽管大家并没有弄清楚张凤莲和老崔到底有没有事情,甚至连他们之间到底什么关系也不明白。对于这种事情,村人宁可信其有而不愿信其无,他们无端地对张凤莲产生了满腔义愤。张凤莲一家来到农村,本来对艰苦的环境和农村生活就不适应,母子三人基本上不会干农活儿,因为坏了“乡性”,村里就很少有人肯给他们帮忙,过去帮忙的老崔也不敢勤来,张凤莲一家于是显得困难重重。回城又回不去,在乡下处处作难,处处遭白眼,张凤莲没少掉眼泪。 正是在这件事情上,百谦与村里人、尤其何氏家族的人立场不同。 “何家的这一窝子欺负下放居民呢!你看何老七那熊式子!这些人就欺负外来的人,当初咱这些三门峡库区移民刚到这儿,就叫他的欺负得不成,多少年了还有矛盾哩,这阵又欺负西安来的居民呢。人家孤儿寡母的招他了惹他了?张凤莲跟鸭口矿的老崔不管啥关系也不妨碍他的嘛。日他妈的,净欺负人呢!”百谦很义愤地说。他的话还道出了雷庄村一些固有的矛盾。 百谦不仅对难为张凤莲的那些人充满义愤,而且每每向他们母子施以援手。比如张凤莲的两个愣头青儿子不会干农活,别人都嘲笑他们,百谦总是手把手教他们;张凤莲缺少农具和家庭用具,百谦夫妇总是主动借给他们;生产队分给张凤莲家的自留地第一年荒芜之后第二年在百谦帮助下就有了不错的收成……正因为这样,吕新明吕新亮平时见了百谦十分恭敬,一口一个“叔叔”叫得亲热,张凤莲有了烦恼也愿意跟清竹诉说,有时候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百谦和清竹也时不时到张凤莲家坐坐,嘘寒问暖拉家常,两家人关系十分密切。 吕新明怎么会、怎么敢朝父亲动手呢?春很想不通。 激情黄土地(17b) 经过春再三追问,父亲讲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原来,春去西安的那几天,何希禄家族的人在吕家弟兄面前戳弄是非,说百谦关照他家是不怀好意,是在打他母亲张凤莲的主意。吕新明本来因为别人说他母亲的闲话,就觉得屈辱,这件事让他更屈辱,所以锄地时就故意找碴跟百谦打起来了。百谦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就被吕新明在脸上捣了两拳,还拿锄头砍到了百谦腿上。 “我寻这狗日的算帐去!”春听完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下子热血直冲脑门儿,愤怒而且屈辱。 “你看这娃,我说不叫你知道嘛。你急得咋呢?啥事情慢慢来嘛。脚正不怕鞋歪,树正不怕影子歪,你怕啥?再说,这事情不怪那个愣头青娃娃,旁人在背后捣鬼呢。” 春正跟父亲说话,院子里传来了西安下放居民张凤莲的声音,是标准的西安口音:“他叔,他叔,你在哪达呢?俺叫娃们给你赔不是来咧。他叔,他叔,你在哪达呢?” 春走出窑洞门,看见母亲已经从大窑里出来了。张凤莲拧着大儿子耳朵,朝前拽着,她的小儿子也跟着。 “你的做啥来了?赶紧回去!还嫌不热闹?得是还想打春他爹?”清竹表情严峻责问张凤莲母子。 “他婶儿,你甭着气甭着气。都是俺娃的不是。俺的是给你、给他叔赔不是来了。他叔人呢?”张凤莲脸上陪笑,表情中有许多羞涩和无奈。 “赔不是就算了。春他爹是瞎人好人你的还不知道?把他眼窝都打青了!还拿锄往人腿上爿呢。这事情不知道叫村里人能说多少闲话!扔人(丢人)不扔人?我屋里人不爱惹事,惹不起躲得起。赶紧把你娃引上走你的路,从今以后,咱两家人你不认得我,我也认不得你!”清竹越说越生气。 “他婶子,你甭急,你也甭着气。都是这吃屎的娃叫旁人一煽,他就不知道东南西北,分不清瞎人好人咧。俺知道俺的错咧,俺知道全雷庄就他百谦叔真心对俺娘们几个好,俺知道你一家子都是好人。”张凤莲说着,声音就哽咽了。 春的母亲也是软心肠,她看张凤莲哭了,就不好意思再发脾气:“春他爹在小窑炕上呢。” 张凤莲继续揪着耳朵把吕新明弄到春的父亲跟前,哭着厉喝一声:“你跪下!”那小伙子就“扑通”一声跪到了炕棱脚地。 “给你叔说,你是不是错咧?”张凤莲继续教训她的大儿子,“你是不是上旁人的当咧?” “叔叔,是俺错咧。俺不懂事,俺叫您生气咧。俺后悔得不成了。”吕新明说着说着也哭了,“呜呜呜,都是何希禄他屋里的人胡说呢。俺的心窍叫驴毛塞住了,俺叫瞎人灌迷魂汤了,俺做的那事就像吃屎了一样……”小伙子语无伦次,拼命贬低自己、骂自己,就是想得到百谦的宽恕和谅解。 百谦本来十分生气。他不仅无端地被这愣头青打伤,而且事情本身还有给他扣屎盆子的意思,但是看到张凤莲母子涕泪交流、痛心疾首的样子,他就在心里原谅吕新明了。 “起来,起来,你起来。”百谦在床上坐直身子,对跪在炕棱脚地的吕新明说。 “叔叔,你要是不原谅,我就不起来。我给你磕头哩。”小子一边说,一边真就把自己的头往地上用劲磕,梆梆梆的。 “起来,起来,赶紧起来!新明妈,你赶紧叫娃起来。这娃,你要是早些明白,阿达来的这事?磕头下跪的,弄啥哩!新亮,把你哥扶起来。” “叔叔,俺真的错了!你到底原谅俺不原谅?”吕新明仍然跪在地上不起来。 “你先起来。起来我再给你说。” “叔叔你要是还着气,你就把俺打一顿。新亮你到院子里给叔叔寻个棍来。叔叔你要是不原谅俺,俺今儿就在这达给你跪到天黑,跪一晚夕。” “起来起来,就算我原谅你了。”百谦说。 “你叔叔原谅你了,你就起来。”张凤莲也说。 吕新明这才站了起来。 “他叔,这是二百块钱。你治伤花钱了,再给你买些营养品。俺一家子对不住你哩。”张凤莲嘴里继续替儿子检讨错误,手里拿出厚厚一沓子十元、五元的票子,硬要给百谦。 “哎,你这是弄啥哩?娃认错就成了。钱你拿回去,我一分一厘都不要。村里的人关系复杂,姓何的家族大,仗着人多欺负人呢。你看何老七,老不要脸倚老卖老,做事情差劲得太。何希禄也不是好东西,还有那个希年。你的来了这长时间了,还把何家那些人没认清?你一家子叫他的欺负得还少?何希禄家里人说放屁的话,咱这娃就信呢?以后要长些脑子!再不能叫人一‘烧’,就跟疯了一样,瞎好人都分不清了!……”百谦对着张凤莲,把站在地上、一脸自责的吕新明一顿数落。 “叔叔的话你都记住了没有?”张凤莲问他的大儿子。 “记住了。叔叔,俺以后再要做啥糊涂事,你就拿‘批耳’(耳光)扇,拿棍咥!从今以后,俺把您看得跟俺爸一样。有啥事能用上你侄儿,我豁出命去听您的。”吕新明十分激动地向百谦表白。 “对了对了,以后再不敢胡来就成了。你看这娃。”百谦说。 “他叔,钱还是要放下。你要是不收,俺心里过意不去,睡觉都不踏实。”张凤莲坚持说。 “你再要说钱的事,我还真地着气了。要不你的就走,我屋里不叫你娘们几个努了。赶紧走!” 张凤莲一看百谦真生气了,只好把钱收起来。她对自家两个孩子说:“你的都看着了,你百谦叔是多好的人!以后谁再敢不尊敬你这叔叔,俺就不要他这儿子!你的都记住了没有?” “俺记住了。”吕新明、吕新亮异口同声回答。 这里张凤莲母子正千恩万谢要告别,突然百和失急慌忙从外头跑进来,在院子里大声叫喊:“哥,哥,你在阿达哩?赶紧,瞎了!何家那些瞎熊寻你事哩。你听我说……” 百和喊叫得很急,失火了一般,惹得一家人都跑到院里来了。 “百和,到底出啥事情了?”清竹问急。 “百和你先再甭胡喊叫!到底有啥事,到窑里跟你哥慢慢说。呜呼喊叫地咋呢?天塌了,得是?看你没棱唇的那样子!几十岁的人了。”春的爷爷先把小儿子训斥了几句。 百和赶紧禁声,来到小窑里面。清竹母子跟着进了窑洞,其他人都站在外面。西安居民一家也没走,等着看有啥事情。 “哥,你修庄子打墙没多占庄基地吧?”百和口气还有些惊慌。 “没有。你说咋呢?”百谦倒很冷静。 “何希禄、何希年,还有何忠孝那一帮人都在巷里吵吵呢,说你多占庄基。他的手里拿的爿镢铁钯子,说要把你的墙跟窑帮挖了呢。窑帮一挖,窑还不得倒了?” “啥,你说啥?”百谦也一下坐直了身子,朝炕棱边上挪动。他要穿鞋下炕。 “那些人说用尺子量过,你墙打到线外头去了。人家要把你的墙跟窑帮挖倒呢。”百和说。 “走,咱看去。”百谦也顾不上腿有伤,就要出门。百和、清竹、春,以及张凤莲一家子都要跟上去。 “先努住!”春的爷爷在后面大喝一声,“百谦,我问你,你打墙打窑帮的时候是不是按‘灰撅’下的线?” “是的。” “你敢保证没啥问题?” “敢保证。” “那你的都急啥呢?咹?你,上炕养你的伤去。旁的人,该做啥做啥去。甭管,看他的还敢把窑给你弄倒了?他的有这大的本事?还有王法没有?”爷爷很激愤,但同时又很冷静地说。 激情黄土地(18a) (18) 糊涂人无风也起浪,络腮胡痛挨屎鞋底 “百谦,你出来!百谦你听着了没有?是好汉你就出来,甭像鳖一样把头‘厩’下!”春的父亲本来已经上炕躺下了,前门外头又有人大声叫喊。听声音,是副队长何忠孝。 “不行,我得出去看呢。都打上门来了。”百谦坐起来,要穿鞋下炕。 “你甭去嘛。你就听他爷的话,忍一忍,看他的还能咋?”胆小怕事、凡事都愿意忍让的清竹劝阻丈夫。 “不是的。要是忍能解决问题,咱就忍让一下也成。你看这,人家都打上门来了,咱总不能一直装鳖。你甭挡我,这不是能躲得过去的。”百谦于是穿上一件黑老布对襟棉袄,准备出门去应对眼前这预料之外的事件。 “百谦,你甭跟他的硬来,看向儿的,该咋就咋。咱是没事不寻事,有事不避事。本来我叫你甭管,由他的跳腾去,人家还不行,寻到咱门上来了,那就去,不能叫人欺负。”春的爷爷给大儿子说。 “我也去。”百和说。 “还有我呢。”春说。春骑车子从西安回到家还没来得及休整,满脸倦意,眼睛有些红。 “都去。尽量不跟人打捶,做事情凭占住理。”爷爷再三叮咛。 百谦来到门外头,看见几个上门寻事的人手里提着镢头铁钯子,站在前头的是何忠孝,何希禄、何希年紧随其后,还有其他跟上呜呼喊叫的基本都是何氏家族的人,另外还有许多看热闹的。 “咋呢?围到我门上呜呼喊叫地咋呢?”百谦本来脸和腿上有伤,再加上愤怒,神色严峻,一开口就有悲壮色彩和威慑力,“有啥事你的就说!谁有本事谁先说。” “你是不是多占庄基了?你说。”何忠孝先说话了。他在何氏家族同辈的众多弟兄里本来相对诚实,只是头脑简单,动辄爱躁爱叫喊。百谦一站出来,他自身气焰先比刚才矮了一截子。 “谁说我多占庄基啦?”百谦冷峻地质问。 “你先说,你究竟多占了没有?你知道不知道多占庄基犯法哩?人民公社的土地,一分一厘都不能胡占。”何忠孝自己给自己壮了壮胆,话说得比刚才流畅。 “凭啥说我多占庄基?你的有啥根据?”百谦依然冷静。这时候,看热闹的人围成个圈子,有一部分站到百谦、百和、春他们一家背后,对何忠孝怒目相向。这些人是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从华阴迁移来的“新社员”以及何姓之外有正义感的人,也包括西安下放居民张凤莲的两个儿子。何姓唯有一位年轻女子何蓉蓉站在春的身后,她也对眼前发生的事情感到惊惧、不理解。 “你嘴还硬呢!我的都拿尺子把你新庄子丈了。你敢说你那墙、窑帮都立得在向上呢?一点儿差错都没有?” “我就敢说,都在向上呢,一点儿差错都没有。我就不明白忠孝哥你咋呢?你的寻到我门上闹事,是想咋?闹得这么凶,你算个做啥的?” “你嘴还硬!你说我忠孝哥算个做啥的?算个队长!忠孝哥是队长,咋就不能管你多占庄基的事情?”何希禄终于也按耐不住,跳出来给何忠孝帮腔。 “这大天白日头的,话不能胡说。谁手里有证据哩?谁能证明我多占庄基就往前头来!咱讲理呢,胡咋呼管啥用?”百谦一看何希禄站出来了,气就不打一处来,“谁?谁手里有证据往前头来,叫我看他长得啥眉眼!” “你当我的真个没证据?你当我的真个胡咋呼呢?我给你明说,证据明摆着哩,证据就是你那墙,那窑。你看一下我手里拿的这是啥?皮尺!你敢跟我的一搭里去把你的墙、窑帮量一下?你敢不敢?”记工员何希年也站到了前台。 “行,这么多人都在呢,咱就在这大天白日头底下把庄子再丈量一遍。要真是我多占了,随便你的挖窑帮放墙。要是我的没多占,你的这些人谁给我一个说法?”百谦虽然也被气得打哆嗦,但是他的语气仍然很平静。 “挖窑帮放墙这可是你说的!要是你的没多占,你就拿鞋底蘸上稀屎朝我脸上扇!”何忠孝仍然充当急先锋的角色。 “你,还有你,要是说下空话了咋处置呢?”百谦脸色严峻地质问何希禄和何希年。 “你说咋处置就咋处置。谁怕你?”何希禄、何希年仍然气汹汹地。 “不行。当着众人的面,你的自己说个处置的办法。” “说就说。要是你的庄基没有问题,我吃你‘把’(屙)下的。”何希禄说。 “要是你没多占庄基,我在巷里颠倒着走三圈。”何希年说。 “成。你的大家把这几人说的话都记下。”百谦脸上挂了一丝冷笑,“走,我跟你的丈量去。你的看,要是挖窑帮放墙人手不够,就趁早再多叫些。” “走,量去!我就不信。”何忠孝领着头,要当众丈量百谦家的新庄子。 “嗨,你的这些人!这是做啥呢?”这时候,大队民兵连长、团支书何拴牢从巷西头走来,看见这伙人剑拔弩张的样子,就想制止。何拴牢在何氏家族跟“新社员”的矛盾斗争中以往总是保持中立。 “拴牢,你瞎好也算大队干部,百谦多占庄基地,你的也不管?都这么胡球乱占,还有‘下数’(规则、定例)没有了?咹?你说!”何希年一看来了个大队干部,就想先取得支持。 “拴牢,你甭管!我就不信百谦多占庄基他还厉害得不成。你看我不把他那窑帮给挖了!”何忠孝说。 “你的还要挖人家的窑帮呢?你的想把人家窑给放倒呢?你的得是疯了?”何拴牢听了这两人的话,再一看,他们手里还真有镢头铁钯子,感到十分吃惊。 “拴牢,你甭管。”百谦平日里对何拴牢这小伙子很赞赏,他们之间个人感情也不错,“我就不信,他的能把我的窑放倒?” 一伙情绪激愤的人都不管何拴牢的劝阻,气冲冲地往春家新庄子那里去了。春看何忠孝一伙人言辞凿凿的样子,对于自家庄基到底有没有问题心里没底。但父亲是这场冲突自己家阵营的主角,他只能跟上去助威,心里却是忐忐忑忑的。 激情黄土地(18b) 春他家座北朝南的新庄子尚在修建过程中,没有安装前门,平常只在围墙开口的地方堆放一捆酸枣刺,象征性地阻止他人进入。何忠孝这些人大概已经在头天或者更早时候从这里进入丈量过庄子的宽度——同时规划的若干人家新庄基长度统一,谁家要是长出来了,众人一眼就能看出,而春他们家庄基是同时规划的若干人家最西面的一户,墙外暂无邻居,所以扩充宽度以达到多占庄基地的可能性是存在的——所以,他们一进去径直来到新建窑洞的窑帮跟前。 “你的大家看,他这庄子宽度应该从这界墙的中线算起,我手里这皮尺要先让出一尺四——墙根子总共是二尺八。”何希年把皮尺起始段的长度标记让出一尺四,然后将尺子摁在百谦家庄基与东邻界墙根上,“忠孝哥,你把这尺子往过拉,拉到他的这窑帮头头上,叫大家看是多少!” 何忠孝于是按照他远房堂弟何希年的吩咐,弯着腰,将卷尺顺地皮朝西拉,最后用手摁在窑帮根儿的终点上。 当事人以及围观的人都屏住呼吸,看这两个人的操作过程,唯有何希禄一脸得意。 “忠孝哥,你叫大家看,看是多少,是不是超过三丈了?”何希年在东界墙下面大声喊叫。 “你的大家看!就这还说没多占!百谦,你也过来看,这明明是三丈一尺五,就算三丈一尺四,你也多占一尺多呢!你看清了没有?看清了的话我的就要挖你的窑帮哩!咹!”何忠孝虽然腰弯着,但是抑制不住兴奋。 “拾掇,拿家伙,把这烂松窑帮给他挖了!把墙给他放了!”何希禄急不可耐地大声叫喊。 难道自家的庄基真的多出来了?难道父亲他们在修建时真的没把墙基确定在正确的位置?是故意多占,还是无意中弄错了?难道眼前真的又要出现墙倒窑塌的场景?这情景比老天爷下霖雨把半成品窑洞泡塌了是不是更可怕?该咋办?有什么办法可以挽狂澜于既倒?春一面观察着眼前事态的发展,一边紧张地思索。他急得额头上渗出了冷汗,尽管时令已经是冬天了。 “嘿嘿,嘿嘿嘿嘿。”百谦这时候发出了冷笑,“百和,你给我寻个屎鞋底去。寻去。” “哥,”百和这时候也一头冷汗,“哥,你看这?” “叫你寻你就寻去!”百谦的口气严厉而坚定。 “你寻屎鞋底做啥呢?你还想打我?看你那式子!”何忠孝把皮卷尺一撂,“来来来,咱把这窑帮给他爿了!”他说完操起镢头,就要朝窑帮下手。 “住手!”百谦断喝一声,“我问你,从东墙跟上搭尺子,你的都知道让出一尺四,西头就不让了?西界墙也有一半是将来邻居家的!我的墙是不是正好在向上?你给我说!” 听了百谦这样说,何忠孝一愣,立即哑口。 “是不是量错了?再量一遍,再量一遍。”何希年说。 “再量一遍。”何希禄也说。 再量一遍的结果当然跟第一遍量的一模一样。何忠孝以及何希禄何希年他们犯了一个低级错误。 形势急转直下。百和脱下一只脚上的鞋子,左顾右盼寻找,终于在墙跟下面发现了一堆还算新鲜的酱状鸡屎。他将那鸡屎蘸在鞋底子上,照着何忠孝长满络腮胡子的大脸“啪”的一声就扇了上去。百谦大声说:“扇得美!再把这熊扇!”在场的心向着春一家的那些人也都齐声叫好,觉得解气。春自己心里也有一种郁积泻放、扬眉吐气的感觉。百和就上去要扇何忠孝的另一边脸。 “希禄,赶紧吃屎去!你这号人想吃屎都没人给你‘把’!我刚看着门外头有一堆猪粪,还冒气呢,趁热赶紧吃去!”春他们家的阵营里一位旁观者奚落何希禄说。 “就是的。还有希年,你不是要颠倒走路嘛!拿‘脑’走呢还是拿你的爪子走呢?赶紧表演一下,这达有这些些人看,都给你喝彩呢!”又有人说。 “百和,你敢拿屎鞋底打我?我把你日塌了呢!我跟你弟兄俩豁出去弄呢!”何忠孝脸上又挨了一下,左右脸都火燎火烫并且鸡屎乱溅,他不由恼羞成怒,拉过镢头就要和百谦、百和拼命。 “你敢!我看你狗日的不想活了!”百和也从旁人手里抢过一把爿镢,准备迎战何忠孝。 “你要是敢动俺叔叔一根毫毛,俺弟兄俩先把你这老熊消灭了!”吕新明吕新亮弟兄俩也不是啥时候手里有了镢头和铁锨,一左一右护卫在百谦跟前。 “是你自己寻得要挨屎鞋底子哩!挨了活该,谁叫你的没事寻事呢?” “看你的歪的,还要挖人家窑帮呢!寻地欺负人呢还要跟人打捶?还讲理不讲理?” “要吃屎要颠倒走路都是你的自己说下的,怪谁呢?” “……”有许多人都站出来谴责何忠孝他们。何希禄何希年已经羞臊得抬不起头来,只有挨了屎鞋底的何忠孝仍然气汹汹地要抡镢头。而百和觉得自己一方占理,更是不怕,准备豁出去跟对方拼命。那两个愣头青西安娃也都义愤填膺,虎视眈眈。 这时候,一直被担忧、惊惧、愤怒等情绪所困扰的春往前跨一步,站到了何忠孝当面:“忠孝叔,你还想咋?” 何忠孝一看又站出来一个血气方刚、眼睛发红、神情坚毅镇定的对手,气焰上就更是外强中干了,但他仍然要维护自己一点儿可怜的面子:“是你二大先打我呢!我这大年龄了,叫人拿屎鞋底往脸上扇……”何忠孝手里高举着的镢头放了下来,而且自己委屈得眼泪巴嚓的。围观的人们又对他发出哄笑。 “把你的爿镢放下!”春从何忠孝的手里夺过镢头,重重地摔到地上,“二大,你也把镢放下。咱得理也要饶人呢。新明新亮,没有你弟兄俩的事,你的也甭跟人急。你弟兄俩的好意我家人也心领了。忠孝叔,希禄叔,希年叔,说起来你的都是长辈。看了今儿的这事情,作为晚辈,我有些话要跟你的说。不知道你的能不能听我的?能不能给我一点儿面子?” “我这一脸的鸡屎,还有啥面子呢嘛!我这大年龄了,弄的这叫个啥事嘛!”何忠孝说。他虽然没有正面回答要不要听春说话,但也没有继续闹事的意思。何希禄、何希年也不再吭声。 “那好,我就说几句。我先问你,忠孝叔,你的为啥要丈(量)我屋里新庄子哩?……看来你也没啥说。就是故意寻事呢嘛!前几天我到西安去了,吕新明跟我爹打捶,把我爹腿弄伤了,还不是有人故意煽起来的?咋了?阿达来这大的仇气?不管咋说,咱都是一个生产队的社员,吃的是同一块地里打下的粮食,喝的是同一个窖里的水,跟一家人差不多。既然都是一家人,为啥还要这么闹呢?忠孝叔,你还要把我屋里新窑爿了呢,你难道不知道,这窑叫老天爷下雨浇倒了一回?我爹我妈为楦窑欠下队里的粮食还不上,黑地白日睡不着觉。就我爹这身体,还拉瓮车子到礼泉三原换粮呢。幸好你的说我爹多占庄基地是空话,就是真有这事情,也有大队小队各级组织处理呢,再不行还有公社、县上呢,你的把这窑挖倒了,算是咋回事?都是生产队的社员,为啥一个恨不得把另一个置于死地?就算从华阴来的这些移民跟咱当地的老户因为生活习惯、语言啥的有些不一样,产生过隔阂,那也都经过十几年了,说是‘新社员’其实早都不‘新’了,早都应该不再分你的我的了!就算是前几年‘清理阶级队伍’把希禄叔你屋里弄成了‘漏划地主’,我爹那时候是大队干部,那也是上头的政策,都是极左路线造成的。这不是都改正过来了嘛,你屋里还是‘富裕中农’嘛。都是乡亲,都是一样在农业社里下苦的,咱队里的人咋就老有矛盾呢?咋就老是你整我我整你?再这么下去,说不上哪一天就要闹出大事情来呢。有啥事情不能商量着来?有啥仇恨非要弄得你死我活?动不动就铁锨爿镢都上来了,还真要弄出人命来?忠孝叔,其实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也是厚道人,为啥叫旁人一‘烧’,你就头脑发热,就不用脑筋想事情了?你估摸像我爹这号人能干多占庄基的事?真叫你挖我屋里的新窑你能下得去手?今儿这事情难道是你情愿闹的?……” 听了春一席话,何忠孝越来越觉得自己弄的这事不像好人应该做的,越来越觉得抬不起头。 “唉!我算把屎吃了。”何忠孝长叹一声,趷蹴到地上用两条胳膊抱住脑袋,再也不正眼看人了。 “希禄叔,希年叔,以后再甭弄这些没名堂的事,更不要背地里日弄人。背后捣鬼的人一般没有好下场。”春对着何希禄何希年说。 “我的要你教训呢?你胎毛还没褪净呢!希年,咱走!”何希禄十分恼火地嚷了两句,叫上何希年,两个人灰溜溜地走了。 “春,你说得好。怪道说娃娃都要念书呢!念点儿书就是不一样咯。”何拴牢一直在旁边静观事态的发展,这时候看见没事儿了,才站出来夸了春几句,“百谦哥,百和哥,你的再甭着气了。忠孝哥,你以后遇到事情长点儿脑子。你的大家都散了,以后再看着人家打捶劝一劝,再甭光跟上看热闹。” 这时候,春的目光跟何蓉蓉的眼睛相遇了。春看见那女子眼神里面全是对自己的赞赏,火辣辣的。 激情黄土地(19·a) (19) 金戈铁马南柯一梦,三尺讲台略显才情 冬季征兵开始了。这一年从b县征的是坦克兵,服役就在著名的万里长城西端——甘肃嘉峪关。雷庄、西皋一带1972届高中毕业生纷纷报名应征。 “爹,妈,我想当兵。”春也为征兵的消息而激动,经过一晚上认真思考,他向父母提出请求。之所以不能轻易提出这样的想法,因为他是独生子。 “啥,你也想当兵呢?”母亲果然很惊讶。 “人家要你不要?”父亲质疑说,“以往征兵,独生子女都不要。” “独生子女个人态度坚决、家庭支持的,也要呢。我都打听了。”春说。 “你咋就想这事情呢?这几年咱中国跟‘苏修’关系紧张,边境上老有事,你不怕打仗?”母亲说出担忧的理由。 “我不怕。当兵服役是青年人应尽的义务,扛枪打仗保卫祖国最光荣了!” “打仗真个拿枪子儿往人身上打呢。你不怕死?”母亲继续给春泼凉水。 “当兵就不能怕死。毛主席说‘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在战场上牺牲了就是革命烈士。” “你牺牲了当烈士了,我跟你爹将来靠谁养活呢?” “妈,你看你!好像我就真个要牺牲呢。”春听了母亲的话一愣,但他仍然坚持自己的观点,“当个解放军多光荣!军属国家还照顾呢。” “是照顾哩,就给门上挂个‘革命军属’牌牌,有时慰问一下,也没见给多少粮食多少钱。我不想当军属,不如自家的娃在跟前。你当兵走了,担水、硙面、掂桩子、拉炭,这些重活儿靠谁做呢?你爹跟我慢慢就老了。” “咱还不到说老的时候呢。你叫娃先报名,还要检查身体呢,政审呢,不一定能当上。独生子本来就严。”父亲出来圆场。 春感激地望着父亲,不知说什么好。 “要报名你就报去。反正我是不同意。唉——”母亲仍然摇头叹息。 春毫不犹豫地报了名。大队民兵连长何拴牢协助县武装部的人主持报名,他看见春,就说:“你也来报名哩?你爹你妈同意你当兵?” “当然同意了嘛。拴牢叔!”春嗔怪地朝何拴牢使个眼色,他觉得要是让上头来的人知道父母亲不支持报名应征保家卫国,那是丢人的事情,而且可能影响到资格审查,甚至弄得连参加目测、体检的机会都没有了。 报了名的这天晚上,春激动得半夜没睡着。他憧憬着穿上草绿色军装,戴上鲜红的领章帽徽,手握钢枪,训练站岗、行军拉练的部队生活,他在脑海里演绎着金戈铁马、格斗撕杀、枪林弹雨、硝烟弥漫的战场情景。他后来睡着了,就梦见自己驾驶着坦克隆隆前行,从视镜里看见对面迎上来一排排戴着钢盔、大鼻子蓝眼睛黄头发的苏联士兵,手一动脚一踩,坦克前面的机关枪“嗒嗒嗒嗒”直喷火舌,那些兵就整排整排直挺挺朝后倒了下去……董存瑞、黄继光那样的战争年代赶不上了,要是能在当兵期间遇上像珍宝岛自卫反击战那样的机会,当个孙玉国一样的战斗英雄,也就不枉此生了。第二天黎明时分,早醒的春还在回味睡梦里壮阔的战斗画面,还在设想当兵以后美好的前程。 但是,春当兵的梦幻很快就破灭了。原因是报名应征的农村青年多,独生子女都被卡下来了。知道连参加体检的机会都没有,春气得嘴噘脸吊,一连两天饭都不好好吃。 这次,春的同学当兵的人数众多,仅雷庄公社就有七、八个被接纳入伍。原因在于他们是经过“文革”初期对教育的巨大冲击、高中教育恢复以后的首届毕业生,部队对于招收更多这样的回乡知识青年感到满意,他的同学也都把能够进入中国人民解放军这个大熔炉锻炼成长看作是创设美好未来不可多得的途径。 新兵发完军装,很快就要集结了。西皋镇一位名叫赵安琪、和春十分要好的同学带话,说他已经光荣入伍,马上要走,邀请春到他家去。春给赵安琪买了一个塑料皮笔记本做礼物,很庄重地写上“赵安琪同学,祝你在解放军队伍里百炼成钢”。母亲也煮了几个鸡蛋让春带上作为祝福和慰问。春和赵安琪及其他六、七个同学到照相馆拍了纪念照。相片上赵安琪居中,穿着没有领章的黄军装,戴着同样没有帽徽的“火车头帽子”,很威风,其他同学基本上都是黑对襟棉袄,有的戴帽子,有的不戴。那天,他们还一起买了两瓶香槟酒庆贺,酒瓶盖儿被冲得射到房顶上,酒液四溅。那酒度数也比后来的香槟酒要高,喝得几个人脸红红的,都很兴奋。 “来信,你要给我多写信呢。”临分别,春拉着赵安琪的手,眼泪花花骨碌骨碌打转。赵安琪也激动得哽咽,只是点头,话都说不出来了。 新兵走的那天,雷庄村在“戏园子”(供过年唱戏用的土台子及其附属的空场地)召开欢送大会,新兵们披红挂彩坐在台子中央,现场敲锣打鼓,鸣放鞭炮,大队革委会主任郭佑斌讲话,新兵代表和家长代表也都发了言,气氛热烈。上汽车时,新兵的爹妈哭哭啼啼,跟自家儿子难舍难分。 春对这些当兵的年轻伙伴很羡慕。自己想当兵看来不可能了,那么,出路在哪里?光在生产队里摸镢把锄把,哪年哪月才能干出成绩?农田基建青年突击队也只是风风火火一阵子,啥时候再能有出头露面、显露才华的机会呢? 晚上入睡之前,春又想了很多问题。 激情黄土地(19·b) 春突然就有了显露才华的机会。村里小学校一位教高年级、很优秀的民办教师住院做手术,需要休假两个月,大队领导按照小学校长的提名,临时指派春去代理民办教师。 “春呀,我知道你念书时候成绩好。王老师病了,他带的毕业班,要是从村里随便寻个人来,我怕把娃娃们耽搁了。你千万不敢辜负大家的希望。弄得好,等咱学校再有空缺,大队就能叫你来教书呢。”春刚刚来到学校,那个姓杨的老校长就说。 “教书我不会。先试合试合,我争取弄好。”春表态说。 “不是试合,要保证弄好。升中学也考试哩,全公社的小学互相比,考得不好不光家长骂,大队干部也有意见呢。” 老校长的话一下子让春有了思想负担重。他郑重地点点头。 “你明天就上课,教语文。五年级两个班进度一样,你要么先听一下(2) 班杨川老师的课,跟上他学。你的课要是在第一、第二节,就往后调一下。”杨校长说。按照毛主席“学制要缩短,教育要革命”的最高指示,乡村小学已经改为五年制,五年级就是毕业班。 “你搬铺盖去,黑了要睡到学校里。你跟杨川老师一个房子,脸盆、电壶先用王老师的。”小学校的教导主任说。 这天晚上春根本没睡好觉。他在脑海里起劲回忆上学时经历过的那些老师都是怎样上课的,反复琢磨应该模仿哪位老师的教学方法,将已经写到教案上的教学内容、教学过程在心里默记默诵。同屋的杨川老师起夜比较勤,撒尿就在他的洗脸盆里,夜深人静时尿液喷溅在搪瓷脸盆声音很响亮,之后春就觉得丝丝缕缕的尿臊味往鼻子里钻。取暖的炉子封住了,后半夜室内温度越来越低,春也感觉膀胱憋胀,他摸索着穿上内衣到院子树坑里撒了泡尿,冻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回到房子里就听杨川嘟囔着说,“尿到脸盆不就成了?”后来春用被子蒙着头总算睡着了。 第二天,春按照校长的吩咐先听了杨川的课。杨川写得一手好字,板书流畅而又漂亮,这一点让春自愧弗如心里有几分惶惑。但杨川讲课衬字太多废话也多,明显的错误也有,尽管是语文教师讲课却用方言,念课文也不例外。春觉得对杨老师的课要取其长去其短不能简单模仿。结果他的第一节课还算顺利成功,念课文一用普通话让学生们觉得新奇,跟读的声音就响亮。下来后听课的老校长夸他说“真个不错真个不错”。 春不光替王老师上课,同时要兼任五年级(1)班临时班主任。经过观察,他发现王老师带的学生比同年级杨川老师那个班确实胜出一筹。不仅班级的学习风气、纪律卫生都好,就连“走五七道路”养的猪都比其他班的更大更肥。了解到这些情况,春更觉得肩上担子重。无论教课还是带班,一旦弄得不好,学生会有反映,家长会有意见,学校领导和同事会有看法,甚至对自己成长进步的道路也会产生不利影响。春于是加倍用心。 “王老师上课用不用普通话?”春问学生。 “念课文有时候是普通话。” “那就是说,有时候还拿咱陕西话念呢?” “就是的。” “那讲课呢?讲课用不用?” “讲课还能用普通话?”学生们瞪大吃惊的眼睛。 第二天,春在五年级(1)班上语文课就从头至尾运用了略有陕西风味、但基本标准的普通话。 “我老师上课全部用普通话呢!”五年级(1)班的学生见了外班同学就用夸耀的口气说。 “真个的?我咋不信!” “谁哄你是狗!” “咦大大,你那老师洋的!”外班学生既好奇又羡慕。 “大,妈,今儿上课我班里新来的老师讲课念课文都撇洋腔呢,连批评娃娃都用普通话:‘请你站起来,不要再做小动作啦’。听起来怪怪的,同学都想笑,吓得不敢笑。”放学以后学生给家长说。 “真个的?阿达来的老师?” “是咱村里的,名字叫个赵春。” “哦。”家长又疑惑又惊奇,“那,你的能听懂不能?” 没几天,临时带课教师赵春上课全用普通话就成了很轰动的一件事。 “春,你拿普通话上课呢?”首先是教同年级的杨川老师问。 “嗯。”春点点头,很平静。 “我的普通话不行,醋溜的。不敢用。”杨川说。 “赵老师,学生说你上课都用的普通话?我明儿听你课去。”教导主任说。 “能成。”春感觉有些惶惑。 “赵老师呀,有的家长问我,你上课拿普通话讲学生能听懂不能。你觉着学生懂不懂?”老校长见了春也如此发问。 “能听懂呀。我觉着学生听讲比以前更认真,我教的东西他们都会了。”春虽然理直气壮回答老校长的疑问,但他感觉就像做错了事情一样。 “那就好,那就好。”校长表情很复杂,让春有些琢磨不透,“咱学校老师水平低,还没有谁上课全用普通话。我就是问一下。你大胆地用,大胆地用,国家提倡普通话哩嘛。” 春自我感觉上课越来越顺手,他能从学生的表情和眼神里感受到自己受欢迎的程度。他无论自习、课间,总是和学生在一起,辅导、答疑,对他来说都是快乐的事情。期终考试前两周,学校组织了一次五年级语文阶段性测验,春临时带课的五年级(1)班平均成绩比(2)班高出6.8分。以往,这个班虽然也比(2)班好,但差距没有这么大。 “春呀,你临时带课,这个班成绩没有下降,还提高了。你真个干得不错。”老校长当面夸奖说。同年级带课的杨川老师也说,“春,你真个行。我要向你学习呢。”听了这些话,春虽然有点受宠若惊,但心里美滋滋的。 不料,春短暂的教书生涯还是遇到了一点儿小麻烦。 激情黄土地(20·a) 紫来阁真人说:看看当年农村小学校的老师还管喂猪。看看一个屠夫如何可以染指女教师…… (20) 压等级贺进逞霸道,耍流氓屠夫欺弱女 老校长交代,班级喂养的猪要加紧催肥,把学生课余“捞”(从收获过的地里翻挖拣漏)回来的红苕鼓劲给喂,争取寒假前出栏,卖给国营收购站。春及时向轮流喂猪的学生发布了相应的指令,使班级喂养的两头猪吃食的质量和数量都得以提高。 “赵老师,赵老师,花花猪不吃食,卧下光哼哼呢。”这天中午要放学了,负责喂猪的两个女生报告说。 “走,看去。”春觉得这是大事,就跟着学生来到猪圈。 食槽里煮熟的红苕捣烂成为粘稠的糊状,并且经过了适当加热,应该说这是猪的美味佳肴。那头纯白颜色的猪已经吃得肚子鼓圆,轻松欢快地摇尾巴,哼哼着流露出心满意足。另一头更大些的花猪却躺卧在铺有细干黄土的圈棚下不动,哼哼的声音明显地表达出痛苦。 “唠唠唠唠唠唠唠,唠唠唠……”春对大花猪发出问候、召唤的信号。 “唠唠唠唠唠唠唠,唠唠唠唠唠唠唠……”负责喂猪的女孩也发出相同的呼叫声。 大花猪不理不睬。倒是那白猪又摇尾又哼叫表示对喂养者的感激之情。 “瞎了,这猪有病哩。”春说。 “那咋办呢?”学生问。 “你的先回家去吃饭,我给咱想办法。” 这时候,学校领导和其他老师都去吃晌午饭了,春也顾不上肚子饿,赶忙到公社兽医站去请兽医。 “只要不是猪瘟,就好办。”雷庄有名的安兽医说。他整理药箱,带上器具,很快跟着春来到学校。 “看样子不像猪瘟,就跟人一样,感冒发烧呢。我先给打一针,再给开点儿中药。给猪灌药怪麻烦的。”安兽医诊断以后说。他拿出牲口用的注射器,针头比人用的粗许多。他将药水吸进针管,做好注射的准备,让春抓住猪的两只耳朵,说,“使劲压住,甭叫猪的脖项乱摆。”然后他在猪脖子肉厚的地方拿碘酒棉球蹭了蹭,一针扎下去,往里推药。大花猪发烧没有力气,对于打针注射的过程基本上没有反抗。 晚上学校召集老师开会学习,春向校长汇报了大花猪生病的情况。老校长叮咛说:“你要当回事呢。咱学校今年走‘五七道路’就靠这两头猪赚钱。好不容易喂到这份上,快要变成钱了,千万不敢出麻达。给猪看病的钱你先垫上,等将来把猪卖了给你报销。” “还要给猪灌中药哩。药都弄好了,叫杨老师他的帮个忙。”春说。 “咱这阵儿就给灌去。开会缓一时时。”老校长说。 校长让打铃烧水的校工提上马灯照明。两个男老师分别抓住大花猪两只耳朵,让猪的头向上仰,春将碾成粉末状、和成稀糊糊的中药用铁“灌槽”一下一下送到猪嘴里,带有强迫性地让猪咽下。 “这猪差不多有二百斤吧?能卖一百多块钱呢。千万不敢叫病日塌了。”校长说。 春作为喂养大花猪班级的临时班主任,这天晚上没睡安稳觉,起来好几次到猪圈摸大花猪是不是退烧了。第二天早晌上完课,他又请来兽医安大夫,给猪再打了一针。兽医说,“没事没事,猪没有大毛病,烧退了就吃食呢。”春的心里才稍稍安稳些。果然到了晚上,大花猪就开始吃红苕糊糊了。春高兴得就像孩子一样,给老校长说,“好了好了猪好了,把我都快吓出毛病了。”老校长就表扬他说,“你这娃责任心还挺强。” 马上要放寒假了。期终考试,春临时代课的班级语文课仍然取得好成绩,校长和教导主任都很高兴。老校长还不止一次放出话来,说要向大队干部请求,把春弄到学校来当真正的民办教师。春听完也有点儿小得意,暗自庆幸总算把临时代课教师做好了。 学校把学生喂养的肥猪卖了,收入主要用于给家庭困难学生减免学杂费。经过大队干部批准,学校也可以拿卖猪的钱或多或少给老师办点儿福利。这天雷庄有集会,学校要把猪卖到收购站去。星期天学生本来不到校,五年级(1)班部分学生却自发地来了,就是因为听说班里喂的猪要被卖掉。老校长指挥几个男老师把猪前蹄跟身子捆在一起,让它失去行动自由,然后弄到架子车上,拉着去收购站。学生围着校长和老师,七嘴八舌地问“把猪卖了做啥呢”,“猪卖给收购站杀呢还是运到远处去”,有几个经常负责喂猪的女生还“嘤嘤”地哭。 “甭哭了甭哭了,养猪就是杀了吃肉呢嘛。”一位年轻的男老师训斥学生说。这样一说,那几个女生哭得更厉害了。春一看这情形,就给学生说:“猪交给收购站,就运到县里去了,支援社会主义建设呢。谁说要杀?”才哄得那些女生不哭了。 卖猪的人很多,装着黑猪白猪花花猪的架子车一直排到收购站外头的大街上。每年冬天,村人都指望把喂养一年的猪卖了,弄几个钱过年。小学校的两头肥猪拉来,由女老师黄秀秀领着,直接插到了队伍前面。收购站负责验等级的屠宰员贺进正跟一个卖猪的老年社员吵架。社员说,“我这猪凭啥是二等?验成个头等,一点麻达都没有!”贺进说,“我说二等就二等,你不卖拉回去。”社员说,“你手里就有这点权,你说啥就是啥?你压等级就是欺负农民嘛!”贺进说,“你赶紧走走走,后头的人还等着呢。”那社员很愤怒地说,“你这个瞎熊不得好死!我明儿把猪拉到西皋镇卖去呢。”贺进也就恼了怒了,说,“敢骂人?看我咥你不咥!”说罢就捋胳膊挽袖子要跟那卖猪的老汉打捶。 黄秀秀走到跟前说:“贺师,你咋呢?”屠夫贺进一看见黄秀秀,立即收敛了愤怒,对那老社员说,“算了算了,看你是个老汉,我不跟你计较。就算个一等。你这猪算一等真个有些‘瓤’(弱),算二等刚刚美嘛。”那社员虽然还气哼哼的也就忍了。贺进给他开票,写上“一等”,社员就拉猪过磅去了。排在后头那些卖猪的嘟囔说:“老贺这熊嘴上带‘转叉子’(一种骡马的挽具。意思骂贺进反复无常,是说话不算数的牲口)呢,他说啥就是啥。” “黄老师,你的做啥来了?”贺进对黄秀秀满脸堆笑。 “我的给学校卖猪来了。”黄秀秀说。 “你的先等一下。这两头猪是学校的,先集体后个人。”贺进对排在前面的卖猪者说。那些人只好等着,敢怒不敢言。 贺进也没有按照惯例在猪的脊梁上捏一捏,甚至看也不看,就撕两张票,写上“一等”,让学校的人把猪送去过秤。 五年级(1)班养的两头猪卖了三百多块钱,老校长高兴得眉喜眼笑,说:“这猪卖了个好价钱,多亏了秀秀。五年(1)班老师跟娃娃们辛苦了。我请示了大队,给咱老师一人买一个脸盆。赶紧把赵老师给猪看病的钱报销了。” 春说:“给猪看病的钱还赊着呢。报销完了我给兽医站送去。” 果真,没几天,小学校的老师就每人发了一个搪瓷脸盆。脸盆掂起来重重的,质量不错,但是却没有春的。老校长解释说,“脸盆要给王老师发呢,人家是五年(1)班班主任,正式老师,春你临时代课,这待遇就享受不上了。”春嘴上说,“没关系没关系”,心里终究有些不痛快。 有一次,春想利用后晌自习给学生辅导作文,需要准备一下,所以吃罢晌午饭来学校比较早,遇见收购站屠夫贺进刚刚从黄秀秀房子出来。贺进看见他,脸上神色有些尴尬。晚上,春忍不住问杨川:“黄老师咋跟收购站杀猪的关系恁好?”杨川说:“这事情大家都知道。俩人好得不一般呢。”“好得不一般?到底是咋样的好法?”“看你瓜不瓜,好得不一般就是要多好有多好。”杨川老师笑着说。春愣了愣,然后如有所思地点点头。 放寒假了,春短暂的代课教师经历也就结束了。从此以后,当正式的乡村教师就成了他的梦想之一。 激情黄土地(20·b) 紫来阁真人说:看看当年的“屠夫皇帝”,看看恶人有恶报…… (20) 压等级贺进逞霸道,耍流氓屠夫欺弱女 春节将至,春他们家养的猪也该出栏了。这天又是雷庄集会,收购站照例收购生猪。一大早,百谦就叫来了春以及百和,把刚刚喂饱的大黑猪抓住耳朵和后腿,压倒在院子里,捆上前蹄儿,再抬到架子车上。百和就累得气喘吁吁,脸憋成了紫青色。自进入冬天他就经常咳嗽气短,干不成重活儿。 “春呀,赶紧拉上走。猪‘把’一堆屎份量就要折几斤。”百谦说。春把架子车襻绳搭到肩膀上,拉起车子快步就走。父亲在后面帮着推,同时照看着不能让猪乱挣扎,防止掉下来。 来到收购站,有很多卖猪的人比他们来得更早,架子车已经排到收购站院子外头。十里路外甫下村、南山村的人也有排在前头的,可见他们起身有多早。 负责验猪定等级的贺进刚刚起床,趷蹴在房檐下台阶上刷牙。雷庄人很少刷牙,贺进把每天刷牙当作骄傲的资本,他故意把漱口、吐水和涮洗牙缸的声音弄得响亮,清理嗓子的“吭吭”声也比较夸张。然后他又回到房间,用炉子上铁壶里正在“突突”冒气的开水泡了一杯茶,端在手上,再次来到院子,一边小口嘬着香香的茉莉花茶,一边看着焦急等待的人群。此起彼伏的猪叫声从架子车队里不时传出。 “贺师,还不赶紧开始验,把我的冻日塌了。来半天了。”一个排在前面的人说。 “早着呢!我都不着急,你的急得咋?”贺进故意戏谑跟他说话的人。 “你当然不急,热茶品上!我的冻得不成咯。早上起来忙迫,没顾上吃。”另一个卖猪的说。 “我还不知道你的?把猪喂饱饱的,份量就重。满肚子猪食当猪肉卖呢!我就不急,叫猪都‘把’干尿净了,咱再验。”贺进得意地说。 “你这熊瞎心!”也有人当面骂贺进。但骂归骂,卖猪的人奈何不得贺进。 喝完一杯茶,再续上水,贺进仍然踱着方步在排队卖猪的人中间转悠,骄傲得像个将军。 “贺师,你吃烟。”贺进转悠到春排队等待的地方,一个售猪者给他递上纸烟。 “就这,烂烂‘宝成’,不吃。这烟能呛死人。”贺进瞥了一眼那人手里红色的烟盒,很不屑。 “来来来,老贺哥,我这儿有‘大雁塔’,比他那‘宝成’强得多呢!”又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小伙儿给贺进敬烟,贺进看了他一眼,没吭声,那小伙儿就赶紧把烟递上,再从衣兜里掏出火柴,擦着,给贺进点上,“老贺哥,你看,我这猪能验几等?” “咋呢?一根烂烂‘大雁塔’烟,就想走后门?给你这烂烟!”贺进把烟往小伙儿身上一摔,扬长而去。 “把他妈日的!你看这熊张的,不就是个杀猪卖肉的嘛!”贺进一离开,就有人忿忿地说。 “杀猪卖肉的咱也不敢得罪。那狗日的瞎着呢,要是看你不顺眼,一级猪就变成二级了,二级就变成三级、等外级了。怕怕,这世事。”另一个人评论说。 “你要是买一盒‘大前门’给他塞到腰里,说不定二级就变成一级了。”一个胡子花白的农民说。 “把他妈日的,还是这?‘大前门’一盒五毛多,能称好几斤盐!” “你咋不说,提高一个等级,百十来斤的猪就多卖十几块二十块呢。你不会算帐?” “会算能咋?我身上又没钱。再说了,你把烟给熊塞上,他不给你提高等级,能把他掂起来抡?” “也是的。” “把他妈日的!咱农民么,叫这些瞎熊爱咋耍弄就咋耍弄!有啥办法呢?唉——” “哎呀,我这猪又‘把’呢!好几斤份量没了。把它的!” “好几块钱从猪屁眼跑了!” “…………” “春,你去,看供销社开门没有,买一盒‘大前门’烟。”父亲从兜里掏出一块钱,低声对春说。 “咋呢,给老贺?” “你先去买去。到时候看情况嘛。” “我不想去。这早供销社也不开门。”春说。 “唉——”百谦叹口气,又把钱装回兜里。 贺进喝好了茶,摆足了谱,验猪总算开始了。 卖猪的程序是先验等级,然后过磅,过完磅,就把绳子解开——捆猪的绳子一律刨去半斤——拽住耳朵将猪引导到收购站的大圈门口,放手让进去,就算完事。验猪过磅开始以后,猪的尖叫声充斥了整个院子,传扬到很远的地方。 春的运气不错。等排队到了验猪的地方,正好又遇到黄秀秀老师领着她的姑表哥哥插队(加塞儿)。秀秀一看被她挤到后头的正是春父子,歉意地笑了。黄秀秀一笑两酒窝,倒也好看。她先办完表哥的事情,然后指着百谦和春对贺进说:“贺师,这是我叔。这是春,前一向在学校当过老师。你给照顾一下。”贺进看了看春,觉得眼熟。他就象征性地在黑猪脊梁上捏了捏,说:“猪本身没麻达,就应该是一等。”写了小条条就递给春。春对黄秀秀说“多亏你”,但是他心里感觉屈辱,就像吃了苍蝇。 “春,你等着领钱。要是人太多,就先回,吃了饭再来。”将猪弄到大猪圈里,父亲将记录猪等级和斤数的小票递给春,就拉着空架子车先回去了。 春来到付款的房间看了看,里外挤满了人。他摇摇头,也回家吃饭去了。 吃完早晌饭,春再次来到收购站。这阵儿已经没多少人了,而且大都是本村的,跟春一样嫌早上拥挤,吃完饭才来领钱的。 “春,你也来领钱?”刚刚走进房子,就有人打招呼。这是个年轻女人,叫红霞,长得端庄清秀,脸型以及惹眼的深酒窝跟《霓虹灯下的哨兵》上春妮极相像,是供销合作社的营业员。红霞的父母跟春父母是故旧至交,她母亲早亡,而继母凶狠,红霞有了啥委屈总是跟春他妈诉说,并且见了面一口一个“妈”,叫得比亲女儿还亲。 “姐,你来做啥?”春平时见了红霞也叫姐。 “给我弟领卖猪钱。”红霞坐在房间后半截的火炕边上,手里攥着一沓子钱。 春站到桌子跟前等候。贺进叼着香烟、端着茶杯、踱着方步也进来了。早晌饭可能吃的肉菜,他嘴上油腻腻的。 “啊呀,红霞!”贺进一看见年轻漂亮的红霞就眼睛放光。他把茶杯往炕墙上一放,嘴里香烟“噗”的一声吐到地上,扑上去把红霞压倒在炕上,也不顾房间还有许多人,就强行要跟红霞亲嘴。 “哎呀,贺师,你、你咋是这!你起来,我的钱、钱还在手里呢!”红霞一边用劲儿推贺进,一边大声叫喊。 “我又不要你的钱。亲一口,就把你饶了。”贺进气喘吁吁、死皮赖脸地说。 “贺师,你咋是这号人?你不要皮脸我还要脸呢!”红霞继续激烈反抗。 “我叫你犟!我叫你不听话!来,左手,来,右手。我看你再能乱动弹!”贺进一边嘴里念念有词,一边逐步把红霞压制住了。 “啪!”红霞终于抽出右手来,在贺进脸上扇了一记响亮的耳光。 “啊呀!这熊媳妇手还狠得不行。打是亲,骂是爱,滋润得太嘛。”贺进继续跟红霞动手动脚,不管不顾。 “贺师,你不要脸!你是大瞎熊!”红霞继续大声叫嚷,但她身体的力量明显敌不过杀猪的贺进。 “贺师,你这熊真不象话。这多的人哩,你就敢欺负红霞!”有人谴责贺进说。 “少管!我俩好呢,关你的毬事!”贺进说。 “红霞,你就叫贺师亲一个。我的看看。”也有人跟上起哄。 “就是的,就亲一下。就一下。”贺进继续向红霞进攻。 “贺师,贺进,你咋不亲你妈你妹子去!你狗日的!”红霞已经没有力气反抗了,声音也带上哭腔。 “下来!下来!你这大年龄了,咋是这号不要脸的?”春一下子冲过去,扯着贺进两条腿,一用劲,就把这个屠夫从炕上扯了下来。贺进要不是双手撑住,脸就磕到砖地上了。 “关你啥事?你想咋?”贺进从地上爬起来,恼羞成怒,要跟春动粗。 “你来!你就冲我来!”春将两手搓了搓,好像是在清除污浊,然后架起两臂,直视贺进。贺进一看这小伙儿正气凛然,一下子也不知道该咋办。 “春,春,这不关你的事。贺师跟我耍呢,耍呢。”红霞从炕上下来,挡在春跟贺进之间,“这是我干弟。贺师,你少耍二毬。你赶紧‘避事’(滚)!” “没见过个啥!胎毛还没蜕净呢,也来管我的事!红霞,看你的面子,我不跟这娃娃计较。你等着我再跟你算帐!亲一口都不让?哼!”贺进骂骂咧咧端上茶杯,顺坡下驴,从付款的房间里走了。 春无端地装了一肚子闷气。 过了不到一星期,屠夫贺进黑天在雷庄街上走,让人从后脑勺拍了一砖。贺进伤势比较重,据县医院大夫说需要作开颅手术。 消息传回雷庄,许多人都说,“这瞎熊活该!”“快过年了,叫瞎熊在医院睡去。才美!” 报应。春这样想。 激情黄土地(21) (21) 何忠孝验粪无定规,老汉们抹牌议时政 (此处有删节。) 有一天晌午收了工,春看见爷爷正和几个老汉在院里太阳婆底下抹牌。爷爷他们抹的是一种长条形纸牌,叫做“抹花花”,规则大概等同于“推牛九”,拿火柴棒棒做筹码论输赢,一根火柴棒算一分钱。 “毛主席眼看着老了!夜黑了演《红灯记》电影,加演纪录片,他老(人)家接见外国人,我看说话嘴都颤呢。”巷东头的登瀛他大谢顶,他用手扑索着光头,眼窝盯着上家打什么牌,一边闲聊说。 “那是叫林彪气的嘛。”春家隔壁的广民他伯说,“林彪一出事,你再看毛老(人)家在纪录片里出来,一下就老了嘛。” “可不是咋呢!他老(人)家亲手选的接班人,暗地里咥他的活呢!把老(人)家还不活活气死。毛主席咋呢?毛主席也是人,毛主席也着闲气呢。” “对了对了,你把毛主席想得跟你一样!毛主席才不着气呢。毛主席些微用点心眼儿,把林彪就日塌了!说飞机是从天上跌下来的,谁知道呢,我看就是毛主席、周总理命令解放军给咥下来的。” “反正我看毛主席老了。唉,把人熬煎的。” “你的再不敢胡说。全国人都念叨‘万寿无疆’呢,你说毛主席老了,这话传出去,有人寻你的麻达呢。”春的爷爷说。 “我说这话又不是瞎心。我就是熬煎他老(人)家的身体呢嘛。”谢顶头的登瀛他大辩解说。 “说话还是要小心。” “林彪那熊是个奸臣,我早就看出来了。不过那时候人都不敢说。”广民他伯继续议论林彪,“你看那毬式子,瘦得像个猴,贼眼珠子嗗碌嗗碌的,拿个语录本胡摇,嘴里吱哇喊叫‘万岁,万岁,万万岁’,一看就是假的。有几句口歌,‘语录不离手,万岁不离口,当面说好话,背后下毒手’,编得对着呢。” “就是嘛,一脸奸臣相,谁看不出来?你的说说,毛主席他老(人)家英明一世,糊涂一时,咋就看上这号货当接班人呢?” “你咋又说毛主席的不是呢?把你的嘴夹住。” “我说林彪呢嘛,阿达敢说毛主席的不是?他老(人)家是谁?谁敢说他的不是?” “甭扯远了。国家大事咱农民管不上,谁听咱的呢?咱说咱的事,队里选下忠孝这个挨毬的当队长,你的说,他是个忠臣还是个奸臣?”一直没有开口的群生他大说。这老汉留一撮花白的山羊胡子。 “他是狗屁,狗屁都不是,还忠臣奸臣呢!说好听点儿,他最多是个张飞李逵,冒冒失失胡扑呢,说难听点儿,他不过是条狗,叫人一‘烧’就不知道自家姓啥了,紧火了想咬人还不知道该朝谁下口。” “把他妈日的,弄这号熊人当队长,社员能吃上饱饭?” “‘村看村,户看户,社员看的是干部’,弄这号烂松人当队长,社员阿达还有心劲?吃饱饭没指望了,稀米汤能不能喝到肚里都是问题。” “说是说呢,农业社的事确实叫人熬煎。口歌说,‘社员下地一窝蜂,做起活来磨洋工,锄一锄,盖半锄,说说话话到地头’,都不好好做活儿嘛。” “锄地的口歌是这么说呢:‘锄一锄,盖两锄,不过三天草露头。队长给工咱还锄,不给工分锄个毬’。” “口歌多得太。‘纳鞋底,磨洋工,一人谝,众人听;歇半晌,三袋烟,把屎尿尿磨时间’。‘上工摇,收工跑,一天三晌轻飘飘,回到屋里扪心问,良心得是狗吃了?’” “还有这呢:‘红苕地里睡觉哩,包谷地里上吊哩,黑豆地里放炮哩,棉花地里吊孝哩’,都不好好做活磨洋工哩。俗话说,‘人哄地一时,地哄人一年’,如今这相况不知道谁日弄谁呢!” “还是招祸吃大锅饭。‘扑得再紧,一个标准,吊儿郎当,分粮一样’,人就不好好干嘛。” “‘尻子撅起眼瞪圆,只见工分不见钱’,时间长了,谁还能卖命干?” “熬煎啊!不过人要凭良心哩,咱的老了,能做啥就做些啥,即就是不做,也要给儿孙说,做人要实诚,做事要用功,不能自己日弄自己。”春的爷爷说,就像做总结。 “抹牌抹牌,管毬那些闲事!” “…………” 春站在旁边听了一会儿老人们的对话,觉得很有意思。 “春,你来!”前门外传来何蓉蓉叫他的声音。 “咋呢?”春向门外走去。 “你看,这是谁给你的信?”何蓉蓉手里有封信,递给春,然后眼巴巴地看着。 春看见寄信人地址是甘肃定西县一所乡村学校,他的脸红了。 “大概是我同学。”他说。 “男的女的?”何蓉蓉觉得春的表情和眼神有些怪,就追问。 “……女的。”春不会骗人,他觉得也不应该跟蓉蓉说假话。 “阿达人?叫个啥?” “西皋公社文华村的。哦,那一回我不是给你看过她写的信嘛。柳雅平。”春说。 “哦。嗯。”何蓉蓉消除了疑惑,然后就离去了。 柳雅平在信中说,她已经在一个乡村小学当民办教师了。为了能有一份工作,为了方便起见,她已经跟当兵复原的朱怀义领了结婚证。她还说,快到春节了,十分想念家乡,想念亲人,也想念春。 “他虽然对我很好,但是你仍然在我心里,做梦经常跟你在一起。甚至梦见我跟朱怀义举行婚礼,等盖头揭开一看,新郎的面孔明明是你……今年春节我肯定不会回陕西,祝福你以及你全家。在我心里,你仍然离我是那样近!”柳雅平说。 这封信又让春的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 抽空给雅平写封信。他想。 激情黄土地(22·a) 紫来阁真人说:且看当年农村排演“样板戏”曲曲折折的故事,以及不合规矩的男欢女爱……另:真人敬告各位博友,近期因为要赶着写完一部长篇小说,拜访和回访博友可能要减少。见谅哦…… (22) 宣传队排演“样板戏”,吴秋生革命遇挫折 “春,拴牢叔请你呢。”阴历已经是腊月二十了,天黑时候,何蓉蓉来找春。 “还‘请’我哩?不用‘请’,叫一声我都赶紧去了。‘请’我做啥哩?”春问。 “宣传队排戏,拴牢叔叫你去吹笛子。” 宣传队全称叫“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其实就是村里的业余秦腔剧团,每年春节前后都要组织起来排演。过年唱戏是关中几乎所有村庄的习俗和惯例。 “哦,这事。去就去。”春说。 “你就应该去嘛。”何蓉蓉一双美丽的丹凤眼狡黠地扑闪。 “你还会唱戏?”走到路上,春问何蓉蓉。 “不会。” “不会你在宣传队做啥呢?” “不会唱戏还不会跑腿打杂?我是团支部委员嘛。” 后来春知道,何蓉蓉嗓音不行,调子高了就唱不上去,在宣传队真是跑腿打杂服务,只在《沙家浜》里演让刁小三追着跑的少女,只有一句台词:“你干吗抢包袱?”刁小三接着说,“抢包袱?我还要抢人呢!”就完了。 春上小学时住在华阴,秦岭山下竹林茂密,他和小伙伴随便斫回来一根粗细合适的竹子,截成段,再拿火筷子比照着现成的竹笛烫几个眼儿,一支新的竹笛就做成了。他读书的小学后面有大片苇子,午眠时从围墙倒塌的豁口溜出去,将当年生的粗壮苇子截成段,把里面的薄膜先用小刀削得露出,再用手捻成绳状,用小木棍朝相反方向一捅,拉出来,就得到圆柱状的笛膜。他的一个小硬皮笔记本里夹了许多这样的自制笛膜。刚开始学吹笛子,春的口型正确但却吹不响,小伙伴中另有一人下嘴唇伸得比上嘴唇长,竟然对着笛子的进气孔能吹出声音来。那伙伴对春的嘲笑成了他学会吹笛子的动力。后来春就成了一群小伙伴中笛子吹得最好的,并且学会了识简谱。 “春,咱这剧团文武场面就少个吹笛子的。前几年你念书呢,我把你会吹笛子忘了。这下好,你就给咱好好吹。”何拴牢受大队革委会委托,负责“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的组织工作。他对春的加盟喜不自胜。 何拴牢所谓的“文武场面”即乐队。武场面是打击乐,乐器包括板鼓、梆子、镲、搧子(大镲)、铜锣、大锣等,其中板鼓手相当于乐队指挥,由谢顶头的登瀛他大担任。文场面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管弦乐,领衔的秦腔看家乐器板胡,再有两把二胡,其中一个二胡演奏者跟前放一把唢呐,要紧处吹几声,再就是春的笛子。演奏板胡的首席乐手吴秋生,是一位初中毕业就回乡务农的小伙子,人很聪明。 排戏已经进行了一段时间。冬季农闲,不仅晚上排,白天也排,毕竟离过年没有几天了。革命样板戏《沙家浜》走台走得差不多了,“演员”们也把唱词台词记住了,剩下的工作就是串起来,弄得熟练一些。尽管乡亲们看戏对于“演员”出错并不挑剔,有时候错了还能带来意想不到的喜剧效果,但毕竟排演的是样板戏,何拴牢和宣传队的人都不敢马虎。 曾经在正式剧团唱过旦角的雷建海是事实上的导演。《沙家浜》这出戏没有适合雷建海演的主要角色,他就在做导演的同时饰演配角——新四军战士“十八棵青松”之一。饰演主要英雄人物郭建光的却是女人,原因在于雷庄大队寻不出一个嗓音好形象好、能胜任这个角色的男演员。雷建海生末净丑旦啥都能比划,他不厌其烦地给那个演郭建光的、个子高高的、脸蛋圆圆的、眼睛大大的雷春兰说戏,纠正唱腔和动作,一遍一遍示范,手把手地让雷春兰把每个动作做到位,尤其是每场戏结束时亮相的动作,要比划得跟谭元寿在京剧里那式子完全一致。 “春兰,你吃住咥!我就不信女的演不好郭建光。”雷建海鼓励雷春兰说。刚开始确定郭建光扮演者时,包括何拴牢在内许多人都反对让雷春兰女扮男装,因为正规样板戏里没有这样做的。后来因为雷建海坚持,再加上找不到更合适的人选,所以将就了。 经过雷建海和雷春兰共同努力,郭建光角色的塑造也算差强人意。 春来到宣传队,《沙家浜》的排演很快告一段落。经请示大队领导,宣传队决定再排演一出样板戏,因为大过年的不能只演一个场次,也不能同一出戏翻来覆去地演。最后选定排演《红灯记》,原因春节将近,《红灯记》去年演过,只做恢复性排练即可,时间完全来得及,但实际操作起来,也还遇到了一些困难和问题。 一个很大的问题就是原先扮演李奶奶的女演员正坐月子。李奶奶是剧中主要人物之一,而且需要唱念做打全套功夫,随便找个人代替不了。雷建海提出由他来扮演李奶奶,立即引起一阵哄笑。 “排《沙家浜》你要演阿庆嫂,这阵儿又要演李奶奶!你干脆演李铁梅得了。看你脸上那些褶子拿啥能抹平!” “建海哥咋净想演女的呢?等啥时候老戏恢复了,你演你的秦香莲、王宝钏,都成。样板戏里头阿达有男的演女的?” “你凑合演个叛徒王连举算了。要么就卖木梳的。” 众人你一句我一句,把雷建海一阵讽刺挖苦。 “那你的说,李奶奶叫谁演呢?没有李奶奶《红灯记》咋排呢?”雷建海说的也是实际问题。起哄讽刺挖苦雷建海的那些人面面相觑没有主张。 “你的说,还有啥好办法没有?要是没有,就叫建海哥唱。戏总要唱嘛,咱都给大队把牛吹下了,社员都知道了,《红灯记》非排不可。”何拴牢说。 何拴牢这样说,雷建海很得意,其他人虽然觉得不好,但又没有更好的主张。 “我还有个办法。我先说出来,拴牢哥你看成不成。”拉板胡的吴秋生慢条斯理说。 “你说,你说。” “刘家村有个女子叫刘喜凤,她姐就是县剧团的名角刘彩凤。这你的都知道吧?年俟刘家村演《红灯记》,喜凤演的李奶奶。年龄虽然不大,人家演老旦简直绝了。今年刘家村宣传队没成立,咱把刘喜凤借来。那女子想唱戏恐怕喉咙早发痒哩。把她叫来就能唱,大不了戏唱毕了咱大队给那女子装上二斗麦。” “哎,这不是个好办法嘛!”何拴牢听吴秋胜说完,兴奋得两眼放光,“就这么咥。我给大队领导说一下,就叫刘家村那女子来演。” “那女子要是扭捏,你把妇女大队长玲芳叫上去请,保险一请一个准,玲芳是刘喜凤她亲姨。”吴秋生说。 “你这熊,啥都知道!”何拴牢夸赞吴秋生说。 所有人都很高兴,只有雷建海很失望。 刘喜凤一请即到。她试了一嗓子,果真字正腔圆,音色圆润,音调高是高低是低,与伴奏相趣相谐,说明这女子乐感很好。刘喜凤中等身材圆脸,扮演李铁梅也许不合适,扮演李奶奶身材和脸型恰到好处。 “秋生哥,你那弦有些高。”刘喜凤刚刚当众唱完一段“闹工潮”,兴奋得脸红,“把我挣的。”她娇嗔地望了吴秋生一眼,脸就更红,红到了耳朵根。 “不高,不高。这是标准的f调,拿春的笛子上的弦。春你说是不是?”吴秋生不知怎的脸也有些红。 激情黄土地(22·b) 紫来阁真人说:且看当年农村排演“样板戏”曲曲折折的故事,以及不合规矩的男欢女爱……另:真人敬告各位博友,近期因为要赶着写完一部长篇小说,拜访和回访博友可能要减少。见谅哦…… 开始排演《红灯记》,又发生了一场争执,主要是关于戏剧音乐。乐队文场面首席吴秋生主张要唱陕西省戏曲研究院搞的移植秦腔《红灯记》,严格按照谱子去唱去演奏。他的理由一是省戏曲研究院移植的调子好听,二是主演之一、借来的演员刘喜凤原来就会唱“移植”。吴秋生的主张首先遭到了乐队其他人反对,原因是这些人基本不识谱,他们只是熟悉秦腔一些固定的板式。反对最激烈的就是来自第三生产队的何希年,他是二胡演奏者之一。何希年能在宣传队混工分,也就是记住了苦音、花音的二六、慢板、尖板、带板那些固定的曲调,而且拉二胡指法不规范,基本上是南郭先生。 “秋生你咋这能的?干脆你一人拉板胡算了,我的这些二胡、笛子都不要了。你叫春说,那移植的调调子他会不会?”何希年说。 “不会就能学嘛。春你说能学会不能?”吴秋生对春说。 春朝吴秋生点点头。 “你看是不是?春肯定一学就会,人家识谱咯。”吴秋生对春的表态很满意。 “你不就能认得烂烂谱子嘛!拿捏我这些人呢?那就你跟春俩人弄去,我的回去给婆娘抱娃拉风箱。”何希年说着说着脸就拉下了。 “秋生,叫我说嘛,‘移植’就算了。我的武场面也都不毬会。”打板的登瀛他大说。 “好叔呢,武场面好弄。研究院移植的调子弄得好,好听。不信我唱一段给你听。”吴秋生说完,就连比划带哼唱来了一段“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是好听。要不咱试合一下?”听完吴秋生的哼唱,登瀛他大说。 “试合一下试合一下。”宣传队的组织者何拴牢也说。 剧团组织者和武场面首席都支持“移植”,吴秋生喜出望外。于是他就积极主动连夜刻印了秦腔移植革命样板戏《红灯记》曲谱,给乐队全体成员以及主要演员每人发了一份。 “我给大家教。学会了唱起来得劲,好听得太。”吴秋生不断为秦腔移植样板戏张目。 实际教唱的效果并不好,首先是扮演李铁梅、李玉和的主要演员不行。“李铁梅”只有小学三年级文化,不过是唱戏多记住了秦腔剧种固定的板式,一旦面对多变的移植腔调,死活记不住,一离开师傅就不知道跑哪里去了。“李玉和”就是泥水匠雷振才,演主要英雄人物扮相差强人意,嗓子不够浑厚,一接触移植,也是唱着唱着就寻不到门户了。乐队的何希年和另外一把二胡冷眼旁观,根本不学。 “那些熊,人头猪脑子!”吴秋生气得在春跟前骂。 这样弄了两天,何拴牢着急了:“我的秋生爷呢,我看这么不成!你算一下,离过年还有几天?等你给这些爷跟婆把‘移植’教会了,那还不是正月十五卖门神,迟毬子了!赶紧赶紧,老调调就老调调,不好听就不好听,拿老调调咥。要不行就把事情耽搁了,戏排不好大队不给记工分,社员也骂哩。” 经过试验,吴秋生也觉得短时间内要给这些人教会“移植”简直是白日做梦,于是他也同意放弃。 “那,喜凤只会唱‘移植’。咋弄呢?”吴秋生问。 “是这,到了喜凤的唱腔,就用‘移植’,你会拉就成了,春的笛子也能跟上,二胡能跟就跟,跟不上就歇。到如今了,再没有啥好办法,就是这。”何拴牢关键时刻有大将风范,能当机立断。 吴秋生的“移植”革命宣告破产,何希年窃笑。春觉得遗憾,但也无奈。 “这些狗日的,啥脑子嘛!”吴秋生一有机会就对春说。春是他的知音。 改唱老腔调以后,《红灯记》的排演工作进展顺利。 腊月二十七早晨,春一起床发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他随身携带的塑料皮本子不见了。这个本子最后几页是重要记事,前面写过的几十页是他的日记。那里面对于和柳雅平恋爱,以至于后来和何蓉蓉在一起的感觉,都有真实、详细的记录。这个本子是春的最高机密,万万不能让别人偷看,要不然他也不会随身携带。昨天晚上在大队部排戏,不知道本子怎的就掉了,他估计就丢在排戏的屋里,遗失在路上的可能性不大。昨夜回家,何蓉蓉跟他一起的走,到了只剩两人的那段黑巷子里照例有拥抱、接吻。现在对于和蓉蓉在一起亲热,他感觉很习惯,而且也很美妙。 春跳身起就往大队部跑。 “二闷叔,二闷叔,开门!二闷叔开门!”春将大队部的木门擂得咚咚响。每天宣传队排戏结束,大队指派的老光棍二闷要打扫卫生,然后就睡在大队部看门。可是春敲了半天,里面却一点儿动静也没有。 “二闷叔,开门!二闷叔,开门了!”春继续擂门。门从里面关着,说明肯定有人。要是二闷回家去了,门会从外面锁上。 “开门!二闷叔,我是春,你给我开门!”春继续不屈不挠地擂门。 里面终于有动静了,踢塌踢塌的脚步声。 门一打开,春愣住了。来开门的竟是吴秋生。 “秋生哥,咋是你?”春很疑惑。 “嗯,是我。二闷叔家的孝孝发烧呢,他回去了,我替他看门呢。”吴秋生睡眼朦胧,说话不利索,跟平时判若两人,像是现编瞎话。 “哦。我来寻个东西,夜黑了遗到里头了。”春说着就迈过门槛往里走。 “哎哎哎,春你甭急,里头没见有东西。你把啥遗了?”吴秋生急忙从身后拉住春,“排戏的地方没有个啥啥,最多有几个纸烟头头。” “你叫我看一下嘛。”春继续往里闯。他不顾吴秋生在身后喊叫,直接推开生有炉子的大房间。 炉子跟前坐着衣冠不整的刘喜凤。刘喜凤一看有人进来,脸一下红了,头也低下了。 “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跟在后面的吴秋生一脸尴尬,笑得很窘迫,“喜凤夜黑了也没回去。嘿嘿嘿嘿。” 春看见红塑料皮本子就在距离炉子不远的地上。他走过去,把本子捡起来。 “秋生哥,我回去了。我来寻本子哩。”春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秋生哥,喜凤姐,你的在,我回去了。”说完径直向外走去。 “春,春,你候一下。我给你说个话。”吴秋生从后来赶了上来,“春你听我说。” 春站住了脚步。 “春,其实,其实没有啥。我,我也不知道该给你咋说。你不敢给人说。这事说不清,说出去不好。”吴秋生说话结结巴巴的。 “秋生哥,你在。我啥都不知道,我啥也不说。你放心。”春表态说。 “春,春呀,咱哥俩儿啥关系?过两天,哥给你说个媳妇。”吴秋生说。 激情黄土地(23·a) 紫来阁真人说:且看那个时代渭北农村的年俗…… (23) 过新年亲人情融融,唱大戏社员乐陶陶 过年了,雷庄洋溢着喜庆气氛。 尽管日子过得艰难,一般人家还是要在前门外贴副红对联。到供销社揭张红纸,拿上娃娃上学用的毛笔墨盒,请村里会写字的写上毛主席诗词:“春风杨柳万千条,六亿神州尽舜尧 ”,“天连五岭银锄落,地动三河铁臂摇”,“喜看稻菽千重浪,遍地英雄下夕烟”,“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我欲因之梦寥廓,芙蓉国里尽朝晖”,以及“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红旗卷起农奴戟,黑手高悬霸主鞭”,“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等等,也有写“翻身不忘共产党,幸福感谢毛主席”,“社会主义康庄道,人民公社幸福桥”一类。对联一般要到年三十后晌才贴,盖有门房的用麦面打的浆糊贴到檐下,没有门房的将对联固定在门两侧土墙上,酸枣刺别得密密麻麻。除了对联,有的人家还在院墙上贴“满院春光”、“抬头见喜”,在放粮食做饭的地方贴“五谷丰登”、“丰衣足食”,在猪圈羊栏跟前贴“六畜兴旺”等等,写在窄长的一绺红纸上。 除夕之夜没有很复杂的过程。春他们家先祖遗骨都在华阴,所以无需像别的乡亲那样进行坟茔祭祖的议程,只是在家里悬挂起一张简单记载前几代祖先繁衍过程、绘有分代排列金字塔状牌位的“神府轴”,用蒸食干果供奉,然后焚香点蜡,磕头跪拜,怀缅祖宗。这个祭祖仪式结束后,一家人围坐一起,小饭桌摆着一大碗软柿子。雷庄一带有除夕夜吃柿子的习惯,叫做吃“忍事(柿)”,借“事”“柿”同音,所表达的心愿是未来一年要忍让处世,不惹事,以求安然无灾。吃完“忍事”,母亲将猪肉和萝卜做的饺子馅拌好,将一家人新年穿的衣服准备好,父亲叮嘱春将明天一大早要燃放的鞭炮压到爷爷奶奶热炕的席底下以驱除潮气增加响度,然后,大家就早早地睡了。春的婶子俊香就像往年一样,除夕夜一般不睡觉,她总是习惯于把给孩子准备过年的衣服等一应事务放到年关最后才被动去做。这样做的家庭主妇她也不是全村的唯一,这些人正是所谓的“懒婆娘”,不仅平日“白天游门走四方,黑了熬油补裤裆”,而且对于年关来临应当应分要做的事情也得过且过。 雷庄人燃放鞭炮是在大年初一拂晓时分。春看到接近窑洞顶部的天窗透出亮光,赶紧翻身起床。他从炕席下面取出鞭炮,找了根细实心竹竿儿挑上,准备到大门外燃放。经过院子,他看见父母小窑洞灯也亮了。这时能听见鞭炮声偶尔响起,有的远,有的近。他按照惯常的做法将前门大开,表示迎接护佑庄户人的神灵入驻。然后小心翼翼将鞭炮的火药捻子点燃,竹竿儿伸出去,鞭炮就噼哩啪啦响了,光焰四溅。大年初一放鞭炮由春来做已成惯例,只不过前多年要父母呼唤他起床,而现在他是大人了,可以主动去完成这件事。爹买的是一种个头很小响度很大的炮仗,邻近蒲城县兴镇造的。一千头鞭炮燃放的时间不算短,热烈的鞭炮声让春很兴奋,很自豪,放完了意犹未尽。黑暗中已经有邻居家小孩跑过来捡拾漏响的炮仗,拿去再一个个分别燃放,这是孩子们过年常规的乐趣。春怕他们看不清,擦了火柴给他们照亮。 放完鞭炮回来,爷爷奶奶,父亲母亲都起来了。母亲准备生火煮饺子。只有叔父住的小窑洞灯还黑着,婶子大概睡下时间不长。叔父的咳嗽声持续传出,说明他也醒了。 “爷,奶,我给你的拜年了。”爷爷奶奶洗过脸,在炕上坐着,春来到他们跟前跪下磕头。“爹,我给你磕头了。”“妈,我也给你磕头了。”春给祖父祖母父亲母亲磕头跪拜时,不由心头涌起热浪,泪花花就在眼眶里嗗碌。他想起父辈祖辈长年累月的辛勤,想起父母的养育之恩,想起爷爷奶奶平日的疼爱,心里充满感激之情。 上世纪七十年代,尽管经过文化大革命“破四旧”的冲击,但渭北一带农村过年孩子给长辈磕头的习俗仍然保留着。春想起他更小时候,也曾随爷爷奶奶在b县过年,那时小辈在村巷里、院子里,随处见到长辈就会立即跪下去,嘴里喊着:“爷(或者‘婆’、‘伯’、‘叔’、‘婶’等——b县当地人将奶奶称‘婆’,将爹喊作‘伯’),我给你磕头哩。”长辈们就说,“不磕了不磕了。”然后该给压岁钱的就给。后来经过“文革”,磕头拜年少了,只限于在家里对自己的长辈。 “春,脸洗了没有?我把煮饺下到锅里了,你准备给咱端饭。”母亲在灶台跟前大声喊。 “哎。”春答应一声,赶紧弄水洗把脸,就把盐碟碟、醋壶壶、辣子瓯瓯以及筷子拿到桌上,然后再把热气腾腾的汤饺子一碗一碗端来。 “爷,奶,爹,吃煮饺呢。” “先甭吃,献一下。”奶奶说。献,就是把头一碗饭让先祖的在天之灵享用,用筷子头蘸了汤水洒在地上,嘴里念叨“看不着的都来吃。”然后,一家人才围上桌子吃饭。 “春,这是我跟你爹给你的。”正吃饺子,母亲在腔子前围裙上擦擦手,从衣服兜里掏出给春的10元压岁钱。 “妈,我都成大人了,还给啥岁钱呢?不要不要,我不要。” “咱屋里再没碎娃,不给你岁钱给谁哩?这是个讲究,过年的讲究。”母亲解释说。 “你把压岁钱给我二大家那几个兄弟妹子不就成了?” “那不一样。你是你,他的是他的。那几个娃都要给呢。” “春,我跟你爷没钱,我俩人就给你五块钱。”奶奶也要给春压岁钱。 “不要不要。我要钱也没啥用处咯。”春又急忙推辞。 “你这娃,你妈都说了,这是个讲究。不给你岁钱大人心里不滋润。我娃拿上,拿上。”奶奶说。 春接过父母和祖父母给的压岁钱,心里又涌上一股热浪。这不仅是钱,还是浓浓的化解不开的亲情。等我将来挣钱了,一定要多多地给大人花,一定要报答这恩情。春暗自提醒自己。 “你拿这钱买几本书。”爷爷说。 “你也应该有点零花钱,这大的小伙子了。”父亲说。 “就是不敢吃烟。”母亲说。 春点点头,端起碗来吃饺子。他的眼泪无声地掉到碗里。 吃完饺子,春帮助母亲收拾了碗筷及辣子瓯瓯醋壶壶,一家人又坐在一起说话。 “春,你的多会儿唱戏呢?”奶奶问。 “今晌午就唱《沙家浜》,黑了是《红灯记》。明儿黑了、后儿黑了再唱一回。正月十五还唱呢。” “咱一会儿都看戏去。早早把板凳端上占地方,迟了就没好地方了。离得远了听不清,喇叭有时就不响。”爷爷说。 过了一会儿,俊香怀里抱着毛蛋,手里拉的峰峰,后头跟的川川,也叫孩子来给爷爷奶奶以及伯父伯母磕头拜年。峰峰川川揉着眼睛,没睡醒的样子,脸也没洗。唯有怀里抱着的毛蛋眼珠子黑亮,骨碌碌转。孩子们破旧的棉衣都罩上了新外套,这是婶子头天晚上点灯熬油的功劳。 “跪下,给你爷你奶磕头。”婶子指挥峰峰川川说,“来,再给你大伯、大妈磕头。” 两个孩子磕头。 “来来来,给我娃岁钱。”奶奶把峰峰川川拉起来,给他们拍拍膝盖上的土,然后就给3个孩子一人两块压岁钱。春的母亲也给了侄儿侄女每人3块钱。 “拿来!”峰峰一把抢过川川手里的钱,川川“哇”一声哭了。 “你咋抢妹子的钱呢?”婶子斥责峰峰。 “她那钱新。”峰峰说,“我这旧的给她。”说着就把自己相对破旧的钱给了川川。 “我不要,我不要!我要新的呢!”川川哭着说。 “就不给你,就不给你!”峰峰说着就要夺路而逃。 “你瞎的!”婶子一把抓住峰峰,“跟妹子换了。” “就不换就不换。”峰峰极力要挣脱。 “我叫你不换!我叫你不换!”婶子说着就在峰峰屁股上扇了几巴掌。 “哇——哇——”峰峰发出示威抗议、比较夸张的哭声。 “你看俊香,过年呢嘛,打娃做啥?来来来,我给我娃换个新的。”清竹把那川川手里的旧钱跟不懂事的毛蛋作了交换。这样,峰峰跟川川不再哭闹。毛蛋还小,不懂人民币的新旧有何区别,他仍然小眼珠子骨碌碌转。 “春,给你。”婶子把毛蛋刚刚收到的5元压岁钱予以剥夺,转发给春。 “我不要。我是大人了。” “你再大,在我跟前还是娃娃。给,拿上。”婶子坚持要把本属于毛蛋的钱给春。 “我不要。把我这五块钱也给毛蛋。”春把钱塞到裹着毛蛋的襁褓里,就跑出去了。 “这娃!春就是好嘛。”婶子一手把毛蛋抱好,另一只手揉揉湿润的眼睛。 叔父还在小窑里咳嗽。是噎住咳不出来的那种声音。 激情黄土地(23·b) 紫来阁真人说:且看那个时代渭北农村的民俗、年俗…… 按照习俗,大年初一社员都不走亲戚。大队宣传队演出,看戏就成了社员群众首选的娱乐项目。 红红的太阳,蓝蓝的天,不刮风,也不太冷。正是适合唱大戏的天气。 戏园子土台子上已经用椽子搭起了帆布蓬,大红大绿的幕布也张挂起来了。台子两边砖柱子上贴着大幅红纸对联:“走大寨路种大寨田,演革命戏做革命人”。 空场子里陆续有人端进来长条凳、方兀子、太师椅,甚至木头墩子。越是来得早越要占据好位置。戏台上面,乐队武场面的人早早来了,板鼓、镲、搧子、锣,早就“咣啷啷啷,咣啷啷啷”敲起来了。是传统的秦腔打击乐套路,有板有眼,热闹而又好听。这叫做“热场子”。吸引许多人都站到台子上围成圈看,兴高采烈的样子。 时间不长,文场面的吴秋生、何希年、春也来了。演员随后陆续到齐,他们已经在大队部集体化好了妆。台下大约四、五亩地大的空场子挤满了观众。何拴牢指派民兵若干人拿着木棍竹竿维持秩序。其中长竹竿的用途是打人,占据前面位置的人如果拥挤,影响后面的人看戏,长竹竿就可以在人头顶上击打,压制站起来的人使其坐下。 不一会儿就开戏了。午场演的《沙家浜》,台上的演员和乐队认真努力,都想发挥出最高水平,唯恐出现差错和纰漏。台下观众情绪热烈,随着剧情发展和台上出现那怕是小小的意外,他们都会作出及时的、积极的反应。 “转移”一场,郭指导员和沙奶奶正在对唱“你待同志亲如一家”,趴在戏台子前沿一个半大青年叫喊:“哎,哎,指导员咋还穿的红棉袄!”惹得前排观众一阵哄笑。原来扮演郭建光的雷春兰举手投足之间鲜艳的红棉袄时不时从新四军军服下面露出。“指导员还是个女的!”那半大小伙子来自邻近的杨家村,觉得样板戏里女扮男装很稀奇。 “哎,少胡吱哇!再吱哇把你撵出去!”维持秩序的民兵用长竹竿指着半大青年说。那青年吓得一吐舌头,再不敢喊叫了。 到了“智斗”一场,阿庆嫂、刁德一与胡传魁对唱,演刁德一的雷庄大队著名反派明星雷柄才太放松了,观众一笑一喝彩他得意忘形就把词忘了,“新四军久在沙家浜”,唱成了“八路军就在沙家浜”,站在幕后拿着剧本提词的人急忙喊:“新四军!”于是他就在唱腔中间加了道白:“原来是新四军!”后面又把“想必是安排照应更周详”唱成了“一定会关心照应更周详”,这样改动一般人听不出错在哪里。这场戏完了,何拴牢把雷柄才一顿骂:“你狗日的张啥呢?一点不用心,错了好几个地方。”雷柄才仍然得意:“咋呢?怕啥些?你没听人说,唱戏的是疯子,看戏的是瓜子。我错了就错了,能唱下去,把看戏的哄睡着就成!” 后来演到刁小三追着何蓉蓉扮演的“少女”满台子跑,嘴里说“我还要抢人呢!”演刁小三的演员比真正样板戏里的还要放得开,动作和表情更下流。坐在乐队席里的春就感觉不舒服。等“少女”跑到幕后,正好没有伴奏,他就跑到何蓉蓉跟前去了。两个人相视一笑,感觉心里像过电一样。何蓉蓉的过场戏结束了,她简单擦了擦脸上的油彩,干脆就站到春的身后。春心想,我是不是真地喜欢蓉蓉了?这样的感觉是不是爱情? 演戏的过程中,春无意中发现观众后排高凳子上站着的一个女娃娃老是看他,眼光火辣辣的,含义很复杂。女娃娃大脸庞,上宽下窄,倒葫芦状,一双眼睛大得跟面部其他零件不相称。春好像在哪儿见过她,后来仔细一想,这是他小学一位同班同学的妹妹,在他的印象中很小很小,不知啥时候就长成这么大的姑娘了。那姑娘跟拉板胡的吴秋生同一个生产队。 女娃娃的大眼睛不停地对着春放电,春的目光也就穿越无数观众的头顶,与她对视了一下。不料想,女娃娃一接触他的目光,先好像害羞,低了头,然后抬起头来,直楞楞地盯视着春,目光不再游移,一直看得春心里发毛。 “这女子咋哩?”春吹笛子也显得不专注了。 激情黄土地(24·a) (24) 热心人乱点鸳鸯谱,众同学相聚论前程 初一晚上唱戏,春还是能够看到观众后排有一双超大的眼睛熠熠闪光,不住对着自己放电。后来春感觉大眼睛不见了,过一会儿,他在乐队席上一回头,突然发现长着倒葫芦状大脸庞大眼窝的女子竟紧贴着站在他身后。两人目光近距离相遇,春更能看清楚女子眼睛里燃烧着一团火。他吓得一激灵,再继续吹笛子犹如针芒在背,感觉很不自在。 初二晚上开戏之前,武场面正在“咣啷啷啷,咣啷啷啷”热场子,文场面的人还坐着抽烟闲谝。吴秋生朝春招招手,两人来到大幕后头没人的地方。 “春,夜黑了唱戏在你身后立了半晌的那个女子你看着了没有?”吴秋生问春。 “哪个?” “眼窝大大的,脸也富态,白白净净的那个。” “我没留神。”春已经知道吴秋生说的是谁,但他不想让吴秋生扯这件事。 “看你这兄弟,咋就不留神呢?哎哎哎,你往台子低下瞅,来了!端板凳的那个,你瞅,板凳放下了,正往台子上望,怕是寻你呢。”吴秋生指着台子下面刚刚入场的倒葫芦脸大眼窝女子说。 “哦,是她呀。夜黑了看见过。” “兄弟,这女子叫个金铃,是八斤他妹子。八斤念小学跟你不是同学么?她屋里的光景如今好过着呢。这女子长得也不赖,脸白白的,一双大眼窝狐灵灵的!我给她大她妈说了,叫把那女子许给你。你看咋相?” “哎呀秋生哥,你咋这热心的?兄弟谢你呢。不过,说媳妇的事情我暂时不考虑。我屋里穷,弄不好我要当一辈子农民呢。”春推辞说。 “你看你!就是当一辈子农民人家不嫌咯。金铃她大她妈看上你屋里就一个娃,人家一听我介绍高兴地不得了。春你不知道,那女子懂事得太,我迟早到她屋里去,一口一个‘哥’,叫得恁亲热!端板凳倒茶,根本不用大人吩咐……”吴秋生像推销员兜售产品一样极力向春推荐名叫金铃的姑娘。春忽然想起刘喜凤见了吴秋生也一口一个“哥”,叫得恁亲热。他一下子对吴秋生的热情产生了抵触心态。 “秋生哥,谢你哩。不过这事情就到这儿,再不说了。我这两年不找对象,不说媳妇。” “哎,你这兄弟!我都给金玲一家子人说了,女子知道这事兴得不行。你一句话就回绝了?一点余地都不留?你叫哥面子往阿达放呢?好兄弟呢,你再考虑考虑。咹?” “不考虑了。秋生哥。”春的语气很平静,态度很坚决。 “唉,你这兄弟!对了对了,该开戏了,咱先不说,先不说了。” 年初二,村里人开始走亲戚。过年走亲戚主要内容是晚辈给长辈拜年。 一般走亲戚拜年遵循这样的的顺序:凡有老丈人丈母娘的必须先去拜,其次是舅舅,再次就轮到姑母、姨母等等,没成家的年轻人和小孩子也要先去外爷外婆舅舅家。走亲戚所带的礼物,主要是油馍。所谓油馍,就是用精细小麦面蒸的大圆蒸馍,里面包一小块用食油、面、盐、葱花做成的馅儿,有的也将馍馍做成大馄饨状。走亲戚的油馍所用小麦面粉精细程度、馍馍大小以及里面所包油馅儿的多少反映出家庭生活境况的差别。除了油馍,给重要的亲戚还要拿一包点心(白酥皮、冰糖青红丝馅的一种糕点)或者更贵一些的“天鹅蛋”(鹅蛋状、深褐色、外表粘有白糖的甜点心)。走亲戚有的用自行车做交通工具,车把上挂一个竹编的马头笼笼(小篮子)或圆笼笼,里面装上用袱子包着的油馍点心,男的骑,后座上带女人。有孩子的夫妇或由女的将娃娃抱在怀里,或让娃娃坐在自行车前梁上。没有车子的就走路,说说话话,也有不少乐趣。接受拜年的长辈一般要给来拜年的晚辈管一顿饭,还要给碎娃发压岁钱,丈母娘在女婿进门时先给弄一碗荷包鸡蛋,数目1到4个不等,视家庭境况而定。走亲戚的晚辈一进门,装有“礼行”的马头笼笼圆笼笼直接交给主人,不管笼笼里头装多少东西,主人一般都会按照规矩拿出来一到两个油馍和一包糕点。客人临走时取回笼笼,会客气地说,“××,你多丢(留)些。”主人也会说,“丢下了,丢下了。”但是一般都不会违例,假如那家亲戚违例多留了客人的油馍点心,就会被嘲笑或抱怨不懂规矩。 春他们家的亲戚多在遥远的地方,不一定每个春节都要走动,所以,他走亲戚的活动不复杂,只是初三去了距离雷庄大约30里路蒲城县境内一个姑母家。回来以后,他感觉很想见到那些要好的高中同学。等再过两天,同学亲戚都走得差不多了,一定要跟他们聚一聚。他想。 激情黄土地(24·b) 没等到春去找同学,就有西皋镇马立忠一干子人来到雷庄,首先就到了春家。 “婶婶,我的给你拜年来了!”马立忠一进门就大声叫喊。春的母亲正在院里太阳婆下面刮芋头皮。跟在马立忠后面的有潘霞、刘金芳、王长有,因为受伤面部扭曲变形的刘见旭也来了。 “哎呀呀,来了这些些人!进窑,里头暖和。赶紧赶紧。”春母亲高兴得不知说啥好,“春赶紧来!你的同学来了,这些人!” 春因为头天晚上看书时间长,吃完早晌饭还在小窑炕上睡觉。听到母亲呼唤,他一骨碌从炕上跳下来就冲出去了。 “哎呀,你还没睡醒?”马立忠调侃春说。 “哎呀,来了你这一伙伙!”春立马头脑清醒了,“赶紧往窑里头坐。” 再一次看见刘见旭受伤的面容,春内心仍然受到巨大冲击。 “伤没好利索,这冷的天,你咋也来了呀?等我看你去不就成了嘛。”春抱怨说。 “我想你想得不成。”刘见旭说。眼见得他眼泪花花就要掉。 一股热浪从春心底里涌起,他拉着刘见旭的手走进窑洞。 坐定,小桌子上摆放了油炸的面果和柿饼,春给大家倒了茶水,一伙同学就开始天空海阔地闲谝。 “我日他妈呀,农民就不是人当的。春你猜年头里我做啥呢?在瓮窑上当笨工!装窑两个人抬大瓮坯子,腰往下一弯,硬硬就直不起来。那重的呀!把他妈日的,这阿达是人干的活!我就日了他妈咧!”马立忠先大发牢骚。 “哎哎哎,看你那嘴!脏成啥了?念书时候你也不是这样子嘛。”心直口快的潘霞打断了马立忠,纠正他的满嘴脏话。 “就是就是,你咋句句不离骂人的话?”刘金芳也附和着潘霞批评马立忠。 “哎呀,忘了。”马立忠赶紧拿手扇自己的嘴,“这屄嘴。” “哎哎哎,看看看看看!”潘霞意思说马立忠一边检讨一边犯错误。 “哎呀,瞎咧瞎咧瞎咧,都成习惯了。你的不知道,瓮窑上那些人都是这。跟他的一搭里做活儿,你想不骂人都不成。我改我改。再说脏话,你的任何人都可以扇我嘴巴子。”马立忠说。 “就是,把人挣的。啥活儿都做呢,铡草,出圈,犁耧耙耱,这些活儿都学会了。”王长有说。 “你厉害。摇耧是技术活儿,你都会了?”春觉得王长有吹牛。 “可不是咋?都会了。除了不会生娃,旁的都会了。”王长有也说了一句出格的话。 “你的男生咋是这?”刘金芳又提出抗议。 “说笑呢嘛。”王长有继续说,“我那队长不是好熊,老派我弹棉花呢。弹花柜倒是电带的,活儿不重,就是把人能呛死。不信的话我给你的耍个魔术,我估计能从喉咙里扯出来二斤棉花。” “对了对了。我就知道你会转碗,那最多算杂技,魔术你就甭表演了。”春笑着说。 “我这些女的还罢咧(差不多)。就是锄地掰包谷拾棉花,不咋挣人。”潘霞说。 “我队里那些妇女,拾棉花时候偷呢。袄袖子、鞋壳朗、裤腿子,阿达能装都装哩。潘霞你队里那些人偷不偷棉花?”刘金芳问。 “不偷是假的。”潘霞说。 “不偷咋能成呢?一年到头就那么一点点布证(布票),无论谁家都不够穿。”王长有插话说,“我队长拿化肥袋子染成黑的做衣服穿,见了人张得不成,说‘你看我这裤子,风一吹呼啦啦的,凉快还结实!’走到跟前仔细一看,屁股上印个‘日本制造’,大腿上是‘尿素’。社员阿达有这条件?” “我二嫂脸皮厚,不怕人说,拾棉花去了把贴身衬衫往裤带里一勒,就从腔子前头往里塞棉花,弄得就像……就像怀下了一样。”刘金芳继续讲他们生产队的故事,“下工的时候,旁人都挖苦她,说‘你怀上了,几个月?’我二嫂子还把肚子一拍,‘六个月了!’把人都能笑死。” “你二嫂是灵人。她的娃娃到冬天肯定有棉袄穿呢。你没听人说,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刘见旭也评论说。 “要说咱这些人受的苦,都比不上见旭。见旭为了给队里换粮,差点儿把命都搭上。”马立忠叹了一口气,是同情刘见旭的意思。 “见旭你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保证你以后肯定有好运气。”王长有安慰刘见旭说。但刘见旭听完还是低下了头,毁容给他带来自卑。 “我提议,咱不说旁的了,就说说咱同学回到农村都有啥进步。拣好的说。”潘霞看刘见旭神情黯然,故意把话题引向别处。 “今年当兵,哦,不对,应该说年俟了,当兵去了一伙伙子人。这些熊运气好嘛。”马立忠说起当兵的同学眉飞色舞,“军装一穿,领章帽徽一戴,日他妈神气地不得了。” “看看看,脏话又来了!”刘金芳打断马立忠。 “给给给,你扇我一个批耳。”马立忠把脸伸给刘金芳。 “自己打自己。” 马立忠果真在自己嘴上扇了一下,接着说:“当兵要是干得好,过两年一提干,一辈子就不愁了。我就是个砂眼,人家不要咯。把他妈日的!哎呀,我这嘴,扇了也不顶用。” “鼓劲扇,就记住了。你光看当兵神气,你咋不说要是打仗,当兵就要流血牺牲呢。”潘霞说。 “流血牺牲咋哩?流血牺牲还能当烈士,当英雄,总比窝到农村一辈子强。好男儿报效祖国,好男儿志在四方,我就想当兵呢。明年体检给他日个鬼,非去不可。” “农村咋哩?农村广阔天地大有作为。你大你妈都是农村人,还不活了?”刘金芳又跟马立忠抬杠。 “反正我就不甘心在农村。你情愿,就跟上你二嫂偷棉花去!” 刘金芳在马立忠后背上捶了一拳头,马立忠很夸张地“哎哟”一声,抓住刘金芳的手使劲儿一捏,刘金芳又疼得大声“哎哟”。 “你俩别闹了。你的听说了没有,咱这一级同学里年龄最大的郭珍珍被推荐上了学。好像是陕西师大。”潘霞说。 “哎,才接受半年贫下中农再教育,咋就能推荐上?”春觉得很意外。 “人家郭珍珍初中毕业就在村里努过几年,也算呢。初中毕业表现好的也能推荐上大学。”潘霞这样一说,春才恍然。 “咱也赶紧努力,争取上个大学。”王长有说。 “咋个努力呢?” “好好干嘛。你的知道吧?二班那个柳俊秀,已经当上大队妇女主任了。”王长有继续说。 “柳俊秀性格泼辣嘛。你的还记得不,上学时候学校叫咱拿校门外涝池里的水浇树,大家拿桶往上传水,倒进渠里往学校流。柳俊秀‘扑通’一下,连裤子带袄就跳到半人深的臭水里去了。一般女同学做不到。” “还女同学哩,你的这些男生也没见谁跳进去,就立到涝池沿弯着腰弄呢。” “这号人到农村吃得开。说不定啥时候叫公社领导看上了,就能当脱产干部。” “那也得有机会。招干部国家要有指标呢。” “哎,春,你不是也在小学教书了嘛?” “临时的,替人几天。” “教个书也行呢。先不整天晒太阳,一个月还有几块钱的补贴哩。” “……” 毕业回乡半年多了,好不容易有机会,几个要好的同学聚在一起谝闲传,时间过得分外快,不知不觉就几个小时。吃了春妈妈做的晌午饭,他们又去雷庄其他生产队以及邻近村庄一些同学家拜年。走了一圈,春知道了刘家村的刘武阳在大队“科研站”培育优良品种,梁家河大队的梁春燕准备成立“铁姑娘务棉小组”,他们都在积极努力创造业绩,为自己的光明前途而努力。 送走了西皋镇的同学,春又失眠了一个晚上。 我的出路在哪里呢?他想呀想,想得恼仁子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