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年代》 1、死亡游戏 由生到死的门槛一脚就迈过去了,这是赵逢春回乡第一天的亲历亲见。 拉粪的目的地是南岭。拉粪就是拉着架子车往田间送肥。 早晨上工的时候,雷建海主动要与赵逢春搭档,他对年轻人说:“叔稀罕你。”逢春摇摇头,刻意要躲开雷建海。这个人早年是县剧团的,唱旦,后来在村小学教过书,因为“鸡奸”学生判了徒刑,刑满释放后当农民。雷建海给赵逢春留下的的印象并不好,不知哪根筋搭错了地方,他见了男娃娃死盯着看,眼神怪怪的,村里人叫他“鸡奸犯”。逢春选择和雷奎生搭帮,奎生与他年龄相仿,初中毕业就回乡劳动了。 南岭其实是个大土丘,阳面的耕地属相邻的龙阳大队,背阴面是雷庄大队第三生产队的梯田。拉着满满一车牛圈肥到南岭地,要走很陡很长的上坡路,队长安排每辆架子车两个人,套一头毛驴。有没有驴,人的感觉完全不一样。上南岭坡陡,人和驴同样要竭尽全力,相比较途经南洼那一段路平,驴在前头拉,人只要手握辕把掌握架子车的平衡,根本不用使劲儿。空车返回,到了平路,人前面坐一个,后面蹲一个,一起一伏像压翘翘板一样悠闲舒适,任由驴子拉车前进。要是没有驴,人哪儿来这份惬意?人比驴聪明,所以人欺负驴。 “开火车,开火车!”早晌最后一车肥送到地里,大家准备折返,雷新海提议说。雷新海是雷建海没出五服的本家兄弟。 “开火车”是将两辆或三辆架子车链接起来,“乘客”坐在上面,由一人掌舵当司机,利用下坡路产生的惯性,体味火车般飞驰的快感,可以省却走路的麻烦和困顿。这是那个年代劳动者很时尚的游戏,虽屡屡有人发生意外造成伤害,但人民公社社员乐此不疲。 “少弄没名堂的事!”被生产队长指定为拉粪工作临时负责人的雷建海斥责远房堂弟。 “少管!你还把自己当成个官?你是个槌子。”雷新海并不尊重堂兄,仍积极组织开火车,“来来来,把架子车链上,我当司机。” “欢娃,走,咱不参加。”雷建海吩咐他的搭档。孙欢娃和赵逢春一样,是刚刚毕业回乡的知识青年,他俩是高中同学。 “你甭跟上这些‘二杆子’开火车,出了事,能把人摔死。”雷建海又对逢春说。 雷奎生也热衷于“开火车”,他对赵逢春说:“没事没事,经常开哩。新海哥有老经验,逢春你放心坐。” 逢春本来还在犹疑,经不起雷奎生动员,况雷建海的劝阻让他逆反,于是迈腿坐到了“火车”上。 “火车”的结构是这样的:两辆架子车车辕相对,用襻绳链在一起,前面坐两人,两车之间的缝隙坐着雷新海负责驾驶,后面架子车坐三人,其中两人左右对应坐在车厢两边,另外一人坐中间,手里掌握着维系在后面的第三辆架子车,必要时抬起辕把让车尾蹭地,起到刹闸的作用。驴被卸了套,自由自在朝回家的方向走去。 雷建海、孙欢娃没有参与,套着驴,拉着车走。孙欢娃一脸的不甘心。 南岭中间的“机耕路”是把粪肥送到地里的唯一通道。路两旁的梯田一级连着一级,路与梯田同步分级,下一道坡,有一段平坦的路,紧接着又下坡,又有一段平路。如此反复循环,“开火车”相应出现加速,缓行,再加速,再缓行……人坐在上面很惬意。最低的一级梯田过后,还有一道长坡很陡,带两个转弯,坡下有一片平坦的苜蓿地,可以让“火车”缓冲、减速直到停止。 逢春从小是乖孩子,母亲一以贯之的严格要求让他谨小慎微,比起同龄人来,他胆小。“开火车”虽见过多次,坐“火车”还是头一回。梯田阶段一会儿快一会儿慢的变速运动,的确给大家带来快乐,到最后那段很长的拐弯坡道上,“火车”越来越快,有点儿风驰电掣的味道,耳畔风声呼啸,头发朝后披倒,遇到颠簸大家一起发出惊叫,顺利完成惊险路段的运行,大家又一起发出欢呼。 一直到拆散“火车”,重新套上驴徒步前行,乘员们意犹未尽。 “逢春,咋样?我是老司机,火车开得美!”雷新海自吹自擂。 逢春笑了笑,表示赞许。 “少吹牛皮!”雷建海给远房堂弟泼凉水,“要是董下烂子(闯了祸),你屄嘴就不能了!” “咋能董烂子?我几个小心着呢。你少说不吉利的话。”雷新海把堂兄的话当耳旁风。 “哎,你几个‘开火车’了?看我不告队长!”女劳力在路旁地里拾棉花,妇女队长秋凤冲着拉粪的人喊。秋凤是雷新海媳妇。 “烂婆娘,把你屄嘴夹住。”雷新海说。 “再甭开了,小心翻车。”秋凤很诚恳地奉劝丈夫。 “臊老鸹嘴!”雷新海正为他开“火车”的业绩兴奋,嫌婆娘的话扫兴。 和秋凤站在一起的姑娘叫何蓉蓉,亭亭玉立,面若芙蓉。妇女队长和男人叮嘴,姑娘掩嘴而笑。 “狗日的小心栽死!”秋凤笑骂丈夫。 “这熊婆娘,屄嘴臊的!”雷新海从路上拣一个土疙瘩,朝秋凤掷过去。秋凤低头躲过,再仰起头,笑得“咯咯咯”。 逢春朝秋凤那里看一眼,正好与何蓉蓉目光相遇。他突然一激灵,全身像过电一般。这女子眼窝咋这么好看呢? 晌午牲口要喂草料,拉粪的人在饲养院里倒粪——将牲口圈起出来的粪肥倒腾一下,打碎结块,使其变得细碎蓬松,有利于土壤吸收。 后晌继续拉粪,雷新海继续“开火车”,孙欢娃眼馋,说“建海叔你把空车拉上,我坐一回‘火车’。”雷建海不允,说,“你看他这些人少跑几步路,图轻松,栽了就划不着了。” 果然被雷建海言中。收工之前,“火车”发生严重的翻车事故。究其原因,雷新海开了几趟“火车”一帆风顺于是产生了骄傲和麻痹,乘员个个兴高采烈得意忘形根本没有忧患意识,“开火车”缺乏严密的组织程序也没有安全防范措施,更有一头驴故意捣乱成心要考验“火车”司机的能力而雷新海随机应变的确不行。于是,他们董下大烂子了。 这一趟“火车”,前面一辆架子车坐了3个人,而且位置有问题,总体重心偏前,这样导致“火车司机”雷新海一直觉得压不住车辕把,操纵不灵。“火车”在最后阶段通过有两道拐弯的长下坡路,速度越来越快,雷新海慌了手脚。 “你几个往前坐!”慌乱之中,他向坐在前面的人发出错误的指令,有人往“火车”运行的前方挪了挪屁股,弄得雷新海更压不住车辕把,眼看就要失去控制。 “往后坐,往后坐!”他又赶紧纠正刚才的错误。 坐在前面的逢春等人弄不清屁股该朝前移还是该往后挪,况且“火车”越来越快,真正风驰电掣,雷新海乱喊叫让他们慌了神。“火车”就要进入苜蓿地,有一头驴贪吃,自作主张用嫩苜蓿补充给养,正好阻碍了“火车”前进的道路。这个意外情况更让雷新海难以处置。驴是重要的集体财产,雷新海无论如何不敢伤害驴子,尽管这头驴自作主张擅啃苜蓿犯规。“火车”要继续前进,驴的两条后腿就会面临危险。慌乱之中,雷新海选择了撒手。 雷新海一撒手,前面的架子车前倾顶到地上。飞驰的“火车”急刹,造成了严重后果。前面坐着的三个人飞了出去。雷奎生奇迹般飞到啃吃苜蓿的驴身上,吓得驴子突然惊奔,将雷奎生摔下来,但他并没有受伤。另一人被扔到前方大约10米远的苜蓿地里,脚手并用快速朝前爬行几步,就一头拱到地上,不幸脑袋撞到石头,弄得头破血流。逢春侧身着地,右脸蹭破了皮,右胳膊摔得举不起来,白色上衣蹭了一缕缕苜蓿绿。后面架子车上的人同样被摔出去,一人受轻伤,一人受惊吓栽倒在地半天不动弹。最惨的是“火车司机”雷新海,夹在两辆架子车中间,脸碰到荆条“笆笆”(档在车厢两头阻挡粪肥泄漏、增加容量的半圆状物件)上,弄得血肉模糊,眼见得鼻腔开放,鼻梁一侧透气冒血泡儿。身子被前后两辆架子车强烈挤压,估计内脏受伤了,他发出一声声惨叫。 逢春爬起来,看见地上躺着一人动也不动,雷新海满脸是血五官扭曲,叫声刺耳瘆人,他立即吓出一头冷汗。年轻人从来没有经历过如此严重、如此惨烈的人身事故。 “建海叔,欢娃,赶紧来救人呀!”逢春忘记了对雷建海的反感,大声喊。 “看看看看看看,我说甭开火车甭开火车,死活不听。董烂子了!”雷建海加快脚步往跟前跑,嘴里抱怨着。 “先把那一个扶起来,看咋了。”雷建海俨然成了现场指挥。 逢春顾不上右胳膊疼痛,和雷奎生一起去搀扶趴在地上的雷圣民。雷圣民父母有五个女儿,只有这么一个宝贝儿子,平常被父母和爷爷奶奶宠得不成样子。他刚才飞出去重重摔了一下,伤倒没伤着,但吓坏了。逢春和雷奎生一左一右将他扶起,一边喊他名字,一边搀着走。雷圣民仍然双目紧闭,两腿耷拉着不撑,两道十分粘稠的黄鼻涕挂在嘴唇上。 “新海,新海,你咋了?”雷建海发现远房堂弟伤得不轻。 雷新海只顾大声呻吟:“妈呀,大大呀,把我疼死啦!哎呀,疼死啦……” “哪达疼呢?” “肚子,脸,脑!浑身都疼呢。哎呀,妈呀,疼死啦!大大呀……” “欢娃,赶紧到棉花地里去叫人,把新海往医院弄。”雷建海说。 逢春和雷奎生扶着雷圣民转了好一会儿,他才清醒过来。擤了两股稠鼻涕,抹到鞋底上,然后会走路了。 不一会儿,雷新海媳妇秋凤和那些拾棉花的婆娘女子都跑来了,何蓉蓉也在其中。 “你咋成这了?新海,新海,你咋成这了?!”秋凤看见丈夫血肉模糊,脸一下变得煞白,“赶紧,建海哥,赶紧把人往医院弄!”秋凤紧张得声音都嘶哑了。 逢春手足无措:“咋弄呢?建海叔,这咋弄呢?” “用架子车拉上,赶紧往医院送。”俊俏的何蓉蓉倒是不慌乱,和颜悦色说。 “对,赶紧拉上走。”逢春一下子有了主意,他感激地望了何蓉蓉一眼,蓉蓉漂亮的眼窝又让小伙子心里掠过一道闪电。这女子眼窝就是书上写的“丹凤眼”,赵逢春忙里偷闲想。 大家手忙脚乱把雷新海弄到架子车上,他呻唤的声音已经明显减弱。 “瞎咧!赶紧,拉上跑!”雷建海声嘶力竭喊。 到了公社卫生院,雷新海已经昏死过去了。“赤脚医生”作了一番检查,说他治不了,得赶紧往县医院送。闻讯赶来的生产队长、副队长等一干人饭顾不上吃饭,拿些馍,给架子车垫上厚厚的麦秸,铺了一床被子,让雷新海躺下,轮换着拉上跑,日急慌忙朝县医院去了。 雷庄离县城40里路,赶到县医院半夜了。医生看了看伤员,说不用救了,拉回去埋了吧。医生还说,估计肝脏脾脏啥的挤坏了。 2、回乡知青 晚上,逢春睡不着觉。傍晚时分“开火车”肇事,雷新海脸上血肉模糊、雷圣民两股稠鼻涕挂到下巴上,不断在他脑海里映现。 床是临时支起来的,在爷爷奶奶居住的砖窑洞后半截。窑洞有两丈深,中间一道隔墙,爷爷奶奶住前半截,后半截一半是厨房,一半摆放着存粮食的大瓮和杂物。逢春父母住一眼小窑洞,里面一铺土炕,脚地再要支张床很困难,况且他长大了,不宜和父母住在一起。上高中住校,周末回家来和爷爷奶奶挤一晚上,现在回乡当社员了,只好在大窑洞隔墙里面支床。床板是给爷爷奶奶预备的柏木棺板,床腿靠墙那头用砖垒,另一头是条凳。 耳边总有蚊子嗡嗡,逢春在黑暗里拍打几下,显然没有效果。“卧室”还没顾上挂电灯,睡觉靠黑摸,黑暗中的蚊子阴险而又得意,他害怕拍打蚊子的声音影响爷爷奶奶睡眠,由它去了。结果大腿内侧、胳膊,还有脚趾缝儿,都被蚊子叮得胀起一个个小包,奇痒难挨,挠得几乎出血了,也不解决问题。 “文革”初期的混乱过后,高中恢复招生,赵逢春赶上了。他们1970年秋季入学,两年制,1972年毕业,被称之为“高七二级”。上高中两年,逢春和他的同学被转成商品粮户口,尽管每月供应30.5市斤面粉有百分之五十是红薯面或高粱面,但基本上不饿肚子。学校食堂5分钱一份的烩菜有时还稀稀拉拉漂着肥肉片片,起码有豆腐和萝卜白菜,把馍泡进去,连汤带水吃了,很舒服。可惜“高七二级”毕业后一刀切回乡劳动,商品粮没有了,大家统统到广阔天地练红心,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高中校园里的两年仿佛一眨眼就过去了。 西皋中学同年级三百多人,赵逢春以学习好闻名。第一次期中考试,他的成绩让人目眩,能打满分的4门课得了399分,语文93也是最高分。从此,全年级想在学习上冒尖的同学都视赵逢春为标杆,尽管不乏强劲的竞争对手,两年时间里他在全年级成绩拔尖的地位始终没有动摇。但是,高中阶段逢春也有不如意的地方,班主任章老师曾是全县造反派组织“红三司”副司令,整人有瘾。造反高潮过去了,学校“复课闹革命”,原来县中学很出名的几位老师来到西皋中学任教,革委会主任(相当于校长)尊重知识尊重人才,让西皋中学成了全县教学环境最好的高中。章老师仅有中师学历,曾经勉为其难教过初中数学,让他上高中课纯属赶鸭子上架,难免让其他老师鄙视。不知何故,章老师对赵逢春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其他科任老师越赏识逢春,他越是找逢春的毛病。章老师说逢春“妄图颠覆班委会”,将他和其余几个同学定性为“以赵逢春为首的小集团”,在班上多次组织类似批斗会那样的班会,让亲信学生围攻逢春,阻挠所谓“小集团”的成员加入红卫兵、共青团。逢春上小学、初中获得过很多荣誉,小小年纪就出席过全县的“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代表大会”,自豪和骄傲一直与之相伴,到了高中老挨整,难免让他烦恼,好在科任老师都暗中支持,提醒逢春只管好好学习,不要在乎章老师怎样做。“学习好才是根本。”好几个科任老师都说。 挨整的经历让逢春委屈,也让他变得爱思考。高中毕业时,他看上去有点儿少年老成。 柳雅平总在逢春脑子里冒出来。圆脸,杏眼,扎小辫儿,两颗小虎牙,笑起来特别灿烂。她是他的同班同学,有段时间还是同桌。夏天穿短袖,一不小心,逢春的左肘与她的右胳膊相触,触电似的感觉。班级里男生女生接触有舆论和氛围上的障碍,异性之间不仅授受不亲,连说句话也会让其他同学侧目。(真想不通“破四旧”、“反封建”旗帜高扬的“文革”时期,乡村中学为什么会是这样的风尚?)柳雅平遇到难题需要向赵逢春请教,只能悄声说,“哎,这道题不会。”逢春低着头红着脸给她讲,并不敢看女孩的眼睛。章老师整治逢春,柳雅平坚定不移支持、声援他,给了班主任许多白眼和软钉子,她把参与围攻赵逢春的同学一律称作“叭儿狗”,这种骂人的方式来自语文课本上鲁迅先生骂人的文章。逢春暗暗佩服这女孩的智慧和胆量,他对柳雅平留下最强烈的印象是:女孩的母亲为了给继父生儿子——此前母亲已生了柳雅平3个同母异父的妹妹——产后大出血死去。柳雅平送葬之后回到学校,将本应戴在头上当孝布的白纱巾系到脖项,点缀出强烈的素雅。她眼睛红红的,满脸忧伤,表情动人。逢春在校园遇见她,猛然觉得心颤,眼圈一下子红了,女孩的形象永远定格在他的脑子里。 两天前,朝夕相处的高中同学经过简单的毕业仪式,不得不依依惜别离开学校。乡村孩子同样有青春年少的激情澎湃,分手时却表现得含蓄、内向。也有毕业留影、临别赠言,但没有人流眼泪,挥挥手,背起简单的行装各奔东西。逢春的铺盖和生活用品、文具让同村的同学家长用架子车带走了,他和柳雅平等几个人去了潘家村。潘家村有潘霞,潘霞是赵逢春和柳雅平共同的朋友。去年秋天“走‘五七’道路”,全班同学在潘家村和贫下中农同吃同住一星期。潘霞的父亲——曾当过某剧团团长、回乡“监督劳动”的艺术家——不知怎的一眼看中了逢春,一再教导他女儿,说不要小看了赵逢春,这小伙子将来前途无量,弄得潘霞朝她爸直翻白眼。毕业仪式结束,经潘霞提议,几个人相约到她家去玩。同去的另一男生叫梁建东,是柳雅平的暗恋者,想在毕业分手时向她要个说法。几个年轻人到来让潘霞爸爸十分高兴,他不仅让老伴儿摊煎饼款待,而且谈兴大发,和孩子们聊到夜深。 逢春和他的同学一夜无眠。起先坐在院里,后来感觉寒意袭人了才转移到屋内,大家围坐在炕上。相向而坐的几个人腿上共同盖一床薄被,想说的话持续不断,谁都没有瞌睡的意思。起先还有一盏昏暗的电灯,后来停电了,也没有月亮。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中,年轻人的窃窃私语在空气里来回穿梭,交流着他们之间无尽的友谊和留恋,说不清道不明朦朦胧胧若隐若现的男女之情也在屋子里飘来荡去。后半夜,柳雅平黑暗中拉一拉赵逢春的手,对大家说,“我要上茅房”。逢春说,“我陪你到院里,外头黑得太。”这样,两人共同创造了在院里单独说几句话的机会。柳雅平说,“梁建东要我表态……”逢春说,“你答应他了?”柳雅平说,“我要是答应他,跟你说啥呢!”逢春很激动。 直到鸡叫三遍,东方天边显现出一绺白,几个年轻人才东倒西歪迷糊了一阵儿。 “真的要当农民了!真的要当人民公社社员了!”潘霞说了好几次。 “当就当呗。”逢春随口说。 让蚊子叮咬得难以入睡,逢春一个人静静思考着。早在上小学时候,村里一位年长他七、八岁的哥哥考上本科,是“文革”前最后一批大学生,当时轰动全村,这位哥哥从此成为逢春心目中的楷模和向往。中学时期,他不止一次做过大学梦。上大学,将来当大知识分子、大科学家,用聪明才智报效国家,报答党和毛主席的恩情,是赵逢春坚定不移的信念。升入西皋中学就读,户口转为“商品粮”,他心里也曾燃起希望,后来事实证明这两年城镇户口的意义只是在粮食紧张的情况下缓解了饥饿。随着城市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掀起高潮并且成为一种时代的必然,他们这些农村知识青年读完高中,也必须回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然后再通过“推荐”的方式选择少数优秀分子上大学。 这样也很公道。只要沿着伟大领袖毛主席指引的方向,虚心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好好劳动,斗私批修,兴无灭资,不断改造世界观,提高无产阶级政治觉悟,上大学还不是迟早的事? 这样一想,逢春觉得前途仍然一片光明。 后来他迷迷糊糊睡着了。几只蚊子在四周萦绕,发出不怀好意的嗡嗡。 第二天一大早,雷新海的死讯传来。 人真不结实,说死,一下子就死了!逢春听到消息愣怔半天。 爹妈教导他好一阵儿,说危险的事情不要参与,生产队“五王八侯”啥人都有,做事情要动脑子,交识人更要动脑子,不然会吃亏。逢春想一想也觉得后怕,假如受重伤、死了的是他,父母现在会是怎样的心情?家里会乱成啥样子?这种可能性不是没有啊。想到这里,他不禁打寒颤,原来,昨天他的经历是与死神擦肩而过! 雷新海的尸体连夜拉了回来。按照乡俗,死在外面的人不能再进家门,甚至不能进村。雷新海的遗体被停放在打麦场上。第二天,他家人在场院设置灵堂,开始丧葬的繁杂程序。死者暴毙,家人的悲伤显得更深切,更强烈,秋凤多次哭得昏死过去。 因为是“开火车”摔死的,生产队没有给雷新海及其家人更多的抚恤。经过征求其他干部意见,队长孙振山决定将场院边上一棵泡桐树砍伐,给雷新海做一口薄棺材。另外从集体“储备粮”里拿出一百斤小麦,磨成面,埋人那天叫“相烘”(帮忙者)吃一顿。要是不够,由雷新海家人再出粮食。至于摔坏生产队架子车辕把,也不再追究。 “逢春,你看叔说的咋样?叫你甭坐‘火车’,还不听!你看新海,欢欢实实的小伙,就这么死了。你以后要听叔的话呢。”雷建海说。埋人过后,帮忙的人等着吃饭,雷建海主动凑到逢春跟前唠叨。 逢春没有吭声。他厌恶地皱眉头,他不明白雷建海为啥老跟自己套近乎?他想转身走开。 “逢春,先甭走。”队长孙振山喊道,然后他对雷建海说,“你当拉粪的领导哩,把人都当死了!” “不怪我。”雷建海辩解,“新海不听话嘛!你问逢春,看我干涉了没有?新海不听嘛。逢春也不听,硬要坐‘火车’。我把他的没办法,我又不是队长。” “算了算了算了,甭说了。明儿把拉粪先停下,队里等着烧窑,没炭了,架子车都得用上,到县里东风煤矿拉炭。我和你几个都去。” “行么。”雷建海说,“套驴不套?” “不套。回茬地这几天正用牲口哩,驴闲不下。用人拉,俩人一个架子车。” “咦大大,把人能挣死。” “逢春,你明儿起来早些,拿根绳。叫你妈给弄几个白馍,甭穿新鞋,磨脚呢,旧鞋也不能太旧,省得半路里鞋烂了,没法务治。”孙振山说。 “能成。”逢春说。 3、初砺筋骨 鸡叫三遍,母亲把水烧开,给赵逢春泡了白麦面锅盔,调了盐醋辣子。逢春呼噜呼噜吃完,拿上绳和装锅盔馍的蓝布口袋,要走。 “给你灌了一壶煎水,拿上。”母亲说。 接过母亲递过来的军用水壶,热热的。逢春心里很温暖。 雷庄到县城40里黄土路坎坷不平,因下雨天车碾人踏,拖拉机、马车轮子把路面刨出一个个深坑。距离县城不远处还要翻越河川,上下10里长坡。人力拉煤来回步行80里地,其艰苦可想而知。 年轻人瞌睡多,出门时赵逢春感觉困意犹在,不住打呵欠。上了路,冷风一吹,他才彻底清醒了。 逢春和生产队长孙振山拉同一辆车,一开始他主动拉车,让队长坐着。走了大约五、六里路,雷建海凑到逢春跟前。 “逢春,叔坐你的车,平路,不费劲。”雷建海说。 “去去去,你就会‘热闹处卖母猪’!平路也要鼓劲拉哩。”孙振山斥责道。 “又不要你拉。”雷建海反驳队长,然后尻子一抬,坐上了。 逢春回头瞪他一眼,雷建海有点儿尴尬,仍然笑眯眯的。 “你这人离城四十里下马,要不然城墙把脸皮蹭破了!”孙振山笑骂。 太阳升起来。夏日的阳光照到身上火辣辣的,逢春很快满头大汗。 “振山叔,把水壶给我,喝一口。”逢春说。 “节省着喝,一天呢。前头慢上坡,你坐上歇会儿,叫叔拉。建海赶紧避(滚),我才不拉你这货。” “没事,你坐上我拉。”逢春觉得上坡路让队长拉不好意思。 “给我。”孙振山的口气不容商量。 “我不坐,上坡路嘛。” “这娃,你害羞?能坐不坐,跑一路,回来拉重车子你就没劲了。乖乖坐!” 逢春红着脸坐上。刚才出汗了,坐在车子上风一吹,他觉得好凉爽,好滋润。 前面不远处是白水河川。从崖畔到河川底部好几里下坡路,孙振山说:“逢春,你来拉,叔坐上缓一缓。” 脚下的公路是从渭南、蒲城通往北部延安地区黄龙、宜川等几个县份的必经之路。路面用石子、炭渣铺就,疙疙瘩瘩不平整。坡陡,坐车的人压在车尾,拉车的人用劲抬起辕把,让车厢后尾挂着的橡胶圈与地面磨擦,减速刹闸。4辆架子车一路下来弄得尘土飞扬。 赵逢春想起上初中,县城举行毛主席巨幅塑像落成典礼,几个同学相约去瞻仰。逢春骑同学的自行车,后座带人,开始下大坡了,他才发现前后闸都不管用,只好用鞋底子摩擦没有护瓦的前轮胎起刹闸作用。因为刹闸的脚须臾不可离开前轮,所以想停下来根本没有可能,脚掌烫得不行,左右脚轮换着来,直到两只鞋底都快磨透了,才到达白水河桥。逢春的冒险举动让路人看得乍舌,上行的汽车司机都主动给他让路。回家后母亲发现七、八成新的鞋底子要透了,狠狠收拾他一顿,主要进行安全警示教育。想起这事,逢春直到现在还后怕。 河面并不宽,有石拱桥。过了桥,上行的坡路也很陡,空架子车尚需一人拉一人推。 总共走了近4个钟头,拉煤的人才进了粟邑县城。 陕西关中地区以历史悠久、文化积淀深厚著称于世。地处渭河平原与陕北高原过渡带的粟邑县,号称拥有“四圣”“八景”。所谓“四圣”,第一“仓圣”,指文字始祖仓颉,粟邑县杨武村人,其墓葬地建有仓颉庙,碑石林立,40余株古柏参天,树龄千年、数千年不一而足,身临其境颇能感受到中华文化的博大深邃源远流长。第二“酒圣”,指酿酒创始人杜康,县城西北不远处有杜康沟、杜康泉、杜康墓等遗迹证明这位酿造始祖确是粟邑县人。第三圣指“雷公造碗”,世居粟邑县大雷公村的雷祥从制碗开始发明了上药釉的瓷器。西人称中国为“china”,瓷器的意思,今人说起瓷器首推江西景德镇,殊不知其发明地发明人皆在粟邑县。第四圣指发明造纸术的蔡伦。蔡伦非粟邑人氏,却有记载证明他在粟邑县境内槐沟河造出世界上第一张纸。至于“八景”,古人今人多有吟咏,其中一个版本是:“白鸡扑潭在河湾,南河夜渡无人船。西寺无僧钟自鸣,龙山晚照光明显。柳叶飘在衙门口,有影无塔在街前。石鼓石锣声震天,雁门积雪六月间。”可见“八景”有虚有实,经沧海桑田,有的已无迹可寻。从古到今,粟邑县大地曾演绎过春秋时期秦晋之战、明末王二起义和李自成七克粟邑、解放战争国共拉锯战等一场场兵家逐鹿的历史活剧。 “队长,先歇一下下?热乏热乏的。”雷奎生说。 “不歇。先把炭装上,回来再歇,说不定还要排队哩。”孙振山说。东风煤矿在县城北面不远。 果然,到煤场子排了半天队,才开始装车。为了装点儿好煤,孙振山和看煤场的壮汉嚷了一仗。壮汉要求用铁锨挨着地铲,不准挑拣,孙振山在煤堆上又翻又刮总想弄些块状物,还把煤矸石挑出来扔一边,看煤场子的跟他急,差点儿打起来。直到壮汉说“不卖给你了”,把架子车往出拽,孙振山才作罢。 “狗日的,装点块块炭,跟挖他心一样!他妈的!”出了煤场子,孙振山还骂骂咧咧。 装上煤,返回县城,孙振山一行8个人4辆架子车来到一家车马大店“打尖”。 “店里有煎水,泡一碗馍吃饱,歇一阵儿——东边屋里有大炕,睡醒一觉,咱就往回闪。”孙振山安排说。 只有一盆水可用来洗脸洗手,水很快成了粘稠的黑泥汤,毛巾腻滑,汗腥味熏人。这待遇让赵逢春皱眉头,他忍住没吭声。正准备用店主人提供的缶瓷老碗泡馍,雷建海找他:“逢春,跟叔上街走。” “我不去,乏的。”逢春从蓝布袋里掏出锅盔馍准备掰碎了拿煎水泡。 “跟我走,叔有事叫你帮忙呢。”雷建海硬拽着逢春,把他从车马大店拉了出来。 “啥事?”逢春问,他的眼神充满了对雷建海的厌恶。 “到地方你就知道了。” 逢春满腹狐疑被雷建海拽到羊肉泡馍馆。 “来两碗羊肉泡!”雷建海大声嚷闹,“坐下,坐下,逢春你坐下。” “我不吃。”逢春说。 “哎呀,这娃!你坐下嘛。叔一人能吃两碗?” “我不吃。”逢春很倔强,要走。 “叔还要叫你帮忙呢,先坐下坐下。” 两碗热腾腾的羊肉泡馍很快端上来了。渭北一带的羊肉泡馍又叫“水盆羊肉”,清水煮新鲜羊肉的浓汤,放几块肥瘦相间的肉,泡发面烙馍,就生蒜头,吃起来可口养人。一碗羊肉泡馍两毛钱,圆形或鞋底状的烙饼二两粮票五分钱一个。 “咥!(陕西方言中具有有多种含义的动词,此处意为“吃”。)羊肉泡不胜你吃煎水泡锅盔馍?叔能亏了你?”雷建海说。 “我没钱。”逢春迟迟不愿意就坐。 “这娃,你说话叫人伤心!我能跟你要钱?给叔一点面子嘛,哪达有跟好饭食赌气的?”雷建海硬拽着逢春坐下, “你晓得叔买羊肉泡馍的钱哪达来的?你婶子不知啥年月压到炕席底下一块钱,烤黄了,她早忘毬了。这钱不跟白来的一样?羊肉泡馍咥饱了你才能撑回去,拉炭这活儿太重,叔怕你招不住。” 没办法,逢春只好坐下享用羊肉泡。在县城下馆子吃羊肉泡馍,对他来说是破天荒的。 “再吃一个烙馍,喝一碗汤。”雷建海看小伙子吃得香,又花一毛钱四两粮票买了烙饼,“羊肉汤尽饱地喝,不要钱。” 逢春再没有客气。 “咥饱了吧?赶紧回,到车马店睡一觉。” “你不是说有事叫我帮忙么?” “哪达来的事,叔叫你咥羊肉泡。逢春呀,你咋对叔不凉不热的?叔对你是真心,再不敢在人前不给我面子!”雷建海说着牵上赵逢春的手,逢春很不习惯,甩开了。 “你瞎熊鸡奸犯把逢春引到哪达去了?没安好心,得是?”孙振山看见雷建海就臊他的皮。 “看你说的啥嘛!”雷建海脸红脖子粗自卫,“逢春刚从学校回来,筋骨嫩,你叫娃娃拉炭!你心才瞎呢。” “逢春,赶紧歇一会儿还要赶路,回去路上才出大力呢。少跟鸡奸犯胡粘!”孙振山说。 逢春躺到大炕上,一下子睡着了。 “逢春,起来,该往回闪了。”没过多久,孙振山在逢春屁股上拍了两巴掌。 小伙子揉揉眼睛,用劲摇了摇脑袋。 离开县城不远,要下白水河川北坡。孙振山吩咐赵逢春蹲在架子车后尾,这样可以加大车尾橡胶圈与地面的摩擦力。队长亲自拉车,遇到坡陡,用尽全力抬起辕把,让架子车保持合适的速度。其他几辆车也是这样,一人拉,一人沿在车后尾。 逢春看见孙振山很吃力,自己却沿在车尾,心里过意不去。 “振山叔,咱俩换一下,我拉车,你沿到后头。”逢春说。 “你不行。”孙振山说。 后来,孙振山满头大汗,逢春更过意不去。 “振山叔,咱俩换一下嘛!” “你不行,甭犟。”孙振山专心拉车,头也不回。 逢春不仅觉得过意不去,自尊心也受到伤害。 “振山叔,换一下。”逢春说着竟从架子车上跳下来。 逢春往下跳的时候坡正陡,孙振山没防顾,架子车一下子没闸了,借惯性推着他越来越快向前冲。 “嗨,这娃,你咋敢下来?董烂子呢!”孙振山惊叫。 眼看架子车失控,逢春脸吓白了,赶忙追。他伸手抓车厢,没抓牢,脚也没迈上去,摔了一跤,爬起来又追。孙振山一看不妙,把车子往路边拐。路边有炉渣堆,铺路用的。等逢春奋力赶上并且沿到车后尾,车轮也陷到炉渣堆里,总算停下来了,只是煤撒出来些许。 “你看你看,差点董下大烂子!要是拾掇不住,架子车日塌了不说,叔这条命也危险!”孙振山斥责逢春。他大口大口喘气,是劫后余生般的惊慌。 逢春窘迫极了,喃喃地说:“我看你乏的,想替换一下。” “我知道你是好心。这陡的坡,咋敢轻易下来?你不知道怕怕!没事了,没事了,叔不怪你。你还沿到后头,咱走。” 不知怎的,逢春止不住眼泪。他拿铁锨把撒在地上的煤装回车上,乖乖沿到车尾去了。其他几辆架子车从旁边经过,问咋了,孙振山说,“没事没事,大家小心些。” 约摸两公里长的下坡路,赵逢春只能蹲在架子车尾部,看队长满头大汗、小心翼翼架车,他很内疚,但没办法。下完坡,过了桥,几辆架子车一溜儿停在路边土崖下的阴凉处。 “些微歇歇,就往上弄。狗日的坡陡,死长死长。咱4个人一辆车,‘骈’着上。”“骈”是相互协作的意思。 “队长,你不花钱雇人,想把社员挣死呢?”雷建海说。坡底下有若干半大小伙手里提着绳子,时刻准备给过路的架子车拉帮套,两公里上坡路每人只要5毛钱。 “你想得美。哪达来的钱?”队长说。 “我架辕。”逢春说。他愿意更多地出力,弥补刚才差点儿闯祸的歉疚。 “成,你试合试合。”孙振山说。 坡度比较舒缓的地段,4个人稍用气力,车子行走如飞,逢春只要掌握着车辕平衡就行。更多的是陡坡,装着600公斤煤的架子车,需要大家竭尽全力。道路坎坷不平,架辕的赵逢春感觉很吃力,几乎控制不住,他咬牙坚持,尽最大努力。孙振山问过好几次“逢春你成不成”,他都回答说“成”,“没麻搭”。 “骈”第二辆架子车,逢春还要架辕,孙振山不让:“你跟到后头用劲儿掀就行。”的确,在后面推着,比架辕轻松得多。逢春心里暗暗感激孙振山。 架子车都“骈”上来了,逢春感觉累极,很想坐到地上歇一阵儿,队长却说,“喝口水,就走。” 翻过河川,虽说再没有陡坡,但仍有近30华里土路。多数情况下孙振山架辕,让逢春肩上搭根绳在前面拉,遇到平路,偶尔让小伙子架一阵儿辕。明明知道接受优待有伤自尊,可年轻的、缺乏锻炼的赵逢春再没有争强好胜的资本了。回程的路走了一半,他的右脚掌越来越疼痛,脱鞋一看,脚底磨出两个水泡,一个挤破了。 “我看我看。”孙振山抱起逢春的脚,“不要紧不要紧,我给你挑破。”队长从路边酸枣树上折下一根刺,将水泡刺破,放出水来。 “不行的话你坐到车上,这段路平,叔把你拉上。”孙振山说。 “没事没事,我能成。”逢春怎么好意思坐车?他疼得有点儿瘸,走着走着疼痛仿佛减轻了,后来快步行走,也就顾不上疼还是不疼了。 斜阳照在身上依旧火辣辣的,带的水已经喝干,偏偏路边又没有村庄,所有人都口渴难耐。 “把人亢(渴)死了!”雷建海大喊大叫,“队长,你也不想个办法?” “有毬办法哩,到前头村里要些凉水喝。”孙振山说。 “我的妈呀,跟上你这队长,把人‘给扎’了!到县上不管饭,上白水河坡不雇人,‘亢’死连凉水都喝不上,你要人的命呢!”雷建海嘟囔。 “屄嘴夹紧!不说话谁把你当哑巴卖了?娃娃家都不吭气,你这大年龄了,叫唤啥呢!”孙振山斥责雷建海。 “嗨,那达坑坑里有水呢。”雷建海突然兴奋得大叫,手指前方,“就是的,没错!我记着呢。” 前方有一个雨天被汽车、马车轮胎碾出的深坑,里面积存着没有蒸发掉的雨水。 “这水清着呢,能喝。”雷建海小心翼翼爬到地上,直接用嘴对着水坑,“滋溜滋溜”猛喝。 “美得太!一下把渴解了。”雷建海抹了抹嘴,很满足的样子,“你几个也喝,慢些,甭把泥底子搅起来。” 其他几个人模仿雷建海俯卧的姿势,把头伸进土坑喝水。轮到逢春,水已经变得混浊。他紧皱眉头,犹豫要不要喝。 “逢春你放心喝。下雨水,干净着呢。我有一回‘亢’得招不住,水里有马尿,也喝。”雷建海说。 逢春犹犹豫豫伏下身子,喝了几口,水中一股土腥味,喝罢,感到不那么干渴了。只有孙振山没喝。 喝过土坑积水,前方有大约三、四里慢上坡路。赵逢春精疲力尽,两条腿麻木地机械交换,左脚也磨出了水泡。好不容易捱到甫下村(唐代大诗人杜甫躲避战乱下马歇息过的地方),路边有逢春家的远房亲戚。表叔摸着他的脑袋说“逢春也能下苦了,看你黑瘦黑瘦。”表婶端来一大盆绿豆汤给所有人喝,说“娃惜惶的。”逢春悄然掉下眼泪,赶紧擦了,谁也没看见。 回到村里,天黑了。孙振山说,“逢春、欢娃跟大人一样干,今个一人记10分工。” 得到比平日多1个工分的奖励,逢春很欣慰,这是队长对他劳动的肯定。 晚上洗脚,母亲看见逢春脚底板的水泡血泡,气得骂:“振山瞎心!刚刚中学毕业的碎娃,还没服下呢,就叫拉炭哩,娃能受得了吗?”逢春看见妈妈眼睛里噙满了心疼他的泪水。 4、宅院血战 雷庄是人民公社所在地。只有一条街道,宽度勉强可以开过一辆解放卡车,街道两旁地势稍低,下雨时成为排涝的水道,紧挨水道就是农户门前的石阶。农历逢五逢十有集会,各类交易就这条街道进行,赶集上会的人并不多,有人戏言,雷庄逢集,有野兔从街上跑过都没人撵。除了这条主街道,另有几条更狭窄的巷子纵横,不够规整。民居围墙一律用黄土筑就,因年月不同或破败或相对完整,院子里的建筑多为青砖窑洞,有的已历数百年而不衰。瓦房较少,多为殷实人家拥有,最漂亮的一户大瓦房三进四合院是本村最大地主雷万堃家产,土改被没收,解放后一直是村政权所在地。当今生产大队“革命委员会”也在这里办公。这个用作“大队部”的四合院是雷庄的标志性建筑。 雷庄另一鲜明标志当数那棵最大的古槐树。渭北一带历来多有国槐、榆、樗、桑、香椿、苦楝、皂角等树种,后来引进生长较快的刺槐、泡桐,成为村巷树种的主流。农户庭院里也有种桃、杏、核桃、枣的,村外地头沟畔多栽柿子树,松柏及柳树种植在坟茔周围,柳多为送葬孝子手中所拄孝棍直接插进坟头长成。这些树种里面国槐和松柏最为长寿,村人有“千年柏,万年槐”的说法。生长在雷庄主街道中段的这棵古槐据说树龄已逾千年,有“敬德勒马看古槐”的传说为证,曰唐将尉迟敬德曾在此树下驻马观望,西南方向有一断枝系尉迟公鞭打所致。此树主干之粗需三人合抱尚有盈余,虽早已中空,但凭厚实的外壳仍可支撑擎天巨枝,有两支分杈已干枯,但仍有若干枝杈葳蕤茂密,整个树冠之大方圆数十里无可匹敌者。古槐周围若干住户的庄基宅院主动后撤三丈,树下的空地荫凉可供雷庄第三生产队全体社员开会之用,亦是男人们端老碗趷蹴吃饭谝闲传的地方。此树还有一奇,数年前中空的树干落入樗树(臭椿)种子,发芽生长,一碗口粗的新树从老树中间指向蓝天,形成“槐抱椿”奇观,与县北仓颉庙里的“柏抱槐”有异曲同工之妙。 老古槐有几分仙气。人民公社化后,有段时间第三生产队将催促社员出工开会的铁钟——雷庄人称之为“铃”——挂在古槐枝丫上,不料屡次三番发生铃核儿掉落砸伤打铃人的事情,后来有一次整个铸铁铃掉落下来摔成碎片,系铃的碗豆粗铁丝齐茬绷断,令人诧异。村人有雪髯齐胸者说:“铃再没处挂啦,非要挂到老槐树上?”村人恍然,将铁铃移到古槐附近另一苦楝树上,从此再无铃核儿掉落之异事。“文革”开始,村里成立造反派组织,要在老槐树上架设高音喇叭,时任大队党支部书记老辛说,“古槐不可冒犯”,结果被造反派狠狠批斗,说他有封建迷信思想。为了表示不迷信,一青年造反派用青杠木镢把抡圆了敲击古槐,不料镢把当场折断,癫狂小伙儿竟胳膊疼得一个多月抬不起来。后来其母趁夜间无人,到老槐树下焚香磕头祈祷,青年造反派胳膊才得以痊愈。从此,村人视古槐为神树,不敢亵渎冒犯。 雷庄公社机关最早设在村当中“雷家祠堂”办公,后来祠堂破旧,人民公社移至村西重修大院,带动得一条主要街道向西延伸,先后建起了农机站、供销社、信用社、粮站、中学、卫生院、兽医站、生猪收购站等等机构,以至于逢农历五、十的集会也转移到街面宽阔的西部新街。 雷庄的地理位置在渭北黄土台原地带。中华民族母亲河——黄河在东面,黄河最大的支流渭河从南面大约60公里的地方蜿蜒流过,遇到天晴能见度好,偶尔能眺望到钟灵毓秀的西岳华山,往北距离革命圣地延安百余公里而已。黄土地很厚实,但到处沟壑纵横,很少见到广阔、平坦的高原地貌。渭河支流洛河在粟邑县境内由西北而东南,将县境分为“河南”、“河北”两个部分。白水河是洛河的支流,是黄河的支流的支流的支流。 县城拉煤累得赵逢春虚脱了一般。临睡前,他叮嘱母亲明天清早一定喊醒他,不能耽误出工。 “明儿不上工。你乏成这了,一脚的泡。”妈心疼地说。 “没事儿,妈。” “明早我不叫你,踏实地睡,一天才挣几个工分?” “不行不行,妈,不是工分多少的问题,我刚当社员没几天,干一天重活就歇工,像啥嘛!”赵逢春认为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不能偷奸耍滑。 “这娃,你歇一天怕啥?振山这瞎熊叫你去拉炭,他不知道你磨了一脚的泡?” “不管振山叔的事,我自个不想歇。您要是不叫醒,我就坐一晚上,不睡了。” “你咋这犟呢!” “算了,明早上叫他。娃要上工,是好事嘛。”爹出来圆场。 “你睡去,我操心叫你。”母亲叹口气,无奈地说。 第二天早晌收工比往常早。队长孙振山知道头天拉炭的人很累,发慈悲让提前收工。逢春进了院子,看见叔父百和正与婶子俊香大打出手。 “狗日的,我打不死你才怪!”百和手里的锄把一起一落,结结实实打到女人身上,发出“噗、噗、噗”一声声闷响。 “百和你把我打死,打不死不是你妈养的!”婶子的声音尖锐高亢,可算作“四难听”之外的第五难听——村人所谓“四难听”是“铲锅刷锯驴叫唤,炉渣堆里蹭铁锨”。 展现在逢春眼前的是场血战。百和上身白布衫左袖让鲜血染红了,地上扔一把带血的剪刀。俊香眉骨上方有开放性伤口,脸上血流如注,人躺在地上滚来滚去躲闪叔父的锄把,衣服沾满尘土。 “甭打啦!”逢春抓住叔父的锄把,夺过来,狠狠摔到一边。 “逢春你甭管,我把狗日的打死算啦。” “打、打、打,你除了打还有啥能耐?”逢春一边大声斥责叔父,一边试图将婶子扶起来。两位长辈如此野蛮开战让他惊心,也很气恼。 “哎哟,逢春你甭拉,我胳膊断了!”婶子惨叫着说。 的确,逢春看见俊香的左胳膊耷拉着,不听使唤。 “你看你看,胳膊断了不是?”逢春对叔父说。 “断就断了。我胳膊上这么深的血窟窿,她拿剪子扎的!”叔父不光气愤,还有些委屈。 “日子过不好,就知道打捶(打架)。为啥吗?”叔父和婶子的血战暂告一段落,逢春问询事情的起因。 “你问她。不要脸嘛!”叔父似有难言之隐。 “你要脸?你养活不起婆娘娃,叫我们喝西北风呢?”婶子仍躺在地上,疼得呲牙咧嘴,但嘴上毫不示弱。 叔父、婶子究竟为什么打架,赵逢春不得要领。 “赶紧赶紧,到村东头诊疗所包扎去。”逢春的口气充满了厌恶和焦躁。 近两年,逢春在离家15里路的西皋镇上高中,经常不在家,但他知道叔父婶子夫妻不睦,常打架,故而对眼前的情景并不十分意外。不过这次打得邪乎,双方相互动用器械,婶子胳膊断了,叔父伤势也不轻。 家里其他人都不在,只有最小的堂弟毛蛋尚在襁褓中,小窑洞里传来他凄厉的哭叫声。 经过本村“赤脚医生”诊断,百和臂膀剪刀扎的伤无碍筋骨,俊香左胳膊却粉碎性骨折。两人下手都狠,不像夫妻,倒像是一对有深仇大恨的死对头。吃过早晌饭,(村人每天上午10点钟左右吃“早晌饭”,下午3点前后吃“晌午饭”,晚上下地回来加餐叫“喝汤”。)百谦协助弟弟百和,用架子车拉着弟媳妇到30里开外一家煤矿职工医院治伤,去时带着吃奶的毛蛋。 “把人能气死!”逢春母亲清竹抱怨说,“打捶打捶打捶,这回打坏了。董下烂子就要你爹来收拾,治伤的钱也得你爹给他借。” “唉……”18岁少年赵逢春一声叹息,反过来安慰大人,“妈,你不用着急上火,爷、奶也甭熬煎。等我爹回来,就知道是啥情况。” 爷爷面无表情,奶奶无奈地摇头。 百谦从医院回来天已经黑了。 “俊香胳膊断成了三截子,”父亲说,“从透视机里能看清,拍的片子今儿还拿不出来。医生说要开刀,拿钢板固定,怪麻烦的。百和的伤不要紧,我叫他留下陪俊香看病,毛蛋在病房里楞哭。我怕你们着急,先赶回来了。恐怕得花不少钱,百和俊香又没钱。” “逢下这俩,把人能活活气死!”奶奶说着沾了沾眼角的泪。 “甭说了,叫百谦吃饭去,跑了六、七十里路。”爷爷说。 过了数日,百和、俊香从医院回来了。俊香胳膊上的碎骨头用钢板固定,将来长好了,要再次开刀把钢板取出来,百和的伤口问题不大。夫妻关系和缓了,见到父母、兄嫂脸上有些歉疚。 “见过两口子打捶,没见过这俩‘二杆子’把好人打成坏坏。”晚上,清竹坐在灯下纳鞋底,感叹小叔子家事。 “这俩没成色,不够秤!”百谦评价说。 “俊香本来就懒,这下好,瞌睡了给个枕头。她养伤啥啥不做,百和的日子该咋过呢?” “难场!”百谦长叹一口气。 赵逢春看看父亲,又看看母亲,也随着他们叹气。 “想起个事。振山叫我给百和说,叫他从医院回来去砖瓦窑,照看着装窑,炭拉来了,窑装满了就烧哩。听队长说,百和技术学得差不多,快成匠人了,下一回再不请外处的人,给生产队省钱。” 百谦到另一眼窑洞跟弟弟交代事情去了。 5、装窑搬砖 出工的铃声把赵逢春从睡梦中唤醒。 少男少女免不了做春梦,刚才,他和高中女同学柳雅平梦中相逢,那份亲密是现实生活中不曾有过的。年轻人一边打呵欠一边摇头,对于美梦的终结不无遗憾。 翻身坐起,窑洞后墙顶部的天窗透出一点点亮。他三下两下穿上衣服,从水瓮里舀半瓢水倒进洗脸盆,“噗哧噗哧”抹把脸,揉揉眼睛,赶忙往出走。经过小窑洞,爹在里面喊:“逢春你甭急,那些人打了铃半天才出门呢,去早了干等。” 逢春“嗯”一声,还是拉开前门的木闩,走到村中间去了。 村巷里果然静悄悄的。大槐树底下石碌碡上黑魆魆趷蹴着一个人,是打铃派工的副队长何忠孝。 “哎呀,逢春!年轻娃瞌睡多,你起来得倒快。”何忠孝满脸络腮胡,说话粗喉咙大嗓子。 “忠孝叔,今儿做啥活儿?” 何忠孝想了想,说:“跟你二大装窑去,搬砖。” 领受了任务,逢春还得回家拿个馍当早餐。这时候,其他社员才陆续出门,许多人并不洗脸,揉着眼睛,打呵欠。父亲拿着鞭杆,提着撇绳,他昨天犁地,今儿继续,出门顺手把工具带上了。 “逢春,给你派啥活儿了?”爹问。 “装窑。” “你回去喝点儿煎水,甭忘了拿个馍。”爹叮咛。 “哦,知道了。” 装窑是将砖坯按照一定规则在烧砖窑里码起来,为烧制做准备。叔父百和是这项活计的组织者兼技术员。 社员们将干透的砖坯从坯场往窑里搬,百和在里面领着两个帮手将砖坯子码起来。搬砖坯负重走路,逢春脚底板前几天磨出的血泡没好彻底,时不时钻心疼痛,他只好咧嘴吸几口凉气,并不愿意让别人看见。 “逢春,你来。”叔父将逢春叫到一边,“你慢些。少跑几回没人说你,又不是按数字记工分,你忙张地做啥,瓜了?是不是脚疼?” “没事,脚不疼。”逢春说。他没有按照叔父的提醒故意偷懒,照样干得很积极很努力。刚刚回到农村的赵逢春毕竟缺少锤炼,并不能像父辈那样坚韧、经得起摔打,早上快收工时,他脚下一个趔趄,手里的砖坯摔在地上,右脚背给砸肿了。 “这咋弄呢?”逢春很内疚。他自责将砖坯子摔烂,给生产队造成损失。 “啥咋弄呢?几块烂砖坯,不要紧,赶紧看你的脚。”百和说。 “脚不要紧,砖坯子可惜了。”逢春喃喃地说。 “这娃,砖坯子比脚还要紧?去,歇一会儿。”叔父说。 “不歇。”逢春说完,又去搬砖坯。 收工的时候,逢春一瘸一拐,叔父要搀扶,他不让。 “啊呀,咋跛呢?”一进家门,母亲就看见逢春走路不正常,“脚面肿了,啥东西砸的?看你这一腔子土,再去装窑抱砖坯,要拿个围裙。” 母亲十分细心,啥事也瞒不过她的眼睛。 “洗手吃饭。吃完饭我给你把脚面揉一揉,抹些碘酒。”妈说。 逢春和爷爷奶奶父亲母亲围坐在一张低矮的小方桌上吃饭,叔父家的龙凤胎儿女峰峰、川川在一旁叫唤:“大妈,我要吃馍。”“奶,我要吃馍。” “都是祸害!你大你妈不管,就知道朝你大妈要吃的,赶紧寻你妈去。”奶奶说着,给俩孩子一人一个馍,夹了辣子、菜。 “你咋不死去?”小窑洞传来叔父的责骂声,“你说,满世界照你这号懒婆娘再有没有?我做了一早晌活,回到屋里冰锅冷灶,一口煎水也喝不上!睡下不起来,连尿盆儿都不倒,你懒得不会死去!” “我胳膊断了,还给你做饭?”俊香嗓门也不低,“我就是个懒婆娘,看不上离我远些,我没心思跟你过!” “你想挨打,得是?”叔父气得暴跳如雷。 “你打么,再把这条好胳膊打断,看我还能给你做饭!”婶子针尖对麦芒。 “百和,你出来。”百谦听见兄弟和弟媳又要打架,赶忙出去劝解。弟媳妇还在被窝,他只好在院子里叫百和。 “哥,你甭管。日子过不成了,我把这狗日的打死算毬。” “你打,你打,打不死我,你就不是你妈养的!” 小窑洞传出拳头击打的声音。 “百和,你给我出来!”百谦顾不得许多,冲到窑里将弟弟拉了出来,“还打呢?靠打捶能把日子过好,你天天打。给俊香看胳膊欠下的钱拿啥还呢?再董下烂子咋弄?” “不是我要打,她硬硬把人往死里气哩!”百和辩解。 “来,先到大窑里吃些,啥事都要慢慢来。”百谦将弟弟拖到大窑洞里。 “给,先吃一碗饭。”清竹给小叔子盛了玉米糝子饭,百和气得手直哆嗦,半天将饭送不到嘴里。 “清竹,你劝说一下俊香,叫她起来。”逢春奶奶说。 清竹去了又回来了,说:“俊香不起来,说她不想活了。” “我去看一下。”奶奶说。 奶奶不一会儿也回来了,对逢春爷爷说:“我也没奈何。俊香说,‘叫你儿把我打死算了’。” 年过七旬的爷爷长叹一口气:“百和呀,你这日子真没法过了。” 叔父把饭碗重重墩在桌上,转身要走。 “百和,你坐下吃饭。事情有事情在,咱慢慢商量咋弄。”百谦将弟弟拽住。 “不行的话我去看一下。”逢春说。 “你去能做啥?你婶子还在被窝里睡呢,你去了咋弄?”清竹说。 “我是晚辈,婶子跟妈一样,我去一劝,兴许能成。” “不成不成,你甭去。大人的事娃娃家少管。”母亲坚决反对。 “清竹,叫逢春去试合试合,咱不是都没办法嘛。”爷爷说。逢春放下饭碗出去了。 “婶子,您起来,甭着气。时候不早,该吃饭了。”赵逢春来到小窑洞,恭恭敬敬站在“炕棱脚地”说。 “你出去!我没穿衣服,你进来不嫌羞!”俊香大声斥责侄子。 “我羞啥呢?您是长辈,跟我妈一样。婶子,我去给你倒尿盆,你赶紧穿衣服,该起来做饭了。不管我二大饿不饿,你也该饿了吧,还有峰峰、川川、毛蛋呢。” “尿盆不要你倒!”俊香赶忙制止。 逢春不动声色,将脚地的尿盆端出去了。 “谁要你倒尿盆呢?回来——”俊香在身后叫喊。 等逢春倒完尿盆回来,俊香已经穿好衣服,坐在炕棱板上了。 “逢春,”俊香声音变得柔和,而且哽咽,“不是婶子懒。缺吃少穿不说,你二大就知道跟我打捶。过这号日子人哪达来的心劲?” 俊香竟将逢春一把拉到怀里,搂着他,“呜呜”地哭了。 “日子再艰难,也要想办法过。婶子,不哭了,该做饭去了。” “嗯。” “咱屋里太热闹了。”晚上,百和、俊香的小窑洞又传出吵闹声,清竹皱着眉头对百谦说,“不是大人打捶,就是碎娃叫唤。咱三口人窝在这鼻子窟窿大的窑洞里,憋屈死人了。逢春已经成大人了,咱不知啥时候能有一院庄子。唉,真真熬煎。” “快了。前两天振山说要划庄基呢。”百谦说。 “划下庄基也没钱,拿啥修建呢?你说熬煎不熬煎。” “慢慢来么。光说熬煎熬煎,顶啥用?你甭熬煎,迟早咱要住新庄子。” “你说得轻松。” “跟村里人比,咱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虽说艰难,日子还能过。逢春回来了,添个劳力,能好些。” “难道逢春能像你、像他爷一样,一辈子打牛后半截?娃的前途也熬煎。” “走一步看一步,慢慢来嘛。” “没事,妈,当一辈子农民也光荣。”逢春插话说。 “你瓜的。光荣能当饭吃?”母亲反驳说,“能不背日头就不背日头,你看城市里那些有文化的人,一天坐到凉房底下,要多滋润有多滋润。” “嘿嘿。咱是社会主义国家,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农民是最重要的同盟军,知识分子是‘臭老九’,当农民光荣。”赵逢春不同意母亲的观点。 “‘臭老九’?‘臭老九’才香呢。西皋镇地段医院临时来个西安医学院的王教授给人看病,我听人说教授一个月工资360块钱,平均一天挣12块钱。妈呀,5分钱买一个馍,他一天挣下的钱能买几百个馍呢,能装满一草笼,咱全队的男劳力还吃不完!咱农民一家子好几个壮劳力,一年到头把日头从东山背到西山,还挣不下人家一个月的钱!” 母亲这样算帐,让逢春一愣,他低头陷入沉思。 “想继续念书,先要好好当农民,上大学都是推荐。”父亲说。 逢春点点头,表示赞同父亲的观点。 “不光修庄子,还要给逢春订媳妇,村里比他小的都把媳妇订下了。这几天老有人在我跟前提念呢。”母亲说。 “妈,看你,急得咋哩?早着呢。”逢春不赞成母亲着急给他订婚。 “这事情免不了。订媳妇也要花钱,咱哪达来的钱?” “这事不急。”逢春说。 “娃呀,订媳妇的事你有没有啥想法?”父亲问。 “没有没有。”逢春矢口否认。 第二天继续装窑。棉花拾过一茬,女劳力没别的活儿,何蓉蓉等一干女子也来搬砖坯。有了妇女,窑场上叽叽喳喳说话声不断,显得热闹多了。 “你这些女子,不赶紧端砖坯,叽叽喳喳说啥呢?笑得啃了喜娃妈脚后跟?赶紧地,里头的人停工待料呢。”百和从砖窑里出来,督促大家抓紧干活。 “停工待料就停工待料,急得咋呢,你又不是队长。”雷奎生坐着歇息,说风凉话,“干一干歇一歇就行了,还把人挣死呢?工分又不值钱。” “你是懒熊,还捣乱!”百和说。 “谁是懒熊?百和叔你甭冤枉人。说是说,我活儿也没少干。你没看着,我一趟子搬多少砖坯?来来来,谁给我摞,叫百和叔看。”雷奎生说着,站起身来到砖坯跟前,“来来来,摞。” 雷奎生伸长两臂,砖坯从手上一直摞到下巴,总共有13块,份量大约100多斤。 “咋象?我一趟顶别人两趟。百和叔不表扬我,还日诀我呢!”雷奎生端着13块砖坯子快步如飞朝窑里走去。 “蓉蓉,玉莲,凤英,你几个不用来回跑,专门给大家摞砖坯。女劳力一回6块,男劳力一回10块,都要舍得出力。看谁偷懒耍滑给我说,我叫队长扣他的工分。”百和说。 叔父出面组织了一下,搬砖坯的秩序好多了,效率也提高了。 “歇一下,乏球子的。”雷奎生从窑里出来,又一屁股坐到砖场边上。 “奎生歇呢,咱也歇。”有两个男青年跟着雷奎生坐下。 “奎生哥,你咋歇下了?你一歇,他们都跟上歇呢。”何蓉蓉喊。 “少管闲事!我歇我的,又不少干活儿,他的要跟上歇,我有啥办法?这些熊是南山猴,看旁人搋毬就搋毬!” “你说的啥话呀!”何蓉蓉让雷奎生的粗话羞得脸红,“你带头歇,百和叔来了我就说怪你!” “怪我个槌子!不歇了,我一回端20块砖,看他的跟我学不学?”雷奎生说着,走到何蓉蓉跟前,“你给哥这向摞。” 他手里先横放一块砖坯,然后交叉方向放两块,再交叉又放两块,一共摞了9层,最上面再横一块压着,真的一下子端20块砖坯,稳稳当当朝窑里走去,嘴里骂骂咧咧,“哪个狗日的有本事跟我学?我搬一回歇一会儿,谁能把我毬咬了。”跟雷奎生歇的两个小伙儿谁也没本事搬20块砖坯,也再不敢跟雷奎生较劲。 “逢春,你试合试合,20块砖坯能咥(拿)动,你也是小伙子么!跟哥赛一下,看咱俩谁端得多。”雷奎生动员逢春和他竞赛。 “赛就赛。”逢春说。 “赛啥呢?逢春少胡来。你能跟奎生哥比么,人家是有名的‘二担’,你又不是!”何蓉蓉站出来制止了赵逢春,“那样不安全,你的脚还肿着呢。” 何蓉蓉怎么知道我的脚受伤了?赵逢春暗自诧异,觉得这女娃怪灵性。何蓉蓉给雷奎生摞砖坯,故意狠狠砸到他怀里,给逢春摞砖坯,却细心地将上面的浮土抖掉,轻拿轻放。她看赵逢春的眼神脉脉含情。 “逢春,黑了你到我屋里来一下,有事要你帮忙哩。”后晌收工时,何蓉蓉悄悄说。她一双美丽的丹凤眼充满期待,脸也羞红了。逢春有些狐疑,又莫名心动,他点点头。 6、雨夜初吻 “蓉蓉,蓉蓉,”逢春推开何蓉蓉家虚掩的大门,高声喊。没人应声他继续往里走,走到窑门口,仍然没有动静。 “蓉蓉在不在?你屋里咋是黑的?” “黑的才寻你帮忙呢!”何蓉蓉突然从窑里窜出来,拿手电筒往逢春身上照,“来,进来。我把开关绳儿拽断了,电灯拉不着,你帮忙给拴上,我给你照手电……”逢春听见蓉蓉的声音有些抖,和平常不一样。 “你妈呢?”他问。 何蓉蓉爸爸何忠德是县里的干部,平常不在家,她妈妈苏云芳是何忠德在陕北当干部时恋爱的,米脂县人。苏云芳是个冷脸女人,平常看见赵逢春脸吊着,一开口说话陕北口音,响度大,难懂。逢春有点儿怕这个隔壁邻居的女人。 “我妈到县里去了,我一人在屋里。”何蓉蓉说。 “开关在哪达安着呢?” “门背后。高,你得立到炕墙上,小心些。”何蓉蓉一边说,一边用手电筒照着电灯开关的位置。 “开关绳儿呢?” “在我手里,给。” 两个年轻人的手接触在一起,黑暗中,有一种麻嗖嗖的感觉。 “开关里头有电没有?” “应该有。” “你把手电照好。”逢春准备站到炕墙上,“不行不行,你给我寻个木头板板,要不端个板凳。”他回顾物理课上学过的电学知识,需要站在绝缘的东西上。 何蓉蓉找来木凳,紧挨炕墙放置在炕上。逢春把脚从炕墙移到木凳子上。 “你甭挨我,离远些。照手电,照住开关这儿。” 逢春手有些抖,他知道这是“带电操作”。他把绳绳从开关盒下面穿上去,再穿过铜片上的小眼眼,打结。 “蓉蓉你拉一下,看灯着不着?” “你拉嘛,绳绳在你手里。” 逢春将绳儿朝下一拽,开关发出“咯噔”一声,电灯亮了。他回头看见何蓉蓉眼睛亮晶晶的。 “看你,拴个开关绳绳,咋出一头汗?害怕?” “不害怕,不害怕。”逢春从凳子上下来,只觉心跳得厉害。 “你坐一会儿。我给你倒些煎水,有白糖呢。” “不喝了不喝了。” 这时候,电灯又一下灭了。 “这是咋呢?” “大概停电了。你拿手电照着,我看是不是灯泡闪了。”逢春又站到炕棱上,研究灯泡闪没闪的问题,“灯泡没坏,停电了。” “嗯。” “我走了,黑的。”逢春告辞,他认为黑暗当中男女共处一室不甚方便。 “你甭走嘛,我一个人害怕,电来了你再走。”何蓉蓉说。电总是停,有时保险丝烧了,接上就好了。 “那,你拿手电照住。”逢春说。 何蓉蓉“噗哧”笑了:“看把你吓的!我是女的都不怕,你怕啥些?我又不吃你。” 逢春也笑了:“不是你吃不吃的问题。黑的,来个人还当咱俩做啥呢!” “做啥呢?能做啥嘛!”何蓉蓉说着,黑暗中摸到逢春跟前,拉住他的手。 “你甭,甭……”逢春吓得赶紧挣脱,“我真回去了。”小伙子眼前浮现出何蓉蓉妈妈的长脸,还有她爸爸长着与何忠孝一样的串脸胡、怒目金刚的样子。 “逢春!”何蓉蓉不知生气,还是撒娇,她再次抓住逢春的手。 “你甭,甭……”逢春再次挣脱。 这时候,电来了。灯光很刺眼,两个年轻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挺不好意思。 “我真走了。”逢春说。 “嗯。”何蓉蓉低着头不看他。 砖坯刚装到窑里,老天变脸了。先下大白雨,下得平地里起蛟,接着又下连阴雨。队长孙振山说:“老天爷还算长眼窝,要早下几天,砖坯子非泡日塌不可。” 刚开始下雨,赵逢春美美睡了两天。刚开始回乡劳动,柔嫩筋骨初磨砺,有点儿难以招架,好不容易有歇晌的机会,岂有不睡之理?村里人说,“农民嘛,老天爷下雨就是放假哩。” 看上去老天爷没有放晴的意思,逢春对父母说:“我到西皋镇看同学去哩,反正不上工。” “下这大的雨,你咋个去呢?”妈问。 “走上。”逢春说。 吃了早晌饭,逢春穿一件草绿色帆布雨衣,蹬一双橡胶雨靴,踩着泥泞朝西皋镇方向去了。 逢春径直来到柳雅平家所在的文华大队。这里高中同班同学有好几个,马立忠他是最要好的朋友。 “立忠,立忠,你看谁来了!”马立忠的老父亲正在没有檐墙的厦房拧“火要”(将蒿草扭结成绳状,晒干后抽旱烟引火),看见赵逢春进门,朝里屋喊。上高中时逢春来过多次,与马立忠父亲熟识。 “叔,你拧火要哩?”逢春向老汉打招呼。 马立忠应声从屋子里连蹦带跳出来了。 “哎呀,逢春,这大的雨你来了?我都睡着了。”马立忠本来迷糊,一看见赵逢春立刻精神了,“走走走,进屋进屋,想你想得不成了!” “我也是,想你,也想别的同学。”逢春说。 “你得是想柳雅平了?想得太。”马立忠脸上的笑意坏坏的。 “去去去,叫你这么一说,好像我不想你?”逢春反驳说。 “立忠,你跟逢春先耍,我到村西头看有没有豆腐。”马立忠父亲说,“逢春,你在我屋里多努(住,呆下)几天,下雨呢,地里也没活儿。” “我大见你来了,稀罕得太。” “叔对我真好。” 马立忠母亲早逝,父亲当爹又当娘,养活着马立忠兄妹。 当天晚上,马立忠家聚集了赵逢春高中同学五、六个人,柳雅平也在。 “逢春,刚回农村你能服下服不下?”马立忠问道。 “还成。到县里拉一回炭,没套牲口,把人挣日塌咧,脚上磨了不少泡。你的咋样?” “有时挣命,有时也瞎混,混工分。生产队多数社员做活儿都应付哩,咱何必太老实?”王长有说。逢春对王长有最深刻的印象是在学校食堂吃饭,他每每将空搪瓷碗顶在筷子头上,像杂技演员转碟一样滴溜溜转,维持很长时间,从不失手。 “咱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哩,不能应付,牙关咬紧撑一阵子,就服下了。”刘见旭说。刘见旭是曾经与逢春一起挨整的同学,班主任章老师第一看不惯赵逢春,第二是刘见旭。 “逢春你入团了没有?”刘金芳问。 “没有。哪能这么快就入团,还不得好好锻炼一年两年?” “谁说的?我都入了。我三大是大队干部,他给团支书说一声,没几天就入了。在学校章老师拿入团卡人呢,能咋?”刘金芳眉飞色舞说。 “你是走后门,还好意思给人介绍经验!”柳雅平笑着说。 “管他前门后门,能入就成。逢春你回去也走个后门,入了团赶紧写封信给章老师汇报汇报,看他啥感受。” “给章老师汇报倒不必,咱都毕业了,再跟老师记仇也不对。我这人寻不着后门,笨。”逢春说。不过,刘金芳入团让他内心受到了冲击。 “我村里有弟兄两个为分家打捶,老二把嫂子拿镢头捶死了,自己跳进瓮窑上的烟囱。那么大的火,跳进去烧得不见了,啥啥都寻不着咧!”王长有讲村上的故事。 “我的拉粪,借下坡路‘开火车’,把人摔死了。”逢春说。 “你还敢‘开火车’?”柳雅平瞪大眼睛问。 “我没开,坐呢,也美美摔了一跤。” “你看怕怕不?死人呢。看你以后还坐不坐‘火车’?”柳雅平嗔怪地瞪逢春一眼。 “不坐了,不坐了。”逢春说。 “就是嘛,逢春你再做危险的事,雅平还不得操心死?”刘金芳说完,捂着嘴“嗤嗤嗤”笑。 “你咋这瞎的!”柳雅平在刘金芳肩上捶了两拳头。 话题就这样漫无边际、没有规律且富有跳跃性。 有人提议打扑克,玩“争上游”,输的不光要给赢的“进贡”,还要被弹“脑疙瘩”。玩了一阵儿,大家都觉得意思不大。刘金芳说,“不打牌了,没啥意思,弹得人脑疼。长有心黑,弹人脑用恁大的劲!”大家笑了一阵,把扑克牌扔到一边去了。接着谝闲传,屋子里充盈着浓密的同学情谊,笑声不断。 夜深。其他人相继告辞,柳雅平也坐不住了,说:“我要回家。” “你不会甭回去?逢春好不容易来,专门为了看你嘛。”马立忠说。 “一晚夕不回去,明儿我大还不得把我腿打断?”柳雅平说。 “耶,看你说的,你也是大人了嘛。” “你不知道咱这儿的人封建?我害怕。再坐一会儿我就回去。” “你俩谝一会儿。饿了,我给咱寻点儿吃的。”马立忠借故离开。 “你冷不冷?上炕,拿被子把腿盖上。”柳雅平说。渭北黄土原上,秋季的雨夜有些寒意,屋里剩下她和逢春,女孩脸红了。 “不太冷。”逢春说。马立忠一走,他也有点儿局促。 “上来。”柳雅平拉了逢春一把,让他和她并排坐在炕上,背靠墙。她拉开被子盖在两个人腿上。 “一毕业,就把我忘了?”柳雅平抓住逢春的手捏了捏。 “没忘,黑了睡下老想哩。”逢春用劲握住柳雅平的手,“我这不是看你来了嘛。” “谁知道你看谁来了!”柳雅平故意说。 赵逢春脸红了:“真的想你,想得太。” “在生产队做活儿要小心,不敢出啥事,甭把自己挣坏了。”柳雅平叮嘱。 “你也一样。”逢春说。他恍恍惚惚觉得很幸福。 “咱俩的事咋办呢?”柳雅平像自言自语,实际上是在问逢春。 “要赶紧想办法。我妈说,经常有人给我提亲。” “叫你妈给你订一个嘛,我算啥?” “你看你!”赵逢春再次用劲捏捏女娃的手,嗔怪道。柳雅平也把身子往前靠了靠,紧捏着赵逢春的手不放。 “咱这儿的风俗,订婚要寻介绍人呢。”柳雅平说。 “是的。我回去给我妈说,叫她寻个介绍人,你村里还有我一个远房的姑姑。”逢春说。 “不急。” “还不急?我倒是不急,可有人急着给介绍对象呢,再不急,说不定你也叫旁人抢去了。”逢春半开玩笑,“梁建东再寻你没有?” “你瞎(坏)得太!不过梁建东真不死心,就这么几步路,他差不多一星期给我来一封信,比你强!” “比我强?那你咋不寻他去?”逢春心里有点儿不滋润,他没有意识到这正是所谓吃醋。 “你!”柳雅平用她的小拳头在逢春的胳膊上、后背上狠狠砸几下。 “疼,疼呢。饶了,饶了。”逢春抓住柳雅平的手,制止她的暴力,并把她温热的小手贴到脸上,“你看,我脸烧的。我、我,我想、想亲你一下……” “你变瞎了!”柳雅平脸颊发烧,想要抽出手,却被逢春握得更紧。 “我真个要亲了。” “嗯。”柳雅平脸庞更热。 “来来来,热红苕。”马立忠叫喊着推门而入,“啊呀,你俩要做啥动作,叫我影响了?啧啧,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马立忠调侃逢春和雅平,“我大见逢春来了,专意到自留地挖红苕,地里还是粘泥。在灶火里烧熟的,热热的。” 红苕一般要到下霜后才收获,提前挖自留地里的红苕,是马立忠父亲尽力款待逢春的意思。 烧烤的热红苕甜香无比,房间里弥漫着好闻的气味,年轻人不时发出欢乐的笑声。 “我要走了。”柳雅平看见马立忠不止一次打呵欠,再次告辞。 “嗯?”马立忠摇摇脑袋,表示自己还清醒,“急得咋呢?” “还‘急得咋呢’,看你眼皮粘到一搭里去了,光丢盹。”柳雅平笑着说,“走了走了走了。” “你实在要走,我也没办法。逢春送雅平去,我寻个伞。”马立忠找出一把深红色油纸雨伞。 赵逢春和柳雅平出了马家门,发现雨小了。巷子里很泥泞,走路高一脚低一脚,各家的院墙、房子或窑洞黑魆魆的,一棵棵大树能感觉出轮廓。这是一个有月亮的雨夜,一对青年男女手牵手前行。 “站住!”对面传来一声断喝。 逢春吓了一跳。柳雅平说,“甭害怕,是解放军。” 文华大队有“三支两军”的部队驻扎,晚上哨兵在村里巡逻。看见对面有人过来,当兵的上来盘问,“你们做啥?” 哨兵是浓浓的甘肃、宁夏一带口音。 “是不是朱班长?”柳雅平问。 “你是谁?” “我是我。”柳雅平“嗤嗤嗤”笑。 “严肃点儿!”被柳雅平称作“朱班长”的大概听出她的声音了,“你一点不严肃。女娃娃晚上胡跑啥呢?” “谁胡跑,谁胡跑了?同学来了,打了会儿‘争上游’,我要回屋里去,黑的,叫同学送我哩。” 当兵的走过来,拿手电筒在俩人身上照,逢春和柳雅平拉着的手松开了。当兵的说:“我给你俩照手电,赶紧回去。” “去去去,谁要你照手电!赶紧巡逻去,防止阶级敌人破坏‘抓革命促生产’。” “天这么黑,下雨呢,哪达来的阶级敌人破坏?” “你看你看你看,还解放军呢,阶级斗争的觉悟不高!阶级敌人是房檐底下的洋葱,根焦叶烂心不死,你不知道?天黑坏人才搞破坏呢。赶紧去去去,巡逻去!”柳雅平显然跟朱班长熟识,故意和当兵的贫。 “你咋这多的话?”解放军走远了,逢春重新拉住柳雅平的手,说她。 “这些当兵的经常跟我耍,熟。” 远处,朱班长还拿手电筒朝这边晃。柳雅平和逢春已经快走到她家门口了。 “门关了没有?”逢春问。 “能开开。”雅平说。 村里人普遍用木门。到了晚上,即使家里还有人没回来,门闩也是插上的,不过有机关,自家人能设法打开。 “你这就回去了?”逢春问了一句多余的话。 “我可不就回去了嘛!”柳雅平“噗嗤”一笑,“你不把刚才要做的事情做完?” “啥事情?”逢春不明白。 “说你灵性,有时候笨得太!” 逢春忽然明白了,心一阵儿狂跳。他收了雨伞,一把抱住柳雅平,就要亲吻。柳雅平双手推他:“只准亲一口。” “嗯,就一口。”逢春说。他觉得自己要晕了。 初吻。 两个年轻人真的只亲了一口,只不过这一口亲得认真。赵逢春觉得柳雅平嘴里存留着淡淡的烤红苕味道,那是一种清香、有特色、容易留在记忆里的味道。直到若干年以后,逢春但凡亲吻女人的嘴,就会想起这淡淡的烤红苕味道,就会想起他与初恋情人在秋天雨夜里的这一吻。 第二天不下雨了,逢春步行回到雷庄。 7、筑墙动土 “有好事情!”逢春的父亲兴冲冲回家来,“有好事情哩。振山说地里粘得做不成活儿,今晌午叫人划庄基。” “真的?”逢春母亲听了也很高兴。 “真的。赶紧,吃毕饭我得到划庄基现场去。” “我也想去看看。”逢春说。 按规定,社员家庭居住紧张,需要分家分住,先需向生产队、生产大队提出庄基申请,最终报请公社批准。划庄基是按照公社的批文——批文具体规定庄基地的面积和位置等——给社员划拨修建房舍用的土地。 吃过早晌饭,逢春跟着爹去观摩划拨庄基地的过程。队长、副队长、会计等一干人拿着皮尺,仔细丈量计算,最后在划定的庄基地四角“钉灰撅”——把一根长长的钢钎从准确的位置楔进地里,再拔出来,给洞眼里灌进白石灰,留一个深埋在地里的标记,作为确定庄基地准确位置的依据。钉完“灰撅”,还要在相同位置钉木头撅子,作为地面上的标记。 “这下好了。把麦种上,咱就圈院墙。攒下钱赶紧买砖,楦窑(修建窑洞)。”划庄基回来,百谦当着全家人宣布建设新宅院的规划。 “钱在哪达?修一院庄子恁容易?大熬煎还在后头。”清竹忧心忡忡。 “你光熬煎顶啥用?慢慢来,一步一步走,我就不信,咱还没有新庄子住?”父亲的口气充满自信。 “就是嘛,慢慢来。还有我呢,我也能挣工分。”逢春安慰母亲。 “逢春哟,你给婶子帮个忙。”俊香推门进来,“给你二大把饭送去。他在窑上,脱不开身。” 婶子最近变得勤快,能给丈夫和孩子按时做饭,再没有和叔父嚷仗打捶。 “能成。”逢春很痛快地答应。 百和正给窑炉里加煤。 炉火熊熊,排列整齐有序的泥土砖坯被烧得通红,呈现出晶莹剔透的颜色。叔父加煤的动作很熟练,手有力一抖,一铁锨煤末子被均匀地撒在炉膛里,火焰欢快地跳跃。加完煤,叔父将搁置在炉膛口两块摞着的砖一拨,炉口被遮住。那两块砖是活动的炉膛门儿。 “二大,你吃饭。”逢春说。 “哎呀逢春,你给我送饭来了?”叔父很高兴。 “请来的匠人呢?” “吃饭去了,队长给他派饭。” 生产队来客,不管是公社、县里的干部,或者请来的工匠,都由社员家庭轮流管饭。干部下乡吃饭要按照规定的标准——每天1斤粮票、2毛5分钱——把钱和粮票交付给管饭的人家,请来的工匠本人不付报酬,由生产队给管饭的人家记工分。 “二大,砖窑这么大,烧火的炉膛小小的,能把满窑的砖都烧‘熟’了?”逢春提出自己的疑问。 “能。窑是一个整体,烧一星期时间,当然就‘熟’透了。烧不透的砖是生生,将来出窑是撂的货。” “这里头有一定的技术含量,看起来怪神奇。”逢春说。 “当然。窑装不好,有些砖就烧不熟;烧窑火候掌握不好,也可能遗漏一部分坯子;还有渗窑,渗不好,就成了红砖,要么花花脸。” 叔父所说的渗窑,是在烧窑的工序完成之后,给砖窑顶部的池子加水,让水缓慢渗进窑内,产生某种化学、抑或是物理变化,最终使砖块成为蓝色。渭北一带农村修窑洞盖房子,大家习惯使用蓝砖,不经过水渗的红砖没有市场和销路。 “二大,叫我试合试合。”叔父打开炉膛门,要加煤,逢春想动手实践一下。 “能成。炭要撒匀,不能撂成一堆。” 赵逢春试了一下,煤末子撒得不够均匀。 “我来,你看。”叔父作示范。逢春再试了几铁锨,效果比刚才好多了。 “逢春,你怪灵性的。”叔父表扬侄子。逢春脸庞红红的,热热的,不知是炉火烤的,还是高兴的。 “啊哟,这是谁?”烧窑的师傅吃饭回来,看见逢春,问道。 “我侄儿,给我送饭来了。师傅你看,我烧的行不行?” “你谦虚得太。你烧窑没麻达,能当匠人了,往后,你队里烧窑的钱我恐怕挣不上了。”师傅说。 “看你说的,我还不成呢,渗窑的技术我没把握。”叔父说。 “你甭谦虚,那简单。” “这师傅贵姓?”逢春问叔父。 “马。马师傅。” “您烧窑多少年了?”赵逢春问马师傅。 “快20年,十几岁跟我大学的。” “烧一个窑能挣多少钱?” “看窑的大小,就像你队里这窑,50块钱,2斗麦。” “不少嘛!” “也不多。烧六、七天,渗窑还要四、五天。要不是你二大懂技术,装窑我还要来照看。” “那也不少。” “就是的嘛。要不,人都争着学匠人哩。”叔父说。 “逢春,好几个人给你说媳妇呢。”一天晚上,母亲又提起逢春的婚事。 “妈,急啥?你怕我打光棍?我年龄又不大。说媒的人闲得没事干,咱不着急。”逢春说。 “不着急倒是不着急。不过,有人上门提亲,咱不能一律回绝,时间一长,人家会说咱屋里的人眼头高,看不起人。把人得罪了,以后再没有人给你说媳妇。”爹接过话头,“再说,村里像你这大的年龄,都急着问媳妇订婚呢。这是乡俗,咱一家也改变不了。逢春呀,你有啥想法就说,是不是念高中看上哪个同学了?要是这,也成,你说出来,我跟你妈去打听,人合适,咱就寻介绍人去说。” “嗯。”逢春害羞,脸红了。他心里感激父亲善解人意。 “还真有?女娃叫个啥?哪个村子的?” “西皋镇文华大队的,叫柳雅平。” “女娃她大她妈叫个啥知道不?不光要打听娃,还要打听大人呢。丈母娘要是麻迷婆娘,女子也不能要,女子都是妈的徒弟。”母亲说。 “雅平她妈死了,她大叫柳占根。” “过几天我跟你妈去打听,要是能成,文华村有你一个堂姑,叫她当介绍人。”父亲说。 过了几天,逢西皋镇集会,百谦、清竹一起去赶会,采买了些日常用的东西,然后去了文华村。 晚上回到家,父母在一起议论。 “那是个可怜娃。她大不是亲大,她妈也死了。” “女子长得还清秀,中等个子。” “你的见雅平了?”逢春问。 “见了见了,你姑把娃叫到她屋里,我和你妈看了一眼。那娃不知道我俩是谁。”父亲说。 “您二老还不给人家说明身份。说了怕啥?” “说了女娃娃害羞嘛。再说,谁知道事情能成不能?不成的话,我和你妈去相看人家,也没面子。” “哎呀,还这复杂?” “你当呢!” “我跟你爹看这女娃还成,给文华村你姑说了,叫她给雅平她大提念一下,看家长啥意思。你姑说,她村里人讲究,亲妈过世,过了三周年娃才能订婚。” “过三周年就三周年,咱不着急。”逢春说。 堂姑母很快捎话过来,说柳雅平她大的意思,订婚要等娃她妈过三周年,还说他家也要打听打听男方的情况。 “怪麻搭的。”清竹感叹说。 逢春给柳雅平写了一封信,信上说,“我天天黑了睡觉都想你,想得太。大人们爱走那些过程由他们去,反正你在我心里,跑不了。” 转眼到了深秋。麦子种上了,挖完红苕就进入农闲季节,赵逢春的父母筹划着要给新庄子圈院墙。 “打墙寻些亲戚朋友帮忙,不掏钱。不过需要些粮食,要叫人吃饱饭。”百谦说。 “钱也得花,能不买菜?咱屋里吃的油也不多了。” “花不了多少,反正墙肯定要打。我这几天给咱借椽板、杵子,等队里把红苕挖完,咱就拾掇院墙。” “我也要寻人帮忙做饭。唉,熬煎。”清竹叹一口气。 逢春家开始在新划的庄基地四周动土筑墙,这是实施新宅院建设的第一步。除了从本村找人,逢春的舅舅、姑夫等亲戚也来帮忙。他家是三门峡库区移民,五十年代后期先从华阴县(今华阴市)北部迁移到宁夏银川市西北方向黄河东岸毛乌素沙漠边缘,后来遇到三年困难时期,在那里无法生活,国家又将他们迁回陕西。逢春的爷爷奶奶和叔父住到了粟邑县雷庄,父母带着他投靠亲戚在华阴外祖母所在村庄住了几年,直到逢春念完小学,他们一家3口也迁居粟邑县与爷爷奶奶团聚。因为迁移的缘故,他家亲戚有的在华阴,有的在临潼、蒲城,舅舅、姑夫都是远道而来。 逢春家修庄子打墙,叔父百和也是计划当中的劳动力,因为要给生产队烧窑,百和来不了,队长特意来给百谦道歉:“你看你看,人一辈子能修几回庄子?百谦哥你打墙哩,百和来不了,这事情!你人手够不够?要不够的话,我再给寻几个?” “人手够了。我担心百和独自一人能不能把烧窑拿下?那是技术活儿,出了麻搭咋办?” “没问题。你放心。” 吃了早晌饭,百和却来了,百谦诧异:“你不是给队里烧窑,咋又来了?” “振山那熊吝得太!外头雇匠人50块钱2斗麦,给我30块钱,麦还不知道给不给。我不烧了,叫他雇人去。”百和说。 “这个瞎熊,抠屁眼舔指头!他这么吝,你不烧,那活儿担多大的责任?”百谦说。 过了不一会儿,孙振山又来找:“百和,百和,你烧窑去。给你50块钱2斗麦,只要你把窑烧好,甭出麻搭就成。你咋这犟的?我说少给些钱,跟你商量嘛,自家人,咋就把活儿撂下了?你看你看你看!” “当着这些人的面,你甭日哄我。当队长说话要算数!”百和说。 “算数算数,我啥时候日哄过你?” “百和你去,我的都相信振山,他不敢日哄你。”百谦出来圆场。 百和于是给生产队烧窑去了。 庄基地9丈长3丈宽,南面的界墙约定俗成由邻居家打,逢春他家筑北面界墙和前后墙。另外,给将来楦窑做准备,预先要筑“窑帮”,完成这些工作量大约需要一星期。打墙先要挖两尺深地基,一层一层填土,用石杵子掷瓷,到地面以后墙头加挡板,每起一层都用两根丈余长的松木椽档在两边,椽头用绳子绞住,中间填土、掷瓷。五组椽子交替,一层一层往上筑,到了最顶层,做成一个鱼脊状,用铁锨拍光。打墙的场面很壮观,十几个人,撂土的时候铁锨翻飞,黄土在空中划出弧线,然后落在准确的位置,掷杵子几个人喊着号子,动作整齐有力。 赵逢春干活不惜气力。一开始掷杵子,他掌握不好准头,每个杵子窝连掷三下,重心总不在同一位置,杵窝的排列也不够整齐,后来逐渐掌握了,越干越好。一天下来,胳膊肿得碗口粗,火烧火燎疼,第二天几乎抬不起来,还要继续干,只能咬紧牙关。第二天坚持下来,第三天胳膊似乎不太疼了。站在高墙上,和别人一起喊号子:“嗯,嗨!嗯,嗨!嗯,嗨!”石杵子提起,砸下,提起,砸下,逢春突然觉得自己长大了,长成能用劳动创造业绩的成年人了。艰辛之余,他拥有劳动的乐趣,源源不断的乐趣。 墙筑好了,年轻的赵逢春站在属于自己家崭新的院落里,看着松椽印排列整齐、散发着新鲜泥土味的院墙,心里升腾起无尽的喜悦和自豪。脑海里突然冒出《智取威虎山》杨子荣的一句唱腔,于是他用秦腔移植样板戏的腔调把这句唱词吼出来:“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虽然够不上字正腔圆,但也中气十足,吓得不远处桐树上的喜鹊“喳喳、喳喳”叫着飞走了。 百和烧窑的技术不够熟练,一不小心出事了。 烧的过程很顺利。从点火到封炉,七个昼夜,百和一直没回家,没明没黑守在窑上,尽职尽责。烧到最后阶段,窑匠马师傅来看过,他说,“火候掌握得嫽(好),这窑砖肯定质量好”。 问题出在渗窑的工序上。窑顶用黄土围成池子,加水,用钢筋扎眼眼,让水缓慢地渗下去,窑炉内部形成蒸汽,砖块在逐渐冷却的过程中变成瓦蓝。渗窑最重要的是掌握渗水速度,太慢不行,太快也不行。第四天晚上,百和一个人站在窑顶用长钢筋在水池里扎,引导进水,突然间一声巨响,砖窑发生冒顶。灼热的水蒸汽裹挟着砖块四散迸射,百和弄得满身满脸泥水,脸颊和胳膊烫伤。瞬间,他被吓呆了,慌不择路,从窑顶摔下来。后来,他强忍疼痛爬到路上,被一个夜里骑车子走路的人发现,送回家。第二天,百和被弄到俊香曾经治伤的煤矿医院,烫伤不要紧,左小腿骨折,打上了厚重的石膏。 “这还算轻的,要是把你跌到窑里,还不得烫死烧死?”百和从医院回来,逢春奶奶数落他,“没那本事,谁叫你烧窑哩?要是把命送了,丢下俊香和娃娃咋弄呢?靠生产队管你?还不跟新海一样,死了白死了!” “唉……”百和抚摸着伤腿,长叹一声,“妈你甭说了。是怕怕,以后我再不烧窑了。可惜了这窑砖,烧得好好的,一冒顶,渗了一半,出来都是花花脸。” “熬煎你的腿,管它花花脸不花花脸。砖比你的命还要紧?”俊香撅了丈夫几句,“我寻振山要烧窑的钱去,给你看腿花钱还是哥借的。” “窑烧瞎了,不知道人家给不给钱?”百和说。 “他敢不给!要不给,我引上峰峰、川川,抱上毛蛋,天天到他振山家屋里吃现成饭去!” “谁说不给钱了?咹,谁说?”孙振山推门进来,他听见了俊香的话。 “哎呀,你得是在门外头偷听?”俊香没想到队长天上掉下来一样,脸红了,“你看百和成这了,你要是不管,我的该咋弄?” “你看这婆娘,头发长见识短!你把我孙振山想成啥人了?百和为队里受伤,我咋能不管?原先说好的50块钱2斗麦照给,队里还给百和报销看病治伤的钱哩。腿断了做不成活,这叫‘工伤’,静静坐到屋里,工分照记,不比旁人少一点点。你的信不信?” “信呢信呢信呢,你是队长嘛!”俊香很感激,连连点头。 “振山,你看,我渗窑渗日塌了,给队里造成损失,你不敢对我太照顾,不然的话,旁人有意见。”百和早已激动得眼泪花花骨碌,“你把烧窑钱给我就行,看病治伤的钱队里不用再给。” “胡说呢嘛!我还不知道你过的啥日子?我照顾你咋哩,谁有意见他提去,提了白提,叫西北风刮跑了。队里除了你,谁还能烧窑?谁要是能烧,我把他也照顾照顾!我就不信,谁能跟你比?” “振山!”百和激动得哭了,“你是个好人嘛!” 过了几天,砖窑逐渐冷却了,孙振山组织劳力出窑。这一窑砖果真成了花花脸,有的红,有的蓝,有的半红半蓝,好在敲起来仍然“当当”响,说明烧制过程中火功没问题,砖头结实、坚固的程度也没问题。 “可惜了可惜了,‘花花脸’砖卖不上好价钱。”有人议论。 “还不是怪百和?没有金钢钻,咋敢揽瓷器活儿?能得很,眼睁睁把一窑砖弄日塌了,只顾挣五十块钱二斗麦!”有人说话很刺耳。 “屄嘴夹住!”孙振山走过来,训斥说闲话的人,“百和为给队里烧窑渗窑,弄了一身伤,差点送命呢!你们还胡说八道,有良心没有?哪个瞎熊再胡说,小心我扇他‘批耳’!” 出窑第二天,百和拄着棍子,拖个石膏腿,一瘸一瘸来到窑场。他围着砖摞子看了又看,用两块砖相互敲击听听响声,临了还到窑里看了看。碰到孙振山,他满眼噙泪:“唉,净是花花脸,我这脸臊得没地方放了。” “你看你,你看你,说这话!没有人怪你嘛。腿上脸上都有伤,你跑出来做啥?赶紧回去,我叫奎生拿架子车把你拉回去。” “不用了,不用了。”百和心里头又涌起热浪,对孙振山充满感激。 8、铩羽而归 “哥,你楦窑把咱队里的砖买上,虽说花花脸不好看,结实着哩,肯定便宜。”百和向哥哥嫂子建议。 “那砖难看的。”清竹说。 “窑楦成了,里头用白石灰一裹泥,好看难看都看不着,做窑面子买些好砖就成。”百和说。 “我看百和说得对,反正咱没钱,省一个是一个。”百谦表态说。 “你说咋就咋。”清竹也同意了。 “楦四眼小窑洞,大概要一万块砖,‘花花脸’便宜,一千砖恐怕也得30几块,总共要300多块钱。” “咱哪达有这多的钱?” “好砖买不起嘛,就买这‘花花脸’。”百谦说完找队长去了。 “你要买花花脸砖?能成能成,我正愁这烂砖没人要。”孙振山满口答应。 “那价钱?” “价钱么,肯定比好砖便宜。” “你跟没说一样。便宜多少?” “我还得跟副队长、会计商量一下,保险不贵,本队社员如果要,比其他人买还要便宜。你等着,商量毕了再给你通知。” 晚上,会计来到百谦家,说队里研究过了,花花脸砖本队社员买一千块砖30块钱,外面的人买一千砖35块钱。 “百谦叔,你想要,明儿就到窑场上去拉。砖是摞好的,一摞子四百,你从北边一摞挨着一摞拉,毕了数摞摞算钱就成。”会计说。 第二天拉砖,逢春发现砖摞子里有断砖,问:“爹,里头咋有半截砖呢?” 百谦说:“每一摞允许有不超过10个能对上茬的断砖,砖窑都是这规矩。” “咱把半截砖从旁边摞子里换些囫囵的,反正你队里没人来点数。”一个帮忙的人说。 “咱不弄那事。叫人知道了,咱哪达还有乡性?”百谦说。“乡性”是一个人在本乡本土群众中的威望和口碑。 “砖结实着呢。个个敲起来‘当当’的,鼓劲往地上摔,摔不断。”拉回来一万块砖,摞在自家新圈的院墙里,百谦很高兴,晚上睡觉前他对清竹说。 “那就好,那就好,便宜。” 俩口子带着劳作的困顿和满意的微笑进入梦乡。 过了没几天,百和又出事儿了。 他摔断腿之后,孙振山给了休“工伤假”的权利,连续多天在家休生养息。一开始,俊香伺候丈夫很精心,帮助百和起居,按时做饭给他吃,晚上睡觉也给他拥抱、抚摸之类的温存。百和前所未有感受到媳妇的温暖,很感激,他对俊香说:“你是个好婆娘嘛!平常要这样,谁还舍得打你?”他甚至不顾有伤在身,想用做爱的方式回报妻子。 “你疯了,不知道腿断了?”俊香对丈夫示爱流露出厌恶的表情。 “你看你,你看你!”百和不无遗憾中止了轻狂的举动,“这熊婆娘有毛病,我就不信你能不要男人?再不理识你,旱着去,看你难受不难受!” 其实,俊香不会太难受。 傍晚,俊香给百和说,她要出去撅苜蓿,猪没草吃了。社员每家每户都要养一两头肥猪,年底卖给国营收购站,换几个维持家用的钱。百和家养的两头猪眼下是“壳朗子”,正能吃草。 “你拔些草不成,非要撅苜蓿?苜蓿能随便撅?你得是又到哪达胡骚情?”百和听俊香说撅苜蓿,气就不打一处来。以前,俊香经常去庄北胡同地撅苜蓿,苜蓿是邻村杨家大队二队的。生产队的苜蓿用来喂养集体的牲畜,有人看管,不让人随便撅,俊香和杨家二队看苜蓿的人关系特殊,每次去她都能弄来一篮子嫩苜蓿。曾有一次,俊香说撅苜蓿,一直到天黑不见回来,百和找到苜蓿地去了,结果发现俊香满脸红晕,乌发散乱,衣衫不整,仓仓皇皇正从苜蓿地里往出走,远处有一黑魆魆的男人背影,正一瘸一拐离去。这正是前段时间百和与妻子打捶嚷仗的原因。 “少管!你不得动弹,猪娃子饿着,我能不撅些苜蓿?你这人,事情多得太。”然后俊香又放软口气说,“我一时时就回来,你甭担心。” 结果,俊香彻夜不归。 “你一晚夕不回来!说,做啥去了?”百和也没睡好,眼睛都红了,天才麻麻亮他拄着棍子上厕所,俊香胳膊上挎一篮子嫩苜蓿才进门。 “嗯,碰着个熟人,就、就到他屋里去了。”俊香吞吞吐吐。 “你屄嘴胡说!哪个熟人?咱问去。”百和嘴唇直哆嗦,气的。 “爱问你问去,我又没犯法,谁把我能咋?”俊香口气也硬了。 “就这点烂松苜蓿,撅了一晚夕,你拿身子换苜蓿去了?日你妈,要不要脸?” “你要脸?吃不上穿不上,男人也指靠不上,我要脸能做啥?”俊香把苜蓿篮子重重墩在地上,进窑洞去了。 “真真地不要屄脸!”百和愤怒地将苜蓿摔了满院,把自己也摔倒了,受伤的腿钻心地疼,“你要不是寻跛子去了才怪!我寻他狗日的去,拼个你死我活!”百和认识看苜蓿的男人,杨西山,一条腿瘸着。 “你爱去去,懒得管。”俊香说。 百和拄着棍子到邻村杨家大队找杨西山算账。 “西山,你给我出来!跛子,是你妈养的你出来!”杨西山家前门关着,百和用棍子捣门,大声叫喊。他认为自己凭借正义的力量可以和对方较量:“跛子,你钻到哪个黑窟窿去了?杨西山,你出来!” 百和大声吵嚷引来许多围观者。一大早,人们还没有出工,站在一旁议论纷纷。 “这咋哩?” “这不是雷庄的百和嘛,寻西山打捶来了?咦大大,这人咋也瘸了?” “他腿上打石膏,能跟人打捶?西山不是省油的灯!” “西山咋把百和得罪了?” “今儿有好戏看。” “杨西山,你给我出来!你……”百和用棍子持续捣门,忽然门开了,闪得他朝前一个趔趄。 “欸,我当是谁,才是个你!打到我门上来了,你还歪得不行?”开门的正是杨西山,他闪身出来,站到村巷当中。 “狗日的,你要不要脸?”仇人见面分外眼红,百和一下子怒从心起,举起棍子要打杨西山,“你狗日的欺负到我头上来了?” “你打到我门上来,还这么凶?要咋,你说!”杨西山没有丝毫的歉疚或怯懦。他抓住百和的棍子,往后一搡,百和反倒跌个屁股墩,腿有伤,半天站不起来,围观的人发出哄笑。 “你、你当着村里人的面,你说,你做的那事是不是人做的?你是畜牲还是人?你说!” “我咋哩?你平白无故寻事,有理你说嘛!”杨西山仍然振振有词。 “你,你,你你……”百和突然发现他的委屈不好说出口,“你说,我屋里的夜黑了是不是跟你在一搭?你说!” “嗷,嗷,嗷!”围观的人群里发出叫闹和嘲笑,“哎呀,百和这大的气性,原来是婆娘叫人……哈哈哈哈哈哈……” “你咋诬赖好人呢?‘捉贼要赃,捉奸要双’,你有啥证据?有本事把自己婆娘管好。敢给我栽赃,看我不把你那条好腿给打断,叫你也成跛子!” “我拼了这条命,叫你狗日的欺负人!”百和再次举起棍子要打。 “百和哥呀,到我村里了,你咋还这凶呢?”上来两个小伙子把百和拉住了,他俩是杨西山本家弟兄。 “你的少拉偏捶!”百和被限制了行动自由,急得大叫。 “好好好,我的不拉,看你个‘石膏腿’能打过西山哥?我的让开,看你能逞多大的神?”拉偏架的小伙子真的让开了。 百和冲到跟前,杨西山一把夺过棍子,扔得远远的,紧接着一拳打到他眼眶上,百和跌倒在地。 “跛子是铮熊,把人婆娘弄了,还打男人呢。” “百和哥,你等腿好了再来,‘石膏腿’咋能跟人打捶呢?” “男人家,戴了绿帽子,最窝囊了……” 围观者有的劝架,有的说风凉话。 百和去杨家大队兴师问罪铩羽而归,不仅没有讨回公道,反而弄得眼眶青肿,一肚子气。回到屋里要拿俊香出气,婆娘抓住他的棍子说:“你再甭打我。你想要我就要,不想要咱离婚,反正我没心跟你过了。” 百和大瞪两眼,拿媳妇一点办法也没有。 百和烟瘾本来大,此后更闷着头不停地吃旱烟,经常弄得满屋子浓浓的烟味。 “凑合过呀,好几个娃呢。”逢春的奶奶劝二儿子。 “俊香瞎好咱不说,她走了,谁再嫁给你?咱穷,还一窝子娃。”逢春的母亲也对小叔子说。 “咳咳咳咳咳咳咳……”逢春经常听见叔父的小窑洞里传出咳嗽声,日见浓烈。 不久,文华村的堂姑母托人带话,说柳雅平她大不同意给大女子订婚,说娃年龄小,缓一缓。 “是不是托辞?”赵逢春父母分析这件事,清竹犹疑地说,“咱这达男娃十八、九岁二十岁一般都订婚呢,女娃娃更早。他还说年龄小?不小了。” “有的人看女娃大了,是个劳力,想叫给他屋里多挣工分,舍不得早早给娃办婚事。要么,就是人家对咱有意见呢。缓一缓就缓一缓,咱不熬煎给逢春订不下媳妇。”百谦说。 又过了几天,文华村的姑来雷庄走亲戚,向逢春父母要了他的生辰八字,说柳雅平她大要请人掐算一下,看这俩娃命相里头是不是相克。 “这人,麻烦事不少!以后真要结了亲,不好打交道。”清竹嘟囔。 “咱不迷信,人家信嘛,掐算就掐算,这怕啥?掐算一下说不定是好事。”百谦宽慰清竹说。 “就怕寻人一掐算,说个命相不和,就把两个娃坑了。我看这俩娃有感情呢。” “是的。” “本来是我和柳雅平的事,叫大人操这些心!”逢春看见父母为他订婚的事忧心忡忡,觉得过意不去,“等下雨天,我去寻雅平,跟她一商量,就定了。” “你这娃!要是你俩能定,我跟你妈还跑闲腿、费闲唾沫做啥?” 尽管整天忙出工,累得要死要活,逢春还是抽空给柳雅平写了一封信:“我父母为咱俩的事情东跑西颠,费了不少心思。你要是对我没意见,就赶紧给你家人说,让你大同意了这事,省得夜长梦多惹出不必要的麻烦。”过了四、五天,逢春接到柳雅平回信,“你说的那事还真麻烦。我大托人打听你家情况,遇到两个女人,都说你家人‘乡性’不好,说你爹把邻居得罪完了,父亲因为这犹豫不决。他还要请人掐算生辰八字,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接到柳雅平这封信,逢春晚上睡不着觉。他的胸膛里跳跃着一颗年轻的心,他对柳雅平十分倾心,非常在意,万一订亲的事情被对方家长否定,对他来说恐难以接受。他憎恨不知哪两个嘴贱心毒的女人,故意说他们家坏话。对父母的为人和‘乡性’,逢春一直引以为骄傲,不过他知道,村里宗族关系复杂,邻里之间明争暗斗,矛盾五花八门。父亲曾在大队当过“革委会”副主任,既为邻里做过好事,也执行极左路线伤害了何氏宗族的某些人。所以,有人故意说他家坏话不足为奇。 “嘘……”逢春关了电灯,黑暗中大瞪两眼,一声叹息。第二天上工,他忧心忡忡,不住打呵欠。 “逢春,逢春你在不在?”何蓉蓉进了家门,高声叫喊。 “咋哩,蓉蓉?”逢春从小窑洞出来迎接小女子。 “拴牢叔叫我通知你,今黑了团员、青年到大队部开会。”何蓉蓉称之为“拴牢叔”,是雷庄大队民兵连长兼团支部书记何拴牢。 “我又不是团员。” “你不是团员,总是青年嘛!你要赶紧入团。” “我表现还差得远。开啥会?” “还不是学习、批判。批判林彪反党集团的‘五七一工程纪要’。” “哦,知道了。” “黑了要不要我来叫你?” “不用不用。” “还是我来吧,咱一搭里去。” 喝过汤,何蓉蓉果真来叫逢春。天已经黑了,何蓉蓉说,“哎呀,忘了拿手电。”走到更黑的地方,她要逢春拉着她手。赵逢春很为难,不敢,何蓉蓉主动握住男孩的手,弄得逢春很紧张,手心出汗。开完会回来,到了离家不远的一段路,村巷里只剩下他俩,蓉蓉不由分说又牵了逢春的手,理由是“黑的,没拿手电。” 那时候,村巷里的确很黑,只有一点儿星光。多少年以后赵逢春都记得,乡村的夜空静谧洁净,星汉灿烂。 从这个晚上开始,但凡大队开会、学习,何蓉蓉总是主动叫逢春一起来一起去。他们总有机会共同走过一段仅有两人的夜路。逢春对何蓉蓉的主动热情一开始不适应,后来慢慢就习惯了。 9、政治待遇 柳雅平家传话过来,说赵逢春和柳雅平生辰八字不合,这门亲事不能答应。 “把它的,这家人咋还讲迷信!啥叫个‘八字不合’?净胡说。”柳雅平家长拒绝了婚事,让百谦觉得臊了面皮,心里很不痛快。 “我觉着有人在女娃她大那里说咱家的闲话了。”逢春母亲分析说,“要么叫他姑再给人家说说。” “不说,咱不求他。熬煎你儿订不下媳妇?” “不是怕订定不下媳妇,我怕逢春心里受症。” “倒也是。把它的,事情咋成了这样子?” 的确,这件事让年轻的赵逢春经受沉重打击。他连续三个晚上没睡好觉,形容憔悴,眼睛也红了。 “爹,妈,我到文华村去一趟,寻柳雅平。”逢春说。 “不去,咱不能低三下四。”百谦斩钉截铁地阻止儿子。 “我和柳雅平的事,凭啥她大说了算?我去问问她,她要是真不同意就算了。” “那也不行,要去,也得等缓过这阵儿再说,好像咱家订不下媳妇,非要求他。为人要有骨气。” 逢春还是耐不住,晚上在灯下给柳雅平写了一封信。信上说,“都七十年代了,婚姻大事难道还要父母包办?‘破四旧’把你大的封建迷信思想还没有破除掉?我俩应该掌握自己的命运。你我的事情究竟怎么办,我想知道你的态度。” 过了不久,柳雅平回信了:“亲爱的逢春,我不知道说什么好。真的不愿意和你分开,日日夜夜都在想你念你。我经常憧憬跟你一辈子共同生活的幸福,那是我的梦想。但是,我母亲已经长眠地下了,生父不仅不知去向,甚至我连他姓甚名谁都不知道,养父是我唯一可依靠的亲人,我不能不听他的话。我倒是有几分相信生辰八字,‘人的命,天注定’,看来这辈子不能和你在一起了,是老天爷安排的,人不能跟老天爷抗争。……亲爱的逢春,忘了我吧。我衷心地祝愿你能找到比我更好的女孩,祝愿你永远幸福!” 接到柳雅平的信,逢春又一番揪心的痛。他仍想找柳雅平问个究竟,最终被父亲劝住了。 “你不能去,去了给咱家丢人,也是难为柳雅平呢。”爹说。 “我心里憋屈得受不了。”逢春几乎要流出眼泪来。 “受不了也要受。娃呀,人活一辈子,憋屈的事情多着哩。七灾八难要能经得起,牙跌了要往肚里咽,栽一跤爬起来继续往前走。你想一下,是不是这理?” 晚上,逢春大瞪两眼在黑暗中辗转反侧,难以入睡。第二天下地拔棉花杆儿——棉秆分配到各家各户,拔下来晒干当柴禾烧——逢春一整天不跟家人说话,攥着铁钩子,把劲都用到干活儿上,像是和满地的棉杆儿有仇。结果铁钩子把掌心磨出好几个血泡。 “逢春,逢春!”天刚黑,何蓉蓉又来找他,“大队开会呢。” “我不去!”逢春说,他口气倔倔的。 “你咋哩?象吃了枪药。” “不咋。”逢春这才觉得失态了,对着何蓉蓉发脾气没道理,于是缓和口气说,“我今儿不想去开会。” “不去不行,拴牢叔专门叫我通知你。今儿大队成立‘农田基本建设青年突击队’,你不是争取入团嘛,咋能不去开会?” “那,走吧。得给我妈说一声。” 逢春向母亲打招呼,清竹说:“你吃一碗煎水泡馍再去。晌午饭没好好吃,黑了回来还不吃,你又不是铁打的。” “没事,妈。不吃了,我去开会。”逢春和蓉蓉一起走了。 “嗨,嗨嗨,再甭嚷闹咧!嗨,听着了没有?悄悄的,要开会啦!”现场没有扩音设备,民兵连长兼团支部书记何拴牢大声叫喊着组织会议,“看你这一伙伙,到一搭里象嘎鹊窝里戳了一竹竿,咋这热闹的?我看谁嚷闹得最欢,把他叫到前台来,给大家表演一下。” 会场总算安静下来了。每次开会,年轻人到一起总要喧嚣吵闹,现场洋溢着活泼泼的生命力,空气中飘散着青年男女之间既暧昧又正常的一种味道。小伙儿姑娘们兴味正浓的时候,无论哪位干部主持会议,想让大家集中注意力都十分费劲,何拴牢是有名的大嗓门,也得喊半天才能奏效。 “今儿黑了开会,一不学习,二不批判,只有一件事,成立咱大队冬季农田基本建设青年突击队。我先念名单,念完了大队革委会郭佑斌主任讲话。我开始念了,悄悄的,听着。”何拴牢再次维持秩序,然后念名单,“青年突击队队长,何拴牢,也就是我。” 一阵哄笑。 “甭笑。我就是‘何拴牢’,‘何拴牢’就是我嘛!再听。青年突击队副队长,雷留根,赵逢春。” 听何拴牢念到他的名字,逢春突然一怔。他被任命为全大队的青年突击队副队长,完全出乎预料之外。 “哎,你当官了。”坐在旁边的何蓉蓉捅鼓他一下,悄声说。 “咋是我?我还能当副队长?”逢春懵懵懂懂的。 “咋就不能是你?你咋不能当个烂烂副队长?”何蓉蓉反问他。 “烂烂副队长?副队长咋是烂烂?”逢春反问何蓉蓉。 “嘿嘿。”何蓉蓉觉得逢春特别有意思,掩嘴而笑。 “谁在底下说话、笑哩?悄悄的,听我念突击队员名单。”站在前台的何拴牢又大声吆喝,制止下面开小会。他念了一长串人名:“雷明全,雷谋子,王六斤,何建生,雷民生,雷凤凤,王莲莲,孙欢娃,雷奎生,赵灵侠,何蓉蓉……” 何拴牢宣布人名单的声音仿佛越来越远,逢春进入一种飘飘忽忽的境界。上高中两年,多数时间不顺利,无端挨整,压抑得久了,总觉得任何好事都不会降临到他头上。“农田基本建设青年突击队副队长”的头衔,意味着或多或少要做一点组织工作,更重要的的含义是比其他年轻人要多流汗,多干活儿,更多地承担危险和责任。可是,对于此时此刻的赵逢春来讲,这个头衔意味着党的关怀领导的信任。这份关怀信任一下让他懵了,同时也让他豪情满怀热血沸腾,觉得这是前所未有的政治待遇。他突然浑身充满力量,想起毛主席的诗句“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甚至在这个瞬间,失恋的痛苦也被搁置到脑后,他思想上一个最大的概念就是“青年突击队副队长”。他想不通何蓉蓉为啥要将对他来说十分重要十分珍贵的头衔说成“烂烂副队长”? “雷忠义,乔木头,赵新喜,雷三定,王四凤,王秀秀,张王李……”何拴牢继续念名单。 “嘻嘻,‘张王李’,再加上你就全乎了!”何蓉蓉又捅鼓了一下逢春,“哎,听着没有?你像瞌睡了。” “咹?”逢春一个激灵,好像刚刚从梦境回到现实,“啥就全乎了?” “你没听着?六队那个‘张王李’,姓名仨字都是姓,加上你,‘张王李赵’四大姓不就全乎了?你姓赵,也忘了?” 逢春这才明白,何蓉蓉跟他逗笑。 “名单宣布完了。请大队革委会郭主任讲话。大家呱叽呱叽!” 会场上响起一阵掌声,不太热烈。 “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农业学大寨’,咹,‘备战备荒为人民’,咹,‘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咹,‘水利是农业的命脉’,咹,‘阶级斗争一抓就灵’,咹!”郭佑斌讲起话来总要先念一串串毛主席语录。 “伟大领袖毛主席还教导我们说,‘牛,这是农民的宝贝’,‘咹’,伟大领袖毛主席还教导我们说,‘红薯很好吃,我很爱吃’,‘咹’!”何蓉蓉将嘴对着逢春的耳朵怪声怪气说。她讥讽郭佑斌不管恰当不恰达,胡乱引用毛主席语录,嘲笑郭佑斌讲话有太多的衬字“咹”。 逢春的脑袋仍然懵懂,好在他理解了何蓉蓉的俏皮,不由得笑了。 “‘农业学大寨’,咹,我今年夏天到大寨参观去了。咹,人家那梯田修得,咹,怕怕!人家那包谷长得,咹,怕怕!人家高产、稳产,靠啥?咹,靠的是农田水利基本建设,靠的是修了那么多的梯田。你甭看陈永贵脑上包白羊肚子毛巾,人家是中央委员哩!铁姑娘队长郭凤莲,咹,要当陈永贵的接班人呢。咱雷庄大队也要利用农闲,咹,利用上冻前的几十天,好好搞农田基本建设。这是学大寨的具体行动,咹,具体行动!把你的组织起来,成立一个青年突击队,就是咱雷庄大队的铁姑娘队!” “不对!咱突击队铁小伙比铁姑娘多得多。”有人大声喊。 “先甭喊叫,我这是比例子嘛。咱这突击队,也跟大寨的铁姑娘队一样的意思,咹,就是要在农田基本建设中起突击作用,咹,起先锋带头作用呢。咱的突击队铁姑娘、铁女子不少,咹,是不是还有铁媳妇呢?有!咹,这几个女子议论啥哩,难道我说得不对?” “佑斌叔,突击队这么多女队员,铁女子铁媳妇都有,可队长都是男的,咋不弄个女的呢?”一个女娃娃叫喊说。 “就是的,‘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很多女青年附和。 “咱不管男女一样不一样,咹,突击队主要抡镢把、拉架子车,男的比女的劲大嘛,咹。不信咱试合试合,要是有哪个女的比男的还干得歪(邪乎),咱叫她当副队长,咹,正队长也成嘛!你的再甭胡谝闲传,听我说正事。今年冬天,咱大队青年突击队要修一大块子地,咹,具体来说,二队有一片漠阳坡地,南边高,北边低,是个仄塄子。咱的任务就是把仄塄子弄成平的,咹,平展展的,下了雨水流不出去。听说北沟里要修水库,等水库修成了,抽水机一开,水‘咕咚咕咚’就上来了,平展展的地才能浇,仄塄子水流到一头去了,咹,那能浇个屁!咱的任务光荣而艰巨。你大家说,突击队能不能把20亩仄塄子地弄成平展展的水浇地?你的说,能不能?” “能!”一部分年轻人喊。 “我不知道能不能,佑斌叔你说能就能。”一个男青年说。 “不是我说能就能,咹,大家说能就能。要不然,咋还叫个‘突击队’呢?咹,突击队就是要‘突击’,非把这块地修成不可!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咱要学习大寨人艰苦奋斗的精神,咹,要争取胜利。你们说,这地能不能修成?” “能!”声音比刚才大,也整齐了。 “声再大些。能不能?” “能!”声音果然更大些。 开完会,回家路上,逢春仍然莫名其妙激动,觉得自己似乎比以前重要了许多,膨胀了许多。刚才回答大队革委会主任“地能不能修成”的问题,他声嘶力竭喊“能”,感觉很自信,很有把握。 赵逢春血管里流淌着年轻的血。 “哎,芝麻大个官,还没上任呢,咋牛不几几的!你咋是这?”何蓉蓉在他后边高一脚低一脚追,气喘吁吁,“你走慢些,我撵不上。” 余下的一段夜路,又剩下逢春与何蓉蓉两人。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天上群星闪烁。 “逢春,你看佑斌叔讲得嫽不嫽?净背毛主席语录呢,还一句一个‘咹’。我给他数了,一共‘咹’了142下。”何蓉蓉说。 “看你闲不闲!不好好听讲话,光数人家‘咹’了几下。佑斌叔没文化,能讲得叫年轻人激动,也能听明白啥意思,不简单哩。”逢春说。他忽然觉得这个邻家女子天真单纯,颇有情趣。 “哎,我到你家叫开会的时候,你好象不高兴。有啥事?”何蓉蓉流露出关切。 “没啥。”逢春自然忘不了柳雅平家拒绝联姻的事,不过他并不想对眼前这个女子说。 “还没啥?明明嘴噘脸吊,当我看不出来?不想给我说嘛。算了,你不说,我也不问了。” 黑暗中看不见,逢春能想象得来,小女子一定嘴噘得老高。 “不是的。我今儿心有点乱,以后再给你说,甭生我的气。”逢春的语气十分友善。 “我哪达敢生你的气?嘻嘻嘻。”何蓉蓉笑了,“哎,你知道谁叫你当青年突击队副队长的?” “我咋知道?” “拴牢叔。拴牢叔说,‘逢春这娃踏实,心里有数,将来肯定有出息’。拴牢叔把你看得起!” “你咋知道的?” “我当然知道。我还知道,拴牢叔叫你赶紧写一份入团申请书,要吸收你入团呢。” “真的?”逢春态度一下子认真起来,他觉得入团是大事。 “当然是真的。我是咱队的团小组长,他叫我通知你。”何蓉蓉初中毕业回乡务农,已经当了两年社员,她家政治背景好,所以,她在整个雷庄大队的女青年中比较活跃。民兵连长兼团支部书记何拴牢与何蓉蓉家是远房本家,和她父亲私交甚厚。 “那我赶紧写。写完交给谁?” “交给拴牢叔。哎呀!”何蓉蓉突然一声尖叫。 “咋了?” “我的脚葳咧,疼!这路净是坑坑。” “要紧不要紧?” “疼得太。你拉我一下嘛。”何蓉蓉蹲在地上,揉着右脚腕。 逢春抓住何蓉蓉的手,想拉她起来。 “哎呀,不行,疼得厉害,你给我揉一下。” 黑暗中逢春觉得脸庞发烫,他不好意思摸一个年龄相仿的女孩的脚。 “看你,扭捏啥呢?人家疼的!” 逢春只好蹲下,在何蓉蓉引导下,摸到了她的右脚腕。想要给揉,但他不知道该轻该重,轻了怕不管用,重了怕她更疼,所以显得犹犹豫豫。 “你看你!鼓劲揉嘛,象挠痒痒一样!” 逢春于是加大力度。 “哎呀,太重了!疼。”何蓉蓉又叫。 逢春只好在轻与重之间作了一番平衡。 “这还差不多。”何蓉蓉对他的努力表示认可。 揉了一会儿脚脖子,何蓉蓉说:“我扒着你走。”于是,逢春扶着何蓉蓉,女孩一手搭在他肩上,另一只手将他手牢牢抓住,一瘸一拐走。没走几步,到了何蓉蓉家门口。 “我不想回去,咱在这儿再立一会儿。”何蓉蓉说。 “你脚疼,赶紧回去吧,立啥呢?” “我不,就要你陪人家立一会儿嘛。”何蓉蓉撒娇说。 “那,少立一会会儿。”逢春说。 “你扶住我。”何蓉蓉在黑暗中半抱着逢春,让小伙子很尴尬,好在有夜幕的掩护,脸红无人知晓。 逢春的脑子里浮现出柳雅平,何蓉蓉却把他越抱越紧。 “蓉蓉,你早点儿回去。”逢春说,“看你屋里有酒没有,叫你妈把酒点着,热热地搓一搓,脚就不肿了。”逢春曾看见过母亲用酒给父亲搓肿了的脚腕。 “我不嘛,就想跟你多立一会儿。”何蓉蓉口气喃喃的,充满温情。 “甭,你甭。” “哎,逢春,我、我想叫你亲我一下……就一下。”何蓉蓉在逢春怀抱里颤抖。 “不,不行。蓉蓉,你赶紧回,我也要回家去了。” 10、杀鸡儆猴 逢春努力挣脱何蓉蓉的拥抱,也是挣脱一种诱惑。回到家,父母、祖父母已经睡了,他静悄悄来到床上,静悄悄钻进被窝,怕影响爷爷奶奶休息,也没有开灯。黑暗中没法看书,他脑子里翻江倒海,久久不能平静。 雅平,你在做啥?这段时间你还好吗?你知不知道我在想你?一直在想,想得太想得太!逢春心里念叨。难道你忘了上高中那些日子?难道你忘了我俩之间曾经有过的约定?难道你说要把我放下就能放下说忘了就能忘了?难道你真相信“人的命天注定”,在婚姻问题上一点不想向命运抗争?难道你我今生今世真的无法走到一起共同生活白头偕老?难道再也没有希望没有转机没有一丝一毫的可能性了吗?难道…… 难道…… 凭心而论,何蓉蓉是个不错的女孩。和一般农村女孩比,她聪明伶俐,善解人意,长相比柳雅平还要漂亮、清秀,但逢春心里只能装下一个柳雅平。作为青年男子,如果说在这个世界上他想念女孩子,也只能想柳雅平而不是其他人。刚才黑暗中与何蓉蓉拥抱,他感觉两人中间活脱脱夹着一个柳雅平,何蓉蓉想亲吻,他嘴里莫名其妙感觉到来自柳雅平嘴里的烤红苕味道。年轻的赵逢春不懂爱情,但感觉就是这样,无法勉强自己,更不会欺骗自己。当然,他也不会欺骗何蓉蓉。 冷静一想,柳雅平对缔结婚约的回绝毫不含糊,逢春能够读懂她信中的痛苦和无奈,但要让他忘掉柳雅平万万不能,起码现在是这样。 逢春在床上辗转反侧,像在鏊子上烙锅盔一样。 轰轰烈烈的农田水利基本建设开始了。 从秋收秋种结束,到土地结冻之前,是农田基本建设的好时机。农村各级组织不断掀起农业学大寨新高潮,平整土地不仅仅是形式,更具有实质性内容,从公社到生产大队、再到生产队都十分重视。雷庄大队1972年冬季农田基本建设的首要工程,是平整南洼20多亩半坡地,为将来实施灌溉、夺取稳产高产创造条件。开工那天,工地上架起高音喇叭,雷庄公社党委书记、革委会主任冯乾坤到现场讲话,号召雷庄大队社员群众和青年突击队贯彻落实毛主席“农业学大寨”的伟大号召,继承发扬艰苦奋斗的延安精神,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大干苦干40天,修出20亩水平灌溉田。冯书记讲完话,和公社其他干部以及雷庄大队的干部一起,挥镢舞锨,拉车运土,实实在在干了一早晌。领导带头参加农田基本建设,让青年突击队员深受鼓舞。高音喇叭播放着《大寨红花遍地开》、《当代愚公换新天》等革命歌曲,青年突击队队旗迎风飘扬,镢头、铁锨飞舞,架子车来来往往,人声鼎沸,一派热闹繁忙、紧张有序的景象。 “逢春,咱青年突击队一定要好好干。你,我,还有留根,三个人轮流倒班,领上队员拼命咥。大队决定把漠阳坡地分成两块,一块其给他社员干,另外一块专门交给青年突击队。从明儿开始,咱把人分成三班,早晌6点到12点,后晌12点到6点,黑了6点到12点。大队电工马上给工地上拉灯,栽几个杆,挂上300瓦大灯泡。咱吃住(咬紧牙关)咥,冷松(起劲)咥!当突击队副队长,是组织考验你哩。你要争取今冬入团,干得好,入党也不难。”民兵连长兼团支部书记兼青年突击队长何拴牢给逢春布置工作。 “嗯,咱吃住咥。”逢春也用最地道的方言表示了决心和态度。 青年突击队的组织工作并不复杂。无非是安排最精壮的男劳力抡镢头或三齿铁耙挖土;其余人每辆架子车一男一女搭配,将挖出的黄土从高处推到低处;每两辆架子车占用同一个小小的施工区段,轮换着装土;将同一班次的人分成两部分相互开展竞赛以促进效率提高。等等。干了三、五天,逢春熟悉了工作内容和程序,觉得自己完全能够胜任突击队副队长的职务。突击队员初中、小学毕业的居多,他们对高中毕业的赵逢春很尊重,况且他干活舍得力气,能起到示范带头作用。 青年突击队也不是一帆风顺,设备故障以及小小不言的安全事故不断。 工地上最重要的设备是架子车,架子车来自各个生产队。生产队穷,工具、设备一般都超负荷使用,本身爱出毛病,年轻人不知道爱惜,动不动弄坏了。最多的故障是“夹档”。架子车轱辘多数只能朝一个方向转动,只能拉不能推,工地运土主要是推,基本不拉,这样往往导致轮轴上的档夹死了,车轱辘不转。还有车胎跑气,车辕把断裂等等,也有使猛力将镢把锨把弄折的。工具一坏,必然影响干活。突击队员直接来找带班的副队长:“逢春,架子车坏了。咋弄呢?”面对这些情况,逢春也觉得为难。假若批准他们回去修理或更换,弄不好半天连人也不来,即使人来了,工具的问题仍然解决不了,搪塞说,“修不好,我队里再没有架子车。” “拴牢叔,我看得专门弄个人修架子车。”逢春给突击队长建议。 “是的,还得有个会日弄镢把锨把的。工具日塌了回去拾掇,肯定影响工程进度。”何拴牢赞同逢春的提议,“这事我来想办法。” 第二天,工地有了专门负责修理架子车和其它劳动工具的人。再发生设备故障,一般都能当场解决。 人身事故更糟糕。工地上劳动力密集,不小心架子车撞到腿上了,镢把锨把墩到腰眼上更常见,最笨的直接把镢头砍到脚面上。 “突击队老出事故哩。”逢春向何拴牢汇报,“今儿六斤、凤凤把架子车拥到灵侠腿上去了,幸亏光是青肿,骨头没麻达。” “你要操心,谁不注意安全,日诀他!谁再把人撞了,扣工分。”何拴牢教给逢春具体的办法。 逢春点点头。 “从明儿起,我叫大队保健站给工地上放个药箱箱,有小伤,抹点儿红汞,拿纱布一包,就没事了。千万不敢出大事。”何拴牢又说。 隔了几天,逢春自身竟然也出了安全事故。 那是一个黄昏,在相邻的施工区段,两辆架子车抢着装土,人和人打起来了,名叫烂娃的小伙情绪激动,抡起锨把要打人。逢春为了制止打架及时赶到现场,结果被烂娃猛推一掌,踉跄后退,被另外一个正常干活儿的人用镢头伤着了。尽管抡镢头的小伙赶快收式,锋利的镢刃还是砍到了逢春的小腿肚子上。血流得厉害,伤口张得像娃嘴,裤子也被镢刃弄破,下半截裤腿全是鲜血。 “妈呀,咋成这了!”逢春受伤的时候,何蓉蓉在现场,她坐到地上,抱着逢春的伤腿大喊,“赶紧,拿药箱子!” 现场没有专业的医务人员,何蓉蓉先给伤口衬上她干净的手绢,然后用手紧紧捂着止血。等别人把药箱拿来,用纱布裹了伤口,她把逢春扶到架子车上,让抡镢头伤人的小伙拉着去公社医疗站。 医生给逢春清洗伤口,缝针,然后包扎。整个疗伤过程,何蓉蓉一直近距离陪护着,不停地问他“疼不疼”。包扎完,逢春想要走回去,何蓉蓉不让。她把伤人的小伙打发走,自己拉架子车将逢春送到家。扶着逢春进家门的时候,借天黑,蓉蓉不由分说在小伙子脸颊上亲了一口,很温柔地说:“晚上乖乖睡觉,睡一觉就不疼了。好好歇几天,明儿甭到工地去。” “没事没事。”逢春说。他的声音发颤,小伙子让何蓉蓉亲得脸上火烧火燎,心里有些乱。 第二天,赵逢春一瘸一拐到工地去了。看见何蓉蓉,他不觉脸红了。昨天夜里躺到床上,他觉得与何蓉蓉一下子距离拉近了。睡着以后,他梦见何蓉蓉,梦中的细节很荒唐,不过,这场春梦将要醒来时候,女主人公的面庞忽然变幻成了柳雅平。 过了大约半个月,农田基建工地传出有关青年突击队的闲话,说得很难听:“啥青年突击队?明明是青年胡队!” “逢春,你黑了带班的时候,发现没发现有人胡日鬼?”何拴牢问。 “胡日啥鬼呢?”逢春不明白。 “你这娃有些瓜。你不知道有人编排咱突击队呢?” “说的啥?” “唉,你啥啥都不知道?说青年突击队是青年胡队,说黑了倒班的人不好好修地,钻到堰上柿树底下胡弄呢!” “有这事?”逢春不明白,也不相信。 “这几天咱几个都留意一下,看看有没有这事,不能叫个别人把咱牌子砸了,不能叫嘴上生疮的人败坏突击队名声!”何拴牢说。 “对对对。”逢春觉得何拴牢说得有理,“到底谁在说闲话呢?一伙年轻人,谁还这么是是非非?” “我看修架子车的雷财娃不是好熊,估计这家伙嘴上长疮!以后夜班不叫他来,白天把架子车修好就行了。”何拴牢说。 从漠阳坡地往南,连续上两道土堰,有一片子柿子树。深秋季节,地上铺一层干柿叶。白天干活累了,有人到柿树底下稍事休息,晚上确实也有人去,只是不知道他们去解手,还是干别的啥。何拴牢叮嘱之后,逢春留心观察,果真发现有蹊跷事。 有个突击队员叫雷民生,是赵逢春的同学,上高中跟章老师整治他很卖力。逢春发现他总和七队的女青年王秀秀套近乎,晚上王秀秀上堰,雷民生总要尾随而去,好长时间不回来。这样的现象多了,逢春觉得应该深入了解一下,看究竟怎么回事儿。于是有天晚上这两人“失踪”之后,他尾随到堰上去了。果然,逢春上第二道堰,听见柿树底下有奇怪的声音,他仔细听,弄得脸红耳热。逢春大声咳嗽,那声音停了,他向柿树底下走去,故意将脚步声弄得很响。果真是雷民生和王秀秀在树下行苟且之事。尽管是夜间,借星光和远处的灯光,逢春完全认得出他领导下的突击队员。 “谁故意在这儿撒奸耍滑呢?还不赶紧干活去!”逢春快步走近,大声斥责。 雷民生和王秀秀十分狼狈。 “啊呀,我当是谁,原来是你俩。做啥呢,这长时间?赶紧赶紧,你俩走开,我要尿哩。”逢春有点儿恶作剧的意思,他估计那俩人脸红得跟猴屁股一样。 哎呀,雷民生会不会说我拿学校的事记仇,故意报复他?逢春忽然冒出这样的念头。不行,这事不宜张扬,不能让人觉得我心胸狭小,故意整人。再说,年轻人在一起,相互爱慕很正常,难免会有些卿卿我我,但是,让外人抓住把柄败坏青年突击队名声也不好。到底该咋办呢?赵逢春有些为难。 来到灯火辉煌的工地,雷民生、王秀秀看见逢春很羞怯,不敢正眼对他。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渭北农村,人们头脑中封建意识相当浓厚,青年男女偷情见不得人。逢春故意装得像没有任何事情发生一样,他不想让那俩人尴尬,也没想好该怎样处理这件事,甚至要不要将雷民生王秀秀的事向何拴牢汇报,他同样拿不定主意。 没过几天,逢春在工地上又发现了更蹊跷的事。 女青年赵灵侠智商比一般人差,偏偏长相十分出众,皮肤白皙,双眼皮,挺鼻梁,唇红齿白。一十九岁妙龄,长了那个年月农村女子少有的丰乳肥臀,宽大的衣服也难遮掩,走到任何地方总是吸引男人的目光。赵灵侠的母亲李淑秀在雷庄大队很出名,原因是灵侠父亲早年当兵,转业在渭南当工人,常年不在家,李淑秀难耐寂寞,和邻里众多男人有风流韵事,雷庄有个著名的“快板老汉”拿她当创作素材,故事广为传播,家喻户晓。赵灵侠某些方面继承了母亲的基因,在男人面前也很随意,据传小小年纪的赵灵侠不知被多少成年男子染指,来到青年突击队,逢春亲眼看到过她向若干个男青年乱抛媚眼。这几天,大概有某种看不见的催情剂在空气中传染,晚上到柿树底下去的人越来越多。逢春洞察了一个规律,每到夜班,但凡赵灵侠放下劳动工具去堰上“解手”,总是长时间不归,然后会有男的尾随而去,有如此表现的男青年远不至一人。 “瞎了,真有事情呢,难怪有人说闲话。”逢春找何拴牢汇报。 “我也看出来了,是不对劲。要想办法收拾一下,要不,青年突击队真成了青年啥啥队呢。把它的,啥毬事嘛!”何拴牢说。 “你说咋弄?” “你甭管,我有办法。”何拴牢胸有成竹。 第二天后晌,青年突击队三班倒的队员全部被召集到农田基建工地。何拴牢拿着麦克风通过高音喇叭讲话:“我代表大队革委会,宣布一条决定,把赵灵侠开除出青年突击队,扣她30分工。完咧。” “哇……”赵灵侠在人群里站着,突然放声大哭,“我、我,我咋哩?我不比谁少拉土,少做活。哇……”全场很肃静,赵灵侠的哭声和辩解大家都听清楚了。 “你咋哩?你自己知道!我给大家说清楚,谁再敢犯灵侠这类错误,不光开除,还要把在这儿挣的工分扣完,扣完,不管男的女的。没王法了!咱是青年突击队,不是青年流氓队!有些人不要脸,大家还要脸呢!后晌该上班的留下干活,旁的人往回走。散会。”何拴牢显现出民兵连长、团支部书记的决断和霸气,逢春和另外一个突击队副队长雷留根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拴牢叔,你咋不管那些男的,光整治赵灵侠呢?”事后,逢春问何拴牢。 “怪她嘛。母狗不摇尾,公狗不上身。再说,男的又不是一个两个,总不能都开销了吧?杀鸡儆猴,就成了。灵侠也怪可怜,毕了我再想办法照顾,叫她看电硙子去,一冬天都能挣工分。这个女娃,跟她妈一样,‘事母子’、祸水嘛!” 何拴牢采取整顿措施以后,青年突击队的风流事一下子销声匿迹。夜班到堰上解手似乎也成了禁忌,要去的男青年大声吆喝,“我要尿尿去,堰上可没有女的!”女青年解手回来都要大声咳嗽,提醒他人自己没有在堰上长时间逗留。 因为和王秀秀的风流事没有被戳穿,雷民生对逢春心存感激,在突击队里特别听话。时间一长,二人前嫌冰释。 11、楦窑工程 从深秋到严冬,地里没活儿,当属农闲,可是农业学大寨、抓革命促生产仍然热火朝天。除了农田基本建设,雷庄还要抽调一部分劳力参加本县“跃进渠”水利工程建设。听说粟邑县与相邻的兄弟县份还要共同修建一个比“跃进渠”更大的水利工程,今冬明春也要开工。留在家里的弱劳力、女劳力也闲不住,小麦冬季田间管理,积肥,还要搞副业——比如用红苕做淀粉挂粉条。社员家庭需要盖房子楦窑,也只能选择农闲季节见缝插针进行。 “我看,咱把窑楦了,借这一阵地里没活儿。”百谦说。逢春的父母商量修建新宅院的事情。 “成是成,恐怕粮食不够吃,给匠人的工钱也不够。”清竹说。 “咱家的粮食楦窑够了吧?以后没粮吃再想办法,给匠人的工钱先借。窑不楦不行,住不开嘛,冬天了逢春还睡床,把娃冻的,跟他爷、奶挤一个炕也不是事儿。”百谦力主马上楦窑。 清竹想了想,点头表示赞同。 百谦于是向队长告假,然后从本队和相邻的生产队请来帮忙的人,拉开楦窑的阵势。请泥水匠要带上例行的礼物——两包点心,两瓶酒。泥水匠不仅仅是工匠,还是楦窑的技术大拿,相当于工程师。百谦请来的泥水匠叫雷振才,本村人,很友好,一再表示在收取酬金方面要给予百谦最大的优惠。清竹找来几个麻利的邻家妇女,帮她给楦窑的人做饭。 “爹,我咋弄哩?”逢春问。 “突击队不给你请假?咱楦窑呢,大事情嘛。”百谦搞不懂儿子的意思。 “不是不给请,我……”逢春觉得难以启齿。 “咋呢?哦,你是说,你当着青年突击队副队长,不好意思请假?不要紧,我给拴牢说去。” “不是的,不是的……”逢春不知道怎样表达才对。 “哦,你是不想请假,怕人家说你不积极?” 逢春点头,脸上有些羞涩。 “也是。你刚回来锻炼,接受再教育,应该好好表现。是这,你在突击队干着,咱屋里这活儿也不指望你一人,多寻个帮忙的就成了。” “突击队倒班呢,我也能腾出空儿给咱家干。”逢春感激父亲深明事理。 第二天一大早,赵逢春家砖窑洞修建工程开工,他却照常来到农田基本建设工地,履行带班的青年突击队副队长职责。 “逢春,你咋来了,你屋里不是楦窑吗?”突击队队员雷奎生问,“早上路过你家新庄子,看你爹寻下好多人,挖地基呢。你屋里这么大的事,你咋还到这儿来?修地是日弄闲的(白费功夫),把熟土盖到底下,上头净弄些生土,好几年不长庄稼。还水浇地呢,谁知道水库哪年才能修成?你不干家里的正事,把这烂事这么认真!不就是个突击队队长吗,还是副的。狗屁!你赶紧回去,修地球的活儿,撂下就撂下了。”雷奎生劈头盖脸一顿数落,让赵逢春招架不及。 “你咋这么说呢?”逢春有点儿脸红脖子粗。 “我不这么说,还咋个说?哥说一句难听话,你是个瓜熊!” 雷奎生一席话动摇了逢春的信念。他确实没有想过修地有多大意义,更没有想到把多年耕种的熟土翻到下面对庄稼地是一种毁坏。本以为舍弃给家里楦窑,坚持搞农田基建是一种牺牲,是先公后私大公无私,谁知道让雷奎生说成“瓜熊”!他简直有点儿垂头丧气。 “你看你看,哥这嘴有时候把不住,胡说哩。逢春你不敢给大队干部汇报,人家把我的话上纲上线,弄不好就成阶级斗争新动向了,我招不住。我是说楦窑重要,你还在这儿修地,人家会笑话你。”雷奎生见逢春情绪低落,又主动过来圆场。 一个上午,赵逢春一直提不起精神。 中午,何拴牢来接班,对逢春说:“我才听说你屋里楦窑哩。你明儿甭来了,我替你带班,咋样?” “我还来。给我爹说好了,下了班再给我家干活儿。”逢春低着头说。 “哎呀,逢春你不简单!能把农业学大寨、农田基建看得比自家楦窑还重要,这不是大公无私是啥?你真的不简单,不简单!不过你要劳逸结合,不敢弄得太乏,你还是个娃娃。我寻佑斌主任说去,像你这号好娃,甭说入团,要赶紧发展入党哩。” 何拴牢一席话让赵逢春坚定了信念,他的情绪立即高涨:“没啥没啥。我爹说了,要我把青年突击队的事干好,我屋里楦窑帮忙的人多。没事没事。” “你今儿咋不高兴?”回家路上,何蓉蓉问逢春。 “没有啊!”逢春矢口否认。 “装!你当我瓜。”何蓉蓉反驳。 逢春笑了,一脸的不好意思。 “哎,你屋里得是楦窑哩?” “嗯。” “那你还不给自家屋里干去?我都想给你屋里帮忙呢。” 进了村,逢春顾不上回家,先来到楦窑现场,何蓉蓉跟在他身后。 泥水匠雷振才带了一个徒弟,他们师徒掌瓦刀砌砖。逢春爷爷会泥水匠手艺,老当益壮,和匠人一同砌砖,其他人都是“普工”,和泥的和泥,递砖的递砖,有人将砖泡到水缸里渗透再捞出来,有人运土以供和泥之需。现场瓦刀与砖块碰撞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用铁锨和泥发出噗哧噗哧的声音,干砖泡进水里冒气泡也吱吱响,现场干活的人喧哗嚷叫,十分热闹。 仅半天时间,四眼窑洞的地基挖下去,又用砖砌上来了。工程进展顺利。 逢春四下看看,到处插不上手,只能将堆放在较远处的砖往渗砖的地方搬。他动手搬砖,何蓉蓉帮着一起搬。没有围裙,不一会儿蓉蓉的红格子上衣弄脏了,百谦看见了,说,“这女子,看把你衣服弄成这了!赶紧赶紧,甭弄了。”何蓉蓉笑着说,“没事没事,叔。”百谦说,“逢春,你还没吃饭,赶紧回去,等你妈把晌午饭弄好,你来叫大家吃。蓉蓉也赶紧回去。” “蓉蓉,你先回去。我再努(停留)一会儿。”逢春对何蓉蓉说。 何蓉蓉不高兴,但肚子饿得咕咕叫,只好嘴噘着走了。 快到吃晌午饭的时候了,逢春早已饿得满头虚汗眼冒金星,才在父亲催促下回家。他看见母亲正和几个邻家妇女忙着弄饭,婶子俊香也在。叔父家的双胞胎峰峰、川川站在一旁哼哼唧唧,“我要吃,我要吃呢。”奶奶赶忙把孩子拉开,“面还是生生,吃狗屁哩,赶紧过来,甭脏嚷人。” 锅台上支着压饸饹面的床子,锅里的水咕嘟咕嘟冒气。将和好的面搓成圆柱状,放进饸饹床子的圆孔里,再把柱状的木头杵子对准圆孔,用杠子压下——这工具采用了杠杆原理——呈线状的饸饹面就从床子下面网状的小眼眼挤出,直接进入沸水,煮熟,捞出来,从凉水中一过,晾在篦子上,拌少许熟油防止粘在一起。另外一个炉子上,中等大小的铁锅正煮浇面的臊子,主料是豆腐、葱、萝卜丁,闻起来挺香。 “逢春,你先吃些,早起吃了一碗煎水泡馍,饿到这阵儿了。饭马上就好,你吃了,再去叫你楦窑的人把活儿停下,回来吃饭。”母亲交代说。 楦窑的人回来,洗洗手,一人一个大老碗,用筷子抄上饸饹面,浇一大勺子臊子,或坐或蹲,“呼噜呼噜”吃饭。 “嫂子做的饭好吃,我能咥三碗。”一个帮忙的说。 “你咥嘛,尽饱。”清竹说。 干活的都是好饭量,一般人至少两碗,多的三碗四碗,好几篦子饸饹面一会儿风卷残云被消灭了。 “吃烟吃烟。”逢春拿上早已准备好的红盒子“宝成”牌纸烟,给放下饭碗的人散发。 烟点着,香香地抽着,干活儿的人满脸的惬意和满足。 “饭后一锅烟,赛过活神仙。美得太嘛!” “饭吃饱,烟瘾过美,再吃住咥,要对得起主家这饭呢。”主事的匠人雷振才说,“后晌就要搭架子,百谦哥,搭架子的板凳、板子、绳啥的,都预备停当了没有?” “停当了,没麻搭。”逢春爹说。 后晌,在楦窑现场,逢春看见叔父拖着石膏腿,一手拄棍子,另一只手拿铁锨和泥。 “二大,你甭弄了,你腿上有伤,坐下指挥,我来和。”逢春说。 “楦窑砌砖的泥好和,不搅麦秸,省劲,主要是掌握稀稠。这活不重,不过有技术哩,我能行,你恐怕弄不了。”叔父说,“架子搭起来了,渗好的砖要往上搬,你搬砖去。” 看着家人和亲戚邻居全力以赴为创建新家辛勤劳作,赵逢春只能竭尽全力干活儿。到了晚上,他的头一挨枕头就睡着了。 “不光给咱楦窑,还要在突击队干,非把娃挣日塌不可。”晚上,母亲在父亲面前怨怅,“逢春还没服下呢,能受得了这罪?” “唉,没办法,生到这黄土地上,服不下也要服,受不了也得受。叫他给拴牢请假,娃还要进步,硬硬地不请。自家楦窑,亲戚邻居都帮忙,他不干说不过去,看着心疼也没办法。唉呀,我这腰也成硬的了,翻个身都艰难。” 果不其然,赵逢春累出毛病来了。 楦窑第三天,逢春在突击队带夜班。半夜收工,他觉得全身乏力,满头虚汗,汗衫紧贴在脊背上,走起路来步履维艰。 “逢春,你咋哩?”何蓉蓉及时出现在他面前。 “我不咋。”小伙子还要强撑,保住自尊。 “还不咋?我看你走路浪(踉跄)哩,我用架子车把你拉上。”何蓉蓉说。 “没事,不用。”逢春抹一把冷汗,再用手拍了拍脑门,觉得清醒了许多。 “我跟你厮赶着走。”何蓉蓉说。 “能成。”逢春在乡间土路高一脚低一脚走着,感觉头重脚轻,脑子一阵儿清醒一阵儿糊涂。 “逢春,我问你个事。拴牢叔把灵侠开除了,还扣她工分,这对不对?”何蓉蓉问。 “嗯?这事我也说不清。”逢春回答得很随意。 “你也不讲究是非黑白?还是突击队副队长呢!”何蓉蓉对逢春的回答很不满意,语气忿忿不平。 “那你说,这事该咋处理?” “我说?要我说不能光处理女的。男的都不算犯错误,光灵侠错了?这不公道嘛!要开除都开除,要扣工分都扣工分。” “拴牢叔说,母狗不摇尾,公狗不上身,还说,哪达有棉花遇见火不着?”尽管是黑夜,逢春对何蓉蓉说这些话仍然感觉难以启齿,脸都红了。 “耶,耶,耶耶耶,这是啥话嘛!叫我说,纯粹欺负弱女子哩。我以前觉着拴牢叔啥都对,从这件事看,他也欺软怕硬,一碗水端不平。是不是男人都向着男人?” “没有没有。拴牢叔没办法,胡搞的男人不是一个两个,有句话叫法不治众,拴牢叔说了,他会想办法照顾赵灵侠。哎呀,这事我说不清,这阵儿头昏得不行。” 走到何蓉蓉家门口,要分手,蓉蓉伸手摸了摸逢春的额头。 “哎呀,烧得太。你先回去,我屋里有退烧药,一会儿给你送去。” “算了算了,半夜了,你赶紧回去睡觉,我没事。” “还没事呢,烧得跟火炭似的!你回去甭关门,我一下下就来咧。” 果然,逢春进家不久,何蓉蓉送药来了,安乃近,还有索密痛。 逢春母亲也没睡,她让儿子服了药,说,“你发烧哩,蒙上被子,捂一身汗,就好了。” 回到小窑洞,清竹对丈夫说,“老何家女子对逢春咋恁好的?该不会有啥事?” 百谦睡得迷迷糊糊,说,“你操那闲心!赶紧睡觉,明儿还要早早起来拾掇饭哩。” 第二天,父母没有叫逢春起床。他睡到半早晌,一睁眼,看见何蓉蓉坐在床头。 “哎呀,这时候了!”逢春一下坐起来,揉着眼睛。何蓉蓉捂了嘴“嗤嗤嗤”笑,逢春才发现自己光着膀子。“哎呀,你咋在这儿呢?”他赶忙寻找家织的白布衫,慌里慌张往身上套。 “我到楦窑的地方去了,看你不在,估计你还睡哩。你妈在前院忙着,你奶叫你二大家的娃缠住了,没人管,我就进来了。” “咝——哎哟,我咋浑身疼呢?”逢春伸展一下腰肢,觉得全身不得劲,“不行,我要赶紧到楦窑那达去哩。已经迟了,这会儿才去,像啥话嘛!赶紧,蓉蓉你出去,我先把衣服穿上。” “怕谁把你看着了!”何蓉蓉嘴噘着出去了。 逢春呲牙咧嘴穿好衣服赶忙往外面冲:“妈,你咋不叫我?迟成啥了!” “你咋起来了?我刚才摸你的头,烧得厉害,继续睡去,楦窑那达人多,不少你一个。”母亲说。 “不行不行,我要去哩。”逢春说罢,舀一瓢水倒进脸盆,在脸上“噗哧噗哧”几下,再用毛巾沾了沾,赶紧跑出去了,何蓉蓉在后头追着。母亲在身后喊,让逢春吃点儿东西再去,他仿佛没听见。 按照修建砖窑的工艺流程,“窑腿子”砌起来,中间要搭起架子,支好两道弧状的“楦弓”,再在“楦弓”上铺“楦板”,这样形成洞状的模具——“窑楦”。紧接着,依托“窑楦”,将砖摆放成窑洞形状,再用很多磁片楔进砖缝隙,最后用泥浆浇灌。同一眼窑洞需分段完成,像逢春家这样的小窑洞一般分为两段施工。做完一眼窑,接着完成相邻的另一眼。施工过程中,“窑腿子”用木头顶着,以防止单方面受力或受力不均匀导致歪斜、倾倒。等所有窑洞都“楦”好了,再在上面压八、九十公分厚的黄土,四周用筑土墙的方式夯实,和“窑帮”形成一个整体,护卫砖窑洞坚固耐用,历经数十年上百年而不衰。 楦窑工程即将完成,最后一眼窑洞砌最后一块砖之前,要贴上“合龙大吉”的红纸贴,悬挂红稠,燃放鞭炮,叫做“合龙口”,等同于盖房子举行上梁仪式。仪式过后,主家要宴请所有参建者以及拿着鞭炮礼物来祝贺的亲邻。 赵逢春家“合龙口”,老天不作美,乌云密布。“合龙口”的鞭炮刚刚燃响,天空传来深秋季节少有的惊雷,随后狂风大作,暴雨倾盆。窑顶上、脚手架上干活的人都赶忙撤下来避雨。 “窑底下敢不敢停人?”有人问。 “一般情况下没问题。大家最好避到邻家去,甭在新窑里头努。”雷振才说。 干活的人把衣服顶到头上跑出去避雨。 “振才,这大的雨,要紧不要紧?”百谦问匠人。 “没事没事,只要不下霖雨。万一下霖雨,就得到粮站借帆布去,盖上,下十天八天雨都不要紧。”雷振才说。 一阵狂风暴雨过后,雨小了,但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楦窑合龙口,本来要在院里支八仙桌摆筵席招待大家,因为下雨,除了匠人和最重要的客人在爷爷奶奶大窑里摆一张桌子之外,其余人把各种菜舀到碗里,一人端个大老碗,或蹲或站,找没雨的地方分头去吃。 吃完饭,百谦带着人,拉着架子车,冒雨到公社附近的粮油收购站借帆布。不巧,收购站的两块大帆布已经被邻近杨家大队楦窑的人家借走了。 一直到晚上,雨还不停。借不来帆布,百谦和逢春舅父等几个人把家里仅有的几个塑料袋子,以及床单等物品都拿来盖窑顶,但基本不管用。这些小东西经不起风吹,一小块一小块的,缝隙太多,往里面进水。找邻居或者生产队帮忙,最多能找来几块小小的塑料布,也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逢春一家眼巴巴盼望老天爷开眼,千万不能下霖雨啊! 12、无情坍塌 第二天,雨仍然没有停下来的迹象。尽管不再刮风,也不再雷鸣电闪,但细密的雨线无休无止,表现出老天爷韧性的力量。逢春家新楦成的窑洞顶部出现无数小缝隙,从里面看透着亮光,这是因为砖缝里的泥浆被稀释,随着雨水流走了。 “老天爷呀,再不敢下,再下就瞎了!”来到现场观察的泥水匠雷振才说。 “这咋弄哩?这咋弄哩?”逢春的父母急得手足无措。 因为下雨,农田基本建设也停工了。尽管家人担忧暴露在雨地里新窑洞的安危,逢春还是捂着被子睡得天昏地暗,他不仅感冒,而且累坏了。 经过一天一夜的休整,逢春爬起来,洗把脸,感觉神清气爽。 “逢春,你出来,我给你说个事。”小伙子正享用母亲给他单独做的葱花辣子油泼面,何蓉蓉来找他。 “啥事?”逢春端着饭碗来到院里,何蓉蓉穿一件绿色有小白点的塑料雨衣。 “有好事。”何蓉蓉说,“今儿黑了到大队开会,去了你就知道了。” “你不给我透点儿消息?” “就不给你说,叫你急着。”何蓉蓉调皮地眨巴眼。 “不说算了,我才不急哩。”逢春故作矜持。他再次感觉到这女子的眼窝太有吸引力和杀伤力,特别好看。不知从何时起,赵逢春对于何蓉蓉套近乎已经不再厌恶,反而觉得心情愉悦。 “我说了,你咋奖励我?” “叫我妈给你下一碗面,多泼些油。” “耶,耶,耶耶耶,我肚子不饿。” “那你说咋奖励?” “我说,我说嘛,就、就就……哎呀,我也不知道该叫你咋样奖励我。算了算了,我说了吧,今儿黑了你要宣誓入团!” “啥,你说啥?”逢春兴奋得几乎跳起来,“真的,你没哄我?” “看你,我啥时候哄过你?你不相信算了。” “信呢信呢,我信。黑了我叫你,一搭里去开会。” 果然,这天晚上雷庄大队团支部举行新团员宣誓仪式,赵逢春和其他4个男女青年被吸收加入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举手宣誓之后,何拴牢让逢春代表新入团青年讲话。赵逢春上中学就万分向往共青团组织,曾为加入青年先进分子的组织作了积极努力,可惜他的努力被章老师扼杀了。回农村以后,他觉得主观努力不够,距离共青团员的标准还很远,但却很快被团组织接纳了。这个天大的喜事来得太快,让逢春喜出望外,十分激动。他当着全大队团员青年慷慨陈词,表示决不辜负党组织、团组织对自己的期望,努力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把青春献给社会主义新农村,在阶级斗争和生产斗争的实践中锻炼成长,争取早日加入伟大光荣正确的中国共产党。入团仪式上,大队革委会主任郭佑斌讲话,他照例念了一连串毛主席语录,“青年要把坚定正确的政治方向放在第一位”,“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你们青年人,朝气蓬勃,好像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等等。郭佑斌虽然没文化,却背诵了许多毛主席语录,而且记得很准,引用起来决不出错——谁要把毛主席语录背错了,那是政治错误,弄不好会招祸。 回家路上,雨淅淅沥沥还在下。走到离家不远的那段村巷,又剩下两个人,何蓉蓉主动拉了逢春的手。 “路滑,差点儿栽了,你把我拉上。”何蓉蓉说,“今儿佑斌叔讲话还算‘咹’得少。我数了,只‘咹’了49下。” “你咋是这?”逢春没有将手抽出,反客为主紧紧拉住何蓉蓉,“以后再甭数了,好好听讲话的内容,甭管人家‘咹’多少下。” “听他讲话,我光能听着‘咹’‘咹’‘咹’,旁的啥也听不着。” “你耳朵有毛病哩。” “你耳朵才有毛病哩!哎,你说过,要奖励我。” “我不知道咋奖励嘛。” “努住,不走了,我教你咋奖励。”何蓉蓉拽了拽逢春的手,停下脚步,她跨一步挡到逢春面前。 “就这么。”何蓉蓉说着,踮起脚尖在小伙儿面颊上亲了一口。两个人头上都往下淌雨水,逢春感到嘴里有略带土腥的雨水味道,脸颊发烫。 “我没学会。”逢春说。 “你来嘛。”何蓉蓉的口气很有几分撒娇的味道。 “那,我真来啦?”赵逢春越发觉得脸上火烧火燎。 “你快来嘛。”何蓉蓉的语气更有粘沾性,颇具诱惑力。 逢春在何蓉蓉额头上轻轻一吻。 “不嘛,这儿。”何蓉蓉抱住逢春身子,努努嘴儿。赵逢春虽然看不清楚,但他感觉到了。小伙子鼓足勇气,把自己的嘴向何蓉蓉双唇探去。 两个年轻人真正地接吻了。先是犹犹豫豫地试探,再到认认真真地做,后来尝到甜头不忍舍弃。在整个过程中,何蓉蓉比逢春主动得多,投入得多。吻得比较深入了,逢春体味到跟何蓉蓉的吻是一股略带土腥的雨水味道,和经历过的柳雅平嘴里的烤红苕味道截然不同。 连阴雨下到第六天,赵逢春家新楦的4眼砖窑洞轰然倒塌。 那是因为雨水将砖缝的泥浆冲走了,无数砖头与砖头组成的窑洞缺少了粘合剂,因而也缺少了作为整体继续存在的合理性;那是因为尚未完工的窑洞无论顶部还是“窑腿子”都在雨水的作用下变软了慢慢也就变瘫了;那是因为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无论社员家庭还是生产队集体都穷得没有诸如大块帆布、整卷的塑料薄膜等可以用来保护半成品窑洞;那是因为赵逢春的爹百谦这样的农民群众对于气候变化和宅院建设的成功系数缺乏科学的预见性;那是因为以乡间泥水匠雷振才为“总工程师”的窑洞建设队伍既没有像若干年以后的建筑单位有经过权威部门鉴定认可的资质,也没有相应的工程监理或者别的技术监督…… 坍塌无可避免。 坍塌不期而至。 坍塌不以逢春的父母担心、忧虑和向老天爷乞求而改变。 相连的窑洞倒起来像多米诺骨牌,像农村人将无数砖头排成和多米诺骨牌一样原理的“狗撵兔”,一个倒下去,其余的相继倒下去,没有任何力量能中止这个过程。 窑洞倒塌发生在清晨。百谦和雷振才、逢春的舅父等人就在现场,但他们无计可施。稀哩哗啦的窑洞倒塌声让百谦蹲下身子捶打头颅紧接着一屁股坐到泥水里,逢春的母亲听到消息第一反应是号啕大哭:“爷哟,这该咋办呢?老天爷呀,你要人的命哩!呜呜呜呜呜……” 将成型的窑洞变成无数断砖的无序堆积,将施工现场弄得一片狼藉,老天爷干过坏事之后,随心所欲地停止了连阴雨过程。窑洞倒塌的当天下午蓝天白云阳光灿烂,但是,逢春的父母双双躺倒在炕上,连喜怒不形于色的爷爷也不住叹气。年轻的赵逢春对于家庭遭受如此灾害也缺乏思想准备,他铁青着脸,血红了眼睛,双拳紧攥,仿佛要跟人打架一般。 这天晚上,他家来了许多人。 “百谦哥,窑倒了就倒了,甭叫人心里招祸。倒了,再想办法把它扶起来,有啥了不起呢!”生产队长孙振山一边吸纸烟,一边说。 “楦窑吃光了我一家子的口粮,窑倒了,砖也摔断不少。没粮食,没钱,你说,叫我该咋?”百谦忧心忡忡。 “叫我说,是这,天已经放晴了,明儿再继续晒一晒,晾一晾,咱把塌下来的砖拾掇拾掇,看重新楦窑还缺多少砖。无论多少,先从咱队里砖窑上拉,花花脸砖还没卖完。钱嘛,算你欠队里的,以后再说。粮食确实难弄,我屋里还够吃,明儿我先给你掂一桩子麦。实在不行,我跟副队长、会计商量一下,豁出去犯个错误,把队里的储备粮先给你借5斗。等你有粮食了再还给队里。你大家看咋像?”孙振山说这番话,俨然是生产队集体当家人的身份。 “咋能给你、给队里添这多的麻烦呢?这叫我该说啥!”听完孙振山的话,百谦激动得嘴唇哆嗦。 “他振山叔,你积德行善哩。你这好的人,叫我的说啥嘛!”清竹也一骨碌从炕上坐起来,向孙振山表达谢意。 “你看你看,我是这么想的,全世界的人都楦窑哩,哪达有你这样雨把窑下塌了?这种事确实少见,是自然灾害嘛。队里给你帮点儿忙,别人提不出啥意见来,谁要有意见,叫他也倒一回窑试合试合!谁要是为这事提意见,那是心里吃石头了。”孙振山慷慨陈词,“甭把这事往心里去,没有过不去的关口!百谦哥明儿招呼人马拾掇场子,后儿接着干,几天时间就弄起来了。这几天,我再不弄旁的啥,专门来给你帮忙,哪怕天大的事,有我、有大家哩,怕啥?” 孙振山安排完事情,起身走了。逢春的父母都从炕上爬起来,有了心劲。从华阴来的逢春的舅父揉着眼窝、流眼泪说:“哎呀,还有这好的队长呢?把他的,天底下这号干部少!”逢春看见舅父让孙振山感动得流泪,自己也鼻子一酸,眼泪唰唰的。 “百谦哥,你明儿招呼大家重新拾掇场子。原先的砖坏了多少,再从砖窑上拉多少。少点也成,半截砖有的还能用。窑腿子没倒掉,基本不用打动,从后儿开始,咱继续咥。再干返工活儿,我、我徒弟再不要工钱,原先说好的工钱,你要手头紧,也先不给了,啥时有了啥时给。”泥水匠雷振才说。 “唉哟妈呀,你这些人咋都这么好?叫我的咋个报答呢!”清竹又被雷振才感动得热泪盈眶。 又过了七、八天,逢春家崭新的砖窑洞再次站立起来。老天爷也算长眼,从清理倒塌现场,到重新支架子楦窑,一直到窑顶上土,连续多天一星星雨都没下。再次“合龙口”,逢春爹说,“多买些炮仗,‘冷松’地响,把晦气撵跑。”结果他家把雷庄供销社最长的5千头鞭炮全买来了,噼哩啪啦响了半天。雷奎生在农田基建工地给旁人说,“逢春他爹疯了。‘合龙口’把五千头的鞭放了怕有十串子!我把一根纸烟吃完了,鞭炮还冷松地响呢。雷庄这么多年谁家响过这多的炮仗?怕怕!” “窑洞洞倒是立起来了,还要做窑面子(窑洞正面的墙),门窗啥都没有。唉,还是熬煎。”喜悦之余,清竹仍然摇头叹息。 “慢慢来,一步一步来,咱总算有新庄子了嘛。”百谦很乐观。 这天,逢春从农田基建工地回来,母亲熬了玉米糁子饭,里头煮着红苕,就盐腌的蔓青叶子,吃起来还可口,只是玉米糁子饭越来越稀。 “逢春,给你馍。你要吃够,修地活儿重,人是铁,饭是钢,小伙子一顿吃不饱都不成。”母亲说。 可是,逢春看见爷爷奶奶和母亲只喝糁子稀饭,不吃馍,只有他和做重活的父亲有资格吃粗黑小麦面蒸的馍馍。 “妈,你跟我爷我奶也吃,你的不吃,我也不吃。”逢春说。 “这娃!你不知道楦窑弄了返工活儿,拉下一堆子‘饥荒’?不吃稀的,拿啥还队里的储备粮?你振山叔为咱好,咱不能叫人家坐洋蜡。”清竹说着,用手指头沾了沾眼窝。逢春看见母亲的泪水,也不觉心里一热。他低着头吃馍馍,眼泪倒流到口腔去了,咸咸的。馍馍在他嘴里嚼呀嚼,难以下咽。 “这一向地里没活儿,村里好些人拉瓮换粮呢。不行的话,我给咱换粮去。”百谦说。 邻近的西皋镇有许多瓮窑,生产大缸大瓮等粗瓷产品,是生产队主要的副业。雷庄、西皋许多粮食不够吃的人家,都拉架子车从瓮窑装了粗瓷,靠人力拉到关中地区偏西的三原、礼泉等地,换回玉米杂粮。三原、礼泉那一带是水浇地,每年秋麦两料庄稼,农民手里粮食要比渭北旱原地区丰富一些。粟邑县生产的粗瓷在那里有良好的产品信誉,做水瓮从不滴漏,放粮食防鼠防潮。雷庄、西皋的农民用粗瓷换粮食,粜一部分作为购买缸、瓮的资本,另外还能赚点儿粮食弥补口粮之不足。只不过换粮过程全靠人力拉车,劳动强度太大。几天几夜,吃煎水泡馍,走那儿歇那儿,场院麦秸集下面对付过夜是常事,天冷了到路上更受罪。粗瓷是易碎物品,不小心翻车打了缸碎了瓮,那就鸡飞蛋打,连本带利一起完蛋。 “不行不行。”清竹断然否定丈夫拉瓮换粮的动议,“你身体不行,换粮的苦你受不了。再说,架子车装瓮,大的套小的,用绳捆哩绞哩,拿烂鞋底支哩衬哩,你又不会。要是打碎一车瓮,就好比雪上加霜,咱哪达招得住?你赶紧算了,咱受咱的穷,宁可吃稀些,欠队里粮食慢慢还嘛。你千万不敢换粮去,我不放心。” 百谦长叹一口气。 “爹,妈,要么叫我去。”逢春低头想了一会儿说。 “你去?你去比你爹去我更不放心!想也甭想。”母亲断然说。 13、批斗大会 气候一天冷似一天。晚上下霜,潮湿的土地表层冻了一层硬甲,假如再有一股寒流袭来,土地恐怕就要封冻。雷庄大队冬季农田基建的突击工程——南洼20亩漠阳坡地的平整尚未完成,不仅大队干部着急,公社党委书记兼革委会主任冯乾坤也来到现场检查督阵。 冯书记来到工地,并不搭理那些围着他转的大队干部。他从一个青年突击队员手里接过镢头,专心专意挖土。四十来岁的公社书记干起活来挺像回事儿,镢头抡得呼呼生风,先从土坎儿最下面往里掏挖,然后从上面把镢刃别进去,用力一撬,倒下来一大块。他挖土的技巧先进,效率高,让站在一旁的青年农民吐舌头。冯书记挖了一阵,又和逢春他们一起推土,一边推一边跟年轻人交流。 “青年突击队三班倒,一天干六个小时,乏不乏?”冯书记问。 “不乏。”逢春回答说。 “不乏?那怎么一个个没精打采,干得不欢实嘛,啥原因?” “连续六个钟头,中间不吃饭,干到最后饿得没劲了。”逢春想了想,很谨慎地回答公社书记问话,“还有,突击队员在这儿干半天,回到家里也闲不下,有的在自留地里干活,有的出猪圈,挖茅子,有的‘打胡基’(用模具脱土坯)准备盖房楦窑呢。在自家屋里干乏了,到这儿来自然劲头不足。” “嗯,你说的有道理。”冯书记鼓励逢春继续说。 “还有,咱修地的方法和工具都是最普通、最原始、最落后的,效率低,要是能放炮,肯定比镢头钯子挖快得多。” “嗯,对对对。你这小伙有思想,高中毕业?” “嗯,今年才毕业。” “他是青年突击队副队长。”何蓉蓉给公社书记介绍说。 “你叫个啥?”冯书记问。 “赵逢春。” “哦,赵逢春?百谦是不是你父亲?” “是,是我爹。你咋认得他?”逢春有些奇怪,父亲是普通农民,公社书记怎么认识他? “我本来就认得嘛。”冯书记神秘莫测地一笑。 中午收工,冯乾坤没有走,召集雷庄大队干部开会,赵逢春作为农田基建青年突击队副队长,也让冯书记留下了。 冯书记讲话:“毛主席号召‘农业学大寨’。冬季农田水利基本建设是学大寨运动的中心工作。已经规划的任务是硬的,必须完成,不能打折扣。我看你们的工程进度,赶土地封冻前恐怕难以完成。我说了,这任务是硬的,必须完成!县上修水库将来只能浇白水河以北的土地,雷庄公社只有四个大队受益。咱公社在白水河流经雷庄这段也要修一座小型水库,上头已经批了,还要拨资金。修水平地为将来灌溉做准备,农田基建任务必须完成。我今儿把大家留下开会,就是要商量一下任务咋个完成。各位说说,我先听。” “雷庄大队坚决听领导的话。咹,我的坚决完成任务,咹,吃屎喝尿,那怕挣死,一定要完成。”郭佑斌向冯书记表态说。 “老郭,你说得空洞。咱要商量具体办法、具体措施,看咋个能把任务完成,完成得越快越好,越早越好。”冯乾坤说。 “那……”郭佑斌显然没有认真思考,难以应答,“是这,冯书记你说咋弄就咋弄。咹,你看行不行?” “你这个老郭呀,不动脑筋。”冯书记笑了,“我看,你想问题还赶不上突击队里的小青年。”冯乾坤说到这儿,看了赵逢春一眼。逢春内心有点儿激动,他羞怯地低下头。 “你们大队干部要是没主意,我只好包办代替一下。你们不要说我官僚主义、命令主义就成。” “嘿嘿,我们不说,咹,都听公社领导的。”郭佑斌又赶忙表态。 “成。我的意思是,你们大队农田基建工地继续实行三班倒,要是青年突击队人手不够,再抽调其他壮劳力,一定要把施工力量配足。我再从其它大队抽调一部分壮劳力支持你们,把外来的援兵排到后半夜干。这么以来就成了四班倒。安家河大队有一批懂放炮技术的人,目前闲置着呢,我给抽调来,每一班叫这些人放一排炮,基本上就不用镢头挖了,我连炸药雷管都给解决。这样咱加紧干,大约一星期,就把这块地修成。你的看咋像?” “嫽得太(好得很)嘛!有冯书记支持,咹,任务按时完成不了,你把我撤职了。”郭佑斌激动地说。 “咱不是要撤谁的职,关键是要完成任务。你们要是没意见,咱就这么办。我再透露个消息,县革委会黎宏轩主任今年在县北两个公社抓种高粱试点呢,说产量很高,明年要在全县推广。咱公社考虑先在雷庄大队弄,你们看成不成?” “成成成。”郭佑斌赶紧表态。 “你就知道‘成成成’。说话从脑子里过了没有?”冯乾坤批评郭佑斌。 “对对对。书记你批评得对。” “不是‘成成成’,就是‘对对对’,领导也不能盲目服从嘛。郭主任,我还要给你们提一个问题,毛主席说‘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毛主席还说‘抓革命,促生产’。我要问问你们,雷庄大队有没有阶级斗争新动向?” “阶级斗争新动向?”郭佑斌挠挠头,“雷庄大队的地富反坏右分子这阵儿都老实着哩,咹,都不敢乱说乱动。叫我说嘛,没啥新动向,拴牢,你大家都说说,看有没有?” 何拴牢也挠头:“我也没发现啥情况。” 其他几个大队干部相继摇头,表示他们都没有掌握阶级斗争新动向。 冯乾坤用手指点着郭佑斌和其他大队干部:“我说你们这些人呀!还是麻痹大意,还是缺乏革命警惕性。我举几个例子,我听说雷庄大队有人攻击农田基本建设,说修地是破坏地力,把土地弄得不长庄稼。不长庄稼长啥哩?新修的地也可能要影响产量,但是长远看,水平地能浇水,能高产,咋能说是破坏呢?不过,咱平整土地时候,也应该注意把熟土层保护好,垫高的部分最上面要铺一层熟土,尽量减小平整土地对作物产量的影响。提意见可以,唱反调不行!” 冯书记说到这儿,逢春想起雷奎生也有过修地是“日弄闲的”,“把熟土盖到底下,好几年都不长庄稼”一类言论,这算不算阶级斗争新动向?雷奎生当时劝逢春向突击队请假,回家修庄子楦窑,顺便说了他对修地的看法。这些话理解成风凉话也成,理解成对逢春好心的奉劝也成,雷奎生毕竟不是坏人,恐怕和阶级斗争联系不上。冯书记说攻击修地是阶级斗争新动向,到底是不是呢?看来自己对阶级斗争这门学问还不懂,需要努力学习。 冯乾坤接着说:“雷庄大队还有一个全公社最大的阶级敌人——历史反革命分子、国民党战犯侯立本。这家伙老实不老实?” 何拴牢插话说:“侯立本老实得太,见了人笑哈哈的,经常给大队汇报思想,态度很端正,劳动改造很积极。” “笑哈哈并不能说明他老实。啥叫笑里藏刀?啥叫‘当面说好话,背后下毒手’?林彪一脸奸笑,背地里搞‘五七一’工程,想把毛主席炸死!对侯立本这号人千万不能放松警惕。要是再揪不出兴风作浪的阶级敌人,咱就收拾收拾侯立本,一定叫他老老实实改造,不许乱说乱动。” “侯立本没有乱说乱动嘛。”何拴牢在下面小声嘀咕。 “何拴牢,你还不服气?你是民兵连长,没有阶级斗争觉悟,咋个对阶级敌人实行无产阶级专政?”冯乾坤继续说,“我还知道雷庄大队有个老汉,爱编快板。爱编快板不是坏事,临潼的王老九编快板,还成了著名的农民诗人,受到过毛主席接见。你们这个快板老汉编的净是黄的、酸的。什么‘花花脱袄跟妈睡,根根箍住叫开会’,这是说年轻人找借口偷情哩,还有说翻墙踹寡妇门的,‘手里拿的是钢锥,脸上抹的是锅黑’,最黄色、最难听的还有这号句子呢,‘吃舌头,摸奶头,把啥刺到啥里头’。你大家听听,这是些啥!” “哎呀,冯书记,你咋啥啥都知道?咹,你比我这些人知道得多。”郭佑斌让冯乾坤说得坐不住,面红耳赤说。 “你们大队有这号人才,咋不组织起来编歌颂社会主义新生事物、歌颂农业学大寨的快板诗歌?净叫黄色的、宣扬封资修思想的东西泛滥,就这,还说没有阶级斗争新动向。我早就说过,农村基层干部,不能只顾埋头拉车,还要注意抬头看路。你们咋把我的话不当回事儿,咹?”冯乾坤书记也在必要时候“咹”了一下,表示质疑。 “书记你说得对。咹,我这些人就是阶级斗争觉悟不高。咹,文化低,水平也低。”郭佑斌又及时检讨,“冯书记,你说咋弄,咱就咋弄。” “我的意思要在农田基建现场召开批斗大会,震慑一下阶级敌人,鼓舞广大社员的士气。啥是抓革命促生产,这就是。你们等着看,‘阶级斗争,一抓就灵’,农田基建的步伐一定会加快,农业学大寨的高潮很快就掀起来了。” “那你看,批斗谁呢?” “你们啥意见?” “我的没有具体意见,咹,我真还不知道哪个阶级敌人不老实。”郭佑斌说。 “我队里有个老汉,经常说‘人民公社有啥好?人连饭都吃不饱。旧社会我给地主家熬长工,他还顿顿给我咥白馍哩’。这是不是反动言论?”大队会计说。 “这老汉家里是啥阶级成份?”冯乾坤问。 “中农。” “中农是团结的对象,要是地主富农,这种话就是反动言论嘛。既然是中农,说服教育一下,叫他再不能继续胡说。你们要是寻不出合适的批斗对象,我的意思把侯立本再批斗一次。反正这老熊跟过蒋介石,和解放军打过仗,收拾他没错。拿他当靶子,弄出阵势来,形成威慑,看看别的阶级敌人还敢不老实!”冯乾坤说。 “侯立本老实着哩。”何拴牢仍然想不通。 “你这个何拴牢呀!咱先不争论,我允许你保留意见。但是,开批斗会需要你手下的民兵把侯立本押到会场来,你不准闹情绪,听见没有?”冯乾坤说。 何拴牢很勉强地点点头。 第二天吃过早晌饭,太阳正红,天气也不太冷,雷庄大队在农田基建工地召开“抓革命促生产批斗国民党战犯侯立本大会”。会场前面栽了两根松木椽,拉了一道横幅,上面贴着白纸黑字的会标,其中“侯立本”三个字故意写得东倒西歪,上面打了红叉叉。 “雷庄大队批斗大会现在开始!咹,”郭佑斌的“咹”什么时候都克服不了,“把历史反革命分子侯立本押进会场!” 何拴牢指挥两个青年民兵把侯立本从身子后面扭着胳膊,“喷气式”,半跑着押入会场。侯立本是高个子干瘦老头,皮肤黝黑,虽然60来岁,看起来颇精神,眼窝里很有神采。他让青年民兵押解着跑了几步,站定了,有些气喘,脸色发白。 “低头!”主持会的郭佑斌命令侯立本。负责押解的两个青年民兵用手一按,侯立本低头弯腰。 “打倒历史反革命分子侯立本!”“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抓革命促生产!”“阶级斗争一抓就灵!”会场上有人带领大家高呼口号。口号声在旷野里很响亮,有震人心魄的作用。 “首先,咹,第五生产队队长雷忠义批判。”郭佑斌宣布。 雷忠义是侯立本所在生产小队队长。他说了诸如“树欲静而风不止”,“阶级敌人是屋檐下的洋葱——根焦叶烂心不死”,“反动派你不打他就不倒”等等套话,并没有具体说出侯立本有那些罪行。只不过这人口才好,声音很大,借用高音喇叭的功效,批判的效果不错。 紧接着又有一个老党员,一个青年民兵相继发言,把侯立本和国民党的总头子蒋介石、中国最大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刘少奇以及林彪反革命集团联系起来,好一阵子猛烈批判。 “侯立本老实交待!”“侯立本低头认罪!”“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批判发言间隙,洪亮的口号声响彻旷野。青年突击队员们喊口号是一种释放和渲泻,喊完后畅快淋漓,所以喊得特别起劲。 批判发言过程中,主持会的郭佑斌不时打断发言的人,命令侯立本交代罪行。侯立本说:“我四九年就投降了。我愿意老老实实劳动改造。劳动光荣,劳动人民最伟大,贫下中农最了不起。”青年民兵批判他在旧社会作威作福、花天酒地,侯立本交代说,“我爱喝酒,一顿喝二斤。我娶过两个小老婆。”他这样交代引起台下一片“啧啧”声。冯乾坤书记觉得侯立本负隅顽抗,拿起麦克风亲自带领大家高呼口号:“侯立本不老实!”“侯立本恬不知耻!”“打倒国民党战犯侯立本!” 最后,全场和着高音喇叭齐唱《大海航行靠舵手》,批斗会宣告结束。按照冯乾坤书记“思想批判从严,肉体批判从轻”的指示,民兵们除了让侯立本喷气式出场、接受批判时低头弯腰之外,再没有过激行为。侯立本也十分配合,批斗会过程中一脸虔诚,认真听批判发言,大家高呼“打倒侯立本”的口号,他也跟着一起喊。“文革”以来,侯立本经常被批斗,对这一切已经习惯了,很老练。 批判大会结束之后,现场的青年和社员群众都觉得意犹未尽,很振奋。会后,冯乾坤书记调集的援兵,包括炸药雷管和懂得放炮技术的人及时到位,本大队的社员和青年突击队员也都鼓足干劲,艰苦奋战,果然只用了一星期,当年农田基建重点工程按期完成。 “多亏了冯书记。”郭佑斌说,“还是要抓阶级斗争哩,咹,太顶事了,立竿见影!” 赵逢春翻来覆去想,始终搞不明白公社冯书记抓阶级斗争、组织召开批斗会对于农田基建工程是不是起到了促进作用,但他认为,冯书记这个人确实不简单! 14、邻家女孩 农田基本建设工程完成,临时性的青年突击队副队长随即卸任。赵逢春回到生产队,继续干诸如出圈、铡草、拧花(用人力机械使棉花脱籽)等杂七杂八的活儿。比起青年突击队那种热闹、充斥着青春活力的境况,逢春感觉到寂清和落寞。 有一天,逢春接到柳雅平来信。信上说,“亲爱的逢春:尽管老天爷没有成全你我,尽管我已经决定与你分手,但我还是日日夜夜思念你。初恋使人难以忘怀,我估计,这辈子我是忘不了你啦。既不能与你厮守终生,又想你念你朝朝暮暮,这真是人生最大的无奈!所以说,我恨你。我写信是想告诉你一件事,一件决定我未来命运的大事。还记得那天晚上,你送我从马立忠家出来,在巷子里碰见那个当兵的朱班长吗?他叫朱怀义,马上就要复员回甘肃老家了,我准备跟他一起去甘肃。你可能想不通这是为什么,其实也很简单,我受不了继父的专制,而朱怀义又对我激情如火。据他说,到他们那个地方,我这样的文化程度至少能当老师,他也能凭借舅父的关系到县城去工作。我已经答应他了,决定跟他走。亲爱的逢春,我才知道,人生会有许多无奈。离开你,就是我这一生最大的无奈……你接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可能已经在西行的火车上了,甚至已经在甘肃定西某个村庄里了。到了甘肃,我还会给你写信。再见了,亲爱的。” 本来赵逢春心上失恋的伤痕已经结痂凝固,柳雅平这封来信却象在伤口上挠了一把,让他心头鲜血淋漓。怎么办?去追赶不辞而别的初恋情人?甚或追到甘肃去寻找梦萦魂牵的她?且不说不知道具体地方,即使知道,去找她又有多大意义?算了算了,还是认命吧。柳雅平啊柳雅平,你怎么说走就走了呢?你现在到底在哪里?你和当兵的甘肃人在一起会不会幸福? 一连好多天,赵逢春的情绪很低落。在村巷走路,他一直低着头,像在思考什么,有时候莫名其妙叹气。这一切,当然瞒不过时刻关注他的何蓉蓉。 “逢春,你这几天咋了?”何蓉蓉问道。 “不咋,我好好的。”逢春并不想让何蓉蓉知道内心的秘密。 “还不咋,就像霜杀了的茄子!有啥事,你不能给我说说?把人家不当朋友咯。再说啦,我都跟你那样了,还不胜个朋友?你叫人家心里难受不难受?”何蓉蓉说着,竟然眼泪吧嚓的。 “你这是咋哩?”逢春问道。 “我还能咋些?还不是为了你!看三国流眼泪,替古人担忧哩,我也不知道为啥。”何蓉蓉揉了揉眼睛,看了逢春一眼。这一眼,依恋、怨艾、忧伤,含义十分复杂,让赵逢春心里一激灵。 “我,我真没事。就是……” “就是咋?”何蓉蓉急切追问。 “给你看吧。”逢春也不知道怎么了,把装在兜里、已经揉皱了的柳雅平来信递给何蓉蓉。 “逢春!”何蓉蓉看完信,动情地叫了一声,“你今儿黑了到我屋里来。我妈到县里去了,我有话跟你说。” “嗯。”赵逢春答应一声,看了何蓉蓉一眼。何蓉蓉脸蛋儿红红的,羞怯加激动。 黑了喝过汤,逢春给母亲打声招呼,到何蓉蓉家去了。 他走进窑洞,何蓉蓉正拿抹布擦桌子擦家具。她家砖窑洞挺大,前半截右侧是个大炕,左侧挨墙摆放着一张老式三屉桌,油漆成酱紫色,显得古朴厚重,桌旁两张老式的雕花木椅,也给人富贵庄重的感觉。窑洞后半截还有很大空间,左侧放置储粮的瓮以及家用杂物,右侧砖砌的炕墙之外摆放着与桌椅同样颜色、看上去古朴结实的旧式木柜,木柜上面架着雕花百宝格,里面摆放着一些小零碎物件。 三屉桌中央放着台式半导体收音机,正播送着流行的革命歌曲,《太阳最红毛主席最亲》、《红军战士想念毛泽东》、《北京颂歌》等。 “太阳最红,毛主席最亲,你的光辉思想,永远照我心……” “抬头望见北斗星,心中想念毛泽东,想念毛泽东,黑夜里想你有方向,迷路时想你心里明……” 这些歌听起来也很抒情、很悦耳。 “你来了。”何蓉蓉打招呼,她的声音发颤。 “就你一个人?”刚刚走进青年男女独处的环境,赵逢春难免羞怯。 “嗯。” “你叫我来,有啥事?” “看你!没事就不能叫你来?你先坐着,候我一下下。”何蓉蓉拽着逢春的胳膊让他在木椅上坐下,然后拿着抹布出去了。 再进来时,何蓉蓉越发显得精神焕发,脸上熠熠闪光,头发刚刚重新梳理过,两条短辫儿齐肩,黑亮润泽,辨稍扎着红头绳。上身的棉绒衣也是红的,衬托得姑娘容貌光彩诱人。走近了,逢春闻见她脸上发出淡淡的雪花膏味道。 “给你吃,我外婆家捎来的陕北大红枣。”何蓉蓉手里端着满满一大碗枣,笑容灿烂。 “我不吃。”逢春习惯性地推辞。 “咋啦,嫌我?”何蓉蓉的笑容有了瞬间的凝固。 “不是,不是,我吃,我吃哩。”逢春赶忙用手捏了几颗枣,把其中一颗填进嘴里,“嗯,好吃,真个甜。” 何蓉蓉的笑脸继续灿烂。 “你叫我来到底有啥事?”逢春一边嚼着香甜的陕北大枣,一边问何蓉蓉。 “看你,又问这话!”何蓉蓉娇嗔地白了逢春一眼,“哎,我问你,文华村你那同学真跟当兵的跑到甘肃去了?” “嗯。我不是叫你看她的信了嘛。” “哎哟,怪可惜的。我问你一句话,不许恼,你和她得是好得太?” 赵逢春轻叹一声,没有回答何蓉蓉的问话。 “难怪对我爱理不理的。你说,柳雅平到底有多好?” “你咋这多的话?咱不说她了,成不成?” “我就问一下嘛。你心里再甭难受,还有我哩。”蓉蓉这样说,脸上飞出一片红晕。她本来在桌子另一边木椅上坐着,这时候下意识站起来,朝小伙子跟前移动脚步。 逢春忽然也觉得脸上发烫。蓉蓉来到他面前,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主动抓住她圆润而修长的手。 一对青年男女紧握在一起的双手传导着、交换着某种信息,省却了、取代了许许多多语言的功能。承担交流任务的还有眼睛,尽管电灯光暗弱,也不影响他们眉目传情。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赵逢春也不知不觉站起身来,两双手相互摩挲着,两人都体验着过电一般麻嗖嗖的感觉。又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这对青年男女自然而然拥抱在一起,再由拥抱过渡到接吻。这一次,他俩无所谓谁主动谁被动,也没有了羞怯或者忸怩作态,两个人心有灵犀相互默契,共同将相互之间的关系推进到一个新阶段。 两个年轻人亲吻得认真,亲吻得投入,亲吻得忘却了时间,忘却了包括他们自身在内的世间万物。接吻的技术性问题无师自通,不仅仅局限于双唇的接触,舌头也相互伸进对方嘴里搅拌。两个人四条胳膊都变得十分有劲,相互搂抱得紧紧的,恨不得与对方合二为一。好一阵子,逢春和蓉蓉脑子里一片空白。 一直到吻得累了,赵逢春松开双臂,一屁股坐到雕花木椅上,何蓉蓉也退到另一侧的椅子上坐下,喘气仍然粗重,心跳剧烈,脸颊火烧火燎。 逢春的大脑神经逐渐松弛下来,他觉得,何蓉蓉柔软温润的舌头留在自己舌尖上的味道其香无比。以前,小伙子从没有体味过深度接吻的美妙,曾经有过的与柳雅平的亲吻只是浅浅地表达爱意,局限于双唇的轻轻接触。兴奋和激动之余,逢春的脑子里突然冒出来不知哪个好事者总结创作的所谓“四香”,叫做“天明的瞌睡烧鸡腿,女娃舌头羊杂碎”。 仔细品味,逢春觉得乡村流传的这种“谚语”很传神,品尝女孩舌头真是一种其香无比、神奇美妙的体验。他知道,和所谓“四香”一起成为系列的此类“谚语”还有许多。比如“四软”,内容是“棉花包,猪尿脬,火晶柿子女娃腰”;“四硬”,“铁匠的砧子石匠的錾,小伙的‘槌子’金钢钻”;“四涩”,“木匠锯,铁匠锉,柿子树皮老汉脚”;“四欢”,“风中旗,浪里鱼,十八岁小伙欢叫驴”;“四乏”,“膏过车的油,卸了套的牛,霜杀的茄子,泄了精的毬”;“四脏”,“杀猪水,连疮腿,碎娃尻子老汉嘴”。还有“四快”“四慢”“四臭”“四难听”等等,每组里面大半有一句是“黄”的。这些民间流传的口头作品,逢春都曾经在饭后茶余、乡间地头从邻居叔叔伯伯哥哥们嘴里听到过,这是一种乡间文学,是人民公社社员、尤其是男性社员精神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 “蓉蓉,对不起。我……”赵逢春忽然觉得自己象犯了错误的小学生。 “你咋啦?啥叫‘对不起’,我咋不懂?”何蓉蓉眼睛里滑过一丝狡黠,“你咋就对不起我了?” “我……我……”赵逢春反倒张口结舌,不知说什么好。 “你看你!”何蓉蓉又娇嗔地白了逢春一眼,“这有啥对得起对不起?我愿意!” “那,你为啥对我这么好?我又没啥本事,我屋里也穷。再说,你爸是县里干部,你妈脾气歪得太,我看见你妈腿肚子都发抖哩。” “看你!”何蓉蓉“嗤嗤嗤”笑了。 “真的,我想知道,你为啥对我这么好。”逢春一脸严肃。 “要说嘛,我也说不清。”何蓉蓉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用很严肃的态度回答赵逢春的问题,“我就是想跟你在一起。不管啥时候,看着你就高兴,你要啥,我都情愿给你。就是这。” “蓉蓉!”年轻的赵逢春突然觉得胸中充盈着柔情蜜意,他对何蓉蓉的感情在这一瞬间得到升华,“蓉蓉,你真好。” 赵逢春站起身来,主动走到何蓉蓉面前。他轻轻拉住她的手,把她拽起来,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何蓉蓉瞅着逢春,等待着,准备接纳他的任何要求或进攻。逢春松开蓉蓉的手,又一次拥抱了她。这次拥抱是轻柔的,也是持久的,他的头扒在何蓉蓉肩上,眼睛微闭着,陶醉在一种情绪里。 最后,逢春在姑娘额头轻轻吻了一下,说:“蓉蓉,我要回去了。” 15、啖死马肉 赵逢春回到家,母亲还没睡,坐在小窑洞地下抠棉花,一边和躺在炕上的父亲说话。母亲手里抠的是生产队分给社员的棉杆上遗漏的绿棉桃,经过晾晒裂开一点小缝缝,抠起来费劲,棉花质量也很差,不过,抠出来晒晒太阳,一拧一弹,也可以用来搓捻子纺线织布。 逢春觉得脸颊发烫,没敢进去和爹妈打招呼,只在外头喊一声“我回来了”,就到大窑里睡觉去了。 天气一天天变冷,逢春用厚厚的被子把自己捂个严实,只露头脸在外面。他久久难以入睡,何蓉蓉舌头的香味还在脑子里萦绕。 蓉蓉是个好女子!柳雅平呀柳雅平,你甭怪我,谁让你先跟那个当兵的跑了?逢春想。 后来,逢春迷迷糊糊快要入睡,忽然听见院子里有说话声。是叔父百和的声音:“嫂子,给你些这。” “这是啥?”母亲问道。 “马肉。队里的马死了。” “马是病死的,听说是炭疽病。这肉哪达敢吃?你赶紧撂了去。”是父亲的声音。 “没事没事。我拿的这一块是马尻子上的肉,离肠子肚子远着哩,有的人还吃肋条上的肉呢。” “我不敢吃。”母亲说。 “那是这,我先一锅煮了,煮熟了给你的吃。”叔父说。 前几天,逢春看见过饲养员配合兽医给队里的大红马灌中药。药也不熬,碾成碎末末,用水一和,将马头吊得仰起,用铁制的“灌槽”往嘴里灌。这匹马是第三生产队唯一的母马,从青海买来的,值一千多块钱,是全队人的宝贝。三年前大红马刚买回来,有一次在庄北地里啃冬天的麦青,上初中的逢春看见了,想近距离和马接触一下,表达喜爱之情,结果大红马不领情,在他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给了他一蹄子。幸亏这一踢没有给逢春造成大的伤害,只是左面肋骨部位疼了好些天。全队社员都热切盼望这匹母马能生个马驹骡驹,给集体创造财富,谁知道这牲口竟然死了,对于贫穷的生产队来说,无疑是一个重大损失!叔父夜里回来得晚,肯定和别人一起剥马皮去了,为的是弄点儿死马肉。以前生产队有病弱的老牛老驴死了,村里的人都要剥皮吃肉。假如牲口死的时候没有明显病症,生产队还会把肉按照家庭人口分给社员食用。 逢春胡思乱想一阵儿,后来睡着了。 第二天,他早早起床,闻见叔父家的麦草棚厨房飞散出一股香味,是煮马肉的效果。 “逢春,给。”百和从厨房出来,嘴上有油渍,腮帮子一动一动正咀嚼,手里拿着一块冒热气的马肉,“逢春你吃,全是丝丝肉(瘦肉),好吃得太。” “这能吃不能?”逢春疑惑地看着叔父,不敢伸手接死马肉。 “能吃能吃,你没看我正吃哩?给,拿上。” 逢春来到小窑洞,父母也起床了。柜盖上有一大块热腾腾的马肉。 “爹,这东西敢吃不敢?”逢春问。 “按理说不能吃。不过,这是马尻子上的肉,或许没事,闻着没有怪味气,要不你少吃点儿,尝尝。” “我不敢吃,你的要吃就吃。”母亲说。 “吃!一年到头穷得吃不上肉,美美咥一顿,死了也不枉。”父亲说。 “看你,说的啥话嘛!”母亲瞪了父亲一眼。 百谦拿起一块马肉,在手里转来转去,看了又看,然后开始吃。 “香着哩,吃到嘴里味道挺好。”父亲说,“逢春你少吃点儿,没事。” 赵逢春将死马肉撕下一小块,填进嘴里。真的很香,吃不出啥怪味道。他经不起肉味的诱惑,最终将叔父给的一块肉全吃掉了。按照他当时的胃口,还想吃,不过不好意思再向叔父去要,另外,也有对病马肉的疑虑,于是作罢。 叔父家的峰峰川川、婶子俊香,甚至还在婶子怀抱里的毛蛋都大嚼大咽。 “我还要呢!”“我还要呢!”峰峰、川川各自吃掉了一大块,意犹未尽。 “没了没了!就剩一疙瘩,抬下(藏下),吃饭当菜就。”俊香说。 爷爷奶奶也吃了死马肉。爷爷吃罢说:“万一把人吃出啥毛病,咱谁也不怨怅,怨只怨咱嘴馋。” 全家只有逢春的母亲清竹没吃死马肉。 “如今社员真是饿急了,啥死猫烂狗都吃。你咋也成这号人了?”到晚上,尽管全家人都没有发现肚子疼或者其他症状,死马肉没有带来明显的不良后果,但清竹仍然抱怨丈夫。 “穷急了,饿急了嘛。说正经的,今年咱家口粮真有问题哩。楦窑窑倒了弄个二遍,欠队里的储备粮,就是不楦窑,咱家粮食也不够吃。光靠顿顿喝稀的,不能解决根本问题。我看,还是要拉瓮换粮哩。”百谦说。 “唉……”清竹长叹一声,“我心想不叫你去吧,咱粮食真不够吃,男人家做重活,顿顿喝稀的不成;我有心叫你去吧,你又没下过恁大的苦,架子车装瓷器也不会。你叫我咋弄哩?” “我虽说没有拉架子车跑过长途,这多年在农业社啥活都做,啥苦都能吃。架子车装瓮不会,跟旁人学嘛。反正换粮也不能一个人去,总要寻几个伴当。” “唉……”清竹又长叹一声,“那你看,实在要去,先试合一回。少拉点儿,多少赚点儿粮食,不赔就行了。” “对。头一回我也想少拉些,试合试合看成不成,能成的话,下一回再多拉。你要是同意,我这两天寻伴当,寻下了跑一回,趁天气不太冷。” 百谦拉瓮换粮去了。逢春也曾提议由自己取代父亲,但他的意见被父母否决了。 百谦出门后第三天,一股来自遥远西伯利亚的寒流袭过,老天又淅淅沥沥下起小雨,连续数天,看不出有放晴的迹象。 “哎哟,死老天爷咋是这!一下雨就不知道停,你爹出门带的衣服不多,肯定冷,一下雨土路走不成,也不知道在哪达歇哩。唉,娃你不知道,出了门真受罪哩。你说该咋弄呢嘛。”母亲担忧出门在外的父亲,唠唠叨叨。 “没事,妈你放心。下雨天我爹肯定在哪个村子住下了,天一晴就能回来。我估计,瓮已经卖完,换成粮食了。妈你放心。”逢春说。其实对于父亲到底会怎样,他也不知道,他没有预测换粮进程的经验,只是凭想象随便说说,安慰母亲而已。 这天,西皋镇文华村的马立忠来了。他借下雨不出工的机会专门来看望好友。 “哎呀,你不知道有多想你!”马立忠进了门,屁股没有落座就对着逢春发感慨,“也不知道咋哩,黑了做梦老梦见在学校那些事,想你想得有瘾了,见不到你急得抓耳挠腮。” “雨衣脱了挂下,先把脸上的雨水擦一擦再说。看你急的,咱才几天没见?”对于马立忠到来逢春也十分喜悦。 “听说前一向你屋里楦窑?咋不给我说一声,叫几个同学帮忙。” “嘿嘿,咱这些同学还没锻炼下,真正干重活不行。” “谁说的?我觉着胳膊、腿比念书时候有劲多了。” “倒也是。” “窑楦得嫽不嫽?” “嫽啥呢!下霖雨把窑浸倒了,返工了一回,劳民伤财。” “啊,还有这事?” “你当啥呢!” “逢春,我有重要事情给你说。本来应该等机会合适了再说,唉,我这人急性子,心里搁不住事,干脆给你说了拉倒。” 听马立忠这样说,赵逢春心里咯噔一下,估计是不是柳雅平又有啥坏消息。他没想到,马立忠所说的事情的确出乎意料:“是见旭。刘见旭给队里换粮,驴惊了,瓮车子从他‘爹囊’(颅腔)上碾过去,把人碾日塌了。” “啥?你说啥?!”逢春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瓮车子从‘爹囊’上碾过去?那他还能活吗?” 逢春的脑海里演绎着一组画面:一位18岁少年,扶着装了满满一车粗瓷的架子车辕把,沿下坡路小心翼翼行进。前面是一头全身油黑、肚子长白毛的关中驴,驴套绳因为下坡不用使劲叮里当啷耷拉着。忽然间,或因为对面来的汽车鸣喇叭,或因为后面过来的车把式甩响鞭,驴受惊了,昂头怪叫,撒开四蹄狂奔,套绳一下子由叮里当啷耷拉着变成紧绷的直线,负重的架子车因为下坡路以及驴子擅自加力让小伙子难以驾驭。小伙儿一不小心绊倒了,车辕把朝前着地,咔嚓一声折断了,一车缸呀瓮呀盆呀发出破裂的交响,一只车轱辘正好从年轻人头上碾过,他的头立即变得血肉模糊。年轻人惨叫一声,躺在大路上直挺挺不动…… 后来,马立忠的叙述验证了逢春在大脑里演绎的情景与真正发生的几乎一模一样。 “出事在离三原县城不远的地方。我队里由副队长带几个青壮年去换粮,出事的时候他在现场,赶紧把见旭送到医院抢救。” “出这事多长时间了?”逢春问。 “大概有20多天了。” “你咋才给我说哩!”逢春责怪马立忠。 “我也才知道。换粮的人紧忙不回来,村里人都不知道情况。”马立忠解释说。 “见旭……见旭还活着没有?”逢春已经泪流满面。 “活着哩。见旭命大,换粮回来的人说,脑子没坏,脸弄得不像啥咧!” “他这阵儿在哪达?”逢春恨不得立即见到他最亲密的朋友刘见旭。 “三原的医院给他止住血,把伤口处理了,就转到西安去了。见旭他姑在西安工作,估计他在姑母那儿。” “你知不知道刘见旭他姑的地址?” “不知道。我回去打听一下。” “你说说,生产队咋还换粮哩?见旭人长得弱小,没量力,队长咋敢叫他去吗!” “生产队也没办法。瓮窑上瓷器卖不出去,牲口缺饲料,拿瓮换些粗粮,一举两得。见旭是自己硬要去换粮,自从回到农村,他做啥都不愿落到人后,争强好胜地了得。” “……”逢春揉揉眼睛,陷入沉思。 “雅平跟个当兵的跑了。”过了一会儿,马立忠提起另外的话题,“我队里人都笑话她哩,说这女子瓜了,跑到甘肃做啥去?她大也气坏了。继父虽然不亲,可老汉稀罕雅平,雅平比她几个妹子都长得好看。这柳雅平没良心,不管她继父咋想,也不管村里人咋说,还有你哩嘛!她咋能舍得你?走的时候见过你没有?她给你来没来信?” 刘见旭负重伤的消息让逢春陷入苦痛,马立忠撩起他内心又一处伤疤。 “咱不说她,能成不?”逢春气哼哼说。 马立忠仔细看了看同窗的脸,赵逢春脸上没有了上学时的稚气,表现出镇定和老成。马立忠有点儿看不懂了。 “逢春,才回农村几天,你咋变了?” “变了?我变了?”逢春对马立忠的话感到意外,“没有,我还是我嘛。” “你不是你,还能成旁人?我是说你变老成、变深沉了,再不憨。” “也许吧。你哩,你就没变?” “说不来。” 晚上,逢春和马立忠谝到深夜,实在太困了,才不知不觉睡着。次日天放晴,马立忠恋恋不舍回家去了。 “妈,我同学刘见旭拉瓮换粮翻车了,架子车把头碾了。” “啥?拉瓮换粮把头碾了?” “就是。” “唉!你爹换粮去了五、六天,也不知走到哪达了,千万不敢出啥事啊。” “妈,你看你,我爹年龄大,做事小心谨慎,哪达会有事?你放心。” “我实实不放心呀。逢春,你说的那个娃叫车子碾成啥了?” “严重!马立忠说,命保住了,脸上五官都变形了。” “你先说!装货的架子车从‘爹囊’上碾过去,能有个好?见旭到咱屋里来过,我印象深,他不爱说话,看起乖得太,咋逢下这事!真真可怜。” “就是嘛。妈,我想到西安去看看见旭,能成不?” “西安远,你咋个去哩?” “骑车子。” “骑车子一天赶不到,你又不认得路。” “妈,鼻子底下长着一张嘴,我不会问?路远不怕,我就骑车子,坐车咱没钱。” “那也得等你爹回来再说。” “能成。我还不知道具体地址,等马立忠给我捎话哩。” 雨停后第二天,百谦换粮回来了。父亲讲述了换粮的经历。真是风餐露宿,吃的煎水泡馍,睡的麦秸集底下。全靠人力拉车挣死命,遇到上坡路和同去的人相互“骈”。下了三、四天雨,衣服穿得少,把人冻得鼻涕眼泪,回来路上发烧,浑身无力,幸亏瓷器换成粮食了,架子车拉上不重。 “亲自弄一回,我才知道拉瓮换粮是啥味道,这活不是人干的。不过,我算了算帐,把换来的粮食一粜,除了买的钱,咱还能落下100来斤包谷。苦没白下,歇几天,我还要再去。”百谦说。 16、省城探伤 自从听说了刘见旭受伤,逢春连续几个晚上都梦见他。有一次梦见刘见旭面部血肉模糊,嘴是深深的血窟窿,轮廓不明显的双唇一张一合,牙齿也看不见,发出的声音却很清晰:“疼死了,把我疼死了!疼死了疼死了疼死了……”还有一次,刘见旭扑上来紧紧抱住逢春,“呜呜”哭,哭够了,大声叫喊:“我要加入红卫兵!我要入团!我还要入党哩……” 逢春焦急等待马立忠给他捎来刘见旭姑姑的地址,但好多天没有消息。过了半个月,好不容易才收到马立忠捎来纸条,上面写着详细地址,并向他说明,前段时间见旭父母到西安陪护儿子,只留她妹妹看门,妹妹说不清姑姑的地址,只知道在陕西人民广播电台工作。前天刘见旭父亲回来,马立忠问清情况,赶紧托人给逢春捎信。 第二天,赵逢春征得父母同意,骑车子去西安看望受伤的刘见旭。他家没有自行车,父亲替他借了何拴牢家的永久牌加重车子。 “路上千万要小心,一天走不到就两天,慢慢骑。黑了早早歇下,到村里寻个年龄大的人家借宿,嘴要甜,甭叫人讨厌……”临出门,母亲千叮咛万嘱咐。 逢春全身上下以家织的粗布衣服为主。下身是夹裤外头套黑老布单裤,上身是白“背搭”(中式衬衫)套老布夹袄,只有外套是学生蓝军便装。脚上穿着流行的黄胶鞋、草绿色尼龙袜子,仿佛为了进省城故意时髦一下。自行车后架上夹着深蓝色老布缝制的兜子,里面装着母亲准备的干粮——油葱花锅盔馍。布兜背带上拴着搪瓷茶缸,路上喝水用。 从雷庄到邻近的蒲城县城,大约50华里路,逢春曾走过多次,很熟悉。乡间土路,上坡下坡多,秋季多雨,路面坑坑洼洼。从蒲城县向西继续行进,他只知道富平县在蒲城西南,具体路线靠一路走一路问。已是初冬季节,路上行人稀少,为了问路有时要特意走到村里去。逢春想起村人经常讲一个故事:有个小伙是“瓷嘴子”,见人不懂礼貌。出门在外迷了路,遇见一位老者,小伙子喊,“哎,老汉,往xx村朝哪达走呢?”老汉眼皮不抬,下巴努了努,说,“嗯!”小伙按照下巴指引的方向前进,结果越走距离目标越远。等回过头来再见到老者,小伙懂礼貌了:“叔哎,麻烦你老人家给侄儿说一下,往xx村到底朝哪达走呢?”老汉说,“你是早早叫一声‘叔’,哪达还能跑冤枉路?”逢春问路,遇见男的依据年龄大小,甜甜地叫“哥”、“叔”、“伯”或者“爷”,遇到女的喊“姐”、“婶婶”、“婆”,保证自己不跑冤枉路。 一路上,渴了到村里要一碗开水,饿了啃一块随身带着的锅盔。在富平县境内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家里,老人非要逢春吃一碗干捞面,他再三推辞,要了一老碗面汤,泡了锅盔馍,就上主人家腌的萝卜缨子,美美吃了一顿。天黑时分,逢春走到高陵县境内。加重车子越来越沉,屁股早让车座磨破了,锐疼已经变成木疼。实在没有力气了,他来到一户人家借宿,对明显处于家长地位的大伯说:“伯,叫我在你屋里住下,我掏一块钱店钱。”结果惹得大伯生气了:“再说给钱,走你的路!”大伯发一通脾气,反而让赵逢春心里热乎乎地,无限感激。 第二天中午时分,来自偏远乡村的18岁少年赵逢春昂然进入省城西安。这天阳光灿烂,小伙子骑车子热了,上身的军便服卷起来夹在车后架上,于是,一个满身中式老布衣裤,留着锅盖式“洋楼”发型,骑着加重自行车,满脸汗迹的小青年,成为西安街头引人注目的一员。 看啥哩,没见过?城里人是人,难道从农村来的就不是人?任凭你们怎么看,我就是这样子。咋哩,谁把我多看两眼半,能看出花样来?逢春发现自己吸引了很多眼球,而且那些人目光中带有鄙夷的成分,他在心里为自己壮胆。因为故意作出满不在乎的样子,他的表情有几分滑稽。 啊呀,这就是新城广场?北面高大的建筑应该是省革命委员会。在全省产生巨大影响的许多大事就发生在这里,我竟然骑车子跑到这地方来了!逢春一边骑车子穿过广场,一边想。 朝左拐个弯,到北大街了。朝南一望,啊呀,钟楼!提起西安,人们首先想到的会是钟楼和大雁塔,这两个著名建筑是古城的标志,就像一提起北京人们就会想起天安门、人民大会堂一样。十一、二岁的时候,逢春随父母来过西安,也曾看到过钟楼,毕竟过去了六、七年时间,脑海里印象已经模糊,眼前的钟楼却实实在在,而且,自己和这个伟大建筑的距离正在不断接近!可惜呀,要找的地方到了,今天走不到钟楼跟前,明天或者后天,一定要到钟楼四周看一看,有可能的话,上去参观参观。 赵逢春打问着走进省广播电台大院。放下自行车,进了一座楼房,找到刘见旭姑姑的房子,很礼貌地敲门。 “你是?”门开了。一位三十来岁、剪发头、漂亮干练、很有气质的妇女用审视的目光瞅着赵逢春。 “您是见旭他姑?我叫赵逢春,是见旭的高中同学,专门看他来了。” “啊呀,我是见旭他姑。你从粟邑县来?” “就是就是。” “快快快,快进来,看你这一头汗。咋来的?” “骑车子。” “这么远的路,你骑车子?赶紧把东西放下,我给你倒水,先洗脸。” “不急,姑。”逢春比照刘见旭将他的姑姑也喊作姑,“见旭哩?” “唉。”见旭姑姑一声叹息,“你先洗脸喝水,见旭一会儿就回来,他姑父领他到医院去了。” 逢春洗完脸,喝着见旭姑姑泡的茉莉花茶,脑子里想着将要见到的高中密友会是什么样子。脸上会有伤痕?头上缠着纱布?胳膊腿儿有没有毛病? 逢春正胡思乱想,门外传来脚步声,紧接着有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门“吱扭”一声开了。进来的正是刘见旭,他姑父正在拔锁孔里的钥匙。 刘见旭的真实面目比逢春想象的还要残酷:右眼和上半个鼻子左移,将左眼挤得明显变小,鼻梁歪着,嘴抽着,右耳朵也移位了,跟左耳不再对称,整个脸上的部件七扭八歪。受伤前的刘见旭大眼睛,双眼皮,挺鼻梁,嘴唇有棱有角,除了门牙略微外突,总体是个英俊小伙儿。现在的他竟然成了这副模样!头上倒没有裹缠厚厚的纱布,但此次负伤对好友容貌的毁损竟然如此严重,逢春万万没有想到! “见旭,见旭,是你吗,这是你吗!”逢春迎上前去抱住刘见旭,竟然“哇”一声大哭,“见旭,见旭,你咋成这了?你咋成这了呀!呜呜呜……” “逢春!”刘见旭对赵逢春来探伤没有思想准备,受伤毁容之后,这是他头次见到除父母以外的故乡来人。他也一下子悲从中来,喊一声同窗好友的名字,哽咽了。 两个小伙子抱头痛哭,十分伤心。 “见旭,咋会出这事呢?你汉小力薄,谁叫你拉那么重的瓮车子换粮?你咋不爱惜自己,竟然把人弄成这了!你说,这是为啥,到底为啥吗?” “逢春,我没办法。我也不想拉瓮换粮,由不得我,逢春。我想多出力、多吃苦,用这办法洗刷咱俩在学校里留下的污点,我要入团,我还要入党哩……” 逢春没想到,见面后刘见旭嘴里喊出的话,竟然和他在梦里听到的一模一样。 “见旭呀,咱俩在学校那点事算不上污点,你咋想这么多呢?接受再教育要慢慢来,你咋能不顾命地蛮干,把自己弄成啥了呀!”赵逢春流着眼泪大声疾呼。 “逢春呀,我也觉着委屈,我咋成这个样子了?”刘见旭同样边哭边喊。 赵逢春抱着刘见旭,眼泪像断线的珠子,刘见旭更是大放悲声。刘见旭的姑姑、姑父也为两个孩子之间的情谊所感动,陪他们在一旁掉眼泪。 “不哭,再不敢哭了。见旭伤还没好,情绪要控制,不能过度悲伤。”刘见旭姑姑擦干眼泪劝解说。 逢春强抑悲伤,擦了擦眼泪,抽噎着说:“见旭,咱不哭了。” 刘见旭趴在逢春肩膀上抽泣了许久才止住悲伤。 原来,刘见旭回乡以后,把他和赵逢春在学校被“极左”的班主任整治、没能加入红卫兵和共青团看作人生路上的重大挫折和污点,背上了沉重的思想负担。追求进步,对年轻人来讲比生命更重要!因为常常苦思冥想,刘见旭神情恍惚,注意力不集中,拉瓮换粮出现重大人身事故,固然和驴惊了车翻了是直接原因,但也和他精神状态不好有关系。 听刘见旭讲述回乡的经历,逢春自然而然联想到自己。虽然曾经被任命为农田基建青年突击队副队长,还入了团,但作为回乡知识青年,光明前途到底在哪里?将来会不会有出息有作为?能不能改变祖祖辈辈长年累月把日头从东山背到西山的命运? 一番思索之后,赵逢春感到茫然。 “逢春,我毕了,一辈子都毕了。”虽然止住了悲伤,刘见旭对人生道路几乎完全丧失了信心。 “不是不是。你脑子没麻搭,赶紧治伤,伤好了再说别的事。谁说你毕了?” “反正人不人鬼不鬼的,管它去!” “接下来咋个治呢?” “等恢复得差不多,再想办法整容。不知道得花多少钱,我家没钱,多亏了姑跟姑父。” “嗯。见旭,姑在广播电台做啥呢?” “编辑。” “不是播音员?” “不是。” “哦,我听她说话那么好听,当她是播音员哩。编辑也不简单,平常听广播,节目最后都要说,‘这次节目由谁谁谁编辑,谁谁谁播送的’,你姑就是那‘谁谁谁’?她到底是谁?” “用的都是笔名,我也不知道姑是谁。” “看你!” 刘见旭这样说,更增添了他姑姑在逢春心目中的神秘。再见到刘见旭姑姑,逢春眼神里充满了崇敬,是年轻人对有知识、有名望的人那种崇敬,相当于数十年后更多年轻“粉丝”对于心中偶像的崇敬。 晚上,赵逢春和刘见旭同睡一张床。见到同窗好友的高兴、激动以及对刘见旭负伤毁容的讶异都抵不过骑车跋涉240华里路程所带来的疲倦。这一夜,逢春睡得踏实,连翻身都很少。 第二天,见旭的姑姑、姑夫上班,他们让逢春好好歇一天。姑姑说:“见旭受伤流血过多,身体虚,轻易不能上街去逛。逢春你今儿休息一天,明儿是星期天,我领上你在西安转转,轻易不到省城来。” “姑,您甭管。我要是想转,就一个人出去转转。”逢春说。 刘见旭的姑姑和姑夫走后,赵逢春按捺不住乡村孩子来到大城市的激动,一个人上街去了。刘见旭身体虚弱,再加上面容被毁羞于见人,没有坚持陪他一起去。 逢春从北大街走到钟楼,然后以钟楼为中心,分别朝东大街、南大街、西大街三个方向漫步,基本上走到东门、南门、西门,然后折返,整整走了大半天,腿困了,热得满头汗。他不进商店,也不买东西,主要观看各式各样、高低不齐的建筑,阅读不同大小、不同字样的门匾、标牌,感受来来往往的车流人流。他记住了和平路、解放路、大差市、广济街等地名、街名,他看到了“五一剧院”,知道它和“易俗社”、“三义社”等都是全省有名的秦腔社团。从解放路远远望见火车站,想起小时候曾经在那里坐过火车,慢车从西安到华阴要停十几站,什么灞桥、新丰、零口、临潼、树园,什么渭南、赤水、莲花寺、华县、柳枝、罗敷、桃下,一百来公里要走四、五个小时,不过票价便宜,儿童票才五毛钱……中午觉得饿了,他用身上带的钱和粮票买了两个菜包子,狼吞虎咽吃掉,向卖包子的要一碗开水喝过,然后继续用两条腿丈量街道。 在市中心几条主要街道走了大半天,赵逢春对西安最大的感受是人多,比雷庄、西皋镇,比粟邑县城要多得多,走路有时候人挤人,想快也快不了。要是懒得不想走,坐上公共汽车、无轨电车就能到这儿、那儿,不过要花钱。 “没有啥嘛,西安就是个这。”18岁的小青年第一次以大人的口吻大人的胸襟对省城作出评价。明儿就回去,再不给刘见旭姑姑添麻烦。逢春想。 第二天一大早,逢春坚持要离开西安,骑自行车返回粟邑县雷庄。分别时,刘见旭又哭了,惹得逢春也掉泪。见旭姑姑硬要塞给逢春2斤粮票5块钱,被他回绝了。回家的路不用再打问,但也走了两天。来时屁股磨破了,还没有结痂,又再次被磨烂。回到家,短裤都被鲜血染红了。 17、登门道歉 逢春从西安回来,家里又发生了一件十分意外的的事。 父亲躺在炕上,一只眼睛青紫,腿也负伤了,包扎着纱布绷带。母亲情绪很坏,眼睛红红的,像哭过。一辈子胆小怕事的奶奶心事重重,睿智平和的爷爷也轻声叹息。 “咋哩?我爹咋了,出啥事了?”逢春端着饭碗没心吃,焦急地问母亲。 “你爹叫人打了。唉!”清竹说。 “谁,谁敢打我爹?为啥?” “你甭管,你爹不要紧。唉……”母亲一声接一声叹气。 “这不成。谁些?咋能随便打人?我爹又不是爱惹事的人。妈你给我说,到底咋了?……妈你就知道唉声叹气,你说出来,我也不会胡来,不说把人能急死!” “叫你爹说嘛,我说不清。”清竹说着又掉眼泪,“你叫你老子给你说,他到底为啥叫人打伤……”说完,清竹转身从小窑洞出去了。母亲奇怪的举止更让逢春摸不着头脑。 “爹,到底咋啦?谁打你了?” “吕新明嘛。”百谦说。 “吕新明?他咋能跟你打捶?你对他一家人那么好!”听爹一说,逢春更加意外,“这到底为啥呀?咱不能白白叫人欺负,我寻吕新明算帐去!” “算了。”父亲的语气很平和,“那娃是个愣头青,啥都不懂,叫旁人像‘烧狗’一样‘烧’(教唆,鼓动)起来,胡咬哩。不怪这娃娃,肯定背后有人捣怪。” “爹你给我说说,到底咋了?”逢春追问。 雷庄大队第三生产队有一户来自西安市的城市下放居民,40多岁的母亲张凤莲带着两个儿子,大的18岁,叫吕新明,小的16岁,叫吕新亮。张凤莲丈夫已去世,一家三口响应毛主席、党中央关于城镇居民下放农村的号召,“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市吃闲饭”,稀里糊涂来到粟邑县雷庄村。城市居民下乡,是“社会主义新生事物”之一,乡村各级政府和组织对安置下放居民的重视程度差不多等同于接受插队知识青年。雷庄给张凤莲母子划拨了庄基地,准备修庄子楦窑,仿佛城里来的下放居民真能世世代代在农村扎根。在没有专属他们的住宅之前,张凤莲母子被临时安置在本队社员何希禄家空闲的房屋居住。寡居的张凤莲住到何希禄家,村里逐渐流传关于这位长相富态、皮肤白皙、戴金边眼镜的女人的传言,故事和经常来探望他们母子的一个男人有关,男人姓崔,是铜川市鸭口煤矿的工人。 “老崔一来,黑了不回去。”何希禄的老妈在大槐树底下给邻居妇女说张凤莲家事,“就一间房子,咋个住哩?” “咦大大,就是嘛,姓崔的外姓旁人,还是男的,咋个住哩?”有长舌妇对此类话题兴致很高。 “俩小子把老崔叫叔,胖婆娘说老崔是娃他爸的朋友。谁知道!”何希禄的老妈挤眉弄眼,搞出很充分的煽情效果。 “西安来的白胖婆娘不正经。”何希禄老妈四处宣传,让三队多数社员都相信这样的结论。张凤莲从巷子里走过,会有人在她背后指指戳戳,甚至外队社员见了西安女人也像看怪物一样。吕新明、吕新亮弟兄俩同样遭遇鄙视的眼光。老崔再来到雷庄,就有不少人围观,像在动物园看猴子。鸭口煤矿很远,老崔骑自行车来来去去,当天赶不回去,必然要住一夜,房东家的人好像受到侮辱一样,对张凤莲和老崔反感加仇恨。起先,每当老崔晚上留宿,何希禄的父亲何老七故意在张凤莲窗户外面大声咳嗽、跺脚,第二天看见老崔怒目相向,很夸张、很用劲地朝老崔脚下吐唾沫,表示鄙视和义愤。终于有一次,老崔忍无可忍,质问何老七:“你朝我吐唾沫啥意思?你这大年纪了咋这个样子?”不料何老七恼羞成怒,两手往身后一背,双脚一跳一跳,山羊胡子不住地翘,指着鼻子骂老崔:“日你妈,你还问我哩?要脸不要脸?你伤风败俗!你在我屋里弄这事,把人臊死了。日你妈,再在我屋里跟那婆娘胡混,我叫人把你腿打断!”老崔气得攥紧拳头,全身像痉挛一样,但毕竟在何老七家,他不能发作,脸憋得青紫,还是回屋子去了。 自从何老七指鼻子骂老崔,房客和房东撕破了面皮,何家的人看见张凤莲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吐唾沫、辱骂成了家常便饭。老崔气得好长时间没来,吕家弟兄俩也蒙受屈辱,见了村人矮半截,经常垂头丧气。 何希禄一家和西安下放居民闹矛盾,村人大半站在房东的立场上。雷庄人尊崇传统的道德礼仪,对伤风败俗、乱搞男女关系深恶痛绝——尽管大家并没有弄清楚张凤莲和老崔到底有没有男女之事,甚至连他们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也不清楚。对这种事,村人宁可信其有不愿信其无,无端地对张凤莲满腔义愤。城市居民来到农村,对艰苦环境和生活习俗不适应,张凤莲母子本来不会干农活儿,又因为莫名其妙坏了“乡性”,村里人不肯帮忙,肯帮忙的老崔迫于舆论压力不敢来得太勤,所以他们家困难重重。回城短时间内不可能,在乡下又处处作难遭白眼,张凤莲经常伤心掉眼泪。 如何对待下放居民张凤莲一家,百谦与村里人、与何氏家族的立场不同。 “姓何的一窝子欺负下放居民哩。何老七熊式子,就会欺负外来的人,以前欺负咱三门峡水库移民,这阵又欺负西安下放居民,人家孤儿寡母招他了惹他了?张凤莲跟老崔不管是啥关系,妨碍他啥了?日他妈,净欺负人哩!”清竹提起村人议论张凤莲的事,百谦很义愤地说。 百谦对有人故意难为张凤莲母子充满义愤,经常主动向他们施以援手。张凤莲两个愣头青儿子不会农活儿,百谦手把手教他们,张凤莲缺少农具和生活用具,百谦夫妇主动借给他们。生产队分给张凤莲母子的自留地第一年荒芜了,第二年有百谦帮助,得到不错的收成。正因为这样,吕新明、吕新亮平时对百谦十分恭敬,一口一个“叔叔”叫得亲热,张凤莲有烦恼也愿意向清竹诉说,有时候当她的面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逢春的父母也时常到张凤莲家坐坐,嘘寒问暖拉家常。 吕新明怎么可能、怎么敢朝父亲动手呢?逢春想不明白。 父亲告诉他事情的来龙去脉。逢春去西安那几天,何希禄家族的人在吕氏弟兄面前戳弄是非,何希禄堂弟何希年造谣说,百谦关照他家不怀好意,一定是在打他母亲张凤莲的主意。别人经常说母亲闲话,吕新明感觉很屈辱,听了这种话他更感羞臊,锄地的时候故意找碴和百谦打起来了。在逢春爹没有防备的情况下,吕新明在他脸上捣了两拳,还用锄头砍到腿上。 “我寻这狗日的算帐去!”逢春听完,觉得热血直冲脑门儿。 “看你这娃,我本来不想叫你知道。急得咋哩,啥事情慢慢来嘛。脚正不怕鞋歪,树正不怕影子歪,怕啥?再说,不怪那个愣头青娃娃,旁人在背后捣鬼哩。” 忽然,院子里传来张凤莲的声音,是标准的西安口音:“他叔,他叔,你在哪达呢?俺叫娃们给你赔不是来咧。他叔,他叔,你在哪达呢?” 逢春走出小窑门,母亲也从大窑洞出来了。张凤莲拧着大儿子耳朵,朝前拽,她的小儿子跟在后面。 “你做啥来了?赶紧回去!还嫌不热闹,得是还想打逢春他爹?”清竹表情严峻责问张凤莲母子。 “他婶儿,你甭着气甭着气。都是俺娃的不是,俺的给你、给他叔赔不是来了。他叔人哩?”张凤莲脸上陪笑,表情中有许多羞涩和无奈。 “赔不是就算了。逢春他爹是瞎人好人你们还不清楚?把他眼窝打青了,还拿锄往人腿上爿呢。出了这事,不知道村里人能说多少闲话!扔人(丢人)不扔人?我家的人不爱惹事,惹不起能躲得起。赶紧把你儿引上,走你的路,从今以后,咱两家人你不认得我,我也认不得你!”清竹越说越生气。 “他婶子,你甭着气。都是这吃屎的娃叫旁人一煽,就不知道东南西北了,分不清瞎人好人。俺知道俺娃错咧,俺知道全雷庄数他百谦叔真心对俺娘们几个好,俺知道你一家子都是好人。”张凤莲说着,声音哽咽了。 清竹是软心肠,看张凤莲哭了,她也不好意思再发脾气:“逢春他爹在小窑炕上呢。” 张凤莲揪着耳朵把吕新明弄到百谦跟前,哭着厉喝一声:“跪下!”小伙子“扑通”一声跪到了炕棱脚地。 “给你叔说,你是不是错咧?”张凤莲大声教训儿子,“你是不是上旁人的当咧?” “叔叔,是俺错咧。俺不懂事,俺叫您生气,俺后悔得不成了。”吕新明说着说着也哭,“呜呜呜,都是何希禄他屋里的人胡说。俺心窍叫驴毛塞住了,听凭瞎人灌迷魂汤,俺动手打您简直像吃屎了一样……”小伙子语无伦次,拼命贬低自己、骂自己,想得到百谦的宽恕和谅解。 百谦本来很生气,无端地被这愣头青打伤,还有给他扣屎盆子的意思,可是看到张凤莲母子涕泪交流、痛心疾首的样子,他心里也已经原谅吕新明了。 “起来,起来,你起来。”百谦在床上坐直身子,对跪着的吕新明说。 “叔叔,您要是不原谅,我就不起来。我给您磕头。”小子一边说,一边用劲在地上磕头,梆梆梆响。 “起来,赶紧起来!新明妈,叫娃起来。这娃,你要是早明白,哪达来的这事?磕头下跪的,弄啥哩!新亮,把你哥扶起来。” “叔叔,俺真的错了!您到底原谅不原谅?”吕新明跪在地上不起来。 “你先起来。起来了再说。” “叔叔,您要是还着气,就把俺打一顿,新亮你到院里给叔叔寻个棍来。叔叔你要是不原谅,俺今儿就在这达给你跪到天黑,跪一晚夕。” “起来起来,我原谅你了。”百谦说。 “叔叔原谅你了,起来吧。”张凤莲说。 吕新明这才站了起来。 “他叔,这是200块钱。你治伤要花钱,再买些营养品。俺一家子对不住你哩。”张凤莲嘴里检讨着,手里拿出厚厚一沓子10元、5元的票子,硬要给百谦。 “哎,你这是弄啥哩?娃认错就成了。钱你拿回去,我一分一厘都不要。村里人际关系复杂,何家仗着家族势重欺负人,何老七倚老卖老,做事情差劲得太,何希禄、何希年也不是啥好东西。你母子来了这长时间,还把何家的人没认清?你一家子受欺负还少?何希年说些放屁的话,咱这娃也相信?以后要长脑子,再不能叫人一‘烧’(教唆),象疯了一样,瞎好人都分不清了……”百谦当着张凤莲的面,把吕新明数落了几句。 “叔叔的话你记住了没有?”张凤莲问大儿子。 “记住了。叔叔,俺以后再做糊涂事,你拿‘批耳’(耳光)扇,拿棍打!从今以后,俺把您看得跟俺爸一样,有啥事能用上侄儿,我豁出命去听您的。”吕新明十分激动向百谦表白。 “对了对了,以后不胡来就成。你看这娃。”百谦说。 “他叔,钱还是要放下,你要是不收,俺心里过意不去,睡觉都不踏实。”张凤莲坚持说。 “你再说钱的事,我还真着气了。要不你的马上走,我屋里不叫你娘们几个努(呆)了,赶紧地!” 张凤莲看百谦真生气了,只好把钱收起来,对两个儿子说:“看看,你百谦叔是多好的人!以后谁再敢不尊敬你叔叔,俺就不要他这儿子!记住了没有?” “俺记住了。”吕新明、吕新亮同声回答。 这里张凤莲母子千恩万谢告别,百和突然失急慌忙从外头跑进来,在院里大声喊:“哥,哥,你在哪达哩?赶紧,瞎了!何家几个坏熊寻你事哩……” 百和喊叫得失火了一般,一家人闻声都来到院里。 “百和,到底出啥事了?”清竹问道。 “百和你先不要胡喊叫,到底啥事,到窑里给你哥慢慢说。呜呼喊叫地咋哩,天塌了,得是?看你没棱唇的样子,几十岁的人了。”逢春的爷爷训斥二儿子。 百和禁声,来到小窑洞。 “哥,你修庄子打墙没有多占庄基地吧?”百和口气依然惊慌。 “没有。到底咋哩?”百谦十分冷静。 “希禄、希年,还有何忠孝一帮人在巷里吵吵,说你多占庄基。他几个人手里拿着爿镢铁钯子,说要把你的墙、窑帮挖了。窑帮一挖,窑不得倒了?” “啥,你说啥?”百谦赶紧坐起来,身子朝炕棱边挪动,要穿鞋下炕。 “那些人说用尺子量过,你的墙打到线外头去了。人家大喊大叫,都说要把你的墙挖倒。”百和说。 “走,咱看去。”百谦顾不上腿伤,翻起身来要出门。百和、清竹、逢春,张凤莲一家子都要跟上去。 “先努住!”逢春的爷爷在后面大声说,“百谦,我问你,打墙筑窑帮的时候,你是不是按‘灰撅’下的线?” “是的。” “保证没问题?” “保证。” “那你急啥哩?上炕养你的伤,旁的人该做啥做啥去。甭管,看他的敢把窑给你弄倒?他的有这大的本事?没王法了?”爷爷很激愤,也很冷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