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门》 写在卷首 这一集是我的文集的长篇小说卷——读者一目了然。 《玫瑰门》是迄今为止我最重要的一部小说。书中的主角都是女人,老女人或者小女人。因此,读者似乎有理由认定“玫瑰门”是女性之门,而书中的女人与女人、女人与男人之间一场接一场或隐匿、或赤裸的较量即可称之为“玫瑰战争”了。 有评论家说我操纵的这场“玫瑰战争”有声有色,为女性心理学和女性社会学提供了新的研究可能。亦有评论家说《玫瑰门》的主人公司猗纹是作者为新时期中国文学画廊贡献的一个富有奇特光彩的新人。我设想这大约归结于我本人在面对女性题材时,一直力求摆脱纯粹女性的目光。我渴望获得一种双向视角或者叫做“第三性”视角,这样的视角有助于我更准确地把握女性真实的生存境况。在中国,并非大多数女性都有解放自己的明确概念,真正奴役和压抑女性心灵的往往也不是男性,恰是女性自身。当你落笔女性,只有跳出性别赋予的天然的自赏心态,女性的本相和光彩才会更加可靠。进而你也才有可能对人性、人的欲望和人的本质展开深层的挖掘。并不是每一次努力都能获得成功,值得欣慰的是你不曾放弃这种努力。 我的一位诗人朋友说过,当一个人坐下来开始写作时,实际上他开始的是对自己的审视。写作本是自我审视之一种。或许这样的说法更适合长篇小说的写作吧。当年写作《玫瑰门》时,我的确怀有这样的心境。我常想,真正的自我审判是不容易的,呈现这样的状态,大概需要作家既忘掉个人,也忘掉读者。到那时自由便会从你灵魂中奔腾而出,它洋溢你全部的喜怒哀乐,照亮你理应明澈的心。这就是文学劳作过程中孤独、艰辛而又幸福的过程,文学的大半魅力正在于此。 《玫瑰门》从出版到今天,六年之间再版五次,使我不能不感谢读者对它的厚爱;也斗胆感谢《玫瑰门》本身,感谢它能够在五彩缤纷、令人眩晕的书的森林里持久地释放出沉着的光泽。 最后我想说,今年是那场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三十周年,这使我不断想起波兰一部名叫《麻疯女》的电影中的两句话:“从前的一切我可以不再提起,但我永远不会忘记。”三十年是多么漫长。三十年是多么短暂。从这个意义上看,《玫瑰门》并不是一部旧事重提的书,我想要讲给读者的,也并不仅仅是中国那个特殊时期的妇女生活史。 铁凝 1996年元月 第一章 这么早去机场是苏玮有意的安排。 苏眉乘坐的“雪铁龙”随着大流在机场路上跑,车窗把里外隔得很严。透过玻璃,苏眉还是能看见近处的迎春和远处的树木。迎春刚绽开骨朵,路面就要被一个新的季节簇拥;远处还是灰蒙蒙一片,像中国北方所有地方一样,灰秃秃。越灰苏眉看得就越认真,心里却是一片空白。后来她给这空白吓了一跳,就偏过头随便找个话题跟坐在身边的苏玮聊天。 妹妹苏玮要和丈夫尼尔去美国定居,苏眉从外地专程来北京送他们。苏玮想把和姐姐的告别弄得从容些。 苏玮正盯着坐在前边的丈夫尼尔,盯着他的后脑勺。这是一个覆盖着栗色头发的后脑勺,头发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地悬在尼尔微长的白脖子以上。苏眉看着苏玮恼怒的眼光,知道她又在怨恨尼尔把头发理得太短。于是她们的话题便是尼尔的头发。 苏眉也觉得尼尔的头发弄得过于短了,尽管长发时代已过去,就像哪本外国画报上的大标题:“哀叹长发已成过去,短发又卷土重来!”为那标题作陪衬的居然是里根、密特朗和刚被赶下台的马科斯。但尼尔现在的头发比那些大人物还短,留这么短头发的男人仿佛不会给女人做丈夫,只能给女人做弟弟。当尼尔转过头,把那张端正、单纯的脸和一双灰蓝眼睛对着她们时,苏眉的这种感觉就更加强烈。这个小美国佬。她心里说。 对,美国佬。她们不这样称呼美国人才几天?现在一个美国佬就成了苏玮的丈夫。 她们再三地、使劲地贬尼尔的头发,尼尔不得不拿汉语为他的头发作辩护。他说这是在长城饭店理的,还说他最相信“长城”,别看他住在丽都假日饭店,理发还得去“长城”。尼尔把长城说成“张陈”,“理发”发音倒还正确。苏玮说“长城”算什么,照样能把人理成个“庄稼主儿”,对,“村儿里来的庄稼主儿”。这是不久前苏玮又教给尼尔的一句中国俗话。她笑起来,露出整洁的白牙。尼尔说他并不在乎“村儿里来的庄稼主儿”,说他最喜欢的就是庄稼主儿的热炕头,他最愿意在热炕头上“打个盹儿”。苏玮说,行,下次回中国就给他找个庄稼主儿的炕头住。苏玮曾经专门领尼尔参观了一次农村的炕头。 苏玮有点偏向“丽都”,刚才离开它时,她还站在门前很注意地看了它一会儿。 苏眉退出了这场小小的打趣。苏玮对丈夫的那种“过分”叫她不知是高兴还是辛酸。她又不知这辛酸源于哪里,是为了苏玮还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这茫茫无际的、熙熙攘攘的“大村儿”。假如能把生养她们的这块地方统称为“村儿”。 她知道尼尔在“长城”理发。美国bl公司驻北京的雇员们都爱上那儿弄头发,却不想把钱扔在住起来舒服的丽都假日饭店,尽管他们吃喝拉撒都在四星级的“丽都”。 苏玮和尼尔结婚后也一直住“丽都”。一年多的饭店生活使她变得既能随机应变地四处找茬儿挑剔,又不失彬彬有礼。那时她还没有辞掉译文出版社的工作,尼尔每天下班后总是用公司的包车去出版社接她。然后他们就商量晚饭,苏玮总是提议回“丽都”去吃“东方快车”,不然就干脆找个小馆去吃老豆腐、生煎包子或者朝鲜冷面,她不愿把钱大把大把地扔到那些貌似神乎其神的大地方。尼尔向苏玮诉苦说他吃冷面吃得光拉肚子,苏玮却说这也是一种锻炼。她不是整天整天地喝凉水么,既然美国人都喝凉水。 苏玮吃小馆、喝凉水,却和“丽都”上上下下熟得要命,连大堂警卫和轻易不露面的水暖工也和她关系不错。 起初酒吧、餐厅的小姐们把她恨得死去活来,她们把她当成尼尔的露水朋友。当她们知道她是尼尔新结婚的夫人时,又觉得她有点冒充。就你?她们想,你这个整天穿着短裤和那种满街都是的套头衫的人物,会是夫人?她们对尼尔加倍热情、妩媚,请苏玮点菜时就用鼻音很重的腔调。就像北京公共电汽车上有些售票员对乘客一样,故意操起鼻音把话说得含糊其词,含糊得你最好听不清,你最好傻头傻脑地多问她几句“什么”,好让她们更带出几分奚落你的口吻让你更听不清,她们老是愿意给傻头傻脑的乘客找点事儿。 苏玮故意跟那些小姐们讲汉语,显出傻头傻脑。她们就更对她做出些不屑一顾。在这里讲汉语就好像你正向她们宣布你是个文盲是个土著,是个口袋里一个子儿没有的乡巴佬。只有那些纯正的外语才能和这辉煌的大堂、粉红色酒吧、肖邦的钢琴曲乃至设立在楼梯旁的秦始皇兵马俑复制品相匹配。她们故意把啤酒和德国清汤一股脑端上来,把冷热菜都摊给苏玮。直到尼尔的白脸气得白上加白,说她们简直是在侮辱他的太大,并声言要找领班、找经理时她们才老实下来,也才相信苏玮的身份。老外对露水朋友没那么认真,请她们去酒吧喝杯酒是高抬她们,一般顶多扔给她们两条短裤然后就“拜拜”,也许那短裤是刚从皇城根儿倒爷摊儿上买的。 尼尔还是不罢休,他那一米九的高大身躯在餐厅里冲撞大有横扫一切的架势。结局自然是服务小姐向苏玮道歉,并且在以后的日子里不再用鼻音有一搭无一搭地跟她说话。见好就收,苏玮和她们也保持了极友好的关系。她们碰见听不懂的外国话还找苏玮代翻,苏玮甚至“老练”地告诉小姐们对哪些老外应热情认真,对哪些简直就把他们扔在一边儿,让他们就那么干坐着,坐老实了再去服侍他们。 苏玮终于以她那不修边幅但又整洁的仪表和她那待人的中国式的挚诚,使小姐们心理得到了平衡。她战胜了她们,付出了一个中国人在中国的四星级饭店生活所要付出的双倍努力。 现在他们终于要结束这热闹非凡、事端无穷却又单调乏味的饭店生活了。苏眉来到“丽都”帮苏玮收拾东西时,苏玮对她说现在就想吃小葱蘸酱,弄一屋子葱味儿蒜味儿,再来一块焦黄的棒子面贴饼子。 苏眉对苏玮的说法不置可否。她不怀疑她对于小葱和大蒜的渴望,但此时此刻这显然是一种豪华的渴望,一种对于西餐稍带恶意和撒娇的对抗。 每天都是小葱蘸酱呢? 很晚她们才把东西收拾清楚,然后尼尔提议去酒吧。 苏眉很喜欢那种叫做“新加坡司令”的鸡尾酒,尼尔却为苏眉要了一种墨西哥野人酒。那酒倒也风雅,还有着花哨而严格的喝法:先将盐涂在虎口用舌头去舔,然后随酒咽下那盐,再吮一片单跟的柠檬。苏眉想,这喝不如说是表演,表演着雍容华贵,又表演着乡村野俗。在这里,苏眉最喜欢的还是摆在乌木圆桌上的一小碗爆玉米花。玉米花常使她想到美国式的简朴、单纯和中国式的物美价廉。她知道丽都饭店的创办人威尔逊,当初就是在美国剧场里卖爆米花起家的。后来威尔逊竟带着他的爆米花向全世界开拓了,全世界都有了威尔逊的爆米花,全世界都有了他的假日饭店。一小碗爆米花代表了一个企业家伟大的聪明和才智;看上去就像白吃,你却忘了,有了这白吃你才能把你自己吃成一个穷光蛋。 这就不如中国,吃爆米花再吃也不会把人吃穷。中国,北京,四分钱一大包,两分钱一小包。少年时苏眉在北京住,胡同口就有那么个小铺,卖爆米花的是个驼背老头,你往小窗户里递他四分钱,他就让你自己伸手到小窗子里去拿一包爆米花。那时苏眉最愿意伸手去拿,她觉得拿像白给。现在想来,当时老头那小铺便是个“自选商场”了。自选商场的发明者一定是利用了人那种自拿时的得意心理。可驼背老头终未成为威尔逊,就像秦皇汉武只知修长城不知出击。 现在才是白给,一种聪明的白给。你吃完一碗,着深红西装的服务小姐不失时机地又给你送上一碗,只要你坐得住。可你总不能坐在这儿光吃不要钱的玉米花,从面子上考虑你也得要点别的。那么来吧,一份“新加坡司令”一份“虎口脱险”(苏眉创造的名字)已经花掉了一个中国高级知识分子全月的工资。 她听见苏玮又在向招待要“汉尼肯”啤酒。苏玮宁可带尼尔去吃老豆腐、冷面,也不愿意让苏眉在这里吃得气派。苏眉暗示她不必再过分,但苏玮有自己的一套。她善于在很短时间内形成自己不容别人置疑的一套,包括付小费,她都在领导着中国的“新潮流”。 刚才离开“丽都”时,苏眉就发现苏玮娴熟而又不露声色地把一张十元的兑换券塞给了行李员,以至于就在她眼前的门卫都没看见她这个小动作。 机场就这样到了。送走行李,办完一切手续,告别的时刻就来了。 但一切并非苏眉想象得那么悲痛欲绝,苏玮甚至有点神不守舍。她拉着苏眉东窜西窜,还去了趟洗手间。回来一边走一边问苏眉记不记得她八岁那年患急性肠炎的事。当时她上吐下泻,妈带她去医院,在医院门口碰见一个熟大夫。那大夫不顾她的死活没完没了地跟妈说话,她就蹲在地上吐,吐着吐着居然发现这位男大夫穿着一双女式凉鞋,和她们班主任那双一模一样。苏玮说她就一边吐一边研究他的女式凉鞋,她甚至还发现那大夫的大拇脚趾上长着灰指甲。越研究越恶心,越恶心越研究。 尼尔对苏玮的故事半懂不懂,也不感兴趣。他微微伏下身子只对苏眉说,现在他要给她下一个命令,分手时请她不要哭。他说着拍着她的肩膀,像一个大人对一个儿童。苏眉忘记了他那只能做小弟弟的后脑勺。 尼尔的“命令”反而使苏眉生出歉意,因为此时此刻她并不想哭,她甚至正为自己那迟迟不能到来的悲伤而感到焦急。她觉得是机场大厅的嘈杂阻隔了她的许多真情实感,就像世界的嘈杂阻隔了人类的真情实感。世界是太嘈杂了,她想。 乘美联航空公司航班的女士们先生们已经在“安检”入口处排起了队,她们只能在这里分手。这支短队很快就缩得更短,苏玮仿佛没有任何准备地一下子就前进到入口处。苏眉的喉咙突如其来地哽住了,她吞咽着不断涌上来的酸咸的泪。就要入口的苏玮忽然又跑过来,隔着栏杆抱住了姐姐。她们还是没有顾忌地哭了。她们的皮肤都是淡褐色,发着暗金一般的光泽;都是黑而且软的头发,哭的节奏、眼泪的流速一模一样。苏眉闻见苏玮身上还有奶味儿,小时候遗留在身上的奶味儿。她们许久没有这么亲近过了,原来那奶味儿还在。 苏玮和尼尔消失在那条笔直、漫长的传送带上。尼尔白皙的手臂搭在苏玮的肩上,那副肩膀微微地颤抖,他们不回头。 苏眉很快就出了机场大厅,就像要尽快逃脱刚才那场不期而至的难过。走下台阶她又回头看了一眼,她一眼就看见大厅上面“北京”两个字。她觉得它们矗立在那里既单调又孤苦伶仃,和什么也不协调。 她被几个出租司机拦住。他们争着抢着要拉她,脸上都有一种半是威胁、半是乞怜的表情。苏眉熟悉这种表情。也许中国人对中国人的任何威胁或乞怜都无济于事,中国人还是善于按照自己的习惯和能力处理眼前的一切麻烦。苏眉挑了一辆最便宜的“菲亚特”,每公里六毛。 六毛的车子带她重返机场大道,她没有再去留意近处待放的迎春和远处灰色的尚在复苏的原野,她只觉出几分遗憾;苏玮走了,原来她们连苏玮的理想和对未来的展望都没来得及谈,为什么苏玮把自己扔了出去?也许这个看上去复杂得不能再复杂的问题,对于苏玮却简单得不能再简单。就像她们小时候有一次在北京站候车室等车,为了给自己找个地方坐,姐儿俩竟一起冲一个躺在椅子上的女人大吵。结果那女人只给她们腾出了屁股大的一小块地方,小玮先挤着坐下了。后来不知怎么的,她七折腾八折腾竟然又给自己争出一块足能伸开腿睡一觉的地盘。 现在苏玮也许又是一个七折腾八折腾。没别的,伸开腿睡一觉,脑袋在中国,腿伸在美国。 伸伸腿也许并不是享什么清福,不就是把椅子,谁也用不着羡慕。这一定是苏玮的回答,苏眉想。 车子很快跑进了城,眼前有了许多的人和许多的车。一个老太太拎着几条带鱼兴高采烈地在便道上走;化妆品商店门口贴着黄纸黑字的醒目广告:“睫毛已到”;站牌下的人们涌下便道正期待着下一辆104或者108;一位闯了红灯的小伙子正跟警察“滞扭”。但是人们都脱去了棉衣显得步履轻快,尽管有人面带愁相儿面带焦急。 这是一份实在的日子,人们还是需要实在。四星级饭店从来不属于任何人,那是过客们匆匆的驿站。人是那里的过客,但人不是光阴。“光阴者百代之过客”,谁的诗?上一句应该是“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对,李白的《春夜宴诸从弟桃李园序》,一个复杂的标题。逆旅,诸弟,春夜,光阴,过客,都像是与她们的别离不谋而合。 车停了,这次不是红灯,响勺胡同到了。 苏眉要去响勺胡同。 付司机车费时她发现她的手包里有一个信封,里面是两百元兑换券和苏玮的一张字条。字条上说钱是让苏眉付车费和给婆婆买营养品的,她请苏眉代她看看婆婆。 苏眉想,小玮这家伙。她掂量着这个“来历不明”的信封。 她下了车,捏着信封站在胡同口想,是现在进去还是下次再来,虽然她早就作过现在进去的决定。 她还是上了一辆开往火车站的公共汽车。 下次吧。她想。 第二章 1 她跟她第一次见面就不愉快。 妈说:“眉眉,叫婆婆。”她不叫,还把脸一扭,小黑脖子梗着,很直。 一副不招人喜欢的样子。 她是一九五七年出生,她的婆婆——也就是外婆,比她大半个世纪。她无法说清这个比她大五十岁的人为什么会惹她一肚子不高兴,她甚至想成心和她作对。那年她五岁。 在五岁的她面前,婆婆显得格外高大,显得非常漂亮和气派。她那洁白细腻的脸、红润的双唇和夹杂了少量银丝的满头黑发,使她看上去比本来的年纪要年轻许多。她的体型偏瘦,却有一双秀气而又丰满的手:手掌短而窄,手指修长、溜圆,手背的皮肤还绷得很紧,看不见血管。她随便地扬起一只手,不断把微微弯曲的短发捋顺。她对五岁的她说:“个儿倒是不矮,就是瘦。” 关你什么事。 眉眉把脸转向妈。 妈或许没有看见转过脸来的眉眉,她正坐在宽大的梳妆台前胡乱照镜子。镜台前有一只丝绒面子的杌凳,紫红。 眉眉觉得妈现在不该照镜子,应该和她站在一起替她说话。不说她,说别的也行,这样婆婆就不会光注意她了。 妈照起来没完,就像觉得镜子里的她比她自己好看似的。妈也在向后抚弄头发,头发没弯儿,很黑很密。 “眉眉,把茶杯递给我。”婆婆吩咐她,仿佛试验她的智力。 她进幼儿园时老师就这么试验她,让她认方块,认圆圈,还认红黄蓝白黑。现在婆婆让她认茶杯。 她早坐了下来,妈旁边有个高杌凳,她两条腿离地悬着。 茶杯用不着认。 “要是整天坐着不动,倒也叫大人省心。”婆婆说,发现眉眉的不可造就。 于是眉眉站起来。 “叫婆婆。”妈可能注意到外婆和外孙女之间的什么了,不再照镜子。 “婆婆。”她倒是叫了,声音很小,觉得这个称呼很难。叫,是为了证明她和婆婆之间没有什么,证明她没有不高兴。她想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自己作这种证明。 婆婆没有明确的答应,就开始笑话她的口音:“怎么和丁妈说话一个味儿?” 婆婆笑出了声儿,嗓子格格地哆嗦着。妈也笑,但没声儿,是一种无可奈何的笑。 她坐上了妈空出来的那个丝绒杌凳几乎要哭。她顺手从镜台上拿起一支眉笔(她以为是铅笔)背过手便使劲在丝绒面上乱画,她画得狠,想把那丝绒画个乱七八糟,最好再扎个窟窿。她们凭什么把她和一个没头没脑的丁妈往一块儿联,丁妈是谁?反正不是好人,不然为什么有人笑。她画了一阵就把那笔悄悄往杌凳底下塞,让你们永远也找不到。 丁妈是妈小时候的保姆,家在虽城附近的农村。妈都上了大学丁妈才离开婆婆家,于是她们就突然扔下眉眉谈丁妈。妈说前几年还见过丁妈一面,背驼得厉害,两只手患着类风湿,还净打听大奶奶(眉眉自然不知道大奶奶就是婆婆)。后来没再见过面,兴许不在了。她们沉默一阵,好像都很怀念她。 也许是想起了丁妈的缘故,她们忽然想起该吃午饭了。婆婆出去了一会儿,买回了菜,买回了“螺丝转儿”和馒头。菜其实是肉和香肠。有一种鲜红透明、吃起来甜丝丝的肉,后来眉眉才知道那叫叉烧肉,婆婆只称它为“叉烧”。妈做了一个汤,婆婆吃了很多香肠和叉烧,也不让妈。一边吃着,一边挑剔那叉烧的不地道。 “哪儿赶得上‘天福’。”婆婆说。 “还有‘天福’?”妈问。 “有。也不如从前。” 妈不挑剔,给眉眉往馒头里夹了几块香肠和叉烧,就自己吃自己的了。眉眉没吃出什么滋味,她注意着桌上的“螺丝转儿”,却没人让她。 吃完午饭就睡午觉,这像是婆婆家两个挨着的节目。窗帘被拉得严严实实,屋里一下子黯淡下来。她们睡,也让她睡。宽大的床罩揭开了,她被夹在妈和婆婆当中,三口人睡在一张软而大的床上。这床栏杆很高,床头有两根又细又高的铜柱子,柱子之间连着繁琐、奇怪的花纹,很亮,有铜锈味。 闻着这种铜锈味,婆婆和妈很快就睡着了。她睡不着。她既不愿意把脸冲着妈,也不愿意把脸冲着婆婆,就平躺着看天花板。她看到天花板上有凸出来的大圆圈套小圆圈,她就数圆圈。那圈儿就像她在湖边往水里扔小石子时,水一圈套一圈地向外扩展一样。 一只吊灯就吊在当中最小的一个圈子里。 婆婆打起了奇怪的小呼噜,发出“吱儿吱儿”的响声,像吹着吹不响的哨子。吹着哨子,她的脸不再漂亮,下嘴唇耷拉下来,嘴角淌出口水,浸湿了枕头的一角。妈也打着呼噜,妈的呼噜更怪:打着打着就断一会儿气,气上来再打。 眉眉像蛆一样在床上咕容。她有点故意,她想用这咕容使她们惊醒。但她们不醒,她们不在乎她这小手小脚的小咕容。她们睡得很是心中有数,很有主意。也许她们做着一个梦,梦里一片光明。昏天黑地的是眉眉。 这昏天黑地的午觉使她莫名其妙,但她们一定要睡,要的就是这莫名其妙。 午睡前她们总要吃两粒小药片,婆婆先吃,吃完再发给妈两片。婆婆吃得轻松顺利,把药随意含在嘴里,不用汤水也能咽下;妈却吃得勇猛坚定;她先把药“砍”进嘴里,再深深喝进一口水,水砸着嗓子,药被水砸下去。 眉眉觉得妈的吃药里仿佛有一种表示:入乡随俗,回家吃药。婆婆吃她不得不吃,她吃就得有足够分量的水,那药才能咽下去。 尽管许多年后她知道她们咽的不过是和睡觉毫无关系的vc,但她仍然觉得她们的咽和睡就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这整体常使她生出几分恐惧。 每天中午她都领受着同样的恐惧。因为恐惧她想逃跑,又因为恐惧她才没有逃跑。她就那么在两个女人中间不安生着,咕容着熬着时光,等待一个窗帘被拉开的时刻。 窗帘终有被拉开的时候,但房间并没有因窗帘的拉开而变亮。天黑了,于是窗帘再被拉上。 白天窗帘遮光。 晚上窗帘照样遮光。 妈和婆婆坐起来醒盹儿,谁也不看谁,没有要说的话,不知谁偶尔想起晚上还得吃饭时才开口商量晚饭。婆婆的饭都是在醒盹儿的时候现想,想着该买哪些现成的回来吃。眉眉从不记得晚饭几点钟吃,只记得每次吃晚饭时也是她一天的精神一天的清醒消失的时候。她努力不使眼皮打架,但困毕竟还是向她一阵阵袭来。睡就像在人间不停地轮流,她听到一个来自天上的声音:现在该您了。 苏眉在大学上外语课,老师让她站起来朗读时总是说:“苏眉同学,现在该您了。”老师不知为什么非称她为“您”不可。 提问,一种轮流。 睡觉,一种轮流。 她常常攥着一个烧饼就睡了过去。梦里她仿佛听见婆婆和妈还在说“叉烧”“天福”“丁妈”什么的。 过了两年,她七岁了,她考上了虽城市惟一一所寄宿小学。因为上学她开始喜欢念字,念书上的字念街上各种各样的字。认识的不认识的她都念:“禁止乌刺八”(禁止鸣喇叭),“刀刀回”(刀切面),“一口香也糖”(一品香池塘)。她认识“糖”,她知道有许多字都是瞎念。但她认识糖。糖没错儿。 没有人纠正她的念,因为她只念在心里,止都止不住。 在她的第一个寒假里,她又被领到了婆婆家。与上次不同的是,妈怀里多了一个不满两岁的妹妹。她们又走进这条又曲折又细长的灰胡同。她仰头看着胡同口的蓝牌子念道:“响勺胡同。”她念出了声,她念对了,她是念给妹妹的。她还问妈为什么把胡同叫做“勺”,妈说就因为这条胡同像一个弯弯曲曲的大勺子。她问妈婆婆家住的是勺把儿还是勺头,妈说是勺把儿中段。 没有走到勺把儿中段,眉眉便关心起那午觉了。她不知道现在是不是还得睡,还得睡那么许久。两年前的记忆她模糊了许多,惟有那没尽头的午觉怎么也不能忘却。她甚至提前闻见了那午觉的气味和午觉的声音。 她们果真又睡了起来,一如两年前。窗帘封住了光明,婆婆的睡里又多了花样,像练功的人又发出了新功,她在原来的“吱儿吱儿”里又多了一种“伏儿伏儿”声。幸好这次小玮代替了眉眉的位置,眉眉被安置在远处一只长沙发上。但她们的睡还是不断传进她的耳朵,仿佛越远就听得越清楚。 她看看小玮,小玮正在两个女人中间咕容,想起从前那睡对自己的折磨,她轻轻走过去从两个女人中间“掏”出小玮,把她也安置在沙发上。小玮犯愁似的回头看看,她庆幸姐姐把她拖出了苦海。 她们并排在沙发上躺下来,小玮侧过身子扎进了眉眉那瘦小的怀抱。但是没过多久她也无法忍受眉眉的沉默了,她终于挣脱了眉眉坐起来。 小玮实在不能习惯这白天的黑暗这黑暗的白天,她开始不管不顾地大声说话。确切点说那不是“话”,因为她掌握人间的词汇还很少,她只会说“灯”、“饼干”,好像她需要的就是人间的光明和饮食。她把饼干说成“梗干”。 对面的大床听不见“灯”和“饼干”,她这能量极小的絮叨反而对她们起了催眠作用,她们的呼噜骤然间更加惊天动地。 眉眉也坐了起来,和小玮并排等天亮——不,等天黑,她们不懂这是为什么。 后来每当苏眉回忆起那些睡的时候,便经常反问自己:婆婆干吗不睡?那时这个世界上没有谁需要她,也没有谁麻烦她,她的时间太多日子太多,她必得用睡来充盈她的日子。尽管她还有麻烦这个世界的时候,但也用不着非要为这个世界拉开窗帘不可。 妈干吗不睡?眼前就是妈的妈妈——难得的会见。只有用睡才能表现这会见是多么必要多么及时多么不可少。少了这睡就淡漠了她们之间的亲情,有了这睡才能证明这是女儿回来了。 天又黑了,窗帘索性就不再拉开。当妈和婆婆又对着醒盹儿时,一位白胖的老太太进了屋。 妈首先反应过来。她站起来一边叫那老太太“姨妈”,一边伸手开灯。 灯亮了,房间一片光明,空气流畅起来,充满着一股陌生的、淡淡的香气。在一片光明里,眉眉看清了那白发老太太。她头发白,皮肤也白,白得就像一个小姑娘。一身剪裁合适的黑罩衣罩着她那偏胖的身体,她有一副宽广、厚实的胸脯。她的衣领显得狭小,也许因为脖子粗了些,眉眉只觉得那领子一定妨碍了她的呼吸。然而她的声音却流畅、嘹亮。 这是婆婆的妹妹,妈的姨妈,眉眉和小玮的姨婆。 按照妈的吩咐,眉眉和小玮都叫了“姨婆”(小玮叫“姨佛”)。姨婆开怀地笑着弯下腰,轮流在眉眉和小玮的额上、腮上、鼻尖上亲着,自言自语着:“看,看是吧,我一看就是庄晨的闺女。看,看是不是……” 庄晨是妈的姓名。 眉眉知道这是姨婆在夸庄晨的闺女,虽然她并没有叫她们“乖乖、宝贝儿”,但眉眉觉得这比叫乖乖宝贝儿还真。她在姨婆那暴风骤雨般的亲吻中顺从着,那陌生而又真切的小话使她心中充溢着前所未有的欢乐。她依偎在姨婆宽厚的怀里,那温暖的肉的芳香使她受着莫名的陶冶。那柔软的、手背带着肉的旋涡的抚摸使她很想撒娇。 童年的眉眉常把奶奶、姥姥想成一个满头银丝、皮肤白净、胸脯宽厚的老人。甚至在幼儿园为小朋友描述自己的姥姥时,她描述的就是眼前这位姨婆,虽然她们从未见过面。她还编出过许多假定:一双刚穿在脚上的新鞋,她说“是我姥姥给我买的”;星期天下午回园时手提一只装满糖果的塑料提袋:“我姥姥从北京寄来的”…… 她愿意使一切美好和慷慨都属于她想象中的那个姥姥。 原来她真有这么一位想象中的姨婆姥姥。 姨婆把带给她们的巧克力和一种弯曲的小点心分给她们,她们终于不再想到困,仿佛从来就不懂困的滋味。 夜深了,姨婆没回东城自己的家。在婆婆的提议下她们开始打麻将。小玮终于忍不住倒头睡在床上,眉眉却愿意和姨婆共同度过这神秘的时刻。她被姨婆拥在怀里,看着那满桌子奇形怪状的图像,不明白其中的一切。姨婆耐心为她作着讲解:“这多像个烧饼,你看上面还有芝麻粒;这是副眼镜;你再看这个,这不是一只小鸟么;那多像两条鱼……”眉眉觉得姨婆是专门为了她才坐在这里。她看看对面,对面的婆婆对眼前却贯注了全神。她认真的盯着手下和桌上,惟恐错过了什么忽略了什么。她不断地叫着“和”,把别人手下的红绿筹码不客气地往自己跟前收敛。眉眉看懂了那筹码代表着什么,那是钱。 婆婆收敛着别人的筹码,并不断欠起身,把耳朵贴上窗子听听动静。这种听动静给她们的行为乃至整个房间带来了几分不光明。 姨婆的心不在焉姨婆对眉眉滔滔不绝的讲解,使她自己眼前的筹码越来越少了,眉眉觉得自己很对不起姨婆。 姨婆越来越“穷”了,在牌桌上,姨婆成了婆婆一个好脾气的陪衬。 夜更深了,眉眉在姨婆的怀抱里体味着困倦的懒散和美好,一切的声音离她越来越远…… 2 那时候小玮正在妈的肚子里,妈就有了一个大肚子。眉眉觉得妈的肚子很沉,像扣着一口大锅。 有一次眉眉不高兴,越看妈越不顺眼。她气不打一处来,就冲着妈的大肚子推了一把。她以为妈一定会被她推翻在床上,但是妈没有翻,只摇晃了一下。 妈正在看一本画报,画报从妈手里翻下来掉在床上。 “怎么回事?你!”妈惊异地看着眉眉,眼睁得很大。 眉眉躲过妈的眼光,努力注视掉在床上的画报。她看见一个非常恐怖的场面:一个瘦骨嶙峋的老人将一个垂死的青年搂在胸前;那青年脸上淌着又红又稠的血,那个瘦老人把眼睁得很大,惊恐地看着前方,就像妈现在这眼光。她不知是因为有了青年人脸上的血,老人的眼光才变得惊恐;还是因为有了老人的惊恐,青年人脸上才有了血。过了许多年苏眉才知道那幅画的名字和那画的故事:俄国皇帝伊万雷帝在激动中失手杀死了他的皇太子,然后又将儿子紧紧搂在胸前。那便是人所共知的“伊万雷帝杀子图”了。 后来眉眉哭了。那血使她恐怖,血和妈的肚子受到的袭击好像就是一回事。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偏要把那个俄国皇太子的血和妈的肚子连在一起。 她想她是被自己的行为吓哭的,血使她流了那么多眼泪。 爸问她为什么动手推妈,说这种行为就是粗野。开始她说什么也不为,后来又说那是因为妈的肚子太大太难看,她最不喜欢妈有这样一个大肚子。爸和妈互相看看,像是相信了她的理由,又像不信她的理由。他们原谅了她,但她却哭得更凶。她哭,号陶着大哭,好像无论爸妈原谅她还是不原谅她,她都得哭。也许她哭是因为没把真正的理由告诉爸妈,她对真正的理由作了藏匿。然而那理由她似乎又说不清楚。 可谁能说妈的大肚子好看。 妈的肚子终于在眉眉的恼怒之下变小了。眉眉怀着一种不自然的新奇迎接了小玮的出生。她相信她是世上第一个虐待过小玮的人,小玮还没同她见面她就打了她。她整天猜测她打了她哪一部分,是肩膀,还是脊背。 小玮躺在小车里,从来没有计较过那件事,她挥手举胳膊地欢迎眉眉,没完没了地冲她笑,冲她撒泼,冲她咿咿呀呀地述说对人间的看法,甚至还向她表示对一切的无所畏惧,仿佛决定和她肩并肩地去直面世界。为了证实她对一切的无所畏惧,她还吃屎给眉眉看。 小玮对眉眉表示的哥儿们义气般的忠诚感动着眉眉,她找到了那个理由:原来就因为妈肚子里有个人,有个对她宽宏大量的人。她越发觉出自己那个行为的粗野了。她一面被小玮感动着,一面坚决地制止她的吃屎行为,仿佛说:我知道了,我们是姐妹,是哥儿们。她指着小玮吃的那东西说“臭”,她把一切不愿让小玮做的事都说成“臭”。她每说一声臭就耸一下鼻子,鼻子上过早地出现了两排小皱纹。她觉得自己的神情有点夸张有点煞有介事,但她获得了小玮的信赖。获得信赖才是一种幸福,小玮又咿咿呀呀地开始跟她讨论更多的问题了。一种幸福充盈了两个人。 为了这幸福,她甚至都有点讨厌寄宿小学了。在教室里她的脑子常是一片混乱,有时脑子里的事你追我赶混作一团,有时又突然变得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有。有时她故意和老师作对,老师在黑板上写字她偏不看黑板;老师朗读课文她偏要听远处的青蛙叫(她们学校附近就有一个水塘);老师唱歌她就故意不张嘴。老师发现了她的不张嘴,停止了全班同学的张嘴去问她,她什么也不说,老师问刚才大家在唱什么,她说大概是“我们是公社的好儿童”吧。其实老师唱的是“学习雷锋好榜样”。她想,反正都一样,我都会。 眉眉会,什么都会,她从来也没有感受过在教室里“不会”是什么滋味。先前她在大街上胡乱念字的时代早已成了过去,现在虽然她还把“禁止鸣喇叭”念成“禁止乌刺八”,那是故意。她这样念才证明她现在会,不会是早先的事。 只在一个时间她才肯于倾注自己全部的注意力和全部的热情,那便是每晚熄灯之后黑暗来临时。 那时,每天的黑暗对于每个同学是那样至关重要那样富有吸引力,那才是她们想象中的一个新世界。她们讲故事,从故事里得到欢悦。你讲我也讲,把听来的看来的,从美丽的公主到丑陋的巫婆,从狐狸到狼,从东方的皇帝到外国的农夫、皮匠,她们讲起来争先恐后没完没了。眉眉不讲,眉眉听,待到哪个故事出现不可原谅的错误时,她才会直言不讳地出来纠正。有时她还能毫不客气地否定那整个故事。她气愤地从被窝里爬起来支着胳膊说:“你瞎编!” 被否定的同学自然是不服的,于是一场指责“瞎编”和反指责“瞎编”的斗争便开始了。窗外青蛙的鼓噪使她们的鼓噪越演越甚,有时全宿舍的同学都会卷进来,使这场争论更广泛更激烈。 斗争总是以生活老师的光临而告终。她们伏下身子,缩进被窝蒙头装睡。但生活老师还是以侦探般的速度冲入宿舍猛然把灯拉开,然后开始侦破。她一个个地仔细观察着她们的眼皮,从眼皮跳动的节律中发现谁是主犯谁是从犯。 她叫起了眉眉。 眉眉并不为自己争辩。虽然她并不是这个案子的主谋,老师还是要以她为典型展开一次当众点名批评。那老师上身穿一件灯笼背心,下身只穿一条大花裤衩,以满腔的义愤,以革命接班人应具备的条件为理论依据,直讲到她们这种行为是多么不应该多么不合乎革命的需要,多么不合乎领袖对于革命接班人的要求。直到眉眉站在床头举手声明要下床小便时,老师才结束这场自己侦破自己了结的案件。 女生们都惧怕生活老师的不期而至,更惧怕自己那不期而至的小便不能排出。她们觉得那位老师最愿意看见她们被尿憋得五拘六受的狼狈相儿,也许就为了看她们的五拘六受她才深夜挨宿舍侦破。有时她还专门把同学叫进她的宿舍去谈话、罚站,罚站更能使你被尿憋得头昏眼花。你最好被憋得满脸通红双腿不断地移动,或者你最好夹紧两腿不敢挪动一步。如果你的尿终于顺着大腿流向小腿,老师的眼才会彻底明亮起来,那时她才会恩准你离去。你感恩戴德地撤腿往厕所跑,殊不知在路上你早就排泄一空。 老师会猜到你的湿裤子。 苏眉坚信那老师小时候也穿过那难言的湿裤子,经验之转移欲吧。 生活老师成了女生的公敌,她们企盼有朝一日让她也尝尝憋尿的滋味,她们每时每刻都想用憋尿的办法整治她。 一个整治生活老师的时刻终于来到了。不知怎么的学校突然就乱了起来,就像是老师大讲革命接班人讲得太多的缘故,革命接班人到底要接革命的班了。标语和口号代替学生进了课堂,眉眉再也用不着被老师叫起来问:“刚才我唱什么”了,现在该学生问老师了。她们模仿着整个社会向老师讨还血债,该挂牌子的挂牌子,该罚跪的罚跪,她们可以直眉瞪眼地质问他们:“语录第六十五页第二段是什么?背!” 女生关心的还是她们的生活老师。她们把她搡进教室,还让她穿上那条大花裤衩和灯笼背心站在讲桌上。 她们质问她: “现在你为什么不去开灯?” “你看我的眼皮还跳不跳?” “我来给你讲个故事:从前有个女老师专跟革命接班人作对,她……” 她们从早到晚轮流问,不打她不骂她就是问。 女生们心中有数,问不是目的目的是看她尿。看她的尿怎样从那个大花裤衩里流出来,流上大腿流上小腿流上讲桌。穿起绿军服的高年级女生心眼儿多,她们故意让她喝水,喝得越多越好,喝完一碗有人又端给她一碗。她喝着,女生等着,为了一个时刻谁都不愿意离去。有时她们万不得已出去一下,回来就赶紧打听:“哎,尿了吗?” 尿总是要来的,憋总是有限度的。 学生、老师没什么两样。 她尿啦。 眉眉突然失却了对于眼前这一切的兴致,她还是愿意赶快回家去找小玮,她宁愿看小玮吃屎。 小玮当然已不再吃屎,她都两岁了。 眉眉随便地回到家里,她还自己背回了自己的行李卷儿。 眉眉随随便便就回了家,妈并没有表现出奇怪。她接过眉眉的行李卷儿信手扔在地上,因为现在床和地已没什么区别。家里大变了样,家具东倒西歪,书籍四散,两岁的小玮就坐在书堆上迎接了眉眉的归来。 原来现在不光是你报仇雪恨让老师站着撒尿的时刻,现在也有人正对你的家你的亲人报仇雪恨。爸虽然不是生活老师,他不会到女生宿舍查铺开灯,可他是农学院的教授。现在眉眉才突然明白,原来她们冲生活老师撒气不过是小打小闹、微不足道,大打大闹当然在大学。过去她曾为爸的身份而自豪,现在自卑的原来还是她,向生活老师的讨还血债是代替不了她将要面临的自卑的。 爸爸苏友宪研究的是小麦育种。 眉眉懂得育种学这个名词是许多年以后的事,爸就是小麦育种专家,人们称他为小麦专家。她吃了许多年馒头、面包才刚刚知道这原来和小麦有关系。她在许多年后曾跟爸无拘无束地讨论过小麦问题,甚至半真半假地说她实在不明白,爸既然研究小麦育种为什么不设法把麦粒改良成蚕豆那么大,也许那只是个很简单的遗传基因的改变。爸说:“苏眉,我只能说你提的问题很有趣。我知道艺术上有个浪漫主义,你能不能给我讲讲,或许对我的研究有好处。”苏眉把浪漫主义讲得神乎其神,爸也听得入神。他问她既然浪漫主义那么妙不可言,为什么画家们不都去画浪漫主义,为什么还有其他流派?他说他发现还有一种细腻派画家,把瓷器、金器画得逼真到你都想动手去敲;画起女人的长裙那质地就像能作响;即使一只水果也能被他们画得叫你馋涎欲滴,那是为什么?苏眉说就因为他们是细腻派,写实是他们的目的。爸说小麦离开了写实也许馒头就不再是馒头味儿了。将来或许会有蚕豆大的麦粒,但那不再是小麦——可这并不意味着科学不需要浪漫。他说旧中国小麦亩产百斤便是高产,现在产千斤。这便是浪漫。他愿意浪漫,也愿意小麦还是小麦味儿。 苏眉吃着法国生产线烘制的“大磨坊”面包,不再作小麦粒变成蚕豆大的浪漫设想,她似乎第一次尝出了面粉味儿。她想,啊,写实的小麦。这时她是20世纪80年代的一个青年。 但眉眉背个行李卷儿回家的时候,整个国家还是不要这浪漫和写实的知识了,只要一种主义。正如许多年之后一个外国记者写道:“出现这种情况的一个内在原因,可能要上溯几千年来一直存在的治国先要立说,而不是掌握专业知识的观点。” 爸掌握的是专业知识。 眉眉自背行李卷回了家。桌上有几个馒头,龇牙咧嘴地和杂志和书混在一起。妈让她吃,她没有吃的欲望,她只等待研究它们的爸回家。 爸很晚才回来,剃着阴阳头。嘴角的污血黑紫,墨水自头顶流到脸上,又从脸上淌在衣服上。她不愿意看到爸的样子,她想爸也一定不愿让她看到自己的样子。但爸仿佛没有看见她们,他坐在桌前眼里什么也没有。后来他终于发现了眉眉和小玮,眼里才滚出了泪。他无目的地从桌上拿起一个干馒头。在手里掂量着,然后把它捏得粉碎。眉眉看见馒头渣正从爸的黑手里流出来,撒了一地。 眉眉给爸端来一盆水让他洗了脸,妈找出一顶旧帽子,让他戴在头上遮住了阴阳头。 眉眉很快就忘记了生活老师整治她的痛苦和她整治生活老师的愉快。她在家过起了没有痛苦也没有愉快的日子,她觉得世界也许原来就是这样,就应该这样。当愉快消失了痛苦也就不存在了。就像你的眼泪流完了你还有什么眼泪?你笑得没了气,笑也就消失了。 过去她们那个家消失了,连那本总是能引起她恐怖的老皇帝杀儿子的画册都没了。在这间空屋子里她和小玮再没有什么话要讲,她看见小玮生下来时的那种直面世界的勇敢也从脸上消失了。小玮天天用询问的眼光看眉眉,问她我们该怎么办。 眉眉觉得世界辜负了小玮。 怎么办,去买菜。 眉眉领着小玮去买菜,在红旗、标语、阴阳头中间穿行。一切都成了司空见惯,连进门时面对她们的那些优越、敌视的眼光也成了司空见惯。 但爸和妈还是感觉到这司空见惯的不便,爸就是从他自己的阴阳头里,从优于她们的那些眼光里,看见了眉眉那更加空白的眼神,更加空白的脑袋。于是他们决定让她换个环境。 他们决定送她去北京。 眉眉表现出无比的不情愿,无比的沉闷。她常在沉闷中怨恨自己,她总觉得是那次她的粗野才引来了人间的一切粗野;因了那画册上血迹的出现,才引来了人间真正血迹的出现,就像她小时候老是做着一种试验:夏天里她吹口气就能引来习习的凉风。她的试验几乎每次都成功,她的试验一直背着爸妈只为了让他们不知不觉感到风的凉爽,让他们感到这习习凉风的出现得如此神奇。 如今一切原来都是因了她的粗野。她坚定地这样想,又坚定地否定自己的荒唐。可为什么她能吹来凉风?那么,粗野也是由她开始的。 离家那天她觉得她很惭愧,很自卑,很内疚。她抱起小玮,抚摸着她被她“打”过的那些地方,眼泪脱眶而出。 她看到爸的阴阳头又变成了秃头,而爸却早忘了自己的秃头,不在乎地在一个角落久久盯着她。她觉得她永远不可能猜透那眼光对于她意味着什么。像在说:都是你,你闯的祸。又像在说:去吧,一切和你有什么关系?野蛮并不是你的发明,最粗野的人也不是那个老头伊万。 你了解一下纳粹集中营,南京大屠杀和现在的四海翻腾吧。苏眉把爸的眼光分析了许多年。 妈对眉眉的北京之行手忙脚乱,她不知从什么地方掏出一只小帆布箱(爸上大学时的一只小箱,像个大抽屉),把衣服、课本不住地往里摁,像是对她说:北京,去吧!你熟。有可供你睡的大床,听听婆婆的小呼噜总比看你爸的阴阳头愉快。 妈的积极准备看来成了眉眉的命中注定。 于是她发现自己正肚子疼。 3 许多年之后苏眉想,那天她并没有肚子疼。她的假设却换来了妈的认真。 眉眉吃了颠茄,和妈一起坐了四个小时火车,又一起走进响勺胡同。 颠茄使眉眉口干舌燥了一路,下了火车她吃了一路三分钱一根的冰棍。 婆婆家有两扇乌黑的街门,坐北朝南。过去她和妈来婆婆家,黑门总是紧闭,妈要使劲拍打门环才会有人开门。现在门大开着,她们用不着拍门就进了院,在院里迎接她们的是舅舅庄坦。 舅舅叫了妈一声:“大姐,”有些惊异地望着她们和她们的小帆布箱,像是在说:怎么,这时候还走动? 眉眉没有留心过舅舅。从前他念大学,使她觉得他像个外人,现在她发现舅舅倒像个主人。他对她们的到来显然并不高兴。 妈不注意舅舅,一手拉着眉眉就往北屋快走。舅舅却叫住了妈,只对妈说了一声:“南屋。” 妈一下就明白“南屋”是什么意思了。她返回身往南屋走,在南屋门前站住,就像面对一个她不曾见过的屋子。其实妈最熟悉它,从前她还在这南屋里住过,没有廊子,只两层青石台阶。她感到这南屋陌生是因为觉出了家里的变化。“南屋”两个字代表了一切,就像丈夫的阴阳头、眉眉自己背回的行李卷儿,还有虽城他们家里那一屋子的空旷一屋子的乱七八糟。 庄坦先替庄晨推开南屋门,庄晨领眉眉走进去,一股陌生的气味立刻向眉眉袭来,像潮湿味儿,又像木箱子发出的味儿。 现在的南屋比过去的北屋要矮许多,格局是一大一小两间。婆婆住外边的大间,舅舅和舅妈住里边的小间。里外间有门相隔,门是用薄板做成,像缺乏必要的坚固,也缺乏必要的严密。那不过是门的象征。 南屋很空也很乱,眉眉熟悉的那些家具大都不见了,只有那座镶有大镜子的梳妆台还在,丝绒杌凳离它很远。梳妆台上许多小抽屉都半开着,少了从前的神秘和尊严。 床还是那张大床,但那宽大气派的床罩却不见了,上面只有几床显得寒酸的普通被褥。被头们都不干净,眉眉觉得屋里的气味仿佛就是由此而生。 婆婆出人意料地没睡午觉,她侧卧床头,后腰上挤着两只枕头,正不动声色地观察她们。妈早就坐上了那个丝绒杌凳,婆婆冲她招了招手,妈才站起来走过去,坐在婆婆床边。显然,她们早已了解了彼此的现状,不用询问不用回答也会了解得细致入微,婆婆甚至连她们来的目的也了如指掌。 妈还是语无伦次地叙述了虽城,说着,不时看看眉眉,仿佛虽城的一切都可以由眉眉作证,不是么,早晨出门时她还可怜地吃过颠茄。怎么办?现在只好把眉眉和她的箱子摆给北京。我们终归是儿女情长,难道还能见死不救? 婆婆不说话,靠着。 舅舅甩着胳膊在屋里走,只说了一句话:“哪儿都一样。”说完试探似的看看母亲,像是问她:我说得对吗?是时候吗?是火候吗?您看哪? 婆婆还是不说话,对庄坦的表态也不加可否。 舅舅的表态婆婆的无休止的沉默,才使眉眉突然明白一个事实:她原本是不受欢迎的。在虽城她只想到自己不愿意来,为什么就没想到北京也不欢迎她呢?现在她就像一个误入歧途的小叫花子,守着爸那个年代不明的飞毛奓翅的小箱子,就更像。这比夹紧双腿站在生活老师面前更不是滋味。 也许颠茄的力量还没有退去,她还是一副口干舌燥的样子。嘴唇泛着薄皮,使她不时用自己的牙寻找自己嘴上的皮,咬下一块,再找。她只有一个盼望,盼望婆婆离开枕头果断地把她们赶出去,哪怕就说白了,说她是个小叫花子也行。 妈还在说着虽城。说虽城,是为了证明她的困难,证明她既然把眉眉送来了,就是一个打发不走的现实。说虽城越是像她形容的那样,她和苏友宪就越不能显出落后,而婆婆怎么也是家庭妇女,不用参加(运动)。 妈这番话才使婆婆离开了枕头。她出其不意地登上鞋,腾地站在庄晨面前说:“我就是不爱听这句话,一辈子不爱听这句话。家庭妇女还能把你们拉扯成这样?到现在,出息的是你们,进步的是你们,家庭妇女还是我。你不看报纸还是不听广播,你怎么就断言我不参加(运动)?最高指示是怎么说的,不是说‘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吗,怎么惟独我就不能关心?” 婆婆的话是说给妈听,眼睛却不离开眉眉。 “您没听懂我的意思。”妈对婆婆说。 “谁不懂?我不懂?”婆婆说,“不就是为了你们的困难,我才只配当个家庭妇女?” 妈不再说话。 为了困难而沉默。 困难不就是眉眉么,眉眉就是个困难。不然为什么婆婆一边说一边看她?原来她看的就是眼前这个困难。她觉得妈就是为了她这么个困难才向婆婆作着乞讨。从前她满以为自己的存在就是她自己,她才可以不看老师的黑板不听老师的朗读,自己在大街上想念什么就念什么。对于同学们那些胡乱编造的故事她可以尽情地贬低,她还可以背起自己的行李卷儿自由自在地回自己的家,家里她还有个为她表过忠心的小玮。现在她倒成了困难。 更使她不能容忍的是大家都在议论这个困难。 颠茄的效力仍在她体内发挥着。 那好吧,再见吧。 “困难”就困难地提起了困难的箱子。 这时她眼前又出现了一位新人。那新人是从里屋出来的,新人夺过了她的箱子。 妈管新人叫竹西。 眉眉知道竹西是舅妈。 她仰望第一次与她见面的舅妈,先看见了舅妈那一对蓬勃的大奶。那奶被压迫在一件淡蓝色衬衫里,衬衫前襟有两小块湿,像两朵云,又像两块深色的小补丁。 眉眉知道那是怎么回事。小玮吃妈的奶时,妈胸前也常有两块“小补丁”,但妈的奶不如眼前这对奶鼓得远。 此刻一个新的声音就从那对奶上飘下来。那声音平和镇静,也不是跟谁商量的口气,是目空一切,是一种肯定了的宣布:大姐把眉眉领来了,我看就别走了。” 原来舅妈知道她叫眉眉,就像她知道舅妈叫竹西。 “这是舅妈。”妈正式给眉眉介绍竹西。 “舅妈。”眉眉叫。舅妈的大奶使她觉得很害臊,但她并不惧怕它们。 谁都不再说话。庄坦和庄晨在看婆婆,竹西不看,眉眉也不看。 竹西的不看婆婆使眉眉心里一下子生出几分得意,一个刚才决定离开这里的“困难”突然改变了主意。舅妈的宣布舅妈的目空一切都使眉眉觉得她最好留下,留下就是支持了舅妈的宣布,舅妈的目空一切。 她被舅妈引进了里屋。 里屋有一位几个月的表妹。表妹不像小玮,躺在床上不吵也不闹,眼睛只盯着一个地方看。 舅妈解开紧绷绷的衬衫,两只无拘无束的大奶便冲着表妹跳跃出来。她托起一只放进表妹嘴里,另一只不可抑制地向下滴着奶。 奶汁很白。 xx头又大又紫。 4 妈走了。 妈什么也没嘱咐眉眉,什么也没嘱咐婆婆。妈这种从来对谁都放心的态度使眉眉觉得妈身上缺少点什么,也许是缺少一点当妈的口罗唆。妈从来不对眉眉口罗唆好像眉眉天生什么都懂。 其实眉眉该懂的都懂,不该懂的什么也不懂。比如现在妈走了,该吃晚饭了,她不知应该坐在这里不声不响地等吃,还是找谁去喊饿。她不知婆婆又要出去买叉烧和“螺丝转儿”,还是早就改变了这吃的习惯。眉眉坐着等着观察动静,可惜什么也观察不着。 婆婆在外屋,舅舅舅妈在里屋。婆婆在外屋还是倚着枕头靠在床上,舅妈在里屋还是不断喂表妹吃奶,她的奶水太多了。舅舅一面跨着外屋和里屋走,一面对舅妈说:“不能尽着喂孩子,照这样下去宝妹会吐奶瓣儿。” 表妹叫宝妹。 没有吃饭的迹象,眉眉的肚子就叫,她猜没人会听到那叫声,她只能叫给她自己听。 天完全黑了,窗帘又拉上了,灯又打开了,婆婆才从床上下来。她没再提着网兜出去买吃的,她出了南屋进了东屋。东屋是厨房。东屋的窗子亮了,眉眉知道这是一个光明的信号,一个盼头儿的来临。眉眉从此也才知道婆婆家吃饭改变了从前的习惯,她想那一定是多了舅舅和舅妈的缘故,做比买总要划算些的。 舅妈也进了厨房。眉眉终究不是当年连烧饼都吃不完就睡着的眉眉了,她大多了,她现在等吃饭还不至于等得眼皮打架。舅妈和婆婆到底端来了饭菜,那是一盘素炒扁豆和一碗清炖排骨,一大碗白汤浮着许多油。米饭也有,是竹西先盛好的。这种吃饭的气氛使眉眉又像回到了自己家:全家吃饭谁也不用让谁。 桌上有四双筷子,显然也有她一双。她拿起了一双一定是属于自己的筷子,先占住了桌子的一面。 “不能这样。”这是婆婆。“不能”,自然是说给眉眉的。 不能什么?眉眉想。 “小孩不能先拿筷子。”婆婆对“不能”作了解释。 小孩自然是眉眉。更小的小孩是宝妹,可宝妹只会躺着吃奶。 因了婆婆的“不能”,眉眉放下了筷子,就那么空坐着,不动。 “不能这样。”婆婆说。 眉眉有些茫然:筷子她已经放下,面对眼前的食物她既没有下手抓,又没有再拿筷子的企图。那么这是哪个“不能”? “小孩不能先坐在那儿。”婆婆又对这个“不能”作了解释。 坐下的眉眉又站了起来。她前面是饭桌,后面是杌凳,她就夹在饭桌和杌凳之间手扶桌沿站着不动。 “不能这样。”婆婆说。 这次的“不能”使眉眉更加茫然。 “小孩不能在饭桌前站着。”婆婆这次的解释眉眉几乎没有听见,她脑子里又出现了以前常有的空白,眼前的饭菜都已消失。 后来她还是坐下拿起了筷子,她想那一定是舅妈把她摆上了杌凳,把筷子递到她手中。她发现舅妈正往她碗里夹扁豆和排骨,她手扶饭碗连菜带饭一块儿吃。婆婆虽然没有再说“不能”,但眉眉从婆婆那眼光里又觉出:她还是“不能”。也许她不能连菜带饭一块儿往嘴里扒拉,也许她不能手扶饭碗显出对碗的过分热情。眉眉猜对了,因为在以后的日子里婆婆在饭桌上又说过许多“不能”,说着“不能”还对她做着“能”的示范。现在她只觉得婆婆不再向她说“不能”,是因了竹西的存在,也许正因为听见了婆婆的“不能”,竹西才故意把菜夹到眉眉的碗里,以此示意婆婆的那些“不能”是多么的无关紧要。 竹西和婆婆之间也许从来就不存在什么“能”与“不能”。面对婆婆故意作出的标准的端碗,标准的持筷,标准的咀嚼,筷子触菜的标准间隔(眉眉觉得那一定是标准),竹西故意作出些不标准。她故意把菜填在碗里吃,故意把汤和饭一块儿吃。尤其喝起汤,那简直像一勺一勺往肚子里灌,她把自己灌得大汗淋漓。眉眉想,舅妈这一切都是故意。在以后的年月里她也终于证实了这点。因为竹西最懂吃的标准,不仅对中国式的吃掌握得标准,对外国式的吃掌握得也胜过婆婆。 许多年之后当苏眉回忆起和舅妈第一次同桌吃饭的情景,才想起她的别有用心,也才悟出那时婆婆对眉眉的过分挑剔的原因之所在——还是因了庄晨扔给婆婆的这个“困难”,而“困难”的被收留是竹西的自作主张。 现在她们各人按照各人的心情,按照各人拟定出来的自我吃饭的方式方法,对脸吃饭。 有人敲门。 这是一种不紧不慢、极有节奏的敲,确切地说那不是敲那是一种抓挠,是用五个手指在不紧不慢地抓挠。从那抓挠里可以听出,那人每个手指上一定长着又长又硬的指甲。坚硬的指甲将玻璃抓挠出一种使人难忍的怪声,这声响是能使人的头发竖起来再生出一身鸡皮疙瘩。不知为什么没人理睬这难忍的节奏和声音,就像她们对这声音早已听惯,就像听见人的嗝儿和屁一样习惯。 庄坦就爱打嗝儿。 婆婆就常有屁。 抓门声继续着。 人们仍旧像听见了嗝儿和屁那么无所谓。 门还是被推开了。 谁也没停住嘴,谁也没停住手,谁也没有和来人打招呼的欲望。只有眉眉放下了碗筷。 她看见一个人正倚在门框上。那是一个男人,不,那是一个女人,不,那是一个男人。她不能立刻确定他的年龄,他个子偏高,驼背,无胸,留下一个连耳朵也遮盖不住的分头,耳垂儿肥大;他的眼不精神,却不失洞察一切的神色;眉毛不黑但是宽阔,离眼稍显远些。 眉眉还特地注意了一下他的下巴,那是一个少见的很有分量的下巴,偏宽偏长,像半截鞋底子。一件褪了色的三只兜蓝学生服下摆箍着他的胯,眉眉还是从他那稍显宽大的胯上对他的性别作了最后的肯定。 她是个女人,是个不算年轻的女人。 这女人只是靠着门框不动,茫然地看着她们吃饭、收碗。饭桌被竹西收拾一空了,她才走到桌前坐下,以抱怨的口气冲所有人,冲整个南屋说:“来了人也不说一声。我就知道来了人。” 她的嗓音既干又扁,像那么一种站在黑板前吃着粉笔末,整天冲学生发火的小学老师。 “我不是外人。”她对眉眉解释道。 眉眉疑惑地看着大家,似乎在问:这是谁,为什么不是外人。 “不用问她们。”女人看出了眉眉的疑惑,“她们不会告诉你。等着吧。等会儿我一高兴就告诉你。要不你去问你妈吧,你妈叫庄晨,比她们可敬重我。” 这女人说着,又从桌前站起来走向眉眉。眉眉虽然一再后退,但还是被她挤在床前。她一手抓住眉眉的肩膀,一手揪起她的头发说:“这回我得好好看看你。从前你来过,头一次还小,记不清了。第二次你和你妈来,我正在东城二表叔家伺候月子,对,必须得跟你说清楚,是给猫伺候月子,一只女猫,猫可不能说公母,得像人一样说男女。一只女猫,难产,可怜见!整整伺候了个把月,我回来,你走了。” 这女人一手提着眉眉的头发,一手托住她的下巴,狠狠观察她的脸庞五官,好像一定要从她脸上发现点什么。可她说的偏偏是猫,是猫的男女。 眉眉的脑袋就像马上要被打开盖子一样。她觉得头顶上这个俯视她的女人一定有掀开人的脑盖的欲望和能力,而她那被提起的头发就像是盖子的把柄是供人用力的依靠,她惊慌地紧闭起双眼就等着揭盖儿了。 “都不够意思!”那女人突然发起火来,她吼道:“都是自家人,为什么不郑重其事地把我作一番介绍?把孩子吓成这样,嗯!” 还是没有人答话。眉眉的眼闭得更紧了,她的头盖骨已经开了缝儿。 “猗纹!”那女人喊道,嗓门更高了,沙哑的嗓子像要撕裂,“这是为什么?怎么,你也哑巴啦!” 猗纹是婆婆的名字,猗纹姓司,婆婆叫司猗纹。 眉眉睁眼看了一眼猗纹,猗纹又靠上了床,把脸狠狠背过去,给了那女人一个脊背一个胯。 女人对眉眉的“折磨”终于引来了竹西。她在厨房收拾完碗筷,听见屋里的山呼海啸就赶紧回了屋。她走到那女人跟前先扒开了她的手,把眉眉拉到自己身边,然后对那女人说:“您先坐下,您还没吃饭吧。” “你少打岔。我是问你们我是谁!”女人说。 “您先消消气,我这就给您介绍。”竹西说,“眉眉,这是姑爸,是咱们家的姑爸。”竹西的脸色和语气都很郑重。 姑爸,这是眉眉从未听说过的一种称谓。是姑又是爸,是姑还是爸?而舅妈还专门指出这是咱们家的。现在她没有办法去尽快弄清一切,也许弄清反倒成了大家的不方便。那么她只需记住这是咱们家的姑爸就可以了。 经过竹西的郑重介绍,这姑爸才安静下来。她重新坐回原处,在学生服口袋里摸索一阵,摸出一小串丁当作响的小铜器——这是一串小铜棍。她挑出一根,开始剔牙。 “我吃饭了。连明天的早点都提前吃了。”她剔着牙,开始回答竹西那个早已成为过去的询问。 好像她的剔牙就是为了证明她的吃饭,她并不是个要饭吃的。她的声音突然变得异常平和,平和里还有几分优越。 “我主要是来瞧瞧你们吃了没有,有客人。”她把眉眉说成客人,“要说也不是客人。你妈叫我姑爸,和我在一个锅里吃了十几年饭;你也要叫我姑爸,虽则差着辈儿数,可也没关系。大人不把小人怪。可,你得叫。你怎么不叫?”姑爸又要恼怒。 “叫——吧。”说话的是庄坦。庄坦在里屋半天没说话,现在突然出来拖着长声对眉眉说“叫吧”,使眉眉觉得舅舅的语调不尽善意,像是在她和姑爸之间制造一种挑拨离间。你若不叫,他一定更会幸灾乐祸。 舅舅的挑拨,在眉眉看来不如说是婆婆的唆使。半天,婆婆那背过去的脸好像就是为着鼓励起舅舅这挑拨。这使眉眉觉得刚才让她受到惊吓的姑爸倒有几分可怜了。她觉得现在才是她应该叫的时候。她向前迈了一小步,正式叫了声:“姑爸。”她叫得虽然别扭,但她确信叫得不含糊。 果然,姑爸眉开眼笑了。她剔着牙,笑着,忽然用另一种眼光观察起眉眉。那眼光里没有了刚才的那种凶狠和不满,那是一种欣赏,像在说:还是我说得对,到底是我们家的孩子。她笑着,很快就把眉眉忘在一边了。 姑爸忘掉了眉眉,把注意力转向司猗纹。她快步走到床前伏下身子,她的瘪肚子差不多贴住了司猗纹的胯,她悄悄地、带着几分侥幸的口气说:“猗纹,你瞧,我把那套银的换了,换了这套铜的。眼下小心为好,我不能拿着咱家的祖传往外扔。” 姑爸一边说,一边举着她那套小铜器在司猗纹的脸前摇,小铜器发出阵阵喑哑的丁冬声。眉眉看清了那东西,那是一些小勺、小棍和小铲。眉眉知道它们的用处:掏耳朵。 这套挖耳器的丁冬声使司猗纹转过了身,仿佛某一类只认响声的动物。人嘴里“咕咕”一叫鸡就会冲你奔来;一敲碗盆就会引来你的猫狗;耍猴艺人的小锣一响,猴就戴上了鬼脸儿。 司猗纹认这种喑哑的丁冬声。 她急转过身并且坐起来,以极关切的口气对姑爸说:“那套银的哪?”这时她的声音比姑爸还低还哑。 “叫我给藏了。”姑爸答道。 “依我看不如交了。”司猗纹说,声音便低了。 “有什么可交的,值不了仨瓜俩枣。” “银器。那是银器。”司猗纹提醒她。 “还顶不了一副镯子哪。”姑爸说。 “那你还藏?”司猗纹追问道。 “它沾银不是?”姑爸答。 “怕的也是你,说不值仨瓜俩枣的也是你。跟你没个纠缠清。”司猗纹抢白着姑爸。 “不是赶上这时候了么。”姑爸作了一个连自己也不清楚的结论,显出自己的没趣儿。 这没趣儿使她撂下司猗纹又冲眉眉走来,眉眉正坐在饭桌前听得出神。姑爸走到眉眉身边,突如其来地又扳住眉眉的头说:“别动!让我看看你的耳朵。”说着,她已经提起了眉眉的下耳垂儿。她把她提到灯下让她站定,眉眉想躲开想挣脱,想逃出姑爸这份夸张的热烈,这热烈使她强烈地觉出自己正被绑架被抢劫,但是一根耳挖勺早已伸进了她的耳道。 没有胆敢面对一根小小的耳挖勺挣扎的人吧。 很快,姑爸便对眉眉这只粉嫩的、乳毛尚未褪尽的小耳朵倾注了全部的热情。一种全新的刺激、一种不可替代的恐惧、一种渴望着的被试探、一种心惊胆寒的灾难一股脑向眉眉袭来,接着便是一种山崩地裂的轰鸣。 姑爸对眉眉耳朵的探测越来越深了。她眯起左眼,只凭着右眼的聪慧操纵着耳挖勺向眉眉耳道里的猎物猛击。她击中了,她的猎获是丰足的,只有这时她才觉得世界已不复存在,只有耳朵和她从耳朵中的猎获才是一切。或者她自己就是走进耳道的那个小东西,人的耳道才是她永远摸不透、探不尽的一个奇境。你在里边可以横冲直撞也可以信步漫游,你跑着走着享受着人间那最超然最忘我的愉快。那时你的猎获物倒成了一个微不足道,那不过是你探测的一个纪念罢了。 当一块绿豆般大小的耳髓从眉眉的耳道里滚落出来,姑爸为了证实她这次探测的成功,还是要把它托起来展览给全家的。她无须任何语言再向你说明,只把手掌亮在你面前停顿片刻,让你在那片刻的停顿中和她一起品味、一起分享她这欲望之后的满足。 眉眉捂住火辣辣的耳朵也总要为姑爸作些捧场的,想到舅舅庄坦那拖着长声的挑拨离间她就更该再作一次捧场。其实她早已不自觉地忍痛助了姑爸一臂之力,她早已献出了自己。她以牺牲自己之后的兴奋向姑爸看去。姑爸正从腰间抻出一个花荷包,从荷包里掏出一只小玻璃瓶,把她的猎获放入瓶内。然后她很快就把兴趣又一次转向婆婆了。 原来床上的婆婆早已准备下姿势等待着姑爸。她一改今晚对姑爸的冷漠,脸上流露出难忍的期待。她分明正用眼神向姑爸作着示意,那示意眉眉虽然不懂,但她相信她们之间是有着默契的,她确信婆婆现在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急不可待,为了这急不可待她摆出了和她年龄极不相称的姿势。姑爸受着那姿势的诱惑一步步向她走去,当她那干瘪的胸脯又贴近婆婆那胯时,当姑爸那根小东西又伸向它熟悉的那个地方去骚扰时,床上同时传出了婆婆和姑爸的呻吟…… 眉眉听见婆婆对姑爸说着“跟你没个纠缠清”,这次不是抢白。 舅舅跨着里外屋在走。舅妈的大奶又在宝妹眼前跳跃,xx头又大又紫。 5 我守着你已经很久很久了眉眉,好像有一百年了。我一直想和你说些什么,告诉你你不知道的一切或者让你把我不知道的一切说出来。你沉默着就使我永远生发着追随你的欲望,我无法说清我是否曾经追上过你。 你知道我是苏眉,你的问句你的声音明媚而又清亮使人毫不怀疑你歌唱的天赋。当你唱着“我是公社的好儿童”的时候怎么也不会想到你将变成我这样的嗓音,这么低虽然还算宽亮。我好久没有唱歌了我几乎不会唱了,因为婆婆说我五音不全,她说得太肯定致使我从那以后一直为自己的嗓子害羞,使人一张嘴就首先在心里嘲笑我自己这些你都知道。于是我真的五音不全了,我的歌声让人难受,我的歌声的最大长处就是能叫一切错落有致的东西错位包括人的五官。其实这是不真实的,有一次旅行在火车上我和一位声乐教授睡上下铺,她听见我下意识地在嗓子眼里哼歌就要我唱出声来,结果我唱了并且声明了我的五音不全。她告诉我我不是五音不全我只是唱得没有信心。她这貌似有理的道理使我感到虚伪,那是对我的奉承因为我们是不相干的路人。为了她这种虚伪我憎恶她直到又有内行说我的问题不在于有没有信心,在于自我感觉的不真实。世上的很多事情并不像人们认可的那么真实。那些人为规定出的流行的真实沉重地将我们层层覆盖着。我想起你推过妈的肚子。你说是因为那个肚子太难看其实那是不真实的,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想告诉你那是不真实的。 你追随我可我常常觉得你对我更多的是窥测,苏眉。我想我恨那个肚子是真实的,要是它不难看为什么我会恨它?我推妈的时候也只是想把它推倒推走推掉。 我一直惊奇你在五岁时就能给自己找出这么真实完美的道理眉眉。你滑过了那最重要的关节重要的不是肚子难看而是你恨它,因为你恨它所以它才难看了。你滑过了最重要的环节你知道那肚子里生长的是什么,你知道那里有个将与你共同存在的生命……假如你成功了你也不会担负法律责任——自然,你五岁时还不知什么是法律法律对人类又有什么意义。你灵魂深处的恶劣利用了你的年龄,你不谙世事虽然你无所不知。这使我常常觉得世上所有的眉眉们原本都是无所不知的,她们使苏眉们执拗而又浅薄的追随显得无力显得可笑。 你爱小玮说不定正是因为你恨她,只有深切的恨才能转化为疯狂的爱。我寻找那人眼所不见的隐秘动机你不告诉我。为了我的安静你逃遁了,什么也不能改变你对你自己有条不紊的专制和捍卫。你比我更恶劣我比你更狡猾,但你终究比我勇敢因为你想推的时候伸手就推了,你敢把你的粗野暴露给众人。 我和你的关系不是奉承也不是相互忏悔苏眉。我表现出粗野并不是我的故意,要是我事先知道别人看见会觉得粗野我肯定就不去推肚子我不去。我的粗野动作不是因为勇敢是因为我的不周到。人类的成熟就表现出他们逐渐的周到上那种令人恐惧的周到掩饰了卑劣也扼杀了创造我不能不远远地逃跑我逃离着你。 我相信你的话相信你逃遁的理由。这种隐匿的本能是与生俱来的吧你甚至对你的灵魂隐匿,虽然你还不明悉什么是隐匿,你不明悉眉眉。青草茂盛着白云在天空恣肆汪洋,绿色的鲜血在植物的血管里汩汩流淌。果实为什么会压弯枝头?因为它们不懂得保留。熟透的苹果羞涩而又坦然地扑向富有弹性的土地,我听见它落地时那单纯的活生生的声音,我看见泥土开放着迎候着它的袭击和冲撞那景象是彻底的苹果景象。苹果的景象使人产生要做一回苹果的愿望也许这是一种粗糙的幼稚一种真实的假意。你怎么才能看穿你的底细?你怎么才能沟通你自己就像姑爸对耳道的那一份热烈的辛劳。 曾经有这样的时刻你与你的某一方面形成了沟通,你的底细就将她的一片羽翼呈现给你那时你并不快乐,你会被你的底细吓得出声你远不如你的底细强悍,不如你的底细能经得起岁月和生死的颠沛流离。 我和你面对面地徘徊着,我们手挽着手我不能追上你。 第三章 6 姑爸是司猗纹的小姑子,住着这院的西屋。 早晨,姑爸是院里醒得最早的人。 姑爸醒了不下床,披着衣服坐在床上叫大黄。大黄是她的猫,按姑爸对猫性别的解释,大黄是男的。那年她在东城二表叔家伺候月子,伺候的就是大黄的妈——老黄。伺候完月子她抱回了老黄的儿子大黄。 那次她为老黄的月子很耽误了些时间。临近产期她便去守护了,后来又遇上老黄的难产。直到大黄和同胞姐妹都那么被勒着脖子努着眼呱呱坠地,又眼见他们长成绒球般的小猫时,她才挑了一只最招她喜爱的小男猫抱了回来。那时他很小,她就叫他大黄,她知道他能长成一个魁梧英俊的大男猫。 那次的“月子”不仅使姑爸费了时间,也付出了精神代价。她亲眼看见一个女猫生产之不易,因此她决心不再目睹女猫的生产。她觉得那简直是不干净的难堪,是一种对人类的极大刺激。她想为了使自己和猫都不再难堪,就得养男猫。她认为只有男猫才具有这种干净的高雅,而世上沾女字边的东西都是一种不清洁和不高雅。 大黄长大了,大黄醒了,大黄好看。 姑爸靠在床上,用一种半是苏醒、半是迷糊的声音呼唤大黄。她呼唤着他,用尽了人间所有对爱的形容:大黄,黄黄,黄乖,乖黄,黄宝贝,黄贝贝,黄心尖儿,黄心肝,黄娃娃,黄土匪,黄流氓,黄恶霸,黄爷们儿,黄人精,黄儿子,黄命根根儿…… 她每天都呼唤,每天都研究这呼唤中的一个怪现象:当你称呼你最心爱的心肝宝贝时,莫过于用最不可爱最可恶的字眼更解恨更过瘾了。这种可爱才是爱的极致所在。 大黄缩在姑爸脚下静听姑爸对他的呼唤。他听惯了姑爸对他这各种古怪的叫法,每天都作着选择:哪个称呼最对心思,哪个称呼他最愿意接受。虽然他不知道这一连串的称呼都意味着什么,但他又仿佛明白哪个称呼都适用于他,因为这都是主人对他爱得不能再爱的表示。他不动,他只愿意听。姑爸又改换了对他的呼叫形式:“还不过来,发什么傻,发什么愣?天生就是个傻,天生就知道发愣。发什么傻,发什么愣?就知道傻呆着,就知道愣磕磕。我知道你在装睡,睡吧,你就睡吧,看谁还叫你。” 或许大黄害怕再也没人叫他,他睁开了眼。他的眼珠很大,在姑爸那床绛紫色夹被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光明耀眼,格外光芒四射。它们照耀着正在梦中苏醒的房间,照耀着正在苏醒中的姑爸。姑爸的心被大黄弄得一阵松、一阵紧。 在姑爸那一阵阵又是爱、又是恨、又是惊、又是吓的千呼万唤之后,大黄终于从她脚下站了起来。他迈起里八字的脚步,随心所欲地胡乱踩着散在姑爸身上的坑洼、丘陵,踩着姑爸身上那些高矮不平来到姑爸眼前。姑爸从披在肩上的学生服里伸出两条光赤的胳膊抱起大黄,大黄便没完没了地在她脸上、胸上、肩膀上依偎起来。依偎一阵就扎进她的怀里又闭上了眼睛,刹那间就打起了呼噜。姑爸不改姿势地静穆着,宁可两肩发酸宁可连呼吸都磕磕绊绊,也舍不得将大黄惊醒。她看一会儿大黄,看一会儿发黄的纸顶棚,看一会儿从窗缝挤进来的光明,看一会儿对面墙上那四扇苏绣条屏,最后把眼光停留在苏绣条屏上。 每个条屏上都有一只猫:猫在花下,猫在月下,猫在打盹儿,猫在扑蝶。她开始从猫身上挑剔着它们在生理上和精神上的毛病。她挑得细致入微,每天都在挑,每天都有新的发现。她咒骂着那条屏的制造者,连猫都不知什么样儿就动手绣猫。而她的老辈儿还非得把这四个木头框子拽给她。她后悔那些年没把它们扔给打鼓儿的。现在她每天都想把它们扔到一个不管是什么的地方去,可每天当她起床之后为了大黄的存在而忙碌时,却又忘记它们的存在了。此刻大黄在她怀里睡着回笼觉,才使她又盯住了墙上的它们。四只猫呆头呆脑,贼滚溜滑,这哪儿像猫,像兔子,像黄鼠狼,像狗崽子,就是不像猫。 四扇条屏为什么单跟了她这么多年?姑爸不愿去细想了,其实她最知道它们的来由:那是她的陪嫁之中的一件。它们陪她当过新娘,可她却没结过婚。当新娘和结婚并不是一个含义。 姑爸年轻时不梳小分头,不穿对襟男式制服。她穿裙子,她有过两条非常招自己喜爱的乌黑的大辫子。她也不伛胸,丰满的胸脯也招引得自己一阵阵爱怜。可惜她上的是女校,没有在男生面前作过实地考察。她相信男生们一定也不讨厌它们。她还有什么:不胖不瘦的身材,不长不短的脖子,不粗不细的腰,不宽不窄的鼻子……当然,她不是没有一点儿褒贬,比如她那一生下来就不小的下巴,就使她常为它的多余而苦恼。但这并没有妨碍她进入那个被人称做豆蔻年华的时代,也并没有妨碍家里为她说亲。她愿意免去那种被称为自由恋爱的卿卿我我的过程,突如其来地去做一个人的新娘,也许还是为了这个她不愿意多看也不愿意让别人多看的大下巴。家里为她说就了一门亲事,她还偷看过他两眼。她喜欢,她满意,为做他的妻子充分地准备着。 她对自己的婚礼是虔诚的,庄家对婚礼的准备是严格的,庄老太爷为她购置了完全合乎有身份人家的一切,其中就包括了那四条屏,那四只呆猫。准备婚礼服饰时,司猗纹和丁妈都出动了,深谙化妆术的司猗纹,根据自己的经验尽量去突出新娘的优点,遮盖她的缺点。比如面对她的大下巴,嫂子就主张她穿一件中式高领织锦缎皮袄。虽说那时这种款式已经过时,但这总会使她的下巴埋入那高领之中——一个心照不宣的小手段吧。 姑爸听凭嫂子司猗纹的摆布。 她坐着一辆扎有红绣球的老黑汽车,在一班西式乐队的歌颂下离开了西城庄家,奔赴北城的婆家去了。行前姑爸为着表示她对娘家的告别,对父母兄嫂的告别,对丁妈、厨子、花匠、车夫的告别,乃至对一个长辫子姑娘自己的告别,表现了极大的悲伤。嫂子和丁妈劝住了她,她在伴娘的搀扶下上了汽车。 乐队歌颂起来,使人觉得她的离家欢欣而悲壮。 人走家空。 庄家一位大辫子姑娘的离开,常使上下人等都有一种“不见居人只见城”的忧伤感,虽然庄家还有人在。心理作用,感情用事,古代诗人也许比今人更甚。 姑爸走了三天,做了三天的新娘。第三天是姑爸回娘家的日子,姑爸回来了,却成了个半昏迷的姑爸。她披头散发地被抬下汽车抬进家门抬进她做姑娘时的闺房。 姑爸走得欢欣悲壮,回来得忧伤凄清。 庄家从亲家那里知道了姑爸昏迷的缘由。原来新婚当天的夜里新郎就不见了。有人说新郎是在入洞房之后逃走的,有人说新郎伸手揭开了新娘的红盖头之后就不见了。总之,当晚没了新郎。之后一天,两天,三天,一年,两年,三年……直到眉眉看见姑爸的时候,那新郎再也没有出现过。 假若新郎是位被称为进步党、革命者的如谭嗣同、李大钊式的人物,他的逃离便不难理解——为人类的解放扬弃封建奔赴自由。要么与这些人物完全相反:烟鬼、赌棍、三教九流,这些人失踪也不奇怪,谁知他们都安的什么心思?然而新郎与这些都不沾边。他什么也不是,他就是个普通家庭中的普通人,或者说规矩家庭中的规矩人。然而他没了,消失了。姑爸和她那包括着四条屏的嫁妆又回到了庄家。 各种说法都流传着,甚至有猎奇的记者还在《小小日报》上发过豆腐块大的消息。北城也在《益世报》上刊登过寻人启事,然而都无济于事。 司猗纹背地里对丁妈说:“你信不信是她那个下巴的缘故?” 丁妈摇摇头。 司猗纹说我看也没那么离奇,男女心里的事没人能说清楚。那《三言》《二拍》上写的都是这种事,讲的都是男女之间的稀奇古怪。丁妈说她不识字。司猗纹说赶明儿给丁妈讲几个。 司猗纹给丁妈讲了《三言》《二拍》。讲得她们两人都半信半疑着,都觉得不能生搬硬套。 姑爸回到娘家一躺许多天,后来终于又站了起来。她常常披散着头发在院里藤萝架下久久地坐着,两眼直勾勾地仰望被藤萝架划碎的蓝天,浑身一阵阵惊悸。有时她会突然抓住人就问:“那《益世报》呢?”在昏迷中她也听见了《益世报》的事。后来人们终于把报纸拿给她,她果真从那上边看到了自己的名字,也知道了那天发生了什么事。也许就为了那报纸,为了报纸上自己的名字,她冲入庄老太爷的房中,要庄老太爷立刻替她向全家宣布一件事:要上下人等都不要再叫她的本名,她已经改名为姑爸。 姑。 爸。 庄老太爷对女儿的改名尚在考虑中,姑爸在院里就突然拉住了庄家的洋车夫老马的胳膊:“老马,把你那个烟袋借我用用,让姑爸抽一口。” 姑爸第一次正式宣称自己为姑爸了。这是一个自我声明,是一个对终生的自我声明。也许还不仅仅是声明,这是册封,是宣判,是庆幸,是哀歌,是进入,是逃脱。 全家人都听见了她这声明,全家人都看见老马的烟袋举在了她手中。 姑爸要过老马的烟袋和荷包,像个“老烟油子”,熟练地用烟袋在荷包里搅和着,搅和一阵,将烟叶按满烟锅,伸嘴叼住烟袋。她竟然连火镰都会使,嚓嚓地用火镰打着火绒,把一小块开始冒烟的火绒接入烟锅,便吱吱地抽起来。 烟锅欢笑起来,一股青烟升向空中,姑爸盯着青烟散去,又一口接一口地抽着。 她对老马说:“老马,烟袋归我了,你再买一杆吧。你这杆好用,通。” 老马看着抽烟的姑爸,什么也不说。 姑爸手托烟袋在院里悠闲地沿着甬路、回廊走着、抽着,满院子飘着旱烟味儿。 年复一年,家中死人添人;年复一年,院里的树木花草复苏了又冬眠。姑爸的本名到底演变成了姑爸,没有人能说清是谁发明了这个名字,是姑爸自己的发明还是她的道听途说,但这称呼终于被全家上下认可了。小辈儿叫她姑爸,平辈儿叫她姑爸,连庄老太爷和三亲六故的老辈儿小辈儿也叫她姑爸。她又做姑又做爸,从听觉上享受着普通女性所无法领略的声誉和权利,为了与这称谓的彻底相配,她开始寻找自己的外部特征:黑油油的两条大辫子剪掉了,余下的部分仿照男性用一道偏分印儿分开;旗袍、长裙换成了西装、马褂;穿起平跟鞋并且迈起四方步,烟袋终日拿在手中。最令人迷惑不解的是,她那两个可爱的带领她进入豆蔻年华的不大不小的rx房不见了。她是用了什么办法使它们变平,也许只有内行女人知道。总之她变成了平胸,为了这平胸,她甚至故意使脊背再作些弯曲,平胸又变成了伛胸。 年复一年,树叶有发有落,天气有阴有晴,姑爸的风度却固定了下来。虽然她仍旧按从前的老习惯去中央理发馆请北平名师小万师傅整治头发,但她的要求却再也不似从前。久之,小万终于熟悉了姑爸的要求,每当她迈着方步坐上“中央”的椅子,不用寒暄,小万的推子剪子便在姑爸头上热闹起来。热闹之后,小万一丝不苟地将一面镜子竖在姑爸脑后。姑爸从镜子里端详着自己的后脑勺和那一片发青的头发茬儿,满意地冲小万微微点头。小万和旁边的师傅们互相看看,传递个会意的眼色。 …… 大黄终于醒了,小声哼唧着,伸出小巴掌掴打姑爸的肩膀姑爸的脸。姑爸知道这才是大黄真正的苏醒时刻,他掴醒她提醒她:他要吃早点了。姑爸这才穿衣下床推开屋门,撤掉门外那只桶式炉子的炉门,大黄早已蹲在炉前和她一起等待火苗升起了。他们眼角都挂着隔夜的眵目糊,一起打着呵欠;他们都还没有顾得整理自己,姑爸的短发未及梳光,纷乱地翘过头顶;大黄那一身长毛也没来得及舔顺,纷乱着奓得四开。 炉中火终于吐出了火舌,蜂窝煤上像点起了一支支小蜡烛。姑爸将大黄的饭锅坐上火炉,开始严格地为大黄煮带鱼米饭。她鱼、饭搭配合适,煮得仔细。饭煮好,晾到温度适宜,姑爸才把大黄的饭倒进大黄的碗,唤大黄进屋用餐。大黄跟着姑爸进屋,蹲在他的固定吃饭地点贪婪地嚼起来,头在饭碗里埋得很深。这时一小盘碎猪肝又摆在了大黄眼前,那是他的席间点心。大黄吃完鱼饭又吃过点心,一顿早餐才在他们默契的配合下结束。这时姑爸才注满一茶缸清水,站在门口开始昂着头刷牙。 南屋的一天也开始了。 竹西和庄坦都推出自行车,都招呼过姑爸,上班走了。 司猗纹对于姑爸则听凭自然,她能因地制宜作出对姑爸的反应。她在床上一个眼神儿就可使姑爸主动朝她奔来,她也可以没事人儿似的从她眼前走过。现在她从她眼前走出院门,就是个没事人儿。 眉眉早从屋里端出一盆宝妹的裤子,她叫过姑爸就开始洗裤子。 眉眉在婆婆家住了下来,眉眉又有了自己,眉眉又有了自己许多的“懂”。她懂得了饭应该怎样吃,她懂得了裤子应该怎样洗。婆婆教给了她“吃”,舅妈教给了她“洗”。一盆裤子要清水泡过,肥皂打过,清水涮过,开水烫过,太阳晒过,再用手一块一块地叠平过。这才是你真懂了洗裤子的全过程。她洗着,鼓励着自己,心疼着自己,又显出点很能干。 姑爸那一阵阵喷水声打断了眉眉的自我心疼。她看见姑爸刷牙刷得仔细,漱得猛烈,一口水在嘴里经过一阵翻天覆地之后才被狠命地喷射出来。地上立刻就涌起夹杂着泡沫的波涛。 眉眉不愿和姑爸独处,她准备端盆回屋,姑爸却叫住了她。 “你叫过我了吗?”姑爸问眉眉。 “叫过了。”眉眉说。 “我怎么没听见?” “您在刷牙。” “你可别骗我,刷牙是有点听不清,可也不至于。”姑爸使劲甩着牙刷。 “我……我没骗您,是叫过了。” “叫我什么?” “姑……爸。”眉眉叫起来仍然有些不习惯。 姑爸不再说话,还在使劲甩牙刷。她像是相信了,相信眉眉已经叫过她。眉眉放下心来端盆又要走,姑爸又叫住了她。 “你叫什么来着?”姑爸在眉眉身后问。 “叫眉眉。”眉眉背对着姑爸。 “姓什么?” “姓苏。” “对,苏眉眉。你妈姓庄,你爸姓苏。苏眉眉,你过来。” “我有事,我要回屋。”眉眉又要走。 “叫你过来就过来。我要察看察看你,住在这儿哪有不受察看的。”姑爸把她的搪瓷口杯很响地摔上了窗台。 眉眉有点不知所措。她知道姑爸要察看的是耳朵,她想起那天晚上的那一幕。 “您看过了,那天。”眉眉大胆地说。 “胡说!”姑爸却勃然大怒了,“我什么时候察看过你的耳朵,你说!” 姑爸说着已经转到眉眉脸前。她夺过眉眉的盆信手放在地上,叉腰俯首地盯着眉眉。眉眉低着头,只看见青砖地上有姑爸一双大而歪的脚。那脚被一双更大的男人皮鞋包容着,她努力想象着鞋里那双脚的本来面目。 “我在问你我什么时候察看过你。”姑爸又狠狠地问眉眉。 “我刚来的那天晚上。您……还有一个小瓶。”眉眉提示姑爸。 眉眉提到小瓶,使姑爸似乎恍然大悟。她慌慌乱乱地在腰间摸索一阵,从腰间抻出一个洋蓝绣花荷包。眉眉看清了荷包的颜色和花纹,那是四个绛红色的字:“月花月友”。后来眉眉才知道那是“越花越有”的谐音。 姑爸打开荷包,从荷包里掏出了那只玻璃小瓶,将小瓶举到眼前,在阳光下摇晃着开始分析、辨认瓶中之物。瓶里是一些人类的耳髓的积攒,一些淡黄的、淡灰的块状和片状物。姑爸对着阳光仔细辨认,看来她要根据它们的形象和成色确认出它们的出处。 这是一个大千世界的花名册,一个人类的博物馆。她提取了人之精华,人,仅此而已。原来人和他们生存的世界都装在了这个小瓶里。 姑爸终于从瓶里找出了眉眉。她高兴地笑了,那笑容里分明还有几分歉意。 “找到了,你在这儿。你看你看。”她把小瓶举到眉眉眼前,“看见了吧,那一小块发白的,看见了吗?” 眉眉看着小瓶,但她看不见自己。也许她看见了自己却不敢确认。人长得太像了,她想。 姑爸深信眉眉找到了自己。她舒心地望着眉眉,将小瓶放进荷包,将荷包揣进裤腰,然后抱歉似的端起裤子盆交给眉眉:“洗吧,就坐在这儿,我喜欢自家人。” 眉眉站在院里的铁丝下开始晾裤子,她踮起脚尖,双手举着它们向上蹦跳,布片终于在铁丝上排成了一串。晚夏的晨风把它们鼓动起来,它们在她头顶上漂泊,散发着隐约可见的丝丝热气。太阳温柔着它们,也温柔着眉眉微红的双手。 7 司猗纹是出来买早点的。她原打算买完早点就回家,却在早点铺里改变了主意。 现在八点刚过,早点铺已清静下来,柜台上只剩几个零散的焦圈和蜜麻花。豆浆还有,也见了锅底,散发出煳锅味儿。但她还是买了一个焦圈儿两个蜜麻花,又要了一碗甜豆浆,坐在临街窗前忍着焦煳味儿细细地喝起来。 从前她没有上街吃早点的习惯,早晨铺子里的人摩肩擦踵你进我出,仿佛使人连食物也来不及咽。赶上人少坐在这儿就更扎眼。今天她的举动连她自己也有点意外。这举动有点像躲着谁背着谁;是儿子庄坦儿媳竹西?他们早就自顾自地吃了排骨汤烩饭推车出了门;是宝妹?用不着。那么是外孙女眉眉。 眉眉的到来无论如何总要迫使她改变点什么的——虽然她首先要迫使眉眉改变。在饭桌上她不顾竹西的反对给她讲“能”与“不能”,连洗脸的姿势也得给她纠正。这孩子洗脸太不讲究,大捧大捧地往脸上捧水,洗起来扑噜扑噜地弄得满屋子响。刷牙也不文明,牙膏沫子溢一脸。那么,她的那些不讲究和她对她的纠正,也用不着使她躲躲闪闪地坐在这里喝浆吃焦圈。她吃着,喝着,终于找出了原因:她愿意自己清静一会儿。现在她觉得全北京、全中国实在都失去了清静。大街小巷,商业店铺,住家学校,机关单位……都翻了个过儿,一向幽静的公园也成了批斗黑帮的场所。坐在理发馆你面前不再是镜子里的你自己,镜子被一张写着“小心你的发式,小心你的狗头”的红纸盖住。连中档饭庄“同和居”也被小将们砸了牌子,限令他们只卖两样菜:熬小白菜和“蚂蚁上树”。现在司猗纹觉得全北京全中国只有这个小门脸还没人注意,早晨照样是油饼儿糖饼儿,焦圈豆浆;中午和晚上照样是馄饨和豆包。只有进入这个小门脸你才会感到原来世界一切都照常,那么你自然而然地就会端着破边儿的碗盘坐下了。 司猗纹图个清静却没有忘记外孙女,她准备给她剩一个蜜麻花带回去,这不能不算圆满。 司猗纹端起碗小口喝着豆浆,忘记用勺子搅起沉在下面的白糖。白糖在碗底汪着,煳锅味儿总也遮不下去。直到快喝完时,豆浆才变得鼻句儿甜。这时她也才发现原来她独占的这张方桌很脏,到处是芝麻粒、烧饼渣,用过的碗筷也没人收。而她就好像正在别人遗留下的汤汤水水和仰翻的碗盘里择着吃,这使她自己这份吃食也变成了残渣余孽,连这份残渣余孽也像是谁给她的一份许可。也许这就是一个小铺的风度人们的一种习以为常。但司猗纹不行,司猗纹在眼前这个“许可”里感到的是一份狼狈,刚才心中那些许的安静就立刻变成了桌上那一片覆地翻天。 那么,干脆就再来一碗。 多年来司猗纹练就了这么一身功夫:如果她的灵魂正厌弃着什么,她就越加迫使自己的行为去爱什么。她不能够在她正厌恶这脏桌子时就离开它,那就像是她的逃跑她的不辞而别。现在她需要牢牢地守住这桌子,守住她的狼狈,继续喝她的煳豆浆。这是一场争斗,一场她和脏桌子煳豆浆的争斗。她终于战胜了它们,成了这场争斗的胜利者。过量的豆浆使她有点恶心,使她那从来都很健康的胃有点发胀。她松垮着自己,又挺起胸做了一个“拔高”,让豆浆在肚里尽快下沉。然后她掏出手绢掸掸嘴和手,扭头打量起窗外街上的行人。 整个北京现在才真正苏醒。像每天一样,年轻人绿的军装红的袖章又猛然在大街小巷汹涌起来。它们正打破一切人的美梦一切人的图安静,它们也正在提醒司猗纹:你别以为这个背静得与世隔绝的小铺有什么与众不同,你面前这张又脏又可爱的桌子你的焦圈蜜麻花和外边只隔着一层玻璃,这玻璃只需轻轻一击就会粉碎,就会和外边变为一个世界。现在我们不打破它是顾不上它的存在,顾不上它的存在就等于顾不上你的存在,但顾不上并不等于这儿没有你。 司猗纹分明看见几个小将冲这玻璃轻蔑地瞥了一眼,她相信他们看见了她的存在,看见她正拿着手绢在这儿旁若无人地掸嘴。她躲开了那眼光,迅速做了个侧身动作将自己背到一个那眼光所达不到的地方。 如果前些天他们的抄家、破旧只给她带来了惊恐和一丝苟且偷安的幻想,那么此刻这眼光已经告诉她,她将在劫难逃。今天你坐在这儿喝豆浆嫌煳嫌桌子脏,明天我们就会打碎这块玻璃把你拽出来让你跟我们在街上“散散步”。那时的你就不再是拿着手绢掸嘴的你,这块破玻璃将把你划个满脸花,你就带着这满脸花去跟我们经经风雨、见见世面。 司猗纹懵了。 司猗纹恍然大悟了。 司猗纹从桌前站起,待一队红绿人马走过去之后,才把留给眉眉的那只蜜麻花包起来走出店门。她听见前边又传来了“要革命的站出来,不革命的滚他妈蛋”的口号声。那口号很疒参人,就像她听见小将们抄家破旧时有人被打得惨叫时那样疒参人。然而司猗纹到底有“功底”,面对这疒参人的口号她需要的是洗耳恭听,听出些滋味听出点感情。果然,听着听着她就觉出了它的几分可爱;原来他们喊的正是她的日夜梦想,也许不仅是梦想,那应该是她的发明,她的一个被别人盗用了的发明。 在旧社会刚告结束、新社会尚在开始阶段,司猗纹就在心里默念这口号了。像她,一个旧社会被人称做庄家大奶奶的、在别人看来也灯红酒绿过的庄家大儿媳,照理说应该是被新社会彻底抛弃和遗忘的人物。然而她憎恨她那个家庭,憎恨维护她那个家庭利益的社会,她无时无刻不企盼光明,为了争得一份光明一份自身的解放,她甚至诅咒一切都应该毁灭——大水、大火、地震……毁灭得越彻底越好。于是新中国的诞生与她不谋而合了。 但是新政权并不是属于她的,“受压迫”“求解放”这些概念用于她也不尽贴切。那么她要生存得合情合理她要与新社会同步,必得另辟蹊径。于是她苦思冥想便想出了一个最适用自己的新口号:站出来。站出来是面对这政权的一个新姿态,站出来是面对从前那个庄家大奶奶的一次脱胎换骨,站出来又意味着你必须先付出点什么。不久她找到了这种付出的形式,她发现这个政权最最欢迎最最提倡的便是劳动。好像当时报上登的、会上讲的、书上写的、歌中唱的都是劳动:劳动生产,生产劳动,劳动光荣,劳动神圣,人类解放靠劳动,劳动能把人类解放。“发动了机器轰隆隆地响,举起铁锤响丁当,造成犁锄好生产,造成枪炮送前方……”都是劳动。于是劳动使人脸上放出了红光,脸上淌下了汗水。于是全新的人,全新的形象出现了。她就在那个脸上淌着汗水放着红光的队伍里发现了自己。 那么她“站出来”了。 其实劳动对于庄家这位大奶奶也并不新鲜,她从来没在劳动面前偷闲认输,从前连下人老妈子干的活儿她也没少干。为了拯救几经沉沦的庄家,司猗纹表现了少有的忘我精神。自然,聪明的司猗纹并没有把那时的劳动和现时新政权的号召画等号。那时你劳动了,并不等于你现在就是个名副其实的劳动者了,为了变成一个全新的劳动者你还得“站出来”去表现一点什么。你的劳动不该再是关起门来为拯救庄家而费劲拔力,也不该再是仅仅为了自己的饣胡口。是为了什么?对,解放全人类,为了解放全人类才必得先去饣胡口。现在你要走出家门处处像个普通劳动者,像个街道老娘儿们那样去亮相,甚至用她们的口音她们的说话方式去说:“有缺人手的地方就言语声儿,为新中国出力我什么活儿都愿意干,闲着能把人闷死。” 司猗纹站出来了。 新中国接纳了司猗纹这个劳动者。 糊纸盒。她手下是点心盒,火柴盒,粉笔盒,鞋盒,粉盒。洋钉、大头针、螺丝杆螺丝帽、子母扣都得有盒。 锁扣眼儿。洋布、卡其布、华达呢、褡裢绒、人造棉,做成的衣服都要有扣眼儿。海军呢、凡尔丁、派拉蒙、嘎别丁都要变成衣服,扣眼儿都得由人来锁。 砸鞋帮。她手下是大人鞋,小孩鞋,老头鞋,小脚鞋……尖口的,圆口的,礼服呢的,冲服呢的,小帆布的,双道梁的,骆驼鞍儿的——是鞋就得有帮儿。 突然,她面前出现了一个革命首长家庭,那是坐落在一条高深胡同里的一个高深院子。现在她不是这院子的主人她也不姓司,她姓吴,叫吴妈。这是她给自己的改名换姓,一个必要的改名换姓。“吴”音为“无”,此刻没有真的她自己,她从来都是一个专在有身份人家做用人的有身份的用人。她的料理家务的风度很快就赢得了这院子的男女主人——男女首长的称赞,他们放心地把院子把各个房间亮给她,那女主人范同志领她在院里参观,告诉她这院子是多么幽深。她毕恭毕敬地跟着范同志“开眼”,心想,没见过世面的土八路,不就是个两进的四合院么。可他们相信她。 可惜不久范同志就交给她一个大而薄的信封,并告诉她,有了它她就不必来“上班”了。她被辞退了,那信封里有多给她一个月的工资。辞退的原因当然不是她缺乏料理才能;干部们都懂得哪种问题只能传达到哪个范围,那么她的问题自然不便于传达到她这个范围。但吴妈(不,她又成了司猗纹)——司猗纹心里明白,对于革命阵营内级别不低的首长来说,用人政治方面的可靠比业务方面的内行更为重要。 现在她正站在黑板前、讲桌后。她面前是背手端坐的小学生,她正教他们读笔顺写字。 “横、竖、勾、撇、横、横折勾、捺。” “撇、点、竖、竖勾、横折竖、勾。” 她抑扬顿挫地朗读着这些不连贯的代表着汉字笔顺和形象的汉字,就像在朗读自己解放的颂歌。至今司猗纹每每回忆起她和孩子们的那些朗读,还总觉得那是她一生中最纯净、最美好的日子。虽然短暂,但印象深刻。从孩子们的眼光里,从那些听课老师们的眼光里她得到的安慰胜过了她一生中所有的安慰。放学后她捧回一摞摞作业本,在饭桌上摊开,一手握笔一手随便抓点什么吃着,彻夜批改着孩子们的作业。她字迹秀丽工整,批语准确。她还提倡孩子们读好书,她最提倡的一本课外读物就是《红孩子爱红旗》。 也许就是从那些信赖的眼光里,从自己那秀丽工整的字迹里,从她提倡的《红孩子爱红旗》里,司猗纹看到了自己更光明的前景。她觉得已经彻底“站出来”的她自己,能力远不是这些“横、撇、点、捺”,远不是手下这摞作业本。在那个童声奶气的小天地里,她应该是班主任,应该是教导主任,应该是校长。对,权且就先是校长吧。她决心和一位刚脱下二尺半军装、把“孤注一掷”念成“抓住一扔”的军转干校长较量一番。那工夫她像是着了魔,为了表现她的领导才能,她甚至时时事事抢先,抢先到有点可疑地走在校长前面,提前进入了“角色”。但是她失败了。她不仅没有占领这块在她看来也许是鸡毛蒜皮的天地,就连站在黑板前的她也消失了。她再次得到一个大信封(比上次厚些),回了响勺胡同。信封里是她一年的薪水,一年是三百六十五天。 她沉默了,或者说暂时强迫自己沉默了。她从前是什么现在还是什么。从前是一个家庭妇女,现在仍然是一个妇女在家庭中;从前是一个单个儿,现在还是单个儿一个。 一个做过大奶奶的家庭妇女没有从那个大奶奶所在的家庭里站出来,因此她最惧怕的是“家庭妇女”这四个字。 庄晨送来眉眉的那天就勾起过她的无名火。 现在她又面对“站出来”这个口号了。这口号使她忽然觉悟:原来最应该和这场运动亲近的还是她,而运动的对象应该是扔给她大信封的范同志的丈夫和范同志,是那个把“孤注一掷”念成“抓住一扔”的校长。现在他们叫什么?他们叫黑帮叫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为了叫起来方便最近已简称为走资派。原来不允许她站出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他们,是他们不许她成为一个劳动者,不许她把一颗热忱的心奉献给新社会。原来世上的事物不是一成不变,目前黑帮、走资派既然已划定范围,范同志和她丈夫以及那“二尺半”校长,说不定早就被刚才走过的那些小将打翻在地踏上一只脚了。和时代同步的和前边那些红绿颜色同步的原来还是司猗纹。她感谢这个小铺这个脏桌子给了她启示。 前些天她还一边听着隔壁院里一位达先生的惨叫,一边魂不附体地从她那带廊子的大北屋搬进南屋,等着小将们也来抄她的家然后也把她踏上一只脚呢。原来她错了,既然那北屋,那北屋里所有家具,不应再归她所有,那么她就应该让它们走得光明磊落,这才是“站出来”做事的一种气概,一种气派,一种气势。 由小铺回家的路上,司猗纹又走过了许多被堆放在胡同里暂时未能抬走的家具。司猗纹想:笨。她诅咒着家具,也诅咒着那家具的主人:笨。她知道这些家具都是在小将们对其主人制造过一场腥风血雨之后被抄到街上的。她看见深更半夜被打得嗷嗷叫的达先生门前就堆放着一张大漆八仙桌和两把红木太师椅,她想:笨。 司猗纹一路骂着人的笨和家具的笨,终于又迈进自家那高高的门槛,回到了自己的家里。她站在院里最后看了一眼房门紧闭的北屋,她觉得这应该是最后一眼,尽管北屋不会被人搬走。她回到她那稳妥的南屋。 眉眉正在里屋哄宝妹,司猗纹叫过眉眉,把蜜麻花递给她。 现在司猗纹要坐下来做两件事:她首先要给附近的小将写一封言辞谦恭、语气恳切的信,恳切要求他们在方便的时候来响勺胡同没收她的几间房子和一点属于她祖上的不劳而获的财物。她说这房子这财物本来早就应该回归制造过它们的阶级所有,然而她一直没有机会使它们归属它们的真正主人,这些东西早已成了压在她背上的沉重的包袱。这一天终于来到了,她时刻在恭候。写完信,她为上缴的东西开具了一纸详细清单,从房屋到家具件件明细。她相信她的行为是走在时代前面的。 在开列财物清单时,她遗漏了一对很有分量的金如意。这遗漏并非偶然,是她有意的安排。她遗漏它是为了让它更加出其不意地发光。 信和清单都发出去了,司猗纹在激动和不安中开始等待。 “要革命的站出来,不革命的滚他妈蛋!” 街上又有了口号。 8 司猗纹在焦急地等待来人,她把她等待的来人称做“他们”。 “他们来过吗?”司猗纹问眉眉。 其实司猗纹才去买了一趟早点,才去买了一趟菜,她知道在这点时间里他们不会来。 眉眉的回答便在预料之中了。 司猗纹一阵失望。 原先她本打算将家具们留在北屋随他们挑拣、随他们搬。现在她忽然觉得这种形式太含混,缺少应有的辉煌和分量。她想卖水果的都把水果高高摆在筐上,卖布头的打开包袱边倒腾边唱,都是为了给人一种感觉。感觉变了你那货物的价值也就变了。现在她的大北屋就像是卖布头的不解包袱,卖水果的不打筐。 司猗纹想得合情合理想得情不自禁,就越发觉得行动宜早不宜迟,说不定他们一会儿就会闪电般地冲到你跟前,让你连个解包袱打筐的时间都没有。她大步流星奔进北屋,首当其冲地奔向那只巨大的紫檀木大理石面写字台,她想先把它周出屋去亮在明处。她双手兜住一个桌角奋力向上扌周,才发觉她的力量和写字台的分量原来有着那么大的差别。那么,要实现她的计划她还需要人,她需要一批听她指挥的人。 司猗纹原本就有指挥一支队伍的气魄,她常常幻想着需要有人来帮她实现她那变幻多端的计策和她那时时冒着火花的“灵机一动”。过去她那几次和社会的较量,手头若是有了一帮人情况也许就大不相同了。那时她人少,人在别人手下,才使她只做了几天“权作校长”的梦。后来她再去找鞋帮儿找扣眼儿也没再找回来,鞋帮儿扣眼儿也在别人手里。 眼下她手头仍然少人,西屋只有姑爸,南屋只有眉眉和宝妹,她们都不能帮她完成这个迫在眉睫的计划。她有些着急,从前她一着急就摔东西,不管眼前是公公、丈夫还是下人,她抓着什么就摔什么。可现在她手下的东西却一样儿不能摔,它们早已成为她生命的赌注。焦躁又怎么排遣? 那么,她还得等待人。 整个上午司猗纹就在屋里屋外游走、打听、等待。等待庄坦和竹西,也等待着“他们”的不期而至。这才是一个人两种命运的决战,一个先来一个后到都将有两种完全不同的结果。 中午,庄坦和竹西总算一前一后进了家,司猗纹不容他们吃午饭就向他们交代了自己的新计划。庄坦不明白母亲的意图,一遍遍追问司猗纹为什么非要干那种徒劳的事不可。 竹西很快就懂了。她支起自行车率先登上北屋台阶对司猗纹说:“先搬大件还是先搬小件?”她的处事利落讲求实际,常使司猗纹觉得她缺少几分真实。然而她是真实的,她真实地挽起袖子,真实地等待司猗纹发话,态度无可挑剔。 儿子庄坦却故意麻木着。他自己不情愿,又对竹西的情愿显出些不以为然。司猗纹还是把庄坦吼上台阶吼进北屋。庄坦在母亲的强迫之下抓住一只茶几就搬。搬完茶几搬帽筒,搬完帽筒又捡一架德国挂钟,总之都是最轻的——避重就轻。 竹西和司猗纹则卖着苦力:两对雕花樟木箱,一只菲律宾木五屉柜,一张宁式大床,三件套织锦缎面沙发,一对明式硬木椅,两只紫檀木书橱,一架多宝格以及条几,麻将桌,花架,餐具柜,掸瓶,躺椅……都是由这两个女人通力合作,蚂蚁背山似的移出屋门又移下那五级青石台阶。最后,屋里还是剩下那张写字台。当两个女人又使出平生之力来对付这写字台时,才觉得这终归是件力不从心的事。司猗纹又开始招呼站在院里的庄坦。 庄坦进了屋,扶住写字台一角只表现着为难。现在他除了一阵阵疲乏,还有其他缘故:万物之中他最不愿意交出这写字台。从前它属于他的祖父,祖父死后,隔过了他的父亲,庄坦成了它的主人,它一直摆在他的新房里。虽然他的事业和它关系并不大——他不过是天文馆里一名普通资料员,但他觉得它像是庄家的根基。动摇了这写字台,就像动摇了庄家的根基。他站在两个女人面前怨恨着她们,他怨恨司猗纹的独断,也怨恨竹西在母亲面前那过分的“随和”,他想到在女儿国里做个男人的艰难。 “哎,哎,”竹西喊着庄坦,像是要从睡梦中将他唤醒,“快搭一把手。你和妈一头,我自己一头。” 庄坦“醒”了,和司猗纹站在一边,两手把住一个角。司猗纹把住另一个角。竹西奓开胳膊独自占住写字台一头,宽大的写字台被她笼络着,她那坚定的腹肌立刻咬住桌沿。她口中喊着“一二三、一二三”,率领起婆婆和丈夫。婆婆和丈夫服从着这率领,都学着竹西的样子向后仰着身子,咬紧牙关。但写字台仍然纹丝不动,沉稳地端坐在它的原处,倒像是迎合了庄坦的心愿。庄坦幸灾乐祸地看看司猗纹和竹西,企图使她们放弃这最后的计划。 “其实多一件少一件,也不影响大局。”他说。 “我就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才能有个彻底性。”司猗纹又斥责起庄坦。 竹西并不迎合司猗纹对庄坦的谴责,也不谴责庄坦做事的不彻底。她还是真实地面对现实:“我看还是把姑爸叫来吧。” 她的主张提醒了司猗纹,司猗纹才想起西屋还有个姑爸。她正打算去喊姑爸,姑爸已经站在檐下了。她的脸上虽然还有些睡意蒙目龙,但此刻意识之清晰是远远胜过他人的。 “摘抽屉,先把抽屉摘下来。”姑爸迈进门槛,显出少有的明智。 “真是,我怎么就没想到摘抽屉。”竹西一边说着,拽下大小八个抽屉。 摘去抽屉的写字台成了一个庞大的空架子。姑爸有眼色地走到竹西一边,主动替她把住一角。竹西再次喊起了“一、二、三”,这空架子在这三女一男的动作下终于离开了地面。它摇晃着飘动起来,飘出屋门飘下台阶飘进院里那个家具世界。 一切终于按照司猗纹的想象摆列出来。庄坦和竹西整理过自己,匆匆吃过午饭上班去了。司猗纹暂时顾不上午饭,她进一步查点着摊在院里的家什。看来规模是够了,但这规模里好像还缺少点必要的点缀。于是她又从南屋捧出了两盆一尺多高的玛瑙仙桃树。她将它们端正地摆上那阔大的写字台面,再轻轻给它们分别罩上一尘不染的玻璃罩,然后才微微松了一口气。 这两盆玛瑙雕就的仙桃是她的公公接受的寿礼:十几只小拳头大小的仙桃生长在两棵尺把高的桃树上。过去司猗纹爱惜它们,公公去世后她把它们搬进自己房中。就连前些天从北屋搬进南屋,她也没忘记带上它们。它们最后的到来才使这一片沉闷的物体突然响亮起来,它们就像司猗纹指挥的乐队里流泻出来的华彩乐句,有了这乐句,司猗纹的上缴计划才仿佛真正地圆满。她心满意足地绰起一把鸡毛掸子轻轻掸着家具上面的浮尘。可是她的德国钟不见了。 谁抱走了钟?她立刻猜出了其中的奥秘——原来有人浑水摸鱼,原来姑爸不见了。于是司猗纹三步并作两步来到西屋门口,冲着门上的玻璃喊道:“钟哪?” 屋内没有动静。 司猗纹哗的一声撞开了屋门,一眼就看见坐在床沿上的姑爸。原来这架瘦长的雕花挂钟就坐落在姑爸怀里,此时因为钟摆失去了平衡,那声音好似一个心律不齐的病人。 “果然我没有猜错。”司猗纹站在姑爸跟前说,“还不给我放回去!” “你叫谁放回去?”姑爸不躲闪,也不示弱。 “谁抱着我的钟谁放回去。” “怎么是你的钟?”姑爸反问道。 “不是我的还能是你的?” “是老太爷的。”姑爸斩钉截铁地说,“就不兴我留一样儿作纪念?我不能让你就这么白白交出去。” “怎么是白白?” “不白白莫非谁还给了你好处?你得到了什么好处?” 姑爸这突如其来的发问给了司猗纹个措手不及。她闷了。不是因为她的话一时赶不上来,是因为她从姑爸的话里听出了破绽。她心中一阵暗喜,庆幸姑爸现在还高叫着要好处。向谁?向时代。这是个明显的破绽。司猗纹平时最愿意有人在她眼前说话露破绽,如果是带有政治性的破绽就更好。那时她就可以一下子占住鳌头,运用起理论这个武器,把政治上那些幼稚者们批驳得体无完肤。只有那个时刻她才觉得自己很愉快,很年轻,很时代。姑爸这番话正给了她一个运用武器的机会。刚才还激动着的司猗纹现在倒平静下来,她拉过一把椅子和姑爸坐了个对脸。 “你刚才说什么?”司猗纹像是和姑爸聊家常。 “我是问你从中得到了什么好处。”姑爸仍然缺乏警惕地说。 “你说的好处是指什么?”司猗纹进一步和姑爸探讨。 “连好处都不懂?好处就是——不是坏处。”姑爸解释她对好处的理解。 “我问你,”司猗纹说,“你向谁要好处?” “交给谁向谁要。” “我交给的是新社会,是革命,是党。什么人才向新社会要好处?什么人才向革命要好处?什么人才向党要好处?我倒是想听听。” 原来司猗纹不是和姑爸聊家常。姑爸这才有点明白她在嫂子面前言语的失策,姑爸哑口无言了。她偷眼扫着司猗纹,那眼光显得猥琐显得凄凉,她还有几分求饶的神态。但是司猗纹却不罢休,她信手从衣兜里掏出一本红书说:“最高指示。”说完自己领先站了起来。姑爸也随着站了起来,那架钟也随着姑爸站了起来,它心悸似的胡乱扑楞着。司猗纹不管这些,她打开语录选了一段掴给姑爸。那是一条批判个人主义自私自利的语录。司猗纹读完以居高临下的眼光审视着姑爸,姑爸的眼光、体态更加畏缩。她想司猗纹到底还是司猗纹,从前她是她的漂亮的、识文断字的、能说会道的嫂子,现在她是……是什么?姑爸想了许多,是什么她也不清楚。她怎么也不能把那个整天犯着掏耳朵瘾的半老女人,和这个故作精神抖擞状的、觉悟的、专拿最高指示收拾她的半老女人联系在一起。但她运用的的确是当今最高的指示,既是最高,难道说还能越过去? “光棍不吃眼前亏。”最后姑爸用了这么一个最通俗的、既能为自己壮胆又能为自己留后手的脱身之计,了结了嫂子给她的窝脖儿。这时她怀里那钟响了,它以加快了的节奏、闷声闷气的声音没完没了地敲打着,乱敲一阵闹出一阵吱吱声,接着再敲一阵。那像在提醒姑爸,现在该是她把钟交出去的时候了。 姑爸输了,姑爸缴了械。 司猗纹站起来,伸出两条修长的胳膊两只修长的手,接过钟。她抱着钟正要转身出门,姑爸却又在她身后发了言。看来她仍不甘心,不甘心她的嫂子在对她使用了人间最高的指示后,就这么从她怀里收走了她的钟。她还是有点懵懵懂懂。她想:走,可以,我也不能让你舒心着出去,你有你的明枪,我有我的暗器;你能说会道,我也会道能说。 “你先别走!”姑爸说。 司猗纹停住脚,不知姑爸的用意。 “我也问你句话。”姑爸又说。 “什么话?”司猗纹站着不回头。 “这钟到底是谁的?”姑爸问。 “是老太爷留给我的,我自有权处置。”司猗纹说。 “老太爷还给你留了什么?” 司猗纹听出了姑爸那话里有话,看来还得迎接一番挑战。她转过身来,两眼直视姑爸,发现姑爸也正直视着她。两个女人的眼光到底又交织在一起。 “老太爷还给你留了什么,说呀。”姑爸再问。 “房子、院子、家具。”司猗纹答。 “还有什么?”姑爸又问。 “还有你。” “还有我?” “对,还有你。” 司猗纹的眼光离姑爸更近了。她想,这可是你自找。就是还有你,半疯格魔的,什么时候都少不了你。砸着鞋帮儿还得想着你这张嘴。 “你!”司猗纹又强调了姑爸的存在。 谁知姑爸自有言答对。今天她就像个开了窍的可爱的小姑娘,也许是个小小子儿,听起来贫嘴滑舌,可也不无道理:“是还有我。”姑爸说,“没有我谁听你的‘最高指示’?可你别忘了,老太爷为什么把东西一股脑儿都留给你,不留给我?” “你……你说呢?”司猗纹反问。 “你愿意听个热闹?”姑爸说,“听那干什么。” 姑爸没再往下说,也许是她自己的话吓住了自己。但她那半截式启发和挑衅兼有的语言,终于使司猗纹的心震撼了一下,一个久远的、似乎早已平复了的记忆复苏了。许多年来她像是一直在等待着一个时刻,一种惧怕的等待。那是姑爸的一句话。难道为了姑爸那一句话,她就得一辈子惧她三分?司猗纹不能老是悬着心过日子。现在既然这个不男不女的大白脸话已露了头,司猗纹就决不能让她咽回去。她径直走到姑爸跟前说:“我就是要听个热闹。人活一世就得活个热闹。你说呀,你怎么不说完?” 但姑爸不开口,一张白脸死白着,不喜不怒,让你看不出它的任何表情。 “我可是静等着呢。”司猗纹又提醒着。 姑爸还是不开口。 她不开口,那句话出口的权利自然就存在了她的肚子里,而提着心的人却是司猗纹。就像一个人的口袋里老是装着个要放的炮仗,他不甩出来就永远装着个响儿;甩出来,听个响儿也就完了。然而姑爸不甩,只和司猗纹对视着。司猗纹就聆听着这惊人的寂静,领受着寂静中的不安生。 钟又一次发出了纷乱的吱吱声,接着又是乱敲乱打,这次是在司猗纹怀里。这古怪的声音古怪的节奏才使司猗纹想到迫在眉睫的现实。“光棍不吃眼前亏。”她也想。来日方长,现在我是要等待“他们”;过后……过后你休想再掏我的耳朵再过你的瘾——你这个大白脸,大下巴。 司猗纹转身出了西屋,把那架钟摆上写字台,又回过身不示弱地看看西屋。西屋门内,一张白脸正在窥视着她。她扔下那白脸朝大门口走去,胡同里没有“他们”。 天忽然阴了。 9 浑厚的阴云就擦着灰瓦屋脊。 快下雨了,司猗纹想。 家具袒露在院里,无论如何她是不能再把它们挪回去的。那么,遮盖起来吧。 她开始在屋里四处翻腾,翻腾可以遮雨的东西。宝妹在里屋号哭,眉眉在外屋发愣,不知该怎样帮助婆婆。 司猗纹先撤下了饭桌上的塑料台布,又找出两件雨衣,一把雨伞。最后她不顾宝妹的哭号,跑进里屋提起宝妹的双腿,从她身子底下撤走了她的小塑料床单。 雨点正落下来。雨点很大,但很稀疏,家具被砸得很响,溅起水花,司猗纹在稀疏的大雨点里东遮西挡,最后只遮住了几件零星,大批的家具仍然赤身露体。雨点越来越密,变成很有力的雨柱。锐利的雨柱戳打着家具也戳打着司猗纹的头顶、肩膀,她被戳打得生疼。但她没从雨中退下来,舒着双臂张开十指还在东遮西挡,那无效的奔跑使她显得滑稽而又凄凉。她仿佛觉得自己老了许多,说不定姑爸和眉眉就正在看这个浑身精湿的老太太的笑话。她很想哭,但在雨中哭不出来。 她实在无法应付这天、这雨、这家具了,她踉跄着回到南屋。眉眉心疼起婆婆,从脸盆架上拿下一块干毛巾递到婆婆手中。她看到婆婆正要流泪。 司猗纹接过毛巾擦着头发擦着脸。她不愿在外孙女面前表现悲痛,但抑制不住的泪水还是当着眉眉流下来,先是稀疏,后是密集。后来她竟用毛巾捂住脸抽噎起来,湿而乱的头发直在毛巾里摇。 夜深人静时雨才停。司猗纹披着衣服从床上下来,拉开窗帘把脸凑在玻璃上。她睁大眼睛朝漆黑的院里望,但是她什么也看不见,眼前只有一面灰乎乎的影壁。她这才想起院里从来都有影壁,南屋从来都在影壁的外面,北屋才在影壁的里面。身居北屋时影壁给过她严实感和安全感,现在她睡不着了。 她索性穿好衣服,搬把椅子就坐下来看黑夜,看影壁。望着那望不见的一切,一种说不清的欲望又充盈了她那日渐衰竭的肌体。她带着与她那年龄不相称的精神镇守着这黑夜,镇守着影壁那边的一切,就像要镇守住她那失去的年月。 在司猗纹的档案中,她喜欢把自己的出身写作旧官吏,实际她的祖上比官吏要高。官吏一般是指那些小官微吏,若用“品”而论,吏当在七品以下吧。而司猗纹的祖上远比吏要高。据说曾有人在前清做过御前行走。但这行走究竟是司家哪代,司猗纹从不得知,她知道的是她的父亲。父亲的官职虽不如祖上显赫,但也当在吏之上。司先生人过中年时,曾在江南一个省充任盐铁专卖的官职,那已是军阀割据后期。若不是军阀纷纷下野,司先生或许还能进入更高的幕僚阶层。他上司的下野才使得他也就地做起寓公。现在他只为他有一个独生女儿而得意,这便是司猗纹。 司猗纹愉快地度过了自己的童年和少年,充分地享受着家庭的和睦。这种和睦更多地启发了她的聪慧和她开朗的天性。她先是跟家塾先生熟读了那个年龄应该熟读的一切,当她长到十六岁,出落成一个健康、秀美的少女时,她已经熟读过四书五经,并开始阅读二十四史了。她喜欢用蝇头小楷记日记、写诗,而那诗则是新体白话诗。在新诗里,她模仿的是湖畔诗人那一派。 后来,根据女儿的意见,司先生和司太太将女儿送进当地著名的教会学校:圣心女中。司先生所以将女儿送进这所教会学校,一是为满足女儿的愿望,此外,在当时风起云涌的学生运动中,教会学校还算平静。他不愿意女儿卷入那种潮流,他只愿意看到女儿在学业上的不断长进。 司猗纹怀着双亲盼“子”成龙的期待,怀着对洋式学校的新鲜感和由这新鲜感带来的惶惑,离开了她朝夕相处的家庭、她呼唤自如的仆人和娇她爱她的父母,进入了一个陌生的世界。 两年的学校生活使她接触了现代文明,使她认识了许多从前她不认识的人,懂得了许多从前她不懂的事。她了解到世间原来还分着许多阶层,像她那样的家庭原来并不多。在她的同学中,就有许多人家要靠平凡的劳动来糊口和交纳学费,于是她和她们才有了贫富的悬殊。那些风起云涌的学潮最终目的就是要消灭这种悬殊。于是许多学校都沸腾了,连这所与世隔绝的圣心女中最近也受了附近一所男校的影响。女生们愿意和邻校的男生一起,讲着国家的存亡讲着平等,讲着她们认为有意思的一切。司猗纹也受了一位男生的感化,参加了那个行列。那男生叫华致远,他现在正走在那行列的前面。 后来司猗纹的活动终究传进父母的耳朵。他们规劝她、阻止她,但她无视父母的劝阻,还是随着社会的大潮、随着华致远一起游行,一起罢课,一起书写标语。她热衷于华致远正在进行着的事业。华致远的一举一动——甚至连他那微黑的脸,他那敏捷的中等身材,他那目光锐利的眼睛都唤起了司猗纹从未有过的激动。 和司猗纹相比,华致远倒显得矜持。然而他在富家小姐面前刻意的分寸终究抵挡不过他对司猗纹的喜爱。她的开朗、聪慧和毫不矫揉造作的谈吐终于解除了他对她的怯懦。当每一次行动结束之后,他一边走一边对身旁这个女孩子讲述他的目标他的计划时,司猗纹总觉得他现在虽然是男校的一个学生,但他是属于一个更广阔的世界的,一个她不清楚、却肯定存在的世界,她愿意跟他一起走进那个世界。 他们离得更近了。 他终于被当做她的客人领进了司家。司先生、司太太问清华致远的家世后,马上对他表现出正常的冷淡;华致远目前所进行的事业更增加了他们对他的敌意。华致远告辞后,司先生立刻就对女儿发出了训告,他告诫她,如果她再与姓华的来往,他们就立刻让她退学。 司猗纹仿佛听进了父亲的训告。 但事隔不久,司先生还是吩咐管家到圣心女中替女儿办了退学手续。原因是有人对司先生说,司猗纹仍然跟着华致远在走,就走在他那个行列里。 司猗纹的被迫退学却激起了她更强烈的自主意识,在家里她气急败坏地顶撞着父亲,她像是从一个自由世界一下子落入了专制主义的王国。这时她才发现她正在热恋。热恋中的少女从来是勇敢的,她差遣家里的女佣给华致远送去了一封信。信的大意是现在她迫切想要见到他,如果他不来,她甚至要离开人间了。 当天午夜他来了。她在她的闺房里迎接了他。他说他正好也要来见她,因为时局的激变,他就要离开城市去乡下。 他带给她的消息太突然了,她只有哭。她哭着只重复着一句话,她要跟他走,哪怕天涯海角。他想他不应该立刻把她带到那个连他自己也不知深浅的无底洞去。他告诉她,终有一天他会回来接她,因为他爱她。 外面正在下雨,是淅淅沥沥地下起来没完没了的秋雨。 当他们都觉出不得不分开时,他自己开了房门。 10 他开了门。不能走。 因为有雨。 淅淅沥沥的秋雨,他会无处躲身。他想。 她关上门。他不能走。她想。 因为有雨。 淅淅沥沥的秋雨会把他淋成个落汤鸡。 现在司猗纹面前也有过一场雨。如果现在的雨涤荡的是庄家留给她的那些藕断丝连,那么她十八岁的那场淅淅沥沥的秋雨涤荡的便是她所受的全部家庭教育和她做姑娘的无比坚贞。 当那扇沦落在秋雨中的门再次打开时(这次是她打开的),她看见他还站在门口。 原来他并没有走。他猜她还会把门打开。 原来她猜到他不会走,她还要把他追回来。 也许他们都觉得他们的离别还缺了点什么,假如他决心从乡下回来接她的话,假如她坚定地相信他会回来接她。 过去在他们相处的日子里,他吻过她许多次,她还过他许多吻。他抱过她许多次,她许多次就让他那么抱。他们都问过自己那吻那抱是因了什么,那是爱。 为了爱,现在他又来吻她了又来抱她了。这吻、这抱使他们都变成了爱的糊涂人。难道现在不再是爱吗?当然。但他们分明又觉出和以往那爱的不同。 如果过去的行为是爱的一种徐缓和渗透,那么现在这便是一种爱的迫不及待。 过去是一个活泛的华致远吻着一个活泛的司猗纹,现在是一个僵硬的司猗纹正被一个僵硬的华致远在吻。 他们都觉出了一个僵硬的自己,他们不知道这个爱的迫不及待的僵硬要干什么。 他们忽然陌生了。 也许人在爱得最陌生的时刻才是一个最熟悉的时刻,那熟悉还得用一种陌生来作代价。 那时由于陌生你连你自己都会畏惧。 那时由于熟悉你会觉得你最熟悉的还是你自己的一切陌生。 这便是一个陌生的你和一个熟悉的你的结合。 他们结合着,她显出笨拙地去承受一个不明白的重量。 他们结合着,他显出无可奈何地去开掘一个无可奈何。 这是互相的袭击又是互相的吸吮。 是对自己的怜惜又是对自己的厌恶。 他和她有所不同,她觉得她已是经过改变的自己,他却觉得他是自己的没有改变。 后来司猗纹只听见华致远在她耳边说了一些迷乱的句子。那句子她永远也听不清记不住,她永远都在猜,她猜了几乎一生。有时她觉得那句子不是语言只是一些念头,只是两个相爱的人在相互准允之后的多嘴多舌。但这念头、这准允之后的多嘴多舌分明渗进她的血液里,和她的血液永远奔流在一起。原来和人血一起奔流的远不是医生对血液的那些自作聪明的化验单,虽然化验单的项目总在增加。 天快亮了,雨也停了,他没有再耽搁的理由了。他走了,他带着司猗纹的体温闯入了黎明前的黑暗。 他给她留了乡下的地址,她攥着那个地址一直睡到天亮。 她觉得自己很僵很懒,觉得自己很散又很完整。 雨早就停了,天快亮了,坐在窗前的司猗纹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擦干净家具,等“他们”。 第四章 11 眉眉没有见过山。 眉眉听过的故事里大都有山,有鬼的山,有仙的山,有庙的山,有寺院的山,有狼虫虎豹的山。 眉眉在虽城只能看见山的影子。晴天时影子碧蓝,横在西边的天地之间。有人告诉她山看起来很近,但是你走几天也走不到。 现在眉眉眼前终于有了山,山离她很近,她伸手就可摸到。那是院里的家具山。 早晨婆婆递给她一块搌布,她和婆婆一起来到院里擦家具。昨天下了半夜的雨,家具上到处是水是泥。婆婆站着擦上面,她就蹲着擦下面。上面是家具面,下面是家具腿儿。她面前的家具就是山涧就是山的悬崖绝壁。她在山涧里挪来挪去,就像一只失散在山里的小动物。故事里被丢失的小动物大都丢在山里,有的因为不听父母话,擅自行事;有的则是因为父母只顾自己不管孩子,于是孩子失散了,在山里乱跑乱喊。 失散在山涧里的眉眉不喊也不跑,只觉得和失散了的婆婆离得很远。她不知自己在一个什么地方,也不知婆婆在一个什么地方。 想到了远处的婆婆,眉眉才觉得自己还是人,不是动物。她面前也不是大山,是一张硬木写字台,她正在擦写字台腿上的泥点。她一边擦一边欣赏起这张神奇的写字台,她怎么也没想到世界上还会有这样美丽的桌子:幽暗深色的紫檀木镶嵌着许多好看的装饰,那装饰像许多只彩蝶排列起来在飞舞。眉眉不知道那“彩蝶”叫云母,她认为那就是珠宝,珠宝就是镶在桌子上的那些各种发光的“彩蝶”。她伸手小心翼翼地抚摸着,觉得它们又凉爽又光滑。她抚摸了“珠宝”又发现了抽屉上的铜把手,铜把手更好看:美丽的弧线、细致的花纹都使她恋恋不舍。她轻轻拉了一下把手,一只抽屉很容易就滑了出来,好像这抽屉不是用手拉开的,而是自己滑出来的流出来的,抽屉自己把自己拽出来的,她原以为那抽屉一定很重,重得使她无法拉开,谁知它们是那样轻巧。她轻轻把抽屉拉开又轻轻推上去,再轻轻拉出来再轻轻推上去。婆婆发现了她,她的推拉引起了婆婆的注意。她看见婆婆停下手中的搌布正朝她这里挤过来。 司猗纹挤到眉眉身边俯视着她说:“你玩什么抽屉。做事总是这样精神不集中,你妈也不说你。小孩子做事最主要的就是不能走神儿。”眉眉也觉出了自己的涣散,便加快了速度。她擦着又开始在山涧里钻着,故意钻到一个婆婆看不见她的地方。她愿意和婆婆背靠背做事。她愿意婆婆看到她工作的成果,不愿婆婆看她做事的过程。就像婆婆说她洗脸扑噜扑噜不文明,那是因为婆婆看见了她在洗脸。你要是看不见呢?你知道我怎么洗?脸洗不干净才不文明。 她和婆婆在家具堆里转,你转过来我转过去。她不断看到婆婆的腿和那两只脚,脚上穿着方口平绒布鞋,很瘦。一看到它们她就想躲开它们,但这次她还没来得及躲,婆婆就又向她弯下了腰。婆婆腰弯得很低,脸凑到眉眉耳边,声音很小地说:“哎,待会儿他们要是真来了,你就往屋里藏,啊。” 婆婆的话使眉眉很纳闷儿,平时婆婆都管她叫眉眉,这次不知为什么却管她叫“哎”。还有她那过小的声音和弯得那么低的身子,都使眉眉觉得有点奇特。既然她被留下了(就算她是个困难吧),这就不是什么秘密。为什么婆婆不许她见人,让她往屋里藏?她决定不按婆婆的吩咐做,她决定让婆婆知道她不听她的话。 “哎,听见我的话了吗?”婆婆假装擦家具,皱着眉。 “没有。”眉眉也假装擦家具,鼓着嘴。 “你是没有听见我的话,还是不懂?”婆婆停住手,站直。 “不懂,我不知道,我不藏。”眉眉也停住手,蹲着。 眉眉的别扭突然使司猗纹发觉自己紧张得过分,紧张得幼稚。她想眉眉说什么也是个孩子,不是她窝藏起来的黑帮走资派。她爸被剃了头,北京街道上谁知道她爸是谁。即使一个孩子引起了街道的猜疑,过后她带眉眉报个临时户口就是了。现在她表现的应该是临危不惧,而不该是疑神疑鬼。她后悔让眉眉看见了她这自己吓唬自己的样子。 “好吧。”她对眉眉说,“一会儿如果他们来了你什么也别说。有人问你父母的事你就别开口,一切有我,听见没有?” 眉眉没说话。 她们的工作已接受尾声。这时司猗纹突然想起今天还没买早点,她把眉眉叫进屋,不知从什么地方拿出两块点心,递给眉眉一块,留给自己一块。眉眉接过来背到一边儿去吃,她不愿和婆婆脸对脸地吃点心,她觉得那好像她们合伙儿在干一件不光彩的事。 没等她们吃完点心,“他们”到底进了院子。司猗纹盼望的一个时刻、司猗纹又不摸底的一个时刻终于来到了。 院里突然响起一片杂沓的脚步声,红的绿的影子在窗外走马灯似的晃动。司猗纹连忙放下手中的半块点心,飞速用毛巾掸掸嘴擦擦牙就推开了屋门。 “我叫司猗纹。”她说,站在南屋台阶上。 …… “住这院儿。” …… “不用问是旧社会过来的人。” …… “前几天我给小将们写过一封信。” “少口罗唆,你!” “谁不知道你住这院儿!” “我们知道你那封信!” 形势立刻紧张起来。人们剑拔弩张,大有要从南屋门口揪下司猗纹之势。 “可那不是一封普普通通的信,也不是专为交几件东西而写的信。那是一封请罪信。”司猗纹说。 眼前这剑拔弩张的阵势,使司猗纹想到也许她的一切计划就要破灭,也许他们还是要把她从台阶上揪下来推上一张方桌,再摘下随便一个柜门儿作牌子给她挂上脖子,她就要扮演起她应该扮演的角色了。谁知她这两句以解释那信为开始的开场白,却使人稳住了阵脚。那么现在她应该不失时机地、按部就班地把这场戏(真实的戏)演下去。要演,她准备了数日的那个长篇演说当然就显得格外重要了。 她不顾一小股一小股的骚乱,她坚持下去了。 她说,她万万没想到就这么一封微不足道的认识尚浅薄的请罪信,真惊动了革命小将,还有革命干部革命的大婶儿大妈。她从灵魂深处感到他们不是来造她的反的,是来帮她造封资修的反,帮她摆脱封资修的束缚,帮她脱胎换骨重新做人的,因为谁也没有把她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 她说,她是一个从旧社会过来的人,也是一个旧社会的受害者。 她说,她恨透了旧社会,连旧社会遗留给她的家具都恨。就说那张桌子吧,那不是一张普通的桌子,那是一张麻将桌。她恨透了那些坐在桌旁的夜晚,恨透了坐在桌子四周的那些人——当然,她也在那里坐过,所以她连自己都恨。再看那边那张大长桌子吧,那是一张紫檀的写字台。谁造的?是能工巧匠,能工巧匠就是工人阶级;再看看上面的云母片(现在眉眉才知道那“彩蝶”叫云母),好看吗?好看。是谁把它镶上去的?能工巧匠,工人阶级。工人阶级造的桌子怎么进了他们庄家呢?那是剥削。剥削就是丑的,是不劳而获是白拿,是把别人的变成自己的,自己的原来是人家的。再看那架钟,那是架外国钟。哪国的?德国的。德国的东西为什么挂在中国人家里?那是外国侵略的缘故。外国人侵略了你,你还挂人家的钟,那叫什么?叫洋奴。洋奴就是她的公公她的丈夫。她也挂了听了,所以也不能说和洋奴思想无关。可她是个妇女,妇女从来都是在最底层,在最底层就得盼解放。她打过麻将听过德国钟响,可她是个妇女,也在最底层,也盼解放。新中国解放了她,可解放得并不彻底。为什么?就因为她和家庭划不清界限,因此她参加社会工作才朝三暮四没有长性,没有长性才使她没有成为一个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革命干部,因而她不能坚持真理修正错误。眼前这几间北屋这一堆家具就整整拖累了她一辈子,一个人整天在这些旧家具堆里出来进去,那界限没个划清。所以她就得把它们交出去。她感谢这个红彤彤的时代给了她一个交家具的机会,不然她往哪儿交?没地方交就得卖,卖,就又变成了钱,钱就又成了剥削钱是万恶之源。那么她得再次感谢这个红彤彤的时代给了她一个上缴的机会。还有,这房她也得交,要交就捡好的交,交好房。这四间北房是少了点,少得有点拿不出手。才够几户住?顶多一户。她欢迎觉悟最高的、最大公无私、最具有革命精神的、最关心群众、最有利于她思想改造的家庭搬进来,让这个院子也改换一下这死气沉沉的空气,让这死气沉沉变成生动活泼、天天向上、意气风发。她早就等待着这一天,从今天起她会更加等待着这一天…… 再过一会儿司猗纹的讲话就要结束了,可惜还是有人打断了她。几个小将跨到她跟前,横眉直目地对她说:“行了行了,滚开吧,我们要搬东西了。” 司猗纹这才眼睛潮湿着住了嘴闪在一边。她对她那演讲的被打断虽然感到些许遗憾,但她确信那感情是达到了一个高xdx潮。 他们开始行动起来,一面按司猗纹的清单清点数目一面往外抬。家具们被抬出大门抬上几辆平板车。 司猗纹也在人群中忙乱着,她不时将那些零碎递到他们手里。虽然他们不跟她说话,她却一直激动着,因为她已经感觉出他们对她那演讲的默认了。她所以激动还因为她那连自己也没料想到的滔滔不绝,那是什么?那只能说是她感情的自然流露,她压抑了许多年的感情的自然流露。她不相信那演讲是不真实的,那的确是她面对这个红彤彤的时代的真情实言。尽管她也不可避免地收到了一声“滚开”,但那也仅是一句“滚开”而已——一句最最客气最具人情味儿的“滚开”。 东西很快就被搬光了,一位小将在依次清点了数目之后给司猗纹开了一张收条。最后街道主任罗大妈拿出一只大黑锁锁住了北屋门,又有人在门上贴了两张十字交叉的大封条。人们正要离去,司猗纹却又叫住了他们。 一院子人都愣住了。 她对他们说还有一件事,这件事她本想隐瞒起来,但是革命群众对她的友好态度使她受到了教育,她决心要彻底革命。她宣布的事情使就要散去的众人又聚了过来。 司猗纹当众宣布说她的公公临死前在北屋房后埋过东西,是什么东西她不知道,她曾经去房后找过,但什么也没找着。现在她只能提供给大家一个线索。 再也没有比能在房前房后挖掘出藏匿已久的东西更令人兴奋的事了,司猗纹本能地捕捉到了这时代的嗜好,才聪慧地将它运用在自己的生存里。这令人兴奋令人精神为之一振的信息立刻将那家具、那房屋比得黯然失色。四合院重新嘈杂起来,人们火速找来了铁锨和镐,老太太们也不知在什么时候各自回家拿来了煤铲,通条。 司猗纹看看众人已准备齐全,就带头进了通向北屋房后的那条夹道。 眉眉也忘记自己的身份,莫名其妙地跟人们一起兴奋起来。当人们涌进那条夹道后,她也跑了进去。 这是由北屋山墙和庄家的院墙形成的一条幽深的夹道,它的尽头是一个不大的小后院。后院里有间不常用的厕所,有碎砖烂瓦,还有荒草、杂树、齐腰高的苍耳子和盘错在上边的野牵牛。 眉眉顺着夹道跑进后院时,人们已经开始在那里动土了,女人们的老手也迫切地揪着滋生在烂砖缝里的荒草。到底是罗大妈眼尖,当人们几乎像深耕土地一般深翻了一遍后院时,她发现一个墙角堆着一堆碎瓦片。她提示着人们,于是人们把碎瓦片扒开,向墙角狠命下着镐。功夫不负有心人,一只捆绑结实的油纸小包终于被翻腾了上来。有人打开纸包,又打开里层一块潮湿的软缎,一对不足一拃长的赤金如意就亮在光天化日之下了。 那就是金子,金子做成的工艺品。它们在众人惊异的注视下发放着黯淡的乌光。 眉眉也第一次看见了金子。她还没有来得及看清它们,它们就已被人包围起来。人们评判着它的成色,还有人表扬了司猗纹,表扬了她对革命的赤诚和革命的彻底。她频频点着头,庆幸着自己终于听到了这样的评语。多少天来她的一切策划到底没有白费,如今到底证实了她对这东西用心的独到之处,她庆幸没有把它和家具们一股脑抛出去。现在她要求“站出来”革命的彻底性、真实性到底一览无余了。原来在这场足以使她恐惧万分的运动中她没有被打败,被打败的却是站在她面前的那一片阴沉沉的眼光。 他们撤离了。她独自一人站在院里觉得身子有些酥软,她的后背也湿了一小片。她不知道那是最初的冷汗还是后来的热汗,她觉出了疲惫。院子里又恢复了从前的安静,她喊眉眉,眉眉从影壁后面走了过来。她想过两天她就该领眉眉去报临时户口了,有了今天她就不必再疑神疑鬼,让眉眉也躲躲藏藏。 现在她要眉眉去给她买烟。她交给眉眉五毛钱说:“到‘红卫’去买盒‘光荣’。” 12 眉眉在虽城很愿意给爸买烟。她希望爸抽屉里的烟快些抽完,那时她就拉开一个只有空烟盒的抽屉给爸看。爸立刻就懂了,交给眉眉一点钱。眉眉拿了钱就往外跑,爸在后边问:“知道什么牌子吗?” 她故意不吭声,她用这不吭声来让爸知道他问得多么多余。她一边跑,只在心里小声念叨:嘉宾、嘉宾、嘉宾,绿烟盒上有一座大楼。可惜一出大门她就摔倒了,当她爬起来再跑时就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路本来很平,但眉眉的平衡器官不“平”,她经常在平坦的路面上摔跟头,夏天她的膝盖上总是带着一块青一块紫。她的膝盖上多了青和紫,她就少了必要的记性。她永远也不知道记性为什么一定要随着她的跟头而丧失。她为什么要上街?她手中的钱是为了什么?要弄清这些她必得恐惧着羞惭着往家走,也许看见家门她就能忽然想起她要做的事,原来她是要替爸买烟,那香烟名叫“嘉宾”,绿烟盒上有一座高高的白楼。她努力抓住她的记忆重返大街,这次她小心走路决心不再摔倒。她终于站在和她一样高的柜台前买回了她要买的东西,准确无误。回到家来她尽量不提街上的事,爸却问她:“又摔跟头了吧?”她说“没有。”爸说“没有?”他看着她的膝盖,她不再说话。 她知道爸和妈争论过她的摔跟头,妈说应该去医院检查而爸说不用,因为她聪明。她希望得到的就是别人对她聪明的肯定。 眉眉聪明,这连幼儿园的老师都知道。她的记忆不是不好,是好得惊人。那时她就能给小朋友一字不落地“念”小人书: “阿尔青说,保尔,你又到哪儿去?保尔说,我到河边去看看,鱼又该上钩了。阿尔青说,你可要小心啊,德寇就要来了。” “小冬木在街上走着,看到一家食品店,里边有许多好吃的东西,香肠,奶酪,巧克力,什么都有。” “秋丝瓜摆开一个打架的架势说道:我自己的牛,赶不赶走,杀不杀,都只由得我。” 眉眉一页一页地翻着念着,手指在图画下面的文字上缓慢地划过,小朋友还以为她真认识那么多字呢,她的姿态使她看上去比老师认的字还多。老师也奇怪起来,她们偷偷观察着她,她们终于发现图画下面那些字她并不认识,她不过是凭感觉,凭她那惊人的记忆和复述能力。原来那些小人书爸都给她一字不落地念过。即便如此,老师们也有足够的理由认定她的聪明了。 后来她上学了,字该她自己认了,她才自作主张地去“禁止乌刺八”了。 然而她还是经常苦恼着,坏记性和好记性同时折磨着她,她甚至有些惧怕上街买东西,但她又非要去不可。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同时拥有特别好的记性和特别坏的记性。 在响勺胡同狭窄高深的空间里眉眉小心地走着,目不斜视地朝前看。她牢记着她是去“红卫”给婆婆买“光荣”。“红卫”是前几天才改的名字,过去那个商店叫“德生厚”。后来悬在店门上方的那个黑匾上糊上一张大红纸,红纸上写上了“红卫”。 从前眉眉在胡同里走,门都紧闭着,走过一个门她就猜一个门,猜着被门关住的一切。现在全胡同的门都向她敞开了,有些院子连门槛也卸了下来。缺了门槛的门好像正在长个儿的孩子的吊脚裤。可是胡同豁亮多了,每座院子都坦然地亮在你的眼前。你好像可以随便走进一个院子走进一个房间,连那些薄的厚的大的小的门也竭力侧过身子,尽量把自己贴近墙面替人让路,好像在对你说进来吧,看看这个院子,多么清白的一个院子,这里没有坏人,人人都有一颗红亮的心——人们把院门敞开就像努力掰开自己清白的心。 眉眉看看左边看看右边,有的院子一眼见底,有的院子迎门却有一面大影壁,让人觉得那院子还不够光明。她想婆婆的院子也有一面影壁,要是没有影壁,婆婆的院子就更光明了。交了东西,院子又一眼见底……她就这样走着、看着。 “红卫”又改了样子,房顶上垂下标语,货架上也糊了不少大字报。白纸黑字的大字报上写着革命群众应该买什么不应该买什么,哪些东西属于哪个阶级。 眉眉读着大字报,努力记住哪些东西该买,哪些东西不该买。那么她要为婆婆买的香烟呢?它应该属于哪个阶级?它叫什么?眉眉想不起来了,就像又摔了跟头。柜台里有许多香烟;前门、恒大、墨菊、飞马、双喜、大婴孩、光荣……婆婆要买的是哪种?她一遍又一遍地看,一遍又一遍地想,她仿佛就要想起来了,可她自卑,她心跳,她知道一说准错。她只有围着柜台转,又像柜台、货架围着她转。它们把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转给她看:油盐酱醋,花椒大料,黄花木耳,火柴豆纸,杏干柿饼,桃酥江米条,糖块小人儿酥,咸萝卜疙瘩头,腌蒜辣菜丝儿,转着向眉眉表白着,让眉眉为它们作出鉴定。眉眉很慌,她想跑出“红卫”跑上大街跑到一个地方藏起来。 后来一个白纸黑字的牌子转向她停住,原来那牌子是挂在一个红胖脸的脖子上。牌子和红胖脸的出现才使柜台和货物停止旋转。红胖脸低头俯视眉眉,那脸上没有笑容也没有恼怒,牌子上的字说明着他的身份:“小业主”。眉眉认出了他,前两天他曾给眉眉拿过烟。那时他脖子上还没有牌子,脸上有着和常人一样的笑容,一双干净的白手为顾客约着白糖、夹着酱萝卜,为顾客熟练地包着花椒、拿着烟。现在那牌子似乎隔断了他和人类的正常关系,他像是一个永远不会对人开口说话的动物。眉眉本能地想躲开他,但是他冲眉眉开口了:“是买烟吧?” 眉眉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准是。”他又说。 眉眉还是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上次你买的是‘光荣’。”他提醒眉眉。 啊,“光荣”。眉眉终于想起了“光荣”这两个字。她感谢这位“小业主”,感谢他提醒了自己。“光荣”,多么平常而又响亮的两个字啊,为什么她会忘掉它?即使想想婆婆交家具的光荣行为也能想起“光荣”这两个字。她打心里感激着这位小业主,但她并没有表现出她的感激。把五毛钱摁在柜台上,就大模大样地等着他拿烟。她应该表现些大模大样,他是小业主。她知道小业主虽不是资本家,但他们很接近,就差一点儿。 他给了她烟,找给她钱。她拿起烟出了店门,就像在“红卫”耽误了好多年。 眉眉走出“红卫”跑进胡同。进门时站在门洞当中的姑爸撞见了她。姑爸故意挡住眉眉的去路,一眼就看见她手里的东西。 “买烟去了吧!”姑爸声音低哑,一脸平白无故的恼怒。 眉眉不说话,把手背到身后。 “不说我也知道。”姑爸说,“还抽什么烟,交东西交得那么积极。”她像自言自语,眼光却不断往眉眉背后溜。 眉眉还是不说话。她想,交东西是交东西,抽烟是抽烟。一个老太太抽烟虽然不好看,可交东西也没有什么不应该。婆婆交东西时你不见面现在还说风凉话,昨天你还想偷婆婆的钟。为什么没有人去把你那床抬走?为什么不给你挂一个牌子,上面写着:“光养猫不进步的女人。” 眉眉不理睬姑爸,姑爸伸手就夺眉眉的烟,眉眉左奔右突想绕过姑爸,但姑爸还是不让眉眉过去,眉眉想哭又想嚷,姑爸倒先嚷起来: “把烟给我!”姑爸说,“我不抽那玩意儿,先前我抽过烟袋锅,后来让我给撅了。现在不是讲破四旧吗,咱们破了它。回去你婆婆要是问你就说姑爸破四旧了。你交东西是破四旧,我扔烟卷也是破四旧。你给我作证,我要把它扔进茅屎坑里。” 姑爸一个大步窜到眉眉身后,劈手又去夺眉眉的烟。这倒给了眉眉一个脱逃的机会,她闪过姑爸,几步跑出过道跑进南屋,冲到正在床上躺着养神的婆婆跟前,把那盒揉得皱皱巴巴的“光荣”扔给婆婆。 司猗纹听见了刚才的一切。她本想冲到大门口去制止姑爸的无理取闹,可一想到两个女人在门口争吵会有损于刚刚交完家具的司猗纹,这就不如静等一会儿,静等着姑爸的到来。她想,她会来。几十年来司猗纹从没有猜错过她。司猗纹正用小指尖剔那“光荣”的锡纸,她细心地剔开,抽出一根烟叼在嘴上,熟练地划根火柴点着,深深吸了一大口。大半天没有抽烟使她吸得格外贪婪,她一口接一口地抽,烟终于解除了刚才她那番大激动、大兴奋之后的疲劳。她一时觉得,经过了那种场面的人就再也没有对付不了的事。姑爸你就来吧,你不来我还寂寞哪。她平缓地呼吸着,蜷曲着身子平缓地吐着烟。 姑爸进了屋。 司猗纹蜷曲着身子继续抽烟。 姑爸自己看了一个杌凳坐下,腰板很直。司猗纹逆着光看去,屋里就像多了一截树桩子。 姑爸也朝斜卧在床上的司猗纹看了一眼,她觉得她就像是随意堆在地上的一个土堆。 “人哪,就得会看个形势。”姑爸开口就说,显然话里有话。 司猗纹不看姑爸,只是抽烟。 “过去的人,讲看风水看阴阳宅,看坟茔,如今讲的是看形势。”姑爸又补充着自己的话。 司猗纹明白姑爸的矛头所向。 “可先前那些讲究看风水的、看阴阳宅的、看坟茔的人,也没有几个落下好结果的。皇帝的坟茔最好,该驾崩的时候还得驾崩,该丢掉江山的时候还得丢掉江山。”姑爸的矛头所向进一步明确起来,这使得司猗纹终于忍耐不住了。 “姑爸,”司猗纹从床上坐了起来,“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那些人没落下什么好下场。”姑爸换了一种说法。 “这我管不着。”司猗纹说,“可你左一个看形势右一个看形势,是什么意思?” “意思多着哪。”姑爸说,她是想彻底激怒司猗纹。 “你说清楚。”司猗纹扔掉大半截烟。 “这事儿们没个说清楚,说清了人就都成仙了。”姑爸扭过身子,给了司猗纹一个后背。 司猗纹被彻底激怒了:“你说不清楚,我说得清楚。”她说,“你无非说我交出了几件家具,交出了几间房子。刚才一院子人,你为什么不去冲他们说你那些见不得人的道理?你为什么不去把住那一院子东西?现在人走了院子空了,你一会儿要抢眉眉的烟,大嚷着破四旧;一会儿又坐在我眼前把看形势比作看阴阳宅。我就是要看形势,不看形势我活不到今天——连你也活不到今天。那工夫叫你去砸鞋帮儿你为什么不去?你不去我去;叫你去糊纸盒你为什么不去?你不去我去。你是大家闺秀,我也不是捡煤核出身。我为了什么?为了我,也为了你。连你们家的老太爷都得我养着,那时候你到哪儿去了?你那哥哥到哪儿去了?你那弟弟到哪儿去了?家具能吃房子能吃,你为什么不去吃一辈子?你为什么不去把住那写字台叫嫂子把住那麻将桌叫嫂子?” 许多天来司猗纹的冤、怨、恨、怒因了姑爸的挑衅一股脑都发泄了出来。她的发泄居然使姑爸也觉出了几分道理。这些年来嫂子就像是她的靠山她的主心骨她的摇钱树,她从嫂子身上摇出的钱虽然为数不多刚够糊口,刚够养活大黄,但她毕竟还是这样一年年一月月地摇着嫂子。她没有像嫂子那样脸一抹(mā)去糊纸盒砸鞋帮儿,去当下人,而吃的穿的哪样也没少过她的。可她还是看不惯嫂子那能掐会算、能说会道的品性。再说那金如意呢?后院哪儿有什么金如意,后院只有碎砖烂瓦只有一个干茅坑。金如意明明是老太爷咽气时亲手交给司猗纹的,怎么又成了老太爷埋在后院的?这事儿开始姑爸纳闷儿,后来她想了半天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也是司猗纹高人一筹的鬼点子。什么革命小将什么革命的干部群众,全被她给耍了,一对金如意骗了一院子大头。她司猗纹倒成了全响勺胡同革命最彻底的女人,而姑爸在你们眼里还是个只知道养猫的梳分头的半疯格魔的不男不女的老……老什么也不是。要讲那一院子东西,那一院子东西都姓庄;要交,你司猗纹应该和我肩膀并着肩膀站在当院,共同做一回光荣妇女。现在…… “那金如意呢?”这回姑爸的语气故作平和,她不愿在司猗纹的发泄面前甘拜下风,她得打她个措手不及。 她的提问果然使司猗纹显出了几分不自在,她没想到小姑子还有如此细致的心计。金如意的事告诉她有什么大不了?但司猗纹不愿这么做。她不愿把自己变成和姑爸有着同样觉悟的只会略施小计的那种人,那就仿佛使她落入了她之手,使她就像束手被擒。她必须扭转眼前的被动。她又点着一根“光荣”。 “你知道那金如意的事?”司猗纹反问姑爸,语气里显出少有的平和。 “知道。”姑爸腰板挺得更直。 “你说那是怎么回事。” “你捣的鬼,你埋的,老太爷没做过那种事。”姑爸红着眼,伸长的脖子上暴着青筋。 “你看见了?”司猗纹还是口气平缓。 “看见了。” “我要是再给你拿出一对来呢?” “我,我不信,那东西庄家只有一对。” “那是你只知道有一对,好像就不能有第二对。” “那是怎么回事?”姑爸疑惑起来,把身子转向司猗纹。 “就不兴老太爷交给我一对,再埋一对?” 姑爸不说话了,狐疑地看着司猗纹,司猗纹又蜷曲着身子躺下来,那支“光荣”已抽到最后阶段,长长的一段烟灰仍然挺伸在上面,迟迟不往下落。姑爸觉得那烟灰就要掉在床上或者司猗纹身上,她最盼望的是掉在司猗纹的脖子里让司猗纹浑身一激灵。然而司猗纹那只夹着烟的手向着床外伸了过来,她轻轻弹着那段不长的香烟,烟灰落在了床前。姑爸心中一阵遗憾。她觉得床上这个蜷着身子的女人像个女妖,一个总能堵住她的嘴的女妖。而她需要的正是这样的女妖,时时、处处、事事都需要这样的女妖。她恨这女妖但她的手却不自主地在裤腰上摸索起来。 她摸索着,那个“月花月友”的小荷包又当啷了出来。她打开荷包又捏出了那套小玩意儿,她翘着小拇指捏紧它,蹑手蹑脚地向司猗纹走来。小玩意儿丁当地响着,她冲司猗纹弯下腰说:“掏掏吧!” 司猗纹的耳朵朝姑爸的大手凑了上去。 眉眉站在里屋的暗处向她们张望着,她听见自己的耳朵里有隆隆的风声。 13 人有时候愿意图清静,有时候愿意听动静。 在小饭铺图过清静的司猗纹,交了家具之后又在听动静了,这次她比等待“他们”的到来还迫不及待。现在她什么动静都需要,需要得简直有点像饥不择食。她最无法忍受的便是这院子经过一场人声鼎沸之后的沉寂,这再也无人光顾的沉寂。原来这沉寂比运动本身更骇人。 目前响勺胡同的居民大多各有各的去处:有些人被通知参加街道的读报学习会,那些撇着八字脚的妇女们自备板凳、马扎优越地往居委会走,她们不交头不接耳不议论学习内容,好像彼此一开口就能走漏什么风声。这种超然的风度显出一种超然的高傲,高傲得使你不知她们的深浅。也有人在经历了一阵挂牌子游街之后,被通知去扫胡同扫厕所了。达先生和一位德国老太太各包了一个厕所,达先生包了一个男厕,德国老太太包了一个女厕。 德国老太太是一个中国地毯商的遗孀,那商人过早地去世。她却没再离开北京,既无后代也无亲人。 胡同和厕所被达先生和德国老太太摸索得异常干净。司猗纹每每看见这些开会读报的或者扫胡同扫厕所的男女们,就发现原来只有她什么也不是。她既不是那些提着板凳、马扎的优越者,也不是手持扫帚、簸箕的不优越者。这才使她又生出新的企盼:哪怕让这胡同里再多点比扫厕所更低下的活计,让干这活计的就是她呢,也比什么都不是好受。难道姑爸的话真应了验么,她看了许久风水(形势)却真没落着什么好下场。没人理你,搁着你,撂着你,还有比这下场更坏的下场吗?就像一句俗话:“先搁那儿吧”,“先撂那儿吧”,司猗纹正在品尝这“搁”和“撂”的滋味儿,等着动静。 庄坦带来了动静。一天,他举回一方红袖章,并且告诉司猗纹这袖章就是属于他的——庄坦的,是庄坦的组织名正言顺地发给庄坦的。司猗纹接过了(差不多是夺过了)那袖章开始分析、辨认。这确是一方袖章,像所有袖章一样,红布黄字。那字体也模仿着现时最富时代感的毛体大草,字体奔放潇洒,而布局合理又非凡。一切的一切都告诉司猗纹这是真的,它真就真在有色有字,真就真在这是一个被革命接纳了的证明,被革命验收过的一个标志。司猗纹一边掂量这红布,一边又在心里妒忌着骂庄坦;这小子,看着不起眼儿,不知怎么搞的竟超过了你娘。这么说你在单位肯定不像我在家里这表现,让你搬家具你都避重就轻。 司猗纹展开袖章,双手把它举到明处,辨认那袖章上的大草字体。 袖章这东西作为一个特殊时代的特殊象征,开始出现时内容单纯、形式一致:一块红布三个黑字,开头一个“红”,当中一个繁写的“卫”,后面一个“兵”。那“兵”的双腿跨得很远,像在跑步。 如今的袖章名堂越来越多了,单在这三个字上就出了不少点缀。“八·一八”自不必说,那是正统。继“八·一八”之后又出现了在三个字之前冠以“主义”和“思想”的新样式,即人们常说的“主义兵”和“思想兵”。这类袖章尽管又有标新立异,但仍属正统,佩戴它们的仍是那些“老子英雄儿好汉”的“儿好汉”们。近来因适应革命形势发展的需要,这红布上的内容越来越复杂了。有的,在那堂堂正正三个大字的下方居然又出现了纽扣大的两个小字“外围”。若连起来读便是“红卫兵外围”,读简单点便是“红外围”。这当然就越出了正统,两个小字多少露出了鱼目混珠。这种东西自然不被“儿好汉”们放在眼里,可也无人干预。谁知革命形势还在发展。领袖还在不断挥手。形势越发展袖章的形式就越多,近来在有些红布上,那三个堂堂正正的大字竟然不见了,连纽扣大的两个小字也用不着了,毛体大草模仿得依然认真,但名称、内容却是人的新发明:“从头越”、“虎山行”、“西风烈”、“南飞雁”、“缚苍龙”、“惩腐恶”、“卫东彪”、“险峰”、“敢峰”“卫东”、“红革”以及“傲霜雪”。司猗纹手中这块就是“傲霜雪”,这是她在经过这一阵仔细辨认之后确定的。 “傲霜雪”使司猗纹先是心里一沉,继之便又觉出这“傲霜雪”的合情合理。莫非司猗纹的儿子还能拿到一块最最纯正的、只有“儿好汉”们才能佩戴的物件?她应该满足,何止是满足,这也该换来一片欢腾了。这座像死了一样的小院因了这“傲霜雪”的光临,不是已经欢欣鼓舞起来了么。司猗纹又开始嘲弄自己的短见了:刚才还巴不得和德国老太太去扫什么厕所,甚至比扫厕所更低的活儿她都想干呢。现在好了,她可以举着它亮在这朗朗蓝天之下,当着苍天高呼:这已经用不着了,她手里有一方红袖章。在那高呼中,她自然也不会忘记这时运的转来也连着她那交出的房子、家具和那对神奇的金如意。她不相信儿子的天文馆不经调查他母亲的政治表现,就会把这方红布用别针别在儿子胳膊上。现在说这方东西属于儿子倒不如说是属于她。 司猗纹把它举进了院子,举给了苍天,举给了她那被封住门窗的北屋和院里的青砖墁地。她愿意让它们都知道,它们没有白白从司猗纹手中离去,司猗纹没有让它们白白地走,它们和她一样光荣。 她还应该做点什么?对,她最应该把它举到姑爸眼前,哪怕晃一下也好(也只能一晃而过),让这块红布使姑爸那双总在眯缝着的眼彻底睁开。我让你再说关于“下场”什么的话,要说下场,这红布就是下场。你快看看吧,看看这是什么下场吧,皇帝的坟茔里有它吗? 正好姑爸站在西屋门口捅炉子,捅着炉子,炉灰扑散一世界。她也不看身后站的是谁,手里拿的是什么,炉灰会往什么上面落。 司猗纹高举着它从姑爸头顶上一晃而过。见好就收——她就这么过去了。 姑爸仿佛觉出脑袋顶上有红光闪现。她原以为是炉中的火苗蹿过了头顶,可是她又意外地扫见了正迈着俏丽碎步走过去的司猗纹,原来是她手里那块红东西。姑爸看见司猗纹故意把手背在身后,让那红东西冲着她,就像戏台上旦角儿下台时手里捏着的手绢。就差给你配上小锣:呔呔呔呔……姑爸想。但姑爸深信那不是手绢,它不及手绢柔软,上面还有几个花哨的大黄字。莫非这是对司猗纹上缴家具的奖赏?今后她就将戴着它人前人后地蹿腾?却又不可能,目前关于一个无业游民老娘儿们戴袖章的事毕竟她还不曾得见。那么,这种极大的光荣也不会从她这里开始。这一定是她儿子庄坦的或者儿媳竹西的,这还差不多。可,他们?就他们?姑爸又否定了自己的肯定。谁不知道谁的家门儿?他们要有了那东西,全北京城的人不就都有了。那么,这是捡的,骑车在街上捡的。只有捡的才能落到你们南屋。 司猗纹身后飘着的红布就要在南屋门口消失了,姑爸不客气地指出了那东西的来历: “捡的,街上捡的!” 她对东西对人都不加称谓,仅这六个字,对司猗纹一下子作了否定。司猗纹处事讲彻底,姑爸也讲彻底处事。 司猗纹听见了这斩钉截铁的六个字,这六个字也使她捯了一口气。但这次她没再生出和姑爸争论的欲望,她看见了里屋的庄坦,也看见了里屋的竹西,她相信他们也听见了姑爸对这红布带有明显贬意的用语。她想把它抖落给他们,让他们去替自己屋里的事说句公道话。 司猗纹站在里屋门口,用力抖落那红布。 庄坦正在床上打盹儿,没发现母亲的举动。竹西正把宝妹大便,只向那红布轻瞥了一眼。这轻瞥顿时使司猗纹丧失了对这屋里人的指望,她已觉出竹西对她手中那东西的看法了。你们的事。她想,她把那红布往桌上一摔,眼前又出现了“傲霜雪”,那不折不扣的“傲霜雪”。她还意外地发现那字也根本不是什么郑重其事印上去的,那就像谁拿支毛笔蘸点黄色模仿着毛体大草胡乱画上去的。这哪儿是什么正经草书,她自己信手划拉也不会划拉成这模样。那么,这个“傲霜雪”的组织也就可想而知了。戴上它到隆福寺去挤一圈还差不多,那儿人多都是买东西的,没人注意你胳膊上那是不是字。她想不出儿子怎么戴着它去上班。 “唉。”司猗纹长出了一口气。这是她许多天来第一次发出这种标志着自己不景气的感叹。 感叹之中她发现竹西还在里屋冲着门把宝妹大便,宝妹的屁股眼儿就正对着外屋的她。 宝妹从生下的那天起大便就不痛快。开始常常是几天不拉屎,一旦拉起屎来竟困难得四脚朝天、通宵达旦。小儿缓泻药什么都用过了,连大人用的硫酸镁也无济于事。后来竹西便想起用塞甘油栓的办法解决宝妹大便的难处。塞上那东西确能解决一点临时性问题,但每塞一次都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战斗。一个小拇指粗细的栓塞进一个婴孩的屁股眼儿,那确是一种人间的惨无人道,但你为了对一个婴儿屁股眼儿的人道,还必得施行一点必要的惨无人道。 眉眉来北京前,每逢宝妹大便都是竹西把“盆”司猗纹塞栓。那时司猗纹一做这事无名火便不打一处来。她觉得这就像竹西专给她添的一份不可多得的负担,摆弄宝妹的屁股她究竟要摆弄到何时?后来眉眉来了,这塞栓的任务就落在眉眉头上了。 现在竹西就坐着马扎把宝妹。她劈着她的两条腿,眉眉正给她塞栓。 宝妹不间歇地在竹西怀里哀号,汗水泪水濡湿了她那稀疏的头发。然而那栓还是因了那地方的干涩难以行进。眉眉面对宝妹,脸上也淌着汗水。她手软,每当这个时刻她总有一种感觉,她觉得那东西根本不存在塞到那里边去的可能,可她还是得闭眼狠心地往里塞。 “塞,使劲。”竹西催她。就像那被塞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人的模型。 面对这个什么都有的“模型”,眉眉还是手软。 “来,我扒着,你塞。”竹西为了减轻眉眉的困难又作了新设计。 竹西终于为眉眉的塞创造了一个先决条件,眉眉手里那个小东西终于不见了。她庆幸着自己,还是觉出自己的残忍。她觉得舅妈使用的字很刺耳,手下的动作也太狠。但这又正是舅妈的果断——宝妹毕竟停止了号啕。竹西又熟练地将她的两腿并紧,使那东西在人体内稍作停留。片刻,宝妹那个干旱的机关果然变得润滑起来,堆积在里面的被人体抛弃的固体才随之蹦出。它们弹球一般噼里啪啦落进便盆,一场战斗和一场战斗的配合才算告一段落。 过后竹西总是夸眉眉配合得默契。眉眉一面恐惧着自己一面又企盼着下次配合的再次到来。因为舅妈夸了她。 如果说庄坦的“傲霜雪”扫了司猗纹的兴,那么刚才里屋的一切倒给她的生活又增添了点新的动机新的生机。她想,人活着就不容易。一个小孩尚且如此,何况她呢。如果人的一切非得用“塞栓”打比方,那么该塞就得塞。交家具她无疑是提前“塞”了一步,那么她现在为什么非要等动静,等一个屎到屁股门儿的动静呢?她应该做的是亲自把自己“塞”到那个可疑的街道上去,去打探去润滑那个滞塞了的部位。 于是她决定把自己塞进街道一次。她还找到了这塞的理由:她决定带眉眉去报户口。再说户口也该报了——每月的口粮,还有那珍稀的为人羡慕的半斤平价花生油。 不久她和眉眉就同时出现在街道办事处了。临行前她还是利用了一下庄坦的“傲霜雪”,她把它折好和户口本一起攥在手中。 那天办事处负责人不在,只有两个办事员在“办公”。司猗纹信手将红袖章和户口本都摆在桌上,恭恭敬敬地对他们说明来意。两位办事员什么也没说,很快就给她填好了一张临时户口卡。司猗纹从那块红布下面抽出户口本,办事员又在户口本上写上了暂住人口的一切,然后连本带卡一起交到她手中。一位办事员有意无意地扫了一眼司猗纹的红布,司猗纹不失时机地告诉他们说,这是庄坦的,刚才他出门时忘记带,她想追出去交给他,没追上。办事员像是听见了她的话,又像是根本没听,因为眉眉发现,就在司猗纹说袖章时,两个办事员正说着别的。 司猗纹走出居委会,觉得刚才的一切还是很值得回味一番的。她追忆着自己的谈吐,追忆着由她的谈吐所引起的办事员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表情。后来她还是想到“傲霜雪”并没有白带,她“塞”得顺利“蹦”出的利索也许都和这个“傲霜雪”有关。原来“傲霜雪”就是甘油栓,有了它,才使她没在那个干涩的地方滞住。它怎么也是块红,眼下是红就是块润滑剂。 由此她又想到,你别以为那张小小的临时户口卡就是一张普通卡片,你也别以为它就只趁半斤花生油;那不是眉眉的什么临时户口证明,那是司猗纹本人的一个“良民证”。它的到来才彻底证明了她在响勺的身份,原来她毕竟不是德国老太,她毕竟不是达先生。她为什么非要当他们?德、达二位,你们也去办一张“良民证”我看看。 司猗纹的回味到这里并没有结束,她还在为了弄清一个问题走得东摇西晃:既然那“傲霜雪”是甘油栓,那么谁是干屎蛋儿呢?她一时觉得干屎蛋儿应该是她,因为是她被顺利地“蹦”出来了。可她又觉得为什么要这样对自己大不敬?那么干屎蛋儿应该是那两位办事员,有了她的“塞”才有了他们的松动;他们松动了那“良民证”才顺利地开出来了,那么干屎蛋儿是他们。可他们并没有被“蹦”出来,于是她必得作出新的假设。那么,她的“良民证”才是干屎蛋儿。她需要从那里“蹦”出来的是这个小纸片式的“良民证”,对,小纸片就是干屎蛋儿。她想确切了,走正确了。 眉眉的户口卡毕竟也给眉眉带来几分愉快,现在她才是一个北京人了。虽然她是临时的,还靠了那个半真半假的红袖章——但她是了。你总不能说婆婆不应该让她变成一个北京人吧。 路过胡同的公厕时司猗纹和眉眉都拐了进去,她们距离很远地蹲下来。眉眉发现婆婆尿得很间断很散乱,像是没有什么东西可尿,又像是精神没有集中在这件事情上,她看见婆婆的眼睛正在四处扫射,目光犀利地扫视着每个犄角旮旯。眉眉很快就办完了自己的事,她先走了出来站在门口等婆婆。 司猗纹是在扫视这间由德国人打扫的厕所。确切点说她不是在扫视,她是在审查、检查。她想,干净是干净,由此也看出了你们这些人在改造中的老实程度。可你们的劳动原来还是为了我们,我,这个揣着“良民证”的人。既是为了我,那么这里就得有我一份自由,在这里给你制造一点麻烦也就不算什么过分。想到这些,刚才她那个本无什么排泄欲望的自己,就生出了比刚才还要复杂的欲望。她带着这欲望,两条腿稍微向一边挪动了一点,只一小点,她感到自己的臀部挪到那个坑儿之外了…… 她走出厕所,捋捋头发,仔细地抻着衣服,和眉眉一起回到家中。 14 通常司猗纹的语录本摆在床头柜,后来她突然改放在迎门的饭桌上,并一再嘱咐眉眉不要动。 这是那次她们从街道办事处回来的事。 司猗纹的语录是大三十二开本,是语录尚不算热门时庄坦从他的天文馆带回的。司猗纹注意到了它的前途。不久这东西果真成了全社会的热门,版本形式越来越多,烫金的、镀膜的……但司猗纹还是守住了这本老三十二开,虽然这老三十二开连“再版前言”都没有。 司猗纹守着它是因为用旧了它。它被她翻卷了角,翻毛了边儿,每页都留下了司猗纹的气味。现在她更加热爱它了,因为她知道今后用它的时候会越来越多——从那天起她自信已经被街道作了认证。 司猗纹对语录的运用不仅限于朗读、背诵、对照检查,或者以它为语言的辅助工具不断在姑爸身上做着实验,她还研究出了这个运用系列的其他方法。比如摆在迎门,那也是一种形式。外人进门一眼看见了它,那也是你的运用。今后这种运用的方式也少不了,既然她已被街道作了认证。 “院里有人吗?” 中午,一个陌生的声音传进了院子。 一个运用语录机会的到来。 正在午睡的司猗纹从床上一跃而起,以灵活的双腿、灵活的双脚准确无误地找到斜在床前的拖鞋,腿脚率领起全身敏捷地走到迎门桌前。如果以往,她便会捧起语录恭候来人了,但现在她作了权衡之后还是让语录自顾自地摆在那儿。她选择的“摆”并非随意:大中午手捧语录恭候来人未免太造作,“摆”倒显得合情合理。拿副花镜和语录摞在一起也大有必要。这时你再看你的迎门饭桌,它已经变成一幅完整的图画——一幅主人时刻都在关心国家大事的图画。 “院里有人吗?”还是那个声音。 “有,有人,您请屋里坐吧。”司猗纹不是虚请,是坚持把来人请进屋。 来人不进屋,也没有进屋的要求,这使司猗纹不得不打起帘子出门迎候来人了。 一个送煤的。 一个从未见过面的新师傅。老师傅送煤司猗纹都能听出声儿。 “码哪儿?”他问司猗纹,奓着两只戴手套的手。 司猗纹给他指了个地方,没作回答就回了屋。她看见就在当屋的眉眉,便努力做出了一个勉强地笑。这笑有点苦,又有点不得不笑。这笑像是自己对自己说:真没趣儿。虽然没趣儿,还得在眉眉跟前显出些对这没趣儿的不在意——这是一个小的闪失。那么这个笑或许能挽回这个没趣儿的闪失,为了挽回这没趣儿的闪失笑得轻松点就更有必要。 眉眉没有正视婆婆的笑是苦笑还是微笑,笑得轻松还是笑得沉重。她不是有意躲避她是没看见。她看见的是婆婆那由下床开始的一连串动作。她想这一连串动作不该由她看到,就像误读了一篇不该由她去读的故事,而她还在似懂非懂之中参与了进去。她想人都有个不方便的时候,婆婆刚才的行动就属于不方便。婆婆的不方便被她看见了,苦涩留给了她。 眉眉苦涩着自己往外走,她想看师傅码煤。码煤有什么可看?她也不知道。没得可看好像也应该看。看,可以离开一会儿婆婆,离开一会儿也许谁都能忘记刚才的不方便。人大凡都懂得必要时彼此离开一会儿的重要,哪怕就一小会儿,很小一会儿,做顿饭的工夫,抽支烟的工夫,打个呵欠的工夫,都有抵消那不方便的可能。 眉眉看师傅码煤。这是一位敦实个儿的中年师傅,他正按照婆婆指点的地方,把蜂窝煤一摞摞地往那儿码。眉眉觉得那一摞摞的煤在师傅手里显得很轻巧,他的一副新手套弄得很黑。眉眉也想去帮师傅搬,可又下不去手。她看看师傅的手,又看看自己的手,这时她还看见了婆婆的手。婆婆掀起半边帘子正冲她摇手和摆手,那师傅每弯下一次腰,婆婆就摇摆一次手。人手的摇摆当然是人对人的一种暗示,一种劝阻,是提醒你应该立即停止你的行为,立即回到那个有人正在摆手的地方。婆婆的手分明是在说:千万不要帮他搬煤,刚才的一切都怪他。你回来,回来。 也许眉眉就是因为看见了婆婆的手势,才决定去帮师傅搬两块。她伸手就搬。婆婆的手摇得更欢了,眉眉搬得就更欢,欢得都有点碍手碍脚了。 我没看见有人摆手。她对自己说。 煤卸完了,师傅走了,眉眉开始洗手洗脸。她洗了许多盆黑水,把黑水一趟一趟往沟眼儿里倒。她的洗甚至又恢复了从前的方法:捧起水来扑噜扑噜。她希望用这黑手和扑噜扑噜引起婆婆对她的义愤。 婆婆没有生出更大的义愤,眉眉洗完手脸回屋时,婆婆已经上了床,她躺着睁着眼不看眉眉,像在想事。也许她在想这个眉眉终归是眉眉,干活儿走神儿,摆手看不见,分明是个孺子不可教的形象。也许她没想眉眉,她还在想刚才一切一切的细节。一个大中午,一个扫兴的大中午。就因了一个送煤的,让眉眉看见了她那么一个“笑”。这笑,这连她自己也不知是什么样子的笑。她能忘掉,而眉眉也许永远忘不掉。爱走神儿的人都爱死记一件事。 和外孙女达不成的默契原来是永恒的,那合伙儿兴高采烈地进厕所蹲坑只不过是个瞬间。 眉眉倒愿意默契着去配合竹西。也许这默契就是从她提着帆布箱来到响勺胡同那天开始的,不然舅妈为什么主张她留下?眉眉觉得舅妈留下她,决不仅仅为了让她干点什么。可眉眉还是最愿意帮舅妈干点什么,她在哪儿她就愿意在哪儿。她愿意跟舅妈一起上街,一起下厨房,一起围着宝妹处理宝妹的事。她愿意听舅妈说:“对,就是”;“对,就这样做”;“对,就这样”;“对,就这样塞”;要么,“不对”;“错了”;“还不对”;“使劲儿塞”。她觉得舅妈的话虽不柔和好听,但她一听就懂。 竹西愿意和眉眉一起做的事也很多,比如她愿意关在屋里让眉眉帮她洗澡。 中午竹西不睡觉,提个大铝盆摆在里屋,注上半盆温水,半蹲在盆里,自己先噼噼扑扑地往身上撩一阵水,然后就让眉眉给她搓背。 眉眉面对舅妈的背,有时突然觉得那不是背,那分明也是一座山。从前她把那堆家具比作山,在那山前她感到的是丢失后的恐惧;现在她面对的是一座可靠的山,这山能替你抵挡一切的恐惧甚至能为你遮风避雨。眉眉甘心情愿将自己丢失在这山前这山后。 这山还是一座欢乐的山,眉眉可以尽情往这“山”上撩水。水变成一条条金色小溪从山顶直淌山底,山顶是舅妈的脖子,山底便是舅妈没在水里的臀。别人不会有这金色小溪,因为舅妈从脖子到腰覆盖着一层金色的汗毛。 在虽城,眉眉跟妈到农学院的浴室去洗澡,她见过许多女人的背。在漫天的水蒸气里,她和人冲撞。她那恰如其分的个子使她的眼睛正对着一片乱七八糟的黑的三角和白的半球,它们淌着脏水肥皂沫在她眼前乱闪,有时肥皂沫子蹭她一脸。那时最让眉眉怒火中烧的就是这脏沫子蹭一脸。她哭丧着脸找到妈,挤在妈身旁一遍遍冲洗。回到家里很久那东西好像还在脸上。 那时她还有什么闲心去看什么人的背。有时背倒会找到她:有一次一个驼背的老女人挡在她眼前,覆盖那脊背的不是什么金色汗毛而是松弛下来的带有黑斑的薄皮。她真地觉得那皮很松很薄,也许因为薄才松,也许因为松才显薄。她只觉得那脊背很丑,丑得不应该再被人看。 不该被人看的人就是不应该给人看。 她仿佛还记得一些不应该给人看的肚子、胳膊、腿、奶……还有,还有一些说不出口。 金色的小溪才能使她欢欣,她没完没了地往舅妈背上撩水。她们心里都明白这时的帮助和被帮助倒成了无关紧要,要紧的在于这是一种相互的了解相互的沟通,这了解和沟通里谁也有谁的说不清。 她知道舅妈只愿意任她往她背上撩水——只要你愿意。 舅妈在洗,舅妈的脊背总会有光洁的时候。眉眉不再撩水,那小溪也不再奔流。这时的舅妈才会猛然从盆里站起来,就那么随便地把自己的身体转向眉眉。只有这时眉眉面对这身体才有点脸红和心跳。她羞涩地迎接这身体,她觉得这身体很壮大很丰硕很逼人,她觉出了自己的渺小。何止是一个眉眉的渺小,连这屋子都一起渺小了。她甚至怀疑这身子刚才能够蹲在她脚下这个小盆里,就像魔术师突然把一个活人变到一只小箱子里那样不可能。 舅妈迈出澡盆,就那么随意地对着眉眉为自己做着一切善后工作。她一面用干毛巾擦拭全身,一面沉稳、从容地转动身体,于是身体的所有部位便在眉眉的眼前展示。这不再是从前眉眉眼前那些乱七八糟的团团块块,面对这些展开,她觉得舅妈的哪一部分都该让人看,舅妈本是一个该让人看的人。苏眉在当时不懂得人体构造,更不懂人体和美有什么关联,为什么它们能带给人绝无仅有的激动。她只知道舅妈是个最该让人看的人;哪儿都该让人看。 rx房,当宝妹把它当奶吃时,它像是一个仅有奶水的婴儿离不开的器皿。可现在它远远不是,它是球,是两个自己跳跃着又引逗你去跳跃的球。舅妈举起胳膊擦背时那球便不断地跳跃。 臀部,当舅妈坐着马扎把宝妹时它们不过是人身上为了坐而生就的两块厚垫子。现在它们不再是为了坐而生,那本是引逗你内心发颤的两团按捺不住的生命。舅妈每扭动一次身子那生命就发生一次按捺不住的呼号。 脖子和肩你以为就是一根直棍接着一根横棍吗?那些衔接本身就流泻着使人难以理解的线。那是声音是优美的声音,你想看不如说是想听。 腰为什么细于胯,胯为什么丰于脚?那好像就是专为人系腰带不掉裤子而生就。你不觉得那里也使你生发着激动。最为它激动的也许是那些最伟大的画家,你问他为什么他会说,因为他永远无法对付它的美他永远画不出来。 人的腹肌是八块,但当你把它画作八块时你才会彻底发觉你的拙劣。那是八块,是八块的妙不可言是八个音符和谐的编织。 许许多多关于人的一切是许多许多年之后苏眉才了解的。现在的眉眉面对着舅妈心中还是只有那一个念头:舅妈才是最应该给人看的人,谁都应该用一双善意的眼睛去直视一下她的舅妈。 然而舅妈的身体终有眉眉不愿直视的地方,这直视使她不自在使她不安,甚至使她有点无地自容。那便是舅妈那个饱满的小肚子,和小肚子以下那片不算小不算少的晶莹混乱的小水珠。她面对着它们无地自容着又眼馋地预测自己,她想她永远也不可能长成舅妈这样,永远也生不出眼前这一切。 许多年后苏眉面对过很多可以被称为美的人体,有的可以用好看形容,有的可以形容为漂亮,有的简直就是完美的化身。但一个裸体的竹西再也没有出现过,因为那裸体终未被眉眉想出合情合理的比喻。 她觉得作家写不出人体的美,就因为想不出最恰如其分的比喻,他们大多去就“事”论“事”。 历代画家那仅有的几幅人体成功之作,或许都有人体之外的一个比喻吧。真正的比喻是不容易的,苏眉想。 里屋撩水,外屋的司猗纹就睡不着。她最不愿听见里屋这轻快、惬意的撩水声,她觉得她们的合作本身就是对她的一种轻蔑。每逢竹西容光焕发地端盆出屋后,司猗纹就开始喊眉眉。 司猗纹喊眉眉说让眉眉睡觉,其实她知道眉眉从来不睡午觉。她喊她是为了告诉竹西,是她那不可少的卫生澡妨碍了别人的午睡。尽管竹西不是每天中午回家,但司猗纹还是觉得竹西一回来家里一切都得翻个个儿:那盆,那水,眉眉眼前那一切…… 竹西很快就上班去了,现在才是司猗纹正式午睡的时候。 司猗纹躺下了,眉眉搬把小椅子来到院里。她坐在枣树下,膝盖上摊着一团乱毛线,开始她那没有名堂的编织。竹签子在手里笨拙地扭动着,她从来也不知道她究竟要织什么。她只是愿意在枣树下坐着,看看枣树,想点自己愿意想的事。或许她还有点为婆婆着想,万一有点动静呢——婆婆所希望的动静,有了枣树下的她,婆婆就不再措手不及了,省得她再找鞋拿语录地手忙脚乱。 青枣在一股股树枝上很沉,把树枝压得很低,有的垂到房顶,有的垂过屋檐。 不时有青枣从枝上掉下来溅在青砖地上,很响。 15 再也没有比你更适合听我说话的人了。但你在我眼前常常是模糊的你捕捉不定,我对你充满了猜测因为我无法靠近你。你离我不远不近的总是一声不吭,这就使你对我永远充满了魅惑。有时候我自以为很了解你说“眉眉那时候可真傻”什么的,但我并没真正弄明白一些事就好像有时候我根本就不知道我。 大约五岁时——你也许还记得,爸教我认闹钟,这对我来说是太困难了我好像天生的不识数,时针、分针和秒针怎么也弄不明白。爸教了我许多遍我一点也不懂,以至于我都为我不好意思了——那时候我还不知道那种心情叫不好意思。 苏眉你说的这事我记得。 你无法形容出你当时的心情,总之你是不愿意再不会下去于是你就说你会了。可是你没给自己留下退路你还不会给自己留退路,这常常使我嫉妒你又羡慕你。你没想到爸会立刻考你,他轻易地扭了一下哪个针问你你回答不出来,因为回答不出来你就故意含混不清地小声嘟囔像在说会了就是不告诉爸。爸却一眼看穿了你,他拍了一下桌子说你骗人你根本就不会。你那一片混沌的小脑袋瓜被吓开了窍,你哭着抽嗒着居然认准了钟点从此时间就走进了你的生活。 眉眉你别伤心我在揭你的短,这不是你的过错也许这是人类的过错。人类大声疾呼着灵魂的工程师们大声疾呼着真诚,正说明这世界的谎言太多欺骗太多伎俩太多。我常常觉得人类在呼唤什么想必就是什么已经穷尽,可我却又常常怀疑那呼吁者本身的真诚能有几分。我仿佛看见了那些煞有介事地怕受孩子欺骗的大人,你企盼着别人的真意好在那一片真情之上顺利完成你的欺骗。特别是当我在猜测你的时候眉眉,我不能不觉得撒谎才是人类后天不可逆转的捍卫自己的本性,或者说是人类捍卫自己的武器,是人类灵魂铺张在人类眼前的永远的屏障。 大人拼命地要求孩子别撒谎多半是怕自己受孩子骗;孩子有时候不撒谎是没料到不撒谎会给他带来怎样的恶果。当你站在“红卫”副食店丧失了记忆耽误了“好多年”的时候你首先想告诉婆婆你跑了好多好多商店。说这是一个谎还不如说是对你那常人所不知的“记忆空白”的遮挡那原本就用不着公诸于众。 你在肯定撒谎吧苏眉。 肯定或者否定对于撒谎本身并无意义,我只说它是人类后天的创举是流在人类命脉中的永不衰竭的血。它的源远流长使人们常常弄不清自己是在说真话还是说假话,有时候人们向社会向亲朋拼命剖白自己剖白得越淋漓尽致的时候正是他的谎言隐匿得越深的时刻。那虚假的透明和造作的坦荡欺侮着真切的混沌逼它就范,好像那些纸花蜡果,那些在科技高度发达的今天脱颖而出的假鼻子假头发假脸假睫毛,那些特别特别明净漂亮的、反映着大街上一切五光十色的行人、车辆、门窗和道路的钢化玻璃的建筑物们。你冲着一扇四敞的大门走去结果你被撞在钢化玻璃上,你被撞疼时才知道那不是门。要是你没撞在玻璃上而是撞在“玻璃棉花”上你一点儿也不疼,你还会拼命往里进么? 要是你的触觉麻木了碰在玻璃上不觉得疼,没准儿你会认为你本来就是朝着门里进,你没能进去那不怪眼前的“门”那怪你,只有怪你。也许是你的姿势不对,也许是第一步迈错了腿,也许是没找着进门的要领。总之毛病出在你身上你不能怀疑眼前是门不是门。你拿起一个蒙着白霜的真极了的蜡柿子咬一口真是味同嚼蜡,但这不怪柿子也只有怪你,想必是你没咬对地方,没咬出技巧所以你的嘴有毛病,你得好好查查舌苔是不是太厚,味觉系统嗅觉系统是不是已经老化,也许是牙齿不帮忙其实没经咀嚼就把蜡柿子吞咽了下去。任何食物囫囵吞咽也不可能出味儿——注意:尽管你在自己身上找原因已经找得相当彻底,但你的叙述语言还是有致命的缺陷:你管蜡柿子叫蜡柿子。既然毛病出在你嘴里你就不能说柿子是蜡的。那么我立刻修正我的口误:它不可能是蜡柿子,不再是蜡柿子,如同玻璃墙面不是反映对面的门,而是:它本身就是对面的门。因为它们假得太真了,这种由虚假锻造出的真实太圆满太坚硬,你不可怀疑你别无他路。你的一切忏悔、内疚和自责只能建立在对这些假得都真了的真实的捍卫上。于是你管蜡柿子叫蜡柿子就是撒谎,你得时时磨砺你的味觉才是。 苏眉你说让我们都把蜡柿子当真柿子,那真柿子谁去吃?要是让我吃一肚子蜡我就不敢喝粥喝热汤了。我知道蜡遇热就会熔化,蜡汁在我的胃和肠子里流动起来当粥和汤冷却之后蜡又凝固了,我没有缝隙我该怎么呼吸! 你可以撒谎这时你只有撒谎。当蜡汁就要冷却就要封闭你呼吸的缝隙时为什么你还不敢撒谎呢?所有的人都告诉过你撒谎是世界上最恶劣的品质,可是蜡汁就要封闭你的呼吸了就要弥漫你赖以生存的五脏六腑,你必须偷偷吃一点——我们暂且不叫它真柿子,叫它有柿子味儿的柿子或者我们干脆说它是假柿子。你必须偷着吃一点这种假柿子这种偷吃就是撒谎。但这个谎使你的肠道通畅了,这种偷偷的品尝是多么令人厌恶又令人陶醉。你陶醉着就更加厌恶,你厌恶着就更加陶醉。你把你藏了起来给你的灵魂留下一痕缝隙,为了捍卫这一痕缝隙的存在权利你必须在大庭广众之下拼命吃蜡柿子以表示你太爱那蜡的。你的胃难受了膨胀了横膈膜痉挛着,你不正视这是蜡的缘故却认为这恰是撒谎带给你的惩罚。于是你又心安理得起来:蜡柿子的惩罚与偷吃真柿子的“谎”相抵消了谁也不欠谁。 你自己并不明白这一切,通常你的那个你并不知道你自己。 还记得二年级时听一个抗日的儿童团长讲打鬼子的故事,他说他们村儿离公路八里地,他不用望远镜凭闻味儿就知道鬼子的汽车正从公路上过。因为汽车一过就有汽油味儿,汽油味儿越过七八里地飘进村,半天也散不去。这可真是乡村的嗅觉。如今大小汽车大小拖拉机整天在村里跑,我真想再问问那老团长他还能闻到什么味儿。信息时代把人都变成了人精可是人精的嗅觉味觉都不灵。不过也可以不这么说,信息时代的嗅觉早就不靠儿童团长那老一套了,不靠那站在八里地之外闻味儿的原始的、愚昧的、蠢笨的、滑稽的经验之谈。 还记得你短暂的小学时代是一个充满着发现坏人、报告警察抓坏人的时代,许许多多少先队员与坏人作斗争的故事激励着你,鼓舞着你去注意大街上每一个可疑的行人。什么是可疑?在你看来最可疑的人就是镶着金牙的人,因为在电影和小说里镶金牙的都是坏人,好人怎么会镶金牙呢,好人的牙完美无缺。有一次在妈带你去北京的火车上,你一路扭着脸不回答对面座位上那个大人的问话就因为他嘴里有颗金牙。你简直差点就去报告乘务员了可直到下车你也没吭声,你和镶金牙的人分了手那时你真恨自己胆小为什么不去报告?说不定就因为你没报告那人在北京又做了什么坏事。一个小小的你对大大的北京生出了那么真切的焦虑,可也说不定那焦虑的背后藏着报告了警察就能得到表扬的渴望呢,但是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想报告是真还是想表扬是真,也许都是真的那镶金牙的人真的给你带来了恐惧和不愉快。只是人类无法澄清自己,任何时代也无法使人类澄清自己。 让我们还说金牙。有一次丁妈从农村来虽城(那时我知道丁妈是谁了)在家里住了好几天。她带来了农村的大枣、核桃、嫩玉米,这些都是你爱吃的东西同时丁妈又那么勤快,给你们拆洗被褥做棉袄,给你们煮玉米砸核桃。她嘴里就有一颗金牙那时你没想到她可能是坏人么? 我没想到,我喜欢丁妈所以我没想到她是坏人。我只盼望她隐藏那金牙比如笑的时候别咧那么大嘴,我还不愿意在那些日子有同学来家里不愿让她们看见丁妈的牙,因为她们不一定喜欢她说不定就会去报告。每逢这时我就想也许是我坏了,我这么轻易就背弃了有金牙就是坏人的主张。我甚至还盼她笑时别咧嘴这不是包庇么?可我为什么喜欢她?因为我喜欢她我就得跟人说不喜欢她我必得否定那真正让我眼馋的东西。 到底是你的灵魂欺骗了你的精神眉眉,幸亏你的灵魂还会还能欺骗你的精神。有个名人说假使我们从小就被告知豆子便是肉,于是我们没完没了地吃豆子还以为是在吃肉。但豆子只能使你的胃膨胀却不能给你营养;你挺着一只膨胀的胃走来走去却仍然感到饿,你需要营养你的胃营养你的心灵你总得找点真正的肉——关键是你寻找真正营养的欲望没有泯灭,这欲望便是你灵魂的渴求。我庆幸你没有彻头彻尾地认为胃原本就该膨胀,而且在偷偷寻找那解脱膨胀的办法。所以偷偷地寻找是因为“豆子便是肉”是当时的真理。你游离了真理于是你偷偷了你鬼祟了你阴暗了你不忠诚。灵魂真实了精神就得受折磨,再说人的精神的力量虽然强大却常常笼罩着灵魂的阴影,灵魂是精神的阴影的确是个阴影。 你的话很混乱甚至前后矛盾。你鼓励我撒谎但我从来不觉得撒谎是好事,有时我说谎是迫不得已苏眉。 可是从来没人鼓励、强迫你撒谎啊,相反人们千遍万遍警告你的句子是“别骗人”,这种消极的规则或者说禁令为什么会使你觉出迫不得已?我不想听什么关于伟大的谎言和卑下的谎言的那种分析,谎与谎之间的确有本质的不同。我想说的是藏匿灵魂的谎那种捍卫灵魂自由的谎,也许它本不该被称做谎它是灵魂勇猛的卫士;也许它才是不折不扣的最纯最地道的谎,它欺骗一切有时候也迈着怯怯的步子想蒙骗灵魂却总是败下阵来,它不是灵魂的对手。而灵魂之所以那么顽固是因为它太自爱,它无视世界的存在所以你必须扼制你的灵魂。那首歌是怎么唱的: 从前的一切我可以不再提起, 但我却永远不会忘记。 第五章 16 一天中午枣树下的眉眉跑进了屋。 眉眉终究没有在枣树下白坐。 青枣都半熟了。 现在是眉眉冲婆婆打手势,那不是手的摇不是手的摆,是手的扑打,一双痉挛的小手冲躺在床上的婆婆的扑打。 她一边扑打一边叫婆婆,声音虽小却又急不可待。 正在迷糊着的司猗纹感到有手朝她扑打,也听到了一阵急不可待的喊婆婆的小声儿。 “告诉他,送错了门儿。”司猗纹说,不睁眼,不动。她知道准又是那个敦实个儿送煤的。 “不是。”眉眉离司猗纹的耳朵很近。 “对,告诉他不是。” “是……” “是咱们没叫煤,还有的烧。” “不是。” “不是你还不让他走。” “是来啦。” “来啦也不要,没烧完。” “是……” 是两个人无法沟通的对话。 后来眉眉不得不把为什么非要叫醒司猗纹的原因告诉了司猗纹。这次的司猗纹没有以灵活的腿脚带动自己的身体下床,而是一种猛然坐起的不断向后退缩。这是人的一个受到惊吓的惯有动作。 司猗纹受了惊吓。 院里没来送煤的。 街道主任罗大妈进了院。 眉眉的手朝南屋对面指。 南屋对面是北屋。 司猗纹听见了一阵沉重的脚步声。这是那种解放脚走路的特有声响,脚跟砸地,起弹力作用的脚趾脚掌是脚的摆设。从x光片上分析这种脚,跟骨特别发达,像一个歪着的大榔头。“歪榔头”砸着青砖墁地的院子,声音就特别闷、特别重。 嗵!嗵! 司猗纹来到窗前,见肉多身沉的罗大妈正往北屋走,那脚砸着台阶上了廊子。 罗大妈站在廊下举头望,她望那有着花饰的屋檐;她伸手拍,拍那涂着绿漆的方柱子;她抬脚跺,跺那廊上的大方砖。她像是对这房子的质量做着鉴定——屋檐会不会塌下来,柱子会不会歪下来,地会不会陷下去。 后来罗大妈撕开门上的封条,从腰里拽出钥匙开了屋门,把住门框迈过了门槛。门槛给罗大妈一个生疏的高度,她的脚抬得很有富余,她就像做了一个广播操里的提腿动作,那个动作的要领是大腿抬起,小腿自然下垂,大腿和躯干要形成九十度角。罗大妈以两个连续的提腿动作进了北屋。 难道这就是司猗纹那个朝思暮想的、她曾在演说词里向社会呼吁过的、觉悟高于她的、对她的改造有好处的同院? 是。 司猗纹作了肯定。罗大妈出了北屋。她站在廊上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着南屋说:“豁亮倒是豁亮,就是屋子高得一眼望不到顶,赶到冬天生一个炉子暖和不?” 褒贬是买主,说好是闲人。 罗大妈不是闲人,她想到了冬天。她担心这房子的过于高大。 司猗纹假定这是房子的新主人对旧主人的提问,她想旧主人有责任走出屋走向前去作回答。但新主人没有要谁回答的意思,罗大妈很快就背过身摸索窗台去了,还信手从地上捡起把旧笤帚,扫了扫窗台上的土。 司猗纹没有出去。 罗大妈没有给她一个回答问题的空隙。 她想空隙或许还会到来。 冒失人总是不管别人的空隙。 碰钉子的总是冒失人。 罗大妈始终没给司猗纹设置下回答问题的空隙,她停止了对这房子的鉴定,锁上门,还是用脚后跟砸着台阶走下廊子,目不斜视地从南屋窗前走了过去。 她消失了,嘴角有点下撇。 17 司猗纹从没跟人住过同院。现在院里就要住进新人,你就要把囫囵个儿的你亮给人家。你亮着自己还要装得欢欣鼓舞、如饥似渴、朝思暮想、幸福无限。因为她不是别人,是掌管几条胡同的罗主任。眼下谁都明白离你最近的当权者才最具威慑力量。尽管充其量她才掌管着几条胡同,胡同以外的大人物有得是,可天高皇帝远,司猗纹对那些反而淡漠得多。 一支搬家的队伍进了院。 罗家是大家,除罗大妈和她那被称做“当家的”罗大爷——一位建筑行工匠师傅外,还有他们的两个闺女三个儿子。大儿子罗大旗,司猗纹并不陌生,交家具那天作为小将他进过院;二儿子罗二旗,那天也光顾过;他们都属于一个中学的破旧小将。大旗、二旗都生得膀大腰圆,从背后看去,随娘。罗三旗生得清瘦,虽然正念小学,却比两位哥哥还高,一双鹞眼很精灵。两个闺女早已出嫁,眼下是帮娘家搬家。 罗家人多,搬进的东西却简单,和司猗纹搬出的东西形成了鲜明对照。除全家被称做铺盖的被褥外,是几副被睡得油亮的铺板,两只烟熏火燎、木质不明的木箱,一张四角开裂的八仙桌和几把黄漆木椅,大小几口生铁锅,一个万能炉,两摞粗瓷碗盘,阔大的柳木案板和几张五颜六色做鞋用的袼褙。袼背被罗大妈提在手里,像抽象派绘画又像古战场上的盾牌。 罗大妈捷足先登过这院、这屋,对犄里旮旯都有详尽的了解。她站在廊下挥动着“盾牌”,操起大嗓指挥全家。三杆“旗”不听她的,自作主张按自己的意愿行事。二旗还不时冲她嚷:“懂什么,你!瞎指挥!” 罗大妈也不恼,指挥在继续。 两个女儿对指挥与被指挥很淡漠,她们眼睛不够使似的仰视这房子的高大和院子的豁亮,夸那枣树上累累的果实。她们手持蚊帐竿子梆枣,枣在地上滚,使得她们嬉笑着东奔西跑着只顾追枣。 罗大爷是个干瘦的老头,他早把自己提来的一只帆布躺椅支在廊下,躺上去,尽量显出一个当家老爷们儿的风度,像要亲身体验一下这院子的温度、湿度、风凉度。越是在这兴奋时刻,当着大儿大女他就越应表现出应有的沉着和见识。 罗大妈指挥一阵也有个拿不准的时候,便去请示罗大爷。罗大爷只表现些适度的哼哼哈哈:不就几只铺板,支哪儿不是个支?支在哪儿也是支在了他的屋里。为此等琐事争执不下,那应该是娘儿们孩子的事。 原先罗家住在附近另一条胡同,那是个典型的大杂院,一个白茬儿小门容纳了上百口人。自从罗大妈由农村老家来北京后,一家人就一直挤在两间八平米的小厢房里。如今这环境突然变革是他们做梦也想不到的事,罗大妈心灵的激动、跳动,罗大爷体态的沉稳、安稳,都是一个按捺不住的受宠若惊,一种占有后的愉悦。 人多齐下手,布置设计单纯,家具很快就被安置下来,接着就开始了全家人搬家之后那必不可少的洗涮。于是脏水们便接二连三地泼向了当院,青砖墁地的院子顿时被浑水和肥皂沫浸泡了起来,好似污水开了闸。 司猗纹对罗家的进入早有足够的思想准备。虽然她的宣言距接受还有不小的距离,但为了让这距离尽快缩短,她的思想也狠斗争过一番。斗争的结果使她还是准备愉快地接纳这家同院——政策的开放。 政策的开放,愉快的接纳,比不谙世事要聪明。现在,她识时务地将自己的心境控制在一个平静的水平线上。当然,有了平静的心境并不等于不再滋生腻歪,就像思想改造必然会有反复一样。比如眼前这一院子污水,就引起了司猗纹的思想反复。 司猗纹本想叫眉眉出去奉告他们一声,这院里有下水道,但犹豫片刻她还是打消了这种要“奉告”的念头。这就不如做个示范影响他们一下,影响的作用有时是大于“奉告”的,影响里面有以身作则。 司猗纹舀满一盆清水,故意趁罗大妈站在当院的时刻端盆走出南屋,来到下水沟旁,把盆举得高高的,很响地把清水向沟眼儿倒去。这过高的举动过响的声音果真引起了罗大妈的注意。 “哟,这院里有沟眼儿?”罗大妈对着司猗纹的背影问。一个调查的疏忽,她想。 “有,就是离北屋远点儿。”司猗纹说,也正式和新邻居接上了话。“也不知那工夫怎么把下水沟修在这儿。这院里就数倒水不方便。”司猗纹不失时机地说着。和新邻居的对话从沟眼儿开始,活泼自然。没有要求,没有暗示,就像两个老街坊在聊天,在一片平和中聊天。 “咳,比俺们那边儿强多咧。俺们那边儿倒水,都是你一盆我一盆乱泼。”罗大妈和司猗纹站了个脸对脸。“那边儿”是指原先他们住的地方。 罗大妈的两个女儿也站在罗大妈身后。她们不错眼珠地打量着司猗纹,像看一个稀罕物儿。她们竭力想从这女人身上看出点什么,就像她们面对着高大的房子、豁亮的院子、果实累累的枣树。 司猗纹到底经不住这不加掩饰的眼光,她想赶快提盆回屋,但对面这三位女人还是横在眼前。她就像一个提着盆的女用人,主人不先离开,她显然是要再站一会儿的。这场革命开展以来,司猗纹仿佛第一次尝到一种难言的压迫感。她努力要把这眼前的压迫再变做活泼自然,再说点脏水、说点炉灰、说点茅房什么的,但不知怎么的她僵在了那里。直到北屋的哪杆旗喊罗大妈快做饭时,她才松了一口气。罗大妈答应着转身朝北屋走了,两个女儿也抢先似的跑上北屋台阶。司猗纹目送这母女三人进了北屋,才开始往南屋走。这时她忽然想起小时候父亲教她的第一本教科书《弟子规》中的句子:“骑下马,乘下车,过尤待,百步余。”她一面恼恨自己把自己比作遇到长者的那个骑马坐车的小人儿,一面踏上了南屋那两级低下的青石台阶。 罗大妈却什么也没意识到。什么活泼自然,什么仆主关系,什么骑马坐轿的。她只发现了这院有司猗纹,还有沟眼儿。现在司猗纹不如沟眼儿新鲜。回到她的上房来,她甚至连司猗纹带沟眼儿都一块儿给忘记了。在家具们填不满的空房子里,她开始用她那标准的、膛音很重的虽城腔儿和她的子女们商量做饭的事。最后是哪个闺女表态说:“做,做什么?都几点了,今儿我中班儿。还不去胡同口买大火烧,你。”闺女说的“你”当然是指罗大妈,罗家全家说话都大着嗓门儿用“你”来称谓对方。 果然,罗大妈提着篮子,摇晃着一头花白短发出了北屋朝大门口走去。当儿子们又提醒她别忘了再买点猪头肉时,她差不多已出了院门。 猪头肉,她听见了。 罗家除老两口外,所有儿女都操一口极标准的京腔。罗大妈却不受这种语调的传染,多年来一直保持了她那标准的虽城腔。解放初期她带子女从虽城乡下来北京投奔耍手艺的丈夫时,曾为自己的口音羞惭过。那时她见人不愿张嘴,买东西光会伸着手指。后来,自从做了街道工作,开会发言,走家串户,不说话也得说话,也就豁出来了。说话,有练出来的,也有豁出来的。罗大妈说话是豁出来的。再后来她竟然为她那改不掉的虽城腔而得意起来,因为那口音倒成了一种证明,它证明着她是从遥远的农村而来。来自农村而又得到时代的信任的,只有贫下中农。罗大妈慢慢还悟出一个真理:现时贫下中农的名次虽在工人阶级之下,可贫下中农比工人阶级要纯净得多。你说你是工人,谁知道你爹是干什么的;你爹要是工人,没准儿你爷爷是个骑过马、坐过轿的反革命,没准儿你还是个被老妈子喂大的少爷。北京那么大,西城的人哪知道东城的事,东城的人哪知道西城的事?贫下中农都是打了三辈子保票的,要不为什么动不动就讲“查三代”呢。现在罗大妈更珍惜什么似的珍惜着她的虽城腔,于是虽城腔便在这幽深曲折的胡同里尽情地、不加掩饰地响亮起来,她的臣民们不用辨别,都知道那是他们的罗主任走过来了。 罗主任买回了二两一个的火烧和猪头肉,全家便以廊下为中心开始用餐。人们围住篮子,掰开火烧,再捏两块切成厚片的猪头肉夹进去,或坐或站地张嘴就咬。他们吃得很尽兴,顿时篮子里的火烧、纸包里的猪头肉就被扫光。有人埋怨罗大妈不准备开水,有人不管这些。吃完,闺女儿子各奔前程。 北屋这才安静下来。 司猗纹初步尝到了与人同住一院的滋味。当北屋吃得尽兴时她却提着心吊着胆:这正是她睡午觉的时刻。可是现在她不敢睡,罗家随时都会有人一步迈进她的屋子。也许他们有事找她,比如要开水;也许他们什么事也没有,就是为了看看。看看,这是人的权利。看看,这也许是对你的关照。也许是对你的了解;也许是关照之下的了解,也许是以了解为目的的关照。总之,你要时刻做好准备。 了解有什么不好?了解情况,关心群众,你不是自信已经被街道认证了吗? 司猗纹的提心吊胆自然也影响着眉眉。她让眉眉把宝妹的竹车横在门内摇,让眉眉在她的大语录本旁边也摆上一本小《语录》。她就在南屋里坐卧不安地走着,时而找个角度向北方张望一会儿,时而告诉眉眉不要打盹儿。眉眉的“摇”紧随着婆婆那“走”的节奏,她觉得跟上了婆婆的走才是跟上了婆婆的布置。虽然她不知这布置是什么,她只知道这是一种创造。 功夫不负有心人。不该你睡大觉时你还是提高警惕为对。领袖只提醒你不要在敌人面前睡大觉,司猗纹倒觉得在朋友面前大觉更不能轻易睡。终于有人推开了房门,司猗纹首先看见罗大妈一只解放脚。这次司猗纹抓起了那《语录》。眉眉抓是抓了,但因为动作不肯定,手下不狠,《语录》没有被她抓起来。若再抓一次就有些作假,她想。 婆婆得到了,眉眉失掉了。 罗大妈没有注意到她们的“得与失”,她是来找司猗纹要东西的,不是开水是几张纸,罗大妈要补窗户,她缺纸。 “有。”司猗纹开始四处翻腾,拉抽屉,找柜顶。 “我琢磨着你准有,先头俺们在那边儿也有过,都让孩子们抓挠着用了。这是谁?”罗大妈发现了眉眉,她似乎第一次正式发现眉眉的存在。 “外孙女,她叫眉眉”。司猗纹说。 “她爹妈呢?”罗大妈有心无心地打听着。 “这不是……都在搞运动。本来我手中也有宝妹,还得学习。”司猗纹把大《语录》贴上胸口,话,尽量显出对于留眉眉的不情愿。 “也是。”罗大妈有心无心地附和着,“家里多口人,也不易,瞧俺们那一窝,整天乱了营似的。” “他们都大啦。”司猗纹说。 “大,也有大的难处。脚大鞋大,一人伸出两只脚就是七八、十来只。”罗大妈说。 “也够您操心的。”司猗纹想起了那几张袼褙。 “没个不操心。” 司猗纹把几张带红线的信纸交给罗大妈,并歉意地告诉她,这纸糊窗户脆,可目前手下又没有合适的纸。罗大妈不在乎纸的质地,她用拇指和食指把纸捏住,转身就往外走,只待出了门才又转过身来对司猗纹说:“不上俺们屋看看去?” 罗主任对司猗纹的邀请也许是虚让,也许是真心实意的邀请。也许虚让和真心实意对于罗主任并无一条明显的界限:难道一个“家”还有什么不可看的秘密?我可以看你,你就可以看我。如同所有的村民、街坊、街门、房门整天为你大开着,来人抬腿就进,有什么事对着窗户喊一声就行。比如借米,比如借面,比如借筲借杈耙扫帚,比如替鞋样儿,比如拽给你个孩子让你替她看会儿。如果你想进屋,连喊都不用喊,抬腿进门见炕沿就坐。男人碰见女人光膀子就自管看,女人碰见男人光膀子连看都不用看。碰见个不方便,只当没看见,谁也不怪谁。 罗主任的邀请却使司猗纹心中一惊,她把这看做罗主任的一种姿态。什么姿态?友好的姿态。假如罗主任刚才跟她要纸是第一个友好的姿态,那么现在的邀请则是那友好姿态的加强。她联系起那天在街道的被认证,更觉这是不可推托的……职责?任务?义务?虽然她知道那被称做“俺家”的屋子没什么好看,然而是职责、义务就得尽,是任务就得完成。 司猗纹没有落后,随着罗大妈的脚步紧跟了上去,连那必不可少的抻衣角捋头发都是在路上完成的。罗主任登上台阶,她也登上台阶;罗主任迈过门槛,她也迈过门槛。于是一阵前所未有的空旷立刻笼罩了她。 正如司猗纹所料,罗家这几件简单的家具无论如何是不能把这几间空屋子填充起来的。虽然迎门就支起了一溜铺板,但铺板的上方却是一面阔大的空墙。过去迎门曾是近代沽上名士华世奎一幅“云想衣裳花想容”的中堂和两条“诸葛一生惟谨慎、吕端大事不糊涂”的对联。那中堂那对联虽说不俗也不雅,但毕竟随庄家周游了几处住宅,现在只剩下字画留给墙的痕迹历历在目。 铺板以下是几只绿瓦面盆和一些空玻璃瓶。几把司猗纹已经见过的木椅还杂乱无章地堆放在西套间的门口,套间门楣上是一张带镜框的标准领袖像。另外几张不能称为标准的领袖木刻像被随意贴挂在一些随意的地方。 罗大妈邀请了司猗纹,可一进屋好像马上就忘掉了司猗纹。司猗纹站在当地,她却在窗前补起了窗户。她把几张信纸任意糊在窗户上,更使这屋子显得不成格局。刚从躺椅上站起来的罗大爷,正站在里屋(过去竹西和庄坦的房间)门内端一只奇大的搪瓷茶缸喝茶。他看见司猗纹,只是冷漠地扫了她一眼。这使得司猗纹一下子坐立不安了。如果不是罗大爷的眼光,或许她还要站在罗主任背后跟她说点糊窗户的事,可现在她站不下去了。她只简要地夸了这房间的布置,夸了他们全家的干活儿的麻利,便告辞罗主任,讪讪离开北屋。 司猗纹回到南屋,快步走到床前猛然躺下来。大半天来,只有这时她才敢浑身上下享受一番松弛的滋味。她微微喘着气,叫眉眉。 司猗纹叫眉眉,是有话要问她。 “刚才看见罗主任,为什么连声姥姥也不叫?”司猗纹说,“外地的孩子就是和北京人不同,也不知你爸你妈都怎么教育你。在这儿得叫人。” 眉眉没有叫人的习惯,对罗主任她更不知该怎样称呼。她只知道罗主任是街道主任,她们住了婆婆的房子。她找婆婆要纸婆婆就得刻不容缓地找纸;她招呼婆婆去参观婆婆就得跟着走。所以她不准备回答婆婆的问话,她愿意推宝妹进里屋,喂宝妹橘子汁。 婆婆没有怪她不回答,也许她累得连“怪”都顾不得了。 眉眉觉得婆婆越来越累,因为她的日子过得越来越谨慎。司猗纹的日子的确越发慎重起来,她整日压低声音和家里人说话,虽然那话的内容无须压低。衣食住行也须考虑对面的存在,比如开灯,她要看北屋的窗子。北屋的窗子黑着,南屋的窗子就不亮。晚上北屋的窗子一黑,南屋的窗子紧跟着也得失去光明,尽管司猗纹没有早睡的习惯。因了一块合用的电表,司猗纹愿意让罗大妈看到自己的眼色。于是为了一个眼色,司猗纹又自编自演出了许多难忍的谨慎。比如倒脏水不应倒出声儿;开收音机要投罗家之所好;连吃的习惯她也竭力注意克服着:罗家不买的东西,她也不再买。 司猗纹愿意用自己的眼色给罗大妈一个翻身做主人的机会。 全院只有一个人不理会罗大妈的存在,那就是西屋的姑爸。她照样喂猫,照样晚起,照样早开灯,照样在院子里旁若无人地行走,照样拽住人掏耳朵,照样狠泼脏水。她的耳挖勺竟然也瞄准罗主任的耳朵眼儿了。 那天,罗大妈正坐在廊子上铰袼褙,姑爸迈着四方步走过来,给了罗大妈一个出其不意。罗大妈先是闻见了姑爸的呼吸,继而才看见差不多已经紧贴在她脸上的那张白脸。当罗大妈就要发出惊叫时,姑爸早从侧面包抄,扳住了罗大妈的脑袋。她那一双大而有力的手捏住罗大妈的头使她动弹不得,罗大妈又要高呼“救命”,姑爸已拽起她的一只耳朵,使她连惊叫的机会也丧失了,她在她的手下只哆嗦着问: “你……你这是……” “我,我嘛,我要你的耳朵。”姑爸说。 “你要……什么?” “耳朵,先要这一只。” “你……”罗大妈哆嗦起来,使姑爸无法下手。 “你哆嗦什么,嗯?”姑爸说,“我不是割你的耳朵,是掏掏,仅仅是掏一掏。” 罗大妈这才明白姑爸的用意。然而她还是心有余悸:人掏人的耳朵虽是常事,罗大妈也不一定就没挨过掏。但把耳朵交给这么一个半疯格魔的人谁也免不了心惊胆战,然而姑爸的耳挖勺还是剑出鞘一般亮在了罗大妈眼前。不容罗大妈再次躲闪,说时迟那时快,熟悉耳朵构造的姑爸早已将她的武器伸进了罗大妈的耳道。罗大妈终于怀着恐惧和愤懑接受了那武器。 她摆布着她。 她真想抬起一只解放脚把她踹到廊子下边去,然而她也深知耳朵的娇贵。 没有胆敢面对一根小小的耳挖勺挣扎的人吧。 此刻罗大妈竟一下子失去了招架之功,只在心中用她那习惯的乡下话咒骂着她——她叫什么来着?对,叫姑爸。“姑爸,我操你个八辈儿姥姥!” 窝在心里的骂等于没骂。 自古骂皇帝的人都窝在心里骂。 姑爸在阳光下眯起一只眼,长久地不厌其烦地掏。她因了收获的丰硕而高兴着自己,直到在那两条幽深的暗道里再也掏不出什么,她才停止探讨。她终于松开手,淡漠地、淡漠到发冷地打量着罗大妈的脸和脸上的耳朵,那是一种得胜之后的审视。 罗大妈得胜审视房子。 姑爸得胜审视罗大妈的耳朵。 罗大妈终于得以逃脱,她拾起她的袼褙、纸样和剪刀,进屋便插起了门。现在她只是急切地盼着儿子们或者当家的快点儿回家。 司猗纹在南屋瞧见刚才的一幕,心中暗自高兴。她想,罗主任,到底有不怕你的人。她今天掏你你不敢动,明天要是拽住你那个端大茶缸子的当家的耳朵他也得忍着。 大黄也把刚才的一切看在眼里,主人的威风也给了他以挑衅的动机。他时刻没有忘记那高大的廊子——那本是他的天下,从前他可以自由自在地在那里散步、晒太阳,现在那里却有了敌情:那天当他又活动于自己的地盘时,一只解放脚狠狠地踩了他的尾巴。后来他再去,那屋里的人谁碰见他谁就轰他。他记住了这一切,他还没能找出报复的机会。现在既然主人已经掏了他们的耳朵,那么他也就不必再等待了。 自此他便恣肆地在他的老地方行走起来,行走着观察着。功夫不负有心“人”,不知怎么的,他终于在廊下的碗橱里发现了巴掌大的一块肉。夜深人静时它用爪子扒开橱门又扒开扣肉的小盆,迅速叼起它,神不知鬼不晓地奔回了西屋。他躲过姑爸的眼睛将肉暂时存在床下。 早晨,罗大妈很快就发现了昨夜碗橱里发生的事。她猜着了八九,先是气愤一阵,气愤之余却又生出一丝庆幸:她庆幸自己到底有了一个跟西屋算账的机会,她呼喊着大旗、二旗、三旗。 18 大旗没有出来,昨晚他在学校没回家。应声出来的是二旗和三旗,他们问清了缘由,从廊上斜跳下来就直奔了西屋。罗大妈在后督阵。 三旗在前,首当其冲一脚将门踢开,闯进屋内;紧跟着二旗就站在他的旁边了。罗大妈则用自己那宽大的身子堵住门。 姑爸是被三旗那一脚惊醒的,她衣衫不整地从床上坐起,只穿着短裤的两腿垂在床前。她一时无法弄清眼前是怎么了,懵懵懂懂只记得头两天她好像给罗大妈掏过耳朵。莫非眼前的场面是由掏耳朵惹出的?从前不是没遇见过这种事,被掏的人也有被掏得恼怒起来的。耳挖勺捅在耳道里他们不敢动,可过后他们会翻脸不认人:指桑骂槐的,报以白眼的……像这样兴师动众闯进门来算账,却还是头一次。 二旗和三旗眼睁得很大,在未曾拉开窗帘的房间放射出复仇的光。 大黄也感觉到那气氛的紧张,他从床头站起,以试探的步子走到姑爸身边挨紧她依偎下来。姑爸一面抚慰大黄,一面眼睁睁地看二旗和三旗。 二旗、三旗和姑爸对视多时,像是冲她发着警告,警告她认清形势,主动交代掏耳朵的动机。 “人,谁没耳朵。”姑爸想,姑爸说。 “什么他妈耳朵。”二旗说。 “没耳朵倒好了,省我的事。也别掏了,也别听了。”姑爸说。 二旗和三旗互相看看,不懂姑爸的意思。 “说什么废话,你!”二旗说。 “可不。”姑爸说,“你当掏一次就那么简单?瞧病还得挂号呢,买粮买菜还得排队呢。” “少装傻。”二旗说,“我们是来找肉的。” “找什么肉?”姑爸很诧异。 “猪肉,猪肉,一块正肋。”罗大妈在门口插上了嘴。 “这我可越听越糊涂了。你们要我给你们去买肉,买一块正肋?我可没那么大工夫,大黄的鱼我还没顾得上呢。再说买肉也不许挑拣呀,碰哪儿是哪儿。”姑爸坐着,没事人似的。 “是俺们的正肋,没了!”罗大妈提醒她。 “你的正肋?”姑爸还是不懂。 “俺们的,猪的。”罗大妈说。 看来姑爸无法弄清罗家进门的目的。 三旗一双精灵的眼睛早就四处搜索起来。 “搜!”二旗说。他上手拽下了姑爸的窗帘,屋里明亮起来,搜索正式开始。 姑爸已经穿好衣服,但仍然稳坐在床边。无论如何她也弄不清来人的目的,不像抄家,不像破旧,也不像由于她掏了罗大妈的耳朵。 大黄对气氛的感应能力一向优于姑爸,他知道这一切都是冲他来的。他开始往姑爸怀里乱扎,以求援的目光仰视着姑爸。他像个婴儿那样紧紧扒住了她,前爪扒住姑爸的脖子,后爪抱住了姑爸的腰。他不敢再看来人,只是闭起眼睛装睡。 吓的,姑爸想。 二旗和三旗搜索了一阵终于从床下搜出了那赃物,那肉那正肋:黑乎乎的一块软东西上沾着细土。二旗信手绰起根通条从地上扎住那肉,把它举到姑爸眼前逼她认账。 “看是吧,谁也没诬赖谁。”罗大妈见儿子举起了肉,格外兴奋。 姑爸这才知道出了什么事。 “这是肉。”姑爸说,“让我买去吧,买正肋。”但她并不慌乱,紧紧抱住大黄观察来人的反应。 “谁吃你的正肋,我们要替你管教管教猫。”二旗说。 “就得管教管教!今儿叼俺们的肉,明儿叼俺们的鱼,蹬着鼻子上脸,反啦!”罗大妈嗓门一声高似一声。她一步跨进西屋从儿子手中夺过那块肉,然后来到院里等待儿子们的下一步行动。 姑爸觉出了时刻的严峻,她狠狠抱着大黄。 大黄也觉出事情非同一般。这不像闹猫时半夜走屋蹿檐地吵了谁家的觉,那时人家出来冲着房上喊,他可以扔下情人溜走完事。这次溜是不溜不掉的。他狠狠抱着姑爸。 但是二旗和三旗奔了过来。三旗一把揪住大黄,二旗扳住了姑爸的肩膀。在一阵抢夺和反抢夺之后,大黄终于被抢了过去。他像是从姑爸身上剥下来的撕下来的,他号啕着,四只脚在空中挣扎。三旗还是把他拎出了西屋。 于是一场惩治大黄的战斗开始了。罗大妈对这惩治的构思虽不完整,但她知道对大黄必得狠打。现在她已回到廊子上,居高临下地喊道:“吊起来,吊起来打,往死里打!这是绳子,打这个缺调教的。” 罗大妈把一条麻绳扔在当院,二旗和三旗立刻就领会了母亲的意图。他们用绳子拢住大黄的四条腿,捆猪似的绑好,再将绳头甩到枣树杈上。三旗一拉绳,大黄就被倒悬在空中了。 大黄在空中继续号啕,他拧过脖子找姑爸,但树下没有姑爸。他仍然拧着脖子寻找,也许他觉得没姑爸哪怕有司猗纹也是个安慰;没司猗纹有眉眉也行。 大黄想看见姑爸和司猗纹,罗大妈也非得把姑爸和司猗纹摆弄出来不可。有了主人和见证人在场,这场打猫的意义才远远胜过打猫的本身。这本该是罗家搬来后的一次正式亮相。找你们要张纸糊窗户那是瞧得起你们姑嫂,可你们就大闹着拾掇起我的耳朵来了,连猫也以为天下太平了阶级斗争熄灭了。 “都出来!”罗大妈冲着南屋和西屋喊,“作个见证,俺们可不是非欺负一个猫不可,是猫仗人势欺负了俺们。看吧,这是那肉,一块有肥有瘦的正肋,看看吧!”罗大妈手托那肉,不住颠打。 罗大妈核桃栗子一块儿数,司猗纹果然先坐不住了。姑爸没出来,先出屋的是司猗纹。她出了南屋,看见枣树下的情景前进不得后退又不敢,就那么不前不后地站着。 大黄总算看见了亲人,哭号得更加高亢。罗大妈三步并作两步奔到司猗纹眼前,颠打着那肉又跟她重复起刚才的话:“看看吧,这就是那肉,有肥有瘦,一块正肋。” 罗大妈的话不是重复,她是逼司猗纹表态,对这肉、这猫表态。 “也是,这么贵重的东西。也是得管管。”司猗纹初步表了个态。 一个第三者的表态才意味着一个仪式开始得更合情合理——群众的呼声。 群众有了呼声,二旗便解下皮带,三旗也解下皮带。他们一人站一边,一来一往地朝大黄狠命抽去。 起初大黄很难忍受这皮肉之苦,他的哀号由悲凉到嘶哑,很快就不再出声。但二旗和三旗并没有停止抽打,那架势、那皮带抽出的每一个声音都意味着他们决不是只做个样子看看,他们是一场彻底的惩治。 司猗纹尽量不看眼前这皮带的飞舞,只用眼的余光扫着西屋。 西屋没有姑爸的影子,没有姑爸的声音,门窗都很安静。 又一阵抽打之后,二旗和三旗凑到大黄跟前观看,大黄七窍有血,眼珠明显地上吊。 “死了?”三旗说。 “瞧他妈这点儿骨气!”二旗说,“这儿有块肉,吃吗?”他嘴对着大黄的耳朵问大黄。 “吃吗吃吗?”三旗也问。 “放,放绳子。”二旗说。 三旗不再跟大黄废话,回到廊子上拿来一把菜刀冲绳子砍去。大黄噗的一声摔在地上,那声音就像从高处扔下一棵烂白菜,空洞而又沉闷,使人想到猫的肚子里已是烂泥般的五脏六腑。 罗大妈走过来伸脚踢了踢大黄,大黄软绵绵地打了个滚儿。三旗踢了一脚,大黄又打了一个滚儿。他肚皮朝上,四只脚佝偻着像个熟睡的婴儿。 “真死了。”二旗说。 “真死了,快回家吧。”三旗解下绳子,三踢两踢把大黄踢到了西屋门口。 他们把他送给了姑爸。 大黄没死。 二旗、三旗刚转过身,大黄便从地上猛地站起来。他睁开一双血的眼,竖起两只血的耳朵,跟上他们就走。他不喊也不叫,步履蹒跚着只是向前走。他走过了罗家哥儿俩,抢先跃上廊子,面朝他们蹲了下来。 罗大妈惊叫了一声,退到二旗、三旗身后。 二旗和三旗没有惊叫,大黄的再现似乎没有对他们形成威胁。二旗抢先一步揪起大黄说:“你命还真大。这回咱们换个样儿。”他说着又拾起那条麻绳,用绳子两头将大黄的两条前腿拴住,固定在枣树上;再用两条绳子分别拴住大黄的两条后腿。拴绑完毕,他和三旗各抻一条绳子便使劲拽起来。 他们方向相反,为分裂大黄不惜着力气。他们互相鼓动着叫起号子:“加把劲儿呀拉紧了拽呀!拽紧了拉呀别撒手哇!拽拽拽呀吃猫肉呀!别他妈撒手呀大卸八块呀……” 大黄在号子声中被撕开了,大黄的腿脚各奔西东。 大黄死了。 二旗看着被解体的大黄说:“再跑一个我看看。你那腿呢,怎么不要了?” 他们连绳子都顾不得解,一前一后回了屋。 罗大妈走过来,心惊胆战地又检查了一遍残缺不全的大黄,确认他再也不会复活,才走。 院里只剩下了司猗纹。刚才他们那一场“纤夫号子”早将她吓到了南屋门口,她想起古代有一种叫做“车裂”的刑法,讲的是把人的胳膊腿分别拴在四辆车上,然后四辆车向着四个方向飞奔…… 大黄被车裂了,他像一堆破烂儿一样散在树下。司猗纹眼光竭力躲避开这堆破烂儿,逃进南屋。 院里空无一人时,姑爸才开门出来。她直视着那堆破烂儿奔了过去,蹲下来解绳子收殓。她收着,举起大黄的胳膊、腿安插着。当她确信大黄不再缺什么,才托起他回了屋。她哪儿也不看,什么也不说。 谁也不知道没有大黄姑爸的日子该怎么过。从前大黄就是她的盼头,就是她的一切。自从她被称做姑爸后,是大黄又给了她一个机会,一个能关怀、能惦念、能爱的机会。“能”就是给予,给予也是获得。她养猫、掏耳朵都是给予都是获得。 给予和获得对于人类就像天平一样哪边也不可偏重分毫,姑爸也不例外。如果没有大黄,她可能早已捅破了不知多少人的耳膜;有了她对大黄的爱,不知多少人才换取了耳膜的完整。她给予了大黄获得,大黄又给予了她获得。 姑爸托着大黄进屋了,给予和获得仍然属于他俩。 黄昏时,司猗纹见姑爸又打开火门给大黄煮带鱼米饭,那煮鱼的腥味儿香味儿又像往常一样弥漫在院里,这腥味和香味才真正使她的心一阵阵酸楚。她几次想出去安慰安慰小姑子,当她看见在廊前行走的罗大妈时,还是收敛了自己。 晚上,西屋的窗户很黑,南屋的窗户也很黑。司猗纹全家都很默契,他们一起摸黑吃饭,一起摸黑静坐,一起摸黑上床睡觉。 司猗纹躺在一片漆黑之中耳边却是一片嘈杂,他们的声音又大又小又远又近——那号子:加把劲儿呀拉紧了拽呀拽紧了拉呀别他妈撒手呀大卸八块呀…… 19 司猗纹在十八岁那个秋天的雨夜跟华致远分手后,就再也没见过他。每次她回忆起他们在一起的时刻,总觉得像一场美好而又不真实的梦。 司先生和司太太很快就知道了他们之间发生的一切一切。司太太像受了惊吓,从此一病不起;司先生也因此和女儿之间像筑起了一堵墙。司猗纹一边守护着母亲,一边背着母亲给华致远写信。但她没有得到过回音,华致远就像从地球上消失了,消失得没有任何痕迹。她甚至怀疑起他们是否认识过,那天夜里他是否和她作过告别。 后来还是司先生向司猗纹证实了华致远的存在,他扔给她一张报纸。她一眼就盯住了报纸下端的一则消息,那消息的大意是:某省某县乡民聚众闹事,反民首领华致远被缉拿。 那消息仿佛是在司猗纹预料之中的。当报纸被五花八门的趣闻、谣言充斥的时候,她惟独相信这消息的真实性。既然父亲扔给了她那消息,既然这一切都已经是公开的秘密,她就有胆量去找父亲。她向他提出请求,她要到那个某省某县去看望那个反民首领。父亲驳回了她。当她再次哭闹时,父亲便高喊着她是在害“痴迷疯”了。他说,倘若你疯了我们不妨就按疯人治;她说不用,我宁愿疯等他一辈子。 司先生想着对策。结果他想到了一般人所惯用的方法,转移其注意力,淡化她目前的精神状态——女儿应该嫁人。 几日之间他给她选中了旧友的下属——南京电政监督庄老太爷的大公子庄绍俭。 司先生很快就将这选择通知了司猗纹,司猗纹顿时“疯”上加“疯”似的和父亲更加僵持。这僵持使司太太的病一日重似一日,死期终于挨近了她。临死前她声称要办成一件事:她要亲眼看见女儿的归宿以完成她的宿愿,态度之坚决如同当年她为司先生选二房一样。 当年在几位二房的候选人中她执拗地为司先生选出一位最丑的女人。这样司太太既满足了良心的需要又满足了虚荣心的需要,那女人丑得叫她放心叫她在九泉之下也生不出妒意。司先生默认了太太的选择。后来那位人称“刁姑娘”的二房还为他生了司猗纹同父异母的妹妹司猗频。 女儿的事一经司先生揭示,司太太也算满意。庄家大少爷她虽不曾见面,但听说那也是个读书人,还有人说他一表人才。有这人伴随女儿一生,司太太纵然九泉之下也可瞑目了。她嘱女儿千万遵从父命,看在自己就要离开人间的份儿上也要答应这门亲事。 司猗纹的家教使她没有违背死人的心愿。司太太一病半年终于去世后,她更觉得那祸根就是她。她觉得她为家庭犯下了罪过,原来她就像一个曾经推开家门到世界上游荡过的孩子,在体味了人间的快乐和痛苦后又回到了自己的家。她决定用出嫁来换取这个家庭对她的原谅,她做着决定,甚至还暗暗对那未来的丈夫生出歉意和忏悔之情了。 庄老太爷的大公子庄绍俭天资聪颖,活泼好动,永远地追求新奇和时髦。庄老太爷把希望都押在大公子身上。他先送他到金陵大学学土木工程,又送他去上海复旦学经济。然而庄绍俭不肯深做学问,却用他的聪颖学会了学问之外的“学问”:骑马、跳舞、喝酒、旱冰……很快就成了内行,还打得一手漂亮的网球。在复旦的网球场上,他结识了天津名门闺秀齐小姐。庄绍俭和齐小姐如漆似胶地相处多日后,很快便暗订终身。后来当齐小姐先庄绍俭一年毕业回津时,庄绍俭竟自作主张放弃学业,追随齐小姐也来到天津。谁知齐小姐的家庭早将她许配某要人,他们的美梦才成泡影。庄绍俭捶胸顿足,孤雁单飞似的回了南京,然而他和她的热恋却延续了终生。 热恋者大多是孤雁。 庄绍俭憎恶父亲为他选就的这门亲事,特别当他耳闻了一些司猗纹和华致远的故事后,更是怨愤交加。虽然他不敢违抗父命,却暗暗憎恨着父亲。从此在他的聪颖之中又增添了新内容,他开始夜不归家,专去那种地方糟蹋别人糟蹋自己。如同骑马、溜冰需要套数一样,他在那种地方也学会了不少男女之间的套数。 不久,庄老太爷因事业上的一再跌宕和儿子的不才,庄家决定北迁。在北平一班同窗旧友的辅助下庄家来到北平,买下东城一处两进的宅院安顿下来。庄老太爷迁居北平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为儿子庄绍俭完婚。 庄绍俭竟然那么爽快地答应下来,爽快得令庄老太爷起疑。这疑心就使庄绍俭的婚礼更加迅速。 至今司猗纹回忆起他们的婚礼,仍有几分激动。婚礼选择了被称做中西合璧的文明结婚。在一班黄道会吹手的簇拥下,她和他乘汽车来到教堂,在那里回答了神甫的问话,交换了戒指。她触到他的手,他的手干燥而又生硬,但那一瞬间她觉得他身材挺拔高大,她很被眼前这挺拔和高大所感动,在感动之中她第一次懊悔起自己的不洁了,她第一次想起用不洁来形容了一下自己。 那时她二十岁。 他们走出教堂,乘汽车回到东城那座两进的宅院。这宅院才使司猗纹觉得自己已是另一个家门的人。她受着红烛、红帐的包围,那红融融的一切使她迷醉,使她相信着命运对她摆布的合情合理。晚上当客人散去,她甚至静坐床边等待起来。她虽不清楚她在等待什么,却觉得等待便是她的本分,是对那个雨夜的追悔。 司猗纹等待着庄绍俭,庄绍俭正坐在远处一把藤摇椅上摇自己。他一边摇着一边看着司猗纹。司猗纹觉得那眼光遥远又放肆,或许还有几分敌意,几分别有用心。也许女人都等待过那个别有用心吧,司猗纹想。 在目睹过一些女人的庄绍俭看来,司猗纹不难看,甚至还有几分秀美。她的脸庞、眉目使他想起当时一个正在走红的电影明星,或许比那个电影明星还清雅。可越是秀美清雅,他就越发怨恨她。秀美不是不能引起怨恨的,倘若秀美只能引起你的怨恨,那么充其量这也只能是次艳遇。 艳遇不能使一个人被俘获。 干一回风流韵事还差不多。 于是他的眼光由放肆变成了疯狂,由遥远变成了近逼。干一回吧。他想,这是报复。报复谁?他想得不具体,也许是他的父亲,也许是拆散他和齐小姐的那个家庭,也许是他的经济学和土木工程,也许是他的骑马、跳舞和网球,总之,是除了他的齐小姐之外的一切一切。他已经隐约地听说这个秀美的女人被另一个男人沾过,也好,这么说连对处女的那点怜悯也不需要了。他的眼睛开始在她身上胡乱搜索,想象着研究着她那薄薄衣服下面的一切。这是一个必要的酝酿,一个最实际的酝酿。 庄绍俭终于被那酝酿鼓动起来。他从藤椅上站起,先扯下领带,又脱去西装,睁起一双环眼向她近逼过来。一股刺人的香水味立刻就包围了她,不知为什么现在她才闻到那气味。她惊吓着自己,又镇静着自己,眼光躲避着面前这个高大的身影,又生着几分迎候。 让黑暗吞噬我吧。她想着就去闭灯,庄绍俭却生硬地拨开了她的手。 庄绍俭不仅拨开了司猗纹的手,还绕着房间打开了这洞房里所有的灯。在明如白昼的光线下,他面对她那强作镇定的恐慌熟练地去扒她的衣服。她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不知所措了,但她没有反抗,因为他是她的丈夫。也许这是人世间另一幅男女的图画,世间没有重样的人就没有重样的画。难道男人中就只有一个华致远?做这事也不一定非得闭着灯下着雨吧。 她适应了这如昼的灯光,她适应了这灯光下他和她的精光。也许这不是适应,是她的将要适应,是她适应得还不甘心情愿,是她那适应和不适应的搏斗因为她拉过衣服想遮掩自己,这便是证明。可是他不容她,他劈手夺过了她的衣服扔在地上。 一种不祥的预兆向司猗纹袭来,她不再认为这就是做人的图画,她不知他这是怎么了。她只是向后退。她退到床边他逼到床边,她退到床上他逼到床上,她躲进床角他封住了床角。她再无路可退了,他迅猛地伸出双手将她托起,在床上给她安排了一个位置。接着他一把攥住她的脚踝把她劈了开来。 她在床上闭着眼。 他却在床下睁着眼。现在他没别的,就愿意看他为她摆下的这个姿势。 看看。 司猗纹知道这是看,却不知这是观赏还是研究,是欣喜若狂还是厌恶透顶。她无法弄清眼前这一切究竟是什么,二十岁的她走到了人生的哪个“坎儿”。 后来,该继续的还是继续下去了。 司猗纹清醒过来,庄绍俭已不在身边。回忆刚才,她只能弄清一点:她觉得那不是自然的热烈,是实验性的摆弄;不是共享,是他在声讨她。 他出去了,一夜未归。 后来她知道了他的去处,他选了一条近路,急不可待地去光顾百顺胡同那个叫“莳春院”的清吟小班了。再后来她还知道,那晚他曾和“莳春院”有过电话预约:南局一三八三。眼下夜度资已由八元上涨为十元。 他所以扔下她是为了专门再到那里去体味另一番景象。在那里他可以一面放松着自己把那事儿发挥得淋漓尽致。 轻车熟路。 他需要休整——在对她的声讨之后。 司猗纹麻木着自己关掉了所有的灯。但她并不急于穿衣服,她愿意光赤着身体就这么躺下去。 也是一个休整。是在迈过了一个人生门槛之后的休整。 她休整着小声儿哭。她想把一切都归结于自己,也许有了他对她的刚才,她才能卸掉那个重负:两年前的那个雨夜。 他知道。她想。于是那与生俱来的血又在她血管里自然地流淌起来。 当又一个夜晚来临,司猗纹准备再次承受庄绍俭的行为时,庄绍俭却完全变做另一个人。他对她的温柔和爱抚使她一阵阵受宠若惊。她也大胆地忘情忘我地把自己献给他,迷醉着听着他的耳语。他只是轻盈地呼唤着一个人的名字,许久她才弄清楚原来他呼唤的并不是她,那是另一个女人。她立刻就想到了那是谁。 我也知道。她想。 难道女人也有办法去声讨男人? 司猗纹一次次忍受着庄绍俭对她的熟悉和生疏,熬着漫长的日子。第二年她生下一个儿子。又过了两年,她生下一个女儿。 20 女人生孩子有的是为了爱情而生——爱情的结晶。 女人生孩子有的是为了生育之后的爱情再生——孩子都有了。 有时你生得不知不觉,你的爱情却更充实、更完美、更具家庭色彩、更富天伦之乐了。你就像用生育换了个时来运转。 有时你生得不知不觉,你的爱情却彻底垮了。你变成了一个生育过的女人,连肚子都松了。你像因生育倒了大霉。 你要弄清这一切你得慢慢体验。 司猗纹也经过生儿育女,她哪种都不是。因为庄绍俭走了,他连体验的机会都没给她,他对于她的一切都像新婚之后那短暂的日子一样,一会儿生一会儿熟。 庄绍俭目前在扬州。他在扬州一个叫做盐运使公署的地方给自己谋了个课长。庄绍俭一去年余和司猗纹无书信往来,他的地址、差事还是司猗纹从他给庄老太爷的信中得知的。在他那极少的家信中他不提司猗纹,只在末尾简单地问一问姑爸和他的儿女。 司猗纹还是幻想着对生活的体验。婚后生活、做母亲的艰辛和愉悦不仅激发了她对家庭的强烈渴望,还激发了她少女时代那种处事大胆、有谋有识的秉性。她盼望庄绍俭能够看到由她养育的儿女日渐长大,让庄绍俭也有机会来体味一下这富有家庭色彩的天伦之乐。 于是她决定携带子女去扬州。 为了扬州之行,司猗纹精心打点了行装,还从万国储蓄会取出做姑娘时父亲为她存下的一笔钱为盘费。她知道现在庄家无进项——一家人死吃老太爷南京那点积蓄,她取出钱,一面差人到前门站去买平沪特别快车车票,一面大度地拿出一部分交给庄老太爷。她说他们母子一去不知何日才能返回,不能在家侍候公婆,仅留给家里一点零用也算儿媳一片孝心。庄老太爷推托一阵接过了司猗纹的“捐助”,心中也不免暗自欣喜,自不必说。 司猗纹下扬州一行四人,除五岁的儿子庄星和两岁的女儿庄晨外,还有丁妈。 丁妈是虽城乡下人。仿佛庄家天定和虽城有缘,司猗纹从进庄家开始到现在,听了一辈子虽城话。那时操着虽城话的丁妈虽不及操虽城话的罗大妈嗓门大,但她们的语调、尾腔却不差分毫。虽城距北京虽然才一百多公里,但和北京话的语调却相差悬殊:膛音重,尾声大多带“儿”。 司猗纹曾经说眉眉口音像丁妈,就是因为她对虽城话太熟悉的缘故。当时眉眉还以为丁妈不是好人,那是误解。 现在眉眉这位尚在两岁的妈妈庄晨和年轻的婆婆司猗纹下扬州就全仗了丁妈。 庄晨小时候和丁妈保持了极友好的关系。丁妈爱庄晨,爱得可以单独去厨房给她做她爱吃的油汪汪的肉丝炒饼;可以拿自己的钱买原料为庄晨做她轻易吃不着的大众甜点心“果子干”;还可以用虽城话骂她“臭狗屎”。庄晨爱丁妈,一向叫她“娘”。她可以撒泼似的在娘怀里耍赖,她可以偷偷往娘鞋窠旯里吐唾沫。庄晨的吐虽然是爱,但吐怎么也是对娘的不尊敬。丁妈骂庄晨“臭狗屎”便是那次的事。那次的事不仅惊动了司猗纹,还惊动了老太爷。但当司猗纹要打庄晨时,丁妈却先哭了,说自己不该和一个孩子一般见识。司猗纹让庄晨给丁妈鞠了一个躬。 下扬州不能没有丁妈,司猗纹娘儿仨都这么想。 司猗纹一行四人在路上乘车乘船,颠簸三日来到扬州。船到扬州已是傍晚,洋车拉着她们走了无数条青石板路过了无数座青石板桥,天黑才来到那盐运使公署的大门口。那是一处乌门粉墙的宅院,一簇细竹探出墙外,那盐运使公署的牌子就在这细竹之下。丁妈上前叩门,一个皂衣传达接待了他们,并道:“不知来人是哪位?”丁妈道:“眼前是庄课长庄绍俭的太太。”传达唱了诺,躬身将他们一行引进庄绍俭的寝室。司猗纹举目四望,这寝室陈设简单倒也清爽,除几件公物家具外,茶几上尚有纯银烟具一套。司猗纹自己找把椅子坐在茶几一旁,细看那烟具做工精细,花纹考究,这使她虽未坐稳就托起了这烟具。再细看,底上还刻有小诗一首: 鸥鹭鸳鸯作一池,曾知羽翼不相宜。 东君不与花为主,何似休生连理枝。 诗末还有一个小小的英文字母:q。 司猗纹想,这诗本出自《古今小说》,q应该是那位天津小姐的姓名字头,便自知这东西的来历了。司猗纹放下烟具,又向传达问过庄课长的起居行踪。那传达只对庄太太说,庄先生只办公时间在署中,晚上很晚方归,连晚饭一向都是在外边吃的。司猗纹从传达的介绍和几上这烟具里,早已明了丈夫在扬州生活的大半了。她忽然觉得此时自己就像一位章回小说里的人物,因为那些故事大半出在姑苏、扬州。那乌门粉墙、墙内的细竹、皂衣传达以及这雕有小诗的烟具,更增添了她这身临其境之感。 传达照顾他们做过洗涮,并从外面叫来酒保,酒保用食盒提来几样素菜以及米饭、老酒,一家四口便在庄课长房内用过晚餐。饭后丁妈带庄星庄晨去另一个房间睡觉不提,司猗纹却不顾那烟具的存在,对镜理起妆来。这既是一个千里寻夫的故事,那么她就决定将自己扮作一个有着花容月貌的夫人或小姐来迎候一个外出不归的夫君。她愿意忘掉过去,只用她的容貌换来一个温存。至于“莺莺款款”,她不愿使用这不伦不类的形容来形容丈夫和她那即将到来的时刻。 午夜庄绍俭回来了,他还是从那种地方来。远水不解近渴,一套银烟具毕竟不能代替真实的q的存在。在扬州这个自古就能与南京秦淮河相比的水陆码头,庄绍俭正在那地方恋着一个叫“小红鞋”的名妓。小红鞋虽然不再穿李香君苏小小时代的石榴裙,他也不必拜倒在谁的石榴裙下,但他一路走着,还是不忘小红鞋那嫩腿和圆而深的肚脐眼儿。进得房门,一阵陌生的脂粉味儿才搅乱了她留在他脑子里的那个深坑儿。 灯下是司猗纹——一个引他火撞百会(头顶穴位。)的司猗纹。 司猗纹刚才对自己那番刻意的“描写”,倒成了庄绍俭张口就质问她的诱因。 他质问她为什么不商量一下就突然出现在扬州,他质问她为什么扔下北平的公婆一走了之。当他得知来扬州的除她以外还有他们的子女时,更加火气冲天地质问她为什么让孩子和她一块儿颠沛流离。他还问了她许多为什么,却不容她回答。 司猗纹本想说最支持她做这次旅行的就是公婆,她本想说是他的子女最愿意见到父亲,她本想说她不写信就来是为着让他突然高兴一下。 她有许多本想说。 由于他的不容,她什么也没说。 她说不出。他说。 这是他替她的回答,也是他对她的羞辱。他替她回答了他自己的所有质问。最后他说,她的到来最最主要的是她“熬不住了”。他用一个最最通俗、他最最有所体会和研究的逻辑结束了他的这场自问自答。 原来最最通俗的逻辑最能吓倒一些人。 原来最最通俗的逻辑也能使一些人顿时觉悟、坚强。 就算是吧。司猗纹想。她顿时觉悟了也坚强了。 是熬不住了,可这对于我又有什么值得羞惭的呢?对于你,这又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呢?你是谁?我是谁?咱们结婚时门楣上不是还写着“天作之合”么。那便是你和我向人间的宣布。现在司猗纹的扬州之行总算遇见了庄绍俭这个奇妙的自问自答。她庆幸自己到底长了在北平不可能长的见识。此刻这见识不仅给她壮了胆,使她可以继续理直气壮地坐在他的房间,甚至还使她对他生出几分原谅:你那套银烟具,传达对你起居行踪的那番叙述……我决定给你以宽容。因为我是你的妻子,何止是妻子,是贤妻。 贤妻才最能容人。 现在作为贤妻的司猗纹只给了庄绍俭一阵直视的眼光。 庄绍俭垂头丧气地坐下来,问了点关于儿女什么的。司猗纹告诉他孩子已跟丁妈睡下,他还迫不及待地敲开丁妈的门,看了庄星、庄晨,并在他们的脸蛋上各亲了一下。 庄绍俭回来无视司猗纹的存在,重重倒在床上和衣而卧。他关掉灯,把司猗纹抛进了一个四壁如墨的深谷。 新婚之夜是光天化日。 婚后久别是如墨的深谷。 人既是被抛进深谷,就有发自深谷的喧嚣。现在的司猗纹不再是怕被人观赏、研究的司猗纹。她越是身在深谷,便越是有一种要从这深谷里升起的欲望。刚才丈夫说她什么?对,熬不住了,一种因熬不住了而升起的焦燎的欲望。她像是用这话在咒骂自己,又像是用这话来鼓动自己。谁让这句话是出自你之口呢。没这句话,说不定我马上就会逃离这乌门、粉墙、细竹。正是因了这句话我留下了,我为什么不去名正言顺地做一回妻子? 做一回妻子。 现在是她先把衣服一件件脱掉了。她脱光自己摸黑来到床前,跃上床去动手就解他的扣子。她无力去扒,只是解。 她解。 她逼他就范。 他就范了。 她觉出了这次的异样。 这异样像是对她最好的迎接。 就像一对真夫真妻那最真实的久别。 须臾,他却四脚八叉不动声色地说: “它,可是刚从小红鞋那儿出来。” 这是他对她的故意刺伤,他觉得只有用这刺伤才能逼她离去。 司猗纹不知小红鞋是怎么回事,但她知道那是个人那是个地方。 她深知这是真话,她深知这是他故意要刺她,轰她,赶她:我叫你那“异样”的受“欢迎”,我叫你在幽谷深处自己喧嚣、闹腾。原来你真是个熬不住的……贱货,你脏。世间再也没有比你更脏的人了。 为了这扬州之行,她一路上见到了许多沿街乞讨的乞丐。他们有的故意用脏身子蹭你,换来你在恐惧中对他的一点施舍,哪怕一个小钱儿一小块干粮。他们也有的袒胸露乳,用鞋底狠命拍打自己的胸膛以换得人们一口残羹剩饭。当时她觉得他们可怜,而她比他们优越得多,她有万国储蓄会,她有儿女,她还有庄绍俭。现在她突然觉得原来她就是那些叫街的乞丐,她就正拍着胸脯向人喊着:“我穷,我饿,我熬不住了!” 她不敢再想下去,越过他那早已酣睡的身体逃下床,背过身去拼命地洗着自己,拼命冲刷着他带给她的一切,她想呕吐,她觉得她现在是永远地洗不净。她决心第二天就回北平。 天不亮,她叫醒了丁妈,对丁妈说了她的打算。丁妈知道一个妇道做出这种决定的缘故非同一般,她赶紧叫醒庄星庄晨,连东西都顾不得收拾就走上了扬州街头。正在梦中的庄绍俭没有发现他们的行踪。 一路上司猗纹只顾自己出神,丁妈则只对庄绍俭骂着一句话:“不是人的。”她在气愤之中虽城腔更重了,把人说成“忍”。 他们乘船乘车又开始了路途上的颠簸。车过济南前,庄星突然发起高烧。同车有位西医大夫说这大半是急性肺炎,并说这孩子早已病了几天。但目前无药诊治,只能忍到北平。火车就要到达北平时,庄星死在了司猗纹怀里。 火车停了,司猗纹觉得眼前的北平并不是她的目的地。她只是牢牢抱住尚在柔软中的庄星,不知向哪里去。她心力交瘁筋疲力尽,她为什么要活着呢?她是谁? 丁妈替她要了洋车。 第六章 21 后半夜,眉眉被一声尖细而又凄厉的号叫惊醒。她无法辨认那是什么声音,更不知道它发自何处。她仿佛觉得那是野兽,可野兽为什么会出现在人住的院里? 她听见婆婆正穿衣下床,婆婆趿拉着鞋从她床边蹭过,就急忙去里屋门口叫庄坦、竹西。竹西早已从里屋奔出,和司猗纹走了个迎面,随后庄坦也出来了。显然,全家人都听见了那号叫。这时他们没有言语,却不约而同走到窗前只是静听,静等,等待那声音的再现。 果然,又是一声尖叫。这次比刚才更尖锐、更凄厉。这次谁都听清了那声音的出处:是西屋,是姑爸。姑爸的窗子映亮了,明亮的窗子照着枣树,枣树半边被照雪亮,使院子显得很疒参人。看来姑爸是打开了屋里所有的灯。在一声高似一声的号叫过后便是泼向这院子的一阵叫骂,那声音嘶哑、言辞激烈且滔滔不绝,仿佛姑爸那一整天的沉默就是为了积攒现在的滔滔不绝。 眉眉也从床上坐起来,她的床紧靠窗户,不用下床就可以看见院子。她见婆婆、舅妈和舅舅都把脸贴上窗户,自己也掀开窗帘把脸贴了上去。她看到一只巨大的怪影正在西屋窗户上扭动,瘪着的胸膛,微驼的脊背,像跳神的女巫像施法的妖怪。这怪影一边发着咒骂一边往嘴里塞着什么,就像号叫和咒骂正消耗着她,填塞和咀嚼正充盈着她。 “我骂你们罗家祖祖辈辈!”姑爸开宗明义,她骂的是北屋罗家。“你是主任谁承认你是主任你不是连人都不是你们全家老小都不是你们是什么什么你们是东西不是东西你这个臭妖婆臭女人南腔北调净吃大葱蘸甜面酱连耳朵垂儿都长不大不配有耳朵都长不大。你们、你们……” 姑爸的骂声虽激烈,可惜因她不掌握人间所具备的脏字脏话,使那骂少了应有的分量。内行人或许还会认为那简直是一阵轻描淡写,如果去掉那一连串的人称、虚字,充其量那核心才是“臭婆娘光吃大葱蘸甜面酱耳朵垂儿长不大”。连司猗纹也觉得姑爸没有骂出水平,她觉得姑爸既是为大黄出气为自己出气,也是为她司猗纹、为这院子出气,那么这骂可不该到此停止。骂得轻描淡写倒无妨,没准待会儿自会生出些分量,就是不该到此为止。现在有一句话叫“在骂声中成长”,这成长就得包括被骂者和骂者双方。姑爸她会成长起来的。 姑爸就像猜透了嫂子的心思,经过一阵沉默(或思索)之后,果然又开始了她这骂的继续,她这不擅长行为的行为。这次开口便接触到了骂这个形式的本来面目,她开口不善,先咒罗主任个死。怎么死,姑爸说:十八层地狱下油锅炸焦小鬼锯从头到脚皮剥开你们。房塌了砸扁了你们发大水淹了你们着大火烧了你们天上掉下炸弹炸死你们汽车撞死你们无轨电车有轨电车三轮洋车都撞你们也扔给你们一条麻绳拴住你们的胳膊腿枣树上绑住你们拉拽你们大卸八块呀都来吃人肉呀想吃哪儿自管挑呀要肥有肥要瘦有瘦五花肉正肋呀后臀尖呀上脑呀心肝肺呀嚼指头像嚼腌萝卜脆呀吃老又吃小呀先吃小的嫩呀先吃老的老呀不好咬呀没咬头儿呀也得有麻绳有人拽呀碎尸万段只等不共戴天势不两立一百年一万年…… 姑爸的骂暂时结束了——也许是暂时。谁都听出了这次的水平、分量和高度。 按道理,下边当是北屋的还击。然而北屋却是一片沉默一片寂静,寂静得无休无止。谁也不知这无休无止的寂静意味着什么,有人在提心吊胆,有人觉得这是罗家被骂蒙了,被骂得张不开嘴想不出词儿。 司猗纹就正为罗家这张不开嘴想不出词儿而高兴。好小姑子。她想,你到底是庄家的后裔,好一个冲锋陷阵的勇士,是你打了罗家个出其不意措手不及。如今庄家人到底给庄家报了仇。是报仇,也是“惹惹”你们,这是被迫的“惹”是被逼得“惹”,是惹里有报,报里有乐子。再说现在这惹何止是替司猗纹替庄家替这带柱廊的房子这带枣树和丁香的院子,这是替响勺胡同替整个北京城(不是整个儿也是半个)惹了你们。再说那被惹的仅是一个罗主任?当然不是。是谁?司猗纹本来也可以按照她那从院子到半个北京的推理办法无休止地推下去,但是这“推”刚一开始她又把它们“淡”了下去。如今谁代表着谁、谁该往哪儿归是人所共知的,她开始后怕了。她想起前不久听说过东城有位被抄家的老太太,趁小将不备一菜刀劈死了一位小将,那老太太紧跟着就遭到了灭顶之灾。然而她还是觉得世间就得有那位老太太,就得有姑爸——尤其姑爸,她只骂了,没拿菜刀劈谁,谁能奈何她? 半天,司猗纹就这么高兴一阵害怕一阵。她回到床上,划根火柴双手捂住点着一根烟抽起来,甚至连庄坦怎样拽走了竹西都没注意。 眉眉早就躺下用毛巾被捂住了头。在毛巾被里她又用手指堵住了耳朵。她只有害怕,自己害怕也替姑爸害怕她希望姑爸不要再骂下去。 姑爸没有再骂,天慢慢亮起来,院子在仓皇不安中苏醒了。 南屋怎么也弄不明白北屋是怎么在姑爸的骂声中睡下去的。 姑爸骂罗家,罗家不会睡。罗大妈第一个被姑爸的号叫惊醒,她先推醒丈夫,又叫醒儿子,一家便骚动起来。起初他们也不知院里怎么了,当他们听清那号叫是发自姑爸的喉咙,那逐步升级的骂是冲着他们时,首先准备还击的是二旗。他一步从铺上跳下,顾不得穿衣服,绰起一根木棍就去开门。三旗又是紧随其后,罗大妈也跟上来。 你不就是个骂吗?罗大妈想,讲骂你可不是个儿,我年幼时站在俺们房顶上骂街那工夫,没准儿你妈还没生出你哩。现在我先听听你这两下子,先听个稀罕儿。听完了我才将门大开,站在廊上给你个劈头盖脸。你不就是个没破过身的没见过男人的女人吗?你就准备好吧,我这骂一定会更有听头儿。再说这也不光是为了听头儿,我是主任,我得让你从这骂里受教育,这和对你们的改造也差不多。寒碜你一下也不算过分;“开导”你一下你也是个收获。我要让你从我的骂中品尝品尝你没品尝过的事儿,我要把你骂得不再是个老黄花闺女。罗大妈一面作着思想一面为那骂打点句子,对,我也要出口成章——罗大妈这句子越打点越完整起来:你不是骂我就知道吃大葱蘸甜面酱吗?我骂你净吃死耗子,你那只黄眼的黄猫就专给你抓耗子吃,你天天先给猫煮鱼后给你煮耗子。你不是骂我耳朵垂儿长不大吗?我就骂你是大耳朵垂儿,你不光耳朵垂儿大你除了眼睛不大你哪都大,你嘴大脸大脚大手大下巴大那个地方更大;大,大有什么用,男人就嫌你那儿大,没人弄!你就空着干着晾着抓挠着。你不是骂我是臭妖婆吗?我骂你是香小姐,你香呼呼香喷喷香得冲鼻子能把人香个大跟头;你哪儿都香,身上香脸上香嘴里香连裤裆里都香你整天往裤裆里抹香油!你骂我死,骂我死得各式各样。我骂你活,活着等,等各式各样的老爷们儿都来:瘸的拐的聋的瞎的长秃疮的烂脚丫子的都来,都顺着香味儿找,找你弄你攮你,让你也四分五裂让你也大卸八块,不是八块是十二块,比十二块还多……我叫你大,叫你香! 罗大妈完整着自己的构思,挤过两个儿子就去抢先开门,谁知罗大爷拦住了她。他一只手揪住她的大裤衩子,另一只手抓住她一条胳膊,把她拽回来搡上铺板;接着罗大爷又揪回了两个儿子。当罗大妈又站起来公鸡打鸣儿似的准备再冲出门时,罗大爷又把她摁到铺上。罗大爷一手摁着罗大妈,一手捂住她的嘴,并不断冲两个儿子使着眼色。于是一场就要开始的反击被罗大爷平息了。 也许罗大妈并不了解罗大爷的意图,但是罗大爷自有思路。他十分了解现在他手下这个老娘儿们脑袋里装的是什么,可,难道他能让她,一个掌管几条胡同的主任拍着只穿条大裤衩的大腿去和一个街民一般见识么?纵然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可《语录》里还有一条“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纵然这语录不适合于姑爸,罗主任既是主任也要表现出一种兔子不吃窝边草的风度吧。再说他既已打进这所有着大枣树白丁香青砖墁地五级台阶才能进屋的带廊子的有风门的有花隔扇的大北屋,他就要永远住下去。尽管“吃小亏占大便宜”近来早被批得臭了又臭、透了又透,但罗大爷还是在内心在肚里深信这是一条颠扑不破的真理。 姑爸的骂是“小亏”,他吃。 此时他就用他的手劲、用他的眼色制止了这伙娘儿们孩子的轻举妄动。尽管罗大妈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心里的愤懑还是一阵阵向上拱,两个儿子也冲着罗大爷瞪眼、跺脚,罗大爷毕竟靠他那一贯沉着的家长威力使全家安静下来。 但罗大爷自有他的战斗岗位。天刚蒙蒙亮,他草草用完早点(今日罗大妈不再为他上灶),就推起一辆“飞鸽加重”出了院门,穿过胡同,一划正西骑五十分钟的柏油路,到他的岗位给一个时代添砖加瓦了。罗大爷一走,他的娘儿们孩子为了报仇雪恨还是开始了心照不宣的必要行动。也许罗大爷处事沉着的风度多少影响了罗大妈,她扼制住那满肚子打点齐全的句子,默默地将任务交给了二旗和三旗。大旗这些天一直未归,他们正忙于和哪个大学的“红旗”战斗在一起,胜利在一起。 二旗在母亲的默许下,决心要给姑爸些颜色。要给,他的行动也需尽量合法化,尽量合于造反的色彩。这就必须串联起战友一道行动,这行动就不再是报私仇,这是他们发现“新动向”之后的一种必要反应。即使行为有过火的可能,大方向也始终正确。二旗将自己那套最具时代特征的衣帽穿戴起来。把胳膊上那方又宽又大的袖章抚平,让三旗暗中监视西屋,然后一个人出了院门。 没过多久,就有五六个手持棍棒的小将由二旗带领冲进院来。他们早已听取了二旗的报告,知道这院深更半夜发生的新动向,其性质当然属阶级报复之一种。于是“要捍卫”的热血立刻在他们胸中沸腾起来。这热血和他们那青春期旺盛得无处发泄的心态立刻汇成了一股势不可挡的潮流,那潮流向这院子向姑爸汹涌澎湃了。 他们冲进西屋,西屋顿时就传出了一阵破旧造反的特有声响。姑爸不叫也不喊,只有那些犀利的、沉闷的、玲珑的、清脆的、喑哑的、破裂的声响在交错。这声响过后才是正式对付姑爸的时刻。 姑爸被架出屋来,她裸露着上身赤着脚,被命令跪在青砖地上。有人在她脖子上挂了一块砖,砖使姑爸深深低着头。有人张口就问昨晚她的行为是什么行为。姑爸不抬头不说话;有人提醒她那是不是阶级报复,姑爸还是不抬头不说话。 又有人问:“我们这是什么行动?” 姑爸的头垂得更低。 姑爸的不说话自然要激起来人些愤怒,于是皮带和棍棒雨点般地落在姑爸身上,姑爸那光着的脊背立刻五颜六色了。之后他们对她便是信马由缰的抽打:有人抬起一只脚踩上她的背,那棍棒皮带落得慢悠悠。这是一种带着消遣的抽打,每抽打一下,姑爸那从未苏醒过的干瘪rx房和rx房前的青砖便有节奏地摇摆一下。 谁也看不见她的脸,谁也看不见她的眼光,院里只有她那面五颜六色的脊背和两只摇摆着的rx房。 一阵“消遣”过后又是一阵急风骤雨,姑爸被击得歪在地上。当他们又一次将她揪起来时,她的眼睛血红,嘴里也淌着血,她只重复着一句话:“大卸八块吧!大卸八块吧!” “问问她,把谁大卸八块?”二旗说。 姑爸不作回答,仍然断断续续地重复着她那不加人称的自言自语:“大卸八块吧大卸八块吧!” 也许是她的自言自语提醒了来人,他们耳语一阵,又将她拖进屋去。在屋里他们经过研究,终于又拟出一个全新的方案:打、骂、罚跪、挂砖也许已是老套子,他们必须以新的方法来丰富自己的行动。因人制宜,因地制宜。人是姑爸这个半老女人,地是这间西屋这张床。他们把“人”搬上床,把人那条早不遮体的裤子扒下,让人仰面朝天,有人再将这仰面朝天的人骑住,人又挥起了一根早已在手的铁通条。他们先是冲她的下身乱击了一阵,后来就将那通条尖朝下地高高扬起,那通条的指向便是姑爸的两腿之间…… 姑爸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惨叫,那叫声和昨天相比,只多了绝望。 他们之中也许谁都没见过人的这种景象,他们也以人的本能愣了下来,有人觉出这场面已经非同一般,早就逃出屋门;接着几个人都跑了出去。 二旗和三旗也逃了。 一个安静的上午, 一个安静的下午。 整整一天,北屋、南屋谁都没出屋门。连竹西和庄坦也没去上班,他们谁也不知道西屋到底出了什么事。 司猗纹和庄坦一整天都躺在各自的床上。 竹西和眉眉守着宝妹闷坐。 西屋的门一整天都大开着。 傍晚,竹西小声对眉眉说:“眉眉,走,跟我去西屋看看。” 眉眉看看竹西没说话,但她跟了上去。 竹西拉着眉眉的手。 眉眉拉着竹西的手。 她们出了南屋走进西屋,趁着天还没全黑,一眼就看见了躺在床上的姑爸。她赤着全身,仰面朝天,两腿之间有一根手指粗的通条直挺挺地戳在那里…… 眉眉挣脱了竹西,哆嗦着跑出西屋。她一口气回到南屋扑在自己的床上,把脸埋在枕头里,她不知她看见了什么,她只觉得那是铁对她的一个猛击,她的头已被击得破碎。 司猗纹也被惊下了床,她走到眉眉床前使劲儿问她看见了什么。眉眉什么也不说,她什么也说不出来,她的眼前只是一片黑暗,头被击碎了就不可能再有她自己了。 过了些时候,竹西奓着两只血红的手回来,司猗纹猜出了姑爸那里的事。竹西还是对司猗纹说了详情,并且告诉司猗纹她怎样替姑爸把那东西起了出来,又怎样替她穿上衣服盖好被子。 司猗纹舀来一舀子清水,站在脸盆前替竹西冲洗双手。血水流在盆里,发出铁锈味儿。刚才的情景无法在竹西眼前消失,她分析着那东西的深度和角度,她想应该立刻叫醒庄坦送姑爸去医院。 已是黄昏,西屋门口却出现了衣服不整的姑爸。她的脸青肿着,手里攥着一根血淋淋的东西在嚼,那是大黄的腿。她一边用力咬大黄的腿,一边向院子中间挪着已经抬不起的双腿。 她挪动着自己,跟所有的人都道歉、请罪。说大黄偷了东西就该让人去吃他,现在好了,她吃了他,也算是给北屋请了罪;也算是替南屋道了歉,因为大黄闯祸也使南屋受了连累,南屋是自家人。现在她吃了他,也减轻了自己的罪恶。她说《圣经》上有个人叫约翰的在约旦河岸净吃蝗虫和野蜂,为什么?也是为了赎罪。她还说她的罪就在于她有的是钱,有钱却舍不得给大黄买猪肉,饿得大黄去偷。 “你们信不信信不信我有钱?”姑爸张着血淋淋的嘴冲着空院子喊。 没人说话。 “没人说话就是没人信。好,你们不信我就让你们瞧瞧,瞧个热闹儿。”姑爸喊着走到窗根下,信手从窗台上拿起一把破鸡毛掸子,呼风唤雨般摇了起来。 这破掸子谁都见过,谁也不知它在窗台上扔了多少时间,连司猗纹都不知道。 姑爸摇了一阵掸子,便举着站在院子中央说:“趁天还没黑我就给大伙儿来一段精彩表演。”说完她自上而下将那掸子一捋,一把黄澄澄的东西从她手里脱落下来,它们弹跳着在方砖地上乱滚。 当隐蔽在北屋的罗家人还在疑惑不解时,司猗纹一眼就认出了那是什么,那是赤金戒指。 戒指乱滚一阵,一个个安静地躺下来。 姑爸抖出戒指,又从腰里抻出那个花荷包,从荷包里掏出两套挖耳器(一铜一银)扔在地上说:“把它们也凑个数儿。”最后她举着空荷包在院里跑了一个圈儿说,“就这个不能凑,不能把它扔给你们这帮凡人。我要去找丁妈,是丁妈给我做的荷包。月花月友,越花越有!” 姑爸突然住了嘴,就像突然想起一件要办的事,跑进西屋用力关上了门。 22 黄昏,暮气笼罩着院子,青砖地上飘零着金子的星星点点,像黎明时天上的星。 司猗纹最知道那东西的来历,它们原本是庄老太太的体己,老太太过世前却不声不响地把它们交给了姑爸。司猗纹虽不贪财,却觉得老太太做得并不圆满。按说老太太过世,老太爷又不长于管家,家庭的重担过早地落在司猗纹肩上,那东西本该交给司猗纹的,老太太却背着司猗纹给了女儿。司猗纹每逢想起此事心里总有一丝不快,每逢家里经济拮据、入不敷出时,她就拿话儿点姑爸。 开始这缺心少肺的姑爸听不出司猗纹话里有话,只表现着真诚的糊涂。后来当司猗纹给她点透,说明她指的就是老太太那一把体己时,姑爸才涨红了脸。她红着脸对司猗纹说:“你不说清楚我还真有点儿糊涂,你是打听老太太那点儿体己?我这就去给你拿。”不一会儿,姑爸真把一个镶有白铜装饰的小匣子双手捧了出来。 “都在这儿。”姑爸说,“你自己看吧,我留这东西也没什么用项。”她一派从容大度。 姑爸走了,司猗纹手扶盒子久久不愿打开。她心中有几分暗喜,又有几分羞愧。喜在姑爸终于听懂了她的话,终于交出了庄家的“遗产”;只是她作为一个大家出身的嫂子,从小姑子手里指名要东西,毕竟有几分不自在。可谁让她肩上扛着这个家呢,她自己的私房还源源不断地填进庄家,小姑又有什么理由不为庄家做贡献?司猗纹原谅了自己。 她原谅着自己就去开那红木匣子。姑爸人粗心细,连开匣子的钥匙也交给了她。司猗纹用那把火柴大的小钥匙捅开锁,发现匣子里只有庄老太太的两块寿山石名章和一枚银顶针,并没有什么金戒镏。匣子里的东西使她少了羞愧,羞愧变成了气急败坏,她决定把那匣子给姑爸扔回去。她恼怒着自己的斤斤计较,又恼怒着姑爸的狡黠,托起匣子便走。她当着姑爸打开匣子说:“我能忍受你们庄家的穷日子,我忍受不了别人对我的奚落。赶明儿你当家算了,让老妈子找你要米面,让送煤的送水的找你要账。” 姑爸坐在近门,脸又涨红了。受了奚落的司猗纹脸却很白:“你就真那么糊涂?”她问姑爸。 姑爸“糊涂”着脸更红。 “装的。”司猗纹说,“糊涂,怎么不把老太太的金戒镏当铜钱捧给我?” “什么金戒镏?”姑爸第一次表现出些惊异。 “老太太的金戒镏,落在你手里的金戒镏。”司猗纹说。 涨红着脸的姑爸,两腮也明显地垂下来。她微闭起眼睛开始养神。这是一个不准备再回答问题的表示。司猗纹最熟悉这种表示,每逢这时她便想出人间许多对这表示的形容。但这形容都有一种人身攻击的味道,比如“耍”,“耍了”。把“耍”用在小姑身上她又有些不忍心。她扔下姑爸,不自主地打量起她的房间,判断那东西的藏身之处。一件胖而矮的老式立柜,柜顶上两个飞毛奓翅的皮箱,一架有些走形的槟榔木梳妆台,似乎都有可能是那戒镏的藏身之处。她打量一阵,从姑爸房里走出来,心中最怨恨的还是生下她丈夫和这个小姑子的庄老太太。至于小姑子,由她去吧。她原谅了她,“耍”还是不能给她。 现在司猗纹眼前是那把鸡毛掸子,她努力回忆着掸子是什么时候戳在窗台上的。她佩服姑爸的智慧,又暗自埋怨自己没眼力,虽然她整天骂着别人没眼力。也许眼力对于人,永远是人的一个望尘莫及。最有眼力的人受骗都是被最没眼力的人把个“骗”扔在了你眼前。或者想骗人的人大都把那些骗人的好戏拿到你眼前去演。原来正常中都有不正常,不正常之中才满是正常。司猗纹只懂得盯住姑爸那些大柜、破皮箱,却放过了戳在眼前的那把掸子。早知那里的典故,叫它们叶落归根也比让姑爸疯疯癫癫地撒在当院强。如今虽然院子就在你的脚下,可那东西早已不再姓庄。 整个黄昏,虽然司猗纹死盯住院子,这院子却无人光顾。待到天完全黑下来,院子里才有了响动。在一只手电筒的照耀下,罗家到底出动了,他们弯腰弓背地有人照着有人捡着,如同人用梳子篦子对头的搜刮那么彻底。对院子一阵搜刮之后,他们互相耳语着回了屋。片刻,廊上就出现了罗大爷,他故意大声疾呼着二旗,又拐着弯儿让二旗叫出罗大妈说,明天就去上缴,不要交给街道,也不要交给二旗他们学校,要交就交牢靠。他却没透露哪儿牢靠。 司猗纹知道罗大爷的用意,心想你这是说给南屋听的,否则在屋里能解决的事为什么非跑到廊子上摇旗呐喊不可?一个遮人耳目的小把戏而已,愚蠢的小把戏。看这种小把戏还不如想想自家的姑爸。 刚才竹西决定把姑爸送医院,司猗纹就让庄坦去叫车了。庄坦办事拖拉,出去多时还不见回来,这使司猗纹火不打一处来。她冲着竹西埋怨起庄坦:“怎么就是叫不着个车,早知还不如我去。” 竹西说胡同口的传呼电话坏了,打电话叫车还得到西单去打。 “到东单也该回来了!”司猗纹说,“可不能指望他办成个事。眉眉!”她开始叫眉眉。 司猗纹叫眉眉听起来是让眉眉去迎庄坦,其实她叫眉眉的真正目的是希望竹西赶快领会她的意图,迎庄坦的应该是竹西。 司猗纹遇事很少直接支使竹西,她大多采取“说讪”的办法,让竹西自己去领悟、去行动。竹西有时能领悟这“讪”,有时只装糊涂。 屋里半天不见眉眉了,刚才连竹西也只顾观察罗家的举动,忘了眉眉的存在。现在一经司猗纹提醒,她才猛地想起,原来眉眉从姑爸屋里跑走后她还没看见她。刚才是她让眉眉撞见了那个眉眉不该撞见的场面,那场面对于一个医生也许算不了什么,但对一个连发育年龄都不到的女孩子,那便成了人间不可饶恕的残忍。竹西谴责着自己想起到黑暗里找眉眉,她在眉眉床上摸到了她。她打开灯,发现眉眉的眼睁得很大,眼球上布满血丝。她摸了她的脑门儿,发现她正在发烧。她问她要不要喝水要不要吃东西,眉眉只是摇头。后来竹西还是给她倒了开水。 眉眉带着自己那个破碎的脑袋在昏睡。她觉得自己在不停地奔跑,脚下很轻,像踩着棉花又像踩着云雾。后来她跑到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遍地都有人的骨头遍地都有成堆的血肉,再后来有个老太太向她走来。那老太太生着红眼睛白指甲,脸像灰鹦鹉头发像白马鬃。她信手从地上捡起一块血淋淋的肉就往眉眉嘴里塞,眉眉不吃她也不恼,伸手就去胳肢眉眉。眉眉被胳肢得禁不住大笑,她笑着躺在地上打滚儿,爬起来还笑因为那只手还在她的胳肢窝和两肋搔弄。她好不容易挣脱了她对她的搔弄,细看那老太太原来是姑爸。姑爸还是原来的姑爸,她跟眉眉说她想对她亲热亲热。眉眉惊恐着终于醒了,她想着刚才的梦,觉得很对不起姑爸,她觉得那胳肢她的本不该是姑爸,还不如让那人是婆婆。虽然她又觉得那人也不该是婆婆,但一种固执的念头在她灵魂里游弋。 眉眉又睡了过去,这次睡得沉着,什么梦也没做。也许因为她的头更碎了。 庄坦还没回来,一个漫长的夜就要开始。北屋很早就关了灯,也许他们愿意使今天赶快成为昨天——那残忍和那意外的收获。 姑爸在口渴,一天一夜她只在屋里吃大黄,大黄终于被她吃光了。她吃着大黄研究着自己:度过了人生大半的她到底属于正常人,还是属于不正常人。后来她对自己做出结论:她正常。她用对大黄的吞食证实了她的正常。她将它融进了她的肠胃,她用自己的残缺换来了大黄的完整。因此她在吃他时惟恐丢掉一点什么,哪怕是大黄的心肝、肠肚,大黄的眼珠尾巴尖,大黄的膀胱、睾丸……连脑子她都掏得干干净净。她不愿意让它们留在世上,有一点儿留在世上都是大黄的不完整。 大黄被她吃了——大黄完整了。她正常。 后来当她吞食他的毛皮时才觉出难以下咽,那毛沾上喉咙塞满牙齿,使她的嘴再也无法嚅动。这时假如她有一碗水她就能吃掉所有的毛皮。但眼前没水。她想喊竹西想喊眉眉(她惟独没有想到司猗纹),猫毛噎着嗓子使她什么也喊不出。她想下床自己去找水,两条腿却不听支使。她就这么噎着,渴着,躺着。 然而她还是感觉到大黄的完整。大黄的灵魂已融在他的血肉里,皮毛仅是个陪衬吧。 现在她想要完成在大黄完整之后她对自己的完整,那么她得吃掉她自己。只有自己亲口将自己吃掉,才能换来自己那彻底的完整,大黄才有可能是个完整的永远。她的肠胃挟带着她的身体,她的身体挟带着她的肠胃……那么还需一种连她的身体和她那被她吃掉的肠胃共同再被吃掉的办法。于是她看见了一扇能够容纳她的门,一扇红彤彤的厚重的门。那门用铜钉铁皮造就,想必任何利器都不能戳破,那门正是她母亲的肚子。门就是肚子,肚子就是子宫,那子宫四周都有铜钉铁皮环绕这就好了,她可以把自己缩成一个胎儿蜷曲进去。她向着那门开始了自己的跑和飞,她终于跑着飞着进了那门…… 庄坦叫来一辆汽车,一辆白色救护车。却原来他也能急中生智:当他四处找车不见时忽然运用自己的智慧给竹西的医院打了个电话,于是一辆印有“救死扶伤”的救护车总算跑到他眼前。庄坦指路,将车引进响勺胡同。他喊出竹西,一家人跑进西屋。 竹西开灯。 姑爸死了。 她嘴里塞满猫毛,手中还攥着一团猫皮。 在后来的日子里,司猗纹一想到姑爸的死,心中便升起一丝歉意。她觉得是自己引来了罗主任一家,她那交家具、交房子的机敏,她那振振有词的讲演,常常使她的灵魂不能安生。 然而姑爸的死也使她的灵魂显出了几分豁亮。在她看来世上最了解她的莫过于姑爸,只有姑爸能使她的灵魂赤裸起来使她不得安宁。她为什么非要去姑息一个使自己灵魂不能安宁的人呢?难道姑爸只看见了司猗纹那煞有介事的讲演么?使司猗纹赤裸起来的并非这些,使司猗纹赤裸的还有从前庄家那只有姑爸一个人所知的一点不大不小的往事。诚然,姑爸从未以此对她行施威胁,可姑爸存在的本身就使司猗纹总是自己威胁着自己,自己使自己心惊肉跳。姑爸的死也许会减轻她的心惊肉跳,再跳也是跳给自己看了。 司猗纹想到姑爸,她那不常出现的眼泪还是会夺眶而出。她常常暗自呜咽,那呜咽在深夜有时能把眉眉惊醒。她为姑爸的可怜而呜咽,为自己同情过这个可怜人而呜咽。她们就像在庄家共过患难的战友,她曾经为她去砸鞋帮糊纸盒,那由她积存下的金戒镏就是证明。司猗纹付出了自己的劳动,姑爸省下了这一把金戒镏。 女人大多是一面表现着仗义,一面滋生着委屈;一面委屈着又非滋生些仗义不可。 司猗纹想姑爸想得令自己呜咽,还在于怀念那个两人都能产生欲望的时刻,她们配合之默契。那时她那举着耳挖勺的手像带着仙气,而她的耳道对于她就像是一条走惯了的胡同;她的耳挖勺对于她就像是一个使惯了的有灵性的活物件。非此莫可。 姑爸对人的耳朵从来都是挑剔的,但惟独不挑剔她,虽然她自信自己的耳朵也并不完美。 如今每当司猗纹的一种欲望来临,只好歪倒在床上打呵欠伸胳膊。她希望眉眉来做这种替代,她多次叫眉眉去模仿姑爸,眉眉都摇头作着推托。这使司猗纹更把眉眉看做一个永远不能同她配合默契的遗憾。如果用裂痕来形容这没有默契的遗憾,那裂痕的真正开始也许就是从这儿。 汽车载走姑爸的第二天早晨,北屋传来一些零星的声响:砰!好像谁摔了一只碗;啪!谁把脸盆扔在地上;嘭!这次比刚才要惊天动地些,谁摔了暖壶。 一些零星的声响之后,大旗气冲冲地推门出来。罗大妈紧随其后,她在当院就揪住了大旗的衣服。大旗在前老牛拉车似的扑着身子往前钻;罗大妈在后革酋着身子朝后拉。罗大妈身子重,大旗怎么也挣脱不了罗大妈的手。 罗大爷站在廊上一边跺脚一边冲他们喊:“都给我回来!” 大旗和罗大妈都不听,只在院里僵持。 “回来不回来!抽什么疯,你们!”罗大爷又喊。 大旗就要挣脱罗大妈的手了,罗大妈却就势跪在地上抱住了他的腿:“我今天非死在当院不可!”她说。 “反正我得去,东西在我手里我就得去交!”大旗说。 “你交?我不死你就别想出门!”罗大妈已经满身扑在地上。 二旗、三旗跑过来,绕到大旗面前。 “哥,你他妈就交给妈吧,有你什么事。”二旗说。 “不能给她,给她我不放心。”大旗说。 “那你给我,是我满院子捡的。”二旗向大旗伸出手。 “你我也不给。”大旗说。 “给我!谁也不用你们,我去。”罗大爷绕过来,挺着身子阻拦着全家。 大旗紧捂着上衣口袋。 “你给不给我?”罗大爷向他伸出了手。 大旗把口袋捂得更紧。 罗大爷却捏住了大旗的脖子。 “我叫你不给,我叫你不给!”罗大爷使劲拧大旗,大旗趔趄着。死抱着大旗的罗大妈也摔倒在地。 罗大爷终于把大旗扭回了屋,罗大妈也扑了上去。 罗大爷在屋里用什么东西抽打大旗,大旗只是嚷:“这东西就得交,早知道你们是什么意思!” “交也不能让你去,就得让你妈去。”罗大爷说。 后来是一些小声的酝酿。 上午,罗大爷和他的儿子们走了,罗大妈出了屋。她手攥一个手绢小包,却来到南屋。她把个小包拿到司猗纹眼前说:“这就是那东西。我怕孩子们办事不牢靠,我得亲自去交,也算是姑爸为革命做了贡献。” 罗大妈的手只在司猗纹眼前晃了一下就缩了回去。司猗纹有一种明显的感觉,她觉得那个小包比应有的分量要轻得多。对黄金的分量司猗纹不外行,她想:虚幌!寸金,寸金,一寸见方就是一斤。她想着“寸斤”却微笑着对罗大妈说:“交东西就得大人去。” 罗大妈觉得司猗纹笑得很怪。 23 胡同里都知道没了姑爸,她的大黄也跟她一起走了。可谁也不去打听姑爸的死因,谁都知道在罗大妈面前深究死因的不合时宜。 一群街道妇女跟罗大妈进院清理姑爸的遗物。有人清,有人看,挺热闹。那个又矮又胖的大立柜,那两只飞毛奓翅的白皮箱,那变了形的槟榔木梳妆台,以及四个以猫为主题的苏绣条屏都被抬到院里。它们显得寒酸,倒也一目了然。 谁发现了那个花荷包,用棍子挑着在院里吓唬人:“哎,越花越有,越花越有!”那东西扫着谁,谁都连声尖叫绕着院子跑。罗主任处理完屋里来到当院,人们才停住这没深没浅的玩笑。她们安生下来,围绕着罗主任开始往外搬东西。 东西很快就搬完了,归到它们应该归属的地方。院里只剩下姑爸的一些零星破烂儿:两只翘着头的大皮鞋,一只不分男女的骆驼鞍儿黑绒靴子,一件三个兜儿海昌蓝学生服,一个被枕得油亮的绣着拉丁字母的荷叶边枕头,一本残缺的张恨水小说《北京小姐》,还有基督教石印宣传画。这张画保存完好,画面由天堂、人间、地狱三个部分组成,天堂的辉煌、人间的平淡和地狱的苦难无边被合理地安排在一起。 罗主任没有跟着东西出门,现在她拄着一把竹扫帚像是要清扫。但她不扫,却止不住地自言自语着:“自个儿走了,还得让大伙擦屁股,还得搭出工夫。” 司猗纹听见罗大妈的自言自语,知道这并非自言自语,这是号召,是对司猗纹的单独号召,号召她去接她的扫帚。其实她愿意响应罗大妈的号召,刚才她就恨不得奔出去和街道一起热闹。但她缺少必要的勇气和准备,她不知站在那里应该表现得若无其事、活活泼泼,还是应该表现出些应有的悲伤和矜持。也许悲伤、矜持、活泼和若无其事都不是她的应有表现,她是一个特殊人物,一个左右动弹不得的特殊人物,这就不如待在屋里表示沉默。现在人们走了,罗大妈站在院里向她单独发出了号召,一个时机才摆在了她眼前:她总要去表现一些什么才对,才过得去。妇女们走了,统帅她们的罗大妈还在;东西走了,姑爸的破烂儿还在,罗大妈的扫帚还戳着。 司猗纹来到院里。 “刚才,我以为是街道上组织的。”司猗纹说着去接罗大妈的扫帚。 “咳,组织不组织的,谁都愿意干眼前的活儿,一窝蜂似的。你看扔下这,这扫帚不到……”罗大妈指了指院子。 扫帚不到,姑爸的破烂儿就得这么摆着。 现在扫帚要到,扫帚当然应该由司猗纹接过来。司猗纹接过罗大妈的扫帚,由西屋门口开始,把姑爸的破烂儿朝一边用力推动。她推动得彻底、带相儿。司猗纹对笤帚、扫帚、铁锨、簸箕的使用并不外行,那些年庄家的粗活儿她没少干,连做饭、升火用的大砟,在没有男人的情况下,都是司猗纹愚公移山似的将那些盆大的、碗大的大砟归到煤屋。有一次庄晨的同学还误认为司猗纹是她家的老妈子。后来庄晨就开玩笑似的给司猗纹起了个外号叫“司大力”。 司猗纹一边挥着扫帚推动着姑爸的破烂儿,一边不失时机地和罗大妈搭话儿:“破四旧的那些天,我不是没提醒过她。您瞧,都什么时候了还保存这个。”司猗纹风卷残云似的扫着那宣传画,那《北京小姐》,那《新旧约全书》。 “这是什么?”罗大妈信手从地上捡起《新旧约全书》。 “咳,都是南堂里的东西。”司猗纹对那东西作出些反感,作出些不屑一顾。 “南堂?”罗大妈问。 “宣外,路北。” 罗大妈有些明白:一片灰砖建筑,两个尖儿。 姑爸其实并不信教,她愿意了解宗教故事。她觉得《圣经》里的故事比人间的故事要真切,离人近。 司猗纹很快就把姑爸的破烂儿堆成堆儿,又撮进簸箕,把它们一趟趟地送出门,送到附近的垃圾堆。 罗大妈找出姑爸的锁,锁住姑爸的门。 司猗纹用完笤帚和簸箕,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感升上心头,她像是完成了对罗大妈的一次正式试探。如果交家具讲演仅仅是她的一次亮相儿,懂得京剧表演程式的司猗纹,更懂得亮相后你还要一步一步地朝台前走,观众才能彻底看清你的脸。司猗纹常想,新社会就像个大戏台,你要不时亮相,要不时地一步步朝台前走。有时你就要走到台前了,不知谁又把你截了回去;你还得再亮相,再一步步地往前走。有时没人截你可戏台忽然塌了,旧台塌了你眼前又有了新戏台,你还得亮相,还得走。 现在她到底向台前走了一步。她的脸离作为观众的罗大妈又近了一步。她和她对一个共同的问题发表着共同的见解,这还是第一次。 直到罗大妈把自家扫帚归到廊上,拍打着自己回屋后,司猗纹才把自己的簸箕归进厨房,拍打着自己回屋。 这天司猗纹情绪很好,她把自己很梳洗了一番,上街买菜回来还做了红烧带鱼。 晚上,眉眉又做起了那个红眼睛白指甲的老太太的梦。当她那张灰鹦鹉脸贴近眉眉又开始口罗唣她时,眉眉又止不住大笑起来。她拼命笑拼命叫拼命想醒,却怎么也醒不过来。婆婆叫醒了她,问她怎么了,她说她在做梦。婆婆说什么梦值当得又哭又笑?她不愿把那梦告诉婆婆。 不久婆婆又打起了呼噜。 不久眉眉很想撒尿。 眉眉在黑暗里伸脚找到自己的鞋,趿拉着、试探着往前走,去找她和婆婆共用的那个搪瓷尿盆。 眉眉晚上一向不用盆。她越是不用它,这时就越觉得自己不光明,好像在偷别人的东西。她格外谨慎格外小心,越小心越像小偷小摸。她小心翼翼地打开盆盖,小心翼翼地把盖放在地上,小心翼翼地选择个姿势,小心翼翼地不让盆里的声音嘹亮起来。她终于做到了这一切。只是当她完成了这“小偷小摸”盖盖子时,手下还是出现了闪失:盆盖狠狠撞了盆边,那声音终于碰醒了司猗纹。 司猗纹没说话,只翻了一个身。 眉眉摸回自己的床上躺下,但她不敢再睡着,便大睁着眼想梦里的一切。当她想到那老太太对她的口罗唣时,两肋立刻又是一阵搔痒,于是一阵要下床的急迫感立刻又在一个地方汹涌起来。这次她想憋住自己不再下床,但憋了一阵之后终于憋不住了,她又一次用自己的脚找到自己的鞋,又一次摸黑走到她和婆婆共用的盆边又一次重复刚才的动作。谁知这次刚一掀盖,盖子便碰了盆,声音清脆嘹亮。司猗纹终于被彻底惊醒了。眉眉刚坐上盆司猗纹便拽开了灯,眉眉立刻被照耀在刺眼的灯光下了。 司猗纹这突然的举动使眉眉不知所措,她觉得自己忽然间成了一个展览品。她正在供人参观,参观她的还不仅婆婆一人,四周仿佛都有眼睛。她不知婆婆为什么非用开灯的办法来证实她的行为,她不敢站起,她在盆上向下革酋着身子就像要把自己革酋到盆里去。 “你今天怎么了?”婆婆用胳膊肘支着身子问她。 “我……我也不知道。”眉眉说。 “平时你没这个毛病,是哪儿不舒服?”婆婆又问。 “不,没有。”眉眉说。 “这一趟趟的。”婆婆不满着。 眉眉弯着腰从盆上站起来,又弯着腰跑回床上,连忙用被子盖起自己闭上眼。 司猗纹却睡不着了,开始抽烟。 灯光很亮,眉眉闭着眼,觉得眼前很红,红得她的眼皮止不住地跳。她想睡睡不着,想起爸说过一种能使人尽快入睡的办法。那办法说,你轻轻闭上眼,假定眼前有一群羊,羊正从圈里往外走,栅栏门里每次只能跳出一只羊。这时你就假想着那羊的模样,看它们是怎么跳出羊圈的,每跳出一只你就数一个数。你观察得越具体越好——黑羊、白羊、公羊、母羊;你数得越仔细越好——一只、两只、三只……你就能睡着。 过去眉眉总想用爸的办法做试验,她闭上眼真的见过那羊群、羊圈、栅栏门,但每次都是来不及数数儿她就睡着了。早晨醒来爸问她,“数过羊吗?”她总说没有。爸说:“现在你用不着,也许有一天你会数。” 现在眉眉闭起眼,拼命在找自己的羊群、羊圈、栅栏门。她找到了,羊开始一只跟着一只往外跳。一只没犄角的母山羊,一跳耳朵一忽闪;一只尖犄角、长胡子、短尾巴的黑山羊,跳得很高;一只卷犄角的白绵羊,跳得很笨……她接着往下数但是她失败了,该第几只了?她问自己但她自己不知道。于是从头数,于是她眼前什么都不存在了,还是明亮的灯光,还是自己的红眼皮,眼皮还在跳。 婆婆闭了灯。这就好了,刚才数断了就因为眼前有灯光。进入黑暗她一定会数着她的羊群睡着。于是又是羊和羊的跳跃……但一个声音又打断了她的数。是什么声音?是婆婆打开了床头柜。 这种深棕色的有一扇小门的老床头柜,眉眉床头也有一个,它和属于婆婆的那个并排放在一起,眉眉的小床和婆婆的大床就是用它们隔开。刚来北京时,眉眉一躺上床就觉得是在住医院,她觉得只有医院里才有这种带门的小柜。那年妈生小玮,她和爸去医院看妈,妈的床头就有一个。刚生完小玮的妈翻过身打开柜门给她拿桃子吃(妈生小玮时街上有桃子,妈的桃子还是头天她和爸买的)。她觉得妈翻身很费劲,她想这一定是因为小玮从妈肚子里钻出来的那个口子还没有长上。她听同学说女人肚子上都有一条直线,生孩子时那条线得裂开,孩子才能出来。后来她没有吃妈给她的桃子,趁妈不备又把桃子放回了柜门。她想妈应该多吃桃子,吃桃子那口子才能长得快。 现在她和婆婆都有这样一个小柜门。 刚来婆婆家时,她不知道那个床头柜是属于她的,她把带来的书包、红领巾和几件衣服都放在枕头边,小帆布箱放在床底下。婆婆说她像个乡下人,什么东西都往枕头边上放。眉眉脸很红,她不知道在婆婆眼里乡下人到底有多么不好,反正她知道东西堆在枕边总不是个好习惯。那么她应该放在哪儿?她的小箱子又太小。她不知所措,后来幸亏婆婆指给了她这个小柜。 婆婆开柜门,眉眉习以为常。她知道那是婆婆要吃东西了。晚上,婆婆常常开柜门拿东西吃。婆婆最爱吃的点心是蜜供,有时也吃酥皮、萨其玛。她的点心都是自己买,买了就放起来。放在哪儿?就放进这个床头柜。对于婆婆的点心,开始眉眉只见婆婆买不见婆婆吃,可婆婆还是不断地买。后来眉眉终于发现了那秘密,原来婆婆吃点心的时间在晚上。每逢婆婆一开柜门一摸纸包,眉眉就先感到一阵羞惭,接着便是婆婆的咀嚼声。她知道什么声音表示着在嚼什么。 现在婆婆正吃酥皮儿,声音柔软; 现在换了蜜供,声音很艮。 现在婆婆的咀嚼结束了,她把手伸到床外拍了几拍,她在拍掉沾在手上的点心渣。拍完手她喝了几口凉茶才躺下,不久又打起了呼噜。“呼……伏……”“呼……伏……” 这呼噜使眉眉胸前发紧,仿佛那打呼噜的不是婆婆而是她自己。如果在白天她听着那呼噜还会看见婆婆的胸前不住地哆嗦,她觉得婆婆一定在难受。她想叫醒她,可她不敢近前。她常想,一个人能无拘无束地叫醒一个人并不容易,你敢叫醒谁,谁一定是你的亲人。在家里她可以无拘无束地叫醒妈,她叫着妈把妈推醒,妈醒过来还说为什么不早叫她。她说什么也不敢叫婆婆,她觉得阻碍她不敢向前的是婆婆那个床头柜,是它把近在咫尺的婆婆和她隔得十分遥远。 婆婆打呼噜,眉眉闭眼数羊,羊群还是乱糟糟的一团。羊群一乱眉眉又想下床了…… 眉眉一夜没睡好。早晨醒来她想忘掉晚上的一切:那口罗唣她的老太太,她那一次次的下床,婆婆那醒来的咀嚼和睡下的呼噜。也许这一切并不曾发生?可是当她梳洗完毕又整理房间时,她还是摸到了婆婆的床头柜,看见了地上的点心渣,那个她们共用的搪瓷盆比以往也重了许多。那么,一切还是有过。 上午,眉眉从邮递员手里接过一封信,是妈写给婆婆的。婆婆打开信,信里有给眉眉的一封。眉眉很高兴,信才使她忘掉了昨晚的一切,她兴奋地把信展开。眉眉很愿意读妈的信,每次她还能凭着自己的语文水平从妈的信中找出不少语病和点错了的标点符号,这语病这错了的标点符号使她觉得妈的信格外亲切。她知道那不是妈的不会,那是妈的疏忽。大人都爱说“提笔忘字”,妈有时也说。 “亲爱的眉眉:你好。” 眉眉想,“你好”应该另起一行,妈给女儿写信也不一定非用“你好”不可。 “我们在农场还是割谷子摘棉花。每次干活儿我都是带小玮一块儿去,我在前边摘她就和别的小朋友在垄沟边上玩,有一次她穿着鞋下水ㄒ1ㄢ在了泥里,一步也走不动了别的小朋友吓跑了,小玮也不哭,后来她自己爬出垄沟,满身都是水和泥。” 这段,妈丢了两个标点,点错了一个,用了一个老拼音她不认识,她猜那应该是个xiàn,那个字她也不会写。 “还有一次小玮和一个五岁男孩两个人一气走了二十里,去找长途汽车站,找到了汽车站却不认识回家的路了吃饭时我找不到小玮全农场都出动了,许多人骑自行车去找后来终于找到了那个男孩正坐在汽车站哭小玮不哭就是脸成了个小花脸回来我打了她她才哭起来。” 这一段妈的错误更多,最后连标点符号也不要了。但这时眉眉已经不再做发现妈的错误的工作,她眼前只是一个跑了小玮和小玮的归来。 最后,妈像往常一样才提到她和爸不常见面,爸离她们很远。小玮的归来怎么也是个皆大欢喜的结局。 昨晚的一切真的在眉眉脑子里烟消云散了,她一边乱七八糟地做着事,一边哼起了那首歌颂大寨的歌: 一道道清泉水, 一座座虎头山, 大寨(那个)就在山下边。 …… 婆婆也看完了信,她没有高兴,也没有不高兴。她只告诉眉眉,宝妹该大便了。 24 罗大妈锁住了姑爸的门,像锁死了她和司猗纹这个院子。 北屋看这院子是一片空。 南屋看这院子是一片白。 司猗纹和罗大妈如两个对弈的棋手,这方砖墁地的院子便是棋盘。原来一直居于守势的司猗纹,此刻由于眼前的空白,像是第一次看见了平局。 她决心守住这平局。棋手要守住平局不能只靠进攻,有时还得“让一步”。司猗纹要让,必然还要在她和罗大妈之间加些你来我往。关于油盐酱醋,关于米面水煤和关于蒸窝头。她一边坐在厨房门口择粗菜,一边向罗大妈请教蒸窝头的要领。 “好学。”罗大妈站在司猗纹跟前说。 司猗纹择完菜,把玉米面倒进面盆。 “也不是没蒸过,就是不如您蒸得好吃。”司猗纹没蒸过窝头,更没吃过罗大妈的窝头。 “面里放碱了吗?”罗大妈问。 “放了。”司猗纹没放,她也不知道蒸窝头面里还得放碱。 “开水泼面,水得大开。”罗大妈又说。 司猗纹诚实地守着炉子上的水壶,壶中水沸腾得顶起壶盖,她才提下壶拿起筷子往盆里注水,边倒边搅。 “可别连倒带搅和,把水倒够再搅。”罗大妈纠正着司猗纹。 司猗纹按罗大妈的方法把足量的开水倒进面盆,然后用筷子把面搅起,再用双手蘸着凉水把面和成团。她尽量表现得情愿、自如,她用这情愿、自如证实她的虚心,但又不笨手笨脚——她不是没蒸过,是不常蒸。 “粗茶淡饭的,没学头。”这是罗大妈对司猗纹手下的评价,也像是对窝头的“自贬”。 “手艺可有个高低。”司猗纹谦逊自己,不贬窝头。 她在炉子上坐好蒸锅就开始用手捏窝头,随捏随往锅里码。但她对窝头的大小、高矮仍然把握不稳,可她不愿意再去请教罗大妈,她不想使自己一再露“怯”,只希望罗大妈尽快离去。后来北屋廊上一只开着的锅终于引走了罗大妈,罗大妈也回廊上忙起午饭。 司猗纹一边暗笑这手艺的没名堂,一边暗笑罗大妈的傻认真。什么不能边倒边搅和,不就是开水和面,面和开水。想到这种成分的单调,她倒打算赋予这大众化食品以新鲜了。她决定对它加以改良,让它既保持大众化的面貌,又尽量和自己的饮食习惯接近。于是翻翻碗橱,她一眼就看见了半罐红糖。她把它倒进面盆,又放了一把罗大妈提醒她的碱面。一锅窝头经过开锅、上汽,熟了。司猗纹以饱满的热情把它们揭开,但它们已改变了原有属性和面貌。它们那混合了碱面和红糖的颜色,它们那歪而矮的姿态它们那散发出的怪味儿,一切都告诉司猗纹,她是失败的。这是一锅失败的窝头,一次不得体的实验。面对正在廊上做饭的罗大妈,她必须做一些必要的掩饰。她把它们捡出来,找块屉布遮掩住,让眉眉悄悄端进了屋。 罗大妈还是闻见了一种原不该由窝头发出的怪味儿。她站在廊上高声问司猗纹:“怎么这儿不是味儿?” “大概是我放碱放多了。要不说做什么事都得有经验呢。”司猗纹炒着菜,把刚才的事归结为自己经验不足。 罗大妈不会怪司猗纹的经验不足。 司猗纹炒好菜端回南屋,和眉眉对坐在桌前吃午饭。庄坦和竹西中午大都不回家。 她们面前是一堆深褐色窝头和一碟素炒油菜。 眉眉对近来这突然降低的伙食标准很不理解,吃饭时表现得格外沉闷。婆婆看出了她的心思,便用一些关于艰苦朴素的真理去开导她,并以自身的体验告诉眉眉,艰苦朴素对于人是何等的不可少。她说她的胃就比通常人的大,那是因为她小时候净喝小米粥喝的。她说他们不是非喝小米粥不可,是司家以节俭为目的的一种吃饭方式一种家教。她说着,勇敢地掰着眼前这不成形的窝头大口吞咽。这种关于节俭的言传身教到底使眉眉对眼前的窝头生出些力量,她模仿着婆婆的壮举,使劲掰着它们嚼起来。但她还是感到咽这东西的不顺利,它们的味儿也使她一阵阵头晕恶心。然而她自信婆婆看见的她的吃是香甜的,是经过婆婆言传身教之后的香甜感。再说即便婆婆没有教导,那东西里也分明是加了红糖的。 罗大妈没来参观司猗纹对窝头的吃。不久司猗纹终于蒸好了一锅窝头,或者说蒸了一锅好窝头。她这才专门请罗大妈参观。罗大妈掰一块尝尝,夸司猗纹的聪明,夸她蒸得好吃。司猗纹则说,就是因为听了罗大妈提醒她开水要一次倒够的道理。道理不在多,只要说在点上,做事没个失败。 然而司猗纹一坐上饭桌,还是有一种自己糊弄自己的感觉。有时她觉得自己的精神在糊弄自己的肠胃,有时又觉得是自己的肠胃在糊弄自己的精神。特别是一看见坐在对面的眉眉吃得那么专心那么坚定,她就觉得她连外孙女也一起糊弄了。眉眉吃得越坚定她就越感到心酸。 她心酸着,还是觉出这种糊弄的必要。能去给外孙女讲吃穿么?无论如何那是不应该的。眼前这场大破大立的史无前例也正是她一向盼望和提倡的,难道她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在北屋那个母夜叉跟前低三下四地学这些没名堂的炊事,只是为了迎合那个母夜叉么?要迎合也是对这个时代不可少的迎合,如同人们不分男女老少一下子都穿起了军装绿;如同男女之分只剩下了裤子的前开口和旁开口、明兜和暗兜。这实在又不是什么迎合,人们都是用真实感情培养着自己的真情实感,没有感情的真实,再真的感情也会成为虚假。 只有在孤寂的夜间,司猗纹才不可抑制地体味着一阵阵突然的空虚。她越是用床头柜里那些积蓄补充着白天她对肠胃的糊弄,那空虚的感觉就越甚。那时由咀嚼所引起的太阳穴的轰鸣常常使她对这黑夜产生恐惧,她止住咀嚼,静静地注视四周的黑暗,注视对面的黑暗中的那个小人。面对这个小人她会突然升起一种要叫醒她对她说点什么的念头。她想告诉她,无论过去还是现在,她绝不是只会蒸窝头的那种被人称做家庭妇女的人物。即使在炊事方面她也有过她的堂皇。她能承担整桌的筵席,连发鱼翅、海参这种最难的技术她也不憷,她发得一丝不苟发得漂亮;挂浆、上色有时连外请厨师也得向她请教。可她又不是专为这区区小节的炊事而活。她还想告诉她,她更不是为了迎来这每天的黑夜,为了趁着黑夜去拉开那个床头柜门而活。她本是个光明磊落的存在,难道她稀罕如今这九毛钱一斤的、像手指头一样的蜜供和放在嘴里掉干末儿的酥皮儿?从前连给祖宗摆桌都不用这些面疙瘩。什么点心,充其量不过是些标准粉以及一星半点的糖和油。它既无中式点心的精细,更无西式点心的营养价值,有时还吃得人烧心。没准儿这些食品厂的领导人连什么是双鱼牌方袋面都不知道,而精细的点心首要的原料就得是“双鱼”面。还有butter(白脱)、鲜奶、上乘的果料……谁舍得放?现在她吃这、嚼这,这旁边这个小人儿看她深更半夜开柜门,这不过是她生命之中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阴暗面——这卑琐、凄惶、寂寥的咀嚼。原来这个黑夜里的柜门,这白天搀着红糖和不搀红糖的窝头是当今这大千世界留给她的创举。她多么希望眉眉能明白这个道理,不再把她看成是个白天蒸窝头、晚上吃点心的游走着的死魂灵。 她就要去叫醒她了,但一想到给孩子讲这些,那孩子一定会想:原来这位整天对她讲艰苦朴素的外婆是个旧社会的寄生虫。什么双鱼牌方袋面,什么发过的没发过的海参鱼翅,还不都是劳动人民的血汗——她常说的一句话。这就不如拉着她带着她走进这个没有海参鱼翅的红彤彤的、只讲明兜和暗兜的时代。这才是她的本分。 司猗纹在黑暗中肯定着自己又否定着自己。她放了一个屁,很味儿。她掀开了被子,迎来了新的一天。 这天,司猗纹违背了自己的意志,从西单菜市场买回两条鳜鱼。也许这完全是做外婆的驱使,也许她毕竟没有忘记应该奉献给外孙女一点什么。再说目前连英勇的小将也以打内战为快,罗大妈整天关心的也是抓抄家物资票了,谁会留心她买的是两毛五分钱一斤的三级带鱼还是一块八毛钱一斤的可上国宴的鳜鱼? 眉眉没见过鳜鱼,婆婆一边跟她讲述这花皮大嘴鱼的珍贵,一边亲手把它们收拾干净,又找出一只平时不常用的团龙青花瓷盘,将鳜鱼放进盘内,码上葱、姜,洒上调料,摆入蒸锅蒸制。眉眉问她这鱼的做法为什么和平时不一样,司猗纹说只有清蒸才能保持鳜鱼的原味。不能什么鱼都红烧,只有万不得已时她才愿意闻酱油味。 鳜鱼装锅不久,院里就飘起了蒸鱼特有的清香。这并不多见的气味引来了罗大妈。 “这是什么味儿?挺生的。”罗大妈堵住司猗纹的厨房说。 “是两条鱼,上午我去买菜碰上的。”司猗纹答道。 “怎么没见你出去?”罗大妈问道。 “我看您正在屋里忙,没惊动您。”近来司猗纹出门买东西都要问一声罗大妈带不带什么东西。 “什么鱼,这么个做法?”罗大妈猜,这鱼正捂在蒸锅里冒气儿。 罗大妈这突然的提问才使司猗纹提高了警惕。本来锅里捂着的东西她可以搪塞过去,但她知道罗大妈是一经问出,不了解个究竟就不会离去。她只好原原本本将那鱼的名称和做法告诉了罗大妈。这下更引起了罗大妈的兴致,她一步迈进厨房,碍手碍脚地站在炉前竟耐心地等待揭锅了。 清蒸鳜鱼的火候是要严格掌握的,几分钟上汽、几分钟出锅该是一丝不苟。司猗纹不能因为罗大妈的在场就延长那蒸的时间,时间已到她便揭开了蒸锅,一股热气立刻向罗大妈袭来。罗大妈要的是先睹为快,她向那冒着热气的锅探过身子。 “哟,怎么是这模样?嘴哈(那)么大,像鲫瓜子,可比鲫瓜子嘴还大。”罗大妈惊奇着。 司猗纹看出了罗大妈的惊奇,开始审度眼前的形势,想到“来早了不如来巧了。”罗大妈来了,巧了,又惊奇了,你必得一股脑去打发罗大妈这来、这巧、这惊奇。她从锅里端出鱼,又找出一只盘子拨出一条,端到罗大妈眼前说:“您今天这是赶上了,不然我也得给您送过去。谁家能常吃这个,都尝个新鲜。” 罗大妈推托一阵还是托走了那鱼,眨眼的工夫又给司猗纹送回一个未经洗涮的空鱼盘。 司猗纹恼恨罗大妈,却又欣慰着自己的得体。 吃鱼时,连眉眉也有几分不快。她们望着鱼盘中那空缺的半边,觉得那鱼的滋味也减去许多。 25 以后我再也没有做过那样的梦,那个恐怖的灰脸老太太再也没有与我在梦里相会,苏眉。 我相信那个梦完全是你为了惩罚你自己而造就的,你越恐怖,就说明你对你的惩罚越严厉你对你的惩罚越有效。尽管你恐怖着但也得到了解脱因为你折磨了你自己。 我做梦实在不是为了惩罚我,苏眉。再说梦真是可以造就的吗?如果那样为什么在那些日子里我从来没梦见过爸、妈和小玮?我经常想他们想得要命渴望着在梦里与他们见面、说话,然而我一次又一次地失败了,失败得连我的学校、我的同学、我的小床、我的小人书和我给爸买烟的那条路都没梦见过。 你只是梦着你不愿梦见的一切我记得你曾经为那些梦去拼命洗嘴,像患了洁癖一样地去洗。你相信你在梦中吃了不该吃的东西,是肉是大黄的肉——有时又不是大黄,是什么你突然不清楚了,也许那是人的一部分总之有一种你憎恶的气味粘附在你嘴上。也许那是一种老家具味一种老房子味,那年月你像得了一种收获,你从那些你曾经擦过的老家具身上从那些你曾与它朝夕相处被它容纳的老房子身上收获了气味,使你坚信那气味像樟脑像檀香像变了质的梅林牌辣酱油。也许它们都不是,那实在就是点心味,是“红卫”柜台里吸引你的流连忘返是婆婆拎回的纸包里的那些有着亮晶晶外衣的蜜供、有着鲜红印记的酥皮和黏黏歪歪的萨其玛,那些你也曾为之垂涎欲滴的点心。然而不知何年何月经过了何种演变它们却成了粘附在你嘴上的抹不掉的气味,那气味立刻就转换成樟脑、檀香和变了质的梅林牌辣酱油。气味的转换是人类的一种不可避免吧;人所共知产妇得拿鸡蛋补充身体那大部头的亏空,这种补充是穿抿腰裤的产妇和穿“石磨蓝”萝卜裤的产妇的共同需要然而鸡蛋的气味也不是一成不变,听说有位产妇一次吃了十一个白煮鸡蛋,从此她每逢看见鸡蛋就想起三种气味:白布、鸡屎和臭水沟。白布的气味还可以忍受,那么鸡屎和臭水沟呢?那实在就成了一种难以忍受的人间的不适,假如你强制她去闻那不适那就成了苦刑,苦刑不仅仅意味着砍头、挖眼、割舌、车裂。 这就是你梦的原因所在。自然,对于以视觉和思维为主导的人来说也许嗅觉并不那么重要,因为当人能够直立行走并且可以自由地将头颅扭转一百八十度朝后看的时候,鼻子的价值便渐渐降低了。但生活包括生活中的梦并不单单由视觉主宰,有时渗透你感情渗透你灵魂的“内脏”的恰恰是那种在空中飘浮的挥发性分子——气云。那气味钻进你的鼻子,通过两条狭长的通道到达鼻梁后大脑的下边,在两块纽扣般大小的覆盖着黏膜的皮肤上落脚,一个过程出现了。那气味分子接受了嗅觉神经末端的感受器,把信息传导给大脑的情感记忆区。原来生活中的嗅觉是最容易接受大脑的,当它由此进入你的意识时并不需要什么转换,也许你对一种味的厌恶远远早于对梦里那鹦鹉脸的厌恶。于是你的梦出现了,在梦里气味分子变成了有形有声有血有肉的人,那个灰脸可怖的老女人就成了你所熟悉的人,那是你集中了你的一切耳闻目睹包括嗅觉所触及过的一切丑陋塑造的她又被她威吓着。 我没那么想过。苏眉。她不是姑爸更不是婆婆她实在就是个妖怪的本身。 从前我就跟你说过,通常你的那个你并不了解你自己。你拒绝承认那个老女人就是姑爸你愿意把她想成曾经与你朝夕相处的婆婆,你把一切的阴森诡诈一切的不善净都归结在一个人身上,为了这点你甚至否定着与她的朝夕相处你不愿相信你和她都有过一个同样的小床头柜。而姑爸、罗主任以及那站在院里高喊着要把金戒镏交给国家的罗大爷,你却忘记了对他们的种种不愿意。但是在那万般气味中,还有你忘得最最干净的那放了葱、姜用“陈酿加饭”作料酒的清蒸鳜鱼的气味。你无法否认那怡人的气味就是你婆婆造就的,那时在万般气味的漩涡里她还为你造就了另一种气味的梦。而那红糖加碱的窝头的气味不过是她的闪失,是她那可怜的为了把自己弄得像个完人一样的闪失,那时你没有跟她同流合污。 还有什么值得你花费心思去恨一个人?也许你已无法举出事实,因为你无法说清你对她最深切的感觉但最说不清的也许最接近真实和准确。倒剩下了你的自卑因为你曾经在姑爸跟前惊吓得发烧。你想用发烧来惩罚自己的看见,可那实在是一种你对自己的饶恕。于是你的灵魂选择了一个人就迫不及待地去憎恶了,你幻想着让她长出一张灰鹦鹉的脏脸一双血红的眼睛一副雪白的长指甲结果你的心还太小你受不住这样的恐怖。你执拗地把这想做就是你的童年你那被一个老女人惊吓的童年,就像世界上再也没有童年的生物把人想做红眼睛白指甲。 还记得么眉眉,多少多少年前邻居给了咱们一只小黑猫就因为她老是跑到妈的茶杯里去喝水,被我一把推下了高高的楼梯差点摔死,当时她呜呜叫着仍然奋力向楼梯上爬她想回家一点也不嫌弃我的凶恶,我站在楼梯口居然还暗暗盼着她爬不上最后一级楼梯。长大之后有一次小玮无意中提起这件事我竟气得变了脸。看小黑猫爬楼梯的形象是怎样一个形象呵。 孩子们不是最善良最纯真么——这些被他们的妈妈、奶奶、姐姐闻着他们身上的奶味儿膻味儿喊他们做狗呀、猫呀、兔子呀的孩子,为什么他们在弄死一个蚂蚁一只蝴蝶一个“花花轿”的时候竟是那样的轻而易举那样毫不手软,那蚂蚁、蝴蝶、“花花轿”们闻着他们身上的奶味儿、膻味儿也会认为他们那么可爱么?面对孩子们身上那些“可爱”的气味说不定它们会梦见一些顶天立地的灰脸老太婆。 长大之后每逢我看见猫吃饭时把头伸进饭盆,饭盆在地上被拱得乱动我常常为它没有能力扶住饭盆感到哀伤。我无法在饭桌上扔给蹲在地上的猫一块骨头这种向下的一扔使我觉出人类对动物的不公平没有比猫迎接着一块飞来的骨头更寒酸的景象了。而我还是慷慨地扔着骨头让猫去接,我扔猫接,就因为那骨头有气味吧,气味使我变得慷慨气味使猫变得寒酸,假如我知道那气味勾引不了那猫我还能向猫施以慷慨吗?猫还能在我面前表现寒酸吗?是嗅觉把人和动物划开了等级不管它认为你是善的恶的,都是因了那气味。 最承认嗅觉易于接近大脑的眉眉请你告诉我,你愿意你是我现在的样子吗?我仿佛觉得你就在我身边一个二年级的小学生带着教室里的铁锈味儿。我能像在河流里孵化的大马哈鱼那样,到大海漫游数千公里之后又游回幼年玩耍的河流,沿着几年前留下的味道逆流而上到达出生地的水乡泽国么? 第七章 26 大家都读报。有大报,有小报;大报法定,小报无拘无束。 法定的大报指导法定的形势,提高人的法定觉悟。 无拘无束的小报传递鲜为人知的信息,人靠了这信息把自己的脸撕破,开辟新的战场,再去撕别人的脸。 还有一种更具自由色彩的报便是大字报。大字报哪儿都有,连响勺胡同也有。胡同里的居民在大字报前拧开自来水龙头接水,在大字报前磨剪子抢菜刀,从大字报跟前走过上班下班买东西上厕所。大字报成了胡同的陪衬、装点,有时也能使人的精神为之一振。因为那内容虽然逊于中南海、清华园,倒也有几分贴切的身临其境感。 德国老太太上了大字报,有人揭发她丈夫死得可疑。丈夫死了,作为德国人的她仍然留在中国就更可疑。还说她脖子上那个大十字架项链是架袖珍照相机,她走到哪儿照到哪儿。后来那东西不见了,大字报号召人们追查。 住在胡同里的一位女干部上了大字报,有人揭发她在家装病不上班。她有个闺女专从医院为她开假证明,娘儿俩的行为“是可忍孰不可忍”,不上班拿工资。“真不知天下还有羞耻二字”…… 达先生上了大字报,没具体内容,是一连串质问:质问他为什么单在运动前搬到响勺胡同,意图是什么;质问他解放前到底都干过什么,换过多少职业,目的是什么;质问他为什么整天拉胡琴,拿胡琴散布“封、资、修”。 还有一位叫老胡外号老糊涂的退休职员上了大字报,他问题不多但严重,前些天他在街道负责读报。大字报指控他念报净念错字,竟然把“阶级斗争的火药味”念成“阶级斗争的大药丸”,用心之险恶实在非同一般。 司猗纹也在等待,等待她的名字上墙。她甚至早已把那上面的内容和前几位做着比较了,原来响勺最有分量的还是她。那时她在前边走一定会有人指着她的后背说:瞧,就是她。墙上的才是一小点,有的是干货,先前在东城住过两进的大院子。也许还有人说:净坐着汽车去听戏,上面怎么没有她下扬州的事?叫她说说怎么扔下她丈夫从扬州回的北平连孩子都扔在半路上。也许还有人说:问问她搬过几次家,为什么她丈夫不要她?也许还有人说:别看现在吃菜都是自己买,三四个老妈子不是没使唤过。 每逢司猗纹从大字报跟前走过就一阵揪心,她不敢在墙上找自己,只拿眼角扫那些白纸黑字。每次她都感觉到那儿还没她,没她就不如有她。 没她她的心就得这么紧揪着。 谁知人间的事历来都是祸不单行,福至心灵。她没有等来大字报,罗大妈倒通知她参加居委会的读报了。 “我在会上一提,倒是没多少人反对。去吧!”罗大妈说。 司猗纹被这意外的消息惊呆了。她有点不相信:也许那是一个圈套,说不定是为了将她骗到街道然后对她实行一种必要措施,扫厕所不也得先去街道领任务么。后来罗大妈又做了说明,说老糊涂在街道读了几天报,现在他不能再去了。胡同里又没个识字的人,她就推荐了她。司猗纹这才暂时放下心来。 “还是您想得周到。想关心国家大事也得有人帮助。”司猗纹表示着感激。 “要不说哪,互相帮助呗。您又识字,又细心。”罗大妈说道。 “细心不细心,我这儿报纸倒全,平时我不让他们乱抓挠,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有用处。有时候找一篇文章就得翻一摞报纸。”司猗纹说。 “看,保险没错儿。您就准备一两篇儿,下午给大伙念吧。现时除了您,这一胡同子人谁能念成句呀!”罗大妈说。 罗大妈批准了司猗纹的读报,一面又用“没多少人反对”来提醒她:没多少人反对,还是有人反对,是罗大妈力挽狂澜、化险为夷才给了司猗纹以读报的地位。 按理说司猗纹一阵激动之后,还应再对罗大妈表现出些感恩戴德。但激动之后她只给了罗大妈一个声明:你让我读报,我得翻大摞的报纸,为了一篇文章一翻半天,全胡同你找去。识字,有报纸,还得翻。达先生识俩字,可他能参加?德国老太太识俩字,是外国字;老糊涂识俩字,可他订不起报,前几天还低三下四地找司猗纹借报纸。那么司猗纹凭了她的知识,凭了她的报纸,终于成了响勺胡同一个不可忽视的人才了。如果说那次去街道办事处给眉眉报户口,她仅仅是获得了街道的认证,那么如今她再进居委会,那就不是用个“认可”就能解释的问题了。现在她领会着罗大妈的用人意图,还从中肯定了三点:一,罗大妈称呼司猗纹第一次使用了“您”;二,她不仅被居委会接纳读报,她与那些提着马扎、板凳的老娘儿们还有明显的区别;都叫做参加读报,她们是听别人“读”,而她才是真“读”;三,要读,对读的内容必得有所选择。谁选择?司猗纹。选择和单纯的读又有着明显的不同,选择内含着一种权。权虽小但也是权——选择。这叫什么?连司猗纹都有点发蒙了:这不是连升三级吗?原来在她和罗大妈对弈的平局中,她到底又多走了两步。她没有白白“让一步儿”——择粗菜、蒸窝头、少了一条清蒸鳜鱼…… 整整一个上午,司猗纹沉浸在少有的兴奋之中。她先把报纸准备好,然后就盘算起着装问题。眉眉也很为婆婆高兴,她建议婆婆穿一件军装绿的军便服,司猗纹接纳了眉眉的建议。她从里屋找出竹西的一件穿上,对着镜子照一阵,却觉得不伦不类;又找出一件天蓝的确凉长袖衬衫,又觉得和年龄不符;最后她还是找出一件翻改过的蓝卡其一字领的挖兜制服。她觉得在这件衣服上既具备着朴素节俭的痕迹,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是件翻改过的衣服(在这方面所有与会者都可称为明眼人),同时又不至于把自己归入那些老态龙钟的行列。 司猗纹有架圣加牌缝纫机,剪裁翻改一向随着时代,老“圣加”也跟了她几十年。 她穿上这件亲手翻改过的衣服,眉眉才觉得这一件对婆婆最合适,刚才她让婆婆穿军便服是一时冲动。只是在化不化妆的问题上她和婆婆的看法永远无法一致。 已经年逾六十的司猗纹,一向注意自己的容貌。她认为一个人的仪容并不在于是否有件时髦衣服,而在于你有一张永远容光焕发的脸。为了这张脸,运动之前司猗纹一直采用一种蔬菜敷面法使自己的面部皮肤得到保养,那方法是任何化妆品都无可比拟的。晚上,她精心将黄瓜、胡萝卜或者土豆切成薄片,一片挨一片地将它们敷在脸上,然后静心仰卧二十分钟,让皮肤充分吸收蔬菜里的各种维生素。那方法是从前住东城时,东单广场一个摆摊卖香皂的白俄老女人告诉她的。当时很少有人了解这种原始美容术,司猗纹却从中获得了好处。 在从前的那些静静的夏夜里,每当她将那些薄片贴敷脸上,便安静地躺在院里的躺椅上跟姑爸聊东南西北。不知为什么,一旦那些薄片贴上脸面,她们谈话的内容就特别多:从尚小云又换了跟包,到丁妈和虽城的清真卤煮鸡;从西太后为什么派太监到后门桥买煎灌肠,到唐槐秋的旅行剧团又吸收了王人美……无所不谈。姑爸只是哼哼哈哈地“捧哏”,而庄晨、庄坦就在她们身边披着夹被学演文明戏。 直到万不得已了,司猗纹的敷面法才被迫中断。但她对容貌的保养还是不愿忽视。当她告诫眉眉只能用五分钱一盒的蛤蜊油擦脸时,她却仍然留意着市场上尚未被当做四旧破掉的那些化妆品。即使一瓶最大众化的“友谊”雪花膏,一盒男女均用的“雅霜”,也总比那美其名曰“蛤蜊油”、实际为白凡士林擦脸要舒服一些。 每天早晨,司猗纹用这些东西在脸上轻揉着,她搽得适量搽得均匀,尽量不让人看出她在脸上的用心。惟一令她遗憾的是她的眉毛,这两条在娘胎里就发育不全的标记伴随了司猗纹多半生,使她不得不借助于眉笔的涂抹。 眉眉从来就不愿看见婆婆那两条经过描画的细眉,她觉得最使婆婆有着旧社会痕迹的莫过于那两条假眉了。从小她就是把那些地主婆、姨太太们和假眉联系在一起的,那时她对“臭美洋媳妇”的概念便是基于她们那一脸怪粉和两条又弯又细的假眉,而“洋媳妇”又是她对一切坏女人的一种混合看法。开始她不知假眉是拿什么画上去的,直到她第一次来婆婆家她还以为眉笔是铅笔。后来她发现每天早晨婆婆坐在梳妆台前用这种笔描眉,她才知道眉笔的用途。婆婆不在时她仔细观察眉笔,它比铅笔柔软,还有一种淡淡的香味。她不满意它的存在,每逢婆婆领她上街她都尽量和婆婆拉开距离,那时婆婆在前边常常责怪她行动的迟缓。 下午,婆婆穿好衣服,用眉笔在脸上描画一阵,拿起挑好的报纸和语录就坐在桌前等待罗大妈的招呼了。眉眉觉得今天婆婆除了那两条眉毛之外,打扮得都很得体,她常常觉得那两条眉毛定会给婆婆带来厄运。 罗大妈站在院里招呼司猗纹了。 过去罗大妈有事找司猗纹,一向是有什么事说什么事,从未招呼过她的名字。也许她不知怎么称呼她,她既不能像一个家庭妇女招呼另一个家庭妇女那样把对方化作第三人称称为“他大婶”“她大妈”;她又不能像称一个国家干部那样称她为“司同志”;她更不能像称呼同窗、战友、朋友那样直呼她“猗纹”。其次如“弟妹”、“大妹子”更不贴切,因此她只好免去一切称谓,有话直说。今天,罗主任站在院里却开天辟地地喊了一声“司老师”。 “司老师,该走咧!”罗大妈说。 从前不是没有人称司猗纹为老师,后来她虽然从那个位置上跌荡了下来,但那个称呼还时隐时现着。在司猗纹的记忆里,越是具身份的人越是称她为司老师,如达先生。德国老太太也怪声怪调地这样称呼过她。但如今不再有人这样称呼她了,罗大妈这一声呼唤才使司猗纹一激灵。她慌忙从桌前站起,步态敏捷地迎了出去。 “您瞧,倒让您叫我了。”司猗纹笑着,显出受宠若惊。其实她是在想:难道我能去叫你吗?我知道你在家正动什么心思? “咳,学习的事,谁唤谁一声还不都一样。”罗大妈说着,和司猗纹一前一后地出了门。 在居委会,罗大妈没有郑重其事地把司猗纹介绍给谁,也没再称呼她为司老师,当着众人罗大妈甚至还对司猗纹显出几分漫不经心。她先说了几件街道上的零星事,大家七嘴八舌议论一阵,然后才宣布读报的正式开始。司猗纹展开了报纸。 人们对于司猗纹的出现,看来并没有感到特别意外,也许街道上早已做了布置。她们只是以好奇的眼光打量她,似乎在说,看看吧,谁知这报上的字从这个女人嘴里念出来是个什么调儿。显然交家具那天她们大都听过她的讲演,但听一个这么大岁数的女人读报,对她们来说毕竟是件新鲜事。 司猗纹读报,没有忘记先把报纸右上角的最高指示郑重其事地宣读一遍。那段最高指示每天一换,它关系着全报当天的方向。司猗纹郑重地念完最高指示,又流利地念完一篇头版头条上的文字。那文章是报道一个地方夺权的事,说那个地方一个叫“工造司”的造反组织已经从那里的一小撮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手里“全面彻底”地夺了权。文章还说现在就是要夺权,夺权就是改朝换代,“我们对所有的权都要夺”,最后还引用了领袖的原话说,“革命力量起来了,全国就有希望。” 司猗纹读完报,接着是讨论。人们对那内容表现着应有的义愤和应有的高兴,说这权就得夺,党、政、财、文大权不能成年间把在一小撮走资派手里,那些走资派当官的看来神气活现,其实什么事都干,还不如咱老百姓干净。有人说有个省的书记到一个地方休养,每次偷一条毛毯,临走时他老婆连厨房里的黄花木耳虾皮都倒光了,这种人掌权就是资产阶级掌权。 还有人说偷毛毯算什么,一条毛毯满打满算也不过几十块钱。她知道一个领导干部有五辆汽车,红黄蓝白黑。这红黄蓝白黑是有用意的,那是满洲国旗,不信你想想。这五辆车一坐多少年生是没人注意。这不就是老虎在你身边睡觉? 还有人说,有个当官的在老家盖房子用琉璃瓦,这东西在从前只有皇帝才能用,这不是复辟的野心是什么? 又有人列举了一些走资派们的荒唐来证实这夺权的必要。但这些道听途说越来越离奇越来越离题万里,连走资派吃鱼舌头人脑子都提到了。最后还是由罗大妈拨正学习态度,再由司猗纹念了一段关于中国援助一个像明灯一样的社会主义国家修建纺织厂的事,学习会才宣告结束。 散会后,这些基本成员并不急于马上离去,她们纷纷使着眼色,似乎在等待一个什么时刻。司猗纹感觉到那眼色,便向罗大妈告辞,出了居委会。 司猗纹的眼力是大有必要的。原来居委会的这些基本群众和骨干真的在等待一个时刻,近来上边不时给街道分发一些贫农票,那票只发给经过验证的三代贫农。凭了贫农票可到指定地点去买抄家物资,那价钱便宜得如同象征性收费。有时两块钱能买一张三人大沙发,十几块钱可买一张全新席梦思大床,二十块钱便能买回一套明式硬木家具了。至于那些低档的桌椅衣柜之类,也就值几根冰棍。然而人们还是为这种票证的价值纠纷着,为了平息这不必要的纠纷,居委会又实行抓阄的办法,却也终未使那攀比、摩擦终止。后来那攀比和摩擦的平息却是靠了一些传说。原来持贫农票者运气的好坏并不在于你所得物资的固有价值,有时在那看来寒酸的东西内部却潜藏着你万万料想不到的可观的意外收获。这意外的收获能把你惊得目瞪口呆:一只普通枕头里就可塞满上百双正在时髦着的尼龙袜;北城有个聪明人巧妙地撬开一个床头柜的夹层柜门,柜门里竟夹挂着几十块瑞士表:全新的大英格、欧米加……衣柜夹层里塞首饰,沙发靠垫里塞尼龙裤衩,最使全城贫农兴奋的是东城某人偶尔捡起一张被人扔掉的贫农票,凭它花四块钱买回一个旧席梦思床垫,回家拆开一看原来里边码满了十元一沓的人民币。那人被传得连胡同门牌号码姓名全有,于是那些不胫而走的使人兴奋的消息终于不再为那票证本身的价值而计较。她们只需从她们主任手中押宝似的抓了阄,再由她们的男人奓上平板三轮去那个指定地点拉货。 响勺胡同已经分发过这种神秘莫测的票证了。平板三轮在胡同里奔跑着,许多宅院不时传出敲击声。一切有着疑点的木质家具被大拆大卸着,仿佛购买不是目的了,目的在于回家之后这拆和卸。枕芯里的羽绒、木棉在胡同里飘扬;席梦思床垫被割得七零八落,一朵朵弹簧神经质地痉挛着。只是到目前为止全胡同收效甚微:除有一家在一只抽屉底层撬出一副银镯子外,尚没有重大发现。 人们热切企盼着下一次的鸿运来临。 罗大妈也抓到一张票,表面看她的手气不能算好,她仅抓到一张桌子票。罗大妈以此一再证明着她的大公无私。她拿这阄买回一张比八仙桌小些的、尚属于硬木之类的方桌。当大旗把桌子从三轮上卸下来扛进院子,司猗纹立刻就发现了它的出处,就像认出了一位阔别已久的老熟人。 庄家的那张麻将桌。 前不久她曾亲手把它交了出去,谁知它竟像庄家一个流浪汉似的,在外边饱尝了人间的冷遇又返回了自己的家门。原来这些没有思想、但又不完全为人所知的木头家什就这样在人间循环周游着。此时司猗纹见到这位庄家的“老熟人”没有更多的伤感,她只是希望罗家也该像那些传说着的人们一样,为了从那里找出人间珍宝而将它卸开拆开劈开,劈个稀巴烂,然后当做碎劈柴每天早晨用它的粉身和碎骨去升火,去冒烟,让她不再看见它。 罗家在廊下围住那麻将桌也热闹了一番。他们没有拆它、劈它,罗大爷把它翻转过来四脚朝天,敲击了一阵,内行似的估量着它的厚度和容积,又将那书本大小的用来放筹码的抽屉取下反复地掂量。当他们都确信不可能再有意外收获时,才扫兴着把它抬进了屋。 三旗骂着罗主任废物,三旗只是拿脚踢那小抽屉,罗大妈从三旗脚下拾起了它。 27 司猗纹愿意让过去淡远得没有痕迹,愿意变成一个没有过去的司猗纹。这已经不是虚幻不是空想,她已经去向目不识丁的居民宣讲夺权了。现在一张麻将桌进院,却使司猗纹又成了过去的司猗纹。这张四面都有小抽屉的硬木桌子就像是司猗纹过去的一切的见证。交家具那天她最愿意把它交出去,可现在它又回来了,见证人又回来了。 司猗纹从扬州怀抱咽了气的庄星回到家,公婆就正围在这张麻将桌前。他们在灯下看见庄星那张苍白的脸和司猗纹呆痴的眼神儿,立刻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庄老太爷一把扯下桌上的绒毯,将刚刚搭好的牌撒了一地。他破口大骂司猗纹,骂她既是千里寻夫为什么不安分地守在丈夫身边,却抱着病中的长孙回北平;他说是一个女人的反复无常葬送了长孙的命。司猗纹无从解释那里的一切,只把庄星横抱在怀里低声抽泣。丁妈解释了一路的前前后后,说明孩子是突病在路上而咽气的,而司猗纹离开扬州也不是她的过错。 庄绍俭也因儿子的死赶回了北平,并借此向父亲提议不再远离家门,要去天津谋职。庄老太爷仿佛故意要给司猗纹些难堪,马上就同意了儿子去天津的提议。 庄绍俭客人似的在家住了几日,便去了天津。 司猗纹每每回忆起那次庄绍俭在家的日子,只记得他似乎就做了两件事。一是和朋友围坐在那张桌前打牌,一是打牌之后对司猗纹的纠缠。司猗纹所以把那形容为纠缠,是因为她原本要拒绝他的,然而她还是在他的纠缠中接纳了他。庄坦就是在这次他对她的纠缠之后来到人间的。庄坦身上那所有的性格都证实了司猗纹在纠缠中的不情愿。 这年,司猗纹的父亲司先生因公务的变化也举家迁往北平。他在响勺胡同的“勺头”购置了一处可观的宅院,并对赋闲在家的庄老太爷不断有所周济。庄坦的问世,司家对庄家的周济,又使司猗纹的地位在庄老太爷眼里有了变化,庄家的日子也开始灵活起来。然而庄老太太不久病故了,二公子庄绍安又娶太太又出洋留学,庄家的日子又出现了窘态。 司家目睹亲家的拮据,主张庄老太爷卖了宅院,干脆搬到响勺胡同与司家同住,司先生愿意把一个规模不少的跨院送给庄家。 司猗纹将父亲的意思传达给公公,庄老太爷权衡再三,终于带着窘态接受了亲家的邀请。但一住进司家的跨院,他便感受着一种寄人篱下的凄怆。相形之下司猗纹却自在起来,她不是坐着司家汽车和父亲一起听戏赴宴,就是与她那同父异母的妹妹春游踏青。这一切的优越仿佛都是司猗纹有意展示给公公的,是对他那自视清高的无言的回击。庄老太爷在司家住得气闷住得羞恼,他将一切都归结为自己的背时和司家的北迁。以至于当亲家兴师动众地出面为他做六十大寿时,他却恼羞成怒地憎恨起司猗纹来。他开始在日记中一面感叹自己一面诅咒司猗纹,他用司姓的英文字头s来代表她。 司猗纹无意中窥见了庄老太爷日记里对s的诅咒,她经过一大阵怒火中烧之后,便暗笑起公公那种既要面子又不甘清贫、既要自尊又经不住虚荣所惑的懦弱了。如果说从前司猗纹的确是全心全意为庄家的饱暖操心,那么庄老太爷的日记提醒了她,使她第一次想到为什么一定要助纣为虐呢?他是什么?他不过是这个家庭里一个没用的摆设,摆着,绷着。她只有藐视他。 不久,司先生病故。司猗纹与刁姑娘之间为遗产展开了一场争执。原来那刁姑娘是个有心计的女人,过门不久便练得一手与司先生笔体相同的行书。她人丑字不丑,用这漂亮的字体伪造了一份遗嘱。遗嘱里说因司猗纹已出嫁,故司先生过世后财产应全部归夫人及次女司猗频所有。 这个带有明显破绽的遗嘱一下子激怒了司猗纹,她单枪匹马四处奔走请律师打官司,结果司猗纹赢了,司猗纹终于赢得了一份可观的财产。她决定离开这个没了司先生、只有那个刁姑娘的司家。于是她坐着洋车跑四城,最后又是在东城找到一处不算阔绰、但还令人满意的两进宅院。司猗纹到底又“背”着那包袱一样的公公离开了司家跨院,搬回了东城。 庄老太爷又是和那麻将桌一起,跟随司猗纹搬入了新居。这种本不该由女人抛头露面的事,居然都由她一人的力量办妥了。庄老太爷无言以对,他听着儿媳的指挥,认可她理事的才能,一种妒忌加愤愤然的心情又萌发开来;从此他就要住在她花钱她跑四城买下的院里,去做一个貌似的老太爷。于是在东城这套新居里他开始气急败坏地斥责下人,加倍刻薄地对待司猗纹,他决心要用这种严厉和刻薄来支撑他这貌似的地位。他可以当着全家把丁妈为他端到眼前的饭菜倒掉,他可以当着两个年幼的孩子对司猗纹施以无理。他的日记里对s的言辞也更加激烈,甚至当他的大便出现偶尔不规律,也将那原因归结于司猗纹为他安排的饮食不当所致:“今日出恭三次,便不成条,与s的饮食安排直接有关。” 庄老太爷对司猗纹的种种挑衅,更加激起了她对他的藐视。她努力经营着庄家,精细地计算着开支,和颜悦色地使用着下人,使庄家的下人很快成了司猗纹道义上的同盟。 于是老太爷的懦弱,庄绍俭对家庭和儿女的不负责任,在司猗纹的经营才能对比之下越发惹眼了,这种对比的悬殊简直就是给庄老太爷最直接的难堪和打击。他开始用笼络庄晨和庄坦的方法来贬低他们的母亲,为此他不惜给他们讲述连他自己都嗤之以鼻的《女儿经》,用那“经”里的“道德”观贬着司猗纹的一切一切。他还拿自己那点仅有的积蓄不断给庄晨庄坦添置新装。他给庄坦做不合乎年龄的上档料子的西服,给庄晨买光可鉴人的漆皮鞋和长筒丝袜,他努力在孩子面前证实着他的存在。 司猗纹暗笑着,却故意当着孩子夸着公公的大方。 这年春节,庄绍俭从天津回家来了。他空着两只手,脸色很黯淡,带着一种不自觉的神不守舍坐在了那张麻将桌前。 28 庄绍俭从天津回北平过年,被司猗纹接纳下来。 在除夕守岁之后的深夜,当庄绍俭还在院子里徘徊时,司猗纹已精心调整了卧房灯光,精心为他们那张不常共用的大床做了铺陈。她洗浴打扮完毕,便开始等待庄绍俭。 司猗纹的举动倒成了对庄绍俭的一种气势、气魄、气焰。西服革履的庄绍俭终于进了司猗纹的房间,但他只是在屋里踱步。他的踱步看上去不甚自如,他和司猗纹保持着距离。 司猗纹漫不经心地往床前的炭火盆中添炭,木炭加进去,火苗噼里啪啦溅起来,房间变得暖融融的。 庄绍俭在暖融融的房间里到底上了床,在司猗纹为他和她造就的这块天地里,他还是与她保持着距离。——司猗纹对于距离很是不陌生,傲慢的,讨嫌的,沉闷的,故意的,高高在上的,怒气冲天的……有时她战胜了距离,有时距离战胜了她。今天司猗纹领受的这距离不似平常,那像是一种罕见的猥琐。这猥琐却使司猗纹表现了前所未有的宽宏和前所未有的对他的需要。假如庄坦的诞生是那次他纠缠她的结果,那么现在倒像是她在纠缠他了。最后,就像那次她终究敌不过他对她的纠缠一样,他也没能敌过她对他的纠缠。 庄绍俭服从了司猗纹对他的纠缠,但她终究没有任何获得。她放弃了他。庄绍俭早已转过身子。她觉得他正用自己的脊背挡住自己。 司猗纹想,万变不离其宗,感觉虽新,原因却旧。做爱需要的是无邪,没有无邪有赤裸裸的肉欲也行。此刻庄绍俭哪样儿也不具备。你看起来猥琐、自卑、紧张、胆怯,这是你对我表现的一种,一种表现罢了。她没有再纠缠他,只是不断观察他。每日他都是眼光呆滞,神情恍惚,她猜测着他到底出了什么事。 几天后,庄绍俭就像突然归来一样又突然离去了。这种突然很容易使人联想到逃避,他就像从一个预先的料想中逃避出去一样,他又像逃避一个已经由他造成的料想,那料想或许已经变成事实。 事实不久便被司猗纹证实了。司猗纹突然感到身体有一种陌生的不适:先是排尿时的异样感,之后又发现大腿两侧鼠蹊线上的红斑。她像遭了电击,她头昏目眩着为那现象寻找答案,她想起在扬州庄绍俭说过的“小红鞋”和她的那儿;她想起八大胡同里的莳春院;天津不是还有个著名的裕德里吗?她想。由此她还想到北平的街道胡同那些阴暗角落里张贴的那些广告,为难以见人的病症而张贴的难以见人的广告。原来肮脏的病症却都被冠以最美丽的字眼,“花柳”“杨梅”便是对那类疾患的统称。 司猗纹没有一味去诅咒庄绍俭的不洁,她更多的是怨恨自己,怨恨这具光洁白净的肉体对他的纠缠,这肉体需要的就是他的不洁吧?从此她就像惩罚自己一般,常常赤裸着下身叉开双腿在床上静等。她等待着一个时刻,等待着她那干净的灵魂从这不干净的肉体不干净的xx道里穿越出来,让那灵魂无牵挂地向上升腾,向无人无物的境地升腾。 她躺着,她愿意用这个放荡的自由自在的无所顾忌的见不得人的姿势,亵渎她精心营造的卧房精心营造的家庭。她愿意忘我,在忘我中让自己烂掉,她烂得越彻底就越好看。 有一次她把端着洗脸水进屋的丁妈吓了一跳。丁妈无法想象她所崇敬的大奶奶如何会用这种姿势来迎接她。她扔下脸盆,心里怦怦乱跳着半天说不出话来。她一生中从未见过裸体的女人她甚至没见过她自己。现在她不知是惊还是奇,还是惊奇。她呆立在床前不敢开口又不敢离去,后来她还是横下一条心选择了离去。但是司猗纹叫住了她,她把一切全告诉了丁妈。 对丁妈的诉说毕竟又使她想到了解救这个词,她的灵魂不忍抛弃这个肉体她又生出了解救自己的信念和力量。她开始让丁妈去那些阴暗角落里,从那些泛着尿碱的厕所墙上那些犄里旮旯的电线杆上发现那些救人广告。 她们终于发现了一种能使病人起死回生的药品“606”。她们用了它。 几个月后,司猗纹那些现象消失了,她无人知晓地发病又无人知晓地康复了。当她确认自己的体内彻底排除了最后一丝病毒时,她才把自己投进丁妈怀里哭起来。许久以来她一直寻找着一块可以哭的地方却寻找不到,她常觉得世界很大可供人流泪的地方却很少,她在寻找一种可供灵魂畅游的空间而不是一块具体的地皮一个房间一片树阴,现在丁妈那寡淡朴素的襟怀终于承受了她灵魂的畅游。这个不识几个大字的、只能替司猗纹辨别出“606”符号的乡下粗人并不明了在她怀中悸动的这颗头颅里到底装着些什么,她只是用她的灵魂感悟,接受着这头颅里的悲悲喜喜。 司猗纹四十岁。她以一场恸哭结束了她的前四十年。 她不似那种历经摧残、出浴泪河、再无所思所求的女人,她以娇艳得可疑的丰姿又出现在家人跟前。庄老太爷终归没有明了儿子扔给了司猗纹什么灾难,也终归未能了解司猗纹已是大病初愈的儿媳。他只感觉到她比过去新鲜,连姑爸也觉出司猗纹身上哪儿都是光彩。 在毒水里泡过的司猗纹如同浸润着毒汁的罂粟花在庄家盛开着。从此她不再循规蹈矩、矫揉作态地对待自己,她经常用她那个习惯了的姿势大模大样地把自己劈在床上。她觉得这是世界上最自然的姿势,这姿势有着一种无可畏惧的气势,一种摄人魂魄的恐吓力量,它使那些在做爱时也不忘矫揉作态的预先准备好优美动人姿势的女人黯淡无光了,这种女人也包括了从前的她自己。 也许是生病对子女的大意,也许是病后的妖冶,近来她经常忘记庄晨和庄坦的存在。这倒使得他们更加深了对庄老太爷的感情,他们放学回来常常扎进爷爷房间,听爷爷为他们念“弟子规,圣人训”、“黎明即起,洒扫庭除”。司猗纹对此并不认真,如今她像是一个能容忍万般事端的明事理的儿媳,好脾气的嫂子,宽容大度的母亲。但是经过毒法浸泡的司猗纹却在酝酿着一个危险的计谋,她被这计谋弄得兴奋、气短却又快乐非常。她决心拿自己的肉体对人生来一次亵渎的狂想,那不是爱也不是恨,那只是一种玩世不恭的小把戏。她选择了她的公公庄老太爷。 那一夜月光很好,还有微风。但司猗纹并不需要月光和微风,她想最好来点乌云狂风,乌云狂风才和她的行动更协调。在卧房她先把自己脱了个赤条条,又对着镜子验证了一下她这不容置疑的赤条条,并且为自己设计了待会儿在那个时刻的第一个姿态,然后抓起件睡衣一裹便走。 二进院里,庄老太爷房里还亮着台灯。他躺在床上正咳嗽着往痰缸儿里吐痰。 那痰声使她想起永远摆在他床头桌上的那只搪瓷痰缸,她想象着积攒在里边的那些呕吐物,那些灰绿带黄的黏稠液体使她生出难以抑制的恶心。也许正是这难以抑制的恶心更坚定了她那难以抑制的行动。 没有必要的恶心就没有必要的行动。 她从容地推开了庄老太爷的门,像每日清晨给他请安那样自然、安静。她站在了他的床前。 司猗纹的突然出现使庄老太爷连吃惊都来不及,他从床上微微欠起身,扭过他那因戴着白色睡帽而显得有点滑稽的脑袋茫然地盯着床前的女人。他还没有弄懂这是不是他的儿媳,她的睡袍早已从她的肩上滑下来。她赤条条地亮着自己,单把那块黑对准他的眼睛——她的第一个姿态。 这第一姿态果真使庄老太爷大为惊恐——他被吓着了。 美从来都是恐怖的,人大都无法承受这美的恐怖。当庄老太爷被这恐怖所震撼时,他便本能地去抓桌上的痰缸。他想用它去袭击那个身体,但那个沉甸甸的清香的身体却把他整个儿地覆盖了。 她压迫着他,又恣意逼他压迫她。当她发现他被惊吓得连压迫她的力量都发不出时,便勇猛地去进行对他的搏斗了。那是蓄谋已久的策划,那是一场恶战。为了这场恶战她甚至运用着模仿着她翻弄过的章回小说里那些旷久的女人为唤醒男人那一部分的粗俗描写。为了这场恶战虽然她只看见了他那青筋毕露的打着皱褶的脖子和脖子上的青筋的暴怒,她仍然模仿着做着…… 许久,当她认定她的目的已经达到她再无什么遗憾时,才下了床向他投过一个藐视的眼光。她像逃脱厄远一样地逃脱了这个房间,也许那不是逃脱,是凯旋。 司猗纹被出来夜游的姑爸撞见了。姑爸判断着眼前这个半遮掩的身体,这半遮半掩的身体威逼着姑爸。一时间她们没有言语,姑爸的惊异和司猗纹威逼般的直视在她们眼前交织多时。然后司猗纹以一种天塌下来也不怕的气概,带着一身月光和一身黏痰和姑爸的惊异回屋睡觉去了,她躺下就着。 司猗纹仍旧在每日的清晨给庄老太爷请安,神态顺和恭敬。庄老太爷怕羞似的领受着这恭敬,只是夜间他常常惊醒自己(虽然她再没出现过),浑身盗着汗。他常想,世上最大的仇人莫过于她了。 29 庄家的麻将桌重返庄家院,被罗家安置在迎门。桌面摆起茶盘、茶壶和茶碗,卤虾酱、糖缸儿和红宝书。一尊荧光泡沫塑料领袖像在桌上照耀。 家具没有阶级属性,造它们的原料是树。树长在泥土里,不是长在女人的子宫里。子宫有阶级属性,她造就有属性的人,人再造就有阶级属性的子宫。人无法逃脱子宫就无法逃脱阶级属性。树是幸运的,你不能指着一棵楠木一棵紫檀说它们是地主——虽然它们高贵;你也不能指着一棵椿树一棵柳树说它们是贫农——虽然它们不高贵。但可以指着一个女人的肚子说这里面有一个资产阶级——你心里说,但你说了;你可以指着另一个女人的肚子说这里面有个无产阶级——你心里说,但你说了。 是子宫分割了人和树,使人以及树造成的万物变得不能正常相处了。于是桌子、杌凳、鳜鱼、香烟、蛤蜊油都有了阶级色彩。你开始不自觉地说:这是资产阶级的,这是无产阶级的。如果它们会思想它们会怎么说?你不能认为它们一定不会思想。花朵在夜间的盛开与闭合,玉米在夜间的嘎巴嘎巴的拔节生长,雨后春笋刹那间的破土而出,杌凳的稳坐哑言,都是一种语言一种思想。当你的屁股面对一只杌凳时,它本可以按阶级属性把你划分后再决定掀下你来或不掀下你来。它们没有这么做并不意味着它们不知道捂住它们的是资产阶级的屁股还是无产阶级的屁股,它们不掀下人来是因为它们正一面思想一面默默祈祷着人类的和平。 和平并不是现时的宠儿,现时崇尚怀疑和仇视。于是为了证实这怀疑的真实性,为了凭借这真实的怀疑使仇视更加仇视,人们迫切需要找到怀疑一切的证据。于是有人发明了“内查”“外调”这两个姊妹词,人正携带着这一对“姊妹”在人间流连忘返。 司猗纹就要迎接“外调”了。 罗大妈领来了两位女干部,她们进得门来毫不谦逊地坐上了司猗纹的杌凳。杌凳审视了她们的屁股,发现她们的阶级属性和罗大妈接近。她们来自北京东城。 司猗纹审视的是她们的腿脚和嘴。看腿脚她们不是来自大机关大单位;看嘴,嘴向下撇。这撇的嘴最为司猗纹所熟悉,这是它们长期以来的激烈、愤怒、申斥、指责、鄙视、自得的一种自然形成,这种下撇就形成了她们这嘴部的永远。 罗大妈有这嘴部的永远,那么她们和罗大妈的身份相同,那么她们是两位街道干部。司猗纹和杌凳的审视是一致的。两位干部一位显老一位显少。 司猗纹的大语录上又摆了和大语录成套的花镜,那语录和眼镜的配套如同她在家中迎接一切外人时一样。这种配套往往能使她那颗跳动猛烈的心得到缓解,此时司猗纹的心跳就得到了缓解。那么她可以为她们沏茶了。但她却弄不清她们外调谁,是她本人还是和她本人有关的什么人。 来人不忙于开口,只忙于拿眼睛搜索,搜索这房间和她。这搜索仿佛是外调的一个程序,有了这个程序才可以把外调者和被调者的档次拉开——谁理会你的沏茶(虽然她们正口渴)。你沏我喝,倒能把档次拉近,她们无须这种拉近。 司猗纹这次用的是茶壶茶碗,沏的是花茶末。末儿怎么?末儿也金黄,盖在壶里你知道是末儿? 金黄的茶水在碗里打转儿,来人的眼睛在屋里打转儿。显老的那位比显少的那位转得快,她有一双快转的眼,还有一双大骨节的手,这手扶在桌面上叉开五指奓着。司猗纹想:一个多子女的劳动妇女。大骨节,手的过度劳动所致。 显少的眼睛转得隐秘,是一种很难被人发觉的轻转。她短发圆脸,手中有个黑人造革书包。司猗纹想:年过三十,中等文化,包里有本儿有笔。 两位来者在完成了对眼前这人和物、物和人的搜索后,相对使了个眼色。 搜索程序结束。 显少的打开黑包,拿出红本和钢笔。 “时候到了。天国近了。”姑爸在世时经常哼这个歌儿,现在司猗纹几乎也哼出来。 时候真到了。先开口宣布外调正式开始的是显老的。显老的问,司猗纹答。 “你就是司猗纹?” “是。是我。” “住这儿?”她问。 “是,是住这儿。”她答。废话,她想。 “属什么的?”她问。 “属羊的。”她答。这也像外调?简直像算命的。 “你有个属虎的妹妹?”她问。 “有,她比我小七岁。”她答。 “她叫司猗频。”她问。 “是,是叫司猗频。”她答。 司猗纹放下一半心来。原来她们调查的不是她,是她的妹妹。与此同时司猗纹凭着自己那心灵的闪光那善于感悟的直觉立刻为自己设计好了下一步的回答,她还预感到对付眼前这位外调者是不会遇到什么克服不了的困难的。 “你们走动吗?”显老的又问。 “前些年走动,这几年来往少多了。”司猗纹答。 “那是为什么?” “说起来是姐妹,其实也谈不到一块儿。再说各个方面也不大一样。” “哪些个方面?” “比如经济情况,还有个人的秉性、脾气、爱好……” “能再具体点儿吗?”那个显少的插话,准备记。 “让我想想。”司猗纹说。 司猗纹经过一阵“想想”之后,没有再等提问,说:“比如穿着打扮吧,我妹妹司猗频爱打扮。” “光打扮?”问。 “再比如司猗频爱打牌,一打就是通宵。这解放后谁不要求进步?我就主张从旧社会过来的人要和旧社会划清界限。”答。 外调者又互相看看。显然,她们已经感到面前这个属羊的和颜悦色的司猗纹回答问题非凡。但她们必得提高警惕。于是问话换了那个显少的,她边问边记。 “司猗频的经济来源主要靠什么?” “靠她丈夫。” “她丈夫不是已经死了好多年了吗?” “是,年头不少了。可他留下了财产。” “她丈夫解放前做什么?” “是开滦煤矿的高级员司。” “是个什么?”显老的插话,有所警惕。 “噢,就是高级职员。”司猗纹说。 “够个资本家了吧?”显老的又问。 “……”司猗纹想笑,没笑。 “开滦在哪儿?”显老的问。 “在唐山。”司猗纹答。 司猗纹的对答如流,使外调者的问题一个个迅速结束着。 “听说你们家有人在台湾?”又换了显少的问。 这是一个出其不意的发问,也许这才是外调的核心外调的目的。这个问题的提出才使司猗纹的心感到一阵紧缩。 可是她家并没有人在台湾。 没有人在台湾并不等于你就得拒绝承认你家有人在台湾。有时越是不存在的问题,你越矢口否认就越像是在编造,这“编造”有时能使你前功尽弃——你刚才的一切对答如流都成了编造。 司猗纹在用心。 “解放后我参加工作填表的时候就做了交待。”司猗纹说,“我家没有人在台湾。我的父母、公婆、丈夫早已死了。他们虽然都是旧社会过来的人,也有过剥削,也有过错误,可是没有人在台湾。” “司猗频那边呢?”显老的问。 司猗纹沉默片刻。她想,问话的症结既已明悉,本可以立即做出回答:司猗频那边也没有人在台湾。但为了不叫来人感到她回答得草率,她必得给人造成一种不草率的印象——她在努力想。她想,司先生死后不久,刁姑娘又改嫁了一个国民党军官,于是那军官就成了司猗频的继父。那军官解放前夕分明已经阵亡,刁姑娘才卖掉响勺胡同的宅院,靠了这笔钱活到解放。难道她们指的是司猗频的继父,那位阵亡的军官? 也许所有外调者和被调者根据一点蛛丝马迹都须展开些想象,比如现在,她们都应该不谋而合地想到那军官并非阵亡,而是去了台湾。如果再想得深入些,还可以变成司猗频原本也有随继父出走之动机,由于种种原因才未能如愿。当今,台湾和一切海外关系既已成了时代的一个兴奋点和敏感区,那么双方都须为接触这个兴奋点之后的更大兴奋而动些心思。 司猗纹决定让那个死去的军官在台湾。 “您这么一提醒我才想起来。”司猗纹一阵苦思冥想之后说,“先前对那件事,总觉得离自己太远,现在提供出来也是我的责任。” 一个兴奋点到底引出了一个盼望,两位外调者眼睛亮了。显少的打开了已经合上的本子。 司猗纹继续:“司猗频的继父是个国民党军官,解放前夕突然失踪了。您想,他不在那边儿又在哪儿呢?” 司猗纹在这里用了个“那边儿”,似乎她不直接说出“台湾”二字,就能减少自己对妹妹的一份歉疚。 外调者被司猗纹弄得直兴奋,她们不断会意地交换着眼色,像是说:这趟远征西城总算如愿以偿。 “你能把刚才说的都写下来吗?”显少的问。 “行。”司猗纹说。 她本想拉开架势用蝇头小楷写出自己的证词。这是证词,也是炫耀给她们的书法。转念一想她还是采用了另一种方式——不该炫耀的炫耀有时会弄巧成拙。司猗纹拿出一支旧钢笔,故意显出缓慢而不流利地在她们交给她的一张纸上努力写着,写好之后又按上手印。 司猗纹送走客人便不停地做起家务:擦桌椅,擦玻璃,洗茶壶,洗茶杯,洗茶盘,连不常擦的花镜都擦拭干净。她觉得只有这样才能避免去想东城她那位同父异母的妹妹,又像是整整一个下午她就是东擦西擦,家里并没有来过什么人,刚才的一切不过是她做了一次不声不响的想象而已。再说她的想象深究起来也没有大错,假如司猗频的继父不阵亡他定而无疑得去台湾,那么为什么他又非得阵亡不可呢?对于一个双手沾满人民鲜血的反动派,司猗纹让他去哪儿不行?非得死? 让杌凳说。司猗纹在擦杌凳。 在以后的日子里她接待了几批外调者。频繁的外调锤炼了她的接待艺术,她知道怎样迎合不同来者的不同需要,投不同来者之不同所好。该云山雾罩便云山雾罩,该“丢个包袱”便“丢个包袱”,起誓、痛哭、坚决、彻底甚至逗逗来人,都要看来人的需要、所好。有时为了增添些声色,她不惜将自己的一些往事转借他人。如果被调查者是男人,她便用丈夫和公公去作些借鉴。有时她竟能指鹿为马故意把永定门说成动物园。 比如有一次两位远道而来的外地调查者坐上了司猗纹的杌凳,他们神不守舍地问着司猗纹东西南北,司猗纹也神不守舍地支应他们。三五句对话之后其中一位便向司猗纹打听:“哎,上万寿山咋走?”司猗纹决定逗逗他们,说:“出胡同坐102无轨到永定门换335。”二人按司猗纹的指点来到永定门坐上335(火车),那车是永定门开往郑州的。 然而她的那些无比鲜活的事例毕竟令多数外调者眼界大开,他们大都带着满意而去。连陪同他们的罗大妈也受了吸引。 接待外调者使司猗纹又往“台前”走了一步,不,是好几步。不久,就连国庆之夜绕胡同巡逻这种只有政治上最可靠的人才能担当的任务,居然也有了司猗纹的份儿。司猗纹开始把心放在肚里了。 但是有一个黄昏,司猗纹的杌凳又坐上了两位自称是一个什么部来的中年男人。 他们的突然到来他们那明显的与以往外调者不同的气质使司猗纹觉得一切都非同一般。杌凳没有从屁股上猜出他们的身份,司猗纹也没有从他们的腿脚、五官上猜到什么。她只预感到他们不是为那些无关紧要的人物的无关紧要的小事而来,她觉得他们和他们的目的都是从天而降。 果然,他们开口就提到了华致远。中华的华,一致的致,永远的远。 华致远打乱了司猗纹的接待艺术,她不再准备去云山雾罩地制造悬念,更没有去作张冠李戴。她不知道她要做些什么,他们又将要她做什么。她变得一无所知了。 他们问她是否认识华致远这个人。 “我,记不清这个人了。”她说。 “你们曾经是同学。”来人提醒她。 “同学?噢,让我想想。”她不慌张,真在想。 “先前我在南方上学的时候……”司猗纹说。 “有一个男同学叫华致远。”一个人替她回答。 “当时你在圣心女校,华致远在男校。”又一人替她作了肯定,那意思是一切的一切我们都知道,现在不过是要听听你的。 司猗纹没有再要求想想。她告诉他们,她认识这个人。 “这个人怎么样?”来人问。 “他……他当时很革命,罢课、游行……”司猗纹说,试探着来人的思路。 “这些不用你回答,也不是我们外调的内容。我们是问这个人怎么样。”来人问得怪。 “他……”司猗纹有些不知所云。 “你不妨就说说他在罢课、游行中的表现。”来人又作了明确的提示。 “他是积极的。”司猗纹肯定着华致远,想着他的声音他的每个手势每个步态。 “照你的说法,他是个坚定的革命家?”来人问。 “我是这么看。”司猗纹答。 “那,在革命的紧要关头他为什么要逃跑呢?”来人问司猗纹。 “逃跑?”司猗纹反问来人。 “对。而且是从你屋子里逃跑,或者说他的逃跑、变节行为是直接受了你的掩护。你不会否认吧?” “问题是……”司猗纹的思维混乱了。她想用一些“问题是”把思维理顺,重新组织起语言。 这思维的混乱并不是她对他们的问题无言以对,而是因为她从来人的问话里了解到如今华致远还在,并且就与她同住一个城市——北京。从来人的口气中她还了解到他的处境。但她决心不让她的嘴证实那个不光彩的所谓的罪名,为了他们那如火如荼的日子,为了那个雨夜……后来她对他们说,当时她是和他有着友好的关系,但对革命她还是个局外人。她只知道华致远的出走是时局发展的需要,好像当时许多学生领袖都转入了地下。 来人没有再让司猗纹证明华致远的出走是不是变节,却饶有兴趣地问起了她那个更难以开口的问题。 “这么说,你不否认他是从你的房间出走的?”来人问。 “他来过我家,向我告别。”司猗纹说。 “仅仅是告别吗?”两位外调者会意地互相看了一眼(一个与身份不相称的互相对看),又一起把目光转向了司猗纹。 “是告别。”司猗纹说。 “没有别的?” “没有。” “假如华致远本人承认过他和你的那件事呢?” “谁?谁承认了?” “华致远。” “我想,他不该乱说。那不可能,我们出身不同,我出身不好。” “这么说,华致远说的你都不承认?” “我不能承认,因为那不是真的。” “是华致远在假造口供?” “我想是的。可我们是清白的。” “你能对你说的话负责任吗?” “能。” “那你写下来按个手印吧。” “好。” 司猗纹写下了自己的话。按了手印。 外调者离去时,没有表现出以往的来人那种兴奋。 面对外调者那尖刻的、带有审讯色彩和诱供意味的提问,司猗纹表现了连自己也奇怪的英勇、果敢。她就像又回到了追随华致远的年代,原来只有想到那个年代想到华致远,她的灵魂才能纯净如洗。她深信这次的接待无愧于她的灵魂也无愧于华致远,尽管华致远供出了与她的一切。也许正因为华致远无保留地供出了与她的一切,她更要有保留地英勇、果敢。 杌凳作证。 一个纯净如洗的灵魂使她将一次次的接待外调作着回忆对比,她感到很对不起东城的妹妹司猗频,她决定去趟东城。 她很久很久没有思念过谁了。 30 没有人限制司猗纹的行动自由,可她自觉总是被人限制着,身后永远有看不见的眼。为了东城之行,还得先在院里造点舆论,拿一个“合情合理”的理由来掩护她的真实行动。 “带好病历。”司猗纹站在院里对屋里的眉眉说。她发现罗大妈正在廊子上摸索什么。 罗大妈只听见司猗纹要出门,暂时没分析司猗纹的动向。 “怎么就是出不了个门呀,那挂号可有限制。”司猗纹开始埋怨眉眉动作的迟缓。 眉眉越是出不了门,司猗纹就越是东埋怨西埋怨:“这宝妹也是,三天两头上医院。” “宝妹怎么咧?”罗大妈摸清了司猗纹的动向。 “又三天不拉屎了,还得去东城看。您说说这孩子……”司猗纹说。 “怎么不上儿童医院。”罗大妈问。儿童医院在西城。近。 “去过无数次。她妈说东城有个中医能治。”司猗纹说。 眉眉这才领宝妹出屋,就像故意为婆婆创造了个与罗大妈对话的机会。其实她是刚找出宝妹的病历。 宝妹被眉眉拉扯着,服从着眉眉的拉扯。出了院子,眉眉才把她背起来。 司猗纹带着眉眉和宝妹来到东城,在一条幽深的胡同里司猗纹果然进了一家诊所。那诊所不大,就诊的儿童不少,由大人领着按次序排列在两位自称小儿专家的中医眼前,按次序张嘴伸舌头。两位大夫似乎就是凭了对舌头颜色的察看为儿童们开具处方。 宝妹也在一位大夫眼前张了嘴伸了舌头,司猗纹也拿到一张处方。但她并没有再去排队拿药,就领眉眉和宝妹出了诊所。 司猗纹走出诊所,亲自抱起宝妹快步向这胡同的深处走,眉眉觉得婆婆那敏捷但稍显忙乱的步态是平时少见的。她在后边努力追赶,还是落后不少。她想,原来婆婆今天给宝妹治病并不是真正目的,目的是要来这条胡同。这胡同深处住着她的姨婆司猗频,她想起她来过这儿。 眉眉也愿意看姨婆,她很久没见到她了。然而她还清楚地记着她的院子房子和她本人:那个不大的狭长院子像个刀把儿,房子却很高,屋里又白又干净,你一进去仿佛就愿意赶快呼吸一阵。姨婆那白里透红的脸,那银色头发,那丰厚温柔的胸脯那嘹亮的声音,以及她那双胖手、手背上的小坑,眉眉都还记得清清楚楚。在虽城时她做梦常常梦见姨婆,她把自己融进姨婆的胸怀,谁拉她都拉不开。近来她不再梦见姨婆,但有时还能想到她。 眉眉和婆婆一路无话,她紧跟着她走,想着那天两位外调者和婆婆那番对话。当时她就站在里屋,她一次次想冲出来,告诉她们婆婆说的不是真话,爱打麻将的不是姨婆而是婆婆自己,而姨婆打麻将不过是婆婆的陪衬。可是后来婆婆又说姨婆家里有人在台湾,这倒是眉眉不了解的事。她站在里屋忍住了自己,但姨婆在她心中却没有丝毫的改变。即使姨婆家真有一个什么人在台湾,眉眉也觉得那是姨婆的可怜姨婆的倒霉,那不是姨婆的过错。 胡同又大又深,半天她们才走到姨婆的门口。距门口不远有家小副食店,司猗纹在店前停住,让眉眉看住宝妹,她自己进店买了一斤蜜供。她把蜜供交给眉眉,压低嗓子说:“今天,咱们主要看姨婆。你先进院看看她家有没有外人,有外人你放下蜜供就出来;没外人你就到小铺来叫我,我就在这儿等你。” 眉眉往前走,婆婆和宝妹又进了小铺。 眉眉愿意承担这一任务,一时间她仿佛是在演电影,她是来接头的地下工作者。 她很容易找到姨婆家,双手推开一面锈红色单扇木门。她进了院,在一个挂着竹帘的门口站住。 “姨婆。”眉眉小声喊,有点紧张。 屋里无人答话。 眉眉又喊了一声,才有人撩开了竹帘,接着一个老女人将头探出门外。 “你找谁?”她问眉眉。 “我找……”眉眉认出了这便是姨婆。但她已不再是从前她心目中的姨婆,那张白里透红的脸已变得蜡黄,人就像那种风干的腊肉,一些白发随意从两颊飘落下来,连声音也变得喑哑了,这倒酷似婆婆。 “姨——婆。”眉眉认真地辨认,认真地叫。 “你是眉眉。”姨婆也认出了眉眉,“你来干什么?”姨婆的眼神有几分惊恐,有几分惊奇,似乎她在质问眉眉质问她为什么要来。也许谁来她都会这么问。 眉眉回答不出姨婆的质问,眼光却不离开姨婆。她想从姨婆身上发现一点过去,她想她一定能发现。 “几年不见长了这么多,看,姨婆都不敢认你了。”姨婆也在发现眉眉的过去——那个依偎在她怀里认“烧饼”“眼镜”的小姑娘。她每次都要伸开手臂把她搂进怀里,抚摸一阵夸一阵。夸她的安静夸她的美丽,夸她的安静而美丽,夸她的美丽而安静。连她那厚密的头发都要夸个不休。 现在姨婆又夸了她,只夸她长了个儿,也没有伸开双臂将她搂进怀里。她冲她张了一下胳膊就又垂了下去。 眉眉也失去了一头扎进姨婆怀里的念头,她发现了姨婆的自惭,也发现自己少了对姨婆那胸脯的欲望。 姨婆为眉眉撩起帘子,眉眉钻进帘子进了屋。按照婆婆的叮咛,当她确信这屋里这院里没有别人时,才把手中的纸包放上一只阔大的杌凳。她对姨婆说门外还有婆婆,就跑了出去。 司猗纹抱着宝妹进了司猗频的小院,利索地替司猗频插上院门。 在屋里,姐妹二人很吃力地看着对方的脸,仿佛她们已失散许久。在“许久”的岁月里司猗纹的气色仍然完好,司猗频却变得如此憔悴。这使得姐姐更不像姐姐,妹妹更不像妹妹。 “你看,我哪儿还像个人?你还是那么娇贵。”姨婆形容着自己,又夸着司猗纹。 司猗纹没有为妹妹证实她到底像不像人,或者自己是不是依然娇贵。她只觉得妹妹用娇贵来形容她,倒使她像个时代的潜逃犯。本来她也应该和眼前的妹妹一样才正常,然而她潜逃了。她开始努力判断运动到底使司猗频受了多大冲击。 除了眼前这位不像人的妹妹,她发现这屋子异常空洞,屋里只剩下一张木床和一个开了裂的大杌凳。几只饭碗和一把绿色铁壶就散放在窗台和墙根,连张桌子也没有。这已不是家,更像是一间刚释放过犯人的女牢。这“牢”的里屋门上还贴着一张宽大的封条,封条上写着封门的年、月、日,还写着“私拆封条小心狗头。”只有屋角那摞带铜饰的旧羊皮箱没有变动,它们像过去一样整整齐齐地码着,那是八只。 “怎么没动这箱子?”司猗纹开门见山问妹妹。 “你当那还是箱子?”司猗频说,“你敲敲。” 司猗纹走过去,老练地在旧皮箱上拍了几下,那箱子不仅声音空洞,而且像没有重量似的摇晃起来。 “知道了吧。”司猗频说,“看着还是箱子,可早让人从后面给割开了。你知道那里边的东西。” 司猗纹知道那些箱子里的东西,司猗频从不瞒她。那是司猗频一生的积蓄,她只相信细软和名贵的毛皮永远也不会掉价,箱子里就积满了细软和毛皮。 “那就不如早交。我也没法儿跟你通个信儿。”司猗纹说,“我就交得早。”她显出些遗憾,也显出些惋惜。这遗憾和惋惜任怎么理解都可。 “你准以为是外人割的,谁都会这么以为。”司猗频说。 司猗纹疑惑地看着司猗频。 “不是外人,是业伟和他爱人。敢情这些年我攥着钥匙竟守着八只空箱子。命,都是命。抄家,我儿子早就抄了我的家。”司猗频解释了司猗纹的疑惑。 业伟是司猗频的独生子,结婚不久就搬出去单过了。原来是儿子串通儿媳钻了母亲的空子。司猗纹想起中国历史上的内忧外患,如今用它来形容妹妹是再恰当不过了。内忧外患妹妹都赶上了。 “可抄家的人不信,”司猗频说,“追问我箱子里的东西转移到什么地方去了。我怎么说他们都不信,打骂了我一天一夜。后来就把一只空皮箱拴上铅丝挂在我脖子上让我游街。铅丝把脖子勒出了血,我没办法忍受才让他们去叫业伟。业伟两口子都来了,不但不承认,还说我诬赖他们。他们为了表示和我划清界限……” 司猗频打住自己的话,眼光突然漠然了。她那漠然的眼光在司猗纹和眉眉脸上交替着,像是让他们猜,看谁能猜得着他们是怎样对付她的。 司猗纹和眉眉默默地猜测着,无非是和外人联合起来的暴虐、打、骂…… 司猗频刚想起把床边指给她们坐,司猗纹、姨婆和眉眉一字排开坐上床沿,她们面前是那个杌凳和纸包。宝妹靠在眉眉身上东瞅西看,司猗频继续跟她们说着自己。 “他们还说我那个继父在台湾。我说他是打仗阵亡的,被解放军打死的。他们说谁作证,当时我就想到了你。我说我姐姐司猗纹作证,尸首运回北平是她亲眼得见。他们问你住什么地方,我说了响勺胡同。” “那还不是人所共知的事,再说出殡时那么兴师动众。他是死在……” “徐州。”司猗频说,“可他们说内查外调那是以后的事,现在是考验你的时候。我说他是真死了,他们说我是死不改悔的反动阶级的孝子贤孙,是资本家的臭老婆。我说我先生在开滦做事不是资本家,他们也不信,让我脱了褂子卷起裤腿跪在院里的炉灰渣上,后来我什么都承认了。其实我也糊涂,在那时候承认和不承认又有什么区别,承认了倒轻松,不承认得付出辛苦。当时他们说我杀过人我也得承认,我杀没杀过人得由他们来告诉我,我怎么知道我杀没杀过人?” 姨婆说着站起来摇了摇暖壶,暖壶是空的,便从墙根提起那只绿铁壶到院里炉子上坐开水。她把壶坐上炉子,回屋从窗台上拿下两只饭碗说:“连个茶碗都没了。”她把两只空饭碗摆上杌凳。 司猗纹看见空碗,想起她买的那包蜜供。她打开纸包,为妹妹举出一坨。 “嚼不动了,我已经嚼不动了。”姨婆说着张开她那张只剩下几颗牙齿的嘴,让司猗纹和眉眉参观。但她还是接过了蜜供,在手里托着。 “打的?”司猗纹问。 “打的、掉的都有,也该掉了。”司猗频对牙的事说得更随便、更轻松。“还有这儿,都给你们看看。”她撩起衣襟。 眉眉看见姨婆胸膛上满是疤痕,深紫色发亮的皮肤上蜿蜒着皱褶,像人手随便捏起来的棱子。左边的rx房上少了乳头,像肉食店里油亮的小肚。 “我刚才说业伟为了证明是我诬赖他,也是为了表示跟我划清界限,就把半锅热油泼在了我心口。那天我正打算炸茄荚儿,半锅热油就坐在炉子上。他小时候我不叫奶妈喂,都几岁了还叼我的xx头。现在他把它给烫掉了。” 姨婆把这一切描述得平静自如,就像是在描述自然界的一种自然现象——秋天了,树还能不落叶?风雨冰雹来了还能不损坏一些花草?她把手里的蜜供放回纸包,往眉眉跟前推了推,示意眉眉吃。 眉眉摇摇头,她发现一大包蜜供就像一大堆粘在一起的xx头。她不看蜜供,不看姨婆,不看司猗纹,只盯住竹帘往外看。她看见门外的炉子和炉子上的水壶,原来炉口的火苗还没上来。她想那是因为刚才姨婆只顾坐壶,找碗却忘记开火门。她本来可以替姨婆去打开,但她没有站起来。她希望那水不必坐开,坐开了司猗纹就要喝水,久坐,越是久坐姨婆就越是显得可怜,婆婆就越是显得比姨婆娇贵。她尤其不愿再看见婆婆送给姨婆的那包蜜供,好像姨婆的一切厄运都汇入了那个纸包,那纸包就像在姨婆家存放了一百年。 眉眉开始心焦、不耐烦,她对靠在她身边的宝妹不表示一点热情,这使得宝妹终于先开口要回家了。眉眉也站起来。宝妹和眉眉的不耐烦使司猗纹也坐不下去了,她拿出钱夹掏出二十块钱放在姨婆手里说:“装副假牙吧,吃东西方便些。” “方便不方便的吧,你们也不宽裕。”姨婆说。 “就别推辞了。”司猗纹说。 姨婆这才将那钱卷起,毫无顾忌地撩起衣襟塞进裤腰上的一个口袋。 司猗频把司猗纹送出家门,不等和她们认真告别就掩上了院门。 司猗纹完成了对妹妹的拜访,如释重负地往回走。司猗频那空旷的大屋子,待客时那一字排开的阵势,那被掏空了的箱子,乃至她那焦煳的rx房都没给她留下富有刺激性的印象。她只想着她这东城之行终于抵消了她对妹妹的出卖。“装副假牙吧!”她想着自己那句最最真实的话,那话和妹妹撩起衣襟收钱的动作就是她这抵消的证明。 汽车在长安街行进,她第一次感到原来长安街已经不是过去的长安街了,它比过去的长安街要宽阔好几倍。她还第一次发现这条街上少了那种老式的有轨电车,从前有轨电车从长安戏院门前通过时,司机得拼命踩着车上的铃铛提醒拥挤在那里的人们闪开。现在那里有许多站牌,她就在一片站牌跟前下了车。当她回身找眉眉时,却发现眉眉已独自快步走到前面去了,她轻易地就把司猗纹和宝妹甩下好远。 司猗纹在后边招呼眉眉,宝妹也呼喊着这位突然扔下她不管的姐姐。然而眉眉还是快步向前走,直到过十字路口横穿马路时她才停下来。司猗纹快步向前又开始叫她,眉眉只向后看了司猗纹一眼。司猗纹明显地感到她从未见过外孙女这种眼光,也许这眼光本不可能发自人眼,倒像是一只愤怒的猫,那是猫逃脱人类时蔑视人类的一种眼光。 眉眉是要逃脱人类,面对婆婆的蜜供和姨婆焦煳的rx房,她不再感到像看见姑爸下体插着铁棍时的惊惧,她的灵魂只生发着震颤,这由人给予她的震颤使她不能不逃脱人类,为了这逃脱她必须自顾自地向前走,她坚信这走一定能变作飞,飞过马路飞过风驰电掣的车辆。那么她必得把作为人的司猗纹甩在后面才能实现这逃这飞,哪怕是逃和飞的模拟。 司猗纹预感到就要发生什么,她抱着宝妹奔到眉眉跟前,腾出一只手扳住眉眉的肩膀但是眉眉又从她手下逃走了。眉眉听见司猗纹一声尖叫,也许她和宝妹一起倒在路边。 她完成了逃和飞的模拟,也许那并不是模拟,为什么当她向风驰电掣的车辆撞去时她能腾空而起,为什么她能把包括婆婆在内的一切人都抛在后边难道那不是飞着对人的逃脱吗? 她却又降落在响勺胡同的那棵枣树下。她一落下就遇见了人,她眼前是一个瘦高个子有着两条长胳膊的中年男人。他像谁?他像书上面的安徒生。 是人她就得躲开。 她逃进了屋,她觉得那人还在院子里观察她。 第八章 31 这一年的春天特别玫瑰。 特别玫瑰的春天使眉眉总想把那些互不关联的名词联系在一起比如袜子牌暖壶、毛巾牌牙刷、牙膏牌肥皂,或者闹钟牌手表、眼镜牌钢笔……从来也没有人给商品这么命名。 眉眉仿佛就在她那疯狂的飞越西长安街的奔跑中飞向了她的十二岁。在十二岁的春天里她收到了妈寄给她的一个小包裹。她知道包裹里是妈亲手织的一顶毛线帽。她知道妈常把这个季节该做的事推到下一个季节去,于是冬天过去了,妈寄来了冬天的帽子。 眉眉并不急于拆开包裹,她愿意先隔着那层在邮局沾染了霉潮气的包布去揣摸猜测,猜测它的颜色和针法,红色还是绿色,平针呢还是元宝针。当她猜出那是由元宝针织成的一顶红帽子时,才找出剪刀破开了妈缝得很潦草的针脚。她大体猜对了——用元宝针织成的有着两根长长带子的毛线帽,却没有猜准那帽子的颜色。帽子是红色,但不是她想象中的红:红领巾、红旗、红袖章……这帽子的红是一种她叫不出名字的红。世界上到底有多少种颜色她不知道,单说红色她就那么不了解。眼前这种红色使她觉得是一种有生命的娇艳,那红所以是红,是因为它浸满着红的汁液,假如她用力攥紧就一定能把这帽子攥出汁液。许多年后当苏眉真地和颜色打起交道她才了解到那红的名称。她所以一直保持着对于颜色的敏感和酷爱,总觉得和那顶帽子有关。帽子蓬松了她那板结的灵魂,那颜色的汁液浸润了她那开始紊乱的身体。她小心翼翼地把手放在帽子上,手心很热很痒;她小心翼翼地把帽子戴在头上,身体便微微膨胀起来。原来春天不是她早已司空见惯的树木发芽、草地泛青、花丛中飞起了蝴蝶,不是周末当她从寄宿学校回来妈妈命她脱掉棉袄只留件毛衣,春天就是妈粗心地把冬天的礼物拖到了春天。 她开始爱闻面粉发酵的气味,常常一个人跑到厨房掀开扣在发面盆上的盖子闻那面团的酸味儿甜味儿,那味儿弄得她醉醺醺的一阵阵慌乱。她伸手揪起一团面,面团内部那些膨胀着爆破着的蜂窝被她拉得又细又长,像早春无声的雨丝像龙须面。她又把它们摔回面盆,洗净沾过湿面的手,她觉得她不太得体。 晚上她平躺在床上,两腿并得很紧,双臂伸得很直,仿佛严肃地迎候着一种变化的到来。她的迎候悄悄地实现着:她的胸脯开始膨胀,在黑暗中她感觉着她们的萌发。她知道有了它们她才能变成女人变成母亲。而现在她就是它们的母亲。它们的萌发正是因了她的血液在它们体内的奔流。她总想看见正在变化着的它们,也许眼睁睁地看自己是一种罪恶可是她企盼着这种罪恶。白天当她独自在家时常揪起自己衣服的前襟,透过张开的领口压着眼皮向下观看,她看见了它们正在隆起正在舒展,那隆起和舒展使她又惊慌又满足。她挺起胸来,走到穿衣镜前不厌其烦地照着自己的侧面,侧面的胸前那一道陌生新鲜的小弧线使她特别想跑到街上去走一走。 她寻找各种理由跑出院子跑出胡同,怀着一点儿激动,一点儿自满、一点儿慌张和一点儿不光彩去走,她希望被人注意,她觉得她已经被人注意。当她希望被人注意时便夸张地挺起她那刚能挺起的胸;当她自以为人们在注意她时便又松懈起自己。她觉得她很坏,还有点造作。但她压抑不住这坏这造作,她造作是因为她拿不准今后该用什么样子走路,在街上在院子里在房间里,她面对一个陌生的自己感到无所适从。她坏,那是因为一面隐藏着自己又一面展现着。为了这无所适从,这隐藏这展现,她一个人常常在屋里骚动不安地想发现新的什么。也许那新奇正是她过去所视而不见的存在,比如眼前那本摆了好几年的《赤脚医生手册》。她站在舅妈的书架前抽出这本绿皮黄字的厚书,她捧起它觉得面红耳赤于是心就悬在喉头,因为她猜出了她想看的是什么。她为这种想看感到抬不起头,但她又坚信那书的诞生并不是要使人抬不起头。她一面为自己找着理由一面拉严窗帘,假定无目的地翻弄起来,结果她一下就翻到了男人和女人的那些部位。那些部位向外放射着乱线,线的顶端标志着那部位的名称。那些纷乱的射线使她觉得丑陋不堪使她目瞪口呆,使她怀着更深更新的愿望和更深更新的失望。那部位们的名称如同来自遥远天际的响雷在她耳边一个个炸裂。她不忍心正视它们,她不甘心正视它们。虽然它们在她耳边轰鸣着但是她没有听见它们,她没有记住它们。她坚信这已经是犯罪了如同从前的报纸上说过,一个青年在友谊商店门口平白无故就砍死了两个国际友人;如同有人在西单商场放了一颗定时炸弹。她把这本手册扔在一边,她自愿把它扔在一边。 许多年之后,长大成人的苏眉一直无法弄清当时是什么原因使她拒绝正视那些解剖图,到底是什么原因。是畸形的年代造就了畸形的心理吗?是生就在那年月的眉眉没有力量和勇气去接受原本应该人所共知的事实吗?或者你说不,那是因为她看见了真的自己和真的人类。你又会说真的才是可怕的,这有点沾边儿但又不完全,也许那是她应了灵魂的召唤和直觉的导引,它们为她开辟了另外的渠道一个只适合于她的渠道。你说不清楚,人类是无法澄清自己的,任何时代也无法使人类澄清自己。 敢于正视那些部位那些乱线对她来说是很晚很晚以后的事。在十二岁的春天里她自愿地转移了视线她翻出了她敢于正视的新奇。那是有一次她在卖废书的路上信手从废书中捡起的一本电影连环画。她无意地翻弄了一下看见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正在拥抱。她把它收起来带回家去,迫不及待地从前往后翻动起来。那翻动使她心跳得很狂,手心滚烫着就像第一次覆盖在那紊乱的晶莹的刺痒的毛线帽上。但她的耳边没有了那炸雷眼前没有了那就要突亮的探照灯,没有了惊吓人心的丑陋,只有一幅幅动人的画面。那是一本没有名字的连环画,是一些外国人和他们的故事。一个威武的男人叫葛里高利,一个眼神顾盼的女人叫阿克西尼亚,一个不幸的女人叫娜塔丽娅。娜塔丽娅因了婚姻的不幸去自杀,她没能死成却变成了歪脖子。娜塔丽娅的歪脖子深深震动了眉眉,那是一个与《赤脚医生手册》全然不同的境界。她不知为什么会被那陌生遥远的生活所打动,但是她被打动了。她崇拜娜塔丽娅,她必得寻找一个女人来崇拜。 这崇拜致使眉眉开始模仿娜塔丽娅的歪脖子,她觉得这个歪脖子正是娜塔丽娅全部的悲哀、全部的魅力和全部的光彩所在。她不自然地歪着脖子,她的崇拜使通常被公认的缺陷变成了美丽。她的崇拜也使婆婆看出了不顺眼,婆婆以为她睡觉时脖子“落枕”了,她狼狈地默认着,忍受着婆婆用烤热的擀面棍给她擀脖子。她的脖子被擀得火烧爆燎她觉得婆婆正在脖子后头观察她。 她仿佛是挣脱了时代的大网按捺不住地由着性儿扩张自己,又仿佛是将自己罗进了一面人眼所不见的小网焦灼而又胆战心惊地编织着自己。脖子的疼痛使她放弃了模仿歪脖子的举动,但是“天主在这儿关住门,又在另一处开了窗”,当你就要窥透她的形迹时她又去迷恋其他了。也许那是一个人的一张嘴,一只耳朵,一个下巴,一只粗糙的手,两条浓密得连接起来的眉毛;长的腿,短的腿,高耸的胸脯平坦的双乳……也许她迷恋的已不再是人或者人的部位,那是一顶帽子,一只靴子,一只袄袖,沙丘、乌云、草堆、向日葵。她渴望抓住什么倚住什么,她觉得她的胸怀很宽大但是她不喜欢抱宝妹。这个四岁的神经衰弱的女孩叫她心烦她宁肯去拥抱那些没有生命的物体。有时候她把她的身体倚在那架冰凉硬挺的黑色屏风上,她伸手抚摸绷在屏风上的墨绿色软缎,屏风便有了生命那就是葛里高利的衣服。后来当她长大成人得知那连环画名叫《静静的顿河》,当她捧起《静静的顿河》的原著通读一遍时,从前她对屏风上绿色软缎的触摸和她也曾有过的歪脖子就活生生地展现在眼前,使她感受着一种莫可名状的愉快。她遇到了一群老熟人。 她常在寂静的中午一个人跑到院子里站着,无人的院子使她大胆起来热烈起来,她觉得她有所获得。她盯住那犹如大鹏展翅般的片片灰瓦屋顶,仰望那瓦垄里滋生的东倒西歪的浅色干草;她仰头看天,天蓝得那么透明,透明得都要破了;迎门那棵老枣树的枝丫原来是那么奋张,就仿佛在网络着切割着蓝天,就仿佛在抚摸着覆盖着欲飞的屋顶。这是一棵枣树,她想。 在春天的那个中午她第一次肯定这是一棵枣树,她就像从来也没有见过它那样惊奇。它正在发芽,她觉得世上没有比枣树的新芽更晶亮的新芽了,那不是人们常说的青枝绿叶,那是一树灿烂的鹅黄一树欲滴的新雨。这鹅黄这新雨正是靠了这粗壮的黑褐色树身沉稳地插入土地。根须在土地的深层错综,这种深深的错综使它显得胸有成竹使它仿佛能永远立于不败之地。从前她每天都和这黑褐色的树身谋面,她并没有意识到它蓬勃着一树生命的成长,现在她才觉得那整整的一树生命靠了它的蓬勃才成为一树生着的生命,连她的生命也被它蓬勃着。 也许它不是树它就是人,也许它不是人它就是一棵树它赢得了她的一切向往。它给了她人类所不能给她的信赖感和安全感,它使她觉出生活是这样美好,一片鹅黄,一树欲滴的新雨。 她熬着时光,从中午直遨到晚上。她在不为人见的春天的夜晚跑到那棵老枣树下,张开两臂去拥抱它。它的腰身粗壮使她的手臂不能将它环绕,使她不能占有它的全部。她把脸贴在它那龟缝的黑树皮上,一股太阳味儿混合着树的清苦味儿渗进她的肺腑。她拼命闻着,拼命用着力气想使这怀里的树抱住她,或者她要把它拔地而起。她觉得它伸进了她的身体,树液浸润了她的心怀。她仰头望去,那奋张的枝丫就像为她而生的巨翅就像她生出的巨翅,她就要在树的怀抱里展翅翱翔。然后她哭了。那不是伤心不是哀愁,那是一种对树的感动对日子的感动。她哭得非常舒服,温暖的泪水从容不迫地跑过她的脸颊落在树干上。那树一定是懂得她了。她的感动只有这树能够破译。 她有一种强烈的倾诉感虽然她还不知道她要说什么。那种感觉在她心口奔突冲撞使她在人前反而有了比从前百倍的沉默。即使在她新结识的朋友马小思跟前,她也多半是听马小思一个人说。 马小思比眉眉大两岁,是达先生的外孙女。在沉默的眉眉面前她越发显得机灵活跃。她笑时总爱捂起嘴,一说话就打手势像个巫婆,她显得比眉眉优越。眉眉觉得她所以优越就是因为比自己早来了“那个”,每月的那个时候她就特别愿意和眉眉在一起让眉眉陪她上厕所。眉眉问她上哪个,她便使着眼色说“你知道”。眉眉知道了。马小思是指她们后院那个厕所。她说那儿清静,她可以在那清静的地方尽情磨蹭时间,尽情把那些手续表演给眉眉看。在那里她便是一个处理那事务的“老手”,而眉眉在那时就显出了彻底的矮小和幼稚。 于是马小思在前故意紧夹起腿走路,走着在鼓鼓囊囊的衣兜里摸索着。她那走路的姿势那鼓着的衣兜勾起眉眉无限的向往。她想女人只有“来了”才能称其为女人,那是做女人多么重要的一道关口。即使你再疼爱再显示你那膨胀的胸脯你还是缺少些女人的分量。她跟着马小思走进后院的夹道,她看见马小思的臀部日益丰满起来。 她在马小思的表演面前沉默着,她无法表达自己,无法对人说清她的一切感动。那是一片她自己的领地,那是一方她自己的空白,那是一个她自己的世界,一个任何人无可打入的世界而她的渴望诉说就变成了终生的渴望。她不想打破这种渴望,那不是因为她不想,那是一个来自遥远地方的暗示,犹如在迷茫的云层中垂下的一根不可抗拒的手指,它指引着她的灵魂,她追随着它的指引。 她在发面的酸甜香味中迷醉着度过了十二岁的春天就好像从远天远地归来。坐在对面的那个大人兴高采烈地正跟她说着什么,她费了半天劲儿才猜出那人是她的婆婆。是的,婆婆,一个让她十分沮丧的名字,一个她无法拒绝的存在,一个她不可逃脱的暗影。她拼命收拾起自己那七零八落的思路,她努力注视着婆婆那张漂亮的嘴只听见婆婆说“早请示早请示”什么的。 32 举国上下都在早请示,这是一个新的一天开始的仪式。东方发红时《东方红》的歌声也就遍及全国了。歌声过后是对那些新的、旧的、半新不旧的最高指示的背诵。人们只有完成了这歌声、这背诵,才能带着心理的平衡和不平衡、充实和不充实去开始新的一天。 在响勺胡同,这仪式自然也不例外。仪式须有人带领;起调唱歌、带头敬祝、领诵最高指示。在司猗纹和罗大妈的四合院里,眉眉意外地成为这仪式的带领人,这使眉眉和司猗纹都受宠若惊着。 司猗纹总也不明白其中的缘故,她把眉眉的突起看做她那一系列政治表现的结果。政治表现也直接体现在她和罗大妈之间的一切一切比如学蒸窝头。她想,凡事都有个开花结果的时候,花不开是时间不到。罗大妈站在枣树下吃枣时不是说过“桃三杏四梨五年”么,树尚且如此,何况是革命的花,开起来更费时间。现在花到底开了,花就开在她和外孙女的心窝窝——许多歌里都这么唱。 她在街道读着报,眉眉在院里领头做着早请示。 眉眉不这样想,她总觉得这一切的一切都因了那个特别玫瑰的春天,那个玫瑰的春天给了她愿望,这一切便是那愿望的实现。而这愿望和愿望的实现不单是妈那顶毛线帽,那像是因了一个人的存在。这存在才使她常常激动得不能自制,才使她不断去探索自我,去孤芳自赏,去……忍受着爆炸翻动《赤脚医生手册》,然后又心跳着站在枣树下寻找出适当的声音领导全院朗诵着她那每天的选择。原来一切都不是空洞无物,不是自作多情,一切都使她想到了一个人。每天,当她最早把自己梳洗完毕手捧语录站在枣树下时,一个人很快就站在她身后了,那便是大旗。 “哎,眉眉,今天念哪段儿?”大旗问眉眉,显出无所谓,显出就是随便问问。其实念哪段儿还不是念?只要眉眉开口念出第一句,人们不是就跟上来了吗?从来没人提出过质疑。然而大旗还是要问问。 眉眉愿意回答大旗的问话,虽然回答与不回答也不重要。念哪段儿不是只等我一开口你就知道了吗?然而眉眉还是愿意把她的选择告诉给大旗。那告诉里有随随便便的无所谓,那告诉里也有难以觉察的郑重其事和郑重其事的商量。虽然那时她还不懂商量本身便是人间一个美的构成的开始,但是她知道当新的一天开始时,她最愿意完成的就是这种商量。 对于眉眉的选择,大旗从来都是满意的。 “行,我看这段儿行。”大旗说。不然就补充一句,“我们厂也净念这段儿,这段儿对路。” 眉眉的选择偶尔也被大旗否定,那是遇到最新指示下达,眉眉还没有及时掌握。这时大旗就把一张印有“特大喜讯”的传单从口袋里掏出来展开,用粗糙的手指着,逐字给眉眉朗读,最后把它送给眉眉。眉眉喜出望外,接过来,将自己原先的计划修订一下。那“特大喜讯”上印有昨晚刚广播出来的最新指示,昨晚眉眉已经听见,但她还没有见到文字,只有见到文字才能一字不错地朗读、运用,而那正式的文字,眉眉总要等到第二天邮递员送来当天的报纸时才能看到。 大旗见到那文字要及时得多。他在一家区办印刷厂当工人,那种印有“特大喜讯”的号外传单,就是从他的机器里印刷出来的。他在厂里印字典纸的精装宝书;印样板戏的宣传画,李铁梅、白毛女整天在眼前奔流;印“特大喜讯”——那是他们加班的奉献。他整天穿着厂里发的直领蓝工作服,身上散发着油墨味在院里进进出出,短而直的领子摩擦着他那生着青春痘的脖子。 眉眉开始等待大旗,最好每天都有特大喜讯。 眉眉不知什么时候把这仪式变作了对大旗的等待,但她又不相信那就是对他的等待。那本是一天一度最庄严的仪式,在那个时刻她是全院的领导,那一句顶一万句的语言是由她传达给全院的,她一呼百应,铿锵的语言将化作每个人的行动。等待,那岂不成了对这个时刻的不敬重。然而每天的清晨,眉眉还是第一个站在枣树下等待。枣子已经缀满枝头,青青的每一颗都沉重。她望着她拥抱过的流过泪的这棵老树,有一种背叛了它的感觉。那满树新枣悬在她的头顶,就仿佛要随时袭击她的这种背叛。 大旗来了,抚慰了眉眉的不安。 眉眉的突起并非司猗纹那种理解。眉眉的突起实际是靠了大旗向罗主任的竭力推荐。开始这领导人本来是要落在大旗身上的,而大旗却在母亲跟前举荐了眉眉。他跟罗大妈说:“您别给我添事儿了,每天都得准备段子,我哪有那工夫!”他用没时间准备“段子”驳回了母亲。后来罗大妈问他谁合适,他想了想说:“我看眉眉挺合适,文化水平也不比我低多少。安稳,能镇得住。”也许镇得住就是眉眉在大旗心目中的分量吧。后来罗大妈少不了又找出几条眉眉不合适的理由,被大旗再次做了驳斥。 罗大妈同意了大旗的推荐。经过试用,也许连她也觉出了大旗用人的合理与合适。从政治角度来看,阶级斗争虽然要天天讲,可是还有一个“团结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问题。再说眉眉在试用期内那站在领袖面前的庄重神态,领诵时那声音的甜美,都使罗大妈暗自称赞大旗的眼力。 大旗没有想到这些,他的推荐里仿佛充满了对南屋这个只知低头干活儿的小姑娘的心愿,圆满这心愿是因了他对她的观察。至于这观察始于何时,他不曾思索。他只觉得她的能力不仅仅限于去完成处理宝妹的大便和司猗纹对她那所有的吩咐,她一定还有能镇住这个院子的力量。他尤其愿意使自己的估价在父亲兄弟面前得到验证。面对那个小姑娘他只觉得他们全家的分量很轻。 大旗虽然不曾感觉这年春天的“特别玫瑰”,但在这特别玫瑰的春天里,他却发现眉眉突然变成了一个像大人一样的大人。面对这大人一样的大人,他常常觉得自己那身油污的工作服里需要套一件白衬衫,他开始考虑白底懒汉鞋顺眼还是红底懒汉鞋时髦。 第三个出门的总是竹西,她的位置永远是大旗的后头他人的前头,这三个人在全院人前像首先站成了一个小小的纵队,后来的人虽然散漫地排开,但每人也早有自然形成的位置,仿佛自己给自己定下的规矩。 竹西不跟大旗打招呼,她只是带着好的气色,带着精力充沛的身体,带着一身整洁的服装和她那种年龄的女人身上特有的气息,站在他背后。大旗就凭着对那气味的了解才知道竹西的存在,竹西的目光正对着他那粗壮的、生长着青春痘的脖子。他一阵阵不自在。他觉得身后的竹西像一个膨胀着的热气团,那气团就要把他包围把他吞噬。 接下来出现的便是司猗纹、罗大妈、罗大爷了。这三个人谁也不比谁早,谁也不比谁晚,像是在屋里就准备好了步伐一齐出门,一齐站在枣树下。庄坦稍晚一步到达,他似乎故意把自己的次序排在了母亲之后。最后是二旗和三旗,他们肆无忌惮地打着呵欠,肆无忌惮地衣衫不整着,使人看出他俩的到来是出于被迫和无奈,是这仪式打扰了他们的早觉。 晨风吹散着人的倦意,把昂扬着的灵魂吹得更昂扬,把一切愿望吹拂得更强烈,把一切嗅觉和目光吹拂得更加灵敏和锐利。但种种心思还是在眉眉的第一声“敬祝”中淡漠下来,第二次“敬祝”时人们已经意识到,他们是聚集在这里完成着一个庄严时刻,那张高悬在枣树树干上的印铁领袖像便是证明。最初那像悬在北屋廊下,后来不知谁把它移于这棵老树干:下面由两根铁钉托稳,上方用细铅丝牵住,一个斜面正冲着院里的革命群众。 日子一天天逝去着,仪式一天天完成着,人们真正做到了雷打不动。中断是偶尔的,比如大风大雨,比如谁家着了大火,比如那张俯视革命群众的印铁爬上了一只“洋拉子”。 “洋拉子”就是寄生在枣树上的一种小毛毛虫,和枣树叶子颜色相仿。平时它把自己隐藏在叶子下边和人类互不侵犯,但当它爬上人体,便能给人以出乎预料的、难以承受的刺激,被它刺激过的那一小块皮肤,能使人疼痛欲绝。 就在这仪式的高涨时刻,一只“洋拉子”爬上印铁停下来。它占据的位置立刻引起所有人的重视,人们开始骚动不安。眉眉不得不停止朗读,为难地回头观察身后。二旗举起一把扫帚,不管不顾地朝那张印铁扫去,罗大爷劈手夺过扫帚说:“你……这也能扫?”二旗恍然大悟了,原来那虫子攀附的不是什么铁皮,而是人们心中的红太阳。二旗缩起脖子,尽量表现出自己那过失的严重。罗大爷依然脸冲二旗表现着应有的义愤和由制止了政治事件而生发的豪迈。 那虫子还在上面恣意爬行,恣意亵渎着领袖那端庄、慈祥的面容。人们开始着急地在树下做各种手势和姿态,他们既不能制止它的爬行,也不能因了它的爬行而自由散去。人们的手势和姿态很激烈,却缺乏必要的真实,直到竹西回南屋搬出了一只杌凳。她登上杌凳,从容地、小心翼翼地伸出拇指和食指从铁皮上捏住了那东西。人们惊叹她的英勇,惊叹她对付那东西的神奇,难道捏住那与人类不共戴天的虫子的不是一只有血有肉的人手吗? 竹西沉稳地站在众人面前,用人体的生理知识为众人解释那道理:“洋拉子蜇不疼手心,因为手心没有汗毛孔。” 她捏着虫子把手举得很高,刹那间大旗注意到竹西的手背。在清晨太阳的照耀下,大旗第一次发现竹西手背上有许多大于其他女人的毛孔,毛孔里生长着密于其他女人的汗毛,看上去金光灿灿。那毛孔那汗毛仿佛使他受到了挑拨,他的心一阵阵紧缩着,心的紧缩还使他觉得脸上一定涌起过分的血液。他怨恨自己为什么单去注意一个女人手上的毛孔和汗毛,他觉得这刹那的注意很对不起站在他前面的眉眉。然而他又分明地意识到,竹西伸手去捏那虫子并不是为了拯救那铁皮,她分明是在向谁展览她那多毛的手背。 竹西没再表现自己的英勇,也没有捏着那“洋拉子”专门向谁去展览她的手。她把虫子扔在地上伸出一只脚踩死,平静地回了南屋。那背影似乎告诉人们:一种小常识而已,体验一下也得拿出些勇气的。 一只鸡飞跑过来啄走了那虫子。 人们开始抱怨: “这枣树。” “这枣树。” “这枣树。” …… 枣树和虫子或者虫子和枣树,终归不能令人满意。 33 西屋又住了人,院子里就有了鸡。几只黑鸡,几只白鸡。 西屋的鸡比西屋的人要优越得多,它们可以自由自在地在院里咕咕叫着拉屎散步;可以自由自在地甩着红冠子从北屋廊前飞上飞下;可以自由自在地于早晨那个庄严时刻在人前啄食配对儿。北屋和南屋都对鸡滋生着难以容忍的敌意。他们任意轰赶它们,指桑骂槐地用鸡来暗示、影射那鸡的主人,却无人能奈何它们,因为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一条关于怎样和鸡展开面对面斗争的指示。于是鸡的主人带着他的鸡钻了人的空子,好像主人对这院子、这生存空间的一个小小的恶作剧。 然而主人却是严肃的,他对鸡倾注了一份家禽难以获得的情谊。每当他在院里弓肩驼背为鸡剁菜拌糠,每当他从鸡窝里托出由食物转换成的雪白的鸡蛋时,那脸上的神色已经告诉人们,他的养鸡便是他生存的神圣所在。假如姑爸对猫是一种溺爱一种相互依存的必需,那么他和鸡就如同在共同完成着一份正义的事业。于是那鸡也借了主人对这世界的气度,挺胸腆肚地表现对主人应有的协同。 除了对鸡,主人的其他活动是不为人知的,人们甚至没看清楚他是怎样带着他的黑鸡白鸡突然出现在这院子里。 每天,主人完成了对于鸡的一切,西屋就一片寂静。偶尔传出一些零星声音,那声音也大都和人生正常的生计节奏有所不同——劈柴?捅火?切菜?刷锅……都不是。像是木匠的锛凿,像是铁匠的敲击。有时一天都是静默的,这静默使人好奇,使人揪心,使人非去了解个究竟不可,于是罗大妈的脸贴上了西屋的窗户。经过一番机警、谨慎的侦破之后,她以按捺不住的兴致来到南屋,不顾司猗纹的会见方便与否,把一张阔嘴贴近司猗纹的耳朵说:“我看清了,纳底子呢,是双小孩鞋。”罗大妈伸手给司猗纹比了个长短,那是一个七八岁孩子的脚。多年的做鞋经验使罗大妈对底子的尺寸感十分地在行。不久,罗大妈又会送来新的消息:“哎,做板凳哪,一个小板凳。”罗大妈给司猗纹比了一个高度,那是一个比普通板凳矮、却比小板凳高的一种不高不矮的板凳。 当某一天主人坐上那板凳在院里细心观察他的黑鸡白鸡时,司猗纹果真看到了那板凳,那是由两根树杈支着的一块不规则厚木板。两根树杈不三不四地随意栽到那个不三不四的凳面上,凳面与人的臀部接触部位却装饰着应时的朱红色人造革饰面,饰面之下还包藏着可以使人的臀部得到充分休息的、刚问世不久的泡沫塑料棉。司猗纹好像从主人那臀部底下闻见了那新人造革特有的气味,有点酸,有点臭,还有点好闻。 很晚院里人才知道他的姓名,他叫叶龙北。其实叶龙北搬进这四合院的那天,有关单位就把叶龙北的姓名连同他的单位通知了罗大妈。也许因为叶龙北名字的古怪,使罗大妈怎么也记不确切,她一时说他姓龙,一时说他姓北。至于他的单位,罗大妈则更觉生疏。像是一什么研究所,但又不属于她常常听到的那种——工业、农业或者无线电。至于叶龙北为什么非住进这个院不可,罗大妈倒觉得不必费心去记忆。姑爸死了,房子空了,有人找房,这就是理由。就像当年她住进北屋一样,运动的需要使北屋人搬进南屋了,北屋空了她搬来了,一样。所不同的是好人住好房,坏人住坏房,不好不坏的人住不好不坏的房。她只觉得这三种类型在这四合院里体现得尤为典型。 新人住进院里,自然也要毫不例外地参加早请示。罗大妈发现来人对于枣树下的仪式并不热心,便以主任身份主动去通知他。 “这不合适。”叶龙北用他那高而瘦的身子竖在西屋门口说。 “这是院里的规矩,你怎么说不合适?哪个院里不做?”罗大妈对于叶龙北的回答感到极大的意外。她愤慨着,涨红着脸,看着脚下叶龙北那涨红着脸的鸡。 司猗纹也听见了这听来新鲜的回答,早已站在罗大妈身后:“这不是合适不合适的问题,不是这么个问题,是革命群众起码的觉悟。” 叶龙北发现罗大妈身后又出现了新人,立刻目测出她们之间的区别,他猜出司猗纹不属于罗大妈那个阶层。这个白净的、嘴唇鲜艳的老女人站在这个黑脸大脚老女人身后助威,显然是以表现为目的。他决定把眼光绕过司猗纹,停留在罗大妈身上。 “这不合适。”叶龙北只重复着一句话。 当司猗纹开始追问这不合适到底意味着什么时,叶龙北早已转身进屋,并且关上了西屋那单扇旧风门。司猗纹又看见了门边拉手的周围因了手的磕碰出现的凹陷,那凹陷处裸露着松木的纹理。她想到了姑爸那手那指甲,这使她更加觉出叶龙北那眼光对她的藐视远远胜过了姑爸——姑爸对她有时也有藐视的眼光,可那眼光从不绕过她,那是两个女人之间的直视,人的眼光只要彼此直视,双方就是平等的。 后来罗大妈终于从侧面弄清了叶龙北那“不合适”的确切含义。原来种种历史的现行的原因使他不便于参加早晨那仪式,可他又不属于人类那百分之五的圈子之内。现时他属于暂时脱离牛棚、被单位一时忘却的那种人。目前运动越是复杂化,被单位忘掉的人就越多。这些人可以到医院开个假证明养病,可以借故去外地长期探亲,还可以觅个僻静的小院蜗居起来。 叶龙北的蜗屋果然给自己带来些许优越,比如他可以不和人说话,只和鸡说话和树说话,和门槛和天气说话。他可以节约着自己的眼光自己的心思,使它们只为了一个极单纯的目的去观察去思想——针线活儿的针脚怎样才能一般大,鸡糠、粗米应该去什么地方买,甚至晚上喝几杯水才能不起夜,这样可以免却和所有人一样到胡同公共厕所去“倒盆”。在他看来端盆和人碰面这件事是人间最大的难堪,它已经胜过了剃阴阳头、坐喷气式、挨批斗。 叶龙北坐着自己的朱面板凳,把两条瘦长腿别个“麻花”在院里和鸡说话。 “哎哎,我说你,怎么回事?”他在指责一只黑母鸡。那黑母鸡显然对吃喝有些霸道,独自贪婪地吞着盘中餐,还蛮横地阻挡着别“人”。“你不听是吧?好,你等着。”叶龙北显出些激动,仿佛就要对那黑鸡采取措施,但他只是坐着不动。 “你也不要退缩嘛。”他又在指责被挤出饭盆的那只白鸡了,“也要勇敢一些嘛。坐等是要倒霉的。似不似?”他把“是不是”说成“似不似”。他用问的口气去鼓动那只怯懦的白鸡,白鸡受了鼓动,果然伺准时机迈开大步冲向了那饭盆。它吃起来,吃得很勇猛。 “这就对了嘛,似不似?”叶龙北说。 眉眉真正地注意叶龙北,不是那天她从姨婆家回来冲进院时与他的首次见面,也不是因了南屋和北屋对叶龙北的观察品评。她注意他是因为他和鸡的种种交流。她觉得世上有人,有树,有房子有烟头,就应该有这种交流。这交流不知为什么能使她想起童年,想起远在异地的爸妈,虽然她的童年她的爸妈谁也没有养过鸡。这种交流还使她突然觉得她的十三岁完成得太单调——她十三岁了。就好像大家总在说着“行”“是”,却没有一个人说“不行”“不是”。她猜想着有一天当你说“是”时有人却说“不是”,当你说“可以”时有人却说“不可以”时世界该是什么样子。现在叶龙北和他那鸡的融洽,就是对这院子的一种不融洽,就是他们共同对这院子整日发表着“不是”“不行”的声明。 眉眉对这瘦高个子的男人一面生出些惧怕,一面又觉得她和他就像有着一种无法抹去的内在联系。有时她忽然觉得这感觉近乎一种放肆,她应该为这种放肆感到惭愧。为了这惭愧,早请示时她应该面对那张印铁去请罪,从她率领的这个仪式中求得一份饶恕。她真地这样做了,但当那仪式结束,枣树下又成了那男人和他的黑鸡白鸡的世界时,仪式上的一切便淡漠下去。于是,当叶龙北开始了和鸡的对话,眉眉终于出没在他的眼前。那出没的理由常常使她自己也感到荒唐:不该添煤时她偏要进一趟厨房;为了在树下晾晒点什么,昨天刚洗过的手绢她也要再把它弄湿晾起来。 “哎哎,你又不像话了,怎么能这样?”叶龙北对鸡说。 眉眉看见一只黑鸡正在奔啄一只白鸡,它追赶着它,一定要把它驱逐出鸡群。白鸡逃窜着惊叫着。 “你看,她一定要欺负她。”叶龙北对眉眉说。他第一次同面前这位女孩说话。 眉眉没有丝毫的准备,她惊异着,却认真注意起脚下这鸡和鸡的追赶。 “她们所以这样对待她,是因为她从来也不下蛋。”叶龙北说着,注视着眉眉,“难道这能怪她吗?这怎么能怪她?她并没有忽略自己这个暂时的弱点呀,她才不愿意和她们一样去争吃食物。别人下蛋时她每次都怕羞似的涨红着脸。你见过鸡是怎样红脸吗?”叶龙北问眉眉。 “我没见过。”眉眉终于做了回答。这是她对叶龙北的第一次回答。 “鸡也要红脸的。你别以为她们的脸都是红的,那红的程度可有所不同。她们下蛋、害羞、激动都要红脸。你看那只正在下蛋的鸡。”叶龙北把一只正钻在窝里下蛋的鸡指给眉眉看。窝是用旧木板钉成的。 这种用旧包装箱板钉成的窝一共有三个,它们一字排开,排在西屋的屋檐下,从前姑爸在那里码煤。鸡窝上边是窗台,那把藏匿金戒镏的掸子就在那里戳过。一只鸡窝上还有叶龙北的名字,好像是邮寄什么东西用过的木箱,上边写着“叶龙北同志收”。收件者的地址被锯去了,寄件者的地址由于和地面接近的缘故,也变得模糊了。只有“叶龙北”清晰。眉眉看见那只白鸡就正在这只窝里下蛋。那鸡半蹲在里边把头使劲歪向一边正努力生产,脸涨得通红。眉眉把这张正在生产的鸡脸和那些悠闲自在的鸡脸做着比较,她觉得叶龙北的分析观察果然正确。但因为那鸡的脸是因为生产而红起来,刹那间眉眉觉得自己的脸也很红,她觉得偷看一只鸡下蛋就像在偷看一个人的分娩。 一只鸡蛋就在鸡和眉眉都涨红着脸的同时掉了下来。眉眉亲眼看见窝里那一团白色亮光的诞生。但她不愿去想那团亮光到底是从鸡的哪一部分脱离而出的。 白鸡欢叫着从窝里奔跑出来,在叶龙北面前报功似的高唱着鸡的“分娩歌”,倒叫叶龙北一下子失却了对她的兴趣。 “好啦好啦,知道了。这本身没什么了不起。正常的生产。”他说。 果然,鸡不再高唱。 “鸡有耳朵吗?”眉眉好奇地问。 “当然有,为什么没有?我这就指给你看。”叶龙北说完抱起一只鸡,捋起它眼睛旁边的短毛,一只豆大的小孔便显露出来。眉眉凑过来,清楚地看见了那小孔。 “记住,鸡的耳朵是隐蔽的。”叶龙北说,“可这不意味着它不灵敏。就像导体和半导体,开始人们还以为半导体绝对赶不上导体的灵敏度呢。结果怎么样?可我不是研究自然科学的,自然科学好玩不好看。也许有一天你一定要问我什么才好看,可惜到目前连人类学也无法解释这个问题。很多很多。比如飞吧,飞就很好看。” 有几只麻雀被叶龙北信手从鸡群中轰了起来。 “你看,”他指着空中,“你注意一下它们的翅膀,有多美,一种运动中的高度平衡,因为那是飞翔。飞翔是很美,可鸟的翅膀本身的美并不亚于它的飞翔呀。我还是要说飞翔是美的。” 叶龙北的话对于眉眉实在就像一个谜团。这谜团近似于胡说,然而这谜团这胡说使她不能平静,这和她每天对于那些语录的选择形成了对比。当她选择语录时眼前的一切都清晰,世间的是非都规定在那个巴掌大的小本子里。小本子能明确告诉你谁是敌人,谁是朋友,什么时候要像“绣花”,什么时候要用“暴动”。而叶龙北的胡言乱语却能顷刻打乱她心中的清晰。晚上只要她一闭眼便是黑鸡白鸡和鸟的飞翔,她回忆着那一只只鸡的形象,对比着她们在不同时候的不同脸色,还有她们的耳朵。她希望那只不下蛋的鸡能赶快为她的同类做出姿态,为什么她不能下蛋?她一定会,那蛋就正在她肚子里形成。 “对,一点不错,她的蛋就正在她肚子里形成。” 有一天眉眉正在院里偷偷观察那只不下蛋的鸡,叶龙北突然在她身后说。眉眉吓了一跳,因为叶龙北正说着她的心思。他那低沉的声音贴上她的耳朵,她镇静住自己。 “世界上没有一条直线。”叶龙北说。 “您是说鸡不下蛋?”眉眉问。 “一样,什么都一样。鸡下蛋是这样,一切自然现象也是这样。”叶龙北说。 “那,砖缝不是很直吗?”眉眉指着方砖院子说。 “你大错特错了,每条砖缝都有数不清的自然弯曲。”叶龙北说。 “那尺子画出的线呢?”眉眉问。 “问题就更大了。又有什么绝对的直造出一把绝对直的尺子来呢?” “最直最直的纸边呢?” “你可以拿到放大镜下去观察。”叶龙北做了一个果断、肯定的手势,“不,直线只在观念里存在,比如你今天要去上海,比如你要飞上哪个星球,这才是观念中的直线。你懂吗?” 眉眉摇摇头。 “观念”对于眉眉的遥远使叶龙北暂时停止了这番论述,但是没过两天他就又对她讲起关于曲线的一切了。 叶龙北对眉眉的一切论述也许并不是为了她的听懂,他只是要她听。后来当他发现眉眉的听也不是为了懂,只是为了听时,他放下心来。他觉得在这里他终究又找到久违了的言论倾泻源泉。 一切言论的产生都是以使人听懂运用为目的,但世间一切言论到底又有多少人听懂呢?如果言论是大海,那“懂”不过是海中一粟。然而人们还是讲着听着,讲与听都是为了自己灵魂的充盈,讲与听都是一种象征。 叶龙北的讲也是一种象征,那实在是自己讲给自己的灵魂听。南屋那个手上常常裂着小口子的正呼吸着宇宙的小女孩,仿佛就是他自己那肉眼可见的充盈着骨血的灵魂。 司猗纹每每听见叶龙北对眉眉的种种奇谈怪论,便想起他从她身上绕过去的那股眼光。这时的司猗纹会更加气恼。她觉得叶龙北敢于开口大模大样地同眉眉说话,实际是对司猗纹的不恭敬。对于不恭敬的他,司猗纹用不着筛选自己的言辞就可泼给他任何言语。她可以用指桑骂槐、声东击西的办法,去回敬这个连早请示都没资格参加的、只知道研究鸡屁股的瘦棍子一般的男人。于是在司猗纹眼里鸡也成了人间的邪恶,如同蛇的毒汁、虎豹的利爪、鸡的——被叶龙北研究。 “眉眉!”司猗纹在屋里高声呼唤,“还不回来,没听说正流行大脑炎哪!” 有时司猗纹故意和罗大妈边走边说:“最高指示说得好,在拿枪的敌人消灭后,这不拿枪的敌人依然存在。” 有时司猗纹还会故意在指桑骂槐里加上一点市井气,她觉得这样更解恨:“什么东西!”她冲着西屋窗户说,“老鼠咬茶壶——满嘴的瓷(词)儿。” 叶龙北对司猗纹泼给他的言语却不加任何品评,他想,一种自卫吧,一种无须还击的自卫。 眉眉涨红着脸回到屋来,坐在床上不动。司猗纹明显地感到,眉眉的红脸并不是心虚的羞怯,而是比司猗纹还要恼怒的恼怒。她预感到终有一天这恼怒将一发而不可收拾。 34 每天,眉眉还是认真完成着对于语录的选择,认真完成着对于大旗的等待。早晨,她站在枣树下尽量不看脚下鸡的追赶和啄食,不去思想那些直线和曲线,一切都如同过去,她率领起众人。大旗在她身后一身油墨味儿,他不时带给她一张“特大喜讯”。 单是一张“特大喜讯”,可能不会引起司猗纹的注意。引人注意的是伴着那“特大喜讯”,眉眉又不断接到大旗的其他馈赠了——如果那“喜讯”就是馈赠了话。那也许是一张高举着红灯的李铁梅和李奶奶,也许是一张被射进山洞的阳光照耀着的大春和喜儿。打虎上山的杨子荣,提壶倒茶的阿庆嫂……这些早已为人熟知的形象并不珍奇,他们是全民的榜样,也是全民共用的装饰。在大旗和眉眉之间,这馈赠的意义远在榜样和装饰之外。这是馈赠,却不能说普通。假如从前那些书的收藏家们极注重孤本、善本,眉眉的获得便是这些孤本、善本了。 大旗对她说:“这张,是我机器上下来的第一张。”“这张,你仔细看看,几十令纸我单挑了这张。”“这张,红版轻点,我看颜色挺真。”……这又仿佛国外那些名画收藏家了,他们就是把具备这些条件的印刷品算作最具价值的目标。有些印刷品收藏家为了买到印刷机上第一张伦勃朗,不惜倾家荡产;而一张缺版的鲁本斯据说可以换一幢中世纪别墅。在一家博物馆里一张套版有误的裸体玛哈总是和戈雅的原作相提并论。虽然这些关于收藏的典故眉眉在许多年之后才听说,然而现在当大旗把这头一张,把这红版的不准馈赠给她时,她已经本能地感觉到它们那非比寻常的价值。既是第一张,又是仅仅一人的获得,它们的价值又何止是连城呢? 眉眉接过这些馈赠,仔细着双手将它们捧回屋来。她并不声张,也不做张贴,只把它们小心地折好、抚平,码入她的小床头柜,表面再遮盖些衣服。慢慢地,她这小柜里已经有很厚的一沓“特大喜讯”和那些价值更高的馈赠。引起司猗纹注意的正是这些使眉眉激动得不知如何安排的馈赠。 最初司猗纹只是注意着,并没有想到她和眉眉之间会因此泛起波澜。谁知院里又多了个叶龙北,多了叶龙北对她那一扫而过的眼光,多了叶龙北对眉眉的胡言乱语。一切的一切使眉眉竟然把一张涨得很红的脸肆无忌惮地对着她。当她从叶龙北的鸡群中把眉眉叫回屋之后,她才决定给眉眉些颜色。要给,就要新账老账一起算。她决定对眉眉施行一次迂回战,让眉眉在她制造的迂回中认识自己。若把这战术再做具体,那便是领袖说过的“诱敌深入”了。诱敌深入的迂回战,在红宝书里都有定义。 眉眉坐在床沿,脸虽然不那么红了,但脸上的冷峻却是司猗纹少见的。这又有何妨?司猗纹想:人都是不到黄河心不死,待我将你诱入包围圈再见分晓。那句话是怎么说的:在朝廷面前我不相信有不下跪的王爷。 “都几点钟了?”司猗纹问眉眉。 眉眉却把脸对准自己的脚。 “我说你这孩子怎么听不见大人的话?我问你几点钟了。”司猗纹将问话加些砝码。 眉眉抬眼扫了一下桌上的闹钟,那钟的小针刚过十一,大针正指着二。这是十一点十分,眉眉想。 “也不张罗开火门,也不张罗买菜,也不张罗宝妹。”司猗纹坚信眉眉看清了那钟盘上时针分针的指向,坚信首先从时间上对眉眉提出要求是再合理不过的。 眉眉从床沿站起来,低头就往外走。她想到的是开火门。每天火门总是要开的。再说火苗上来还需时间,因此做饭前开火门照理说就像吃饭后刷锅洗碗一样重要。再说现在只要开了火门,炉中火燃烧起来了,也许婆婆的胸中火自然就会平息下去。至于买菜,那大多是婆婆的事。在菜店里婆婆思路敏捷可随机应变,也许出门前准备买柿子椒,可当她发现今天的茄子从价钱到质量都优于柿子椒时,就改变主意买回茄子。这种聪慧的家庭妇女所具备的随机应变是眉眉不具备的,如果开火门、添火、倒炉灰、洗碗是粗活儿,那么采买便是细活儿了。婆婆干细活儿,眉眉干粗活儿,这不成文的规定早就在她们之间形成、延续,这会儿婆婆却将粗活儿细活儿一起摆给了眉眉。现在照眉眉的理解,婆婆责怪她不开火门之后又提出买菜,是专门为了提示天到这般时候家中活计的堆积情况,真到做饭时各人自有各人的任务。 眉眉低头去了厨房,又低头回到南屋。那步态、神情显然也告诉婆婆:你以为开火门有多难?火门,开了。就这么简单,这么快,你快看看吧。她又故意当着婆婆坐了下来。 “刚才我都说了些什么?我知道你打开了火门,甭冲我耀武扬威。”司猗纹说着,在一个小学生的大练习本上写字,那是账本。 眉眉这才有些明白了,明白婆婆刚才的罗列并不是目的,目的是要对她“闹”出点什么。她想到北京人一句俗话叫“找茬儿”,“找茬儿”就是要闹出点什么的第一步。 “每天不是您买菜吗。”眉眉寻找着正当理由反驳婆婆的找茬儿。 “那也得看情况。”司猗纹对眼前那个本子又加紧了些专注,就像在说:也不看我正在干什么。这是账,是关系着全家开支的账。 眉眉感到婆婆是不准备离开这桌子、这本子了。那么,买菜的任务也将要转移给她。眼前的形势既然不可更改,那么,买吧,去吧,这又有什么了不起,再艰难也不过是拎着网兜出门走出曲折的三百米,走进菜店然后指给售货员你要买的品种、数量。售货员为你约好菜,你付给她钱,一个买卖的过程不就完成了吗?几年前我那么小还会去“红卫”给你买“光荣”呢,何况现在。当然,要完成这一切必然先做好请示,一个在早请示之后的又一次关于菜的品种、数量的请示,之后眉眉才能带着由请示得到的部署付诸行动。 眉眉从门后拽下一只专为买菜而用的尼龙网兜,站在司猗纹跟前。 “今天都买什么,您说吧。”她问司猗纹。 司猗纹的眼和笔仍然不离本子,她正在做着计算,综合着支出项目栏内那条红线前后的数字,她算得认真写得仔细。 眉眉做了请示就不再向司猗纹发问了,她就那么站着等待司猗纹的回答。半天,司猗纹的计算告一段落才腾出工夫回答眉眉。 “这要看情况,我每次都看情况。”她说。 “可您……” “我什么?”司猗纹放下笔,冲眉眉转过脸。 “您是婆婆呀,您是大人!” “我是大人,可你还以为你是孩子吗?你的事哪点还像个孩子?”司猗纹终于将她为眉眉设置的迂回圈开了一个口,她希望眉眉现在就顺着这个口子往里钻,钻进去才是正式交锋的开始。 眉眉却躲过了这口子。也许她觉出了那口子的存在和婆婆的“诱敌深入”才故意装出一副糊涂相儿,也许她什么也没感觉,只想忍住婆婆的刁难去做一次菜店的冒险,假如那冒险将换来婆婆更激烈更丰富多彩的“找茬儿”的继续,就不如尽快去完成冒险,那时韭菜、茄子、西红柿、茴香早已不具意义。 “给我钱。”她不加人称地向司猗纹伸过一只手。 司猗纹掏出钱包,从里边挖出几张单角人民币递给眉眉。 眉眉拽过钱,一个急转身出了屋门。司猗纹叫住了她。 “你回来!”她喊。 司猗纹不愿意这场精心设计的不宣而战就这么由于眉眉的急转身出门而告终。她要把她招回,招回她才能使这场不宣而战的战斗继续下去。此刻她就像耳朵发痒之时对于姑爸的需要那样,感到如此地需要眉眉。她需要她的脸涨得更红,她需要她的目光对她更锐利,她需要她的后脖梗冲她更强硬。不,也许这都不是她的需要,她需要她的目光像叶龙北那样从她身上掠过,然后停留或者不停留在她身上。她更需要她指着她的鼻子指名道姓地大喊着:“司猗纹,你想干什么?”那才是她真正的需要,那时她才能带着这需要之后的新鲜感和一种欲望的再次升起,把眼前这个小人驳得体无完肤。那时她的一切证据才能成为证据,她那用眼光从四面八方搜罗来的一切猎获才能成为真正的猎获,她那一切由感觉而来的感觉才能成为有价值的感觉。 眉眉听见呼喊在门口停住。 “回来!”司猗纹说。 眉眉转身迈过门槛,重新站在司猗纹的对立面。她的眼光没有从司猗纹身上掠过,也不曾在她脸上停留,更没有伸出胳膊指向她的鼻子发出质问。她在看地,她看见地上的砖很不平整,有几块砖一定是由于烧制时质地的疏松,已被人的脚底磨去许多,明显地凹陷下去,形成一个个方形的坑洼。她还看见几只蚂蚁正背着几粒比它们身体重大许多的饭粒朝着一个方向猛跑,摔倒了就爬起来,再次背负起硕大的饭粒。 眉眉对砖地的直视打乱了司猗纹的第二次进攻计划,使她不得不重新组织语言,重新开始中断了的方案。 “你去干什么?”司猗纹问眉眉,声音缺乏些必要的底气。 “我去买菜。”眉眉说。 “你就这么走?” “我去买菜,婆婆。”眉眉说,加上对司猗纹的称谓。 按照惯例,眉眉出门、进门、问话,对司猗纹都要加以称呼,这是司猗纹为眉眉、为所有后代定下的规矩。如果广而究之,那并不是司猗纹的规矩,那是一个北京的规矩,一个民族的规矩,有些地方有些人忽略了它,就像对一个民族的忽略。司猗纹将眉眉招回,使她想起自己刚才的忽略,使她又把那忽略做了补充。 “你以为我嫌你没叫我?我指的不是这个,”司猗纹说,“叫不叫我那是你的事,无妨。叫一声更好;不叫,新社会了,大人也不该挑你的理儿。” 地上又是什么?眉眉想。她发现几只新蚂蚁。 “你怎么也不问一声北屋的姥姥带东西不带?”北屋的罗大妈,司猗纹让眉眉称姥姥。 眉眉明白婆婆将她招回的理由了,但她又觉得那并不是真正的理由。真正的理由是司猗纹将她的招回,她招回她才能实现这招回的愉悦。而眉眉此刻也需要这种招回,这招回有可能使她不去完成那采买任务。而司猗纹却又给眉眉摆出一个“北屋姥姥”。 眉眉不是司猗纹。司猗纹出门前可以站在枣树下和颜悦色地去主动要求包揽罗主任家的那些采购,而眉眉从来没有这种打算和举动。几年前司猗纹就提醒过眉眉,眉眉执拗地拒绝了司猗纹的提醒。如今的眉眉又怎么能去对北屋扮演一个新鲜角色呢?眉眉知道这分明是婆婆在激她,激起她对于她的反抗。只有反抗着她才能牢固地纹丝不动地站在司猗纹面前——司猗纹需要她就这么站下去。 “我不问。您知道我不会去问。”眉眉说。 “你不去?”司猗纹说。 “我不去!”眉眉答。 “真不去?” “当然真不去。” “为什么不去?” “什么也不为。” 眉眉的“什么也不为”说得平静随便,脱口而出。她想起在小学和同学发生争吵,别人再三追问她为什么时,她就是用“什么也不为”随便回答着她们。这随便的回答像是专为“气人”而发出的,也许这并不是她的创造,同学们在气人时都这么说:“什么也不为!”现在眉眉的这个“什么也不为”,显然使司猗纹品味到其中那份成色、那份奥秘、那份足能把人气得肝儿疼肺痒痒的威力。此时,眼前的眉眉和她已经不再是什么婆婆与外孙女、长者与少年,而是两个同样的“跳房子”“抓羊拐”的小学生。面对“什么也不为”,司猗纹本来又组织了一些新的语言新的劝人方法,诸如“礼貌待人”“尊老爱幼”“为人民做好事”“见光荣就让、见困难就上”乃至雷锋王杰麦贤得,但她忽然觉得这些对于眉眉已无济于事了。她必须掏出“干货”才能降伏矗立在眼前的这个刚改掉虽城腔不久的、胸脯正在膨胀的、又接人家的“信物”又和西屋那个瘦男人观察黑鸡白鸡的外孙女。 司猗纹忽然变得平静下来。 “来,坐下眉眉。”司猗纹碰碰眉眉的胳膊,随手关上屋门,然后倚上床边。 眉眉不坐,只往前走了一两步。她觉得婆婆重新调整过的语调里带着几分尖酸的热乎劲儿,带着一种玩味对方的热望。 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了眉眉。 “你多大了?”司猗纹问眉眉。 眉眉那种将要被玩味的感觉更加强烈起来,像是将要被卖掉,或者刚刚被买来。 “十三岁。您知道。”她说。 “我说哪。”司猗纹向眉眉挑动着一条并不明显的眉毛。 眉眉感到她正在被人扒衣服。 “也是个岁数了。”司猗纹语气里带着感叹。 眉眉感到身上的衣服已被扒去大部。 “那天的事不怪你。这我知道。”司猗纹沉默片刻之后说。 “哪天?”眉眉问,喉头正被什么东西钳紧。 “那天,晚上,有马小思作证。” 眉眉听清了司猗纹的所指。不久前的一个晚上宝妹急需甘油栓,婆婆吩咐眉眉到西单药店去买,眉眉叫了马小思。买完药回来的路上,在盘错的胡同里,在路灯昏暗的一个死角她们碰见一个向她们问路的男人。她们明白地告诉了他,而他却假说这胡同太古怪怕走不出去,非要她俩给他带路不可。她们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怀着很好的心情带领那男人向前走。当她们又走过一个死角时那男人却站住不走了。她们问他为什么不走了他说我给你们看一样东西。当她们互相看看又一同把眼光投向那男人时,那男人就在昏黄的路灯照耀下,把自己身体上那足以使她们受到惊吓的部位暴露了出来。最初她们没弄清眼前发生了什么,当她们终于明白这便是人间的最大残忍和最大丑恶时,便拼命模糊着刚才模糊着自己一口气跑回各自的家。眉眉当着全家一头倒在床上大哭起来说碰见了坏人。后来她先把一切告诉竹西,竹西又告诉了司猗纹。 无论那模糊而又清晰的晚上在眉眉心灵上种下了什么,它毕竟是个遥远的意外。眉眉不曾想到司猗纹就运用这遥远的意外作为对她玩味的开端。她不知婆婆为什么重提这人间的残忍——既然“不怪你”既然又有“马小思作证”。这重提使她头脑发胀,太阳穴怦怦跳着,一身的热血就要从那里迸射出来。 “我不知道您为什么又提这件事。”她问。 “我是说天下有坏人。”司猗纹说。 “那是我吗?”眉眉太阳穴跳得更厉害了。 “坏人不是你,可你也不能净背着我做事。” “怎么背着您?你说!”眉眉质问司猗纹,声音明显地沙哑起来,她不自觉地把“您”变成了“你”。 “你嚷什么?” “就嚷!” “不用。” “怎么不用?”眉眉语无伦次着。 “我问你,近来你还写日记吗?” “你管不着!” “怎么管不着?”司猗纹从床上坐直身体。 “就管不着!” “好,这咱们以后再说。”司猗纹说,“你不写了还有那份政治热情?” “不写了怎么着吧?” “我再问你,你那小柜里放的是什么?” 司猗纹到底亮出了“干货”,这“干货”也确把眉眉打了一闷棍,不知为什么,只有当婆婆提到她的小柜时她才哑口无言了。同时她也明白那一向自认为是秘密的小柜,早已是向婆婆敞开的一个展览馆。纵然你每天每天都锁得牢牢靠靠,也挡不住别人有一把同样的钥匙。现在她恨不得扑上去把婆婆咬一口,最好把她的血管咬断让鲜血流个遍地,让这房子这床上出现一番伊万雷帝杀子那样的恐怖情景让那情景骇得所有人四处逃散。但她迈不开步抬不起胳膊张不开嘴。 司猗纹望着眼前这孩子的狼狈这狼狈的孩子,总算得了一种彻底的轻松——应该是解脱。她斜过身子从床头柜上够过一支烟,故意显出舒心地抽起来。她那举着烟的手很美,举得很高。 “你不用害怕。”司猗纹轻轻吐着烟雾,“我是你的婆婆,知道就知道了。我是说,在你这个年龄不要学得那么复杂。” “复杂”是那个时代用来对付人的最严峻的贬义词了。复杂,可以用来形容一个人一切的污点、一切的疑点、一切的难点、一切的不光明、一切的自己不愿被人所知。复杂就是一种象征它象征着一个人的不可救药。复杂是笼罩在人头上的一团乌云一种灾难。 可是当人们都习惯地运用这两个字来形容人间的邪恶来恐吓复杂的人类时,又有谁能出来证实那最最简单的道理:简单就好吗?简单就是人类的真善美的全部所在吗?一个简单的自来水管有了龙头的复杂,才导致那水可流可止;电灯开关的复杂才使简单的导线可截可联,于是你可以信手开灯关灯,信手放出水管中储备着的水洗涮、饮用。还有什么?抽水马桶的水箱,汽车的消声器,时钟上分秒的刻度,自行车的闸皮,飞机的起落架,生炉子时的一把芭蕉扇,人类服装上的纽扣、腰带……都为原来的简单增添了复杂。正是因了这复杂的被发现,从前的那些简单对人类才有了真正的意义。 然而复杂还是人的羁绊,它压给你沉重乃至致命的打击。一个女孩子就是当外婆以“复杂”为武器对她施行打击时,她在这场迂回战中才走向彻底的失败。那女孩在她面前束手就擒了。当一个歪在床边的女人把一支香烟高高举起时,一个站着的女孩眼里却涌出了泪花,那是对“复杂”而生的恐惧的泪花。 余下的问题显得既简单又复杂,司猗纹为了使眉眉彻底就范,坚持要写信把那小柜子里的秘密作为证据告诉眉眉的妈妈。眉眉涌出更澎湃的泪水请求她不要这样做,她宽宏地答应下来,条件是眉眉买菜要去问问北屋的姥姥带什么东西不带。 她去了北屋,从南屋到北屋是一条艰难漫长的路。那不是直线世界上真的没有直线,她忽然想起叶龙北说过的胡话。但是没过多久她还是收到了妈一封长信,信的要点也是希望她在这个年纪要读革命的书,听婆婆的话。不要随便接受别人的东西,那会变得越来越“复杂”的。 眉眉恍然大悟了,原来有人背叛了她,她就在那背叛者面前轻洒过眼泪。原来那背叛者比她复杂得多。这天的晚饭时她突然放下筷子当着全家说:“你们谁见过被烧焦的xx头?我见过!一大团,粘在一起。”她伸出双手朝竹西、朝庄坦、朝司猗纹比画了一个不小的体积。 这比画使全家人也放下了筷子。竹西摸过眉眉的脑门,发现她又在发烧,她凭着经验,像给她的成绩打分一样估出了一个不算低的度数。然后他们强行把她按在床上,竹西喂她吃了阿司匹林和安定。虽然她知道她还不到用镇静剂来镇静自己的年纪,她还是给她用了成人的用量。 医生为病人开处方时,在“年龄”一栏里,对于大人一般都习惯地写作“成”,那“成”字大多写得很潦草,有时像“我”,有时什么也不像。 附:眉眉几段中断了的日记。 x年x月x日 一人红,红一点;大家红,红一片。这句话说出了一个革命者要革命,就必须团结广大革命群众。一人红,红一点是没有用的,革命是不会胜利的。一花独开不是春,百花齐放春满园。 一个革命者,毛泽东时代的青年,就必须做百花中的一枝,共产主义的一员。我要更高地要求自己,团结全院革命群众一起前进。 x年x月x日 无产阶级的“公”与资产阶级的“私”的斗争是每时每刻存在着的。 头脑这个阵地,无产阶级思想不去占领,资产阶级思想必去占领,在这个方面没有任何调和的余地。我要用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去占领自己的头脑,不断斗私批修,不断前进。 x年x月x日 我们是新时代的社会主义中国的青年,美帝、苏修把复辟的希望寄托在我们身上,呸!梦想!资产阶级思想的腐蚀都可以被粉碎,你全副武装的纸老虎有什么可怕呢! 打倒美帝! 打倒社会帝国主义! 35 有时候我在深夜两点突然醒来。我不知道我是被什么惊醒的。我相信一个人的成长就是在他深夜被惊醒的那一时刻。我的生命惊醒着我的生命,这种惊醒使我亲眼看见我的成长——那的确是肉眼所能看见、全身心所能感受到的一种成长,如同茁壮的玉米在夜间的拔节,披挂着露珠的咔咔作响的拔节,一个过程出现了或者说一个过程完成了。 我常常在这种惊醒之后睡得更安稳,就好像没有惊醒便不可能有安睡。在安然的睡梦中我走在华灯初上的林xx道上,那橘黄色的令人心醉神迷的灯光把一团团中国槐浓密的树冠照耀成微醺的金红,我为什么不能到树梢上去走?眉眉,我知道你早就幻想在树梢上行走你连飞都会。 一点儿不错苏眉,我早就这么想。 我一直在追寻你初次被惊醒的那一夜,眉眉,一直在追寻你最初的在树梢上走的幻想。虽然你早就离我而去,但我总在追赶你就像追赶我自己,也许有一天我能够追上我。 在梦里我实现了我的行走,一种带着弹性的被夜空所吸附着的走,令我不知道是我在走路还是路在走我,那也许是路在走我,路走着我。 胡同里是很少有树的,也许因那胡同的分布本身就像被阳光照耀着的树叶的叶脉。当我心情好的时候我像欣赏阳光下的叶脉一样为胡同动情;当我心情坏时我觉得盘错在首都的那一片片胡同就好像一挂挂滑腻的灰色肠子使我不愿置身其间提心吊胆地蠕动,宛若攀附在肠壁上的寄生虫。你对我说忘了那个晚上吧忘了路灯下爆炸的那个惊吓。做了母亲的马小思笑着谈起那一幕说那纯粹是胡同里的特产,再也没有比胡同更有利于那些玩意儿展示的场地了。胡同的曲折胡同的枝杈胡同的死角胡同的路灯——那不可少的路灯,都给他们带来了不尽的方便。后来马小思的口袋里总是装着小石头,遇见他们她就抛过去一颗并且骂上一句脏话。见多不怪了马小思,马小思很潇洒。 我不能忘却。“胡同里的特产”使我在那么长那么长的时间里认为它是丑陋、罪恶、肮脏、阴险的,使我想起它就要呕吐就手脚冰凉我是多么脆弱。在后来我有时嘲笑我自己。我知道了什么?我了解了什么?我以为我看见了人间的一切人间的最后一幕屏障,我以为我是出奇地复杂出奇地不可捉摸了然而我竟那么晚才懂男人和女人在一起是怎么回事。那件东西出其不意地在我面前的展示并没有使我那坚厚的“纯洁”有分毫的融化。很久之后当我听见念初中的小玮回家来平静地说着精子与卵子相遇什么的我忽然有一种被愚弄了的感觉,那些古怪的疒参人的字眼儿是我在她的年龄闻所未闻的我为什么拒绝看那解剖图,惧怕那由此而延伸出的条条射线?那不是我要拒绝那是我的纯洁要我拒绝,我那积攒了好几千年的纯洁,那悲凉的纯洁,那自信得足以对我指手画脚的纯洁正是你惊吓了我也许每一个女孩子都是一面被惊吓着一面变成女人的。 我说不清我自己。还记得那年你和马小思洗澡吗眉眉?二旗给了马小思两张他们工厂浴室的澡票,你和马小思兴高采烈地去了,更衣室里的老女人不动声色地收了你们的澡票,但就在你们脱光了衣服的一刹那她突然像抓住了贼一样地喊道:“站住!喂,你们俩!”马小思像鱼一样溜进了浴室于是只有你一个人落了网。你的裸体穿过那么多女性眼光的注视来到老女人面前听候她的申斥,她问你们是打哪儿来的不是厂里的工人为什么来这儿洗澡因为这儿便宜吗便宜可不是便宜给外人的……你低着头,忍受着老女人那刻毒的眼光对你通身的扫射,忍受着老女人那憋闷了几百年的过瘾的数落。你第一次感受到置身于同性中间那一份孤立无援,那一份莫大的狼狈和难堪。再也没有比一个女裸体直面另一个更残忍的现象了,那是一种寒冷的悲愤一种尖酸的尴尬,那并不亚于胡同里的特产。 你是多么不愿意叫她看见你。 我不想叫她们看不等于就想叫另外的人看。在那时我以为我永远不能被任何人看,爱情和身体和身体的暴露有什么关系?那时我什么也不知道,我甚至以为异性的那一部分是多余那东西只有流氓才有,爱情不需要它生命不需要它它原本是特意为流氓而造就成那样的。 这是一种精神眉眉,灵魂常常受着精神的欺骗虽然在生命的长河里灵魂终究会去欺骗精神。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像马小思那样冲着那样的人扔小石头。我常常觉得他们是人类的胚胎是人类未经加工的原料如同更衣室里那个老女人。当我长大成人后我不觉得他们是男人还是女人他们是没有步入人类的什么,或者他们是人类不可避免的隐私如同有胡同就有那种隐私。 灰色胡同永远封闭着自己仿佛世世代代拒绝着世界的注视就像没有门窗的通道。但当你破门而入闯进被它的灰脸所遮挡的院落又发觉门窗太多太多,彼此的注视太多太多。这封闭的注视或者注视的封闭压抑着你怂恿着你,你歪七扭八地成长起来你被惊吓过却从来没有被惊醒过。当你怀着茫然的优越神情步入你的青春岁月时你仍然觉得那胡同里的隐私是你最最恐怖的终生大敌。 你是在哪一夜被惊醒的?在哪一夜你走出了那放射着暧昧潜伏着隐私的胡同你成长了?在哪一夜你不再怨恨那生命之根的本身?你朝着那个严整得四分五裂的世界望去感叹着自己被从一个遥远的地方带了来。你不能不认可那隐私那老女人都是这世界的一部分那野蛮的暴露正是无限懦弱的自卑的确是一种自卑,是一种强烈到足以使女孩子昏死过去的自卑,一种残忍的挣扎这挣扎无情地粉碎了你少年时代的梦。 你是在哪一夜被惊醒的?哪一夜使你明了爱需要力量的充盈需要盛开需要步入那神秘的芬芳?哪一夜使你感悟了那诞生生命的宝地你那顶毛茸茸的晶莹的毛线帽呢?早在多少年前它就追随了你可你不知道,一顶帽子盛着生命活动的实质么?也许那是一朵灾云,它永远带着思想的表情在你的空中浮荡与你若即若离。 你是在哪一夜被惊醒的?哪一夜粉碎了你又完整了你使你想粉碎这世界再将它完整? 为什么你愿意在树梢上行走?也许那不是行走那是一种擦着树梢的飞翔一种天马行空的热望一种遨游生命的苍穹的狂想。 你是在哪一夜被惊醒的?哪一夜告诉了你如果这是世界,那就在里面生活吧。 你终于走到里面去也可以说你终于走到外边来。面对一扇紧闭的门你可以任意说,世上所有的门都是一种冰冷的拒绝亦是一种妖冶的诱惑。 第九章 36 庄坦是目前庄家惟一的男人。司猗纹常常觉得她和庄绍俭把他造就得有点匆忙。他既不是庄绍俭的化身,也不是司猗纹对那化身的更加完整。从精神到肉体他好像都缺乏必要的根底,哪怕是人最起码的那点根底。 从外表看,他那颗大而沉重的头就难以被那根纤细的缺钙的颈骨所支撑,这使得他的头看上去有一种倾斜感。颈下是一副窄而薄的肩,两条乏力的胳膊就悬挂在那里。腰倒是一杆正常人的腰,不粗也不细,但当需要它扭转时却又缺少必要的灵便。比如转身拿东西,别人一个轻易的转身就可获得,而庄坦则需先从脚开始做移动,脚的移动转向腿,腿再带动起腰及全身才能完成这转身的全过程,这动作让人觉得他是在头晕。腿不短,脚也不小,但按其身高的比例来看,它们仍然显出还需一定的发育才算匀称。然而庄坦的发育年龄远在由此算起的十几年以前。 最能引起司猗纹琢磨庄坦的,是庄坦的爱打嗝儿,就是一股气浪从胃里通过喉咙冲出来,发出一种特有的声响的那种现象。他的打嗝儿不属于被医学称为横膈膜痉挛的范畴,也不是吃得过饱。他的打嗝儿是他的与生俱来,如同有人从娘肚子里带出来的黑痣或者胎记。别人带来了颜色庄坦带来了声响,于是任他面前是男人女人、生人熟人,任他面前是家庭还是单位,是行进在大街小巷还是乘坐电车、汽车,那声响随时都会从他的咽喉里溜出来。那发自内心的声响有时带着怯懦有时又有几分豪迈;有时躲闪忸怩有时又不容置疑。 长期以来,虽然这夹带着声响的气浪的排出已经被时间被数量冲刷得淡而无味,已经成了家人熟人的司空见惯,可那声音却令庄坦每次听起自己都恍若听到了夏日暴雨前的闷雷。这闷雷轰击着他的腹腔、胸腔和太阳穴,败坏着他的情绪,尤其当他和妻子竹西在床上正做得尽兴而这闷雷也非要轰响不可时,庄坦的情绪就更加败坏起来。他坚信他那败坏的情绪早已传给了竹西,他看见竹西正狠命扭过脸去就要把脸别到脖子后头。竹西这个有甚于语言的被败坏了情绪之后的“别脸”,既使庄坦对眼前的事丧失信心,也使庄坦对眼前以外的事丧失信心。于是反映在他身上的那些外在的内在的生理特征便会更加明显地表露出来。 对庄坦这个足以使他丧失信心的习惯,司猗纹有自己的解释,她相信那是因为在她怀上庄坦的那个晚上,庄绍俭过于酒醉饭饱。他把未及打出的嗝儿转让给儿子了。他给自己剩下了体面,把难堪留给了儿子。就像现时人们常说的,把困难留给自己,把方便让给别人。如果困难就是难堪,方便就是体面,庄绍俭是把方便留给了自己,把困难留给了庄坦。这解释这比喻令司猗纹感到再妥帖不过。后来她甚至常常能从儿子的嗝儿中闻到丈夫的气味,幻化出庄绍俭那晚的形态那简直是一种有声的提醒。近来甚至她每每听到“把困难留给自己把方便让给别人”这句做人的至理名言时,竟然也能幻化出庄绍俭面对她的那些形态和气味。 竹西似乎早已领略了这其中的奥秘,每逢这时她便深不可测地冲司猗纹淡淡一笑,仿佛暗示司猗纹她知道他们那个节目——那个丈夫、妻子、儿子三人之间的共同节目。竹西的神态很令司猗纹羞恼,细细想来这又无可非议:难道庄绍俭没有酒足饭饱吗?难道没有酒足饭饱后的那一晚吗?难道庄坦的预产期不就是从那一晚算起的吗?再说竹西是医生,医生看人有时更能使人无地自容。他们会从病人一个最放松的瞬间、一个最紧张的瞬间来对病人做出判断,而中国医学早就总结出过“望、闻、问、切”这个诊断学的四大要点。西医有时还要问你个措手不及的“既往症”。司猗纹觉得庄绍俭那晚的酒足饭饱就是留在庄坦病历上的既往症。 于是竹西对他们娘儿俩的眼神就常常出现一种俯视,就像站在高处俯视两只相对而卧的老猫和小猫;又像站在鱼缸跟前观赏两条吐着泡的金鱼。竹西这种温文尔雅的俯视使司猗纹羞恼着又无可逃脱地忍受着,她多么幻想有一种药乃至一种能装在人体之内的消声器来使儿子的肠胃得到平静,使竹西不再有那种俯视的眼光。十七世纪的法国贵妇们就使用着“消屁香水”了,而自她听见庄坦那第一个声响直到今天,她不曾寻觅到这种对付庄坦的发明。她担心着儿子,担心着儿子必得去领略竹西和竹西般的更多的人间俯视,甚至担心由这俯视而导致的他们之间的悲剧。 悲剧似乎没有在儿子、儿媳之间发生,竹西每天不声不响地从他们的卧室——里屋出出进进,气色很好,脸上有在她那个年纪的平静和满足。司猗纹常想:啊,一个丰硕的身体包容着一片满足的平静。谢天谢地,后来司猗纹终于凭借了和儿子儿媳只有窗棂和高丽纸之隔的那个共同空间,彻底自我纠正了她对于他们关系的那份多心而又狭隘的猜测,因为属于儿子和儿媳的那些晚上是和谐的。 司猗纹感受到的那种和谐,并不像庄坦的嗝儿一样生来俱有。庄坦在晚上曾经领教过竹西那更加俯视的眼光。那何止是俯视,那是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的轻视歧视和藐视。她给过他一些愤懑的脊背,给过他一些残忍的脚,一些坚定的拳头和一些尖刻的庄坦力所不及的人为的强制。那时的庄坦,恨不得化作一只靴子、一团旧棉絮、一堆废纸或者哪怕一只尿盆,钻进床下潜入黑暗让世界不要再有这个难堪着的庄坦。然而他没有完成这个“化作”也不曾实现他的假设,床下他倒是钻过黑暗他倒是占有过,但他还是他,还是那个钻在低处仰视她的他。在黑暗里他的嗝儿更勤了,如同乐谱里的切分,一个“进行速度”乐谱里的切分,他无法抑制这个进行速度的进行。那最终使他转危为安,使他重新跃上竹西的床笫并使他在她面前变为一个全新的新人的,还是他那一个个冲出咽喉的气浪,他的嗝儿,确切地说是因了竹西对那嗝儿的接受,对那嗝儿的兴趣。 竹西决心接受那嗝儿,那是她在做过种种权衡之后的一个果断决策。当她发现阻碍自己成为正常女人的不是别人正是她自己,是她自己那别过去的脸,那愤怒的脊背,那坚定的拳头,那使庄坦难以做到的强制,她便决心去习惯丈夫那古怪的声响。就像玩蛇人首先要习惯蛇给予常人的恐惧,驯马人首先要习惯马给予常人的暴烈,掏粪工人首先要习惯眼前那深而黏糊的方池子。再说她既是医生,为什么不能把一切都看做人类正常的生理现象呢?把人看做肌肉包着的骨骼和五脏六腑,是生物的一种是一种生物。她不仅能习惯这一切,她还一定能由习惯延伸出兴趣,当她主刀为病人拉开肚子时她面对那冒着腥臭味儿的肠子没有兴趣么?对于她丈夫那声响她为什么不企盼他“再来一个”呢?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她已经觉出从前她对待庄坦的那一切分明是自己的反动了。她决定打倒它。于是她就在和丈夫的那个时刻一面打倒着自己的“反动”一面企盼庄坦“再来一个”了。 竹西是成功的,那因打倒了“反动”而生的半真半假的诚意唤起了庄坦的自信和任意。竹西对那嗝儿更加听而不闻她甚至并不觉得他在打嗝儿,她什么也没有听见。庄坦终于领受了一个丈夫的当之无愧,他忘情忘我地、成功地为她创造着晕眩、颤抖和由那颤抖而引发的她那整个身体的升腾。她带着他一起云游,有时他也带着她一起云游他为她流泪。 只有在事后,当她慢慢冷却了自己才怀着几分气恼一遍又一遍猜测着刚才他那嗝儿一定闯入过她的高xdx潮一定。于是那一切的晕眩、颤抖、云游、流泪都不再真实那分明是她在蒙骗自己,使她受着蒙骗的还是他,是刚刚“周游”回来就调转身打起呼噜的那个他。于是她的脊背又重新愤懑起来,那拳头和脚也只待伺机出动了。她不得不重新克服着自己对自己的纠缠,不得不重新打倒着自己的反动,重新使自己滋生出新的习惯新的企盼。 竹西就在这种自己跟自己的纠缠中,在这纠缠不清的思路中做着妻子做着母亲做着儿媳。在外人看来,也许宋竹西永远不会有纠缠不清的思路。她那白皙的皮肤那明确、清晰的五官,注视外人的深不可测的眼神。乃至她身上那永不消退的洁尔灭溶液的气味,都向人们证实着她就是明白无误的化身。那洁尔灭的“不灭”是为着她的沉着更沉着,精细更精细,准确更准确。 开始引起司猗纹警惕的也正是宋竹西的明白无误。既是明白无误,司猗纹便坚信她对一切一切的明白无误。她永远也不相信竹西能从儿子那个一打一哆嗦的“与生俱来”里得到什么愉快,竹西那眼神传达给他们娘儿俩的分明是一点点微不足道。司猗纹看不见的那一份严峻才是竹西庄坦之间的真谛所在。于是在深夜她便借了这一板之隔来静听来分析,分析竹西的明白无误到底在她和庄坦之间会结出什么苦果。她静听着,明白无误地坚信着:现在是宋竹西的一个愤懑的脊背;现在是宋竹西一个坚定的拳头;现在是残忍的一只脚现在是她对他的一派强制……她静听着:现在庄坦正盼望变作一只靴子、一团旧棉絮、一只尿盆潜入床下……当儿子和儿媳的一切突然转化时,虽然她对那转化的原因永远也不曾明悉,她仍然迫不及待地为儿子生出了几分自豪。在竹西载着儿子升腾着云游的时刻,司猗纹自豪得就要冲到里屋门口告诉宋竹西:现在你认输了吧?是谁让你一边颤抖一边做载人的飞行呢?那就是我的儿子庄坦,他是庄家的后代是经过司猗纹血脉充盈的从司猗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血肉!你领教了吧看你明天该用什么样的眼光对待我们娘儿俩吧。你能站在凳子上冲下看我们,我一定要站到房檐上去看你! 庄坦就在这时打起了呼噜,那呼噜里也许还夹杂着嗝儿。司猗纹的自豪中止了,她那假定就要迈下床去的脚也终究没有迈出。一种自卑和自惭又开始折磨起她,她觉得庄绍俭和她的这个造就终归是个匆忙。她暗自诅咒着他:这东西。或许她还会生出几分对于宋竹西的怜悯:那身强力壮的宋竹西假如不是碰上个“这东西”,她的眩晕她的云游不是会再次出现吗?谁不知道你那劲儿!她一面对她生着怜悯一面把她想得很俗。这东西!现在的“这东西”她不知是咒儿子还是咒宋竹西,也许她咒的谁也不是,她咒的是她也领教过的,如今又被她侧耳细听的人类的那点儿事。她努力想着庄坦和竹西这点貌似热闹的事是怎么形成的。 宋竹西念大学一年级时,父母双双去了澳大利亚。父亲是去接受祖父一份遗产,母亲则是打定了主意追随父亲到了澳大利亚就同他离婚——他们的关系一向不好。他们把竹西托付给一位表亲,竹西没等他们出国就主动断绝了同他们的关系,以后她也从来不回澳大利亚的来信。她的断绝关系和不回来信使她受到团组织的表扬,她成了一名共青团员。毕业后她得到了一份不错的工作——北京一家大医院,科别也由她决定。 她半是被介绍、半是自由式地认识了庄坦。他们像所有六十年代初的大学生那样,相信生活,关心政治,遇事能为他人着想。不久她就被庄坦带进响勺胡同,他们结婚了。当她在新婚之夜就听见庄坦那发自内心的声响时,她才明白那不是偶然,不是他跟她约会时着了凉或者在哪家小馆吃得不舒服所致。那是一种必须,是永远。她觉得那是一种日子被颠倒了的声音就好像人们在街上头朝着下走。她不得不领受着这一切甚至领受司猗纹的倾听。 当她和他的那点事被司猗纹侧耳细听的时刻,外面的世界也正在“四海翻腾”。即使在夜晚,那些撕心裂肺的骚乱不安也会伴着庄坦和竹西的热闹一起闯入司猗纹的耳朵:一群人在砸谁家的门,之后又响起杂沓的脚步声。人像白天一样高喊着口号,高唱着“造反有理”,像白天一样进行着对人的抽打,胡同里充斥着人的号叫。达先生的门被踹开了,达先生被打翻在地了,达先生被踏上了脚,于是达先生一声骇人的惨叫传进司猗纹的耳朵,一切就是从这声惨叫开始的。 竹西在这样的夜晚却仿佛有了更大的自由,外面的一切好像成了对她和庄坦那点声音的掩饰,又好像是对她的热烈鼓动。这酷似人类末日的夜晚使她倍加主动,就像在索取人类的最后一点需求。她和庄坦的每一次都像最后一次是时代允许他们的最后一次。她相信靠了这鼓动她和他才能做更高的飞翔。她怀着偷生和疯狂放任着自己要庄坦跟她一块儿放任,庄坦就在这鼓动之中萌发着新的力量。当他就要将她引入那欢乐中的极致时他们听了达先生那一声惨叫。那惨叫虽未使竹西受到摇撼,但对庄坦却是致命的打击他觉得那是另一种闷雷的轰然而至。这闷雷不仅震撼了他的腹腔胸腔太阳穴,它还使他变作软体动物顷刻间伏了下来他觉得他成了一个只会衔着母亲xx头找奶吃的婴儿。他不能了。 她抚摸他,鼓励他,观察他。 这“不能”是她和他共同感觉到的,他们都相信那不是暂时,是永远。于是竹西生出了恐惧,庄坦也感到那确是一种恐惧。 白天他试图推翻夜间的恐惧,他认定那不过是一时的紧张,他用这种解释来鼓励自己抚慰竹西。他一次又一次从道义上从行动上对竹西进行着抚慰,但是他不能了。 与此同时竹西在庄坦身上却有了新发现,她发现庄坦那永恒的声音消失了他不再打嗝儿。从那一夜的一声惨叫开始那嗝儿突然不再出现。上帝仿佛在跟她开玩笑:收走庄坦的嗝儿时也收走了竹西应得的那份快乐。这时她才猛然悟出那声音是那么可爱那么不可缺少,那声音使你能觉出这个人五脏六腑的透明和通畅,觉出这个人的坦率这个人天真的憨直可绝不是粗俗。即使是粗俗,竹西宁愿再收回那一份粗俗。一个粗俗的民间故事说,一个女子从懂事那天起就被关在一个看不到男人的地方。大人只跟她讲老虎可怕的故事,她觉得老虎便是世上最最恐怖的东西了。待到这女子长大成人,家人把她带出来故意遣个男人从她身边走过,并告诉她这就是老虎时,那女子说:我喜欢老虎。从此她日夜盼望着老虎的出现。现在竹西就是那女子,她渴盼听见庄坦那发自内心的声响,如同那女子终日盼望着老虎。 庄坦却安静着。白天、夜晚、人前、人后……就这样安静着。他带着这种安静观察竹西,他眼光微弱,那微弱的眼光里有悲凉有试探还有一点儿讨好。他好像在寻找一个答案:你看,我该怎么办你又该怎么办?不打了。 这“不打”之后的安静把握着他们的厮守。他厮守着她,身体越发虚弱,有消息说他得了心脏病;她厮守着他,身体流浪着心灵流浪着。 竹西流浪着。她的海外关系——虽然她已同父母断绝了关系——最初使她在医院吃了点苦头。后来由于她的表现,她很快得到一个造反组织的起用,并且像庄坦那样,得到了一方左派外围组织的红袖章。在批斗她的科主任、一个被认作反动权威的老头时,她和一些年轻人一样打那老头的耳光。她一直弄不清她为什么要打他,那打就是目的,打减轻了几分她的流浪感,打能使她回味起一个久远的模糊了的愉快。她的手掌因打人而变得红胀、火热,一种被压抑了的欲望终于得到些许释放。 回到家来她流浪着。夜深人静时她侧耳倾听顶棚上老鼠们的奔跑和嬉戏。从前她没有留意过老鼠的存在,现在她注意到它们,她忽然生出了对它们特别的兴趣。她生出要一个个歼灭它们的宏大愿望,这愿望常常把她弄得特别兴奋。她买了捕鼠夹,每晚临睡前在夹子上悬好诱饵:一小块油饼或者一小块蘸了香油的馒头。她把捕鼠夹放在床脚,然后熄灯上床静等那个时刻的来临。 竹西在里屋等待老鼠上夹的时刻,就是司猗纹在外屋打开床头柜开始咀嚼的时刻。经验告诉竹西,老鼠上夹大都在司猗纹结束咀嚼之后。因此当外屋没了动静,她便开始调动起高度灵敏的听觉倾听老鼠向诱饵的进攻。她甚至能听见老鼠的喘息和老鼠胡须摩擦着地上的微尘。一个捕鼠夹的击动声终于在床脚下响起来,又一只老鼠被歼了。竹西打开台灯俯身床下,亲眼观看被挤压在捕鼠夹上的老鼠的狼狈相儿。她盯住它那敌对的又是绝望的小灰眼珠,仿佛要它记住它的敌人是她。 永远睡不安稳的庄坦常常在这时从假寐中醒来,由床的里侧翻过身来嘟囔着说:“又一只?” “又一只。”她冷冷地说。 她关掉灯,面朝上开始睡觉,有时睡得很死有时和庄坦一样地假寐。 庄坦那无关痛痒可有可无的询问“又一只”,日久天长就变成了例行公事,或者说这本来就是一句例行公事的询问。因为他觉得他应该对竹西的捕鼠热情表示一点兴趣和关心,虽然他终生的恐惧莫过于和老鼠打交道。他彻底睡不着了,他觉得竹西的行为终有一天要引起鼠类的报复。也许它们会从顶棚里跳将下来在她和他的床上猛跑,说不定还会有老鼠去咬他的鼻子耳朵,会有老鼠专门冲着他的嘴撒尿。老鼠尿什么味儿?他自己问着却不能自己回答,他拿不准。他觉得他甚至会死于老鼠对他的恫吓。 竹西捕着老鼠,愿意使老鼠上钩也愿意叫庄坦反对。她相信她制造的这种乐趣肯定早就让神经衰弱的庄坦痛苦难熬。她盼望他跟她吵起来打一架扔掉她的鼠夹,但他却那么随和。这随和的恭维使她觉出凄凉使她怒不可遏,她简直听不得那一声“又一只”。 “又一只?”他还是说。 “又一只!”她咬牙切齿悲愤欲绝。 有一天早晨,竹西从捕鼠夹上卸下一只灰黄皮毛的肥硕老鼠。她把它拿到院子里观察,发现这是一只即将临盆的母鼠。她没有像往常那样将它扔进院里的垃圾桶,她决定把它割开。她每天都用手术刀割人,男人,女人,老人,小人。人的所有部分她都明悉得如同眼前的茶壶茶碗。如果割人是出于工作需要,像当今所说的“救死扶伤”,那么面对手中的母鼠便是发自内心的欲望,不为别的只是要割。 于是在这个星期日的上午,趁着司猗纹和眉眉都不在家,竹西的书桌上飞溅起了母鼠的深红色血痕,竹西的手背上也盛开起血的礼花。她专注、麻利、面无表情地割着母鼠,血和她的冷静使刚走进屋的庄坦目瞪口呆。 庄坦的呆相儿使竹西的解剖更加仔细。她小心翼翼地找到它的子宫,像眼科主刀大夫解剖人的眼珠那样把它剖开,将胎儿们一个个排列在一张白纸上。那是五六颗嫩粉色的小东西,它们像什么?对,像花生米。她捡出一颗举到庄坦眼前说:“这就是最初的老鼠。”她的声音遥远而又清冷,像通常在解剖室里对着医大学生讲解的那些先生。 那嫩粉色的通体无毛的小东西仿佛正在竹西手指间呼吸蠕动,它给庄坦的刺激远远甚于一只普通老鼠本身。 庄坦开始呕吐。竹西手捏胎儿倾听着她以为自己又听见了庄坦那久违了的声音。许久她才明白那仍然是她的企盼在作怪。她怨恨着自己,把手中的小东西放到桌上,用报纸盖住桌面,她想她是在等待,等待司猗纹,也许还有眉眉。她愿意把这点事展示给她们,她久久地奓着两只带血的手。 37 司猗纹不了解竹西的流浪,她觉得她像一块肥沃的无人耕耘的土地,这土地的主人就是儿子庄坦。她甚至有点幸灾乐祸,她希望土地的主人和土地就这么厮守下去,任土地荒芜,任主人束手。有时她又觉得竹西像个深知天文地理、会炼金求雨的女茨冈——她在圣心女中时就知道茨冈了。解剖耗子、捉洋拉子,那就像是她种种招数中的一种。 竹西捉洋拉子越发凶猛起来。每天早请示之后她都要从枣树上去发现它们。开始她用手指捏,如同她自己说过的因为“手心没有汗毛孔”;后来她竟然让洋拉子任意爬上她那多毛孔的手背爬上她的胳膊。她让那带刺的小东西蜇她、刺她,让大家都看见这小东西对她的蜇对她的刺,都咝哈着显出难以自制的惊恐,直至她那多毛孔的皮肤彻底红肿、痛痒起来方才罢休,那红肿和痛痒都是人生的重新获得。 她无时无刻不在切盼自己的那份重新获得。如同当时有人说早晨喝凉水能治百病,你睁开眼先毫不犹豫地喝上两大碗。后来当有人把喝凉水变成了打鸡血和“红茶菌”时,你又和举国上下一起打起鸡血喝起红茶菌。你必得有这切盼中的获得,你眼前的日子才不再是一潭死水你的日子终于有了变化,这时你才明白原来你切盼的是这个“终于”。许多年后你仍然能回忆起你的那个终于。 许多年后的宋竹西,每当回忆起那几年她的那份“终于”,她首先感激的是每天一度的早请示。有了早请示她才可能去捉洋拉子,她才能够那么近地面对大旗的脖子,她才能够发现早请示时叶龙北总是不到场。 如今老鼠、洋拉子对于竹西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大旗的脖子和叶龙北的不到场。虽然这两件事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联系在一起,但无论如何又是她的一个联系在一起的纠缠不清。也许有了叶龙北的到场她就不会再去注意大旗的脖子,正是因了一个人的缺席才使另一个人的脖子理直气壮地闯入了她的眼睛。 她发现那是一个挺直的、稍显多肉的粗短的脖子,几颗永不消失的青春痘就分布在那里。被洗晒得发白的工作服的小直领整日围绕着那脖子摩擦着它,竹西常常觉得那摩擦一定使那几颗青春痘不断受到刺激。她不知那摩擦带给大旗的是什么,是愉快还是痛痒,对于痛痒和愉快大旗又是怎样划分的。也许大旗不曾划分过,也许他从来就不知道痒本是轻微的痛。她还觉得就是那几颗“痘”洋溢了那脖子,才使那脖子非要执拗而顽固地闯入她的眼睛不可。使得她那么没有准备,那么措手不及,那么非看不可,甚至使她忘记了洋拉子忘记了对于歼灭老鼠的热情。虽然临睡前她仍旧例行公事地将捕鼠器摆在床脚,却经常忘记在夹子上悬挂诱饵。竹西发现了自己的疏忽,决定明天把一切准备得如同从前。但当一个明天和明天的一个夜晚来临时,鼠类们还是照常发现她那个疏忽。这疏忽使她不由得想起对身边庄坦的疏忽,她怀着无可奈何的怜悯瞧着半睁着眼昏睡的庄坦,心想她突然间已经把他丢下了那么远。她觉得眼前的庄坦就像那个永远也没有诱饵的贫穷的捕鼠器,而她自己恰似一只肥壮的母鼠。她不买他的账也正是因为他少了那么一小块诱饵,这时肥壮的母鼠反而像要施舍点什么给捕鼠器了。 她是要向他施舍点什么的,那便是怜悯,因为此时她已变成了精神富翁,虽然她并不清楚她的富足充其量才是早请示时一个人的不到场和一个人的脖子。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大旗也感觉到他那脖子的不自在了。每天早晨他站在竹西前面常常觉出有什么东西正冲着他的脖子一点一滴地穿凿,那穿凿虽然小心翼翼却毫不鬼祟,这毫不鬼祟的小心翼翼终于使那脖子的不自在变成了被熨帖的温暖和舒展。他热血沸腾起来,无地自容地一面承受着这熨帖的热血沸腾,一面感悟着原来这一切都是因了一个女人的眼光。于是这无地自容的热血沸腾才使他忽然想起眼前的眉眉,他觉得他的熨帖和热血沸腾都是他对她的过失。虽然他无法不把眉眉看做一个孩子,可难道世上还有比在孩子面前的过失更甚的过失吗?就像你无心地损害了一株花草,虽然你原本对这花草敬重得不敢去碰。 但是面对竹西那双眼睛,大旗无法不把它们当成一个女人的眼睛。只有女人的眼睛才能使他无地自容,使他第一次明确了女人的目光对于你就是一场骚乱。不论它们在你眼前还是在你身后,只要你感到了那骚乱便是有了那目光。平时他和她碰在一起时他想躲开它们,甚至为了这躲开他和她连招呼都不打,而她也从来没有要和他打招呼的迹象。但这“不打”就越发使人想到提防,想到提防不过的提防。 她和他不像和那个从不出场的叶龙北,叶龙北和竹西暂时谁也不必提防谁。叶龙北不是大旗的脖子,他也没有意识到那女人的眼光对他能具有什么“穿凿”“骚乱”的作用。他可以直勾勾地看竹西,也可以直勾勾地看他的鸡,一样。竹西直勾勾地看他,却不看他的鸡。 大旗却在不知不觉中迎接每天这提防不过的提防了。他在这提防之中加重着对于眉眉的馈赠。有一次他送给她一本火柴盒大小的“老三篇”,他告诉眉眉这便是天下最小的“老三篇”了。眉眉双手捧过来打开,它纸薄如蝉翼,字才像针尖般大小,却清晰得足能使她倾倒。本来她是要把它放进小柜的,但一想起那天……她就变了主意。她绞尽脑汁苦苦想着到底该把它放在哪里,虽然她知道接受这火柴盒大小的宝物会使她变得更加复杂,然而就为了这复杂的不再暴露,她神不守舍地度过了整整一天。一天之中她误了不少事,忘掉了许多该她干的那些粗活儿。在她忘掉的那粗活儿里就有一只该她去端的锅,于是这锅,这只晚上在厨房的炉子上开得嘎嘎作响的锅,倒惊动了平时不进厨房的庄坦。 庄坦进了厨房拉开灯,首先看见那个被蒸汽顶得嗒嗒作响的锅盖。锅盖被冲击得错在一边,热气正从锅里冲出来。庄坦透过热气猝不及防地看见了自己不应看见的东西,那是一锅嫩粉色的无毛的小东西,它们正在锅里争先恐后地翻滚——于是他又看见了竹西那天在他面前的那些切割。他想学着竹西的气度把它们端下来摆在人前供大家欣赏。但他的意识又分明告诉他,这不仅仅是竹西的切割,这就是他自己本身,就是他和它们正一起在锅里争先恐后地翻滚。于是一个真正的头晕到来了,这头晕使他瘫软在地上撞翻了那锅,锅里那群包括他自己在内的粉红色小精灵便向他蹦将过来,附上了他的脚他的腿他的全身。后来他什么也不再知道,他只知道他正和他的同族向着一切有人的地方奔跑,在这奔跑中他觉得他并不比谁差。他愿意用这奔跑换回他在竹西、司猗纹、庄绍俭、眉眉、庄晨乃至所有人前那所有的遗憾和不中用。 庄坦死了,死在一只小锅前,锅里是竹西煮的五香花生米。可能那是某个病人就诊时趁竹西不备塞进她提包的,可能还不到半公斤。但当时病人就用这种被称为油料作物的国家统购物资,作为珍奇来换取医生对自己的特殊关照,有时那关照真能使你起死回生。这别人的“起死回生”却完结了庄坦的阳寿,好像一个滑稽公式的转换。北京人说“杠着”的,这“杠着”就包括了一个转换着的滑稽公式。比如你刚买辆新车刚上街就被人撞了个一塌糊涂——“杠着”;比如你就要被提升了另一个人却顶替了你——“杠着”。“杠着”不仅滑稽还有着一种大祸临头的味道。 司猗纹、竹西和眉眉几乎同时听见厨房里的那个意外的声响,她们先后脚奔向厨房,又先后脚看见躺在地上的庄坦。竹西试了他的脉搏,扒开眼帘观察了他的瞳孔,并伏身贴耳地听了他的心脏。一切迹象都告诉她,庄坦现在是个死人,就像她在病房、在手术台见到的一切死人那样,他已不再具备活人所具备的一切,变成了一个死人的一切具备。竹西没有声张,她还是抱起这尚在温软中的庄坦,喊眉眉推过他白天还骑过的那辆“飞鸽大链盒”,让司猗纹抱住腿,她让他像个活人那样坐在车后架上,由她把他推出院门。她愿意让全院包括司猗纹和眉眉在内,都相信她们推走的是一个活人,一个经过急救就能自己再走回响勺胡同、走进这个院子的活人。 在街上竹西吩咐眉眉推车,她扶住庄坦的腰,司猗纹戗着背。三个女性走得上气不接下气地把庄坦推进了附近一家不具备抢救条件的小医院。竹西明知这抢救的无济于事,但她愿意让另一个人来向全家宣布庄坦的离去。 一位严肃的大夫在庄坦身上又重复了竹西在厨房就重复过的动作,然后严肃地告诉死者亲属:“他死了。看来是死于心脏病的发作。” “您是说他……”竹西代司猗纹问大夫。这时她脸上才显出并不过分的惊愕。 “死了。脉搏、血压、心跳都没了。他死前受过什么刺激没有?”大夫问。 竹西和司猗纹相互看看,摇着头。 “当然,也不一定非受过刺激不可。刺激往往是这种病猝死的主要诱因。”大夫说。 竹西和司猗纹不约而同地流下眼泪。眉眉从大夫的宣布里得知她们推来的舅舅是个死舅舅,她显出了恐惧。也许她恐惧的不是那死的本身,她恐惧是因为她初次感觉到生和死的界限是那么细小,细小到只在于一口呼吸。那呼吸的消散使她觉出死是那么轻易,她为这轻易而恐惧着,她大声哭起来,她是多么容易地对她的舅舅生出了恐惧。虽然她不了解舅舅的存在对司猗纹、对竹西乃至对她自己究竟有什么意义,但她知道,舅舅比她们三个人都可怜。也许她还想到厨房,他的死就联系着她经常出入的那间厨房和那只已经变得坑坑洼洼的钢精锅。厨房和小锅迫使她更感到他的可怜,虽然她永远也不知道那大夫所谓的刺激就是那正在锅里的煎煮。她哭得比司猗纹她们婆媳俩都伤心。 竹西最先发现这里并不是她们表演极大悲痛的地点,她劝住了司猗纹和眉眉。她最不愿意看病人家属在她面前的这种过分表演,虽然那表演大多是人间的真诚。 庄坦没再回家,他从医院直接去了火葬场。临走前司猗纹亲手在他腰间系了一条白棉布,她叫他为她戴着孝走,为她提前送终。 庄家过了一场不大不小的白事。当一切都归于平静,竹西有暇想起了那天晚上大夫提到的刺激。那个晚上当她第一个奔进厨房,第一个发现附在庄坦身上那些粉红色小东西时,她丝毫没有意识到这就是大夫说的那个刺激。她常常回忆那晚的一切细节,回忆使她坚信那一锅别人眼里的国家统购物资对于庄坦却并非如此,它们紧紧联系着那个星期日她对母鼠的切割,原来她小心翼翼地像剖析眼球那样从母鼠子宫里剖出的那堆小东西,就是庄坦眼前的这一小锅国家统购物资。它们是那么相像,庄坦对它们的发现比她要早得多——他那次无休止的呕吐…… 但是这一切无法引起竹西更大的悲痛和更大的后悔,人类感觉的不同是一种无法克服的天性。人们感觉的差异何止是几个小小的鼠类的胎儿?一只突然跳出水塘的青蛙可能把人吓得致死,而有些孩子和医生就是用青蛙来做游戏的。孩子们感到它可爱是因为它会跳会叫,医生对它们的爱是因为它们就是人类的缩影,是人的缩影又没有人类那份娇柔的自怜和动不动的大喊大叫。还有人类对于蛇、蟑螂、蚂蚱、蝎里虎子……世间生物的一切一切都有不同感觉,就连响雷、闪电、黑胡同、穿堂风也不例外。那大庆大典之夜蓬勃壮观的礼花,那电影片头的光芒四射给予人的感觉都不尽相同。眉眉小时候就最害怕那电影片头的光芒四射,每逢爸和妈带她看电影,她都把头深深埋在爸或妈的怀里,躲过那光芒四射的片头。这使爸和妈很不好意思,惟恐引起周围观众在政治上对他们的猜疑。过后他们鼓励她开导她,从放金光的意义讲到为什么非要放金光不可,而她又应该用什么样的豪迈去迎接那豪迈的金光。然而每一次金光四射的开始还是引起眉眉对那放射的恐惧。这就是人类感觉的差异吧。 竹西用人类感觉的差异使自己在悲痛中得到平静。她更多地回味她对于他的那些无愧:她慷慨地容忍过他那常人难以容忍的“嗝儿”,那何止是容忍,那是人间最慷慨的慷慨。是她的慷慨才使庄坦的一生有过男人的那点辉煌和霸气。不知为什么,竹西想到了霸气这个形容词。霸气好像有点霸占的味道,她愿意用庄坦曾经霸占过她来作为对庄坦在天之灵的褒奖。“霸占”,那是对一个最具男人气概的男人的形容了,她愿意庄坦的在天之灵听见她对他这发自心灵的褒奖。 她平息了内心的悲痛,略过那一切细节的澄清。生活是不能澄清的不像头上那错落有致的屋顶,不像那一条条严整规矩的胡同。生活更像胡同灰墙背后的院落院落里每一扇门窗每一道窗帘的缝隙,缝隙之中那人眼所不见的五颜六色。没有哪一样是必然也许哪一样都是必然。她找到了心理的平衡准备着新的开始。 司猗纹每逢思念庄坦,总是带有几分无可名状的抱怨,尽管她永远也不理解大夫说的刺激意味着什么。难道那刺激会是那只小钢精锅,会是竹西那一把来路不明的花生米?可她还是抱怨这锅和这锅内的煎煮,这使她必然想到那来路不明的花生米正联系着竹西,而那晚对这“来路不明”的煎煮又联系着眉眉,她不知道那天眉眉为什么忽略了这厨房的粗活儿。竹西让你坐锅煎煮,这煎煮就属于你,这本该是个善始善终的过程,是眉眉对那锅的疏忽才导致儿子庄坦亲临厨房倒在厨房的事件。如果那时儿子正好躺在床上呢他就不可能出现那个致命的摔倒。最后她还是把庄坦的摔倒、竹西的那一把“来路不明”以及眉眉对那锅的疏忽紧紧联在了一起。对于竹西,她只是暗中联系一下,或者趁竹西上班对着里屋来个咬牙切齿的自言自语: “简直像从育婴堂捡来的,就稀罕那两把花生米!” “简直跟穷要饭的一样!” 对于眉眉,司猗纹用不着自言自语,每当庄坦的死开始在她心中翻腾时,她就随时随地叫过眉眉一遍遍地重复着对她的问话。她努力回味着出事的那天,她也感觉到眉眉那天的神不守舍了,她想起中午焖饭时她就弄煳过锅。 “眉眉,那天晚上你舅舅去厨房的时候你在哪儿?”司猗纹问。 “我在里屋。”眉眉答。 “你在里屋干什么?” “舅妈正在给我洗头。” “是你要洗头,还是舅妈要给你洗?” “是舅妈要给我洗,她买了洗发膏。” 这是司猗纹和眉眉问答的第一部分。 “你知道不知道厨房里有锅?”司猗纹问。 “知道。” “知道为什么不惦着?” “我惦着哪,心想洗完头去端。” “你听没听见你舅舅进厨房?” “我没听见。” “你舅舅进厨房你没听见?” “我没听见,因为舅妈正给我洗头。” 这是司猗纹和眉眉问答的第二部分。 “那天中午是不是煳过饭锅?”司猗纹问。 “是。”眉眉答。 “那也是因为舅妈给你洗头?” “不是。” “那又是怎么回事?” “……” 这是司猗纹和眉眉问答的第三部分。 当这不可分割的三个部分问答结束后,司猗纹只用个“没用”来做她们之间这问答系列的最后总结。“没用”到底意味着什么,司猗纹不曾加以解释。也许她是说,再问也没用,反正事是出在你身上;也许它还有更严峻的内容:那是指她对眉眉几年如一日的谆谆教导加之领袖的谆谆教导,在眉眉身上没有得到应有的体现。原来人复杂起来的第一特征就是神不守舍就是丢三落四,就是焖煳了饭就是坐着锅洗头。没用。连那次司猗纹给庄晨写信对眉眉的告发都……没用。 这天清晨,当站在树下的人们做完早请示刚刚散开,发现他们这支本来少了一个人的队伍里又多了两个人。 是庄晨和小玮。 38 庄晨不是专门为着奔丧而来,但对庄坦的死,那悲伤却是发自内心。她一进屋来不及坐就开始捂着脸失声大哭。 庄晨的大哭不是因了未及和庄坦见一面,不是哭他为什么偏偏死在厨房那块天地,也不是哭他那短暂人生的种种遗憾。她哭着只想着一件事:庄坦小时候,作为姐姐的庄晨是怎样常把他打扮成一个小姑娘模样的。那时的庄坦乖乖听姐姐的摆布,他穿着姐姐的织贡缎花棉袍,头上别着姐姐的赛璐璐发卡,和姐姐一起手拉手玩耍、照相。直到现在庄晨还保留着她和“她”的照片,那只赛璐璐发卡也不知不觉地保留了下来,不知不觉地成了庄坦的遗物。 那时被化装成小姑娘的庄坦就打嗝儿。这使得庄晨一想起那个站在她身边不断打嗝儿的“小姑娘”就格外悲切,因为他是个小姑娘。 连眉眉也觉出了庄晨那大哭的与众不同。她不是抽泣,不是暗自抹泪,而是彻底的放声。那哭声使眉眉觉得很生疏也很熟悉。小时候她在虽城街上就见过听过这样的哭,那是一种送殡的行列,有汽车,有棺椁,有白布,有纸幡,哭声就从那行列里传出。她不知妈从哪里也学会了这种哭,她想她一定是模仿了虽城模仿了她现时所在的农场乡下。眉眉觉得妈这哭虽然很真实,但和这院子和北京很不协调。她尤其不愿妈在婆婆面前出现这样的哭,她觉得妈虽然是在哭婆婆的儿子,婆婆虽然也被妈感动得止不住落泪,但婆婆一定更不喜欢这哭。 果然,妈和婆婆共同哭了一会儿之后,婆婆就走近妈。她拽了拽庄晨的胳膊,又递给她一块毛巾,把她摁到床边坐下。这拽、这毛巾、这摁都是让她停止这哭的暗示。果然,庄晨一坐上床沿一接过毛巾甚至还没来得及使用,哭马上也就消失了。就仿佛这个家里没有死过庄坦,她也不曾有过哭,刚才那哭不过是她打一个大而乏的呵欠。她的注意力很快就转向了别处。她叫过小玮,一边下意识地给她摘着沾在头发上的草籽(草籽是从农场带来的),一边注意起眉眉。现在已是深秋,眉眉却还套着一件夏季的浅花衬衫。 庄晨这种缺乏必要过渡的两种情绪的鲜明对比,常使外人觉得她做事缺少必要的真意。只有深深了解她的人才会相信这哭和这哭的突然终止、继而把注意力迅速转向别处都有着无可怀疑的真意。在庄晨看来,哭与哭的终止,哭的音量大小和时间,哭的悲切和哭之后的立刻不悲切,怎么着都行。再说庄晨的“怎么着都行”并非专门实用于弟弟的死和女儿的存在。她一直用“怎么着都行”这个看来自由、内涵却严格的做人准则来要求别人要求自己。“怎么着都行”的气氛也充满在庄晨和苏友宪的家里。 “庄晨,你看穿这套西装配哪条领带合适?”苏友宪问妻子。 “怎么着都行。”庄晨说。 “妈,明天过‘六一’,我穿连衣裙好吗?”眉眉问庄晨。 “行,怎么着都行。”庄晨说。 “妈,我还用吃药吗?”小玮在农场发高烧问庄晨。 “吃不吃都行。”庄晨说。 你无法判断这看似心不在焉的“怎么着都行”究竟是一种宽宏一种博大的心胸,还是一种逃避一种对生活的推脱和躲闪,它特别地软弱又特别地强硬。强硬到世间许多大的变故都无法真正撼动她。有时候你对这句话感动不已,有时候你想跟这句话大打出手。 庄晨和苏友宪结婚之前,就用这个准则和司猗纹生活了十七年。这准则的合理使她们大多时候和谐可亲,使她们甚至不像母女也不像两个年龄悬殊的姐妹,更不像朝夕相处的女友。像什么,连她们自己也说不清。因为她们对彼此均无要求,没有要求自然也就免却了由这要求引出的一切不自愿和烦恼。没有要求她们的相处就出现了那种自由色彩:司猗纹去听戏,只要庄晨也有出去的意识,于是两个人便平起平坐地出入于哪个京戏或文明戏的上演场所了。司猗纹去走动亲戚,只要庄晨也产生这走动的意识,于是某位亲戚家便会出现并肩而坐的司猗纹和庄晨。庄晨想和同学一样买“瓦片”和“果子干”,可以任意到司猗纹钱包里掏钱;而当庄晨放学回家,司猗纹也可任意到她书包里掏“半空儿花生”吃。庄晨可以随意把从丁妈房里要来的小葱举上由司猗纹操办的宴席大模大样地嚼,司猗纹也可随意在庄晨做功课时打开留声机听梅老板的《太真外传》。这一切不是司猗纹对庄晨的娇惯,庄晨也从未想到她是故意向司猗纹“发贱”、撒娇。这是一个家庭松散着的自然,这松散和自然给她们带来了极大的方便,使她们减去了许多由于对方的存在而必然出现的那些思维与行动的繁琐。这种松散的自然一直延续到今天,也就有了至今她们还可以面对面躺在一张大床上谁也不嫌谁的不分白天黑夜的睡觉;至今还可以面对面哭上一会儿然后戛然而止。 庄晨每逢想起与司猗纹相处的日子总有几分流连之情。如果说庄绍俭对于她就像个影子,那么司猗纹便是她生活中的一个实在。这个生活中的“实在”不仅存在于庄家的“盛世景象”之中,即使庄家最为晦气的时刻这个“实在”仍然存在。当年“犯了事”的庄绍俭给庄家带来的那个难以估量的打击,一度曾使她们娘儿俩经济拮据得只能用三分钱的韭菜两分钱的虾皮包饺子,就在那时庄晨心目中的司猗纹仍然是个“实在”。父亲庄绍俭决不会想到世上还会有三分加二分一共五分钱内容的饺子,司猗纹想到了。虽然在吃时,娘儿俩也许由于对方对那吃的过分贪婪,曾经生出一瞬间的彼此的敌视,但那个瞬间过后,一种愉快便立刻笼罩起她们。如果“怎么着都行”是庄晨对人生的起码要求,那么司猗纹在她面前这创造早已胜过她心中那个“怎么着都行”了。 庄晨就在“怎么着都行”中度过了她的少年又步入了她的青年。上中学时她原本决心要进入清华学土木,但一个偶然的机会,因为她的一个叫“艾窝窝”的同学随便说了一声:“别学土木了,咱俩一块儿考北大图书馆学系吧。”庄晨回答说:“怎么着都行”,于是她报考了北大图书馆学系。毕业前她认识了苏友宪,苏友宪当时已经在一所农业大学任教了。他们结为伴侣,这伴侣又派生出苏眉和苏玮,有时庄晨依照自己的逻辑想想,如果她的丈夫不是苏友宪,眉眉和小玮就一定不姓苏。姓什么……姓什么,当然,怎么着都行,一个姓。 庄晨的“怎么着都行”使她和苏友宪的结合也是一帆风顺,从来没出过关于爱情方面的波折。虽然当时的青年像每个时期的青年一样,对爱情也有自己非常独到的见解,这见解有时也会兴奋剂一样把青年人弄得颠三倒四。那见解越是苛刻,苛刻得如同让你去海底捞月、“女娲补天”,人们就越是为那见解而废寝忘食而倾倒。那些解放初期的女青年们基于对革命对新中国的热爱,对创造这个国家的领袖们的热爱,竟然放肆地将自己理想中的爱人拿领袖来作标准。也许她们觉得这不是幻想,蓝苹、王光美也是普通女子,而她们的丈夫、爱人为什么可以是伟人?以此类推,普通女子们为什么不能以此为理想、以此为务实的目标呢?那简直是一场女性思想最豪迈的伟大革命。终于又有人发现普通女子寻找伟人虽然并不过分,但伟人毕竟总是少于普通人。毛泽东、刘少奇或者能与他们相提并论的伟人,在当时的四万万五千万人口中满打满算也不过几个。她们这才想到怎样才能将这空洞豪迈的理想变作切实可行的实际。于是在青年女大学生中便流行开这样一个寻找爱人的准则:“毛主席的才,周恩来的貌,刘少奇的党性。”这准则使她们的理想不再空洞,它变为一个看得见摸得着的行动措施。这就大大开阔了她们的视野,具备这种才、貌和党性的男子虽然永远不可能泛滥成男人的膨胀,但这男子毕竟不再是屈指可数了。当然,这种“三具备”的男子也须有先决条件:他们必得在党内且是有过一定革命经历的老革命,不然他们的党性又从何体现呢?少了党性,才和貌也就缺乏了必要的阶级性。也许当年曾和司猗纹热恋过的华致远就具备着这样的条件,然而在庄晨的大学时代,华致远究竟是否还存在于中国内地尚是件不为她们所知的事。可女孩子们这一标准无疑是扩大到类似华致远的这个范畴了。 庄晨和她周围的女同学都曾崇尚过这个寻找爱人的准则,也都曾被它纠缠得天昏地暗。她的朋友们也有如愿以偿的比如“艾窝窝”,“艾窝窝”就是一面做着大学生,一面开始乘坐一个才、貌和党性都能和领袖相比的人的汽车了。周末他那辆崭新的“帕别达”一直开到她们的宿舍楼前,同学们站在窗内看着她的离去。晚上,当她又乘坐那辆“帕别达”回到宿舍楼时,脸上充溢着满足和幸福。那时同学们想,“艾窝窝”的选择是具时尚的。 庄晨终究没有赶上这种时尚。那位正在步入中年的书生苏友宪不是来自革命圣地或者解放区,他来自蒋管区的昆明。他步入她的生活圈使她总觉得自己无形中成了那个时代的落伍者。后来还是那个“怎么着都行”结束了她脑子里这场不大不小的斗争,这斗争以他们的结合而告终。 苏友宪就像做了漫长的等待,他等待的就是人世间的这个“怎么着都行”,它永远地巩固了他们的关系。他总是听从着祖国的召唤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她总是跟随他到他被召唤的那个地方,仿佛他和她总是一起默念着“怎么着都行”。庄晨大学毕业时,当某省需要一位小麦专家了,她便跟着苏友宪来到那个省份的虽城。当目前虽城只须革命不再需要小麦的研究时,她又跟他来到了现时的农场。 刚刚停止哭泣弟弟的庄晨,一下子就发现眉眉长高了许多,她变得长胳膊长腿,一个身体发育趋于匀称的女孩子,两根短辫在脑后显得很安静。庄晨还发现,眉眉胳膊的迅速增长,使里边的衣袖长出外边那件衣服袖子许多,使她看上去很寒酸。 司猗纹看出庄晨正盯着眉眉的罩衣,那两只袖子的突然变短应该说是司猗纹的失误。她的缝纫技术不容怀疑,只要坐在老“圣加”跟前,刹那间她就能使袖子改变形象,改变的办法她一下子可以想出一大堆。但她没有想过,她不用去想。她用不着害怕庄晨任何时候的到来会对她进行挑剔,庄晨不是那种人,她“怎么着都行”。此刻即使司猗纹发觉了庄晨的眼光她也没把它放在心上。但庄晨盯过眉眉的罩衣,又把她拉过来使劲拽她的袖子了。结果外面的袖子终未能将里边的袖子遮住。 庄晨的这种遮盖才引起司猗纹的重视,这动作不知为什么很令她发讪。她想,运动终归能改变一个人的思想观点,难道庄晨也从那个穷农场学会了“较真儿”?他们不是最讲斗私批修么。 “孩子们长个儿就是乘人不备,先前你们也一样。”司猗纹说。她是想告诉庄晨,眼前眉眉的一切都应归结于眉眉长个儿之迅猛。 庄晨没有及时接司猗纹的话茬儿。现在她不想用“怎么着都行”来迁就司猗纹对眉眉的疏忽,也不想用“不行”来反驳司猗纹的解释。她只是想,明天她应该带眉眉去买一件合身的衣服。那个又大又广阔的天地倒使她愿意为女儿多做着想了。每当她就着野风挽着裤腿挽着袖子坐在黄土地上进餐时,她总是想到,什么时候全家才能坐在桌前(哪怕是一张最低最小的桌子)一起进餐呢?四个人一人一面。 庄晨的思索使司猗纹生出错觉,她觉得庄晨圆脸上的肌肉正在下垂,红色素也从皮下泛起许多。这是她很少见到的现象,这是一种征兆,一种她们之间将要为眉眉展开一场争辩的预兆。 “甭给我脸子看。”司猗纹先发制人了,“甭以为我那么容易。” 司猗纹的先发制人也使庄晨意识到一场必不可少的争执就要开始,少了这场争执好像就是她这次北京之行的缺陷,她不想躲闪这争执。她从衣兜里掏出五毛钱交给眉眉,让她领小玮和宝妹去胡同口买大米花和榆皮豆,她希望把这场争执单独留给她们娘儿俩。 眉眉领悟了妈的暗示,拉起小玮和宝妹推门出去。刚走到院里小玮就跑到眉眉的前边,小玮最不愿意做的事就是在屋里待着,除了在屋里待着她什么都愿意。现在她六岁。 小玮领走了眉眉和宝妹,司猗纹关住屋门。 “甭给我脸子看。”司猗纹重复着刚才的话,“甭以为我多容易。” “谁也不容易。”庄晨说。 庄晨的态度果真应了司猗纹刚才对她的猜测。革命到底是能锻炼人,可革命锻炼了你也锻炼了我。我经过的场面比你们一点儿也不少。 “你这是什么意思?”司猗纹问庄晨。 “谁也不容易。哪月我们也没少寄过一分钱。”庄晨说。 庄晨先摆出了问题的实质:每月必寄的眉眉那份生活费和眉眉目前的袖子难道能成个正比吗? “甭跟我一张嘴就提钱。运动都四五年了,兴无灭资天天都在讲。没有你们那十块八块我也不会让眉眉受冻挨饿。”司猗纹语调不高但起点高,她果断地驳回了庄晨那个关于钱的开始。 “您这是什么话,怎么是十块八块?”庄晨语无伦次,但还是没有离开钱的主题。 “什么话你还听不出来?我留眉眉是为了减轻你们的负担为了支援你参加运动。你一提就是钱。”司猗纹说。 “为了减轻我的负担为什么还得让我去给眉眉买衣服?”庄晨说。 “买衣服?什么时候?”司猗纹问庄晨。 “明天。”庄晨答。原来她提前把明天的“将来时”当做了已经完成的“过去时”。 “我说哪。我还当眉眉的衣服都是你操持的呢,原来是明天。”司猗纹对庄晨的语无伦次表现出明显的幸灾乐祸,“待会儿眉眉回来你里里外外都看看,看这几年她到底添置了多少衣服。她还有个小柜哪,也让她打开都给你看看。” “可眉眉也没少干活儿!宝妹不是没请过……保姆嘛。”庄晨道出了她对眉眉在北京的真实看法。 “哪个孩子不劳动?你就这样教育眉眉?她爸爸苏同志就这样教育他女儿?别光看见眉眉正住在这儿帮了我,帮了你那死弟弟庄坦。你怎么就不看看我们对她的教育?刚来的时候见人都不知道招呼,连‘您’‘你’都不分;还有在政治方面,你知道?她现在领导全院做早请示,谁的教育你想过没有?” “这,我不够了解,可我们寄的钱也不是十块八块。”庄晨不知怎的忽然又把司猗纹的政治降低到经济。 “你要是非算经济账不可,咱们就不妨算算。”司猗纹说,“就你们那三十块钱,在你们那种地方吃个小葱、大蒜、百分之三十的细粮也许还差不多。可这儿是北京,你知道一斤议价油多少钱?你知道一斤带鱼多少钱?你知道一斤蜜供多少钱?” “可眉眉有临时户口,粮食有定量供应。”庄晨说。 “就吃那点儿定量?你没看见眉眉正在长个儿,不是你发现的袖子短?”司猗纹说。 “是短!我看不得这个。”庄晨说,“这简直像……” “像什么?”司猗纹问。 “像个小……像个小长工!” “你还不如干脆说我像地主。你说什么也不算错误,这年头往老子身上泼热油的人都有。” “这年头,正因为这年头您帮了我和友宪一把我们才永远感激不尽。可您也是眉眉的外婆。” “我不是。你也甭感激我,我见不得这个。我是地主,是好吃懒做的地主。我也不是你妈,我不趁别的就趁一个死儿子庄坦!”司猗纹真地激动起来,眼泪脱眶而出,她任它们在脸上流淌。 庄晨对司猗纹这哭的种种最为明悉,她知道每当母亲允许泪水在脸上任意流淌时,那就是告诉你:这是我最大的悲痛最大的绝望,这悲痛和绝望正是由于你的存在所致,然而你最好就这样看下去。 司猗纹这每次的悲痛和绝望都能使庄晨受到必要的感动。她一面确信着母亲这半真半假的悲痛绝望表演,自己也会半真半假地悲痛绝望起来。不是么?她为什么要把女儿说成是小长工呢?没有地主哪儿来的小长工?难道不是这个形容才勾起母亲对庄坦的回忆吗?庄坦毕竟是惟一守在母亲身边的人。现在她的到来不仅没有使母亲得到安慰,反而又勾起了她如此的大悲大痛,母亲的热泪似乎正流淌在她的脸上。她从衣兜里掏出一块小手绢在脸上不住擦拭着,似乎在擦着她和母亲那一脸共同的泪水。 眉眉和小玮、宝妹回来了,司猗纹娘儿俩也暂时停止这场共同的悲痛。庄晨也才想起她这次来京的主要任务:她是来给司猗纹送小玮的。她深知这是一个最难启齿的话题,然而她还得硬起头皮,把她的话题亮给司猗纹。那么她应该先把由此引出的新的经济问题明明白白告诉母亲,让母亲放心大胆地再去接受她另一女儿——小玮。 “唉!”司猗纹似乎首先猜透了庄晨的动向,她先发出了一个引人注意的感叹词。 “唉。”庄晨也呼应着。 “这今后可怎么办?”司猗纹问。 “这可怎么办?”庄晨也问。 庄晨这没头没脑的发问几乎使司猗纹火不打一处来,只有此时她才想到,你到底是我的女儿,谁让我和庄绍俭把你造就得这么心不在焉呢?庄坦的“匆忙”、庄晨的“心不在焉”都能使她从内心想到他们是她毫无疑问的骨肉,但她还得一面冒着火一面给她点明。 “我是问你对我怎么办?”司猗纹说。 “我?”庄晨好像有些明白但又不明白。 “现在这不成了让竹西养活我?我还有女儿哪!”司猗纹说。 庄晨明白了:“您说吧,怎么着都行。”她说。 “我知道你是来送小玮的,难道我还能把你们娘儿俩赶出去?”司猗纹终于首先点明了庄晨此行的目的,这点明里也有必要的首先讲清条件的暗示。 庄晨说出了来意。谈到条件,她又说了一个她力所能及的数目。这数目足以使她和苏友宪倾家荡产了,幸亏他们没有家也没有产,只有每月两个人加在一起的那九十几元工资(苏友宪目前每月只有三十元生活费)。她准备拿出一半给司猗纹。她想两个大人和两个孩子平均分配这九十几元是可以报答母亲对他们的帮助了。她把这个数目公布给司猗纹,司猗纹却表示了直率的不同意。 “你怎么又拿你们那个地方和北京比?”司猗纹说,“再说这里也没有给我的份儿,这是你女儿的生活费。” “那……”庄晨又犹豫起来,觉得或许母亲的一切是正确的,“那……您看怎么好,我怎么着都行。” “这样吧,你们每月再给我十七块五吧。”司猗纹说。 “十二块五吧。”庄晨脱口而出地做了讨还。 “唉!”司猗纹叹道。这次的感叹与从前那感叹已有明显不同,这是一个能引起庄晨兴奋的信号,这信号意味着娘儿俩终于达成了协议。 庄晨松了一口气,站起来从容地给自己沏了一杯茶,无所顾忌地喝起来。 司猗纹也松了一口气。庄晨的出现终究又给她带来了从前娘儿俩相处时的那种愉快。她也沏了一杯茶。她看出了庄晨对于那茶的贪婪,便不自主地给女儿茶杯里加些开水。 39 下午,庄晨带眉眉和小玮上街买衣服。庄晨告诉两个女儿去西单商场,离响勺胡同最近的商业区便是西单了。 深秋的阳光散淡地在头顶照耀,带着难以觉察的暖意,有点刺眼。眉眉觉得她一百年没有在这样的阳光下走了,她很在乎这个下午,几年来这几乎是属于她的惟一一个下午。在这个下午她为自己的事情出门,不是因了别人的吩咐。她愿意这个下午无限延长,衣服最好不容易买。 走出胡同,宽阔的长安街横在眼前。远处电报大楼的钟声响了,响着那个人尽皆知的曲子,才两点钟。钟声使眉眉特别激动,不是因为那支曲子的尽人皆知,而是钟的声音本身。在以后的岁月里眉眉从未放弃过对钟声的迷恋,虽然当时以她十三岁的年龄还无法说清对钟声的感觉,但那声音里的确有一种来自遥远地方的幽深的启示,一种对人类心灵的扩展,像来自天际,像来自地心。用钟声敲击出来的那个曲子直到人们渐渐淡忘它时她还爱。她记起它时,耳边总是响着钟声的敲击。 钟声扩展着她的心灵。她希望妈和她一块儿享受这心灵的扩展,她愿意妈从这享受中尽快忘记上午和婆婆的那个不愉快。那个不愉快应该属于那个院子那间南屋,不应该属于这钟、这阳光、这街。眉眉走得很磨蹭,她希望妈停下来出其不意地向她们宣布:“走,咱们先去玩玩,玩够了再去买衣服也不晚。” 但是妈拉着小玮在前边走得很快,看来她不会改变主意。妈也许不知道钟声就在街的上空飘荡,钟对于她又有什么意义。她听钟声听得太多了,农场出工、收工、开饭、起床都敲钟,人们都说那是钟,其实是悬在树上的一块废铁。在农场庄晨心里每天都安分守己地装着这块废铁,现在装在她心里的是眉眉那两只短袖子。 眉眉的心情终于不可抑制了,她紧走两步追上妈和小玮说:“妈,咱们一会儿再买衣服行吗?” “一会儿?那现在咱们到哪儿去?”妈说。 “咱们去玩儿吧,去公园。”眉眉说。 “行,”妈很容易地变了主意。 小玮很兴奋,她从来还没去过北京的公园。她只去过虽城的公园,那里有一只孔雀几只猴,后来孔雀死了,就剩下了那几只猴,猴山上一只秋千几只猴抢。现在姐姐的提议使她即将成为北京一个公园的旅游者,她开始对那里展开想象,她想那绝不是一只孔雀几只猴的问题,猴山上也不会就一只秋千。 “咱们去哪个公园?”眉眉问妈。 “你说吧,哪个都行。”妈说。 “去北海。”眉眉说。她觉得中山公园太近,动物园又太远。 “行,就北海。”妈立刻就同意了眉眉的提议。 她们兴高采烈地找到去北海的无轨电车站,但妈妈的同意却使眉眉觉出几分缺欠。她多么希望这个玩儿的提议变作妈的提议,那时她和小玮就变成了被妈率领,而现在倒像是眉眉在率领妈妈。她常常希望妈能有出其不意的建议叫眉眉和小玮乐不可支,她愿意乐不可支地去服从妈。但她们的乐不可支大多是由自己创造自己实现,她还得去指挥妈妈。 这时,眉眉无形中又成了指挥者。她指挥着妈和小玮的路线方向,指挥她们怎样过马路并把安全岛的作用讲给小玮听。小玮听着姐姐的解释,尊敬地站在“岛”内,理直气壮地观看来往车辆,像在说:这是安全岛,我姐姐告诉我的,谁敢撞!她情绪昂扬地久久不愿离开那“岛”,眉眉还是把她从安全岛里拉出来。 在电车站等车时,小玮发现车站旁边有一家肉食店,她要求妈领她进去。显然,她的兴趣已由安全岛转向这肉食店。她们进了店,一股诱人的肉食味儿迎接了她们。小玮隔着玻璃柜台开始寻找,她把视线停留在一只烧鸡身上,于是她央求起妈。她一边央求一边伸出巴掌拍那柜台,眉眉想拉开她,妈却毫不犹豫地掏出了钱。售货员用张白纸给她们把烧鸡包好,她们刚出店门妈就为小玮打开了那纸包。她把鸡托在手里,撕下一条鸡腿塞给小玮,小玮举起鸡腿靠住站牌大嚼起来。妈又把鸡送到眉眉眼前要她自己动手撕,眉眉拒绝了妈的盛情。妈为自己拽下一支翅膀也吃起来。 眉眉忽然想起小时候妈给她讲过的一件事,妈说,那一年她就读的美国学校庆祝圣诞,她把爷爷给她买的一双大红漆皮鞋穿到学校去,引起了许多同学的羡慕。可是有一个同学对她说女孩子怎么能穿这种鞋,还配上裙子?漆皮鞋亮得像镜子,你裙子里边有什么都被它给照出来啦。妈回家赶紧脱了漆皮鞋再也不穿了。后来过了很久她才知道那同学是因为嫉妒才编出这个关于漆皮鞋的一切。 眉眉不知为什么会想起这件事。她努力想象着当年那个穿着羊绒裙子漆皮鞋去美国学校参加圣诞晚会的女孩子,怎么也不可能是现在这个在大街上举着鸡翅膀的妈妈。 电车不过来,妈和小玮就站在人来人往的电车站等车吃烧鸡。小玮把脸都吃花了,妈在张口咬鸡时还不断咬住自己手指上粘的橡皮膏。眉眉这时才注意到妈那裂了许多小口的手上粘着星星点点的橡皮膏。她还发现妈身上那件蓝色卡其布制服上蒙着一层黄土。小玮头上的草籽虽然终于被眉眉梳洗干净,但手、脸却皴着,牙口也格外泼辣。她好像以为天下人都这样吃鸡,她只是这个吃鸡行列中一个普通成员。 一只烧鸡刹那间就被她们吞下肚去。眉眉惊讶地望着她们,仿佛她们不是吃了一只烧鸡,而是生吞了一个活人。那是一种令人胆寒、令人心酸的速度,那速度使眉眉终于看见了爸和妈农场里的一切。她想扑到妈怀里哭一场,可是妈却心满意足地掏出手绢擦了擦嘴,擦完自己又使劲给小玮擦手擦嘴。她拽住小玮的手,一个手指一个手指地擦,小玮便很熟练地奓开五指默契地同妈做着配合。眉眉觉得小玮一定被妈擦得很疼。 无轨电车来了。 在车上妈忽然问眉眉:“眉眉,怎么你不吃鸡?不爱吃?” 眉眉点点头。 眉眉并不怨恨妈这么晚才发现她没吃鸡,在眉眉看来妈能发现已经是一种了不起。至于你为什么不吃,那想必是不爱吃。妈对于人和食品向来有一种观点,那便是在食品面前人人平等。眉眉最了解妈这一观点,过去她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可以非难,现在她却有些不习惯这些了。她仿佛是看见了两个又陌生又熟悉的外地人,她为她们感到心酸,又为自己不能跟她们一块儿吞食感到羞愧。她觉得这是她对她们的一种疏远尽管现在她比任何时候都更想亲近她们。她感到一阵气闷,感到一切都没有了着落感到去北海不是去玩倒像是一次没有终点的逃荒。 她把这种心情一直带到北海。游人很少,秋风也渐渐凉了。凉风吹皱了那池泛起腥味儿的湖水,湖水一点也不明净,连白塔的影子也看不见。但眉眉还是愿意让妈和小玮感觉到她对北海的兴高采烈,她放开小玮的手鼓励她在湖边奔跑,她希望小玮这欢乐的奔跑能重新引起她的愉快。 小玮跑了一阵就停下来。她脑门上泛着汗珠,蓬松着一头乱发挡在眉眉前面问:“猴儿在哪儿?孔雀在哪儿?”眉眉弯腰给她捋顺头发告诉她,这是北海,这里没有猴,也没有孔雀。 “没有猴儿没有孔雀怎么也叫公园?” 眉眉说因为过去这里是皇帝玩的地方。 “皇帝玩的地方和猴儿住的地方都叫公园吗?”小玮又问。 眉眉只好说是。 但是小玮不再奔跑,似乎一下子失却了对公园的兴趣。她觉得她受了骗,是姐姐把她骗到这个只有一大坑浑水的地方,眉眉觉察出小玮的坏心情,她拉起她的手,把远处那排成一排排的船指给她看,并告诉她今天她们来晚了,不然她们就可以到湖里去划船。那船可以把她们载到那座有白塔的山上。小玮又问了关于船的一切,问,要是掉在水里怎么办,她会被淹死吗?说有一次她们那儿下大雨,村边上下了一大坑水,坑里就淹死过一个小孩,还淹死过一头猪。她没看到那小孩,只见过那猪。那猪被泡得鼓着肚子,很臭。小玮说着,对姐姐表现着看死猪的勇敢。 眉眉仿佛也看见了那猪。她想一定是看死猪锻炼了小玮看和吃的勇敢。她又想起那只被她们吃掉的烧鸡。 她们来到五龙亭坐在亭下,眼前那一大片无际的秋水又勾起了眉眉埋藏已久的倾诉感。她很想对妈说些什么,她好像一直在盼望这一天,这一天她能和亲人坐在一起诉说她想说的一切。她还想到那诉说一定是从妈对她的询问开始,妈一定先问她婆婆好吗?舅舅和舅妈好吗?什么时候死了姑爸,西屋什么时候又住进一个瘦高个儿,你是不是常用蛤蜊油擦脸……眉眉早就准备好了对这一切的回答,她甚至准备告诉妈,她们还去看过姨婆,告诉妈姨婆箱子里的东西是怎样被人偷去的,原来世界上还有这么一种偷东西的方法。妈听了一定会奇怪得吃惊。然而妈什么也没问,很快妈就在小玮的提议下和小玮玩起了“翻绳”。小玮从兜里掏出一团玻璃丝,在手上七绕八绕让妈从她手上翻,每翻出一种花样小玮就很响亮地唱出一种名称:“包袱!”“手绢!”“蒺藜!”眉眉看着这种来自异乡的小热闹,像看见两个来自异邦的流浪艺人。 现在属于眉眉的只有眼前那一湖秋水了。她心里很难受,她想投进水的怀抱让水变成她的妈妈,让水像妈一样来承受她的一切希冀一切悲欢和她那一颗乱七八糟的心。 她终于小声哭起来。妈到底发现了她的哭就像在电车上终于发现了她的不吃鸡。妈不再和小玮玩“翻绳”了,把玻璃丝交给小玮。小玮也听见了姐姐的哭,她把玻璃丝团成一团摁进她的小口袋,转到眉眉脸前拼命问她:“怎么了?”小玮的追问使眉眉哭得更加伤心,她躲过小玮把脸埋进妈妈怀里。也许这才是她久久的渴望久久的梦想,一个真正的妈妈的胸怀才是她的一切。但她很快就失望了。虽然妈也扶住了她的肩膀也伸手抚摸了她的头发也不断询问她为什么,可是妈妈的询问却使她一句话也不想说了。她发现她什么也不想告诉她,在这个怀抱里她加倍感到孤单感到无家可归。刚才她就像把自己投掷了出去,现在她必须将这投掷收回。她恨自己的这种感觉但是她无法违抗它,她究竟要把自己投掷到哪儿又收回到哪儿呢她再也找不到一个目标。 妈妈的抚摸茫然而又无力,充满着一种心不在焉的无可奈何。眉眉擦干眼泪从妈怀里挣脱出来就像挣脱了妈妈所在的那块荒野。这时妈才突然想起身上还带着一封信。 妈从棉袄兜里掏出信递给眉眉:“你爸给你的信,叫我给忘了。”妈带着歉意。 这是一个还夹带着那个荒野的气息的大信封,妈一直把它对折窝在口袋里。 爸的信改变了眉眉的心情。转眼她和爸已经分别五年了,她几乎忘记爸的样子,只记得他被剃了个光头。现在她觉得爸就带着那个光头跟她说话。那样子虽然有点悲凉而古怪。但她还是愿意爸就这么跟她说话,这样说她一定更能受感动,更能唤起她对爸的爱。 爸的信封很大信纸也很大,但信很短。关于自己他什么也没说,他只告诉她,小玮要住北京,会给婆婆增加更多的麻烦;小玮住北京,眉眉将同时负起三个人的责任:爸爸、妈妈、姐姐。最后爸说:“我已经看见了这个懂得怎样照顾小妹妹的大孩子,她随时随地都站在我的眼前。” 爸的信果然感动了眉眉。如果在这之前她一直希望着自己被人保护,那么现在她就要变作一个保护人的人了。她保护的不仅是小玮,而是她的全家。这就是一种人类之爱的心灵的唤起。 小玮就像知道爸那信的内容,也知道眉眉那由信而生的心灵唤起。她从一个什么地方突然跳出来对眉眉高喊着:“我要住北京!我要住北京!” 爸的信和小玮的呼喊使眉眉突然生出一种强烈的赶快重返响勺胡同的愿望,只有这重返才能使她变成爸眼前的那个眉眉。她忽然想起一句口号:打回老家去,彻底闹革命。 天黑了,湖面反而亮多了。眉眉、妈妈和小玮手拉手并作一排走出北海后门。眉眉真地率领起她们。 40 庄晨没给眉眉买衣服,第二天她就走了,农场只给了她三天假。 临走时她突然想起昨天她和眉眉、小玮的玩儿原本不是为了玩儿,是为了给眉眉买衣服。于是她匆匆忙忙把十块钱交给司猗纹,告诉司猗纹这是给眉眉买罩衣的钱,还说眉眉正在长个儿,买时要宁长勿短。司猗纹接过那张拾元钞票折成四折,撩起外衣放进内衣口袋。眉眉觉得那钱放得很深。 眉眉和小玮只把妈送出院门。小玮朝妈扬了好几遍手,说了好几遍“再见”,好像她早就预备着这扬手和再见,她来北京的主要目的就是为了此刻站在门口对妈扬手说“再见”。 眉眉站在小玮身后没有冲妈扬手,也没有说那么多“再见”,她愿意多看一会儿妈的背影。直到妈拐了弯突然消失,她才拉起小玮回了院子。 小玮一进院就又经营起她的“杂货店”了,原来眉眉在院里给她布置了一个专营酱油醋的“杂货店”。那是由两只板凳做柜台,两盆清水做商品的一个小店。盆里有中成丸药废盒做成的提,柜台上还有专为方便顾客准备的大小瓶子。小玮和蔼地接待着顾客,麻利地做着生意。那顾客便是眉眉和宝妹。经历了四海为家的小玮很容易就成了这里一个老店主,眉眉和宝妹倒成了既不懂行市也不懂买卖规矩的乡巴佬顾客。她态度亲切地耐心为她们介绍商品,又不断为她们的不识货表示些遗憾。 小玮的热心经营使眉眉有点不好意思,她总觉得小玮把妈忘得太快,她的来和妈的走,中间还应有个起码的情绪过渡,缺少了这个过渡,就好像她们姐儿俩合伙抛弃了妈妈。 小玮把水盆弄得丁当乱响,和顾客做着必要的寒暄。她嘱咐她们出门时要小心,千万别摔倒。如果摔倒洒了瓶子里的酱油醋也不要紧,就请她们回来再买,这次她可以免收她们的钱。开始眉眉尽量把自己的年龄变小,和宝妹轮流到那铺子里去买货,不久她对这种不断重复的行为就失去了兴致。她告诉小玮她该去干活儿了,让宝妹和小玮继续买卖。但由于宝妹动作的迟缓——半天不来一趟,终于使得小玮大发起火来。她不客气地免去宝妹的顾客身份,自己开始又做顾客又当店主。这种由她一人完成着的买和卖才终于使她恢复了当初对这经营的兴致:“你买什么?”她问自己。 “我打酱油。”她自己答。 “打多少?” “打一斤。” 她迅速为自己提满一小瓶,把瓶子交给自己又对自己说:“这是一斤,给你。” “多少钱?”她问。 “一毛五。”她答。 “给你钱。”她交给自己两小块废纸。自己刚要走,自己又招回了自己。 “哎,你回来,还没找你钱哪。” 于是她自己又返回自己的铺子,自己把一块儿更小的“钱”交给自己,自己才走出了自己的店铺。 宝妹在一旁出神地看着小玮的自买自卖。虽然她仍旧愿意去充当小玮的顾客,但小玮那经营方式已明确告诉她,小玮不再需要宝妹的参与。 一个新的生活的开始给小玮带来了极大愉快。白天,她一天都有事可干,即使不再经营她的店铺她也不会闲着:卖汽车票、看病、打针,她都能不需任何人的帮助,自己把自己弄得引人入胜。即便实在无事可做,她还可以自己批斗自己。她给自己假定许多罪名:叛徒、特务、走资派,这是最一般的罪名;还有写反标者、偷越国境者、偷听敌台者……历史的、现行的罪名她都会编。她自己批判着自己,但自己从不认罪。因为她知道只有拒不认罪,这自己对自己的批判才不会结束。 小玮的自我批判最初使眉眉乐不可支,连司猗纹也常常为这孩子的编造才能而兴奋。慢慢的,眉眉为小玮这自我扮演生发出恐惧了,她觉得那自我批斗无论如何不能是孩子的玩耍,一个孩子本不该从这样的玩耍里获得愉快。她越发感到她这玩耍的荒唐和凄凉,她开始制止小玮,劝她不如还去卖酱油醋。小玮说:“你老是走,还不如玩批斗。”后来还是司猗纹出面彻底禁止了她的荒唐。 小玮不再自己批斗自己,她认为是婆婆干预了她的正义事业,就开始赌气。白天坐着生闷气,晚上一躺上婆婆的大床(她被安排在婆婆的大床上睡觉)立刻就赌气睡着,可是刚睡一会儿便大喊:“开灯!” 这一声清脆、果断的呼喊,使司猗纹觉得像过年过节时在耳边突然炸裂的爆竹,这冷不丁的爆炸常把司猗纹弄得心惊胆怯。开始她给小玮拉开灯问她开灯干什么,小玮不理她也不看她;不像醒着更不像喊过。司猗纹对小玮做进一步观察了,她就着灯光把脸很近地凑到小玮脸前,她发现小玮呼吸均匀连睫毛都不曾颤动,分明是睡得很深的象征。于是司猗纹关掉灯躺下再睡,但当她刚刚蒙目龙起来小玮便又大喊“开灯”了。 “开灯!开灯!”她喊着,比刚才的喊声还急。好像你不开灯天下就指不定要发生什么事。 司猗纹再次拉开灯,再次观察小玮的睡眠,一切迹象都表明小玮睡得更“死”了。 一连几个晚上这开灯和关灯的节目就在她们两人之间继续着,司猗纹终于忍不住要问问小玮。 “夜里你喊什么?” “我没喊什么呀。” “你没喊什么?” “没有呀!” “你没喊过开灯?” “开灯?没有呀。” “你是不是做过要人开灯的梦?” “没有。” “你什么梦也没有做?” “我什么梦也没有做。” 没喊过开灯没做过梦,就像是小玮一种有预谋的矢口否认。然而面对一个孩子你又怎么能非做这种怀疑不可?司猗纹不再问小玮,转脸问眉眉。眉眉只是摇头。 其实眉眉听见了小玮的叫喊,她不愿出面作证。她觉得婆婆的询问并不是一般地问问,那像是需要证词和口供。而有了证词和口供,一种灾难就要降临于小玮了,虽然她并不了解这灾难到底意味着什么,于是她决定就这么否认下去。 司猗纹又去问竹西,竹西也表示无可奉告。 当天夜里小玮又重复了那“开灯”的行为。 司猗纹终于让竹西在眉眉床边又接了一条木板,让小玮从大床搬到小床。从此小玮不再喊“开灯”了,而半夜开灯却成了司猗纹的习惯。每晚差不多在一个固定的时刻她总要开灯观察对面那睡在一起的姐俩,她发现她们睡得都很安稳,灯光的突亮对于她们丝毫没有妨碍。这使司猗纹忽然感到她这种开灯观察的无聊,就像她攒足了气力要捉拿两个同谋犯,而那两个同谋犯面对她的捉拿计划却是那么的无所谓。于是她有些自惭地关掉灯,决定永不再去重复这动作。谁知第二天她却仍然是这开灯动作的重复。 小玮的大喊“开灯”是一个起点一个契机,使司猗纹开始不由自主地接连不断地发现小玮的一些不顺眼:这位来自“乡下”的二外孙女头上虽然不再有高粱花子(司猗纹以为草籽就是高粱花子),也不再自己批斗自己,但她的身上仍然存有使司猗纹永远不能习惯的毛病。比如她的大便就太通畅,通畅得令司猗纹难以容忍。特别是这种无拘无束的通畅总是伴着宝妹的不通畅,而且她们就像天定的一样非在同一时间大便不可。小玮一坐上盆,接着坐上盆的便是宝妹;小玮的通畅常常使宝妹更加焦急万状。就像两个同时等车的人,他一溜边儿一抬脚就上了车,而你却一次次被挤在车外。这时你虽然嫉妒又恼恨那个一抬腿就上了车的人,然而你总也无法具备那挤上车的人的才智你只好懊丧着愤世嫉俗着。 每逢这时宝妹便坐在盆上捶胸顿足地大哭起来。她脸色苍白地把手指伸向小玮,她是在布告司猗纹布告天下:就是她,就是那个把屎拉得自由自在的她使宝妹更加陷入这拉屎的窘迫状态,使宝妹彻底变作了一个拉屎的废物。 司猗纹同情着宝妹又恨铁不成钢,从她那苍白的脸上司猗纹似乎又看到了庄坦。她常想:这废物相儿,就差一个嗝儿了。于是司猗纹对小玮大便的速度越发感到气愤感到不能容忍,她觉得她不是在大便简直是在“窜稀”,正常人就没有那样的大便。干燥没什么不好,这“窜稀”才是一种大便的反常,不反常大便就不可能有那样的神速!她自问自答着,想象着是农场的那些五谷杂粮、莴苣、小葱才使小玮练就了这大便的神速,谁知你拉的都是些什么玩意儿。她就在不知不觉中由气愤由不能容忍发展为对小玮的诅咒。 小玮不拉稀,而且许多年后也从不拉稀。她那大便的正常成色和优于他人的排泄速度,使她在步入少年、青年之后还常以此为自豪。她不知这是父母赐予她的好天分,这是农场的那些五谷杂粮、莴苣、小葱使她的肠胃经受了锻炼。总之,这自身排泄的好成色和优于他人的速度,常常为她换来一份好的心情,好的心情又常常联系着她做事的成色和速度。十几年后她连个招呼也不跟家里打就与洋人尼尔结了婚,也使人想到她那大便的果断和速度。那里没有犹豫和忸怩,一切听任自然。 眉眉自豪地为小玮倒盆,有时故意掀开盖子把盆举到婆婆眼前说:“挺正常。” “也不能光看稀、稠,你闻那味儿。”司猗纹说着故意转过头,挥手驱散着眼前的空气。 眉眉故意让那盆子在婆婆眼前多待一会儿,她不急于去倒,也不急于盖上。 “我说你怎么还大敞着盖儿?”司猗纹开始斥责眉眉,“你是没听见还是没闻见?” 眉眉盖上盖子端盆出门,出了院子还听司猗纹在后边喊:“存食了!” “存食”是北京人对小儿消化不好的一种形容,那存食的原因有多种,司猗纹认为小玮的“存食”是过量的饮食所致。“人小,饭量可不小。”她在人前人后替小玮做着宣传。 于是司猗纹开始责成小玮节食,开始限制她的饭量。吃饭时她不再允许她上桌,在饭桌旁给她单开了一张杌凳,每餐也必得由她亲自为小玮做饭菜的分配。 司猗纹的分配使小玮的肚子感到缺欠,她开始用农场吃饭的那种自由色彩乃至妈对那自由色彩的无所谓,来和现在的单桌开饭做比较了。越比较她就越觉得一阵阵委屈,每逢坐在这只专为她开的“桌”前情绪便立刻低落。她开始觉得天昏地暗,开始觉得人生原来还有种种限制,而吃不饱肚子的限制便是最难忍受的限制。但她还是决定通过自己的努力冲破这种限制改变眼前的状况。当她吃完碗里那点松散的饭粒便端起小碗站到婆婆面前了,她直截了当地说:“婆婆,我没吃饱。” 婆婆不看小玮,全桌人都在看婆婆。眉眉、竹西都希望小玮的努力不至于落空,于是竹西不顾司猗纹的脸色,接过小玮的碗再给她盛些饭进去。小玮接过饭碗没有眼色地吃起来。眉眉从心里感激舅妈,她感到她永远也不会具备舅妈那种豪爽,这豪爽对于司猗纹来说可能就是逼人。她想起从前她帮舅妈搓背的那些瞬间,那时她就感受过舅妈身体的逼人。 竹西的午饭大都在单位,那时当小玮再去面对婆婆做这种努力,司猗纹就会把筷子一摔说:“舅妈这样惯你行,我可不能这样惯你,对你们负责任的是我。” “你们”当然也包括了眉眉。 “惯”当然也包括了眉眉。 当小玮还是举着碗不罢休时,司猗纹便说:“你吃焦三仙吧。” “焦三仙能吃饱吗?”小玮说。 宝妹最知道焦三仙是什么,这时的她和便盆上的她刹那间判若两人。现在她盼望看到小玮像她坐在盆上那样捶胸顿足。 小玮没有捶胸顿足,也没再做努力,因为眉眉早已夺过了她的碗。眉眉把自己的碗和小玮的碗啪地摞在一起就离开饭桌跑进厨房。 许多年后苏玮对苏眉说:“那时候我的存在好像是专门为了给你制造难堪的。” 苏眉说:“是我给你制造难堪。当初我要是把那张杌凳变成咱俩的饭桌呢?你坐一边,我坐一边,咱俩就那么面对着面不是挺好么?” 眉眉从厨房回到南屋时,司猗纹正哆嗦着双手收拾桌上的残局。她狠命磕碰着碗盘,狠命重复着那些碗盘的磕碰。 眉眉不近前。 眉眉越是不近前,司猗纹便越发愤怒地重复这磕碰。 眉眉拉开小玮。两人远远地看司猗纹在这饭桌上的表演。终于,两只盘子被碰得粉碎。这粉碎的声响引来了罗大妈。 罗大妈的突然出现给了司猗纹个措手不及。她稍事镇静后说:“我正要去请您哪,您瞧这还得了?”她把眼光转向站在远处的眉眉和小玮。 罗大妈对南屋现状做了刹那的判断后说:“你婆婆也不容易,这孤儿寡母的。” “哪怕我就听这么句话呢!”司猗纹说着,声音颤抖起来,眼圈也显出湿润。 “怎么啦,眉眉让你婆婆生这么大气?”罗大妈问眉眉:“一个小个儿的。” “小个儿的”是罗大妈的家乡话,是对大小孩和小小孩的形容。 小玮懂这“小个儿的”,她知道眼前这人说的是她。她紧靠住眉眉。 “个儿小,心可不小,没听见刚才姐儿俩跟我这闹。”司猗纹说。 “我们没闹。”眉眉说。 “没闹?叫吃焦三仙就值当得绝食?消化不好可不就得吃焦三仙。”司猗纹为了眼前的罗主任重复着刚才的经过。 不知为什么,罗主任没接司猗纹的话茬儿,也没发表焦三仙用于消化不良的看法,就像要不偏不倚地对付眼前。她只象征性地替司猗纹收拾了一下桌上的碎瓷片,然后说:“咳,一个小个儿的,”就回了北屋。 罗大妈的到来和离去好像给司猗纹吃了一个软钉子。她守着那饭桌的残余守着罗大妈收敛过的碎瓷片,心中暗想:今天这是一场无准备的仗。她决心要挽回在罗大妈面前的这份尴尬,她决心利用小玮的大便来昭示全院让全院都相信,她让小玮节食是多么及时多么重要多么刻不容缓。 机会来了。 一天,小玮大便之后眉眉倒盆之前,司猗纹发现了那盆内分量的不同寻常,那分量显然是大于以往。她叫住了正要端盆出门的眉眉,让眉眉把盆放在当院然后招呼众人来参观。 “都来看看,”她说:“这哪儿像一个小孩拉的屎。都来看看吧。” 罗大妈下了北屋台阶走过来;正值中午下班、放学回家的二旗、三旗也过来围观;大旗也过来看了一眼。 眉眉早就扔下盆把小玮拉进屋去,两人在床边坐下,像两个被关在笼子里等待表演的动物。盆里那一份粪便像是她们俩人共同的创造,因了这创造,也许主人还要她们当场再表演一番关于粪便的排泄,然后人们就开始扔钱。她们排泄得越多或许人们扔钱扔得越多,但人们终归都是掩鼻而去。再后来这受了侮辱的动物一定会朝着她们的主人——驯兽者扑上去,撕断她的喉咙使她永远不能再招呼人们来看她们关于排泄的表演。 “大伙儿看看,”眉眉和小玮听着司猗纹的招徕,“这哪儿像个小孩,四五个大人加在一块儿也顶不过。不是说为了这口粮食,定量不够还有议价的,我是说这消化……” 没有人说话,只有谁笑了一声,是二旗。 人们四散了,但人们的四散并没有减弱眉眉对于出场的等待,仿佛她们两人的出场是永远躲不过的。 院里又有人发言了,这是叶龙北。在眉眉印象里这是叶龙北第一次在院里当众发表自己的见解。 “您是说这里是大便。”叶龙北对司猗纹说。 没有司猗纹的声音。 “我看清了,这是大便。”叶龙北自己证实着。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你这种人。”司猗纹开了口。 “如果大便和我没有关系也就和您没有关系。”叶龙北说。 “少在我面前跟我说疯话。”司猗纹说。 “不是。道理很简单:大便关系每一个人,当地球有了人类也就有了人类的大便。所以大便和人类同样光明,也就是说屎和人类同样光明。”叶龙北把屎说成“死”。 “你……你!”司猗纹说。 “您是说我?对,我和您都有屎。”叶龙北说。 “我说你……你流氓。你凭什么当着女……妇女同志说脏话。”司猗纹说。 “我倒觉得把一个孩子的排泄物摆在院子里供人参观,用这种办法逼那孩子就范,逼那孩子为自己的排泄物感到难堪、羞愧,这才是一个……我不能骂您为流氓,或许您还是位知识妇女。”叶龙北说。 “一点不错。是知识妇女,也是革命群众。”司猗纹说。 “是知识妇女是革命群众就应该先让那屎得到一会儿安静。屎在这儿不安静。”叶龙北说。 “哪儿安静?你……说清楚。”司猗纹语无伦次着。 “厕所安静,厕所对于屎最安静。就像人的窝儿对人安静,鸡的窝对鸡安静。” “自然会有人端走。”司猗纹说。 “我认为应该由您端。” “哼,我想我还不至于听你的指挥。” “由此看来您是不准备端的。” “我早说过。” “那好。”叶龙北突然冲司猗纹奔了过来。司猗纹不知他要干什么,她脚步混乱地退上南屋台阶,只觉得叶龙北正向她扑。 叶龙北没有向司猗纹扑,他走到那盆前停住脚,弯下他的瘦腰,随着伸出他的长胳膊,毫不犹豫地端起盆转身出了院子。 全院的人都从不同角落看见了叶龙北这一行为,全院的人都知道,这是叶龙北第一次端盆出门。 小玮也在窗内看见了院里那男人的动作,她盯住眉眉分明在问:他怎么了?眉眉不说话。他怎么了?她也问自己。 “真他妈神经病!”二旗在北屋说。 第十章 41 司猗纹对于大便的张扬没有收到预期效果,就连她以为可以争取到的基本群众罗大妈也没理睬她的争取。谁也没相信在一个孩子稍微过量的屎里藏有什么哲理。即使是真地消化不良、真地该吃焦三仙也无可非难,中国小孩儿谁没吃过焦三仙——神曲、麦芽、炒山楂。司猗纹经过酝酿的“亮屎”方案反而叫西屋的叶龙北看了笑话,确切地说是她栽在了他手里。原来她暴露给他的是一派猥琐、小气和神经质,叶龙北那一连串的疯话倒成了无可反驳的真理:人和大便同等光明。若再做发挥,也许人还不如大便光明。 她不愿再去回忆那个由她酿成的“亮屎”场面,这回忆使她加倍憎恨叶龙北,是他将她逼到了那种境地。他对她那毫不躲闪的打量如同窥透了她一样令她不悦,这是一种渗入骨髓的尖酸疼痛的不悦,它的延伸和发展便是仇恨。 一个女人对看透了她的男人的仇恨,正如同一个男人对看透了他的女人的仇恨,那几乎无法磨灭。 那“亮屎”的场面实际促成了她的灵魂被人审视,经受不起这审视的不是她的二外孙女小玮,而是她本人。司猗纹具备审视自己的本领,但当她的灵魂承受不住各式各样的审视时,她就索性对自己来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她就把她的猥琐、斤斤计较和神经质变作对她那曾经有过的慷慨、大度的回味,从前她不是没有过那样的气度。 解放前夕,庄家的日子每况愈下,庄老太爷因了年岁和体力经常卧病在床,而庄绍俭从不在经济上周济家里。司猗纹的小叔庄绍安虽然已从美国回来,在上海安家行医,庄老太爷却一时不愿向他发出求援的呼救,求援、呼救那是个失却了尊严的万不得已。司猗纹虽然一再动用早年从娘家分得的那点儿遗产,然而一个坐吃山空的局面仍然摆给了庄家。坐吃山空意味着你必须忍着心疼去吃你那些动产和不动产,吃你那些看见的看不见的收藏。细软、珠宝、名人字画乃至木头、石头。于是一个物质变精神、精神变物质的转化过程便开始形成。一张王石谷、张大千作为精神收藏价值可观,当它们一旦变作纯物质的糊口需要,也许只能换几斤白面。那些串胡同做“打鼓儿”生意的对此最具慧眼,他们永远能准确判断出哪家主人正急不可待地企盼着这几斤白面。体面人家最害怕的就是打鼓儿的在你门前的游走,那鼓声使他们相信,瘟疫正在附近流行,又如同深更半夜听见猫头鹰欢笑着飞过你的屋顶。然而你每天还是在等待这瘟疫、这猫头鹰的不期而至,因为这毕竟可以使你不必抛头露面地捧着你的古瓷、玉器四城奔跑。到头来那些古玩玉器商还是能从你的神情举止里断出你那坐吃山空的窘相儿,他们早已从人身上磨炼了认人的火眼金睛。你这就不如悄悄地把那疒参人的鼓声引入你的院落。 丁妈总是扮演着这种“引鼓入院”的角色,她和司猗纹痛心地抱出那些将要出手的“家底儿”,最后庄老太爷还痛心地献出了他的鸡血石名章。 每逢这时,姑爸也会参与这种不公平的交易。她鸡一嘴鸭一嘴地发表着议论,但那议论叫你很难弄清这是在向着外人还是向着嫂子。比如一件细毛(细毛:价值高的皮毛。)就要成交出手时,因姑爸的一句话那细毛会再次掉价:一件成交的瓷器已经摆进打鼓儿的筐里,也许姑爸的又一句多嘴能使那打鼓儿的突然改变主意,声称由于这东西的不真他不再收买。当然,这声称纯属要挟,真货毕竟是真货,然而由这要挟所引出的麻烦其结果总是那真货的再次掉价。你不妥协,打鼓的就会拂袖而去。司猗纹觉得这拂袖而去就是对庄家的大不敬,对庄家宅院的大不敬。可谁让姑爸出来发表这倒人胃口的议论呢。 “下次你就甭出面了,有我呢。”当一阵鼓声远去,司猗纹对小姑说。 “没有你,庄家那些宝贝还跟不了打鼓儿的哪!”姑爸抢白着嫂子,一个急转身回了屋,把司猗纹扔在这座越来越空的院子里。 司猗纹无心再和姑爸争执,只有这时她心里才生出几分委屈。但这委屈又时时提醒着她,现在能够有勇气有力量直面这院子的还是她司猗纹。她才是这座空山的主人,她的儿女她的公公,包括眼前这个一开口就掉价的小姑,都是因了她的存在才得以像个正常人似的生存。面对这座空山,司猗纹有一副偏要和它厮守下去的胸怀,这胸怀使她打发走打鼓儿的,打发走小姑的一派胡言乱语,重新生出气力为这空山的振兴而绞尽脑汁。 有一天丁妈提醒司猗纹,说东城都在买丰利洋行的股票,股票可以让死钱变活钱。丁妈还用她手头那点儿少得可怜的积蓄买了两张呢。丁妈的提醒使司猗纹下决心让死钱变活钱,她一咬牙从银行取出仅有的体己,加上她们近来由打鼓人身上的获得,背着庄老太爷也买了丰利洋行的股票。她所以背着庄老太爷是为了将来给他个出其不意,也许那将是一个出其不意的时运好转。股票给司猗纹的生活带来了新希望,谁知就在这希望之中北平解放了。 解放了,当到处都唱着“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的时候,司猗纹入股的洋行倒闭,老板不声不响地溜了。她想让庄老太爷让全家出其不意的那点新希望也随之一去不复返了。丰利洋行的倒闭使她的本利再无踪影,这种置人于死地的溜走使司猗纹不得不摆出一副要讨还血债的架势去找那老板的太太算账。她带领庄坦找到了那太太,先是眼泪汪汪地哭诉自己的处境,然后庄坦也眼泪汪汪地挎住司猗纹的胳膊,俨然一对遭了难的母亲和儿童。没有比母子一同哭泣的景象更叫人心酸的景象了,谁知那太太的哭泣比他们娘儿俩还要悲切。她说她还不如他们,因为那老板在逃走的同时也抛弃了她。这情形是司猗纹始料不及的,她不知所措了,出路只有一条:带着庄坦回家去忍气吞声。她们出门时碰见正进门的一位矮个中年男人,他告诉她们,他也买了丰利洋行的股票,也有着和司猗纹同样的遭遇。他原本也是来登门大闹的,当他发现这里有比他更凄惨的妇女儿童,便打消了这念头,只和司猗纹稍做打听就尾随他们母子出来,还用自己雇的洋车将他们送回家。在庄家门前,司猗纹再三谢过这先生的好意。人在危难中哪怕听见一句安慰话也会使你感激不已,更何况这先生是用自己花钱雇的车送他们回家呢。司猗纹忽然觉得送她回家的原本应该是庄绍俭,然而她只记得他“护送”过她一次,那便是婚礼之后从教堂的归来,如果那就是护送的话。 司猗纹坐在洋车里伤感着,却没有落下泪来。她不愿轻易在外人跟前落泪,特别是当着正在安慰自己的外人。分手时那中年男人与司猗纹寒暄了许多,他告诉司猗纹他叫朱吉开,在西城开一家文具店,还告诉她他就住西城大木仓。司猗纹觉得如果此时她请朱吉开走进她那日渐空旷的宅院,朱吉开一定不会拒绝。但她没有请的意思,朱吉开也没有走进来。几天后走进院来的是庄绍俭。 庄绍俭回来了,司猗纹立刻预见到她又要迎接他的一个新故事了。她常把他给予她的一切一切都比作对于种种故事的迎接,比如那年他带给她的那种难堪的疾患。有了那次的迎接,如今司猗纹面对庄绍俭就产生了一种什么都不在话下的气概。“我知道”。她的眼光正在告诉他,“这个家从来都是你释放灾难的地方,你不是又回来了吗?我静等着。”司猗纹一面目不转睛地注视庄绍俭,一面窥测他的内心。 庄绍俭没有司猗纹那种无所畏惧的目光,他只是偷眼打量着她,打量这个几年没见过面的女人。他惊奇她居然活得这么新鲜,甚至比几年前还要新鲜。不仅他的肮脏没在她身上留下痕迹,连岁月的消磨也没有在她身上留下痕迹。而从前风度翩翩的他在她面前却不再风度翩翩。除去岁月的流逝除去身体的原因,现在最重要的缘故用最通俗的话来说就是他“犯了事”。 庄绍俭在天津犯了事,他在他服务的花纱布公司将一笔公款据为己有。换句话说,他贪污了一笔数目不小的公款。依照当时处理贪污罪的条例,如果他不准备服刑就得如数赔钱。开始他曾在齐小姐身上打过主意,她有钱而且还有一幢洋房,可是后来他打消了这主意,他愿意和她终生保持着纯洁,他愿意把一切脏肮一股脑都倒给司猗纹。在他看来她就是他的垃圾桶,有什么肮脏尽可随意抛掷。于是庄绍俭不仅没把赔款的环节透露给齐小姐,就连他的犯事儿也没透露。在她面前他仍然潇洒地摩挲着她送给他的戒指,一面和她在起士林喝着意大利浓汤。直到分手后他才一溜烟似的先到信托行卖掉戒指,然后用这钱买了去北京的车票。当他踏进家门站在司猗纹跟前,才把自己由齐小姐面前那个庄绍俭变成司猗纹面前的庄绍俭。一切都不在话下了,纵然眼光有那么一丝猥琐,那也仅是暂时的一丝而已。既然他可以把他的一切肮脏向她倾倒,就不如倾倒得理直气壮些。于是他那猥琐的眼光一霎间就变得理直气壮起来,那何止是理直气壮,那是虚张出来的蛮横、勒索和几分幸灾乐祸。 庄老太爷很快就知道了这一大难临头的消息,知道了现在庄绍俭的不期而至可不是什么打鼓儿的,他将要使他变成一个彻底的穷光蛋,一个连豆纸也只能伸手向儿媳要的穷光蛋了。那时世上若有定向爆破的技术,庄老太爷一定会把儿子想作是定向爆破手了,他的家在经过一阵颤抖之后就会化为粉末向一起聚拢…… 司猗纹却表现出少有的平静,她直截了当地问庄绍俭:“你的事得多少钱?” 庄绍俭说了个数目,那数目使司猗纹也一阵头晕。很快她就镇静住自己,并且立刻就想出了对那个数目的筹措办法。 她决定卖房。 她决定卖房就像她当年决定买房那么果断。很快庄绍俭就带着对司猗纹蛮横勒索之后的沉重加愉快,回了天津。司猗纹携着全家的愉快加沉重很快就搬了出来。她用卖房钱的一小部分买了一个小四合院,其余的钱再加上她存下的十几匹白洋布才凑够了庄绍俭的赔款。 司猗纹买下的小四合院地处响勺胡同中段,与司家那堂皇气派的老房子遥遥相望。司猗纹说不清她为什么又搬进这胡同,也许一切原本无意,也许那大门那高深的宅院使她总有不尽的回味,她将在那婉约而又自豪的回味中收拾当今属于她的日子。 司猗纹在这个有着一棵枣树和两棵丁香的小院里住下来,不知为什么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空旷。这空旷使她常想起那位用洋车送过她的朱吉开,很快他们就来往起来。很快她就知道朱吉开丧妻已有几年,目前和母亲住在一起。朱吉开的出现使她感到头顶上有了一块明朗的天,一块明亮而又朦胧的未来。那时最使她感兴趣的莫过于新婚姻法的颁布了,新的婚姻法好像就是为着她而颁布的。如果新婚姻法明确示意妇女都应争得一份自身的权利,她这权利的实现将是连着朱吉开的。如今她就像死灰复燃一般想到了那权利的另一面:离婚。 很多人离婚是为了再婚;很多人离婚是为了不再结婚。司猗纹把这打算不含糊地告诉庄晨,庄晨就曾经以为母亲的离婚是为了不再结婚。但是她错了,司猗纹正是希望与朱吉开处得光明处得更像一对夫妻,才想到与庄绍俭离婚。 司猗纹的事情办得天真而果断,她以近五十岁的年纪告别公公、小姑,告别女儿、儿子,告别多年的用人丁妈,不顾这所有人对她的鄙视,她走出庄家和朱吉开结了婚,她不管不顾地往前走了一步。但是她的行动中却出现了一个小小的疏忽:她在北京结婚时,寄往天津的离婚申请还未得到批准。如果刚刚用“犯了事”形容过庄绍俭,那么现在该用“犯事儿”来形容司猗纹了。她犯的是重婚罪。这是因为庄绍俭的起诉,法院对司猗纹的宣布。 虽然庄绍俭与司猗纹许多年前就已经扮演着名义夫妻,虽然他不断地向她抛掷肮脏,但是他不能容忍她从法律上将他抛弃。她的行动使他突然发现他原本不认识司猗纹,他从来就不知道她是怎么回事。她就在他不把她放在眼里的岁月里积蓄着自己的力量储备着自己的心机,在必要时拿出这力量和心计打他个措手不及。她的行动使他无异于当众受辱,她的结婚又使他侮辱上加侮辱。这侮辱加侮辱使庄绍俭无法不迁怒于新社会,正是这新的社会新的制度使司猗纹这种徐娘半老的女人也迫不及待地舍家弃小去寻求头上一块晴朗的天了。庄绍俭自有庄绍俭的逻辑,原来寻求了半生自身解放的他本人,最惧怕的莫过于自己的女人也要宣布做这种寻求。他对她那几分卖房赔款的感激之情随之烟消云散。他甚至觉得这也是她向他发出宣言之前的一个美丽的阴谋,是她对他俩之间关系的最后一次偿还。 也许司猗纹的确是想做最后的偿还。她在十八岁那个“过失”使她对庄绍俭的偿还延续了近三十年,只差搭进她这条命。或者说她已经搭进了她的命,如今的她是生命毁灭之后的再生。现在司猗纹又经历了一次毁灭之后的再生,她和朱吉开分别被判罪一年,两人有所不同的是,司猗纹属于监外执行。 服刑开始,司猗纹又回到了庄家。在那个新的四合院里她并不低眉顺眼,她仍然是公公的儿媳,儿女的母亲,小姑的嫂子,丁妈的主人。家人的一切白眼、咆哮、冷淡,在司猗纹看来只不过是又一种见识。该做的事她一样不少做,不该说的废话一句也不多说。庄老太爷跟姑爸说这是一种嚣张,也许这的确是一种嚣张。她见识着又等待着,等待着一年之后,她要利用她亲自掌握的新的法律去争取她的悲欢离合。她看重这法律甚至远远大于再同庄绍俭离婚、再同朱吉开结合的本身。她学会了说“活该!”她觉得这是一个很利索很脆生的词儿,一个最能表达人生一切喜怒哀乐的再好不过。 庄坦告诉她爷爷又在发脾气了,她说:“活该!” 即将大学毕业的庄晨声言如果母亲再重复她重复过的一切,自己就要求分配到外地,司猗纹说:“活该!” 庄绍俭也说着“活该”,他觉得司猗纹一切都活该。他仍然是司猗纹的法定丈夫——活该!这活该使庄绍俭不时生出一种苦涩的满足,假如从前庄绍俭一直存有与司猗纹彻底分手的想法,那么如今他不再这么想了。他要拖着她耗着她直到她筋疲力尽,直到她老态龙钟——活该! 42 庄绍俭低估了司猗纹的力量。他没有拖住她,一年之后朱吉开刑满释放,司猗纹便对庄绍俭卷土重来了。她再次提出和他离婚。 新社会的法律终于把司猗纹从与庄绍俭的厮守里解放了出来。当她再次打点好自己的东西再次抚慰了家人,就要离开庄家奔赴朱家时,庄绍俭却又一次不期而至了。 被那“事儿”折磨过的庄绍俭虽然白了头发驼了背,但他这次出现在司猗纹眼前却衣冠楚楚:深灰色干部服紧扣起风纪扣,银灰的头发上还用了发蜡。他那分外整洁、整洁到有点不自然的装束打扮叫人觉得他仿佛是找司猗纹结婚的。然而新郎不是他,他是来讨伐的,他不愿最终败在她手里。他要带着一身整洁给她个措手不及——没准儿他真能动手掐死她。这整洁的衣着这发蜡,便是他要掐死人的预兆。在火车上他练兵似的把手指攥得嘎嘎直响,他就准备这么嘎嘎响着向她扑去。 司猗纹没有注意到庄绍俭的衣着装束,也没有听见他那嘎嘎作响的手指。她没有打量他的习惯甚至对他的长相都一向模糊,如果她对他的形象有一点记忆的话,那大概还是从儿子庄坦脸上看到的。司猗纹看庄绍俭本人从来只看一个地方,不管隔着多少层衣服她一眼就会看到那儿去。她只知道是那个地方使她和他成了夫妻,那个地方能使她恶心得六神无主,就是为了这六神无主的恶心她才非看不可。 庄绍俭感觉到司猗纹的视点。她那略带嘲弄的无所畏惧的眼光已经告诉了他:她并没有看重他的到来,他的刻意修饰只好像给她增添了几分笑料。他的修饰丝毫也没有改变她看他的视点,那是她看他的一个由来已久的惟一能使他无地自容的视点。现在他已经后悔自己这刻意修饰的愚蠢,现在他气喘吁吁地跑回北京就像是专门为司猗纹展览的一个笑料。大凡人都有一个共同的秉性吧:当你感到你是作为一个笑料而存在的时刻,才是最能引起你怒火中烧的时刻。刚才你那一切愤怒的准备已化为乌有,一个新的怒火中烧才是你要真正达到的火候。这火候终于在庄绍俭身上形成,这使他忘记了伸手去掐她。他发现桌上有个正朝他做着鼓动的半空酒瓶,他绰起那酒瓶便向司猗纹头上砸去。 血和酒从她脸上一泻而下。她一只手捂住额角,另一只手在空中扑摸了一阵就昏倒在地上。 庄老太爷和姑爸都奔了过来。眼前这个血人使庄老太爷只会在当屋转圈儿,人高马大的姑爸却表现了大无畏的难得的镇静。她先把司猗纹拦腰抱上床去,擦去她脸上的血污,又拿绷带给她做了包扎,还伸手在她鼻子底下试了她的呼吸。当她发现司猗纹还有呼吸时,才离开床边,把庄绍俭推出了屋门。 当晚庄绍俭就逃回了天津。所以用“逃”来形容他的离开,是因为当他看见血真的在他眼前迸射时的那份惊惧和仓皇。他甚至愿意用他的逃离来否定眼前这个事实——那也许不是血,躺下的不是司猗纹,或者他本人从来就没有离开过天津。那个女人的死活本应和他毫无关系。他一生都相信他愿意相信的,否定他愿意否定的,正视他愿意正视的于是他不愿意正视的就仿佛不存在,比如司猗纹的血。他逃离了北京就把那仿佛是不存在的事实推给了他的家庭。 庄绍俭那一酒瓶没能使司猗纹致死,她又不费劲地活了过来,只在额角上落了个月牙儿形的疤痕。这伤疤如同一弯新月,每当她面对镜子就觉得她真正的新生活将要随着这一弯新月的升起而升起了。原来最坦然的最有资格使自己解放自己的还是她,她就带着这弯新月毫无掩饰地出现在家人面前了,像是又一次的复出。 她的复出使庄老太爷对她那中止了的仇恨又复活了,他甚至暗自抱怨起庄绍俭为什么不把她一瓶子砸死。 司猗纹没有死,朱吉开死了。朱吉开带着出狱后的肺病离开了人间。朱吉开的死使司猗纹不得不重新组织自己关于生的逻辑,重新去向人生做新的挑战。于是她又想到了法律。她自己领教过的法律使她重新想到对法律的运用,她忽然觉得庄绍俭那次的“犯事儿”原本就应该尝到法律的“甜头”了,是她的大度才使他像条泥鳅似的从网里溜走了。要网住这条溜走的泥鳅就得重新张起这张法网,报纸上那些大标题“法网难逃”说得再好不过。原来她让他落入法网并不难,他天津那点风流韵事她随时可以利用。你不是非要和我做个终生的法定夫妻不可么?法定夫妻就得从这“法定”里得到好处。于是一夜间她做出决定,她将起诉他和天津齐小姐那点事。 庄绍俭却也死了。庄绍俭死于肝癌。司猗纹还听说庄绍俭是死在齐小姐的怀里。 庄绍俭的死免却了他那点事的当众暴露,他带着和齐小姐那永远崇高而诡秘的情分一去不复返了,他的一去不复返只成为司猗纹的又一次承受。 一年之中司猗纹承受了两个男人的死。有时她像找个乐子似的想想,觉得他们死得有点争先恐后,有点谁也不让着谁,谁也不甘心被谁丢下。是朱吉开勾去了庄绍俭,还是庄绍俭咒死了朱吉开,这永远是留给司猗纹的一笔糊涂账。她仿佛经常看见他们在一个地方格斗,也许天堂,也许地狱。庄绍俭力大无比,朱吉开也不断施些小计。每当司猗纹看见这格斗场面就想:为什么不把她的公公也塞到他们中间?三人为众,三人的戏更热闹。她盼望着庄老太爷也死,她愿意用庄老太爷的死祭奠朱吉开,更愿意让老子去阴间给儿子添点儿腻歪。 然而司猗纹的构想毕竟是一种虚妄的热望,摆在眼前的是她究竟要落在哪边儿。目前摆给她的有三种生活方式:她可以一步迈到朱家去陪伴朱吉开的母亲朱老太太,在一个新的清静中过自食其力的日子,这也是朱吉开死前的愿望;她可以甩开庄老太爷和姑爸,带着庄坦另立门户(庄晨已结婚随苏友宪去虽城);她可以继续留在庄家。她权衡再三还是留在了庄家。她所以留下也许是因为她的疲惫,她觉得每时每刻都在格斗的不是庄绍俭不是朱吉开而是她自己,她斗得太疲惫了,她想在一场疲惫之后修身养性。那么,只有庄家这座空山才能赋予她这种修身养性的可能。尤其一想到姑爸那几分傻气,她甚至觉得世间最可爱的人原来是姑爸。 司猗纹没有走,她又留了下来,留在与从前的娘家为邻的那个四合院。在这个有着一棵枣树和两棵丁香的院子里,她又开始了她生活的一个新阶段。她甚至又突然生发出强烈的生活欲望,找来油漆匠重新油漆了门窗。该红的红,该绿的绿,一丝不苟。她亲自给正上中学的庄坦缝补、做饭,与姑爸和颜悦色地相处,连庄老太爷也真切地感到如今的儿媳有几分可爱之处。司猗纹认真地过着日子,并且在这里认真接待了一位来自天津的客人——齐小姐。 齐小姐是专程来给司猗纹送庄绍俭骨灰的。 司猗纹把这位小姐思想了几十年,原来这是一位和她的想象相差甚远的中年女人。她身体纤巧,容貌却非常一般。上身穿一件半新的列宁服,脚上只是一双偏带黑布鞋。这种事实和想象间的巨大差异使司猗纹说不清是喜悦还是失望。 她们面对面地站在司猗纹的院门口。客人说明了来意,司猗纹将身子侧向一边让客人进了院。 她们无言地对坐在正房,一只乌木骨灰盒放在两人中间。那是庄绍俭骨灰的一半,齐小姐特意送给司猗纹的,另一半她留给了自己。 司猗纹并没有过分留意那半盒骨灰,使她大动心思的是庄绍俭为什么能和这个女人如漆如胶的一辈子,甚至最终死在她的怀里。她竭力寻找着搜索着这位客人身上那独特的动人之处,那可能引人爱恋的点点滴滴。她以女人特有的锐利眼神儿探视着客人的全部,那客人只是端坐着,眉间带出幽远的真正的哀伤。她那不卑不亢不惊不慌的神情使司猗纹无法对她发泄她多少年来就想发泄的一切,就连起码的旁敲侧击她居然也想不出了。她站起来本想给她倒一杯白开水的,结果她却给她沏了一杯茶,还动用了当今很少动用的细瓷盖碗和刚上市的新毛尖。当她发现一个沏茶的全过程就在她手下不知不觉地完成了,她却又不甘心将茶奉送到客人眼前了。她故意把茶碗摆在离客人较远的桌角,暗想,若要端茶你必得欠身。欠身,大凡是人的一个卑微的态势,虽然这卑微不会使谁伤筋动骨,但那毕竟是你卑于他人的一个瞬间。司猗纹要的就是这个由她制造的他人卑于自己的瞬间。 客人没有留意司猗纹的小计,她做了欠身还点头表示感谢,然后端过盖碗从容地喝起茶来。一小碗毛尖喝到适当程度她就告辞了,一切恰如其分。 在司猗纹的想象中,假如有一天她能和刚才这位来人见面,那一定是个很难消磨又极有“嚼头”的时刻,她甚至为这时刻假拟了许多消磨的方式酝酿了许多种神情、谈吐、举止和言辞。她不准备跟她唇枪舌剑,像两个家庭妇女那样你来我往,她只给自己设计了一些不动声色却有实际内容的句子。在这些句子中,司猗纹不仅要体现出她对她的讽刺和挖苦,还要显示出自己的气度和修养,让对方从这气度和修养中或许还感觉到一小点宽宏。但是她们的碰面就这么平平淡淡地开始,平平淡淡地结束了,她还意外地给她泡了近年来连她本人也一向认作上品的新毛尖。 她相信这茶绝非意味着她对来客那一生恩怨的结束,也不是因了一个男人生命的结束,给两个女人之间带来的那种相互珍重之情。是什么?就是一杯茶。当司猗纹送走客人又不甘心地久久望着她的背影时,才忽然觉出她为她泡茶的大可不必。现在好像不是她送走了那客人,而是那客人丢下了她。 那位穿列宁服的客人给了司猗纹一种说不清的吸引力,她所以吸引司猗纹,是因为司猗纹终究没能了解她。 漂亮女人被男人爱上容易理解,那爱里因了漂亮的存在反而会出现爱的若即若离;不漂亮的女人被男人爱上也不难理解,她想必是具备着漂亮所打不倒的魅力。于是爱的永恒在他们之间升起了他们如漆如胶了。吸引司猗纹的不是那女人,而是这爱的魅力。 司猗纹送走客人,把骨灰盒抱回自己的卧房。夜深人静时她把它打开,对这一小堆青灰色的渣滓做了一阵好奇的观望后,她便伸手扒拉着它们开始翻找察看。她的手势随便,仿佛手下不是庄绍俭的化身,而是针线盒里一小堆针头线脑。许久她才明白自己这翻找察看,她是翻找庄绍俭那些精华所在,那精华也许就是她常隔着许多层衣服看到的他那点儿恶心。后来她坚信庄绍俭那些精华定而无疑落在了齐小姐之手,齐小姐带给她的不过是些无关紧要的残渣余孽。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偏要做这么执拗而又荒唐的猜想,然而这种猜想却使她悲愤、恐慌得不能自已。一种被丢下的感觉更强烈了,一切都因了那女人的到来。那就像死过的庄绍俭和没死过的齐小姐共同施舍给她一把骨灰——她这个需要人施舍的单个儿。 她不愿意看见这种施舍老是摆在眼前,她背着庄老太爷把那东西倒在了茅坑里,回来又劈了那个黑匣子。她一边劈,一边后悔为什么没当着齐小姐的面表演她现在的行为。那个纤巧的身体一定承受不住她会当场昏倒,那时司猗纹就会往她身上浇凉水使她苏醒,她醒了,她再劈。 不久她也做了一件列宁服穿起来,她觉得她穿列宁服比齐小姐穿着要好看得多。 43 司猗纹穿列宁服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现在她的罩衣样式是一字领、挖兜,这是应运而生的一种最新样式。她就穿着这样的罩衣听了叶龙北的大便与人。 他还说什么来着?噢,说她是知识妇女,说他和她都有大便。她也骂了他。她一定是骂了他流氓,“流氓”她可以脱口而出。在她眼里男人都一样,骂他们个流氓一点也不过分。特别是那些半老不俏的单身男人——朱吉开怎么样?她和他优柔寡断过一阵子也不能就说他跟这两个字没关系。她想起朱吉开对她说过,他的太太死后他一直没遇见合适的女人,他也进过一两回八大胡同。他所以只进过一两回,是因为他一到那地方就浑身不对劲儿,他不知道是因为害臊还是因为别的,反正他在那儿什么也干不成。于是他就手淫,他竟然把这种事儿跟司猗纹当悄悄话儿说。司猗纹一边感激着他的坦诚一边腻歪着他那种事情,她跟他再也没有兴致了。朱吉开已经不是用洋车送她回家的那个朱吉开,他成了一个符号,一个专为扌票起来和庄绍俭干的动力象征。然而司猗纹对于朱吉开却不是符号,在她面前他从来不曾感到有哪儿不对劲儿。他给过她最真挚的热情,许多年之后司猗纹还能记起朱吉开那双抚摸她的偏小的胖手。她总是温和地、像开玩笑一样地频频拂掉那双手,就像拂掉他主动跟她坦白过的事儿。 叶龙北不是朱吉开,可他也是个单身男人,比朱吉开还年少,他整天在屋里干什么谁知道呢。罗大妈只是自作聪明地看见他做了一个小板凳、纳了一回底子,做板凳纳底子那不过是让罗大妈赶上了。再说谁让他还有个不在身边的儿子呢。儿子没鞋穿,你又没钱买,你女人又不跟你了,你不纳谁纳?那么除了做板凳纳底子呢,谁知道他在屋里干什么。不知道并不等于不存在,谁能保证他没有朱吉开那毛病?那么,司猗纹骂他“流氓”有什么过分? 自从叶龙北跟司猗纹为大便有了初步接触后,司猗纹一闲下来便掀起窗帘一角窥视西屋。虽然除了窗户下面那三个鸡窝她什么也看不见,但她深信就在鸡窝的那一面,叶龙北正在重复着朱吉开那种男人羞于讲给男人听的动作。她相信她这发现的真实性,这真实的假想或者说假想的真实使她激动得喘不过气。 她相信人人都有一份窥测别人的权利。窥测不分档次,从前北屋可以对南屋窥测得汪洋恣肆,南屋也可以对北屋窥测得恣肆汪洋。现在又来了西屋,西屋的到来才使南、北屋暂时放松了彼此的窥测,西屋成了她们的共同窥测点。司猗纹希望有朝一日通过她对西屋的窥测让叶龙北倒个大霉。那么,她假定的叶龙北那点见不得人的事就太微不足道了。为什么她不假定出点“政治”?你静悄悄地没有声音没准儿那是你操纵收发报机的需要;你纳鞋底那底子里就缝着密信;你做板凳那是为了遮人耳目。 为了使叶龙北倒个大霉,她甚至有必要给他的所在单位写封检举信,她了解他所在单位的名称——艺术研究所。信,当然要匿名。她还为自己想好了那检举信的落款,她在众多自己给自己提供的姓名中,最后选定了“革命群众受苦人李勇”。“勇”当然代表着勇敢,她勇敢地匿去自己的名字,勇敢地对叶龙北的政治问题做了揭发,然后叶龙北的下场便昭然若揭了。一切活灵活现。 司猗纹正把一切都想得活灵活现,叶龙北却要离开响勺胡同了。因战备的需要,北京要疏散一批人口去农村落户,大小有点黑詹儿的人自然都在被疏散之列。一天,他就背着那么一个四方四正的、捆绑得像豆腐干一样的行李走出了这个院子。 叶龙北的突然离去,就像有意退出了司猗纹对他的窥测,他不战自败了。他那为小玮倒屎的壮举,成了他告别这四合院的一个仪式;他那和司猗纹刚刚开场的交锋,则成了对司猗纹的临别赠言。司猗纹带着几分高兴几分遗憾目送叶龙北出了西屋出了院门。临走,他拉严窗帘,又给西屋加了一把锁。 眉眉觉察出叶龙北行前的迹象,她注意到那天院里很静,原来院里没有叶龙北的鸡。当她穿过夹道找到后院时,发现叶龙北的黑鸡和白鸡集体殉难于那个土堆之上了,叶龙北正双手下垂站立鸡前为它们做着沉默。眉眉弄不清眼前发生了什么,只不声不响地站在远处,心跳着观看叶龙北弓着的后背和他脚下的死鸡。她不敢近前也不忍离去。 叶龙北感觉到背后的眉眉。他原地不动,只把声音传给她,他说:“你永远也不会看见她们的红脸了。你再仔细看看就会发现她们都是一张苍白的脸,那是血液在全身凝聚的缘故。动物的血液会流动也会凝聚,流动会使你脸红,凝聚会使你面容平和。” 眉眉踮起脚尖走到叶龙北身边,果然发现了那些鸡的平和的白脸。 “可是……她们……”眉眉看着叶龙北。 “我发现你在哆嗦。”叶龙北说,“这大可不必。使你心惊胆战的应该是活物,面对几只死鸡心惊胆战是对她们极大的不公平。” “可我还是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眉眉说。 “我这就告诉你。因为你同我一起观察过她们的红脸和耳朵,看过她们一天到晚的生活。虽然你终究没有看见那只不下蛋的鸡下蛋,可是蛋就在她的肚子里,迟早她会下,但现在你再也看不见了。你有权力知道她们的一切。” “是她们病了?”眉眉问。 “不,是我亲手掐死了她们。”叶龙北说。 “啊!”眉眉惊慌起来。 “你就要说我不该这样做了,或者要问我为什么非这样不可。我马上告诉你:一句话,为了使她们平静。大便还需要平静呢,何况她们是鸡。”叶龙北说。 “那您……” “我要离开她们。” 叶龙北把他将要离开这院子的消息首先告诉了眉眉,并对她说只有他的鸡得到了平静他才能够离开,于是他就掐死了她们。说完,叶龙北就开始埋鸡。他挖了个深坑把她们码在坑内,然后开始往她们身上盖土。眉眉也往她们身上盖着新土。 眉眉没有预料到叶龙北会这么快就离开,她总觉着叶龙北对她一定还有临别赠言。但当她也看见西屋门上那把黑锁时,就明白了一切。叶龙北把窗外的零星也做了收拾,只有那三个用旧木箱做成的鸡窝还排列在原处,鸡窝上还有“叶龙北同志收”。眉眉觉得这才是叶龙北的临别赠言,叶龙北留给她的一切言语声音就汇入了这几个空箱子里,她觉得那语言那声音永远不会散去。日后每当她看到那箱子,她总是把箱子上的“叶龙北同志收”读成“苏眉眉同志收”。 罗大妈也注意到鸡的死亡和叶龙北的离开,叶龙北刚走不久她就在后院找到了那死鸡。她把它们刨出来,烧水、褪毛,然后就码在廊下她那口黑铁锅里卤煮。她按照虽城人卤煮鸡的祖传规矩,在锅里放好作料,再往鸡身上压一块石头——为了入味儿,为了烂。 已是黄昏,鸡毛在院子里飞扬,廊下升腾着热气。黑白鸡毛像铅灰色的雪片,热气像烘托这雪片的浓雾。 眉眉和小玮站在枣树下观看这雪和雾的世界。一根鸡毛落上小玮的肩膀,她把它拿下来递给眉眉。眉眉抚平鸡毛捏在手里,后来她把它做成一枚书签,夹进那本天下最小的“老三篇”中。 司猗纹没等罗大妈请,就从南屋出来站在北屋廊下看她煮鸡。她觉得罗大妈现在最需要一个出来捧场的观众,夸她这当机立断的杀鸡行为,夸她这如法炮制的味道。 黑锅里咕嗒咕嗒响个没完。 “您说这鸡怎么碍着他了。”司猗纹说。 “要不说呢,一个鸡。”罗大妈掀开锅盖,用一根筷子向鸡扎去,火候不到。 “一个鸡,您还真会想。”司猗纹说。她发现锅里的鸡黑紫,很不是颜色。 “一个鸡,吃在肚里总比烂在土里强。”罗大妈说,又盖上锅盖。 “一个鸡,埋了就是浪费,贪污和浪费都是极大的犯罪。”司猗纹说,心想就你这种人能想出来,没准儿连死猪你都吃过。 “一个鸡,就是。”罗大妈又掀开锅盖,一股腥咸的花椒大料味儿冲出来。 “一个鸡,您还真会做。”司猗纹说,强忍住一阵恶心。 “就是色儿不对。”罗大妈终于也发现了作为卤煮鸡那颜色的异常。 “纯粹是让那个姓叶的给掐的。”司猗纹说。 “生是闷住了血。”罗大妈说。 “您说这种人。就得随时随地提高警惕。”司猗纹说,仿佛叶龙北下回该掐她了。 “这种人,就得提防。”罗大妈说,仿佛她也受到了威胁。 “这种人,没准儿逮谁掐谁。”司猗纹说。 “这种人,你说他怎么不掐他自个儿的……”罗大妈说了一句脏话。 罗大妈的脏话使她们二人同时大笑了起来,她们笑得开怀,眼泪汪汪。罗大妈笑得露出一嘴粉牙床子,司猗纹却捂住了嘴。这共同的笑再次证实了此刻司猗纹站在廊下看煮鸡的必要性,刹那间她还想起罗大妈从来不曾对她有过这么脏的脏话,这么开怀的大笑。这脏话这大笑分明告诉司猗纹,她们的关系已经进入了一个空前的新阶段。它还证明了她们之间的融洽,证明了她们之间关系的那种牢不可破性儿。于是司猗纹更加放肆起来,她竟然也在罗大妈跟前指手画脚了。 “火太急,得微火。”司猗纹说。 罗大妈按照司猗纹的指示关上了火门。锅里渐渐安静下来。 片刻,罗大妈又迫不及待地掀开了锅盖。她勇猛地揪住一条鸡腿狠命往下拽,那鸡腿终于从鸡身上断裂下来,滚烫的鸡腿攥在罗大妈手里使她不住地倒手。她先从鸡腿上撕下一条儿肉放在嘴里咝哈着,然后把腿举到司猗纹眼前说:“能吃啦,给你。” 她以“能吃”做标准,也要司猗纹亲自体会她手里那个“能吃”。 司猗纹显出意外地接过鸡腿,怀着几分高兴,几分惊慌,几分卑微,几分恶心。当她预感到这条腿必将由她做彻底消灭时,她尽量模仿着多数粗人对待鸡腿的那种贪婪,那种野相儿,那种没出息,她张口就咬。她认为现在只有表现一点贪婪一点野相儿一点没出息,才对得起罗大妈亲手送过来的这条腿。粗糙、坚硬的肉丝虽然难以和骨头分离,但她还是用自己那副不算坏的牙齿咬下一部分咀嚼起来,肉丝立刻塞满了每条牙缝。 罗大妈总会问到鸡的味道的,司猗纹总要做出肯定的回答的,她再次肯定了罗大妈的“会做”,再次肯定了由于罗大妈的当机立断才使这群死鸡在她手下变成了美味佳肴。 罗大妈又高兴地大笑起来,司猗纹眼前又出现了罗大妈那嘴粉红色牙床子。罗大妈笑着又告诉司猗纹,她开膛时还发现了一只鸡肚子里有小鸡蛋儿。她笑得更欢了,如同她亲眼看见了一个女人肚子里刚怀上不成形的胎儿——这个她永远不曾得见的秘密。 经过了司猗纹的鉴定,罗大妈停住火,掀走压着鸡的石头,绰起一把铁笊篱把鸡一只只地捞入一个大瓦盆,最后给司猗纹也捞了一只。也许她想到了那次司猗纹的赠鱼仪式——人总是要讲些礼尚往来的。罗大妈把鸡盛进一只大花碗,双手递给司猗纹。司猗纹推让片刻就“难为情”地接了过来。 一只黑沉沉的鸡进了南屋。 司猗纹把鸡摆上饭桌就赶紧洗手找药。她从竹西桌上找出黄连素吃了两片,又不放心地到处翻找痢特灵或磺胺一类。她宁可用过量的药物来抵消遗在肠胃里的脏鸡肉。 司猗纹洗过手吃过药,鸡仍然摆在饭桌上。她发现在房间暗处有两双很亮的眼正注视着她和饭桌。是眉眉和小玮。她一时不明白为什么饮食一向受到限制的小玮,此刻对这百年不遇的整鸡也会表示极大的沉默。这沉默里或许还有几分警惕,警惕那鸡也进入她的肠胃。这使得司猗纹站在她们面前自觉就是一个没有进化到家的野人。她本来是要喊她们姐儿俩过来吃鸡的,当她看见她们那不容置疑的抵挡的眼光就不打算喊了。她想,人还是要讲点人道的,对,革命的人道主义。夜深人静时她自己端着鸡先倒进胡同口的垃圾站,又在鸡身上倒了一盆炉灰用脚踩踩。 第二天司猗纹才把大花碗还给罗大妈。罗大妈再次问到她那鸡的味道,她只略显激动地重复着昨天的一句话:“您还真会做。”她想,这句话作“褒”作“贬”皆可,任你怎么理解。罗大妈从中体会到的还是褒义,心想,可不,虽城祖传的卤煮鸡。 靠了罗大妈的理解,卤煮鸡传友情,没过多久司猗纹被批准加入街道组织的宣传队了。 如今的司猗纹出没于街道不仅是读报,她还有更广泛更重要的宣传任务。历史的重任对于人类向来都是因人而异、量体裁衣。 44 响勺胡同的宣传队是为了配合前不久兴起的讲用会而成立的。 讲用会就是活学活用者的现身说法。就像那个早就被证明过的“你不打,他就不倒”的真理一样,这种对于学习的心领神会也有个你不说就没人知道的问题。这种说了之后的使人知道便叫讲用。 开始,这种讲用使人们兴奋不已,讲用弥补了你“一学就会,一放就忘,一用就错”的不足。你想知道精神到底怎么变物质,你想知道兴无灭资是如何体现在一个具体人身上的,斗“私”批“修”为什么能够成为根治人类一切弊病的灵丹妙药,乃至机器不转为什么还有商品、炒菜如何不煳锅……都会通过讲用迎刃而解。 然而人们终有感到枯燥的时候,你讲我听也不过是我听你讲,你那些切身体验谁来作证?于是面对讲用人们便出现了疲塌,于是便有人想到为什么不弄点热闹来抵御一下这疲塌呢?一种更活的讲用一种对讲用的配合出现了:宣传队。 响勺胡同的宣传队,在司猗纹参加之前一直有名无实,她们的全部节目只有罗主任带领下的“锣鼓词”和几个中年妇女的小合唱。 “锣鼓词”是由甲、乙、丙、丁四名妇女在台上一字排开,甲挎一面洗衣盆样大的鼓,乙提锣,丙打镲,丁敲小锣。开篇先是一阵合奏的锣鼓:冬冬锵,冬冬锵,冬锵冬锵冬冬锵,鼓点或快或慢并无严格要求。一阵锣鼓过后便是一人一句的朗诵,甲、乙、丙的句子各为七字,丁用两个字结束,算作一个自然段。以此继续,词句可长可短,可无限制地编下去,也可见好就收。比如: 甲:最新指示就是好, 乙:全国人民齐欢笑, 丙:牛鬼蛇神敢反对, 丁:打倒! “锣鼓词”虽通俗易懂,但总是缺少点必要的吸引力。加之那组小合唱平时排练不多,演出时调门儿永远七高八低。因此每当响勺胡同与兄弟队同台演出,她们的节目总是被排在晚会的最前部,致使她们的节目开始和结束于观众尚未坐稳、尚在七嘴八舌时。这种排列显然是对响勺的轻视,于是人们纷纷要求罗大妈改变响勺的现实。罗大妈也才想到必得有新节目出现才能使现实改变,她想到了司猗纹。 罗大妈发现司猗纹的表演才能远在卤煮鸡之前。那时达先生不断手提二胡出入于司猗纹的南屋,这不得不引起罗大妈的注意。一杆胡琴进屋必得出声,少时,南屋果真传出了司猗纹的唱和达先生的伴奏声。司猗纹声音委婉,达先生的胡琴托腔优雅,况且那都是当今样板戏中最最时兴的唱段。虽然罗大妈感到这一男一女在屋里一钻半天,有碍响勺的大雅,但仔细听来那唱段内容又无可挑剔,因此只好默认他们的行动仍属革命行动。 在司猗纹所熟悉的诸唱段中,要数《沙家浜》最为拿手。她“垒起七星灶,铜壶煮三江,摆开八仙桌,招待十六方……”如行云流水,有时连罗大妈在廊下也听出了神,伸出一只大脚在地上直打拍子。 司猗纹和达先生这半是公开、半是隐秘的“革命行动”好像是专门为了和响勺胡同宣传队对着干而出现的,这种对着干终于引起罗大妈的正式注意。因此在宣传队要提高、要扩大的一片呼声中,司猗纹又主动为罗大妈的卤煮鸡捧了场,罗大妈才总算决定接纳司猗纹和达先生为宣传队的正式成员。 果然,司猗纹捎带着达先生的出现,没有辜负罗大妈的一片热望。他们第一次登台就为响勺争了光,响勺一出台,台下那混乱的场面立刻鸦雀无声。司猗纹浓妆彩衣往台上一站,观众虽感到这位“阿庆媳妇”年已过时,但仍不失一位得体的正宗青衣。当年梅兰芳六十多岁不也还演“金殿装疯”一类的小姑娘么;身体已像水缸般粗的程砚秋也演过尚在中年的“陈三两”。一句话——司猗纹“还行”。 司猗纹深知她给响勺带来的荣誉,从此和达先生的来往也更加光明磊落起来。达先生深感荣幸。如果从前他提着胡琴进院自觉还有几分躲闪(有时将胡琴藏在衣襟底下),那么如今他也是名正言顺了。他是响勺名伶司猗纹的琴师达先生,一个正经八百的达先生了。梅兰芳的琴师徐兰沅,人们不也称“徐先生”么。于是一位先生进院则须表现出与先前的大不同了:他总要轻轻咳嗽一声。这声咳嗽是他给司猗纹的信号,也是对罗大妈一个小小的示威性举动。举动虽小,一石两鸟。还免却了他站在当院喊人、敲门。 司猗纹对达先生的迎接也颇具身份。她既是响勺名伶,他既是名伶的琴师,也就用不着显出格外的致惊导怪。她只需轻开房门,不用多寒暄,免却一切“您哪”“劳驾”“受累”之人间客套,“放”达先生进屋。她暗自盼望这时刻最好能让罗大妈看见,这不仅从侧面显出了自己的身份,也是给罗大妈一个小小的示威性举动。举动虽小,一石两鸟。 达先生成了司猗纹的琴师,事出偶然。原先他们并不认识,也互不了解彼此的才华。当年司猗纹住响勺时,达先生并不住响勺,他搬来响勺是运动前夕的事。响勺似乎是专为他准备下的一场水深火热。当他止不住在小将的脚下号啕时,司猗纹才得知他姓达,过去是住在东城的一个旧职员。至于他为什么在小将脚下号啕,反正事出有因。旧社会过来的人……后来达先生在响勺经过了挂牌子、扫厕所、被宣布群众专政、又被宣布解放,之后终于也跃升为革命群众,还光荣地参加了国庆之夜那种严肃的手持擀面杖绕胡同巡逻的活动。能否参加节日之夜的巡逻是你能否被信任的一个最明显的标志,因为那时刻一根最具阶级性的革命武器——擀面杖就要落到你手中。武器掌握在谁手中本是个革命的首要问题,那个曾和达先生为伍一起扫过厕所的德国老太太就一直没有享受过这种荣誉。 达先生被巡逻队伍接纳时,司猗纹已经有过一年的巡逻史了,恰好他们被编在一组。司猗纹将这巡逻的要点作为经验给达先生做了布置后,便头前引路开始巡逻。这晚月明星稀,司猗纹只觉得精神很好。她不时把自己潜入墙根黑影以示隐蔽,又示意达先生也不要光在路灯下站立。达先生学着司猗纹的样子不时也把自己潜入黑暗,并竭力模仿司猗纹的步态、速度,像新入伍的巡逻兵又像司猗纹身边的一名侍卫。他们沿勺头勺把儿巡逻了两遍,司猗纹才放心地停住脚步倚住胡同底的一块青石。达先生学着司猗纹的样子,和她拉开些距离也倚住了那块青石。司猗纹掏出烟,达先生也掏出烟;司猗纹掏出的是“光荣”,达先生掏出的是“恒大”。达先生不失时机先掏出火柴划着,又以礼相待地先为司猗纹点着,后来他们就聊起了天。从运动的必要性聊到巡逻的必要性;从巡逻的必要性又聊到他们参加巡逻的必要性;从他们参加巡逻的必要性又聊到各自的身世。涉及身世,司猗纹很少谈自己,她只告诉他,她是响勺的老住户,只此而已。达先生谈起自己却对司猗纹表现了少有的襟怀坦白。谈到自己的历史时,虽然他一再声称他历史上“只有那么一个小小的污点”——他用大拇指掐住小拇指尖,比了一个麦粒大小的刻度,但在司猗纹跟前他还是为自己那个“小污点”而感叹。他说那也是事出偶然,那全是受了一个朋友的拉拢,使他从一个没沾过政治的银行录事,偏偏在日本人的华北政务委员会当了几个月的庶务。这是他一生的内疚。 对一个伪政权里的庶务,司猗纹虽然并不认为那是什么大不了的“污点”,但既然达先生自己一再表示内疚,司猗纹对此也只好显露出应有的、适度的冷淡。偏偏他们又谈起了京剧,京剧才给了他们一个沟通感情的机会。原来他们都同时出入过“长安”,说不定那次听梅老板的《凤还巢》时,他就坐在她的身后。有所不同的是散戏后她坐的是父亲的“福特”,他乘的是末班“环行”(环行:指环行有轨电车。);她往西,他往东。但是“长安”的意境却给他们留下了美好的回忆。 “那时候梅老板是风华正茂啊。一个花腔就能叫您品味半天。您说怎么就那么与众不同。”达先生说。 “也不光是个花腔的问题。”司猗纹对达先生理解上的狭隘表现出一定的不屑一顾。 “我是打这么个比方。”达先生自己圆着场,“可就这花腔别人也是望尘莫及啊。” “也不能这样比。程派不讲花腔,讲韵味儿,讲雅致,您能说程派就逊色?不是那么个问题。”司猗纹说。 “那是。”达先生呼应着司猗纹。 司猗纹说话爱用“问题”:“不是那么个问题”“问题不能那么看”“问题是你不了解”“问题是我这儿腾不下手来”……她仿佛觉得“问题”是和新中国一起诞生的,如同“干部”“爱人”“同志”和新中国一起诞生一样。她觉得能运用起“问题”来说话才颇具时尚,才是你政治觉悟提高的一个标志。过去她用“问题”对小姑、对庄老太爷、对庄绍俭;后来又用“问题”对眉眉、对小玮、对庄坦、对竹西;再后来她用“问题”来对付罗大妈,都收到程度不同的效果。现在她不知是她那关于京剧各流派特点的阐述说服了达先生,还是她这“问题”又收到了效果,总之达先生说了“那是”。“那是”是他对她的一个佩服,一个理屈词穷。 后来他们从唱腔又谈到胡琴对于一个演员的烘托作用,司猗纹才了解到达先生在这方面比她要内行得多。达先生还告诉她,他在银行做事时行里有个同乐会,他便是同乐会的琴师。他们同乐会演出时,单为胡琴叫好的也不在少数。胡琴才使司猗纹彻底觉出和达先生认识的必要,于是巡逻结束时,司猗纹约达先生方便时,不妨带上胡琴到她那儿一块儿乐乐。达先生欣然接受,这正是大唱样板戏的高xdx潮。 司猗纹的京剧才能大半是听来的,对着唱本看来的。认识朱吉开之后,偏偏朱吉开也是个京戏迷,于是在朱吉开的开导下,司猗纹对京剧又添了见解。 达先生果然带着同乐会的老胡琴登门来访了。司猗纹不失礼仪地接待了达先生,还首次了解了他的伴奏水平。她觉得那晚他对自己的估价有些言过其实,但他的言谈举止倒单纯可爱。当他操起胡琴眯起眼睛,信心百倍地摇晃起那个花白的小背头,自己陶醉起自己时,司猗纹便更觉出他的可爱了。这时司猗纹的唱倒成了对达先生的应付,她注意观察着他的举止神态,才想到眼前这个小背头达先生原来是个与她有着不同性别的男人,她也才又意识到原来自己是个女人了。许久她已经失掉了世间还存有男女的意识,也许人们一时间都失掉了这个意识吧。她曾觉得世间只有窥测和提防,就连她对叶龙北的窥测,也不过只觉得他是个该被窥测的活物罢了。 但是后来在司猗纹与达先生的接触中,她并没有把达先生看做一个庄绍俭、朱吉开那样的男人,她觉得她只需要这么一个留着小背头的男人注意她的存在就足够了。他为她提供了义务的视觉赞助,她可以为他而描眉打鬓,可以动用她深藏已久的法国香粉英国眉笔。但也仅此而已。 他们毕竟是愉快的,就像一时间人们突然都发现了原来人类还有性别的不同那样愉快。于是讲用也好,“锣鼓词”也好,《沙家浜》也好,就一发而不可收拾了。也许人们那时早已忘记了自己是在唱什么听什么,目的是你要强烈地驱使你自己同他人坐在一起唱,一起听。 延安大秧歌,革命样板戏,现代霹雳舞,有什么两样? 后来经过司猗纹和达先生正式排练的节目,又给响勺争得了更大的荣誉。他们的节目居然被选为优秀节目得以参加区级的汇报演出了。演出前罗大妈还专为司猗纹的事忙了一天。根据司猗纹的要求,罗大妈特意派人从前门剧装厂为司猗纹买了正式供专业团体用的“阿庆嫂服”和大铜壶,演出前又组织人马亲自将司猗纹护送到演出地点。 这天达先生也改变了形象,他按照样板团伴奏员的规格给自己订做了一身绿的确良军便服,还特地在胸前别了一枚特大荧光像章,并不失时机地向街道提出申请,要求给自己的旧胡琴专买了一个新琴盒。 司猗纹在台下倒没做致惊导怪的刻意修饰,她愿意把一切丰采留在台上。在司猗纹看来,台下的过分则是一种小气。司猗纹就那么平常的一字领、平常的偏带鞋,来到演出地点。 果然,效果不负有心人。虽然响勺的节目尚属清唱,司猗纹的装束打扮也属象征性,但是她的一出场一亮相一句“风声紧”立刻将那区级晚会提高了档次,达先生的胡琴也多玩了几个花哨。他们珠联璧合,形成了一种少见的融洽。演出结束时观众那经久不息的掌声便是证明。他们是成功的。如果司猗纹的首次登台,观众只用“还行”来评价,那么现在司猗纹“震了”! 当他们谢幕之后走进侧幕时,达先生出其不意递给司猗纹一把紫砂小茶壶。司猗纹接过茶壶就嘴儿抿了一口,那茶水尚温。她又有分寸地一连喝了几小口,然后把茶壶又递给达先生。她知道那是达先生出发前专为她准备的,他把它裹着棉垫藏在一只蓝布书包里。他们都懂得就壶嘴抿茶那才是一个专业演员一个“角儿”的正统饮茶方式。拿个搪瓷缸子到后台大搪瓷桶底下去接,就不免有失体统了。 达先生的周到、得体,使顾不得卸妆的司猗纹也大受感动,因此散场回家,当他们走到司猗纹的院门口时,司猗纹不顾罗大妈的存在,不顾夜深人静,不顾竹西、眉眉和小玮的存在,把达先生让进家中,特意为他拿出一块萨其玛。他们又激动地议论了今晚的合作。 司猗纹对达先生的邀请,使被惊醒的眉眉再不能入睡。她尤其不能忍受婆婆的灯下盛妆,不能忍受她深夜为一个小背头举出一块萨其玛。婆婆还把一支烟插入一个长烟嘴,将夹着烟嘴的手托在腮边看达先生吃萨其玛。这使眉眉忽然想起小时候看过的电影里的女特务:《英雄虎胆》里的阿兰,《列宁在一九一八》里的卡普兰。 达先生很晚才走。 达先生和司猗纹的来往,使达先生的外孙女马小思和眉眉的来往也频繁起来。马小思的学校在复课闹革命了,有一次马小思从学校带给眉眉一件不寻常的工艺品,一张巴掌大的领袖头像。所以称它为工艺品,是因为这帧彩色半侧面头像用高粱米、绿豆和锯末等等镶嵌而成。高粱米铺脸,军帽和衣领用绿豆,帽徽、领章用染了色的锯末,连下巴上那颗痦子都有,那是一颗黄豆。马小思带来的工艺品使眉眉很兴奋,她觉得它远远胜过流行已久的各种大小像章。她想亲自动手制作一件。她邀了马小思,由马小思画轮廓,眉眉备料,小玮也被吸引过来帮眉眉捡豆。使眉眉扫兴的是马小思总也画不好轮廓,她笔下的黑线一落上纸胎,不是像个戴大帽子的小学生,就是像位顶着小帽的长脸老工人,这使眉眉的粘豆程序总也不能进行。后来马小思也发现了自己手下的拙劣,要眉眉动手试试。 眉眉从未想到具备这才能的原来是她自己。她先照着那工艺品画了几遍,后来连参考都不用,在纸胎上一画就准。开始她从帽子画起,然后画脸画五官;继而又改变主意从鼻子画起;从嘴画起;最后竟从痦子画起了,像是故意试验着自己的绘画才能。马小思和小玮常常看得入神,眉眉暗自高兴着。她不知她这才能来自何处,是来自小时候她那些“狼外婆”连环画,还是受了妈手中“伊万雷帝”的启示。总之这种爸和妈都具备的才能,却在她身上悄悄地展现了。 当长大成人的苏眉真的学起美术,想起豆粒下面的那些绘画时,才觉得那也许是一种绘画感觉的存在。那时她不懂绘画规律,不懂绘画基本训练中的“整体出发”的重要。若按“整体出发”来要求,她这画法纯属反其道而行之的“局部出发”。但是能以一颗痦子为起点演变出一个比例正确的轮廓,这或许才是“大才”吧。如同唐代画圣吴道子对于线描佛像的掌握,他曾专门当众表演他作画的局部出发:几丈高的线描佛像他可以从一个脚趾开始,由下而上地延伸出一个典型的“吴带当风”的杰作,据说林良画雁也是从一只眼睛开始。每每在教室里听到这些关于中国画家的传奇,苏眉就禁不住想到她那类似“大家”的“大才”。 眉眉没有辜负马小思的信任,一张张标准的领袖线描在一张张纸胎上出现了,于是一件工艺品就沿着这准确的线描轮廓在她们手下出现了。 当然,完成一件作品比画一张线描轮廓要艰巨得多。首先豆子和高粱的挑选要精要严,单是一粒不合乎要求的粮食上了脸也会成为一个“小小的污点”,这时眉眉和马小思都会想起达先生历史上那点事。那么这种疏忽万不可以在她们手下出现。此外,手头这件工艺品原来并不是一把绿豆一把高粱粒和一撮锯末就能完成,那其中还有许多你所预想不到的细节:眼球呢?眉毛呢?都需选出相应的材料,她们试验着、寻找着一切可以利用的东西,使这意想不到的东西产生意想不到的效果。原来几粒黑“高粱帽儿”就能拼成一只目光炯炯、神采奕奕的眼睛,你还得在不同颜色的高粱米中演变出嘴唇和腮红。眉眉都完成了。当这帧工艺品摆在眉眉和马小思面前时,她们为自己的劳动激动不已。 后来眉眉又扩展了自己的形象视野,她不仅描绘这个千篇一律的侧面像,她还描绘了各种应时的形象:半身的,整身的,举手的,走路的,夹伞的,大衣被海风掀起一角的……直到这时她才明白自己,原来她这描绘不是为了制成一件工艺品供人欣赏,这描绘只是为了描绘。虽然她没有意识到这描绘正锻炼着她的绘画才能,然而她的绘画才能就是在这描绘中被锻炼着。 纸自然是由大旗供给的,大旗总是把上好的、挺括平滑的印刷用纸带给她。他出其不意地把一沓厚厚的裁得四方四正的纸举到眉眉眼前说:“进口的,180克。”不然就:“保定水彩。”虽然眉眉并不了解这“进口180克”这“保定水彩”意味着什么,但她深知这纸在纸中一定非同小可。眉眉不仅锻炼了自己的绘画能力,也锻炼了对纸的认识。许多年后当她和同学坐在一起横眉冷对眼前的素描纸,用木炭、铅笔在纸上做着涂抹时,她还清楚地听见过那个声音:“进口的,180克”,“保定水彩”。有时候同学向她请教一个绘画中的纯技术问题,苏眉常说:“你是不是换一下纸,你不妨用一下保定水彩纸,它的吸水力要优于其他纸。180克进口卡纸太光……” 眉眉不太看重她的工艺品了。她一张张制作着,做完就漫不经心地放在一边。小玮替她保存起来,于是小玮经营的“商店”里又多了新商品,那是用晾衣服的竹夹夹在绳子上的镶嵌领袖像。遇到顾客来买时,她会客气地纠正她们:“不能说买,要说请。” 45 后来你在爸和妈的农场、在中学、在插队的乡下曾经完成过许多幅领袖像的绘制。 最初人们不相信一个黄毛丫头也能掌握这门如此超凡的技术,他们围观你的工作,从头至尾以“亲眼所见”证实了这并非虚构。你仍然从那颗痦子起笔你开始表演你所不认识的画圣吴道子了。你熟练地用直觉度量不同尺寸的画像与不同痦子的比例,假如一张2mx25m的头像痦子恰好等于一颗大扣子,那么1mx15m的头像痦子就像小扣子一般大。60cm的像痦子好比葡萄干,30cm的像痦子又像高粱粒了——你所熟悉的高粱粒。你到处运用你的感觉你不仅学会了一丝不苟地起轮廓,你还熟知了颜料的功能。你深知怎样配制“红光满面”,你深知怎样用颜色去表现“神采奕奕”——一些朱鳔、土红、枯黄加大白的配制。而痦子需要立体,那又完全是另外一种绘画感觉。这些常人所不具备的感觉却在你身上由浅入深地出现了,你常想这是一种功能一种远比常人发达的功能。虽然常人在这方面的功能不一定逊色于你但他们没有去试验,他们的感觉预先就拒绝了做这种尝试的设想,这种预先的拒绝使人永远无法知道自己。 数字和定义无法衡量出人的深处的一切可能性,磅秤只能显示出你骨肉的重量;而不同量级的举重什么抓举啦挺举啦只能告诉你你能承受多重,那是你的骨肉所能承受的重量一种外在的压力。每当你站在磅秤上量体重时你总觉得那数字于你是不真实的,你真正的重量磅秤无法衡量它没有办法。你真正的重量是什么也许是你筋骨皮肉之外的那部分没有重量的存在,是的也许它没有重量可你知道它有多轻?你站在磅秤上这些乱七八糟的感觉就仿佛呼之欲出,就仿佛吱吱叫着各寻着门路拼命挣脱开你的躯体逃遁这种不清不白的衡量。只有站在磅秤上你那种被分割被抽空的感觉才如此强烈你不是一个整体你的重量并不是你的血肉你总是很轻飘。深重的是那些无以捕捉的存在虽然它就在你的深处。 你就是我的深处苏眉。 我曾经这样以为,眉眉。我还曾以为我的深处是你但是错了,我对你的寻找其实是对我们共同的深处的寻找。高中时有一次我参加校运会的八百米比赛。我生平最讨厌的一件事就是跑步那八百米是一种分配,是文体委员对我的分配。我开始跑我跑得很难看,跑得没有章法没有技巧恶心想吐口干舌燥,但我居然跑完了最后一圈居然还得了个第三名。当我看见终点看见围在那里呐喊助威的同学时我累得差不多哭出来我几乎一步也迈不开了我想躺倒不干,但我毕竟冲过了终点我跪在地上腿很软。文体委员像搀扶英雄一样搀起我来我没昏,虽然跪下了但我没昏,我头脑很清楚我知道我是第三名不是最末一名,我庆幸像我这么个不热爱体育的笨蛋居然也为班里争了名次,我坚信再多一步我也迈不开了,我跪得很是时候我只有跪下。 后来我常常想起这件事我觉得一切都未必,假如我是在逃脱一次追击呢,假如八百米只是我个人的一次运动没有观众没有名次终点也没有助威的同学我能跪么我犯得着跪么?当一个人单独面对大自然时他犯得上不自然么?不错我是很累我没有跑八百米的实践我的确要昏倒了就要,但更重要的也许是我已预见到我将稳拿第三名才生出对自己无尽的疼爱,才口干舌燥双腿灌铅,才在最后冲刺之前的刹那间就有了跪下的预感——这不是我能明确意识到的预感但它的确不自觉地在我体内存在着。这种带有准备性的混合着些许装饰和撒娇的预谋使我获得了前呼后拥的搀扶,使我那个百年不遇的第三名显得更加艰辛、尽力而又辉煌——您瞧见没有我拼到了最后一口气。 人们被这些不为人知己知的矫饰、夸张和准备性太强的预谋所缠绕所覆盖所羁绊,它是看不见的沉重抑或是沉重的轻飘如同在棉絮上跋涉那般艰难;它是坚硬的柔软抑或是柔软的坚硬使我无法走进我的深处。到底我还能跑几圈我究竟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没有预谋地昏倒?我不知道。 一般地了解人类总比单独地了解一个人容易。我的深处有一扇门它也在你的深处。它拒绝我又诱惑我也许拒绝本身就是诱惑。我能把领袖画得那么像——简直到了想画不像都不行的地步我坚信你也可以。七十年代末乃至八十年代我们这里盛传着特异功能的种种奇闻,尽管对那些“人魔”们科学界有着种种激烈的争论:肯定了又否定否定了又肯定,我却一直相信他们的存在他们不是魔术师不是诈骗犯。我联想起当年我那被人围观的绘画表演,那时我就像有着特异功能的神童那样被人盯视被人议论,虽然我那点技艺不过是工匠的技艺,那的确是工匠。假如它是特异功能它也是工匠级的特异功能充其量那不过是一种简单的重复性的劳动。 “人魔”们能在胳肢窝里猜字,能靠手指将你的裙子捻得冒烟,能一眼看透钢筋铁骨的保险柜中的钞票数目,能使一瓶密封的药片不知从何处倾泻而出那药瓶却完好无损连蜡封的软木塞都没有丝毫松动——的确是特异,但毕竟是特异功能而不是特异才情。假如功能多指器官和机件而言,那么“人魔”的神奇便不在于他发自灵魂的情感和技巧而在于他那天然生就的器官和部件,它们足够科学家费一阵子脑筋。即使这样科学家总归会有仪器测试追踪,追踪“人魔”发功的生理反应物理反应通过这些反应筛出他们所需的点滴他们会弄出结果的一切终将真相大白。最终无法澄清的还将是人的深处那儿没有器官也不是部件的组合你该用怎样的由器官和部件组合的仪器去刺探?我想起小时候叶龙北一边喂鸡一边跟我说过将来科学不存在了艺术还会照样存在。 有一天我午睡起来忽然想起一件事,我想起除了领袖我还从来没有画过别的,于是我让小玮坐下来我开始画她。我知道对面坐的是小玮可我仍然从一颗痦子起笔这成了一个固定轨道的固定起点。我明明是眼睁睁地端详她的五官结果我却最终把小玮画成了领袖。这使我毛骨悚然,我第一次为我这种“特异功能”感到气闷感到一种深陷沼泽般的绝望——我那感觉呢?我那对形象的感觉呢?原来这是发功。这功能太坚厚太沉重太无情,犹如千斤的铠甲披挂了我一身犹如阴沉的水银灌注了我心灵的每一丝缝隙。“再大的饼也大不过烙饼的锅”吧我就像一张在饼铛里翻来覆去火烧爆燎的饼。 在冀中平原那平得一无是处的小村里我没有后门没有背景,但只干了一年我就上了大学做了光荣的“工农兵学员”。我有功能,我跑到考场当场作画我的“作品”使我成了虽城所在省——c省艺术学院美术系的学生。我惹起了那么那么多的艳羡、称赞、嫉妒、感叹……我假装十二万分的高兴心里却像个不打票混车坐的小贼那样惊恐不安。因为只有我知道我原本一无所有,我只会一种简单的重复性的劳动而这种劳动分明与艺术无缘。我从什么时候生出这个道理呢好像就是那次午睡起来之后把小玮画成了领袖。 我不爱上素描课不爱听老师手里玩着橡皮对着我大讲结构、比例、三度空间,这些我天生就知道对于别人它们十分重要对我来说却轻如鸿毛。面对老师摆下的石膏球、几何体、瓶子、罐子、海盗、荷马我只要一落笔准是一张领袖。这使我没法儿交作业可是有一天老师收走了我的画他居然表扬我,表扬我在领袖脸上所运用的“结构”、“比例”。他终究没有看透我,我的戏法在我手下又一次获胜——那次我就面对着一个石膏球。他只奇怪既然我能把领袖的素描弄得这么规矩、准确这么符合领袖像的要求,何必还去画石膏球呢?他问我从前在哪儿学过画在哪儿把基础打得这么好,我不说我在响勺胡同的那些实践,他听不懂那是怎么回事准会说什么什么?就靠高粱米和绿豆?可那是粮食啊。一点不错,我心里说,精神食粮。你敢否认精神食粮的作用?其实我早已意识到我在响勺胡同的那些杰作大概是世界上最丑的最惨不忍睹的东西,那是我那特异功能在发功。 可我还是坚信我身上存在着对绘画的感觉不然咱们走着瞧吧,既然我是一张饼我就会翻出饼铛。 我的大学四年被两个交替的时代各占一半,后两年我迎来了中国的第二次解放。当我看见活生生的女裸体从容地出现在教室的模特儿台上时,我警告我万万不可从一颗痦子起笔。那个单纯美妙的真人终于扭转了我的轨道,我没画痦子没画出领袖可也没画人体我不知道那天我画了些什么。后来老同学说我画布上有一团择不清的线也许那是一片茂密的渴望光顾的青草也许那是一丛难以深入的刺人的荆棘。不管怎么说我有了属于我的艺术表现,我是靠了人体,靠了世界上最单纯的也是最复杂的人体我第一次有了属于自己的表现。 我画过马小思的裸体她是太棒了,后来她看了我的作品说这是什么?这不是一条河么一条夹挤在老城脚下的红色小河么。马小思说好啊你让我光着身子站了好几天腰酸腿疼画面上却只有一条河他妈的再也不给你干了。她骂我坑了她。我没有坑你,没有你的裸体我画不成那条河。画面上可以没有你但我的视野里不能没有你。我没有办法,面对不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的裸体我想到的总是裸体之外的其他;而当我置身于崇山峻岭大海湖泊深谷浅滩黄昏或者白夜,我看见的都是些伟岸的身体脉搏的跳动回荡在胸中的激情并不匀净的肤色岁月抛下的皱褶。我坚信艺术表现就是一种转换,换个人可能不这么说我还是说我的。叶龙北说世界上没有直线,那么面对一个女人体你为什么非要模拟她的筋肉和rx房,你若想看建筑美为什么非要在纸上画窗户也许我那点“艺术感觉”在闪光了。 其实我一直没有找到最适合于我的一种表现形式虽然我毕业、分配,在虽城画院当专业画家还去北京的美术最高学府进修;虽然我开个人画展、获奖、接受采访被别人论述虽然——用通俗的说法。我的画也飘了洋过了海。画是什么?视觉艺术就是视觉艺术他们说画是无声的诗简直是胡言乱语。 有一天我再也画不像领袖像了我忘记了从前的轨道,那扶助我走进高等学府的轨道我好像有点忘本。新的时代人们都在寻找自己的新轨道我的新轨道在哪儿呢?人们卸掉了那披挂了一万年的功能的铠甲并不意味着他们已经在用心灵倾诉和验证。每天都有的新主义每小时都产生的新口号大概要用亿来演算节目在哪儿?我看见包括我自己在内的许多让人为之动情为之摇旗呐喊的作品就不断想到“租赁”这个字眼,就不断想到秦可卿出殡时那浩荡的纸人纸马。我们用借来的灵魂武装我们的灵魂,就好像年关已到那些经济拮据者非要借钱才能把年弄得跟别人一样的喜庆、热闹。 我看见许多张急赤白脸的面孔许多张烙饼都争先恐后地往饼铛外头翻。一个声音说与其翻出去落进无底洞不如就在铛里待着是不是?我不能同意这种胡说可是超导时代的来临难道一定使人们必定不再有听完一句整话的耐心么?谈话是艰难的每一句话都可能被人极不耐烦地打断。这种迫不及待的彼此打断叫人觉着不是进取不是追寻我只感到一种怡然自得的懒惰,一种慌张得近乎上蹿下跳的懒惰。 很多人都在宣称他找到了自己他拨开荆棘破门而入走进了那妙不可及的殿堂其实那不过是一种租赁甚至不如租赁。很多租赁本身是明确的租赁者能准确地说出他要租用的东西比如书比如旅途中那些代步的自行车他们并不隐讳。 每当我看见那些借来的热情或冷静我便不能不想到一种新的功能、属于这新时代的功能诞生了。到处披挂着这以壮声威的铠甲到处浮泛着借来的深奥你真地不愿意稍微塌下心来把煤气灶上的一壶生水煮开?你有那种眼见它真地沸腾起来的耐性么?就算这是无需太高智商的活儿但我们要是喝半生不熟的水准得生病。 在那个早晨我看见了你,眼前一排小碟子小碗,绿的是绿豆红的是高粱。 第十一章 46 罗大妈注意到了大旗的白领子,也注意到他对懒汉鞋的反复无常。她眼看着鞋的红底子、白底子在大旗脚下更换,心想这孩子,怎么了? 罗大妈老是记着大旗小时候那模样,那时她带他来北京投奔丈夫,大旗就那么“光着屁股打着伞儿”进的北京——肚子拱着小褂儿像把伞,虽然那时大旗四岁,已经过了光屁股的年龄。大旗没有怨言,娘儿俩从火车上下来,他还替她美滋滋地背着一个小包袱,丝毫也没有注意到这个陌生世界向他投过来的陌生眼光。他更没有注意到在这个世界里人们都是怎样穿着打扮,有没有光屁股打伞儿的人。他脑子里还是他娘在乡下的光膀子,两只布袋奶在裤腰上悠过来悠过去。娘儿俩出门进京时,一人才加了一件褂子,她遮住了奶,他却露着小鸡儿。 后来大旗上学了,还是从不挑剔罗大妈对他的打扮。他从来不知道同学们的鞋都有左右之分,左脚和右脚不能乱穿。罗大妈给大旗做的鞋都是直脚,虽然她知道鞋除了直脚还有认脚,但她从不给儿子做认脚鞋。认脚是死穿,直脚是活穿,她觉得两只脚倒着穿才穿得省,认脚鞋光磨一面。大旗懂得鞋有认脚是很晚的事,但他并不要求罗大妈非那样做不可。一个鞋,怎么不是穿。至于衣着,大旗的要求更含糊,直到中学他还没穿过绒衣毛衣。他从来都是按照老家的风俗,棉袄棉裤紧贴着身子。风往肚子里灌,冷点,可他认为冬天就得冷,夏天就得热,这本是天经地义的事。再说毛衣穿在里边被棉袄遮住,看不见,没用。同学们对于大旗的风度其说不一,有人说他是个不忘本的模范,活“阶级教育”;也有人说他连起码的文明也不懂。大旗不管这些,他想,上学就是为了学习,既然学习是每个人的目的,为什么你非要看我,我非要看你不可? 在罗家这三杆旗中,罗大妈最喜欢大旗。她觉得这孩子省心,这孩子仁义,这孩子最具理想色彩。如果每个母亲对孩子都有偏向,她就最偏向大旗。大旗没跟她红过脸,大旗很少说她不是。后来大旗长大了,罗大妈在这个家里好像只听大旗的。即使在这个轰轰烈烈的时代,罗大妈也总是按照大旗的行动来衡量运动的火候。当大旗戴起袖章跟着抄家破旧时,她觉得应该;当大旗很早地摘下袖章提出去印刷厂当工人时,罗大妈同意。她觉得大旗最懂人之常情——走到哪儿说哪儿。那次为五毛钱的肉演变出姑爸的那件事,罗大妈总认为那是大旗不在场的缘故。大旗在场姑爸也不会落个那模样——她对姑爸不会那么没完没了。虽然她觉得只有没了姑爸,她的耳朵才能免去再被人掏。 如今罗大妈眼前出现了大旗的白领子和总也换不清的红底子白底子。罗大妈人粗感情细,她已猜出几分缘由。她也有过年轻那工夫,那时候她虽然没有为罗大爷在脖子里增加一个白领子,可各色的头绳、花手巾也没少买——光膀子,那是生大旗以后的事。 罗大妈有点明白,但没把这看成是大旗的不安分。她甚至幻想,也许有一天大旗能给她领回一个进门哪怕什么也不招呼她的革命女青年,只要投大旗的脾气,个儿矮个儿高她不挑剔。一句话,她猜大旗正“搞着哪”。那头儿,也许在他工厂,也许是和他一块儿造过反的老三届。反正大旗的眼力错不了,大旗仁义,大旗省心,大旗最具理想色彩。 大旗换上一双半新不旧的懒汉鞋,拿鞋刷子又在鞋上刷磨半天。刚要出门,罗大妈向那鞋扫了一眼说:“晚不了哇,口安?”她是指上班的时间。 大旗翻过腕子看看手表,还真有点不早了。出门、骑车、过两个路口、再碰两次红灯、进厂、存车,或许还要晚到几分。但他并没有因换鞋刷鞋耽误了时间而显出慌张。 “晚不了。”大旗说,显出有把握。 “也早不了。”罗大妈说,把一个手巾包着的饭盒交给大旗。 “迟到几分也没人问,不记考勤。”大旗把饭盒夹上自行车后尾架,不紧不慢地推车出门。 大旗出了门一上车,才立刻改变了刚才在母亲眼前的节奏猛蹬起来。虽然工厂近来上班散漫,不记考勤,但他还是愿意早几分钟到厂,总有比他还早的工人。 大旗出了门,罗大妈才自言自语地说出了对大旗的看法:“整天丢了魂儿似的。” 同时注意到大旗又刷鞋又磨蹭的是竹西,她发现了大旗时间观念的变化,但并没有什么准确的设想。当她推着车也要出门时听见罗大妈对大旗的评价,她的心仿佛受到了一下敲击——大旗丢了魂。她坚信罗大妈对大旗的观察之深刻肯定胜过她自己,当她刚把大旗的丢魂作为一个值得留意的问号时,罗大妈已经对大旗从里到外做了肯定。 自然,她知道罗大妈的“敲击”并非有什么明确的针对性,罗大妈更不知就在离自己不远处正有人企盼着大旗丢魂儿。因此,竹西故意当着罗大妈也在自行车上磨蹭些时间,显出对“你们家那点儿事”不屑一顾的神色。“罗大妈,你最好拿眼追随着我出门。”竹西想。 竹西骑车一向比别人慢,她的单位近,班儿也灵活。她愿意稳坐在车上想事,她愿意把骑车当做是单独散步。庄坦死后她就更无牵无挂地愿意做这种散步。慢骑车这个看似懒散的行为好像使你看上去对一切都显得大意,其实慢骑车恰好锻炼了竹西各方面的感应能力。骑快车和骑慢车比较,慢骑像是人的一种主动,而快骑常使人觉得手忙脚乱抓耳挠腮,出事的也都是骑快车者。 竹西慢骑着车想事,想得繁琐,想得细致入微。从宝妹的大便想到医院里一个病人的一条肿胳膊;从洋拉子想到最近刚流行起来的一种低八字领——朝鲜传过来的;从她明天一定洗床单想到青霉素消炎的缺点。 外科有一间病房墙壁油漆剥落,那痕迹有时看起来像面目狰狞的鬼神,有时又突然像坦桑尼亚地图——“医疗队员到坦桑”,一首歌。 她想,街上有树好还是没树好,有树可以遮荫,但许多商店的门脸儿都被树遮挡了起来,很亏。 一个商店叫船帮门市部,船帮是一个胡同。 她觉得小玮的脸蛋儿很红,红艳艳——形容不确切。 她觉得医院里的汤菜又好又便宜,五分钱一大碗,用肉汤,里边还有四五样蔬菜。说不定便宜有问题,就因为它太便宜。肉汤没准儿是从病人伙食中克扣出来的。 五分钱的饭票是黄颜色的,最近有了塑料饭票,像弹琵琶的指甲。 她觉得前边那个骑车的女人臀部很肥硕,很棒。 她想后面的人看她的臀部也一定这么肥,这么棒。 她觉得她骑车稳就是因了她这肥硕的臀部——她不愿把自己的臀部叫屁股,大屁股太难听。就是大屁股,坐得稳,车稳。 那个男人车用脚后跟蹬,八字脚,外八字。外八字大半是扁平足,跑不快。金日成八字脚。 她很想知道王实味的《野百合花》写的是什么。 她很想自己买俩焦圈儿吃。 她想所有科室的医疗器械就数妇科的产钳带劲儿,称手,像个带把儿的大笼子,一夹一拽。 先前她有过一件风雨衣,领子里有“大地”。 槐花落了一地。 今天她主刀为一个肠梗阻开刀,要拉一个探察口子,十厘米,还得动手掏肠子。小手术,可术前得剃毛。 不管男女开肚子都要剃。 一次她用剃刀从手术台上吓跑了一个刚完成发育的女孩子。 还得剃。规范。抹一片红药水,光秃秃红糊糊。 病人十点进手术室,现在九点十分,那么她还可以洗个澡。一身汗,得洗澡。夏天人每天都得洗澡。 竹西闻到一股被汗味儿肥皂味儿溶解而成的洗澡水味儿,她觉得这才是真人的气味儿。病人的肠子肚子都不是真人味儿,是科学味儿。洗澡水的气味儿她在哪儿闻见过,在医院淋浴时,还装了新装置:莲蓬头下面就地一只踏板,人站上去水喷下来,省水、方便,小打小闹。水顺着墙根一条小河流走了,带着人的气味。 洗澡水味儿还在哪儿闻见过?在响勺胡同在家里。晚上院里人也要洗澡,每家有每家的洗法儿。在家,她蹲在大盆里洗。洗澡水却要往一个地方倒。墙角一个铁篦子下水沟,通称沟眼儿。你一盆我一盆,水顺着沟眼儿流走了,人的味儿都流到一个地方去了,各式各样的脏水都汇在一起了。最干净的人和人最不干净的排泄,宝妹排泄困难。 竹西的想事一般从宝妹开始,结束于宝妹。现在却由宝妹一发而不可收拾了,因为她想到了洗澡水,她像个嘎小子一样想到了洗澡水。 每晚罗大妈一家在那个夹道里洗澡。大盆大盆的清水端进去,大盆大盆的脏水端出来。第一个进夹道的是罗大妈,最后一个进夹道的是大旗。有时天很晚了,院里鸦雀无声,大旗端盆去倒自己的水,穿一条半长不短的白细布短裤。竹西也去倒水,穿一件前边一排扣的,目前只能在夜深人静才得穿一下的连衣裙。竹西从大旗盆里闻到了那气味,她相信大旗也闻到了一种气味。对气味她这么想,大旗也许不这么想。她像个嘎小子,可大旗不像嘎小子,一个憨厚多肉的脖子,嘎不起来……那么她也不应该再嘎,那么她得回屋睡觉。睡。 深更半夜她又起来了,还是这件前面一排扣的连衣裙,里边连内裤也不用穿,深更半夜谁知道谁。她要去厕所,厕所她可去可不去,憋不住屋里也有盆。她得去,她得去厕所,后院厕所。方便。 院里静下来,水味儿已四散。竹西为上厕所走进夹道。原来夹道里还蒸发着人的气味和大小水洼。明的是水黑的是路。这是她做学生时有一次下乡劳动,一位农村老大娘领她去厕所时告诉她的。那时刚下过雨,天很黑,和现在全院闭了灯一样。明处是水,黑处是道。原来还是有水,有水就有人的气味。大旗是最后一个进夹道的,这一定是他的水他的味儿。她闻过,在沟眼儿旁边。 一走进厕所,她很容易就把自己袒露了出来。夏夜的风立刻就包裹了她,渗透了她的全部。也许她一想到袒露这两个字才想起庄坦,庄坦,袒露。庄坦去世后她很少想到他,现在想到他是因为她平白无故地出来把自己袒露了,她袒露得这么情愿这么天真。那时对庄坦她也袒露,也情愿。但她觉得自己并不天真,也有点人们常说的世故。为了做一个名副其实的妻子、母亲她需要对他世故,连情愿也显得廉价,唾手可得。太容易才使她失却了天真的等待。现在这天真这情愿才是一种对于等待的追逐,于是有了这黑夜里的袒露这天真的等待,她终于要做一次真实的追逐了。 她决定把大旗追逐在夹道里。 第二天,当夹道里又响起最后一次撩水声时,竹西真的像昨天一样要去后院方便自己了——人要方便,谁能干预? 她轻灵地走出屋门,轻灵地潜入黑暗,轻灵地走进夹道。她一眼就看见了一面正在朦胧中扭动的脊背。她觉得那脊背很厚,很坚硬,像是一面永远也无法穿透的墙。这墙很可能成为她走不过去的屏障,屏障那边才是人生那边。但她就是为着穿透这墙这屏障而来,到墙的那边去探索一下人生的追逐。谁让她嘎呢? 她前进了一步、两步、三步…… 他突然转过了身,却谁也没有吓住谁。也许他从脖子感到不自在的那天起就想到她非要穿透他不可了。那时她穿凿他的脖子,现在她要穿凿他墙一样的脊背。 她离他更近了,她清楚地看见了他胸膛上的水珠。她从容地夺过他手中的毛巾从上到下无目的地替他擦拭起来。她只觉得要擦拭。 他不知怎么的就把毛巾轻易地给了她。但他又轻易地打起哆嗦,浑身上下,小腿哆嗦得最厉害。 她感应到这哆嗦,她突然在他面前跪下来,用双臂紧紧挽住他的腰。像是求他宽恕——是她才把他折腾得打哆嗦。她的脸贴在他那升腾着黑色火焰的小腹上。 啊,再也不要有人间的剃,人间的红药水…… 大旗的眼前却出现了一片:红旗,红袖章,红对联,红标语,红灯,红花,红油墨,一片红,红海洋,闪闪的红星红星的闪闪,翻江倒海,一塌糊涂。 他不知自己是怎么被挟带(如果是挟带的话)到后院那个司猗纹埋过金如意、叶龙北葬过鸡的地方。 她要他向自己倒下来,倒下来…… 他一身的清新和健康使竹西眼泪汪汪。 就为了这清新、健康,值。 她约他明晚再见。 大旗整夜没睡。他努力回忆着刚才的一切,一切还是一塌糊涂。他只觉得自己身上多了点气味,那气味才使他想起刚才她对他的一切摆布一切唤醒。那是什么?他想到人间一个最普通的形容,最简短的句子。 一个字。 可那分明是一个脏字。人们怀着最野的心思骂人用这个字,厂里最好的同志开最善意的玩笑也用这个字。 谁不是借了这个字才应运而生。 这个字最脏,却是人的求之不得。 这个字好得能使你捶胸顿足,可又肮脏着被人忌讳。 最后大旗还是不愿把刚才他和竹西的事用一个字来概括,用什么概括他不知道了。他觉得自己到底是文化浅,在文化领域里没有人教会他怎样去形容那事。后来他曾经在一个适当时刻着急地问竹西怎么形容,她狠命捏着他的手腕说:“少问,傻劲儿。”她的回答像是对他的斥责又像是对他的溺爱,那口气像大人教训小孩,又像是她给他的最好的悄悄话儿。反正她比他大七岁,这年他二十二岁。 竹西为大旗把自己开放了一个夏天。 夏天很快就过去了,竹西常常觉得就在这个夏天里是她造就了大旗。不是造就是生,是生产。她最愿意生一个大旗这样的男人。她坐在车座上想,又觉得自己很嘎。 夏天很快就过去了。每当大旗和竹西踏着秋天的泥泞冬天的雪,暂短地出没于那些有人幽会的地方时,大旗总觉得还是夏天好。他把自己的思想毫无保留地告诉竹西,竹西还是狠狠捏住他的手腕说:“傻劲儿!”她愿意挨紧大旗坚实的肌肉就那么坐着,不管衣服多厚,她也会感到他那坚硬的肌肉的存在。 竹西脸色很好。她那好看的脸色、好看的有灵气的多毛的手指,一切都告诉人们,她内心正潜藏着一个深不可测。她觉出有人正研究她的这个深不可测,这便是眉眉。 竹西用温和的语言抚慰眉眉做事,还给她买红底和白底的懒汉鞋。眉眉不拒绝,也不显出高兴,因为她觉出舅妈这些举动有一种随意性,就像她总是把在医院吃不完的菜带回家来,几块带鱼,几朵菜花。但她并不深究舅妈这随意性,她不知道舅妈发生了什么,她脸色好有什么不好……一切还是有几分随意性。 竹西可以直视全院所有的人,惟独对眉眉有些躲闪。她觉得她对眉眉的喜欢,不如说是对眉眉的掠夺,她就像个壮贼那样,早把眉眉的小柜偷光了。 大旗对眉眉的躲闪是明确的。他不再给她“特大喜讯”,也很少和她单独会面。他只对眉眉说过他在厂里当了车间团小组长。 一个垂头耷脑的团小组长。眉眉想。 眉眉有时还是为这团小组长的存在慌乱,但又觉得慌乱得多余。 司猗纹很忙。目前她思路专一,只盼样板戏不断繁荣发展。 47 达先生又来了。 达先生在司猗纹家里已经有了固定座位,那是摆在房间正中火炉旁边的一只杌凳。 冬天,终年不见阳光的南屋生起炉火才使人生出几分留恋。达先生进门直奔那炉火、那杌凳。 开始,达先生的杌凳由司猗纹准备,她还告诉他炉边暖和。后来,遇到杌凳不在炉边时,达先生便亲自动手把自己的杌凳拉过来。他在炉边坐下,双手拢住发热的烟筒,显出些难以被人觉察的饥寒交迫。其实达先生现时从精神到肉体并不饥寒,饥寒相儿——那是他久已养成的习惯。也许这习惯的养成还是因了他那颗麦粒大的小小污点,这污点使他不仅不能大模大样像司猗纹似的跟街道要服装、添乐器,就连在司猗纹面前他也有必要显出几分谦逊,他觉得手捂烟筒便是最好的谦逊。 饥寒交迫和谦逊有时并没有一条明显的界限。 司猗纹早就发现了达先生的心境,便尽量为他创造些随便。她为他拉杌凳,为他指出温暖所在,还常在炉子上煨一小锅金丝小枣。小枣这东西在干果类中说不上大雅,可也不算低俗。再说司猗纹煨它,主要是为达先生创造出一种随便的又不失体面的气氛。她愿意用一股枣香、一股气儿使他们的交往更随便,更具革命同志之间的一份情意,使他们对于京剧和京剧更加革命化的切磋更加无限延长。 宝妹、小玮不大了解司猗纹的意图,有时还不识时务地弄出些大煞风景。小玮在农场时,当地农村孩子教过她一个谜底为“枣”的谜语: 一个小孩儿穿着红裤子红袄, 你去哪儿呀? 我去衙(牙)门口。 还回来吗? 骨头回来肉不回来。 小玮见景生情,便教宝妹背谜语。宝妹受了传染,也开始了关于穿红裤子红袄的小孩去衙门口的背诵,后来她们竟当着达先生比赛起这个绕口令般的谜语。司猗纹对这有伤大雅的行为做了制止,她骂她们像乡下孩子,说她们就配吃枣(司猗纹不自觉中又对枣做了贬低)。但当锅中枣煨得如蜜饯般拉出了金丝,再煨下去就要嘎巴锅时,她还是叫过她们,为她们分出包括眉眉在内的三份枣。小玮和宝妹接过枣把手吃得很黏。眉眉不吃,她总是把自己的一份倒给宝妹。 留在锅里的一份是达先生的,司猗纹总是连锅(那个煮过花生米的锅)给他,显出些随意、豪放,显出些不拿他当外人的风度。达先生吃枣不像小玮和宝妹,他总是用司猗纹递给他的牙签一颗颗地叉着吃。他吃得缓慢、仔细,枣核也干净,半天,一颗光若红豆般的枣核掉入炉前的簸箕里,发出一个微弱的清脆的声响。司猗纹和达先生关于京剧和京剧改革的切磋便是在这种气氛中进行的。 司猗纹不吃枣,只为自己沏一杯炒青,坐在桌前喝茶抽烟。这种不上档的炒青,在达先生面前也有一杯。 近来司猗纹和达先生对于样板戏,不偏重实践,只偏重于在理论上切磋。因为所有可供他们合作演出的样板戏他们都做了一遍遍的合作,除李铁梅、阿庆嫂、小常宝这些老唱段,他们还试验合作了柯湘、江水英、吴清华的唱段。加之目前响勺宣传队总也接不到新任务,于是他们就又有了一份悠闲。有了悠闲才有了悠闲中的切磋,悠闲着却又不时生出一种隐隐的被抛弃感,甚至一想到前不久舞台上下那点热闹,竟也显得有几分滑稽和寒酸。也许正是这各自的滑稽和寒酸感,才使他们非得坐在一起怀着各自的滑稽和寒酸感——这个永远也不被对方发现的隐秘,来继续他们的事业——历史的必然。他们在切磋中从理论上总结过去的得失,又切盼样板艺术新的繁荣和振兴。 “昨儿。”达先生说。 达先生一开口司猗纹就知道这是一个漫长的对话信号,这信号距那内容实质还有个耐心等待过程。 司猗纹愿意做这种耐心等待。 一颗光洁的枣核从达先生嘴里悠悠地露出来,啪嗒跌入炉前的簸箕,接着便是达先生对那杯中炒青的一口悠长的品尝。 火封着,司猗纹不必关心炉子。她封火老练,一块煤可封整整一个上午。她还能目测炉门缝隙的大小以掌握房间的适当温度,谁都不必担心由于封火会使房间温度下降。 “昨儿晚上。”当一个不算短的间距过后,达先生把刚才的“昨儿”变成了“昨儿晚上”。 司猗纹把就要抽到底的烟接入一根新烟中;新烟被她捻空一头,将老烟蒂插入其中,像植物的嫁接,像一种植入手术。接上,在桌上磕磕。磕的时间可长可短,假如你想用这个磕的时间去想点别的,你可以尽情地磕下去:嗒——嗒——嗒…… “昨儿晚上,我仿佛听同院儿说。” “昨儿晚上”是时间,“同院儿”是地点,达先生在时间里加上了地点。这酷似剧作家写剧本,他们在剧本开端都要先写时间、地点,然后才是剧情。有剧情必得有人物,现在达先生的“同院儿”包括了地点也包括了人物,不然为什么“同院儿”能“说”? 时间:昨儿晚上。 地点:同院儿。 人物:同院儿。 达先生的院子同司猗纹的院子相比,要庞大、庞杂,他住在一个“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式的大院里。大院套小院,层出不穷。院子大,人多职业多,因此就掌握各方面信息的条件,达先生总是优于司猗纹。司猗纹这儿就是北屋、南屋,南屋、北屋,西屋还常没人。对于当今信息,司猗纹大都靠了达先生的供给,信息对人的吸引力从不衰竭。 “昨儿晚上,我仿佛听同院儿说。”又一颗枣核从达先生嘴里滚出来跌入簸箕。当他再次空出吃枣的嘴时才接下来说,“仿佛哪儿演了一出评剧《列宁在十月》。”达先生在由于各种原因使他的信息性报告一次次被打断之后,现在终于完整了他的信息。在他那个信息诸多的大院的诸多信息中,达先生最为注意的还是革命文艺方面的信息。因此当一个“仿佛”出现在他耳边时,达先生立刻就把这“仿佛”铭记在心了——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您说这兴许是真的。”达先生肯定着这信息又征求着司猗纹的看法,好像一个信息只有征得了司猗纹的验证才具真实感,那信息的渠道倒成了无关紧要。 司猗纹对这信息并没有表现出大惊小怪。也并不急于为达先生做进一步的肯定。她半信半疑地想:“评剧”《列宁在十月》联在一起总觉得有几分硌生。对于列宁的光辉形象被搬上中国革命戏剧舞台,当然值得庆幸,但此时她想的是这个评剧。 评剧在解放前叫“蹦蹦儿”,蹦蹦儿这种出在京东只能唱《小老妈开口旁》《马寡妇开店》的只配在乡村野台子上演的小戏,后来虽然也小模小样地进了北平,演员也花枝招展地登报、照剧装像,但那种热闹也只能热闹在天桥。单说那演员名字就俗不可耐,自己却还不以为然:白牡丹、花石榴、绿芙蓉……解放后,蹦蹦儿虽改头换面变成了评剧,调门儿也有演变、发展,可那调门儿再演变还是蹦蹦儿,比上下句的秧歌调强点儿也有限。演个“小女婿”还合适,可让列宁上台唱“小女婿”的调儿,她怎么也想不出是什么滋味。还有列宁那西服、领带,怎么让演员耍把?杨子荣有板儿带一耍半天,少剑波没板儿带耍大衣,那郭建光手里还有支盒子炮,列宁手中就有杆红蓝铅笔。但司猗纹就像总也不愿在达先生面前表白自己的身世一样,现在她也不愿向达先生表露她这份思想的真实——虽然在达先生看来,司猗纹对他早已是无话不谈,既交心又交思想。在响勺他们像是……是什么,达先生从来也没想准确过。在不便和司猗纹交换看法的情况下,他只好按照自己那总在变幻的看法看他和司猗纹之间。 “您说,这兴许是真的?”达先生发现司猗纹不说话,对此就改变了口气,他把刚才那偏重的肯定换成了现在这偏重的询问。好像他刚才的过于肯定是在司猗纹面前打了眼,没准儿司猗纹凭了她那广泛的知识涉猎,对此另有品评。达先生说完,用几分试探、几分谦卑的眼光看司猗纹。 没想到司猗纹给了达先生一个出其不意。 “对革命有益,什么戏不能编?”她说。 “那是。”达先生说,觉出本来自己肯定了的东西,为了察言观色又被自己做了否定,就生出些遗憾和懊悔。 “您说让列宁同志也唱?”既然司猗纹做了肯定,达先生就可以不客气地给司猗纹提问题了,名正言顺地提问,甚至是难题。 达先生的问题正是司猗纹在想在怀疑的。既然达先生说出了她心中的疑问,那么面对这棘手的问题司猗纹必做回答,谁让她说“对革命有益什么戏都能编”呢。她要是一张口就对达先生的话来个彻底否定呢,哪儿至于引出达先生这个棘手的发问。 那么她得做出正面回答。 “我看那是个唱腔设计问题,唱腔也得改进。”司猗纹当真做出了连她自己都意外的、再合适不过的回答。在这里她没说列宁到底能不能唱蹦蹦儿,也没对评剧本身发表什么带有贬义的见解,非说那蹦蹦儿无产阶级导师没法儿唱。她把一个极复杂的政治问题一下子归到一个纯技术性的问题——改进唱腔。 “京剧的老唱腔也表现不了英雄人物。”司猗纹又做了个恰当的比喻圆满的补充。 吃枣的吃枣。抽烟的抽烟。间或都可以喝茶。 “您说让列宁夫人也唱?”达先生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又提出了克鲁普斯卡娅的问题。 达先生这次的问题就带出明显的幼稚了。看来他只知道他那把一尺长的京胡,京胡之外他到底一窍不通。司猗纹对戏的了解可不只限于京剧,她开始由评剧的特性来开导达先生。 “蹦蹦儿压根儿就是旦角儿戏,行当不全。《打狗劝夫》《马前泼水》都是旦角儿戏。”司猗纹是说连列宁的唱腔经过改进、设计都可以解决,那列宁夫人作为旦角儿,唱腔就更容易。但说起评剧的旦角儿戏,她并没有举出《马寡妇开店》和《小老妈开口旁》。 “那您说列宁该用老生腔,还是用小生腔?”达先生得寸进尺,给司猗纹提的问题更具体了。 照理说这个问题又显棘手,因为老生象征老头,小生象征青年。那么列宁是老头还是青年?他并非青年,这点司猗纹可以肯定;老头?让一个革命领袖做老态龙钟状,让革命充满暮气,那当然也有损于领袖的形象。但司猗纹终于又给了达先生一个迅雷不及掩耳的聪明。 “那蹦蹦儿压根儿不分老生、小生,是男的都一个调门儿。”她说。 司猗纹对达先生的问题一个个做着回答,一个个作着驳斥。但今天她对他的问题并不十分热情,在回答之中或许还常显出几分不耐烦。因为一方面达先生的问题云山雾罩,此外她一直在想,《列宁在十月》编成评剧就不如编成京剧。京剧舞台上出现了列宁,必然会有列宁夫人,那时响勺也就有了新节目。列宁夫人由谁唱?莫非还能找出第二个人?从前她演一次阿庆嫂再演也是个开茶馆的,柯湘则不过是位无名英雄。你描眉打鬓地在舞台上张牙舞爪,一卸妆你还是你自己。即使你再借此要挟罗大妈置办行头,过后你还得捅炉子、煮枣。演一次革命导师夫人那就非同一般了,司猗纹不懂运用自我感觉来形容自己,可真要演一回列宁夫人,她的自我感觉一定会变得十分十分良好。她听说前几年“北影”养着一位专演毛主席的演员,那演员出门汽车接送,在街上一露面群众就围起来喊“毛主席万岁”,后来那演员为了躲避这场面,出门时就戴一副大墨镜,把自己做一下遮挡。司猗纹想:演一回革命导师夫人,虽然别人不一定会认出你来喊“万岁”,可也必得戴一副大墨镜了。你自己先得将自己做一番遮掩,人有了一举两得的遮掩才最够味儿:这是掩护,也是常人不可有的装饰。眼下普通人谁敢戴副大墨镜? 司猗纹想得合理想得高兴,她决定从列宁登上戏曲舞台来和达先生探讨一番让列宁与夫人唱京剧的合理性。就好像一出《列宁在十月》已经摆在他们面前,目前是磋商关于重要唱段的设计。刚才她打心里贬他只懂他那杆胡琴,可真的探讨起京剧唱腔,她还得请教于达先生。 司猗纹又在达先生茶杯里加些水。水加进去,沉下去的茶叶泛上来,杯里的颜色比第一杯还浓重。达先生双手扶住茶杯,做了一个欠身状。司猗纹也为自己加进第二杯水。 “说实的,”司猗纹说,“刚才您说的列宁上台唱蹦蹦儿我倒没在意,我想了半天,列宁的戏应该用京剧演。您说哪?”她一边彻底否定着达先生信息的荒唐,一边又对达先生显出些敬意。 “哎!”达先生像大觉大悟一样扔掉牙签,双手一拍,“您说我怎么就没想出来。” “您说江青同志为什么单拿京剧作样板?”司猗纹反问道。 “哎!”达先生又用“哎”来回答司猗纹的反问,这“哎”当然又是一个大觉大悟。达先生既已大觉大悟,就应该正面地全面地详尽地回答司猗纹的发问,然而他还是决定把正面、全面、详尽的回答让给司猗纹。 “您猜怎么着?”司猗纹说,“我琢磨过。您想,最适合表现革命英雄人物的就是京剧:行当全,生、旦、净、末、丑;唱腔多,要刚有刚,要柔有柔。要不江青同志为什么单拿京剧发展样板戏呢?”司猗纹抢先占了个正面、全面和详尽。 “哎。”达先生说,“要不人家江青同志自己说是毛主席的卫兵呢。”——达先生不能光“哎”。 “人那是自谦。” “是自谦。” “那您还张口评剧、闭口评剧的,说得我都犯困。” “我仿佛听同院儿说的。” “各有所好,先前天桥那几个小园子不是也没空过?” “咳,连叫街的都有人听。” “哎,所以列宁就应该由京剧演。”司猗纹也用了个“哎”煞住话题,端起茶杯。 达先生见司猗纹喝茶端杯,自己也端杯喝茶。司猗纹放下茶杯,达先生也把茶杯放下。 “我倒有个问题向您请教。”司猗纹说。 “看您说哪儿去。”达先生说。 “您说,这出戏的唱腔是大改合适还是小改合适?《红灯记》是小改,一唱就上口;《海港》《娘子军》就是大改。倒也不错,可仔细听,味儿差点。” “依我看,列宁的戏,唱腔不宜大改,像列宁在办公室接待那个孤儿小孩……” “娜达莎。” “对,娜达莎。接待娜达莎之前那时刻,就得来段纯正的西皮原板,像《坐宫》杨四郎的‘我好比’那段。平稳、深沉,符合列宁那个时刻的心情。” “照您说列宁也得打那么多比方:‘我好比笼中鸟,我好比浅水龙’……” “那倒不必,我是打这么个比方。可他起码得唱出夺权之前那种……心中虽千头万绪,表面又镇定自若。哎,您听。” 达先生思忖片刻终于想出了列宁的两句唱词,他唱道: “为起义,使得我昼夜难眠, 我作为革命的领头人难得合眼。 我好比……” “您这不行,啊。”司猗纹打断他,“列宁不能自己先诉苦。” “我这不才是个比方么。再说,当真要演唱词儿得专人编,最后还得江青同志点头。我这不刚是个比方么。” “倒也是。”司猗纹说。她想她不能难为达先生什么都包,编唱词是专门学问,你当“垒起七星灶,铜壶煮三江”就那么好编? “我一考虑就偏重唱腔设计。”达先生说,“您就说列宁和他的警卫员瓦西里那段戏,多好。瓦西里押粮回来,先面对列宁来段吹腔。吹腔悲壮偏重表达,正好瓦西里押粮回府,路上忍饥挨饿和敌人作战,先唱四句吹腔。当唱到第四句和第五句之间,瓦西里突然昏倒,甩掉帽子来个“跄背”,接下去列宁见状悲切万分,先来句西皮倒板,胡琴来段长过门儿加几个花点,再用西皮原板结束。那时候,您就贝青等着听好吧。” “得,光听您白话吧。”司猗纹不常用“白话”来形容达先生的白话。“白话”里显然有贬义,但达先生愿意听司猗纹说他白话。他觉得只有听司猗纹的“白话”,才证明他和司猗纹之间的交流到了一定程度,那时达先生便可以更加放肆地白话起来。 “白话,也得白话得出来。”达先生得意起来,得意里还有几分忘形。他心想,我知道你,你说我白话,那是你服我。不客气说,说唱腔儿,全北京能白话成个儿的也不过一二三。那“板儿团”咱不能比,连徐先生徐兰沅那两下子有时候我也不把他放在眼里。他给梅老板设计的“挂帅”里有那么好几段就不是地方。 “刚才您净拿男角打比方,您说那旦角呢?”司猗纹另有所思,趁着达先生的白话,又对他做着鼓动。 她朝他伸出一手兰花指。 “您是说列宁夫人,还有瓦西里媳妇。那好说。”达先生忽地从炉前站了起来,他知道这才是今天他们对京剧切磋的一个高xdx潮——司猗纹关心的是旦角。 达先生站起来,把两条短小的胳膊向后一背,正面紧对司猗纹。 “您就先说列宁夫人吧。”司猗纹说。 “叫克鲁普斯……” “克鲁普斯卡娅。” “对,克鲁普斯卡娅。依我看,她主要有两个大段子。第一个大段子咱先撂撂,咱先说这第二个大段子,就是列宁被人打了黑枪后躺在病床,发烧四十点五度,昏迷不醒的那个节骨眼儿。这克鲁普斯……” “克鲁普斯卡娅。” “对,克鲁普斯卡娅。太绕嘴,干脆咱就说卡娅吧。卡娅站在病床前,后边列宁躺着。卡娅心情悲痛,想起列宁为革命奔波一辈子,不由得心潮澎湃;特别当她想起老奸巨猾的布哈林,火就更不打一处来,于是乎……武场一个急急风:锵……叭嗒锵,带出胡琴的二簧倒板,紧接着是一串紧拉慢唱。为什么非用紧拉慢唱不可?我这就给您说清楚:为的是急中有慢,慢中有急。就卡娅的心情而言,着急中有回忆,回忆中有着急,冬冬冬冬格儿里格儿咙……唱: “思想起布哈林气炸胸膛, 你不该遣特务来打黑枪。 我丈夫叫列宁本是社会民主党, 他为革命终日奔波在……” “在哪儿?”达先生问司猗纹。 “在战场。”司猗纹说,“这合辙。” “不行,不能光图合辙。列宁,前方、后方都是他一个人忙活。对,就唱‘前方后方’,也合辙。唱: “他为革命终日奔波在前方后方。 那前方有白匪他得歼灭, 这后方有汉奸他也得抵抗。” “得得。”司猗纹打住达先生这一泻而下的紧拉慢唱,“那是汉奸吗?” “反革命也行,反正不是好人。” “汉奸在中国,汉奸、叛徒、特务……在苏联得叫……” “苏奸。”达先生抢先一步说,“哎,说真格儿的,这段怎么样?” “倒沾边儿。”司猗纹说。 “仅仅是沾边儿?”达先生趋近司猗纹,眼睛直勾勾的。那眼光分明在说:怎么,这也像你对我说的话?也不看看唱腔设计是谁。 在达先生直勾勾眼光的“逼视”下,司猗纹决定让步。她一边让步,决定再给他加点“胡椒面”,她想到一个电影中的一句台词:“再来点儿胡椒面儿”。“逗您哪,瞧您,致惊导怪的,去去去。”司猗纹白了达先生一眼,伸手轰赶着,眼睛也直勾勾的。 达先生最能领略这白眼、这“去去去”、这轰赶。如果说司猗纹用一个“白话”能使达先生站起来给她个倒背手,那么白眼、这“去去去”、这轰赶足可使他对司猗纹做出个随心所欲了。那白眼不就是飞眼儿么?那“去去去”就是“来来来”,就是一个……一个暗示。然而饱经风尘的达先生更懂得适可而止,更懂得“小不忍则乱大谋”这个英雄、懦夫都懂的普遍真理。于是达先生做个“小忍”,又回到自己的杌凳上。就像在告诉司猗纹:你不是说去去去吗?我去了,我回到我的杌凳上了。可这工夫你心里就没有缺欠?你心里的缺欠只有你自己知道。 达先生坐回原处,司猗纹也刹住自己。她想到刚才自己或许有些失态,给这个小老头看了热闹。就你?司猗纹想,坐回杌凳是明智。 一出“列宁”戏是编不下去了,但达先生那些假设的唱段却真的鼓动起司猗纹,她决定把这一大胆设想汇报给罗大妈。达先生说的那些蹦蹦儿目前虽不是样板,在他们刚才的切磋中司猗纹也自知把“在十月”和“在一九一八”混在了一起,但哪出戏变“板儿”前都得有个酝酿过程、成熟阶段。你这边先偷着演着,江青同志那么一发现,离样板不就近多了么。目前既然有了蹦蹦儿唱列宁上边不干涉,不提出批判,那就等于默认——没个不知道。自古以来这举国上下的百姓除了放屁,上边没个不知道。那么改编、抢先,让响勺抢个先、上个“板儿”不见得就是空想。当然这已不再是司猗纹的几句清唱就能解决的问题。就在达先生跟司猗纹白话的时候,司猗纹已酝酿出一个庞大的计划:她非和达先生干一个整出不可。列宁就让达先生演,一化妆活脱儿;胡琴好找;让街道上那个守摊的秘书演布哈林;让罗大妈来个打黑枪的卡普兰;就是瓦西里和他的媳妇目前一时无人。大旗演瓦西里太肉头,让竹西演瓦西里的媳妇竹西准不干。 达先生看出司猗纹精神不对劲儿,还以为是刚才他那没深没浅伤害了司猗纹。他正坐立不安,司猗纹却猛然给他亮出了自己的酝酿。达先生也跟着来了个彻底的激动、激动的彻底,但对于他是否要扮列宁他还持保留态度。最后他同意司猗纹的下一步计划:两人就伴儿去找罗大妈。 司猗纹镇静了一下自己,又嘱咐达先生不要慌张,见到罗大妈他不必多话,只做个帮腔即可。 他们就伴儿走出南屋,就伴儿来到北屋廊下。罗大妈在廊上迎接了他们,连台阶都没让他们上。 “哟,您这儿忙着哪,罗大妈。”司猗纹在家里都这么称呼罗主任,她觉得这种称呼最具邻里气氛。 罗大妈耷拉着眼皮站着择米,手在一只小盆里扒拉过来扒拉过去,把捡出的小石头子儿向廊下扔。 “是这么回事。”司猗纹说。 “我听见你们那事儿了。”罗大妈眼睛不看廊下,只盯住她的小盆,“你们俩一大上午不是都列宁长、列宁短的么。” “那是说戏。”达先生帮腔。 “知道是戏。戏就活该那么编呀?糟改!那是俺们无产阶级的大导师。”罗大妈给他们摆出了列宁和自己的距离以及和他俩的距离。 “也不是凭空。”司猗纹说。局面出乎预料,可话一出口,就得说下去,“是达先生从同院儿听来的。” “是我听来的。”达先生插话。 “我是说评剧能演,咱们京剧为什么不试试?并非正式——要不怎么说得先向街道汇报啊。”司猗纹说。 “什么汇报不汇报的,不就演了两天戏。”罗大妈说。 “是两天。”达先生说,对司猗纹挺够哥儿们。 “两天就值当这模样儿?俺没见过。是怎么学习的,知道斗争新动向不,口安?我先给你们个信儿,以后你们上不上街道,我们还得商量。”罗大妈说完转身回屋,把司猗纹和达先生晾在当院。 达先生求援似的看看司猗纹,意思说:怎么办?就这么晾下去,还是扭头走?司猗纹不说也不动。她早已觉出罗大妈态度的不同往常,不像是他们的“戏”激恼了罗大妈,其中必定另有原因。不然为什么她非说还“上不上街道?”这早已不是问题的问题好像又成了问题。运动以来她第一争取的就是上街道,上街道才是她被时代的一个确认。为了保住这个确认她本想迈上台阶追上罗大妈,把刚才的一切说成是他们的一时冲动。但当她就要迈步时,北屋又传来了罗大妈更直接更吓人唬啦的语言:“反啦!也不看看都是些什么人,还争着抢着装扮列宁。不如好好想想自个儿的事,省得到时候哭天怨地的。这眉来眼去的,咱街道不容这个。” 从已经翻脸的罗大妈的声音里,司猗纹听到了一个新词儿:“到时候”。到什么时候?到哪个时候?司猗纹虽不可能了解,但她知道,既是时候就是个时候,不是个好时候。 她一溜歪斜地回了南屋。 48 司猗纹一溜歪斜回到南屋。杌凳还挨着炉子,炉前还是那个簸箕,簸箕里有一把光秃秃的小枣核,小锅歪在桌上。 此时,司猗纹看不见这枣核、这小锅,她像个突然失明的盲人,只在寻找她的床。她摸到了床,没脱鞋就投入了这床的怀抱。她觉得现在只有找到这张伴过她大半生的床才算找到了归宿。这张床如同一个最忠于她的老仆,能接纳她的一切苦难。 发现杌凳、空锅、枣核的是眉眉,眼前的一切使她忽然想到普希金那个《渔夫和金鱼的故事》。床上的婆婆就像故事里那个当过女皇之后的老太婆。鱼娘娘收走了她的一切荣华富贵,她面前又剩下那个木房子和空木盆。 从前眉眉觉得鱼娘娘最好,老太婆最坏。鱼娘娘好就好在她善良,人要什么她给什么;老太婆坏就坏在凶狠、贪婪,想起什么要什么。后来她喜欢这故事,却又觉得老太婆并不怎么坏,鱼娘娘也并不怎么好。老太婆落得太可怜,一脸皱纹一双干手,守着一个破木盆。鱼娘娘假装大方,人家要什么她给什么,过后却又给人收回去。至于那个老头,不论什么时候都是最可怜的。 一头倒在床上连鞋都顾不得脱的婆婆使她想起了那个老太婆和她的木盆。 达先生像那个老头,可达先生有一颗小小的污点。故事里那个老头没有污点。 眉眉想起这个故事,才觉得婆婆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可怜过。虽然她最不愿意婆婆和达先生整天吃枣唱戏,但他们唱的是样板戏,也是街道上给的任务,罗大妈不是也高兴得上蹿下跳么。现在说变脸就变脸,还联系以后能不能上街道的事——眉眉也知道上不上街道对婆婆是多么重要。她站在床前,看见婆婆那双半新的蓝呢子棉鞋直接在床单上蹭,鞋底上就有刚才从院里沾回的泥土和罗家的烂白菜帮子,她一阵心酸。她觉得再也没有比连鞋都顾不得脱就一头撞到床上更使人心酸的事了。她替婆婆脱掉棉鞋,又拉过棉被给婆婆盖好,掖好,然后就坐在自己的床边发愣。 小玮和宝妹从外面风风火火地跑进家,不知家里出了什么事。她们不约而同地看看婆婆床上的婆婆,眉眉床上的眉眉,之后又互相看看。她们分明在问:这是怎么了?刚才我们吃完枣出去时,不是还好好的吗?那个老头和婆婆说得那么热闹,怎么我们从外边回来,老头也走了,婆婆也躺下了,眉眉也发起愣来。小玮走到姐姐跟前,不说话,询问的眼光很急切。眉眉只小声让她们去里屋玩。小玮和宝妹遗憾地互相看看,听话地去了里屋。 北屋传来一股炸花椒味,眉眉才发现已是中午。婆婆已经躺倒,那么午饭必得由她自作主张了。眉眉很少做饭,这种细活儿一向由婆婆承担,只待万不得已——比如现在,眉眉才参与。但眉眉对于烹调的敏感却是极富天资的,如同她对绘制领袖像的感觉一样,她能感觉到婆婆手下的饭菜是如何演变出来的,她一做就像那么个样。她这无师自通有时连婆婆也暗自惊异,但婆婆从不当面夸她,还鸡蛋里挑骨头似的指出眉眉烹调的问题;哪些是属于火候不当,哪些是属于刀功。“生葱熟蒜,热锅温油”,这是婆婆的烹调口诀之一。待到眉眉请婆婆对这八个字做解释时,婆婆却做了必要的保留。其实眉眉从对婆婆操作的观察中早已了解了大概,热锅、温油是告诉你,任何生料下锅炒,油都不要烧到十成熟,但锅先得烧热,那是为了生料炒得嫩,不粘锅。至于生葱熟蒜,连婆婆也很少运用,眉眉自然就糊涂着。她常想这仿佛是热锅温油四个字的对应,也许并无实际意义。眉眉真正了解生葱熟蒜的含义是许多年以后的事,那时她才明白,从前婆婆到底对她做了保留。 一顿午饭落在了眉眉肩上。在婆婆躺倒不干时,她愿意承担起家里的一切,她愿意以此来显示出她的存在对于这个家庭的重要,她愿意使小玮和宝妹不至于感到狼狈,她愿意使婆婆觉出她虽然躺倒了,但并不孤单,她还有外孙女眉眉。每逢婆婆把外孙女激得走投无路她可以生出要掐死婆婆的动机;但当婆婆走投无路时,这外孙女又愿意以自己的存在使婆婆获得安慰。 此刻就是婆婆的一个走投无路。 眉眉打开婆婆封住的炉子,用扇子紧扇一阵,火苗刹那间就冲了上来。她一面构想着这顿饭的内容,一面构想完成这内容的次序,两菜一汤很快就在她手下诞生了。做着菜的同时,她还吩咐(现在轮到她去吩咐)小玮和宝妹去胡同口买馒头和螺丝转儿。宝妹和小玮回来,菜已上桌了。眉眉知道今天婆婆不会上桌和她们共进午餐,就把两样菜拨在一只小碟里,让宝妹给婆婆端上床头,又让小玮端去馒头、螺丝转儿各一个。她自己挑了一只不大不小的汤碗给婆婆端上一碗海米白菜汤,盛汤时尽量多盛进几只又大又整的海米。 眉眉、宝妹和小玮在床前一字排开,眉眉、小玮直叫“婆婆”,宝妹叫“奶奶”。 三人的呼唤,使一直闭着眼面朝里的司猗纹终于睁开眼转过了身,但她很难支撑自己坐起来。她面朝屋顶,眼眶里明显地汪着泪水。那汪着的泪水使眉眉觉得婆婆的眼球很混浊。 眉眉和小玮又叫了婆婆,宝妹又叫了奶奶。司猗纹终于挣扎着坐起来。她靠上床头,眉眉把筷子递给她,宝妹举起馒头,小玮举起了螺丝转儿。 司猗纹只接过筷子,眉眉又把海米白菜汤递到她手里。眉眉想,婆婆现在最需要的是汤。司猗纹接过汤碗,对眼前这场面没有明显的感动,只用筷子在碗里慢慢搅动。白菜领着海米,海米跟着白菜游动起来。就在海米和白菜游动的时候,眉眉看见司猗纹那汪在眼里的泪水滚落出来,一颗落进碗里,一颗落在胸前。眉眉的鼻子一阵发酸。她示意小玮、宝妹赶快上桌吃饭,她觉得婆婆这时需要自己吃自己的——人悲痛时的进餐,都愿意做些回避。眉眉明白这回避的必要性,因为她自己也有过不少悲痛着进餐的时候。 宝妹和小玮吃得很高兴,好像眉眉做的饭菜格外香甜。尽管眼前也不外乎她们常吃的土豆片烧肉、醋熘白菜,但她们还是从中吃出了新的乐趣。改变现实也是宝妹和小玮的企盼吧。 要求改变现实是人类的共同企盼。 当她们吃起沙锅里的海米白菜时,疯了一样,用各自手中的汤匙你抢我夺,那沙锅被她们碰撞得嘎嘎直响。只有婆婆(奶奶)不在桌时,她们才会有这种解放感——现实改变了,她们又何必循规蹈矩?不就是个吃——饭! 眉眉吃得很少,只掰着一个馒头干嚼,忘了眼前还有她亲手做的菜,就连小玮和宝妹的解放感也没注意。她眼前还是婆婆那滴在碗里的眼泪。她想,自己的眼泪滴在自己碗里自己一定不会嫌脏,别人也不会感到这有什么不雅。只是婆婆当着她们三人滴眼泪,况且那眼泪又滴入碗中,越发叫人觉出婆婆的悲切难忍和婆婆的不容易。这时眉眉早已忘记了那个渔夫和金鱼的故事,她一时又觉得婆婆像个就要被人屠宰的老黄牛,然而这老黄牛不是没有对人出过大力。 二年级时眉眉第一次参加学校组织的劳动,他们到郊区一个叫小庄的村子去拾麦穗,看见一个杀牛的场面:人们用绳子拢住了牛的四条腿,一个拿刀子的人站在牛的眼前。牛像是知道了将要发生的一切,它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眼里就滴下过这种混浊的眼泪。同学们都“呀呀”叫着跑开了,眉眉跑得最快最远。 她明知不该把婆婆想成那头就要被宰割的牛。她非要这么想不可。 小玮和宝妹还在抢那沙锅,她们甚至争吵起来:宝妹非说小玮捞走了最后一颗海米;小玮说她一共才吃了两颗,是宝妹吃得快,一边吃还不断往碗里捞。终于,眉眉制止了她们的争吵。后来她们才想起原来桌上还有螺丝转儿和馒头。 眉眉收拾完饭桌又去看婆婆。婆婆吃得很少,只吃完了白菜汤和一小块螺丝转儿。眉眉收走婆婆的碗筷,替她把枕头拍松,并劝婆婆把外衣脱掉,仔细躺下。婆婆服从着眉眉,松弛着身体让眉眉给她脱衣服。眉眉脱着想着,刚才婆婆就是穿着这身衣服和达先生海阔天空,后来又穿着这身衣服和达先生肩并肩地就伴儿在院里站过,这身衣服就好像也受了委屈。这是一件套着蓝涤卡罩衣的旧棉袄,和一条套着深灰涤毛混纺制服裤的薄棉裤。眉眉把它们搭在婆婆身上,她看见那两条棉裤腿自然弯曲着,膝盖拱着的地方有两个不明显的鼓包儿,鼓包儿下面是几个死褶。她想,这鼓包这死褶永远是它们,它们终也不能因了主人的喜怒哀乐而改变自己的形状。 司猗纹的棉裤棉袄被她自己整整盖了一个下午,又盖了一个晚上。直到第二天早晨她才又把它们穿起来,重新梳洗整理自己。她洗过脸梳过头,又用温度合适的热毛巾捂在眼上,让毛巾的温度湿度慢慢驱散眼泡的红肿和眼球的混浊。 热敷的效力范围很广。 眉眉一次次为婆婆更换着毛巾,她也盼望婆婆重新振作,忘掉昨天。做过热敷的司猗纹又在脸上施一层淡淡的不为人发现的香粉,再将眉毛稍做适当描画。于是她又重现了自己。何止是重现,那简直又是一个全新的司猗纹。 对于这种司猗纹的重现,司猗纹并不陌生。在过去的岁月里,司猗纹就不断采用这种面部快速复原法来重现自己。那时身旁没有眉眉,丁妈为她换毛巾。 司猗纹的重现,决不仅仅是表面形象上的重现。也许就在这重现的过程中她还草拟了一个使自己从里到外重现一新的重现计划。这计划也许开始于她的热敷,也许开始于她那一天一夜用自己的棉裤棉袄覆盖自己之时,因此她今日的梳洗、热敷并非万不得已遮遮丑,它们本是她那重现计划的一个组成部分,所以她才做得从容做得有条不紊。 昨天罗大妈对她的接待,照理说是给了她一闷棍。这闷棍不仅使她那演整出儿“列宁”的幻想彻底破灭,她甚至还仿佛听罗大妈说什么“以后上不上街道都得两说着”。更使她不能容忍的是罗大妈把她和达先生归在了一起,张口“好好想想你们那点事”,闭口“也不看看都是些什么人”……达先生是什么人?挂过牌子、扫过厕所,让小将打得深更半夜嗷嗷叫。那时她正正大光明地交家具,正正大光明地为革命表忠心。这才是一天一夜来司猗纹思考的核心之核心。罗大妈的话固然不好听,可也不能光怪罗大妈不仁不义。谁让她自己为了几句唱就死和达先生扌票在一起?也是自己丧失革命警惕性的一种表现吧——政治上的失策。政治上的失策才使她彻底痛恨起自己,她忽然觉得她和达先生两个人就像跑百米,她早已冲了出去,达先生刚刚起跑就犯了规,可裁判却连她也拉回了起跑线。因此,事到如今归根结底她痛恨的不应该是罗大妈,而是那个在起跑线上犯了规的达老头。于是她决定去找罗大妈,找她去指出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了达先生。是达先生带来了那个道听途说的消息,那消息连道听途说都不是,那是达先生为了讨好她,在被窝里编的。没有那个云山雾罩的消息,凭她的觉悟(在罗主任直接帮助下提高起来的觉悟),她怎么能肆无忌惮地去议论无产阶级的占世界第三位的革命导师,并没深没浅地管导师的夫人叫卡娅。若谈到自己的责任,也是思想改造不彻底所致。至于罗大妈提到的那个吓人呼啦的“到时候”什么的,她可以不提不打听,只当没那回事。什么事只要不打听、不提,就等于不存在。等事到临头,她终归会想出对待事到临头的办法。 一个全新的司猗纹出现在院里那棵尚在沉睡的枣树之下了。昨天罗大妈曾将她拒之廊下,今天她要重新跃上去,跃上廊子,这便是第一步。她跃上去了,她站在北屋门前想着敲门还是不敲门,喊罗大妈还是不喊。考虑再三她采纳了一个不敲也不喊的办法。不敲不喊依文明者看来有些不文明,然而罗大妈进南屋什么时候敲过门?罗大妈常是一个箭步便出现在你面前,任你方便与不方便,欢迎与不欢迎,你就得全力以赴地去应付去接待。这叫什么?叫措手不及。措手不及之经验的好处,就在于不至于被主人拒之门外,还可变被动为主动。 人都吃过措手不及的亏,也从措手不及中得过好处。 司猗纹伸手推门进了北屋。 司猗纹给了罗大妈一个措手不及。 罗大妈手拿一块蓝布正在一条旧裤子上比画过来比画过去,司猗纹的出现使她把裤子和布卷在一起挨墙放在铺边。司猗纹发现了那布以及和布相联的旧裤子,她判断出罗大妈这是在酝酿一个把布变成裤子的计划。那么,她们这次的会见就应该从这布、这裤子开始。这样开始便是个家长里短,她目前需要的就是个家长里短。 “您这是准备裁(裤子)?”司猗纹说。 如果说司猗纹以自己现在的模样突然出现在罗大妈眼前,是给了罗大妈第一个意外,那么现在司猗纹这“家长里短”的口气则是给罗大妈的第二个意外。 但有街道工作经验的罗大妈,对司猗纹的出现也自有一套看法。她没有马上回答司猗纹,也没有准备马上回答。她是想,不管怎么说,昨天那件事也是你们的自找。反啦?就是反啦。什么人?就是什么人。我那点儿脸色也不能说没必要,那是严肃,当干部的严肃就是得时隐时现。谁让你们整天疯疯癫癫混在一起吃枣、说戏,还卡娅长、卡娅短地瞎议论。你们为响勺儿争过光这不假,可你们光在我眼皮底下“整”这个,我也接受不了。 罗大妈没给司猗纹让座,可也没有再给司猗纹昨天一样的鼻子脸。她双手一搭,脑袋一歪,嘴一撇。 这个歪脑袋、撇嘴虽然仅次于昨天的鼻子脸,但司猗纹还是感觉到罗大妈态度的根本性转变。这个动作可以用来表示对眼前来人的藐视,也可用来表示对前不久那个更大“藐视”的退让。那么,这是退让,是一种政治性的退让。司猗纹想。那么,这是家长里短的作用,那么还得家长里短。 “这蓝,色儿倒是正,不难看。”司猗纹伸手够过了那布,打开,托在手里,让布面向着光明,仔细审度着。她看到的是一块红不红蓝不蓝紫不紫的涤纶华达呢。 “一个大小伙子,什么难看不难看的。”罗大妈说。司猗纹到底用家长里短、用布撬开了罗大妈的嘴。 “是大旗的?”司猗纹问,把布放上床铺,自己也坐在布的一边,用手抚着。 “哪儿呀,二旗的。”罗大妈说。这不是机密。 “您裁?” “我可下不去剪子。” 接下去司猗纹本来想说(她也该说)那么我替您裁吧,但话到嘴边她又咽了回去。她想,过过。你罗大妈不是不知道我的手艺,我不说,不等于你不想着我。连裁带扎省出你两块钱,我不信你不稀罕。我先攥着个“盼望”,待会儿扔的时候不怕你不拾。眼下我得先说清昨天的事,那么为了昨天的事从情绪上还得来个转变。现在先用情绪打动罗大妈,让罗大妈先受个感动的可能性是存在于司猗纹和罗大妈之间的。 司猗纹的手在布上抚摸了半天,越抚摸就越给人以悲伤感,仿佛面前这块布是谁的遗物谁的“装裹”。终于,她腾出一只手从罩衣兜里掏出一方小手绢,用小手绢捏住了鼻子。先捏两下,停住,又翻个面儿去揉眼睛。罗大妈注意到了司猗纹情绪的转化,猜出了司猗纹进北屋的目的。但她一个干部,说过的话也不能轻易收回。于是她把手一摊只表示出些无奈,算是对司猗纹悲伤的回敬。司猗纹发现自己的悲伤在罗大妈身上尚未生出必要的效力,决定把悲伤再引深一步,这就需要再加些检讨性的语言来充实这悲痛着的情绪。 “您说……”司猗纹正式哭泣起来,给人一种立刻就要泣不成声之感,“这……这思想……改造……就……就这么不容易。” 罗大妈在静听。 “要不是跟您住……跟您住一个院儿,不断提醒……我指不定走……走到哪儿去。” “也是。”罗大妈认可了司猗纹的几分悲痛,开始露出初衷。 “您说……我……我应该怎么向街道……做检查?”司猗纹说。她开始观察罗大妈。 “咳,什么检查不检查,话是那么说。”罗大妈也不看司猗纹,自己说自己的。 司猗纹却猛然放下心来,但并不彻底。 “可你接触的人也不能说没一点‘挑儿’。”罗大妈说,“那达先生……” “我正想跟您反映。”司猗纹立刻停住哭泣。原先她没想在罗大妈跟前联系达先生,她觉得跟达先生合作一场也不易。但当此时罗大妈主动提到达先生是万恶之源时,司猗纹才突然觉悟:她为什么不乘机反映一下达先生呢。再说这可是罗大妈开的头儿,代表着街道的看法,她还有什么理由去包庇一个街道对他有着看法的人?讲汇报,现在这才叫汇报。 不管大小吧。 “宣传队用达先生那会儿,我不是没动过心思。”司猗纹说,“可转念一想都是为了咱响勺。他也有悔改的表现,国庆节也参加过值班,我这思想一下子就麻痹了。” “用他,俺们街道也有责任。还上台。”罗大妈也表了个态。 “街道也是为团结一个人,不是还有个推一推拉一拉的问题吗?”司猗纹说,语调轻松下来。 “昨儿个上午,他还说什么来着?”罗大妈是在向司猗纹调查达先生了。 内查外调,也许这属于内查。司猗纹想。 司猗纹先把昨天达先生带给她的消息复述一遍,说:“他说他仿佛听说,谁知他仿佛不仿佛,没准儿是他瞎编的,乘机造谣的可大有人在。有一回他还说江青同志把一个不够格的唱小调儿的剧团赶出北京了,你想能吗?江青同志能那样做吗?” “倒是真有那么回子事,给俺们传达过。”罗大妈说。 “我还当是小道消息呢。”司猗纹说,很讪。 “可造江青同志谣的也不在少数。”罗大妈说,很气。 “对,达先生还说等响勺排成‘整出儿’也得江青同志点头。您听,不是也太放肆了吗?”司猗纹说,很怒。 罗大妈没接司猗纹的话茬儿,也许她清楚地听见,排“整出儿”让江青同志点头是司猗纹说的。 后来司猗纹谨慎地、以适当的口吻问了罗大妈透露出的“到时候”是什么意思,罗大妈以审视的眼光看了看司猗纹,没做正面回答。也许此时她恪守了一个不能公开到司猗纹这层群众的秘密,还为自己昨天的走嘴有点后悔。她只告诉司猗纹那也是道听途说,是从东城传来的,但她到底也没告诉司猗纹“到时候”意味着什么。 司猗纹没再请示罗大妈关于上不上街道的事。对此她有一种想法一种看法,她想现在应该卷走罗大妈的蓝布和旧裤子,过两天让条现成的裤子来问罗大妈关于她的“上街道”问题。 临走前司猗纹卷起那布那裤子,罗大妈不失时机地又交给司猗纹一个蓝布卷儿,说这是大旗的,哥儿俩一个尺寸就行。 罗大妈把布交给司猗纹只说了裁,但司猗纹却并不限于只用剪子铰。她替她裁好,并熬了一个通宵登着她那台老“圣加”替她扎好。她愿意让罗大妈看见她那通夜的灯光。听到她这通夜的机器声。待到天亮,她连扣眼儿都已锁好,裤扣、挂钩也一应俱全。她还搭进四块兜布。 第二天,当司猗纹手托两条崭新的裤子迈进北屋时,果然罗大妈又笑得露出一嘴粉红牙床子。她夸了司猗纹的速度,夸了司猗纹的手艺,夸她的手艺和速度,夸她的速度和手艺。司猗纹要的不是这夸,她只要眼前那一嘴牙床子,她知道那是一个允许她上街道的信号。当她仍不放心地问罗大妈,她下午带哪天的报纸时,罗大妈说:“你就看着吧,一个读报。” 下午,司猗纹带着报纸去了街道,街道上少了达先生。 整整一个冬天司猗纹过得很太平,那个“到时候”来过,却终究没有冲她来。街道少不了她的读报,罗大妈一再声明。 整整一个冬天,眉眉和婆婆之间也很太平。她觉得婆婆仿佛变了一个人,她越是用那头被屠宰的老牛想婆婆,就越觉得应该从心里敬重她。 司猗纹对待眉眉也有变化,她不仅从那天的海米白菜汤里发现了她的烹调才华,还发现了过去她从未发现的料理和审度的才能——眉眉十四岁了。 眉眉十四岁的春天,枣芽又是一片晶莹。 朱吉开就死于一个枣芽晶莹的春天,那天正是清明。 枣芽、清明总使司猗纹想起她和朱吉开在一起的那点日子。日子虽短,也很少为人所知,他却给她留下了难以泯灭的印象,这印象使她对朱吉开的母亲——一个早被人遗忘的孤老太太念念不忘。每年清明,枣树发芽时,司猗纹都要专程去看望那位身板仍然硬朗的老太太。 今年,司猗纹决定带眉眉一起去。也许连她自己也弄不清带上眉眉的动机,眉眉也不知道她们要到哪里去。司猗纹只告诉眉眉去串门儿。串门儿,常事儿。眉眉同意得很容易。路过西单时,司猗纹进“天福”买了半斤酱肉,把它放入一只灰人造革书包,便领眉眉在附近串起胡同。她们不坐车,只串了许多胡同。当她们来到一个大胡同里的小死胡同时,司猗纹突然在一个门前站住。她伸手捋捋眉眉额前的刘海儿,然后随便而又果断地推开了那扇小小的街门,娴熟地跨进那只有一面房子的小院。 司猗纹继续娴熟地朝着屋门走,又果断地推开小院里惟一的屋门。眉眉看见在迎门处坐着一位白发满头、腰板却挺直的老太太。她那笔挺的身板和她那直而且高的鼻梁使眉眉觉出她个子一定很高,她那一双超然的大眼睛总是看着远处。许多年之后苏眉还能记起她那双超然的总是看着远处的大眼睛。老太太并没有站起来迎接她们——连点欠身的意思也没有,就像进门的不是什么客人,而是两个每天都见面的家人。 半天,她们谁也不跟谁招呼,司猗纹也一反常态不去示意眉眉如何称呼眼前这位老太太。眉眉只在婆婆身后站着不错眼珠地观察这位老太太。她好像冲眉眉点了一下头,眉眉也好像冲她点了一下头。这点头似乎使她们熟悉起来,然而她们互不相识。 司猗纹在她的对面坐下,从书包里拿出酱肉摆上桌面,摊开,推给老太太。 “是天福的?”老太太问。她的声音低沉,微微颤抖着,听起来有点像男人。从她那突然亮起的眼神里,看得出她对“天福”报有无比的信赖和期待。或许每年只有一次天福降临。 “是天福的。”婆婆说。 之后就不再有话。 司猗纹和老太太对视着。很难说明这对视到底意味着什么,但眉眉发现她们的话就在她们的眼睛里。她看见婆婆哭了,流着泪。她觉得婆婆的泪不是设计不是表演,不是即兴的发挥更不是牛一样的混浊,那是一种少见的真切是泪的非流不可。眉眉站在她们中间小心地呼吸着生怕惊扰了婆婆的真切。她觉得眼前是个从来也没有见过的婆婆,她就像和婆婆一起做着一个最美好的梦。除了这个婆婆,她并没有过其他的婆婆。 对面的老太太也在垂泪,她的泪珠比司猗纹要稠密,她抽噎着,却顽强地昂头。她仿佛就为了一年一度的迎接司猗纹而顽强地生存着,顽强地落着泪。 她们久久地对视久久地垂泪,那泪水里不尽是悲伤不尽是对朱吉开的怀念,不尽是对彼此的怜惜和彼此的自怜,这是对司猗纹和朱吉开那次勇敢面世的一个最好的回忆,这是司猗纹放松了自己的一个天大的自然。 很久,她们几乎同时掏出手绢擦去泪水。司猗纹走到屋角打开立在那里的一只碗柜朝里看了看,回身问道:“有酱?” “有酱。”老太太说。 这是一个要做炸酱面的信号。老太太家里没肉,司猗纹不知从什么地方掏出一只陶罐,罐里是大油。她扌汇出一小勺大油,切好葱蒜,开始炸酱。司猗纹炸出了一屋子酱香,停住手,把红彤彤的炸酱倒进一只老青花瓷碗,然后找出一把宽条挂面,而炉子上也早已换了煮面的锅。现在的司猗纹在眉眉眼里是个生疏的司猗纹,她觉得司猗纹不像婆婆了,像是这家中一个贤惠的明事理的儿媳妇,却没有通常做媳妇的那种讨好。 吃饭时司猗纹照顾着老小,她不断给老太太添着菜码儿,也不断提醒眉眉再去盛面。 她们谁也不去碰“天福”的酱肉,眉眉想,那是婆婆专门留给老太太的。 炸酱面结束了,司猗纹洗好碗筷,利索地擦净桌子便告辞老太太领眉眉出来。告辞如同她进门一样,没有称谓,没有寒暄。老太太对她们也仿佛视而不见,好像她的家人出门上街,一会儿就会回来。 眉眉跟在婆婆身后快速闪出院子来到街上。下雨了,胡同里很冷清,没有人看见她们。清明的细雨丝丝缕缕地渗进她们的头发她们的脸,为了避雨,婆婆把眉眉领进一家奶品店。她们选了一张靠窗的小桌坐下,婆婆给眉眉买了一杯热奶。 眉眉已经很多年没喝过牛奶了,她双手捧住玻璃杯忽然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仿佛是接受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恩赐。她发现婆婆正在看她,那是一种不同往常的观察,一种她还不能确切认定的眼光,那眼光里没有窥测没有恶意她觉得是欣赏。她也欣赏着婆婆,她觉得婆婆从那个小院里带回了一点什么,是一种不为人知的善良吧。婆婆在抽烟,许多人都在抽烟,她觉得婆婆抽得最得体。 牛奶焐热了眉眉的双手她仍然不急于喝第一口。她扭头看着窗外被雨朦胧了的人和车辆,觉得自己恍惚而又不真实。直到婆婆提醒她外面的雨停了,奶也凉了,她才相信提醒她的确是婆婆。 她们回到响勺胡同。 进屋就看见竹西留下的一张纸条,说是带宝妹和小玮看电影去了。 她们谁也没有议论她们看电影的事。司猗纹从五屉柜里捧出一只小皮箱摆在桌上,她不急于打开,她还在观察眉眉。 49 这只小羊皮箱眉眉见过,但从来没有人为她打开过。她认为那是婆婆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交家具时婆婆不知用什么办法把它保存了下来。现在她怀着那么好的心境将它捧出,她显然是专门捧给眉眉的。 司猗纹把小皮箱捧上梳妆台,叫过眉眉。她在梳妆台前像魔术师一般用了个潇洒的手势打开了它,一股陌生而又古怪的气味冲出来。 展现在眉眉眼前的是一些她从未见过的奇形怪状的小瓶子小盒子,上边都有花哨的外国字,还有穿着细腰阔裙的女人。眉眉猜这是化妆品。 “我想你已经猜到这是什么了。”司猗纹托起一只淡蓝色圆盒。 她打开这小盒,盒里是肉黄色香粉,上面覆盖着一只丝绒粉扑。 “英国货。”司猗纹语气平和,“是我从万国饭店买的。你再看这个。”司猗纹又提起一只小瓶。 这是一只长颈小瓶,颈上顶着一只金灿灿的帽。扣子大小的商标上有张女人的脸,那女人金发碧眼正放肆地盯着眉眉。 “法国的。”司猗纹说,“法国香水全球有名。一位朋友送的。” “这是口红。”司猗纹举出一管口红打开,一小段玫瑰色被她旋了出来,“也是法国货。” 后来司猗纹又拿出一些奇形怪状的小刷子小夹子,为眉眉排列了一片。 “就是少了一支眉笔,日本的,遍找不见。”司猗纹说。 眉眉看看梳妆台前的那个丝绒面杌凳,想起小时候她藏起的那支。 “你去洗个脸。”司猗纹对眉眉说。 眉眉不明白,不明白现在洗脸干什么。 “去。”司猗纹催眉眉,像是命令,像是劝说,像是诱导,“我要马上把你变个样,让你好好看看你自己。” 眉眉懂了。她懂了这是婆婆要为她化妆,用眼前这一片神奇为她化妆。她有点兴奋不已,又有点心惊肉跳。 眉眉不是没有化过妆。从前她在幼儿园时老师为她化过一次大喜鹊,墨汁描出两条短粗的眉毛,红粉把脸蛋拍打得红得不能再红。然后老师又给她戴上一顶喜鹊头的帽子,上边有个尖嘴,她就那么一跳一点头地上台去演喜鹊。那是一出儿童剧,喜鹊是好人,并且是两只小喜鹊的妈妈。在小学她也化过妆,过“六一”时所有的同学都要化。都是让她们排好队,几个老师分别拿着几样化妆品轮番摆弄她们,画脸的画脸,画眉的画眉,涂眼圈儿的涂眼圈儿,抹口红的抹口红。同学们就像一条传送带在老师眼前流动,不多一会儿老师化好的是一支队伍,不是一个人。然后她们就千人一面地美滋滋地排队去公园。虽城的公园土多树少,回到家来她们大汗淋漓,脸上的红与黑常常染上衣服。 那就是眉眉化过的妆,化过妆的眉眉。 现在眉眉在婆婆手下不知将变成一个怎样的眉眉,她盼望看见另一个自己,又觉得用这些东西化出来的她一定会使她抬不起头,就像她看见电影里那些不好的女人时那种抬不起头。她懂了,她们一定就是用这些东西化出来的。 但她还是按照婆婆的要求洗过脸。今天她愿意让婆婆高兴,她觉得是那个小院给了婆婆这么好的兴致,这么好的闲心。她愿意使婆婆这兴致这闲心通过她得到继续。 她带着一张湿脸站在婆婆眼前。她从来没有和婆婆这么近地面对面地站立过,她的心跳得很紧,潮湿的脸更加潮湿,刘海儿贴上了脑门。婆婆发现了她的紧张,先把脑门上的刘海儿替她拢到脑后,又拿干毛巾给她掸去额上的汗珠。她在她脸上涂匀一层薄薄的油脂,就用粉扑轻轻拍打起她的脸。接着便是排列在眼前的那一片神奇在眉眉眼前的不停更换。婆婆的手对它们的操纵娴熟、敏捷而又有分寸,工具和手势的变换使一些不同的气味也在眉眉四周变换。婆婆摆布着她,各种香味也摆布着她。她领受着摆布领受着惶惑,领受着说不清的异样感。 婆婆终于停下手来。 当她托起眉眉的下巴把她做过一番端详之后,便猛然推动她的肩膀让她转过身去。眉眉眼前是梳妆台上那面宽大的老镜子。 眉眉眼前是眉眉自己,眉眉眼前已不再是眉眉自己。那是一个她从未见过的新奇的眉眉,她不像那种“洋媳妇”,她就是一个新的她。 她的背后是司猗纹。司猗纹扶住她的肩头,下巴差不多齐着她的头顶。 “你好看么?”她问眉眉。 眉眉不知怎样回答。她不愿毫无顾忌地当着人说自己好看,虽然她觉得自己空前的好看。 “你好看。”司猗纹替她作答,“我早就发现你好看,连你爸你妈肯定都没发现。发现好看的是细心人。” 眉眉顺着婆婆的发现,开始对自己再做些细心的发现。额头、脸庞、五官,甚至嘴角、眉梢她都注意到了。她想也许婆婆说的一切都是真的。 “你知道你像谁么?”司猗纹又问。 眉眉有些茫然。 “你再看看。”司猗纹说。 眉眉觉得她谁都不像,不像爸也不像妈。爸脸窄,妈脸宽;爸嘴唇厚,妈鼻子短。这些她都不符合。 “像我。像我十八岁。”司猗纹告诉了眉眉这久已埋藏在心里的秘密。 她愿意眉眉像她,她愿意眉眉觉出自己像她。真像她。 婆婆的话使眉眉不再局限于爸妈和自己。她注意起身边的婆婆,禁不住又一阵心跳:她像婆婆,像极了。她不仅是婆婆的十八岁她连现在的婆婆都像。所不同的是婆婆头上多了白发脸上多了皱纹,而她少了这白发这细碎的皱纹。也许那白发、皱纹她现在就有,她不过是不愿去证实它们的存在罢了。这不是眉眉的十四岁,这就是十八岁的司猗纹,这就是两个司猗纹在镜前的相逢在镜前的合影。眉眉想挣开婆婆,但司猗纹把她的双肩扶得更紧了。 司猗纹从眉眉身上看见了自己那活生生的从前,她十八岁,聪慧健康。那眉眼那脸庞,那胳膊、腿脚、胸脯,那双手,都是她的十八岁。她为自己那生命之春终究得以延续而骄傲,这延续使她骄傲也使她惆怅。庄晨和庄坦从未给过她这样的骄傲也从未给过她这样的惆怅。她把眉眉扶得更紧了,那已不再是扶,是抓,是粉碎。她愿意用自己的狠抓将眼前这个自己粉碎,为了她对自己的爱恋,她爱自己的青春——她的十八岁。 眉眉不知是怎么挣脱婆婆的。过后她想那一定是挣脱,那是一种她对她自己的挣脱,只有挣脱才能挣脱。 她开始重新观察自己,已不再是那个特别玫瑰的春天里一个萌动着的自己对自己的观察,而是对自己和司猗纹的共同观察,对她们那共同的举止动态的观察。她不愿与她有丝毫的共同,她每发现一个共同就努力去克服那个共同,但她却一次次地失败着。她发现婆婆站立时小腿向后绷,她就尽量使自己的小腿前倾,然而不行,她变成了一个罗圈腿一个小儿麻痹后遗症患者;她发现婆婆站立时脚尖稍向里倾斜,她便尽量使自己的脚尖向外,然而也不行,她成了外八字,解放脚脚尖才朝外;她发现婆婆的手拿东西时过分果断,那么她就尽量地迟缓,然而不行,一个磨磨蹭蹭、懒懒散散的眉眉;她发现婆婆坐着时膝盖常对着膝盖,那么她得叉开腿,然而,更不行……她一次次矫正着自己。又一次次复原着自己。她惧怕着这酷似,这酷似又使她和司猗纹之间形成了一种被迫的亲近。 司猗纹没有这种被迫感,她觉得这是天赐。这天赐使她暂时放松了眉眉使她终于腾出些心思去注意竹西了。她觉得另一个“司猗纹”也正在注意竹西,她确信那便是一个司猗纹加一个司猗纹对竹西的双重注意。 她首先发现竹西正躲避着大旗,或者大旗正躲避竹西。白天碰面谁都不看谁,原本可以在同一时刻推车出门,却要你错过我我错过你。当她端盆要出门时,看见端着盆出门的他就返身回来。街里街坊,用得着吗?人间用不着躲避的躲避才是可疑之中的最可疑。于是她又开始将这几分可疑应用于晚上,于是她看见了那个每晚都要去后院“方便”的宋竹西。当女猫般的竹西迈起狐步刚闪出屋门,老猫般的司猗纹便也迈起狐步下了床掀起窗帘。竹西潜入夹道,司猗纹静止在窗前。当“方便”之后的竹西又迈着狐步从夹道里闪出来时,司猗纹早已返回床上。 竹西推门进屋。 司猗纹打着小呼噜。 一来一往。 一推一挡。 但这并不是两个乒乓球运动员那难分高低一来一往的推挡,也不是两个拳击者总在对方跟前打空拳。 这一来一往的获胜者原来是司猗纹,她看见了该她看见的一切,她证实了她要证实的一切。白天那用不着躲闪的躲闪正是为了深更半夜夹道里那个不躲闪。竹西走进那夹道是一个单个儿,出来时却是一双,然后一个闪进南屋一个闪进北屋。闪进南屋的是竹西,闪进北屋的……司猗纹也有个认识过程。虽在黑夜她也清楚地认出了一个轮廓,何止是轮廓,她分明看见几粒星星般的青春痘就在那人脖子上一闪一闪。她想,只有白了头儿的痘才能发着光儿一闪一闪。有治青春美丽痘的药也不治治,你不治,叫我看见了。 这是方便。她又想,是一种你和我、我和你的方便。为了这方便,夜间的司猗纹也格外精神,她把自己那又汗湿的手攥紧,决定让竹西这方便变作南屋和北屋的永恒的彻底“方便”。那时罗大妈站在廊上不让司猗纹上台阶的威风,她司猗纹低三下四连夜赶制两条裤子的奴才相儿,还有什么连上不上居委会这等区区小事也得听你们研究的说道,都成了提不起来的小菜。她几乎后悔自己过早地和这种一笑露牙床子的女人去鸡毛蒜皮。 为了“南北”的永恒性“方便”,司猗纹攥紧拳头草拟了一个行动计划,她连这计划里最最细微的细节都想到了,她等来了竹西一个休息日。 她等来大旗的一个倒班。 是啊,她想,没有竹西的休息日哪儿有大旗的倒班?没有大旗的倒班哪儿有竹西的休息日?什么事你一个大意,就什么也没有;什么事你稍加注意,就指不定有什么事。 是啊,她想,那么就这样吧,就给这个休假的和倒班的以机会吧,腾个空儿吧。 这天,司猗纹对竹西说,她要带眉眉、小玮和宝妹去东城看司猗频。竹西什么也没说,对她们这兴师动众的出走既没表示高兴,也没对她们这兴师动众的出走表示什么不高兴。谁走,谁留,谁来,谁往,一切请便。这是竹西一贯的态度一贯的主张。甚至当司猗纹带领三个孩子出门时,竹西连里屋门都没出。她没有像孩子出门时大人必不可少地嘱咐一番“过马路小心”,也没有嘱咐她们早点回来。 司猗纹手提一个灰兜儿,一行四人前呼后拥出了响勺,走上大街。眉眉记起那次去看姨婆的事和那次的姨婆。她不愿意看见两年前的姨婆,她愿意看见一个新的姨婆,更愿意姨婆因了她们的突然出现真的高兴起来,而不再如两年以前那样质问她“你来干什么?”为了姨婆真的高兴她觉得应该给姨婆买些东西,当然不要蜜供,要别的点心。她希望由她亲自挑选然后装进一个大盒子——北京糕点。她觉得点心装在盒子里才郑重,举着个歪歪扭扭的纸包进门总有点半真半假。 “咱们给姨婆带什么呢?”眉眉试探婆婆,看婆婆是不是还说买蜜供。 “你说呢?”婆婆意外地反问眉眉。 “还买点心,我挑。”眉眉显出几分大人气,或许还有几分娇惯。 婆婆赞成了眉眉的提议,停下来在衣兜里摸索,摸索一阵又在那只灰提兜里翻找。眉眉知道婆婆是在找钱。 婆婆翻找一阵,拿出一只旧皮钱夹在里边挖来挖去。 “您是不是忘了带钱?”眉眉问。 “钱倒有,是粮票。”司猗纹说。 “我回去拿吧!”眉眉挺着急。 “得找你舅妈要,她那儿大概有北京粮票。我这儿都是通用的,买点心怪可惜,有油。”司猗纹真的拿出一张崭新的通用粮票。 眉眉知道通用粮票里有油,也知道拿通用粮票买点心不划算。没人会怀疑司猗纹让眉眉去找竹西要北京粮票有什么不对。北京粮票竹西有,她在医院吃饭常有节余。 眉眉领过任务赶快往回走,她按原路返回响勺胡同,跑进大门几步就站在南屋门口。屋门一推就开,她进屋向右一拐去推舅妈的门,舅妈的门也一推就开。她一眼就看见了舅妈。 舅妈白。 她看见舅妈没穿衣服正在床上游泳——那一定是游泳,两条白净的腿叉得很开…… 当眉眉适应了屋里的光线又看见还有一个人和舅妈一起游。 舅妈发现了突如其来的眉眉,很快翻了个身用自己的身体遮住了另一个人。于是眉眉又看到了舅妈那平滑的被金色汗毛覆盖的脊背和高耸的臀。她也看见了一个人的脖子那脖子上的“痘”。 “鱼在水中游”。有一次语文老师让同学们指出这个句子中的主语和谓语,一个同学举手就说,水是主语,游是谓语。后来老师让眉眉回答,眉眉说鱼是主语,游是谓语。老师让眉眉坐下,并没有表扬她。 鱼在水中游。 眉眉没有喊。她为什么要喊?既然是游,眉眉就不陌生。如果那不是游,是一个她不认识的动作,那就更用不着喊。她不能总是用自己的懂与不懂去惊吓自己。懂与不懂都是人间的存在。 跑还是要跑出来的,因为她太熟悉舅妈那身体了,就为了那个熟悉的身体她有点害怕。 至于那个生着痘的脖子,就算她没看见吧。看不见再合适不过,她愿意她没看见。 眉眉返身跑出屋门撞在司猗纹身上。她没弄清司猗纹为什么也站在她的眼前,只觉得需要用司猗纹的身体挡住自己。她挡住了自己,接着她仿佛觉得有一个人从南屋跑出来跑进了北屋。她愿意没看见有人跑过,就像她愿意没看见一个人的脖子。没有人跑。她想。 司猗纹看见了一个跑着的人,她愿意看见,她松了一口气。她想,原来一切都不是枉费心机,我等的就是这个跑,现在我看见了,这一天到底属于司猗纹了。 她不仅神机妙算算出了这一天,还算出了这个几乎连分秒都不错的一天之中的一个时间,眉眉进门找舅妈要粮票的那个时间。为了那个她想避开却又必得亲临的时间,她才把小玮和宝妹安置在街头,自己也借个理由紧跟了回来。至于她为什么非要眉眉先走一步去充当这个马前卒……她并没有多想。为什么非要假定这个马前卒就是眉眉呢?那分明就是她自己,她不过是让一个自己走在另一个自己的前边,然后让这一前一后的两个自己汇集在一起。那时这个从里到外都力大无比的司猗纹才能去面对那个从里到外都力大无比的宋竹西。一句话,她愿意四只眼睛共同看一个热闹,那热闹就显得更逼真更有趣更具立于不败之地的味道。自己看没意思,没准儿别人还认为你什么也没看见。你也讪。 她终归又不是为了竹西这个热闹而来。她为什么专门看儿媳妇的热闹,让眉眉也跟着脸一红一白的。她还是为了那更实际的目的。 有时人为了实现一个目的就得有个垫背的,那么宋竹西就算是个垫背的吧。 你的背也不算不厚实。 司猗纹的真正目的在北屋,真正看热闹的应该是罗大妈。当司猗纹三步并作两步奔到竹西床前时,竹西已经整理好自己端坐床前了。司猗纹看见这个端坐床前的竹西,心里不由得生出几分…… 怎么说呢? 几分怜悯之心吧,最真实的怜悯。 竹西身后那皱巴巴的床单,使司猗纹的怜悯又化作尴尬。她发现竹西故意冲她敞着一小片胸脯,一条小胡同就从那里顺势而下,就像故意告诉司猗纹,可惜你晚来一步,不然就可以看个全景了。甚至连那两层被忽略的没有插上的门也仿佛是竹西故意留给司猗纹的。 对那门的忽略使竹西只觉得对不起眉眉。 眼前这空床、这越坐越稳的宋竹西和她那一小片胸脯,又使司猗纹觉得找竹西“要粮票”的事真不如由她亲自承担,她为没能看见儿媳一个全景而遗憾。你眼前这张床再狼狈竹西那一小片胸脯再向你挑衅也只能说明这是一个竹西和一张床,或者一张床和一个竹西。你不会叫罗大妈来看床,叫罗大妈来看你儿媳妇那少系两粒扣子的衬衫。 幸好司猗纹又有了新发现。在床前的地上她发现有一条她所熟悉的裤子,两只乱七八糟的裤兜还是她白搭进去的布。她急中生智拾起了那裤子,瞟了一眼竹西就往外走。 竹西不瞟司猗纹。 司猗纹手托裤子如获至宝地出了外屋。她感谢上苍使她的计划终于成了一目了然。老天有眼终于给她留下了一条裤子——一条最能说明问题的裤子。于是以这条裤子为基点司猗纹构思出三个方案:一,举起裤子在院里大喊大叫一阵,招来一些看热闹的邻里,让罗家的好事彻底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这样最符合一般处理这类问题的规律,罗家也暴露得最彻底。但缺点是也会暴露出问题的另一面:有男就得有女。独木不成林,单丝不成线,一个巴掌拍不响。既是奸情就不可能是烟袋锅子一头热。 那么还有第二个方案:她应该利用去居委会读报之际揣上这条裤子,当讲到“阶级斗争一抓就灵”时她便奉献出这裤子,奉献上这份活的阶级斗争,罗大妈会抓耳挠腮连解释的余地都没有。缺点是这有点像竹西腐蚀了大旗,大旗倒成了纯洁的好青年。 于是还有第三个方案:她把裤子折得方方正正,就像那天她刚把它做好那样,不动声色地去给罗大妈送裤子,让罗大妈自己判断眼前的一切,来个自己教育自己。通过这自己教育自己让北屋永远欠着南屋。这时她不涉及阶级(那是一个纠缠不清的问题),只需多说几个娘儿们孩子、孤儿寡母即可。孤儿寡母受欺负是人间最地道的可怜。 那么,就是这第三个方案。 司猗纹双手托起裤子走进北屋。 “罗大妈。”她招呼道,“哟,您在家。我还以为您不在哪。” “在。”罗大妈若无其事地忙着什么,也没顾得转身。 “其实也没什么要紧事儿。”司猗纹站在罗大妈背后道。 “哟,您这是……”罗大妈转过身,发现司猗纹手里的裤子很熟,一条军用腰带还穿在裤鼻上,扦子很亮。 “我给您送裤子来了。”司猗纹轻松、欣喜。 “谁的?”罗大妈问。 “大旗的。”司猗纹答。 “怎么又劳您的驾?”罗大妈不明白。 “不说劳驾。”司猗纹说道。 “又是您给他扎的?有一条穿着哪。”罗大妈纳闷儿。 “是大旗丢的。”司猗纹双手托着裤子,只看罗大妈。 “丢的?” “丢的。” “丢哪儿啦,这么新,这么来之不易。”罗大妈伸手准备接裤子。 “丢我们家了。丢里屋床上了。”司猗纹并不马上给她,“看,连腰带都一块儿丢了。” 腰带的扦子在罗大妈眼前一闪一亮。 “您怎么越说俺越糊涂。”罗大妈更纳闷儿。 “不糊涂。年轻人丢裤子常事儿,丢哪儿不是丢。”司猗纹还是不让罗大妈明白。 “您是说大旗把裤子丢在你们家床上了?”罗大妈问。 “我们家,里屋。”司猗纹提醒她。 “里屋不是竹西住的吗?”罗大妈糊涂里又多了些糊涂。 “是,竹西是个寡妇。您忘啦,庄坦不在啦,从前庄坦是她丈夫。”裤子还在司猗纹手里托着。 罗大妈有点明白了,她还恍恍惚惚地觉着,刚才大旗一阵风风火火地跑进里屋一阵翻箱倒柜,翻腾了一阵就跑了出去。罗大妈问他瞎翻什么,他气急败坏地说“你别管”,敢情是光着屁股打着伞儿跑回家的。 大旗没更多的裤子,春秋,除了这条新涤卡就是一条工作服,两条裤子倒着穿。经司猗纹一提醒,罗大妈赶紧去里屋翻找,果然大旗又穿走了他那条工裤。她重新回到外屋,和司猗纹面对面站着。她是上前接裤子的,却又奓着胳膊不断往后退。她退到床铺跟前一屁股坐下,大喘着气,拿手拍打着膝盖和大腿。糊涂人也有明白的时候。 这裤子果然有效力。司猗纹感到现在需要的是趁热打铁,话不宜多,得让罗大妈铭记在心。 “要说也没什么。”司猗纹走进去主动把裤子摆上床铺,现在裤子又变成了裤子。“谁没从年轻时候过过?世上看不见的事多得是。我是说像您这家庭,您这子弟,您这出身……要搞也得有点政治头脑,讲点阶级观点。像我们这种家庭,朝不保夕,紧跟都嫌累赘。今天需要今天就得去读报;明天需要明天就得上台献艺;赶上今天明天都不需要的时候,一句话就得给打发了。我是说各方面不般配。” “气死我!”罗大妈把大腿拍得山响。 “也不必。擦亮眼睛就是了。” “想都想不到的事!”罗大妈两眼发直,从铺上一蹿蹿了起来。 司猗纹看看火候已到,只待做个结论了。她又跟罗大妈站了个对脸,把声音压得更低,说:“他罗大妈,我们可是一群娘儿们孩子、寡妇失业的。你们家的裤子是在我们家捡的,照理说这本是件不能罢休的事。共产党最讲实事求是,大旗也不是没有单位,还是团员,可谁让咱们是同院儿呢?对我们您今后还得多照料,您就高抬贵手吧!” 司猗纹不容罗大妈再拍大腿再喘气,转身一摔门出了北屋,临走前又把最后一颗小炸弹炸给了罗大妈。她说:“那裤子里还有条裤衩。” 话很软,门摔得很响。罗大妈从来没听过,从来没见过有人当着她这么摔门。可正如司猗纹所说,“裤子是在我们家捡的”,又专门提醒她“里面还有条裤衩”,这还有什么好说的?还有什么可火儿的?有火儿冲自己的儿子发去吧。至于司猗纹说还得让她“高抬贵手”“照料”什么的,罗大妈更觉得那话有千斤重。本来儿子欺负了人家孤儿寡妇,人家却还请她高抬贵手。莫非这话里还有话?莫非大旗还有什么把柄留给了人家?刚才她只给她送了条裤子。 也许这是司猗纹的疏忽,她没再留下大旗什么“把柄”,只留下了她和竹西之间那点永远也解不开、也用不着解的疙瘩。 司猗纹回到南屋,竹西又来到北屋。 老寡妇走了又来了小寡妇。 竹西的出现更使罗大妈措手不及。对眼前这个寡妇她不知该软还是该硬,要说软硬都不算过分,可惜软和硬她一时都施展不出来。 “大旗呢?”竹西问罗大妈,眼睛忽忽闪闪,表情让人难以捉摸。 “他……”罗大妈只说了一声他。 “他的事您别管,他的事用不着那么多人操心。我想您明事理,您不会像宝妹奶奶那么闲着没事干吧。” 宝妹奶奶自然是司猗纹。 “他……” “他回来您最好就当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不知道。” “他……” “他和我的事还没完,也许是刚开始。” 竹西说完就走。 她出了门,罗大妈才想起赶紧收藏大旗的裤子。或许是因了司猗纹,或许是因了宋竹西,或许是因了她自己,反正裤子是暂时看不见了。她要亲自交给大旗,还要怎么着?竹西说了,“就当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不知道”。这句话她记住了——未尝不可。 大旗最仁义,大旗最省心,大旗最具理想色彩。 小玮和宝妹是被眉眉从街上找回来的。刚才婆婆一进里屋眉眉就跑出院子,她知道小玮和宝妹一定正被婆婆安置在街上。她们在等她的粮票,她们也在等婆婆的什么,书包?网兜?反正她们需要等。 眉眉在原地找到了她俩,她俩正贴着墙根一动不动,深信眉眉和婆婆都会回来。 眉眉领回了她们。小玮一路都在问眉眉,粮票呢?粮票呢?怎么又不去了?不是都说好了吗? 眉眉不回答。 小玮不再问了。她想,你问话大人不回答那便是“事儿”,这是小玮的经验积累。她在农场就常遇到这种时刻:问爸,爸不说话;问妈,妈不说话。于是她就锻炼自己跟自己说话了。 眉眉、小玮、宝妹、竹西和司猗纹,在一个共同的家里度过了一个共同的下午一个共同的晚上。是共同,可谁也用不着管谁。想吃东西自己找,困了自己睡,不困自己醒。然而又是共同,一个足能牵动起全家的共同的日子。 眉眉彻夜未眠。 鱼在水中游。 天不亮她就穿衣下床,灯也不开,从床下掏出从虽城带来的那只小帆布箱,把自己的所有一股脑摁进去,又把妹妹的东西做了收敛,装进属于小玮的一只假军挎。她推醒小玮,小玮就像时刻准备被眉眉推醒一样。 眉眉提起小箱,小玮会意地挎起军挎。她们静悄悄地出了屋门出了院门,一路上她们还是什么也没说。 街上,晨曦中有首班车驶过。 许多年之后苏玮问苏眉:“那天夜里你准知道我跟你走?” “我准知道。” “可我并不知道那天出了什么事。” “你用不着知道。”苏眉说。 “你说得有点对,当时我什么都用不着知道,我就知道跟着你。就像歌儿里唱的‘我们永远跟着你,人类一定解放’。” “别胡唱。” “你说婆婆和竹西为什么不追我们?” “我猜她们追过。” “没追上?” “她们为了追不上才追。” “是竹西?” “是婆婆。” 50 眉眉一手拎着箱子,一手拉着小玮,急急忙忙在街上走。斜背在小玮肩上的书包不住掴打着她的小腿,使她步子趔趔趄趄。眉眉这才发现自己走得太急了。她停住脚,想给小玮把书包带弄短,一看见小玮那满脸的汗气,索性把小玮的书包也挎在自己肩上——她的肩上已经有一只书包。 然而小玮还是跟不上来,眉眉走几步就要回过头去催她一次。渐渐地她把催促变成了呵斥,可小玮还是跟不上眉眉。 她们要去汽车站,今天的汽车站仿佛是一个永远也走不到的目标。当她们在催促与被催促、呵斥与被呵斥的交替中好不容易找到站牌时,眉眉才发现原来她们没有钱。 一辆汽车开过来停住了,小玮连滚带爬地爬进车门,眉眉把她拽了回来。小玮惊异地看着眉眉,她不知为什么姐儿俩找了半天汽车站,汽车来了她却不能上。 “我们没有钱。”眉眉告诉小玮,眼里先泛出泪花。 眉眉眼里是毛毛细雨,却引出了小玮眼里的瓢泼大雨。姐姐说没钱,这当然是人间一个寸步难行的大不幸。那么除了大哭一场还有什么办法呢?小玮一屁股坐上马路牙子,跺着脚大哭,像是说都怪你都怪你,没钱你逞什么能?谁知你要到哪儿去,你为什么非走不可?啊?为什么非走不可! 眉眉非走不可。她没有因为没钱就动摇自己这走,她不愿意再回到那个地方去,今生今世。现在她就像从那里爬出来的一只动物,一只正在脱毛的浑身“擀着毡”的不为人类欢迎的猫或者狗。 鱼在水中游。 又一辆车开过来,车门朝着她们哗地打开了。小玮号啕着又开始往车上爬,眉眉又去抱她的腰。这次小玮却挣脱了眉眉,她勇猛地冲了上去。天气还早,车上很空,小玮立刻就跑到一个眉眉够不着她的座位坐下。 眉眉无奈,只好手提肩背地跟上车来。 车门关上了。 眉眉脸很红,到处是空座位她却不敢坐。她不知两个没钱的穷光蛋上车会招来什么。 一位中年女售票员走过来,嘴里说着“买票买票”,像自言自语,又像是专说给她们。眉眉看看小玮,小玮也涨红着小脸看眉眉,像是知道是她给姐姐找了天大的麻烦。 “到哪儿?”售票员终于冲眉眉开口了。 “我们……”眉眉吞吐着。 “我们要上火车。”小玮替眉眉答道。她摇晃着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售票员跟前,脸上还挂着明显的泪痕。 “一毛五一张。”售票员说。也许她并没有看出她们与其他乘客有什么不同。 “我们……”眉眉仍然吞吐着,脸更红。 “我们没有钱。”小玮又替她做了回答。 “这个……”售票员为难起来。 “那我们下车吧,我们真没钱。”眉眉提起了刚放下的东西。 小玮见眉眉提起了东西,又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她捶胸顿足,身子因站不稳而东倒西歪着。 小玮的大哭感动了售票员,她允许她们坐到终点——北京站。 “你们到车站就会有钱吗?”售票员又怀疑地看着她们。 她们谁也不说话。 当然,她们还是没有钱。 火车站到了,车站的大钟还是打着那个曲子,时针指着七点,一个早请示就要开始了。 首先…… 特大喜讯。 洋拉子。 青春痘。 鱼在水中游。 …… 车站广场上人们都很匆忙,彼此都像仇人一般谁也不看谁,都是一副铁青脸。 鱼在水中游。 她们又混进大厅(眉眉不知为什么想到了“混”这个字)。大厅里的人们也是匆忙的,彼此都像仇人一般谁也不看谁,都是一副铁青脸。 鱼在水中游。 她们混上电梯,混进二楼候车室,看见许多的“南”“北”和数字。南,对,应该选择南。眉眉对自己说。 在南去候车室,眉眉不知为什么突然气势汹汹地非要叫一个躺着的女人从椅子上坐起来不可,要她为她俩腾出一小块儿地盘。那女人还没有完全坐起来,小玮就更加气势汹汹地挤着坐上了那地盘。也许她是想:你准知道我们没钱? 然而,她们没钱。没钱也得坐下去。 没钱。 一个乡下老头正拍手抹泪地跟一个警察大声诉说,说他丢了钱包,钱包里有钱有粮票,还有刚买的车票。警察带着他朝一个地方走去。 她们没钱,也用不着丢。那丢钱的老头倒像是给了眉眉一个“启示”,为了有钱,她仿佛已经在窥测谁的钱包了。是谁对她讲过,小偷偷钱包要用两个指头伸进别人的口袋,用两个指头把钱包夹出来。眉眉不明白偷钱为什么非用两个指头,然而她却下意识地拿出了两个指头。 指头还是像司猗纹,没有一点改变。 她觉得这两个指头很脏,她使劲在裤子上擦指头。 她擦着,听见那边传来一阵阵哄笑。笑声打断了她的胡思乱想,她看见一个人正从两排椅子中间走来,走到哪儿哪儿就是一阵哄笑。 那人终于走近了眉眉,眉眉也看清了那人。那是一个年轻的裸体女人,她头发蓬乱,脸也不干净,但身体白皙结实,rx房挑衅似的坚挺着,朝着整个大厅。眉眉恍惚又看见了竹西,然而她不是竹西,她比竹西的声音嘶哑。她左手握一大团黄泥边走边喊:“来吧,来吧,不来摔上啦!”她喊着,用右手掰下一块块黄泥往自己的下身狠狠摔着。 黄泥在她的下身四溅,发着啪啪的声响,下身已被泥弄得模糊不清,干的湿的泥点粘在周围。她还在边走边喊边摔着:“来吧,来吧,不来摔上啦!” 她走近了眉眉,坚挺的rx房从眉眉眼前一掠而过。眉眉扭过头去。 还是那喊声,还是那黄泥摔在下身的啪啪声,还是人的哄笑声。 鱼在水中游。 眉眉看看身旁的小玮,小玮不知什么时候睡了过去。原来她七折腾八折腾居然为自己折腾出一块足能伸展开自己的地方,她头枕自己的假军挎睡得很香。眉眉感到侥幸,她坚信刚才小玮没有看见那个裸体女人。 后来苏眉在学校上人体课,看过许多女人和许多女人的rx房,她再也没见过那么好看、好看得吓人的rx房。也许那个女人正是为了自己那对好看的rx房才用黄泥去糊住自己的下部。 女人过去了,小玮睡得很死。远处又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他好像在对人们说那女人的事,说大家不应该笑她,应该让她把身体遮起来,有人问那男人为什么不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来给她,那男人真的打开行李给她找出了衣服,并要求她立即穿上。女人接过了衣服,却把它抛向空中,喊着:“捡吧!捡吧!”那男人无可奈何地发表了一些议论,人们又去笑那男人了。 眉眉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你观察过鸡的脸吗?” “世界上根本不存在绝对的直线。” “应该让屎安静一会儿。” 是他,原来是他,是叶龙北。叶龙北朝着眉眉走来了。背上还是他那个四方四正、豆腐干一样的背包,手里提着一只更精彩的可以折叠的小板凳。 他发现了她。 “到底把你们找到了!”叶龙北说着,放下板凳,把背包放在板凳上。 “是您?”眉眉惊喜着,一脸潮红。 “是我。我出站,看见你们挤在人群里,转眼又不见了。到处找,结果还好,总算在这儿找到了你们。其实在哪儿找到并不重要,关键在于能找到。你们要到哪儿去?” 眉眉本来要说,要站起来说,要站起来恭恭敬敬地说她们要回虽城,然后去农场找爸和妈,但是她说不出也站不起来。她把头一埋就埋在自己的手掌里,失声抽噎起来。她不愿放声痛哭,尽量把自己的哭限制在抽噎里。她觉得那声音很怪,也许有人在笑她的怪声怪调,就像在笑刚才那个裸体女人一样。她站不起来,捂住脸抽噎着。在这抽噎之中她忽然觉得自己变成了一条春日薄冰消融的小溪,小溪正在奔流。她的心紧缩起来,脸更加潮红。于是身体下面一种不期而至的感觉浸润了她。 她就是小溪,她浸润了她自己。 她想起她和马小思在一起的那期待,她“来了”。一定是“来了”。她无法挪动自己,她夹紧两腿,她变成了一条鱼。 鱼在水中游。 叶龙北只看见她们的狼狈相儿,他早已猜出她们的窘境,或许连她们为什么要离开响勺胡同都猜着了。 “我猜你们是没钱买票的,因为并没有人送你们。那么,我去买吧。虽城,是不是?”叶龙北说完不等眉眉回答,扔下行李和板凳就大步出了候车室。 他举回了两张车票,一张整票,一张半票,并告诉她们乘这次车的旅客已开始进站。 眉眉这才从椅子上别扭着站起来。她叫醒小玮,小玮一眼就认出了眼前这个大人,并且一下子就发现了眉眉手里的车票。 一切还用问? 叶龙北背起行李,又替眉眉提起箱子,另一只手拉小玮,领她们找到她们要排的那个队。 眉眉想起马小思叫她去“后院”时那走路的姿势,她克服着别扭,尽量走正确。但也许还是给叶龙北留下了一个步子不协调的形象,她猜。 他们随队伍走着,无话。 只在检票口分手时叶龙北才说:“我只想看看你,你们。现在看见了,这就好了。我想你们走是对的,现在你观念里到底有了直线。快跟上去吧。” 他停在检票口,目送眉眉和小玮走下高高的台阶,又随着人流继续向前走。 眉眉回过头来看叶龙北,叶龙北在检票口露着一个完整的头。 眉眉这才真的觉出她是要走了,并为这要走感到几分悲凉。她本来什么都想对叶龙北说,可她什么也没有说,连他的鸡被人吃掉也没说。 她什么都想问,可她什么也没有问,连他为什么又回到北京也没来得及问。 叶龙北的出现使她的一切委屈烟消云散,她就像从未来过北京。 叶龙北的出现又使她的委屈更加无限,仿佛她等待的就是这委屈的无限。 叶龙北送走了她们,又不由自主地回到候车室,他是用不着候车的。他找到眉眉坐过的那排椅子本想坐一会儿,却发现眉眉刚才坐过的地方有一小块不清晰的颜色。他盯着它默立片刻,想到这或许才是他生命中的一个永恒。他觉得生命之所以不可抗拒之所以能够成熟灿烂,都是因了那一小块颜色。 整个大厅的旅客都不可能看见。也许那是幻觉。 他分明看见了。 他又回到响勺。他发现院子很空,只有南屋那个大便干燥的小女孩在院里摆摊“卖”东西。她前面用两只凳子作柜台,身后摆着两盆清水。柜台上摆着小瓶子和码开了的“特大喜讯”,还有一本火柴盒大小的红宝书。 没有人光顾。那个孩子在凳子后面打着瞌睡。 第十二章 51 苏玮从美国来信,告诉苏眉她正在边工作、边读书,收入不错。和尼尔暂时住在公公家一幢别墅里,房租不必拿,星期日到园子里拔拔草还能从公公手里挣出吃冰淇淋的钱。家里有个长长的车道,尼尔教她开车,已经拿到驾驶执照。也玩,到美国人的行列里去玩。坐上筏子漂白河,她勇敢地漂过了最险的五级浪区“甜蜜的浪呀”“他妈的大石头”。鬼节时参加化装舞会,她把自己化装成葡萄干,尼尔则化装成半裸体的里根。还有人把自己化装成厕所,屁股上挂一卷卫生纸。美国式的玩,苏眉想。可她怎么也想不出葡萄干怎么化。 苏玮所学的专业却不时更换。上封信说正读“大众传播”,下封信却变成“比较文学”;这封信是“国际贸易”,那封信又变成了“饭店管理”。这是苏玮,苏眉想。又在七折腾八折腾。折腾着,得到了,却又有点不如愿,还有点患得患失。 苏玮每次在信中先是一阵兴奋,然后就对美国节奏流露出一些不习惯。说有时她真想懒散一下,有时很想喝一碗爸做的粉丝白菜汤,有时很想睡个午觉,哪怕到响勺胡同去睡也行,“要是你再把我搂到沙发上睡,我一定不再‘咕容’。” 这使苏眉想起她们在响勺的日子,想起她们那天早晨逃出北京的狼狈情景。赶汽车时苏玮追不上苏眉,那是因为她穿着挤脚的花布鞋,脚面被鞋挤得鼓出老高,像个小肉包子。那时苏眉却在前边一味地呵斥她。可是,假如没有这个鼓着脚面的家伙那如此坚决的大哭,也许她们还得回响勺胡同。世间的事都是这么偶然又这么必然,如同她们当时只有共同的狼狈和从这狼狈中获得的共同亲密。谁也不去想将来会怎样:能不能逃离北京,会不会长大。 但是偶然的,她们都长大成人了;必然的,她们都结婚了。像许多婚后的姐妹一样,她们彼此还偶然地生出些小挑剔——必然。 苏玮说:“我觉得你结婚以后跟以前不大一样了。” 苏眉说:“怎么,你感到什么了?” 苏玮说:“一时也说不具体,反正和从前有点儿区别。” 苏眉对苏玮这小挑剔并不去用心。不大一样了,是不大一样了。也许苏玮是指苏眉本人,也许是指她们之间。究竟是苏眉本人的什么,她们之间的哪方面,这又何必深究?反正是结婚了,反正不是姐儿俩相依为命的时候了。要是再去来个相依为命,肯定谁也受不了谁。 苏眉不是也一样地说苏玮吗。 苏眉说:“小玮,我觉得你结婚以后跟从前不大一样了。” 苏玮说:“怎么,你感到什么了?” 苏眉说:“一时也说不具体,反正和从前有点儿区别。” 苏眉不是有意用苏玮的话去还击苏玮,因为这是她们的同感,无须探讨,也不是唇枪舌剑,只是同感。 但苏眉对苏玮的“不大一样”毕竟有几分具体,比如她曾毫不掩饰地问苏玮:“中国这么大,中国人这么多,你为什么单找尼尔做丈夫?”她送苏玮去机场那天坐在“雪铁龙”里也想过这件事,她看着尼尔的后脑勺:这个小美国佬。也许她在童年听的看的关于美国人——不,美国鬼子的事太多了,朝鲜、越南什么的。她小时候在响勺胡同看过一本叫《南方来信》的书,当时美国正和越南打仗,在那本书里单是美国兵对越南妇女的蹂躏就令人发指。有时在一个瞬间她总把尼尔错看成书中画的那种美国兵,穿着大皮鞋,嘴里嚼着口香糖,喊着“哈罗”“ok”。 苏眉现在对苏玮结婚的非议远远不再是这些,那些年代的国际事端在她们这代人的头脑里毕竟是淡漠的。尼尔还是尼尔,尼尔还是个连苏眉也觉得他单纯可爱的“小美国佬”。她有时恨他是美国人恨苏玮跟美国人走,也许是因为美国太远,远在地球另一面。这使得苏眉常常计算北京和纽约的时差,计算着当她做午饭时苏玮正在睡觉;而当她午夜躺下时苏玮却正吃午饭。这仿佛是苏玮成心跟她在时间上作对,于是一切还是因了苏玮的离去还是因了那个小美国佬,他们一块儿成心和她作对。 这一切还不是她们共同觉出的那个“不大一样”,有了不大一样才会不大一样,不大一样倒成了她们共有的先入为主。 比如苏玮常常为了苏眉事业上那过分的兢兢业业、艺术观点上那份难能的不偏不倚给她下不来台。 苏玮说:“我对艺术一窍不通,这辈子也甭想让我再跟艺术结下什么缘。可是我用一个普通观众的眼光看你,我总觉得你的作品……” 苏眉说:“你说吧,我不在乎。” 苏玮说:“你的作品少点看头,也可以说成没看头儿。” 苏眉说:“你不愧是我妹妹,你不愧是苏玮。” 苏玮说:“你是不是嫌我太直截了当,伤害了你的……积极性,创作的积极性。” 苏眉说:“我正需要点儿伤害,你没见我听的净是不伤害。” 苏玮说:“你是说评论界?” 苏眉说:“评论界、观众……领导,都有。” 苏玮说:“观众可不包括我吧?” 苏眉说:“不包括你。” 苏玮说:“这还差不多。” 苏眉说:“说真的,你最喜欢什么样的艺术?” 苏玮说:“要么就让人一目了然,要么干脆就让人什么也看不懂。” 苏眉说:“哪个画家不这么想?” 苏玮说:“那你为什么不这么做?” 苏眉说:“……” 苏玮说:“还有你那题材,怎么老是伯乐相马?如今全中国只剩下伯乐和马了,好像能认出马的好坏只有个伯乐。‘的卢’‘赤兔’还有草原的‘高血马’伯乐认过吗?” 苏眉说:“这么说你还看过《三国》?” 苏玮说:“译过,助理。” 苏眉说:“你还去过草原?” 苏玮说:“倒是去过。为什么你们——我说的是你们,不好好想想:现在没人非让你戴红袖箍不可,干吗大家还非得争着抢着戴?” 苏眉对苏玮的侃侃而谈不是无言以对,她是不愿和苏玮把这种有关艺术的谈话继续下去。这原本是个不费劲就能回答得很圆满的问题,却又是个谁都说不清的问题。从别林斯基到尼采,从八大山人到毕加索,谁都想说清谁都说得明白得不能再明白,然而还是一笔糊涂账。现在一个刚进入艺术界的提不起来的美其名为专业画家的苏眉又怎么能说得清?你不是个光唱戏不下海的票友,你不是留着长发光着膀子坐在展览馆门口骂大街的业余画家,你是个“搞专业”的,你要搞就得先站住。要站得住,你不考虑四面八方谁替你考虑?艺术上的海阔天空并不难。她一个同班好友说:“苏眉,我他妈什么都画不像,才想起干脆就不让他像。”后来她便往画布上泼颜色粘布条,后来连用过的卫生纸也往上粘。谁知她的周围却出现了一批狂热的崇拜者,苏眉周围当时倒冷冷清清。 苏眉的不冷清是她毕业之后的事,毕业、工作便是向社会的亮相。她要考虑四面八方上下左右,她既不愿让人说这个年轻画家老气横秋循规蹈矩,也不愿让人把她形容成疯疯癫癫的梦呓者。同行们说她:“行,又新又能接受。”说内行点是有现代意识又注重传统,说“专业”点是放得开而又有基本功。苏眉要的就是这“又新又能接受”,她站住了。 站住了,是苏眉的一个公开,又是一个内心的秘密。她没有暴露给苏玮,但她自信这已经用不着暴露。她那站住的本身就已经是对苏玮明白的告诉。 苏玮不去明明白白,苏眉是姐姐。妹妹在姐姐面前,弟弟在哥哥面前,还是讲点分寸为好。尽管苏玮在苏眉跟前侃侃而谈、毫无顾忌,但她毕竟还是做了保留,虽然这保留不是她本来的意愿。 这就是目前存在于她们之间的那点“不大一样”吧。 苏眉每次给苏玮回信都直截了当地告诉她,对专业不要总是换来换去,就算世界上有许多适合你学的专业,但你还是应该认准一门儿别左顾右盼,你已经不小了。 苏眉对苏玮的劝告虽不是侃侃而谈,但也是为了自己那早已站住和苏玮的应该早站住的一点点言不由衷吧。 苏眉在北京画舫斋的个人画展要开幕了,她正式请了苏玮和尼尔。为了这次出省进画舫斋,苏眉很费了些精神。年轻画家都看重这种“个展”,虽然为这个画展她也托同学找关系,坐着出租像当年司猗纹一样(就差洋车了)在北京跑四城,跑比画耗费了她更大的精力,但是她跑成了。那地点虽不是金碧辉煌的美术馆,可也不是陶然亭、紫竹院一般的“野台子”。没有一个画界人士不把画舫斋看做是仅次于美术馆的。 尼尔兴高采烈接受了苏眉的邀请,但苏玮正头疼。这使得苏眉有几分尴尬,使她不得不低三下四地对苏玮说:“我求求你去吧,这次没有‘伯乐’。” 苏眉的“求”打动了苏玮。苏玮真在头疼。 苏眉恨苏玮的头疼,她又爱她头疼着还要去看画展。 苏玮恨苏眉——她头疼着她还在逼她,她又爱她的“求”她。没有比这爱再坦荡的爱了,一个画家为什么要去求一个观众呢? 画展上没有“伯乐”(并且以后在苏眉的艺术生涯中再也没有出现过伯乐),甚至有几幅苏眉不擅长的题材还引起了苏玮一点兴趣,她当着观众当着作者本人夸了它们。尼尔为这画、这夸所打动,他指着一张跟苏眉开着玩笑:“这张,我要订下它们。姐姐,你打算要多少钱?” 苏眉先纠正了他的语病说:“是它,不是它们。” “对,是它。”尼尔说。 苏眉说:“你出二百万美元,我再考虑一下好吗?” 尼尔说:“二百万,不太少吗?我准备用五百万。” 苏玮说:“好啦好啦,快看吧,留着你那五百万美元去吃生煎包子吧。” 苏玮对苏眉的当众赞赏和尼尔的“五百万美元”,终于给了苏眉极好的心情。她觉得天下理解她的还是妹妹,就因为她能不折不扣地腻歪她的“伯乐”,就因为她能不折不扣地当众赞赏她那没有伯乐的新作(伯乐倒像是苏玮)。 就因为她能在信上直截了当劝告苏玮在事业上不要左顾右盼,就因为在下封信里苏玮又换了专业。 从画舫斋出来,他们三人还是到一家小铺去吃生煎包子了。 苏眉记得那天包子铺里人很多,她排队等买牌儿,苏玮等座位。尼尔因了刚才的画展还在兴奋不已,他一会儿挤到苏眉跟前要掏钱请客,一会儿又挤到苏玮跟前用英语和她说着什么。后来他又挤过来要求替苏眉排队,苏眉说“留着你那五百万吧”。尼尔懂了,摊了一下胳膊,把钱包装进衣袋。 包子买到了,却没等到座位。三人站在角落里端着盘子吃,人来人往挤得他们东倒西歪,但他们吃得都很高兴。尼尔的高个子大鼻子在人堆里十分显眼,他吃得最香。后来苏眉刚咬开一个包子便张口结舌地显出愕然。苏玮问苏眉包子馅儿里有什么,苏眉不说,想悄悄扔掉,苏玮却要过来,发现包子里的问题。尼尔也弯下脖子凑上来,对包子馅儿进行研究。他劈手从苏眉手中夺过那有问题的包子,挤到柜台前找经理。“经理!经理!”尼尔以按捺不住的激动喊着,嘈杂的人声因这洋鬼子的呼喊顿时静了下来,人们不知道他要找经理干什么。一个秃顶的中年人走近尼尔(大概是经理),毕恭毕敬地问他出了什么事。尼尔把那个咬开的包子举到中年人眼前说:“这个包子有问题。”经理问他有什么问题,并说我们欢迎顾客指出,更欢迎外国朋友提出。尼尔说:“好吧,现在我给你指出,这个包子里有一根xx巴上的头发!” 小铺里的人们愣了一会儿才不约而同地发出经久不息的哄笑,意外而又开怀。秃顶的经理也大笑起来。人们没有料到这洋人还会讲中国人的粗话,可那里分明有一根…… 尼尔恼怒地问经理怎么办,经理掩住笑,接过包子回厨房为尼尔换了一个,用只小碟托着递给尼尔。尼尔接过包子,认真举着挤过人群,认真地将新包子交给苏眉。他成了一个被人围观的稀罕,他的行为却又激怒了苏玮。她夺过那包子把它扔在桌上,将尼尔推出包子铺。苏眉跟出来,她无法形容自己此时此刻的心情,大概叫沮丧吧。 一路上苏玮用英文跟尼尔吵,大概是骂尼尔的多事和当众出丑。尼尔却不向她道歉,还挽住苏眉的胳膊说:“一个中国艺术家为什么要吃带xx巴的头发的东西?她是艺术家。”他说得认真严肃,那是任何人都无法反驳的严肃认真。苏眉很为尼尔的见义勇为而感动,她相信汉语的脏话和不脏的话在尼尔脑子里实在还没形成一个概念一种习惯。刚才他怎么形容才对?怎样用文明语言来形容这脏东西?苏眉也不知道。然而苏玮还在跟尼尔赌气,尼尔终于知道自己出了丑。他追上苏玮问她应该怎么说。怎么说,苏玮怎么会知道,她只“破怒为笑”地说尼尔“傻帽儿”。“傻帽儿”尼尔的脸不红,还是一副坦然相儿。 苏眉想,尼尔是多么爱苏玮,而苏玮也希望让苏眉看到她对尼尔的管束能力——别看他是个老外。这种时候往往是苏眉欣赏苏玮的时候,一种带有多种滋味的欣赏。她欣赏她是个能干的家伙,管束着尼尔就像管束着人生。然而这种时候也往往是苏眉惆怅的时候,她日益体味到在苏玮的日子里苏眉的时代结束了,从今往后苏玮的一切宏伟一切琐碎、一切欢乐一切恼怒都将与前面那个洋人尼尔息息相关了。现在她半是故意半是认真地挤在他们两人中间就显得有点多余,虽然此刻她是画家她是他们的东道主,尼尔为她卖了命出了丑,但她那一丝丝惆怅还是难以消失。她更多地回想着那个穿着小花布鞋大哭着往汽车里钻的小玮,这回想才能使她的惆怅一扫而光。 她相信她们的确有过不能与人同享的幸福,她们“卖货”、倒屎、逃出北京……那么她们曾经息息相通,永远的息息相通。只有温馨的回忆才是一切的尖刻、争论、挑剔、嫉妒乃至一切的不悦所不能抵消的。 有一次苏眉接到苏玮一封信,晚上就梦见苏玮。她梦见苏玮在异国一片苹果园里顶着太阳艰辛地劳动着,她头戴草帽脸前垂挂着半透明的白色网罩,手持一只长把儿羽扇在奋力轰赶营营飞叫的害虫。害虫很密集,她的轰赶显得吃力而无效。苏眉不愿看见眼前的苏玮,便躲在树后望着她。苏玮因为没看见苏眉,劳动得很认真很专注。苏眉却觉得这是为了生存的劳作,一种隐藏起全部委屈为了生存的劳作。她哭了她哭醒了,身边的丈夫问她是不是做了噩梦,她不告诉他,她不屑于告诉他。她伤心地继续大哭,一如当年在北京为小玮的那些伤心。她哭着庆幸着,庆幸时光并没有冲淡她和苏玮的爱。爱着就幸福着,这是一种疼痛的幸福,一种并不企望回报的幸福。 她想起苏玮去美国之前告诉过她,“因为我爱你所以必须远离你”。一切仿佛是偶然又是必然,假如苏玮不认识尼尔呢她又该以什么样的方式忍受和分享互相的存在? 苏玮曾经把自己考入北京读书又留在北京工作叫做逃出北京又打回了北京。“你呢,跟我一样。”她对苏眉说,“叫人不能不信命。” 当时苏眉也在北京,是美院的进修生。 她们必然要谈论响勺胡同的,有一次甚至说到该不该去响勺胡同看看。 “你想去?”苏玮问。 “一千年也不想。” “我是一万年。” “要是去一趟又怎么样?” “你是真想去还是说着玩儿?” “说说而已。” “那倒不坏。” “倒也不坏。叫婆婆看看你,你可不知道她现在看我的那份眼神儿。” “你去过了?”苏玮惊异起来。 “我是去过了,也不知为什么……” “你穷喊什么一千年,谁知你是怎么回事。” 苏玮没跟苏眉吵,只显出些一万年也料想不到的惊异,倒让苏眉更加无地自容。但这无地自容是苏眉预料之中的,既然她去过,既然她又不能瞒她。至于她为什么单独地、自顾自地去响勺,还跟苏玮说着“一千年”,她自己一万年也说不清。或许她还记得那个清明她为她的化妆?她又记起了她克服过又恢复过的那种种的“像”。谁让她像呢。 你去过了就再去一趟吧,我可是说一万年就一万年。苏玮把信封和两百元兑换券偷偷塞进苏眉的手包时肯定是这么想的。苏眉坚信不疑。她想,与其说那是苏玮的一份良心,不如说那是她对一桩事情的了结。那的确是一种了结,苏眉怎么也不会忘记,当她把钱送到司猗纹枕边时司猗纹脸上那种诚惶诚恐。那是一种明悉这了结之后的诚惶诚恐。 52 响勺胡同还叫响勺胡同,没有被改成“延安”、“瑞金”,像是死里逃生。 没有改过去也就用不着再改回来。 也许当年人们没有看出响勺有什么“封、资、修”的意味。它不是“吉祥”也不是“福寿”,响勺就是响勺,社会不管新旧,人都得用勺,勺都得响。 眉眉逃离的是响勺,重返的也是响勺。 过去竹西作为庄坦的妻子住响勺,现在竹西作为大旗的妻子也住响勺。 竹西和大旗结婚了。 过去司猗纹为响勺唱“阿庆嫂”,如今司猗纹为响勺唱过“大快人心事”。虽然常香玉这个专为揪出那四个人而编的豫剧段子被司猗纹唱得不伦不类,她还是唱了。她总觉得这不伦不类是因为这唱里总有点唱竹西和大旗的意思,虽然他俩的结合已经很有些时候。 谁也没弄清竹西为什么和大旗结婚。胡同里许多人说结婚是这一男一女走投无路的将计就计,这是一不做二不休。人们议论。罗大妈为这件事目瞪口呆地去竹西医院告状,可她终未摧毁这一既成事实的事实:司猗纹的儿媳成了她的儿媳。由此她还想到司猗纹儿媳的肚子里还得怀上她罗大妈的孙子,北屋和南屋从此就被宋竹西这么个女人捏合成一种说不清道不白的新关系。这是他妈的哪儿跟哪儿呀罗大妈憋闷得想破口大骂,骂什么?这次她怎么也打点不准句子。骂老还是骂少?骂司猗纹怂恿儿媳攀了高枝儿,还是骂宋竹西屁股蛋子上肉多?罗大妈扫着竹西浑圆的臀,不再暗自叨念大旗仁义,大旗听话,现在大旗只剩下了理想色彩——可不是理想吗?多么理想的一个屁股,生是让那个理想给勾去了魂儿。 她把大旗轰出了家门。 大旗好轰,一轰就走。竹西也不用她轰,早愿意离开响勺。就是南屋她轰不走,轰不走就得在这个空前绝后的、今生来世少见的新关系下相处。谁轰谁?没准儿南屋还要轰她呢。 司猗纹显不出不自然,她看竹西和大旗的结合绝不是无可奈何的将计就计。她觉得竹西是故意,故意结一个给你们看。你们都目瞪口呆了,还议论吗?就像有句话叫“穷则思变”。竹西当然不穷,或许还有点富。不然为什么罗大妈看她臀部格外浑圆?一句话,司猗纹对竹西的婚事不愿多想。寡妇再嫁没什么稀罕,在他俩的关系中她不是还起了几分意想不到的作用吗?司猗纹只为死去的儿子庄坦感到几分哀伤,这像是竹西联合起大旗对他们娘儿俩的欺负。可谁让她派眉眉回来“侦破”呢? 事情破了。 事情成了。 这时司猗纹又忘了他俩合伙对她的欺负,却像是她欺负了他们。 只有当司猗纹看见罗大妈那撇着的嘴更撇,才想起用谁赔谁赚来形容庄、罗两家更贴切。司猗纹还是觉得赚的是庄家,赔的是罗家。这倒是和罗大妈的看法不谋而合:院里这桩事怎么也不是庄家大姑娘嫁了罗家老鳏夫,而是庄家的寡妇嫁了罗家的小伙子。 但是赔了的罗大妈还得请赚了的司猗纹去街道学习、开会。现时司猗纹再去,得看有没有工夫。她想,唱“大快人心事”那是自得其乐,再也谈不上给响勺争光。大快人心事那是全响勺胡同的人心大快。德国老太太不也开始收到德国亲眷汇来的西德马克吗?她又开始用这马克挑房顶子扣新瓦,拆旧地板换新地板。 达先生那颗“污点”倒仿佛成了一份不可多得的历史纪录(只可惜那污点小了点,再大点呢……),他还被选为区政协委员,区政协的所在地就是坐落在“勺头”的从前司家那个大宅院里。虽然那宅院不再和司猗纹有关,可她住过,熟悉。 达先生的外孙女马小思也出息成了电视台的导演,还嫁给了一个叫小华的很有来头的小伙子。有时一辆锃明瓦亮的小轿车专接达先生去电影资料馆看内部电影,你弄不清那轿车是马小思公公的还是马小思从电视台弄的,导演们都会“弄”。 你不能说大快人心事就不包括罗家,罗家也自有罗家的人心大快。罗大爷、大旗、二旗虽依然如故、平平常常,大旗因了竹西的大肚子,生活上或许还会出现点暂时的吃紧,可三旗却成了燕京饭店客房部的“博依”。“博依”虽然就是服务员,可那是燕京饭店,光是洋人落在房间里的洋烟、洋酒、洋化妆品就足以为人艳羡。连罗大妈用那东西也大手大脚起来,一次她竟把定型发雾误认作花露水挤了一脖子,落了一脖子“黏”。据行家分析,那成分主要是松香。 当然,这些人心大快都是司猗纹那“唱”的捎带脚儿。最使她大快的,还是她收回了她那带廊子的、有着花隔扇的、进门得上五层台阶的大北房。虽然罗家一时还搬不出去,但大北屋她是收回了,每月罗家交给司猗纹的房租就是证明。 交、收房租也成了北屋和南屋一个新节目——一个最具时代特征的新节目。 为了迎接这每月十元的房租,司猗纹总要表现出点“派”。她没有忘记罗大妈那次拒她和达先生上台阶、还拿小石头子往他们脚上扔的事,现在司猗纹用不着再拿扔小石头子的办法来对付罗大妈,用不着。她对待她要显出点风度显出点教养显出点“派”;往人脚上扔小石头子儿,那本身就是低下。 每逢罗大妈来交房租,司猗纹便摆出羊皮匣子列出英、法化妆品。也不必再穷穷气气地煨什么小枣,炖锅银耳、煮几颗桂圆,这才是一个正大光明的债主的风度、风韵、风采、风范。 罗大妈来了。罗大妈在这个节目里也自有罗大妈的安排和铺陈。她从来不给司猗纹大面额的钞票,从来不给司猗纹一张“大团结”,她从来只给她一大卷儿零零碎碎的毛票和钢钅崩儿。那些毛票油脂麻花模模糊糊,钢钅崩儿也黑咕隆咚,叫人一看便知这是特意挑选、精心组织。罗大妈走进南屋把手中的东西往司猗纹眼前一摁,一堆破搌布样的东西便摊在两个女人中间。 司猗纹不瞧那堆东西,还在细吃她的蛋白煮桂圆。她希望罗大妈多坐会儿看她怎么吃,再腾出眼神儿多看几眼她的梳妆台。 罗大妈不四处乱看,心想你碗里不过还是我上次见过的那几颗“黑枣”(比黑枣大点儿也有限),那东西再有营养莫非还能代替五谷杂粮?还有你梳妆台上那点老玩意儿,指不定是几百年前的。有工夫到俺们屋看看,虽然是三旗捡的,可也是捡外国人的,也够你看一阵子。我是不会形容,不然用外国话给你说俩名儿,你还不蒙了。 “就您一个人在家?” “啊,可不,宝妹还没放学。”明知故问,司猗纹想。 “多闷得慌呢,叫我我就受不了。” “我倒没有您那种感觉。”司猗纹说,“一种幸福的孤独。” “‘咕容’着就好受呀?‘咕容’是说一个人待着不是?”电影电视罗大妈也没少看,嗯,有这么句话。她想。“我看也是,一个人省心。想想那些个年,这屋里大大小小仨孩子,可真够您受的。好在孩子们都大啦,听说眉眉和小玮那姐儿俩出息得都不赖哩。” “全在小时候打下的基础。”司猗纹说,“您记得那会儿外头那么乱,我就叫眉眉在家画画儿。” “要不说也够您受的。操心呗。” “家庭熏陶。” “准是。这阵儿眉眉准也挺忙?” “忙。” “还常来信?” “常来。” “自打那年以后,我还没见过这孩子。这回还不来看看您。都到北京啦。” “谁?” “眉眉。” “眉眉?来不了。庄晨前几天来信说她在广州呢。”司猗纹早已放下她的桂圆碗。 “哟,我当您早知道了呢。昨天我们大旗在画舫斋看见她啦,人家还叫大旗进去看画,大旗没去。敢情您不知道哇?您看这事儿。钱对不对,您数好喽。”罗大妈轻描淡写又将话题转到了房租上,抬起稍显沉重的身子出了南屋。 对于罗大妈带来的消息,司猗纹没有当着罗大妈表现什么(只下意识地放下了手中的碗),但眉眉和画舫斋到底打乱了她的一切计划。慌乱之中她忘记给罗大妈开收据。 她想,那不是真的。 她想,那是真的。 53 竹西和大旗又搬回响勺胡同搬进了司猗纹的西屋。他们把西屋隔成两间,比大旗厂里那个与人合住的单元宽敞多了,方便多了。 如果说当年他们是被轰出响勺胡同,那么如今的归来便是凯旋了。他们生出了儿子,儿子名叫欢子,看见孩子便使人想到孩子父母身体的优良。 欢子的出现使罗大妈迅速忘记了过去,谁赔?谁赚?孙子可是罗家的——长孙。三旗眼光更远大,他亲热地叫竹西“大嫂”,影响得二旗也直叫大嫂。他们叫着品味着竹西在他们生活里的分量,品味着一个“知识界”一个海外有亲眷关系的女人的分量。他们开始觉得,大旗和竹西的结合就像是罗家全家的眼光。他们总仿佛看见远处已有什么东西(当然是好东西)在等待着他们全家,那东西不十分地清楚也不十分地模糊。 罗大妈不再摆弄袼褙、剪刀,她坐在廊上把欢子笼络在怀里,手中拿着“魔方”“魔棍”和欢子一起研讨。 竹西冷静地领受着这一切。重返这院就是重返这院,她既不感谢司猗纹为她提供的西屋,也不对罗家表现出她就是罗家的人。在医院她是大夫,回到这院里她是宝妹和欢子的母亲,大旗的妻子。至于司猗纹,她和她是同院儿。从前当她和大旗那件事“破了”“成了”的时候,她没有忘记人们射在她身上的那鄙夷的眼光。当她怀着欢子回响勺胡同看宝妹时,胡同里那些眼光更是不加掩饰地射在她的大肚子上。司猗纹、罗大妈、全胡同……都一样。她无视那些眼光,甚至略微夸张地晃荡着她的大肚子,在当院给宝妹一洗就是一大盆衣服。现在一切更用不着了,她没有大肚子可看了,在这院里她又还成了原样。腰粗了点,做一阵健美操还能做回去。 北屋愿意抱着欢子高兴就自管高兴,欢子就是个高兴。南屋对欢子没有高兴倒也合理,欢子和南屋有什么关系? 竹西在西屋住下了。对于西屋,竹西没觉出它有什么可爱,有什么温暖;也没觉出有什么不可爱不温暖。西屋住过姑爸,竹西常觉得那像是上个世纪的事。姑爸下体里的东西和凝固在姑爸下体里的血就像是她在什么地方见过的文物。但她永远也忘不了西屋还住过一个人,那人不是生活在上个世纪,他和她同代。为了同代的这个记忆,她甚至每天都甘心情愿由眉眉带领着去做早请示。即使他不到场他也是一个存在,是这间西屋的一个存在。遗憾的是他两次住响勺,她都没有进过他的屋子,桌子、床摆在哪儿她一无所知。她只记得他对她有一种视而不见的眼光,但她又觉得他分明是注意她的,并且一定注意得很具体。这具体才引来了她每天早晨站在枣树下的那个用不着盼望的盼望。 她还记得他抽烟很凶,她从他跟前一过一股烟味便向她扑来。她有点愿意闻,虽然她绝不是有意要闻。打扫西屋时她曾经发现屋角有两个蒙着灰尘的烟头,她捡起来闻闻,烟头已不是她闻过的那种气味,是一种霉气。她还是把它们装进一只信封,把信封放在抽屉的里侧。她忽然觉得她应该否定她对这间屋子的感觉,原来这是一间十分亲切的屋子,这屋子的亲切不仅融洽了她和大旗之间那渐渐失去弹性的感情,还使她生出一种莫名的预感:她觉得她的道路原本还是那么长久,她很难预料在这长久的路上还会发生什么。 这个难以预料的激情鼓荡着她,使她对大旗的爱抚又变得主动起来。生下欢子后她对他被动过,平淡过。大旗是无法猜透她的,正如当年庄坦从来就没有猜透过她。大旗甚至从没有跟她展开过一个柴米油盐之外的话题,他本能地感觉到他和她之间不适于展开超越那些之外的话题,这本能的感觉使他无法获得在他的年纪应该拥有的那一份放松。他们平静地生活在一个层次上,共同守护着那一份平静,那像是竹西为了平静给大旗规定下的平静。 有一天,竹西在属于她的手术单上看见一个名叫叶龙北的人,他来他们医院做阑尾切除手术。竹西找到了他的病房,他们彼此认了出来,她想起她抽屉里装的烟头就是他吸过的。她很镇静地望着眼前这位等着做阑尾手术的病人,像所有的医生对待病人一样的镇静。 你看病,我看病。 她平平常常地询问了叶龙北的病情,连病情之外的“您还好吗”都没问。 他是她的病人,手术时竹西却推托有事,把手术让给了别人。她不愿意给叶龙北割阑尾,想到术前准备她尤其觉得难堪——一个她从未有过的难堪。 手术之后她去病房看叶龙北。叶龙北恢复得很快,那些年在虽城乡下的生活反而把他的体魄锻炼得强健起来,他有点不像“安徒生”了。竹西注意到他的黑发不是染出来的,他的腹肌仍旧明确、结实,而许多他那个年纪的男人已经长出了“啤酒肚”。他们随便走出病房,随便走上门外的大阳台,像两个老邻居那样聊了起来。 他们忘记在响勺胡同他们从来没有说过话,然而他们的聊又证明他们是了解的,这了解甚至细致入微。竹西问了他离开响勺后的一切一切,叶龙北叙述得详尽情愿。他把他在虽城乡下的一切描述得是一片欢乐,虽然在竹西听来,那里的一切都难以忍受。但叶龙北还是自己说自己的,他不照顾竹西的感觉,一阵阵自问自答。他问:“你知道天下什么味儿最使人陶醉?”他答:“是新粮食、新粪。你怎么也想不到。谁不懂这种味谁就不知道什么叫返璞归真。人们都想来点返璞归真,穿条石磨蓝牛仔裤,跳跳黑人跳的迪斯科,外国人到裸体浴场去洗个一丝不挂的裸体澡——都以为这就是返璞归真,扯淡。” 竹西只是听,叶龙北只是自问自答,竹西的一切他什么也不过问。 后来叶龙北掏出烟抽起来。竹西本想说最使她陶醉的是这烟味儿,而不是新粮食新粪,但她还是劝他少抽烟。这像是没话找话,又像是一个语重心长。 后来叶龙北告诉竹西,他用补发的工资在他劳改过的村子里盖了房,打算在那里住一辈子。他的设计采用了许多现代建筑的形式,房子盖在村口一个半山坡上,就像一座白色的小别墅,房间里还装了吸顶灯。他的房子起初在村里惹起了麻烦,那鹤立鸡群的样式、颜色乃至吸顶灯都使村民们整天当稀罕看,窗上那过大的玻璃也经常被孩子们打碎。可是几年之后村里的年轻人结婚盖房时都来参观他的吸顶灯了,有人还开始模仿他的设计。当然,他们不可能把房子盖成,盖着盖着半途而废。“为什么?”叶龙北问。“因为他们需要平顶,因为房顶要晒粮食。我那房顶不是平顶。”叶龙北答。 他说谁知他又被调了回来。现在他就盼退休,退休后他还要回到他的别墅去,为了他的别墅也要提前退休。 竹西说他离退休年龄还很远,她注意到他病历卡上标明的年龄才五十岁。他便从五十岁岔开话题说下去,说他年龄不老资历老,命运使他占了两个好形容词:知识分子、老革命。他原是志愿军,从朝鲜战场回国又进了大学。在志愿军宣传队里他什么都干过,编、导、演,画、写、唱。然后他又接着说他的别墅,他说他是决心要回到他那别墅的,他说:“人得脱俗。”他的精神决不被他的灵魂所欺骗,对灵魂这个东西要时刻提高警惕。现在他为什么扔下他的别墅到这个人的旋涡里来跑、来挤、来排队等着割阑尾,就是因为受了灵魂的骗。可最后他却说,城市还是必不可少的,要支撑住一个城市还得需要各式各样的灵魂,包括他的灵魂。“没有我的灵魂,城市还叫城市吗?”他问竹西。 竹西不答,她笑。笑着,一种莫须有的冲动在她灵魂深处勃然而起,就为了这个身着蓝白条病号服的、语言稍带狂妄和混乱、或者还有点不能自圆其说的男人。人还是应该有自己的一份不能自圆其说吧?她自己又有多少能自圆其说呢。 她的灵魂不是也常常欺骗她的精神吗?这城市不是也不能少了她的灵魂吗?她又为什么去挑剔他的不能自圆其说呢? 就因了她的不能自圆其说,分手时她才告诉他,现在西屋的主人是她。这个消息使叶龙北哑然失笑,那笑在脸上一闪即逝。 后来一个十七八岁农村模样的女孩子来给叶龙北送饭,叶龙北只对竹西介绍说,她叫玉秀。竹西猜这大概是叶龙北请的小保姆。因为叶龙北仍旧是单身。 叶龙北没有向竹西解释玉秀的身份,他接过饭准备吃。病人吃饭总该是大夫告辞的时候,临走她对他说,有什么事情可以让值班护士去叫她。然后她随意地问了叶龙北的住址,叶龙北只说住甘家口。 下班了,竹西骑车出了医院,很快就汇入街上的人流。她仿佛第一次失掉了她那骑慢车的愿望,她卷在人流里猛蹬,她的想象也单纯多了,什么树叶、商店、洗澡水……她只默念着一句话:新粮食新粪。也许就是为了这个莫名其妙的新粮食新粪,她不打算立刻回到响勺胡同,路过月坛公园时她下车买了一张公园的门票。 华灯初上,人并不多,她选了一张设在路口的椅子坐下来。正是初秋,空气中弥漫着树丛中溢出的清苦味儿,她想起她和大旗在这里的幽会。虽然今天她坐在这里不是为了追忆那些幽会,但是当年她的青春激情仍然能使她感动。她觉得她没有白白活过那些年,一切都能自圆其说,一切都不能自圆其说。新粮食新粪到底和她有什么关系?大旗的一身肌肉才是个结实可靠。 她低头打量这张空椅子和空椅子上的她自己,她忽然觉得那椅子就是病床,床头也有一张病历卡,病历卡上注明她的年龄是四十岁。是“已经四十”还是“刚刚四十”?她决定让自己刚刚四十。一个刚刚四十岁的女人为什么躺在这张病床上无病呻吟?她本来连感冒都不曾有过。她觉得待在这里实在是荒唐。 竹西离开公园时街上人已经少多了,她把骑车速度改成她习惯的慢骑。推车进院时她看见西屋的灯光,才突然想起她去公园的目的,她原是为了在那里酝酿一个决定:在和大旗幽会过的公园里她决定酝酿跟大旗离婚的事。 当晚,她明白无误地把想法告诉大旗,不躲闪不内疚也不支吾。 “大旗,我问你一句话。”她说。 “行。”大旗说。 “你说咱们俩在一块儿好,还是分开好?” “你说呢?” “我想还是分开好。” “什么叫分开。” “就是离婚。” 大旗没准备,但大旗没有吓一跳。他想了一会儿。 “你这是为什么?”他问。 “咱们不太合。” “挺合。” “不合。” “你指哪方面?” “我想你清楚。” “我并不怎么清楚。” “我想这种不怎么清楚本身就是我们不合的一个方面,一个重要方面。为什么我们生活了这么长时间还存在说不清楚。” “我时时刻刻都想清楚,想理解你,可是……” “可是你很累。你没发现你连一个粗野的玩笑都不敢跟我开,连个脏字都不敢对我说——我敢保证你肚子里就有这种玩笑就有脏字你有。从前你就问过我那个字,可你说不出来,以后你就更不敢说了。” “你为什么愿意让我说脏话?” “我是说你总在揣测我喜欢怎样却尽可能忘掉自己的习惯,一个人失掉自己的习惯自己的爱好,老是揣测对方他就永远紧张,紧张就累。再说你把我揣测来揣测去,终究也揣测不出个所以然,你永远也揣测不对。得解脱,你还很年轻,真的你还很年轻。和我在一起你会老得快。” 大旗没话,直出长气。他无法指出竹西话里的错误,竹西一针见血说到了他心里。就连现在躺着出长气他也得考虑个躺的姿势,一个在竹西看来文雅的、恰如其分的姿势。就这么躺着就有点累。原来竹西的提醒是对的,原来他常累,回家就累。一回到他的印刷厂他的哥儿们当中,他才是一身轻松。那么他从来没有弄懂过他的女人,他将她拥在怀里原来从来都是一身僵硬。他还是找到了一句这个时刻人们的习惯用语:“咱俩过去的一切又该怎么解释呢?” “从前的一切什么都是什么都不是。” “就没有爱情么?” “有,也有别的。” 大旗不再问了,他怕竹西说出那个“别的”。他愿意他们之间只有过爱情,没有过别的。 “欢子怎么办?”他问。 “这么说你同意?” “我同意。” “我想把孩子送走。” “送到哪儿去?” “等他大一点送给我母亲。” “你母亲?把欢子送到外国?” “你也可以去。你愿意带欢子一块儿出去么?你先突击一段时间英语。” “你是说让我带着欢子去投奔丈母娘?” “这有什么不好。不愿叫丈母娘也行,叫女士、太太……国外随便。父亲最喜爱儿子直呼其名,亲近。” “我不。” “你不,就再想想。欢子的事由你想,好吗?” 或许是大旗的“我不”说得太天真可爱了,使竹西一时忘记了她给大旗摆下的这个既严肃又吓人的题目。她攥住了他的手,大旗又觉出了那手的蛮劲儿,就像很早以前她捏着他的手说“傻劲儿”那时候一样的蛮。 他抽了出来,她又攥住了他。 大旗没再抽出手。 他僵着自己把自己投进她的怀里。 大旗没拾闲地好了一夜。 大旗没拾闲地流了一夜泪。 竹西由着大旗去好。 竹西由着大旗流泪。 天快亮时竹西睡了过去。大旗一直没睡,他一直看着她睡,想:莫非我也得学点儿脏话说说?当她睁开眼时他问了她一句:“你到底要干什么啊!” 她不再嫌他不说脏字。 她说:“你知道新粮食新粪什么味儿?” 他说:“你做的什么梦?你可不是个乡下人。” 竹西又睡,装睡。 54 竹西和大旗平静地分了手,大旗又搬回厂里那间两家合住的单元。 竹西没搬,她依然如故。人们对她的说法更新。 她独守着西屋,有时候叫过宝妹帮她复习功课;有时候很晚了还一个人出去。她常常出去得突然回来得也很快,不像是与人约会也不像办事,仿佛出去本身就是目的。有时她从抽屉里拿出那个信封,倒出烟头看看又装回去。 烟头已经陈得没味儿可闻。 罗大妈截长补短地指桑骂槐摔盆摔碗闹一会儿,还自编一支歌谣教欢子: 一二三四五, 上山打老虎, 老虎不在家, 专打欢子的妈。 她觉得竹西与大旗的这段事,用谁赔谁赚来形容还是太轻描淡写,这分明是对罗家家族的欺侮,是对罗家的蔑视和耍弄。然而她已无法再去奈何她。竹西不是姑爸,心里再编一套骂,再让二旗三旗给竹西也插上一根通条?已不实际。时过境迁。竹西住着西屋,就像是专替姑爸讨还血债。光这,就够疒参人。编个歌谣让欢子每天念一百遍,竹西也只会当歌听。罗大妈有时只为大旗掉两滴眼泪。 司猗纹早就料到大旗和竹西的结局。她主动将竹西和大旗引进西屋就像是专等着看他俩的笑话。仿佛他们只有住了西屋才能落个散伙。谁赔谁赚,司猗纹也觉出这四个字的微不足道。她要看的是罗家目前这个不成体统、不成个招数的恼羞成怒。你那四句歌谣还不顶姑爸的大黄放个屁——大黄放屁。你最好把你那羞恼一股脑倒给南屋的司猗纹——竹西曾经是司猗纹的儿媳妇。司猗纹想,你把羞恼倒给了我才是填补了我的孤独。孤独有时幸福有时也有点孤独得没抓没挠。现在她最盼望着罗大妈站在廊子上跳着脚地拍大腿;要么为了庆祝这散伙你就再卤煮一锅鸡,来顿鸡腿宴。掀开锅看看——能吃啦! 每天,司猗纹就像当年在等是扫厕所还是被通知去居委会读报那样的心急火燎。她盼着罗大妈冲她迸发出羞恼,然而她没有盼来(还不如那时候)。盼不来就是个精神上的不安宁。司猗纹从竹西的离婚事件里,又体味到了她的无所依附无所归属和一丝说不清的寂寥。 为了一个精神上的依附一个精神上的归宿,为了解除自己那一点寂寥,她想,跟踪一下竹西也许不坏。果然,这跟踪一开始她便忙了起来,忙得还有点手忙脚乱。 除去竹西的上下班,司猗纹差不多跟踪了竹西所有的活动。为了能跟上骑车的宋竹西,她抄近路、找窍门挤汽车,招呼“招手停”,有时甚至还跃下便道截辆“taxi”。后来她把竹西的踪迹归纳为两个地方:月坛公园和甘家口附近一座居民楼。 司猗纹凭了自己的感觉、直觉、视觉、嗅觉,她猜到了这楼里住着谁。要证实一下也并不难:她大大方方地来到这一带的居委会,说她要找一位叫叶龙北的同志,她说她来过却忘记了楼号和房号,她请办事员立即帮忙查找一下。 办事员搬出居民花名册,按姓氏翻出姓叶的一栏,立刻就查到了司猗纹要找的人。 果然不出司猗纹的所料。她的料事如神连她自己也大吃一惊。然而秘密已经戳穿,她的跟踪也就意味着结束。她并不想用这个小秘密去做惊世骇俗之举,她深知这是个平淡的结局,结局的平淡如同当年她从那所小学、那个范同志家被解雇出来一样的平淡。她黯然伤神,气愤着叶龙北此时比她活得好,活得惹人注目。有谁会又扒车又破费地去跟踪司猗纹呢? 竹西找叶龙北没有花费那么多时间,她从病历上查到他的单位,打了个电话就问清了他的住址。仿佛她的离婚就是为了打这个电话。 那是暮春的一个晚上,她进他家时开门的便是那个送饭的玉秀。她很肯定地叫着玉秀的名字,一面惊奇着自己能把这孩子的名字记得那么清楚。玉秀两只手上沾着面,满屋子生白菜味儿。她把竹西领进叶龙北的房间,叶龙北正埋头在一堆稿纸里。 她的到来使他意外。他的阑尾手术距今已近一年了,她不会是作为他的主治医生前来询问他的健康。但他对她的来还是显出几分高兴,现在他们才是地道的老熟人、老邻居。他推开稿纸请她坐下,玉秀端来泡在玻璃杯里的绿茶。竹西把茶杯拢在手里,平复着稍显紧张的心情。但她行前居然没想出一个来访的适当理由,这使主人和客人一时都无话可说。 他没有问她是怎么找到他家的,叶龙北不管这些。他又是连个好都不问,开口就说自己。他说他正在写一个电视剧,虽然他从来没写过但是他觉得并不难。这倒是一个可以使竹西立刻放松的主题。她问他那是一个什么样的故事,他说是一个村子里的故事。农村题材:村里干部为了推行火葬,规定在芒种之前死亡的村民尚允许土葬,芒种之后的死者一律火葬。若违反规定就必须把死人从土里挖出来重新烧一回。于是一个惧怕烧的病老头在芒种前的夜里上了吊。 竹西觉得叶龙北的故事很有意思,还给他提供了一些吊死者的形象素材,她说她见过不少吊死的人。叶龙北在纸上记着。 一个虚构的老头上吊,似乎把竹西和叶龙北一下子拉近了许多。为了这部电视剧的成功,她还告诉他,她认识一个电视台的青年女导演叫马小思,说他写好后可以由她把剧本交给马小思。叶龙北立刻表现出竹西从未见过的高兴,竹西觉得他高兴得可爱,还有点天真和稚气。相形之下她倒显得比他老练多了。 就为了这个上吊的老头,他们来往起来。每次玉秀都给竹西用一只固定茶杯泡一杯绿茶。竹西很少喝,如同竹西的坐也很有分寸那样。她显得来去匆匆。 只有一个晚上她坐住了。玉秀已经回自己房间睡了觉,叶龙北也为她的坐沉默着,拨弄着他的稿纸。这沉默这拨弄已经是无声的逐客令了,但是竹西不走。 “我离婚了。”她突然对他说。 “啊?”叶龙北也奇怪也不奇怪。说他这声“啊”是对她离婚的惊异,毋宁说是对她结婚的惊异。他认识他们同院的大旗。 “离了。我想你用不着大惊小怪,起码你不应该。”竹西说。 一个无法继续的谈话。 叶龙北打量着对面这位中年女人。他对她的结和离都没有深究的欲望,可竹西却盼望他深究下去。为此她甚至有点找茬儿了。 “你在研究我。”她分明是故意挑动起叶龙北对她的研究,“你说,你是不是在研究我?你说。”她忽然站起来,走到叶龙北坐着的椅子跟前,眼里燃烧着复仇的火焰。 叶龙北不知所措地躲闪着这双要复仇的眼睛。 “你必须告诉我。”竹西说。 “告诉你什么?”叶龙北问。 “我说过了。”竹西说着又向前走了步,她走近他的写字台。 “这个问题……我得想想。”叶龙北也从椅子上站起来,双手捂住了头,来回走着。 竹西突然从写字台上抓起几页叶龙北写满字的稿纸,沙、沙撕碎扔掉:“我叫你想!”她说。 她激怒了叶龙北。 她要的就是这个“激怒”。 她又拿起几张要撕,使叶龙北不得不蹿到她眼前去抢救。 竹西将双手剪背到身后,叶龙北也把手环绕向她的身后。 她到底又闻见了他身上的烟味儿。如果说当年她逼近大旗是受了他身上那水味儿的诱惑,那么现在她挑起叶龙北的愤怒,就是为了挑起这烟味儿对她的诱惑。 但叶龙北不是大旗,烟味儿不同于水味儿。她曾经给嬉水者添了一身的累,她相信这位抽烟者将从她身上换回一身的轻松。他懂“新粮食新粪”,我也是为这“新粮食新粪”而来。新粮食新粪最能令人陶醉,懂新粮食新粪才能体味人的返璞归真。此刻她和他应该一起赢得人间那不是“扯淡”的返璞归真。 叶龙北环抱住竹西抢夺稿纸(抢那个上吊的老头),为了这夺(真夺)他和她离得更近,他挨住了她。为了这挨,她猛然把自己吸在了他身上,将两条背在身后的胳膊反过来把他抱住。 他在她的臂弯里挣扎,愤怒地挣扎。他把扬在空中的两只大手落在她肩上推她离开。 她把他箍得更紧,圆滑的肩膀顽强地抵抗着他那手的力量。 他还是推开了她,带着挣脱之后的轻松连连后退。 她又追了上来,喘息着,脸很红,鼻孔翕动着,头发也蓬乱起来。当她又一次用双臂箍住他时,她那蓬乱的头发便开始扫他的脸、嘴、脖子……一切可以扫着的地方。 这扫,这陌生的扫使叶龙北一阵阵厌恶,他继续努力从身上往下剥她。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加入这样一场拼搏(剥),一瞬间他甚至绝望了,他觉得这是一场无法退下来的拼搏。他很想打骂怀里这个女人,最好用一种农民打老婆的打法。他拧着身子脱下自己一只鞋,便朝这个女人举了起来。竹西为这只举起的鞋闭住眼等待着,那鞋却从叶龙北手里掉了下来,接着他突然把她抱住了。 她感觉到了这抱,感觉到这不再是拼搏。她抚摸起他粗糙的脊背,进而还看到了他小腹上那个三厘米的淡褐色疤痕。疤痕缝合得不算好,没长平。她后悔自己把手术推给了别人。 第二天一上班她就发现自己在注意外科那个电话机。那电话机已十分的破旧,那话筒或许很臭。她特地用酒精棉球把话筒擦洗一遍。半天之间她替别人接了好几个电话,最后她等来了她的等待(为擦话筒的等待)。虽然昨晚分手时他们并没有相约用电话联系,但竹西的直觉、感觉、听觉、视觉和嗅觉驱使她相信他会打。 叶龙北打来了电话,约她有时间去。 叶龙北的电话把昨晚的一切都变成了真的。 她不断“有时间去”,他对她并不显过分热情,也懒得再跟她讲他正在写什么。当着她,他总有一种懒散、松懈、无可奈何的神态。只有当竹西把自己横在他眼前时他才打起精神去酝酿一个出击的计划。 他没有再谈过人的返璞归真,他只愿意通过她获得愉快,愉快得淋漓尽致点儿最好。为了这淋漓的尽致,他甚至注意到电视屏幕上有一个销售“男宝”的广告。他顺着广告申明的地址找。他找到了,买了,用了。 对。 晚上,竹西回到响勺胡同。她刚走进她的西屋,司猗纹来了。 司猗纹从外间走到里间,选了一张小沙发坐下吸烟。大旗这对自制沙发弹簧显硬,她坐在上面有种滚过来滚过去的感觉。原来她是寻找烟缸。竹西从碗橱里拿出一只小碟子摆上茶几。 竹西不知司猗纹有什么事找她,她觉得不像是为宝妹。即使为宝妹也没有什么大不了,每次司猗纹对她谈宝妹都像是没话找话。真正要谈宝妹的时候是竹西找她。 竹西让司猗纹一个人在里屋坐着,自己去外屋洗脸洗脚,然后光脚穿拖鞋回到里屋坐在床边。她尽量让司猗纹感觉到她要睡觉。 “他现在住几间一套的单元啦?”司猗纹往小碟子里弹烟灰。她等着竹西吃惊地问“谁?”然后她再说“他呀”,这个谈话开始才显出奇。 竹西没问谁。 司猗纹有点失望。 “现在正是这种人出风头的时候,女孩子就崇拜这种人。” “您到底想说什么?”竹西问。 “你不是刚从甘家口回来么。”司猗纹看着竹西两只白脚。 “这么说,劳您费神了。”竹西也看自己的白脚。 “他需要你,可不会迷上你。他可不是大旗。这种男人到了这个岁数喜欢的完全是另一类。” “您可真无聊。” “有时候我是觉得无聊。可是你呢,岁数也不小了,完了事还得自己骑车往回跑。不无聊?” “您想干什么,宝妹她奶奶?” “正因为我当了奶奶,对人的事才知道得比你多。我是想告诉你,他那种人喜欢的是另一类。你没见眉眉十四岁他就整天跟眉眉穷煽,让眉眉整天神不守舍。也是对你的提醒吧——该互相照应还得互相照应,庄家还有谁?” “我想睡觉。”竹西终于下逐客令了。 司猗纹遗憾地站起来。她本来也要站起来的,因为她的耳朵突然一阵阵奇痒。耳朵的奇痒使她觉得是西屋在作祟姑爸也许就在她的身后。她觉得竹西已经看出了她的痒劲儿,她才匆匆离开。 司猗纹走了,竹西随手熄了灯。屋子、院子都黑漆漆的。 司猗纹回到南屋也不开灯,摸黑上了床。她回味着在西屋的那番话回味着竹西那两只微胖的白脚。她努力想弄清她要干什么,然而她弄不清。她为什么非要弄清? 里屋的便盆盖子响了两声,宝妹下床撒了一泡尿。 司猗纹拧开台灯靠在床上,从火柴盒里捏出一根火柴开始掏耳朵。她急于要弄清应该先掏哪边,是哪边痒?她弄不清,那就两边都掏。她掏完左耳掏右耳,不时将火柴棍举到灯下用手弹弹,但棍上什么也没有。没有就算解个痒儿吧。 掏完,她掀开被子放了一个屁,声音空洞,没什么味儿。她想这屁原来是用不着掀被子的。 有时候掀是一种必要。 55 本来我不想对任何人承认这一点:我的本性是非常懒惰的。可是我没法儿不告诉你,眉眉。我憋得特别难受告诉了你就将这本性卸在了你的身上。 如今我总是显得很忙我也的确很忙;作画前就得先忙一大阵:画布,内外框,裘皮钉,调色油,松节油,油画颜料(还有新出现的丙烯),有时连托人烘烤木头宴请木工都是我。画完之后就更忙:名目繁多的研讨会,学术交流会,单位(本画院)还实行了一年一度的学术理论发布会。展览的名目就更多:“大展”啦“个展”啦“联展”啦,还有人想出了个“马拉松”展,就是你挨着我展,我挨着你展。这些都要和同行争执、较量。彼此的蔑视彼此的仇恨彼此那尖刻的亲密和毒恶的热诚——还有什么?卖画,卖给洋人卖给通过各种渠道向我索画的主顾——还要读书,不读书就无话可说就好比听别人讲话是为了自己的嘴也别闲着。我对人说我从来不在乎甚至不稀罕在什么什么展览的评比中获个奖可心里还是有点巴不得,起码我的画在具一定档次的展览中拿过银牌使我独自高兴了好几个小时。我不爱发言这谁都知道,可一发言我也愿意让同行说,“嗯,还有点学术价值”。 我很忙,人们都知道我忙。我为单位争得了荣誉单位上上下下都一致地为我呼吁,要尽可能为我创造出点创作条件,包括时间在内的创作条件。生人、熟人、外人、“内人”、大人、小人男男女女他们见了我都习惯性地问“忙什么哪?”或者“你可真忙啊都不好意思打搅你”再不然就是“太忙了可得当心身体单位可指着你哪你是单位的得分手”。这些句子似乎成了对我讲话的专用语,代替了中国人最大众化的寒暄“吃了吗?”这使我常常觉得内疚脸红不好意思下一万个决心我得大做忙状特做忙状,我在会上说“哎呀我现在才体会到列宾一张画为什么画七年”。可是我那张获得银牌的画才用去我两个小时。每当我想起这过于短暂的两个小时我就觉得有点对不起人们自上而下对我那喋喋不休的关心。 可谁知道我整天干什么呢画家是个体劳动,回家往屋里一钻门上还有窥视镜。当然我连“窥视”也用不着因为我老是在睡觉睡醒了就在床上出神,再不然就照镜子照卫生间里的镜子卫生间里的镜子最能使我放松因为卫生间就是个放松的去处,它温暖地落落大方地容纳赤身裸体于是你赤裸的或者半赤裸的身体也落落大方起来。在这里我落落大方地发现了我身体上许多的第一个发现:哪儿出现了第一道皱褶哪儿长了一个小痦子,哪儿几个雀斑又明显了哪几个又下去了,没了发现就撕手上的倒戗刺直到撕出鲜血为止。我丈夫十分反感我撕手上的倒戗刺可是他不说还假装没看见,他反感又不说才使我恨他。我为我这懒惰有时自卑有时自怜有时又无可奈何。和我丈夫那正经八百对事业的兢兢业业一旦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我就更无可奈何。我把所有人都给骗了我感到这是一种无法与人交流的真相(除了我那位对此落落大方的丈夫)它无理而又无畏。 可是有一回马小思居然告诉我她也是个懒人。她说人们把她看成忙得满天飞其实背着人她净睡觉。“到处都找不着你你上哪儿忙去啦?”其实她哪儿也没去就在家躺着睡觉呢。她跟我说睡觉实在是件舒服事儿特别是在雨天。马小思简直不是叙述自己简直是在抒发我的真相这使我觉得最亲切的还是马小思,因为有了她我就不再是一个个别。她说自从她丈夫跑到深圳搞什么“中外合资”之后她睡得就更勤更放松更放心。 马小思的话使我忽然想起人的笑脸,笑原本是心情的愉悦而导致的生理现象,它是人情的自然却不是人最真实的面目。我相信没有比一个人坐在马桶上等待排泄物倾出时的表情更忘乎所以的表情了,没有笑,目光显出少有的严肃和专注眼里还闪着泪花,那不顾一切的单纯才是人最真实的面目可惜这面目很少为人所见。 我从来没跟记者说过我业余生活中很重要的一项就是睡觉,我只说我忙。我是为了懒下去才忙起来么?我睡觉是为了养精蓄锐杀向那醒着忙活着的一切还是我忙着其实是为了高质量的踏实的睡眠呢我站起来是为了躺下去? 我没跟马小思说过这些,要不是我自己有着这种难与人言的懒惰我几乎不能相信马小思真会那么忙又那么懒。在美院进修时我常被马小思叫到她家去看录像,的确她每次都是睡眼惺忪地接待我,我可不问她“又熬夜了吧?”我们会意地笑笑。 她与公婆合住的那个精美严实的四合院有汽车房、海棠树和藤萝,还有专人为他们剪松墙。这使我立刻想到她公公的身份,好像是中央哪个部的老副部长,现在做了那个部的顾问。有一次我去时正是他们家的晚饭时间马小思一定要我吃晚饭。在饭桌上我认识了顾问他是一个黑瘦的小老头,歇顶歇得厉害,光亮的头颅只被一圈柔弱稀疏的头发围绕着,使人想到婴儿的头顶初次在母亲的xx道口显露的那一瞬间。他看着我问马小思“这是谁?”马小思告诉了他但是他永远也不认识我,尽管差不多我们总在一起看录像可他总把我看做一个新人每次还是那句话:“这是谁?”每次他都这么问着以至于这问句不再像是问句倒像是我的别名了,我一走进他家我的名字就变成了“这是谁”。他招呼了“这是谁”,那招呼并不亲切,有几分警惕又有几分惊惧,看着电视还不时惊惧地扭头看我。 马小思告诉我顾问因脑萎缩导致记忆力衰退,噢,我明白了,怨不得。家里人他只认识马小思吃饭时他总是要马小思挨在他的身边。看录像他总要求看一个电影,那是一部质量平平但人所共知的描写地下工作者对敌斗争的老片子,影片里有一个卖香烟的女孩子的镜头。谢天谢地有了录像机才使他得以百看不厌,每次看到那个只闪现一次的卖烟女孩时顾问就高喊“定格、定格”。久之,大家才知道他要看的不是电影而是电影中那个卖烟女孩的“定格”。马小思满足着顾问将那女孩长久“定”在屏幕上,但“定”过不久顾问便在沙发上睡了过去。马小思机敏地叫醒他扶他去休息。 顾问离开了录像机使我和马小思才获得了解放。马小思有很多好看的录像带,按国外的等级分她哪级都有。老实说我讨厌一些东西却又忍不住要看,看完后必定一阵恶心但下次还看。我懂得顾问的“定格”了。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那顾问姓华叫华致远,但我并不知道这便是我婆婆初恋的情人,历史不能假定,假如他的夫人是我外婆他不就是我的外公吗?可历史不能假定。华致远还是要求“定格”,“格”定住了,他不断看那卖烟的姑娘原来那姑娘像一个人那便是我婆婆,像我婆婆就必定也像我。我有点明白我为什么叫“这是谁”了,也有点明白华致远顾问看见我时那几分警惕几分惊惧的眼光了,原来脑子再萎缩记忆也不会完全消失,精神错乱者不是也总有适当的记忆么?有人告诉我在那个“十年”里所有的精神病患者一样地该喊谁万岁就喊谁万岁,该祝谁永远健康照样祝谁永远健康。当我们逃出北京时火车站那个拿着泥团的女人要保护要封闭的或许是她最美好的记忆。 如此说来司猗纹对于华致远永远新鲜,他们的当年永远是他们的当年。于是我也变得可疑了我变成了“这是谁?”顾问的脑萎缩却是定了性的,马小思说有一次他往电视台给她打电话,他拨通电话拿着话筒就问:“你找我有什么事啊?”我想起了一个著名的句子:灵魂永远骚动着渴望安宁,肉体永远劳作着寻觅休息。你怎样才能安宁才能休息呢既然你那骚动和劳作是你活着的“永远”。这句子本是个理想的境界是一个连脑萎缩也无法达到的境界,不然顾问为什么老是饶有兴趣地问着“这是谁”呢?老是渴盼那个永远新鲜的定格那对他来说永远是第一次的定格。 我不知我是否体味过那个境界我只觉得我那懒惰是一种近乎恶意的对抗,我是茫然的因为我不知道我对抗的指向;我是鬼祟的因为我不敢宣称我的懒惰。 有一次我在七月的坝上草原试图画下一点什么,但是我发现我对付不了草原。笔在纸上运动着我却强烈地渴望着躺下去,陷进那正在运动着的草地倾听草的尖叫。青草的确在我耳边尖叫着我真的听见了它们,我忽然觉得我若尖叫起来肯定盖不过身子下边的细草。太阳离我很近使我真正感觉到她的俯视,那才是真正的俯视就像小时候妈俯视童车里的我那样能叫我觉出她的气味她的呼吸。太阳俯视我就像俯视世间万物令我觉得我在她的视野里不过是一个瞬间的存在,我就是一个瞬间而身体下面的一切才是永恒。我觉得气馁又为这气馁感到莫名的坦然,那时我又想起了顾问,那个黑瘦的小老头,想起他那如同在母亲的腿间向世界探头探脑的光头,我觉得我正向着母亲的腿间深深地陷下去寻找容我栖息的那片凉爽的阴影。 第十三章 56 苏眉在响勺胡同里走,眼前闪过那些关着的开着的院门。关着的、开着的门都仿佛是一些说话说累了不愿再说的嘴,那些年门的话说得也太多了。门不愿说了,胡同里显得很寂静。苏眉觉得眼下的寂静有点怡然自得,她走得也有点怡然自得。 她本是带着小时候的印象走进这里的,那时胡同在她心中长远而又高深。现在她觉得原来它并不那么高深,墙很矮路也很短,以至于还没开始走就走到了“勺头”,眼前是那个堂皇的大黑门。黑门大开着,门上有牌子,写着区政协委员会。 她走过了,还得往回走。 婆婆的院门没开也没关,门虚掩着,她一推就进了院。她看见迎门那棵老枣树一点也没有变,那粗糙的树皮、黝黑的树干,那枝杈的交错方向如同十几年前一样。仿佛枣树的不变就是在等眉眉的归来,树愿意把从前的自己留给眉眉。 枣树的不变使苏眉觉得是她冷淡了枣树,原来枣树对她依然忠诚。一瞬间这使她忘记自己来这儿的初衷:她本是带着几分恶意的炫耀而来,带着几分超越自己的荣耀而来。 铅丝上的孩子的围嘴、罩衫才使她的处境具体化了。原来这院子这枣树毕竟有了变化,这里又跑跳着一代新人。 后来南屋门开了,婆婆拿着一把剪子站在门口:“是谁在那儿?”她冲着苏眉问,语气很果敢,俨然一种院子主人的口吻。 “是我。”苏眉转过身来。 婆婆并不像胡同的变和枣树的不变给予苏眉的印象那样,在苏眉眼里婆婆似乎变了又似乎没变。她的腰背依然挺直,面色依然很好,目光依然锐利,反应依然灵敏。头上少不了要多些白发,白发混杂在黑发里倒显出黑和白的交相辉映。黑和白在婆婆头上似乎都不能少,少了哪种都不尽得体。她手中的剪刀使苏眉想起小时候婆婆是怎样教她递给别人剪刀的。婆婆告诉她递给别人剪子时要把尖攥在自己手中,将剪子尖伸向别人不文雅不礼貌而且还带着杀气。眉眉觉得婆婆的道理再合适不过,但当她递给别人剪刀时还是故意将尖指向对方,尤其不忘指向婆婆。她要在这种不正确的姿势里去体味“杀气”观察剪子尖会带给婆婆什么表情。婆婆质问她是不是有意捣乱,她便一言不发。她把在必要时候的一言不发一直延续到长大成人。在大学、在单位,苏眉发言也要看必要不必要。在她认为那些不必要的时刻,别人让她发言请她发言,她只是淡淡一笑。这叫什么?笑而不答。笑而不答是因为眼前总有一把剪刀。 没有比笑而不答更能激怒对方了。 那时婆婆从眉眉手中夺过剪子再给她做示范,甚至把剪子强硬地往她手里塞。她接过剪刀,想着下次那姿势的再次不正确。 现在她看着手拿剪刀站在台阶上的婆婆,恍若回到了十几年前。她觉得十几年来婆婆就一直手拿剪刀站在台阶上没动过地方。与从前不同的是,眉眉不再有为拿剪刀而和婆婆抗衡的愿望了,她觉得婆婆与她早已不是一个量级。一把剪刀就是一把剪刀,它什么也代表不了,也没有什么文雅和杀气而言,它铰东西。 苏眉的目光顺着婆婆的剪刀一直扫到婆婆的小腿,她发现婆婆的小腿还是向后绷。她觉得自己也正绷着小腿站在婆婆对面。她想这才是两个人不可逃脱的抗衡,她想起苏玮跟她吵架吵到最高xdx潮时便说:“你知道你像谁吗?还不对着镜子照照你的腿!”那时苏眉一言不发,只想有朝一日为这腿面向着婆婆把苏玮对她的“仇”喷发出来。 司猗纹认出了眉眉,先是有点惊慌,很快就掉下眼泪。 苏眉觉得婆婆这次的眼泪一点也不虚假,那是意外是惊喜也许还有几分内疚。 司猗纹抽泣着把苏眉让进屋,说:“我这都是高兴的。”她抬眼观察苏眉希望苏眉的眼睛至少也该有点湿润,但苏眉的眼睛没有湿润,她正在打量她住过的这间房子:她的床还在,但已是一张久无人睡的床。床头堆着东西,床上铺着凉席,凉席上摊着一块黑颜色衣料,这使眉眉为婆婆手中的剪刀找到了出处。 司猗纹发现苏眉看见了那衣料,便由此谈起来。她说床上的料子是块超薄型“澳毛”,她准备做条黑裙子,西式后开气儿。她的打算使苏眉想到了她的年龄,她想司猗纹大约七十四岁了。七十多岁了还适合吗?至少腿不再光润了。 司猗纹嘴里谈着料子,眼光一直落在苏眉身上。她所以谈论衣料是因为此刻没有比谈论衣料更自然更无关痛痒的话题。她心中暗自赞叹着出落成年的苏眉,成年的苏眉不仅使她想起自己的青春年华,还使她觉得与自己的青春相比,现在苏眉的青春才是真正属于苏眉的。她那紧包着臀部的牛仔裤,那宽松的针织衫都证明了这一点。没有谁会去干预这紧包着臀的牛仔裤为什么是前开口,这个细节于社会于苏眉都是最具自由色彩的象征。这点象征似乎使司猗纹也一下子加入了苏眉们的行列,这寂寥的黄昏活跃起来。 黄昏了,她望着苏眉那越来越模糊的轮廓说:“咱们去吃饭吧,去同春园吃炒鳝丝。” 在苏眉听来,婆婆的话有几分豪爽,有几分讨好,又有几分恳求,还有几分炫耀。就因了这诸种成分兼有的邀请,苏眉很恼火。她不表态,只沉默着。她想原来婆婆又开始买着吃了。“买着吃”又将她拉回了她们初次见面的那个时刻:“个儿倒是不矮,就是瘦。”婆婆的话在耳边响起来。 苏眉拒绝了婆婆的邀请,推托晚上有事。她熟练地找到墙上的灯绳把灯打开,南屋一下子亮起来。她仍旧记得灯亮就得拉窗帘,她拉上了窗帘。她从书包里掏出两袋广式香肠和一包几乎是婆婆的传统食品的叉烧肉放在饭桌上说:“您留着吃吧。” 她看见婆婆惊喜而又畏缩的眼光,心想目的已经达到,也该是告辞的时候了。她背着空书包离开了响勺胡同。 司猗纹没再强留苏眉,她只觉出几分遗憾。她不是为苏眉不吃她的炒鳝丝而遗憾,她是想,要来为什么偏偏选个黄昏?为什么不让更多的人看见眉眉的归来?在大门口,她高声喊着眉眉,告诉她要常来。她想用这喊来弥补一下眉眉归来的缺欠。 叉烧肉很快就被司猗纹吃光了,那两袋广式香肠却被她长久地摆在桌上。她想,也是罗大妈该交房租的日子了。 罗大妈又来了,把手中的票子摊在桌上。司猗纹心不在焉地把钱推到一边,顺手也动了动那两袋香肠。 罗大妈早就看见了那两个塑料袋,或许她已猜出那是眉眉那天带来的。但罗大妈故意不提不问,司猗纹不得不自己开口了。 “没看见那天眉眉来吧?”司猗纹问罗大妈。 罗大妈显出有一搭无一搭地只是摇头。其实她看见了,看见她们在南屋门口脸对脸地站着。她还听见司猗纹送眉眉要眉眉常来的喊声。但她对哪个情节也不加证实,这不得不使司猗纹把眉眉做一番描述,重点不是她的归来是她的事业。 “眉眉来了,还打听您哪。”司猗纹说,“她现在是艺术家,就像当年的徐悲鸿,知道吧?国画、西画都画。他比刘海粟小几岁,都在国外留过学。刘海粟那时候还提倡过画裸体模特儿,也就是男女不穿衣服让人画。先前《良友画报》净登。军阀孙传芳不是还干涉过?封建。几千年的封建接受不了模特儿。现在好了,眉眉她们的画展上都有‘模特儿’画儿,站着的坐着的躺着的什么姿势都有。眉眉也画静物、花卉,画什么像什么,栩栩如生,就跟活的一样。这次的画展结束了,再办,我请您去光临指导。欣赏艺术也是人生的一大乐趣。” “眉眉没吃了饭再走啊?”罗大妈说。 司猗纹对罗大妈大谈眉眉的艺术,罗大妈却用了个“吃”来大煞了一下司猗纹的“风景”。有必要煞一下,罗大妈想。 “该叫孩子吃了饭再走,大老远来看您。”她提醒着司猗纹,走了出去。 有时一句话的分量就在于它普通。 罗大妈一句话的分量几乎使司猗纹背过气去,但她还是暗暗责怪了自己那番对牛弹琴。直到她看见床上那块黑料子,心情才渐渐平静下来。一块黑料子也许就是她生活中的一个新领域,她为什么不让它属于画家苏眉呢?此时让料子属于苏眉,就像前些年她接待外调者时让那个死去的国民党军官去台湾一样重要。 她开始按照她对眉眉身材的估量剪裁、缝制裙子。虽然她出的样式并不现代,但她相信衣服就像人生,万变不离其宗。不就是肥了瘦瘦了肥,长了短短了长么。只有不肥不瘦不长不短才是衣服的永恒。而谈到颜色,只有黑、白永远不会过时,永远是颜色中的佼佼者。她凭着自己的分寸感,用当年为大、二旗赶制裤子的速度把裙子赶制出来,然后她给眉眉打了个电话。在电话里她先不提裙子,她尽可能像长辈对孩子说话那样让眉眉抽空儿回来一趟,她有重要的事要告诉她。 苏眉放下电话感叹着:一个追上来的婆婆,一个穷追不舍的婆婆。她相信响勺胡同不会有她的重要事,她也不愿给婆婆提供一个“追上来”的机会,可她还是去了,就算是路过吧。 司猗纹把那条黑裙子亮给苏眉,还在叠得四方四正的裙子上系了条红缎带。红使得黑更黑,黑使得红更红。 “我给你做了条裙子。”司猗纹说,“臀围腰围都没量,也不知合适不合适。”她观察着苏眉对裙子的反应。 苏眉接过来正犹豫着,司猗纹却已让她打开试穿了。 苏眉打开裙子,穿上。司猗纹心满意足地欣赏起它和她,眯着眼说:“我这眼就是尺。”她满意自己的手艺,更满意苏眉对这裙子表现出的兴趣。 “合适,挺合适的。”苏眉说,“黑裙子最好配衣服。”她觉得要肯定就该肯定得具体点,这肯定才更加可信。 “也得看谁穿。”司猗纹来了情绪,“样子再新,手工再细,有人穿上就不是个样儿。街上那么多人,挑不出几个来。” 司猗纹一语双关,即:挑不出眉眉的身材,也挑不出司猗纹的手艺。她由穿衣服风度拐到罗家,由罗家又说到北屋,又由北屋说——“跟你说吧眉眉,将来罗家搬出去,北屋就是你的。你可以布置一间画室,想图清静就来北京家里作画。也许你还得把房子重新设计、改造一下,装地板、开天窗(不知她从哪儿得知画室需要天窗)。你还可以不出门在院里举办个人画展把画都挂在廊子上。让宝妹给你把门儿,我替你应酬客人。谁会料到世道总是变来变去,要不然我怎么能给你腾出房子当画室。” 如果说开始苏眉只把司猗纹的话当笑话听,那么渐渐的她便涌起一种朦胧的怀旧心绪。对于“响勺画家”她倒没有多想,她想的是雨后的清晨那满院子硬木家具,为了把它们交出去,她是怎样跟婆婆一起认真地擦拭家具上的泥点。在一堆家具中她最欣赏的是那张写字台,画室里要是再有了那张写字台……苏眉莫名其妙地受了鼓动。 或许司猗纹看出了苏眉此刻的心情,还坚持要领她去参观“勺头”那个阔大的宅院。这时苏眉才知道那院子当年是属于司家的。 司猗纹领苏眉理直气壮地往前走。 传达室一位老师傅出来拦住了她们。 “您二位找谁?” “不找谁。”司猗纹说。 “那……您一定有什么事儿。要不先去办公室?”老师傅说。 “不用。”司猗纹不看这师傅,只朝院子深处看。 “那您……”老师傅极其认真。 “噢,我们是回来看看。”司猗纹在这句话里用了个“回来”,这是一种暗示,又是一种明说。 谁不懂“回来”?老师傅恭敬地把她们让进院子便退回传达室。 她们登上太湖石,看了池塘,看了睡莲,看了花厅。转过花厅又看了书房,卧房,然后是跨院。经过整修的院落比过去还要辉煌,檐下发放着新油漆味儿。最后她们在中庭的游廊上坐下。司猗纹说你看藤萝还在,那根肯定还是老根。还说从前那个刁姑娘就是不喜欢藤萝,看见藤萝就说心里烦。后来刁姑娘开始养米兰,因为她有孤臭,不过米兰也遮不过她的味儿……后来司猗纹就抑制不住地对苏眉讲起她的初恋。“当然,”她说,“那不是在这儿,是在南方,可现在他在北京。你知道他是谁吗?”然后她显出一往情深地把他的姓名说给了苏眉,告诉苏眉他就是马小思的公公。 苏眉眼前立刻出现了那个歇了顶的小老头和他欣赏的那部质量平平的电影。她悟出了他要求“定格”的画面上那个姑娘像谁,像婆婆——像苏眉。 苏眉觉得这一切太像故事了,太像故事倒显得有点不真实了。虽然人、事俱在可她总觉得这故事又是婆婆编出来的,然而这编造里毕竟有几分伤感。当她想到人间的故事总是凄凉的居多时,才又觉出这故事的几分真实。 司猗纹并没有觉出这故事有多么凄凉,她率领她的参观,她对自己的回忆,是要证明和弥补在她学蒸窝头的夜间里想对眉眉说的话。现在这一切的一切终于都证实了她不是一个只会在夜间偷吃点心的人,她也不仅仅做过出卖姨婆的证明。她有过自己辉煌的一切,有过自己那池水般的清澈,那睡莲般的纯洁。 司猗纹心情很好,她完成了一桩宿愿。 苏眉本想再问婆婆点什么,并且就要告诉婆婆她就见过她年轻时的情人,现在他歇了顶爱看电影,爱看电影里一个人。但她不愿意再跟司猗纹节外生枝,她暂时隐瞒了这一切。 苏眉还是带着漠然离开了响勺胡同,什么也不能把她纳入婆婆的生活,她也无法把自己纳入婆婆的生活,尽管她穿了那条剪裁合身的黑裙子,她看见了该看的一切听见了该听的一切。年轻人都懂“不穿白不穿”“不看白不看”这个道理。 57 苏眉不愿意接婆婆的电话,苏眉的事也很多,她在电话里一再拒绝司猗纹的邀请。 “这星期天没时间,真的。”她告诉对方。 “怎么星期天还那么忙?”对方问。 “和几个朋友已经约好了……” “出去?” “啊,出去。” “去哪儿?” “想走远点儿。” “有多远,出北京吗?” “那倒不是。” “是不是去西山?” “对,西山。” “实在没时间就算了,下星期再联系吧。” 苏眉放下电话。原来还有一个可怕的“下星期”。 苏眉的电话是诚实的,星期日她和几个同学的确约好去西山。当她们在西直门换车时,苏眉看见司猗纹正向她走来。司猗纹手里撑着一把折叠伞,上身是豆沙色短袖真丝衬衫,下边配了银灰西服裙,脚上是白色平底羊皮凉鞋。为了与衣服相配,脸上的化妆就更有必要了。她走到苏眉跟前说:“我先到,等了你半天。”听口气就好像她的到来是提前和苏眉约好的一样,苏眉倒无言以对了。她透过司猗纹的薄衬衫,一眼就看见她是戴了乳罩的。不知为什么,她不愿意让同伴们发现她的这个发现,她觉得以婆婆这样的年纪还戴乳罩正如同一个没到发育年龄的女孩就戴乳罩一样地令人不自在。她后悔昨天在电话里把他们的行动透露了出去,现在司猗纹的出现司猗纹的声明显然是为着加入他们的行列而来,她的穿着她的精神准备(特别是她那不合时宜的乳罩)简直叫她无法拒绝。 苏眉的预感果然准确,司猗纹早和她的同伴打着招呼介绍自己的身份了。当同伴们赞叹她的年轻以至于将她误认为是苏眉的母亲时,司猗纹轻轻笑着,又做出些比母亲还年轻的表情。车来了,司猗纹收起阳伞,轻捷地迈上车,自然而然地坐在苏眉的同伴们给她让出的座位上。 苏眉看见坐下的婆婆才进一步证实了婆婆的预谋。她的情绪败坏透了,她不明白婆婆为什么一定要加入她的生活。现在她既不能和她争吵又不能把她赶下车,她就把住司猗纹的椅背站着。把住司猗纹的椅背站在司猗纹身旁是给司猗纹的颜色,又是对司猗纹行为的认可,当着同伴们她甚至还必须表现出是她请了她来游西山,仅仅是忘记和同伴们提前说明。 终点站到了,苏眉跟在婆婆身后最后一个下了车。她和她一路无话。也许她的同伴们觉出了气氛的异样,他们提出分开行动,这时司猗纹忽然把脚给崴了。 她的崴脚又引起了大伙的关心,苏眉才不得不蹲下来和婆婆说话。她问她是不是很疼,还能不能走路,要不要赶快回去。司猗纹鼻尖上沁着汗同意回去,并让苏眉给她要“出租”。 她们上了一辆出租汽车,司猗纹忍着疼痛从车窗里探出头来,跟车下苏眉的同伴们表示着歉意告着别,还不忘告诉他们有时间去家里玩。她说得很真诚,给大家留下了很好的印象。 后来苏眉的同学都知道她有一个漂亮的不凡的看起来比苏眉妈妈还年轻的外婆。 在车上,司猗纹刚才的痛苦消失了许多。苏眉问她是不是好多了,她摇着头说:“这不是好,是疼过了劲儿。疼过了劲儿就不觉疼了。” 车子拐进响勺胡同停在司猗纹的院门口。太贵了,车费四十元。苏眉交了钱刚要搀扶婆婆,婆婆却打开车门腿脚利索地下了车,她像是蹦下来的。 星期天胡同里显出了热闹,罗大妈正巧在门口站着。 “上哪儿去啦?”她问司猗纹。 “西山。” “回来可够早的。” “坐出租回来的。这不,眉眉还把我送到家。”司猗纹说着径直朝里走。她很得意,罗大妈看见了她的出租车,看见了陪她回来的苏眉。她的步态更轻盈。 苏眉在司猗纹后面走,她不知道司猗纹为什么要愚弄她。她忘记了门口的邻人,忘记和罗大妈寒暄。正在里屋写作业的宝妹出来招呼她,她也只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就坐在饭桌旁,连宝妹样子都没看清。她寻找婆婆的去向,原来婆婆已闪到里屋,就像正等待苏眉对她发出质问、指控。 果然,苏眉追进了里屋。 司猗纹正坐在宝妹书桌前,手托腮帮,胳膊肘支在宝妹的作业本上。 “您必须向我解释清楚。”苏眉激动得难以抑制。 “解释什么?”司猗纹的回答也不客气。 “解释您今天的行为。” “我今天有什么不好的行为吗?” “我想您自己最清楚。” “我不清楚。” “难道您需要我提醒吗?” “可以。” “您为什么去西山?” “西山是游览胜地。” “您为什么非跟我们去?” “因为有你。” 有你。苏眉在和司猗纹的第一局对话里就败了下来。难道他们那一伙人中不正是“有你”吗?你是谁?是司猗纹的外孙女。外婆为什么不能跟外孙女一起游西山? 退却的倒成了苏眉。 “就算有我,那您为什么说您崴了脚?”苏眉又说。 “不是我说我崴了脚。” “是您说。” “是我的脚崴了。” “但是您没有崴。” “你怎么知道我没崴?” “因为下车时我发现您一点儿也不疼您根本就没事儿!” “怎么没事儿?” “我保证您没有崴。” “崴了。” “那为什么一下车就好?” “是一下车就好了。” “有这么快吗?刚上出租您还喊哪,一下出租就能好?” “你应该高兴。” “高兴什么,高兴白扔四十块钱?” “根本不是四十块钱的问题。你想,如果我的脚一直不好呢?崴到明天呢崴到后天呢?一个星期、一年……给谁增加负担?不是给你吗?你能撇下你的婆婆不管?谁是我的亲人,不是你?” 这第二局对话胜利者又是司猗纹。谁是司猗纹的亲人?庄晨远;宝妹近可指不上;竹西已不再是庄家的人。还有谁,不就是苏眉吗? 苏眉的失败是注定了的。难道她能对着司猗纹高喊“我不是你的亲人”?她想冲她高喊,她试了,可她没张开嘴。张嘴也需要稳、准、狠,她又想起当年她抓不起语录本的事。 一样。 作为胜利者的司猗纹深深叹着气,手在桌面上摸索。苏眉知道她在找烟,也许拿烟的还应该是身边这个亲人。她没去,她不去并不等于她不是,倒像是她在跟那个找烟的人耍无赖。 苏眉很丧气。 苏眉丧气着离开了响勺胡同。她想无论如何这是最后一次来响勺,最后一次见婆婆。 苏眉开始安心作画,她正在画一幅准备参加全国青年美展的作品。她带着从响勺胡同带回来的“气”把画面尺寸加大至画展所要求的最大极限。面对这块顶天立地的画布,身高一米七的她仿佛一下子又成了当年响勺胡同的那个眉眉,那时她往铅丝上搭块裤子都得一蹦一跳。现在她虽用不着蹦跳,但画最高处时还得爬桌子登板凳。画布越大人就越小,她画得就越泼辣。为了这无边无际的画布为了这“泼辣”,她甚至推翻原来的构思。她想起一个叫《画扇面》的老相声,那相声说某人求一画家画扇面,那扇面画家答应他画美人。后来由于什么原因他决定把美人改成张飞;又由于什么原因他决定把张飞改成石头;再由于什么原因他决定把石头改成黑扇面。现在苏眉就正在把美人改张飞,张飞改石头,石头改黑扇面儿。她决定把所有的形象都模糊在一片黑色基调里,就得黑,黑才是永恒。就像,就像什么……司猗纹送给她的黑裙子。 苏眉快“神经”了,苏眉也快信命了,原来命该她“黑”。 电话又来了,是传达室。传达室师傅说门口有一位“家里人”,在等她,等着等着突然晕倒在传达室了。是位老太太,又不像老太太,看不准年纪。 苏眉跑到传达室,传达室说病人已经被送到医务室。苏眉又赶到医务室。 当她跑进医务室时,晕倒的病人已经苏醒过来,她靠在一张长椅上捧着一杯水。 首先引起苏眉注意的不是病人的脸色而是病人的装束:她居然穿了一条雪白的卡其布长裤和一件暗红纯棉针织衫,脖子上还有一条纤细的银项链。 医生问苏眉这位病人是她的什么人,苏眉告诉医生她是她的外婆。苏眉问医生外婆晕倒的原因,医生讲,不像是什么器质性病因所致,可能是因天气太热而导致的虚脱。 医生又问了苏眉病人的年龄,苏眉说了一个岁数。医生以惊异的眼光打量着司猗纹,并告诉苏眉她可以回家了。 苏眉从长椅上搀扶起司猗纹,司猗纹显出力不从心地站起来。当着众人苏眉的脸很红。走出学院大门她们遇到那次去西山的一些伙伴,有人问苏眉“你外婆是不是又崴了脚”,苏眉没做回答。还是有人替苏眉截了“出租”,他们想,她是“崴”了。他们热心地把司猗纹搀上车,苏眉狠狠碰上车门。 车就要开时,苏眉还是开了前门上车坐在司机旁边。她想起了那天司猗纹的话:“谁是我的亲人,不是你?”她为车里的人想,也为围在车外的人想。 司猗纹的电话在继续,苏眉不得不接。她知道不接电话的后果:司猗纹会晕倒在任何地方请别人打电话给她的“亲人”。她相信司猗纹那不可忽视的精力和能量。 有一次苏眉偶然从晚报上看到一篇记者采访一位家庭早期教育家的文章,那位被采访者便是司猗纹,她谈的是对一位青年女画家的早期教育问题。读着晚报,苏眉才知道自己的艺术启蒙者原来是婆婆。她拿着晚报给苏玮看,苏玮不说话,只笑得前仰后合,流着眼泪。苏玮止住大笑才对苏眉说:“难道你不这样认为吗?自找!”这像是说苏眉的艺术启蒙老师是自找的,又像是说一切一切都是你自找。 “怎么我没有个艺术启蒙者?那样的话,这受启蒙的该是一对姐妹了。”苏玮又说。 为这“自找”,苏眉和苏玮永远也谈不起来,话不过三句。苏眉忽然想找竹西去谈谈婆婆了。 快中午了,苏眉在竹西医院门口给她打了电话,请她出来一下。很快竹西便匆匆走出来。 她们已经十几年没见面了,现在互相看着对方却非常坦然,好像在她们之间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从前她们有过那么好的交往,后来苏眉突然挤在了舅妈和大旗的关系里,那是一段多么幼稚好玩的历史。 “那边有个快餐店,咱们先吃饭吧,我请你。”竹西对苏眉说。 “快吗?”苏眉边走边问。 “快,就是不够热,种类也少,只有火腿蛋炒饭。” 在快餐店里她们买了火腿蛋炒饭,又买了沙拉和啤酒,选了一张小桌坐下,面对面吃起来。 “我还以为你不会见我呢。”竹西说。 “我几次回去都没看见您。” “凑巧了,我都不在。” “嗯。” “你恨我么。”竹西笑着。 “为什么?” “为了我和大旗的事。” “那时候我那么小,可偏要觉得自己不小。” “因为你小,我才觉得你会恨我一辈子。” “不,我恨的是我太小。” “可你知道我不太看重这些。我不能等人们都理解了再行动,这‘人们’也许还包括了当时的眉眉。” “我能理解您,一切。” “大旗又结婚了你知道吗?我送给他两只福建漆碗,送两只足够了。他过得挺好。” “我也希望他过得好。” “你呢?结婚以后怎么样?” “我?还行。”苏眉说,大口吃着炒饭,喝着啤酒。 “你很能喝啤酒?” “也不常喝,还行。” 竹西从苏眉的两个“还行”里已经听出她婚后生活的状况了。这使她有一种预感,她觉得苏眉的生活或许是不稳定的,或许她还要遇到别人,比如……叶龙北。她想起过去他在院里对她谈鸡,谈直线,谈得她眼里常含着泪花。 竹西已经吃到了盘子底,她用勺子轻轻刮着底上的炒饭。 “宝妹说上次看见你了。”竹西说,像在找话。 “她长得挺高了(照司猗纹的说法,快能把门儿了)。”苏眉说。 “大便还不怎么好。你看见欢子了吗?我和大旗的儿子。” “没有。” “咱们的邻居你还见了谁呢?” “罗大妈。”苏眉说,“对,我还去东城看了姨婆。” “还记得从前西屋那个……他叫什么来着?”竹西说。 “你是说叶龙北吧。”苏眉替竹西说。 “对,叶龙北。” “我真想看见他。”苏眉说。 人声突然嘈杂起来,也许这里原本就人声嘈杂,苏眉和竹西没留意罢了。嘈杂才使得她们毫无顾忌地谈了这么多,也许声音还不小。嘈杂又使得她们不能再聊下去了。 她们分手时苏眉才发现,她们都没提她的婆婆和她的婆婆。虽然她是来找她谈婆婆的,而婆婆在她们的心目中却原来连无关紧要也算不上。无论对苏眉,还是对竹西。 58 苏眉遇见了叶龙北。 苏眉去给自行车打气,在一家修车铺门前遇见了他。叶龙北也要给自行车打气。 苏眉弯腰打,打完直起身来要走,发现她面前正等着用气筒的叶龙北。 “是您?”苏眉满头大汗,并没显出特别惊讶,却忘了给叶龙北气筒。 叶龙北去接气筒。苏眉却把一只空手伸给了他。他们握了手,苏眉才想到,或许他是伸手接气筒的。 叶龙北是伸手接气筒的,但却握住了苏眉一只空手。 气筒还在苏眉手里。 “这车太老了,老车才不应该被遗弃。似不似?”叶龙北说。 “我想是。”苏眉说。 这像是他们的谈话中断了十几年后的重新开始,又像是那谈话从来就没有中断过:他们是由黑鸡白鸡谈到自行车的。 在一瞬间,他们还是做了相互的重新打量。叶龙北觉得眉眉理应长成眼前的苏眉。苏眉觉得叶龙北除了从前的一切,身上又多了过去少见的乐观;额上虽然添了几条皱纹,但笑时嘴角却显得天真、坦率。 叶龙北支起车梯先问了苏眉许多,问她那次和小玮一路还顺利吗?问她这些年都做了些什么。苏眉认真回答着叶龙北的问题,她每回答一次叶龙北就说“我知道我知道”。 苏眉很爱听这句话,尽管她深信他并不都知道,但她又觉得他知道,知道应该是一种无须言语的了解。对于她,他应该什么都了解。 “您现在的情况怎么样?”她问他。 “你知道我已经回到北京,想做的事很多。我写了许多电视剧本,电视台不喜欢。我为什么非要他们喜欢?我现在写电影,我有很好的题材。” “我想您能写好,我相信。” “也是试着写,可我信心十足。写作并不是难得吓人。有一次我读了一本波兰小说,差点像我写的,把我吓了一跳。”叶龙北笑了,像在说:我还没写出来,早有人学我了。 苏眉也笑了。叶龙北的剧本虽然她还不了解,但他的剧本他的笑给了她一种很开阔的心境。 又有人要气筒时,苏眉才发现气筒还在她手里攥着。 “我们还没打完哪!”叶龙北从苏眉手里拿过气筒,理直气壮地对那人说。 叶龙北给自己的老车打完气,他们又走了一段路才分手。他们并不看重这分手,因为他们谁都意识到,这分手已经意味着下次的再见了。 叶龙北把住址告诉苏眉,请她到家里吃晚饭,说:“晚饭总是要吃的。” 苏眉答应了。 在叶龙北的家里,苏眉认识了玉秀,原来玉秀是来自虽城山区农村。和竹西一样,苏眉也立刻猜到了她的身份。 叶龙北说玉秀姓丁,当初是从山里逃婚出来的,逃到叶龙北落户的村里。那天风雪交加,晚上去院里端煤的叶龙北发现了蹲在门口的丁玉秀。他把她领进屋,让她烤火、吃饭,还把她留了下来。他对她说:“我这里有火。”玉秀也许就是为了这火,这农村少有的煤火才留了下来。当时她才十四岁。 苏眉也想到自己的十四岁,她十四岁离开了有“火”的房子,却到没火的农场去了。 叶龙北回北京时把玉秀带进了北京。 “玉秀今后怎么办?”苏眉问叶龙北。 “我是想让她嫁给我的。”叶龙北说得坦然、随便。 “你们谈过吗?”苏眉问。 “谈过,许多次。” “玉秀同意?” “她不同意,说我太老。不过这不要紧,那是她不了解世界。我对她说卓别林比他岳父还大二十岁。” “后来呢?” “暂时还不行,我一直在说服她。说服一个人也不容易,也像思想改造吧。是改造就有痛苦,有时甚至很痛苦。可我有信心,有时我就跟她讲弗洛伊德。” “她爱听?” “怎么说呢,也有个过程吧。” 后来苏眉又问叶龙北,玉秀现在是不是只在家里做家务,叶龙北说不,她有许多事情要干。她在一家饺子馆当临时工,那儿有她一个老乡,个体户。 晚饭时,果真是玉秀给他们包饺子。叶龙北说玉秀愿意让客人夸她包饺子的手艺,来了客人她就包饺子,她包起饺子就像变魔术。 叶龙北专门领苏眉到厨房去看玉秀包饺子,她已经包了一多半。连苏眉也觉得那实在是魔术:皮和馅儿在她手下一碰就变成了饺子。她看见有人参观就更显夸张地表演她的技艺,以至那动作反而因过于机械而显得油滑了。叶龙北捏起一个饺子说:“我想我们不能吃这种饺子,你看见这种东西你就觉得它已经不是饺子了,是一堆你叫不出名称的东西。当初中国人发明饺子是有它特定目的的,那应该是一种气氛,一种返璞归真的气氛。眼前的一切太机械了,机械的缺陷是它离返璞归真太远。在家里我们不应该像置身于饺子馆,是不是?”他问玉秀,又问苏眉。 玉秀很无所谓,也许叶龙北的观点她已经听了无数次,或许她觉得叶龙北的关于饺子已经是老生常谈。她脸微红着低头猛包,皮和馅儿还是在她手下碰来碰去。 当然,最终他们还是吃了玉秀的饺子。饺子的边缘很厚,馅儿很少,苏眉没有吃出什么味道。她想:或许叶龙北的话不无道理,中国人的饺子应该有特殊目的。有了皮和馅儿并不等于就是饺子,就像有了人物和故事不一定就是剧本。她不知玉秀是否懂得用这个道理来反驳叶龙北在剧本上的一再失败。从玉秀对叶龙北的反应中,苏眉感到他们在一起生活有几分平等。苏眉的心情不像他们初见时那么开阔了,她甚至第一次发现叶龙北身上有一种陌生的浪漫。他和玉秀的相处,他对饺子的贬,以及玉秀的不在乎,像是他这浪漫的结果,又像是玉秀正在利用这种浪漫。像许多农村的女孩子一样,她们自有自己处事的逻辑,在这逻辑面前有时城里人倒显出几分傻气。 现在这陌生的浪漫究竟应该属于谁呢?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这成了苏眉关注的一个中心。有时候她想控制一下自己这种非常的关注,她与他有什么关系呢?越是这样想,苏眉就越关心叶龙北的事,和叶龙北见面的次数也就越多起来。叶龙北不再多谈玉秀,这倒使得苏眉有点失望。他谈得最多的是他的剧本。 “我在写战争。”叶龙北说。 “写朝鲜战场?”苏眉问。 “对。你肯定会说这是个老掉牙的题材。题材有新旧,角度可是属于自己的。现在我说的是写战争的角度。你以为战争就是机关枪、大炮?还有人!有各式各样的人。” 接着叶龙北给苏眉讲了他的电影故事。那是一位志愿军老营长的故事,他在朝鲜十次负伤,七次进医院,三次进太平间。每次当人们从太平间往外抬他的尸体时他就醒了过来,醒来就要求吃苹果。因为他入朝时,刚过鸭绿江一位朝鲜大嫂(一位漂亮的朝鲜大嫂)便迎上去送给了他两只苹果。苹果给了他终身难忘的印象,他一活过来就要求吃苹果…… “你是不是在听?”叶龙北问。 “我在听。”苏眉说。 “你认为怎么样,是不是一个全新的角度?” “您得让我听完。”苏眉说。 但叶龙北的故事每次都因为中间出岔儿而讲不完。叶龙北的“岔儿”有时岔得离他的故事很远很远。比如他讲到那位漂亮的大嫂,能岔到另外一个女人身上,那女人可能是他小时候在他居住的城市青岛所见过的。那么,要讲他见过的这位漂亮女人又必不可少地得讲这女人的生态环境,如叶龙北发现她的时间、地点乃至必要的意境和当时的气氛。 “当时她住在齐东路——有钱人聚集的一条路,大汉奸王克敏也住在那条路。那路顺势而上,顺势而下。早晨大都有雾,各家的门在雾中打开了,女人们都出来了,上学的居多,雾中的汽车、洋车、马车载着她们远去……哎!那个漂亮……” 叶龙北像在用漂亮形容车,可他说的是人,漂亮的人,女人。由女人还谈到他离了婚的妻子,这是叶龙北第一次谈到他过去的妻子。他说他妻子过去也住齐东路,他说她说不上漂亮也说不上不漂亮。他和她是小学同学,但没交往,后来在北京念大学时又相遇了。当时他是林学院学生,她在音乐学院学钢琴。结婚了。离婚了。她带着她的“莫得利”牌德国钢琴搬出去了,连儿子也扔给了他。儿子就一直在老家跟奶奶。 “您也住齐东路?” “不,我们住莱芜路,离齐东路不太远。” 苏眉这才为叶龙北在响勺胡同纳小孩鞋底找到了出处。 于是,由于叶龙北的故事出岔儿和出岔儿的时间过长,苏眉只有中途告别,于是又有了下次。下次再讲再出岔儿,那岔儿也许不再是漂亮,是恐怖、是孤独、是快乐、是伤感…… 一个剧本差不多从他们初见的夏天讲到秋天。秋天了,他们到香山看红叶,讲剧本。 “朝鲜苹果大部分是国光苹果,好吃。”叶龙北说,“中国也有国光,哪儿有什么真国光,早都串了种,植物的串种便是退化。我学过林业,却写了两篇艺术评论,才搞起了艺术。噢,我在说苹果。看起来红扑扑就像涂了胭脂的红脸蛋,你吃吃……我说的那个老营长可不想吃那种苹果,每次他尝着不对味儿就咬一口把苹果放在床头柜上,直到苹果烂掉。作为电影的蒙太奇,这苹果由咬开到烂掉应该有一连串‘化入’‘化出’镜头的连接。” “后来呢?”苏眉问。她不知自己问过多少“后来”,可她还是在问,真诚地在问。 “你是说苹果?” “我是说整个故事。” “整个故事是围绕老营长的。” “老营长呢?” “他后来复员了,伤实在太重了。他要求复员,要求到一个更适合他的岗位去。这实际上是一个写意,一个民族精神的写意。老营长的精神——包括他的三次出太平间,他的要求吃纯正的苹果,要求复员到最适合于自己的工作岗位……都是一种民族精神的写意,这精神才是根深蒂固的民族精神。” “我相信这是民族精神的写意,但是哪里最适合他呢?” “这是全剧一个最复杂最难解决的问题,我曾做过许多设想。” “您不妨说说。” “不行,因为都不合适。为什么?就因为他要做的应该做的得不到,不应该做的力不从心的反而在等着他,于是他陷入了命运对他的摆布。你不应该把这归结为社会,是命运,是命运对他的摆布。” “那么,他真的无法摆脱吗?我是说命运对他的摆布。” “目前是无法摆脱。无法摆脱我的构思就不尽合理。” “您可以用您的假设去给社会以启示呀,艺术是应该走到社会前面的。” “这不是艺术的社会功能。艺术的功能又是一个争论不清的复杂问题,你也许比我还懂。你能用一幅画去号召人们都做到尽善尽美吗?你可以号召,但画还是画。你不能说我画棵白菜人们就得看到善,就行善;我画门大炮就是恶,人们就得作恶就得去要求侵略。是不是?” “是。可艺术给人的启迪还是不可忽视的。” “是,是不可忽视。仅仅是启迪。可命运的摆布却是不可逃脱的,比如命运把你摆在响勺,命运使玉秀躲到我家。” “您这样比,我有点不高兴,或者说我反对。” “对不起,你是说你和玉秀?” 苏眉显出不高兴,和他拉开距离走。 “哎,你回来!”叶龙北说着追上她,又靠近她。 “您怎么能这样比?那我可不可以问您一个问题。”苏眉问叶龙北,激动起来。 “当然可以。” “也许玉秀躲到您的家里是命运的安排,可您要玉秀嫁给您是谁的安排?也是命运?那么可不可以说玉秀的命运就是您?或者您就代表着玉秀的命运!” “不可以这样说。命运的摆布也是一种精神,一种摆布和被摆布的精神。并不是指哪个具体的人。” “可您刚才分明是提到过我的,我反对的也是这一点。” “我暂时可以做些让步,因为我确实提到了你。” “要是别人呢?” “决不让步。” “为什么您要向我让步?” “因为,这还得说到你和响勺胡同,或者换句话:响勺胡同和你。你知道人为什么感到生命有时一阵光辉灿烂?” “您有过那时刻?光辉灿烂的时刻?您的生命?” “有过!肯定有过。” “在响勺胡同?” “可以肯定。在响勺胡同,在火车站碰见你的那个时刻。” 苏眉不再说话。她和他并排走起来,走得和谐,一种前所未有的和谐。如果说来香山她是专门为了听他的剧本,那么现在她觉得她决不是为了听他的剧本而来。她也才觉得剧本再拖拉也是个最平常的战争故事,那故事只说明人都该有自己一份合情合理的工作,再没有其他了。而谈到命运的摆布,现在她跟他越走越和谐倒像是命运的摆布了。 苏眉忽然想到虽城的丈夫,那个对事业兢兢业业、却连她睡大觉都不管的丈夫。 “我结婚了。”苏眉突如其来地对叶龙北说。 “我想会的。”叶龙北说。 “为什么您会这么想?” “因为我也想结婚,这你知道。我不光想结婚,甚至还想结婚之外的事。” “我不知您指什么。” 苏眉以企盼的眼光看着叶龙北,像在问:什么是结婚以外的事?您又为什么要对着我说?我可以理解成我和您的交往吗?比如来香山(看红叶),冷眼人看您和我,我们又是在做什么呢?为什么走起来没完,肩并肩?苏眉愿意听叶龙北说说,又愿意让来往的“冷眼”尽情去猜他们的关系。 但叶龙北的回答却使苏眉非常意外而沮丧。 叶龙北说:“你想知道我刚才是指什么?” 苏眉说:“我想知道。” 叶龙北说:“我不能瞒你,一切都不能瞒你。和玉秀的事不能瞒你,和你舅妈宋竹西的事也不能瞒你。对,有时候我和你舅妈在一起。” 苏眉脑子里有点乱,现在他们之间又多了个舅妈和“在一起”。虽然她不知道叶龙北说的“在一起”意味着什么,但她知道他既然不打算瞒她,那么就是“在一起”了。她有点为叶龙北对她的坦荡而感动,虽然这已是近乎残忍的坦荡。她想起那次和竹西一起吃快餐,当她说起叶龙北时,竹西对叶龙北这三个字的躲闪。她更证实了这“在一起”意味着什么,也更证实了叶龙北这坦荡的残忍。这像对竹西的残忍,又像对苏眉本人的残忍。 苏眉奇怪着自己的逻辑,又固执地不能从这逻辑中解脱。她一面想着他和谁在一起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又一面想着假若没有关系,叶龙北还有向我诉说的必要么? “我还是认为您应该结婚。”苏眉说。 “跟谁?”叶龙北问。 “跟玉秀。” “你也认为合适?你刚才不是分明说过这是我在摆布她吗?” “这是我的不礼貌。” “你是说她喜欢我?” “我是这么看。没有您她怎么能住进北京来?” “你没有道理这样形容玉秀。虽然她的确是一个农村女孩子,我也不愿吃她包的饺子,可你不应该这样形容她。” “真对不起,我又该向您道歉了。” “她喜欢跟我不是为了能住北京,当初她怎么知道我能回北京?” “这我完全相信。因为您呼吸着她就好比呼吸着乡下的空气。” “我的确有这种感觉。” “那么您的生命不是又开始灿烂了吗?” “不是。不一样。” “是您说过的返璞归真?” “倒可以这么说。” “遗憾的是您又回到了这难以脱俗的城市。如果您不是在摆着席梦思的房间里,您的身旁、脚下是泥土芳香的田野和林间空地,就像老托尔斯泰和他的女奴那样不更好吗?” “遗憾的是我不是老托尔斯泰,玉秀也不是我的女奴。” “那您把玉秀当什么呢?” “我在等玉秀。” “那竹西呢?” “是有时在一起。” “为什么等着玉秀又要和竹西在一起?尽管是有时。” “我觉得你今天是在逼我,我就要走投无路了。” 他们不再有话。走过了香山一切可供人走的地方,看过了香山一切可供人看的地方。苏眉觉得还是走走、看看好。她又想起自己违背了自己的那个“笑而不答”的待人方式。假如叶龙北再开口,苏眉一定会笑而不答的。然而叶龙北不再开口。直到他们登上香山最高峰“鬼见愁”时,叶龙北才突然用询问的眼光望着苏眉说:“还不够么?你还要知道什么?” 苏眉不答。 “为什么我单跟你说这么多,你想过没有?” 苏眉不答。 “你为什么不和我说一句话?” 苏眉不答。 “我可以告诉你,我的生命只为你而灿烂过,并将永远灿烂,尽管我从来没想过得到你与你如何如何。我不敢碰你!竹西是什么?只会把身子横在我眼前;玉秀是什么?我得对她负责任吧?人连责任都不讲了我不知那该叫什么。为什么非让我说得这么白这么赤裸裸?我不愿意。” 苏眉不答。她开始思想,现在才真的用不着作答了。她望着叶龙北,觉得真是她在逼他,她也在逼自己。 她相信了叶龙北说的他生命的灿烂是因了她的存在,她明悉了叶龙北也明悉了自己,人生只需这一份明悉就足够了。她愿意使他们的关系用一个“不敢碰你”来保持永远,虽然这“不敢碰”肯定也包括了他和她的遗憾。人生没有遗憾就不存在什么“不敢碰”,世界也将会陷于混沌。 “能握一下你的手吗?”叶龙北问苏眉。 “您说过您不敢碰我。”苏眉到底又开了口。 “不在于能不能握你的手,在于你到底又开了口。我还以为不开口才是你的永恒呢。” 他伸出了手,她也伸出了手。他的大手握住她的小手,她的小手握住他的大手。他们打算就这么握下去。 她掉下了洋洋洒洒的泪,而叶龙北却望着她那洋洋洒洒的泪说:“人想在自己的生命里保持住一份灿烂,就得找到一份和对方的距离感,虽然有时你对他唾手可得。你看眼前的红叶,有了距离才更灿烂。走近了反而变成了不红不黄的脏乎乎的叶子。” 他放开苏眉的手,又把手搭上她的双肩说:“我愿意你永远照耀着我,你就是我的一片颜色,一片殷红的颜色。” 司猗纹正站在他们面前。 她的出现把他们吓了一跳。叶龙北本能地放下手。 “我看着有点儿像,又觉得不可能。过来一看,真是。”司猗纹看看叶龙北,又看看苏眉。 叶龙北只是惊异地看着苏眉,显然在问:这是怎么了?难道是你们的串通? 苏眉明白叶龙北的眼光。 “我想到过您会跟上来,可没想到您会爬这么高。连香山的顶峰您居然都不憷。”苏眉喘着气,以满脸难耐的愤怒盯住司猗纹。 “没看见我穿着旅游鞋吗。”司猗纹伸出自己的脚。然后她绕过苏眉的眼光对叶龙北说:“您哪,怎么您也能上来?” “您认为我有回答的必要吗,对您?”叶龙北说。 “没有必要的是您。因为这是……是勾引。” “您应该立刻下去。”苏眉对司猗纹说。 “我要带你下去。”司猗纹说。 “您以为我会吗?”苏眉说。 “我要是崴了脚呢?” “您永远也不会。您会永远健康。咱们先走。”苏眉说完故意挽起叶龙北就走。他们顺势而下,走得很急。苏眉的笑声不时飘上“鬼见愁”。 走着,叶龙北对苏眉说:“我还是认为人要逃脱命运的摆布几乎是不可能的。你看,不是又跟上来了吗?但愿你不再因为今天我对你的伤害而恨我。” “该忘掉的我会忘掉,该记住的我会记住。永远。”苏眉说。 叶龙北回到家里急于想做一件事:他打开一只带锁的抽屉,拿出那个装“男宝”的纸盒,晃了晃还有。他三撕两撕撕得粉碎,投进马桶冲走。 59 司猗纹躺在床上,老是回忆她第一次感觉到腿麻的那天。 那天她从香山回来,下了公共汽车还走得很好。走着,暗自赞叹这鞋的神奇。一双旅游鞋不仅帮她爬上香山,还帮她爬上了只有青年人才敢想的“鬼见愁”。一走上平地更是双脚生风。下车后,她双脚生风地穿过马路,双脚生风地走进响勺胡同,但是她的腿忽然麻了,两只脚也不听支配了。也许是坐车压的?又不像。她被这少有的感觉一震。她靠住墙,被钉在了达先生的门口。 鬼见愁。 她叮嘱自己再生走路的信心:先迈右脚,右脚不动;先迈左脚,左脚也不动,脸上淌下汗来。这时达先生正走出家门,看见靠在墙上的司猗纹,关切地问她哪儿不舒服。她冲他笑笑,竭力笑得轻松。她说她没有不舒服,是站在这儿等人。她请达先生走,不必为她操心。 达先生走了,司猗纹又开始借助于墙来迈步。借助于墙,她终于迈开了第一步。可她不知道她的脚踩在什么地方,脚不像落在地上,却像落在棉絮上。但身体毕竟是移动了,她就一尺一寸地接近了家门。她移动着想着,不再想这鞋的神奇,倒想起从前街道开会时常听老太太们相互抱怨自己的腿,说腿疼腿麻腿酸腿胀腿沉腿“拉不开栓”。多么形象的一个“拉不开栓”。那时她暗自庆幸她的年龄虽与她们相仿,但她没有过“拉不开栓”。如今“拉不开栓”终于找上门来附上了她的腿。“拉不开栓”,那原是指生了锈的老枪吧?那么司猗纹也成了老枪? 后来一切都证实了。司猗纹虽然不用达先生搀扶,凭着她的信念和惊人的毅力走进家门,她却再也没有走出来过。她因下肢瘫痪,一躺就是五年。 五年之中司猗纹又把自己瘫给了竹西。 竹西接受了司猗纹的瘫,这自然又成了响勺胡同值得传递的新信息。竹西把自己归回了南屋,做起了司猗纹的儿媳,一个有着无比耐性的儿媳。她开始按照司猗纹的愿望、要求行使(履行)自己的义务,尽管那义务之艰巨琐碎都是她始料不及的。 为了方便,竹西打算把司猗纹挪到里屋,让宝妹住外屋。这打算就遭到了司猗纹的强烈抗议。 “凭什么把我往里屋塞?”司猗纹冲竹西嚷。嚷着,一扭头一闭眼。 扭头闭眼,这是司猗纹的新习惯,是她抗议的表示。她把眼闭得很紧,那闭眼的样子显得很拧很幼稚。“凭什么把我往里屋塞?”她又质问竹西。一躺上床她的嗓门也明显升高,就仿佛是对自己动弹不得的一种弥补。 “您住里屋方便。”竹西说,语气平和。 “什么方便,谁方便?” “都方便。” “都?都是谁?” “您、宝妹和我。” “我住外屋妨碍你们啦?” “没有。” “没有非往里屋塞我干什么?” “您是病人,病人有病人的许多特殊需要。比如大小便吧,里屋就比外屋方便。” 司猗纹不再说话,还是扭头闭眼。 竹西早示意宝妹开始按计划行动了。宝妹搬起司猗纹放在竹西背上,竹西背起来就走。 司猗纹本来要再做些反抗的,但当她觉得自己就像一只半空的口袋时,还是服从了竹西。她觉得竹西将她背在身上并不是为了方便她,那是竹西对她的炫耀。竹西是在向她证明自己的无所不能自己的强健,证明司猗纹今后的行动得靠竹西。她想起婴儿烦躁时在母亲臂弯里打挺儿,庄星、庄晨和庄坦都在她臂弯里打过挺儿。她也想发着狠打个挺儿,从竹西背上折下来滚下来。但她终于没有那么做,因为她想到了疼痛。 疼痛固然可怕,但那毕竟是一种知觉。可怕的是麻痹,是知觉不再属于你。当她困在不到十二平米的屋里,当她长久地仰视那年久发黄的顶棚时,她还是觉得受了竹西的愚弄。外屋多么豁亮,一排窗子就正对着院子。里屋的窗子却对着西屋的山墙。院子虽然不是西山不是香山,可也是个活的世界。她愿意躺在床上随时看见她能看见的一切:谁走进院子,谁走了出去,她都一目了然。她还愿意在外屋听院里的动静,为了这听,她的听觉忽然变得比从前还灵敏:树上落了一个枣儿,大枣?小枣?生枣?熟枣?枣掉在院子的哪个方位;风吹掉了铅丝上的衣服,是衬衫还是裤子?是袜子还是手绢?衣服是躺着飘下来的还是立着戳下来的?至于人来人往,是生人还是熟人,熟人又是谁,那更是不在话下。一只脚刚迈下门洞的台阶她就在喊宝妹了:“宝妹,你的同学找你!”又有一声脚步响了,她马上会喊:“罗家住北屋。”至于嗅觉,司猗纹也有所发展。竹西刚离开厨房她便嚷:“花椒炸过火了。”“不能这时候放醋,烹不起来!” 现在里屋窗外是西屋的山墙,山墙虽隔不断司猗纹的听觉、嗅觉,但她还是觉得它们碍事。 鬼见愁。 她永远也忘不了香山之行。她把她见到的一切写下来,堂而皇之地署上自己的姓名寄给苏眉的丈夫。她叫宝妹替她发出去,说:“寄双挂号。懂什么叫双挂号吗?双挂号有回执。”信发了出去,她开始盼望回执。信的内容和后果倒成了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她的回执。 “报——纸!”送报的来了。 司猗纹为这声“报纸”而心慌而焦虑,那声音近在咫尺但她就是不能走到那声音跟前。从前声音到时,司猗纹已经站在邮递员眼前了。现在拿报的是竹西是宝妹,竹西宝妹不在时便是罗大妈。罗大妈有时把司猗纹的报纸给她送到床前,她那过分的殷勤使司猗纹觉得她一定不是来送报,她是来打探病情的。 “您受累了。”司猗纹和罗大妈搭讪。 “咳,您好点儿比什么都强。这点儿小事。”罗大妈永远是这句话。 这的确是一点小事,可司猗纹就连这点小事也做不成。当她从罗大妈手中接过她盼望多日的回执时,她对这回执也丧失了兴致。“这点儿小事”,这就像罗大妈对这回执的讥讽——这点儿小事你也值当的投书写信还要回执! 为了这小事,罗大妈刚离开南屋她抓起茶杯就摔了个粉碎。想起过去她摔过的东西,一个茶杯又算得了什么。于是茶杯、药瓶、饭碗、报纸、枕头……她伸手能够着的一切她都摔起来。竹西下班回来,蹲在床前清扫碎片,什么话也没有。这种无话的清扫在司猗纹看来是对她更大的讥讽。 “让宝妹给我倒杯水来。”司猗纹说。 “我倒吧。”竹西说。她给司猗纹换新茶杯,倒新水。 司猗纹接过茶杯当着竹西又摔在地上。 竹西再把碎片扫走。还是什么也不说。 司猗纹没趣儿。她在等待摔饭碗了。但竹西把饭碗和茶杯都换成了塑料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司猗纹看着床头桌上的新盘新碗问竹西。 “结实。”竹西说。 “塑料有毒你知道不知道?还是大夫呢。” “这是无毒塑料,连快餐店都用。” “我不用。” “那您用什么?” “平常用什么现在还用什么。” “现在的您可不是平常的您。”竹西淡淡地提醒一下司猗纹就回了西屋,她只给司猗纹留下一份盛在塑料碗盘里的饭菜。 司猗纹终于从竹西的话里认清了现在的自己,她的确已经不是平常的自己。她何止是拿不了报纸,不能自己盛饭,她连拉屎撒尿也得预先喊人。可是她还活着,她活着的意义就在于给你换了塑料碗,你就别再妄想要求玻璃杯。她想起不知哪本书里有个人说过的一句话:“端给你的是啤酒,你就不要在杯子里找咖啡。”司猗纹已经没有找的能力,找,是要行动的。为了找,为了找的行动,七十多岁她从未停止过。现在她不能了,然而活着行动着是多么好啊! 她太愿意活着了,她喜欢那句话:好死不如赖活着。但她不喜欢活非得跟赖联在一起,她愿意活还愿意活得不赖。于是她又看见了床头桌上已经凉了的饭菜。她想她应该吃掉它们,不管它们是否被盛在塑料器皿里她也要吃掉。她奋力侧过上身,端起塑料饭碗,胳膊肘拄在枕头上吃起来。她大口吞咽着冰凉的饭菜,想起从前丁妈的一句话:“能吃,就什么病也不怕;不吃,什么病都能找上来。”她应该能吃,她的消化系统并没有因她的下肢而受到牵连,而这副消化系统或许还大有可能帮助她战胜她面临的厄运。原来希望不是不能从塑料碗里升起来。 于是“叉烧”又摆上来了,广式香肠又摆上来了,萨其玛又摆上来了,白脱双色布丁也摆上来了。她吃时嚼得认真,也不再气急败坏。为了今后的日子她一点一滴地酝酿起来,为了这一点一滴她想到了吃完之后的消化。为了消化就必得运动,运动才有生命,生命在于运动。 最初司猗纹的运动只能靠一天一次的大便。 竹西在地上撂下便盆,然后用一只放倒的杌凳将便盆圈住,司猗纹就坐在了杌凳上。但她这种坐必靠竹西和宝妹的“运”。 “走,运奶奶去。”竹西对宝妹说。 而司猗纹也正在急切地等待着被运。于是竹西架胳肢窝,宝妹抱腿,司猗纹被运下床来。那一瞬间的架空令司猗纹常常兴奋。 现在司猗纹不满足于这一天一次的被运动了,她要她们多运她,她要多坐。 早晨七点钟,司猗纹刚喝过热奶、吃完煎蛋,便在里屋喊竹西和宝妹了。 “怎么都没事人似的!”她喊。以为别人早已理解她的行动计划。 “您还有什么事?”竹西在外屋问。 “我要坐盆。” “您不是每天晚上吗?” “今天改了,从今天改。” 竹西看看表,七点一刻了。她和宝妹都该出门了,但司猗纹已经在里屋向她们奓起了胳膊。于是她们抓紧时间去运司猗纹,司猗纹又腾空而起了。虽然几秒钟之后她就落在盆上,但她内心却充满了新奇的感动。好久以来她第一次清晨下床,她看着一个新奇的四周,感觉着新的一天的来临,仿佛一个新的司猗纹就要站起来了。直到她发现自己那两条日益萎缩下去的腿,才一下子失去了刚才的兴致,连排泄也没了消息。 竹西和宝妹不能再等了,她们把她运回去。 她要求运动的欲望更强了,她抓紧一切机会——宝妹和竹西在家的机会,要她们运她。为了证明她排泄欲望的急切,她朝她们把胳膊奓得更高。她鼻尖也发红了,眼里噙着泪花。她们不再相信她的恳求,但还是满足她。熟能生巧,竹西和宝妹对于运的要领越来越娴熟。这娴熟的技巧使她们的“运”也变得油滑起来,她们运她一次就像玉秀手下一只饺子的诞生。既然熟能生巧,她们也不再看重这运,竹西对这运常常显出一种心不在焉的淡漠。 “等会儿。”司猗纹要求被运时,竹西说。 司猗纹准备接受这“等会儿”的淡漠,“等会儿”里毕竟有盼头。要是竹西说“不行”呢?一个行动着的人说什么不行。她不是没行动过、没说过。司猗纹按捺着这急切的心情等待这“等会儿”的结束,但她还是不断要求着。虽然这要求已经带出了一点乞讨的意味,她的乞讨终究不会落空。 她们又使她运动起来。为了证明这运动的必要,她又为自己找出了许多根据。诸如树挪死人挪活,饭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她甚至还自编了一句:“要想活,就得挪。” 竹西终于理解了司猗纹要求被运的目的。她对她说:“咱们干脆倒一下,上、下午您就坐着算了。我和宝妹早晨把您运下来。中午和晚上再把您运回去,也许更符合您的要求。” 司猗纹接受了竹西的建议。她开始倒过来生活了。 有时司猗纹坐盆“运动”时,也正是宝妹需要大便的时刻。她大便的特点依然如故,这使得她不能正常如厕蹲坑儿。蹲的时间过久,她会眼冒金星乃至休克。这使她只好也在家中设盆。当她在外屋隐蔽好自己坐起来时,司猗纹也正在里屋盆上坐着。 作为奶奶,司猗纹有时还要关心一下宝妹,也希望和宝妹交流一下彼此的感觉。 “拉出来了吗?”她问宝妹。 宝妹不理司猗纹。司猗纹的问话像是对她的骚扰,骚扰分散了她的注意力,她就更没了盼头。一瞬间她忽然觉得司猗纹本是个少不更事的孩子,那孩子在里屋正坐着盆神不守舍地东瞅西看,就像在重复宝妹的童年。然后她还要去给这个东瞅西看的“孩子”倒盆,她要同时端起两个盆去公厕倒。 可宝妹的倒盆也会引起司猗纹的非议。 “笨。你就不会使个巧劲儿,找个窍门儿。”司猗纹说,“你为什么不把两个盆儿折成一个盆儿,为什么非得一手一个不可?耍杂技似的。” 宝妹却坚持一手一个。她不愿意把自己的盆和奶奶的盆折在一起,她自有自己的思考吧。 60 漫长的五年。五年之间发生了多少事?或者换种说法:光阴似箭,五年之间还能发生什么呢? 苏眉的丈夫收到了司猗纹的“双挂号”,他问苏眉是怎么回事,问得宽容,心不在焉。苏眉问他婆婆信中写了什么,他让她自己看。苏眉不看。她对丈夫说,就像信里写的一样。他不信,说这是婆婆(他也叫婆婆)一种特殊心理的特殊表现。苏眉说:“原来你还会大谈心理,我还以为你只会造房子呢。”他在建筑设计院设计厂房。苏眉仍然说信中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她想激他,劝他相信。但他只用一个轻轻的“哼”结束了这个悬案。这“哼”可以理解为真就真,还可以理解为是对婆婆那封“双挂号”的轻视、轻蔑。 苏眉只有遗憾,她遗憾丈夫把这件事结束得太轻而易举。他为什么不跟她打一架?为什么她总也尝不到打架的滋味儿?她羡慕说打就打的夫妻,比如马小思和她丈夫。马小思告诉她,有一次她丈夫阻挡她去海南岛拍片竟然一直追到机场,当着摄制组的人把她的手提包扔到候机大厅的门外,之后便是在候机大厅里的拉拽。马小思举起手腕叫苏眉看:“全是他抓的,让我当着人出丑。当着那么多人,中国人,外国人。” 苏眉没有同情马小思她有点暗中嫉妒,就像当年她嫉妒她“来了”那般嫉妒。什么时候她的手腕也会留下丈夫的指甲印呢?她也有点替司猗纹惋惜起来:婆婆竟然也碰上了苏眉的丈夫这种对手。 苏眉把婆婆的病告诉苏玮,苏玮说:“该!”苏眉也和苏玮一起说:“该。”苏玮惊异地看看苏眉,苏眉说:“就该!” 宝妹上了大学。她由于家庭的和个人的原因(那个难言的原因)只好走读。上大学和走读,都是宝妹的必然。 竹西被评上了主治医师,年终街道办事处还把“五好家庭”的大奖状送到响勺胡同。那是全社会对竹西家庭的肯定和称赞:她以司猗纹儿媳的身份争得了这一荣誉,五年如一日,这不容置疑的荣誉。送奖状的人一走竹西就把奖状扔到大柜顶上了,连司猗纹都没看清。 五年之间罗大妈一家也要发生点什么的:二旗托大旗新婚妻子的父亲的关系当上了“光大”的出租司机;罗大爷把喝白酒的习惯改成了喝啤酒;三旗用外汇券买回带全套筹码和“混子”的麻将,罗大妈也学会了打。晚上罗家人拍着司猗纹的麻将桌高喊着“和!”筹码和真钱相互交替。 还发生过什么?发生过庄晨和苏眉或单独或一起来看司猗纹。 庄晨还差一年就到了退休年龄,她坐在司猗纹床边说一年之后她就住在家里专门伺候她。为了证实她的决心和孝心她说着更多的“我怎么着都行”。她竭尽全力做出为病人“我怎么着都行”的姿态守护着司猗纹,但她的做事效率和能量却不及竹西的五分之一或者更少一点。司猗纹不顾女儿的高龄,任意给庄晨脸色看。庄晨不记仇,还是竭尽全力尽着孝心。司猗纹常拿竹西和庄晨做比较,她觉得平心而论,如果现在把竹西和庄晨摆起来让她挑,她是一定挑竹西的。虽然庄晨的孝心、诚心不容怀疑,而竹西的诚心、孝心她总给它们加上引号(司猗纹教书时对标点符号的要求格外严格)。 庄晨终于觉出了自己的力不从心,又不忍心看竹西的艰辛,便跟竹西商量请保姆的事。竹西冲庄晨一笑说:“没有人愿意伺候这种病人。” “咱们可以多出点钱。”庄晨说。 “也没有能伺候得了婆婆的人。”竹西说。 “我总觉得过意不去。”庄晨说。 “我守着近。”竹西说,“有我和宝妹就行了。” 最后苏眉跟妈商量:婆婆的全部费用由妈负担,只让舅妈出力。 庄晨说:“我怎么着都行。” 庄晨一直不理解弟妹对婆婆这过分的热心和专心。她猜,也许这是对从前的一种追悔吧,从前她是给庄家添过难堪的。 苏眉不这么看。她不相信舅妈有追悔从前的愿望,竹西生活里永远用不着追悔这个字眼儿。她收下了婆婆,无论其中有多少原因,那原因没有一种是常人所能窥透的。最了解竹西的苏眉所窥透的也只有一小点,竹西也只相信苏眉能窥透这一小点。于是面对着床上的司猗纹,苏眉和竹西便有了一点共同的心照不宣:她们愿意看见她就这么躺下去,虽然这并不是她们非让她躺下去不可。有哪位医学名家能叫一位患腰脊髓病变的病人再站起来? 于是为了这一点心照不宣,苏眉和竹西不约而同地跟司猗纹大讲她们看过的一个美国电影《舞会皇后》。苏眉说,舞会的皇后不是姑娘,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竹西说,美极了,所有人都为她倾倒。她们讲着,共同观察司猗纹的表情,她们发现了她的烦躁不安和跃跃欲试的焦灼。于是为了司猗纹的烦躁不安和跃跃欲试的焦灼,她们在外屋打开录音机跳起来。她们把影片中的各种节奏都做了尝试,她们配合默契,跳得动情,显得惬意。 司猗纹明悉了她们的惬意,她们的惬意给予她的更是肝胆俱裂。她发现她们的腿都能“拉开栓”,为什么她们不崴一次脚? 她多么想再崴一次脚,可惜真崴假崴她都不再能做到,那长在她身上的两只脚已不再是她的。她又开始扭头、闭眼,这次她扭得狠闭得死,并且双手抓住了被头用手撕,用嘴咬。 竹西和苏眉并着肩跳,对着脸跳,拉着手跳。那跳里有共同的惬意有相互的欣赏,也有热情的敌视,却没有为了争夺的厮杀。苏眉发现竹西在气喘,才想到舅妈已人到中年。她也想到叶龙北的一句话。“我们有时在一起。”莫非只有人到中年才需要“有时在一起”?苏眉问着自己。她永远也不愿意知道他们是否还有“有时”,那是他们的事。但她更不愿意把竹西想象成一片近在眼前的红不红黄不黄的脏乎乎的树叶子——即使舅妈是一片树叶,她也不愿这片树叶去依附在一个什么人的身上。她有金灿灿的脊背。 苏眉决定去看看叶龙北和玉秀,她想念他们。 叶龙北不在家,苏眉跟玉秀聊起来。 “你怎么总不来?”玉秀问苏眉,态度很坦荡。 “在外地工作,来北京一次总是匆匆忙忙。你挺好吧?”苏眉问玉秀。 “挺好。” “还在饺子馆?” “还在。我几次想走,可是……”玉秀红了一下脸。 苏眉很看重这红脸。 “你们又谈过结婚吗?”苏眉问。 “和谁?” “和叶先生。”苏眉问。她常常不知怎样称呼叶龙北,她叫过他叔叔,称过他叶老师,称过他老叶,现在她愿意叫他“先生”。 “他可没少谈。”玉秀说。 “你呢,还是不同意?” “你怎么知道?” “我……我猜。”苏眉说。 “你猜对了。你是怎么猜出来的?” “我看见你红了一下脸,还问‘和谁’,于是我知道你没同意。也许你还有个‘谁’吧,我说你你不介意吧?” “看你说哪儿去啦!不,一点儿也不介意。我一会儿再告诉你跟‘谁’的事,行吗?” “行。” 玉秀腼腆地看着苏眉说:“我为什么非得同意,就因为我把我给过他?” 给过他。 “你说他为什么非跟我结婚不可?”玉秀又问苏眉,“他再跟我讲卓别林般(比)他老丈人大二十岁也没用。他给我讲感情,为什么不问问我的感情?我知道他是怕对不起我,这有什么可对不起的。从前我把我给过他,那是我愿意,又不是他逼我。” “可是你现在还住在这儿。” “我不想老住在这儿。这我该跟你说那个‘谁’了。他是我们虽城老乡,也在饺子馆,当会计,比我大三岁。” “年龄倒合适。” “不光年岁。他和我在一块儿不会说那么多感情,可就有感情。你说人的感情那么自然,为什么还有那么多讲感情的书?有什么用。” “嗯,大概是这样。” “就是这样。” “也许是这样。” 苏眉本来要等到叶龙北回来的,但想到就要和妈回虽城,还是向玉秀告了别。临走她给叶龙北留了一张条子压上书桌,告诉他有时间再来。在叶龙北的书桌上,她又看见摊开的一片稿纸和那上面的文字。那不再是“老营长”,好像是“大海”、“海滩”、“海边小屋”。是什么,她准备下次再听叶龙北讲。 苏眉和妈一起回虽城。在火车上,庄晨第一次给苏眉讲了司猗纹的两次婚姻,还问苏眉是否注意过婆婆额角上有块伤疤,像月牙儿。苏眉努力回忆着。庄晨流着泪,说那就是父亲和母亲有过婚姻的证明。说从她懂事那天起就整天为他们提心吊胆,说你们小时候也为我和你爸提心吊胆,可那是因为我们在农场。 “你为什么还不要孩子?”庄晨突如其来地问苏眉。 苏眉只看着窗外笑。 “要吧,我给你看着!” 苏眉还是笑,笑而不答。 或许她是笑妈谈话题目转换之快,或许是在笑妈的豪爽:“我给你看着!” 庄晨见苏眉不说话,心想:怎么着都行(关于孩子)。 第十四章 61 那个夏天苏眉最后一次来到响勺。 五年之后的司猗纹已经用不着竹西再“运”她了,也用不着一再默念自己那个“要想活,就得挪”的口诀了,虽然为了完成那个口诀,她又很动过一番脑筋。她反复掂配文字,力图使它更上口更文雅,更具经典意味和传世特点。她把“就”改成了“必”,把“要想活,就得挪”改成了“要想活,必得挪”。这是一次推敲,是一次如同中国古代诗人对“僧推月下门”还是“僧敲月下门”的推敲那般的推敲。司猗纹终于完成了这推敲。恍惚之中她常常觉得“鬼见愁”上就有个月下门,她站在那门前不时地犹豫着是推还是敲,她想象着月下门里曲径通幽的胜境。只有当大小便器伸向她的下身,她才发现她仍躺在床上,她的眼前没有什么月下门,她推敲出的那“就”和“必”对后人也黯然失色。 不久之前她竟连大小便器也不能使用了,她的皮肤已经成了旧棉败絮,稍一捅便会引起不堪设想的后果。医生把这种现象叫做褥疮。竹西告诉苏眉,生在司猗纹大腿和腰背的褥疮已是第四期——坏死溃疡期。 司猗纹过起了婴儿的日子,她现在用裤子。她夹在腿间的裤子得由竹西定时更换。开始她拒绝裤子,就像当初拒绝进里屋那样也很表示过一番愤怒。她不愿意让竹西看见她的下体,更无法容忍竹西扳起她的腿把裤子在腿间抽来抽去。她觉得那是一种羞辱,是竹西为了看她。年轻时她就饱尝过这“看”的羞辱,虽然那时庄绍俭是愿意看,而现在宋竹西是腻歪看。竹西对她解释了这“看”的必要,司猗纹在无奈之中相信了她的解释却仍然别扭着。她在别扭中服从着竹西,而竹西对她的“羞辱”并未完结。盛夏酷暑,竹西为了使司猗纹的身体通风,竟让她赤裸起全身待着。 苏眉就在这样的时候进了屋。 当她习惯了里屋的光线时,她又看见有“鱼”在水中游。这不再是当年她见到的那条活蹦乱跳的鱼,这是一条濒临萎缩的干鱼。原来活鱼和干鱼都能给她以惊吓。但苏眉毕竟不再是十四岁的苏眉,她没有跑出去她也不该跑出去,她镇定地站在司猗纹的床前,司猗纹正侧身向里。 苏眉看见了司猗纹腿间那条刚被尿濡湿的灰布和她那萎缩的如同两个蔫苹果样的臀部。几块拳头大、碗大的疮面被敷料遮盖着。她从来也没有想到人的臀部能够萎缩成那么干瘪、瘦小,如同她永远无法想象一颗硕大的婴儿头颅何以能从母亲的xx道里钻出来。她的身体里正孕育着一颗婴儿的头颅。 司猗纹觉出有人进屋。 她费力地扭过头来看见了苏眉,然后就一脸惊慌地伸手在身边乱摸。她想随便扯过一块什么东西将自己遮住,她不愿意以这种样子同苏眉见面。但她无法摸到稍微远离自己的东西,她就连扯下枕巾遮盖自己的力气也没有。她还是攥着枕巾不撒手,枕巾却被她自己的头压着。她又伸手去拽腿间那块濡湿的布,想奋力证明这破布是谁临时塞给她的,她原本并不需要这东西,而且她有能力把它拽出来扔掉。但她又失败了,就像她无力对付头下的枕巾一样,她也无力对付腿间这块湿布。因为恼怒她憋红了原本苍白的脸,她不知该用什么办法来对付眼前这个看着她的人。她一扭头一闭眼,但身体的一切器件仍在原位,露着的她还在露着,晾着的她还在晾着,两只干瘪的苹果还在朝着来人。 苏眉完全理解司猗纹刚才那一系列复杂的自己完成不了的设想,她从床角拿过一条毛巾被搭在司猗纹的腰上。 司猗纹一摸到毛巾被,才知道她的身体已被遮住了,她又是一个可以与人谋面的自己了,而与她谋面的人就是上次当着她跳舞的苏眉。她哭了起来,哭声不大但悲痛欲绝,她从来没有当着苏眉表现出如此大的悲痛。她哭了好一阵才把脸扭过来睁开眼睛带着询问的眼神儿望苏眉,泪水把她的脸冲得很晶莹。苏眉发现司猗纹的脸光洁细润胜似从前,她那端正的鼻梁、鼻翼仍然端正,甚至连条皱纹都不添;她的嘴唇仍然新鲜饱满,眼球清澈,牙齿依旧整齐强健。她的头发虽日渐稀疏,但纷飞在两颊倒为整个面孔增添了几分生气。 苏眉无论如何也无法将司猗纹的脸和她那干瘪的臀部联系在一起。这是一种奇特的安排:那臀部讥讽着脸,而脸也在顽强地抵抗着臀部,如两军对垒各不相让。如果一切都是上帝的安排,这便是上帝的精细也是上帝的疏忽。令人遗憾的是,这张充满生机的脸是无法率领起这身体了。虽然她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都念念不忘再将这身体重新率领起来,而它们却用坚定的麻木和浓烈的恶臭亵渎着她。 苏眉望着司猗纹的脸,她第一次注意到丈夫在她额角上为她创造下的那一弯新月般的疤痕。疤痕被额前的白发遮挡着,但她还是看清了它。它使她初次意识到婆婆也有过丈夫,一个说打就打的丈夫,一对说打就打的夫妻。她竭力忍住泪水,这忍不是害怕婆婆看出她在她面前表现的哀伤,是因为她从婆婆的泪水里看见了一股又一股活生生的欲望。她明白了司猗纹那张光华如初的脸,那是欲望造就的一张不可多得的脸,它被欲望滋润着也滋润着欲望。她愿意用这张脸去看世界不断的新奇,去直面这每个新奇带给她的一切非难。而先她而走的那位丈夫才是个惧怕人生的胆小鬼,他只给她留下了一个小小的疤,便心惊胆战地一去不复返了。 五年如一日的竹西耐心已超越了五年,她一丝不苟地尽着儿媳、医生的双重义务。她为她换药,不敷衍每一个细节。她细心清洗着司猗纹身上的每一个坑穴,使那里的筋肉一次次干净新鲜。在苏眉看来,这每次的清洗之艰巨就像社会搞了又一次运动。而竹西还是怀着一种参加运动的兴奋感,不走神儿不疲塌地去进行这每天一小时的“擦肉”或者说“挖肉”运动。运动的收尾是她将经过严格消毒的敷料填进那些坑穴,再用敷料盖好、固定。 然而细菌还是在司猗纹身上啃噬打洞,洞穴已连成了片,大批的敷料也难以填满,即使你加倍地填塞,当你再打开时那里或许已是白骨嶙峋。你再想“挖肉”得到更远的地带去寻找。新的地带已超越麻痹面,于是疼痛开始向司猗纹袭来。如果五年前刚躺倒的司猗纹从来不知道什么叫疼痛,那么现在她又开始尝到了疼痛的滋味。但这已是常人无法了解的疼痛,常人了解的疼痛和现在司猗纹对疼痛的了解相比,常人的疼不过是“痒痒”了一下吧。 司猗纹的疼使苏眉希望司猗纹喊出声儿。她劝过她,哪怕喊一声也好。但司猗纹不喊,她只用嘴咬住枕头,还不时腾出嘴问竹西她把新创面擦得是不是干净。 她用干净的希望来换取生的希望。 她那希望中的老“叉烧”、新布丁却再也无法入口了。她们喂她流食,喂她所有能进的液体补品,她顽强地咽着。她用这一切补充起来的精力对苏眉说:“有信你就投到‘黄帽子’里去,‘黄帽子’走得快。”她又问苏眉:“知道黄帽子在哪儿吗?民族宫门口就有一个。” 街上出现“黄帽子”是近两年的事,司猗纹并没有见过。她只见过站着的邮筒挂着的信箱,但她自有想象中的“黄帽子”,或许她在脑子里的勾画与真正的“黄帽子”分毫不差。她觉得这不是凭空推断,她想不管黄帽子红帽子,用途是为了走信,不过是在绿信箱上抹块黄罢了。 她习惯了眼前的苏眉,并深信苏眉也习惯了她的裸体。她开始裸着自己和苏眉背靠背地谈两伊战争、苏美裁军了。她还说她注意到陈列在伦敦蜡像博物馆里那尊撒切尔夫人的蜡像和首相本人最微妙的差异,她说真撒切尔夫人的眼睛像逗点,而蜡像塑造者没有留神这个特点。她还从电视剧里挑毛病,说所有写解放前的电视剧,剧中的纱窗帘都是当今的尼龙纱,“穷气”,也“不合乎真实”。苏玮留给她的兑换券还在她的床头柜上,她用她的老英格表压住,她常对人说友谊商店一律要用兑换券。 有一天她咽不下酸奶了,连“生脉饮”也无法再进她的食道。她叫过苏眉,突如其来地说:“再给我要一辆出租吧。” 苏眉问她想去哪儿,她悄悄对苏眉说:“政协礼堂附近。” 不知什么时候她用什么办法弄清了华致远的地址。 62 政协礼堂附近。 一条宽畅顺直的胡同。胡同口有一坐北朝南的大红门。这便是司猗纹要车出门的目的地,苏眉曾多次出入过这里,至今并不为司猗纹所知。 也是辆“雪铁龙”。 车内,司猗纹和苏眉并肩而坐。司猗纹全身让毛巾被裹住,露在外面的头枕在苏眉胳膊上。 司猗纹示意车子拐弯。 “雪铁龙”拐进胡同,停下。 车内。通过车窗可以看到那个大红门。 苏眉对司机:“我们在这里等一个人,车费请你按规定计价。” 司机点头会意。 司猗纹抱歉地看看身边的苏眉,她脸上微微泛起红晕。 苏眉看手表:五点半。 苏眉看手表:六点整。 苏眉的画外音:婆婆和门里的主人相比,也许只有天时地利的区别,并不存在高低贵贱之分,现在婆婆身体的萎缩和他那头脑的萎缩是生存价值的再次平衡,一个在朱门里只要求“定格”,一个虽未居朱门深院却有一颗永不“定格”的灵魂。我愿意婆婆来这里,这是对这门、对这门内主人的挑衅。我多么愿意让这位主人看见婆婆此刻这张脸——虽然他已失去了欣赏这张脸的能力,失去了对美的欣赏能力。 苏眉看表:六点半。 司猗纹的头已垂在苏眉的肩上,她微闭起眼睛。 朱门仍然紧闭。 一辆黑色“奔驰”拐进胡同,和“雪铁龙”相比它显得华贵、气派。“奔驰”在朱门前缓缓停下。 车内。苏眉发现停下的“奔驰”,有些激动。她轻摇司猗纹的肩膀,但司猗纹的头没再直起来。她只将脸转向窗外,眼睛异常明亮。车窗外,“奔驰”的前门打开了,下来一位精悍青年。青年紧走两步打开后门,躬身搀出一位身着中山装的矮小老人。那老人的头发差不多已完全脱光,不再属于歇顶一类。青年用力架起他的胳膊,他移动起蹒跚的脚步。 车内。司猗纹显然认出了他,她脸上出现了明显的惊讶,然后是瞬间的羞涩。 司猗纹自言自语:“是。” 司猗纹的头转向车内,脖子松软地将头放在苏眉的肩上。她的脸上失却了任何表情,她闭了眼。 大红门前,那老人进了门,门又紧闭了。“奔驰”也像获得了解放,它一个急转身将身子缩进门旁的汽车房。 车内。出租司机回头看看苏眉,苏眉点了一下头。 “雪铁龙”倒车,出胡同,跑起来。 司猗纹的病情因了这次出门而急剧恶化。她不再能吃东西,那本来就像败絮旧棉的身躯更加败坏起来。几天之内整个脊背已是白骨嶙峋,连颈骨、枕骨也开始暴露,她只剩下了耳朵以前的那张完好的脸。然而她的听力和意识仍然优于常人。在北屋罗家高叫着“和”的喧闹中她能判断出是谁算错了“番”,从那“番”里她又想起将北屋改造成画室的事。她问苏眉画室的天窗是不是得朝北,苏眉肯定了她的猜测。她说:“我琢磨着是得朝北,光线稳定。” 就为了这意识过人的清晰,她让苏眉和竹西为她掏大便,她说她不能吃东西是因为体内的不通畅。为了通畅她不再照顾自己的自尊,她任意让她们抬起她的腿掏。 苏眉望见婆婆那荒芜的宛若一带寸草不生的老荒地般的下部,却受着无名的感动。她不知这感动是源于自己肚里正在孕育的小生命,还是通过眼前这块老荒地她理解了司猗纹。也许世上真正的理解必先源于莫名其妙的感动之中。她想,也许丑不是一个女人直面过世界的这块老荒地,而是你认为这荒地丑。 苏眉肚子里正孕育着生命,她土地肥沃…… 刚被掏完的司猗纹又要求吃了;刚“吃”完的司猗纹又要求上医院了。她坚信医院还能使她活,即使她死去医院也会使她再获新生。 竹西叫出苏眉跟她商量,提醒她司猗纹不再适宜挪动了。苏眉坚信竹西的观点,但她们还是心照不宣地做出“决定”:让竹西去为司猗纹“叫车”。活动着的人说什么不行? 竹西迈着很重的步子出了门,以证明她是去为她叫车的。 竹西出门了。 司猗纹要喝水。 苏眉拿来水。 司猗纹要她喂。 苏眉用勺子给司猗纹喂水。 水从司猗纹嘴里原量流出来。 苏眉用手绢为司猗纹擦嘴。 司猗纹呼吸的间隔越来越长,闭着的眼睛再无睁开的希望。 苏眉又试着喂了司猗纹一勺水,水又一次原量流出来,但八十岁的她却又升起了呼吸她又睁开了眼睛。 苏眉又为司猗纹擦嘴。这次她没有再把手绢从她嘴上移开,她的手在她嘴上用了一点很小的力气…… 司猗纹的胸脯明显地惊悸了几下,那惊悸仿佛还引来了腿的瞬间活动。然后她脸上露出笑容,很难说明这是热忱的笑还是冷笑。 苏眉拿开手绢,那笑还停留在她嘴角上。 苏眉为她梳了头发,伏在床头亲了亲她额角上那新月般的疤痕。她想,没有人亲过这疤痕。 一弯真正的新月已从枣树顶上升起。 63 竹西回来了,看见站在门前赏月的苏眉,立即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竹西在前苏眉在后进了里屋。里屋,司猗纹身上头上盖着毛巾被。竹西不慌不忙地揭开被头看看仍在微笑的司猗纹,伸手为她按摩了五官。司猗纹停住了笑。 竹西和苏眉面对面站着。 “也许你是对的。”竹西对苏眉说。 “也许你是对的。”苏眉对竹西说。 “你完成了一件医学界、法学界尚在争论中的事。” “你完成了一个儿媳和大夫的双重身份的任务。” “我是平庸的,是道义上的义不容辞。你才是个了不起的人。” “我觉得了不起的还是你。你用你的平庸和不动声色的道义使她的生命一再延续,又使她和她自己自相残杀,直到她和她自己双双战死。” “你爱她吗?”竹西问苏眉。 “我爱。”苏眉答。 “你爱她吗?”苏眉问竹西。 “不爱。”竹西答。 “所以我比你残忍。”苏眉说。 “所以我比你有耐性。可我没有一丝一毫虚伪。” “你是说我有……虚伪?” “不是。从我们见面那天起我就没有这样想过你。今生也不会这么想。我是说你爱她,你才用你的手还给她以微笑。我不爱她,我才用我的手使她的生命在疼痛中延续。” “你愿意看到这种残忍的延续?” “假如你认为我给予她生命的延续就是残忍,那么我愿意看到。” “我是这么想的。”苏眉说。 “我是这么做的。”竹西说。 “我是多么羡慕你。” “我是多么感谢你!” 第十五章 她第一次跟产院见面就不愉快,又遇到难产,预产期过了六天还不见“消息”。她惶惶不安地在病房走来走去。 从前她把这地方想得很神圣:到处一片洁白到处都是林巧稚。原来这里除了大肚子还是大肚子。河里没鱼市上见,就像全世界的女人只干着一件事就是生孩子。医生护士对这些大肚子早已司空见惯,她们就像看见了一块大石头,一个棉花包,一条鱼——大腹便便的鱼。 鱼在水中游。 苏眉用过几次催产素,几次进产房上产床,几次被剥光衣服,几次在幸福中挣扎几次在痛苦中挣扎,但进去是一个自己,出来还是自己一个。 她牢记庄晨对她的提醒:那时刻会有一种要大便的感觉(医学上称为排便感)。她在产床上努力捕捉这种感觉,这感觉不来。可先前她还满脑子那感觉出现时的尴尬。原来盼尴尬也能把人盼得“魔怔”,在“魔怔”中你才能忘掉尴尬你才能得意忘形。 罗大妈又来交房费了。竹西在饭桌前吃着饭迎接她。她一手拉着欢子,一手捏着两张崭新的没打过折的票面为十元的人民币,站在竹西面前。 “我寻思着吃饭的工夫你在家。”罗大妈说。她放开欢子的手,希望欢子提前奔到竹西跟前为她做个联络感情的向导。可惜欢子不愿意先行一步,他跟惯了奶奶,和竹西总是显生。竹西拉过欢子,把一个豆包递给他。欢子又退回来靠住奶奶吃起来。 竹西瞟见了罗大妈手里的房费。 “这是俩月的。”罗大妈说,“前阵子这屋过事儿,我没送来。” 罗大妈把钱放在桌上,竹西继续吃饭。 “新房子有信儿没有?听说在旧帘子胡同附近。”竹西问罗大妈。 “哪有什么准信儿,有也是十一层。我这岁数也不打算登梯爬高了,坐电梯又头晕。”罗大妈观察竹西的反应。 “总得有个习惯过程。”竹西说,她是指坐电梯。 “还有欢子哪。”罗大妈从竹西的话里听出了倾向性,举出欢子的登楼梯问题。 “小孩儿哪有怕坐电梯的。” 竹西开始收桌子,收完桌子便进里屋干什么去了。桌上只剩下两张新钱,罗大妈守着它们,想起司猗纹每次都给她开收条。那么竹西呢? 欢子发现宝妹正坐在书桌前玩一个火轮船式转笔刀,他蹑手蹑脚地走过去,但宝妹不看他。当欢子向那“火轮船”伸出一只手时,宝妹扒拉开欢子的手,并白了他一眼。欢子退回来。 “就不用开收条了。”罗大妈冲里屋说,“先前宝妹奶奶都开收条。” 里屋没回话。 她又一次进产房,又一次被剥光衣服努力去捕捉排便感。原来她的两旁还有被剥光衣服的人,她们是不是也在寻找这种排便感。大家都盼大家就都无所谓,都为着一个愿望而盼那感觉的到来,盼那感觉之后的自己的打开——打开才是真正得意忘形的时刻。 有一位开始得意忘形了她“得意”得鬼哭狼嚎,一只戴着金戒指的手在空中抓挠。原来当一切都赤裸着真实着的时候金戒指倒成了最多余最碍眼的虚伪所在,它在半空孤独地闪烁与生与死与人类毫无关联。 她羡慕的是这只戴着它的手她为什么还不开始抓挠? 竹西没有给罗大妈开收条,罗大妈领欢子出了南屋她才收起桌上的钱。她把钱随手塞进一只乱抽屉,抽屉里好似个万宝箱,有书信,有医生手下化验单、透视单,有针线,有剪刀(司猗纹的),有橡皮膏,有听诊器,有半盒曲别针,有卷发器,还有钱。竹西每次拉抽屉都被一个什么东西顶住使抽屉拉不开,这个“拉不开”总在提醒她是该整理一下抽屉的时候了,可每次她推上抽屉便忘了这抽屉的拉不开。她顾不得。早先她为司猗纹而顾不得,现在没了司猗纹,屋里的老鼠突然猖獗起来。它们在顶棚上闹,到电视机柜上休息,吃宝妹的书。竹西找出她的老捕鼠器,捕鼠器每次都不落空。可生者为死者的复仇竟猖狂到在竹西的鞋里下小老鼠了。竹西开始寻找消灭老鼠的新方法,她翻报纸,发现一则小报道,报道一位区政协委员、捕鼠专家发明了两种奇特鼠药,一种叫做“鼠得乐”,一种叫做“乐得鼠”。“鼠得乐”专药男鼠,女鼠不食;“乐得鼠”专药女鼠,男鼠不食。为了使鼠们丧失繁殖能力也为证实一下这报道的真实性,她决定找药,先药死鼠的一方。她在想,先药男鼠还是先药女鼠?即先找“鼠得乐”还是先找“乐得鼠”? 苏眉再进产房,她来了感觉,开始了手在空中的抓挠。她手上没有戒指也就不存在“多事”“碍眼”和“虚伪”。她谁的事也不碍她自己抓挠自己的。她抓挠着也开始用嘴去咬枕头,她不知她现在这咬和司猗纹咬枕头有什么不同,她想没什么不同,都是为真正的疼而咬。原来最能使人忘掉尴尬的便是疼痛,最能使人得意忘形的也是疼痛,你不能不承认这是个得意的时刻这是你久久的盼望。 一个硕大的女婴来到人世,她靠了器械,靠了竹西羡慕过的产钳,靠了她对母亲的毁坏才来到人世。她和器械配合着撞开了母亲,把母亲毁坏得不轻。她把她撞开一个放射般的大洞,苏眉想,她现在最像《赤脚医生手册》里那张图吧,一切都明白无误。 她被缝合着,每穿一针她默记一针,一针,两针,三针……一共四十针。 数字对人类有时很平常有时却庄严。你读了四十页书,把一根鸡毛做的书签夹进第四十页,当你再翻开书时你便忘记了你是在翻着四十。要是一个值得人们纪念值得人们庆贺的四十呢?一张报纸,一种烟酒商标,一个校友会……都有自己的四十,都庄严。 竹西先找了“乐得鼠”。 苏眉被推出产房。丈夫带给她一封信,妈和爸也带给她一封信。 丈夫的信是竹西的,她预祝苏眉母女健康,说南屋的老鼠少多了,但她还得找“鼠得乐”。还说罗家仍无搬走的迹象,她正在考虑对他们的“赶”与留。 妈的信是苏玮的,她好像忘记了苏眉怀孕的事。信中只提到尼尔花八百美元给她买了一条德国纯种狗,是母狗,她为她起名叫狗狗。狗狗一进门,她便找狗大夫为狗狗做了绝育手术。 有人把女儿托给苏眉看,她一眼便看见了她那颗硕大的头颅。她迫不及待地想亲亲女儿的大脑袋,她想给她起名叫狗狗,她发现狗狗额角上有一弯新月形的疤痕,那是器械给予她的永恒。 她爱她吗? 1987年12月初稿完 1988年7月29日6稿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