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秸垛》 第一章 太阳很白,白得发黑。天空艳蓝,麦子黄了,原野骚动了。 一片片脊背亮在光天化日之下。男人女人们的腰朝麦田深深弯下去,太阳味儿麦子味儿从麦垅里融融地升上来。镰刀嚓嚓地响着,麦子在身后倒下去。 队长派了杨青跟在大芝娘后头拾麦豄儿捆麦个儿。大芝娘边割麦子边打豄儿,麦豄儿打得又快又结实,一会儿就把杨青丢下好远。 杨青咬牙追赶着大芝娘,眼前总有数不清的麦豄儿横在垅上。一副麦豄儿捆一个麦个子,麦个子捆绑好,一排排躺在裸露出泥土的秃地上,好似一个个结实的大婴孩儿。 杨青先是弯腰捆,后来跪着捆,后来向前爬着捆。手上勒出了血泡,麦茬扦破了脚腕,麦芒在脸上扫来扫去,给脸留下一缕缕红印,细如丝线,被汗蜇得生疼。 大芝娘在前头嘎嘎地笑,她那黑裤子包住的屁股撅得挺高。前头一片欢乐。 四周没有人了,人们早涌到前边欢乐里去。杨青守着捆不尽的麦个儿想哭。 要是四年以前,杨青就会在心里默念"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然后身上生出力气,或许真能冲上去。那时候她故意不戴草帽,让太阳把脸晒黑。那时候她故意叫手上多打血泡——有一次最多是十二个,她把它们展览给人看。大嫂们捏住她的手,心疼得直"啧啧"。杨青不觉疼,心直跳。那时候过麦收,她怕自己比不过社员,有一回半夜就一个人摸到地里先割起来,天亮才发现那是邻队的地块儿。 那时候就是那时候。现在她好像敌不过这些麦子,这块地。 日子挨着日子,是这样的一模一样,每一个麦收却老是叫端村人兴奋。人们累得臭死,可是人们笑。汗水把皱了许久的脸面冲得舒展开来。 太阳更白了,黑得人睁不开眼。队长在更远的地方向后头喊话,话音穿过麦垅扑散开去:"后头的,别絍懈着!地头上有炸子、绿豆饭汤候着你哩,管够!管饱!" 年年都一模一样。年年麦收最忙的几天,各队都要请社员在地头吃炸子。四年前,杨青插队的头一年麦收就赶上吃子。那时社员们在地头围严了子笸箩和绿豆饭汤大桶,杨青就躲到一边儿去。队长喊她,她说不饿;大芝娘把子塞到她手里,她说钱和粮票都在点儿上。人们被逗乐了,像听见了稀罕话儿。后来一切都惯了。甚至,每逢麦收一到,杨青首先想到的就是炸子。现在她等待的就是队长那一声鼓动人心的呐喊。在知青点,她已经喝了一春天的干白菜汤。 杨青没有往前赶,就像专等大芝娘过来拉她过去。大芝娘到底小跑过来。 杨青抬起脸,大芝娘已经站在她跟前。这个四十多岁的女人从太阳那里吸收的热量好像格外充足,吸收了又释放着。她身材粗壮,胸脯分外地丰硕,斜大襟褂子兜住口袋似的一双肥奶。每逢猫腰干活儿,胸前便乱颤起来,但活计利索。 杨青望着大芝娘那鼓鼓的胸脯,腿上终于生出些劲。她擦了擦眼,站起来。 "忙走吧,还愣着干什么?"大芝娘招引着杨青。 杨青跟上去,发现前边净是捆好的麦个儿。分明是大芝娘劫了她。 地头上,人们散坐在麦个子旁边那短浅的阴影里,吃鱦子、喝汤,开始说闲话解闷儿。那解闷儿的闲话大多是从老光棍栓子大爹那双翻毛皮鞋开始。那皮鞋的典故,端村人虽然早已了解得十分详尽,但端村总有新来人。比如谁家从外村请来了帮工,比如谁家的新媳妇在场,再比如城里来插队的学生。 皮鞋是真正的日本货,硬底,翻毛。那是闹日本时,栓子大爹从炮楼上得来的。村里派当长工的栓子给鬼子送过一趟麦子,栓子赶着空车回来,就捎带回这么一双鞋。刚得到这鞋时,栓子走起路来咯吱咯吱;年代久了,皮底掌了又掌,走起路来变成了咯噔咯噔。 日本投降了,栓子还一直穿它。解放了,栓子还一直穿它。人们问:"栓子叔,你恨日本鬼子不?" "兴许就你不恨。" "那还穿这鞋?" "谁叫它是鞋呢。" "这可是日本货哩。" "你叫它应声儿?我不恨鞋。" 栓子大爹的回答理直气壮却并不周密。许多时候,端村人就是从这双鞋上来审度形势的。那鞋有时也会变得理不直气不壮起来。"文化大革命"开始前,那鞋便销声隐迹过好一阵。后来,公社的造反派到底为鞋来到端村,勒令栓子大爹三天之内必须交出。否则他也将被踏上一只脚,闹个永世不得翻身。栓子大爹受了些皮肉之苦,造反队却终究没有找到那鞋。再后来,本村造反队包下了此案。栓子大爹把鞋亮给本村的造反队,他们却没有把它当作胜利果实拿走,就因为那是端村的造反队。眼下他们虽然造反披挂,但端村人的习性难变,他们生性心软。 寒来暑往,栓子判断了形势,端村终于又响起了那鞋声。 这是栓子和鞋的故事,却是外来人对鞋的粗浅了解。外来人很少明了那鞋的另一半故事。那一半,没有人在公开场合撺掇栓子大爹。了解那一半,除非你是真正的端村人。 栓子年轻时做长工,恋过村东老效的媳妇。麦收时常常背着东家给那小媳妇送麦子。 栓子恋那媳妇,就是愿意把东家的麦子送给她。 老效在外村窑上干活儿,会烧窑,会针灸,会给女人放血治病。他默默烧窑,扎针、放血却在一方有名。一针下去,有人还阳,也有人半日后归阴。病主人质问老效,老效几句话能把主人噎得哑口无言:"不是放血半天后才咽的气吗?要是不放血,能活那半天?这叫手劲。"主人自讨了没趣,老效却争得了一个传名的机会:是老效的针术又使那就要归阴的女人多活了半天。老效的针有手劲。 老效在外烧窑、扎针,一集回家一次。一次老效回来,看见家里的新麦子,逼问媳妇。媳妇害怕,说出了栓子。老效不露声色,白天只是和媳妇吃饭、行事。天黑他邀了栓子出来,走近村头场边一个麦秸垛。老效靠在垛上,半晌不响。 黑暗中栓子被吓出了魂儿,那魂儿就在他周身哆嗦。 后来老效开口了:"兄弟,别怕。你想什么我知道。可你那麦子我不稀罕。" 栓子不言语。 "听出来了呗,不稀罕。" 栓子还是不言语。 "这么着,咱换吧。"老效说。 "换?换什么?"栓子还是听不出来。 "把你那皮鞋给了我,我就让你一回。" 栓子听懂了,便不害怕了。只觉浑身的血全冲到脸上,又沉到脚后跟。他捏紧了拳头,直往老效跟前凑。 这时散在脚前的麦秸堆一阵,老效弯腰抓起一个人来。栓子细看,正是那媳妇。她被绳子绑了,嘴叫毛巾堵着。 "就在这儿,行不?你脱鞋,她这儿由我脱。"老效抓住媳妇的裤腰,媳妇趔趄着歪倒在垛前。 栓子再也忍不住,又往前凑凑,猛然朝黑暗舒出了一个拳头,老效仰翻在麦秸堆上。栓子又是一拳,又是一拳,又是一拳。老效没了响声儿。 栓子给那媳妇松了绑,拽出嘴里的毛巾,指着老效对那媳妇说:"他、他不算个汉们家,他畜牲不如!你不能跟他。你,你跑了吧!" 老效媳妇一跺脚跑了。栓子把半死的老效背回家,扔在炕上说:"忙给你个人扎一针吧!" 老效媳妇再也没回端村。栓子几年不去村东。 ………… 杨青了解那后一半故事,四年后她已经算个端村人了。 子笸箩被人们吃得露了底。众人四散开,一片脊背朝着太阳。 黄昏,大片的麦子都变成麦个子,麦个子又戳着聚拢起来,堆成一排排麦垛,宛若一个个坚挺的悸动着的rx房。那由远而近的一挂挂大车频频地托起她们,她们呼吸着黄昏升腾起来,升腾起来,开始在柔暗的村路上飘动。 杨青独自站在麦田里,只觉着脚下的大地很生。她没有意识到麦垅里原来还有这样多的细草野花。毛茸茸的野草虽然很细、很乱,但很新;大坂花宛若一面面朝天的小喇叭,也欢欣着响亮起来。被正午的太阳晒蔫了的她,现在才像蓄满了精力。那精力似从脚下新地中注入,又像是被四周那些只在黄昏才散放的各种气味所熏染。又仿佛,是因了大芝娘那体态的施放。那实在就是因了不远处那些坚挺的新麦个儿,栓子大爹那半截故事就埋在那里。杨青身心内那从未苏醒过的部分醒了。胸中正膨胀着渴望,渴望着得到,又渴望着给予。 杨青在黄昏中挪动着脚步,靠了那矗立着的麦个儿的牵动。远的、近的、那被太阳晒得熟透的麦个子。她朝它们走去,一整天存进的热气立刻向她袭来。她感应到那里对她的召唤,那召唤渗透她,又通过她扩散开去。她明白了过去不曾明白的感觉,她明确了过去不敢明确的念头,她一定是爱他,她一定要爱他,那个身材高高的陆野明。 第二章 这两年不比早先。一过麦收知青点上电报便多起来。知青们拿上电报净找队长请假回平易市,躲过麦收才回来吃新麦子馒头。 陆野明也接到了家里的电报。他不找队长,却来到女生宿舍找杨青。 "杨青,你出来一下。"他说。 "你进来吧,就我自己。"杨青在宿舍里说。 陆野明顶着门楣走进女生宿舍,杨青便掏出指甲刀剪指甲。 "电报。"陆野明把电报亮给杨青看。 杨青只顾剪指甲,并不关心陆野明手中的东西。 "家里让我回去。"陆野明又说。 "噢。" 杨青继续剪指甲。她剪得很轻快,很仔细,很苦。 "你说我回去吗?"陆野明问杨青。 "我说你应该回。" "为什么?"陆野明对杨青的回答没有准备。 "因为来了电报。" 杨青还在剪,剪完又拿小锉一个个锉起来。陆野明第一次发现杨青的手指修长,椭圆形的指甲盖很好看。 "我不回。"陆野明把电报叠了又叠,叠成钝角,又叠成锐角。 "你不回?" "因为你不回。" "你怎么肯定我不回?"杨青锉完指甲,把指甲刀放进衣兜,双手交叉起来,显得格外安详。 "你也回去?" "大家都回。" "那,我也去请假。"陆野明把电报展开、抚平,转身就往外走。 "你回来。"杨青叫住陆野明。 陆野明站下来。 "你的头发还不理?该理了。"杨青说。 陆野明捋了捋头发,觉出有一撮向上翘起,很有弹性。他没敢看杨青,又往外走。杨青却又叫住他说:"快走吧,我可不走。" "你……"陆野明又转回身,疑惑地望着杨青。 "哪年麦收我回过家?嗯?"杨青声音很轻,轻成没有声音的暗示。 陆野明回味一下杨青的话,总算从暗示里领略到了希望。他把电报揉成一团故意丢在屋角,很重地推了门,很轻地跑出屋子。 杨青很愉快。因为身在异乡,有一个异性能领略自己的暗示。再说那仅仅是暗示吗?那是驾驭,驾驭是幸福的。 下乡第一年,杨青就格外注意陆野明。当时她并不想驾驭谁,只想去关心一个人。早晨起来,陆野明头发上老是沾着星星点点的碎棉球,杨青便知道他的被子拆了做不上。她替他做棉被,还把他划了口子的棉袄也抱过来。缝好,又叠着抱过去。她提醒他理发、洗涮,还常把"吃不了"的饼子滚到陆野明的饭盆里。 陆野明很久才感觉到那关心的与众不同,他也回报着她。 杨青对"1059"农药过敏,那次喷棉花回来就发起高烧。村里唯一的赤脚医生上县培训去了。不知谁请来了老效。那老效急急赶进知青点,从怀里掏出油腻的布包,双手在裤腿上蹭掉些土末儿,往杨青脑门上使些唾沫,抽出一根大针照着印堂就扎。陆野明一把攥住老效的手腕说:"谁让你来的?这是治病?这是祸害人。"他夺过老效的针,替他包裹好,连推带搡把老效请出知青点。他找了辆破车,自己拉着,两个女生护着,一去十二里,把杨青送到县医院。 一路走着,陆野明一看见杨青那光洁、饱满的前额就想哭。他想,老效就在那里抹过唾沫。 谁都知道杨青在关心陆野明,谁都不说杨青的闲话,就因为关心陆野明的是杨青。杨青懂分寸,因为想驾驭。 一次,队长把杨青和陆野明单独分在一起浇麦子。陆野明很高兴,叫上杨青就走。杨青却着急起来,左找右找,总算临时抓到了花儿作伴。 花儿是小池的新媳妇,春天刚跟人贩子从四川来到端村。 陆野明一路气急败坏,杨青和花儿又说又笑。她引她说四川话,问她为什么四川人都爱吃辣椒。 陆野明的气急败坏,花儿的四川口音,都给了杨青满足。 绿色麦田里,灌了浆的麦穗很饱满,沉甸甸地扫着人的腿。陆野明看机子,杨青和花儿改畦口。改几畦就钻进窝棚里坐一会儿,像是专门钻给陆野明看。陆野明跟前只有柴油机。 越到正午,陆野明越觉着没意思。他揪了几把麦穗塞到柴油机的水箱里煮。煮熟了自己不吃,光喊杨青。杨青到底来到井边。陆野明递给她一把熟麦穗。 碧绿的麦穗冒着热气。放在手里搓,那鼓胀的麦粒散落在掌上,溅得手心很痒痒。杨青嚼着,那麦粒带一点咬劲儿。心想剩下几穗给花儿。 "好吃吗?"陆野明坐在麦垅里问杨青。 "好吃。"杨青没有坐。 机井旁边的麦子高,麦穗盖过陆野明的头,齐着杨青的腰。 "跟谁学的?"杨青问。 "你坐下,我告诉你。" 杨青想了想,没有坐。 陆野明又往杨青身边挪挪,他的肩膀碰着了她垂着的手背。杨青往旁边跨了跨。陆野明不知怎么的就攥住了杨青的手。 柴油机的声音很大。 陆野明攥得很死。 杨青努力想抽出自己的手。抽不出。 "你应该放开我。"杨青声音很低,看着远处。 陆野明不放。 杨青突然大声喊起了花儿:"花儿,陆野明给咱们煮麦穗了!" 陆野明不放。 "你应该放开我!"杨青声音更低了,被机器震得有些颤抖。 陆野明抬起头,急不可待地想对杨青说几句什么。在太阳的直射下,他忽然发现杨青唇边那层柔细的淡黄色茸毛里沁出了几粒汗珠,心里一下乱起来。他到底放开了她的手。 "我愿意你放开我,我知道你会放开我。"杨青眼睛向下看,不知是看陆野明的脚,还是看地。"我该找花儿去了。"她说。 杨青迈过了一个麦垅,那正在孕育着果实、充盈着生命的麦棵在她腿下倒下去,又在她身后弹起来。 "陆野明,机器该上水了!"杨青跳过麦垅,回身对陆野明说。 杨青又迈过几垅麦子,顺着凉爽的垅沟朝花儿跑去。 陆野明心里很空旷,他知道她是对的。许久,他眼前只有那几粒汗珠。 他更爱她。她能使他激动,也能使他安静。激动和安静使他对日子挨着的日子才有了盼头。原来在这块土地上不仅是黄土和麦子;不仅是他们以往陌生的柴、米、油、盐;不仅是电影《南征北战》,还有激动中的安静和安静中的激动。 田野还在喧嚣。 陆野明坐在院里,守着一只大笸箩擦麦子,身边放着铁筲,筲里水不多,而且很浑。他把一块屉布在筲里涮过,拧成半干,擦着新麦粒上的浮土。 陆野明擦好麦子,一簸箕一簸箕地撮到布袋里,准备扛到钢磨上去磨面。沈小凤来到他面前。 沈小凤是刚下来不久的新知青,家也在平易市。家门口有一面"手工织毛衣"的小牌,那是她母亲的活计。沈小凤有时也帮她母亲赶活儿。 过麦收沈小凤接不到家里的电报,家里不需要她回去,也不听她支使。家里和点儿上相比较,沈小凤也愿意待在点儿上。 沈小凤个子挺矮,皮肤细白,双颊常被晒得粉红。两条长过腰际的大辫子沉甸甸地垂在脑后,使她那圆润的下巴往上翘。她爱哭、爱笑,看到蝎虎子嚷着往别人身上扑。 "陆野明,你擦麦子呀?"沈小凤用自己的辫梢摔打着自己的手背。 陆野明只看见一双穿白塑料凉鞋的脚。 "废话。"他不抬眼皮。 "怎么是废话?" "你不是早看见了。" "看见了就不能再问问?让我看看擦得怎么样。"沈小凤去扒麦子口袋。 "别动。"陆野明喊。 "怎么啦怎么啦?"沈小凤自顾在口袋里扒拉。辫梢扫着了陆野明的脸。 陆野明心里痒了一下,便是一阵莫名其妙的烦躁。 "你看这是什么?"沈小凤从麦子里捡出一粒土坷垃,举到陆野明眼前,"能磨到面里吗?让我们吃土坷垃?"她一边说,和陆野明蹲了个对脸,满口整洁的白牙在陆野明眼前闪烁。 "那你说怎么办?"陆野明盯住沈小凤。 "得用水淘,起码淘两遍,晾成半干再磨。咱俩淘呀,去,你去挑一挑水。"沈小凤伸手就拽陆野明的胳膊。 "干什么你!"陆野明站了起来。 "让你挑水去。"沈小凤也站了起来。 "告诉你,这星期是我当厨,不用你操那份心。"陆野明说完抓住布袋口,想抡上肩。 沈小凤却把一双柔软的手搭在陆野明手上:"我就不让你走。" 杨青头上沾着碎麦秸跑了进来,看见陆野明和沈小凤,她远远地站住脚。 陆野明突然红了脸。沈小凤脸不红,她懂得怎样解围。 "杨青,我们俩正商量淘麦子哪。陆野明就知道拿布擦。光擦,行吗?"沈小凤说。 "淘淘更好。"杨青说。 "看我没说错吧。"沈小凤白了陆野明一眼。 杨青走近他们说:"沈小凤,队长叫我来找你,你怎么说不去就不去了?后半晌场上人手少。"她只对沈小凤讲,不看陆野明。 "我不想去了,我想在家帮厨。"沈小凤说。 "行,那我跟队长说一声。"杨青像不假思索似地答应下来,转身就走。 "杨青,你回来!"陆野明在后边叫。 "有事?"杨青转回头。 "统共没几个人吃饭,帮什么厨!我用不着帮。麦子也不用淘。"陆野明说得很急。 杨青迟疑一下,没再说什么,只对他们安慰、信任地笑了笑。陆野明从来没见过她那样的笑,那笑使他一阵心酸,那笑使他加倍地讨厌起紧挨在身边的沈小凤。 杨青镇静着自己走出院子,一出院子就乱了脚步。她满意自己刚才的雍容大度。可是他面前毕竟是沈小凤。她抓他的手,说不定还要攥起雪白的小拳头捶打他…… 街里到处是散碎的麦秸。街面显得很纷乱。 走出村,她又走进那弥漫在打麦场上的金色尘雾。 第三章 地里的活儿清了,场上的活儿没清。脱粒机响得不倦。 杨青抢在脱粒机前入麦子。 大芝娘急得白了脸:"忙闪开,给你个筢子搂麦秸吧。" 大芝娘递给杨青筢子。脱粒机吐出了新麦秸,杨青就拿筢子搂。新麦秸归了堆,有人用四股杈垛新垛。新垛越垛越高,两个半大小子不住在垛上跳腾,身子陷下去又冒上来,冒上来又陷下去,垛心眼看实着起来。 新垛还没高过那旧垛,却把那旧垛比得更旧。 歇完畔,杨青又抢到脱粒机前入麦子,大芝娘又把她喊了回来。 大芝娘不让杨青上机器。 大芝娘心里有事。 大芝娘就是大芝的娘。 大芝娘结婚三天丈夫就骑着骡子参军走了,几年不打信。村里人表面不说什么,暗地里嘀咕:准是在外头提了干部,变了心思。 后来丈夫回了村,果然是解放省城后提了干部,转到地方。丈夫说着一口端村人似懂非懂的话,管夜了个叫"昨天",管黑介叫"晚上"。 大芝娘给他烧好洗脚水,他把脚泡在大瓦盆里只是发愣。 "怎么来,你?"大芝娘问。 "也没什么。"丈夫说。 "使的慌?" "不是。这次回来主要是想跟你谈一个问题。" "没问题。"大芝娘说。 "这么给你说吧。"丈夫说,"就目前来讲,干部回家离婚的居多。包办的婚姻缺少感情,咱俩也是包办,也离了吧。" 大芝娘总算弄懂了丈夫的话,想了想说:"要是外边兴那个,你提出来也不是什么新鲜。可离了谁给你做鞋做袜?" 丈夫说:"做鞋做袜是小事,在外头的人重的是感情。" 大芝娘说:"莫非你和我就没有这一层?" 丈夫说:"可以这么说。" 大芝娘不再说话,背过脸就去和面。只在和好面后,又对着面盆说:"你在外边儿找吧,什么时候你寻上人,再提也不迟。寻不上,我就还是你的人。" 丈夫的手早就在口袋里摸索。他擦干脚,趿拉着鞋,把一张女人照片举到大芝娘眼前。大芝娘用围裙擦干净手,拿起照片仔细端详了一阵,像是第一回接触了外界的文明。 "挺俊的人。也是干部?"她问。 "在空军医院当护士。"丈夫说。 大芝娘的眼光突然畏缩起来。她讪讪地将照片摆在迎门橱上。 她不知护士是什么,如同她不知道丈夫说的感情究竟包含着什么一样。她只知道外边兴过来的事,一定比村里进步。 当晚,大芝娘还是在炕上铺了一个大被窝。 丈夫又在远处铺了一个窄被窝。 她同意和他离婚。第二天,丈夫把大芝娘领到乡政府办了离婚手续。 他没有当天回去。晚上,在一明两暗的三间房里,她住东头,他住西头。夜里大芝娘睡不着,几次下炕穿鞋想去推西头的门,又几次脱鞋上炕。她想到照片上那个护士,军帽戴在后脑勺上,帽檐下甩出一绺头发;眼不大,朝人微笑着。她想那一定是个好脾气的人。 大芝娘披着褂子在被窝里弯腰坐了一夜。 第二天,丈夫一早就慌慌地离开端村,先坐汽车,后坐火车,回省城岗位上去了。他万没想到,第三天大芝娘也先坐汽车、后坐火车来到省城。她又出现在他跟前。丈夫惊呆了。 "可不能翻悔。离了的事可不能再变!"他斜坐在宿舍的床铺上,像接待一个普通老百姓一样警告着她。 "我不翻悔。"大芝娘说。 "那你又来做什么?" "我不能白做一回媳妇,我得生个孩子。"大芝娘站在离丈夫不近的地方,只觉高大的身躯缩小了许多。 "这怎么可能、目前咱俩已经办了手续。"丈夫有点慌张。 "也不过刚一天的事。"大芝娘说。 "一天也成为历史了。" 大芝娘不懂历史,截断历史只说:"孩子生下来我养着,永远不连累你,用不着你结记。" 丈夫更意外、更慌张,歪着身子像躲避着一种浪潮的冲击。 "我就住一天。"她毕竟靠近了他。 丈夫站起来只是说着"不"。但年轻的大芝娘不知怎么生出一种力量,拉住了丈夫的手腕,脑袋还抵住了他的肩膀。她那茁壮的身体散发出的气息使丈夫感到陌生,然而迷醉;那时她的胸脯不像口袋,那里饱满、坚挺,像要迸裂,那里使他生畏而又慌乱。他没有摆脱它们的袭击。 当晚他和她睡了,但没有和她细睡。 早晨,丈夫还在昏睡,大芝娘便悄悄回了端村。 果然,她生下了大芝,一个闺女。闺女个儿挺大,从她身上落下来,好似滚落下一棵瓷实的大白菜。 大芝在长个儿,大芝娘不拾闲地经营着娘儿俩的生活:家里、地里。她没觉出有哪些不圆满,墙上镜框里照样挂着大芝爹的照片。连那位空军护士的照片,她也把她摆在里面。她做饭、下地、摆照片,还在院子里开出一小片地,种上一小片药用菊花。霜降过后收了菊花,晒干,用硫磺熏了卖给药铺,就能赚出大芝的花布钱。大芝在长个儿。 六○年,大芝娘听说城里人吃不饱,就托人写信,把丈夫一家四口接进端村。在那一明两暗的三间房里,他们住东头,她和大芝住西头。直把粮食瓮吃得见底。临走时,那护士看着墙上镜框里的照片不住流泪,还给她留下两个孩子的照片。大芝娘又把他们装进镜框里。她觉着他们都比大芝好看。 大芝长大了,长得很丑。只是两条辫子越发的粗长,油黑发亮。两条粗大的辫子仿佛戳在背后,别人觉着累赘,大芝对它们很爱惜。 大芝长大了,也长着心眼儿。她就是仰仗着这两条辫子,才敢对村里小伙子存一丁点儿幻想。终于她觉出有人在注意她的辫子了,那便是富农子弟小池。她的心经常在小池面前狂跳。 那年过麦收,大芝盘起辫子、包着手巾守着脱粒机入麦子,队长派了小池在旁边搂麦秸。大芝的心又开始狂跳,心跳着还扯下了头上的手巾,散落下小池爱看的两条辫子。 麦粒加麦秸都在飞舞,大芝的辫子也分外的不安静。 后来,那辫子和麦个子一同绞进了脱粒机。一颗人头碎了,血喷在麦粒堆上,又溅上那高高的麦秸垛…… 天地之间一片血红,打麦场哑了。 收尸、埋大芝的果然是小池。 埋了大芝,人们来净场。有人说那溅过血的麦秸垛该拆,可人们都不敢下手。后来瓢泼大雨冲刷了麦秸垛,散发着腥热气的红雨在场院蔓延。天晴地干后,地皮上只剩下些暗红。 没人再提拆垛的事。只是,女人们再也不靠在那垛脚奶孩子;男人们也不躺在垛檐下打盹儿、说粗话。该发生在那垛下的一切,又转移了新垛。 大芝娘把自己关在家里,关了一集才出来做活儿。没见她露出更大的哀伤,她只跟女人们说些无关紧要的话儿。没人跟她提大芝的事。在端村,大芝的事不同于栓子大爹的皮鞋。 秋天,药菊花仍旧盛开在大芝娘的小院里,雪白一片,开出一院子的素净。大芝娘收了菊花,使硫磺熏。小池站在门口说:"哪天我进城,替你卖了吧。" "不忙,我个人能行。"大芝娘让小池进院,小池只是不肯。 大芝娘独个儿就着锅台喝粥。墙上,她有满镜框相片。 第四章 麦收过后,麦子变作光荣粮,被送进城,车、人、牲口、麦子都戴着红花。留给端村的,倒像是从那行列里克扣出来的一星半点。端村人开始精心计算对于那一星半点的吃法。 空闲下来的田地展示着慷慨。 远处,天地之间流动着风水,似看得见的风,似高过地面的水。风水将天地间模糊起来。 知青们回了点儿,点儿上又热闹起来。 沈小凤向人们展示着收获。她竭力向人们证明,麦收期间"点儿"是属于她和陆野明的。现在当着众人她开始称呼他为"哎";背后谈起陆野明,她则用"他"来表示。他还是经常遇见她那火热的眼光,人们听见的却是他和她之间一种不寻常的吵闹。 陆野明要挑水,沈小凤便来抢他的担杖。陆野明不让,骂她"腻歪"。 陆野明洗衣服,沈小凤早已把自己的衣服排列了一铅丝。陆野明把沈小凤的衣服往旁边推推,沈小凤便尖叫着打陆野明的手。 陆野明寻机和杨青说话,愤愤地也用"她"来反映着沈小凤的一切。杨青机警地问:"她是谁?" 陆野明愣住了,这才发现自己也用"她"称呼起沈小凤了。 杨青不再追问,只是淡淡一笑,对陆野明轻描淡写地谈着自己的看法:"她比我们小,我们比她大。人人都有缺点,是不是?" "我们"又感动了陆野明,"我们"又验证了她对他的信任。他的心静下来。只有杨青能使他的心安宁,占据他内心的还是杨青。 然而在深深的庄稼地里,在奔跑着的马车上,在日复一日千篇一律的动作中,在沉寂空旷的黑夜里,沈小凤那蛮不讲理的叫嚷、不加掩饰的调笑,却时常响在陆野明的耳边。她的雪白的脖梗,亚麻色的辫梢,推搡人时那带着蛮劲儿的胳膊,都使他不愿去想,但又不能忘却……她不同于杨青。 他爱杨青,爱得不敢碰她,他讨厌沈小凤,讨厌了整整一个夏天。 秋天了。 大片的青纱帐倒下去,秋风没遮拦地从远天远地奔来,从裤脚下朝人身上灌。吹得男生们的头发朝一边歪,姑娘们绯红的面颊很皴。 砍了棒子秸的地块儿被耀眼的铧犁耕过,使了底肥,耙了盖了,又种上了麦子。端村人闲在了许多。人们想起享受来。 "会儿多不看电影儿了!"谁说。 "请去!"干部们立时就明白了乡亲的心思。 "请带色儿的!"谁说。 "请带色儿的,不就他娘的四十块钱么!"干部说。 过去,十五块钱的黑白片《南征北战》、《地道战》,在端村演了一次又一次。片子老,演起来银幕上净哗哗地"下雨"。但是村东大壕坑里还是以"二战"压底儿,早就变作包括邻村乡亲在内的电影场。坑沿蜿蜒起许多小路,坑底被人踏坐得精光。 到底请来了带色儿的新片,花四十块钱端村还用不着咬牙。端村人自己过得检点,也愿意对邻村表现出慷慨。 带色儿的电影使人们更加兴奋,许多人家一大早就打发孩子去外村请且(亲戚)。天没黑透,壕坑就叫人封得严严实实。人们背后是没遮拦的北风,坑里升腾起来的满是热气。 大壕坑也给知青点带来了欢悦。这时他们也和端村人一样盼天黑,在壕坑里和端村人一样毫不客气地争地盘,和端村人一样为电影里哪个有趣的情节推打、哄笑…… 知青们踩着坚硬的黄土小道出了村,沈小凤提着马扎一路倒退着走在最前头。她拿眼扫着陆野明,学外村一个大舌头妇女说话。 "哎,俊仙寻上婆家啦,你们知道吗?" "你怎么知道的?"有人问她。 "我们队的事,当然我知道。"沈小凤说。 "哪村的?"男生在挑逗。 "代庄的。" "俊仙同意了?" "早同意了,一见代庄的人就低头。" "你看见了?" 男生那挑逗的目的不在于弄清问题的结果,而在于对沈小凤的挑逗。沈小凤从那挑逗里享受着尽情,具体描述着俊仙的事。"就是那天下午,我们摘棉花。"沈小凤说,"歇畔时走过来一位妇女,看见我们就停住脚,脱下一只鞋往垄沟背儿上一摆,坐下说:走道儿走热了,歇歇再走。 "俊仙问:你是哪村的呀? "那妇女说:代庄的。 "俊仙脸一红,不问了。听出来了吧。" "听出来了!"有人大声说。 "听出来就好。"沈小凤更得意起来。 "后来呢?"男生又开始撺掇。 "后来俊仙不问了,那妇女倒问起俊仙来。"沈小凤清清嗓子,"哎,你们群(村)有个叫俊仙的呗?我们大侄至(子)大组(柱)寻的是你们群(村)俊仙。我细(是)他大娘。我们大组(柱)可好哩,大高个,哑(俩)大眼,可进步哩,尽开会去。你们群(村)那闺女长得准不蠢,要不俺们大组(柱)真(怎)么看桑(上)她咧?" 沈小凤讲着讲着先弯腰大笑起来,大笑着重复着"大高个、哑大眼……" 笑声终于也从知青群里爆发开来,男生回报得最热烈,有人用胳膊肘冲撞陆野明。女生们也笑,但很勉强。 杨青走在最后,故意想别的事。她确实没有弄清男生中爆炸出的那笑声的原因。她只知道,晚风里沈小凤那甩前摆后的发辫,那个白皙的、不安静的轮廓,都是因了陆野明的存在。 电影很晚才开演,片名叫《沂蒙颂》,真是部带颜色的新片子。鲜艳的片头过后,便是一名负了伤的八路军在乱石堆里东倒西歪地挣扎,一举一动净是举胳膊挺腿,后来终于躺在地上,看来他伤得不轻。 又出来一位年轻好看的大嫂,发现了受伤的八路军,却不说话,只是用脚尖脋碎步。后来大嫂将那八路军的水壶摘下来,脋着碎步藏到一块大石头后面去了,一会儿又举着水壶跳出来。她用水壶对着战士的嘴喂那战士喝,后来战士睁开了眼。人们想,这是该说句话的时候了,却还不说。两个人又跳起来。人们便有些不安静,或许还想到了那四十块钱的价值。 放映员熟悉片子,也熟悉端村人,早在喇叭里加上了解说。他说这部片子不同于一般电影,叫"芭蕾舞",希望大家不要光等着说话。不说话也有教育意义。然后进一步解释说,这位大嫂叫英嫂,她发现受伤的战士生命垂危,便喂他喝自己的乳汁。战士喝了英嫂的乳汁,才得救了。"请大家注意,那不是水,是乳汁!"放映员喊。 "乳汁"到底使几乎沉睡了的观众又清醒过来。 "乳汁是什么物件儿?"黑暗中有人在打问。 "乳汁,乳汁就是妈妈水呗!"有人高声回答道。端村也不乏有学问的人。 那解释很快就传遍全坑,最先报以效果的当是端村的年轻男人。在黑暗中他们为"乳汁"互相碰撞着东倒西歪。 老人们很是羞惭。 那些做了母亲的妇女,有人便伸手掩怀。 姑娘们装着没听见那解说,但壕坑毕竟热烈了。 沈小凤并不掩饰那"乳汁"对自己的鼓动,心急火燎地在黑暗中搜寻着陆野明,她愿意他也准确地听见那解说。在黑暗中她找到了他,原来他就坐在离她不远的地方。他那高出别人的脑袋,以及脑后竖起的一撮头发……都使她满足。 后来电影里的英嫂踮着脚尖在灶前烧了一阵火,战士蹦跳着喝了她递给他的汤,终于挺胸凸肚地走了。 电影散了,壕坑里一片混乱。女人们尖声叫着孩子,男人们咳嗽着率领起家人。 月亮很明,照得土地泛白。人们踏着遍地月光四散开去,路上不时有人骂上一半句,骂这电影不好看,并为那四十块钱而惋惜。但"乳汁"的余波尚在继续,半大小子们故意学着放映员的语调高喊着"乳汁!乳汁!"撒着欢儿在新耙平的地里奔跑。是谁在月光照耀的漫地里发现一件丢掉的"袄"。"谁丢了黑袄咧!"嚷着,弯腰便抓,却抓了一手湿泥。举手闻闻,原来是抓了一泡尿。许多人都骂起了脏话,那脏话似乎是专门骂给后面的姑娘听。 知青们裹着满身月光,裹着半大小子的脏话,绕道村南,像端村人一样朝村里稀稀拉拉地走。陆野明和沈小凤不知为什么却落在了最后。沈小凤分外安静,不时用脚划着路边黄下去的枯草。陆野明离她很近,闻见由她挟带而来的壕坑里的气味。 安静并不持久,无话的走路很快便使他和她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他们只觉得是靠了一种渴望的推动才走到一起来的,这渴望正急急地把他们推向一个共同的地方。 忽然他们停住脚。却没能意识到迫使他们停住脚的是那座伫立在场边的麦秸垛。月光下它那毛茸茸的柔和轮廓,它那铺散在四周的细碎麦秸,使得他们浑身胀热起来。他们谁也没弄明白为什么要在这里停住,为什么要贴近这里,他们只是觉得正从那轮廓里吸吮着深秋少有的馨香和温暖。他们只是站着不动…… 许久,他们才发现站在麦秸垛前的不是两个人,是三个人。那一个便是杨青。 还是杨青先开口。她躲开陆野明的轮廓,只对沈小凤一个人说:"我知道你落在后边了,就在这儿等你。" 沈小凤很含混地作了一声回答。 杨青先走,沈小凤紧跟了上去。陆野明努力回忆着刚才发生的一切。 第二天大风。灰蒙蒙的旷野上远远地蠕动着三个人影儿。 是生人。 辽远的平原练就了端村人的眼力,远在几里之外他们就能认出走来的是生人还是熟人。 正在拔棉花秸的栓子大爹望了一会儿说:"都是汉们家,一准儿是奔咱村来的。看那架势,来者不善哩。" 人们一下都想起了队里的小池。 第五章 十岁的小池在听叔伯兄弟讲女人。 冬天,早春地里人少,他们把被太阳晒暖了的麦秸垛撕几个坑洼,卧进去,再把铺散下来的麦秸堆盖在身上。身上很暖,欲望便从身上升起来。 小池个儿小,出身又高,他不敢在正垛上为自己开辟一席之地,只仰卧在铺散开来的麦秸上,再胡乱抖几根盖住肚子和腿。他表现出的规矩谁都认为有必要,他表现出的规矩谁都感到方便。 他不知道弟兄们为什么专讲前街一个叫素改的女人,那女人很高,很白,浑身透着新鲜。那时她正是刚过门的媳妇,现时她已是俊仙的娘。 他们都宣称和那女人"靠"过,把一切道听途说来的男女行为,一律安在自己和那女人身上,用自己的"体味"去炫耀自己,感染别人。讲得真切,充着内行。 小池对他们的行为,乃至现时他们身上富足的麦秸,都产生着崇敬。看看自己身上的单薄,越发觉出自己的平庸。然而他们的故事并不仅仅包含着炫耀自己、感染别人,感染了,有人还将受到检验。受检验者当属于那些平庸之辈。弄不清什么时候,弟兄们便一跃而起,按住小池就扒裤子。小池的裤子被扒掉了,只是捂住那儿围着麦秸垛乱跑。 他们还是看见了小池的不规矩之处,小池的脸红到耳根。 小池决心不再来听他们讲女人。谁知当他再次发现叔伯兄弟出了村时,却又蔫蔫地跟了上去。他不敢再见素改,碰见她时脸一红就跑。 成年后,弟兄们相继成了家,小池也才明白那时的一切。原来那只是些渴望中的虚幻,虚幻中的渴望。 女人的标准却留给了小池,那便是前街的素改。后来他看过大芝的辫子,甚至毫不犹豫地埋葬过她。但他认为,无论如何那大芝不是女人的标准。 女人的标准和他的富农成分,使小池在郁闷和寂寞中完成着自己的成年。 小池爹说:"不行就打听打听远处的吧。" 仿佛四川人就知道冀中平原有个端村,常有四川女人来这一带找主儿。小池爹出高价,前后共拿出两千五,人托人领来了四川姑娘花儿。 花儿坐在小池对面,小池不敢抬眼。 小池娘站在窗外好久听不见音响儿,急得什么似的,用唾沫舔破了窗纸,直向里嘘气儿。 小池望望窗纸,终于看见了对面的女人。这女人还年轻,很瘦小,短下巴短鼻子,耳边垂下两根干涩的短辫;黄黄的脸,一时看不准岁数。 她感觉到小池的注视,也注视起小池。小池看见,那是一双柔顺的大眼睛,目光里没有他想象中的羞涩,只有几丝自己把握不了自己的企望。那目光里有话。 她并不是女人的标准,可她是个实际的女人。童年的虚幻就要在眼前破灭,然而破灭才意味着新的升起。小池忽然明白,女人的标准,应该是女人对自己的依恋。那女人的眼光里就有依恋。他明显地感觉出身上的力气,希望有人来分享它。末了,他对她说:"咱这儿,饭是顿顿吃得饱。" 小池娘在窗外松了一口气,赶紧又到供销社给花儿扯了一丈二紫红条绒。家里已经有了涤卡、毛线和袜子。 花儿和小池结了婚,饭吃得饱,恋自己的男人,一个月气色就缓了上来。脸上有红是白,头发也生了油性。她很灵,北方的活儿摸哪样哪样就通,做起来又快又精细,在地里干活儿常把端村人甩在后头。 麦子浇春水时要刮畦背儿,花儿非去不可。小池说:"你们那边儿,麦地没畦背儿,这活儿你做不了。" 花儿不吭气。小池前脚走,花儿扛了刮板后脚就跟上去。到了地头用心看着,占上一畦就刮。很快,人们就聚过来看花儿的表演了,端村人重的是勤谨、伶俐。 饭吃得饱,恋男人,结婚两个月,花儿的身子就笨了。晚上,她老是弯腰侧着身子睡,像是怕小池看出她的大肚子。 小池说:"往后你就摸索点儿家里的活儿吧。" 花儿不听,嘟囔着说:"你怕的哪个。" 小池说:"我是怕……" 花儿说:"你怕个啥子哟!" 小池说:"身子要紧,咱家不缺你这几个工分儿。" 花儿说:"家里有男人,哪有不怀胎的女人。不碍。"花儿又说起了端村话。 小池不再说话。他不再去想花儿下地不下地的事。不知为什么,多少年来他第一次想到了叔伯兄弟在麦秸垛里的一切。那时弟兄们的荒唐话曾骗过他,现时什么荒唐话还能骗过他?他是她的男人,一切都是真切的。 小池在黑暗中笑了,花儿的气味又包裹了他。 花儿还是下地了,还净捡重活儿干:拉排子车,上大坡,下大坡,净争着领头。 刨地,光着脚丫抡圆一把大镐,脚丫在新土里陷得很深。 挑水,挑满了水缸,又浇院里的菜畦。 人们开始瞅着花儿的笨身子笑小池,笑他这样不知深浅地使唤媳妇。 大芝娘问小池:"花儿是笨了不是?" 小池低下头光是笑。 大芝娘说:"看是吧。" 小池还是低头笑。 大芝娘说:"还笑,你就缺那俩工分儿?" 小池说:"我说过,是咱摸不透外路人这性子。" 大芝娘说:"外路、内路都是女人,该悠着劲儿就悠着点劲儿。" 小池听懂了,有了决心,觉得自己羞惭。 花儿干了一整天活儿,晚上又曲着身子躺在小池身边。炕上,一炕的汗腥味儿。小池仰脸跟花儿说话。 小池说:"花儿,大芝娘说我哩。" "说你哪样?"花儿问。 "说我不疼你。" "还说你哪样?" "说我就缺你那俩工分儿?大芝娘都看出……你的身子来了。" 花儿没说话,喘气时哆嗦了两下。 "你听见了呗?"小池问。 花儿还是不说话,喘气时又哆嗦了两下。 "一村子人谁也不嫌你是外来的。连大芝娘的话你也不信?"小池翻了一个身,和花儿躺了个脸对脸。 花儿还是没话。小池立时觉得花儿变了样。平日她不是那种少言寡语的人,干活儿、说话都不比端村人弱。现在她不仅不说话,喘气也越来越不均匀。 "花儿,花儿!"小池摇了摇她的肩膀。 花儿"哇"的一声就哭起来。小池不知缘由,先捂住了她的嘴。他怕正房里的爹娘听见。 花儿的哭声从小池手指缝里向外挤着,那声音很悲切,捂是捂不住的。 "你怎么了,花儿?"小池嘴对着花儿的耳朵说,"是不是嫌我说得晚了,心里委屈?" "不……是!"花儿捶打着自己的胸口。 "还是嫌我的成分问题?" "不……是!"花儿又去捶打小池。 "那……嫌肚里是我的孩子?" 花儿不说话了,一下止住了啼哭,翻了个身,两眼瞅着黑漆漆的檩梁。 小池也翻了个身,两眼也瞅住黑漆漆的檩梁。他又想起少年时麦秸垛里那一切,原来他终究没有成为身上堆盖着丰厚麦秸的富有者,他身上仍然胡乱抖落着几根麦秸。他还是那个被人追着跑的、受检验的小池。花儿本不应该跟他,属于他的本该是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和这黑夜里的檩梁。 花儿正在悲痛中掐算着那些属于她的日子,和属于他的日子。初来小池家时,她常常觉得躺在身边的是另一个人。她时时提醒着自己,她是端村人,是小池的人。她调动起一身的灵性,去熟悉他,审视他,热恋他。很快她就相信了。相信了她身边只有小池,只有过小池。然而这不容置疑的相信还是被破坏着,那便是她那越来越笨的身子。对于端村人,她是四川姑娘花儿;但对于小池,花儿并不是四川的姑娘,在四川她有过男人。是家乡的贫穷,是贫穷带给那四川男人的懒惰和残忍,才使她怀着四川的种子逃往他乡。在从大西南通往中原地带的漫长路上,她得知除了四川还有冀中平原,冀中平原有个端村,端村还有个叫小池的人。 是小池把花儿又变成了花儿,但花儿不能把这个"小四川"留给小池。她将留给小池的应该是小小池。 姑娘也有自己的道听途说,包括女人们怎样就可以毁灭那正在肚子里悸动着的生命。也许很小的时候她们就了解那神秘而又残忍的手段了。花儿也想寻机会来施行。 直到窗纸发白,小池才明白花儿肚子里的真相。花儿从炕上滚到炕下,跪在地上扶住炕沿,直哭成泪人。 小池在黑暗里摸索着卷烟抽。他卷得娴熟、粗拉,叶子烟的烟灰在花儿身边雪粒似地散落。花儿等待着小池的判决。 小池的判决听来空洞,就像他们初次见面时,他告诉她"饭是顿顿吃得饱"一样,现在小池说:"把那小人儿生下来吧。" 小池下炕扶起了花儿,在炕墙上捻灭了最后一根用报纸卷成的叶子烟。 人们看不见花儿下地了。 在地里,大芝娘打问花儿,小池只说:"她就是想吃辣的。" "几个月了?"大芝娘又悄悄地问。 小池只是张了张嘴。眼里显出一片空白。 大芝娘从小池那空白的眼神里,早已悟出了什么。她想起花儿那突然显笨的身子,暗暗掐算起花儿来端村的日子。 大芝娘还是给花儿送去了辣椒。辣椒,端村不种,集上不卖。她想起知青点来。知青点墙外常扔着些装辣酱的瓶、罐。孩子们捡回家注上水,插枝菊花摆上迎门橱。大芝娘找杨青讨换。杨青给了她从平易带来的辣椒酱。 大芝娘没有透露花儿的姓名。 花儿三月进端村,九月生下一个男孩儿叫五星。 小池一家很安静。 五星满月,花儿干起活儿来更不惜力气。 第六章 小池家安静着,小池爹娘却老拿眼扫花儿的肚子,拿眼审视小池的神情。小池顶不住了,就找爹娘去"交待",觉着是自个儿对不住爹娘。他说:"白让家里拿出来两千五。这、这叫什么事。" 爹娘的疑心被证实了,一阵子长吁短叹。 爹说:"也不怨你,都怨咱走得背时,喝口凉水也塞牙。" 小池说:"要不咱们分家吧,爹娘落个体面。让我一个人在外头挨骂吧。" "跟谁分家?"爹问。 "你就那么能耐!"娘说。 "也是不得已。"小池说。 "什么不得已。"爹说,"队里都敲钟了,还愣着干什么!"爹轰小池去上工。 爹轰走了小池,小池在爹娘跟前才有点儿放心。 小池踏着钟声集合出工,一出门便遇见一片眼光。他们看见小池故意提高嗓门咳嗽,有人咳嗽着还唱起一首现时最流行的电影插曲: 咱们的天, 咱们的地, 咱们的锄头咱们的犁。 穷帮穷来种上咱们的地, 种地不是为自己, 一心要为社会主义, 嗨!社会主义…… 他们努力重复着最后几句: 种地不是为自己, 一心要为社会主义, 嗨!社会主义 社会主义…… 男人们大开心,女人们笑时捂住嘴。 小池立刻就明白那歌词的矛头所指,他落在人们后头好远。 歌声刚刚平息,村里人又开始议论五星的长相。说那小人儿脸扁、耳朵篬,见人就笑,笑起来一脑门抬头纹。 大风天,那三个生人当中也有一个脸扁、耳朵篬、一脑门抬头纹的人。仨人走近,栓子大爹一看那长相,越发觉出来者不善。 来者眼看着进了村,见了端村人连个招呼也不打,就直奔大队部去了。 三个人跨进大队部,又捶桌子又摔板凳。端村人悟出了他们的来头,那些捂着嘴笑小池的女人去给花儿送信儿;那些冲小池唱歌的男人则叫来了民兵。民兵们进门也不善,把那仨人捆住,摁了个嘴啃泥。那仨人只是挣扎,为了表示他们的光明正大,嘴里骂着,喊着花儿。民兵们直装糊涂,吆喝他们说:"端村没这个名儿,趁早儿滚蛋!"生人嚷着:"老子就是不信!我们有证据,县公安局就在后边,你们等着吧!" 一辆吉普车真的开进端村。公安局来人给端村干部摆了花儿来端村的缘由,说:"花儿是从四川逃出来的人,花儿还得回四川。" 县公安人员轰开民兵,给那仨人松了绑,领进了小池家。 端村人也涌进小池家。院子里人挤人,栓子大爹、大芝娘、叔伯兄弟们,连俊仙娘素改也挤在里头。知青们被卡在了门外。 小池站在屋门口,大芝娘和乡亲们紧护着他。 县公安人员叫着小池的名字说:"你也看出来了,人家的人,还得让人家领走。" 小池在大芝娘身后捶胸顿足地说:"人,人在哪儿哩?唉!"小池把脚跺得山响,浮土笼罩了他。 "我们要进屋看看!" "我们要看个明白!" 来人得理不让人,猜出小池是谁,举胳膊冲他吆喝一阵,拨开大芝娘就往屋里冲。 "站住!"栓子大爹一扭身立在他们眼前,"这不是四川,这是端村!" "要人不能抢人,私闯民宅这不成了砸明火?"大芝娘说。 "小池,说给他们,人就是领不走。连个女人都养不住,跑到端村来撒什么野!"素改也在后头冷一句热一句。 公安人员跳上院角的糠棚,向端村人交待政策:"你们得讲政策!人是从她男人那儿逃出来的,现时人家男人找来了,咱们得让人家领回去。限制人家不符合政策!" "那两千五百块钱呢,为什么不交给我兄弟?"小池一个叔伯哥高喊着。 "两千五百块钱叫人贩子克扣去了,人贩子现已在押,已经立了案。钱,早晚得如数交出来。"公安局的人说。 "玄!"那个叔伯哥说。 大芝娘看形势发展对小池不利,拽拽小池的胳膊,暗暗对他说:"花儿哩?" "早不见个影儿了,五星也不见影儿了!"小池压着嗓子,又跺起了脚。 四川人见院里安静下来,才扒开人群冲到屋门口。他们向屋里探着脑袋,屋里只有小池的爹娘。爹坐在炕沿上捂着头,娘在炕角脸朝墙坐着不动。 三人到底冲进屋,屋里只有花儿一件旧衣裳。 公安人员再次询问小池关于花儿的下落,小池只是跺脚、叹气。后来,他们从屋里叫出那三个人,让他们先回县里等待,端村的工作由公安局继续做下来。 土改时小池爹娘挨批斗,院里热闹过;现时人们都忘了小池家的成分。他们竭力安慰着小池和他的爹娘。傍黑,叔伯哥给小池端来一瓦盆面条,小池和爹娘没心思吃,面条糟在了盆里。 入黑,很静,蹲在当街吃饭的人,不说话,光喝粥。整个端村像经历着一场灾难。 寻找花儿的人四处游走着,四处打问着。月亮升起来了,人们在那些黑影里搜寻。黑暗里只有朝着黑夜盛开的零星花儿,没有花儿。 大芝娘去麦场找栓子,栓子坐在碌碡上抽烟。烟锅里一明一暗,他抽得很急。 "这孩子莫非出了端村?"大芝娘说。 "不能。"栓子大爹说,"端村可没亏待过她。" "怎么就是不见个着落儿?" 栓子大爹的烟锅抽得更急,好似拽着风箱的炉灶。 他们身后那麦秸垛里一阵。 "有人!"栓子大爹警惕起来,急转过身,盯住那垛脚。 忽然,从垛根拱出两个人来,正是花儿和五星。 花儿顶着一脑袋麦秸跪在二位老人面前,摁住五星让五星也跪。五星不会跪,直往花儿身后。大芝娘抱起了五星。 "我跟他们去吧。都是我连累了小池,连累了乡亲。"花儿说。 栓子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大芝娘一手抱紧五星,一手拽花儿起来。花儿抬起让眼泪糊住的双眼,那眼里满是委屈和惊恐。 月亮下去了,黑暗领来了小池。黑暗将这一家三口在麦场上裹了一夜。 第二天花儿把五星箍在怀里,走进大队部。那男人一见花儿,上去便揪住了花儿的头发。 花儿说:"放开你的手,我走。专等你回家去对我撒野。端村人哪个要看你耍把势!" 男人放开了花儿。 "走吧!"花儿说,"从今日起,我们娘儿俩跟定了你。" 那男人这才发现花儿怀里还有个孩子。他注意审视了一阵花儿怀抱的那个小生灵,忽然露出一脸恐慌说:"我找的是你。娃娃是谁的归谁。" "你说娃娃是谁的?"花儿追问他。 "我……我不晓得。"那男人说。 端村人又堵了一院子。大芝娘早就堵在屋门口,听见那男人的话,她大步跨进门,从花儿怀里抢过了五星。 "畜牲不如!孩子谁的也不是,是我的!"大芝娘嚷。 大芝娘抢出五星,五星从人群里一眼就认出了小池。他嚎啕大哭着就朝小池扑了过去,小池接过五星,钻出院子。 三个男人领着花儿上了路,他们走得很急。花儿低头看着刚拱出土的麦锥儿,看着刚耙过的地,却没回头再看端村,生怕自己昏倒在地里。 花儿一早就换上了刚进端村的那身衣裳。袖子短,裤腿短,又露出了穷气。衣服狭小了,人们才看出她那又在隆起的肚子。肚子明确地撑着前襟,被撑起的前襟下露出了一截裤腰。 小池从后头追上来。追上花儿,强把一个大包袱塞给她。那里有她常穿的衣裳,还有那块没来得及做的紫条绒。 花儿不接包袱,小池就一面倒退着,一面往花儿怀里塞。直到那男人抓住包袱就要往地上扔,花儿才劈手夺过来,紧紧搂在怀里。 花儿扔下了小池,端村的田野接住了他。小池没有闻见深秋的泥土味,只觉着地皮很绵软。 远处的花儿变得很小。她身边仿佛没了那三个男人,只有一二个小人儿相伴。小池知道那是谁,那是他的小人儿,一个小小池。昏暗的天空像口黑锅扣着她们娘儿俩,她们被什么东西朝什么地方拽着…… 一个村子眼泪汪汪,小池的心很空。 大芝娘抱着五星站在村口,扳过五星的脸叫他朝远处看。五星梗着脖子盯死了小池,见他走近,忽然很脆地叫了声:"爹!"就和端村人叫爹的音调一样。 一村子人听见那叫声,一村子人心惊肉跳。 第七章 一切又静下去。 冬闲时节,端村冷清了,知青点也冷清了。女生们常常抓几把秋天刨下的花生散在炉台上烘烤,然后上铺将脚伸进各自的棉被,开始织毛衣、纳袜底,各色的绣花线摊了一铺。她们不时把端村的姑娘请来出花样子,一个新样子博得了大家的欢心,于是争着抢过描花本,一张复写纸你传给我,我传给你,将花样拓下来,再描到袜底上拿花线纳。纳完自中间割开,一只变作一副,花样也彻底显现出来。大家惊叹着自己的手艺。 离年近了,端村的姑娘们不再来了,整日坐在家里给自个儿纳。还变着法儿讨来对象的脚样给对象纳。顷刻间她们都定了亲。 一股惆怅从女生们心底泛起。她们不再惊叹自己的手艺,手中的袜底便显得十分多余。 男生们关在宿舍里,整日在铺上抽烟、摔跤、喝薯干酒。他们愿意出一身大汗,还愿意让对方把自己的棉袄撕烂。破棉絮满屋子飞扬,人们大笑。 沈小凤从供销社买来一团漂白棉线,用钩针钩领子。领子钩到一半,晚上跑到男生宿舍去找陆野明。 自从那回看电影之后,人们发现,沈小凤不再找茬儿和陆野明争吵。一种默契正在他和她心中翻腾,时起时伏,无法平息。就像两个约好了走向深渊的人虽然被拦住,但深渊依旧摆在他们面前,他们无法逃脱那深渊的诱惑。陆野明暗自诅咒沈小凤这个魔鬼,却又明白只有她才能缩短他和那诱惑的距离。怀了莫可名状的希望,他愈加强烈地企盼超越那距离,到那边去体验一切。 沈小凤走进陆野明的宿舍,站在"扫地风"炉边,手里的钩针不停。炉火烘烤着她的手和脸,那脸染上橘红,雪白的领子也染上橘红。手指在上面弹跳,手腕灵活地抖着。 陆野明在地上来回地走,高大的影子不时被灯光折弯,一半横在地上,另一半蹿上顶棚。 "过来,让我比比长短。"沈小凤停住手,用心注视着陆野明。 陆野明只是来回地走,不搭茬儿,也不看沈小凤。 "过来呀……"沈小凤又说。 "告诉你件事。"陆野明忽然打断沈小凤,"明天晚上有电影。" 陆野明说完甩下沈小凤,推门就走。 沈小凤的手一哆嗦,白领子掉在炉台上,差点掉进炉膛。她麻利地捡起领子掸掸炉灰,在钩针上绕了两圈,揣进棉袄口袋。 第二天后半晌,喇叭里果真传来了电影消息。 放电影如同开会学习,历来要用大喇叭通知到全村。党员、团员、贫下中农均在通知之列: "全体的党员,全体的团员,党员团员党团员!全体的贫下中农!今儿黑介放电影,今儿黑介放电影!电影叫尼迈里访问中国,就是外国人访问中国。尼迈里是个外国人,啊,外国人!外国人访问中国就是到咱们中国来访问,啊,来访问。党员团员党团员,贫下中农们!都要提高革命的自角(觉)性,要按时到场,按时到场!看的时候也不要打闹,也不要起哄,啊,不要起哄!" 电影消息一遍又一遍地在端村上空回荡,杨青坐在屋里静听。只觉得那声音里充满了提醒,充满了煽动。 上次《沂蒙颂》后,三个人沉默着走回知青点。接着,便是沈小凤和陆野明之间的沉默。那沉默令杨青十分的不安。只有她能准确地体味那沉默意味着什么,那是沈小凤对陆野明的步步紧逼,那是陆野明的让步。 杨青内心很烦乱。有时她突然觉得,那紧逼者本应是自己;有时却又觉得,她应该是个宽容者。只有宽容才是她和沈小凤的最大区别,那才是对陆野明爱的最高形式。她惧怕他们亲近,又企望他们亲近;她提心吊胆地害怕发生什么,又无时不在等待着发生什么。 也许,发生点什么才是对沈小凤最好的报复。杨青终于捋清了自己的心绪。 天黑了,杨青提了马扎,一个人急急地往村东走。 电影散场了,杨青提了马扎,一个人急急地往回走。她不愿碰见人,不愿碰见麦秸垛。 电影里那个身穿短袖衫的外国贵宾在中国的鲜花和红旗里,尽管走到哪里笑到哪里,却终究没能给端村人留下什么可留恋的。端村人纷乱地扑向四周的黑暗中,半大孩子们则在黑暗里穿插着奔跑,嘴里仍然高喊着"乳汁"!"乳汁"!那声音传得很远,很刺人。 杨青走在最前头,将那声音甩下很远很远。 陆野明和沈小凤却甘愿经受着那声音的激励,决心落在最后。直到叫喊着的孩子进了村,他们还远离着村边场上那个麦秸垛。 他们一前一后地走着,陆野明的步子渐渐大起来。沈小凤紧跟眼前的黑影,也加大了步子。 无言的走路没有使他们发生上次那样的恐惧,黑夜只是撺掇他们张狂,大胆。"乳汁"变作的渴望招引着他们,脚下的冻土也似乎绵软了。他们仿佛不是用脚走,是用了渴望在走。 他和她并没有看见那硕大的麦秸垛,却几乎同时撞在了那个沉默着的热团里。沈小凤只觉得心在舌尖上狂跳。忽然,她把手准确地伸给感觉中的他。 那黑沉沉的"蘑菇"在他们头顶压迫,仿佛正向他们倾倒,又似挟带他们徐徐上升。一切的声音都消失了,只有人的体温,垛的体温。 ………… 起风了,三三两两的知青奔进屋来,将马扎扔到屋角去。陆野明的宿舍敞开着门,杨青身上一阵阵发冷。她跑进那扇敞开着的门里,给"扫地风"添煤。 炉膛里的底火很弱,煤块变作灰白色。杨青身上更冷。她一眼便看见陆野明的空床铺,看见空铺上那件扯破的油棉袄。她扔下煤铲抱起那袄,故意将脸贴在油腻的领子上,一股陌生而又刺人的气味立刻向她袭来。她断定那气味此时也正在袭击着另一个人。 她抱着袄回到自己的宿舍,开始在灯下缝补。现在她只需要闻着那气味进行缝补,缝补才能抵消那里正在发生着的一切。 那里。该发生的都发生着;该发生的都发生了。 很晚,杨青把缝好的棉袄搭在身上过夜。 早晨的空气干冷干冷,院里坚硬的土地裂开细纹,像地图上的山川、河流。 处处覆盖着细霜。 杨青嘴里冒着哈气,踏着霜雪抱柴禾做饭,又踏着霜雪下白薯窖拿白薯熬粥。 风箱在伙房里呼嗒、呼嗒地叫起来,青烟丝丝缕缕地由屋顶的烟囱冒出去。 陆野明拱出棉门帘,站在门口很仔细地刷牙。 沈小凤的门紧闭着。 街上往来着挑水的人。筲系儿吱扭扭叫着,似女人的抱怨,似女人的咿呀歌唱。 家家都冒着青烟。 端村一切照旧。知青点一切照旧。 第八章 有人向大队交出了一只半截领子,一个村子暗暗沸腾了。 一位起五更拾粪的老汉,详尽地诉说着那领子的事。 演电影的第二天,在打麦场上,在麦秸垛下,有一个无霜的、纷乱的新坑。老汉看见坑里有团东西白得耀眼,起初以为是几朵白棉花,弯腰拾起,才发现那是半截领子和一个钩针。老汉猜出了那里的一切。他没想声张,可那消息却不胫而走。大队干部找到他,命令他将领子交出来。 干部们判断了那东西的来历,立刻想到知青点。 早饭前,女生们被叫到队部认领子。她们见到那个熟悉的白线团,知道事情已经非同小可,纷纷躲闪着不说话。 杨青最后一个进门,队干部又问杨青。杨青说:"那不是沈小凤的领子吗。" 女生们互相看看,然后冲她使着眼色。 杨青看见了那眼色,但她故意表现着迟钝。她又拿起那领子举到干部们眼前说:"是,这是她的。怎么在这儿?" 杨青和女生们出了大队部,才觉得脸上发烧。她想起一个宗教故事里有个叫犹大的人。原来报复心理和忏悔心理往往同时并存。 沈小凤是耶稣吗? 女生们走在街上先是沉默,后来有人说幸亏杨青认出来了,该让那家伙暴露暴露。又有人开始骂,说大伙都跟着那家伙丢脸。没有人责怪杨青,杨青从来不愿弄清、也不愿回忆她在大队部到底说了些什么。 妇联主任找到沈小凤。沈小凤一切都不否认,还供出了陆野明。她甚至庆幸有人给了她这个声张的机会。 县"知青办"很快就来了一男一女。男名老张,女名小王。端村知青点成了典型,这"典型"彻底沸腾了。 先是腾出两间空房审问当事者。老张审陆野明,小王审沈小凤。 其余男女生,白天练队,晚上学习、"熬鹰"。从《路德维奇·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一直学到各级政府的红头文件。 老张和小王一遍又一遍宣讲着那练队的意义。然后全体知青由本村一名穿戴整齐的复员军人率领,练稍息,练立正,练向后向左向右转,练齐步走,练正步走和匍匐前进。 队伍走得很混乱,男生们边走边起哄。有人故意操起平易话问老张:"我们哪儿错啦?为什么当事人有病,让我们老百姓吃药啊?" 老张严肃地追问:"谁是病人?" "这还能难倒我们?"有人将头冲沈小凤的屋子一偏。 "不对!"老张说,"从广义上讲,都有病。发生这件事,不是偶然的,必定有它的客观基础。你们……你们也太松懈了,摔跤、喝酒……" "还钩领子!"有人尖起嗓子嚷。 "不许添乱!要说有病,都有病!"老张很严肃。 "哎哟妈哟!我的肚子真疼起来喽!"有人捂住肚子弯下腰。 复员军人撇着京腔发出了口令:"卧倒!" 知青们哗啦趴了一院子。鸡飞上了房,瘦猪在圈里怪叫,看热闹的村人立刻就堵死了知青点大门。 "起立!"一院子人又哗地站起来。 "正步走!" 男生们走起正步,盯住复员军人那身在柜底压出死褶的军装,举手喊起口号:"热烈欢迎,老赶进城……" 审问每天都在进行。从一开始陆野明表现得就十分顽固。老张问得很详尽,不厌其烦地让陆野明重复着那些细节。陆野明涨红着脸低头不语,但对老张提示给他的那些细节并不否认。 "几次?"老张问他。 陆野明又不说话了。他觉得这种面对面的盘问,比他在沈小凤面前所表现出的那些要难堪得多。终于,干部开始让他交待思想根源。他没头没脑地说:"因为我腻歪她!" "不合逻辑。既然腻歪,怎么还会有事?" "不腻歪就不会有事。" "照你的逻辑,你就是因为腻歪她才跟她那个?" "是这样。" "要是不腻歪呢?" "就不会这样。" 老张永远也弄不清陆野明的回答,每次都说他不老实。 夜深人静时,陆野明独自躺在这间用来隔离他的屋子里,眼睁睁地望着漆黑的檩梁,垛下的一切好像已很久远。他甚至连他和她是否真去过那里都回忆不起了。只记得黑暗中他和她分明都撞在那个温暖的"蘑菇"上。若是再努力回忆,眼前出现的倒是杨青那恬静、平和的面容。每天的审问过后他都要生出一个念头,他只想面对这个恬静、平和的面容大哭。他愿意让她看他哭,看他那失却男人气概的软弱,看他那只能引起异性嫌恶的丑态。一切在人前要掩饰的,他都要一古脑暴露在她面前,让杨青来认识他、鉴别他。 夜里失眠,他清晨恶心。 另一间房子里,沈小凤是个不示弱者,逻辑也无可挑剔。她向小王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细节,并不时和小王发生口角。 "是我主动的。"沈小凤说,"是我主动叫的他,是我主动亲的他,是我主动让他跟我那个……" "好啦,情节我都清楚了,你不要再重复了。现在是你好好认识错误的时候。"小王在"认识"二字上加重着语气。 "我没有错误。"沈小凤说。 "乱搞还不是错误?" "我不是乱搞。" "这不叫乱搞叫什么?你和他什么关系?" "我们是恋爱关系。" "这和正当恋爱不是一码事。" "是一码事。" "怎么是一码事?" "什么事还没个发展。" "你……你太没有自尊了。" "我有。我就和他一个人好。" "好,可以,但是要正当。" "是正当的,我喜欢他。" "喜欢也要有分寸。" "我想……我想先占住他。" "那……他有这样的想法吗?" "他?他……我不知道。" 她们忽然沉默了。小王盘算着下一步该问些什么。她的话终究提醒了沈小凤:他有没有这个想法?为什么她连这一层也没想到? 吃饭时他和她都可以去伙房打饭,沈小凤暗中观察陆野明,他有没有这个想法?从陆野明那张没有表情的脸上,她一点也看不出来。 那没有表情的脸使杨青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舒畅。她明悉那没有表情的表情,那分明是对沈小凤永远的嫌恶。她忽然觉得,陆野明就像替她去完成过一次最艰辛的远征。望着他那深陷的两颊,她更加心疼他。她深信,驾驭陆野明的权利回归了。 练队在继续。 一星期后,那两间紧闭的房门打开了,陆野明和沈小凤同时出现在门口。太阳照耀着两张发青的脸,他们被批准参加练队。 本来没有精神的队伍,由于这两人的归队振奋了起来。雄壮的步子践踏着脚下的黄土、柴草,垂着的胳膊也甩过了胸脯。堵在门口的孩子们呼地拥进院子,在队伍中穿来穿去,看陆野明和沈小凤的脸。 男生们没有计较陆野明的到来,但挨着沈小凤的女生却故意和她拉大了距离。那个空隙立即被齐腰高的孩子占领。 "注意距离!"复员军人又撇起京腔。 "注意距离!"孩子们也学舌着,不满意着他的京腔。 他们倒退着,不错眼珠地看着沈小凤的脸。谁推了谁一把说:"起开点儿起开点儿!放了屁还往人堆里挤!" "臭,臭!"有人附和着。 "臭屁不响!"孩子们哗地大笑。 沈小凤终于被排挤在队外。 脚们依然跺得起劲。 沈小凤低头看着那些七上八下的脚们。 那群小脚丫又聚到沈小凤跟前,它们故意将浮土和柴草跺起来呛沈小凤。 脚们依然跺得起劲。 沈小凤一扭身回宿舍去了。 孩子们顿时感觉到那队伍的单调。他们撤离队伍,一窝蜂似地拥出大门,向麦场跑去。 在那高高的麦秸垛下,他们像几个考古学者那般努力搜寻起那个"遗址"。"遗址"早已被破坏,但他们还是判断出了它的方位。他们蹲下来开始幻想、推理,议论起那里发生的一切。讲得真切,充着内行。 "就是这儿!" "你看见了?" "栓子爷看见了。" "不是栓子爷,是老起爷拾粪看见的。" "老起爷给你说的?" "给我哥哥说的。" "你哥哥还告诉你?" "不信问去!" "你哥哥说什么?" "说那个女的先到,后来那个男的来了,就……" "就什么?" "算了,我不说了。" "不知道了吧?" "我不知道你知道?" "说不说的吧!" "什么样儿?" "想知道,你也找去!" "他找过,找过!人家不要他,嫌他岁数小!" 那小者的脸一下红到耳根。大者们一拥而上,又要去检验那小者的不规矩之处了。 ………… 沈小凤们关注的永远是陆野明们。她们不曾想到,她们还常常受着一群不起眼的"男人"的关注。爱和恨,嫉妒和复仇,美妙、神奇、荒唐、狂热的梦便是从这里开始的。她们是他们永远的话题。 那话题永远的隐秘,却世代相传。 第九章 春节快到了,大芝娘抱着五星在炕上说话。 那天大芝娘从队部抢出五星来,便没往小池家还。小池爹娘太老了。 "老爷儿正南了,做饭呗?"她问五星。 五星不篬胳膊不蹬腿,也不说话,只把后脑勺往大芝娘胸前蹭。这胸脯还是那么肥大,那里仿佛永远会有充盈的乳汁。乳汁就要迸射出来,能喷小五星一脸。 大芝娘摸透了五星的脾胃。五星得了大芝娘的滋润,脸比花儿离村时鼓峥了许多。当初,五星不爱吃饭,每天光喝几口菜白粥。大芝娘掰一小块饽饽塞在他手里,五星攥着那饽饽就是不吃,从早晨攥到中午,一脸愁苦相儿。大芝娘往饽饽上抹了黄酱,夹上葱白,五星攥起饽饽放在鼻下闻闻,还是不吃。急得大芝娘忙去供销社给五星买饼干,买回来解开纸包双手捧着,叫五星自己抓。五星冷眼望着那珍贵物件,连手都不伸。 大芝娘拍着炕席说:"可怜见!真把我愁死?这么个吃法,多咱才能长成个男人,口安?" 五星听懂了大芝娘的话,鼻子一皱,嘴一咧,"哇"的一声啼哭起来,脸更黄了。 大芝娘赶紧把五星揽进怀,撩开衣襟叫他叼xx头,那大而实的xx头。"委屈了我孩子!委屈了我五星!"她轻轻地摇着身子,摇着五星,摇得五星住了嘴。五星抽噎着,那xx头直在嘴里逛荡。 小池来了,看个小坐柜坐下,望着五星那一脸愁相,忽然对大芝娘说:"婶子,我记起来了,这小人儿……怕不是也喜好辣的吧。" 大芝娘立时被提醒起来,抱着五星走进知青点,见了杨青,急得话都跟不上了。 杨青把大芝娘让进屋,问:"婶子,这么急,有事儿?" 大芝娘说:"有点儿事,找你,找点儿东西。" "找什么你就说吧。" "是这么回事。"大芝娘说,"花儿那工夫害口,不吃东西,不是找你讨换过辣椒酱?这孩子现时也不吃东西,莫非也随他娘?" 杨青明白了,赶紧从桌上拿起半瓶豆瓣辣酱,举到大芝娘眼前说:"咱试试。" 杨青用指尖从瓶里勾出一点辣酱,在五星眼前晃了晃,五星的一双小眼马上就亮起来。杨青把酱抹进五星嘴里,五星便咂摸着嘴,高兴地又举胳膊又弹腿,张开嘴还要。 大芝娘乐了,杨青也很高兴。一个女生跑进伙房掰了块饼子,抹上辣酱递给五星,五星使劲攥住那饼子,张大嘴就咬。 "瞅瞅,这么个没出息的货!"大芝娘乐着,拍着五星的屁股。 几个男生、女生都把自己的"存货"拿出来,交大芝娘带回家去。 五星胖了,笑时脸上连褶子都不显。小池来了,大芝娘对小池说:"忙抱五星进城照张放大相吧。挂在家里谁看着都喜兴。" 小池嘴里"嗯哪"着,抬头看见大芝娘那一镜框相片。镜框玻璃被烟熏火燎,里面的人很模糊,分不清谁是谁。只看见有人笑,有人不笑。不知怎么的,小池忽然觉得花儿也在镜框里,她身子很笨,最模糊。小池把眼从镜框上挪开,对大芝娘说,他正在家起圈,是出来找铁杈的。说完便起身出门。 老爷儿真地正南了。大芝娘松开五星,到院里麦秸垛上撕几把麦秸,回屋填进灶膛点着,火苗一哄而起。大芝娘趁着火势,再塞上一把棉花秸。被引着的棉花秸在锅底下噼噼剥剥直响,屋里显得很热闹。 五星仰着脸在炕上踢腿。 知青点传来练队的脚步声。尘土飞扬。 又过了些天,知青大院空了。分了红,每人又分了二斤棉花,十来斤花生,人们回城过年。 沈小凤不回家。 几个女生开始劝说。沈小凤还是不肯,说:"我知道你们怕我出事。你们不是不放心吗?这么着吧,我先走,我有地方去。" 沈小凤真地卷起铺盖卷儿就往外走。女生们跟到街里,看见她进了大芝娘的门。 杨青说:"既然她是进了大芝娘的门,咱们也就放心了。" 沈小凤走进大芝娘家,一眼就望见了冲门那个被掏空了一半的麦秸小垛。她不再往里走,声音哆嗦着叫起"婶子"。 大芝娘高声应着,从灶坑站起来,看见是抱着铺盖卷儿的沈小凤。 "婶子!"沈小凤又叫。 "忙进来,有话屋来说。屋来!" 沈小凤进了屋,仍然抱着铺盖站着。 "想和婶子就伴儿啦?"大芝娘去接沈小凤的铺盖。 沈小凤犹豫着松开手,站在当地不动。 "忙坐下。我再多添一瓢水,咱娘儿仨压吃。" 大芝娘去添水,沈小凤倚着炕沿坐下。她看见五星冲她笑,就去捏五星的脸蛋儿说话。 大芝娘在外间不停地拉风箱,伴着风箱的节奏说:"一口猪杀了一百五,这集刚卖了半扇。剩下半扇,一半拿盐搓了腌起来,一半咱娘儿仨留着过年,打着滚儿吃也吃不清。" 沈小凤和大芝娘一起吃,谁也没有提那件事。 沈小凤在大芝娘家住下来,从年前一住住到二月二,闺女回娘家的日子。 晚上,大芝娘睡得很早,晚饭前就铺好了被窝。被窝里放一只又长又满当的布枕头。沈小凤盯了那被磨得发亮的枕头看,大芝娘说:"惯了。抱了它,心里头就像有了着落。" 沈小凤并不完全能够体味大芝娘的"着落",那个又大又饱满的枕头只叫她又想起自己那生涩、迷茫的爱情。她常常在半夜醒来,每次醒来都看见大芝娘披了袄,点着油灯坐在被窝里纺线,纺累了就再去和那枕头亲近,然后坐起来再纺。直到窗纸发白。 黑夜,端村人都见过大芝娘窗纸上的亮光,都听见过那屋里的纺线声,却很少有人了解大芝娘为什么不停地纺线,就像没人能明白那个大而饱满的枕头在她的生活中有什么意义一样。对于大芝娘来说,也许没有比度过一个茫茫黑夜更难的事了。她觉得黑夜原本应该是光明的,于是她才发现了自己那双能做事的手。她不停地做着,黑夜不再是无穷无尽。她还常常觉得,她原本应该生养更多的孩子,任他们吸吮她,抛给她不断的悲和喜,苦和乐。命运没有给她那种机会,她愿意去焐热一个枕头。 纺车一次又一次叫醒了沈小凤,又一次次催她睡熟。有一夜她梦见和陆野明结婚,婚礼就在端村,一切规矩都是端村的老规矩。她被杨青搀着,踩着红毡,从女生宿舍走到男生宿舍,腰里掖了大芝娘塞给她的一本黄历。她牢记着大芝娘嘱咐过她的话,一进门就要将那黄历压在炕席底下。她照着做了,那炕席底下铺着麦秸。陆野明正对她笑,她终于看见了他的笑容。她很幸福。人们很快都不见了,原来他们给了他和她机会。他拥抱了她,那拥抱温柔而又有力,她的心颤抖着,用双臂绕住他的脖子……县"知青办"的干部冲进来了。 沈小凤醒了。醒着,哭着,紧闭起双眼。她想再做一次哪怕是同样的梦。 纺车吱吱地叫。 大芝娘说:"闺女,忙醒醒。准是做了噩梦。" "婶子,不是噩梦,是好梦。"沈小凤睁开眼说。 "好梦、噩梦左不过是梦。梦见他了?"多少天来,大芝娘第一次提起他和她的事。 "嗯。"沈小凤说。 "人活一世,谁敢说遇见什么灾星。一个汉们家。"大芝娘停住话头,停住纺车,摘下一个白鸭蛋似的线穗子。那穗子已放满一个笸箩。 "婶子,那不怪他,怪我。"沈小凤说。 "他不知道要挨批判呀?让一个闺女家受牵连。" "我不在意这个。" "不在意也是闺女家。有二十啦?" "过了年就二十。" "看,二十岁的大闺女让人家审问。" "我不怕。只要以后我是他的人,我不怕人家审问我。" "闹不清城里怎么提倡,村里要是有了这事儿。那男的不娶也得娶。"大芝娘说。 "都得娶?" "不娶,算什么汉们家?叫闺女嫁给谁?" 沈小凤再也睡不着了。度过了被审问的日子,她仿佛掉进了一个无底洞。现在大芝娘才又给了她新的勇气。天明她给他涂涂抹抹地写了一封信。 写信费了半天时间,她不知道怎样称呼他。她不想连名带姓一块儿叫,那样太生硬;她又不敢另叫他的名字,也许他会恼她。于是她开头就写:"你一猜就知道我是谁。"她继续写。"发生了那样的事,我并不后悔。我爱你,这你最知道。我有时表现不好,喜好和人们打闹,但我是干净的,这你最知道。自从那件事后,更坚定了我的决心。我要永远和你在一块儿,这你最知道。平时你不爱搭理我,我不怪你。都怪我不稳重,这你最知道。现在我和五星一起住在大芝娘家,我尽可能的每天都很高兴。真希望你们过完年就快点回来。给我写一封信吧,盼望来信。" 写完信,沈小凤借来小池的自行车,去县邮局粘牢信封,粘牢邮票,把信投进邮筒。她终于体验到寄信的愉快。 寄完信,她又去县城商店给大芝娘买了桃酥,给五星买了糖块,给自己买了漂白线和够做两对枕头的白十字布。 晚上,当大芝娘的纺车又开始响时,沈小凤在被窝里问大芝娘:"婶子,我想问你个事。" "就等你问哩。"大芝娘摇着右胳膊,甩着左胳膊说。 "我打算绣两副枕头,绣什么花样合适?" "男枕石榴女枕莲。"大芝娘立时就明白沈小凤的用意。 "去哪儿找花样?" "我给你替。" 第二天大芝娘就给沈小凤替来了花样。 一个正月,沈小凤坐在炕上绣枕头。在石榴和莲花旁边,她还组织下甜蜜的单词,用拼音表示出来。把大芝娘看麻了眼。 一个正月,窗纸上有时有阳光,有时有寒风。有时没有阳光,也没有寒风。 第十章 太阳很白,白得发黑。天空艳蓝,麦子又黄了。原野又骚动了。 一片片脊背朝着太阳。男人女人的腰们朝麦田深深地弯下去,太阳味儿麦子味儿从麦垅里融融地升上来。镰刀嚓嚓地响着,麦子在身后倒下去。 队长又派杨青跟在大芝娘后头拾麦豄儿捆麦个儿。大芝娘边割麦子边打豄儿,麦豄儿打得又快又结实,一会儿就把杨青丢下好远。 杨青不再追赶大芝娘。她只觉得这麦田、这原野,大得太不近人情了;人在这天地之间动作着,说不清是悲是喜。 人们又向前涌去,前头一定是欢乐。新上任的队长又朝后头喊话:"后头的,别絍懈着!前头有炸子、绿豆饭汤候着你哩,管够!管饱!" 杨青索性坐在一个麦个子上。大芝娘也没跑过来招引她,她们离得太远了。如今她觉得离她最近的是平易市。她把那个天地想得很具体:马路边上每一棵中国槐,每个商店门窗的颜色,甚至骑车上学时,车轮在哪里要轧过一个坑洼……那里,那一街一街的旧门窗里,终将是他们的归宿。他们会在那里搭个窝儿。 他们,她是指她和陆野明。 春节过后,陆野明一直没回端村。人们说他正在外地伺候他生病的父亲——一个害风湿病的退休干部。 春节时,杨青找过陆野明。还邀他出来去过一个被大雪覆盖着的公园。开始陆野明不去,推托家里有事,推托自己感冒,推托要等一位同学。后来那些推托在杨青面前到底变成了推托。他跟她去了那公园。 杨青想和陆野明并肩走,陆野明总使自己落后一步,仿佛是对杨青的忏悔。 雪很厚,他们那深陷下去的脚印十分明确。脚在深雪里陷着,发出咯吱吱、咯吱吱的声响。陆野明走在杨青身后,朝那一路新雪狠狠地踩着。他愿意把那咯吱吱、咯吱吱的声音变成对她的诉说:他一时一刻也没有喜欢过沈小凤。有了那一夜对她的厌恶,才有了对她永远的厌恶。终于,脚下的咯吱吱变成了愤怒的语言:那个人、那个人! 杨青理解那"语言",却小心地在前边踩。她脚下的声音很小,像在劝慰着陆野明:我懂、我懂! 雪地的行走才使杨青彻底放下心来。在端村,他们默默驾驶起的那条小船,终于到达了彼岸。她和他完整无损,她和他都没有失掉什么。日子报复的不是他们,她还深有所得。现在他到底是属于她的,那来自身后的声音便是证明: 咯吱吱、咯吱吱! 那个人、那个人! 咯吱、咯吱! 我懂,我懂! 一个轻柔的回答。 ………… 镰刀又在杨青的不知不觉中挥动起来,男人女人的腰们又朝着麦垅深深地弯下去,一片脊背向着太阳。脊背们红得发紫,有的爆着皮。 那脊背的虔诚感动了蓝天,蓝天忽然凉爽下来。远远滚起雷声,雨丝也开始在田野里织罗。人们直起脊背,抱住双肩,朝着刚刚戳起的新麦垛奔去避雨。 杨青选了一个最近的麦垛。那个由横三竖四的麦个子摞成的小垛,容纳了她。身后是麦秆,头上是沉甸甸的麦穗。雨水顺着麦穗往下滴落,在杨青眼前形成一片闪烁着的珠帘。杨青用手接雨水,很难接满一捧;然后就用脚接,雨水顺着脚面流到脚腕,再溅上小腿。她发现自己的脚丫儿很宽、很白。细碎的汗毛稀稀疏疏地贴在小腿肚子上,雨点溅上去,很惬意。 后来有个人站在她跟前。这个垛离有人的地方分明很远。 杨青先看见一双男人的脚,又看见一张男人的脸。是陆野明。 "我看见你在这儿避雨。"他说。 "你回来了?"她问。 "嗯。"他答。 "刚到?" "刚到。" "没想到下雨。" "没想到下雨。" 陆野明站在雨中,背对正在淅沥着的原野,脸朝着这个充实而又无声的堡垒。雨水顺着他的眉毛往下滴。 雨水把他的眼睛冲刷得很亮。那眼睛像对杨青说:我能进来避一下雨吗?你看,我正站在雨里。 杨青放下裤腿往旁边挪了挪身子,也用眼睛对他说:这还用问,这儿有的是地方。 陆野明闪过那面闪烁着的珠帘,一弯腰,坐在杨青旁边。 他们眼前更加朦胧起来。四野茫茫,一时间仿佛离人类更远。 这里分明就是一个世界。 杨青又想起那个使她苏醒的黄昏。充实和空旷都能激动起人的苏醒。她想,发生点什么,难道不正是这个时候?她微微闭起眼,切盼起来。 她像在熬日子过。 一切的一切都告诉她,没有发生什么。什么也没有发生。雨停了,雨滴仍然顺着他们头顶上的麦穗闲散地溅落。这儿那儿,他们四周是一整圈小水坑。 陆野明在距杨青一拳的地方抱腿坐着。杨青发现,有几个脚趾头从他那双黑塑料凉鞋里探出来。杨青觉得它们很愚昧,就像几个弯腰驼背的小老头。她莫名其妙地怨恨起它们,仿佛是它们的愚昧,才使得陆野明忘记了她的存在——多好的淅淅沥沥的细雨。 太阳很快就出来了。人们的脊背又从四面八方的麦秸垛里露出来。他们吆喝着,感叹着,怨那雨的短促,怨那雨的多余。 大芝娘又在招呼杨青,那声音在雨后的原野上格外迅速,格外嘹亮。 杨青站起来,抻抻自己的衣裳,转身对陆野明说:"叫我呢。你先回点儿上换件衣服吧,我包袱里有你的背心。钥匙在老地方。" 杨青说完扑着身子向前边的欢乐奔去,刚才的遗憾被丢在那个横三竖四的小垛里。 找到大芝娘,杨青又回身向后看。陆野明正在麦茬地里大步走。 "看,陆野明回来了。"杨青对大芝娘说。 大芝娘看着陆野明的后影,一时找不出话说。她想起沈小凤那两对枕头。 杨青身上有了劲,她决心跟紧大芝娘。 第二天陆野明回队割麦子,一天少话。收工时沈小凤在一片柳子地里截住了他。陆野明想绕过去,沈小凤又换了个地方挡了他的去路。 麦茬地上升起一弯新月,原野、树木正在模糊起来。 "你就这么过去?"沈小凤说,口气就像通常那些对着自己男人的女人。 "不这么过去,怎么过去?"陆野明索性站住,面对沈小凤。 "我以为你不回来了。"她说。 "不回来到哪儿去?"他说。 "我不希望你对我这么说话。" "怎么说?" "像那天晚上一样说。" "那天晚上我说了好多话,你要哪句?" "要你最愿意说的那句。" "我最愿意说你走开,我过去。" "你没说过这句。" 陆野明不言语,两手插在裤兜里,眼睛死盯住那越来越模糊的地平线。脚下有一群鹌鹑不知被什么惊起,扑扑拉拉飞不多远,跌撞着又落下来。 "我那封信呢?"沈小凤又开始追问起陆野明。 "我收到了。" "收到了为什么不回信?让我好等。" "你愿意等。我不能一错再错。" "你错了?" "错了。你没错?" "我没错。" "没错写什么检查?" "那是不得已、不情愿。不情愿就等于没写。" "我愿意写。"陆野明说。 "这么说,你不爱我?" "不爱。" "不爱,为什么把我变成这样儿?" "所以我错了。" "你回来就是要对我说声错了?" "就是。" "那以后,我还是你的吗?" "不是。" "我是,就是,就是!" 黑暗中,陆野明又感受到了那双小拳头的捶打,比平时要狠——那双雪白的小拳头。接着,那头亚麻色的头发也泼上了他的胸膛。 "你……"陆野明站着不动。 "你什么?你说,你说。"沈小凤死死抵住他的胸膛。 "你是你自己的。"陆野明到底推开了她。 他绕过一蓬柳树棵,踏着沙土地,大步就走。 陆野明疾步走,想赶快逃出这片柳子地。他用心听听后面的动静,沈小凤好像没有追上来。陆野明这才放慢脚步,无意中却又来到那个麦秸垛旁。当他意识到这是个错误路线,沈小凤早从垛后转出来截住他。 顷刻间沈小凤已不再是刚才的沈小凤。她扑到他的脚下,半卧在麦秸垛旁,用胳膊死死抱住他的双腿,哆嗦着只是抽泣。陆野明没有立即从她的胳膊里挣扎出去。他竭力镇静着自己,低头问她:"你……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有。"沈小凤说。 "那你说吧。" "听不完你不许走。" "我不走。" "你真不走?" "真不走。" "我……不能白跟你好一场。" "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想……得跟你生个孩子。" "那怎么可能!"陆野明浑身一激灵。 "可能。我要你再跟我好一回,哪怕一回也行。" "你!"陆野明又开始在沈小凤胳膊里挣扎,但沈小凤将他抱得更死。 "我愿意自作自受。到那时候我不连累你,孩子也不用你管。"沈小凤使劲朝陆野明仰着头。 "你……可真没白在大芝娘家久住。" "就是没白住,就是!" "我可不是大芝爹。我看你简直是……" "是不要脸对不对?" "你自己骂出来还算利索。" 陆野明趁沈小凤不备,到底从她那双胳膊里抽出自己两条腿,向旁边跨了一步,说:"我希望你和我都重新开始。" 陆野明走出麦场,沈小凤没再追上去。 她没有力气,也不再需要力气。她只需要静听。她又听见了"乳汁""乳汁",再听便是那彻夜不绝的纺车声:吱扭扭,吱扭扭……那声音由远而近,是纺车声控制了她整个的身心。 当晚,沈小凤没回知青点。大芝娘家没有沈小凤。 第二天有人为沈小凤专程去过平易市,平易市没有沈小凤。 端村、太阳下、背阴处都没有沈小凤。 远处,风水在流动,将地平线模糊起来。 又是一年。 知青们要选调回城。那知青大院就要空了。临走前,人们又想起那好久不喝的薯干酒。晚上,有人领头敲开供销社的门,打来一暖壶。女生们也参加了,还托出她们保存下的冻柿子、冰糖块、榆皮豆。人们只是喝酒、吃柿子,没人开始一个话题。 后来,不知谁起了个头,大家便齐声唱起那个电影插曲: 咱们的天, 咱们的地, 咱们的锄头咱们的犁。 穷帮穷来种上咱们的地, 种地不是为自己, 一心要为社会主义, 嗨,社会主义! 他们一遍又一遍地唱着,唱到最后只剩下了男生,并且歌词也作了更改: 咱们的天, 咱们的地, 咱们一大群回平易。 上来下去为什么呀, 你问问我来我问问你, 一心要为社会主义, 嗨,社会主义! …… 陆野明没唱。 杨青也没唱。 陆野明绰起煤铲添炉子。他狠狠地捅着炉子,狠狠地添着煤,像是要把那一冬的煤在一个晚上都烧掉。 杨青端着茶缸喝了一口薯干酒,没觉出那酒的过分刺激。接着她又喝了一口。 陆野明扔了煤铲,蹲在墙角吃冻柿子。墙角很黑,柿子很亮。 第二天又是个霜天。一挂挂大车载着男生女生和男生女生的行李,在万籁俱寂的原野上走。牲口的嘴里喷吐着团团白色哈气。 近处,那麦秸垛老了;远处,又有新垛勃然而立。 第十一章 四月柳毛飘,卖鱼儿的遥街叫。 大芝娘又在院里开地。栓子大爹隔着半截土墙问:"把院子都开成地?" 大芝娘说:"他叔,你说辣椒这物件,莫非咱这片水土就不生长?" "学生们都吃,想必这不远的地方就有种的。"栓子大爹说。 "我估摸着也是。是种籽儿,是种秧?"大芝娘问。 "兴许是栽秧。"栓子大爹说。 "你不兴打问打问?"大芝娘说。 "莫非你想试试?"栓子大爹问。 "你给我找吧。"大芝娘说。 栓子大爹背了荆条筐,赶了几个近集,又去赶远集。走在集上他不看别的,单转秧市。葱秧、茄子秧、山药秧他都不眼生,见了眼生的便停住脚打问。 栓子大爹终于从远集上托回两团湿泥,两团湿泥里包裹着两把辣椒秧。 大芝娘在菊花畦边栽下辣椒,栓子大爹留出几棵,栽在麦场边。 麦子割倒,辣椒秧将腰挺直。 棒子长棵,辣椒也长棵。 棉花放铃,辣椒开花。 后来辣椒花落了,显出一簇簇豆粒大的小生灵,都朝着天。 有人隔着半截土墙问大芝娘:"莫非这就是辣椒?" 大芝娘说:"由小看大,闻着就像。" 有人在场边问栓子大爹:"莫非这就是辣椒?" 栓子大爹说:"也不看看谁买回来的秧子!" 大秧谷黄了,辣椒红了。东一点,西一点,仿佛在绿地随意上的红手印。 菊花白了,辣椒更红了。红白一片。 五星串着畦背儿乱跑,不掐白菊花,只捡红辣椒揪。 第二年,栓子大爹从干辣椒里削出籽儿,种出秧,逢人就说:"栽几棵吧,栽个稀罕。" 端村人在菊花旁边种起辣椒。秋天,端村的原野多了颜色。 第十二章 春日春光有时好, 春日春光有时坏, 有时不好也不坏。 在端村时,点儿上一个男生写过这么一首诗。杨青觉得那诗既滑稽又真切,止不住常在心里背诵。 如今,写诗的和背诗的都回了平易,杨青依然重复着那首诗。平易市悄悄地接受了他们。 杨青也说不清为什么要用"接受"二字来形容这伙人的复归,他们原来就是平易人。现在见了面还要互相打问:哪里接受了谁,或者谁不被哪里接受。直到杨青像平易人那样骑车上了班,才觉出眼前的豁亮——春日春光有时好。 那时车轮碾轧在不算平坦的马路上,不算稠密的旧商店从她眼前缓缓滑过,小胡同里还不时传出对于香油或豆腐的叫卖声。她觉得这才是平易人应该享受到的。就连过十字路口不小心闯了红灯,警察把她叫上便道罚款训话时,她也能生出几分自豪。假如你不是个平易人呢,假如你还在端村呢?端村没人为了走路罚你的款,端村也没有红灯。 你付给警察五角钱,警察撕给你一张收据。你又开始骑车,店铺又从你眼前滑过——有时不好也不坏。 有时,豁亮也能从你眼前消失。一走进接受了杨青的那家工厂,一走上那间水泥铺成的潮湿、滑腻的车间地面,她立刻就想起那诗的第二句——春日春光有时坏。 那是一个不算大的造纸厂,在离车间不远的一片空地上,挺挺地戳着几个麦秸垛。那旧垛的垛顶也被黄泥压匀,显出柔和的弧线,似一朵朵硕大的蘑菇;新垛的垛顶只蒙一张防雨帆布。那布的四角被绳子拉紧,坠着石头。 新垛很快就变作了纸浆,变作了纸,总是剩下那几座老垛。垛顶的黄泥慢慢变成了青泥,碎麦秸在檐边参差,不再耀眼,不再像一轮拥戴着它的光环,像疯女人的乱发。 它们诱惑了她,又威慑着她;唤醒过她,又压抑着她。如今,它们仿佛是专门随了她来到这里,又仿佛,她本不曾离开端村。 世界是太小了,小得令人生畏。世上的人原本都出自乡村,有人死守着,有人挪动了,太阳却是一个。 杨青常常在街上看女人:城市女人们那薄得不能再薄的衬衫里,包裹的分明是大芝娘那双肥奶。她还常把那些穿牛仔裤的年轻女孩,假定成年轻时的大芝娘。从后看,也有白皙的脖梗、亚麻色的发辫,那便是沈小凤——她生出几分恐惧,胸脯也忽然沉重起来。 一个太阳下,三个女人都有。连她。她分明地挪动了,也许不过是从一个麦场挪到另一个麦场吧。 冬天,人们把自己裹得很厚。杨青在街上仍然盯了人们看,骑车的人,步行的人。 一日,三个步行的人走出长途汽车站,往火车站走。两个大人牵着一个小人,那小人扁脑袋,篬耳朵。杨青立刻认出了他们,还认出了那双大皮鞋:牛皮、翻毛、硬底。走在城市的便道上,城市的声音虽然淹没了它的声音,但那声音一定比在黄土小道上清晰得多。另一个男人背上斜背一只花土布包袱。包袱很沉,坠得那人脊背向一边倾斜,弓着。 杨青骑车绕到三人面前,紧紧刹住闸,故意不言语,让他们辨认。 老少三人迟疑了好一阵,显得很慌张,以为是他们走错了这个世界的规矩。杨青笑了。 "栓子大爹,小池大哥,你们不认识我了?我是杨青。这是五星吧?"她低头盯住那个死攥住小池衣角的小人儿。 "可不是杨青!"栓子大爹恍然大悟,一脸的喜出望外。他万没想到在这个人挤人的大地方,还有人能认出他们。 "你们这是……"杨青打量着小池的包袱。 "出趟远门。"栓子大爹说。 小池规规矩矩地把说话的机会让给了栓子大爹,他牵着五星的手只是笑。笑时嘴角两边多了几条皱纹,"括弧"一般。 杨青猜出了他们的去向。端村人不做大买卖,不攀大单位、大干部,通常没什么远门可出。 "是不是去四川?"杨青问。 栓子大爹没有立时回答。小池涨红了脸。五星怯生生地看着杨青,将头靠在小池腿上。 "我送你们去车站吧,来,快把包袱夹在后尾架上。"杨青去摘小池的包袱。 小池说:"不沉,不沉。" 杨青还是摘下那包袱,夹上后尾架。他们在杨青的带领下,慌恐地躲着车辆和行人。 到了火车站,杨青替他们看好车次,让小池排队买票。栓子大爹这才跟杨青说起去四川的事。 "你看,说话间五星都长大了,可那边还有咱端村的骨肉。叶落归根,好比命该你们还得回平易一样,那边的骨肉终得归咱们端村。"栓子大爹说。 "那,五星呢?"杨青问。 "先让五星见见娘,再看花儿的意思。花儿也是个底细人,亲的热的,就是亲的热的。" 栓子大爹说得很婉转,但杨青还是听懂了那意思。她想,五星就要留在花儿身边了。她不知道应该高兴还是难过。 五星的两眼很茫然。杨青又想起他小时脸上常有的那种愁苦相儿。 小池买来车票。杨青从站前小摊上给五星买了两根膨香酥,一包江米条;给栓子大爹买了一包黄蛋糕。她觉得和他们相遇,一切做得都得体。 五星将那两根拐棍似的膨香酥使劲搂在怀里,那俩"拐棍"一红一黄。 栓子大爹双手捧着那包蛋糕。 五星的那包江米条,被小池用小拇指勾住,悬得很高。有人撞在上面。 上车的人很多,栓子大爹和小池挟着五星,旋即就被挤车的人卷走。他们憋红了脸,不惜力气地挤着,栓子大爹那皮鞋踩着别人的鞋,也叫别的鞋踩着。 后来站台上只剩下杨青。她想起刚才他们向她打问了所有的男生女生,唯独没提沈小凤,也没提陆野明。 陆野明和杨青不常见面。离开端村,杨青便失却了驾驭谁的欲望。陆野明也不再得到那种激动和那种安静。见面就是见面,如同上班、吃饭。但每次见面他们都能给对方留下恰如其分的印象,似乎都想对得起在端村的日子。晚上,他们走在一条条有着稀薄林荫的林荫道上,注视着装点在那里的男女,寻找、摹仿着他们应该做出的一切。 陆野明像所有男者一样,把自行车支在路灯不照的地方,半个身子斜倚在后尾架上,有分寸地抽烟。杨青站的离他很近,又不失身分地显出点淡漠。谈话也总是由远而近。 "我们厂定了新规矩,出门、进门都得下车。"陆野明说。 "噢。"杨青说。 "你们厂呢。"陆野明问。 "我们厂随便走。"杨青说。 "你说有必要吗?"陆野明问。 "麻烦。"杨青说。 两人愣一会儿,杨青又说:"热了。" "越来越热了。"陆野明说。 "反正厂里得防暑降温。"杨青说。 "我们车间发了茶叶、白糖"陆野明说。 "我们厂还没信儿。"杨青说。 又愣了一会儿。 终归,他们接触到那个不可少的实质性问题,又是陆野明吞吐着先开口。他用了最微弱的眼光看杨青语气里带着试探和要求。端村,"尼迈里"访问过的那个黑夜,仿佛留给了他永远的怯懦。 杨青没有说过"行",也没有说过"不行"。 他们还是如约见面,听音乐会,看话剧,游泳,划船,连飞车走壁都看。每次,陆野明总是把一包什么吃的举到杨青眼前。陆野明托着,杨青便在那纸包里摸索着,嚼着,手触着食物,触着包装纸。那包装纸总是分散着杨青的注意力。她想,她触及的正是他们厂生产的那种纸,淡黄,很脆。那种纸的原料便是麦秸。 每天每天,杨青手下都要飘过许多纸。她动作着,有时胸脯无端地沉重起来。看看自己,身上并不是斜大襟褂子。她竭力使活计利索。 一个白得发黑的太阳啊。 一个无霜的新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