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女闲聊录》 第一章 回家过年-1 时间:2004年三月地点:北京东四十条讲述人:木珍,女,39岁 过完年坐火车来北京,车上没水喝,笔直(一直)没有。大家都带的可乐,我也带可乐,在滴水车站旁边买的,让我弟弟买的,可能是五块钱一瓶,没喝完。一块来的有七个人,做木工的,油漆工,做缝纫的。王榨一个女的,她弟弟在北京开服装厂,做羽绒服,是麻城的,在火车上坐在一块儿,她身上穿的羽绒服可能就是这个厂出的,质量不好,羽绒蹭得到处跑,妯娌两人,衣服都一样,羽绒从针眼里跑出来,到处都是白的,满身都是。那女的,带她外甥女到厂里干活,去了肯定有活干,收入多少不知道,她不是王榨的。 在火车上饿了就吃咸鱼,我和那女的都是吃鱼,家里带的。她吃武昌鱼,我吃胖头鱼。她拿着一大块啃,没啃完,渴了就喝水,带了苹果、鸡蛋、香肠,糖、饼干、蛋黄派,都有人带。我就带了苹果和鸡蛋和鱼。在车上打扑克,打七,两付扑克,108张,后来借给人家一付,剩一付,就打斗地主。 回去的时候车上没暖气,冻得要死,冻死人了。我就想,到了下一站,要是近一点,我就马上回北京。后来穿上两双袜子,两件大衣,还不怎么好,脚就跟放在冰上一样。临时加的车,硬卧车改成硬座车,84块钱一张票,加上五块订票费。 回去的车上没上厕所,来的时候挤了一趟厕所,排队,下脚的地方都没有。滴水的人最多,后来黄岗、麻城上来的人都一路站着,以后上车的都一路站着,到了坝州,全下光了,就有位置了。 晚点了两个多小时,本来七点半就该到北京的,我们的车晚了,就等人家的车过去,才让我们进站,坐了快十八个小时。 过年小王(木珍的丈夫)躺了好几天,二十八下午就躺着不起来,不干活,也不说话。就想要钱,他不说,我也不知道,这是他做俏(闹别扭)。后来大姐说我才知道。他跟我大姐说的,大姐打电话告诉我妈,我妈再告诉我,我才知道。后来给了钱他就好了。 三十晚上,我给孩子压岁钱,一人一百,给他五十,我还说,我嫁过来十几年了,你还没给过我一分钱压岁呢,我们那叫压金钱。我说我一下子给你五十,他说这钱我留着,留着充手机卡去。 三十下午吵了一架,他把椅子举起来,我一点都不慌,他没敢打我,把椅子摔跨了。他就说他要出去,要跑掉,不在家了,我就想,有你没你都一样。他就找衣服,我就赶紧进去,把钱拿在手上再说。我怕他把钱拿走了,我就没钱花了。拿到钱我就不怕,你爱上哪你就上哪。 他找衣服,村里的嫂子扯着他,让他别走,我说你别扯了,他走不了,最多就在王榨。后来那嫂子就不扯了。他就一直在屋里八门儿(到处)找他的衣服。我在那扫地,跟老嫂说,他跑不了,能跑到哪儿去。他都没钱,往哪跑。要是我还跑得了。 落了(后来)他根本就没出房门,又躺下了。七筒(儿子的外号)吃完中午饭,没有叫他,七筒自己就把门口的土弄好了。我和小王吵的时候,七筒正好也在那,他说,让我学手艺,我学个xx巴!他二妈说:这你不管,与你不相干。 儿子很好,上山打了很多柴,放到二楼码得好好的,小王不管,全是七筒弄的,贴对联,也是我和儿子,女儿不知上哪儿去了,宠坏了,她就比七筒小一岁。我边做饭边贴对联,七筒烧火,我买的对联,大门的六块钱一幅,大的长的,在三店买的,一共买了十四块钱的,门斗都有。去年兄弟媳妇贴了一个短的,她不甘心,今年非得跟我一起去,她也要买一样长的。 后来那椅子摔跨了,他又钉上了。最后出来,钱全给他了,女儿上学的钱我交了,剩下的钱全部给他了。不给我就怕他打女儿,七筒出来了,他也打不着,不怕。2002年还是2001年,他把女儿的脚都打坏了,在床上躺了两天。女儿脾气倔。他没钱花就拿女儿出气,说女儿老要钱花。 我弟说,他去年卖鸭子,有一千多块呢,就不知道这钱上哪去了。肯定是给他的相好了,上次他还要向我弟借钱,我让不要借给他了,他老想他借,让我还。以前我伯(爸爸)还喜欢他的,现在,我伯看见他恨不得一口吃掉,不理他了。 再就是初一,我在家包包面,拜年,先上庙里,王榨除了土地庙,还有两个庙,先上林师傅那个庙,慈灵观,就是每个人给十块钱,每个菩萨面前磕个头,大人小孩磕,林师傅把供菩萨的苹果,每个孩子给一个。我们就喝点茶,往年是米酒,今年是茶。再回来吧,就是自己屋里,像玩龙灯似的,一帮人,就家里留一个人。 又上那个庙,我都没记住叫什么庙,我说不去算了,他妈信佛,去年跑到庙里,要在那过年不回来,不是我不在家吗,大嫂二嫂去接她回过年,她不回。过完年她才回。去年初一上那拜年去,一大帮人。 今年我说不去了,小王老说要去要去,我就说,你是不是想看一眼冬梅(他的相好)啊? 我说去年去了,那是因为你妈在那,今年去干吗呀?你无非就是想看一眼冬梅呗!那就走呗,去呗! 他说:算了算了,我就不去了,你们去! 我说走吧,一块去,免得你老想着。 就去了,见着了冬梅了。去年不是一大帮人去了吗,全都上她家去了。小王跟冬梅还挺有默契的,冬梅一拿炮竹,一撑出来,小王就知道接过来放。 他大嫂还有意瞟了我一眼,我就装傻,装自己没看见。后来回家我说:你们俩还挺好的。他说我瞎说。他不承认,他说人家给你你不放啊。 我说大哥也在那啊,他怎么不接。他说我话无脾味(无聊的意思)。 所以今年我说,上庙里可以,但是不要去冬梅她家。他说他也没想去啊。回的时候冬梅就在门口站着,到家了我就说,这下舒服了吧。看见了吧。每句话我都是笑着说。 二十九,我就上马连店办年货,买了饼干,五斤,四块钱一斤,云片糕,也是四块一斤,葡萄干,六块钱一斤,还有白瓜子,也是六块钱一斤,都买了两斤。还买了瓜子,一口袋,再买了蚕豆,还,有山楂片,蚕豆便宜,两块一斤,山楂片七块钱一斤,还买了一袋苹果,十三块钱一袋。两袋奶粉,十五一袋,什么牌子都忘了,里面是单个包装的。 肉小王在家已经买了,酱油味精还有健力宝,五块一瓶,买了四瓶。霞牌龙须酥,买了 六盒,全都是吃的。瓜子炒得七八黑的,吃的人,嘴一圈梗是(全是)黑的,那手上梗是黑的。蚕豆就是我吃,买的火腿肠,黑木朵,干香菇,还买了粉丝,火锅吃。买了鸡腿,还有鸡爪子,白木耳,红枣,安南看我买什么,他就买什么,安南跟我一年生的,也是六五年,三十九岁。我还在那笑,我买么西,你买么西,你回去不怕你香芽打你。买的都是挺贵的,我平时不在家,给孩子买点好吃的。他说没事,你怎么吃我怎么吃。 买炮竹、对联、门斗,都是这天买回的,烟花,都是。连同吃的,一共,四百多,比别人肯定多一点,别人就是买点蚕豆,瓜子,再就是糖,糖我在这带了七斤。北京的糖价钱差不多,北京有软糖,家里的全是硬的。孩子爱吃软的,全把软的挑来吃了。软糖还便宜,吃到后来来客了,吃的全都是硬糖。 亲戚都来,初一,牛皮客儿子做十岁生日。那天来的,都是小王那边的亲戚,他姐夫就是拿了一包糖,酥糖。外甥女婿拿了一包糖和一块肉,生的,肥瘦都有,骨头也有。三毛,也是一块肉,一包糖。来一个放一包,一千头的炮竹。小王放,家里烧着火盆,也不冷。还放一个小桌子,有吃都拿出来,用一个盆装着。没有烧汤待客的了。有的就是划一下,就是站一会儿就走了,给他泡一杯茶,他一边喝一边走,一次性的杯子,走到哪扔到哪。有的茶都不喝,放下东西就走,好象是就是给你送东西来的。 初二我们全都上我妈家。七筒八筒跟着小王的弟媳上街(上县城)拜年,坐小面的,一个人四块钱,讲价,说,都是小孩子,后来每人两块。我就坐小王的摩托去的。 带了一块肉,在县城买了老人喝的麦片,十五块一袋。后来我想换,换成脑白金,后来懒得回去了,就没换。 我们到了,孩子还没到。我们从北城这边来,我妈在南城那边,要穿过整个县城。有环城的公汽,一块钱一个人。我伯就生气了,担心两孩子弄丢了。他说:那是么搞法的。他的脸就沉下来了,小王就赶紧骑摩托去找,没找着,他又回来了。我就说:落不了(丢不了),落不了,多大两个伢,还落得了。我伯没吭声,叹了一口气。 我说我看看去吧。刚出去,他们两就来了,是等公汽,等了半天。 中午他们喝酒,吃涮羊肉,再就是鸡胯子,肉丸、鱼丸。聊天,东聊西聊,细哥说他喜欢北京的馒头,一顿吃四个,大个的。他在北京打工,去年,就那几个月,他也是坐那趟冻得要死的车回家。他说坐到麻城下的。到滴水也是,全是宰人的,他本来只要四块,面的,结果一个人要十块,他们五个人不干,后来他们东找四找,在大市场停的,上那边等去,后来细哥看见他的同学了,同学的车,就说还是四块一个,还说细哥的不要钱,同班同学,细哥还是给了,说这不比平常。 细胖哥说这次去北京,把木玲(木珍的妹妹)烧了一下,就是说花了木玲的钱。他打工的工地很偏,真难找,木玲真找到了,给他买了鞋、袜子、内衣,就是我们那叫秋裤秋衫的,还拿了一件旧的羽绒服,他说怎么北京果冷(这么冷),我说你以为跟屋里(家里)一样啊。 我说你那车是怎么坐的,他本来说二十号走,没拿到票。我说以为你们在车站还要呆好好几天呢,票真难买,他也说,几个人急得,他们八个人一块回麻城的。只有五个是滴水的。干什么活?干泥工的,工资没欠,全都是给的现金,给私人盖的别墅,那房主真有钱,说北京人真有钱,说房子盖成之后,还要盖院子,院子里头养花养草,还请一个保姆看房子,平时不怎么住。工钱给他,三个月了,吃的住的除开,拿到家里有一千八百块。他觉得还可以。 我说你怎么也那么迟,他说是想早点回,那房子没成功,他说那北京人也真是,冬天水泥冻上了,做的墙是松的,那北京人还非要做,干完了才帮他们买票,后来没有了,就在车站里呆着。 其实他也不是特意出来打工的,他来找一个人,那人借了他两万块,没还,他来讨,只知道那人在北京,不知道在哪,他就来。幸亏一起出来的有五个人,那人以前是做电工的,电工只养了两个女儿,都出嫁了,他不用回家了。老婆跟着女儿去了,带孩子,大女儿有工作,在武汉。电工不管家。那时候说是出来做生意,借两万,后来全都赔了,赔了他更不回家了。 细胖哥来北京找,还是没找着,钱还是没给。 我问钱怎么办,钱么搞法的,他说:落了再说。 细胖哥说没有玩,哪都没去,天天出工。全都住一个屋里,睡地上,冷得买张电热毯,老弟买的,木玲本来说想买,他说别人买了。可能就是吃馒头,他说哎呀真好吃。细胖哥是部队回来的,当过民兵连长,再就是村长,再就是书记。 现在种田可舒服了。小麦都不用种了,谁知道,麻烦呗,割小麦的时候呛人,灰尘最大,鼻孔是黑,脸也是黑的,哪哪都是黑的,八面都是黑的。就是打小麦的时候就得最大的太阳晒,才好打下来。那上面的那个毛,我们叫须,那个到身上挺痒的,再个,以前吃的面粉都是自己家种的,自己吃,我们叫馒头叫做发粑,都是自己的面粉。后来有面粉卖了,还白,就没人种小麦了,现在铺天盖地的,全都是油菜。它也不用你薅,就打点除草剂,就没草了,追肥,以前是一个桶里抓一把尿素,一棵一棵地泼,现在就等天下雨,反正我们那雨水多,下雨了,拿一袋尿素,一撒,就完了。现在种田多快活。 我说人快活了,就想更快活,红薯片也不做了。以前是割完二季稻就开始做薯片,家家都做,像比赛似的,在稻场上,铺上稻草,有的就挑上两桶红薯泥,像土豆泥那样的,全都是隔夜弄好的,有的里面还放碎的桔子皮,就拿一个小桌子,一个地膜,盖秧用的,尼龙的,一个啤酒瓶,再就是一盆水,就在那擀。看那个桌子有多大,就弄多大,再往草上一铺,就揭下来,极好看哦。 有的时候,四五个人,围着,在那弄,稻场上没有鸡,不用看着。晒到不沾手的时候再换一个面。赶的时候,东聊西聊。罗姐、水莲、还有上面的那个二姐,还有是小王的堂嫂,我叫隔壁姐的,还有桂凤,全都在那聊,东扯一句,西扯一句,说做了有没有人吃还不知道呢。水莲说:没事啊,到二三月,天长,肚子饿,就有人吃了。有人说:那也不一定。再一个说:到那时候什么都吃。 现在不做了。以前还做一种叫花果的,现在也没人做了。花果就是用粉,做成一个红的,一个白的,炸炮的,炸得很大很脆,很好吃的。现在都没人做,现在做的可真是稀物(少有),一看见就抢。 现在的人买的瓜子,太贵了,没人买,都买的葵瓜子。再就是蚕豆,便宜,两块钱一斤,白瓜子六块钱一斤,葡萄干,六块钱一斤也没人买。 我老逗牛皮客的儿子,说你家有什么好吃的,偷出来出来我吃。他说我爹才奸哪,买一螺(xx巴)东西,放在楼上收倒,我找半天没找着。我说你爹果奸,他说:当然的。 回家打了几天牌。二十六到家,二十七没打,洗被子,二十八吃完饭,二十八吃饭我们叫发财,发完财,我还是在门口洗衣服,几个打牌的贩子就来了,小王的大嫂,叫老三,再就是冬梅,小凤,还有小王的弟媳妇,陈红,几个,一直在那喊,喊打牌了,快点啊。我就在那慢慢的,死不断气的,我心里想,我也不想打,我打不了,这牌我都不会了,新的,打晃的,不要东西南北风的,算帐我都不会了,要庇(音),开口,开四口,都不会。 她们一直在那喊,让我打,我说我不用了反正我不会打。后来她们就走了,去找贩子去了。没找着,又回了。又在那喊。我说那么的啊,挨要我打。没打的时候不想打,打的时候又上 我还在家里磨呢,她们就把桌子椅子都搬出来了,牌都弄好了,就差你一个人。就打了。 还没怎么熟,尽输。她们喜欢赢我的钱,我的钱从北京带回的,全都是新的,家里的钱都是像猪油渣似的,拿出来一坨,窝在一块的。我就喜欢把钱抻开,也是破破烂烂的,真没好钱,农村真没好钱。 这是二十八的晚上,打了一天,打到做饭。晚上也是七筒做的,我没做。 二十九的下午在那聊天,也是线儿火问我跟谁打牌了,我就说是小王的二老婆(即冬梅,木珍到北京后,小王跟冬梅好,大家都知道),她说谁告诉你的,我说多早就知道,还要谁告诉。 她就说:那你知道了还跟她打牌! 我说:没事,我就装做不知道。 她说那可不行,要是我的话,我就不跟她打牌,你还跟她打牌。宛珍在旁边说:没有这回事,那有这回事啊。我说你别装了,满弯子的人都知道,你不知道?她说她不知道。她说别听人家瞎讲,小王不是那样的人。我说反正不管,我也不在家,管不了,我也不管。 打牌的时候有人讲,说冬梅,你苗(她女儿)回了,她就说,我苗没回我知道,她的干爹带她上北京玩去了。其实大家心里都明白,整个村子都知道,什么干爸,就是当二奶。 香苗初中念了半截,她爸爸死了,就是那个"半天",也叫"牌圣",得肺病死了,她就不念了。她就跟着那个细佬,就是叔叔,去了新疆,学做生意。过了半年又回了,回来人家介绍她到武汉,开始的时候说是在网吧,后来也不知道干什么,谁都不知道,她跟她妈说在网吧里帮人家看吧。后来她那个,前年回家,我还不知道,以为她还是一个挺老实的、挺好的孩子,她也挺白的,眼睛很大的,长得不错,后来我回家的时候看见她穿得很洋气的,她是年三十回家的,也是拖着一个旅行箱,她也是从我们门口过去,我就问那个陈红,说:苗干吗的,穿得果好,她说你还不晓得啊,我说我不晓得。 她说她外面做鸡呢,有的是钱。跟她妈买了金戒指金项链,我就说我不晓得。 后来我又跟隔壁姐说:真是天意啊,她爸爸死了,老天爷给她一碗饭吃。她就说:这碗饭啊,谁都不愿意吃。当婊子谁不会啊!我说那倒也是。 她去年穿得挺好的回来,就带着村里的小伙子,全都是十五六岁的,她也就是十七岁。上马连店,溜冰去了,她请客。打台球,买吃的,全都是她请客。 回家也就是呆了两天,初一上外婆家拜年,带着小伙子打牌,她输了无所谓。她初二早上就走了。我后来问小王,我说苗到底在武汉干什么。小王说在那她认了一个干爸,干爸有两个儿子,说把她当女儿养着,说以后给他儿子做媳妇。小王说苗还不错的,那干爸把她弄到学校念书,去年夏天回家,把她自己的户口下了,弄走了。她去年让她妈不种田了,带到武汉来。 今年,那苗,二十九下午,我家门口,有一堆孩子玩,我家有一对羽毛球拍,每家都有,都打坏了,我家的是双杆的,在那打球,她就回了,又从我家门口过。 她一边拖着旅行箱,穿着大红的皮夹克,一边走,一边玩手机,也是一个红的手机,那么多孩子,都没人理她,就是大嫂看见了说,苗回来了苗,她就是抬头看了一下,也没吭声。走了。 第二天,三十,我就看着她在前面走,她妈,就是冬梅跟着她,有一段距离,人有问她妈:冬梅,你去哪儿去?她说我苗要买彩电,家里的小了。要买一个大的彩电。她们就走了,我就上塘里洗衣服,刚好,小莲也在洗衣服,她没多少了,我就站着等她。就在那聊,就聊苗。 她也是说,哎呀那个苗,有什么好看的,以为有多光荣啊,就是不要脸,我说刚才她妈说买彩电,说她干爸带她上北京玩了。她说:哎哟喂,亏她还说得出来。什么干爸啊,那有那么好的干爸,去年一年丢了三个手机,丢了一个买一个,丢了一个又买一个。还说家里的房子就盖了一层,房子要再加个二层的,苗不干,她要上武汉买房子去呢! 她说:把那个脸不要,什么不干得出来。她说几十岁的老头,她也睡得下去。莲说话最直的,能说不能说的,她都说,这话她不是小声说,就在那大声说。塘那头还有人呢,肯定都听见了,她的干爸爸比她妈还大两岁,其实也不大,干爸是64年生的,她妈比我小一岁,66年生的,估计是64年的,苗是86年生的。 后来我洗衣服回来,她们彩电也买回来了。坐车上县城,买了就回来了。我那衣服不少,两桶衣服。多少钱,没问。 初几了,三十,她买完彩电就换了一身衣服,穿了长统的皮靴,才那么点长的超短裙,又约那些男孩,又上马连店玩去,又请他们溜冰,打台球,买吃的。后来我就跟陈红说:哎喂,冷不冷啊,穿果短点裙,还露一截腿胯子在外边。陈红说:你个傻瓜,她面边穿着肉色的袜子,我说哎哟我没看出来。她们玩到晚上回来,那些男孩上我家玩,我就问上哪玩来着。说马连店,全是苗请客。我说,哎哟,她哪能那么多钱啊?男孩说:苗烧包钱啊(就是说钱挺多的)。 今年不是初二走的,可能是初四走的。 三十的晚上又打牌了,在牛皮客家里打的,现在都不守岁了,家里都烧着火盆呢,没人烤火,有的只有小孩在家,有的有男的在家,也有男的出来打牌,女的在家做包面,反正没有全家一块守着的了。 我们打七,扑克。贴门对子,就是对联,都是又长又大的门对子。楚汉的堂客,叫腊花,老爱管男人,不让他打,腊花进来,牛皮客就说:自己找个椅子坐下来。我们在下面一个细桌,上面有一桌是打麻将的。让他坐下来,说,今天三十,你未必今天还不让他打。腊花说:不是,你看他磕磕卡卡的,病夫子样儿,我不是不让他打,别打夜深了。牛皮客说:今天谁也别打夜深了。(因为都要封门啊。)最多打到十二点。说到了十二点都得走。 大家说行啊。 腊花说:你妈个逼头的,你果做人家,买果点细门对儿。(我们都是大的门对子) 我们就说:他买多大的门对儿啊? 腊花说:一点细。你穷穷得果狠,买个对门子都不起来。 楚汉就说:怕么西,大门对儿也是果的过,小门对也是果的过。 腊花说:看的吧!(就是不好看的意思) 我们就在那笑,说楚汉,你也真是的,买个大门对又么的!大家都笑。 打到十二点全都回家,牛皮客就放一千头的炮竹。 后来出天方,放的烟花比那年,我在北京工体看到的,就是申奥成功,还是大学生运动会那次看到的,还要壮观。马连店街上放的,好几个村连起来的一条路,就像这(北京)平安大街似的,两边有房子,全全都是有钱的人家,放的烟花真是很好看的,放了也有半个多小时呢。我们就站在那看,八筒坚持不住。出天方,封门之后,再弄上蜡烛,敬上香,再拿炮子,全是一万头的,带电光的,牛皮客放的还是三万头的呢。 整个放起来,十二点,全村都是噼哩啪啦的。我们村也有人放烟花,不多,今年有十户人没回家过年,我们的炮竹放完了,就全上河堤上看那边放烟花,那眼睛真是看不过来,二眼的儿子,一直在那喊,哎呀真过瘾,真过瘾!真有味。我就问:怎么样?壮观吗?他说:真壮观!十三岁的孩子。七筒也在那看,八筒睡着了,喊不起来,七筒去喊,她睡着了,喊不起来。那家伙没看见,我们看了半个小时。 后来那个李想就约七筒到社庙去,就是土地庙。出了天方就全都到那去。女的不能去,只有男的能去,带上香纸,不能讲话,带炮竹。要七筒一块去,我说行啊,你快点,跟着三伯,小王是三伯,一块去,他妈说:三伯多时就去了,赶不上了。我说那就算了,去不成了,不去,刚才你又没看见,看见你就让他等等。 第二天大家说昨天晚上真有味,到处都放着烟花,女儿说她哥没喊她,太可惜了。她哥说:我怎么没喊,你自己不起来。她说我不知道。往年也有,没这次好看。 这小王的二老婆吧,冬梅,她不怕,谁爱说谁说去,反正她死了丈夫,她没死丈夫的时候,她就那样。她丈夫有病,在武汉,修无线电,大家都知道她。她也挺喜欢打牌的,不论大小,她都打。她就上公路打去,立民的外父,有六十多岁,她就跟他好。那时候,她本来跟她婆婆一个大门里进,虽然分了家,但是没有另外开一个大门,有一天晚上,这个老头就上她家去了,后来,她公公婆婆就堵在那了,出不来了。这个老头是开店的,有钱,他的女儿儿子全都是拿工资的,他跟下弯子的人过伙(合伙)开一个店,他有钱,这下好了,让她婆婆捉住了。 那老头出不去,就跪在她公公婆婆面前,让他们莫作声,婆婆说他强xx,要送到派出所。后来他就说私了算了。讨价还价,后来给了两千块,够多的了。 村里人笑得要死,都说这下好了,这下冬梅又有钱花了,她不是喜欢打牌吗,说这下又润得好大时了。有人说,像她这样就要得,搞十回就有两万了,这个生意做得好。她没听见。 我们那时候真是天真,想着她出来怎么见人啊,有时候我们说着说着,她就来了,她也笑咪咪的跟你打招呼,跟没事一样。等她走了,我们就,哎呀她怎么不怕丑啊。 还有一个,她跟线儿火的丈夫昭明,这个村里头没人知道。昭明做得挺隐蔽的。那段时候,老是听昭明说丢钱了,后来吧,线儿火挺精的,她能觉察。晚上她就盯丈夫的梢,我们那叫捉错。她跟踪了好几个晚上,终于被她捉着了。那时候,冬梅家就另开一个门了,单开一门。线火进去的时候,门是掩着的,没插上。她就进去了,这时两人正在干好事,线儿火一把摁着她丈夫的光屁股,她就打那个屁股,让他回家,她说她丈夫不要脸,她没骂冬梅。 这时候冬梅的丈夫还没死,还在武汉。线儿火回家,两口子打架,第二天,我们那天做义务工,全村都出来了,线儿火就在那说,把晚上的事全说出来,昭明在家作俏(闹别扭),生气不出来。我们说:你这狗婆子,还挺精的,怎么就让你捉着了。我们怎么一点都不知道,一点都看不出他跟冬梅有什么事。说怪不得,你们家老说丢钱,今天五十,明天一百的。现在明白了,全都丢给冬梅了。又说线儿火,你这狗婆子,捉她干嘛呀,你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多好呀,你们两口子互不干涉。她说,你个活狗婆子逼! 我们在那说的时候,就想着看那冬梅怎么出来见人,嘿,她照样没事。 还有呢,说她只要有大头羊,不管你胡子长。还有一个老头,七十多岁了,那个也是听她们说的,打牌,女的一边打一边说,那个老头叫什么样来着,她叫细爷的,那老头有点钱,不多,他女儿给的,女儿在县委的。油啊,一桶一桶的,补药什么的,反正能拿回来的,她都拿回来给她爸爸。冬梅就在细爷家拿十斤油,我们都不相信,那老头长得又不好看,又那么老,她也要啊,真不相信。 线儿火说,你们不信算了,跟你说,那天细爷在菜园里捂菜,菜园在村头,细爷的屋子也在村头,冬梅就上细爷的菜园子拿菜,菜园正好在四季山的脚下,山下全都是松树,山上放牛的看见细爷的手伸进冬梅的衣服里,在那摸。我们说,好坏还让他摸啊,还不赶紧把手打出来,她说,她没打,她还叉着两腿让他摸呢! 我们还是不信,她说,不信,不信问放牛的。我们就信了。 村里打麻将,我们女的就怕男的跟冬梅打,大莲跟我说,毛姐家里男的打牌,跟谁打毛姐都让,就不让他跟冬梅打,说冬梅塞牙婊齿的。大莲也不让丈夫跟她打,这些人偏偏就喜欢跟她打,有一次我问大莲男人,怎么喜欢跟冬梅打,他说跟冬梅打牌,跟她说,来,亲一下,她就跟你亲一下,还让人摸。到了她输了,她就可以不给钱。他说:跟你们不一样,你们不让人亲。 这下好了,丈夫死了,没人管了,放羊了。我这出来,前年回家,我侄媳妇跟我说:哎呀,我屋梗没钱用。说上马连店,有一个鸡窝,老板是个瞎子,叫瞎子六,他家就是鸡窝。几个女的一块说话,说,冬梅,咱们没钱花了,上瞎子六家做鸡去吧。她说,我才不上那呢,坐在家里,有人送钱给我。陈红说:我气得要死,这冬梅真值钱。六六年生的。长得也一般。她就是德性好,你怎么说她她不生气,你家有忙,她乐意帮。她从来不议论别人的风流事,她不像线儿火,自己是歪的,还老议论别人,冬梅不干。 我姐说,娘家村的一个女孩,可能也是给人家当二奶,她在发廊的,美容美发的,我没看见,我妈她们说,说她在武汉也是认了一个干爸,又有权又有钱,只听说她在外面有一个很好的工作,这工作挺有权的,帮她家里头,她弟弟考学,考得不好,她就把她弟弟弄到一个军校去了,就是那个干爸弄的。村里人还挺羡慕的,都不知道她是做鸡的,到现在还不知道,我想着都奇怪,怎么现在还不知道。 那天我跟我姐聊,说这就是做鸡的,这书上都讲了,干女儿都是二奶,我姐才明白,说:怪不得,她还把她妹妹给带去了。后来她妹也嫁了人,生了一个小孩,把小孩送给娘家养着,她嫁的是外县的人,后来,妹夫跟她闹,不让她上发廊去,她妹妹非要去,都闹翻了。我姐说,怪不得有一次那个女孩她妈,告诉她,有一次她大女儿给了她一个存折,正好她家盖房子,她妈又不认识字,就拿一个黑的塑料袋,包着放在床头柜里,搬家就搬到外面放着,不知放了有多长时间,可能有两三个月,都忘了。后来大女儿回了,家俱还没搬进来。就问:妈,我那存折呢,她妈当时就蒙了,说哎呀,我放哪了,不记得了。后来,就找吧,找,还在那里头呢,让她找着了。 她妈问她,你这里头有几多儿啊?她就挺轻松地告诉她妈,说:有几多儿啊,就你做的这屋(盖的是两层楼呢),能有四五幢!她妈当时吓着腿都软了,说要是丢了可怎么办! 我姐就说,怪不得,她们都有钱。说哎呀,这个事儿啊,打死我也做不了。我宁可天天在家里做生活(就是干活),天天挑草头(就是挑稻谷,捆成一捆的那种),她说赚这个钱,么味啊!我说,人跟人不一样,她生出来,就是那个德性。 我姐又说王大钱,我在家也听别人说,王大钱,跟三丫离了又复,复了又离,弄了好几次,算命的说,三丫是带钱的,有财,说王大钱离了就没钱了,就反复几次,后来彻底离了,去年又结婚了。娘家村的外甥说,他这个三姨父是个老嫖客,极不要脸啊!去年,找了一个二十多岁的,生了一个儿子,又不要了,都不要了。我当时也没问他,这王大钱,跟三丫生了三个女儿,王大钱做了结扎手术,不能生育了,那个女的怎么可能生一个儿子,肯定有问题。要不就是那么有钱,做了一个试管的儿子?(木珍经常看报纸,知道试管婴儿) 第一章 回家过年-2 他一直在新疆做生意,有钱。去年找了一个,生了儿子又不要了,今年(就是2003年)又找了一个十七岁的,还是大学生,我姐也说是大学生。他带回滴水县了,大张旗鼓,办婚礼。王大钱有的是钱,在滴水县买的两套房子,跟三丫一人一套,两人老是离离分分的。这下好了,搬出去了,三丫自己买房子,三丫自己有车呢。自己会开。三个女儿长得可漂亮了。 我姐说王大钱,黑呼的钱,就是钱挺多的,没数。他姐盖房子,说盖起来了,没装修,王大钱说,给一点你装修吧,人家说:多少啊,王大钱就说:一点点,就两万。肯定够了,农村就够了。他外甥也有钱,给两万就是送一个礼。 他的钱,让新的老婆管住了。我心里想,管也没用,那三个女儿也得养吧。偷偷地还得给一点。小王的弟弟,在那赌输了,王大钱就给他两万,让他再做点小生意。 去年村里死了五个人,第一个死的是一个老太太,别的老太太死了没什么可惜的,这个老太太死得有点可惜。别的老太太,又没钱花,又得干活,又没钱玩牌,成天的干活,死了也就算了,没什么可惜的,活着也挺磨的。这个老太太就不一样,老伴是退休的,老伴大她十几岁呢,对她挺不错的,成天可以打牌,也有钱花,就是大儿子种田,二儿子以前是书记、村长,三儿子在银行的,就一个女儿,在信用社的,多好啊,她死了就可惜,福就不能享了,两口子住六间屋。死了没人住了,老头就上大儿子家里住了。这个老太太好像是什么癌,肚子里的。 第二个死了也可惜,年轻啊,男的,可能也就四十一二岁,叫福贵,他那个病,不知道是个什么病,反正是腰上的。开始的时候,是2001年的三月初三,是我们那的鬼节,"三月三,鬼上山",初三晚上,有一个人买了一个麻木(摩托三轮,带斗的),那天晚上,翻到一个深沟里头了,开麻木的那人,叫黑炭,就回家喊人帮他弄车,村里去了好几个人,福贵,也去了,几个人把那车弄上来了,他这腰就不行了。 他的腰就到处整,疼得打床,疼得要死,后来,上哪看都不行,看不出来,不是扭着了。在武汉住了一段时间医院,家里棺材都弄好了,真是的,说他那个病,两夫妻经常抱着哭,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儿子刚刚十岁,村子里人说,这苦的真是惨人,旁边站着的人,都在放眼泪(不叫哭,叫放眼泪),他说,要是这病好了,一定好好地待他媳妇。这人脾气最不好的,吵架了,他媳妇被他气得死过好几回,死得牙齿咬得紧紧的,两只手握着拳头,第一次,大家都吓得要死,七手八脚地把她弄到床上,罗姐跟她到处揉,后来,叹了一口气,人就醒了。就怕吵,不让人在那呆着。那次,福贵也吓了一跳。说要改,后来又犯了几次。就是为了打牌,吵,为了男女的事,都没吵那么狠。就是冬梅打牌的时候让别的男人亲,就是他说的。也不让他跟冬梅打。 福贵打的针,可能是叫杜冷丁吧,他打上瘾了,开始的时候是医生打,后来是他媳妇帮他打,就不要医生了。他一直在床上躺着,2001年,我回家过年,小王让我过去看看他,说他可能活不了多久了。我就上那看他去,他看见我了就哭,他说,哎呀木珍啊,我以为看不到你了,真没想到还看到你了。我就说:没事,你这病养着吧,你这一生就能看得见我。他说:快要看不见了。我说:看得见,没事。病都得养着,没有那么快的。呆了一会,就出来了。 他都想到了,临死前让谁给剃头,都想好了。后来那剃头的都死了,他还活着。 2002年,夏天的时候,我回了,嘿,他已经好了,跟正常人一样,也是满村的,又把他媳妇打得死过去了,拿着大棍子打呢,人家都说,那时候病得那么厉害,都说改改,根本就没改。他说话的声音,全村最大的,哗里哗啦的。后来,2002年年底了,回家的时候,看见他又不行了,他这病,怎么人矮一大截,坐椅子上,像小孩似的,还是打牌。就越来越严重了,到了2003年5月份,就死了。大家都说,没想到,他还能又活两年。 他老婆莲儿,比我还小一岁,跟我玩得挺好的。跟福贵的那个女的,叫香桂,跟我也玩得好。有一段,农村的人,眼睛还挺能看的,我就看不出来。那段,我们上哪玩,这福贵就跟着上哪玩,老到香桂她们们家玩。我就看不出他们俩有事。村里人老说他们俩好,本来他老婆莲儿也不在意,以为人家造谣,后来说多了,她就相信了。 有一天晚上,她跟她福贵在床上干那事的时候她就问,平时老问他不说,就这种时候问他,他说,他就交待了,从什么时候开始,夫妻俩最爱看电影,吃完了饭,说看电影去,福贵说不去,让莲儿自己去,后来,莲儿就一个人去了。他就上那个香桂家去了,他说就一次,莲儿不信,莲儿说:下次就不行了,一次就一次。后来,村里就老说老说,莲儿就不理那女的了。 香桂的丈夫一直在外面做泥工,满村就知道了,这丈夫跟福贵玩得挺好的,一年生的,62年或者61年生的,小王也是62年的。男的就上她家玩,男的问福贵到底跟谁好了,一直问,其实就是跟他老婆,他不知道。 莲儿就说:你紧问紧问,是不是要我说给你。莲儿反正没告诉他。村里的人都笑,福贵怎么那么傻,跟别的女人睡,还跟自己老婆说,以后谁还跟你好啊。香桂说,便宜他占了,还把她往当铺里送。后来他们俩就断了,莲儿跟香桂又成了好朋友,我跟莲儿说,看你俩还挺好的。莲儿说,其实心里还是装着那件事的。 村里死的第三个,这个是个女的,这个倒没什么可惜的了。这个女的,有五十多岁,叫绍芳,挺苦的,开始她丈夫在部队的,丈夫脾气很倔的,外号叫板老爷,板老爷原来找的是另外一个女的,可能是结了婚才去参军的。老婆在家生了一个女儿,他硬说不是他的种子。后来就没要那个女的,才找的绍芳。 养了两个儿子后,就肺病,干不了活,就是绍芳一个人干活,她在地里干活,那个板老爷就蹲在一个地方看着她。他看得那么严,绍芳还跟另外一个男的好呢,其实丈夫知道,网开一面,地里的重活就是那个男的帮干。 这个男的叫望修,有一天晚上,望修的老婆来抓他,没抓着,望修回去了。第二天早上,老婆看见他的鞋,一样一只,老婆就把这只鞋送到绍芳家,警告她两句,后来也就没事了。望修还是跟绍芳好,一直到板老爷死,有一年左右,就没了。 绍芳的妹妹,有先天性心脏病,找一个男的,是个瘌痢头,远看是光头,近看几根毛。她妹妹也生了个女儿,小孩不到一岁她妹妹就死了。那个瘌痢头就让绍芳养着这孩子。养着养着,绍芳跟她妹夫就好上了。村里人都说:怎么看上那么一个瘌痢头。 有的人说得很难听,说:她可能是喜欢瘌痢头的螺(生殖器)。这个妹夫,一点儿苗都没得,头上几根毛,牙齿挺稀的,两个大门牙都出来了,一笑还吓人呢!绍芳两个儿子,有一个给她弟弟了,她弟弟没儿子,她就剩一个大儿子,跟妹夫好了之后,她就不管儿子了,她把儿子一个人扔在家里,儿子只有十二岁,她就不管了。她就上另一个村,癞痢头的家去了。在那呆了两年,婆婆一点都不喜欢她,看见就骂,没结婚,自己就去了。那个男的,在四季山的石头场,我们叫石头坑的,炸石头的,让炸石头的,给炸死了,这个绍芳又回了,回王榨了。村里人让她儿子不要她了,说我小的时候你不理我,现在他死了你又回了。 她就在家呆着,另外一个村的一个男的,也挺想她的,叫老同,老同有两个女儿,他老婆是个哑巴,有时能说一句话,我们叫一声哑。大女儿正常,小女儿也是哑巴。说给大女儿给绍芳的儿子做老婆。绍芳就跟他好上了,一直挺好的。 望修也是癞痢头,只不过头上的毛没那么少。绍芳这人也一般,说不上好看。有时候,老同的老婆也上这边闹,有一次,那个哑巴来,扯着自己的衣服说:花褂(说得不清楚),意思是说,绍芳的衣服是老同买的。老同的女儿跟绍芳的儿子结婚的时候,钱全是老同出的。 绍芳快要死了,我们都不知道,她怎么这么快就要死了。我回家,几天了都没看见她,我就说:哎,怎么没看见绍芳?她们说:死都死了。我说我还不知道呢,怎么就死了。 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呢,丈夫以前女的生的那个女儿,其实跟她丈夫长得一模一样,绍芳不是只有两个儿子吗,这个女儿在外面多少年没回过,她想这个女儿,不是亲生的,她打电话,说想她,这个女儿就回了,守了一个多月,在家呆到她死了才走。绍芳的小儿子,给了她小叔子做儿子,也在她家呆了一个多月,没死,走了两天,她就死了。 她的大儿子一直管着,不让她的相好老同来看她,她死了要花钱,他又去找那个老同,还不是老同想办法给他凑钱。她也是家里有点穷,村里有人办红白喜事,礼钱从五块,长到十块,再长到十五块,绍芳死了,大家就多给一点,每人凑二十块,后来就都长到二十块了。 第四个死的就很简单,就是撑死的。就是吃了两碗包面,玩了一会儿,在别人家玩,就说心里不舒服,就回家了,回家找医生打针,没多远,针还没打完,人就死了。 七十多了,还挺结实的呢,打牛鞭的,突然就死了,平时什么病都没有。 就是三类苗他爸,牵着牛走,绳子缠在手指头上,牛一跳沟,跳过去了,把他的手指弄断了,他还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捡起来一看,哎呀,原来是自己的手指头,一开始不疼,回到家,老婆在那喊小王,让他快来,帮送到马连店医院去。我们问他:疼吗?他说疼么西,一点也不疼。后来晚上疼得哭天喊娘的,第二天我们还说呢,这下倒好了。 第五个死的是一个老太太,六十多岁,和她的老头在四季山林场住着,就一个小屋。在山上捡点柴火卖钱,三个还是四个女儿,就一个儿子。就听说她死了,我说村里怎么死那么多人。四季山上有茶叶,她老头就看那点茶叶,再就是看山上的树,他是近视眼,不是一般的,跟你几米远就看不见了,跟影子似的。那次我们几个人偷他的茶叶,好几个呢,他就在上边,他没看见人,他吓唬吓唬,也就一点近,他说,我看见你们了,你们走不走啊,我拿石头扔你们了啊。我们就在那偷偷笑,不说话,他根本不知道那有人。他到你面前来吧,你躲在茶树底下,他就看不见了。 三类苗也快死了,他是心脏病,说他的心就吊着。去年他老婆,一直在外边打工,其实是三类苗在外头有女人,他一直跟那个女的一块过。他老婆就走了,到广州打工去了。 三类苗在河南开封,跟那女的一块过,生病后就回了,他老婆也回了,给他治病,他不让老婆进家门,他老说老婆舍不得钱。他老婆也是把钱看得挺重的,小时候没有爸,大一点的时候又没了妈,他不让老婆进门,老婆又走了。后来没钱,牛皮客就每人出百十来块钱, 让他看病去。 这下吧,三类苗知道他是什么病,知道没治了,老想着吃点东西,心脏病不吃不行。他就老跟他妈闹别扭,我们叫瞎劫。他妈说了,做饭吧,一家三代在那吃,四类苗,就是三类苗的儿子也在那吃,三人吃三样的,他那个四类苗就说,三人吃三样。他奶奶说:就是的呀,三个人过不得伙。三类苗就把桌子给掀了,不吃了。 他妈有点好吃的,就想给孙子四类苗吃,三类苗不让,有时候,四类苗吃了半截,三类苗就在外面喊,一声接一声地喊,他儿子,四类苗就不敢吃了,放下筷子。他奶说:我伢伤心,吓得,赶紧放下筷子,把嘴抹抹才敢出去,就像没吃似的。小孩可能九岁多,三类苗三十左右吧。 去年我回家,他就在村里到处游荡,他欠大队上交的乱七八糟的费,一共有五千多,好几多的,他一直在外头打工,没回家。就像我们那说的,挤得一堆那么多。去年要收钱的人来了,一看,他病了,那就算了呗,钱不要了,掉过来,还给他一袋米。我一想,这还真不错,以前没这事,从来没有的,看他病了,没要钱,还给他一袋米,真给了。 他那老婆也回了,过年。他反正不让他老婆上他那个屋子。老婆带着儿子跟婆婆睡,三类苗不干,又闹。嫂子就说他老婆,你弄错了,昨天晚上你应该非上他屋子不可,这样他就不会闹了。 嫂子不就是一个女儿吗,三类苗想,要是他死了,就把自己儿子给他哥,他自己老婆肯定再嫁人,走了。这儿子老婆肯定不带走。也不知道怎么搞的,他嫂子说,她就是想儿子想到拿儿子泡水喝,也不要四类苗。谁知道,三类苗也知道这话。他以为嫂子不养四类苗,其实不是,他嫂子肯定想生一个自己的儿子,她养是养,但不当自己儿子,三类苗理解错了。 初一就要烧他妈的房子。 三类苗跟嫂子就为这事大吵,三类苗说:你不养我儿子,我给你吗?嫂子说:我要了吗?我要了吗?就把他妈屋子里放的松针点着了,跟嫂子吵,拿他妈出气,他一直跟他妈拧,说他妈不给他钱花,他妈哪有钱啊,他就是看见他爸死的时候,人家欠他爸的八百块牛钱,人家给他妈了,他看见了,他老想他妈把那钱给他买吃的。他妈得留着呀,自己老了,得留点钱。 后来房子没烧成,他嫂子让三类苗的妈上嫂子家住去,嫂子跟他老婆说,你今天晚上就跟他睡,老婆怕,怕三类苗把她捂死,还怕把孩子都捂死了。嫂子跟四类苗说:别怕,要是晚上你爸把你妈么的了,你就下来喊我们。三类苗还说要烧他妈的房子,他嫂子又跟他老婆说:别怕,烧就烧了,烧了就住我这儿。后来也没烧,也没捂死老婆孩子,又没事了。 三类苗以前干过狠事,以前他老婆不愿嫁他,她比他强多了,他就说:你不嫁,你嫁别人,等你成亲那天,我拿炸药去炸。他老婆怕他。以前有玩得好的,有打群架的,什么架都打。他嫂子那天在我家嘀咕,说,说不定,他这病,就是在外面打群架,打出来的。 说有一次七个人,打他一个人,在他肚子上踩,后来都上医院了,住了好长时间医院。我们说,有可能,就是打出来的病。他反正不怕死。他说他这病,他知道,活不长的。让他买药吃,他说,吃什么呀,反正是要死的。那天我去丰台拿腊肉,我问王榨的那人,他说,现在好象好了。过年的时候三类苗挺蔫的,现在扯着嗓子喊,好象好多了,可能死不了了。 村里有一个女孩,长得挺苗条的,她妈说她太瘦了,就给她买"红桃k"喝。这次回去看见她胖多了,脸上的肉胖得都堆起来,鼻子都塌下去了,嘴巴也窝进去了。猛一看脸上就是一堆肉,人也矮了一截,真难看。 农村就认为胖好看瘦不好看。 其实现在报纸都登"红桃k"不好,村里没有人知道,没报纸,太闭塞。其实这女孩的爸爸就在武汉打工,大城市。不过他不识字,没人告诉他"红桃k"不好。 这次回家没看见这女孩,去广州打工了,没回家过年。十六岁,读初中读了一半就不读了。都这样,都是读读就不读了。 这双胞胎是两男孩,我一看,怎么两人一模一样,我说:这哪来的两个伢,长得一个样,哎呀,真好玩。她们就告诉我,从小就是罗姐养大的,是她的外孙,我嫁到王榨的时候,罗姐已经有自己的孙子了,双胞胎就到他们自己的妈妈那儿去了。罗姐就是全村最省的,每个月只用一度电,晚上吃得早,晚上根本不开灯。 她养这双胞胎,用米炒熟了,磨成粉,做成米糊喂。双胞胎的妈在水泥厂上班,没有奶,不在一个地儿。全靠罗姐养的。她那个大媳妇,孩子叫舅妈的,我问她,能分得出吗,她都分不出。一个叫张雷,张电,谁都分不出这两人。 大一点的时候,就有一个孩子,在耳朵上面长了一个包,可能是张电,小的那个,长包结了一个疤。他舅妈说:这下好了,你这长了一个反光镜,这下能认出来了。谁知过不了多久,那个也在同样的地方赶紧长了一个包,跟那一模一样的,也结了一个疤,也跟那一模一样,他舅妈说:这下完了,又分不出来了。缺德吧。 我们老问她妈分不分得开,他妈能分开。有一次,他们住三层,不知是张雷还是张电,把二层的人的房间钥匙孔给堵上了,那人看见了,就说要打,赶紧跑回家了。一会又自己蔫了,在那人那晃,那人说,刚才你还堵我的门呢,他说,那不是我,是我哥。一会儿他哥来了,那人又骂,他哥说,不是我。那人在楼下等了一天。 那时候打牌,整夜打,一直打,不知道打了几天呢,昏天黑地的,下来看什么都是七筒八筒,吃饭看筷子,也是七筒八筒,看两个两个的,都是七筒八筒,就是凑不了一胡。看儿子女儿也是七筒八筒。真是迷得,宁可不吃饭,也要打牌。 八筒也是去年上中学,她自己在家带的米,带一个饭盒,自己弄好了米,初一的一个食堂,初二一个食堂,初三的一个食堂,自己把米洗了放在蒸锅里,有人蒸。到吃饭的时候没有排队的,就是抢,谁抢着的就有吃,就是抢,抢不着的真没吃的。我问她:你抢着了吗,饿着没有,她说她没有。她说她班有一个女孩,像男孩似的,力气挺大的,每次都是她帮她抢的。有一个女孩挺老实的,抢不到,每次抢的时候,别人连饭盒都拿走了,她光饭盒就买了五个,她就饿了五次。那次还在那哭呢,说她再也吃不到饭了,她妈再也不给她买饭盒了。大家都说,谁让你这么没用,抢都抢不着。 有人不带米的,还有外面的不读书的也来抢。学校管不了,真是。八筒上六年级的时候,说那可脏了,脏得要死,她说做饭的大锅就在窗台,有时候早上看,锅里有屎,就是人拉的屎。中午她就不想在那吃,七筒八筒都不想上那儿吃。我就让她在马连店医院买吃的。医院让买,有钱就行了,买馒头,医院的馒头好吃,三毛钱一个。每天早上在马连店吃米粉,还有面条,马连店的米粉全都是一块钱一碗,没肉的,有点青菜。 在学校里吃的菜全是自己带的霉干菜,没有青菜,还是很苦的。住校,三顿都在学校吃,三顿都得抢。晚上住在学校,每星期六下午回家,洗头洗澡,洗衣服,第二天,吃了中午饭就走了。远倒是不远,也就是两里路。交的钱不多,382块,就是书钱,本子要自己买。住宿不要钱,打开水,一壶一毛钱。晚上打水,一天一壶。 她就是不想住在那,但老师要写保证书,保证在外面不出事。早上六点就要在操场上跑三圈,在家住五点就要起来,晚上还有晚自习呢,九点多才下课。夏天还可以,冬天就不行。 我就想,大西北不是没学校吗,把我们四季山的学校移到大西北去多好,四季山的学校空的,盖了没几年的楼,就这么浪费了。没人上学,人挺密的,都上中心小学,不是中心小学就空了。远一点的也空不了,我们六个组的,都上马连店的学校,所以四季山的学校就空了。真的空了,没有老师,没有学生,就是一个老太太,在那看着,四组的老太太。搬到大西北多好。 到了初中上学的就更少了,念完初三就算不错的了。有一个孩子,比七筒还小,他已经打了两年工了,十三岁就去了,他妈妈带他到广州去,好象是穿珠子,衣服上的珠子。能挣点钱。 我大舅从小抱来养,准备长大当媳妇的一个女孩,我听我妈说,她不会数数,让她数鸡,只能数单的和双的,要是给她的时候是单数,她就知道,再数的时候如果是单数就没丢,就算是丢了一双,那数了也是单数,那就是没丢,反正是单数。给她是双数吧,要是丢了一双,也是没丢,要是来了一双吧,也是没丢。后来都说,太苕了,没要,送回去了,那还了得,我大舅是什么人。我大舅现在在北京,是个特级工程师,他女儿在外企,每月工资两万多元。 后来那个大舅妈在哪教书啊,就在黄岗高中。 农村的洗发液全是水货,没有一点真东西,就我这头发,在家怎么洗,都是乱糟糟的,像稻草似的。也有飘柔啊,也有潘婷,什么名牌都有,你有,他也有。就是洗一次可以,第二次就不行了,不知道是不是农村灰尘太大。 以前就用肥皂,用洗衣粉洗头。再以前,我妈的时候,就用稻草烧成灰,把水倒在稻草灰上,等一会儿,再倒出来洗头,水是挺清的,里面一点稻草灰都没有。我没洗过,我们那时候就用肥皂洗洗,我妈节约,肥皂得花钱买,她就用稻草灰。洗得干净,稻草灰洗得干净。 小袋的,飘柔、潘婷、海飞丝,都有,小袋的,都是五毛钱一袋,都说是正宗的。也有瓶的,十五块一瓶,也有散装的,多少钱一斤,你灌去吧,反正挺便宜的,也就几块钱。都是假的,小县城,哪有真的啊! 在外面回来的人,外面带回来的,洗的头发就不一样。有一年,我哥回家,带的是华姿,红的绿的,黄的,后来洗头出来,人家都羡慕,说哎呀这头发,我们自己伸手摸自己的头发,就像没有似的。 大人用什么小孩就用什么,洗的头全都是乱糟糟的,梳不通,就去买亮油,往头上喷,像雾似的,也挺香的,男男女女,都喷,全村人的头上,都是亮亮的,除了老头老太太,连小孩都算,谁都亮光光的。有一家没了,谁家有,就上谁家喷去。那个也六块钱一瓶,不便宜,农村就是这样,谁家有,就上谁家去。 老头还是用肥皂,老太太都是用女儿媳妇的。 还有少女之春,七块五一瓶,还有一种,十块钱一瓶。 来月经,小女孩第一次来的时候,叫"提脚盆了没有"。我们那时候,大人问:你提脚盆没有,我不懂,就说,提了,每天晚上都提,每天晚上都洗脚。 那时候就有卫生纸,我妈那时候用布,我看见了,我妈每次洗了就放在哪啊,她放在床底下,床底下不是有很多棍子吗,她就放在那上头。都没晒,放在那阴干。老一辈的都是这样。现在王榨还有女的还这样,她觉得用纸不划算,哪有那么多纸啊。再老一点的,就没月经了。有的时候叫"大姨妈",有的时候叫"客",有的时候叫"好事"。 那个女的也是,我们现在全都是用卫生巾,她怎么着啊,她丈夫在公路上,有一天,车上掉下一包卫生巾,挺大一包的,她捡回家吧,拿去卖了,买便宜的卫生纸用。我们都说,她怎么那么做人家。 我们那就是有"安诺",五块钱一包,一包二十片。 一块聊天,有的四十二三岁就不来,晚的也就快五十岁。没有了就说好,全都是羡慕没有的。 那时候,我怀七筒的时候,就到他吃奶,一直没来月经,结果怀上了八筒都不知道,后来八筒生下两岁多了,才来了,就觉得可惜了,不来多好啊,像男人似的。主要是夏天,夏天来好事,身上就闻得出味来,打牌,都能闻到腥味,要是有男的,就不吭声,要全是女的,就问,哪个来好事了,这么腥。 有的时候,来好事的那人,手气特好,一下大家就能猜出来。说怪不得,那么大火(指手气好),还是你来了客。有的时候就挺背的,背的时候多。 打牌的时候,全是女的,就什么都说,那就不忌讳了。 我侄媳妇趴在我耳朵说,那女的,只要前一天晚上,她男人碰了她,她手气就特别好。要是手气不好,没火的,就骂男人,说昨晚上,没搞那个事,这下手气不好了。 都说这种事,只要是女的在一起,都说,不管年纪大的年纪小的,都说,只要不是姑娘就行。年纪太大也不是,四十多岁,都还行。 手气不好的,就说,一会儿我回去,要骂死他,但死他的塞(往狠里骂的意思)。有的就说,要骂得他的祖人翻跟斗。 那女的说,有的时候,她男的想要,她就烦得要死,她就想晚上一件衣服都不穿,跑到外面站着去。还有个女的,晚上她男人要了,早上她就不起床做饭,全都是那男的做,扫地,做饭,全都是那男的干。她这样人家都知道。她都跟我们说,我们早上有时候故意上她家玩去,看见她男的在干活,我们就在那大笑,说她们家,昨天晚上没干好事。那男的也笑,没什么丢人的。 还有一个女的,就是捡着卫生巾卖的那个女的,她说她们家干好事,是十二点到一点之间。她说这时间好,说是书上说的。 还有,就是细铁他爸他妈,别看他们都六七十岁了,在那后边那屋里睡觉,老嫂子有六十多岁了,问,你们昨天晚上打针了吗?老嫂子把干那事叫打针。他妈说:没有啊。老嫂子说:你别不承认,我在那听半天了。笑得要死。 人听见了告诉我们。细铁他爸是我们那最野的一个,说话最无顾忌。他就问那个老太太,叫姐,问:姐,现在一晚上能搞几次?老嫂就骂他,现在都什么岁数了,现在都硬不起来了。 细铁他爸是什么人啊,真是最野的人。那时候,他在武汉打工,就是前两年,他老婆也在,在市场卖菜,他在市场搞卫生,大家跟他打赌,看他能不能把他舅母娘(就是细铁他舅妈)抱着亲一口,就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就敢抱着亲一口,而且,他那舅母娘还是一个有身份的人,他那个舅,可能官不小。后来,那个舅母娘就不理他了,他老婆也在那。 结果他还找一个老太太,两人好。细铁的儿子不是给他们带吗,他说,有两个奶奶。 他反正外号就叫三岁,去年我回家,我在桥的这头,他在那头,回家有两天都没看见他,他看见了就喊,兄弟媳妇,怎么两天没看见你啊,是不是怕我扒你的灰啊!我就笑,说哎哟,你怎么那么说话。他就在那笑。 六姐(就是他老婆)说他不要脸。六姐在武汉,比他早回一年,开了一个小铺,他后来也跟着回了。六姐让他捡柴,他就在桥的那头喊,六儿,你大的老逼!他把柴火一扔,说:你就叉着个逼在家烧吧。 我在河堤上,笑得要死。我说,你近一点不行,老远就开始骂。 他有时没事,突然就喊上一句,说:六儿,你这大的老逼!他骂人也不挑人,他三个儿子,一个女儿,早上女儿没起来,他也是骂:你这么个细逼,你怕结不了媳妇啊(嫁不出去),你怕生不得儿啊,那时候他女儿还没出嫁,就十五六岁。他妈,叫细娘的,活着的时候,老太太,晚上洗脚的水没倒,他也骂,他就说:昨夜洗逼的水没倒。 他管你是谁,他骂得过瘾,他还是生产队的二队长呢,大集体的时候。每天下午,派一个人去打听,哪有电影,有电影吧,下午就早点下工,看电影去。派出去的人,每天给工分。 他挺爱干净的,手上老拿一个扫帚,骂人的时候,口水一直往下流。那六姐有妇科病,他就老跟人说,他要上马连店的妓院去。就是现在,老说要上那去。后来人家就问,你上那干嘛去啊,六姑(辈份小的这么称呼他老婆)不在你身边吗?他也骂,说她那个老逼,她不给。反正他不怕丑的,就那么说。 现在和尚还是那么爱打扮,四十多岁的农村人,一天换好几趟衣服。初二那天,她穿一条紧身裤,外面穿超短裙,那几天不冷。她就是爱穿不爱吃。村里人喜欢偷偷说她,但不能让她听见,听见了她就会骂,拿个小板凳坐在门口,边干活边骂。 她小女儿去广州打工,给她寄了一千块钱,她两天就花光了,全买衣服了。真不知道她是怎么花的。 她丈夫不打她,打她可能会好一点。她弟弟叫三宝,在天津给她找了一个工厂,让她去干活,初八晚上她就走了。女儿在广州打工,怀孕了,那男的给了她八百块钱,让她回家。她回家也不告诉她妈妈她怀孕了。后来不行了,肚子大了,没办法,和尚带着女儿上广州找那个男的,那男的说她不知道。女儿生了孩子,是女孩,死了,赶紧嫁了,现在又怀孕了。 上广州打工的全这样。三躲去广州打工也怀孕了,那男的是九江的,她跟着回九江,没结婚,生了一个孩子。那地方肯定很穷,连电话都没地方打。三躲家怕人笑话,不敢说。我说现在大家都这样,都是没嫁就怀孕了,没什么见不得人的,谁家都有女儿。 现在全村有一百多人出来打工,北京、天津、上海、广州、西安、石家庄、西宁、新疆、河南开封,到处都有。剩下在家的都是有点g的。 现在罚私人杀猪没那么严了,改革了,马连店撤乡并镇,镇离我们村远,不方便了,就没那么严了。村干部也减了,原来五个人,现在就是三个人。各村交的钱不通过大队(村),直接交乡财政。一个人一年只交一百多块,以前是四百,这下好了。 供电以前养一个电工,现在不养了。供电所的人直接下来收。 养猪的还是不多,都打工去了,家里只剩一个人的就不养了。 县电视台二十四有台节目,有个相声,说的是普通话和滴水方言,滴水话土得要死,一点都不好听,大家都觉得普通话好听。 普通话说:他站着,滴水话就说:他伎倒。普通话说:他蹲着,我们的话就说:他苦倒。再就是:他躺着,我们就说:他困倒。笑死人了,底下都说,真好玩,滴水话一点不好听。开始那人是说普通话,后来说方言,我们都说,这人还不知道是不是滴水的呢。 做饭,我们说捂饭,抽烟叫吃烟。自行车叫钢丝车,以前叫溜子车。撒尿叫打站。小孩子死了,叫跑了。 出来打工的,大多数都不会说普通话,上次我去丰台拿腊肉,他们在那边十年了,都不会说普通话。他们打电话来,我接的,我也不知道是他们打的,我说:喂,你找谁呀。那边就愣住了,过了一会儿,那边说我找李木珍。我说我就是。那边哈哈大笑,说咬得果做象(就是说学得真象)。 那时候我们在黄石,全都买彩票,都想中奖,谁也没中。那次好像是一千五百万,我就说,我中了,这里头做生意的人,我一人给一万,所有的亲戚,一人给十万,剩下的钱,拿回家,自己留着。再盖一幢房子,盖好的,也买上空调,就不种田了,就呆在家里享受,也不用买小车,我们那儿路不好。还要把我们家门口的水塘用水泥盖起来,盖一个溜冰场。这口塘不好,淹死小孩,淹过两个。这钱还花不完,就给孩子留着。 她们说也别中那么多,中个几万就行了,就不做了,回去了。 农村没有多少指望儿子考上大学的,你知道为什么吗?你考上大学了吧,也得花好几万,供不起来,人家有那几万块,就留着给儿子娶媳妇了。儿子初中高中毕业,都能出去打工了。学校的孩子也不愿意念书,女孩子吧,来了例假就不上学了,觉得很丑,从此就不上学了,老师来找也不去。有的还是念。 健儿不敢回家过年,欠农村基金会的钱。那时候他老婆的婶子是滴水县检察院的院长,能借钱,给面子。可能有两三万吧。都是玩的花的,不是干什么正经事。借的时候说的是做生意,后来也就这么花没了。开始在武汉做生意,也是修表,租了一间大房子,买了彩电冰箱,什么都有。就在武广,挺大的一个商场。他赚的钱,全家都上那玩儿去。有朋友上那去,他也养着,养两三个月,他挺义气的。 没钱了,跟他嫂子的妹夫,合伙。说让那人把钱弄走了,让他陪八千块钱,也没给。过年也不敢回家,基金会没倒的话,就没这档子事了。 基金会是集体的,细胖哥也弄过,每个村都有,利息高一点,也能存钱,也能借,跟信用社一样,信用用还让开,基金会就不让开了。村的基金会没钱了,就上乡的基金会借钱。一百两百也能借,一万两万也能借。存也是,多少不限。整个四季山的,贷出来的款有四十万,王榨就有二十万。基金会封掉了,就让一下子还清。晚上来了,像抄家似的,事先也不通知,一来就把帐封了,所以所以很多人就还不了钱。就让借钱的人,直接把钱还给在这儿存钱的人。 人家要钱没有,就通过法院起诉基金会,基金会没钱,就起诉借钱的人。所以健儿一回家,法院的人就来,小王的弟弟也是,二眼也不敢回家。也几年不回家,一回就挨关了,要拿钱放人。二眼在细胖哥那儿借了一万,还不了,还有八千呢。跑到新疆去了。还有娘家去的一个人,也是,借了两万,也好几年不回家,他一会儿在天津,一会儿不知道在哪。没办法。 后来出了一个死命令,说如果没钱还,要上信用社贷款还钱,所以就借钱去还,还给那些存钱的主儿。 细胖哥这里还好一点,四季山那边几年都不回来过年,存钱的人拿不到钱,就要在基金会的人的家里喝农药。那人在北京开家具厂,后来不干了,回去了,就在基金会存了十万,利息高。这下基金会一封,钱要不出来了。每年,基金会的人,讨得一点钱就给他,过年也没敢在家呆。 过年的时候,贴了门对之后,就不能讨钱了。那天我们贴了门对,开拖拉机的骆驼路过我家,说你们都贴了门对,我们还没贴呢!我问他干嘛还没贴,他说基金会的人还在他家坐着呢! 牛皮客带一帮女的赌,外乡的也全上王榨来赌,全都坐摩托车来。牛皮客就帮一帮女的到外村去赌,生意也不做了。赌发了,有钱了。女的都输惨了。 老跟他妈吵架,他住新房子,两层楼,装了空调,也是他爸爸盖的,装修得挺好的,也铺了地板。他让他爸爸妈妈住在关牛的屋子里,其实牛皮客这人挺好的,就是当不了老婆的家。老婆动不动就寻死去,人长得真漂亮,外号红萝卜。现在也不怎么讨人喜欢了。她能说的也说,不能说的也说。她就是大嫂的儿媳妇。 有手气的时候,赢得差不多了,老婆就得管,让走。输了就不管。赌的时候赌桌上根本不算钱,都不数,像往生钱似的。女人根本不让上,就在旁边看着。 第二章 从小到大记得的事 吃奶的时候记不住了。我比木玲大两岁,我吃了她就没吃的了。以前我们家的老房子是同一个大门里很多房子的一间,家家户户的大门,冲着一个挺大的堂屋。整个村子姓李的,就一个大门,全村的人都从一个门进,有一个大天井,晚上出去玩也没出大门,就在大门里玩。就像北京的四合院,我们是堂屋。 我记得生我弟的时候,是70年,就是在这里生的,我和木玲跟我妈睡,我伯(我爸)不在家,睡得迷迷糊糊的,全赶起来了,村里的人说,起来,起来,你妈要生孩子了。我觉得要生孩子有什么奇怪的,还要把我们赶起来。木玲挺高兴的,我有点不满,觉没睡好。 没过一会,就听说我们有一个弟弟了。 想着,别人也有一个弟弟,现在我们也有一个弟弟了。她也带着弟弟。我们也带弟弟。有时候还得带木玲,一共三人,最多的时候是锁在家里,因为我们家门口就是一个塘,怕淹死了。 最早的时候,弟弟还没有呢。妈用一根绳子,把我和木玲,一头一个,拴在大门上,拴的不是死结,是活的,木玲在门跟前呆着的时候,我就能走远一点,我在门跟前,她就能走远一点。 有一次,我们羡慕人家玩,自由自在的,我们被拴着。这时候有了弟弟,这时候老房子拆了,门全都对外了。那时候弟弟不知在哪,要不就是锁在家里了。我就把木玲那头的结解开了,我能解,她不能解。第一次的时候,我们全都系在手腕上,后来我就解了,解了跟人家一块玩了。我妈回家找人找不着,中午吃饭,我妈就骂,说要打人,下午就把绳子系在我的背带裤上,木玲的还是系在手腕上,还跟她说:你别让她解啊,让她解我打你。 我在大门玩,把脚上的大拇指踢掉了一大块皮,在流血。那时候都是光着脚的。木玲看见血,就在那里哭,我也吓得哭。她就让我把她的绳子解掉。我妈正在稻场上打稻谷,我们就去找她去,她看见我们又解开了,又发火。我哭着说,脚出血了。我妈说:破一点皮,怕么事啊!又给提回去,又系在门上了。后来就学乖了。 二爹死了,这事记得。二爹就是爸爸的二伯。那时候不知道是几岁,那是第一次看见了死人。还是在大的堂屋里头,他们住的是北边,有一个后门。 那天听说二爹死了,可能是春天,那天好象还下着雨,他和二婆住在那屋,有一个厨房,一个小房子。很多人听说二爹死了,都去看,我也跟着去看。看人多热闹,我妈不让看,说怕我晚上睡不着觉。怕个屁,什么都不懂,就知道一个人在床上躺着。门后面有一个盆,盆里有一个腾(即腾雁),比鸭子大,黑白相间的花,好多人家都养,它在那下了一窝蛋,22个,它一窝就下22个,或者20个,多了不下。它在那孵小腾。 我就在那看这腾孵小腾。没觉得怕,一点都不怕,我还不知道二婆为什么要哭,不就是死了吗。 下雨天在堂屋里玩。跳绳,跳房子,还有抓子,捉迷藏,都在那,堂屋的上边,有我奶奶的一台织布机,那时候,奶奶没了,没用,就放在那。我觉得好玩,老扒在那上边。那时候,觉得织布机怎么那么高,老要爬上去玩,后来长大了,觉得织布机怎么变矮了。 有人织布,三妈织布,就是二婆的儿媳妇,我们看她织布,她有织布机,她那时候可能就是四十来岁,她是短头发,下巴整个是一个黑痣,整个下巴都是黑的,好大一片,就这么大个痣。 看着她怎么弄线,织布,就问我妈,你怎么不织布?觉得会织布有本事。我妈不会织。我妈就会纺线。我们都学不会。妈纺到半截,去做饭了,我们就上去纺纺看,都不成,倒是我细哥,还像模像样的,还能纺一点。 织出的布全是白的,没有花的,就叫白棉布,土布。三妈织布的时候,还是大集体,69年,或是70年,二婆一直跟她纺线。自己家要的,三妈要挣工分,没时候纺线。织布是抽空的。要是纺的线给她织,织出来的布就给你,还给点手工钱。不贵的。 就是做衣服穿的。叫灯笼裤。要染,染成黑的、蓝的,没染的就做夏天穿的白衣服。街上买的叫洋布,叫扯洋布。夏天穿的叫洋布热褂。小时候都穿这种土布衣服,到上学还穿呢。 布也送礼,要是姐姐妹妹,就送得多一点,生孩子的时候送,送个六尺,旁边的亲戚就送个两尺,够小孩做一件衣服就成了。 被子也是这个。棉布被子。 还记得第一次通电,大家都高高兴兴的。那时候大概是七八岁,不到九岁。没通电的时候,跟我妈上外婆家,跟我们不是一个乡。外婆家有电灯,我很吃惊,说,哎,这怎么亮了。小姨说,不用火柴,一扯就亮。我说,那怎么灭呢?小姨说,一扯就灭。我就扯,一扯就亮了,再一扯,又灭了,我就老扯老扯,玩一会儿又去扯。心里高兴得很。 这就知道电灯了。我们家点的是煤油灯,叫洋油灯。就觉得洋油灯怎么才一丁点亮,电灯把整个屋子都照亮了。就盼着有电灯。 心里老盼着,差不多有一年,要不是72年,要不就是73年,那天晚上,通了电,全村都跟下行了,跟灾了(方言,指沸腾了),全村都出去玩,我大姐上她那些姐妹家玩,我大哥也跟他的伙伴出去玩,他那时候还念中学,小哥、我、木玲,全都出去,把竹园里竹子上面的整根的条拧下来,围成一个圆圈,戴在头上,竹叶子在上面。像电影一样,跟《董存瑞》电影学的。弄一个棍子,系一个绳子背在背上,那就是枪。 那天晚上全都疯玩,没人喊回家睡觉。大人也玩,小孩也玩。 每家都安了电灯,同时亮起来,跟没有灯真是没法比,心里都亮堂了。 也是几岁的时候,还是在大堂屋,接一个新媳妇。晚上很热闹,那时候还没有电灯,就是一把煤油灯放在桌上,我就记得,人一围上了,周围就黑不龙冬的。要等新媳妇来了才开饭。我们是我妈带着喝喜酒,叫"牵嘴"的。我心想,怎么还不吃饭,就想吃好的。人家说,得等新娘子来了才能吃。她说,你去看看,看她来了没有。我就走出大门,没看见,又回去了,还是没来。又在那等。有的就喊,说,来了来了。我还心想,来了肯定马上就到了,没想到,又等了好大一会儿。后来真的来了,听见敲锣,那就忘了,把吃饭的事忘了。就想着去看看新娘子什么样。就跟着新娘子屁股后面。 进门的时候放鞭炮,我就跟着新娘子赶紧进屋。又忘了吃饭,那时候不叫吃喜酒,叫吃三丸。马上就开饭了,就想着吃三丸。第一个出来是糯米丸,很大的,上面搁了点红糖。我妈就给了我一手一个,拿着又去玩了,就没吃饭,就吃那个丸子。 我看着那个新娘子怎么跟别人不一样,小时候说不出那个感觉,只是觉得跟别人不一样似的。后来问我妈,她怎么长成这样?其实她跟平常人也一样,她就是长相挺老实的。我妈说,这个新娘子的生母是个哑巴。 我不知道哑巴是什么东西。就老问我妈:哑巴是什么东西?我妈说,就是不会说话的。我就想是不是没长嘴,没长嘴怎么吃饭。我就问我妈,哑巴是不是没长嘴,我妈说我真苕,没长嘴那不是饿死了!我说那她长嘴了为什么不说话。我妈说,她长了嘴也不能说。后来心里老盼着,盼这新娘的妈来了,好看看她是什么样。 后来过了一段时候,她妈来了,我就看见了。看见她说话,啊,啊,啊啊,指手划脚的。用手做动作,说吃饭,一只手做碗,一只手往嘴里划拉。我妈问她吃饭没有,她就这样回答。我们小孩全都学她,全都说啊,啊,啊啊,用手划拉。 新娘很老实的,跟她讲话她就说,不问她一天都不说话。 房子拆了,这边的房子还没盖呢,得找地方住。我们家人多,这八组,是三个组拼成一个组,我们就住到九组。住的那家人是个母子俩,他家也不大,四间小屋子。我妈没跟我们睡,要看东西,家具,瓦片、砖,主要是横条,那木头。也没看好。我妈真是辛苦啊,又要上大集体挣工分,又要做我们这多么人的饭,洗这么多人的衣服。我还没到九岁,木玲六岁,弟弟三岁,小哥不到十岁,还有大哥大姐,大哥念高中。 吃水全都是挑水,我妈五点多就起来挑水,我家一天用掉一大缸水,全是我妈一个人挑,我妈心疼大姐,不让她干活。我妈就是苦自己。我妈在家当姑娘的时候,也是挺苦的,我外婆外号叫"铁匠",最厉害的,出手就打人,我外公挺面的。 我妈小时候被打惨了,所以她不打我们,她最多骂一下。 木玲那时候老哭老哭,我们让妈打她,反正你打不打她都哭,我妈就是不打,等她哭够为止。我妈躲着她,她还跟着我妈,走到哪她跟到哪。我妈提着烘炉,她也跟着我妈哭。我妈说不惹你,走远点。我小哥看了气不过,就说,妈,她要再哭,你就拿烘炉里的灰抓一把,塞到她领子里,看她还哭不哭。 我大姨出嫁的时候得很多嫁妆,我大舅念大学,家里就剩我妈和细舅。 我外公经常不在家,他是个道士,我见过,他82岁才死。他耳朵挺聋的,跟他说话要很大声他才听得见。他吃菜不放盐,一点都不放,是淡的。他每次上我家来,我们不跟他一起吃,我妈就给他弄点豆油(即腐竹),鸡蛋肉,都不吃的,就一碗面条。 他上我们家来,我们觉得挺好奇的,老看着他。我最多十一岁,要使劲说他才听得见,我就不跟他说。就看着他。他跟细舅说,我嫌他耳朵聋,不理他。其实不是不理他,就是看着他,笑。我细舅告诉我妈,我妈就跟我说,以后外公来,别光看着他笑,他说你笑他耳朵聋。 我心里觉得挺冤枉的。我说跟他说他也听不见。我妈说,以后外公来了,你就使劲叫他,叫完了就上外面玩去,莫像个苕人似看着笑。 他是道人,不是道士。过了不到一年,他就死了。那时候,老盼着他来,好带吃的来。每次来他都带点糖果,有时候带点粑就来了。这时候大舅在北京已经有工作了,细舅在县里的粮站。我们上他家拜年,他给每人五毛压岁钱。我们拿了钱就去买吃的,不像现在,到处都能买到吃的,要跑两里路。买糖,还有芝麻饼,饼还要票。细舅的孩子也回家了,一大帮孩子去买吃的。我们家五六个,细舅家四个,还有大姨,也好几个,一大帮小孩。 外婆死得很早,我妈没出嫁她就死了。所以我妈没得什么嫁妆,只有一件棉袄,是外婆留给我妈的,又让大姨要走了。其实大姨挺好的,挺漂亮的,到老还漂亮,比我妈漂亮多了。 有次以为是叔叔回来了,结果是挑苗的(就是种牛痘的,在手上划一个十字)来了,在对面,有一个山,叫葫芦山,看来了几个人,我说:哎呀,我细父(即叔叔)回来了。那时候没见过细父。一看,是打针的,调头赶紧跑,急得没地方躲。 还是打了针,哭了。 第二次打针的时候,我妈正好上我小姨家去了,我吓得直哭。我就往小姨家跑,我知道是在马连店那边,我从来没去过。看见那有一个看水的老头,我就问:老头老头,你看见我妈没?老头说:你妈上哪去了?我说:我妈上我姨家了。他说:你姨家在哪呀?我说:在马连店的那头。老头说:你莫去呀,前面有捉伢的。你怎么这么哭?我说:家里来了打针的,我怕打针。他说:你莫去,去不得,有捉伢的。 又回了,就扒在菜园里躲着。后来也不知道是谁,把我提回去了。还是打针了。打针的人一直说:不疼不疼。还是疼,还是哭。 也是在老家,不记得几岁。也是在家玩,听见敲锣的来了,当当当,不知出了什么事,赶紧跑。跑去一看,游行呢。那时候什么都禁了,不让钓鱼,不让卖东西。那人可能就是钓鱼,头上戴了一顶挺高的帽子,纸糊的,前面还挂了一个牌子,背后还挂了一个袋子,手里还自己拿了一个铜锣,自己敲,一边敲,一边喊:大家莫学我罗——我捞鱼啊——村干部还跟着,两个组,他得游完十个组。游完了才能回家吃饭。 是中年男人,认得,就是我们家邻居的姑爷。后来也在家学,嘴里喊着:堂堂堂,大家莫学我罗,我捞鱼。做游戏,就学。学了好一阵子。 发地震那年,毛主席死的那年,76年,那年。记得毛主席死的时候,我就在后门的山坡上,听广播里播音员的声音挺沉重的,再一听,说伟大领袖和导师毛泽东同志逝世了。我一想,哦,是毛主席死了。怪不得。 回家吃早饭,大家全都出早工。我也没说,大家也没说。我就觉得,广播好象是说着好玩似的。后来上学,学校也没人说。下课了,一个学生听见了,说告诉村里的一个孩子,那孩子让他别瞎说。他说,我没瞎说,你听,广播里还在说。 上课的时候,这小孩就说,老师老师,毛主席死了。老师问:你怎么知道的?他说广播里播的。老师一听,果然,全校就不上课了,全都去听。 就放假了,课都不上了,每个人都戴着一个黑袖章,大队发的。有的上面写着,伟大领袖和导师,中间四个大字是永垂不朽。有的上别处看电视直播,那时候,电视挺少的,公社有。好多人跑到公社去,到公社有二十里地呢。去看直播。 后来,我们好几个大队弄了一台,几个大队在一起看。一个小屋子,哪能看得见啊,天又热,窗户上,有的就上窗台上,到处都是人,屋子门口都挤出来了,那小孩就别说了,怕挤死了。都没见过电视是什么样的。 后来就防地震。 每人家发的白布,一大卷。搭布棚子。就在花生地里,全挨着,一户人家挨着一户。我们家,我伯就不信,我们有很多板,我伯就在我们家门口,搭一个板棚。 每个家都是空的,家具全都搬到布棚里了。好玩了,反正要死了,也不干活了,全都玩。就打扑克。我们家在自家门口,一点都不好玩,人家全在花生地里的布棚里。也没有电,就点的煤油灯。晚上我们就上布棚里玩去,看他们打牌,还可以偷点花生吃呢! 下大雨也不敢回家躲雨,都说,越下大雨越有地震的可能,就都在布棚子里。漏水,也全都是湿的。我家的板棚也漏雨,有缝。我伯让我们上家里躲躲。我伯都准备好了,有垫桶,装稻谷的,里面进不了水,还有两个炕柜。我伯说,万一发地震,不是说发地震都要伴着发大水吗?要是发大水,我弟和木玲就坐在垫桶里,我和细哥,就一人坐一个炕柜里头,到时候就用绳子拴上,大水就把我们漂走了,漂在一起。 家家户户都备着干粮,就是把米炒熟,弄成米粉,就挺管用的。大家都很紧张,一下大雨,都觉今天晚上要倒房子了,家家户户家里都没人。 过了一段,没震,又都跑回去了。有的把做棚子的布洗洗做被子,反正不花钱的,是公家的。 我姐谈恋爱的事我一点都不记得了。她出嫁的事我记得。 那时候,细胖哥复员回来没多久。77、78年的时候,我姐就嫁了。我伯不同意,那时候细胖哥有对象了。那对象是他姐的小姑,后来就退掉了。我姐跟他好了好几年了,他面兵的时候就说了,要是他面上兵了,就不要那女孩了。 他跟我姐小时候是同学,他说我姐小时候穿着一件绿色的衣服,艳绿的绸的,一朵一朵的花,她就穿着这上衣,短袖的,就穿着上黄冈参观林彪的家乡。从那时候起,他就觉得我姐挺好玩的。 我姐比我们大十二岁,家里宠得不得了,我爷爷也宠着她,要什么买什么。她还说呢,小时候,有一个大碗,专门是给她吃零食的,想吃什么,就有什么,她一天到晚就端着那个碗吃。所以我们就最怕我伯,就她不怕,她还敢跟他顶嘴。我伯不骂她。所以她跟细胖哥这事,我伯就没怎么管。 那时候,大队的二书记还上家里来说,做我伯的工作。我伯后来也就同意了。 出嫁的时候我姐也有二十五岁了,她53年的。78年的时候,25岁了。她一直是妇女队长,一组一个赤脚医生,她也是。她两根长辫子,还挺好看的,大家都觉得她好看,是公认的。我们公社的,我们村就她一个去。几十个大队呢。 就嫁在同一个村子,早上就把家具全拉走了,一个村子里的人又没怎么闹。我姐出门,我妈还在那哭。我就想吧,就在一个村子里,有什么好哭的。我妈一边哭,一边说,就说不是一家人了,到别人家就得听别人的了,在别人怎么好都不如自己家。在家也没打她,也没骂她。我也在那跟着掉眼泪。木玲就知道跟着抢糖吃。 底下要穿黑鞋子,上面要穿绿上衣。如果没有,借也要借这么一套衣服。不穿红的。 那时候还早,叫区,我细舅和细舅妈还没调到县城呢。细舅好象是公社书记,他和细舅妈都有点权,说把我姐弄出去吃商品粮。说弄到滴水县的针织厂,我细舅说不行,那里头灰尘太大了,不好,让她自己在家练算盘。她念书的时候就学会了,又在家里练。 有一次,我细舅妈给她介绍对象,让上舅妈工作的地方去,那时候没有车,自行车都很少很少的。她是走路去的。 给她介绍的是她们公社的一个团支书,我姐那时候才十几岁,十七八吧。她也是懵懵懂懂的,也有点怕,又不知道怕什么。她说后来,玩了一会儿,要回家了,舅妈让那人用自行车送一段,我姐不让,她就拼命跑,一边跑,一边往后看,看那人追上来没有。前年她还跟我们说起这事。我们说,人家堂堂一个支书,还来追你呢!你还吓得跑。 后来她哪都没去,还是在家种田,还是没吃成商品粮。算命的人还是挺灵的,说她这辈子,有吃有穿的,哪都去不了。真是啊,这命真是。细舅那时候那么有权,她都没出去,她就这命。 过了两天,就去扔手榴弹。 也是一个山坡,也是别的乡先扔,然后轮到我们。我们三个女孩扔,最胖那个女孩,盖没揭开就扔出去了。都在那趴着,老半天都不响。就叫一个干事去看看,干事有五十多岁了,吓得脚直打颤。那女孩一直说她拧了盖,就更吓人了。后来那个干事捡起来一看,哎呀,盖都没拧开。笑得要死。 就轮到我了,我想,要是我使劲扔,肯定就能扔得挺远的。我就使劲一扔,一看,没多远,也炸了,声音不是很大,也没有那么大的烟,就一点黑烟,碗大的一个小坑。扔完后,我就好好地趴着,等炸响了才敢抬头。 完了我们往回走,一边走一边说,嗨,才这么大一点坑,也没电影里那么大的烟,能炸死这么多的人。 训了一个月,就回来了。给了六十块钱一个人。 爷爷死的时候,我不在家。大姑和小姑都在家。那时候爷爷房里搁了两个床,他其实病也没病多久。他是年底腊月二十五病的,那一年,我刚好是那年出嫁的,87年。他每次病了就是饿两顿,就好了。我二十八回家,叫"还福",就是吃早上那顿饭。他没起来吃饭,他躺着。我回王榨,他挺急的,平时他一点都不急。我回王榨就得在门口放鞭炮,我说要走,其实不是马上走,他就挺急,以为不放鞭炮,就在床上喊:炮子呢,炮子呢。我说我还没走,你别急。 那天他还非得给我两块钱呢。我走了吧,初二又回家拜年。初五他好了一点,还吃了一点鱼子。后来就再也没起来了。初十,十一了,我还是回家看他去。他挺疼的,疼得在床上喊娘,我进去的时候,看见他的被子都蒙在头上了,我就把被子拿下来,问:爹(就是爷爷),你好点了吗?他也没回话,抢过被子又蒙头,还是疼得喊娘。 那天晚上我在家住了一晚上。平时我从来不说梦话的,我睡着了,听见我爷爷问:你是哪个?我说:我是木珍啊。我一说这话,马上就醒了。十二我就没回去。 那几天,一直是木玲跟爷爷睡在一个床上,大姑和小姑就睡另一个床上,同一个屋。 十二的晚上一点多,木玲说:爹怎么不哼了?她就喊爹,爹也没应声。她就喊大姑和细姑。她说爹可能已经死了。大姑她们一摸,说是死了。爹是弓着睡的,她们就赶紧把他的脚弄直了,把那手也弄伸直了。 就喊我伯他们。以前村里死了人,我还挺害怕的,都不敢看,晚上吓得睡不着觉。但是爹死了,我一点都不害怕。 第一次骑自行车进城,也是记得挺清楚的。记不住是哪一年,就记得是八月十八,阴历,中秋节过后。那时候我们家还没有自行车,就是细胖哥有。学车的时候,来了亲戚,管他是谁呢,拿来就骑,挺有瘾的。没学会的时候,刚会滑呢,就挺想学会的。 在稻场上转圈,在公路也骑。有车的时候才学,平时没车学不成。也学了好几个月。跟堂姐两人,我骑一会,她骑一会。不用人扶,就自己滑。 学会了也有好几个月了,没车骑。我们上哪,就借细胖哥的车,他就叮着,说马上还啊,就得马上还。后来表妹的堂哥买了一辆车,她就借来学一天,就是十七那天。她就一天学熟了。那时候,表哥在县城上三中,他的字写得挺好的,人家都说,凭他的字,就能吃上一碗饭。过了八月中秋就有点冷了。细姑就让表妹送棉被去给她哥。 我就跟我妈说,要不我跟她一块去。表妹也帮着说。我妈就同意了。我跟她俩就各骑一辆车,她刚学会,那棉被就我后架上带着。 我们两人都没骑车进过城,一路上挺小心的。一路上我都喊着,慢点慢点。她刚学会,有一股劲。她走前面,我走后面走到八公里那,有人挖了一个过水的小沟,又是下坡,这车冲得挺快的,来不及刹车了,她已经摔下来了,摔到水沟里了,衣服都湿了。我赶紧刹车下来了。我问怎么样,要不要紧,她说没事,我们又走。 又走了没多远,不到一里路,有一个老头,挑着一担大粪,在路上慢悠悠的走。也是下坡。表妹忘了拉闸,也忘了按铃,她慌的直喊,哎!哎!快过去,快过去!你说那老头挑着一担大粪,他能快吗?一下就撞上了。撞的两个桶一个在前一个在后,紧紧夹着老头身上。臭的要死!我心想,这回麻烦了,可能要扯皮。 表妹从车上跳下来,骂那个老头说,你这个鬼老头,怎么走路的!老头把粪桶往地上一扔,操扁担说,我没怪你,你还怪我!他举着扁担就要打她。 表妹跳上车就跑了。那时候是上午,没多少人,要是被人拦住,也麻烦。 这一路,第一次,反正不顺,看见车来了,就慌,掉到沟里。那被子幸亏我带着,要不就湿了。后来也让我们找着她哥了。在街上问三中怎么走,走一段打听一段。打听到宿舍。 我和表妹两人到县城里的百花照相馆,照了一张相。黑白的,两寸的,8角五分钱。一个出一半钱。是她的主意。过了好长时间才去取。 我第一次照相是爷爷病得快死的时候,79年吧。爷爷病了,最厉害的一次病,以为要死了,但那次没死。我们叫绞肠痧。就要照张相,给叔叔寄去。 爷爷坐在椅子上,我、木玲、我弟,在旁边站着,就我们四个人。在马路上,摄影师是从马连店叫来的。挺简单的,照完就回去了。 那时候我上小学,要照相挺高兴的。就穿干净一点的衣服。是秋天吧,记得木玲的裤子短了,底下一截腿露在外面,挺长的,一截长一截短。我就歪着脖子在那笑。我弟弟站得挺端正的。我爷爷那时候挺瘦的。一点都不紧张,就觉得好玩。 印象最深的电影是《卖花姑娘》,但我没看成,是听我大姐说的。上小学的时候,在大队的礼堂放《卖花姑娘》,那天放了一天,挺多人看的,窗户啊,到处都挤得满满的,有的人,就不吃饭,在那看一天,小学生根本挤不进去。听她们说,那个小姑娘挺可怜的。我大哥跟大姐在那说,那里头有一个歌,小小姑娘,清早起床,提着花篮去卖花。这个电影到现在,我一直都没看。 还有一次,放动画片《小八路》,都记不清了。 看《红楼梦》,也是听大哥说,晚上要去看电影去,我爷爷问他看什么,他说看《红楼梦》,我爷爷就挺支持他的。他们几个老师,也是先派一个人去买票,晚上几个人,骑车到县城电影院看。那好象是第一次放古装戏。他们看了回来说,你看了还不知道里面谁是男的,谁是女的呢!我就想我肯定分得出来。 过了好长时间,就听说,有一个地方放《红楼梦》,挺远的,露天的,不要票的。我就要去看。跟着我小哥哥。他说,你高兴个什么,你呆会看了也分不出男女。那里面全都是长头发,你分得出来啊?我说,我就分得出来。 大老远跑到那,一看,不是,还是现代片,空欢喜一场。又没看成。又过了很长时间,在我们大队放,这回就看上了。我一看,这人倒是挺体面的,穿的衣服也挺好看的,男的女的我也分得出来,我怎么分不出来呢。女的头发全是扎着辫子,男的没扎,贾宝玉,头上有一个红箍,一看就知道,还有那些男的,头上就戴着帽子。小哥还问:分出来了吗?我说分出来了。我爷爷也说我分不出来。没哭,那时候还懂得哭呢,能分出男女就不错了。 还有看《天仙配》,看那戏看得不过瘾,就又去看电影。小时候,每天晚上乘凉,姑父就跟我们讲牛郎织女天仙配,我们就挺想看的。后来也跑了挺远的路,叫蓝岭,又是另一个乡了。我们村里好多人都去,我也跟着去。那时候,放电影要赶场,在这放一场,放到十点,另一个地方接着,就放到十二点,挺晚的。等我们赶到那,已经放了一大截。看到董永,正好在槐荫树开口那,我一看,这是女的还是男的,那时候还真分不清,不知道董永是男的还是女的。再一个画面,七仙女出来了,我一看,知道了,女的有长头发,男的没有。 就是看了那半截,就想着什么时候到马连店再放一次,再去看。 后来听说马连店放《天仙配》,我们就早早地吃饭了,早早上那等着想看那前面的开头。后来听说,上哪放第一场,上这放第二场。也是在那等,又怕停电,都说,菩萨保佑,别停电。在那等呀等呀,真的停电了,都挺失望的,又不想走,想着说不定一会又来电了呢。也全都坐地上等。等了一会儿,还没来电,就走了。 走到半截,又来电了,赶紧往回跑。跑回去了,又听说今天晚上不放了,多大夜些来了(即夜深了),放到天光(天亮)去了。就没看成。回去都蔫的。 《一双绣花鞋》《405谋杀案》《五朵金花》都看了。 看《少林小子》也是上县城看的。看《少林寺》也是上别的乡看的。大家都说,武打的,挺好看的,县城也是很多人去看的。 有一次上县城,看《少林小子》,那天刚好是十五号,那时候还是大集体,一号和十五号是休息日。说明天上县城看电影去。我伯给的钱,那时候没上县城看过电影,从来没有。那次十五号赶集,卖小猪的,都要到县城才能卖,小猪用拖拉机运去,二十多里路呢,只能早不能晚。那天早上起来,哎呀,表妹家的一头猪被人偷了,一百多斤的。他哥也上县城看电影去,姑父也上县城找猪,我们就跟着去。 我们就把钱给表哥买票。姑父就去找猪,找得着就更好,找不着就算倒霉。我们就看电影,姑父就找猪。这猪真让他给找着了,找是找着了,但找到的已经让人卖了,找不到卖主。跟那人说,这猪是我们家的,让人偷了,那人说,那我不管,我花一百块钱买的。姑父就在那说,是我的猪。后来他花了八十块把猪买回来了。肯定那人没花一百,他多说了,可能只花了五十,要不他能少二十块钱给你。再说偷猪的人也不会卖那么贵。 姑父说,你再买一头猪,也不划算。 第二次上县城看电影是看《白发魔女传》,那阵挺忙的,正是插秧苗的时候。我伯给钱我们让我们看电影去。全村根本没人看。去的时候,我们三人,坐拖拉机回,看见一辆,就往上上,不认识的。上的时候,我的裤子腿裂开了。上去了,又给人家赶下来了。他说,下去!下去!我们就下来了,一看,哎呀,那裤腿怎么办?刚好,那表妹又来例假了,什么都没带,怎么办?我们三人就说,干脆走路吧,二十多里呢,又这么大太阳。表妹那裤子就不行了,只好把衣服脱下来,往腰上一系,就看不出来了。我的裤子一扎,成了一个短裤。三个走回来,都累蔫了。 这是第二次从县城里走回来的。走了有两个小时。 第一次走回来是去买过年的新衣服,去是坐拖拉机去,大队有拖拉机。82年。细哥当兵那年。第一次上县城买衣服。细哥当兵的时候手上有一块表,说当兵不让戴表,临走的时候,他从手上摘下表给我,就让我伯带走了。我伯说我不认识。那表后来卖了,卖表的钱,我伯说,你拿去买衣服吧。卖了几十块钱。 拖拉机上县城,我伯跟人说好了,让把我带去,还要带回来。 我把表妹也带上了,一进城,就把衣服买了。看了两三个摊位,看中了一件红的,那时候这衣料叫三合一,也不知道还价,也不知道试一下合身不合身。就问多少钱,他说十三块五,我就给他十三块五。还不记得买了什么玩意,买了一双鞋,假的,塑料的皮鞋。那样子还挺时髦的呢。高跟的,那时候农村没有高跟鞋。花了二块五毛钱。 钱没花完,我留着呢。我伯说,那钱是我的。就没坐车回家,拖拉机也没看见。在那等了一会。那钱是我的,就舍不得花。只买了两个馒头,我和表妹一人一个。吃了就往回走。也有十几岁了。走回去还不觉得累。可能是有新衣服。表妹累得要死。 这不是第一次去县城。第一次去是小学的时候,打篮球。开始的时候在狍龙,是夏天,暑假的时候。老师让我们上狍龙打球。也不会打,就挑几个个高点的。让我们大队的跟另外一个大队的打。我根本没上场,我就在那玩儿。后来就听说我们打胜了。让我们回家拿衣服,带米,就要集中在狍龙训练了。 在那训练吧,就让我当队长。那老师也不是我们学校的,是滴水县体校的。每天训练。结果有三个大队的,都说是我们一个大队的。天天带着我们训练。在操场上打球。天太热了,上一个村的一个大礼堂去训练。那凉快一点,没那么晒。 练了一段时间,就让我们上团陂。还有男的呢,也是几个大队的,说是我们一个大队的。 上团陂,那是第一次坐车。坐客车,就是现在说的大巴。刚坐上去的时候,没坐位,站着。下坡的时候,觉得心都掉下去了,都大叫:哎呀哎呀,女孩都叫。一刹车,前仰后合的,也大叫。 团陂有十个篮球队要跟我们比赛。要打成冠军就能上县城,打不成就回家。大家说,这得正儿八经地打。到了地方,这团陂高中的老师就给大家说,在哪打水,洗澡的脚盆,在哪睡觉,说有什么问题,就找一个人,他就在黑板上写了一个名字:肖美莲。后来谁找得着啊,谁管谁啊。 开始的时候也不急,反正有人管热水洗澡,有地方睡觉。就东看看西看看的。到处逛。把我们领到打乒乓球那个室,我们把东西一放就到处逛。 逛逛逛,有个孩子就说,哎,隔壁有鬼。你可别到那去,我反正挺怕的。我说:哪有鬼啊?她说:就隔壁,死人了,就骨头站在那。我说:真的呀?她说是真的。 我就约一个孩子一起看看去。我们一看,说这不是死人,我们小学五年级课本上有,这叫骨架,人家肯定是上自然课用的。其实那孩子也知道,她是吓人。 到晚上,根本找不着那个肖美莲,带队的老师也找不着。只好自己。自己找到澡堂洗澡,根本没有有热水,凉水也没有。只好想办法,拿了一根长绳子,找的桶也不知道干什么用的,就去打水。水井在一个大操场下面的一个小操场,天黑了,什么都看不见。井台挺大,男孩在那打水,女孩就用这水洗,晚上喝的水也是井水,生水。睡觉也没地方睡,没人管,我们就睡在乒乓球台上,十几个女孩全睡在一个台子,男孩睡地上。这是第一天,男女都在一个屋里头。到第二天,才把男孩弄到隔壁去。 第一次看见电视也是那次。开始说,要打十个乡的球队,打完才能回去。后来那十个乡都没有女孩打球的,倒是来了一个男队,打得惨败回去了。他们那边是山区,跟英山交界,封闭多了,比我们这边落后二十年。都那么说。 第一次看那个电视,也没大惊小怪的,就是觉得比电影小一点。跑到别的单位去看的。让进,他放在露天的。一看,就看见广告,是几个豆豆在那跳,大的、圆的,我说,哎,这又不是人,怎么能动呢?那时候根本不知道这叫广告。后来看的什么也不记得了。 在团陂根本没打球,没对手,跟谁打去?我们就直接上县城了。 到县城就打了,全是大的乡镇。我们就让人家打得惨败。第一场的时候,我们旗开得胜,跟朱店乡打,我没上场。我从来没上过场。朱店的女孩跟我们差不多,全是比较小的。后来几个乡的女孩,全是大的,初中生。特别是滨江小学,全是大女孩。她们后来跟滴水体校的人打,她们也打胜了。怎么那么厉害啊! 打胜了吧,街上有卖冰棒的,叫唤:棒儿——三分——我们就都学着叫唤。我们住在县城里的三八旅社。打败了吧,谁都没心意学了。 这次倒是在县城里呆了一星期。每天都去打球,要不就是看球。正是大暑小暑的时候,热得不得了,我就给她们送汽水。还有女孩来例假了,穿两个裤叉。那时候的女孩上学晚,小学五年级就十四五岁了。 我细舅在县城盖了房子,从来没去过。 吃的全是旅社的,吃公家,不用自己花钱。早上馒头,觉得很好吃的。中午有粥有饭,比在家里好吃。又不用自己洗碗,吃了就走。 做生意才第一次去武汉。2000年了,三十五岁了,离武汉只有两个小时车,就是一次都没去过。农村的,没人想到没事去玩的。没去过武汉的大有人在呢!线儿火去过,她妹在武汉上班,她去过。年轻打工的去过,三四十岁以上的,就很少有人去过武汉了。除非是打工,玩根本没人去,根本就没人想到上那去。像我大姐,就上过北京,没去过武汉,没事哪有上武汉的啊。 我到武汉就是呆了半天,就是在那吃了一顿饭。那天还下大雨,侄媳妇在那租了房子,她带我们上她租的房子。呆到中午,就带我们上餐馆吃饭,她出钱。 那次是去湖南的浏阳,在武汉的汉正街进货,上浏阳卖去。 我就没上汉正街,把钱给了侄媳妇,就是陈红,什么都是她给弄的。什么都不用我带,她们都笑我最轻松,她们拿货,大包小包的,羊毛衫、袜子、床上用品,多着呢。我的只有一小包,我的是首饰。 后来坐的是长途汽车,卧铺的。睡二层上,我和二嫂睡一个铺。开始说是我们包的,司机让我们上哪哪哪等着去,我们就在那伸着脖子等,一大帮人。后来等车的时候,陈红又给我们买了鸡肉,一串串的熟的,一人一串。她没钱也大方。 等了半天,又怕那车跑了,货都在车上。等了老半天,到了晚上七八点,才从武汉出去。出去吧,从咸阳到岳阳这一段,堵车堵车得要死。本来不堵的话,早上就该到了。结果,早上才到长沙,饿得要死,都憋着尿。过了长沙,司机才把车停下来,大家都去尿尿。上午十二点多才到,弄清楚了,到下午两点才吃饭,我和二嫂一人买了一盒饭吃,三块钱一盒。 差不多一天了,才吃上一顿饭,前一天中午吃的,当天晚上在车上,没吃,早上也没吃。第一次出门,也不知道带点吃的,知道的就带了饼干。这帮人不是一个村的,有的带了。车上有的人还睡在过道上。在地上睡,我们农村的就讲究,来例假了就不能从人家身上跨过去,更别说头上了,有的人,连影子都不让你跨呢,嫌有厌气(就是秽气)。有好几人,都来例假,她们也不管,管得了吗?地上也睡下了,根本走不了,一个个就叉着腿,一只脚在左边,一只脚在右边,两手抓着上铺的拦杆,一溜跨着人走。我们就说,要不得。她们说,你要我么的啊! 坐到哪啊,坐到下午,一两点,车上来了一帮小孩,十五六岁的。看谁睡着了,就摸,小偷。二眼坐中间,那个女孩不知是从哪上车的,一直睡。二眼身上带得有钱,我坐边上。小偷就从上边摸,从外边一按,看哪有钱。二眼坐中间,睡着了。我坐边上,又不能喊,喊了人家捧你。我就装伸懒腰,使劲伸,打二眼一下。他就醒了,醒了说:么啊么啊。我说没事。那小偷看他醒了就走了。那小偷还是看了我一眼。我问二眼,刚才你一点都不晓得啊?他说不晓得。后来车上的乘警查票,查到二眼的口袋去了。西服里头的口袋,他一翻,一大叠钱,全是一百的。乘警就问我,他是你什么人?我说,是弟弟。那人就没说什么。我心里想,他不会以为是人贩子吧。 六点多,到了滴水县城。我就是那次看见小偷,这两年都没看见。 小王二哥是小三阳,好象是百分之百传染。开始谁在意这病啊。根本不知道有乙肝这一说,不知道乙肝是什么东西。 后来是杨祠乡的,那段时间去县城,老是看见杨祠乡的人带着小孩上县城打针去,说是打预防乙肝的。说乙肝挺容易变症的。说哪哪的孩子死了,就是乙肝死的。过不一段时间,学校的全都检查,看谁有乙肝,没有的就赶紧打预防针。可能乙肝肯定是传染的,父母有的,小孩肯定有。我们村查出了几个。 你说怪不怪,二哥他们家,女儿有,儿子没有。侄媳妇家,谁都没有,就是小孩的舅舅有。舅舅跟她隔那么远。我们家没有。那时候说得挺神的,说有一点,就变成不治之症了。说如果没有乙肝的,一辈子都不会得肝病,不知道是真是假。再就是,就是怕跟乙肝严重的人接触,小孩不怕,就怕跟大人接触。大人也是挺闷的,到哪人都防着他。 我就挺大意的。那时候我在家,黑炭的肝病挺厉害的,他老在我们家吃饭,后来二眼就说我,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我说也没什么事,他吃了饭,碗就放开水泡着。那个"半天",也是老上我家吃饭,他不是肺病死的吗!我们家不是也没什么事吗?我就觉得是命,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 他二哥有一段挺严重的,都快病死了。后来吃药,又买了黑鱼吃。慢慢调养,吃东西注意,就调养好了,但是不能断药,一直要吃药。他一吃药,就跟正常人一样,什么事都能干了。 他是大三阳,大三阳变成小三阳就没治了。 不是大病根本就不上医院,头疼脑热就信迷信。第一次去医院是十几岁吧,也就是感冒。那时候不让信迷信,找不着地儿信,神仙婆都偷偷摸摸的,找不着。 那次生病了,我伯带着上医院看病去。没生病的时候特别想吃那个鸡蛋面条,看着爷爷吃,特别馋。后来生病了,我妈也做了鸡蛋面条,怎么吃都不好吃,觉得奇怪,平常那么好的东西怎么不好吃了。吃不下。觉得生病挺幸福的。 走路去的,去马连店,有两里路。记不住了,打针我是肯定不干的,就是吃药。后来什么时候才打针,生完孩子,打了一针。我最怕打针。 后来分田到户了,根本就不生病,那有生病的。成天的有活干。 带儿子去马连店医院看过病。不到一岁。小孩发烧,也不当回事。抱在怀里打牌,罗姐一摸,就骂我还不赶快送到医院去。后来就慌里慌张的,就抱到医院去了。医院里有个医生,大人小孩都找他,是这里的名医。姓夏,叫夏医生。看了吧,我说要不打个退烧针?他说没什么,就是感冒了。他说打退烧针也行啊!就开了两天的药。吓死我了,本来我都觉得没事,罗姐一骂,就吓着了。 我女儿身体好,根本没病。儿子二年级的时候,三年级的一个女孩,就忽然发烧死了,都说是什么病传染,要是发烧,就赶紧上医院。 那天晚上,儿子也是发烧,也是吓得要死。也赶紧上医院。刚好他的大姑也在家,她跟着去的,也是感冒,也没事,打了庆大霉素。七筒也是有点好玩,夏天不管怎么热,身上的肉是凉的。晚上我一摸,这孩子怎么身上是凉的,我以为他死了。我又摸摸他鼻子,还在呼吸,又摸嘴,脸,也是凉的,就赶紧送到医院去。医生说是正常的。其实每次去医院,也就是两三块钱,就好了。农村还觉得挺贵的。 我有一次也是发烧,就一毛钱就搞定了,真好笑。就2002年,夏天我回家的时候。发烧走不动了,让侄儿上医院给开药。他就给了一袋药,他说一毛钱,人家还不要呢。我心想,这一毛钱,能管什么事啊,能有用吗?后来说,喝了吧,喝了睡觉。后来喝了,睡了一觉,第二天起来,屁事都没有。 第二天是七月十五中元节,要供祖,小王跟三个侄子四个人骑两辆摩托到马连店买菜。食品站那三个人就告到了派出所。罗指导员到跟前,让小王下车,小王让侉子赶紧把摩托骑走,结果派出所的人让他把摩托拉到院子里去了。 几个人都没回家,打电话,两个人有手机。让二眼去一趟,他跟派出所的人挺熟的。二眼正好在家打牌呢,马连店乡医院的两个人也在打牌。二眼说没时间,没去,我就去了。 我去了问,他们说小王在派出所里,正在录口供,说供完了出来了,在荫地方蹲着呢。 派出所让小王说出那天打人的另两个人是谁,小王死活不说,说是路过的。是侄子。他们就不让他走,要他把侄子叫到派出所来,他们说摩托车没有驾驶证、养路费、年检、新车证,以这个为理由,就扣了车。 所长、指导员、随从一帮人到村子里抓牛皮客,警车一来,牛皮客赶紧躲进厕所,没抓住。就把打牌的一桌人抓了,以赌博为理由,他们把大门一关,拴上,把看的人赶到外面。 小王弟媳本来挺怕事,村里人教她用脚使劲踹门,说自己的家干嘛不让进。侉子狠命的踢了一脚,把门踹开了,看牌的人全都进去了,这时候派出所的人正在搜打牌的人身上的钱,搜出了就放在桌子上。 有一个人四十多岁,叫"坨儿",他的钱有一百多块,搜出来放在桌子上,他老婆一把就抢走了。派出所的人气得要死。 外面的人骂:不要脸!你们就不打牌啊!你们缺钱了吧!骂他们的娘,女儿、老婆、儿子,统统都骂了。 他们四个公家人就干听着,拿出证件,传票,让打牌的人签字,每人罚款二百块,搜身的钱他们自己分,还不算在内。 我婆婆上去就把传票撕了!又冲到警车上坐着不下来。村里的人就想把警车推下河渠,河里正好有满满一河水,平时没有水,要夏天才有水,是干渠。那天刚好是中元节,男女老少都在河堤看热闹,边看边骂。有人把冲担往地上一扎,说:推,把车推到河里去! 小王二哥把他妈从车里拽下来。二哥是村长。四个公家人开了车赶紧跑了。 他们回去气得把小王关禁闭,关在一间小屋子里头。我去闹,我说凭什么关他!派出所的人要牛皮客来,我死活不找。 指导员劝我回家,说又要供祖,又要做饭喂猪,回去该干什么干什么。 我说今天死也要死在这里!你上哪我就上哪,你说我是泼妇我就是泼妇,你今天不放人 我就不走。 他们吃午饭,让我跟他们吃。我说我不吃。我就在办身份证的屋子里呆着。他们有食堂,平时有十几个人,有专门做饭的。 管身份证的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小孩,他不放心,非要我出去。他怕我把档案烧了。我说你放心,我不会烧的。他就把门从外面锁上了才去吃饭,我人在里头。他大约去了十几分钟,就回了。 我就去看小王,看不见人,说话能听见。他让我回去,我说不回去。他们吃完午饭就睡午觉了。 我就故意说小王:你真没用,在里面把衣服脱了,在里面吊死算了,活着干嘛!他没吭声。我又说:你死它,别回来!以前有一个大郭乡的人,被派出所的人用枪打死了,为了掩人耳目,就说是自己上吊死的。 他们六个人一听要吊死,赶紧全出来了。让我走,我就是不走。我抓住走廊的窗子,两个人使劲扣我的手,另两个人推我,推了好远。快推到院子的大门的时候,我就说:你再推,再推我就一头撞死! 他们四个人同时松了手。 所长、指导员都看着我,看了一会儿,就把小王从关封闭的屋子里放出来了。他们把小王引到二楼,我在院子里站着。 这时候小王的侄子来了。这个侄子叫健儿,他的手臂上一边纹了一条龙,一边纹了一条凤。另一个侄子叫侉子,手腕上一边是个忍字,一边是个念字。三类苗身上纹了一条大龙,都是在河南纹的。他一进院子就问我:木珍娘,纤爷呢?我说在上面。他就上去了。 指导员非要罚小王五百块钱才让他走,就凭摩托车没执照这一条。侄子只好先回家,他让我跟他一起回去弄钱,好把小王放回去。正好那天我弟弟在我家,他拿了五百块钱给小王的二哥。 几个人就一块上派出所来了,跟指导员讲了半天。指导员说,你们王榨的歪风非整一下不可。我说,王榨的人不好管吧,人挺团结的。小王的二哥是村长,他跟派出所说项,想少给点钱,给三百块,派出所不干,非要五百块,只打了一张便条,没有任何正规手续。肯定又私分了。 这个所长是黑脸判官,指导员是笑面虎。 后来就骑了摩托回村。到了村口,全村人都在,泰山北斗连连夸奖,说就是要跟他们斗。 我们村有一个人牙疼,疼得受不了,就咬床栏。就想,那个瘌痢药这么厉害,那瘌痢头多少药都没法治,这药一治就好。它未必整不了这牙齿。他晚上就上我家找我姐,用一个装青霉素的药瓶,要了一瓶瘌痢药。他就抹在牙疼那地方。他又不敢咽,怕咽下去把自己药死了,他整夜张着嘴,又不敢睡。口水直往下流,说口水牵得像面条那么长。开始的时候挺疼的,后来慢慢地就不疼了。后来他这牙疼真的没犯过,到他死了都没犯。 后来,好多人都用这瘌痢药治牙疼。后来都是一辈子没犯过,真厉害,都说那瘌痢药真厉害。瘌痢头好了以后,头上全长出毛来了。 就是这个姐姐,长得挺好看的,叫葵花。长得就像一朵花。 堂姐也就比我大十个月,我们小时一块玩到大。她们兄妹四人,就她一个女孩。家里穷,比我们家穷。后来,我姐出嫁了,她就上我们家,跟我睡一个床。从小都没得过压岁钱。过年的时候,我们都是喝糖水,放米泡里头,挺好喝的,她们家就买一包糖精,一毛钱一包的,倒在壶里头,来人了,就倒一杯糖精水给喝。她哥念书就念到二年级没念。 她老跟我睡。干什么老是在一块,我跟她睡一头,她睡外边我睡里边,我怕鬼,她不怕鬼。我怕一睁开眼睛,鬼就站在床边。她不怕。她每晚吃完饭上我家,还得走一段路呢。她敢,我不敢出门。 每天早上,她伯从坡上下来,清清嗓子就开始骂,她不是叫葵花吗,我们全都叫她花儿。她伯骂道:花儿,你这个死伢,你这个杀肉的!多大宴昼了,还不起来!其实那时候还早呢,他是非得骂上两句。每天早上,要是听见清嗓子的声音,我就说,你伯又得骂了。我伯那时候说,起床吧,我们就得赶紧起。有一次,我伯他不喊。他拿着鸡毛掸,把被子一揭,一气乱打,我睡里边,姐姐外边,打着的是她,被打醒了,一看,是我伯,她说:六伯,么的啊?我伯一看,打错人了。也偷偷笑,赶紧走了。 放牛也是,有一次,我们的牛身上怎么那么多虱子,我就捉,她说别弄了,把牛赶到水塘里,虱子就全淹死了。其实是淹不死的。除非牛死了。 后来她出嫁了,就是大姑跟我介绍的那人。嫁过去,没有婆婆,有个公公,在那说好也不好,说不好也说不上。生了两个儿子,跟的那个男的也是木工的,她跟他出来,在天津也呆了两年。2000年,查出这男的有病,什么癌。也没钱治。死了。这个姐姐,自己一个人,上天津打了一年工。也是回家,过年,没多少钱拿回去。 刚好,小王的堂嫂的女儿死了,小王就说把堂嫂的女婿说给我葵花姐。 大家就说行,过一段再说。又过了一段,2002年,我回家的时候,小王跟她们一说,这两人就上我们家看人,看能不能看得上。 当时吧,也没说看得上看不上,葵花姐就走了,她带着她弟媳妇,两人。我觉得她应该 看得上。因为这个男的,地方很好,两层的三大间的楼房,比她那山里头好多了。后面有一排厨房,闲屋子,装柴的,洗衣服的池子,什么都有。小王的侄女,刚盖好房,什么买好了,什么窗帘啊,床,都是新买的,就死了。她说要是知道她死的话,就不盖房了,她盖来干嘛。她三十七岁死的。 我就觉得她应该看得上这男的,这男的高中毕业呢。这男的有一只眼睛坏了,安的一只狗眼睛,在广州安的。葵花姐走后,小王就问那男的,看上了没有?同意不同意?那男的说同意了。那说,同意了你跟她说了没有,他说没有。 我急得,穿着拖鞋,下着雪,出门就去赶葵花姐。 赶到畈的中间,我喊,你等一等,等一等。我说,到底怎么回事,到底同意不同意,你怎么就走了,你吃完中午饭再走。她说,我等什么呀!人家都不同意,我等干什么!后来我说,他怎么不同意呀,刚才问他了,他说同意呀!她说,这样吧,我还是回去。要是他同意吧,就让小王领着上我家,要是不同意就算了。 我就回去,我的拖鞋都湿了。我就把姐姐说的话跟那男的说了。那男的挺同意的,花儿姐长得挺好看的。就说孩子的问题,这男的是一儿一女,那姐姐是两个儿子。男的说,带一个过来也行。有的是房子,楼房不算,别外还有一处三间的大瓦房。他爹妈住在瓦房里头。他家一个姐一个妹,都出嫁了。 这男的第二天就上他们家去了,也没叫上小王。我们也在家有点担心,不知道这两人成没成。后来过了一段时间,小王去问,她伯说挺好的。过了一两个月,葵花姐就直接上那男的家了。这个男的他妈是有神经病的,喜欢男的不喜欢女的。孙子从她跟前过,她就给好吃的,孙女从她跟前过,她就摔巴掌。这个婆婆就跟这葵花姐结缘,挺喜欢的,有什么好吃的都给她吃。 那个大姑开始的时候对她不怎么好,在小学教书的。后来好了。小姑对她好,是考学出去的,有工作。现在两个儿子全都在那呆着不愿回去。在那没有大姑小姑。山里不好玩,这里好玩,出门就是中学,走几步就是马连店街。 葵花姐的爸爸,我们叫叔的。我姐问他:这个女婿跟头先那个女婿比,哪个好?他说那这个好多了!每次上这来,要不就是拿一条烟,要不提一条大鱼,还给点零花钱。以前那个,从来没有,你莫吃大的了。意思是你别想,肯定是没有的。对这个女婿挺满意的。 91年,开始插秧的时候,有一天早上,挺早的,那时候小王还放着鸭子,他得比别人起得早,要是鸭子出去晚了,看见有人,它就不敢走。他一开后门,有一个纸箱,他没在意,就把鸭子放出去了。回来再看,他心想晚上也没放什么东西在后门啊。打开一看,一个小孩,那时候我还没起床呢。儿子女儿都在床上,女儿还不到一岁半,还吃奶。 小王就进门说,谁把一个女儿丢在我们家门口了。我一听就很高兴,连问,哪呢哪呢。 小王说,要不要啊?我说要,怎么不要。 赶紧上桥头买一挂炮竹,我就把孩子从正门抱进来,我们那有风俗,没满月的孩子如果没决定养就不能随便抱进屋,有秽气的。我们决定了,从正门抱进来,小王在后面放炮竹。看那孩子,什么都没有,家里肯定挺穷的。 那一段,扔孩子的挺多的,全是女儿,一般扔的时候,都放在一个菜篮里,放纸箱是很少的,一个破纸箱。一般还都放两袋奶粉,奶瓶,有的还有糖,还有没做的新布。有的还放上一百块钱,有的还放点衣服。这也是防万一的,有的小孩没人捡,旁边就帮着冲点奶粉给喝。这个什么都没有,用布一裹。看的说,看看箱子里有什么东西没有,狗屁,什么都没有。有一纸条,写着小孩生日。 捡回去一放炮竹,大家都来看,说捡着女儿了。别人还以为是认识的亲戚,扔给我们家的。那时候刚好有奶吃,女儿儿子都挺喜欢她的,都趴在床上看,喜滋滋的。我女儿也吃奶,她让我给捡来的妹妹吃。 养了三天,计生办的就找来了。 本来已经有了两个孩子,女儿就罚了1900块,因为没隔五年。计生办的就说,得按第三胎罚钱,罚五千。那时候哪有这么多钱啊!没办法。我就把八筒穿的衣服,好衣服,棉袄,还有棉背心,给她穿得好好的,给她吃奶吃得饱饱的,也放点奶粉,也像人家扔孩子似的,把自家的一个新菜篮子拿出来,放在篮子里,给小王的细娘,给她送到计生办去。 我们就说不知道计生办给人养了没有。那时候谁敢养啊,扔的孩子特多。小王说,给什么呀,全给计生办的扔塘里去了,那衣服还是我们家的新衣服。 要是现在,我肯定养着。现在没人扔了。当时谁都不同意我养,我姐也说,我伯也说。 那段,我房子旁边,有一天早上,全都在那吃早饭,聊天。就在那桥上,有个人吃饭,坐在桥上,把脚放在桥墩上。吃着吃着,他忽然说,哎,这不是个伢?都以为他说得好玩的。他说真的,你过来看一下。他没说是死孩子。 全都跑去看。真是一个小女儿,刚生下来的,样子还是像在娘胎里似的,缩着抱着头。就在回水那,一直打转,打转。那个人就上我家拿一个锄头,一弄,弄到旁边,让水冲走了。那一天,我饭都吃不下。我想着女孩真是可怜。农村老说一句话,说有女儿,沤粪都不给人家做媳妇。现在真是女儿沤粪了。 我们县有一个老单身汉,五十多岁,捡了七个孩子,一起去要饭,人家都给。后来孩子大一点了,他就让小的要饭供大的孩子上学,拿了两个大箩筐。 还有一个老单身汉,也捡了一个女儿养着,现在还养着,还给她上学念书。王榨还有一个媳妇,她舅舅也是个单身汉,也捡了一个女儿让她妈帮养,养着吧,她舅舅也不要了,也没衣服穿。 还有很多人捡来养,大多是单身汉,四五十岁的单身汉,捡一个女儿,想着老了能照顾。我们村的秋香生了两个女儿,她爸爸让她赶紧扔掉一个,她丈夫气得要死。他说,两个女儿怎么了,老了两个女儿买肉吃,他说多少人享了儿子的福啊? 我们村有一个人也捡了一个女儿,养到九岁了,什么活都能干,还帮她洗衣服。她只能生一胎,生不了第二胎。她不挨罚。 现在捡不着女儿了,要是第一胎生了女儿,第二胎怀孕了,就自己去做b超,要是女儿就打掉了。我还说呢,等八筒长到十岁了,就去捡一个女儿,现在哪有啊,捡不着了。 我们村男的大多数是文盲,不上学,不爱上。最多上一两年小学。小王(木珍的丈夫。我很奇怪她把自己的丈夫叫小王,跟单位一样)四兄弟都没上学,都挺厉害的,混得好,谁都不敢欺负。他大哥不认字,照样当村长,还当过治保主任。有些女孩考上初中也不去,都去广州打工,自己不想上学。现在的小孩都上小学。 我最喜欢的事情?第一是打麻将,第二是看书,第三是打毛衣。 全村有三四个人爱看书,都是女的,有三个是六几年生的,一个是七六年生的。 看金庸、琼瑶、岑凯伦,还有就是《家庭》。《家庭》是村里订的,杂志一来,我们几个都抢着看。村里有几个爱看书的,都是女的。最小的一个是七三年生的,读过一年初中,我六五年生的,小学毕业,在村里算是有文化的人。 小王会写自己的名字,不会写信。 我们在家一天到晚打麻将。不睡觉,不吃饭,不喝水,不拉不撒,不管孩子,不做饭,不下地。要是小王做了饭,端给我,我就吃,不端,我就不吃。两个孩子,一儿一女,从小就喝凉水,饥一顿饱一顿。女儿小,娇气,每天要两块钱买零食吃,吃了零食就不吃饭了。儿子懂事,九岁那年自己走了五里地找外婆,让外婆教他做饭。 有两次打麻将都快打死过去了,不吃不喝不睡打了一天一夜,突然眼睛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也说不出话来,全身发软没力气。当时以为快死了,睡了三天,没死,又接着打。 我们村女的都这样,天天打麻将,都不干活,还爱吃零食,每天不是瓜子就是蚕豆,不然就煮一大锅鸡蛋,一大锅花生,大家围着吃,全吃光。 第三章 王榨的人与事-1 王榨的人都挺会享受,有点钱就不干活了,就玩麻将,谁不会玩就被人看不起。 玩麻将在我们村有职称,最厉害的叫"泰山北斗",这人五十多岁,男的,太厉害了。第二名是"牌圣",三十多岁,特别会算牌。第三名是"大师",第四名是"教授",第五名是"教练"。还有"两条龙",是两个人,一个住村头,一个住村尾,每天都来。还有"天光",一打就打到天亮,也叫"东方红"。 我们现在都不养狗了,也不养鸡,养了准被偷,干脆不养。全村两个组八十多户人,只有一家养狗,五六户养鸡。 我们不爱种东西,能不种就不种。夏天全村都去偷西瓜,把看西瓜的人都吓晕了,很好玩的。 我们村有好多人去河南修表,都是水货,混的。到北京搞装修,也是混。还有很多人做生意,有一个还跟香港的万子良,就是那个演电影的,跟他做生意。 双红现在快四十岁了,谁给她钱她就跟谁睡,她丈夫很老实,不管她。她婆婆九十多岁了,跟毛主席一年生的(注,此为木珍所误),耳朵特别聋,听不见打雷,从土改到1976年,只听见打一个雷。 王榨有一个人叫爱党,他老婆本来挺正常,就是怕打雷,她说一打雷,头皮都是木的,头发都竖起来。有一次下雨打雷,爱党老婆去关窗,窗外突然闪进来一大坨红光,有大海碗那么大,一格一格的,可能是蛇精。蛇精进来后,爱党老婆就疯了,她大声唱歌,唱的别人都听不懂,有时候使劲笑,有时候使劲唱。插秧的时候她穿着一件棉袄走下水塘,她一直走,大家都在插秧,没注意看,她走到深水的地方,人就淹死了。死了人还站着,头发竖着。 有三个女儿,小的才一岁,给武汉的一家人收养了。 爱党一直没有再找,他这个人爱说爱笑爱玩,不少人给他做过媒,他不同意,怕委屈自己女儿。他听说双红好搞,谁都能睡,他就想去混一混。 他去她家,上了床,脱了裤子,双红问爱党带钱来没有,爱党说没没带钱,双红又把裤子提起来了。 爱党很生气,出了门就跟人说,都说好搞好搞,哪里好搞,还不是要钱。这件事全王榨都知道。 双红一直跟村里的木匠好,木匠人很聪明,能说会道,最会哄女人开心。有一年因为税太重,大家交不起,木匠找了一伙人去上访,团伙里有一个女的,是酒匠的老婆,她喜欢木匠,就跟木匠一起失踪了好几天。大家到处找,酒匠也找,找到木匠家,没有,又到别处去找,没找着。过了几天他们自己回来了,谁都不知道他们是从哪里回来的。 双红为了木匠跟很多人吃醋,跟线儿火,跟木匠的弟媳妇喜儿。木匠的女人太多,连老婆都气跑了。秧没人插,双红就帮他插,衣服没人洗,她就帮他洗。 但两人好归好,双红跟木匠搞也是要收钱的,不过不是按次收,木匠也没多少钱,个把月才给她一点钱,没多少。所以双红跟木匠的父母说,木匠跟她好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木匠去海南打工,带了一个妓女回家,我们管妓女叫婊子。住了一年多,双红很生气,没得办法。木匠他妈说,管什么,年轻人好玩就要得。婊子是湖南的,她妈病了,打电话让她回去,她就走了,走了就没回来。 妓女走了以后木匠又跟双红好,久不久给她一点钱。 木匠的妈妈心疼钱,当着大儿子、二儿子媳妇的面跟三儿子媳妇喜儿说,你大哥跟别人好还要花钱,不如跟你好算了,你闲着也是闲着,他大哥也不用给别人钱。喜儿有一天跟我说,这个婆婆真不要脸,让我跟她大儿子睡,说用不着给人家钱。 木匠的三弟叫三伢,三伢也去海南打工,他特别想家,连字都不识一个,又回来了。不是突然回来的,家里知道。三伢回来的当天晚上,他妈把他锁在他自己的房里,然后把木匠和喜儿叫到她的房间里睡觉。三伢被锁在房里,觉得很奇怪,他就把锁撬开了去找他妈,结果在他妈的房间听见大哥和自己媳妇儿说话,没开灯,黑古龙冬的,他冲进去,在床上摸到了两个人。 三伢大哭,要投河,说没见过世上有这样的妈,不想活了。他的孩子跟在后面使劲哭,边哭边喊:爸爸不要走爸爸不要走。他妈在他们家门口喊,他家在一个坡上,一喊全村都能听见,他妈喊:哎哟喂——哪个快帮我扯一下哎—— 后来,三伢不去打工了,跟喜儿两人在家种地。 木匠就拐了别的村的一个女的到王榨来,女的丈夫到娘家去找,娘家人说,你到王榨木匠家看看。结果找到了,女的回去下死保证,说肯定不跑了。没想到过了两个月,又跑了。在王榨还跟木匠生了一个私生子,两人孩子也不要了,不知跑哪儿去了。 双红一直卖功夫,给人家做小工,有人盖房子就给人拿砖拿泥浆。农忙的时候不盖房,她就帮人家插秧割稻子,每天二十五块钱。她自己也有田,三个人的地,女儿出嫁了,儿子上学。她丈夫也知道她跟别人睡了要钱,管不了,就不管了。人挺老实,以前当过兵。 我们村当过兵的都挺老实,一个比一个苕,征兵的也不知道怎么搞的,千挑万选,选了这么几个最老实的人,部队就喜欢苕人。只有细铁不苕,所以他当不长,别人都当三年兵,他当了两年就回来了,他肯定不好领导。 线儿火,是闪电的意思。和尚,一个女的,很漂亮,穿着讲究,三十六岁就做外婆了。 象鼻子,一个男的。疤子,身上有火烧疤。 天不收,很坏的意思。连天都不收。平时贩牛,叫打牛鞭。当了二十多年生产队长,他识字,但不会写,每年结帐都是人家算。 地主,小时候白白胖胖的。二眼,眼睛长得好看。林彪,特别瘦,又叫干壳子。安南,长得像电视里的安南,他本来外号叫非洲人。 日本人,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挖草药。这人坏,所以叫日本人。他挖了一种叫满天星的麻醉药,骗一个女的,让她吃,说很好吃,女的很警惕,只咬了一点点,结果舌头麻了一天。一个男的吃下去,结果一天都没法过。 三类苗,挺瘦,平时没什么精神,发蔫,最爱打架,一听说那有打架的就赶紧去。他儿子叫四类苗。 糊猪,这人特别胖,我也不知道糊猪是什么意思。太胖了不怀孕,来北京捡查过,是女方的问题。 武则天,一个女的。测量器、细钉、狗屎、妖精、黄鼠狼、葫芦瓢、疯子、扁头、八杠、骆驼。 反正叫什么的都有。 三类苗去学修表,去河南开封学。初中毕业没在家干活,生病,坐骨神经痛。他说去学,实际上没师傅,跟人一块混,混会的,也没真会,就是能混得过去,碰到不会的就拿给真会的修。弄了一个镊子,一个挺小的起子,还有一个眼镜片,有一个筒,按在眼睛上,在外面花钱买,全套工具一百多元,台子是租的,在开封的一个商场。 我们村全村每家都有会修表的。 一年下来收入不少。他正跟他老婆离婚,他老婆也修表,也在开封修表。她是钱比命贵,她带着他们儿子四类苗,三类苗找她要钱,她坚决不给。 这女的外号"细堂客",叫红儿。人很苗条,长得也很好,比三类苗强多了。本来红儿跟另一个男的谈恋爱,三类苗插了一脚,红儿不同意他,他就威胁红儿,说如果她跟别人结婚,他就用炸药炸。她害怕,只好跟他了。红儿原来跟她师傅好,也在河南的一个县。 三类苗要离,红儿不想离,有孩子了。红儿她妈做干渠的时候是连长,跟一个人好了,怀上了她,只好赶紧找人嫁了,又生了一个弟弟,后来她妈死了,她从小没妈,所以不想离婚,让儿子没妈。 三类苗说:钱有五千,老婆靠边;钱有一万,老婆要换。他跟老婆总是打架。去年七月,闹离婚闹了三天,晚上十二点到家还打,大桌子打成三条腿,小桌子打成两条腿,组合柜打得门全掉了,椅子也打碎了,没离成。 他就走了,回开封。红儿一直在娘家呆着。十月份到湖南浏阳做生意,服装生意。 三类苗在开封勾上了一个女的,这女孩叫李文化,挺可怜,才18岁,从小没父母,是外婆带大的。女孩在商场卖表,三类苗看上她以后,就用蒙汗药,在女孩住的地方,三类苗这人挺狠的,给那女孩喝饮料,饮料里放蒙汗药,是晚上,女孩自己住,她不是开封人。那时候这女孩还是处女,被他搞了以后就非要嫁给他了。 他回来的时候把这女孩的照片带来了,给我们看,叫李文化,四百度的近视眼。三类苗到处给人看照片,跟我说想把李文化甩了。 红儿不相信,两个月都没回家。有一天吵架,三类苗承认了,她就去打那女孩。那女孩怎么打都不还手,把她的眼镜摔了也不还手。打了两次,都没还手。红儿打得也没劲,就不打了。没意思了,就又闹离婚。 女孩一星期打两次电话,三类苗一星期给她打一次电话。到了十月底,大家都回家了。从浏阳回家,把卖不掉的东西拿去退货。我们几个人,还有三类苗和红儿,结果又吵,三类苗又跑了,晚上十二点的火车票。我们三人分头找,没找着,离开车时间只有几分钟的时候,他又回来了。 第二天回到家,他看见我就喊:我再跟红儿过我就是她儿子! 正月十三,细铁不在家了,坐牢去了。三类苗犯病了,坐骨神经痛,脚疼,不算很厉害,往年回家过年十几天就走,这次脚痛呆得长些。三类苗一个到道班跟人家打架,他脚痛,不是脚痛别人打不赢他,他是亡命之徒。输了就打电话回家,打给小王的弟弟二眼,二眼出来在门口喊:三类苗被人打了!那天刚好有一队龙灯在我们村玩,门口人多,一听见喊大家马上跑,也没骑自行车,抄近路,走田埂。到了道班,打三类苗的那人还没走,看见一帮人来了,就把三类苗的自行车抡过来。五个人打一个人,那人挣脱了往派出所跑,他脸上都被打青了,身上挨了好多拳头,我们的人没敢追进派出所。河堤上全是我们村的人,小王的弟弟说,打架就一定要打赢,陪多少钱都没关系,一定要赢,不赢就没面子。 别村的人都恨我们王榨,说你们王榨怎么这么爱打架,怎么不死一批。 派出所来调解,三类苗被人打了三个窟隆,那人陪了三百元,自行车也还他了。三类苗买了龙香牌香烟,给帮忙打架的人一人一包烟。 冬天把二季稻收了,耕地,种油菜,秧苗不够,就去偷。 专偷外村的。晚上出去怕鬼,一个人不敢去,都是三五个一伙去偷。到了人家的地里,专拣好的偷,越高越好,专门揪高的。 有一次三个人一起去,走四五里地,看见人家下了夹野兔子的机关,叫"抽子",一根签,顶在地头,铁丝夹,一抽就夹住了。里面夹了一大一小两只野兔,还是活的,就带回来了。 拎到马连店卖,不值钱,才几块钱,觉得不值,干脆拿回家吃了。 95年建小学,包工头是外族的。建学校的砖、木、钢筋、水泥、窗户,堆在外面,每样都有人去偷。 村里人说,要是不偷一点,他就会说我们村的人老实,会看不起我们。拣小的偷一点让他心里不舒服。好几个村的人都去偷,我们村的人说就是要去偷。 老壳不是坏人,他就是爱偷狗,他不偷别的东西,就是偷狗。 我们养了一条黄狗,老壳就跟小王说,我迟早要把你家的狗弄吃了。过了几天他又跟我说,我要把你家黄狗药了。 老壳他妈过生日,他们家吃肉,我们家吃白薯,他拿三块肉拌上药,塞到白薯里,放在我家门口的椅子上,结果我家的黄狗没吃着,他家的小狗吃着了。小狗是他侄子的宝贝,还喝过一次牛奶。老壳一看不好,就进我家要两只桶,提了两大桶水,给小狗灌肠。他蹲在我家院子里,用我家的水杯给小狗灌水,才灌了两口,又让我去关院门,生怕他侄子看见了。水灌不进去,地上汪了一大滩,他让我帮忙,我不帮,小王也不理他。后来是我看不过,帮他把小狗的嘴掰开,灌了半桶水下去。第二天小狗还是死了,侄子哭得躺在地上不起来,他妈骂他绝八代,老壳躲在我家不敢回去。 老壳他爸是个篾匠,老壳给我家编过一只晒腔,挺难看。现在人都爱用塑料,篾匠的活越来越少,老壳早就不做了,他除了偷狗,还捉蛇,捉青蛙去卖。他虽然偷我家的狗,但我没觉得他坏。 后来老壳还是把黄狗药死了,在门口架了一口锅,煮狗肉,大家都去吃。 下湾子有一个人专门偷狗,外号叫大玩意儿,他偷了狗就养在他家二楼,到天冷就拿到县城去卖,三十多斤的狗能卖到一百六十多块钱一只。大玩意儿谁家的狗他都偷,每年冬天,他家二楼上总有十几二十条狗,他走路拿一根棍子,再恶的狗也不咬他。 我家原来养了一只大狮子狗,长毛,卷的,身上有黑有白,花十块钱买来的,养了三年,很厉害,怕它咬人,用铁链拴住。很多人都想买这只狗,我们不卖。开始它的颈圈是皮的,磨断了,小王又用铁丝给它拧了个环。这狗被大玩意儿偷了。 还有一只狗,灰狗,没养多大,也被大玩意儿偷了。 王榨这个村就是怪,每天晚上都有人商量晚上搞什么活动,或者偷花生,或者偷甘蔗,不像我娘家,晚上就是串门聊天。 有一次七八个人上县城买鱼药,有专门药鱼的,连泥鳅都能药。每人几块钱买药,第一天晚上,两人骑摩托去把鱼药放进别人的鱼塘里,过了两个小时,拿蛇皮袋去拣鱼,一看,鱼没了,大家都笑。笑完第二天又凑钱去买药,晚上又出动,这回找到山坡底下一个鱼塘,在山里头,人少,被发现了也没多少人追。下了药就到坡上睡觉,醒了一看,鱼又没了,又白弄了,大家又笑得不得了。 第三天,又去买药,每人十块钱,有七八个人,这回去一个远地方,弄一口大塘,下重重的药,两个小时再去看,又没了。第二天一早,又骑车去看,哎哟喂,塘里全白了,白花花的都是鱼肚子,全是七八斤的大草鱼,别人正拿大蛇皮袋拣。大鱼吃了药,两个小时死不了,到天亮才翻上来,他们去早了,鱼没死,没浮上来。回去一说,大家笑死了,弄了三次没弄着,大家笑死了。 泰山北斗叫王楚汉,打麻将最厉害,所以外号叫泰山北斗。他有三个女儿,一个儿子。儿子偷西瓜被电死了。 他上过高中,做木工,做得很好,在武汉做,在省委大大院呆了几年。儿子死后就没去,也没在别的地方做木工,就在家里打牌。 他大女儿嫁在马连店,挺有钱,在新疆做生意,卖鞋,卖服装。二女在广西,读了中专,是我们村唯一上中专的女孩。小女在家,女婿倒插门,两人都修表。 泰山北斗不信邪,不信迷信,别人不敢说的话他都敢说。以前他跟七组的一个姓张的女的好,这女的有两个女儿,没儿子,她看到另一个男的生了两个儿子,就去勾引那男的,于是生了一个儿子。她丈夫也不管她,说反正叫我爸爸就行了。借种的那男的两个儿子都不怎么像他,反倒是姓张这女的生的儿子特别像他。大家就都知道了,两个女人对打,两个男人不管。借种的这个儿子高中毕业,在汪岗剧团当演员,唱楚剧。 大集体的时候泰山北斗是会计,这姓张女的也是会计,就是那时候两人好起来的,后来没听说过。 王楚汉说自己是幼年丧父,中年丧子。去年女儿怀孕,医院说是胃癌,他就哭。结果不是,生了个小外孙女儿。 死了人去吊香,都要跪,就他不跪,他说平生只跪两个人,只跪父母。他岳父死了都没跪。别人说他不孝,他说不孝就不孝,反正不跪。 他辈份小,管我们叫奶奶,我们辈份大,吊香里不用跪,要是辈份大的人跪,死的人辈小,他就收不起。 修家谱的时候,王楚汉用毛笔把他的全抹掉了,他说反正我没儿子。他种半亩田,种一季中稻,收了以后就种麦子,不种油菜。 有一个挺好的女孩,叫小莲,十八岁了,她爸她妈老骂她。满河的河水,爸爸就把女儿往水里推,她妈就在家里骂她,骂她细逼,说卖逼去。她没干错什么事,什么活都干,别人让她帮忙她也肯帮,不管谁叫她干活她都干。她爸妈不喜欢她,喜欢儿子,她有一个弟弟,从来没挨打过,弟弟总是打她。她小学没毕业就回来了。 去年她爸把她往河里推,什么事都没有就往河里推。她弟弟说,跳河去吧!淹死算了。 她爸爸死命推她,村里人抱着她,一个老太太把她牵到她家去了。村里人都议论,说这孩子没骨气,就应该跳下去。 9月份,又犯着她爸了,硬往塘里推,四五个女孩扯都没扯住。 小莲的表姐生了一个儿子,七岁,老喝凉水,不吃饭,奶奶带他上医院,看不出症,介绍到黄石,也看不出症,介绍到武汉同济医院,照出八个肿瘤。晚上他自己起来喝水,挺乖的,都是他自己,晚上喝一脸盆水,尿一桶尿。发病的时候头疼,不吃饭,没吃药治,快死了,自己不吃药又好了。真怪。他每天喝娃哈哈,是批发的,上十天批发一箱娃哈哈,他想吃什么就给什么。 百六九说他是天上的童儿托生,来转劫的,是什么神仙的道童,是不可能养大的,这样的孩子都挺乖。百六九说这孩子还要托生一家,这是来讨三万元的债的,用完三万就死了。再托生一家就功德圆满了。每年正月初五初六有童子节,念童子经。 比小莲小的小孩都打她,她打别人都打不赢,打不赢,她就哭,她妈骂她,狗婆子逼,细逼,叫你回你都不回!她妈拿了一根很长的刺条来了,使劲打她,边打边骂,八门儿死伢了你怎么留着不死!你这个狗婆子逼,你去死吧! 很多人扯,把刺条抢下来了。她妈抡起一把锄头,说要一锄头打死她,小莲就掉河里了。从桥上往下跳,平板桥,四米多高,跳下河。河里有齐腰深的水。没事,衣服全湿了,腊月二十六,冬天,大嫂把她拉起来,她妈还在骂,回家还打。 百六九是楚敏的外号。他是专门管下界的,迷信中的说法,分上界和下界。遇到难事找菩萨,叫找上界。人丢了魂就找下界的。百六九管下界,管捉生魂,他六十多岁,会看相。 小王的大哥在稻场打谷,大哥当时是治保主任,百六九路过,看见他,就说:你明年要升官了。大哥说,我明年要升,那好啊,那我今天喝酒了。大哥其实根本不信,他有肝炎,是小三阳,大三阳就没救了。他治不好,长期吃药控制。我们想他病得这么重,明年肯定没命了,还升什么官。没想到,果然,像百六九说的,第二年,他就升了村长。 村里人看地基,看坟地,都叫百六九看风水。有时是林师傅看。 撑头做谱的人外号叫老爷,牵头唱戏,向团长借了一百块钱,不还,结果他老婆就生病了,病得很重,打电话叫两个儿子回来。老婆就死了,人一落气,必须在堂屋烧往生钱,叫"买路钱",要是不烧,鬼就不让过去,这个鬼叫黑白无常。她落气很突然,没来得及烧往生钱。她第二天又活了,醒后说的话没人能懂。她快死的时候吃不了东西,来看她的亲戚就给她一点钱,她口袋里有一百多块钱,她醒来就说:钱。没人听得懂,像普通话。 老爷就去找百六九,百六九说,婆婆的寿数到了,只能活这么久。没给治。 婆婆迷迷糊糊,死了两次,后来又死了一次。老爷领着两个儿子儿媳妇,又去找百六九。百六九说,这次差不多,儿子也带了,有孝道。儿子媳妇都求他帮帮忙。百六九说,行,不过很麻烦,阳间的花名册已经去掉,麻烦。他拿一张黄纸,点着一根香在上面画符,盖上他的印章,烧掉了。说没事了,还能活几年。 真的活着,现在还活着。婆婆说,阴间那边挺好玩的。以前的书记死了,婆婆说她看见以前的书记领着一拔人,在下坡的地方拦着,不让她过,书记头上还戴着一顶草帽。 第二次死过去醒来的时候说,那边每人一间长房子,里头一口锅,下面是睡觉的地方,老太太穿的衣服全打补钉,她姨穿蓝褂,是阴间最好的衣服。书记老婆也死了,穿无袖衣服。阴间那边还挺忙的,拿着铁锹。 我姐去找过百六九,问我伯(就是我爸)的寿。百六九说,你伯没事,寿长着呢。姐说,怎么我伯老病,万一不行怎么办?以前他受苦,现在让他多活几年吧。她让百六九帮想想办法。 百六九说,也行,大不了换一个。意思是别的人死了替我伯。 他是负责抓生魂的,什么人寿数到了,他就去抓。有一次,兄弟俩去偷树,听见不停的喘气声,像猪喘气。弟弟说,哥,人家偷猪了,我们说不定能捡着猪。他们就没偷树,赶紧赶猪,赶着赶着就没猪了,也没人,什么都没有。第二天,两人从百六九那边路过,百六九说,你们昨晚上碍我的事了。以后别再多事了,再多事把你们也捉走了。 百六九,个子不高,有老婆孩子,外号没人敢当面叫,当面都叫他宋师傅。 老领导是一个老太太的外号。带七个孙子孙女。姓陈,也叫老陈。她大儿子有一儿两女,是双胞胎。二儿子有一儿一女,小儿子也有一儿一女。 二儿子去年死了,病死,一病就死,没看出症来,在河北,在外面火化。全村都知道,就老陈一个人不知道。她家的小孩都知道。她女儿在外面哭,回家不敢哭,眼睛都哭红了,老陈都不知道。 村里人都说,被迷住了。 她女婿打电话回来给女儿,说把骨灰运回来。老陈还不知道人死了。村里人商量,死的这个人有儿有女的就得给他买棺材,光有女儿没有儿子的就不能给他棺材。这是指年轻的,现在也买棺材,有儿子的就隆重一点,买黑棺材,没儿子的买白棺材。 去了三个人,去杨祠买棺材。白棺两百多,上了漆三百多,苦楝木的。上午订,下午拿回家。 买棺材的人走了女儿才把儿子死的事告诉老陈。她哭得自己打自己,打自己的胸,说伤心啊,下去不得啊,我怎么不死啊,我活在世上做么事啊!看的人都哭了。 下午的时候,两个人带着往生钱和炮仗到村口的桥去接骨灰,老陈的两个儿媳妇扶着她,她哭得走不动了,两个人把她拖着回家。村里人来看她,全都哭了,没有不哭的。老陈哭得厉害,哭晕倒了,休克了,赶紧上马连店买葡萄糖,打针。下午安葬。一般按死的日子算,碰到七就是犯七,,犯二七、三七、四七,都好,犯五七不好,阎王是个哑巴,不讲道理。犯七七最好。 老陈的儿子没犯七,后辈没饭吃。他儿子就得要饭,这是一个习俗。他儿子才三岁,得要一百家的百家饭,要米。他腰里捆一根稻草绳,手里拿一根棍子,他大伯抱着他,拿着一个蛇皮袋,还带了五包烟,谁给米就给一根烟。没有不给的,心好的就给一大升,他说,不要这么多,不要这么多。 晚上做功德,买了一个灵屋,纸糊的,请两个道士,到家里念经,死于非命就要做功德超度灵魂。敲木鱼,打锣,念的时候放鞭炮,过天桥,在桌上放上椅子,道士在上面念经。念完经到指定的地方烧灵屋,他儿子拿着纸幡。 用锯末做的灯,叫"路灯",是给死去的人的灵魂回家照的,放在地上,溜一边,有几十个木垛,提篮里装着,边走边放,后面的人赶紧点着。烧完灵屋放炮仗,回家就没事了。 老陈的儿子都不让她种田,她非种,她怕媳妇回来没吃的。种的田不多,成天在田里腻着,不闲着,村头有小卖部,她带的七个孩子整天在那玩。 大头犯病,不挺痛的时候就哼哼说:哎哟,奶哎,我么了啊!老陈就说:伢呀,叫我么的啊!大头就打头,打完这边打那边。几个妹妹两三岁,坐成一排,大头喝完一桶水,命妹妹去给他打水,三岁的妹妹就飞快去打来一桶水。 大头爱问他妈要钱,要了钱又不舍得用。他妈出门,对他说:平,妈要出门了,你要妈吗?大头说:你给钱就行。妈给了钱,他就说:你可以走了。大头把钱拿出来给人看,十块十块的捆成一捆,零钱另一捆,他不借给人。 老陈也有钱,每个儿子都给她一点。她还种油菜,吃不完,剩的拿去卖,每年养两头猪,一群鸡。省得很,种一点菜,过年的时候不够吃,第二年就种得多多的,舍不得买菜。 王榨的婆婆都省,媳妇都不省。全村最省的是罗姐。 这五保户,全村就他一个人姓李。他跟他姐姐住在王榨,没孩子,结过婚,说他不行。跟大头奶奶老陈结过婚,又离了。老陈背着自己的一口箱子要回娘家,大头的爷爷,叫酒葫卢,在路上拦住,让她别回家,跟他一起过。那时候他家里只有一张乘凉用的竹床,村里人晚上就偷偷看这两人怎么睡觉。 五保户的姐姐家只有四间屋,叫长两间。他姐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谁住舅舅的房子,谁就养舅舅。大儿子住了,但没养他,后来那儿子又盖了房子长三间,是六间。村子里照顾他。 五保户天天都问有什么新闻,或者问,今天哪有死人的,要去看看热闹。他叫楚宗,人家说,死了,王榨的楚宗死了。他听了就哈哈大笑。他出门,人家问他上哪去,他就说,哪死人上哪去。 小时候我住的屋子埋过死人,后来做了房子。我们三姐妹睡一个床,父亲在武汉做木工,妈上二十几里地捡柴,没电灯,煤油灯,像豆那么大,鬼的手挺凉的,感觉到有人使劲捏我的脚腕。第二天晚上,鬼又来了,这回是捏我的手腕,他的手不是很凉,捏了有一两分钟。 第三天晚上,鬼不捏脚也不捏手,他的手掌在我的脸上抹,抹来抹去。到98年,我三十六岁了,我问我妈,是不是屋里有鬼,我妈妈说以前埋过死人。 又有一次,睡到半夜脸上满脸凉水,感觉有人用手指往我脸上弹水滴,真的有水。第二天洗脸,问我妈,妈说,是老鼠洒的尿。还有一次,晚上醒了感觉有人拔我的头发,不疼。 有一年,有个哑巴在我家屋檐下窗台下睡觉,"三月三,鬼上山",到了三月三晚上,他忽然怪叫起来,村子里有不少人都出来了,他比比划划,说有个女孩,这么高,弄头发,往这边,又往那边。 七月半也是鬼出来的日子,这天要泼水饭,煮熟的饭,放上一点水,给没人管的鬼吃,泼在村口。七月半还要烧包袱,把往生钱叠好,封好,写上收的人和寄的人,在家烧,有的在坟前烧。骂人的话说:抢抢抢,你抢包袱啊!你赶紧投胎吧。 我们村信鬼的多,一到七月半,村口一地都是泼水饭。鬼吃的时候人看不见,有小孩能看见,一般说小孩火焰低,能看见。 活人吃水饭,不出三天,这人就会死。 他外号叫哈巴,叫他像唤狗似的,"哈——巴儿"。哈巴最穷,小学毕业就出去打工,人长得一般,个又矮。他到北京打工,搞装修,认识一个西安女孩,长得挺漂亮,过年的时候他把女孩带回家,全村人都佩服他,女孩很白,漂亮,长头发,父母在西安做生意,老家在河南。这女孩也姓王。 哈巴每年外出打工只能养他自己,挣不了什么钱。女孩就住他家,开年又带着女孩上北京打工,没找着事干,两人又回王榨。 过一段哈巴又去打工,女孩留在他家。女孩怀孕了,没结婚就怀孕很正常,没人说闲话。90、91年以后开始这样。 女孩不会种田,她婆婆干活,她也跟着干,满头大汗,晒得红红的,干完活还洗全家衣服。 什么生意都做。做百货,一个人撑头,把倒闭的商场包下来,没多少钱。牛皮客在北京也没熟人,给了押金四千块,什么都卖。很好玩的,弄一个宣传车,每天200到300块,还请乐队,民间歌手,西洋架子鼓,他只上过两年小学,照样做生意发大财。在湖南湘潭做过,请扭秧歌的老太太,一天20块。 在浏阳那次我去了,卖手饰,把摊位弄好了就挑营业员,像挑猪似的,让她们来报名,拿身份证来,给她10块钱一天,1%的提成,自己带吃的。全是女的。我们就玩,在商场里,找一个角落打牌,打斗地主,差不多打了一个月。在浏阳百货公司一楼小厅。 后来又去黄石做,还是卖手饰,在良友批发中心二楼,挺大的,在二楼。全是假货,海尔春兰,灶具,三枪内衣,化妆品,统统都是假的,那天打假,曝光,上电视,正好那天我看生意不好,没卖。统统没收了。后来找了熟人,没罚款。那时候住在黄棉招待所,五人间。也是二十多天,进货十三块,卖一百,被人发现是假的就给他退,二话不说就退。 我没赚着,不赔不赚,有的人发财了。"安南"老卖刮须刀、随身听、磁带、收音机、照相机、打火机,他是元老了。湘潭那次有人赚了近一万,卖内衣也赚了一万多,好得不行,说"弄一泡牛屎都抢走了"。扭秧歌的二三十人,休息的时候她们也来买,说是便宜。还有洗发水,全是水货,全抢光了,上午拉一车,下午就光了。靠运气。 有个姓汪的,场场都赚十几万,大家都愿意跟他做,这两夫妻的运气好,写一手好字,广告全自己写。今年就是牛皮客做了一趟,不好做,往年正月初几就出门,今年五一过了才出门。 这和尚喜欢打扮,比线儿高档,线儿只要新的就行了,她要有档次的。她丈夫开手扶拖拉机的,今年在北京打工,在海淀搞装修。手扶是自己的,以前是大队的。她们家叫"有好网没好箩"捞得着,装不住,男的会捞,女的不会装。 老话说:三十断红,四十断绿。和尚不管,现在还穿大红的裙子和裤子,她是60年生的,都四十多岁了。她大女儿都不穿红的,穿灰的蓝的,她小女儿买了红的不穿,她就穿。周围的人说:80岁的婆婆穿红裙,落得个远望。村里人在背后议论,她不管,越说她越穿,她说,我独要穿,气死你,再不穿,够晚了。 她一年四季脸上都要抹东西,一般人只在冬天抹,用二元一袋的"可蒙""孩儿面"就行了,她要抹"小护士",夏天要抹花露水,香喷喷的。她的头发是到马连店烫的,十块钱,半长的卷发,盘起来。线儿火从来不弄头发。 她穿鞋从来都要穿皮鞋,高跟的,什么衣服时髦买什么,没钱就借,村里有钱的人她都借遍了。还贷款,信用社、基金会,哪个人好说她就找哪个借。有时借200,她找她妹也借了500,不让丈夫知道,不还。 王榨田地少,没吃的,每晚都有人去小偷小摸,86年严打,村里的小孩偷了两个手扶的轮胎,回家就给了和尚的丈夫驼子,碰上严打,判了两年。村里的民兵连长带着严打的人,说开他的学习班,去了就没回来。 她丈夫被抓走的当天晚上,小王的大哥,天不收就上她家去了。我生女儿的时候她老来玩,我一个人在家,每天上午她就来跟我聊天,她不怕人知道。 她说王榨这么大,丈夫坐牢后,只有两个男的不想她,全王榨的男人差不多都想她。她丈夫坐牢前她没跟过别的男的。出事的当天,天不收就去了,那时候他是生产队队长。那天晚上,她骂天不收,说驼子犯事了,队长也不帮忙,还好意思来。 驼子家没地方住,住在生产队的保管屋里,本来是放稻谷的,后来生产队解散了,就让她住,在干渠的那边,外边,不在村里,只有她一个人带着女儿住。她家挺热闹,她丈夫不在家,十七八岁的小伙子都上她家打牌,打扑克,三打一,挺时髦的,有对象没对象的都上她家打牌,每天晚上像开会似的,天天去。打牌是借口。 村里人都说,这村没一个童男子。 每天都有人去,玩得夜深了,走的走,留的就留下来。打牌的时候使眼色,有的是兄弟俩一起留。村里有二十多个小伙子。小王的弟弟,叫四伢,那时还没结婚,他妈也看着他,结果没看好,也去。白天收棉花,晚上打夜工,他妈妈就看四伢老上和尚家,四伢让队长跟家里说,晚上打夜工,他妈等四伢回家,等到一点多,还没回,就上大哥家问,说打夜工怎么还没回,大哥说,根本没去。我婆婆就上和尚家去了,在外面叫的门,不能闹,一点都不能闹,闹出去就很难找对象。我婆婆把四伢带回家,四伢跟他妈说:妈,好妈,莫作声了,别说!这是婆婆跟我说的。 和尚的丈夫没在家的时候她生了一个孩子,男孩,她原来有两个女儿,丈夫做了结扎,中间打过一次胎。跟她搞的全是没结婚的年轻小伙子,她生了孩子谁来照顾她啊,人家还要找老婆呢! 和尚抽烟,村里好多女的都抽烟,抽龙香牌,软的一块五一盒,硬的两块一盒。和尚这个外号是她小时候取的,好养。 她怀孕了就到县城打胎,又怀孕了,就上丈夫的监狱,在湖北沙市,去了一趟,住了两天。老爹爹老在家里看着她,不让男孩们上她家。有一次,那个男孩上她家,白天,老爹爹推门,推不开,门拴着,老爹爹使劲敲门,就是不开。老爹爹就拿个棍子打门,她只好开门,门一开,老头就拿棍子赶那男孩,和尚就骂她老爹爹,说,老不死的!老畜生!老儿!哪个要你管这些闲事!骂老儿是最侮辱的。 很多人说和尚生的那个男孩是四伢的孩子。她在家生的,接生婆帮接生。生下都说像四伢,我婆婆让人抱出来看,看了三次。 村里谁都知道那些小伙子都跟她睡过觉,不过后来都找着老婆了。 她最后一个孩子,第四个,儿子,像三类苗的哥哥,外号叫河南人的,一举一动都像。没人的时候河南人就偷偷看着这孩子笑。去年河南人在河里游泳,木香在河边洗衣服,她在边上喊,侉子侉子,我以为你是细狗,动作都像。我们在上面偷偷笑,她说她都忘了。 和尚的丈夫也知道。他坐牢回来,回到武汉,我们村的牌圣当时在省委大院当木工,他从头到尾跟她丈夫说了。回家的当天晚上,她睡小床,丈夫睡大床。叫驼子,人还算乐观,他说,我没儿子,只有两个女儿。他知道那两个儿子不是他的。 开手扶的,驼子最早,别人都盖上楼房了,就他还是瓦房。挣的钱和尚全花光了。两人成天打,晚上打。 和尚还最会吵架,拿张椅子,坐在门口,边梳头边骂,慢慢骂,不慌不忙的,说,我就是喜欢穿,你不给钱,不如人家,你这个xx巴。有时她边骂边哭,说,过路你就被车撞死,过河落河死,过江落江死,出远门被人打死,没用,不会挣,家里没钱花。她丈夫脾气好,每次骂都不吭声。他把他的钱自己放在抽屉锁着,和尚偷钥匙打开,偷偷拿钱花,还偷烟抽。他开手扶,每天十几家,有时给他硬盒的龙香烟,她就偷。 现在她女儿出嫁了,她也当外婆了,四十岁就当外婆。以前男人都给她钱,她有很多钱花,现在连抽烟钱都找她女儿要。她女儿找了一个不怎么好的人家,男的以打牌为生,没手艺,没事干,外号叫"大师"。她大女儿二女儿都上广州打工,她自己没什么钱了,现在还喜欢打扮。 我堂姐死的时候才十九岁。那时候是大集体,有基建队,很多女孩在乡镇干活,插秧。有八个女孩想集体投水,跳河,后来只有三个人跳,约好的几个没去。政治夜校。前一年喝药的是狗子,二十六岁,也在夜校,他们谈恋爱,二娘不同意。堂姐长得不错,高中毕业,狗子家境不好,又大这么多岁。 插了秧,收割油菜的时候,那天早上我放牛,我姐在薅田,妈在稻场上喊:桂哎,你回来哎。她带着哭腔,我以为是爷爷死了,赶紧回家,到家才知道是堂姐死了。在大岭乡投的水塘,没多深。 冬梅是六五年生的,三十多岁了,线儿和尚还说别人坏话,冬梅从来不说别人坏话。她生得一般,也打扮,没上初中。她跟线儿的丈夫好,被线儿抓着了。她又跟四伢的岳父。这岳父在三叉口开了个店,什么都卖,冬梅丈夫在那修表,还修无线电,她在那摆了个菜摊,后来又不摆了。那老头六十多岁了,她丈夫上武汉,老头晚上就上她家,她跟婆婆同一个大门,小叔子也一起住,她住里头的两间,老头晚上来,让她婆婆抓住了,男的下跪,婆婆说要告他,后来男的给了两千块钱,私了。 第三章 王榨的人与事-2 冬梅像没事一样,也不辨护,也不说什么。她喜欢打牌,有的男的坏,打着打着就跟她亲嘴,她也没事。有一儿一女。她丈夫肺病死了。老话说:一棵草,都有一滴露水养着。男的喜欢跟她打牌,手经常摸一摸。 桂香跟那个大眼好,大眼逗人家,逗上了,又跟妻子说,妻子生气,不好说。他妻子跟桂香挺要好的,两人同姓。大眼两口子最喜欢看电影,大队放电影,晚上,让大眼走,大眼说,你先走,今晚我不看。他就上桂香家,两孩子都看电影去了,桂香丈夫在武汉做泥工,不在家,这两人就逗上了。 我眼笨,看不出,线儿一看就看出来了。大眼跟桂香只有三次,桂香家是丈夫做绝育手术,大眼家是他妻子做,怕怀孕了,大眼不敢。就跟妻子说,妻子就不理桂香了。桂香丈夫跟大眼也关系好,互相到家里玩,他问大眼到底跟谁了,大眼妻子说:你莫要问,说出来对你没什么好处! 细铁的老婆没人敢惹,说起话来唾沫横飞,气急败坏的,眼睛特别大,喜欢翻白眼,六亲不认。 秋莲和李丽,两人最脏。李丽是家里脏,穿得还利索,秋莲老是前面的拉链不关,叫大门不关。有一次,大家玩,有一个人喊,秋莲,你的大门没关。她说鸡要进去。只好告诉她,不是那个门,是身上的。 这人有点傻,她的一个哥一个弟三个姐全是吃国家粮的,她父亲过生日,三个姐姐都来,有个姐姐是滴水县人民医院的护士长,带了药给她不长个的孩子吃,还带一大袋苹果、衣服,都是好衣服。她穿不出样子来。 她家太脏,没养鸡,就一头猪,厨房和牛栏是对门,牵牛要从厨房过,牛栏从来没扫过,堂屋里养一头猪,屋里的地上被猪拱得大坑小坑。睡觉的房子到处都搭着衣服,沙发、桌子、柜子、床,到处都是。她姐姐在她屋里站了一小会儿,赶紧出来了,说:真脏!让她换衣服,下面裤子那地方又没拉上。她父亲也在,她边走边梳头,她侄女12岁,看见她裤子也笑,说:大门大了。她姐姐说这么多好衣服不穿,别丢人现眼。让她上小车。 秋莲有羊颠疯,跟和尚抬潲水喂猪,抬着就倒了。有一次在床上躺着,两手举着,她丈夫从上到下按着。她挺白,村里最白的。也不算很傻,知道照顾自己,从不下地,就洗衣服做饭,孩子四五岁了她老抱着,孩子跟我们说话也会说,跟她说话就说成她那样。她把捂菜说成是捂太,细猪说成是帝姑,衣服说成是低甫,她骂人这样骂:咦咦咦咦~~就是你你你你~~,说鸡要生蛋了,说:滴~~滴~~要生袋了。她结婚的那天晚上,洞房里一屋子人,喝辣茶,全看着她。那时候不知道她说话听不懂,她突然冒出一句"鹅~~喝不得",声音尖的。一晚上,就说了这句话。她把有病说成有笨,她丈夫叫楚明,她就叫成楚毛。 李丽跟公公进一个大门,计划生育的把自行车、电视都拿走了,要封她的门。她生了个女儿,又生了一个女儿,在北京生的,生了就抱回家,后来才送人了,计划生育的就要封门,她公公自己把门堵上了,她就跟公公同一个门出进。她又上北京,呆了两年,生了个儿子,抱回家了。 她从来不扫地,屋子里洗屁股的水就在门的后面放着,不倒,尿在洗脸盆里,满满的,白天也不倒,屋子里从不收拾。要是我屋子不收拾,村里的人就会说,太脏了。因为我家来的人多。 我从来不上她家玩,地上从来都是湿的,泥地,没楼房,衣服到处都是,和婆婆共的堂屋,进门养着一头大猪,右边是猪,左边堆着一堆柴禾,厨房里黑黑的。 洗屁股的水第二天洗的时候才倒,谁都说她脏,她不怪人家。她丈夫是泥工,女儿是婆婆帮她养,她躲计划生育,在外面好几年。 我打牌从来不吃饭,在家打,要是小王不做我就不吃。在村里打每天都有人,不同的人送饭让我吃。让我吃,我就吃,每天都吃。那天快过年了,李丽的丈夫打牌,她做饭,她端给我一碗粥,有咸鱼腐乳,她就给我腐乳,吃着吃着,吃出一颗老鼠屎,我不好说,还吃,我偷偷踢她丈夫的脚,他说她做过了。 早上她女儿上学,给她几毛钱买方便面,她婆婆不给她女儿吃,公公给,有时候女儿自己炒饭吃。现在九岁了,那时才六岁,炒饭,不洗锅,就这么炒。家里养的鸡跳到灶上,把人的饭吃了,她不知道,接着炒来吃。 儿子的头是瘌痢头,每次一百多元的药,现在好了,禁吃花生、红薯,结的白壳,痛的是红壳。那时候她不管,脓水直流,苍蝇乱飞,孩子总是用双手赶。可以用草药治,贴地长的,地边、路边都有,她没有耐心,不管。女儿刚会爬,放在泥地上,下雨了,才一岁多,瓦房滴水,滴到孩子的棉衣上,二月份,冷,穿着棉衣,淋得全身都湿了,她也不管。 她不干活,公公好,公公帮,油菜籽打回来,婆婆说公公,又帮她干!李丽打牌,公公一手抱孙子,一手做饭。她出去了,堂嫂给她收拾房子,灶上的碗全堆着,在谁家打牌,送饭来了就不带碗回,我家还有她的三个碗。她有吃的也给人家吃,花生、米粑、苹果,冬天的箩卜,晒干的的菜。我们每年都吃她的箩卜,种得多。 李丽懒,晚上睡觉连门都不关,衣服今天堆着,明天堆着,一洗就是一大桶,晒一大片。碗,没碗吃了再洗。 她说,你们家吃饭像喂猫,这么小的碗。她生孩子时,狗头钵有沙锅那么大,她吃了一钵面条、鸡、鸡蛋。她平时也吃得多,煮鸡蛋,一顿能吃十二个,还能再吃两碗面条。她家大人小孩全用大汤碗吃饭,孩子也不胖,但有力气。她说,吃两碗?还没垫肚角呢!吃扯坨粑,我最多能吃两坨,她能吃六七坨。 双抢的时候她卖功夫,一天二十元,四五个女人一伙,人家吃不了多少,人家放碗,她没吃饱,不好意思吃了。吃鱼头,塑料桶一桶,给她,她全吃光了。 她丈夫没她吃的多。 冬花爱干净,家里干干净净的。孩子的衣服破烂,她收拾的整齐。谁家的衣服穿不了就给她。90年的时候,六月,正双抢,刚好那天结束,插最后的秧,就听见有人喊:"冬花,快回来!"她大儿子掉水塘了。大家都往回跑,6月22日,淹死了。小儿子11岁,丈夫结扎了,她后来又生了一个儿子,跟别人生的。95年,四十多岁了。 我经常拿个盆上她家去,我说:冬花哎,我又来了。她说:你来就来,我怕你啊!她就给我满满一大盆咸箩卜。我不爱种菜,她给我豇豆、大蒜、青椒,有时候她送过来。我没菜吃就上她家要。 桂香没读书,有一次,病得厉害,像神经病似的,躺在床上唱,没人能听得懂。她能看见死去的人,她跟我说,在屋角里,亮亮的一坨升起来了,就糊涂了。 公公怕她跑塘淹死,就把竹床卡在房门睡,她在床上挥手说:"哎呀,来了来了,来了来了!"她能看见她家的祖人。公公问:在哪里呢?她说:在房里,全在。公公又问:什么样的?她说得清清楚楚,男的女的,多大年龄,穿什么衣服。人家都说她得道了。姑姑说干脆念经,念了有反应,姑姑把她接走了,养病。第一天像正常人似的,亮亮的一坨没跟过去,第二天跟过去了,就又发病了,发作的时候,几个人按不住,劲大。后来她丈夫回家了,她一下就推出很远,劲特别大。她自己清醒后都不知道。在她姑姑家请道士念经,念经后慢慢就好了,本来都不指望她好。差不多闹了一个月。 细枝像桂香似的,也有这个病,读了初中,神经了就不念了。嫁到我们村,16岁说媒,17岁就嫁过来。她婆家三个孩子,两女一男,大女婿是个歪脖子,偏颈,不是偏颈不会要那女儿,二女儿耳朵聋,去学修表,被堂哥扇了一巴掌,就聋了,回家还不说。这二女儿嫁了个丈夫,比她矮,眯着眼睛,儿子挺老实,眼睛也眯,村里人说他"磨盘压不出一句话来" 细枝爱看书,经常借书看,会写字。犯病时要吃药,刚好犯病时就嫁过来了。她晚上不让丈夫合房,脸上脖子上全是一道道的,她丈夫扁头也找不着对象,也喜欢看书,没手艺,就找了她。她在屋角冲着大树笑,自言自语,跟树聊天,都说是树精占了她的灵魂,叫精占了。 她结婚几十天都不让合房,全村都问她,是不是不想呆,她说不是。又问,是不是你妈让你这样?她说不是。全村都笑扁头,他说细枝的力气大,一下就把他掀掉了。他爸爸急了,说他家娶了个摆设。他爸爸很消沉,说人财两空。其实细枝只有17岁,还小,不懂这种事。扁头的爸爸就让村里的小伙子教他,扁头很老实,谁问他他都全说,现在问他,他说:现在是叉着的。 一屋子都老实,大姐也挺老实,喊她,她就唔一声。他妈成天干活,不闲着。全家都没有外号,太老实了。 有一次,我女儿跟小王去弄松枝,小王要弄一个大的,女儿非要弄,镰刀掉下来,刚好砍到女儿的头顶,一道大伤口,我就骂他,吓得要死,他背起女儿送马连店医院,没几天就好了。 女儿命大,我怀孕的时候,种麦子,往沟里放麦子,要退着干,从后面掉下去,一人多高的岸,怀孕九个月,没事。后来还有一次,很硬的松枝弹到我肚子上,肚里怀着我女儿。生女儿的时候,接生婆说:哎哟,这伢命大,胞衣是紫的。 几个月的时候,会爬了,我把女儿放在床上,我锁上房门,回娘家了,她把箩筐扒过来,掉在箩筐里,屈在里头,透不过气,脸都紫了,小王回来看到她口里流着涎水。还有一次,大眼老婆给她吃米糖,我女儿一岁多,嘴里没牙,卡住了,不行了,我腿都软了,我心里想,完了完了,她死了,我上哪找。我拍她的背,拍拍就"哇"的一声出来了。 我家楼梯挺高的,十一步档的,楼上没楼板,用竹子挡着,她快两岁,我在码柴火,我没看她,听见她喊:妈——我说唔,她又喊:妈——我一转身,发现她自己爬上去了。我不敢喊,心里说:女儿,千万别动啊!我悄悄地,一下抓着了。我们那,每家的第一个孩子都笨,老实,第二个孩子都心眼足,不知为什么。 二娇有四十岁了,是罗姐的媳妇。没手艺,丈夫在水泥厂,南溪水泥厂,正式工人,以前当兵的。水泥厂没多少钱。开始承包给私人的时候,效益还可以,期满了,转给另一个人,就不好了。二娇在家种田,水泥厂效益好的时候去当临时工,缝水泥袋,用缝纫机,按件计,说没多少钱。 她两个孩子都在家读书,后来带到水泥厂读,钱比在家贵。穿得一般,家里还没盖房子,只有两间,一间睡觉一间当厨房。 二娇到广州打过工,不识字,没读过书,不行,又回家。在水泥厂干一阵,又上深圳,做服装厂的临时工,半年就回来了。她的小叔子在武汉修表,她也跟着修表,修了一年。 她有个妹妹叫三娇,两人一块去。她们的姐姐高中毕业,姐夫是海军里头的,在广州开了个旅馆,说让她们去当服务员,检查身体,三娇有乙肝,没成。就回家,姐夫让三娇上武汉打工,上一家当保姆,这家也是海军也是大学生。海军跟妻子不知是不是离婚了,自己一个男人带儿子过。三娇读过书,初中,大眼睛,白白的,长得不错。后来就跟这个海军结婚了。三娇还说:"谁要嫁给这个二婚头!"好象还不愿意似的。 二娇小时候,她爸爸打她她都不想读书,像个男孩似的,专门上树掏鸟。她的两个姐姐高中毕业,一个弟弟大学生,一个弟也高中,还有一个妹妹也读书了。二娇长得还成,一儿一女,讲话很冲,外号八杠。她跟婆婆不好,没怎么在家,公婆生日才回家。 三娇结婚后不让生孩子,海军的前妻有孩子,所以开始时她不愿意跟他结婚。她丈夫是广东人,公公死了,让带妻子回家,他带前妻回去,不带三娇。二娇说她妹妹真不值。她婶子告诉我的,婶子什么事都说,叫她"话篓子",说起没停。 二娇的大姐,叫桂娇,她打孩子都不让人扯,非要打个痛快。桂娇高中毕业,打孩子就像没文化的人。她嫁到大贵乡,比我们马连店乡落后,计划生育很松,生了两女两儿,四个孩子。大女儿还聪明,二女儿读到五年级,让她数家里几口人,她就数:我爸一个,我妈一个,我姐一个,我一个,我妹一个。数完了,人家问:一共几个?她说:不知道。 爸爸买饼干,让这女儿数,说数多少就吃多少,她数不了,就宁可不吃。她爸爸说,你数一个就吃一个嘛,一个还数不了啊!村里人不认为她是弱智,只说她读书不成。 桂娇打女儿打得狠,她揪着女儿的头发,往墙上撞,不让人扯,非要打个痛快。她大女儿,现在在深圳打工,别的病没有,就是头昏。有一次,两个女儿在田里吵架,割稻谷,她走过去,拿镰刀往她女儿头上一啄,头上砍出一个大窟隆,还不让人处理包扎伤口,谁包就骂谁,还不让孩子哭,别人把孩子藏起来,她就坐在门口哭,生气,没打着。 有一次,她大儿子带小儿子,,没带好,小儿子掉水塘里了,人家告诉她,小儿子差点没淹死,她就把大儿子踢到水塘里,才几岁,她还不让人家拉,骂人家。去年她女儿头昏,她就后悔了。 桂娇高中毕业,出嫁前在村里是妇女主任。她不同意这个丈夫,结婚晚上就装傻,吃饭时故意抢菜吃,抢三丸,说:抢!又说又抢。她丈夫往死里打她,打到苕坑里,用大石头压在洞口,不让她上来,她回娘家也不说。二娇知道了告诉她爹妈,她爸骂了女婿一顿。 小王从来不打我,我老爱笑。 她一个月才用两度电,有病从来不吃药,都是用偏方。人是挺好,找她帮忙她都帮。在稻场上,打连叉,我打不了,小王又不打。这活是老头和妇女干的,算轻活,但得两三个人一起干,我家就我一人干,我挺累,她就帮忙。罗姐还帮二娇种田,帮她打连叉。她的丈夫像女人似的。我儿子喜欢上她家吃饭。她有两儿三女。 有个女的外号叫李胖儿,特别瘦,有四十多了。她丈夫以前当兵的,那人,讲道理讲一天都讲不清楚,你讲东他讲西,你七说他八说,你八说他瞎说,怎么都讲不到一块。你不理他,他非要跟你讲,你上哪他跟着你到哪,非要讲。 李胖儿生孩子,线儿骗她丈夫说,女人生孩子像狗一样咬人。丈夫弄了油面,线儿让他不要亲手端给她,说她会咬你的,别进房门。他就信了,用一种叫"箱篷"的,装垃圾的,把面条放在上面,举着进去。李胖儿问他,他说人家说女人生孩子会咬人。李胖儿就骂:人家让你吃屎你吃吗?人说什么你就信! 后来李胖儿跟楚山好上了,楚山的妻子知道,姓孙,也叫胖儿,叫孙胖儿,人也不胖,孙胖儿两儿一女,这女儿有残疾,左手不长,一直很小,人还白还好看。后来李胖儿跟孙胖儿丈夫好,她生气,得了癌症,死了,死的时候小儿子才三四岁,楚山就没人管了,这下解放了,李胖儿的丈夫也管不了。 全村都知道了,就来明的,李胖儿干脆住到那边去,住到那边才离婚。她在前夫家呆着从来不下地干活,只做饭,到楚山家还干了几天活。人家说当初不干活是不想在前夫家呆。 楚山不只李胖儿一个女人,李胖儿不干。她在前夫家什么活都不干,像太太似的。她跟楚山领了结婚证,发现楚山有别的女的,又不想在楚山家呆了。她又不干活,躺在床上不起来,衣服也不洗,残疾女儿才十岁,帮妈妈洗衣服。她还在屋里拉屎,什么都不管,楚山拿她没办法。 后来李胖儿就出走了,听说又在外面结婚了,说是跟算命的瞎子结婚了。钱用光了,又跟大仙,钱又光了,她又走了。又有说她人在黄石,头发全白了,人更瘦了。前年99年,回王榨,跟楚山办离婚。 楚山说,李胖儿的户口在他家,每年的税都是他帮交,加在一起,要李胖儿给他三万才离婚。李胖儿只给五千,法庭断不了,李胖儿又走了。去年我们在黄石做生意,真碰到李胖儿了,没老,头也没白,带她大女儿的孩子。我问她找人了没有,她说找了一个补鞋的,没回王榨。她的前夫现在还没找着媳妇,有人逗他,说给你找个媳妇,你给我家干活?他真去了,他时常让人帮他找媳妇。 我从来不跟他开玩笑。 木莲生下来眼睛就瞎了,一辈子没嫁,父母怕嫁了人家虐待她,就没嫁。也没找男人,村里都是姓王的,不欺负她,她兄弟媳妇欺负她,不养她,说得难听:你这个老逼,我做的你来吃,你这么有味,你莫想在我屋里吃,各人做的各人吃。 那几家的小孩全是她带大的,她根本就没吃闲饭。她也不还嘴,听她骂。她二弟听不过,让别骂,二媳妇说:那你干嘛跟我结婚,你跟瞎子结婚好了!二弟生气,打她,只打了一巴掌就不敢打了。一到老二家养,就骂,只好不让她养了。 她洗自己的衣服,能自己补衣服,喜欢听人聊天,爱往热闹地方去,到村子中间,一个露天的地方,人家的门口,屋挨屋,每人从家里拿凳子出来坐,聊天。爱吃肉。 后来得了胃癌,晚期了,临死前在楚国家,想吃鱼,最想吃芝麻饼,一角五一个,很好吃的。滴水县城都没有卖的,得上黄石。她侄子在黄石,带了几个回来,给她吃了,很高兴。她又想吃鱼,楚国在田里弄了一条鲶鱼,让老婆腊梅给她用鲶鱼做面,吃了,吃了一碗多,吃完了说:一辈子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真甜。 她六月死的,快死的时候吃的鲶鱼面。在家断的气,村里给了点钱办后事,普通的柞木棺材,200到300块一付。抬棺材的人和亲戚吃了一顿。村里给的钱不够,兄弟三人分摊,有的出得多,有的出得少,吵嘴了。我们村另一个五保户,死了就比她热闹,钱是村里给的,他对村里有贡献,学过畜医,教过书。 兴红年轻,76年生的,挺漂亮的,瘦瘦的,大眼睛,薄嘴唇,全村最漂亮。她跟舅舅在河南博爱县修表,她修得还可以,不算很糟。 兴红不喜欢打扮,她要用贵的化妆品,一百多块一瓶,口红几十元,像油似的,不掉色。她看不上疤子,嫌他不够长,就是不够高,他姐姐还比他高。疤子本来也不是追她,他想追另一个女孩,人家有主了,就追兴红。 那时候疤子也在博爱学修表,跟他姐学,兴红跟我说,晚上出去玩,他强吻了她,还摸了她身上,她放不开,只好同意了。就一起去新疆,第一年疤子没做生意,全靠兴红修表。半年有一万块钱,就用这笔钱做本钱,做服装、鞋生意,赚不多,只有两万。后来兴红就怀孕了,想先生孩子再结婚,后来还是打掉了。结了婚,第二年正月初一生了个儿子。三十晚上开始生,初一才生出来,有点难。三十下午就到医院了,初一下午才生出来,疤子在新疆,她婆婆去了。找很远一个地方的半仙取了名字,叫王进。 兴红不想再生了,没上环,老打胎,一年打两次,打了有五六次了。最后一次打胎没刮干净,要清宫,在新疆,痛得受不了。后来上环了。 她让疤子别打牌,他发誓不打,拿起一把菜刀,把小指头砍了,伤还没好,又打。 房英快五十岁了,有一儿一女,大女儿一直在河南博爱修表,二女儿在河南安阳修表,小儿子做缝纫,学了几个月就上广州混。她是全村最舍不得的,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从来不穿新衣服,平时从来不舍得穿,走亲戚才穿一两次,女儿给她都不舍得。双抢,谁都吃,她不舍得,她说她心慌,拿了三个鸡蛋,坐在灶上想了半天,三个鸡蛋能卖一块钱,最后还是没舍得吃。 有一次,插秧到最后,她跟别的人来帮我家的工,那天我们吃包面,包面跟大馄饨差不多,还杀了一只鸭,买了二斤肉。她上我家插秧,我给她两人打了两个鸭蛋,还有鸭肉、猪肉,一人一大碗,给她们送去,我想她这么不舍得,给她点好吃的。 金发是个木工,还行,跟师傅学过三年,手艺好,不出门,外出的话想家,呆不住,赶紧回家。他财心重,走路从不慢吞吞的,从来都是大步走,赶时间。他看人家做粑卖,做馒头,学会了。本来有别人上我们村卖,他把别人都赶走,就他一个人卖。村里人说:别人的发财相好看,他的发财相不好看。 他做的馒头小,四口就吃完了,人家的都比他的大。他还脏,让他老婆卖面条,上厕所不洗手,边擤鼻涕边卖面条。这人脾气急,喊他老婆,一声超一声,不来就骂,日你娘,你娘死了。也没什么要紧的事,他老婆不跟他吵。有一次,晚上唱戏,他看戏去了,他用一个大油桶,上面放锅,锅上放蒸笼,晚上没人时,不知是谁,把他的灶悄悄推到河里了,都恨他。一早起来,灶不见了,开水瓶也给砸了。灶捞起来还能用,铁的。 丈夫比她大十几岁,她说她愿意,大一万岁大一千岁她都愿意。那时候在生产队,我们打赌,让她扮成一个要饭的,在王榨,本村,要是讨得着两升米,就不用干活,一整天都不用干,给她八分工。 平时她就学什么像什么。 她就穿上破棉袄,戴上破草帽,拿上一根棍子,一个破口袋。就去讨。正好那年小兰刚嫁来,头天嫁来,第二天木蓝姐就去讨饭。小兰不认识她,不给,她一顿要饭棍,凶道:你不给?不给就拿你的新鞋!小兰自己做的新布鞋放在床跟前,木蓝姐一把抓着鞋,小兰只好给她一升米,一升等于两斤,十升是一斗。 她又上别家,看见老人小孩,就说"可怜可怜我吧",每人都给了她一点米。 又上一家结婚才三四天的,叫江儿,江儿不给,她就上江儿的新床躺着,说"你妈个逼,不给,不给我就在你床上困着!"江儿害怕,心想这么凶,哪有要饭的这么凶。江儿就找米,给了半升。木蓝姐大喊:少了!给一升!江儿只好又给了一升。 从江儿家出来,她已经有四升米了!她把破棉袄破帽子一摔,在干渠上笑得要死,大家都笑,她说:你们看看!这多少升了! 当初她就是看到王榨好玩,就让人说媒嫁到王榨。现在六十多岁,死了。她脾气好,丈夫脾气急,老打她,她挺瘦,不经打。我看见过一次,那时候都已经六十多岁了,在稻场上,早上做好了饭,丈夫在稻场上赶辗,赶牛,她做好了没吃,唤丈夫吃饭,丈夫无缘无故地拿着赶牛的鞭子打她,像打小孩似的,没招他没惹他,他就打,她也不跑也不骂。我问,他干嘛打你?她说:没么事,习惯了。 她有两儿两女,还抱了两个女儿,加在一起四个女儿。94年死的,那天三个人结婚,她小儿子媳妇最后到我们村。最后到不好,小儿媳妇就三年没生养。公公老骂,自己不去看看,自己有什么病不知道!成天骂。后来看了,是儿子的问题。吃药,好了,吃草药吃好的,就在滴水县看的,生了儿子。又不好,公公又骂,成日兴(兴就是高兴),兴么事兴,生个儿子什么了不得!儿媳妇说,生了吧也有话说,不生吧,也有话说。木蓝姐高兴,大儿子只生了三个女儿。她给孙子起了个名字,叫王正润,高兴就叫润。 木蓝姐肚子长坨,开刀了。只活了两个月,丧事办得一般,丈夫先死一年,也是病死的。 她生第二个女儿时,说惹着鬼了,她看见到处都是鬼,自己在床上,房间里全是鬼,认识的和不认识的鬼,她怀孕时有一天中午到四季山上,那里有一个埋死人的地方,中午她从那里回来,就惹着鬼了,差点没死,回来就生孩子,很危险。她说鬼到处都是,就赶鬼,有的抓着她的头发,有的拿着毛竹条做的大扫帚,满屋子打,乱转乱打,有的鬼根本不怕,有的扒在楼上,有的扒在帐子顶上。 村里有个老太太,八十多岁了,身体挺硬朗的,两儿两女,谁都不养她,她的重孙女死了,儿媳妇也吃农药死了,儿子病重,就是她不死。都说是她活得太长,夺了儿孙的福,儿子女儿谁都不要她。她有一个儿子在县城,村里的儿子就把她送到县城,送上了车就不管了,她不认得路,从早上六点找到晚上六点,都没找着,又回来了。 她大儿子给她农药,看着她喝完了,看着她在床上打滚,也不救,看着她死。 我本家的大爷,就是大姑,也是八十多岁,被她儿子杀死了。她的三个儿子都是生女儿,她的二儿子媳妇跑了,扔下孩子不管,她就帮带。她二儿子到外面混,没有钱,回来找他母亲要钱,母亲不给,就把母亲杀了。 母亲的兄弟想告他,后来一想,他还是亲侄子,就不告了。 我爷爷是上半年死的,他活了九十多岁。死了就好了。上半年死了男的就"一担挑",什么事都没有了,他一担挑走了,如果死了女的,就不行,就叫"满湾捞",就得死很多人。 我们村有一个石头客,他家六口人,每年都得借粮。主要是他们家太能吃了,一家都能吃,他们吃一顿就够我们家吃几天的。他炸石头的时候把眼睛伤了,他妻子喝农药死了,她有点神经,第一胎生了个儿子,身上长满了疮,一岁多就死了。又生了两个女儿,人家都有儿子,她没有,就有压力。那时候抓计生抓得很紧,没办法再生儿子,她就喝农药了,她丈夫不在家,是九几年的事。他家柴也烧得多,他爸爸去捡柴。 他弟弟还没讨老婆,讨不了,穷,外号叫测量器。以前安电线杆,有人来测量,他跟着学,所以村里人就给他取外号叫测量器。 现在这家的大女儿十六岁了,去打工,修表,现在日子好过些。 村里有一个人,外号叫细青蛙,在武汉当鸡尾,染上了性病。 他是个光棍,快四十了,在武汉打工,老跟在"鸡"后头,村里人就管他叫鸡尾。泥工,长得不怎么样,又黑又瘦,主要是穷,房子倒有,家里有四兄弟,大哥二哥有老婆,三哥在黄石也讨了一个傻子,领了一个女儿。傻子什么都干不了,但她很爱那女儿,回王榨,谁抱都不给,别人抱,傻子就使劲哭。她在黄石嫁不出去,她父母就让她的几个哥哥,每人每个月给她一百块钱,不管嫁不嫁人都要给,但她嫁了人后就不给钱了,这男的养不了她,又不要这傻子了,又送回了黄石,那女儿留下来了,在大哥家养着,有五六岁了。 细青蛙一直在武汉,听说他染上性病,治不好了。 去年他大哥媳妇说她公公扒灰,其实是她自己挑逗的,她在家里经常只穿着一个文胸和一条三角裤。叫木菊,她后来跟人跑了,跟唱戏的跑了,上麻城。她跟我们村的细棍好,把她带回她娘家七天,婆婆家来人向娘家要人,娘家说,你们回去问问你们村的细棍,细棍只好到麻城把她带回来。丈夫要打她,她说别打了,你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过不久,丈夫打牌赢了200块,回去一看,木菊又跑了。到现在还没找着。 木菊跟她大姐看上同一个男的,趁她姐夫不在家,这两姐妹就跟这个男的睡,三个人睡在一张床上。木菊自己是大哥的老婆,白天就跟二哥睡觉,跟小叔子睡,被人看见了。二哥的老婆最老实,回娘家了。 四季山有四大婊子,不是真的婊子,而是长得漂亮,有名,所以就叫四大婊子。其中有一个女的,她结婚以后生了两个女儿,身体不好,丈夫就把她卖了。在酒馆里,她丈夫下的蒙汗药,人贩子就把她弄走了。 卖到那地方怕她跑,在她脚板上钻了三个孔,用铁丝拴着,又生了个孩子。后来被解救出来,上了滴水县的电视,很多人都看见了,看见她脚板有三个洞。回来后她又在四季山山咀嫁了人,那男的腿不方便,比她小,她又生了两个女儿。 另一个婊子是我们王榨的,她交了个男朋友,男朋友上大学了,不要她,她就跳河死了。 我们结婚都不去登记,不领结婚证,现在年轻的也不领,但是发户口本下来,上面也有名字,他们要凭户口本上税。 有个女的嫁到我们村,她要跑,也不用离婚,就从男家跑到另一个男的家住下来,这个男的怕她再跑,赶紧去领结婚证,结果还是跑掉了。 别的村有一个男的,老婆老是跑,找一个,跑一个,又找一个,又跑一个。后来他干脆找了一个"鸡",这个"鸡"也有丈夫,经常带人来打。这男的也是姓王,跟我们村同姓,就到王榨找人帮他打,找多了,干脆他就搬到王榨来了。刚才小王打电话来就是用他的手机打的。 我们村有个女孩,初中毕业,去深圳打工,摔伤了,手臂断了,回家养着。是夏天,天很热,我们大家都在树荫下乘凉,那女孩也在。这时候来了一个麻木,就是摩托车后面有座,像出租车似的,从县城到我们村是二十块钱。 那男孩从麻木下来,喊这女孩,他手里拿着三朵红色的玫瑰,要送给这女孩,女孩怎么都不要。她就是不要。那男孩呆了一会儿,觉得没意思,就走了。 我们就说,人家送你花你怎么不要,这么远送来了。女孩说,你知道三朵红玫瑰代表什么意思吗?我侄媳妇说:代表我爱你。我侄子说:iloveyou。大家都笑。那男孩到了河岸上,就把花扔了。他说:去你妈的! 我儿子去河岸玩,把花捡回家,他说这花多好看,扔了可惜。 第四章 王榨的风俗与事物 同一个村子,大儿子管父亲叫"爷",小儿子叫"爸"。也有的叫"父","伯"。兄弟几个,老大的孩子叫爸为"伯",最小兄弟的孩子叫爸为"父"。其他兄弟的孩子称爸爸为"爷"。 称母亲"娘",也有叫"姨"的,也有叫"大"的。现在赶时髦,都叫"爸""妈"了。 管爷爷叫"爹"。小姨妈叫"细爷"。大姨妈叫"大爷"。 细,就是小的意思,细哥,细姐。 老人都怕火葬。村里一个人娘家,有一个老太太,钻进人家的墓里,那人死了很久了,那里面是空的,棺材都已经烂了。她钻去,封好了墓门,再喝农药,结果没死成。 我们村里死了人,全都是土葬,没有火葬的。都说过了五一就统统火葬,都说,那烧得多疼啊,都怕。那好象是79还是78年,那段就要烧,那段时间真正烧。我二婆说,什么时候死,千万不要在这时候死,死了就挨烧。烧得多疼。她就偏偏这时候死。二婆就烧了。还有堂姐也是烧了。 有的自己家里父母死了,怕烧,就自己家的人,偷偷地埋在菜园子里。后来问起来,追查出来了,就去菜园子挖出来,再烧。那时候很严。 有一个乡的书记,可能是得罪人太多了,有的偷偷埋在茶园里,他就把人挖出来烧。后来,不抓这事了。他父亲死了,埋了,人家把他父亲挖出来,把棺材撬开,把人扔了。他们家又收拾,又葬了一次。葬了又挨弄出去,又扔尸体。只好再葬,用水泥弄死,扒不出来了。 后来又说去要烧。说是2000年要烧。后来说过了五一,那个老太太吓得就自己爬到墓里去了。老头老太太又慌了。七几年的时候,家家都有棺材,后来让火葬了,棺材就做了别的。现在又全都做起棺材了。现在又不烧了。 三十斤大米,一桶水,放大锅里把饭煮熟,不能有锅巴,中间要挖小脸盆那么大的洞,往洞放半桶冷水,放8两大麦芽,麦芽在沙滩上发芽,一寸长的时候不能变青,是黄的,扒出来放在河里洗净,在屋顶上晒干,一捏就碎就行,还要放在轧米机里轧。放了麦芽,还要放一点石膏。要把米饭搅凉,手放进去不烫。盖好,保持温度到下午四点,揭开锅还是那个温度,凉的就发酸,烫了也不行,上面的一层像水那么清,底下是饭。 再烧开,放进榨篮里,再放到糖凳上,用糖棍压。把榨出来的糖水放到脚盆,再倒进大锅,留一点糖水在木勺里,木勺必须是枫树木做的,不沾。用大火烧锅,水越来越少,锅边放一碗凉水,用来洗糖签,糖签沾糖水,拿起来一试,像小旗似的,这时候就能喝了,小孩子最喜欢喝,1块5半斤。 还要继续烧,又用糖签试,这就成了大旗。就能炒了,火放小,又用糖签试,一砸就断就行了。起到大子里。洗锅,把子放到锅里,盖好。第二天早上起来,就好了。 拿一根枫树棍,放在糖凳上,把米糖绕在棍子上,一开始是金黄色的,越拉越长,变成白色的,就好了。 三块钱一斤。一年做三四十次卖。一锅能缠二十多个饼。我们村就小王一个人做,他做得最好,很多人也做,做得不好。 我们玩龙灯跟电视上舞龙一样,龙里点着灯,每节里都有蜡烛,从正月初一到十五,任何一天都舞龙,晚上点蜡烛,是纸龙,到正月十五就燃掉了,叫"燃灯"。 你要是想发财,或想生儿子,你就挑头找人做灯,要连着舞三年,重做要花半个月,要是光燃掉纸,竹架子还在,只糊纸,两天就行。小王的弟弟挑头舞龙灯,舞了三年,结果就发了。正月十五晚上,举着龙灯从街上穿过,所有两边的人都可以用点燃的鞭炮炸龙灯,举 灯的人不许生气,要拼命跑,有的用毛巾围着脖子,或者用衣服打湿,或者干脆脱光。坏一点的人会用长鞭炮围在举龙灯的人的脖子上,或者把捻子去掉,把炸药翻出来点火哧你,但你不能发火。 玩灯要单数,不能双数,最短的有九节、十一节、十三节,多的有几十节,但都要单数。前面有一个联系人,叫"引路的",还有一个小灯笼。进村前引路人要去问人,从哪边进哪边出,不能乱走,一个村的左边叫青龙,从青龙进,右边是白虎,要从白虎嘴出。引路的后面是龙灯,再后面是锣鼓,最前面有两个大鼓,后面跟着几个人扛袋,专门收礼物,或钱,或蜡烛、香烟,香烟给一条,龙香牌,白金龙、红金龙,红双喜,姑爷家就给红塔山,回来大家分,有一大堆。 要交公粮,用钱顶也行。水费,灌溉用水,共50多元。乡统筹,全部加起来要一千多。提留。生猪包诊费。牛包诊费。鸡包诊费。 防疫费,给孩子打针的。 线路整改费,每家128元。修路,每年都修,最多时每户300多元。民兵训练费,一年十元。 教育费。 电费,比北京还贵。饮用水,自来水费。水利费,做江堤的。大田上交,一年好几十元。 每年发一个手册,上头只有几百元,实际上不止,有一千多。 每年还有义务劳动,如果做不够,就得出钱,叫标工费。 每年都有人上访。交不出乡里就来抓人,法院就来封门,有人喝药自杀,村里人就把尸体抬到法院去。 (我在北京青年报看到报道,在四川邻水,每出售一头生猪,就要缴纳地税、国税、定点宰杀费、工商管理费、个体管理费、服务设施费、动物检疫费、动物消毒费、动物防疫费、清洁卫生费等十项税费,共93元。为了保证财源,一些乡镇专门成立了"小分队"对那些拒绝缴纳费用的农民给予二三百元的高额罚款。木珍说,在滴水县,杀一头猪要交120元,比四川高将近30元。过了几天,木珍的哥哥来,说不止收120元,多的时候收到170元。) 谷子到加工厂去加工,一边出糠,一边出米,老式的机器,有一个风扇。 要吃豆腐上马连店买。 榨油上很远,二十多里,他姐姐的油榨,榨得好吃,香,其实近一些也有油榨,半里地。榨油菜籽的油,一百斤油籽能出三十三斤油,到他姐姐那边能出三十七斤。十三块手工费,手工钱一样,我们去只收十块。我们几家人一起去,用手扶拖拉机拉去,每人凑点钱,买条烟,我们买两斤猪肉,我们那边的肉连骨头一起卖的,六块、六块五一斤,还搭一坨猪头肉。 切成片,放上盐、酱油、味精,一拌,过一会儿下锅炒,先炒熟,再放上蒜、青椒一起炒。 唱戏有两种,一种叫庙戏,做庙,落成的时候,开光的时候,就唱戏。 一种是谱戏,修家谱,修成后,唱三年的戏。同一个曾爷爷的,每一家的老大,或每一辈的老大,发一个谱。修谱的时候赞助的也可以得到一本。赞助有三百、五百、一千的。 由一个人牵头,看有多少人,男的才进家谱,活的多少,死的多少。有一种说法,如果死的人或活的人漏掉一个,就对牵头的人不好,不是对他声誉不好,而是他会死掉,所以谁都不愿牵头。 连九十岁的老头都不愿意。 修谱专门有一个谱堂,在祠堂里修,或者盖一个房子,作为谱堂。 这次是楚斌牵头,他外号老爷。有一个管经济的,有跑腿的,一共六个人。94年开始修,95年修成,95、96、97年,唱了三年戏。 到县印刷厂印,经费分摊,男的每人三十,怀孕的未知男女的,叫旺丁,也要给三十元。马连店能照b超,女胎就打掉。 唱戏的钱,每人自愿给,别的村都来,好几个村的都来。发谱在哪天,唱戏就哪天开张,临时在稻场搭戏台,一人高,短木头从四鸡山砍,长木头各家出,唱完戏再还回去。木头还能用。唱几天要看钱多少。 马城县的戏班,楚剧。300元唱一本,有《方青拜寿》《珍珠塔》《天仙配》《反八卦》《乌金记》《罗帕记》《四下河南》《三世仇》《二子争父》《约罗女游十殿》《三堂审母》《安堂认母》《玉堂春》,反正你点什么他唱什么。 由牵头的人点戏。 把亲戚接来看戏,还要买菜,还有很多做生意的。十里八里路的都去接来,我去接大爷和细爷(即大姑和小姑)。接,就是上门一趟告诉她们,邀请的意思,到时她们自己来。如果是父母,就可以住下。 细爷,就是小姑最爱看戏,十里路,扛着凳子,走路去,没人用自行车驼她。她天天来,扛着凳子走十里路。看戏免费的,不要钱。 一般带方便面做礼物,腊鱼腊肉各家自己都有,不稀罕。 大姑最爱面子,穷,但礼物最周全。 看戏是白天,上午下午。开张的时候要拜台,点香,烧往生钱,放炮竹,跪拜。庙戏就得拜庙。要拜四方的神,台不能跨了。谱戏还要拜斗,拿红笔在孩子的眉心点一个红点,家长给十块、二十块、五十块的,男女孩子不限。唱《送子》,台上抱一个假娃娃出来,预先联系好,有新生结婚的,赶紧接,把假娃娃抱回家,第二年果然生一个儿子。接的时候要放炮竹。 上午唱一本,下午唱一本。吃饭他们自己吃。唱到一半的时候要送"腰台",用一个四方木托,上面放烟、糖、苹果、馒头。"腰台"送到前台,放挺长的炮竹,放烟花,还要吹锁呗。由正在演出的演员接,一般是好看的女孩接,向三方人弯一下腰,然后接着演。 在村的路口搭戏台,正面是坟场,坟头一个比一个高,像阶梯剧场,用一大把稻草垫着,谁也挡不住谁。正月里唱戏,农历八九月也有唱的。 唱谱戏开张的那天,共一个谱的几家人要扛着谱游村,游到哪家就在哪家的桌子上放一下,这家人放炮竹。游完后就拿回家。只有一辈的长子才有资格,全村只有三四个人有资格拿谱。 一个戏团有二十多个人。 庙戏最多有唱十天的。 全村只有一个土地庙,特别小,比厨房大不了多少,有一个土地公。叫社庙,社跟蚀同音,所以不叫社庙,叫赚庙。 正月初一去拜,出门叫出方,不吃饭,每家都要去人,一年的第一天去哪儿很重要。在路上不能说话,说话就不吉利,有人使坏,把人推下沟,也不能说话,有时过河,被人推到水里去也不能吭声。拿上纸、香,烧了,回来路上就可以讲话。 女的不能去。 四季山上有一庙,是菩萨庙,山下有私人建的庙,叫"慈悲庵",里面有观音,有千手观音、送子娘娘、济公、三清官,住庙的是尼姑,有儿女。 就等香客上门,求签。小孩病了,就在黄纸上画符,或者给一点香灰,就好了,很灵。 有一次半夜,十二点,我儿子犯症,倒在地上,不行了。是动土了,年三十,有一种鬼怪,谁动土就找谁,一共能犯七个。以前出这种事就去庙里,尼姑用一升米,用七个柳枝尖,七个芭茅尖,埋在动过土的地方,埋了就好了。很灵。 我们吓坏了,小王半夜去庙里,别人都封门了,年三十都要封门,初一才开门。封了门就不能开,过年了。她也封门了,人命关天,她还是开门了。 平时小孩头疼发烧就找她,找了就好了。小孩生病都是信迷信的多。我生病也是信迷信弄好的。 她看小孩的眉毛,小孩发烧眉毛就竖起来了,她一看,就说:哪个祖宗摸了一下,烧点往生钱就好了。要么就是在哪个方向孩子吓住了,用一块青色的布,用小碗装上米、茶,叫"茶花米",包着布,放在枕头底下。要"叫黑",拿一个棍子,在水缸里顺时针转三圈,反时针转三圈,用吟的声调叫孩子的奶名:你在哪个塘边啊~~吓住了,回来呀~~ 点个灯笼,母亲在前面走,大哥在后面,母亲唤:你回来呀~~兄弟答:回来了!在厨房也喊,有水的地方就行,一路要喊到睡觉的屋子,母亲就摸孩子的头,从后脑勺往上摸,边摸边说:回来了!回来了!要很高兴地说:好了好了,一觉睡到大天亮。第二天就好了。 吃奶的孩子发烧,吃药老不好,抱到她那里让她摸一下就好了,就这么神。 这个女人姓林,叫细容,我们都叫她林师傅。跟普通人一模一样,得道后就显灵,她能过阴,过阴就是到阴间走一趟。她每天晚上都唱,都听得见,初一十五必须唱。唱就是过阴,小王大哥生病的时候也把她接到家里来。她把两手放在膝盖上,"嘿嘿嘿嘿嘿~~"像笑一样,很长时间才唱词。哪家有事找她,她就唱:哪方的主人,谁碍你了。开的方子是,往生钱多少,救苦钱多少,玉皇钱多少。她得道以后老唱,把死去的人的事知道得清清楚楚,大家就知道她显灵了。 那次我犯症,大嫂去找她。女的正月初一不能敲人家的门,结果大嫂敲了门,林师傅的丈夫就死了。 请她到家里来一趟,一般要四五元,到她那去,一般十块,最少五块。 正月初一,男人出方回来,都到她那去,每人给她十元钱,像拜年似的。女人吃完早饭,带上孩子全上她那 拜年。 她每年要给县里的佛教协会交几百块钱。 孩子不好了要念童子经,初五初六两天念,不问你要钱,你自己给,请道士要给道士钱。 观音会,二月十九,念经,敲木鱼。一人专门烧黄纸,代表给菩萨用的钱,往生钱是给阎王用的。一般有三个道士。 又有念黄经的,黄经是最大的经,不是随便念的,这么多年就念了一次,念了整整七天。 林师傅回家通知要念黄经,这是很大的事,年成不好,要念黄经渡灾。 去的时候,每人带上钱、米,在庙里吃了,就算在庙里记上了一笔。很多人都抢着吃,上午去,下午回。庙主林师傅是我们村的,她照顾我们,吃完饭她悄悄喊我们进去,到她的房间里,让我们吃米粑。 跪着听念经,上午下午都念,完了以后才回家。 最后一天又去了。念经的人一边念,一边转,花插着走,很好笑的,但是不能随便笑。有一种走法叫"花枝礼",五个人,走八字形,五个人在一小块地上你撞我,我撞你,一碰就笑。有个女的特别爱笑,捂着嘴,悄悄笑。 在山上最高的地方,找一棵大树,树上立一根竹竿,竹竿上绑着幡,就是大幅黄布,能拿下来,你有什么要求,就在那里求,黄幡上有七根绳子,下面有小结,别的很多人都在帮你求,都跪着。一放炮竹,黄幡就升起来了,满山坡的人都跪着,风很大,幡下七根绳子互相缠着,如果七根全都缠上,是大吉,吉象,如果七根都不缠,则不好。 谁求黄幡谁放鞭炮,住庙的师傅有专门放鞭炮的,一放就升幡了,像升旗一样。风一吹,又散了,一边嘴里念"菩萨保佑"。完了降幡,像降旗似的,降下来看缠成什么样子,请师傅讲一讲。求得不好也没办法,不能求第二次。 最后一次是起经,从生死庙起到山上。每人手里拿一根点着的香,庙里扎着小红花,每人胸前也挂红花。右手拿一根香,到起经的庙里,把香插上,然后点一根香拿回来。有一个人吹笛子,吹完了往回走,手里拿着一根香。 生死庙可以管挺大的地方,管一个乡镇。这个庙的庙戏最长,出钱的人多,能唱十天半个月。每年唱戏他就给人发一个请柬,给了你你就要给他钱,二十块。 做生死庙的时候,有两兄弟出了一万,他们是大陈湾的,在天津开家具厂,发财了,出钱多就叫"发泡""发烧"。唱戏他们家点了五本。 做庙的有一个碑,赞助人名字刻在上头。芦山上有一个庙,大庙。林师傅主持好几个庙,每个大庙下面都有好几个小庙。 芦山的庙,前面有一棵很大的樟树,下面有一棵小树。罪犯要在大树前受刑。大树被人偷过,锯了三分之一,这人就肚子痛,打滚,没偷成,这树现在还有一道疤,有十几年了。小树也有说法,忘了。 林师傅每年五月二十五生日,叫"赶生",就是拜寿,"办生",就是做生日。 大家都去芦山给她赶生,挺多人。带礼:米,二三升,十五块钱。有的带糯米、梅干菜、腐竹(叫豆棍)、青菜、黄花菜、黑木耳、白木耳,有钱人给钱,一百、五十的。庙挺大的,给钱的记在黄纸上,念经的时候把名字念出来,烧掉。 中午在庙里吃饭,斋饭。十个人一堆,两脸盆菜,都是斋菜,坐在山上,围着,坐在草上。斋菜是一样一样煮,盛在大盆里。有煮豆腐,红枣泡了用红糖炒。黑木耳和腐竹都是用水泡开了炒。海带,煮一煮。罐头,有桔子和梨罐头,有凉拌菜,榨菜、梅干菜,花生都是炒糊的,没有青菜,老人过生日不吃青菜。煮糯米粥,粥里放绿豆、花生米、红枣、莲子、冰糖。 厨房里都是自愿意帮忙的人。 有十种菜,一般老人过生有二十二盆,林师傅是斋菜,少一半。别的老人过生,我们都是一边吃一边数,快到的时候就吃快点,没到的时候就吃慢点。最后一盆是肥肉,倒数第二盆是一条整鱼,叫"镇鱼"。 凑够十个人就拿两个脸盆,每样菜盛一碗放脸盆里,举在头顶,边走边喊,让开——让开——旁边的人往他头顶的盆里抢挟一筷吃。 人很多,有时筷子和碗都抢不到,但我们不怕,林师傅是我们村的,她媳妇把筷子和碗都藏好了,等村里的人来了就悄悄喊,这边来,这边来。我们你拍我一下,我拍你一下,一个个悄悄地跟进去。 猪养到二百多斤就能杀。本地猪,大白猪,很少黑的。小猪叫奶猪,到马连店的集市上买,十元钱一斤,三十多斤的奶猪,要三百多元。小的十块钱就能买一头。 吃谷糠,潲水,没糠的时候也有给生米或谷子吃的。 有一次我去买两只小奶猪,到河堤上跑了一只,大家都帮着抓,结果一个人把另一个人的脚捉住了,她说,哎哟,抱我的脚干嘛!那人说,我以为是猪。 猪两个月叫满科,跟小孩满月一样。最小的有8、9斤,叫"箩卜棍",大一点的,二十、三十斤的,叫"头仔猪"。 每家都养猪,养到过年自己杀了过年。长得挺快的,9个月,八月十五中秋也杀。 乡政府在江湾有个畜牧站,治病、配种,二十个大队,每个大队都有一个专职畜医。卖药,养种猪。医生全是男的,卖药的全是女的。 猪会得风火症,叫五号病,难治,身上烫烫的。得的最多就是这病,挺难治的。夏天往草堆里钻,身上发烫它怕冷。一年难得一次,传染的,像猪瘟。只能打针试一下,能好就好了,不好就死了。全村只好了一头猪。 有一年,村里一百多斤的死了好几只,有一只是得肺病死的,杀了,内脏一点没要,吃了肉。我女儿老问,爸爸,我们家的猪什么时候死? 死的那批猪,全都吃了,不用花钱,谁想吃,就去死了猪的那家人讨一点。这家的猪死了,肉吃完了,那家又死了猪。 我家的奶猪一直拴着,系在门上,一放就吃庄稼,小麦,油菜,都吃。我们家没做猪圈,有一个小屋,让它呆在屋子里。那年腊月十八,拴着也把我家门口的地拱翻了,不知哪来的这么一股气。那天有人结婚,我帮小王喂鸭子,他去帮人家拿家具。12点,一个男的提着蛇皮袋,我以为他是偷鸡的,没在意。 我看见猪把地拱翻了,有气,把它解开了,打它,拿棍子打,还想把锄头锄死它。我边打边骂,像骂人似的。中午也没给它吃的,也懒得找,我说,死了就死了。中午也没回来,晚上还没回,我也没找。小王回来找,看见在稻场边的麦地里,让毒鸡的毒死了。让五保户杀了吃了。他自己剥皮,全吃了。 有人专门毒鸡毒狗,没毒的,能吃,毒鸡的药叫"三步倒"。 有一年我家养的两头小猪咬人。我们每年都养两头猪。那时候房子还没盖,只有两间屋,猪在做饭的厨房呆着,现在还有很多人家的猪养在堂屋里。猪长大了,吃食在外面,睡觉的时候就回屋。人家上我家买蛋,一边一头猪围着人家,来了生人就咬,我伯来了它就不咬,生人来了它就赶,跟狗似的。后来养到200多斤就卖掉了,真舍不得。 猪有的时候能听懂人话,说赶紧吃,吃了好杀掉,猪就不吃,说卖也是,说了它就不吃了。有一次小猪从二楼上跳下来,没摔死。晚上睡觉前把猪赶出来一会儿,让它尿尿,它就尿了。有的猪很聪明,到尿尿了就"唔唔"直哼,来回走到处转,不在屋子里尿。牛也这样。聪明的猪是人变的,五爪猪不能养,就是人变的,一般猪只有四只爪。 最毒的农药是甲胺磷,吃一盖就死。不管什么虫子,稻子、蔬菜,一有就喷。四伯种甘蔗和白菜,长虫子,全喷上了甲胺磷,第五天就吃上,差点没死。小白菜不要了,喂小鸡,小鸡全毒死了。四伯是到医院洗肠才活了。 还有1605,也挺毒的,棉花蚜虫,都能喷,如果买不到甲胺磷就买1605,一斤一瓶,五块六一瓶,甲胺磷是十二块一瓶。1605去年不让生产了。 敌敌畏不是剧毒,用来杀蚊蝇,喝敌敌畏的都不是真想死。以前有一种杀麻雀的药叫芙南丹,日本出的,很厉害。用煮熟的饭拌饭,什么鸟吃了都死。拌的人必须戴上口罩、眼镜、手套,红色的,像沙子似的。 也有人吃这个死的。国产的没这么毒。日本产的毒。下秧的时候,稻种是从海南买回来的,拌了芙南丹,老鼠吃了,就药死了。 我家的细婆,叔叫细娘的,她有一次,想不开,吃了芙南丹,后来到马连店洗肠,吃了半斤,没死。现在人挺精神,头发全白了,八十多了,走路飞快。 喝甲胺磷很容易死。我在娘家的时候,一个男的叫狗子,他妹和妹夫吵架,妹妹回娘家,全家都劝妹妹不回婆家了,结果狗子不知为什么就喝药,这么多人看着他喝,大家都抢,抢得满屋都是,只喝了两口,送马连店,只有两公里,一到就死了。大家都说有鬼,是他妹妹带回来的鬼。 87年,娘家村有个女的,也是喝这个药死的,她家好好的,丈夫吃国家粮,儿子考上大学了,两个女儿,不知为什么就喝药死了。村里的说法是,死人找替身。 跟我同一天嫁的那个女的也喝这个药死了。同一天嫁,谁先出门谁好,晚了不好,如果不同姓就可以抢,都是姓李,要讲礼,她的嫁妆先送,我的后送,出嫁的时候我先走,她后进家门。如果她先嫁来,我就不好。我就下午过去,她晚上挺晚才嫁过来。87年正月,她也喝农药死了,她不让丈夫打牌,说不听,回家就喝了,大伯大妈都在家,药放在一个闲屋子里,甲胺磷,也是喝两口,送到马连店洗肠,洗了还是死了,两个孩子,当时小的还不到一岁。 我们养成土鸭。有专卖小鸭子的地方,叫"抱房",好几间屋子,搭架子,放蛋箱,底下用煤烧,烧二十天小鸭就出来了。每隔七天出一批。 第一批出来的叫"头水",有二水、三水、四水,直到七水,七水就叫扫滩的,最不好的是最后的。一出壳就认得公母,把公的挑走,专卖母的。 抱房离村子有十几里地,有好几家,每年都给小王合同。每群鸭子放一只公鸭,能孵小鸭子的蛋叫红蛋。抱房每年二月到各村收蛋,一斤三块钱,比市场上吃的蛋贵一点。过二十多天,有合同的就去挑鸭子。一般挑一百多只,两只竹筐,一块钱一只,公小鸭不要钱。 有一次小王拿了一百多只公小鸭给村里人养,全养死了,抽筋。 鸭子的病一是抽筋,一是肚子里长坨。出来没多久就放水里就抽筋。出来十几天才能下水,刚下水一小会儿就要赶上来。 小鸭子一百多只聚在一起,成团,要放在箱子的格子里,每格放十只鸭,把煮熟的饭,用茶水拌,助消化,吃完用嘴喷一口水给小鸭子,让它理理毛,就休息了。不理毛它就不舒服。 长到二十几天,每天就赶到水田里,插了秧,把饭放在水里,时间长了没喂,它自己就回来了。 母鸭的毛是普通的,公的羽毛很好看,黑的里面有绿毛,闪光,全是麻色的,一百只里面有一只是白的。 小王九岁就放鸭,他知道哪只鸭子下蛋最狠,能看出一群鸭子是一年两年还是三年。鸭子第一年下的蛋小,第二年就是吃的蛋那么大,五六年就老了。 养了一百五六十只,老的卖掉。买一年的鸭子,每天晚上下蛋,有的在早饭的时候下。小王知道哪只鸭子没下蛋。大屋子,四个角放上稻草,每天早上,门一推开,地上白花花一片,一百多只鸭蛋。 全是小王捡,他让我捡,我一下踩破两只,就不让我捡了。我女儿很爱捡。边捡边数,冬天少的时候只有四五个。最多的时候有一百三十多只。六月下一半,每年下蛋都在正月初一,只下一个,叫"开科蛋",如果下两只,就叫"关门蛋",不好。到秋天又开始多了。 有专门收蛋的,有冷库,县里。卖给私人做松花蛋。 老有人偷鸭子。97年3月14,鸭子关在小屋里,晚上有一个女哑巴,没地睡觉,在我家窗下水泥地睡觉。12点半,鸭子像被人赶着跑。小王看见哑巴晃了一下,他说,你走不走,走!哑巴提着裤子正要走,这时屋里跑出两个人,小王哇哇喊,他哥弟都起来了,追出很远,没追着。偷鸭子的袋子是装400斤的大口袋,两大袋,装了八十几只鸭子。没偷走。 我们就把鸭子拦在厨房。20号晚上,一点多,有月亮,隔墙的鸭子又是在跑。我拉亮灯,也没听见狗咬。推门一看,厨房已经挖了一个大窟隆。我一边喊一边用铁叉冲了一下,没人,他哥他弟又起来了,他弟有摩托车,没穿衣服,光着,他说,给我钥匙,弟媳妇一慌,就给他一只锁。 大眼也扛着叉子,两人赶,没赶着。找着一个扁担,上面有字:1992年,王。是我们家的,放在外面。 养一只鸭子每天要喂三两稻谷。下蛋的时候每天喂四顿,不下蛋每天喂一顿。 其一 我们村每年都要打架,不打就不行,觉得不好玩,打架好玩。有一年,正月初二,一个有功夫的河南人,四十多岁,带着九节鞭来王榨,说要把牛皮客的村子操翻。他们有什么仇不知道,反正就来了。 刚到平板桥,碰到我们村的一个老头,有六十多岁,老头矮,河南人高,够不着,他就跳起来打了河南人一巴掌。细铁他们听到信,一帮人,五六十人都去了。这河南人叫小赵,有点名气,也有功夫,一边跑着一边喊,说要把王榨操翻。他后面跟着我们村的一帮人,追过来。 大家团团围着,小赵根本没法还手,有功夫也没用。冲在最前面的是那个跳起来打他的老头,后面的人也想打,够不着。小王的弟弟在岳父家拜年,一会儿就全都跟过来了。 细铁和他弟带了我家的菜刀,两个擀面杖,一人一个,小赵的九节鞭被缴掉了,小王的岳父劝架,很多人都不打了,只剩细铁和他弟。刀拿了没用,拿擀面杖还在打,你一下,我一下,像打铁似的,使劲打,细铁和他弟都高。看的人都说不行了,说不打了。他们还打,打一下,收一下,一边讲理,说还要不要抖威风?还狠不狠?你狠还是我狠?你操王榨?你还敢不敢操? 后来还是劝走了。小赵只活两年就死了。病死的,跟这架打的有关系,内伤。 其二 有年正月十四,我们村的人上姑爷家玩,回家在路上遇上姓江的,他们的龙灯比我们的还长,人又多,碰上了,两个龙头,谁也不能比谁的高,谁都不愿意走左边。右手是大手,左手是小手。江村的看到王榨的龙头举得高,就动手打。 我们女人全都在家打牌,侄子慌慌张张跑回来报,说打架了!赶快去,打输了,男男女女全得去。 我们四个女的,一人一把锄头,扛着就跑。后边的满村人都跟着跑。到那一看,王榨的人每人脸上都有一道血印子,可能是刺条打的。附近有一条河,堤根上全长着刺条。这河从江湾子一直流到我们村。 男人看见女人扛着锄头来了,赶紧接着。姓江的看见赶紧跑。江湾子也是姓江,就把他们藏起来,关上门。我们把姓江的龙灯踩了,把棍子扔了,女人跨过龙灯是不好的,我们就跨过来跨过去。男人打不着人,满村子找。 我的锄头被细铁接走了,他被人打着头了,他这人有一条,你打着我怎么样,我也要打你成什么样。他找不着人打气得要命。姓江的都从后门偷偷溜走了,细铁逮着了一个人,就往死里打。江湾子的人都在喊:要不得,把人打死了!他把人的头打出一个大窟隆还打。后来被扯掉了,送到三店医院,不敢收。又送到县医院。 回到家,江湾子村来了两个人谈判,让王榨不要打了。姓江的连夜买纸扎龙灯,扎好了才回去。他们要路过王榨,路过的时候锣鼓都不敢敲,偷偷走了。 第二天是正月十五,姓江的扬言要来一百多个人打架,我们也不害怕,都拿好了工具,有锄头、叉子、钉耙、土铳、冲担、菜刀,还有木工用的凿子。 就在稻场上叫,全村一两百人都在叫,拿着土铳对着姓江的村子放铳。 姓江的只来了几十人,没来一百人。最后也没打成,王榨的人都觉得可惜。姓江的人说,怎么王榨的女的也这么喜欢打架。那真是的,满村子都在喊,有什么带什么,没有就拿锄头! 其三 91年,正月初六,细铁和他哥去给亲爷拜年,亲爷是他爸爸跟那人是很好的朋友,不是结拜兄弟,也不是亲家就是关系很好。走到三店中学,被一辆"神牛"牌拖拉机撞了,把细铁的骨头都撞断了。他哥回来报信,人家把细铁送到三店医院,说治不了,又送到县城。 我们这边的人想打架,那人跟我们村的人有亲戚,没打。 细铁的腿治了半年,里头是钢筋,在县医院接的。上钢筋在县医院,上好了回家养,等骨头长好了再到医院把钢筋取出来。能走路。 钱都是他自己出的,后来打官司,让那人出2500块,那人两年了还没出。到了第三年,腊月二十六,这天我们村去了四个人,还有别村的朋友,一共去了二三十人,到撞人的那人家,叫鸭子嘴。去的时候坐了三辆三轮车,租的,20块一辆,在马连店租的,鸭子嘴离马连店有二十里地。他们手里没拿家伙。 准备去要债,要是他家没钱就拉东西。 他们一进那家就把大人小孩控制住了,搬东西,桌子椅子没搬,粮食也不要,只搬电器,电视、录音机,自行车这些,都搬上。那家女的挣脱了,跟到大街上喊,这鸭子嘴也是一个小街,一听喊,街上的人全来了,几百人,把王榨的人打了,打得不算狠,就是被包了馅,包着打。细铁的弟弟被一帮女的赶到烂泥田里,把脸抓破了。细铁也被人按在地上打。有个人被人追到田岸上,从低处往高处爬,被人用雨伞的铁尖把屁股捅了个窟隆。就是外号叫三类苗的,他整天病秧秧的,还就爱打架。 小王的弟弟被人赶到女厕所里了,街上的女厕所。他以为人家不敢进,结果人家还是追进去了。打得不厉害,就是狼狈。 回到村里谁都不说这事,家里女人都不知道。 过了一天,鸭子嘴的一个女孩上我家玩,这女孩是木玲的朋友,她说你们村有人上鸭子嘴挨人家打了,都说王榨的人这么厉害这么厉害,昨天上鸭子嘴被人包了馅。村里的女人赶紧问,这才知道。 第二天是二十七,每年二十七都要到县城买菜,买二十八的菜,二十八是还年富。早上要起一大早吃一顿好饭,要有鱼,要先供祖,供祖的鱼要小一点的,叫"听话",不知什么意思。整条鱼,有头有尾的,煮熟,不能吃,到了十五以后才能吃,先放盐腌。还要有鱼丸肉丸糯米丸,鸡、豆腐,放火锅里,不摆素菜。火锅里必须有一只大萝卜,意思是养大猪能养成。大萝卜是整的,放上鸡蛋,随便几个,叫"元宝"。早上五点起床,前一天晚上就做好,热上半小时,六点吃完就出门了。这就叫"还年富"。 二十七这天,我们村的人打败了,不服气,心想你们去县城买菜非得从我们村路过,他们几个人就守在路边,骑车骑半里路守在路边。 我们村到马连店一里路,马连店到县城26里,从鸭子嘴到县城更远,要起早,我们的人去得晚,没看见他们人。那人买完菜三点多才回,就被他们逮住了,但这不是欠钱的人,没打,只把衣服全剥光了,就剩一条内裤,腊月,大冷天,故意冻冻他。几个人在边上看着,不让他跑。那人冻乌了,才让他穿上衣服回家。 欠钱那人外出做木工,细铁也外出做木工去找他。 他在北京老打听那人,听说那人在太原,他就从北京去太原。他把斧头磨亮,守在楼梯口。那人从楼梯下来,细铁扑上去连砍三斧头,肠子都流出来了。砍完了回北京了。他弟弟也在场,他说:我细哥真厉害,真有本领,跟程咬金三斧头似的,砍了三斧头。他在我家说,大家听得笑得东倒西歪的,站都站不住,在我家门口讲的,我家人多。 那人报警了,没抓着他,就不了了之。算扯平了。 花生很好种,种花生的地里喜欢长草,只喷除草药就行了。不行就得锄地,长草就不长花生。七月半收花生,现在的品种好,扯不断,都连在一起,以前的扯起来一个都没有,但以前的品种产量高,花生香,好吃。现在的叫"红花一号",两粒米,"川生",三粒米。 花生杆有时喂猪,晒得很干,用机器一捣,粉成糠。粉糠的钱跟买糠的钱差不多,一百斤十四块。 种得多的人家就榨油,但花生油没人吃,一阵烟就没有了,只拌饭,不炒菜。炒菜用菜籽油,菜籽油好吃,香,煎鱼两面黄。两百斤菜籽能榨五六十斤油。 花生基本上是零食,煮,连壳炒。旱地多的人种得多,有一户一年种了二十多筐,全卖了。 花生很好种,种花生的地里喜欢长草,只喷除草药就行了。不行就得锄地,长草就不长花生。七月半收花生,现在的品种好,扯不断,都连在一起,以前的扯起来一个都没有,但以前的品种产量高,花生香,好吃。现在的叫"红花一号",两粒米,"川生",三粒米。 花生杆有时喂猪,晒得很干,用机器一捣,粉成糠。粉糠的钱跟买糠的钱差不多,一百斤十四块。 种得多的人家就榨油,但花生油没人吃,一阵烟就没有了,只拌饭,不炒菜。炒菜用菜籽油,菜籽油好吃,香,煎鱼两面黄。两百斤菜籽能榨五六十斤油。 花生基本上是零食,煮,连壳炒。旱地多的人种得多,有一户一年种了二十多筐,全卖了。 一般不舍得烧花生杆,喂猪很好,比买的糠好。检松针烧,山上很多。8月1日,那天刮大风,树上的黄松毛全掉了,厚厚的一层。有一天,大家都干地里的活,那天刮风下雨,我穿着高统鞋,一个人,下着雨,人家都不去。我捡最厚的地方哈,哈柴。有人上山捡丛菇,看见我,赶紧回家拿耙子绳子。 那次足足哈了十六捆,能烧两个月,让小王往下挑。大家都笑我,说懒时真懒,能干时真能干。中午饭都没吃,我占了一大块,哈了六捆,大捆。整个山都是松树,四季山,不用砍树,很多山。 在娘家的时候烧棉花杆、芝麻杆、黄豆杆、高梁杆、稻草、麦杆,麦子杆烧的时间最长。 现在烧煤。 四五月上山捡蘑菇,很好吃,炒一下,放鸡蛋、葱。箩筐有两三箩筐,吃到开年二三月,有的里面长毛了,陈的不好吃。 就种在田岸上,三四五月都可以种,有一种品种叫"六月半",种得早,六月半就可以吃了。闷青豆,毛豆角,整个煮,放上酱油,一点盐。 野兔子爱吃豆子,吃叶子,只剩几根棍,再补,再吃,弄一根棍子,一把稻草,扎一个圆坨,像稻草人似的,吓兔子,它不怕。 割完小麦后赶紧种豆子,端阳节前一天种。什么肥都不用施,特别稀,通风,密了不长豆子。 绿豆也一样,可以种两季,一点肥就长得很好,也不用拔草。 有一种虫叫"吃虫儿",叶子上有,碰到就不得了,起一个大疙瘩,疼,穿长袖也不管用。黄豆绝对有吃虫儿。 绿豆也可能有,就穿上长衣长裤,戴袖笼。绿豆是摘,不是一次摘,先熟先摘,熟了是黑的,先黑先摘,不停地长,有的还开花。 黄豆是连根拔起。 干活要穿上筒子鞋,长筒胶鞋,怕蛇咬,土地蛇。插秧的时候穿,叫"农忙鞋"。 土地蛇是最毒的,咬着了马上肿。村里有个老表,双抢,中午摘豇豆,给土地蛇咬了一口,扎住脚脖子,痛得哭,扎着也不行。送医院也不行了。 有人会草药,用草药敷三个月。也可以把蛇打死了,把蛇头砸碎敷,以毒攻毒。有一次我割岸柴,拿梯子割,够不着,看不见有蛇,被咬了一口,把蛇打死,用蛇头敷脚,不那么痛,第二天就能走路。 有种草叫"刺",每年开花都很好看。浅红,深红,白,桃红。小的红刺头,能吃,甜甜的,现在的小孩不吃,我们那时候吃。嫩的,小指头那么粗,能掐下,不扎人。生吃,叫刺芽。老人说:刺芽咧红彤彤,细伢吃了耳朵聋。 有一种叫"丝毛草",长在高岸上,叫膀田,小山丘上的田。丝毛草很长,有三尺长,做蓑衣的,草心叫毛针,像针似的,能吃,有手指长,剥开,里头有肉,缠成饼。老人说:抽毛针,打毛饼,接细叔,花细婶。现在王榨也有人用蓑衣。 鱼腥草,冲、田岸、高岸有。挺多的,开白花,三八月开花,手掌长,一扯,挺腥的。晒干,当茶喝,没腥味,治病的。有个女的老给她爸爸喝,一年四季都喝。鱼腥草是暗红的,根是白的,径也是红的。听说能治女人的病。 野菊花没人吃,田岸上一片一片的。 白水草,花生、芝麻地里有,见节开叉,满地爬,一扯一大片起来,没庄稼的地里也是这草。牛爱吃。 系马桩好大一棵,一个人都扯不起来,牛喜欢这种草,吃的时候,使劲扯都扯不出草。牛没有上牙,只有下牙。 贴金帕,就一根,爬地,比白水草叶短,堤岸上全是这种草。马鞭草,路边也很多,牛爱吃。 野鸡冠花,花生地里长的,像狼牙棒,头是尖的。 狗儿草,小时候我们唱:呜——毛狗黑狗出来,里头的黑籽就在手心上了。马拉草是辣的,汁碰到皮肤上挺辣,有的牛吃,有的牛不吃,房前屋后都有。有一种草叫做乌,草上结的籽像芝麻一样,把籽捏出来,放在纸上,"乌"一吹,籽像虫子似的满地爬。 水田里长的是四叶萍,也叫破铜钱,一片片地长,不好。水里还长饭杠草,也叫水上草,样子像饭杠。秧田里长牛毛毡,密密的,很难弄。还有鸭舌草,像三片鸭舌。 地根头能做药,有人收购,以前有人挖根,上面是叶子,只有几片,径是三角的,用来看生儿还是生女,也叫生儿生女草。 油稀草什么药都喷不死,节节生根,满田都是,最难扯,交错着长,挖也不好挖。死不了。油菜田里长鹅儿草。猪最喜欢吃蒿子草,小时候我们割来喂猪,田岸冲地,到年都有。以前我们还吃一种草,只有一根径,是酸的,现在没多少孩子吃。枸杞草的子跟枸杞子一样。 巴茅草有齿,割人,里面的心也能吃,有人用来盖猪圈,以前打柴都得戴手套,一不留神就一大口子。 鱼主要吃青鱼草鱼胖头鱼,做鱼丸子,用刀背剁,放点淀粉,半碗鱼,一碗淀粉,放点葱姜盐,放一盆水,浮起来就好了,沉就不行。 杂鱼(h鱼),就是把鱼切成块,放上盐、酱、红d,一搅和,放进瓦罐里,放几个月都没事。吃的时候,夹起来放锅里蒸一下。我们土话说杂巴,就是指不会,糟糕,杂巴饭,就是乱、糟。 鱼和豆腐萝卜煮着吃,叫新鲜吃。先切成块,放盐、酱油、味精,盆里一搅,水开了下锅,放红辣椒粉。炸鱼也吃,放点面粉和盐,一搅,半锅油烧热。腌鱼也做,上午腌下午吃,有一种吃法叫爆腌鱼。 腌鱼有很多水,腊鱼要晒干。把五脏和鳞都去掉,在通风的地方吹干,再放缸里放盐,一层鱼一层盐,腌肉也这样。腌出很多水,有太阳就拿出来晒,晒干留着慢慢吃。 走亲戚给腊肉,腊鱼比腊肉好,不给人。一般第一次去人家家里,给新鲜肉,第二次给方便面、苹果。 霉干菜家家户户都做,现在没有多人喜欢吃。分干腌菜和湿腌菜,干腌菜用箩卜缨和芥菜做,洗了,晒半干,放锅里过一下,再放缸里,用面杖使劲压紧,有许多水,用稻草封住口,扣过来,一夜水就干了,第二天用大锅蒸熟,再用晒腔晒干。芥菜比箩卜缨好吃。 湿腌菜用白菜做,一洗,晒半干,放缸里或桶里,烧开水,放上一袋盐,把开水晾凉,泡上,泡到第二天就能吃了,黄的。 鱼主要吃青鱼草鱼胖头鱼,做鱼丸子,用刀背剁,放点淀粉,半碗鱼,一碗淀粉,放点葱姜盐,放一盆水,浮起来就好了,沉就不行。 杂鱼(h鱼),就是把鱼切成块,放上盐、酱、红d,一搅和,放进瓦罐里,放几个月都没事。吃的时候,夹起来放锅里蒸一下。我们土话说杂巴,就是指不会,糟糕,杂巴饭,就是乱、糟。 鱼和豆腐萝卜煮着吃,叫新鲜吃。先切成块,放盐、酱油、味精,盆里一搅,水开了下锅,放红辣椒粉。炸鱼也吃,放点面粉和盐,一搅,半锅油烧热。腌鱼也做,上午腌下午吃,有一种吃法叫爆腌鱼。 腌鱼有很多水,腊鱼要晒干。把五脏和鳞都去掉,在通风的地方吹干,再放缸里放盐,一层鱼一层盐,腌肉也这样。腌出很多水,有太阳就拿出来晒,晒干留着慢慢吃。 走亲戚给腊肉,腊鱼比腊肉好,不给人。一般第一次去人家家里,给新鲜肉,第二次给方便面、苹果。 霉干菜家家户户都做,现在没有多人喜欢吃。分干腌菜和湿腌菜,干腌菜用箩卜缨和芥菜做,洗了,晒半干,放锅里过一下,再放缸里,用面杖使劲压紧,有许多水,用稻草封住口,扣过来,一夜水就干了,第二天用大锅蒸熟,再用晒腔晒干。芥菜比箩卜缨好吃。 湿腌菜用白菜做,一洗,晒半干,放缸里或桶里,烧开水,放上一袋盐,把开水晾凉,泡上,泡到第二天就能吃了,黄的。 除了生吃,还有五六种吃法。都叫苕果。煮熟晒半干,剪成丝,用河里的沙子炒。第二种是生的切成薄片,放开水锅里烫熟,放晒腔里晒干。第三种是去皮,切碎,煮熟,放切碎的桔子皮,在锅里煮熟,用铲子捣成一个粑,像面团似的,盛在盆里,用稻草垫着,现在用地膜,上面再用地膜盖上,再用啤酒瓶压开,桌子多大就压多大,再晒干。下午就可以剪,剪成三角形,再晒一天就可以了。第四种是生的放锅里,糯米也放锅里煮熟,放被子上,把被子弄湿,铺在屋顶上,用泥工用的烫子,烫薄,用油炸着吃。第五种,把米和苕掺着捣碎,像米粉似的,在锅里一烫,掀起来,晾干,剪成三角形,也可以炸,也可以用沙子炒,沙子用最细的筛筛掉,留下不粗不细的,筛子是专用的,叫泡儿筛。沙子留着,第二三年都能用。 做馒头、千层饼,抹上一层油一层糖,卷起来,放锅里油煎,都爱吃。 饺子叫包面,像馄饨,皮厚一点,馅放肉末葱酱盐味精,打一个鸡蛋,有地菜,就放一点地菜。 来客人了招待面条,女婿到丈母娘家,做包面。第一次到丈母娘家不能吃鸡蛋,不然就 "断了"。(湖北话,蛋与断同音) 炖肉,切成坨炖,只放盐。不老肉,一滚就吃。炒,切成片,先放酱油盐味精,一拌就炒。做面,客人来了下面,面里放肉,叫下肉吃。卤肉,有卤料卖的,一袋,里头有八角桂皮朝天椒,用布包好,锅里放点水,放酱油,炖两三个小时就好了。过年才卤,卤猪头肉、猪耳朵、猪尾巴,来客了喝酒。卤猪肠洗的时候要放面粉和盐,缩得厉害,老话说:好吃的大娘不买肠,两尺煮成一尺长。 卤好就放在洗脸盆里,或者罅子里,不盖。 直接往水里一打,叫"放水蛋",这样一般是每人吃一只,也有人不舍得吃。整个煮,叫整蛋。炒鸡蛋也是放点葱。煎鸡蛋要放水,煮一下,用汤来拌饭吃。卤着吃,放点肥肉,连壳煮。无聊的时候,就卤鸡蛋吃,用家里的大锅,卤一百多个鸡蛋,一边聊天一边吃,全吃光了。咸蛋用鸭蛋腌。 黄豆炒来当零食吃。小孩老是吐唾沫,叫"发豆潮",炒黄豆吃就好了。 以前不能做b超,生了女孩子就扔掉,不要。现在有b超,马连店就能做,是女孩就打掉。第一胎是男孩,要隔五年才让生,我隔两年生的女儿,罚了一千九百块钱。 现在第二胎要罚一万,都到外面躲着。"林彪"的妹妹怀孕了,就躲到北京,快生的时候回家,在火车上就生了,生了个儿子。 王榨有两家只有两个女儿,没儿子,说话得特别小心,不然她以为是骂她。 生孩子要吃油面,面粉揉软了,一条条的弄上菜油,用一根竹棍,把面条缠在竹棍上。放在一个架子上,扯长了,很好吃。面里放油盐。一生完就吃,放上鸡蛋、肉,不放盐。以前生完喝红糖水,躺着别人喂,现在一生完吃人参,快生的时候就熬上了,人参熬好放红糖。 接生婆叫喜家婆,请一个喜家婆,以前是十块,现在一百块。 这个人厉害,她一摸,胎位不正,就让赶紧到医院去。马连店街上的,有五十多岁。她有油布、止血药、剪刀、注射器。来不及叫喜家婆的,我们村"和尚"也能接。 有时候要几个人帮忙,两人按手,两人按脚,两三小时都生不下来。胎盘放在饭罐里,现在放在药罐里,第二天孩子的爸爸拿到塘里扔,不能回头,不然小孩吃奶就会吐出来。 第二天买肉,送娘家报喜,外婆得抓一只黑母鸡。第二天外婆带着小孩的尿布衣服,叫毛身衣,线头都不剪,还要带一筐面,鸡,鸡蛋。来了把外婆的黑母鸡杀了,鸡毛、泡鸡的水都留着,留到中午,生孩子的妇女要用这水洗屁股,这样就不会得病。九十年代还这样。生第一胎就洗。 喜家婆来洗孩子,带一种药,放水里,边洗边唱,拍拍背,唱:一拍拍,二拍拍,细伢洗澡不着黑,一拍胸,二拍胸,细伢洗澡不着风。 母鸡煮熟了,整只放在堂里供菩萨。 娘家有多少亲戚,孩子的爸爸就得买多少块肉,送到娘家,外婆给每家亲戚分一块,亲戚家就给你抓一只鸡。月子里头十五天吃婆家的,后十五天吃娘家的。十五天,外公舅舅带上钱来,以前十块就挺多的,现在要带一百两百,女的五十。箩筐里装着鸡蛋,十几只鸡,四担八挑。煮二三十只鸡蛋,染红,拿一只红蛋在小孩屁股上滚,红蛋娘家带回去,滚屁股的红蛋要给小舅子吃。 我婆婆吃斋,一点不照顾,全靠二嫂,脏东西、血,都是她洗的。我妹妹木玲白天来帮忙,骑车来,晚上回家。生两个孩子都是小王照顾,一般男的都不照顾。 生孩子死了就变成鬼,叫月地大姐,是所有鬼里最可怕的鬼,红头缭牙,披头散发,身上惨白惨白的,满月的时候出来梳头。专门埋在不干净死的山上,晚上打牌回家路过山上就能看见。 治鬼用牛赶犁,绕村子犁上三圈,会好一点。拿土铳,晚上朝天放几枪,也能吓鬼。 鱼肉豆腐,三大样。二十二盘,有的二十盘,最低十八盘。一定要有三丸,三碗丸子,两碗鱼丸,一碗肉丸,红苕丸炸一下也行。省事的煮鸡蛋,剥皮就算丸,圆的就行,每种丸十个,一桌十人,一人一个。要是小气,叫"奸",人家看不起。 有肉片炒青椒,肉片炒大蒜苗,肥肉紧一下,做回锅肉,压席。还有瘦肉片炒黑木耳,瘦肉片炒黄瓜,鱼炖豆腐,上三四盘,火腿肠,鸡腿也炒两盘,酱牛肉,卤猪耳一盘,豆腐,酱油干、酱丝、豆皮,一条整的鱼,炸鱼,压席,红枣炖骨头,炖莲藕。 不要青菜,粉丝,海带,土豆都不用。嫁女用。 分老死和不干净死。年轻时病死不是正命死,自杀的,都是不干净死。小孩没过十五岁死,叫化生子。 老死的葬在祖坟山,化生子和不是正命死的都葬旁边的一个山。老死的叫吃硬脚丸,年轻的死了没酒席。老人死了要守灵,通宵很无聊,请人在家里打牌,打通宵,可以打打闹闹。 抬死人都得挑年轻力壮的,每人给一双鞋,两包烟,一条毛巾。两个人帮死人穿衣服,都是男人,老的。男女死了都是男的穿。王榨是"日本人"和五保户。要给他们一双鞋两包烟毛巾。 人死了要把寿衣称一称,几斤几两,长子穿上寿衣,往抬死人上山的路转一圈,拿上雨伞,前面有一个带路的,路上不许说话,转完衣,就给死人穿上。请上乐队,马连店的,有个八人乐队,一放炮仗就吹。乐队的头要会说笑,两个人像对对联,你一句我一句,抢着说,把大家说笑,说本来就是喜事。 烧坑叫烧荡子,就得喝彩,乐队的头说上一段,押韵的,从没衣穿没饭吃说起,又说现在政策好了,说一段给一个红包,五角钱就行,是礼。 三天要烧床草,铺的稻草竹垫,鬼要回家找瞳仁,在床草里。有时候会听见门响,有脚步声。 我们这边的习俗,娶媳妇那天,男方这边,要派一个没出嫁的姑娘提着马灯去接,男的提着烘炉,还有扁木箱。提马灯的叫"蜡烛姑",得任女方村子的人戏弄,男的在人家身上乱摸,用油漆抹脸,用清凉油抹眼睛,用带刺的刺坨沾在头发上,把头发变成一个大饼。要是蜡烛姑长得漂亮就更闹得不行,冷天还扔到田里去。 有个村特别穷,光棍特别多,这个村嫁姑娘嫁到我们村,他们就非得要我们村里出四个姑娘当蜡烛姑。这些光棍在蜡烛姑身上乱摸,还在身上掐得厉害。下着雪,细铁穿着军大衣,护着两个,光棍们往姑娘身上扑,把他也掐着了,他撩起衣服,身上全是掐的青紫印,他说,你们看看,你们村的人。他们不管,出了村,他们拿起地上的泥坨往我们村扔,鞋掉了,他们就扔得你们找不着。蜡烛姑被扔到饭桌上是普通事。又不能哭,越哭越闹。没人护着就闹得厉害。 回到男家又有很多程序。 姑娘出门要哭嫁,要拉着村里人的手哭,村里人要给"眼泪钱",以前是五角,现在多,要是哥哥弟弟,就给一百元。又要辞祖宗,跪拜。以前走路,现在都租面的,一辆车,租金一百元。 出嫁时嫁妆弄坏了就不好,桌子腿断了,不知应在什么事情上,后来她女儿三十六岁就死了。打碎了碗也不好。有身孕的不让进新房,孕妇到新房,叫"白虎占房"。孕妇在袖子上别一根针,针上是白线,辟邪,或身上带一枚顺治钱,三十元一枚。小孩辟邪就用朱砂、顺治钱、雄黄,装在黑袋里贴身挂着。 牌圣的女儿也是招的上门女婿,王榨不歧视,地方好,愿意来,有好几个上门女婿,嫁妆全是女方的。 有一个上门女婿外号也叫猴子,叫猴子的人很多,他是个奇才,相貌平平,但他跟村里好多女的,多着呢。他妻子呕气,伤肝,得癌症死了。平时一块聊天,就佩服猴子,穷得要命,人又不好看,就潇洒一生。 只有九个指头,开手扶拖拉机,给打掉一个大拇指。平时打石头。他老婆没死的时候,他就跟村里的女的好,女的丈夫很老实,也知道,不说什么,这个女的就离婚了,离了婚就上猴子家,打了结婚证。 第五章 现在 以前老人六十岁以后才过生日,现在邪了,40岁,38岁就过生日。小王也过生日,侄子媳妇闹着玩,买肉,买酒,啤酒一箱,全喝光了。 小孩过生日早上吃粑,扯粑,米发糕,起家糕,有的做米的饺子。一年难得吃上一次的是歇岸粑,做一次得八升米,一升芝麻,两斤糖,一层粉一层糖。用机器捣成粉,用布包好,蒸熟再放芝麻和糖,全家吃,只能吃一升,村里人抢着吃,八升米全吃光了。别人吃粑都是偷偷吃,他们也给我吃,用卫生纸包着送来。 跟小王同一天生日的有个老头,是村长的爸爸。后来他儿子又当了村里的支书,姓李,老头本人是银行退休的,到他家喝酒的人特别多,乡镇的人都来,他的小儿子还在银行上班,女儿是信用社的。老头过生日,小王两个哥哥都去,他大哥是村长,二哥是组长。 她吃斋,一般过生日,两个老人都在的,男的办,女的不办。88年她六十五岁那年给她办,兄弟四人,抓阄,小王的弟弟抓着了,第二年他二哥,第三年他大哥,最后一年是我们。 昨晚上我打电话回家,问小王,你妈今年死得了吗?他说死不了。今年她78岁了。每家每年给她150斤米,5斤油,500斤柴,每年还给二十五块钱。 以前过生日,没多少人给钱,自己家的每人给四捆面。里面用塑料袋捆上一块肉,一斤半。吃斋的一般人就不拿肉,但办生日的人花钱太多,亲戚也会拿点肉来,我办婆婆的生日,我姐就会拿肉来。来的人,先来的,要给人家下一碗面,放上肉,叫下肉吃。 在正月过生日最好,人人都吃不多。有的人夏天过生日,人都饿荒了,吃得光光的,出来一盘就抢光了。大人带小孩,主人不喜欢。我不计较,但有的人小气,脸色不好看,我就不带。有的人家好说话的,我就带女儿去。大桌十个人一桌,带多少孩子都一样,添人不添菜。有时候吃喜酒,都约好了,十个人都带小孩的坐一桌。 除了办酒席,还放两场电影。有时候是大队送的,现在叫村里。小王他大哥是村长。放一场电影一百多块钱。全是武打的,香港片,银幕就在我家门口,牵的绳子是我家的。现在不怎么喜欢看电影,窗口上放我都不看。以前放电影,很远的人都来,90、91年,来的人最多。 五保户也过生日,侄子帮过,大队出钱。 我们吃自来水,有一个抽水站,一个水塔,在山上。每个人出一点钱,每家都有自来水。是二组和七组共建的,抽水小屋水塔都是我们的地,后来不让七组的吃了。 现在村里有五口井。二组的两口井不用了,七组的三口井还用,把钱退给他们。 洗衣服是塘水,或干渠,干渠一般是割了油菜才有水,四五个月有水,水清,一人多高,大人也淹死。我家最近,我在家最爱洗衣服,坐在一块石头上,光着脚,有树荫,挺舒服。前年水最大,平了河堤。每年老历八月初几就没水了,关闸了。有的村不行,干死了。 屋里也打井,夏天把东西放井里挂着,村里的小卖部也有冰柜。 大门那边有塘,叫门口塘,脏,牛粪猪粪都有冲进去的。干渠旁边有一口塘,下雪天挖的,叫雪花塘,也脏,老头老太太在这里洗衣服。干净的人跑到田冲里的塘。老话说:腊八腊八,打阳叉,什么东西全洗一遍。到小鸡塘、中塘、菜疙瘩塘洗,这塘鬼多,死了一个人,水深,很清,有人不怕。 八十年代还叫郎中,现在小孩不知道郎中是什么。我们村有一个,在乡镇医院,退休了,他儿子儿媳妇都在医院里,儿子在b超,儿媳妇在放射室。过节全都回来打牌。 这些人以前全是木工,86年以前,那年跟亲戚学了,就全出去混。全是二三十岁的,不会修也跟着去,有一个人会,就带一个人,就都全带上了。"日本人"的五个儿子全是木工,现在修表。全是混的,学了几天,赚昧心钱,都是骗人的,没坏也说坏了,换零件。修不好就拿给真会修的人修,也有真会修的,小王大哥的女婿就真会,什么表都会。别人修不了就给他。我们村修表混的全到河南去了,在开封、安阳的商场租摊位。 以前要跟师傅学三年,现在全是瞎来,混,自己不会还带徒弟,孩子带孩子,二十岁带十四五岁的,全到北京去了,在丰台开家俱厂。在北京容易混,在农村根本没人找这些混的人做,都找老师傅,结婚做家俱都找会做的。以前是一天五块,现在是一天二十五块。出来混的,在北京混的,一天就能挣几十块,手艺根本不行,不打眼,拿起钉子就钉。北京的活好干。 在北京混的木工也有二十来个,就王榨。 一头牛买来的时候就要看好不好,"敲针",就是走路互相碰,顶人叫"挑草",有的牛教不会,只会一点,就是"翻生牛"。一头牛好不好,要看走路,后脚步印要超过前脚印才好,超不过叫"越灶",不好。还要看牙齿,我不会看。 贩牛要能说会道,把牛说成是马,把高的说成是矮的。王榨有三个人打牛鞭,小王的大哥,他什么都干,还上县城弄菜回来卖。三类苗的爸爸,还有一个年轻的,三十多岁,叫细瘌痢。 贩药的叫大黑皮。他有一个老表,在武汉一个药厂当检验员,合格的他也说不合格,就给他拿回家,主要贩给私人门诊,马连店乡医院也来要。 他偷偷的,税务局知道还要税。中成药,药片,康泰克,村里的人直接从他手上买药吃,比到医院便宜一点。我也买过,感冒药,治咳嗽的,康泰克。他有钱,爱赌。 治咳嗽,用棉籽油,炒鸡蛋,要单个的,一个三个五个,都可以,睡前吃下,有效。先用棉籽油炒饭,颜色是黑的,先睡一会儿,等肺张开了,躺着不动,用小勺喂吃,现在棉籽油很少了,别的村有,带回一两斤,炒不了饭,用鸡蛋炒,吃两三次就好。 治咳嗽还有一个办法,把芝麻炒热,红糖化开,把芝麻倒进去,一搅,当零食吃。 第三种,用腊肉骨头、芝麻、芦根、红糖、棉籽油,分别炒熟,一起煮,喝水。 第四种,用火石,在河里泡了两年以上的,在火上烧,用一块瓦烧,最好是煤火,烧热,放碗里,滋水,喝水,水是白的。小王喝了三次才好。罗姐也喜欢用这个方,一点钱都不花,她家没有煤火,她不烧煤,老到我家烧。 治咳嗽,用棉籽油,炒鸡蛋,要单个的,一个三个五个,都可以,睡前吃下,有效。先用棉籽油炒饭,颜色是黑的,先睡一会儿,等肺张开了,躺着不动,用小勺喂吃,现在棉籽油很少了,别的村有,带回一两斤,炒不了饭,用鸡蛋炒,吃两三次就好。 得看吃什么吃伤了,要是吃扯坨粑(即驴打滚)吃撑了,肚子胀,就用扯坨粑,烧一烧,冲水喝,就消了。 要是吃皮蛋吃伤,就用皮蛋壳,烧成炭,冲水喝,就好了。皮蛋是寒性的,人体热,吃下去一激。 外伤就用火柴头,或者用一块猪肉贴在上头,要新鲜猪肉,木匠经常切着手,都是用一片薄薄的肥猪肉贴着,很快就好了。还有就是用香炉灰,还有用吸烟的烟灰。 用石膏煮鸭蛋,用七个青皮鸭蛋,不放盐,煮熟为止。要单数,双数不行。 八十年代还叫郎中,现在小孩不知道郎中是什么。我们村有一个,在乡镇医院,退休了,他儿子儿媳妇都在医院里,儿子在b超,儿媳妇在放射室。过节全都回来打牌。 这些人以前全是木工,86年以前,那年跟亲戚学了,就全出去混。全是二三十岁的,不会修也跟着去,有一个人会,就带一个人,就都全带上了。"日本人"的五个儿子全是木工,现在修表。全是混的,学了几天,赚昧心钱,都是骗人的,没坏也说坏了,换零件。修不好就拿给真会修的人修,也有真会修的,小王大哥的女婿就真会,什么表都会。别人修不了就给他。我们村修表混的全到河南去了,在开封、安阳的商场租摊位。 以前要跟师傅学三年,现在全是瞎来,混,自己不会还带徒弟,孩子带孩子,二十岁带十四五岁的,全到北京去了,在丰台开家俱厂。在北京容易混,在农村根本没人找这些混的人做,都找老师傅,结婚做家俱都找会做的。以前是一天五块,现在是一天二十五块。出来混的,在北京混的,一天就能挣几十块,手艺根本不行,不打眼,拿起钉子就钉。北京的活好干。 在北京混的木工也有二十来个,就王榨。 一头牛买来的时候就要看好不好,"敲针",就是走路互相碰,顶人叫"挑草",有的牛教不会,只会一点,就是"翻生牛"。一头牛好不好,要看走路,后脚步印要超过前脚印才好,超不过叫"越灶",不好。还要看牙齿,我不会看。 贩牛要能说会道,把牛说成是马,把高的说成是矮的。王榨有三个人打牛鞭,小王的大哥,他什么都干,还上县城弄菜回来卖。三类苗的爸爸,还有一个年轻的,三十多岁,叫细瘌痢。 贩药的叫大黑皮。他有一个老表,在武汉一个药厂当检验员,合格的他也说不合格,就给他拿回家,主要贩给私人门诊,马连店乡医院也来要。 他偷偷的,税务局知道还要税。中成药,药片,康泰克,村里的人直接从他手上买药吃,比到医院便宜一点。我也买过,感冒药,治咳嗽的,康泰克。他有钱,爱赌。 治咳嗽,用棉籽油,炒鸡蛋,要单个的,一个三个五个,都可以,睡前吃下,有效。先用棉籽油炒饭,颜色是黑的,先睡一会儿,等肺张开了,躺着不动,用小勺喂吃,现在棉籽油很少了,别的村有,带回一两斤,炒不了饭,用鸡蛋炒,吃两三次就好。 治咳嗽还有一个办法,把芝麻炒热,红糖化开,把芝麻倒进去,一搅,当零食吃。 第三种,用腊肉骨头、芝麻、芦根、红糖、棉籽油,分别炒熟,一起煮,喝水。 第四种,用火石,在河里泡了两年以上的,在火上烧,用一块瓦烧,最好是煤火,烧热,放碗里,滋水,喝水,水是白的。小王喝了三次才好。罗姐也喜欢用这个方,一点钱都不花,她家没有煤火,她不烧煤,老到我家烧。 治咳嗽,用棉籽油,炒鸡蛋,要单个的,一个三个五个,都可以,睡前吃下,有效。先用棉籽油炒饭,颜色是黑的,先睡一会儿,等肺张开了,躺着不动,用小勺喂吃,现在棉籽油很少了,别的村有,带回一两斤,炒不了饭,用鸡蛋炒,吃两三次就好。 得看吃什么吃伤了,要是吃扯坨粑(即驴打滚)吃撑了,肚子胀,就用扯坨粑,烧一烧,冲水喝,就消了。 要是吃皮蛋吃伤,就用皮蛋壳,烧成炭,冲水喝,就好了。皮蛋是寒性的,人体热,吃下去一激。 外伤就用火柴头,或者用一块猪肉贴在上头,要新鲜猪肉,木匠经常切着手,都是用一片薄薄的肥猪肉贴着,很快就好了。还有就是用香炉灰,还有用吸烟的烟灰。 用石膏煮鸭蛋,用七个青皮鸭蛋,不放盐,煮熟为止。要单数,双数不行。 或者也用七个青皮鸭蛋,放在童子尿里泡一夜,茶叶根炒热,跟鸭蛋一块煮。还有一种,挖野草根,叫野芥禾,洗干净晒干,炒一下,放红糖,也治牙痛。 细铁的妈妈吃了野芥禾,不行,痛得很,来不及找童子尿,自己在自家的尿桶里舀了一大勺,吃了就好了。以后她就什么都不信,就信这个。 治杏核,即淋巴结肿大。用七根绣花针绑在一起扎在淋巴结上,扎一次不行,要扎几次,扎一次十块钱。 油巴,布做的,绣有花,巴掌大,沾上热油,盖在小孩子肚脐眼上,肚子疼就好了。 我心想着,九点钟的票,八点半从家里走,可能半个小时肯定来得及。后来叔叔直催,我八点过五分就走了。坐二十四路公汽,等了一会儿,到了长安街,差不多停五分钟。我一想,这下完了,还差二十分钟就九点了。 我进去还得找地,不像西客站,我熟,北京站我不熟,进去还得找。过了过街天桥,我就赶紧跑,跑到北京站的大厅,我就看那大屏幕,这一急,什么都看不见。我就问旁边车站里的员工,我说我九点的车在哪等,她说,上二楼。我就站在电梯上再看。到天津的,是在中央检票厅,差十三分钟九点。找不着,中央检票厅在哪儿啊。 我一直往里头挤,挤到那里头,空的。里头也有往外挤的,也是一边走一边问,在哪,在哪。也是很急的。都快到点了。我就问:你们上哪儿啊?那些人就说:上天津,你看都九点了。我说,我也是,都找不着地儿。他们说:是啊,我们也找不着。 这时候,我心里就不急了。我就跟着那几个人。他们到小卖部问,全都摇头,都不知道。后来看见补票的地方,站着一个员工,但围的人挺多的。就听见说:晚点了,晚点了。我问:上哪儿的,晚点了。他们说,上天津的,九点的。这时候还没来车,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走。又问那个员工,能退票吗?那人说不能退。 这时广播里就播了:4405次列车的乘客注意了,由于列车晚点,不知道什么时候开车,请在大厅里等候,什么时候能走再通知。 我一想,完了。怎么办?等到什么时候,晚上能不能回来?晚上我住哪里?我站在那,坐的到处都是,全坐在地上,一堆一堆的。我就想,广播里怎么还不通知。我就到进站的地方等着。我看见有人上那补票,我问:你们补到哪?那人说:我们上天津,晚点了。我说,行,我也补去。 也有一个女的问我,我说,上天津。她也上天津。她说你是几点的票?我说是九点的。我问你是几点的?她说是十点二十的。我说你这可能不用补吧?她说不知道。我问她这票多少钱,她说三十一。我就想,可能能多给点钱,我这买的不是十九块一张的吗。 我就在那补票。那女的根本不用补,她的车没来呢,是对开的,从北京开往天津的。我们是过路的车。是开往哈尔滨的。 我就补了票,就进了站。每个车跟前都站着一个列车员,我就问她,我是这个车吗?她说是。我就问:是不是每节车厢都能随便上?她说:不是,你们上十号车厢。这节车厢,是留给北京的车厢。进的时候,都问:你有座吗?你问我,我问你,都问,都说:没座。车厢是两层的,两层都能座人。放包的地方挺矮的。不用站在椅子上放。 有个人说:要什么座啊,随便坐。就是留给北京的。 我看到有一排椅子,只放着一个口袋,对面坐着一个小伙子。我问:这有人吗?他看着《北京青年报》,摇摇头,把口袋拿走了。我坐在窗口那。到开车还有五分钟,坐满了,这时候进来一个女孩,她拿着一张车票,找她的坐位,我们都是拿纸条,只有她一个人拿车票。她在那找,找到我们这排,刚好找到我们这排,找到中间这个小伙子,我就想,这人怎么这么倒霉!她跟那小伙子一说,小伙子也没看她的票,二话没说,拿着他的报纸,就走了。 后来又有进来的,我就想,可别有找到我的位置上的。陆续进来的几个都是拿着纸条的,那就不怕了。 车开了,旁边那个男的说:这个小伙子可真倒霉。他跟那女孩说:你的位置是在后边。那个女孩说:我也是第一次去天津,我不知道怎么看。为什么那个小伙子刚才没说呢? 这女孩大学毕业几年了,宁夏的,在北京工作。对面坐的那个女孩,还在念大学呢,在南开,读的是西方经济,是研究生。这女孩看不出是大学生,她穿的衣服,领子捂得挺紧的。她说她喜欢茜茜公主那种款式,还有中国的旗袍。说她不想上学,说她从出生到现在,一直念书,一点社会经验都没有。 那个男的就说,也是。女孩说,她就是放不下她爸她妈。刚上车的时候,她就给她妈打了个电话。她说:妈,我想回家长住。她妈不同意,就听见她说:好好好,我不回,我回学校。我一看,她还是学生啊,一点都不像,就像社会上工作很久的人。 后来我们就在那聊,南开的这个女孩说她不想读书,想出来做点生意。她有个北京的同学,有钱,那个同学投资,不要她的钱。(说到这里,我跟木珍说,这女孩肯定是骗子)那个男的就说,我看你挺像学生的。那个女孩说,不是,每个看见我的人都说我不像学生。那个男的说,你挺像学生的。女孩说:我是不是挺傻的?男的说:不是。这男的有四十多岁。女孩就说:这话我爱听。 跟她一排的两个男孩没吭声,一句话都没说。过道那边的男孩还搭话,他们是同学,一块进来的。女孩说,还想出国呢,就是挂着她爸她妈。 宁夏那个女孩主要跟那个四十多岁的男的聊,说北京人挺会吃的。男的就说:咳,北京人还会吃呢,你上天津看看去,看看那些好的攴馆,你看看是天津人会吃,还是北京人会吃。我心里想着吧,可能还是南方人会吃,天津人和北京人都不会吃。我心想,什么菜都凉拌,那有什么好吃的,还北京人会吃呢! 我心里想呢,你上武汉吃吃看!说不定到了天堂呢! 后来那个男人接着说,北京人就是油搁得多,可能以前苦了点,没有多少油水。现在生活好了,就多吃油吧。就问那个女孩,是上天津玩还是办事。女孩说:办点事。昨天打电话约的。女孩问那男人,天津中午午休吗?男人说:休息到两点。女孩说:完了。那我还得等到两点。这时候已经快到站了。男人就说,那你找一个好的餐馆,边吃边等呗。女孩说,是 啊,是得找个好的餐馆。 下车的时候,那男人跟女孩说,你手机响了。那女孩把耳朵贴在包上听了听,说没有响。这两人就一块下去了。 那个南开的研究生女孩,进来的时候头发全是披着的,快到站的时候她说,这包背着特沉,她就把包里的发卡拿出来。哎呀,好多发卡!她一个劲地往上卡。她卡起来还挺好看的。她说,每次出门,她都把发卡带着,能穿的衣服都穿着。我就想,这发卡怎么会挺沉的,你带在头上还不是挺沉的。她问:哪有镜子啊?男的说,厕所里有,不过现在关了。你这不用照了,挺好看的。就是四十多岁的这个男的说的。 后来他们就都下车了。 我出了站,私人开面的的就上来问我到哪,我说我上杨柳青。那人就说:正好,我就是去杨柳青。顺便,我带你去,给三十块钱就行了。我说不上你的车,我不去我不去。我一直往左边走,那从就一直跟着,说二十块钱行不行,二十,行不行。我说不行,我不坐你们的车。后来他又喊了一个人来,这两人是一伙的,他也问我,上哪上哪。那个人就赶紧说,上杨柳青。后来的这人又说,正好正好,我顺道。我说我不上,我坐二十五路。 其实我还不知道二十五路在哪呢。那人就一直跟着我,我就没理。他也就算了。 我走到那边问警察。我说:警察同志,我打听一件事。去红旗路坐几路车?警察说:坐五十路。又问五十路在哪?他往右边指了指,说在前面。其实天津那的汽车站没北京的好,北京的写得清清楚楚的。 走了一段,没看见车站。我想,你问路,问老一点的,也不知道车站在哪。我又问踩三轮车的,他说你上哪?我说我上红旗路,再坐车去杨柳青。他说:嘿,前面就有直接到杨柳青的,你还费那个钱。我心里挺高兴的。我说有多远,他说,不远,就在前面。他说那我送你去吧。我问,那要多少钱啊?他说就三块钱。我心想三块钱还是能接受。还不知道多远呢。 我就坐上去了,他踩得挺快的,就一两分钟就到了。我想就这么点近啊!不过心里还是挺高兴的。他指点我就在那。我一看,怎么那么小!不像北京的公交车那么大。我还有点怀疑这车是不是上杨柳青的。后来就看到那车上的玻璃写着,有到杨柳青的。 那人走了,我上去,一看,怎么只有一个开车的和一个卖票的。我问,是去杨柳青的吧,他说是。我坐下,车里没有别的人,我心里还是打鼓。想这公交车怎么跟我们县城的一样,我们县城比这还大呢。我心想,那是不是也是跟我们县城一样,得等,等人满了才能走。 我心想,天津还是大城市呢,跟北京比,还是差远了。我又等了好一会儿,还是我一个人,我问什么时候才能走,卖票的人说,过几分钟,我们也得到点。快走的时候,才上了一个人。我说这车跟北京的真不能比。才走了一会,有人招手,他就停了,人就上来了。跟农村的车,没什么两样。我想,北京跟天津那么近,就差得那么远。 我也跟师傅说,我到杨柳青坐175路车,我在哪里下好?到时候叫我一声。他说行。我问回来的时候这车是不是还开到天津站东。他说是。我又问了回来的时间,他说随时都有。 就到了,刚好下了就是175站,我就等着。后来来了一个175,跟来杨柳青的车的方向是相反的。我一招手,那车也停了,上去我就问司机,这车是不是上田园,他说没有这地。我想着,可能坐反了,我就到对面等着。结果等了半个多小时,就没有一个175从那边过来。 旁边有一个保安,我问这边有没有175,他说他不清楚。我又站着等,这时候已经两点了。我又问一个老头,老头说,我也不清楚。我又再等了一会,又来了一个老头。那老头说,好象这没有,上那边等去。我又走了一段路,那时候好象快要下大雨了,天都暗了,我想,下雨我上哪躲着去? 来了一个人,我这么打听,我说:师傅,你是本地人吗?他说不是。我说算了。他说有什么事?我说我想坐175,他说:这就有。你一招手,他就停。来了一个车,我问是去田园吗?司机说,不是田园,是园田。我说我从来没到过这地,要是到了,你就喊我一声。他说行。 也是一路有上的,有下的,招手就停,我心想着,他别忘了我在哪下。 到园田了,司机就喊:园田到了!下车。我赶紧哎了一声就下了。 我一看,哎哟,这也够荒凉的。挺大的一个畈子,也就那么几个屋在那。马路那边有一个小河,河里还有水。我就想,七筒的堂哥,叫揣子哥,他告诉我,说那个厂房的后面就是几个大的水池子,里头有鱼。我心想,莫非这地就是?车开过了,拐了一个弯,停了,就是这!我一看,也没看见"园田家具厂"的牌子。我就想,上哪找啊?这。只知道园田这地,后来我就问一个人,正好出来一个老头,我说:老师傅,向你打听个事,这家具厂在哪啊?老头说:是湖北人开的吧?我赶紧说对对对。他说你过了这小桥,顺着路边往回走,你再再到里头问就知道了。 我谢过他,过了马路,往回走。走到那,出来一个拉板车的,我又向他打听。问他这里头是不是湖北人开的厂。他说不是,是福建人开的。他说是两夫妻吗?我说不是。他说没有湖北的呀!我说不可能,刚才一个老师傅说,这里是湖北人开的。他就说,哎呀,那我也不清楚,你进去问问看。 我一进去呀,他那一溜房子,根本没人,都锁着。我看见那锁着,我问:家里有人吗? 没人应,一看,哎呀,门锁着呢。这可怎么办,上哪找人去?我就上那边,右边找去。院子里有门敞着,我一看,没人。我又出来了。 又往前走,到那儿吧,哎呀,那么大的一条狼狗,不知道拴没拴着。这一个人都没有,这可怎么办?我又回来了,怕那狗。我又到那院子里去,看有人没有。 我又问:有人吗?后来出来一个男的,问:什么事啊?我说:打听一下,湖北人开的家家具厂在哪?那人说,往那前面走。我说前面不行,有一条大狗。他说没事。我一看,两三条狗都出来了。我说那么多狗,怎么办啊。那人说没事,这狗不咬人的。我硬着头皮往前走。那个人就在那吹口哨,两条大狼狗就到他那去了。 最后是一条狐狸狗,它一直看着我,不走。我就硬着头皮过去,手也不敢摆。那人还说呢,木门进去那狗可咬人。我心里想,那可怎么办。 刚好又出来一个人,我就问那人,你这里头是家具厂吗?他说:不是。我说那你知道哪是家具厂吗?他说不知道。我就在那站着,那个院子里的狗在叫,汪汪直叫。就出来一个女的,我又打听,她就用滴水话问:你找哪个咧? 我赶紧用滴水话跟她讲。我说我来看我细伢,不晓得他在哪。她问那个老板姓么西。我说:哎呀,还不晓得。她说:那不,从电线杆那进去,找找看,试下。 就又往回走,走到厂子里,那个院子倒是挺大的,我先上右边的一个屋子里,挺大的,没人。就听见左边的屋子里敲得响。我就上那边去。在屋子的门口,看见几个小孩在弄一块木板。十七八岁的孩子。我就用滴水话问他们:细伢,问你下。那孩子就说:问么事?我一边问一边往屋子里头看,一看就看见我那七筒了。 他就放下手里的活出来了,也没叫妈。我就挺高兴的,没哭。我说:哎呀,细伢。我就把他的脖子挽着,他比我高一点。我就一边笑一边说:晓得我来吗?他说晓得。我说你又打电话去问的是吗?他说:哎。很老实的,他才十五岁。 我看他,还是那么黑,瘦倒是不瘦,胖了一点。我问他吃饭吃得饱不饱。他说吃得饱。我问他早上吃什么。他说吃油果子(油条)和粑(馒头)。我问:吃烧饼了吗?他说:吃了,一点都不好吃。他那脸上,一块白的,一块黑的,一片片的,成花脸了,在家也有,没那么多。我问他:细伢,你的脸么的?他说:更是花花吧。我说:是的呀。他说他也不晓得怎么成了花花的。 我心里想,说不定,过了一段就好了。 我跟他进了他的屋子,挺小的一个小矮屋。小屋子就放得下两个单人床,就跟这里的厨房那么大。还放了一张小的桌子,人只能侧着身站,横着就不行了。四个人,两个人睡一张床,比细胖哥还好多了,细胖哥他们十几个人睡一个屋,还睡地上。这有床睡就不错了。我就想比上次去丰台,那些同乡那里,弟兄四个人也是住一个屋,还在那屋做饭吃饭,比那好一点。 就带着他上小卖部,那有长途电话。他要买拖鞋,我牵着他的手,问他想不想家,他说,他不想家,一点都不想。小孩想个屁呢!他说全都是我们那的人,又不用讲普通话,都是讲滴水话,就象在家似的。 我想,要是大家讲普通话,都不讲滴水话,他就肯定想家。 问路的老头又出来了,他说,嘿,你找着地了?我说找着了。就买东西。我问七筒想要什么吃的,我给他买。他说他不爱吃零食,什么都不要。我就给了他两百块钱,也不知道少不少。让他想吃什么自己买去。他就挑了一双拖鞋,买了一瓶洗头的,才五块钱。最便宜的。我想肯定是大伙一块用,他说不是。我心想,他那两双皮鞋,在家定做的,挺好的,不是让人穿了吗,有一双穿了就扔了,他不在,人家就扔了。另一双让人家穿得全脱线了,那人不好意思,上杨柳青给他上线。才没几个月,最多半年,还不到,就穿破了。在家做了新鞋他还不舍得穿,给他买的新衣服,他也留几天才穿。 还买了个耳塞,我不是给他买了一个小收音机吗?他就买一个耳塞,在那试,我们就在那聊天,全都用那个小录音机录下来了,那人按错键了。是他们自己用来试电的,不是卖的。 就出来了,什么吃的都没跟他买。 我跟他说,你就回去吧,我还要赶火车。他就拿着东西,要过一个马路,车开得飞快的,我说你慢点。他说不怕,没事。他走得挺远还冲我招手呢,这家伙。 我就在那等车,后来那店里的两个女的出来就跟我聊天。说,这是你儿子啊?我说是。她们就说,哎呀,你真年轻!我说年轻个什么呀,都快四十岁了。她说你是从北京过来的呀?我说是。她说,你们两口子在北京打工啊?我说不是。我说她爸爸在家,还有一个女儿,他带着女儿在家。他说那你为什么不把你儿子弄到北京去呢?我说他这师傅挺好的。就让他师傅带着吧。她们又问师傅叫什么,我说我只知道姓潘。那两个女的就知道了,说了他的名字,我也记不住。那两个女的说,是是,他挺好的。又问我怎么进城,我说坐175。 175就来了,一招手,它就停了。坐在车上,这车开得挺慢的,慢慢地晃到天津东站,我一下车就赶紧跑,跑到那,一看,四点五十六的,上面还写着:有。一看还有十几分钟,在那排队,买了一张,问还来得及吗。她说赶得上。我拿着票就进站,一看还没让进呢。说是还晚点了。我挺高兴的。还是挺顺的。 也是没座。上车一看,全都有座。也是上下两层。这回我走到上层,有一个男的,头发染黄的,像鸟窝似的,只看见头发,看不见脸。 一下我都不敢耽误,怕叔叔着急,他老怕我丢了,那么大个人,捡着有什么用?我赶紧找二十四路,已经关门了,我举一块钱,让他开门,上去以后发现,后面还有一辆。 到家已经7点过了10分,一天没吃一口东西,只喝了水。那水还没喝完,没有家里的水好喝。 那天去西客站接八筒,没接着。她跟强子来的。强子就是六姐的女婿,细铁的妹夫。 打强子的手机,说他直接去公主坟那边。我就坐702直接去桥南。要是从家里走,坐地铁,就是公主坟下来,坐811或者936,到桥南,走到看单,那都是我们滴水人,在那开家具厂的,好多。强子这次带了十二个小孩和一个老人来北京,全都是在北京打工的,小孩放假了,来玩。八筒说,在车上查票,拿出一叠,列车员看了一眼,数都不数,说算了。 强子跟我说:回去吧,回去吧,在这干麻?我说不回。 他说那我回去跟小王说,你在这有男人了。 七筒的师傅打电话来,说他要回家搞双抢,也让七筒回,七筒不愿意,就让我去接。我就没接,挺麻烦的。就过了一天,师傅上午走的,七筒下午就打电话来,说他没地方住,本来那房子也是租的,四个人租一间房子,一个大统铺,四个人睡。师傅把七筒送到师傅的侄子那,这是侄子他们租的房子,我觉得七筒有地睡觉就行了,吃饭可以买,哪知道他恰恰相反,饭有吃的,没地睡觉,人家四个人一个大统铺,七筒来了就五个人,根本睡不下。 没办法呀,就得去接去。他从家俱厂到天津市里,再一个人从天津市回家俱厂,我还怕他丢了,他要是不回到家具厂,我就找不到他。他一个人还真回去了,老板娘说:哎呀,你师傅把你搁哪了?你一个人还回来了。 接他挺顺利的,就是觉得麻烦。我说你这孩子真是的,你跟师傅回去多好,他回你也回,他来你跟着来。他回家双抢,你回去又不用你干活,我家只种了一季稻,不用双抢。他说师傅也没说让他回去,以为在他侄子那里呆十几天就行了,也觉得麻烦,要是带回去,路费两人还得五百多呢。 七筒学木匠也没学着什么,问他学什么了,问学了锯没有?说是电锯,老板不让动,怕把手锯了。我们村有个人外号叫九个半,就是有个手指头被锯掉了。村里还有几个人也是手指被锯掉了。七筒的师傅也是,手指也锯成了两半。电钻也是,电刨可能安全一点,打眼还是自己学。 现在这种学木匠,根本就是骗人的,就是个划线,数学好这个不难,数学不好,这个就挺难的。七筒数学很差,只会个加减法。叔叔问他学几年,他说学两年,我说他得学四年,他数学不好怎么弄啊。现在的木匠做活都是用胶水粘的,哪有像我伯那样,结结实实的,几十年不变形。不用一个钉子,全都是榫。 我伯不同意七筒学木匠,说他学不好的,让他学油漆算了。我伯差不多是全滴水县最好的木匠,什么都能做,什么都会算。有一年在武汉,有个专家问我伯是什么大学毕业的,我伯说根本没上过学。那专家一点都不信。再复杂的东西,我伯用尺子一量,心里一算,马上就能做。所以他觉得七筒根本就不行。学不出来。 七筒老驼着背,我说他他也伸不直。他说跟师傅送货,有时候上十几层,不能上电梯,可能也就是那点苦呗。我问他,师傅骂不骂,他说骂,哪有不骂人的师傅。 后记一:世界如此辽阔 我对自己说,《妇女闲聊录》是我所有作品中最朴素、最具现实感、最口语、与人世的痛痒最有关联,并且也最有趣味的一部作品,它有着另一种文学伦理和另一种小说观。这样想着,心里是妥贴的,只是觉得好。如果它没有达到我所认为的那样,我仍觉得是好的。 它使我温暖。 多年来我把自己隔绝在世界之外,内心黑暗阴冷,充满焦虑和不安,对他人强烈不信任。我和世界之间的通道就这样被我关闭了。许多年来,我只热爱纸上的生活,对许多东西视而不见。对我而言,写作就是一切,世界是不存在的。 我不知道,忽然有一天我会听见别人的声音,人世的一切会从这个声音中汹涌而来,带着世俗生活的全部声色与热闹,它把我席卷而去,把我带到一个辽阔光明的世界,使我重新感到山河日月,千湖浩荡。 所有的耳语和呼唤就是这样来到的。 我听到的和写下的,都是真人的声音,是口语,它们粗糙、拖沓、重复、单调,同时也生动朴素,眉飞色舞,是人的声音和神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没有受到文人更多的伤害。我是喜欢的,我愿意多向民间语言学习。更愿意多向生活学习。 大地如此辽阔,人的心灵也如此。我首先要做的是,把自己从纸上解救出来,还给自己以活泼的生命。 我爱你们。 后记二:向着江湖一跃 《妇女闲聊录》是到湖北之后决定写的。 我在东湖旁边租了一间房子,朋友说请人给我写一幅字,问我写什么好。我脱口而出说,就写江湖二字。我说江是长江,湖是东湖,也有江湖之远的意思。我准备写一篇文章,题目就叫"向着江湖,纵身一跃"。 文章现在也没有写,却写了这部《妇女闲聊录》。 最早是一种颠覆的冲动,无论生活,还是艺术。想要给自己的生命以某种冲击,在人生的中途,带给自己另一种震荡。 下笔之前曾经犹豫,是否写成传统的笔记体小说,如《世说新语》那样的。但总觉得,文人笔记小说对词语的提炼,对生活的筛选,对人物的玩味和修整,跟我所要表达的东西有很大不同。总而言之,从笔墨趣味到世界观,文人的笔记小说会不同程度地伤害到真的人生,伤害到丰满的感性。 但《妇女闲聊录》是一个有生命的东西,像一株野生的植物,蓬勃、顽强,它自己拔节,按照自己的样子生长,谁都不能修剪它。在叙述中,你不得不变过分的主动为有节制的被动,把自我的自由和他人的自由融为一体,复制他人的狂欢从而获得自我的狂欢。而狂欢精神正是我梦寐以求的。 这样一部书,我愿意把它叫做记录体长篇小说。 它部分地改变了我。现在我不喜欢优越感,无论是艺术的,还是生活的;我也不喜欢矜持,无论是文学,还是人之间。 曲折的心理、晦涩的意象、极端的情感、疯狂的表达、锐利的锋芒、嘶哑的叫喊,它们装饰了一些人的梦想。但另一些人,更多的人,是在真实的世界里。在恒久的日常生活里,大多数人就是那些随意生长的树木花草,它们漫无际涯,迎着灰尘和废气,在被污染的水和沙尘暴中。 这些碎片,既是我们的身体,也是我们的心灵。 2004年9月28日,农历中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