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津》 第一章:似是故人来 我是在一个山雾缭绕的早晨重新遇到阿杜的,在此之前,我们已有七年没见。七年前是我们刚刚开始高三的时候,那时我极短的头发下还有满脸的痘,那时阿杜还在用头巾裹着光头,身体跟着不知名的音乐不停的晃荡。 那天早晨刚下过一场小雨,乳白色的雾将整座山都点缀得格外清新。屋檐下的雨滴落入水缸打在莲叶上,滴滴答答,更烘托出山村醉人的静谧。 我给孩子们上完第一节课,座位上是拖拖拉拉地喊着‘‘七七再见’’的声音。我冲他们笑了笑,走出了教室。这时我看见走廊上有个人影,黑黑瘦瘦的,抱着把吉他,头发耷拉在脖子那里,身子斜靠在墙上。总有一些文艺青年抱着一腔热血来这里,有的想一辈子支教,有的甚至想避世隐居。最初我还有些许激动,以为有了同龄人为伴。但他们之中待得最长的一个也不过三个月。在他们一个个都走掉之后,我对后来者便再提不起热情。 碍于礼节,我还是微笑着上前,对他打了声招呼:‘‘你好,我叫柳七,是这里的老师。请问您需要什么帮助吗?’’他好像笑了一声,接着缓缓地抬起头看着我。我怔了怔,那张被疲惫和灰尘掩埋的脸逐渐和模糊的记忆重叠,除了脸上平静的神情,一切都是如此相似。 ‘‘阿杜?’''这两个字在我嘴边盘旋,久久不能吐出,‘‘阿杜?怎么…竟然是你?!’’ ‘‘小七。’’他微笑地看着我,‘‘一别七年,别来无恙?’’ 我愣在那里不知说什么好。原来这么快,七年都过去了。 然而我和阿杜的相识有岂止短短七年。在那个人烟稀少的小镇,我们都像是一家人。我家和阿杜家住在一个院子里,从小我就跟在他后面“阿杜哥哥,阿杜哥哥”地叫。 “丫头,你为什么要叫这个名字呀?”我四岁的时候第一次找阿杜玩,他歪着头这样问我。 “喏。”我用手指着家门口说:“因为我家门前有七棵柳树呀,我爸爸又姓柳,我当然要叫柳七啊。” “噢,是这样啊。”阿杜一脸恍然大悟的模样,“那以后你跟着我玩,我就叫你小七好不好?” “好啊好啊。”我高兴地拍着手笑道:“爸爸也喜欢叫我小七。我最喜欢别人叫我小七了。” 小时候的阿杜长得白白胖胖的,因为身体不好,他奶奶经常把他里三层外三层地裹成一个球。阿杜一走路,像极了糯米团子在地上打滚。小时候他对我取的这个外号极为不满,三天两头找我打架,却从没有赢过。长大后我打不过他了,却还是常常拿这个外号损他。我说你以前还讨厌那个外号,现在知道后悔了吧?你看你以前长得多可爱啊,白白嫩嫩的,现在,我不屑地瞟他一眼,叹口气,摇了摇头。 他气得在后面用书砸我。 我记得阿杜是在初中毕业的那个暑假长变样的。从幼儿园到小学,再到初中,我们俩和着院子里的小伙伴爬山,采草药,摘野果,摸鱼虾,除了看书和写作业的时间,好像没一刻消停过,就连初三也是这样。镇上只有一所学校,没有高中,想读高中就只有考进县城。县城也只有一所高中。所以未到毕业,班上的人已走得七七八八的了,他们都已接受父母的安排去县里的煤矿打工,或是帮父母守着自家经营的小卖部,理发店。 偌大的教室里只剩下十几个人,在聒噪的蝉声中继续学习,准备中考。我和阿杜都在其中。那时我不知为什么对去县城生活充满了渴望,而几年后,在我高三的时候,当我一次次趴在窗口遥望时,我终于明白,那是对远方的向往,它贯穿了我年少的整个时光。 而阿杜留下,据他所言,他爸妈都在外地经商,没有自家店铺可以经营。让他这么早就下到煤矿里去,他宁肯去死。 我们就这么晃晃悠悠地到了初三毕业,中考的最后一门结束后,我的脑袋有点疼,就好像力气都用尽了,全身虚飘飘的。我在书房铺了张卧榻,睡了半个月。一天吃得很少,醒来就随便抽一本书看,累了就倒下去继续睡。 半个月后阿杜来找我,被蓬头垢面的我吓了一大跳。他说:“你是不是生病了?”我摇摇头,让他到书房外间来坐。这些年里我们俩互相串门,把各自的家都串得跟自己家一样熟。他自顾自地到厨房倒了一杯水,又给我端了一杯。 ?更uu新,n最快√d上o; 我接过水,这才来得及好好看他一眼。这半个月他像见风长一样,足足比我高了半个头。瘦了许多,再也不是以前胖胖的模样。脸也黑了许多,估计是被太阳给晒的。 “怎么了?”阿杜见我愣愣地盯着他看,有点紧张,“我没什么地方不对吧?”我喝口水,笑着说:“没有。就是觉得你长变了好多。” “怎么都这么说啊。”他有点不以为然,“这些天下河游泳,到处爬山爬树疯的呗。我本来想叫上你的,但每次来找你,你妈都说你在睡觉。话说你都不修边幅成这样了,你妈也不管管你?” “我爸走了过后,她整天要么忙着美容要么忙着工作,还有时间管我?”我淡淡地笑了笑,“你今天是来干嘛的?” 阿杜急忙放下水杯,拍了拍脑袋:“你不说我都忘了。我爷爷托人去县中看了看,我们都被录取了。” 就这样,我和阿杜又开始了同窗生涯。高中的第一节课,我们的物理老师让我们写下自己的梦想。我写的是我想去北京读大学,因为离这里很远很远,而且冬天有很漂亮的雪花。阿杜写的是相当一名说唱歌手,让中国的说唱闻名世界。后来我们还认识了想环游世界,在旅途中遇到真爱的韩小乖,以及梦想做一名外交官的沈墨。 我们四个在分班之后成为了极好的朋友。都是与众不同的人,都有与众不同的性格,骄傲而孤独地特立独行着。那时我们只知道下课后奔向小卖部,或是晚自习翘课跑到操场上,偷偷买进啤酒和烧烤,躲着老师疯和闹。那时我们只知道阿杜的父母每个月给他寄多得用不完的钱,我们成天嚷嚷着要他请客。我们不会想到以我们这个地方的教学水平,考上大学都是幸事,我们不会想到阿杜致力于说唱有多难,沈墨的英语有多烂,小乖想环游世界需要多少钱。 我们根本没有想过,我们的梦想不会实现。正如我们没有想过,我们在分别之后,会七年不见。 第二章 今夕何夕 阿杜说他要在这里多待一些日子,好久没到过这么安静的地方,空闲时还可以教教孩子们吉他。我不置可否地给他找了一个房间,是以前来过的支教老师空出来的。乡间的土坯房,我初初住进去都嫌简陋,可阿杜却一脸安然地开始收拾。 我有些吃惊,看着他把抱着的吉他视若珍宝地放在床上,没有作声。在我的记忆里,他喜欢街舞,喜欢说唱,喜欢一切激烈又张扬恣肆的东西。我从不觉得阿杜会喜欢上吉他。 阿杜收拾完东西,看我依然站在门口,有点惊讶:“小七?有什么事吗?” “你为什不教他们唱歌跳舞呢?”我问他。 他显然怔了一下,接着淡淡地说:“几年没碰,我哪还记得那些东西。” 吃完午饭,阿杜执意要到教室,听我给孩子们上课。我的性格初看大大方方的,其实并不尽然。教室里莫名其妙多了一个人出来,我这课上得有些慌乱。本来就是一到六年级的合在一个教室,我一慌张,几次把教材拿错。下课铃一响,我便匆匆就往外走,有大胆一点的学生在后面笑我:“七七,是不是急着去找男朋友啊?” 教室里爆发出哄堂大笑,我回过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我跟阿杜从小到大关系都很紧密,绯闻被传得不少,闲话也被说得不少。最开始我们还要百般辩解,后来就懒得解释了。我和阿杜的感情,可以是知己,可以是亲人,但绝没有可能是恋人。因为我们彼此太过相像却又很不一样,必定走的是两条完全不同的路,这一点,我极为清楚。 我带着阿杜在学校周围漫无目的地闲走,遇见好多村民,热热情情地和我们打招呼,我一一微笑着回应。 阿杜对我笑道:“看起来这里的人都很喜欢你啊。”我轻轻地笑了一下,又叹了口气:“因为我是这儿除了校长,唯一愿意留下来的老师啊。” 我在高考完后,就埋葬了那个曾经不知天高地厚的理想——去北京上大学。我像平常考试一样高考,像平常考试一样留着空白。高考发挥得一切正常,我考到了沿海城市一个三本的师范院校。大学期间过得平平淡淡,大概老师也知道我们没有什么前途,将课上得乏善可陈。我在教室,图书馆,宿舍,食堂穿梭了四年,没交什么朋友,没谈过恋爱,以前的同学从没有联系。我就在全新的,平淡的生活里,看着自己一点一点变成一个陌生人。 所以当大四要结束,学校征集愿意去山区教书的志愿者时,我毫不犹豫地报了名。不知为何,这个决定让我平静了四年的心第一次颤了颤。 4gk} 我本就来自一个贫困而落后的小镇,在去那个山村之前,已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然而我经历的,还是让我措手不及。我坐火车来到这山村所在的县城,又转乘大巴。满是汽油味的大巴颠簸了两个小时后停下,前方再也没有足够宽的路可开。我自小晕车,在吐了几回后又顶着烈日走了半天,方才到达目的地。那一刻,我惊呆了。我看见道路两旁站满了人,有大大小小的孩子;有他们生满皱纹,脸上画满艰辛的父母;还有我后来才认识的,刚过半百,却已白发苍苍的校长。他们一起,向我鞠了一个躬。 我不知他们在烈日下站了多久,然而他们等在这里,就是为了给我,一个尝试当志愿者的大学生鞠一个躬。我喉咙有些哽咽。那一刻,我决定留下来,彻彻底底地留下来。为我在这里受到的尊重,为这些可爱可怜的孩子,更为我好久好久,都没有感受到过的温情。 是老校长创建的这个学校。他是这个村子里第一个大学生,毕业后推掉了当记者的机会,毅然回乡办起了学校。他告诉我说,这个山村太闭塞了,外面的人,少有能坚持走到这里的。他当年读大学时疯狂地查资料,最后也只有无奈地承认,自己的家乡是一个没有任何资源,甚至也没出过任何名人的地方。只有尴尬地这样贫困着。他说自己当年读书那会儿是在县城,家家户户省吃俭用为他凑足了学费,又在他离家是帮他照看多病的娘。自己学成了,不回乡来报恩还要干啥?做人不能忘本! 老校长教会了我很多东西,比如没有粉笔,就把黑板抹湿,拿泥土当粉笔,黑板一干,泥土就掉下来了。这样既能写板书,又能提高学生抄笔记的速度。再比如乡间孩子不多,近几年大多又出去务工了,就把几间教室打通,一至六年级地全安在这里,上哪个年级的课,就叫其他学生自己先预习复习。最初老校长一人教完了所有科目,我来后,分担了语文,外语和美术。 我躺在草地上,给阿杜讲述完了这些。自从他高三莫名辍学消失,我们对彼此的生活就再无所知,这毕竟是一件令人难过的事。 阿杜拔下一根草,在指尖上绕着,说:“你知道吗,在外面这几年,我一直以为你在北京。” “是么?”我有些苦涩地笑了笑。 他继续说道:“在我印象里,你一直是头发和男生一样短,满脸痘痘,整天疯疯闹闹的,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背后给你翻白眼。我还从来没想过你长头发的样子,没想过你脸上会干干净净,没想过你会习惯于穿裙子,更没想过你性格会变得如此清淡。” “是啊。”我怅怅地说道,“我也没有想过你会忘掉说唱,喜欢上安安静静的木吉他。这七年究竟发生了什么呢?” 他不再说话。我脑海里又回想起当初的日子,一瞬间很想念很想念小乖和沈墨。 我在草地上闭着眼睛,渐渐睡去,不知今夕何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