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花开》 墙壁 在看守所瘤子一直没发作,但我知道它们在我的脑袋里。从前我不太看得见它们,因为它们不飞出来,现在它们一飞就飞出来了。在稻草和尿骚混合的气味里,它们飞出我的脑袋,停留在灰暗的空气中,它们的形状跟医院里的片子相同,看起来,像一朵五瓣的灰色花朵。 就这样,我看见自己光屁股站着,面对墙壁。 我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大概是要挨一顿暴打,这样的事情我听说过。但是他们没有打。 他们让我自己把裤子脱了,面对墙壁站着,双手扶墙。我感到屁股一片冰凉。已经熄了灯,墙头透进一点月光,号子里看上去灰蒙蒙的,灰中带黑。 我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 好半天没有动静,于是我转过身来。他们看着我,不说话。黑暗中,这七八个人的眼睛像猫眼,闪着隐约的荧光。我觉得自己就是一只小耗子,被人扔进了野猫洞。有一个人戴眼镜,我看不清他的眼睛。第二天我才知道,他是这个号子里的老大。 老大晃了一下手,说,算了。 他斜靠着铺位,有气无力的样子。然后他软塌塌地抬起手,冲人堆里晃。众人一动不动,无人吭声。我听见大家的心都揪了起来,悬在黑暗的半空中。他的手指到谁,谁就慢慢地站起来,两边的人则慢慢出着气,气息软得像鼻涕。 人也像鼻涕。 他一共点了两个人,看上去,是除我之外最小的两个。后指的那个没有马上站起来,老大脱了一只鞋劈头就冲他扔去,在黑暗中鞋好像长着眼睛,不偏不斜,正好打中那人的眉心。那人呀了半声,老大的第二只鞋又扔到了他的嘴上。 两个人对着一面墙站着,低着头,一只手扶着墙,另一只手解裤子。裤子掉到他们的脚背,裤叉掉到脚腕子上,四瓣屁股在黑暗中是灰色的。大小的猫眼靠墙根坐着,看着四瓣灰色的屁股,一动也不动。 老大悠闲地站起来,他微微歪着头,趿着鞋走到两个人的身后。他抱着一个人的腰,把裤子里的东西掏出来,往那人的身上撞。一下一下地撞着,一边发出舒服的叹息声。众人看着他拔出来又插到另一个人身上,那人站得不好,他用膝盖一顶,那人一下双膝跪倒在地,他按着那人的头猛搞一气才松手。 我吓坏了,胡乱把稻草垫子盖在身上。刚盖好,老大就扔过来一只鞋,我只好重新把垫子铺上。 黑暗中猫眼都闭上了,我放松下来,开始闻到一阵又一阵的尿骚味。稻草垫里的虱子咬得我全身发痒,我特别想回家。我想家里的床,想床边塑料桶里的半桶水。这样一想,我后悔极了。 老大是个大学生,在北京上的大学。他干的事跟杀人有关,但没杀死。我一点都看不出,他像个中学老师,知识分子,长得很斯文。他喜欢哭,我不明白一个爱哭的人怎么会杀人。他坐在床板上哭,双手捂着脸,哭得喉结一跳一跳的,像是里面有一只小耗子,眼泪水从两边涌出来,腮帮亮亮的。我从来没见过这么爱哭的男人,他哭着哭着就把眼镜拿下来。 如果他没进来,跟我们就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但我进不进号子都差不多,活着不会有什么改变。我们王榨有七八个人进来过,我爸和细铁哥还在新疆坐牢,快出来了,出来该干什么还干什么。这事我替细胖认了,他家给我四千块钱,我觉得没什么不好。 但我不喜欢我睡觉的时候旁边有一个尿桶,不喜欢虱子咬我,我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再把我的裤子扒下来。 我不喜欢他们撒尿,好象尿水随时都会溅到身上。我也不喜欢吃这里的饭,每顿都是白菜。但我喜欢听他们说女人,他们让我说,我一说,他们就笑,说我还没长毛就知道想女人了。 他们每次都让我说小梅的事情,老大最爱听我说小梅断气之后我对她做的事情。实际上事情都是细胖做的,但既然我拿了细胖四千块钱,我就要把事情说得像是我干的。说了几遍,我就觉得事情真的就是我干的了。 我问脑子里的瘤子,我是大头还是细胖?瘤子说,是大头,我又问:是谁干的小梅?瘤子说:是细胖。这时我觉得瘤子真是个好东西,它帮我认清事实,让我知道我是大头。 但小梅在月光下赤裸的身体好象就在我的眼前,细胖衣服上的鱼腥味飘到号子里,在七八双猫眼中隐隐约约。老大说,你躺到地上去。我知道,这时候就是要让我当小梅了。秋天的水泥地凉得像冰棍,我一躺下去就打喷嚏,一口气打了十几个,喷出的口水落到我的脸上。老大就让我改躺到稻草垫上,他跨在我身上,一边解我的扣子一边说,这是演出服?我说,是。跳开放的女孩自己缝的,其实就是一块布,在胸口系一个结,下摆都掩不住,一动就露到大腿根。 老大解我扣子的时候手很轻,到底是大学生,文雅。他摘掉了眼镜,眼睛半眯着,俯下身,脸对着我的脸,眼睛对着我的眼睛。但我知道他没在看我,他大概在看他想象中的小梅,或者看一个他喜欢但又永远不可能搞到手的女人。 我的衣服完全被解开了,胸口一片冰凉。 我说,她躺在稻场的地上,八月十五,月亮很亮,稻场上全是豆秸垛,她的身体一半在月光里,一半在阴影中,一半黑一半白,好象有人把她从中间锯开了,看上去很奇怪。我把她抱到有月光的地方。老大问,你抱得动她吗?我说抱不动。同号的七八个人窃窃地笑起来,他们怕值班的队长听见,笑起来就像一群老鼠在吃谷子。 老大没有笑,他等着我往下说。 在这之前我说过两次了,他还要我说,他把我当成小梅,一边听我说,一边在我身上干我干过的事情(其实是细胖干的),他说这就像表演哑剧,他在学校的时候看过哑剧,他想参加学校的戏剧社,但人家不要他,他说这是一种歧视。歧视我知道,就是看不起。 他在我光身子上抚摸。抚摸的时候他不让我说话,他的手指细长,是凉的,他跟我们王榨的学智哥一样,虽然生在农村,但从来没干过活,家里把他当菩萨似的供着。他反复摸我的脸,我的身上全是骨头,但脸上却有肉。在家我从不干地里的活,所以肉细。他用手指在我脸上按,划圈,也可能是写英语。划够之后他就一上一下地摸我的脸和耳朵,他把我的嘴唇捏起来捻,好象那不是嘴唇而是面团,他还捻我的耳垂。看样子他喜欢肉呼呼的东西。 我已经知道他的习惯了,他的手一停,我马上开始说。我把小梅抱到月光底下,我没拽她的裙子,是裙子自己开的,她的奶坨子露出来,挺在我的面前,一点遮拦都没有,我伸手一摸,又软又凉,肉呼呼的,我又喜欢又心惊胆颤。我一害怕就把手拿开,但一拿开又觉得手上空空的没着落,就又放上去。我一揉她,别的事情就全不管了。她就是特别好的一个光身子,我跪在她旁边,全身的血都变轻了,很快地从这边流到那边,又从那边流到这边。我用右手摸她,右手的惊颤一浪一浪传到左手,我又用左手摸她,左手的抖动也一浪一浪传到右手。用两只手摸跟一只手摸完全不同,我两只手按在她的奶坨子上,十指连心,惊颤像闪电一样打到我的全身,我的骨头又酥又轻,呼的一下,全身都腾空了。 老大摸了一下我满是骨头的肩膀,问,她没有戴文胸? 我又回忆小梅的奶罩子,在大棚跳开放的时候,她的奶罩子闪着金色的碎纸,在两个一百瓦的大灯泡下闪着金光。 听我说起大棚里的跳开放,大家都很来劲。我们号里有一半人看过开放,但老大没看过,他看过哑剧和芭蕾舞,但没看过跳开放。大家说芭蕾舞就是大腿舞,电视里有,大腿舞跟跳开放比,大腿舞最多算汽水,跳开放则是白酒,一句话,够劲。 老大就让大家讲跳开放,轮流讲,一人讲完了下一个接着讲。他们都讲得不好,边讲自己边咽口水,讲得自己两眼发直腿根发硬,我们一点都听不出名堂。而且往往一两分钟就讲完了,连个屁都没讲出来。轮到我的时候,我脑子里的瘤子特别活跃,好象又回到了大棚的现场,在黑暗中我的眼睛闪闪发亮,我说,小梅的奶罩子上有很多金色的碎纸,两个一百瓦的大灯泡一照,闪着金光。 她穿着半透明的裙子,绕场一周,里面奶罩的轮廓看得清清楚楚,还有三角裤叉,也隐约能看见,她一走,把下摆带动得一掀一掀的,差不多能看见大腿。她站在台中央,挺着,用手一拉,半透明的纱坎肩顺着她的肩膀滑下来,一下子,上身只剩了奶罩子。她又绕场两圈,再一弄,奶罩也脱掉了,上半身完全光着,像牛奶那么白。她挺着胸绕场走,一走一颤,好象里面装着水,我担心她颠得太厉害,水从里面流出来。她走到边上的时候,里面的人往她身上撒了一把发亮的碎纸屑,纸屑有红的绿的金的银的,她的身上就像长出了珠宝,在灯光下闪闪烁烁,她那奶坨子也沾了些发亮的纸屑,一颤一闪,一闪一颤。大家看得眼珠子都掉出来了,眼珠子纷纷跳出来,人都被定住了,眼珠子自己往台上飞,后面的挤着前面的,像一群马蜂,全是公的,但是没有马蜂的嗡嗡声,眼珠子们围着小梅的光身子,想流口水,但嘴又不知道在哪里,想眨眼,也不知道眼皮在哪里,它们想让小梅冲它们笑一笑,小梅连眼皮都不抬,她的头上戴着一顶金纸糊的皇冠,看上去像一个皇后。 在黑暗中我看不见他们,但他们的眼睛闪着光,照亮了每个人的耳朵。人的耳朵跟嘴一样,跟xx巴一样,总得沾点什么才有着落。 在讲述中,我的瘤子则成为了天才。它灰色的花瓣越过墙壁,越过时间,总能准确地回到早已消失的现场。 一连十几天,我们每天晚上都这样消磨时间。他们让我扮演小梅,在号子里走台步跳开放。号子里除了铺位,横的只能走两步,直的也只能走九步,而且不能走大步。 一个男小梅(就是我)就这样出现在拘留所的号子里,他的脑袋比平常人大,脑袋大不是因为他比别人聪明,而是因为里面长了五个瘤子。瘤子长在右边,所以他就往左边歪脑袋,眼睛有点斜,身上骨瘦如柴,衣服里空空荡荡,装满了阴风鬼气。 总而言之,这个丑八怪就是我;总而言之,他们出于无聊,让一个丑八怪代替美女;总而言之,在黑暗中,一个丑八怪可以成功地装扮成美女。 我在号子里走,有时快有时慢。他们半眯着眼,从我搅动的空气来想象一个小梅。我宽大的衣袖碰到他们的脸,他们就会有强烈的现场感。 有一点残月,光线稀薄,我在灰色的号子里走动,我的影子是黑色的,我因为瘦而轻盈,因为终年上墙爬树,我觉得自己会飞檐走壁,因为长了瘤子,我视死如归,因为代替细胖进号子,我觉得自己是细胖,因为代替小梅跳开放,代替她躺在地上让老大脱衣服,我觉得我就是小梅。我在灰黑中走台步,他们看不清我的头,也看不清我骨瘦如柴的身体,他们看到有一个影子在走动,对他们来说,这个影子就是小梅。 我脱掉我的上衣,凉气从前胸后背同时灌到我的气管里,我一下又打了几个喷嚏。喷嚏使我从小梅的影子变回了大头。 如果我不打喷嚏,我也随时会变回大头,我从这边走到那边,有一两只手会碰到我,他们在我身上抓一把,抓到骨头他们就知道我不是小梅。这使我觉得自己是妖怪,我的武器就是自己的影子。 我许多次代替小梅躺在稻草垫上,老大一次次地脱我的衣服。他不再需要我讲,他把我当成一个女人,一次次把我压在身子底下。他有时候让我用嘴当女人。 因此我很快就不用靠着尿桶睡觉了。我的铺位紧靠老大的铺,他不让我倒便桶,让他们把好吃的给我。我想起细胖给小梅的煎鱼,我和他给“七姐妹”歌舞团送的白菜、茄子、花生,只有土豆大的萝卜和偷来的肉骨头。 老大的身体有一股炒糊的麦子味,他说我身上是一种烤土豆的味,虽然我瘦,但他特别喜欢我身上的味道。他使劲撞击我,每一次都发出嚎叫声,但他有时候抚摸我,好象也有点心疼我。 有很多次了,我不知道自己是大头还是小梅,或者是我脑子里的瘤子。 号子里经常打人,每一种打法都有一个菜名。一共有三十六道菜,是三十六种打法。我只见过其中的几种。红烧狮子头,是揪着头发打。炒黄豆,把人推来搓去。用尿浇,是腌咸肉;抬起来摔,是爆炒腰花。扒光衣服打,是烤全羊。 因为老大,我一次都没挨过打。 进来过一个复员军人,他说他是冤案,不愿跟我们同流合污。这样,他每天都吃到一个“菜”。到第五天,天还没亮,他在地上滚成了一团,嚎叫夹杂着呻吟,但老大不让人理他,所有人都靠墙站着,直到政府来人。他吞了牙刷,自杀,但没成功。政府给他吃菜,把牙刷拉出了来。他没死成,转到别的号子去了。大多数人没有他的血性,只打一顿就够了。 发烧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很奇怪。我躺在原地,我的瘤子带着我的眼睛飞到半空中,它看见大头躺在看守所的稻草垫上,两眼发直,像一条狗。 我的瘤子比我记得的东西更多,它飞翔在王榨的上空,看见猪和狗,蜻蜓和蚂蚁,地里的油菜和我床上的南瓜,一条叫做妞儿的牛,看见我的腿根飞速成长变硬,以及二皮叔、我奶奶、三躲、四丫姨,还有花痴和双兰,细胖小梅和小秋,还有打架的时候飞舞的拳头、明亮的土铳。所有的人和事都在飞奔。万物都在飞奔。 脑子里的花 瘤子就是我脑子里的花,灰色、重叠、花瓣紧凑。它每天飞出我的脑子,但又要回到我的脑子喝水,我的脑子是它的土地和花盆,以及它睡觉的地方。 瘤子使我死亡,也使我自由。如果我死去,也是死在这样一朵灰色的花中,这种死法使我感到自己不同寻常。 我躺在床上,听见奶奶发出了吹哨的声音。 她得了重伤风,鼻孔像被人塞了两根麻杆,气流从麻杆的缝隙冲出,发出瞿瞿的响声。我用脚踢她的腿,哨音停了一会,但马上又响了起来。我又揪了一撮稻草,扫她的脚心,却跟碰着牛皮差不多。她一动都不动,我只好用指甲掐她,我摸来摸去,根本就找不着她的脚心,哪都像脚后跟,跟一截老树皮没什么两样。 我冲这截树皮乱掐一气,又捶又打又抓。直到我手心发麻,手背又痒又痛,奶奶才哼哼说:大头,你渴了吧,自己去喝水。 床边有一个红色的塑料盆,里面放着一满盆自来水,还有一个带把的水杯,我有时睡得好好的就被喉咙里的火弄醒,火从胸口那里烧起来,一开始是一点点火,像稻草烧的闷火。过了一会儿就会变成麻杆的火,噼哩啪啦的响,很快,火就猛起来,兹着油,冒起了浓烟,是松明烧了起来,浓烟烈焰连同呛鼻的松脂气味一起从我的胸口往喉咙挤,喉咙好像被烂泥堵住了,烟和火全都挤不出去,越堆越多,像铁一样又硬又烫,又像有一座火山在我的喉咙喷发,有关火山,我是在电视上看到的,我们王榨的山都不喷火。 火山在我的喉咙燃烧,我想我快要死了,这样一想我就睁开了眼。 每次口渴就是这样。 每次我都像一只火球那样从床边滚下来,有几次我总是直接滚落到床边的大红塑料盆里,全身精湿,活像一只不小心掉进水塘的老鼠,但我喉咙里的火一点都没有减弱,见到水反倒出现了火上浇油的势头,我急得蹲在盆边,一杯接一杯往嘴里倒水。我一次要喝十几杯水才觉得好一些,一个晚上我要喝掉一大盆自来水,要尿一桶尿。 我从来不饿,就是渴。我晚上喝一盆水,白天喝两盆,肚子总是圆滚滚的。奶奶喜欢摸我的肚子,一摸她就要逗我:我伢肚子里有几个细伢?一个,两个,三个。 她知道我不饿,让我下床喝水,但她的声音跟平时很不同,像村头的安南在说话。安南是绍遵爷的外号,我们王榨每个人都有外号,绍遵爷的外号本来叫非洲,电视上出了一个安南,跟绍遵爷长得完全像,所以就叫安南。我想不会是半夜我睡着的时候出了什么差错,我爬到床的那一头,趁着朦朦的天光,看看到底是谁躺在那里。 奶奶的眼角有两大坨眼屎,跟小鸡在那上面拉的一样。她的眼皮在动,动了老半天还睁不开,我只好捏着她的眼皮往上扯。她说,大头,奶奶伤风了,你自己拿一袋方便面泡来吃吧。我说我不吃方便面。她又让我到村头王胖儿那里买馒头,并且伸手在枕头底下摸来摸去,我说我不吃馒头,我要吃娃哈哈。 奶奶的鼻子猛地吹了一声长长的哨音,她打了一个喷嚏,眼睛眨了两下,总算想起来,说:大头今天过生日,奶奶一伤风就差点忘了。她从枕头底下摸索出十块钱,让我去买娃哈哈。 这就是我十五岁生日那天的情况。我十五岁,我脑子里的瘤子四岁。 瘤子的历史 我瘤子的历史从十一岁开始。 十一岁。感到口渴,每天要喝一桶水。十二岁,去看病,没看出名堂。十三岁,医生说我脑子里长了五个瘤子,最多只能活一年。 十四岁,四处游荡。瘤子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整天飞翔在王榨的上空。瘤子使我不上学,不干活。奶奶说,活不了多久了,去玩吧!瘤子既使我通向死亡,也使我通往自由。它是我的双刃刀。 炮仗 王大钱是什么时候发的?我已经记不住了。王大钱就是我的四姨夫。快过年的时候,他坐飞机回到武汉,在武汉用手机给家里打了电话,说他租了一辆红色桑塔纳坐回家,让我妈去买一挂百响的炮仗,等他一到村头就点燃。 我妈在村长家接的电话,她喜颠颠地跑去买了两挂炮仗,回来跟我爸说,四丫当初闹着要嫁到王榨,说王榨好玩,我还不同意,说好玩又不能当饭吃,这下好了,没想到这四丫有旺夫相。 王大钱在县城打了一次电话,到马连店又打了一次电话。马连店离王榨十里路,也就半碗茶的路程,我和我妈刚赶到村口,就看到一辆跟电视里一模一样光亮的大红轿车开了过来,晃得眼睛都睁不开,就好像谁给它劈头盖脑浇了一大锅油,油里放了无数红辣椒。 我不由得使劲吸了几下鼻子,想要闻出又香又辣的味道来。结果我吸进了一大口汽油灰尘味。一阵头晕红车就到了跟前,我看到车里坐着我四丫姨,她穿着一件鸡屎颜色的毛呼呼的大衣。四丫姨说这叫貂皮大衣,乌鲁木齐那边最时兴,又富贵又暖和。但我还是不喜欢我四丫姨穿得像鸡屎似的,我喜欢她穿那件大红呢子上衣,她嫁到王榨那天就穿着那件衣服。那时候我还小,我在她这件衣服里面的暗口袋上咬了个牙印,四丫姨说,不要紧,童子伢的牙印像朵花。 四丫姨坐在红车里,她身上虽然像鸡屎,脸上却亮晶晶的,好像有谁在她的鼻子尖上挂了一盏灯,这灯跟手电筒里的灯泡一样小,谁都看不见,只有我看见了,它藏在四丫姨的皮肤里,四丫姨一扭头它就一闪,再一扭头,它就又再一闪。四丫姨看见我就叫道,大头啊,别楞着,快让你妈点炮仗。 炮仗噼哩啪啦响,粉红色的纸屑像雪花一样落在大红的轿车上,四丫姨笑得像朵花,我听见奶奶连连说,好彩头啊,好彩头啊。我抬头一看,全村人都挤到村头来了。 晚上男女老少都到我四丫姨家看热闹,听王大钱吹牛。王大钱本来外号叫牛皮客,他发了以后就变成了王大钱。我不喜欢牛皮客,也不喜欢王大钱,这两个名字都不好听,但他这个人花钱大方,也好玩。在王榨,好玩就行。王大钱穿上好衣服,真就不像个农民,人长得气派,怪不得连香港的大演员万子良(应为木字旁的zi,但电脑里无此字,故用子代替。印刷时应改过来——林注)都跟他做生意。 香港演员万子良的名字像一个大响炮在四丫姨的屋子里炸开,见识最广的学智哥连连说不可能不可能,太像天方夜潭了。他嘴里丝丝吸着气,像一条土地蛇。土地蛇也没用,王大钱就是跟万子良做生意了,跟板上钉钉生了锈一样真实。王大钱当时在北京干了一年装修,赚了一点钱,正好碰上万子良到北京找合伙人,来了很多老板,但他们个个都穿得臃肿,穿着毛衣,还穿着皮夹克,又胖,形象不好,只有王大钱一个人穿着衬衣,万子良在人群里扫了两眼,看到王大钱他眼睛一亮,于是王大钱就中了彩。这都是他自己说的,他拿出和万子良的合影给我们看,那年万子良正好演了一个贺岁片,他跟电视上一样,我四姨夫王大钱就站在他的旁边,很威风,看上去也像一个演员。 从这一天起,我四姨夫就变成了王大钱。 过完年,爸妈就跟王大钱到新疆乌鲁木齐做生意去了。四丫姨把她那件大红呢子衣服给了我妈,我妈穿着它出门。四丫姨还是穿着她那件鸡屎颜色的大衣,她搂着我说,大头,在家好好呆着,好好上学读书,明年四丫姨带你坐飞机。透过衣服,我闻到她身上那股烤红薯的香甜味。 水 我喝凉水就是从这一年开始的。我奶奶说我喉咙里着了火,光喝水不吃饭。喝热开水热茶热汤都不顶用,我每天晚上喝一盆自来水,尿一桶尿,白天喝两盆水。有时候我会头痛,头一痛,我眼泪就出来了,我痛得没有力气喊,我奶奶看见了也跟着哭,她边哭边说:我伢伤心~~痛死了~~唉哟喂~~下去不得~~说完她又说:唉哟喂~~我伢痛死了~~头不痛的时候我还能吃半碗粥,头一痛,连粥连喝不下去了。 奶奶晚上老摸着我的胳膊腿说,我的好大头啊,越长越细了。 快过年的时候,妈领我到县医院看,只开了钙片和鱼肝油。 然后去黄石医院。然后去武汉。武汉儿童医院。武汉同济医院。 机器照出我脑子里长着五个瘤子。我看到了那张片子,瘤子像一朵不规整的花,长着灰色的花瓣,花瓣之间重叠紧挨,使这朵花看上去讲究、精美。 只要不头痛,我就喜欢这朵花。 奶奶到马连店买了一斤猪头肉,又给了二十块钱,让百六九说说我的日子。百六九说,大头是天上神仙的道童,是到人间托生转劫的,这种童儿是养不大的,每年正月初五初六童子节,请人给他念念童子经,让他早点托生就好了。我奶奶问他我还有多少日子,百六九说大头是来你家讨三万块钱的债的,花完了三万块钱就死,不多花你一分钱。又说我前世已经托生了一家,死后还要再托生一家。最后托生的那次最多只能活三年,短的话就只能活三个月,要看出生的时辰。总之一共要托生三家才功德圆满,才能回到天上去做神仙。 奶奶听说我是天上的道童,每天晚上我睡着之后都要给我磕头,让我回到天上之后保佑全家,让我妈再生一个男孩,让我爸发大财,跟王大钱一样,让我奶奶没病没灾,活到九十九岁。有时候我装睡,等奶奶冲我磕头的时候,我就用嘴放屁,奶奶以为是真的,赶紧用衣袖唔着嘴。 在百六九给我算了日子后,我奶奶就翻箱倒柜,把枕头底下、席子底下、抽屉,还有松动的砖头都翻了个遍,把所有纸片找了出来,结果看病花了两万七千块钱,按照百六九的说法,再花三千块我就要死了。 十四岁生日的前一天,我发了症,头痛得厉害,好像有两把斧头在我脑壳里撬,左撬右撬,要把我的头生生撬成两半。我疼得直喊,奶奶在一旁哭:我伢伤心~~快痛死了~~哎哟喂~~天上的神仙喂~~快来帮帮我伢喂~~我伢痛死了~~我脑壳里的两把斧头一下变成了两头牛,一头往左边跑,一头往右边冲,我一下就倒在地上了,灰色的水牛变成了红的,我们王榨从来没有过这种颜色的牛,电视上也没有,它们肯定是从天上来的,要把我踩死,死了好托生,托生完了好回到天上去,一只血红的牛蹄像天那么大,照头照脑踩我的眼珠子。我在地上打滚,奶奶的哭声好象在很远的地方,红牛又变成了黑牛,比木炭还黑,只有两只眼珠子又大又亮,就像我脑子里挂着两只一百瓦的电灯泡,烫得下不去。牛越来越多,红牛绿牛黑牛白牛,它们在我脑袋里挤着冲着,要死就快死吧,我不愿活了,天上的神仙,我爸我妈我奶你们都在哪里啊。我躺在地上,连滚都滚不动了。到了晚上睡觉的时候头才慢慢痛得好一点。 我奶奶说,大头啊,不是奶奶舍得让你死,奶奶实在是见不得你痛啊,虽说你前世是天上神仙的道童,今世你是奶奶的心头肉,奶奶不忍心看你受折磨,奶奶又不能替你,你就好好的去吧,早死早托生,少受点罪。 现在我花的钱已经超过了三万,但我还没死,我从十四岁又活到了十五岁。医生的话不灵,百六九的话也不灵,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死。 有时候我在坡上碰到百六九放牛,我问他,百六九爷,我家的三万块钱我早花完了,我怎么还不死?百六九说,快了快了,要不了多久了。我问他,我过得了年吗?我过得了正月十五吗? 金黄(一) 我的瘤子最喜欢油菜花,在盛开的季节,我的瘤子就会飞出我的身体,在油菜花的上空盘旋,这时我的眼睛里一片金黄,就好象我自己也是一朵油菜花。 油菜开花的时候又高又密,人藏在里面一点都看不见。但我的兴趣是在那里面找到人,或者人的痕迹。我的瘤子在连绵的油菜地上飞翔,看见一小块一小块平整的地方,它们多半空空荡荡。如果有人,一男一女,在打滚,或者纠缠在一起,我就会停留在上方。 这时候我的头就不疼了。 我像一只蜜蜂那样微笑着。 三四岁的时候我不知道怎么回事,问奶奶,奶奶说是山上的大虫干的。夜深人静,大虫就会下山,一公一母,它们身上发痒,于是就到油菜地里滚上一碗茶的功夫再回山。至于活的大虫,连我奶奶小时候都没见过,她说她爷爷小时候见过一次。 我现在已经知道这种事情了。 村里人都说,王榨十六岁以上没有一个童男子,这事就是线儿干的。线儿喜欢红和绿,三十断红,四十断绿,线儿说这都是古时候的教条,现在都是什么年代了,别说三十,到八十也不断红。她常常穿着绿色的上衣,红色的裤子,在王榨全村上下走动,有一点妖,又有一点好看。 奶奶跟安南爷说,这叫做80岁的婆婆穿红衣——落得个远望。线儿不管,她眯着眼睛,不紧不慢地说:我独要穿,气死你们,再不穿,够晚了。 线儿一年四季脸上都要抹东西。她不愿意抹两块钱一袋的“可蒙”“孩儿面”,一定要抹“小护士”,夏天还要抹花露水,走到哪儿都香喷喷的。她绿衣红裤香喷喷地站在村子里对人说,全村男的没有人不想她的。 这句话像一阵风呼的一下传遍了全王榨。安南爷说:莫非我也想她不成!我奶奶说:莫非我家大头也想她不成! 线儿说,找大头来问问。我那时只有十二岁,线儿站在我家门口磕瓜子,她仰着手心,翘着兰花指,把瓜子从右边的嘴角送进去,一眨眼,瓜子皮就从左边的嘴角出来了。 我看得入迷,由不得往她身上凑。那是我第一次这么靠近她,一阵又一阵的香气使我迷迷瞪瞪,像做梦似的直往她身上扎。线儿说,七婆七婆你看你看,你看你家大头,这么点小人就知道往我身上蹭。她用一只手托着我的脸,问道:大头,你想不想你丹桂姨?我说,想。她又问:你想不想跟你丹桂姨睡上一觉?我又说,想。她又说,小子,说话都没力气,大声一点。我便又使劲大声喊了一声:想!她说那你吃过饭就到东头那片油菜地去。 我在油菜地边等了一会儿,尿有点憋,正要撒尿,远远看到线儿来了,她挎了个篮子,一扭一扭地走在地埂上,走得不像一个三十多岁的人,当然也不像小姑娘。至于像什么,我一时也想不好。村里人常常骂的骚货,大概就是这样的吧。 我喜欢骚货,人一骚,身上发出的不是尿骚味,而是一阵阵的香气,跟一朵花似的,我不知道为什么大人不把花叫做骚货。 线儿到了跟前,我瞪大着眼睛和张大着嘴迎她。线儿笑着说,这么点小人,张这么大张嘴,不怕天上落一坨鸟屎进嘴里。我奇怪她身上怎么变成了一股米糖的甜味,从她笑着的嘴角、胳肢窝和胸前的奶坨子上散发出来。像一些看不见的蚕丝,把我一道一道缠住了。我伸出舌头舔舔自己的嘴唇,好象也沾上了一点甜味。线儿火拉我上了地埂,说,大头,你小鸡鸡还没长大呢,怎么就这么猴急,我是跟你奶奶逗着玩呢。她边走边说,跟我挖地菜去,回家让你奶给炒鸡蛋吃。 我说我来之前奶奶就炒了鸡蛋给吃,奶让我吃了鸡蛋再来。 线儿一听,噗的一下大笑起来,她越笑越止不住,七歪八倒的,倒在了地埂上,她的奶坨子在衣服里面直动弹,她捂着肚子,喘着气说,哎哟喂~~肚子~~哎哟喂~~ 我壮着胆凑上去,伸手摸她的奶坨子,忽啦一下,一种又温又软又肉呼的东西掠过我的手指,我猛地缩回了手,手指自己抖了起来,好象有一点疼,好象又不是疼,我的心也跟着颤了起来,与此同时,我觉得头皮“嗡”的一下,好象有人拿棍子照头敲了我一棍。 我木在那里,四周一点声音都没有,静得像半夜一样。但白天的亮光一阵阵涌入我的眼睛。 我听见线儿火的声音从远到近地停在我的脸上,她两只手同时轻轻拍我的左右脸颊,她说大头大头你怎么了?你丹桂姨在这儿呢!她说你要是觉得好你就摸摸。我从她的领口看到了她的奶坨子,很白,胸口有一颗痣,是红色的。她拿起我的手,往那里引。这时候我憋不住,我说我要尿尿,刚说完,腿根一热,一滩热呼呼的尿水就淋在脚背上了。 水塘和毒药 我喜欢三躲的嘴。 她的嘴唇下面有一颗痣。不管她吃什么,嘴角总是干干净净的,像仙女一样。我奶奶说,全村的女孩,吃相最好就是三躲。她饿的时候也不显饿,也是那样把嘴唇一嘟,东西就咽下去了。 等我长大,我想让三躲当我的媳妇。三躲说我活不长,我死后她就要守寡,不然就要改嫁,这两样都不好。她说她不想嫁在王榨,要走得远远的。等到十五岁就去广州打工。 但三躲忽然不见了。我想很有可能是被她妈给卖了。 她妈天天骂她。她站在家门口,或者水塘边,或者田岸上,她的骂声全村都能听见。她骂道:你这个烂逼!你烂到哪张床去了!你这个臭逼狗婆子逼!你怎么不去卖,怎么不到广州去卖!你趁早去吧,趁你狗逼还嫩,老了就没人要了!骂声从臭水塘传来,在空气中像大蚂蚁,咬得我脑袋疼,接着又从头上爬过来,跟许多蚂蚁裹在一起,咬我的脚丫,但就像疼在脑仁里面。 三躲只有十五岁,她想上学,她妈不让。 她妈还把她推进塘里,细铁哥把她拉起来,她衣服湿淋淋滴着水,头发也滴着水。 每当看见三躲挨打,我就想到甲胺磷,最毒的农药,喝一小盖就死,救都救不活,拉不到马连店人就没气了。甲胺磷最厉害,不管什么虫子,三化螟二化螟红蜘蛛占星虫吃虫腻虫,不管什么虫子,一喷就死。我要去我四伯家的柴房偷一点来,搅到她妈最爱吃的苕果里。万一把三躲也毒着了怎么办,我让三躲千万不要吃她们家的苕果,要吃就吃我们家的,我奶奶做的苕果比她妈做的还甜呢。 我要做一种喷药器,像喷蚊子那样的,拿在手上,等半夜她爸她妈睡着的时候,我像一个会轻功的大侠,在空中行走,我越过王榨的屋顶,零星的灯光就是星星,在我的裤裆下面颤动,我轻轻一跳就跳到她屋里,我拿一把剑,一撩就撩开她妈她爸的蚊帐,呲呲呲,我使劲喷,呲呲呲,匹卡——母大虫就断气了。 三躲说她要是被人拐卖了,她妈一分钱都落不着,肯定会骂得更狠。她说与其让她妈卖,还不如让人贩子卖。让她兰细娘变成一只没头苍蝇吧,嗡嗡嗡乱窜,骂多大声三躲都听不见,骂,骂不着人,打,也打不着人,想把人往塘里推,也推不着,推你自己的老逼吧! 面容 四丫姨再回来的时候,没有穿那件鸡屎颜色的大衣,而是穿了一身大红的运动服,像电视里的王军霞。我看了看她的耳垂,上面的金耳环不见了,换上了一粒亮晶晶的东西,我正要伸手摸,四丫姨就说,大头啊,你还活着啊,四丫姨以为这回见不着你了。 我有点不好意思,好像骗了四丫姨。我说,医生说我只能活一年,百六九说我花完家里三万块钱就死,我也不知道怎么还不死。 四丫姨说不死好,幸亏四丫姨也没死。她说王大钱跟她离婚,离了半年,又跟她复婚了。她摸摸我的头,捏捏我的手,一种甜丝丝的气味重新罩在我的周围。她说要带我到北京看症,同济医院的医生说得不准。 复婚这件事像一朵花开在四丫姨的脸上,有好长时间没看到过四丫姨的脸了。她脸上长了一个小疱,开始时像一粒绿豆大,四丫姨说是五丫气的,气上了火,等她把五丫收拾了就会好。后来绿豆越长越大,变成了土豆,四丫姨半边脸都肿了,赶紧到医院治。动手术,把半边脸都挖掉,不挖脸人就得死。四丫姨整天包着纱巾,像个少数民族。 四丫姨隔一段就去整一次容,现在她脸上的土豆和坑都不见了,脸皮崩得紧紧的,比以前还要平整,所以我觉得四丫姨又有点不像四丫姨了。王大钱跟四丫姨复婚,他们又要睡到一张床上去了。结婚就是男人和女人在床上粘在一起,六岁我就知道这件事情。公鸡和母鸡,公狗和母狗,公猪和母猪,还有鸟、鱼、虫子,它们在天上地上,水里和空中粘在一起,有时粘半天都不脱开,有时粘一下就不粘了。尾对尾,肚子对肚子,背压背,这时候他们就喊我:大头大头,快来看,麻雀日麻雀了!我闻声就奔跑起来,生怕看不到。我奶奶骂说,发瘟的,狗婆子日的,大头才六岁,积点德吧。他们说不让他看,等他长大日他媳妇的肚脐眼不成。 人日人是不能看的,谁撞上了谁倒大霉。下湾子村的书记,到我们村来找他侄女五儿,上到二楼,一眼撞见禾三跟五儿正在她家床上搞,两个人穿着半截衣服,下半身光着,盘在一起,书记想躲都躲不及,他回到家直打自己的头,他妈哭了三天,到第二年,这个书记就死了。 我不怕死,知道我活不久我就更不怕死了,别人死了都要埋在土里,我死了要回到天上去,早一点死就早一点到天上去。我问四丫姨王大钱什么时候回来,四丫姨整了容,有点怪怪的。我想也许真的四丫姨已经死了,现在的四丫姨是狐狸精变的。 空气 在村里,一个男人遇见一个女人,我就会听到以下对话: 男:昨晚你们搞了几回? 女:你家几回我们家就几回。 男:那我们玩会儿? 女:行,玩就玩。 男:那我夜些就过来了? 女:你来吧。 男:真的来了? 女:来了就困床底下。 男:去你妈的瘟! 一个女人遇到另一个女人,她们就这样打招呼: 狗婆子x,吃过了吗? 你才是狗婆子x,吃过你的逼了。 你不是x你是什么,没逼你能嫁到王榨吗? 你没x,没人日的货。 两个女人笑嘻嘻的,大声打过招呼,然后她们头对头,说,给你讲一个好话。问:什么好话?说:我看见禾三上线儿家了,从后门进的。两人说完又去找五儿,女人们想看五儿跟线儿闹。五儿跟线儿面和心不和,五儿跟禾三也睡。村里人都说,两个女人围着一条螺(方言,即男性生殖器。),扛了一夜又一夜。 大家喜欢堵门口,抓着了一对男女就像过节一样,全村都喜气洋洋的。 喜欢看见 我脑子里的花喜欢看见男女私情。我兴致勃勃,油菜地、麦地、稻草堆、后沟、盖了半截的地基、前山、后山、别人的家里,床上、柴屋、阁楼,都看个遍,看这种事的时候我的头一点都不痛,比药还灵,比娃哈哈还好。奶奶说,你看吧,你想看什么就看什么,你这个道童转世的大头,你这个人精。 我不上学,到处闲逛。 王榨的人都不爱上学,禾三叔只上了一年级,照样当队长,还当治保主任,地区还来开现场会,村里来了十几辆小汽车,电视台的人站到我家的屋顶照电视,是我们王榨最风光的人。女人都喜欢他,全村的女人都愿意跟他睡觉,我奶奶说,天不收这条螺,活得真够本,什么香逼臭逼都日过了。 天不收是禾三叔的外号,是特别坏的意思,坏得连天都不收。 他说天不收地收,我多日几个儿子出来,对王榨也是一个贡献。三叔认得字,但不会算帐,小队的帐每年都让五儿算,要交义务工的时候,她就可以用算帐来顶,不用交。五儿盖房,地皮费也没要,大队盖学校的树,也批给五儿盖房。至于他给线儿什么好处,全村的人都知道。五儿嘴紧,线儿嘴松,我奶奶说线儿不光嘴松,裤腰带也松,但松不过双兰。 我那天特别无聊,好久没头痛了,口也没那么渴,天刚下过一点雨,路上灰尘不大,我向奶奶要了十块钱,一路走到马连店。后来在兽医站看到了禾三叔跟线儿睡觉,那是第一次,而且这么近,我受了惊吓,晚上做了许多梦。 先是梦见吃的东西,它们本来摆在马连店的集市上,却不知怎么忽然变成了一条河,热烘烘地冲我脸上涌来,像水壶里源源不断倒出来的热水。甘蔗苕果炸糯米团卤鸡蛋卤鸡跨子(鸡跨子,方言,即鸡腿)卤干子炒米粉糖粥豆腐脑蚕豆辣锅巴炸搞条(搞条,方言,即麻花),统统搅在了一起,米粉左摇右摆,像一个风骚女人在扭腰,这个女人到底是谁呢,我在梦里使劲想,当我快要想起来的时候鸡跨子自己走了起来,像一只没了头的公鸡到处找母鸡,正找着,四只腿拧在了一起,成了搞条,搞条这个名字叫得真是好,怪不得有时候我奶奶说,那两人吃搞条去了。我终于在一碗大碗的豆腐脑里看到了一个女人,她穿着一件红衣服,两只手一边举着一个搞条,一个往我嘴里塞,一只往禾三叔嘴里送。 天亮的时候我醒来,左边的脸有点痛,我马上想起了昨天兽医站里的事情。 从左边的脸开始,脸昨天在哪里呢?贴在一块木板上,木板在哪里呢?在兽医站里。 木板缝里出现一小段身体,隔肢窝,有一窝毛儿,又黑又亮,隔肢窝半张着,奶坨子看不见,被压住了。他们使劲动,床板叫得像一群鸭子,嘎嘎嘎。兽医站里没有人,下乡了。他们没进兽医站的时候我先在缝纫店门口看到线儿,她穿了一件白底细红格子的衣服,卡着腰,胸口鼓鼓的看上去有五儿的奶坨子大。我隐约知道她跟禾三叔的事,于是蹲在缝纫店斜对过的打铁铺门口,等着看他过来。我头上戴着一顶旧草帽,谁都看不见我。 禾三走路像一只豺狗,头往前伸,脚飞快,眼睛看女人,又像笑又不像笑。豺狗的鼻子尖,哪里有鸡一闻就知道了。禾三的鼻子用来闻女人,他的眼睛半眯着,鼻子一动一动的,脸扭到缝纫店里,但他没有停,一直走,在兽医站门口一闪就不见了。线儿说你是天我就是地,天一下雨地就湿了。线儿眼睁睁就变成了一条泥鳅,她溜到缝纫店的后门,在一片萝卜地里闪呀闪呀的,她的身体光溜溜滑腻腻散发出一种腥气,腥裹着甜,甜裹着腥,萝卜的叶子也沾上了腥甜的气味。线儿火腥腥甜甜地躺到了兽医站后院的木板床上,他们为什么要到兽医站去呢?后院的房子是谁的呢? 后院里的气味更加腥甜,猪牛马羊的大粪味和青草的新鲜味混杂其中,这些气味变成了火,两个人火烧火燎的从前门和后门跳到了院子里,一跳一跳太像电视里的动画了。跳两跳跳三跳,三下两下半载裤子都没有了,光线太暗了,眼太花了,门缝太窄了,看不清。但可能全身衣服都脱光了,不然怎么会看见线儿火的隔肢窝,不然线儿火怎么会像着火似的叫起来。泥鳅叫起来了,豺狗也叫起来了,两人的嘴张得大大的,泥鳅和豺狗缠在了一起,一个光溜一个毛糙,一个软一个硬,两个人互相揪着掐着,像是要拼个你死我活。 豺狗的声音咻咻咻,泥鳅的声音唧唧唧,谁也听不见,只有大头能听见,大头啊大头,你就好好饱一饱眼福吧,眼福耳福鼻子福都要享到,禾三说男人的福都在一条螺上。你还没长毛呢,长了毛再享男人的福吧,这话我不记得是谁告诉我的了。豺狗咻咻地说,小泥鳅你这小泥鳅逼小泥鳅窝太迷人了水真多,泥鳅唧唧地说,滑溜不滑溜,豺狗说滑溜,泥鳅说肉紧不紧,豺狗说紧得像狗婆子x,香不香,香,酥不酥,酥,麻不麻,麻。豺狗咬牙切齿地说你这酥x香x麻x狗婆子x,我日死你,你家青蛙太有福气了。线儿问,跟五儿比起来怎么样?禾三说,比她香比她酥比她麻。 我见过狗婆子x,我不明白这跟香酥麻有什么关系,肉粑才香呢,炸搞条才酥呢,锅巴才麻辣呢,等我长大了我一定要跟线儿睡上一觉。 我常常梦见自己变成了禾三,我长成了他的个子,走路也像一条豺狗,最重要的是我腿根的东西长得跟他的一样粗一样长,在梦里硬得像一根铁棍,但我的脸还是自己的脸,一点都没变。线儿没有老,穿红着绿抹香,五儿也没有老,五儿生了一个儿子,长得跟禾三像,五儿的奶坨子更抖了,腰也见粗,双兰的老公得肺病死了,双兰跟谁都睡。 电的声音;b超和三躲 火车碰到电线,死了。他的皮肤兹兹响,谁也听不见,只有我的瘤子能听见。 我们一起去偷西瓜,他走在前面,看瓜的人围了栅栏,在口上安了电线。电线认识我,知道我是快死的人,所以不电我,它电火车,火车就被电死了。我们不敢喊,悄悄跑回村。 火车跟我同一天生日,但他比我小几岁。三躲的生日不知是那天,她爸她妈嫌她是女孩,从来不给她过生日,我过生日吃扯坨粑,每次都端上一大碗给三躲。三躲说,我也不过我的生日了,我就过你的生日。 火车家只有火车一个男孩。他妈怀上他就外出躲计划生育,到快生的时候坐火车回家,火车等不及,就出来了。所以他叫火车。 三躲也是超生的。 三躲她妈她爸一块到河南安阳修表,都不会修,是混的。怀上三躲后还做了一次b超,她爸骗人家说,是第二胎。在我们广大农村,谁的第二胎都做b超,是女孩就打掉。人家给她做,说看得清清楚楚,是男孩。 躲了三次才把三躲生了出来。有一次计划生育的人还到了安阳,他们从安阳又跑到了南阳,躲了三次,结果生出来是个女孩。 三躲的妈天天骂她。先是骂那个给她做b超的安阳医生,安阳医生听不见,她妈不解恨,就直接骂三躲。她喊: 狗婆子x!细x!烂x!贱x! 她手里拿一根很长的剌条,边打边骂: 你个狗婆子x!打死你这个烂x!八面死伢了你怎么留着不死!你这个狗婆子x,你去死吧!旁边有很多人扯她妈,扯都扯不开,细铁哥把她手里的剌条抢下来了,她妈夺过安南爷手里的锄头,说要一锄头打死她。三躲跑到干渠边,她妈举着锄头追来,喊:跳呀!跳呀!你个狗婆子逼,你怎么不跳! 三躲身子一倒就跳下去了。水不深。细铁哥把她拉起来,她全身滴着水,头发和衣服都滴着水,她妈还要打她,安南爷把她拦开了,她还骂:你这个贱逼,我打不死你算你命长! 三躲天天干活,干所有的活,家里的和地里的。她哥什么都不干,一天到晚打牌打架,还赌,她爸没动过她哥一根手指头。有一次她爸还把她往塘里推,让她跳塘,她不跳,就踢她的腿肚子,把她往塘里推。 她爸说因为生了三躲,家里的东西都被扛走了。脚踏车,电视,衣柜,还要罚款,没有钱就拆房。她爸说三躲害他倾家荡产,迟早要打死她。 有的猪是人变的 有的猪特别聪明,会认人,会上树,会哭会笑,分得清敌我友,跟人差不多。奶奶说这样的猪就是人转世的,你再看它的蹄子,要是五个爪子就是人变的,不能杀。 但我二皮叔不这样看,他说什么猪都能杀,关键是要杀得它舒服,要是杀母猪,得杀得它哼哼直叫唤,让它以为有一头公猪压在它的后背上。要是杀一头公猪,则要让它误认为有一头母猪的屁股正在它的身下,让它呜噜呜噜直喘气。 二皮叔一边磨刀,一边眉飞色舞,挤眉弄眼。不过我不太相信有这样的事。他杀猪的时候我差不多都在,我从没听见过任何一头猪像他所形容的那样叫唤,它们呼天抢地地嚎叫,凄惨粗砺,好象有人往它们喉咙里塞了一大把砂子,每次我都要堵上一会儿耳朵。 谁能从刀子下的猪叫听出名堂来呢? 那就是我二皮叔。他说你不能用听人的耳朵来听猪叫,他扯着我的耳朵让我听,哼哼哼,呜噜呜噜,他学人的哼哼,又加进了猪的叫声,听起来有点像是猪叫出了人的声音。但等到真正杀猪的时候却不是这样。 所有杀猪的工具都在二皮叔的屋子里闪闪发光,放生刀、剃毛刀、晃钩、砍刀、锉把、尖刀,长刀短刀,宽刀窄刀,它们一一挂在墙上,这使二皮叔的屋子像一间刑讯室,又像一个武器库,现在看来,还像一个恐怖主义组织的秘密据点。二皮叔从来不让它们生锈,他又磨又擦,所有的刀,寒光闪闪映照在我二皮叔的歪脸上,使他看上去阴气逼人。 猪难道不怕他吗? 恰恰相反,二皮叔对猪,尤其对母猪有一种深刻的柔情。 我常常觉得自己看到如下情景:灯光之下面,稻草之旁边,我二皮叔深情抚摸一头母猪。他对这头无辜的猪说,你这狗婆子x,骚x,小婊子,我知道你前世是一个女人,又风骚又勾人,把人的魂都勾掉了,你好吃懒做,谁权大你就让谁日,你让村长日了又让支书日,支书日完又让治保主任日,你怎么不给我日,你嫌我是个杀猪的,你今世变成猪真是报应啊,变得好,变成猪你就落在我的手上了,你这个骚x婊子狗婆子x。我二皮叔边唠叨边动作,那年赶集我碰你一下奶坨子你吐我一脸唾沫,我摸死你。他说着就自己把裤子脱了,想要进到猪里面。母猪也不躲,二皮叔干脆趴在母猪上面。事毕之后我二皮叔对母猪说,我就知道你不会躲,看你眼睛我就知道你是一个骚货,全身上下都有一股骚味,小骚x,往后我给你放生,让你痛痛快快转世投胎做人。二皮叔叹一口气说,到时候你又不认得我了,只认得村支书,你这个狗婆子逼。 我二皮叔认为,杀一头猪就是给它天大的幸福,不是让它死,而是给它放生,放一条生路让它投胎做人。这样的真理大家都明白,但我二皮叔最明白。 所以杀猪叫福猪。杀猪刀叫放生刀。 每一只猪在我二皮叔的眼里它们都是人,二皮叔能看到它们风情万种扭扭捏捏。他做梦都梦到所有的猪都半猪半人,所有的人又都半人半猪,所以人人都喜欢他,所有的女人都愿意跟他睡,不愿意跟支书睡。 在猪的世界里,我二皮叔是一个说一不二的帝王,有后宫三千,嫔妃七十二。当然,变成了肉猪的母猪已经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母猪了,母猪小时候叫草猪,公猪小时候叫仔猪。草猪和仔猪到一定时候都要阉掉,让它们只长肉不配种。用二皮叔的话说,这种母猪的猪逼下不出小猪。 二皮叔最喜欢杀变成了肉猪的母猪,并认为这头母猪在被杀的过程中跟他一样,感到莫大的幸福。 现在,二皮叔就要杀猪了,尖尖的放生刀、长长的刮毛刀、重重的砍刀,多么明亮,多么灿烂,就像太阳一样,它们的光芒聚集在二皮叔的眼睛里,使他在猪的眼里更加目光炯炯。而晃钩在空中摇来荡去,如果有一只猪抬头看天,就会看到这只晃钩和蓝天白云在一起,或者和星星月亮在一起(杀猪经常是在早上五点多),这样的情景会使猪忽略它的凶险性吗? 猪又看见了洗脸盆,红的蓝的花的,里面有半盆水,人在里面放了一点白色的粉末(有的猪不认识盐),用棍子搅了搅,一种咸咸的水腥味就升了起来,而二皮叔的尖刀划破水面,发出嘹亮的啸声,带着无边的今生前世的寂静,以及前世今生的喧哗,一步步紧逼而至,一头猪,如果不死到临头是绝对听不到这些旷世的声音的,人也不能。 死就是这样一个深渊,穿过深渊由猪变成人,或者穿过深渊由人变成猪。 深渊 深渊的形状就是一把刀的形状。 在深渊的门口,是我二皮叔的手。他的手小而多肉,又软又滑腻,猪是多么喜欢这样的手啊!猪屁股也喜欢,猪xx子也喜欢,猪颈也喜欢。但猪颈喜欢的方式有所不同,它的喜欢是一种颤抖。 猪颈预先感到了凉意,所有刀的凉意都传到了猪颈上。此外还有水的凉意和晃钩的凉意。凉意的立方就是冰,冰在猪的颈窝跳动,像火一样灼热,它烧红了颈窝的那一小片皮。皮在跳,深渊就在眼前。 四五个人来了,他们围着猪。他们的手是大手,按着四只脚,按着头,二皮叔的放生刀像闪电一样一刀扎进猪颈窝,深准狠快,热血像惊雷喷涌,染红了猪的天空,猪的落日无比辉煌,秋水共长天一色,落霞与孤鹜齐飞(这是一个有学问的人说的,他现在已经死掉了)。一只猪,就要从黄昏沉入它的黑夜了。它喷出的猪血,被准确地接在脸盆里,脸盆里的盐水使血平静下来,变成一种红色的豆腐。 如果不是二皮叔动手给猪放生,猪就会不听话。 猪想,这是一个什么人啊,也配杀我,一个生手,杀也杀得不到地方。猪在刀子拔出之后,就会把脖子一扭,刀口对准那个半生不熟的杀猪人,把脖子里的血像男人尿尿似的尿到他的身上,这下这人就完了,活不了多久就会死,死了变成猪。 有一只猪,特别捣蛋,刀子刺进颈窝里拔不出来了,它带着刀跳上了房顶,把屎和尿全都拉在这家人床顶的瓦上。当然这种事不可能出在我二皮叔的身上。 说到屎和尿,我建议二皮叔制造一种杀猪的机器,这种机器一共只需要四个机关,连接一把刀和三个孔道,一个孔接血,其余两个分别接屎和尿,中间是一个大圆洞,刚好用来把猪夹在中间。这种机器的外形是这样的:一眼看上去是一只大水缸,但这只水缸不是泥烧的而是木头的,它的下面伸出三只木桶,像是长了三条大粗腿,上方斜着一根细长的木棍,木棍上连着轴,轴的顶端安了一把尖刀,整个形状其丑无比。我不知道它到底像什么,也许像第某代机器人。机器人是全世界最丑陋的东西。 这台丑陋的杀猪机耸立在我的脑袋里,跟我脑袋里的五个瘤子挤来挤去,它力大无比,在我的脑袋里生了根,成为第六个瘤子。 它将用枫树的木头做成,我们的油榨、糖榨都是用枫树做的。枫树在四季山上长了满满一山,它一辈子的大事就是要做成一架前所未有的杀猪机。待到满山红叶时,一台杀猪机在王榨横空出世,枫树和猪早就等着这一天了。 干净利落的场面没有出现,屎和尿淌了一地。一边的大灶在烧水,一只特别大的锅,蒸汽像乌云滚滚而来,猪的血快要流尽了,如果这时候它睁开临终的眼,看一看这个世界的最后一面,它就会看到红光正在散尽,乌云遮敞了落日,但这乌云跟以前的乌云有一点不同,它热烘烘的,而且有一股腥骚味。 腥骚之中又夹着稻草的气味,稻草铺在地上,猪感到它的四肢重新又被抬了起来,它以为它就要升天了,它正要出尽最后一口长气,却不料,噼的一下,四肢一松,它感到自己的背重重地落到了地上,这时它已经到了弥留之际,在它最后的意识里以为自己业已转世,成为了一个赤身裸体的女人,四肢张开,躺在村支书的大床上,支书的烟草味正在向它靠近。 但事实的真相却不是这样,烟草味实际上是稻草味,没有村支书,人用稻草垫着已经断气的猪,就要给猪刮毛了! 一门大灶在燃烧, 一片蒸气遮住了天, 一只水壶高高举, 一头肥猪要刮毛。 兹啦一下,猪感到自己的屁股上落下了一只软塌塌的火球,像油一样沾在了自己的皮肤上,一种又锋利又冰凉坚硬如水的东西掠过它的屁股,好象一阵凉风,又像一片热水。猪好生奇怪,它想,难道支书的武器改变了?难道他的位置也发生了变化?难道自己跟不上现在的时代了?猪决定改变自己的习惯,努力跟上这种刀刮一样的节奏。 一共烧了两大锅水,烫了十几二十壶,烫一处刮一处,花了半个多小时,一头猪全身的毛就刮光了。 猪光溜溜地躺在那里,二皮叔说,这可像了一个脱光了衣服的胖娘儿们。猪听见了这句话的后半截,一个脱光了衣服的胖娘儿们,它心中一喜,没想到这么快就转世成功,裹在一阵凉风和热水里,跃上葱笼三百旋,看环球如此凉热(猪的前世背了很多语录和诗词,转世之后也没忘个干净),它的前世特别瘦,它的情敌比较丰满,没想到,这么快就如愿以尝,当上了胖娘儿们,肉感、性感、丰腴、风流,等形容词像煮熟的土豆一样,香喷喷地落到了猪的喉咙里,猪又激动又扭怩,想到这一世将要rx房高耸,屁股突出,它就有说不出的高兴。想一想上一世的干瘦和扁平吧,上帝真是太公平了。它没想到现在已经到了一个骨感时代,必须瘦得能看见排骨才有人说你性感。 猪正想睁开眼睛看看自己作为一个新人的胸脯,突然哗啦一下,一大盆凉水泼在了猪的身上,猪全身上下滴着水,白花花地被挂在了晃钩上。说时迟,那里快,我二皮叔手拿一把三角形的利刃,在猪屁股处一闪,手到肉落,猪尾巴和大肠头就不见了。 二皮叔单手翻转猪身,扶住背部,从头到尾轻轻一划,猪背开出了一道浅线,雪白的皮上一道粉红,有一种时髦的装饰感,既像时装,又像纹身。我二皮叔又把猪身翻到正面,在两排xx子之间轻轻一划,叭嗒一下,整只猪全开了。 猪感到骤然的轻松和失重,灵魂出窍,有一种久违了的快感高xdx潮。在高xdx潮之中我二皮叔拿一把砍刀在猪骨猪肉猪内脏中游曳,就像一片树叶在水中游动,他的手忽高忽低,忽里忽外,刀光在猪的身体里闪动,像一尾骚性十足的鲮鱼。二皮叔不见了,只剩下一只手,手也不见了,只剩下一把刀在自动跳跃,猪也不见了,猪成了一堆皮肉和一堆内脏,心是鲜红的,肝是暗红的,猪腰子、猪肚、猪大肠,一一翻出来。肠子要用温水洗,猪油要从肚皮上掀开。割断猪头,叫猪首,割断舌头,叫赚头(舌头,谐音蚀,蚀头不吉利,故称赚头,南方粤语地区则把猪舌叫猪利。)。 猪首破开两半,就变成了猪头肉。王榨爱吃猪头肉的是两个老头:日本人和酒葫芦,于是,这只猪头的两半边就分别拎在了这两个老头的手上。一头猪,一头空怀壮志的猪,一头发誓要用来生的姿色迷倒公社书记(现在叫乡长)的猪,就这样变成了一堆猪肉和骨头。 瘤子奔跑 我生日那天起就再也没见过三躲。她妈说,这个狗婆子x,定是被人拐走了,拐走卖x去了,别个拐她还不如我卖她,连根毛都没见着,这个烂逼真是赔钱货,赔大钱的货。 我到马连店去过几次,我想她被卖到马连店去就好了,我可以经常看到她,卖到县城也可以,王榨有不少人去北京打工,说北京还没有我们滴水县城好玩,而且什么地方都要几十块钱的票才让进。上滴水县坐两块钱的车就到了,千万不要卖到大西北,那里到处都是沙子,连口水都没有喝的,卖到河南也好,河南近一点,还能逃回来。但三躲说过,她要是被人卖了就不逃回来了,坚决不逃。 我去找三躲,一个人到处乱逛。地里没有什么人,壮劳力都出去打工了,每家都是老人妇女小孩,哪里都是空空落落的。我先在路边安南爷的地里拨了两兜花生吃,又到火车家的苕地里用木棍刨了两个生苕,然后我在田岸上边走边找刺芽吃。“刺芽咧红彤彤,细伢吃了耳朵聋”,这是我奶奶说的。我不信。 我边吃边走,越走越远,结果就走到了下湾子。 下湾子有许多枫树,秋天的时候又红又黄的,像一个新娘子,但下湾子比我们王榨穷,光棍多,新娘子也没我们村多。他们村的人没手艺,木匠也没有,铁匠也没有,只有几个石头客,出去打工的人都赚不了钱,做点生意都陪了。 太阳很大,整个下湾子懒洋洋的。我挨家挨户看他们的柴屋和粪坑,结果在一间柴屋里看到了那个女孩。 她衣服上都是灰,头发上有好几根松毛。我把锁头往门上碰了几下,听到响声她扭过头来。我说“哎哎”,她看着我,不说话。我问,你是哪来的?她不理我。我到柴屋后面的一棵矮枫树上折了一根细长的树枝,从门缝里伸进去撩她。我捅捅她的裤腿,又敲敲她的肩膀。当我正撩着她的短发的时候,她冷不防一把把树枝夺过去了。 我又去折了一根更长更细的的树枝,我觉得这有点像钓鱼杆。我用树枝够她的头,老够不着。她瞪着我说,你大老远在门外捅什么,你进来。她说话的样子有点像三躲,眼睛也是细细长长的,单眼皮。我说你有点像我们村的三躲。 我想她肯定是被人拐卖的。 我停在柴屋门口,脑子里的瘤子却在呼呼跑。 瘤子里的大头在呼呼地跑,像一阵风,瘤子里的我到木匠蚕豆家偷出一把大锯子,一个跟头翻上一棵枫树,我像一只蚂蚱,从一棵跳到另一棵树。在树冠之上,树叶之中,有一把亮闪闪的锯子在跳动,谁也不知道是一只蚂蚱在举着这把锯子。我奶奶在纳鞋底,她眯着眼睛说,这锯子怎么会自己在树上跳呢?奇了怪了。安南爷在地里耨草,他抬头看见一把锯子在天上自己走路,说,莫不是不明飞行物来了?线儿躺在一个地沟里,她仰着身,张着腿,喘着气,她对她身上的人说:快看快看,不看就看不到了。那人说什么也没有你好看。 我把锯子塞进门缝,锯子又自己跳到铁丝上,它锯呀锯,一点声音都没有,像一把无声手枪,子弹击中目标,自己一点没暴露。同时它又是一隐身的锯子,世界上只有我能看见它,不但看不见,而且摸不着,只有我能摸着它,我一碰到它,我也变成了隐身人,下湾子的人谁也看不见我。我说:断!铁线就断了。锯子又飞到门上,把大铁锁锯断,那女孩走出柴屋,坐上我的神锯,逃回她爸妈的身边。 锯子不管用,我又去拿斧头。我决定像穿山甲那样挖一个洞,从王榨的地下穿到下湾子,然后我举着斧头一摇一摆,人不知鬼不觉,就到了柴屋地底下。咚咚咚,从地下传出来的声音使她大为振奋,她趴在地上,耳朵贴着地皮,像一只机警的女豹子,我敲一下,她的耳朵就动一下。我决定敲十三下,等她的耳朵动够十三下,我腾的一下,从她柴屋的地下冒出来,就像从水里冒出来一样轻而易举。她一惊,又一喜,她正想说话,我就把她的嘴捂着,决不能暴露目标。我抱着她,呼的一下钻进了我的地洞,顺手抓一大把柴禾把洞口挡住。然后,我就把她救到了我家。 但她说她不是买来的,是她爸妈亲生的,她抱弟弟没抱好,摔断了腿,她爸要关她三天不许吃饭。我脑子里的瘤子想当英雄,上天入地,事实上,就跟放一个屁一样。 身体里的锁 狗x里长着一把锁,这是百六九告诉我的。有一年油菜花开的时候,他腰上挂着一个酒葫芦,从村头走到村尾,正好有一只黑狗和一只黄狗在打连,百六九拾起一根棍子,往两只狗屁股打连的地方捅,旁边的人直骂他绝八代,伤天害理。 百六九扔了棍子,问我,你知道狗婆子x里头有什么?我说:有肠子。百六九诡异地笑笑说,苕伢,里面有一把锁。有好几年时间,我每每看到狗打连,就好象看到了它们屁股里的锁。我跟在后面,和别的小孩一起,想要看到一把锁从狗的屁股眼里掉出来。 百六九还问过我这样的问题:你知道麻雀是怎样踩背的吗?你见过蚂蚁打连吗?据他说,他见过蚊子、苍蝇、毛毛虫、青蜒、蟑螂、蚂蚱等虫子的屁股沾在一起,他说等你长大就知道了,公的和母的沾在一起,跟神仙一样快活。 鸡踩背、狗打连,牛搭脚,这些事情的确十分奇怪。 有时我在蚂蚁窝旁边蹲上半天,用棍子一一捣开它们的窝,里面弯弯曲曲,交叉迷乱,我本来想要观看蚂蚁像狗一样打连,但我总是见不着。 把蚂蚁打连的事情忘记之后我就专门看它们运粮食。它们的队伍实在是壮观,从村肚越过石头,绕过水坑,穿过别人的院子和厅堂,从墙缝里钻出来,爬过一段朽掉的木根,来到苦楝树底它们的窝里。蚂蚁的队伍几乎没有缺口,一只踩着另外一只的脚印。每只蚂蚁的表情都特别严肃,它们不笑,也不说话,如果它们需要说点什么就互相碰一碰身体。 我在它们的队伍里吐口水,或者撒尿,蚂蚁一看,洪水来了,队形有点混乱,但它们很快又在新的路线中排好了队,就像风一吹,树枝变歪了,风一停,又回到了原来的位置。 全村最大的蚂蚁窝正好就在我家后院的树底下,露出地面的树根总有几处有一点点空隙,那就是蚁窝的入口。我几乎隔一两天就要到这里来呆上小半天,奶奶怕我蹲久了头晕,专门让二皮叔给我做了一张很小的凳子,跟冰激凌盒一样大,略长些。二皮叔给这凳子刷上了清漆,开始的时候有一股呛鼻的气味,有点像香蕉,但闻久了让人头昏,我想蚂蚁一定不喜欢这气味。 我半眯着眼,越缩越小,差不多就跟蚂蚁一样大了。在我们家的院子的地底下,工蚁在洞里忙碌着,蚁后停止了产卵,它屁股后面沾着一粒蚁卵发出命令,一队蚂蚁屁颠屁颠地爬出洞口,它们手搭凉篷,四处张望,其实它们不用张望就看到了大头。看到大头它们松了一口气,纷纷说,原来是大头,怪不得除了新木头的气味还有一点娃哈哈的甜香气。于是我就把半瓶娃哈哈倒在蚁窝的洞口上,让工蚁们喝个痛快。 娃哈哈的奶香味浓郁扑鼻,就像天上掉下了一只大蜜罐,瓦罐砸在了石头上,陶片四溅。蜜糖落到泥地里,惊人的喜讯在空气中传颂。蜜蜂蝴蝶纷纷赶来,它们盘旋在我的头顶,就像凭空多了一顶大帽子,但娃哈哈在我的两腿之间,无论蜜蜂还是蝴蝶,都不知道怎样对付我这个挡道的大玩意儿。它们在我头顶停留了许久,盘旋来盘旋去,终于耗尽了力气,它们眼一花,就一头栽倒在地上,好像顿时落起了雨,叭嗒叭嗒一片。 工蚁们又排着队去告诉蚁后,蚁后听了很高兴,说,好吧,这大头看来是我们的朋友,他在洞口坐了也不止一天两天了,放他进来吧。一只工蚁给我引路,我脱了鞋,小心地跟在它的后面。洞里又黑又深,我用手指在洞顶上乱捅,没一会儿就捅出了一个透亮的小孔,洞里立即像点了一盏灯,工蚁说,没事你别乱捅,要出危险的。它边走边教训我,蚂蚁都不用眼睛,只用鼻子,你的嗅觉不好使,多用用就灵了。 我闻着地气和蚂蚁的微酸味往前走,时而猫着腰,时而匍匐前进。过了好一会儿,我忽然闻到一股阵年稻草的气味,仔细一看,一个大洞里堆着许多树叶,叶子潮湿腐败,上面有一些灰白色的小菌,蚁后隔着好几个地洞在那边对我说:这是我们的农业生产。在另一个洞里,我看到无数透明的蚜虫,一些工蚁忙着把蚜虫分泌的蜜露收集起来,这时蚁后又隔着好几个地洞说:这是我们的畜牧业。最后我到达了一个堆得满满的洞前,里面五花八门,有蟑螂和苍蝇的尸体、蝉壳、蜘蛛腿、干玉米、稻谷、蔗渣、糖纸、饭粒、骨头渣,等等,不用蚁后说,我就明白这是它们打猎和运输的劳动成果。此处算是仓库吧。 我开始爬台阶,小工蚁不见了,头顶有微微的亮光,我意识到,那可能正是蚂蚁迷宫巧妙的后门。土味也已经消失,树的气味越来越浓,忽然,阳光哗的一下,在我的头顶炸开,我一阵晕眩,眼睛里好象被人猛地泼了一碗很烫的辣椒水,辣痛辣痛的,眼泪直冒。 等我定过神来,发现自己正站在一棵大槐树的一根枯枝上,我又愣了一会儿,才想起这是火车家后院的外面,这群蚂蚁怕有几十万只,从我家挖到二皮叔家,又挖到火车家,委实壮观。 但我始终没有看见蚁后和公蚁屁股对屁股。 有一天我在一棵垂下来的丝毛草草背上看见了一对蜻蜒,它们的屁股沾在一起,我一走近,它们就飞了,它们飞着还沾在一起,八片翅膀在空中颤动,透明,闪闪发光,公蜻蜒长长的腹部弯成一张弓。 当时我和二皮叔在水塘后面的田岸上找丝毛草,这种草高的有三尺,用来做蓑衣。这年头已经没有人用蓑衣了,都用塑料,但二皮婶说塑料太轻,插秧的时候不好披,风一吹就掀到背上。事实上这话是二皮叔自己说的,二皮叔是王榨最杰出的能工巧匠,他常常莫明其妙地技痒难耐,二皮婶说他一觉睡醒手就发红,自从打架机做成了不伦不类的甘蔗车,这毛病消停了许久,但终于还是又犯了。二皮婶说,这就叫劳碌命。 这个不喜欢塑料的人决定编一件蓑衣,但他在先给猪还是先给二皮婶编蓑衣上犯了犹豫。 既然二皮婶喜欢塑料布,再让她披上蓑衣就有点强加于人,但一上来就给母猪编蓑衣又太过分。于是他试探着说,你不稀罕,那我给别人编你别眼红。二皮婶说,你给老母猪编我都懒得理你! 我在隔壁听见,立即跳过墙头,表示愿意跟二皮叔去采丝毛草,但要让他给水牛妞儿也编一件蓑衣。 从此二皮叔,闭上眼睛就会看到一只披着崭新蓑衣的母猪,它走起路来像一个身穿貂皮大衣的胖娘儿们。我二皮叔常常半眯着眼睛,在幻想中,享受一个男人给自己心爱的女人赠送貂皮大衣的快感。我则在半眯眼睛的时候看到我的妞儿,它披着厚实的蓑衣,在田埂上,牛毛细雨之中,雍容地吃草。我想不出三躲穿上貂皮大衣是什么样子。 其实我知道黄牛怕雨,水牛根本不怕雨,要怕水还叫什么水牛,但我就是要让二皮叔给妞儿编一件蓑衣。 蜻蜒在飞,翅膀在太阳下闪闪发光,飞翔着的时候尾部连在一起。一只蜻蜒把身体弯成一道弓,在高难的动作中,从丝毛草垂下的地方飞到了水塘那边。 小时候我也看到它们这样,黄昏或者正午,草丛田岸和水塘边,但我漫不经心,它们的狂舞、激动和颤抖,我一点都不在意,它们在飞,麻雀也在飞,鱼在水里游,狗在地上跑,我想这跟人走路一样,是件平常的事。 直到现在,我忽然明白,这一切,牛搭脚、狗打连、蜻蜒的尾部粘在一起,是一件非同寻常的事情!既快活,又要命,跟死连在一起。 据我所见,人在干这类事情的时候总像很痛,呲牙裂嘴,像被人打了一棍,叫声也惨,气喘如牛,不像一件好事情。这类声音我能分辨出来,在王榨,每天都有上百种声音搅在一起,说话、放屁、喝水、屙尿、打牌、行路、洗衣,各种虫子叫,蚊子苍蝇蚂蚁,天上飞,水里游,地上走,麻雀鸭子狗,打铁炸山贩药,叮叮当当轰轰隆隆吱吱喳喳,简直就像一只大烧饼,盘旋在王榨的上空,我脑袋里的肿瘤也不是好日的,它把这些声音都吸进去,一不高兴就放出来。 木床和棉花 在这片乱麻一样的声音中,我首先听到床响,接着是喘气,还有一种什么声音,被闷在了被窝里。 我分辨出那是一种肉碰肉的声音。硬肉和软肉,瘦肉和肥肉,各种肉一对一地对撞,肉疼肉痒,潮起潮落,肉变得不是肉,变成了水,水也不是水,变成了火,火变成了电,电变成了光,光变成了气。肉经过了一番水火,瘫倒了,烧焦了,电麻了。人人在每家的床上又好象不在,忽然重了又忽然轻了,重得沉在了地底下,轻得飞上了屋顶。 床板夜夜不息,响得吱吱咯咯的,好象是一片欢呼和鼓掌。 二皮叔说在别的村不是这样的,木匠做床,睡上去不响才算高明。哪个木匠做结婚的床不小心,让听房的人听见了,以后就不会有人再找他干活。但王榨永远也不会变得如此无趣,从二皮叔的爷爷的爷爷那辈起,王榨的床就获得了解放。 据二皮叔说,四季山的枫树,一看见王榨的人来砍树,就纷纷自己倒地,它们乐意让自己变成王榨的新娘床。那些树在山上呆了几十年,除了鸟和草和灌木,能看见的东西也不多,最多也就是猫头鹰、豺狗和豹子。作为一棵树,这是远远不够的,也没有电影看,也没有庙戏听,也没有架打,也没有西瓜偷,也不能去马连店玩,也没女人睡,它们早就呆腻了,它们一看见二皮叔,齐唰唰眼睛发亮,脚跟一使劲,扑嗵扑嗵扑倒在地。然后它们就被剥了皮,锯成板,刨光,凿洞、楔榫,又刷上漆,描上鸳鸯戏水,荷花莲藕,一棵树能这么漂亮吗?不能!一棵树能这么风光吗?不能! 一棵树被二皮叔变成了一位新娘子,油光水滑,又羞羞答答,它满心欢喜地呆在新房里,铺上了新席子,铺上了新褥子。棉被是新郎从新娘家事先运回来的。有人嫁女,头年就要种棉花,棉花开花了,有黄的,有粉红色的,大朵大朵,喇叭形状,口朝天,热烈喜庆,一片棉田都是喜洋洋的。花落了结棉桃,棉桃咧嘴也笑嘻嘻的,嘴越张越大,告诉所有的人:要出嫁了,要出嫁了。然后它们就变成了棉被,有五斤重的,有三斤重的,一共八床,够新娘一辈子盖的了。 木床不知道棉花的事,但它知道新娘的事。它听到一阵炮仗声,呛鼻的硫磺味扑进新房里,木床闻到了,但它不知道这叫硫磺味,它以为新娘身上长着这股味道呢,如此难闻,于是心里一阵后悔。 木床正想哭,喜娘却进来了。喜娘也叫牵家婆,一共两个,有儿有女、平头正脸的妇女,一个牵着新郎的手,一个牵着新娘的手,双双进了洞房。新人要喝辣茶,一人一碗,这件事情实在是奇怪。他们坐到了床上,床上有许多豆子,生的熟的混在一起,闹、叫、唱、笑,烟、茶、花生、红枣、瓜子、蚕豆、苕果、米糖、茶叶蛋,许多的人,许多的东西,像揉面一样搅在了一起,两个新人当馅,别的乱七八糟当面。揉来揉去,人走了,门关了,新人上床睡觉了。 新人上床睡觉了。 新房的喜灯蒙着红纸,整个房间的光线跟灶间差不多,温暖、柔软、神秘,有什么事情就要发生了。 木床在温红的光中看到新娘的身体,像一截长莲耦,半截南瓜,两只白梨,人的身体原来跟瓜果也差不多。胡萝卜、大白菜、佛手、半开的石榴、微红的樱桃、一下又一下的苹果、流汁的密瓜,喘息在它们的内部一阵又一阵地升起,半透明的液汁像风一样鼓荡,它们你追我赶,你挤我压,它们跑着跑着就收不住脚,呼拉一下流到了体外。 混杂着各种瓜果气味的液体既新鲜又香甜,还略有一点豆腥味。樱桃变得更红,坚硬、挺立、微颤,新郎的鼻子靠近它,嘴唇微开,散发着热气。石榴已经完全裂开,变成一朵暗紫色的花,带着暗紫色皱折的花瓣,吸取所有的光线,同时散发腥甜的香气。 所有的花都开了。 肉体湿润温热,四肢张开,搂抱翻滚冲撞俯仰起伏。木床发出了声音,床单被子枕头全都喘息着使劲,男声和女声从花的深处、从暗紫色的皱折、从骨头、汁液、血、毛发一阵阵升起,在床的上方紧紧缠绕。 如果不是新婚蜜月,木床上的声音就远没有那么好听。在人的一生中,好的东西总是很少,多了就不好了,就像扯坨粑,每天都吃还有什么吃头。 我坐在村尾的那棵大柳树上,听到各家各户的床和肉体的声音,虽然像拍巴掌一样单调,但,每个声音都是笑盈盈的。 想到妞儿穿上二皮叔编的蓑衣的样子,我就觉得它有点像四丫姨,雍容华贵,仪表不凡。哪头牛会有人这么宠呢,有谁会像我这么宠牛呢。人一有人宠,马上就会变得娇气滴滴的,像四丫姨,王大钱一宠她,她说话的声音就变得嗲嗲的,王大钱跟五丫好,她一眨眼就变成一只母老虎。 我宠着妞儿,妞儿的眼睛就水灵灵的。 二皮叔好象知道我的心思,他说,牲畜就跟人一样,人也跟牲畜一样,人和牲畜都是互相转世的,上一世是人,这一世说不定就成了牲畜,这一世是牲畜,下一世不定还成了人。一头猪,你们看是猪,我看它就是一个娘儿们,哪哪都是,它不说话,心里可明白着呢,你看它的眼睛,可明白呢,它心里说,这个二皮,知疼知热,下辈子我变个女人做他老婆。 村子里的海洋 那三个公家人坐在河岸上,天已经快黑了,他们还不走。公家不让私人杀猪,他们来抓违章的人,抓到就罚款。 二皮叔在别人的院子里杀猪,他刚刚把猪毛刮干净,远远就看见了那三个人坐在那边。二皮叔醒过神来就开口骂道,这些发瘟的xx巴,狗xx巴日的烂野,抽筋的,绝八代的! 他一边骂一边给猪开膛。这时他的手就不像一片在水里游动的树叶,而是像一只大铁锤,左擂右击的,晃钩上的猪临时成为了一只沙袋,沙袋稀里哗啦的散了架,然后又在二皮叔的骂声中成为了发瘟猪,你们这些瘟猪,杀了都没人吃,想罚我的钱分来自己花,花你们的猪鸟吧。他三下两下掏出了猪的肺,猪的肝,把大肠小肠都翻了出来。 我二皮叔的胆气就是从猪那里来的。 他在没猪可杀的日子里是一个顺民,除了有一点低级趣味,连老婆都不打。此外他还是一个能工巧匠,会编篾晒腔,会做木工,会箍木桶,会打毛衣,会做鞋,在王榨,完全是一个三好男人。我奶奶说,二皮见了猪血就像一个男人,没见猪血像一个女人。 猪给我二皮叔以力量。 我看见有一根隐形的细道子,把猪血里的力气源源不断地输送给二皮叔。我认为,猪身上的力气,和人身上的力气一样,都是一些气泡。牛的汽泡最坚硬,猪的软一点,人的气泡在牛和猪之间,气泡越多力气越大。 猪身上的气泡喜欢我二皮叔。它们一闻到我二皮叔的气味就出发,咕噜咕噜往外冒,然后飘过屎尿,飘过锄头和铁铲,飘过水缸和咸菜罐,从我二皮叔的胳肢窝进入,气泡来到二皮叔的脸上,他的脸就从青黄变成红润,来到他的裤裆,裤裆就会鼓起来,来到他的胆,胆就会变大。 气泡飞舞,热血沸腾,那三个公家人,就要倒霉了! 我二皮叔转眼就来到了他们的跟前,他认得这三人就是乡食品站的人。他问胖子,你们在这里干什么?胖子说,我们。瘦子说,我们在这里乘凉。 二皮叔转身就走,他边走边喊大眼。大眼是他的侄子,最喜欢打架,路上又遇到了细胖,细胖比大眼还爱打架。三个人一路走一路嚷嚷,说要抓那三个人来打一顿。那天刚好是七月十五中元节,外出打工的人都回来了,全村的人差不多都在,他们还没走走到村中间,全村的人都知道有架打了,一时间,一种节日般的喜庆浸透了王榨。 要打架了!一个喜讯从村头传到村尾。 传到树上,树上的喜鹊说:要打架了!喳喳喳。传到地上,地上的石头说:要打架了! 传到蚂蚁窝,蚂蚁说:要打架了!吱吱吱。 兰细娘说:要打架了! 安南爷说:要打架了! 线儿说:要打架了! 我奶奶说:要打架了! 火车说:要打架了! 大头说:要打架了! 每个人的脸上都刹时有了一种暖洋洋的光彩。每一个人,都兴冲冲,每一道眉毛都飞舞,每一只嘴巴都咧着。眉毛和嘴巴布满了王榨的天空,王榨的狂欢节又一次降临了! 所有的脚都在奔跑,嘴巴对脚说:打架去!脚对手说:打架去!手对扁担、对棍子、对擀面仗说:打架去!男人女人老人孩子全都在跑,一时河堤上全是人。 那三个人看见这种势头,也连忙奔跑起来。一跑跑到了下湾子村,他们在下湾子藏了起来。下湾子说,你们王榨怎么连女人都这么爱打架!王榨的男女老少到处找,竹园厕所柴屋,屋前屋后连xx巴毛都不见一根。 大家气得要死,大家说,如果抓到他们,就说他们偷稻谷,把他们打趴下。大家说,都夜里八九点了他们还坐在河堤,不是想偷稻谷是想干什么。大家说,这个理由就可以打了,打他狗婆子养的! 怀着疲惫和遗憾,大家睡着了。大家睡了一夜,在早上听到了一阵奇怪的呜呜声,像电视里的救火车。大家说,难道着火了?难道我们马连店也一日千里有了救火车? 大家纷纷起床,却看到了警车。 警车停在河堤上,一个铁家伙,还呜呜叫了几下子。像母猪叫,像牛叫,像公山羊叫,又都不像,真是一个牛日猪下的东西。大铁玩意儿,趴在我们的河堤上,就让它死在那儿吧,这狗婆子逼养的。 警车来要抓人,大眼躲到了柴堆里,细胖躲到了粪炕里。 二皮叔没有躲,就被抓到了警车里。 此外警车还要顺便抓赌。十多个人正在二皮叔家打麻将,马连店派出所的所长指导员,好几个,挺着胸,进了门。他们把住了四张桌子,喊道:打麻将的留下,围观的出去!边喊边推边赶,像赶猪一样,嘴里发出嘘嘘的声音,赶完了猪赶狗,赶完了狗赶鸡。鸡鸭猪狗赶完了,叭嗒一声拴了门。 顿时,二皮叔的屋子成了孤岛,王榨的群众组成了大海。呼啦啦,大海涌来又涌去,堵住了孤岛的门口,大海说:不要脸,来搜别人的钱,这些龟儿子,发瘟的,狗婆子日的!缺钱花了让你娘卖逼去,把你老婆卖了,把你女儿卖了! 海水一浪高过一浪,浪锋之上,举起了二皮婶。 二皮婶是个胆小的女人,她又瘦又小,脸上皱巴巴的,还没有一头母猪好看。但是,海水把她举到了浪尖上,海水的声浪,从她的鼻子眼睛直灌进去,大海说:踹门!踹门!踹门! 大海说:拿脚踹啊!把脚举起来! 浪头拥着二皮婶的身子,浪尾抬着她的屁股,浪又七手八脚地伸出许多手来,浪说,这是你家的门,你就使最大的劲踹吧。一二三,二皮婶狠命一脚,门轰的一下踹开了。 如同天上打了一个大雷,击中了我二皮婶,她立时变了一个人。一根草变成了一棵树,一朵棉花变成了一个玉米棒子,一只鸡变成了一头狼。一个女人成为了一位泼皮大师。 门一踹开,大海涌了进去。派出所的人正在搜打牌的人身上的钱,东一堆西一堆的正放在桌子上,二皮婶跳上去,一勾手,就把钱卷光了。一片嘴巴喝采,一片脚丫掩护,脚丫让开了一道缝,二皮婶像水一样消失在大海里。公家人的气噌噌往脑门上顶,却又听到了叫骂声,骂了他们本人,又骂他们的娘儿子老婆。 公家人忍无可忍,决定给一点厉害王榨看看。他们把武器从宝葫芦里放了出来,袖口一抖,传票像一把剑,闪闪发光,他们举着传票说,签字吧,每人罚款二百元。 二皮婶,捣蛋的女大师,从天而降,或者,从隐身的大海里呼的跳出来,一把夺过传票,三下两下,噌噌的就撕了。众声又喝彩:打得好啊打得好,打得鬼子无处逃。这是一首过去年代的歌,群众歌曲比赛的时候全村人都会唱,但谁是鬼子?难道是公家人吗? 众声在合唱,河水哗哗流,河里正好有满满一河水,河是干渠,夏天放水最满。河水看到河堤上站满了人,男女老少,花花绿绿,边看边骂,有人把担柴的冲担往地上一扎,说,推他狗娘养的。河水问:你们要干什么?众人说:把狗娘养的警车推进河! 二皮婶坐进了车里,不让公家人走。公家人说,下来,她说,我死也不下来。 人自为战,各打各的,一派混乱。混乱之中组织终于来了,组织就是禾三叔,禾三叔侧身从警车里一把拽下二皮婶,他对公家人说,你们快走吧!公家人坐上车,连屁都顾不上放就走了。 树上 我脑子里的瘤子听见二皮叔在屋子里录口供,一问一答。人是你打的吗?不是。谁打的?不知道。那天跟你在一起的是谁?我侄儿。你们干什么?过路。你侄儿现在在哪里?不知道。 桌子很生气,纸也很生气,笔更生气。笔一生气笔嘴就堵住了。 桌子后面的大白脸公家人,就让二皮叔到外面蹲着。 二皮叔蹲在一棵板粟树的树荫下,追忆似水红苕。他不知道二皮婶什么时候才能送饭来,他的肚子里好像有几头猪,把他的肠子都当粮食啃光了,肚子里烧得热闹。 红苕金黄,冒着热气,煮熟的红苕最顶饥,煮熟晒干变成苕果,剪成丝、切成薄片、剁碎、捣成粑、用油炸、用沙炒,五六种苕果来到派出所院子的树荫下,二皮叔蹲在地上,半眯着眼睛,吃着并不存在的红苕果。嘴里一阵热一阵凉,一阵香一阵脆,一阵甜又一阵麻,红苕的甜味和口水的苦味搅在一起,咽下去的唾沫没多大会就涨到了颈口,他又一口一口地吐出来。 二皮叔刚刚开始想念小母猪,警车气呼呼地开了进来,警车一眼看到二皮叔消遥自在地蹲在树荫底下,气不打一处来,警车想,你老婆抢走了麻将钱,又撕了传票,还赖在车上不下来,你还这么自在。 警车厉声说道:把他关禁闭! 我二皮婶像一根棍子似的进来了。进了院子东嗅西闻,东捅西踹,然后就站到了板栗树底下。她发现了二皮叔的口水,口水已经蒸发,成了一层白色的薄膜,二皮叔因为无聊,把十几口口水吐成了一把杀猪刀的形状。 二皮婶就在院子里叫骂起来。你们把人关在哪里啊!你们把他打死了我也得收尸啊!你们打死人了我在这里吊死算了! 一口气骂了三个小时。她说,我今天不活了!我死都要死在这里!你今天不放人我就是不走!她对着关禁闭的小屋喊道:二皮你真是个狗婆子养的软蛋!人家关你你就在里面呆着,里面有狗婆子逼啊,你这么喜欢,你这个发瘟的,你不把衣服脱了在里面吊死,有什么活头!里面没声音,她又喊,你快死吧,别回家了,你吊死比别人用枪打死还好些,大灵乡的人被这些狗日的用枪打死你忘了,打死了怕人知道就说是吊死的,全马连店的人全滴水县的人都知道。 一听这话,六个公家人全被惊吓出来了。 千万要把这句话捂着!这句话现在就在这个女人的嘴里,像一枚炸弹,一旦爆炸,就会引爆别的更大更多的炸弹,他们好象听见了马连店的上空隆隆的爆炸声,声音一炸,全国的媒体都会来,焦点访谈,社会调查,县地省,武汉北京广州,这个院子就要被踏平了。 女人死死抓住走廊的窗子,两个人使劲抠她的手,两个人推她的肩膀,一推就推了好远,女人说:你再推!再推我就一头撞死。 四个人同时松了手,再次吓住了。真是一枚炸弹尚未排除,另一枚炸弹又要引爆。 派出所的人在屋子里说,工作太难做了,群众太落后了,现实太复杂了,我们太无能了。我觉得这像一段枯燥的顺口溜。 二皮婶跟到了没有窗子的小屋前,房门已被打开,二皮叔正在探头探脑,二皮婶上来就揪他的衣服说:看你娘的瘟!回家吧,家里的猪还没喂呢。 指导员说:你们王榨的歪风太盛了,非得整一下不可。 我二皮婶说:我们王榨的人不是那么好日的吧,你们想怎么日就怎么日,看来不行。 暗中的光 暗中的光就是妞儿。妞儿是一头牛,是我的心,和我的肝。 没有人知道这件事,它永远在我脑子的花里。 三躲家的灯只有十五瓦,透过窗玻璃传出一点点很暗的微光,这使妞儿身上有一块皮的颜色显得比别的地方浅一些,深灰。它拴在苦楝树上,如果天不是很冷,比拴在牛拦屋里强。它的角比夏天的时候好象粗了,它要是现在再顶着兰细娘,她的屁股就不会只缝三针,而是要缝三十针。 童谣的声音从微光中升起来,我竖起耳朵,听见了这首古怪的歌谣。 兰细娘,啧啧, 屁股上,啧啧, 大窟隆,啧啧, 开天窗,啧啧。 这是夏天流传在王榨的童谣,不知是谁唱出来的。 妞儿用它的角把兰细娘的屁股挑了一个大洞,连夜送到滴水县医院缝针,把全村的婆娘笑了几天几夜。直到现在,一提起就会有人笑岔气,她们又捶腰又捂肚,一屁股就瘫倒在地,她们笑着喘气说:哎哟喂——传说中的场面是这样的:妞儿吃饱了草,三躲把它牵回家,兰细娘到牛栏屋拴牛,她头对着木栓,屁股正对着妞儿的头,妞儿头一顶,角一挑,刷的一下,就把兰细娘尿尿的地方划了一道大口子!一时翻天覆地,兰细娘比杀猪叫得还难听,她一边叫一边骂,好你个牛婆子逼,你个天杀的,绝八代!哎哟喂,她吸着气,好像有一条蛇从她的屁股眼钻进了肚子里。村里的婆娘们像另一些蛇,闻声就从各家各户钻出来,她们笑得手脚瘫软,半个时辰才把她从地上弄到门板上。 婆娘们喜欢成群成队去探望兰细娘,问:兰细娘,被母牛日是什么滋味?好过死不罗?硬不硬?狠不狠?兰细娘骂道:日你娘的逼! 我不知道妞儿为什么要顶兰细娘的屁股。从春天到夏天,三躲每天都把妞儿牵到马鞭草最多的地方吃草,妞儿吃得油光水滑,头上的角噌噌长,屁股缝里有时候还流出鸡蛋清一样的粘液,眼睛水汪汪的。它喜欢舔三躲的手,它一蹭三躲三躲就把手心翻过来让它舔,如果我是妞儿,我也喜欢舔三躲,我觉得现在我的嘴里就是三躲手心的味道,有点咸,有点软,有一点煮熟的嫩玉米的清甜香味,她的手很薄,小指比无名指短了一大截。我奶奶说,这种手形的女孩命都不好。 我用手背蹭蹭妞儿,妞儿喷了几下鼻子,我想妞儿前世肯定是一个好女孩。 我想看清楚它,但暗暗的一层夜总挡在跟前,我用手拨也拨不开,又黑又灰,把妞儿溶在里头。 新鲜的稻草靠墙堆了高高的一垛,够妞吃上整整一个冬天。到大冷的时候,轮到谁家放牛,谁家就会把它牵回牛屋的。它用角顶一样什么东西,发出咚咚的声音,我摸到一只躺着的木桶,桶壁是干的。 我忽然明白,妞儿渴了,它要喝水!同时我感到自己的喉咙也有一小簇火苗在烧起来,妞儿的喉咙里也长火了?两处的火加在一起,我觉得喉咙更烧得热了,连牙齿都有一点烫。 我端起木桶,到我家灶间接了半桶水,自己喝了几大口,然后我挪动小半桶水,一步一挪,桶边压着腿,水溅到我的裤子上,我又捧水喝掉几口。走下院门的台阶,穿过黑灰的空气,我对着苦楝树和稻草垛的影子走过去。 妞儿在稻草边探头张望,我看不清它,但我知道它探着头等我,它探头的样子是把头仰起,鼻子皱着。清水被它一舔一啜,就进到它的喉咙里了,小半桶水迅速渗到它全身,我看见它骨里和肉里的那些小小的火苗一齐被浇灭了,我感到自己嘴里有一点甜,又有一点滑。 桶底还剩一点水,有几颗星星出来了,黑灰的空气变得浅了些,树和稻草垛的轮廓变清楚了,一个高瘦,一个矮胖,像二皮叔和我奶奶。它的眼睛有一星水光,四周没有人。 我忽然紧张起来,我想摸它一下,手指有点僵硬,它一声不响,在黑暗中向我蹭过来,我的肩膀跟它的侧面挨在了一起,我隔着衣服感到了一种干燥的温暖。我一动不动,它也一动不动,但忽然我就打起颤来了,心一抖,手也同时抖起来。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又像害怕,又像冷,又好像都不是。我不知道我想要怎么样。我想躲到稻草垛里,但稻草垛新鲜的气味就像是从妞儿的身上发出来的,这股气味把我的脚往妞儿身上推,我刚往苦楝树的影子里站稳,手却碰到了拴牛的绳子。 绳子打着松松的结,一拉就开了。 妞儿知道我的心思,它轻轻喷了一下鼻子,黑暗中眼睛闪了一下,我凑到跟前看它的眼睛,除了两粒光以外看不见别的。我脑袋里的瘤子说,快到一个有亮的地方吧。 我牵起绳子又放下,我一跳跳到透光的窗户,对堂屋里收拾碗筷的兰细娘说,兰细娘,我把妞儿牵回我家了。兰细娘头也不抬,说你跟你奶奶说清楚,是你自己要牵的,别到时候说我偷懒耍滑。我说我奶奶都听我的,是我愿意跟妞儿多玩几天。 妞儿是我家和另外六家共的一头牛,每家放十天,三躲走了以后兰细娘正愁没人放牛。她冲着我的后背说,大头你家今年没种稻子,哪天下雨你就来扯点稻草喂妞儿吧。 我心里高兴,慌乱中拌倒了木桶,桶底的最后一点水流到我的脚面,立即渗进我的鞋肚里,脚底一阵透心的凉,我不由得又打了一个颤,绳子在我手里一抖,妞儿马上感觉到了,它停下来,我又牵着它走。 当我慌慌张张走出树和屋的阴影,发现月亮出来了,村子和田野一片银白,屋顶、水塘、树和路,又清晰又朦胧,像泡在一片凉凉的水中,有一点飘动的样子。 我一时站在月光里。 站了一会儿我才想起是要牵妞儿回家,但我不想回去,我摸摸妞儿的背,它很安静。绳子在我手心里又粗糙又柔软,我用中指顶了顶它。绳子说,去晒场吧。它细小的声音通过我的手心传到我的耳朵里,去晒场吧,它说。 晒场和村子隔着一大片田,稻子已经割过了,地还没翻,月光在空地上滚动,我牵着妞儿走在田埂上,又有些莫名慌乱。忽然感到尿急,我在地边滋了一大泡尿,尿完后心里松动了些。我对妞儿说:妞儿,尿!妞儿叉开后腿,随着唰唰的声音,尿水在地上腾起一小股白汽,我用手背烘了一下,有一点暖,而且有一点青草的香气。幸亏妞儿不是黄牛,黄牛脏,爱在屋子里尿。 除了一排原先生产队的仓库,晒场四周都是新堆的稻草垛,肥肥实实,往年我无聊的时候就到稻草垛挖洞,从底下把稻草揪掉,揪空的部分刚够藏起一个人,我曾经躲在稻草洞里,看三躲在黄昏时分挎着竹篮赶着牛从晒场边经过,还看到过线儿一个人到后沟那边去。 线儿,我一想到她的样子,她的奶坨子就在我眼前晃动,立刻,那年我在马连店畜牧站看到的一切,已经在月光里摇摇晃晃地浮动。禾三在兽医站门口一闪就不见了,线儿火溜到缝纫店的后门,在一片萝卜地里闪呀闪呀的,她的身体光溜溜滑腻腻散发出一种腥气。我在晒场边看到当时线儿火腥腥甜甜地躺到了兽医站后院的木板床上,后院的腥甜气,猪牛马羊的大粪味和青草的新鲜味好象都来到了晒场这里。在月光下这些气味变成了一些奶白的水,两个人在这片奶白的水中从前门和后门跳到了院子里,三下两下线儿半载裤子都没有了,月光下门扇悄无声息地自动打开,我的眼睛越过了门缝,兽医站的门没有挡住我,她躺着的木板床就在我的面前,她上半身的衣服没了,全身光着,她头发散着,月亮照着她的脸和奶坨子,她的大腿闪着白光,两腿之间黑糊糊的,我极力想要看清楚她那里面的东西,我发着颤,好象被噎住了。 妞儿突然蹭了我一下,线儿和床都没了。 我发现我正站在晒场边最高的一处土坎上,两边各有一个大大的稻草垛。白天我听见我奶奶跟二皮叔说妞儿发情了,它那下面肿得厉害,还流了不少粘糊糊的东西,要找一头公牛来给它搭脚(搭脚,即交配),每家要凑十几二十块钱,兰细娘不愿意,她说搭也白搭。 我轻轻推妞儿,让它的屁股对准月亮。我歪下头半蹲着看它肿的那个地方,它的屁股和腿的颜色在明亮的月光下比白天深一些,但两腿之间好象有浓重的阴影,没有东西挡住这个地方,我不知道阴影是从哪里来的。 有一丝像蜘蛛丝那样的细丝从它的腿缝里垂下来,斜斜地闪着细微的光,我用手接着,想让它流在我的手心,但我手刚伸过去这丝就没有了。我知道,我其实想弄一下那些黑暗潮湿的阴影。 我忍着心跳,把手伸到它的裆下,这时我发现它的后腿明显地叉开了,它的尾巴也竖起来偏到了一边。一股热气嗖的一下,从我的脚底直冲到我的脑门,我的手背往上一抬,就碰着了它,一种湿漉漉又热又滑的东西立即吸在我的手背上,我的头嗡的一声,好像被人打了一棍,我张大了嘴,好让在胸口狂跳不已的心脏跳出来。 过了好久,我的手已经木了,我不知道我接下来还要干些什么。 妞儿的后面仍然肿着,暗紫色,皱折被撑平了,有一种脆弱的光滑,一些半透明的液体从缝隙里流出来,闪着柔软的光。喂它喝完水,当我再看它的时候,发现它站的样子有点怪,它的后腿比平常叉开,好像要尿尿,却又没有。它从来不在牛屋里尿。 它叉开着,两腿僵硬而紧张,好象害怕,又好象在等着,它的尾巴偏到了一边,暗紫色的后部完全露出来,在渐渐暗下来的黄昏中像两片奇怪的嘴唇。 我对着这片嘴唇站了许久。 天光已经完全落尽,牛屋里一片安静。新鲜稻草的气味和牛的鼻息混杂在一起,像一块厚厚的幕布,把我和世界隔开。奶奶的咳嗽声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她现在已经不太管我了,她说,大头啊,你是快上天的人了,你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吧。 在黑暗中我靠近妞儿,我的身体挤着它,脸蹭着它的背,皮肤接触的温热使我一阵颤粟,我既疑惑又恐惧,全身的血都涌上来,在身体里发出啪啪的声音,打得我全身生痛生痛,火辣辣的。血从四处涌向我的脑袋,然后憋着劲又落回了两腿间,那里发烫坚硬,好象有火在烧,越来越猛。 我看不清妞儿,我摸索着它的身子,感到它也在微微颤粟。忽然,我的手碰到了它后面红肿湿润的地方,惊得我一下张大了嘴,与此同时,我听见妞儿也发出了一声呻吟。这声从妞儿身体里发出的声音显得又怪异又温柔,弄得我心里一阵抓痛。妞儿啊妞儿啊,我够不着你。我手背上带着它私处的湿润和温软,颤粟着到屋角,那里有一截准备打家具的大木头。 我把这截木头挪到妞儿尾巴的下面,我站上去,略有些不稳,我扶着妞儿,慢慢站直。它好象知道我要干什么,如果我能看见它的眼睛,那一定是又迷人又害羞。我看不见它的眼睛,也看不太清它的后部,在黑暗中那里比别的部位更黑,而且闪着微光,那是它流出来的半透明的东西,看上去像两片小小的绸缎镶在妞儿的身体上,又像两片肥厚深色的花瓣在雨中闪着隐隐约约的光芒。 它的两腿叉得更开了,尾巴仍偏在一边,妞儿啊妞儿啊我知道你在等什么。我用发抖的手指轻轻拔开它那温湿软滑的地方,那里热气奔腾,风起云涌,我变得更加坚硬锐利,我感到自己被一阵呼啸的力量所裹挟,一下进入到妞儿的身体里。 姐妹们 奶奶说我妈五姐妹,就像是五个娘生的,谁都跟谁不象,长相也不象,脾气也不象,天知道是怎么生的。大丫五十岁了只有桌子高,不会说成句的话,走路走不稳,得扶着墙,一两岁的小孩最喜欢打她,一打,她就喊:妈,打我。现在都五十岁了,洗澡还得让她妈帮,连拉屎都不会擦屁股,要她妈给擦,更别提干活做饭了。她妈老说,什么时候她死,就先弄点甲铵磷把大丫毒死。 至于二姨,则天天打孩子,把孩子往死里打,一点不像读过高中的人,经常揪着女儿的头发往墙上撞,还不让人扯。她女儿现在在深圳打工,落下了头痛病,痛得在地上打滚。有一次在稻田里割稻子,两个女儿吵了两句,二姨走过去就用镰刀往女儿头上一锄,头上一下砍出一道大口子,鲜血直流,女儿哇哇大哭,直喊痛,二姨就冷冷看着,还不让人包扎刀口,谁包扎就骂谁,还不让孩子哭,孩子满头是血她还要打孩子,旁人看孩子可怜,领到家里藏起来,她就坐在人家门口生气,气自己没打着孩子。她的两个女儿都落下了头痛病。又一次,大儿子带小儿子,没看住,小儿子掉水塘里,旁边人把孩子拉起来,告诉她以后当心点,结果她一脚把大儿子踢到水塘里,孩子才五岁,个子小小的,在塘里使劲扑腾,她还不让人去救,谁救骂谁,孩子差点淹死了。 我奶奶说,二姨打孩子,她丈夫就打她,往死里打,有一次把她打进苕坑里,用大石头压住洞口,死活不让她上来,她在苕坑里呆了整整一夜,回娘家也不说。二姨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回村当了妇女主任,她不同意嫁这个丈夫,结婚的晚上装傻,故意抢菜吃,抢三丸,站起来抢,嘴里说,我就是要抢菜吃,晚上入洞房也不安生,又打又闹大半夜。 这些都是听奶奶说的,我妈什么都没说过。我不知道奶奶是怎么知道的,我妈五姐妹,只有她和四丫姨嫁在王榨。奶奶说她自己是个人精,人精就知道所有的事情。她说我妈前世是个闷葫芦,今世也仍是个闷葫芦,四丫姨又漂亮又能干,就是命中犯女人,五丫是个狐狸精转世,虽说投了人胎,但眉眼嘴全是狐狸的影子。 如果投胎转世能选择,我希望四丫姨当我妈。我喜欢她身上特有的烤红薯的甜香味。小时候她把我抱到她的床上暖被窝,她的枕头被子全是一股甜丝丝的气味。后来她搂着我,我发现这些好闻的气味是从她身上发出来的。我问四丫姨,你吃烤红薯了?她说没有啊。我又问那你身上怎么这么香?她闻了闻自己的胳膊,鼻子一动一动的,吸了好几口气,她疑惑地说没有啊,我什么也没闻着。 如果四丫姨是我妈,我的脑袋里就不会长瘤子,我的瘤子可能是我妈一天到晚不讲话闷郁长成的。我得了症,四丫姨比我妈还着急,我妈都想不治了,她还要治,她说她要把王大钱的钱都花光,她就不信治不好。 面容(二) 五丫跟四丫到北京做家具厂,王大钱四丫两口子睡里屋,五丫睡外屋,晚上四丫姨醒来不见王大钱,问他去哪了,他就说上厕所了。过了几晚,王大钱在五丫床上正搂着五丫,突然感到身上一凉,侧头一看,四丫正站在床边,披头散发,穿着一身浅色睡衣,两眼发直,一动不动,活像一个有血海深仇的女鬼。 五丫跟没事人一样,把被子拉过来接着睡,她用她的腿紧紧勾着王大钱,脸上天真无邪。 那时候王大钱还没有大发。他看到哪个商场快倒了,就赶快盘下来,然后再把摊位租出去,赚点摊位钱。小发的王大钱和四丫五丫纠缠在一起,他今天和这个好,明天又和那个好。 然后他就碰到了香港的万子良,然后他就到新疆做生意。新疆是个好地方,王大钱到新疆就成了一只大炮仗,远隔万里,爆响在滴水县的天空。 他在县里盖楼,买了一辆桑塔纳,跟王榨的人说他是从新疆租飞机回来的,带了一个秘码箱,箱子里满满的全是钱。然后就跟四丫离婚了。然后他们又复婚,然后他们说还要离。 四丫姨脸上的疱是一种毒,越长越大,又红又肿,医院说如果不开刀挖掉就很危险。手术后四丫姨用一块手帕遮住自己的脸,只露出一双眼睛,她的眼睛细长细长的,显得又困惑又神秘,这使她跟所有女的有很大不同。她用来挡脸的手帕每天一换,真丝手帕,又软又滑,像水一样垂下来,颜色淡淡的绣着花儿,这使四丫姨看上去别有风韵。我很快习惯了她的这付打扮,好象四丫姨天生就该用手帕挡着她的脸。 四丫姨从医院回来的那天下午,我和火车正在门口的空地上准备玩弹珠子,我们分头找木棍挖坑,我刚抬头,就看见村口那边我妈扶着一个人走过来了,那人脸上蒙着白布,显得怪怪的,她穿着我四丫姨的衣服,走路的样子却不像。我四丫姨走路又轻又稳,这个人则驼着背,低着头,两条腿里好象长满了木头,连膝盖都不会打弯,她的眼睛也像看不见路,深一脚浅一脚的。等人走近,我看见她眉毛上的痣我才明白这就是我四丫姨。 我一手泥愣在那里。 四丫姨眼睛直直的,什么也没看见,她一脚踩在我前几天玩弹子挖的一个土坑上,差点没摔跤。我跟她们进里屋,四丫姨一头躺倒在床上。 她躺在那里就像一堆衣服躺在那里,僵硬、死寂,完全不像一个大活人,更不像四丫姨这样好看能干的女人。我不知道她的力气到哪去了,难道人像气球一样,开一个口子就把气全泄光吗,王榨有人割破手脚,都是切一块肥肉贴在伤口上,没几天就好了。 我决定马上到二皮叔家,看看有没有新放生的猪。我要弄一块又大又新鲜的肥肉,贴在四丫姨的脸上,过不了几天,四丫姨的脸就会长平,像以前那样又亮又滑的了。那次火车手上破了一个大口子,也是我去找二皮叔要了一块新鲜的肥肉,没多久,他的手连伤疤都看不出来了。 走到门口我又折回来,我说四丫姨你别伤心,我去找二皮叔要一块新鲜的大肥肉给你贴在脸上。我到床边站着,看到四丫姨的眼皮变得有点厚,以前她的眼皮薄得像桃子皮,好象含着一包甜水。 四丫姨说,大头,四姨破相了,四姨不想活了,你给四姨找一点甲铵磷来吧。我说用肥肉一贴就好了,一点都看不出来。四姨说大头你不知道,四姨脸上的肉都挖掉了,连牙齿都露出来了,四姨自己都不愿意看。我说你不活了那王大钱这么多钱就全给别人花了,让别人享福你去死,我可不愿意。四姨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她抽抽泣泣地哭了起来,她脸上的白纱布一动一动的,很快就潮洇了。我从她的枕头底下翻出一块粉红色的布手绢在她脸上晃,我说四姨你别用这块白布遮脸了,换上好看的手绢,保证比五丫好看多了。 说到五丫,四丫姨的眼睛又直了,她眼直直地说,大头,王大钱这个绝八代的,又要跟我离婚,还说这次离了就再也不复婚了。我说四姨你脸上长东西就是他气的,让他花钱把你治好了再说,把他的钱都花光。 四丫姨就不哭了。 她又躺了一会儿,我看到活气一点点回到了她的身上,从她的眼睛里一眨一眨地眨进去,她的身体变得起伏而柔软,不再像一堆衣服堆在床上了。她起床梳头,真的换了那条粉红手绢遮脸。她在镜子前左照右照,又拿出眉笔描了半天眉毛。然后她对着镜子说,大头,四姨不离婚,不能便宜了王大钱,四姨还要让他拿出钱来给你治病。 四丫姨跟我心心相印!她比我妈还像我妈!我投胎的时候要是投到四姨的肚子里呢,那我就是四丫姨的孩子,我就会跟四姨长得一样好看,三躲、小芹,全村最俊的女孩都会喜欢我,我去放牛,她们也跟着去放牛,我去割草,她们也跟去割草。 在梦中我看见三躲跟我躺在油菜地里,她的头上脸上全是花末,当然也有大量土、草根和腐叶,它们沾在她的胸脯上,粉粉的小xx头上也沾上了一点叶子,我一摘,她就笑,全身乱抖,她的衣服一下全不见了,全身光溜溜的,在油菜地里又白又亮,她腿根里也全是油菜花,什么都看不见。她那地方能跟妞儿一样吗? 我想把她的腿分开看看,但油菜花不听话,像泡沫一样涌来涌去,我刚拨拉开,不知从哪又堆满一堆,油菜花把她全身都埋住了,我看不见她的身体,只能在花下面磨蹭她,那些油菜花都不是真的,我知道它们是我的棉被变的,我的被子全家最厚,奶奶说我身子骨弱,没有火,给我做了一床八斤重的厚棉被。隔着厚棉被我摸到她的小奶坨了,温呼呼的,有点硬,又有点软,我想把脸靠在她的奶坨上,但怎么也靠不上。 我在被子里拱来拱去,梦中的三躲不知什么时候又变成了四丫姨。 四丫姨喜欢让我给她暖被窝,我小的时候,王榨还不兴打麻将,一到冬天,吃过晚饭,四丫姨早早就上我家抱我,她说小伢暖被窝比提炉还好,不伤被子,不燥人。 这件事情我差不多记不起来了,但忽然,四丫姨说,大头,你晚上跟四姨睡一个被窝吧。我想四丫姨肯定以为我还只有十岁,我虽然不长个,但实际上我已经十五了。四姨看我犹豫,眼睛暗了暗,脸上的手绢好象也拉长了,她说大头,你怕看四姨破相的样子是不是,我说不是。不是就赶快洗脚上床,四姨的被窝像冰窟似的。 我卷曲在四姨的被窝里,她的被子好久不盖了,一直收在柜子里,有一股樟木味,还有点潮呼呼的。四姨洗脸洗了好半天,她钻进被窝,带进一阵又香又冷的风,我的脊梁骨一阵发紧,又一阵酥麻,她的身子随即贴到我的后背上。 我替四丫姨恨五丫,四姨一骂五丫,我就跟着骂。我说五丫是个妖精狗婆子x烂x绝八代的,我说五丫抢人家的老公不得好死,不是被车撞死就是掉河里淹死被药毒死,我跟四姨商量去弄点甲铵磷拌在五丫的饭里,四姨不让,说咒咒她就行了。 但我还是觉得假如五丫吃了甲铵磷,事情就会不同。 王大钱在县城给五丫买的商品房我能找得到,我要去找她,要跟她撒谎。我将不停地喊她五丫姨,夸她长得好看,比赵薇、张惠妹、杨钰莹都好看,全县第一好看,要是她去演电影,保准比章子怡还红,要是她去唱歌,往台上一站,肯定台下都疯了,就像把马蜂窝扔到火堆里,火和马蜂一齐尖叫,人和椅子一起跺脚,人人挥舞小光捧,又吹口哨又拍手,献花的人多得挤都挤不到跟前,五丫姨,要是有花你就全扔给我吧,我把它们发给台下的追星族,让她们排着队源源不断地再把花献回给你,五丫姨啊,你就等着鲜花把你堆起来吧。 我还要夸五丫姨身材好,那年我在四丫姨家里看见她唱卡拉ok,她扭得像一条蛇,她就是认为自己身材特别好,特别性感(这词她是从电视剧里学来的,我知道是什么意思,就是指屁股和奶坨子都比旁人大,但我奶奶看不惯,奶奶说这么大的奶坨子,哪像个姑娘家)。此外我还要夸她的嗓门又甜又沙,跟七月的沙瓤西瓜一样,人人都爱,夸她会穿衣服,特别有港味,像个港姐。 五丫仿佛就在我的眼前,她说好大头嘴真像抹了蜜,你先喝一瓶娃哈哈,五丫姨给你下碗肉面吃。她一转身,我就从怀里掏出甲胺磷,但甲胺磷在大瓶子里,太不好拿了,我决定还是换成芙南丹,像红色的沙子,可以用纸包起来,拌在饭里,什么鸟吃了都死,以前我看安南爷下稻种,拌这种红沙子时还戴着手套口罩,后来老鼠偷吃了稻种,就被药死了。不久前我看见二皮叔的柴屋角落里还有一点芙南丹,但不知道是国产的还是日本的。听说国产的不够毒,有一年细婆想不开,吃了半斤也没死,去马连店洗肠,现在还活得好好的,八十多岁了,走路飞快。 但我不能把王大钱也毒死,他死了我四丫姨怎么办。这时五丫就把一碗热腾腾的肉面端上来了,上面还卧了一只胖胖的荷包蛋,香喷喷的面条撩着我的鼻子,一直香到我的瘤子,我的皮肉,我的下水,我吱溜吱溜地吸着面条,就把毒药的事情给忘记了。 一条狗对着谁叫 夜里我躺在床上看见一条狗,是黑的,尾巴有点秃,很像我以前养过的黑子。但它的眼睛不像,它不认识我。 黑子早就死了。 那时候不让养狗,所有的狗统统要杀光。民兵连长上我们家,要把黑子弄死。我没生出来的时候黑子就在我们家了,我用土块扔民兵连长,不让他抓黑子,但我被我爸抓住了。 黑子跑到房顶,被民兵们用长竹竿硬赶了下来,黑子就被他们抓着了。他们把黑子吊在我们门口的桐子树上,他们一抓住黑子,我就开始哭,我哭得满地打滚,死去活来,那人看我哭得厉害,怕出人命,就把黑子放了下来,没吊死。过了不久,黑子还是被弄死了。 我们村的狗只剩下三条。 从前差不多家家养狗,谁家的孩子去上学,总有一条狗跟在屁股后面,学校门口有各种各样的狗,狗把孩子送到,就各自回家,大路小路,田埂河岸地里,到处都是狗,大狗叫,小狗也叫,汪汪的连成一片,跟过节一样。 一条狗要是平白无故冲谁汪汪叫,那人肯定就活不长了。王榨有个老头叫细棍,黑子一看见他就叫,一听见他说话也叫,细棍走路的声音它也认得,他在狗背后好远走路,狗都汪汪直咬。细棍说他从来没碰过这狗,谁都不知道狗干嘛光咬他。 细棍弄了鱼肉,一大碗,给它吃,吃完了它还叫。有时细棍的三个亲侄子路过它也叫几声,好象是要提醒他们。没多久老头果然病死了。 村里有人死了,狗叫的声音跟平时不一样,是哭的腔调。人还没死,它就开始哭。 我夜里看见的黑狗在房间里走,但它不是黑子。它不叫,只是走来走去,很轻,像影子一样。它围着四丫姨的床走,走了好几圈,四丫姨明明睡在床上,但四丫姨的床是空的。 我觉得奇怪。我问奶奶看见黑狗了没有,奶奶说我是做梦。 一只狗对着谁叫谁就快死了,梦中的黑狗绕着四丫姨的床转,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 面容(三) 没过几天,四丫姨喝了甲胺磷。她喝了半瓶,没送到医院就死了。我奶奶说,这都是四丫的脸闹的。 四丫姨在一年内去做了十一次整容手术,在武汉做了五次,到上海做了六次。前面几次都是要把大腿和屁股上的肉挖来补脸上,这事听起来挺稀奇,但事情就是这样。 头几次回来四丫姨眼睛都带着笑,她的眼皮天生很薄,细长细长的,有一点笑意就很中看,带得她脸上的手绢好象都在笑。她总是一回来就摘下手绢照镜子,照完镜子就叫我来看她的脸。她说大头你快帮姨看看,姨脸上的洞补平了没有? 她坐在床上或椅子上,好让我够着她,有时我用手碰她的脸一下,她就喊痒痒,把我的手打掉。每次我都大声说:比上次平多了,把手绢摘下来吧! 有一次她高兴,拿着我的手按到她大腿上,让我摸她割掉肉的地方。她的腿很光滑,跟茄子一样。她又让我看,那上头除了有几粒很小的肉钉,什么也看不出来。 那次她从上海回来,脸上没挂手绢,脸皮又平又光。光看一眼觉不出奇怪,再看一眼就觉得不太像四丫姨。她左边脸的下半块太亮太紧,好象两边有手揪着这一块,而且无论她说话还是笑,那块皮肤都不动,就像一块死皮。 这使我有点害怕。 我趁她弯腰,飞快地在她脸上碰了一下,她几乎没什么感觉,等她坐下来,我又凑上前去按她的左腮,按完左边又按右边,手上好象碰到的是两个人的脸,软硬体温都有点不同。 四丫姨知道她的脸变奇怪了。 一个人的脸有点奇怪就值得喝甲胺磷吗?奶奶说她到底不是王榨的人,王榨的人长得像猪八戒也照样好好活着,说她也不像她家大丫,四十多岁了拉屎连屁股都不会擦还活着。 王大钱又提出离婚,四丫姨说她的脸弄好了就离。王大钱给了她一笔钱,在最后的三个月里,四姨又一气做了四次整容手术,在家没呆几天就往上海跑。最后一次从上海回来没几天,就喝了甲胺磷。 菩萨 我奶奶喜欢慈灵观和林师傅。 慈灵观是林师傅的庙,她是自己得道的道姑。庙就在四季山的坡底,我们村的后头,离她家不到百步。听我奶奶说,林师傅是我生的那年得道的,本来她跟平常人一模一样,后来“过阴”到阴间走了一趟,就得道了。那几年她老得怪病,一病就死过去,总是衣服棺材准备好了,她又自己活过来了。 没盖庙的时候林师傅的家就是庙。我奶带我去过好几次,每次要去,她从早上起就不吃荤。我喜欢咸萝卜用猪油炒,她不吃,把咸菜从坛子里掏出来用水洗洗就下饭。所以每当看见我奶生啃咸萝卜,我就知道晚上肯定上林师傅家。 我一点都忍不住笑。 太好笑了,林师傅散着头发坐在椅子上,两只手一边一只扶着膝盖,一边转头一边唱:“嘿嘿嘿嘿嘿~~~”,又像咳嗽又不像,说是唱又没有词,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我拼命忍都忍不住,只好用两只手捂着嘴,但还是笑出了声,笑得呼嗤呼嗤的直喘气,眼泪都笑出来了。但林师傅像一点都没听见,还是一边转头一边嘿嘿嘿嘿的。 后来就不好笑了,变成了唱楚剧,楚剧的曲子,林师傅自己的词。她唱道:哪方的主人,谁碍着你了?放他一条生路吧,他给你烧救苦钱。而且她耳朵下面的头发剪掉了,头顶的长发束起来扎成一个鬏,看上去像戏里的道姑一样,这样就不好笑了。 庙里做泥菩萨的时候我去看过很多次。我没事天天都去看。他们是从马连店请来的,做一个泥菩萨一百多块钱。 先用一长一短两根木交叉绑一个木桩,再用稻草搓绳子往木桩上缠,缠上去就像一个人了。猛一看,吓我一跳。 抹黄泥一开始不太好看,一大堆泥,湿了水挺粘的,像揉面似的揉,还在地上打,再往架上搭,湿着塑出菩萨的眼睛鼻子嘴,一干就裂许多大口子,一道一道的,要拿黄泥一点点补,又干了,又裂,再补,最后涂上颜色。 新庙落成唱庙戏,各家都来亲戚。四丫姨回娘家接了外婆、二姨和五丫,三躲家的大姨走了十里地,火车的二舅三舅四舅来了好几个,骑了一辆摩托车和两辆脚踏车,火车一边啃着饼干一边乱窜,全村的小孩都在戏台下钻来钻去,戏台有一人多高,短木是禾三叔领人上四季山现砍的,长木头谁家有就拿来借用一下,火车家有三根长木头,他说这是他长大娶媳妇用的。 差不多全村的小孩都嚼方便面,是各家亲戚带来的,钱多的就多带几包,钱少就少带几包。三躲的大姨夫有病,没有钱买方便面,只带了些腊肉腊鱼,但这些东西谁家都有,而且又刚刚出了正月,谁都不稀罕。火车的三舅贩药最有钱,给他买了五个芝麻饼,馅里有冰糖、瓜子仁、发亮的红绿丝和黄色的豆沙,吃到嘴里凉甜凉甜的可能还有点薄荷水,特别好吃,要五角钱一个。 庙戏唱了两天,唱的什么戏我全忘了。 我不爱看楚剧,穿着古装,咿咿呀呀半天,不知唱的是什么。我奶和我妈看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戏里的人使她们伤透了心。我喜欢宋祖英,她的声音又脆又甜,眉眼透着喜庆。来唱庙戏的马城的戏班有个女孩长得真像宋祖英,戏班的人一出来拜台我就看到她了,她留着披肩发,穿着一件紧身的黑毛衣,下面穿牛仔裤,就跪在团长的旁边,她低头一拜,头发就扫地上,第二第三拜她用手挽着头发,这使她的奶坨子看起来更大,有点抖抖的。 要是她跳“开放”我一定去看。听说后河那边有唱大棚跳“开放”的,全是唱的流行歌曲,扭得比电视还厉害,扭着扭就脱掉衣服,有时候光脱上面的衣服,有时候全身都脱光。细胖去看过一次,说特别过瘾。 庙里养了一个男侏儒,只比桌子高一点点。像一个小孩,走路一晃一晃的,好像肩膀一边高一边低,上身的衣服盖到膝盖,像一件大衣,他的裤腿挽了很多道,衣袖也挽了很多道。 近看他的脸真老,额头黑呼呼的,有一道深一道浅的皱折。 我不知道林师傅为什么要带他到庙里来。 我跟奶奶到庙里给林师傅过生日,很多人都去。奶奶拿了半袋霉干菜,火车他妈带了一点青菜和糯米,我跟她们到庙里吃斋饭。她们一到就进厨房帮忙,又烧火又淘米又洗菜。 我没事干,跑到后院,看见侏儒正在井边打水。 我问他你几岁了?他看到我,马上停下手里的活,站直了回答说,四十一岁了。说完仰头看我,好象等着我再问。我想了想,又问:你家在哪里?兄弟几个?他又老老实实告诉我,他家在三店的孙河,有七兄弟,兄弟中有三个短四个不短。 他不够高,只好把水桶的绳子往扁担上缠短一点,他正要挑水,我又想起来问他为什么长不高?他又站直了老老实实回答说:是因为前世修得不好。 庙外的山坡上坐着一堆堆的人,十个人一堆,每人拿树枝当筷子,围着两个洗脸盆,厨房做好的菜也用大洗脸盆端出来,每堆人里盛一勺。菜特别多,有豆腐、腐竹、黄花菜、豆芽、黑木耳、霉干菜。侏儒端着一大盆黄花菜出来,有人站起来就抢了两大筷子。侏儒不做声,任他挟。 我奶现在已经吃长斋了。最早的时候她是吃花斋,逢三,每十天吃一天斋。后来我查出脑袋里长了五个瘤子,医生和百六九都说我治不好活不长了,她就开始逢三六九日吃斋,逢三六九月整月也吃斋。自从我爸在新疆坐牢,她就开始吃长斋。 电视上吃斋的人拜观音,我奶不拜,她拜灶灯。 她说司命菩萨在灶里,撑管着人命,她上灶灯不是为她自己,是为了我和爸爸。她初一十五就拿一只碟子,倒上菜油,用一根灯草点着,放在灶台屋上,烧香、磕头、烧黄纸,嘴里还念叨着,不知说些什么。 我对这些不感兴趣。 在南瓜里飞 南瓜像人的屁股,这谁都知道。 它的皮很光滑,但瓜叶和瓜柄都毛刺刺的,我不想摸它们,但它们非要摸我。终于等到它们都枯掉了,我才把南瓜摘下来。 我跟我爸一样,喜欢爬屋顶,骑墙头,还喜欢上树,所以我爸的外号叫猴子。如果不是我的脑子长了瘤子,头大,我的外号肯定是叫小猴子。我们村的三类苗,他儿子就叫四类苗。但这个南瓜不是我爸摘的,即使在梦里我也知道他在新疆坐牢,我们王榨一共有四个人蹲监狱,一个在北京,一个在武汉,两个在新疆。 监狱不好玩,整天搬砖。要是种南瓜就比较好。 南瓜为什么不穿裤子呢?就这样光着屁股在人跟前。我不记得南瓜本来是不是穿裤子的了。 南瓜光着屁股来到我的床上,它说,搂着我吧,大头。 我搂着它,它跟人一样,我问它,你怎么会有体温的呢?它说,是你把我抱暖的呀。它越发圆滚滚的。我觉得自己发胀,又胀又烫,我有气无力地问它,你是妞儿吗?它说,不,我是南瓜。 我变成了一把尖刀压着它,一直压进去。开始的时候有一点阻力,有点涩,后来一下就顺了,南瓜汁湿而粘,有点甜丝丝的。 面容(四) 我不信四丫姨的皮比牛皮还厚,我一摸妞儿,妞儿就眨眨眼睛,或者甩一甩尾巴,但我不管摸四丫姨哪儿,她都没反应。 四丫姨不停地让我摸她,她好象一点都不知道我都十五岁了。 她让我把手探进她的衣服里,她说你摸一摸,你怎么不摸。我说我在摸呀,我的手就放在你的身上。 她说她一点都不痒痒。 那时候月亮已经升到窗口了,又白又圆,像一张不怀好意的大白脸。月光照在四丫姨的脸上,她一把把被子掀开,月光又照在她的身上,凹的凹,凸的凸,月光来到她身上就变成了波浪。 但波浪开始抽动,四姨哭了。 她抓起我的手,按在她的奶坨子上。她使劲晃动我的手,晃了一会儿,她又握着我的食指往下拽,一直拽到她两腿间,我吓坏了,脑袋里的瘤子嗡嗡响,好象有许多马蜂在里面被火点着了。 我想缩回自己的手指,但四姨的力气更大。 手指被她紧紧卡着按在了那里,我感到了皱摺和毛发之间的一个开口,她的力气引着它进到里面,干燥、沙哑,像一个发不出声音的坏嗓子。我忽然想起妞儿,妞的那个地方湿润滑溜,有透明的粘液,温暖、柔软。 四姨死了以后我才知道,她一年内做了十几次脸上的手术,时间间隔太短,大量麻醉,她身上要紧的地方都失去感觉了。 四姨死了以后我才明白她为什么要喝甲胺磷。 四姨死后王大钱也没跟五丫结婚,他在县城给五丫买了一套商品房,每隔一段时间给五丫一些钱,够五丫买时髦衣服用的。五丫准备找一个人结婚,谁都知道,谁跟五丫结婚就像捡了一坨金。找她的人很多。 四姨死后就没人给我治病了。 代替妞儿过堂 没有人知道我和妞儿的事,除了大木头。我站在木头上,我的身体跟它的身体连在一起,潮湿、粘连、灼热,像火一样烧,像电一样闪。它的眼睛水汪汪,比干渠里的水还清亮,它的皮也不是牛皮,根本不厚,有一点软,有一点细。 我再也见不着妞儿了。 二皮叔的两件蓑衣都已经织好,下雨的时候他家的母猪果然披上了,十足一个穿着貂皮大衣的胖女人。可笑的是,这个胖女人在院子里刨土翻蔗渣吃,弄得一头一脸全都是泥,脏兮兮的,要是妞儿穿上蓑衣肯定不会是这样。 我脑袋的瘤子里长满了蓑衣,蓑衣里藏着我的妞儿,妞儿在我的梦中回到我家的柴屋,它在月色下闪着灰光,腾空而起,像《西游记》里的白龙马,横过四季山、干渠、水塘,樟树、柳树、苦楝树,油菜花、土豆花、芝麻花,降落在我的窗口。 但我再也见不着妞儿了。 妞儿顶死了别人的牛。它平时根本不打架,那天正好妞儿在坡上,他们的牛先冲过来,妞儿从高处用角顶了它一下,就一下,就把那牛顶死了。 过了几天,我和我奶正在田里割稻子,听到有人在路边喊。我奶说,我没功夫,谁找我就上这儿来。法庭那女的就找到地头来了,她拿了一张纸,让我奶在上面签字,我奶不识字,让我签。我问,这是干麻?女的说,牛打架的事。我说我不签。女的说,没别的意思,你签了就表示我这个人来过了。 于是我就在上头写了“大头”两字,女的看了看说,不能写绰号,要写学名,我只好又写了“王新平”。 签完之后她就说,你们家出一个人十七号下午两点到法庭来一趟,有人告你们的牛顶死了人家的牛。 我觉得这女的有点像骗子。 我跟别家的女人们去过堂。 一共七家,状纸上只写了六家,写漏了火车家。写漏了特别不好,写漏的人家会出事。但当时大家都没注意。 我跟女人们到马连店法庭的一间屋子里,有几张桌子,其中一张桌子有一个牌子,写着“被告席”。我们六个人站了一排,五个婆娘,一个小孩,老的老,小的小,看上去很不严肃。 法庭的人让我们坐,五婆说“站惯了”,转身就靠在了门框上。然后送传票那女的举着一个小本让我们看,说第几条第几条,打死牛了要陪,那牛花1400元买的,由我们七家分摊。 我们说,牛打死牛,干嘛找人?是牛打架,又不是我们打架。五婆说,让陪一分钱还陪得起,多了陪不起。我说,这不是人为事故,是牛为的。三躲她妈说,反正牛不是我打死的,我们家没钱陪。 婆娘们胡搅蛮缠,庭长气得鼻子直冒烟,瞪了半天眼,说你们这是拿法庭当儿戏,回去让你们家男人来。 第二次再去,只换了安南爷和二皮叔,别家男的都出去打工了,来的还是女人。又读小本子172条,还是没解决。法庭说插完秧还要去。 这中间火车就被电死了。 他偷西瓜被电着,但他奶认为是告状的状纸写漏了他家,把火车咒死的。他奶就到下湾子牛主家扯皮,说,你们告状状纸上凭什么写漏我们,上次唱戏凑钱,写漏了一户,这家的孙子就掉水塘里淹死了,你们明明知道写漏了会出事,就是想害我家火车,我孙子死了,你们陪我孙子。 牛主生气一推她,她就大喊救命。 火车奶奶要上法庭告牛主打人,她把身上一块紫的撩起来给法官看。法庭的人说,有法医鉴定,就行。 火车的表叔在黄石地区法院,火车的舅舅在县邮局当书记,于是托了个熟人,搞了个法医鉴定。牛主只好不告我们了。他跟别人说,我们陪了他一千多块钱,其实连诉讼费一百块都是他自己出的。 妞儿顶死了牛,就成了霸王。 看见牛也顶,看见人也顶。它只顶母牛,不顶公牛,看见有人牵母牛过来,它就踢人、赶人,横。有一次二皮叔把它牵到树荫底下,它头一顶就赶二皮叔,一下跳上了好几级台阶。二皮叔偷偷跑回家关上门,它就到处找,找了好几里路。后来它看见男人就赶。 它不赶我。它知道我是谁。 后来妞儿不见了,有人说是下湾子死了牛的牛主毒死了妞儿,杀了卖了,用来陪他的牛。 安南爷说再买就买一头公牛,一岁左右的,公牛四五百就行了,一家出六十多块,母牛要八九百,每家就得出一百多块。 时髦的头发 我一转身就看见了三躲。 猛一看我以为她是五丫,她穿着一件带花发亮的紧身衣,把身上粘得紧紧的,胸前奶坨子的形状看得清清楚楚,两粒xx头直冲我的脑门,好象快要崩出来了。它们闪着亮,像两只电灯泡长在三躲胸上,想让人不看都不行。从前三躲在家的时候不是这样的。她下面穿了一条刚过膝盖的裙子,外面套一件半长短风衣,头发弯弯曲曲束在头顶上,像电视里的时髦女郎。 她说大头你瞪着我干嘛,不认识了?她的眉毛又细又弯,嘴唇没有涂红,脸色不是很好。我说三躲你去哪儿了?我还以为你妈把你卖了呢,我问她,她说你被人贩子拐走了,我还到四季山那边的村子找过你。 她说你找我干嘛,我现在很好,没人骂我,也没人打我,还有钱花,我还吃过荔枝,人参果,还吃过火龙果,以前我连见都没见过。她说她在长沙的发廊给人洗头,只洗头,不干别的。 我奶奶说,看她奶坨子那么大,走起路来一颤一颤的,不知道有多少男人摸过,屁股还蹶得老高,那就是被人日的。三躲她妈说被人日怎么啦,女人生来就是被人日的,谁的逼能日出钱来谁就狠,你别看电视上那些唱歌演戏的,照样有人卖x,学智说那天的报上登的,演什么格格的那女的,被大老板包了,一年六百万,她还不承认,嫌少,说这点钱她自己都能挣着,用不着卖。 三躲妈说她三躲的逼要是有一半这么值钱,被日死了都值。 三躲穿着高跟鞋在村里走,她成了全村最时髦的人,她除了那件大花闪亮的紧身衣,还有黑色的、草色碎花的、肉色的,每件都正好把奶坨子裹出来。而且她还有一个手机,一个紫色的、比一盒烟大不了多少的手机,王榨有手机的人有二三十个,在外面打工的差不多都有。有人还有两个手机,但都是男的,女的没一个人有手机。 王榨的人都喜欢时髦,白西装都有人敢穿,当然白西装现在已经不时髦了,打工回来的人都穿皮夹克。早先线儿最时髦,快四十岁了还穿大红裙子和高跟鞋。五儿嫁到王榨之后就成了最时髦的,她不穿大红大绿的颜色,她要穿高档的衣服,料子要好,抹脸也用高档的,最贵还买过一百多块钱的去斑霜。后来五丫出现了,五丫一出现,就压倒了线儿和五儿,她虽然不是王榨的人,但王大钱一回王榨,她就一身时髦地出出进进,成为王榨眼里最漂亮最时髦的人。 现在看来,三躲比五丫还时髦,三躲的头发染了一绺黄的,五丫没有,三躲有手机,五丫没有。 我试了试三躲的皮靴,穿不进去。她说她的皮靴花了五百多块。 她说现在整顿,老板把发廊关了,让她们过完中秋再去。 有人说三躲打了两次胎,她妈说挣了那么多钱,打两次算什么,哪个女的不打几次胎,双兰还打了九次胎。 西瓜和鱼 田里越来越荒了,村里没什么人,青壮年都外出打工了,老人下地。狗和鸡和猪都几乎没有,养什么就被偷什么,干脆都不养了。地里只有老人在干活,安南爷和罗姐捡了几块地种,种不过来,就让它们荒着。荒地上长了草,有大片的系马桩和贴金帕,还有狗尾巴草和野鸡冠花,看上去像一小片草原。 两只狗在荒地里打连。它们屁股对着屁股,张着嘴喘气,一条黑狗,一条黄狗,黑狗是别村的公狗,黄狗是火车家的母狗。偷西瓜的那天晚上黄狗在家里下仔,没有跟着火车,不然肯定也触电死了。 火车被电死以后,全王榨就再也没人去偷过西瓜。整个夏天特别无聊,连狗都不知道干点什么好,在村子里窜来窜去,眼睛没一点光。以前每个晚上都有活动,一吃完晚饭大家就聚在门口,商量去偷花生还是偷甘蔗,或是去赌博,全村的狗也跟到一起,摇头摆尾,兴奋不安。 火车现在已经变成了鬼了吧。 成了鬼偷东西肯定很容易,轻飘飘的,想飘到哪儿,就飘到哪儿,看瓜的人根本看不见鬼,鬼那时候只有一粒火星那么大,从一棵树跳到另一棵树,从一个山头跳到另一个山头,看瓜的人以为就是荧火虫,或者是一只猫,他不知道是偷瓜的鬼来了。 但我不知道变成鬼以后吃西瓜还甜不甜,要是不甜,做鬼就没什么意思,不如去天上当神仙的道童,他们说我本来就是天上的道童,不过我想当道童肯定不如当鬼好玩,当道童整日在庙里,跟那个男侏儒一样挑水洗菜做饭。 没有好玩的事,做人做鬼做神仙都没意思。 我喜欢偷鱼,我喜欢有人偷鱼,我喜欢药鱼的药,我看见鱼药像白色的花,开放在鱼塘的水中,药也许就是水中的酒和红烧肉,鱼整天喝水吃草,肯定腻透了,要我是鱼我就不耐烦。要是我是鱼,一看见白色的药粉我就游过去。 偷来的鱼好吃,自己养的鱼不好吃。一想到偷鱼,我就觉得自己的头发兹兹响,好象有很多力气沿着头发根落到我身上,我不犯困,也不头疼,也不口渴,有人领我去弄鱼真是太好了。 无论鱼和人,都喜欢突如其来的事情。 猪尾巴 在无聊中我给自己找到了一件事。我决定把细胖家的一头公猪的尾巴砍掉。细胖这人有点坏,但也不是真坏。要是你看见他手里拿着一根烟,千万不能靠近他,你跟他面对面走过去,他冷不防就把烟头按你手背上,烫得你吱哇乱叫,你叫得越大声他越开心,你要是一声不吭,他就很生气。 细铁娶媳妇儿那次,奶奶去喝喜酒,她跟细胖共一桌,细胖一见她就笑眯眯的。我奶奶站起来挟菜,他就把点着的香烟立着放在我奶的椅子上,我奶一坐下,裤子烫了一个大洞,屁股都露出来了,搞得整屋人都喜气洋洋。我奶说,好你个细胖,我老屁股不怕人看,你等着。 过了几天,细胖的妈过生日,我奶去他家帮忙,帮洗碗。刚洗完碗我奶就想出了好主意,她把洗碗水里的饭渣菜叶捧了一大把,塞进细胖的解放鞋里,寒冬腊月,细胖一穿鞋就直跳,从里屋跳到堂屋,又从堂屋跳到厨房,两只脚轮流跳,像耍猴。他边跳边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大家都笑得不行,连他妈也笑。 但他第二天就在我家门口放了一包狗屎。他用干荷叶包着,还系了一根草绳,看上去有点像烧猪肉,我奶鼻子塞,捡起来也没闻着臭味,打开一看,是两坨狗屎。狗日的! 我要给我奶出口气,把他的公猪尾巴剪掉,让他挣不着母猪的钱。 他的公猪又瘦又长,像猫一样能上树,力气大,能拱倒一堵墙,又好吃,细胖经常给它弄别村的甘蔗和玉米棒子,它呆在树底下不挪窝,一口气就啃光一堆甘蔗。 偷甘蔗太难了,要走十里地才有甘蔗,又要磨刀,又要花力气砍,还弄得一身发痒,弄完了还不好运回来。我想来想去,从家里拿了几个生红薯。 公猪拴在他家屋后的泡桐树下,谁家的猪都不拴,这公猪太不安份,咬过两个小孩,还直接从二楼跳下来过,见生人还会吼,跟狗没什么两样。我从它背后走过去,它一听到动静马上转过身来,简直像一头警犬,两只眼睛又狡猾又警觉,好象知道我要搞名堂。 我不信一头猪能有狗那么聪明,我说狗日的细胖,话刚落音,公猪就用后蹄子刨我一脸土,有一粒土还飞进我嘴里了。我吐掉口水,跟猪说,是细胖让我来喂你的,狗日的细胖去马连店看光屁股录相去了。公猪听了就在泡桐树上蹭背,它的背上有厚厚一层泥壳,是泥汤里打滚弄上的。我把红薯放到它跟前,它嗅了一下才啃起来。 我蹲在旁边看,一看就发现这公猪的牙齿很奇怪,两边的虎牙各长出一截,像狼的獠牙,这使它看上去不像一头猪,而像一头狼狗。它很快把两个大红薯都啃光了,啃光之后它看了看我,这时我发现它的眼神又有点像细胖。 难道细胖没有去马连店,而是变成了这头猪? 这不是没有可能的事,我觉得人是可以钻进牲畜身体里面的,但也有可能这头公猪是人转世的。如果是这样,它的脚爪就应该是五个,我立即跳起来看它的蹄子,四只都看过了,每只都是四只脚爪。五爪猪是人变的,五爪鸡也是。谁买猪苗都不要五爪猪,这种猪特别鬼,通人性,轻易不能养。头顶上有旋也不能要,也是人变的。但也有一些人变的猪只有四爪,据说这种猪叫内形五爪。也就是说,表面上你看它只有四只爪,实际上它内里有五只爪。这样的猪更麻烦。 总而言之,猪跟猪是不同的,正如人跟人不同,有的猪是人,而有的人是猪。 这猪虽然是四爪,我担心它是内形五爪,同时我觉得它的眼神太像细胖。我有点怕它。 我在村子里游逛。奶奶叫我把晒干的黄豆秸收进柴屋,我抱了几趟就抱完了。奶奶把黄豆秸当宝贝,每年收了黄豆都不让烧豆秸,她要留到过年,到了年三十才舍得烧,也不是用来做饭,而是放进手烘炉,一次放一点,豆秸在烘炉肚子里燃烧,久不久啪的一声响,那是没有剥尽的豆子炸开了。 豆秸可以用来烤蚂蚱。 夏天的时候,我跟火车逮了好些蚂蚱,用竹签串起来烤,肚皮焦黄,四肢炭黑,吃起来跟炸蚕蛹差不多。那次用的是麦秆,豆秸比麦秆好烧。 但是到处都没有蚂蚱,火车也死了。 如果把麦秆绑在猪尾巴上,解开拴它的绳子,再点着火,像发射火箭一样,细胖的公猪就会发疯,呼呼直窜,屁股后面火光冲天,浓烟滚滚,然后一头扎进水塘里,兹的一声,这比把它的尾巴砍掉有趣得多。 我脑袋里的瘤子好象看见了猪屁股的火光,它们像电视里的烟花,开放在王榨无聊的天空上,一朵一朵又一朵,五颜六色,光辉灿烂。而且,阵阵气流从我的耳朵掠过,直奔猪屁股。 为了看到壮观的一幕,我终于想出了办法。让它吃鱼药! 它又咬人又会用蹄子刨土迷我眼睛,这狗日的,我让它吃点蒙汗药。本来我已经把这药忘了,那次药鱼,我偷偷弄了点藏在柴屋里,睡了几觉差点睡忘了,全靠脑子里的瘤子才想起来。 我从奶奶床底下找到了一片黄麻,这是她往年用来纳鞋底用的。我把黄麻撕成三道,团成圈藏在口袋里,又挑了一只红薯,挖一个很小的口子,灌进鱼药,再封死。我发现自己的手艺很不错,除了人,牲畜断然看不出来有名堂。一个笨人能否成为一个能工巧匠,我觉得是有可能的,关键是要不断发现有趣的事。 大头这个狗日的,脑袋装着五个瘤子,手上抓着一只红薯,决心把一只公猪变成一枚火箭。 他出了门,来到了泡桐树下,公猪在,细胖不在,形势大好,细胖又去马连店看光屁股录象了。猪看见了红薯,但它看不见红薯里面的药,所以它三口两口就把生红薯吃进肚子里去了。大头蹲在旁边等,一等二等,猪的脑袋不但没有搭拉下来,反而目光灼灼,虎视眈眈,有点像等着他的第二块红薯,又有点像捉摸他的心思。 大头心一慌,又开始想办法。他决定哼几支童谣,给公猪催眠。他哼道:唔——唔~~我伢儿困醒了——一想不对,又改为:唔——唔~~猪儿困醒了。这样一来,困意就像水波似的,一波一波地往大头身上涌,从脚底上来,到腿,到腰,一直到头,全身的眼皮都重得抬不起来了。 细胖从马连店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太阳正在下山,只有屋顶和树顶还有阳光,他隔着老远看到泡桐树下有两堆阴影,以为是哪家的母猪自己来找他的公猪,走近一看,原来不是母猪,而是大头。 我歪在树根下正睡得香,嘴里流着口水,头发上沾着麦秸秆,细胖觉得我的样子比较有趣,就点着烟,他先吸上一大口,往我脸上喷。这样我就梦见自己和火车正在烤蚂蚱,刚刚点着麦秸秆,火车使劲一吹,烟就冲到了我的眼睛里。我正要躲开,火车又把烟吹进了我的鼻子,与此同时,他把一只烤得焦黄的蚂蚱放到了我的手心,一下把我烫醒了。 我首先看我的手心,根本就没有蚂蚱,只有烟灰和一个红印。细胖阴笑着说,我以为哪只母猪来找我家公猪了。 如果我是一头母猪,细胖有可能觉得更有趣,他会喷出很多口烟,喷到母猪的脸、屁股、奶坨子上,我亲眼看到过他耐心地蹲在母猪跟前,叫它小娘子、小骚逼,一边叫一边喷烟,还一边抚摸猪背,然后冷不防用烟头烫母猪的屁股,把母猪烫得直跳。 细胖不认为这样做有什么不好,调戏一头母猪和调戏一个女人一样,都是喜欢,看得起。他说,我就不搞线儿,一个老x,有什么好弄的,我要是当了治保主任,专找十八岁以下的。 我虽在十八岁以下,但我既不是女的,也不是母猪,所以细胖只烫我一下就走了。 火光飞舞(一) 打完年糕,捞了鱼,杀了猪,就过年了。 过年是打架的好日子,王榨的口号是:不打架,毋宁死!或者:过年不打架,不如回家卖红薯。按大眼的说法则是,一个男人不打架,白长一根螺。 说到打架,我脑子里的瘤子立即热血沸腾,历年从初一到十五的架在脑袋里搅成了一滩屎,只见许多拳头扁担镰刀,叮叮当当响成一片,屁股朝天,牙齿噼里啪啦掉。 一阵混乱过去,我想起去年正月初二的架。 那天各村的人都来马连店打台球。两条狗头对头站着,一只黑狗,是王榨的,一只白狗,是何冲的。黑狗认为,王榨是全世界最有趣的村子,白狗则认为,王榨的人爱偷鸡摸狗,是不正经的二流村。两狗彼此不相让,狗眼瞪狗眼。事实上,两条狗中间隔着一条凳子,完全没有要打的意思,大眼要想打架,就只有变成狗,他窜过去捣捣白狗。白狗是一条文明的狗,正感到好生奇怪,说时迟,那时快,一根棍子就敲在了大眼的脚节上。 终于有人出手了!王榨的大眼一拳揍过去,何冲的一个豪杰就站了出来。 何冲的豪杰,五岁拜师学武功,力气跟两头牛差不多,决非等闲之辈。他一只手把大眼的拳头挡住,另一只手嗖的一下飞出一根九节鞭,跟武侠片完全相同。有关打斗场面,武器、招术等等,我一无所知,等我读了《天龙八部》或者《雪山飞狐》就来告诉你。 大眼被打得鼻青脸肿,连滚带爬。 王榨的人打架,从来没有输过!王榨只知道胆,不知道武功,胆是一只老虎,武功却是一支箭,呼呼作响,从头顶滚过,准确地击中老虎的心脏。 大眼又羞又恼,落荒而逃,大眼在前面跑,豪杰在后面追,不但追,还喊,喊的是“要操翻王榨”!不但用嘴操,还用九节鞭操,九节鞭到了豪杰手上,就不再是九节鞭,而是变成了龙卷风,风头还长了脑袋,脑袋又长了嘴,嘴又生了利牙,一下一下,眼看就要咬到大眼的屁股了。大眼也不是吃屎的,他一下跳上树,一下跃入沟,还在空中地上打了十好几个前翻。但是屁股后面的牙齿说:操操操,操翻王榨! 到了王榨的石桥,石桥听见了骂声,石桥上正站着日本人(外号),日本人是全村最矮的老头,六十多岁,正准备去马连店买卤熟的猪头肉。他停在石桥上,九节鞭从他身边过,他忽然像跳绳那样跳了几下,跳到最后一下才够着了,给了何冲的豪杰一巴掌。这样滑稽的场面只有在王榨才能出现,一个高大威猛的壮年豪杰,手持九节鞭,气势如虹,却被一个矮老头跳起来打耳光。 在王榨,打架就是这样一种巫术,它把老头变成青蛙,把九节鞭变成搅屎棍。 豪杰一下傻在那里。 他有点软,有点不明白。等他刚要硬起来,一抬头,却看见轰隆隆一片黑脑袋,足有五六十人,有男有女,有老人有小孩,手里也都不是空的,扁担锄头擀面杖,乱纷纷,熙熙攘攘,前后左右,东南西北,合了围。豪杰醒过神来一挥,却没了呼呼的风声,九节鞭的威风,被王榨一人一口吃到肚子里,然后又从牙齿出来,汇成了一句话:打他狗日的! 打他狗日的! 打他绝八代!打他个野鸟!骂声和人,织成了铜墙铁壁,有关人海战术、游击战、阵地战,埋伏进攻阻击,王榨统统都是无师自通,他们既英勇善战又胡搅蛮缠,冲在最前面的都是老头和小孩,老的老小的小,把豪杰团团围住,豪杰想要出手,却已转不动身,前前后后包着十几层,最前面的一层伸着手,二三四五层的也伸着手,后面的够不着,急着嗷嗷叫,跟孩子吃不着奶差不多。 九节鞭已经被缴掉,由火车就近扔进粪坑里。细铁和大眼一手握着切菜刀,一手捉着擀面杖,奋力挤进,一看形势,豪杰已被先头部队打得不像一个有武功的人了,只有等着菜刀割肉。 割人肉这种野蛮事情,王榨绝对不干,一是不够好玩,二是太残酷。他们就把菜刀撂下,只握了擀面杖。这二人一左一右,你一下我一下,像打铁似的打人,既有节奏,又有力度,而且还带了表演的性质,打一下,把擀面杖往背后藏一藏,再打一下,再藏一藏。 他们红光满面,似乎打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块烧红的铁,火星四溅,炉火熊熊,热气流淌,火星不但映红了他二人的脸,也映红了全体王榨的脸,火星所到之处,就有声音说:问他还操不操王榨了。二人得到提词,连忙问道:还操王榨不操了?打一下,问一句:你还狠不狠!你狠还是我狠!操王榨,你有多大一条螺! 在王榨的打架史上,这是一次用人海战术战胜武功、以多胜少、以肉身对付九节鞭的战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