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战1840:鸦片战争背后的真相(下)》 序 鸦片战争的硝烟已经远去,1840年的那一段屈辱已经满是尘埃。 “大皇帝恩准英国人民带同所属家眷,寄居大清沿海之广州、福州、厦门、宁波、上海等五处港口。”为了这句话,英伦王朝从1583年开始,历伊丽莎白女王、斯图亚特王朝、汉诺威王朝14个国王的努力,历经了一场又一场的血案。 当东印度公司广州分公司的总裁带着娇妻,行走在广州大街之上时,引来了无数长袍马褂儿留辫子男人的围观,裸露的香肩,雪花膏一般的肌肤令两广地界官员大惊失色。两广总督闻讯立即向道光皇帝发了一份八百里加急,道光皇帝暴怒,下令将伤风败俗的西洋女人驱逐出大清帝国的国土。 东印度公司的总裁夜夜笙歌,中国官员不断地驱赶。鸦片贩子抓住其家眷留宿广州被驱赶一事大做文章,以马地臣为首的鸦片贩子向英国国王上书,攻击大清帝国愚昧落后,毫无人性,说大清帝国强令英国商人跟家眷分居两地是违背人伦。 十年之后,道光皇帝派出钦差大臣,跟英国使臣坐在了谈判桌上,此时再无十年之前帝国的傲气。当和谈双方在草稿纸上写下了例行公事的第一条停战和平,双方立即就商人携带家眷到中国经商开始了紧张而激烈的磋商。 带女眷到中国只是英国人的借口,人伦是英国主战派鼓动人心最大的借口。从1583年开始,英国女王伊丽莎白就向中国派出使臣,希望能跟中国政府结盟,共同对抗全球扩张的西班牙跟葡萄牙两个老牌的殖民主义国家。当中国皇帝一次又一次地坐在紫禁城宝座上将英国来客当着孝子贤孙的时候,一场场致命的血海深仇却在不断积累。 当乾隆皇帝准备召见英国使臣马戛尔尼的时候,发现从万里之遥来的英国人不仅不是来孝敬自己的,而且甚至对帝国的一举一动了若指掌,乾隆皇帝才意识到帝国的秩序已经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事实上,在马戛尔尼北上京城之前,间谍活动早已秘密展开,因为英国人认为他们的到来是结盟,不是进贡。 “满洲人已经失去了他们的尚武精神。大清的陆海军从来都没有令人生畏,他们现在只不过是个幻影。这个帝国能够维持它的尊荣,不过是因为无人对此提出异议罢了,要是他们的北方邻居当时选择在北京签订条约,就像在君士坦丁堡签约一样,中华天朝会怎么样呢?要是英国海军要求签订一个条约,天朝又能怎么样呢?” 普鲁士籍传教士郭士立(charlesgutff)的中文水平超越了乾隆皇帝喜欢的斯当东,甚至对广州、福建、浙江、上海等地的地方话都说得相当流利,这位一直充当英国人在中国向导的普鲁士人甚至于1834年1月在《广州纪事报》发表文章,嘲笑当年的俄国人没有利用军事优势迫使大清帝国让步,因为大清帝国已经跟当时的大清皇帝一样虚弱,“设若受到任何一个海上强国的攻击,他很清楚地知道他决无反击的手段,他应该知道,他的整个大约由1000艘船只组成的海军,还无法与(西人的)一艘驱逐舰相匹敌。” 郭士立的激进令马地臣这样的鸦片贩子激动不已。在他们看来,中国政府有组织无纪律,有律法无审判,他们虚弱到只能用专制的高压手段来统治这个国家,他们是“没有能力保护自己免遭匪帮和劫匪祸害,且完全无法镇压一小规模叛乱的民族”。马地臣们不断给英伦内阁灌输一个思想,在专制的中国做生意毫无公平与道义。 在大清帝国贸易体制和政治体制的双从专制之下,贸易顺差成为必然。在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大清帝国,商人的地位仅高于妓女,老百姓的生命如同草芥,更何况是洋老板呢?洋老板手下的工人就更没有律法保证。英国人一次又一次地试图通过中外联合审判来触摸帝国的底线,主权独立与帝王尊严粉饰了帝国的虚弱。 英国人为了扳回贸易逆差,希望跟中国结盟,建立一个平等自由的贸易区域,可是专制政治体系在文官集团的主导下,腐败与帝国的虚弱成反比,粤海关作为唯一的对外贸易口岸,成为腐败的黑窝,这个黑窝直通紫禁城的内务府。腐败到了皇帝的家里去了,可想而知,大清帝国是多么虚弱。 在大兴文字狱的满清王朝,英国人为了打破中国的专制贸易,不断在广州打造英国人的舆论阵地,以自由贸易商人发起创办的《广州纪事报》等报纸相继面世,这一点跟当年美国独立战争的领导人创办《波士顿纪事报》颇为相似。报纸在广州的兴起,更令远在紫禁城的中国皇帝惶恐不安。 英国人在报纸上造势,企图打破广州体制、建立在华“自由贸易”的新体制。英国商人不断跟伦敦的内阁进行勾结,怂恿内阁的大佬们向大清帝国政府进行军事施压。英国人的目的很明显,就是要在中国沿海地区建立一个不受大清帝国政府管辖的商业—军事基地。 自由贸易区是东印度公司当年奴役印度人的花招,这一点大清帝国的君臣来说早已了然于胸。英国人目的非常明确,伦敦派军舰驻扎广东海域,通过军事手段对已经非常“虚弱”、“面临崩溃”的大清帝国形成威慑,“为国王陛下的旗帜赢得尊重和注意”。 英国人的目的昭然若揭。从马戛尔尼到阿美士德勋爵,一次次向中国皇帝提出了英国人自己的贸易游戏规则,一次次被拒绝,军事压力是获得平等协商无法达到的目的。商业军事基地设在“中国海岸的中间地带,或是靠近北京”,英国舰队可以由此轻易地封锁黄河和对北京至关重要的大运河,在必要时实行禁运,以“产生非常有力的后果”。 《暗战1840》从经济的视觉,从1583年伊丽莎白向中国大明的万历皇帝写信结盟开始,独家披露《南京条约》背后,三百年的中英恩怨:政治、商业、军事、法律、外交等。从贸易专制到律法无序,从和平结盟到炮舰相向。这一纸条约的背后,经济如同一根致命的绳索,将相隔万里之遥的中英两国三百年间从陌路到仇恨一步步拖入了战争的深渊。 1、带血的礼炮 轰隆隆,礼炮齐鸣,掌声雷动。 1784年11月24日,黄埔港迎来了最晚的一艘洋船“休斯夫人”号,这是大不列颠东印度公司这一年开往中国的最后一艘商船。东印度公司要将派头做足,美国人的“中国皇后”号早在8月25日就到了黄埔港,不过美国人泥腿子闹革命,手上也没有像样的交易货物,无非就是胡椒、毛皮一类的,从纽约起航的时候船上空空的,这些东西都是在路上交易的。不过,美国人直航中国是约翰?汉考克那一帮走私分子梦寐以求的事情,这是一个时代的终结,英格兰人无法封锁美国人的海洋之路。 “休斯夫人”号的船长威廉姆斯站在甲板上,旁边的大班乔治?史密斯望着威廉姆斯的长胡须,嘴角露出灿烂的笑容,整个甲板上的人都陷入兴奋状态。黄埔港码头近在咫尺,远远地能够望见粤海关那杆标志性的杏黄大龙旗。威廉姆斯挥舞着长剑,炮手在威廉姆斯的指挥下,疯狂地点燃了礼炮,隆隆的礼炮声让整个黄埔港陷入欢腾。 洋船进港鸣放礼炮是粤海关的老规矩,一般程序是商船进入码头之前,粤海关的帝国仪仗队鸣枪欢迎,洋船过虎门后会在领航的指引下进入黄埔港,鸣炮还礼。这一次粤海关的仪仗队还没有鸣枪,威廉姆斯就按捺不住兴奋开始放炮。 炮声还没有停止,岸边的人群已经瞠目结舌。威廉姆斯以为欧洲人和美洲人早已被英格兰的礼炮折服,还站在甲板上傻乐呢,就见一队中国军人冲到岸边。威廉姆斯这才意识到出大事了,只见旁边正在下碇的一条驳船上乱成一团,有人扯着嗓子吼叫。这时驳船上抬下来三人,身上血红一片,威廉姆斯心里咯噔一下,难道是“休斯夫人”号的礼炮击中了驳船上的人? 没错,正是“休斯夫人”号的礼炮击中了三名中国人,驳船已经领有海关的执照,船上的工人都是中国人。乔治?史密斯感到不妙,他很快了解到,有一名被弹片击中的中国人伤势严重,由于流血太多,正在抢救之中,另外两名也很严重,粤海关的医疗条件太差了,三名中国人的性命不容乐观。乔治?史密斯跟威廉姆斯一合计,现在“休斯夫人”号还没有拿到下碇执照,一旦中国军方介入,情况就复杂了。更为可怕的是,中国政府完全有可能逮捕炮手,甚至会不分青红皂白就拉出去砍头。 杀人者死! 中国有一句老话: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是中国老百姓的愿望,在中国历史上也确实发生过王公贵族犯法最后被抄家问斩的事,可是实在太少。在中国还有一句话:刑不上大夫。法律在中国都是对老百姓管用,权贵阶层都可以疏通关节保住身家性命,但是一旦犯下杀人的大罪,就要杀人者死,血债血偿。 乔治?史密斯是黄埔港的常客了,发生在1780年的命案至今让这位大班胆战心惊。那是1780年的12月,英格兰散商船“成功”号单层船的一名法国籍船员,在昭官的行馆里杀害了大不列颠东印度公司“斯托蒙特”号上的一名葡萄牙籍水手。当时英格兰正在跟法国、西班牙打仗,商船上不同国籍的员工卷入了异常狂热的民族情绪之中,之前已经发生过英格兰水手袭击丹麦人以及英格兰水手割断法国商船国旗绳的事件。当时就在黄埔港的乔治?史密斯万万没有想到,英格兰商船之间的员工因为国籍不同,已经狂热到杀人的地步。 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日子。法国籍船员杀人后逃跑了,跑到了法国领事馆躲起来。当时法国国王路易十六正在跟华盛顿的密使洽谈战争借款,英格兰已经跟法国同时开战了,这个时候东印度公司广州管理委员会希望能够内部处理命案,没想到法国领事馆根本就不答理管理委员。新任广东巡抚李湖向保商施压,当时两艘船的保商是昭官,这位黄埔港的大老板只有给法国领事馆施压,一旦他们不交出凶手,法国商船可能就拿不到离港执照。法国领事馆只有乖乖地将凶手交给了李湖。 噩耗在第二天早上传来,巡抚李湖已经签发了对凶手执行绞刑的命令,那天早上很多行商都按照李湖的要求,通知外国人到广场上看政府绞死凶手。为了让法国人以及洋人心服口服,李湖发给行商以及通事一份政府公告。公告上说绞死法国凶手是为了维持治安,如果依照法国人的请求,那么凶手将押回法国审讯,这样就无法保证凶手会受到应得的惩罚。对那些沉醉于酒、暴乱及吵架的水手,只有用严刑才能使他们就范。 乔治?史密斯至今仍有一个困惑,当天晚上行馆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法国人跟葡萄牙人怎么就吵起来了,法国人到底是盛怒杀人,还是跟葡萄牙人在打斗之中无意杀人,甚或是法国人正当自卫?广东巡抚的一声令下,随着法国人的声声惨叫跟血水横流,一切的真相都永远尘封了。广东巡抚在没有经过任何审判程序的情况下,用中国俗语中的杀人者死,将法国凶手处以极刑,大清帝国的法律程序如同儿戏。这样一来剥夺了一个国家应有的法律审判权利。 难道让同样的悲剧重演? 乔治?史密斯不想看到自己国家船上的炮手未经法律审判程序就被送上断头台。威廉姆斯与乔治?史密斯一合计,趁着现在驳船上一片混乱,中国政府司法机构没有介入、中国军队没有包围“休斯夫人”号的空当,赶紧让炮手开溜,躲到一个中国军队和司法机构永远无法找到的地方。后续的麻烦可以跟地方政府慢慢地周旋,那样一来,英格兰人才不会遭遇未经审判就被砍脑袋的悲剧。 粤海关监督穆腾额正在府第品茶,突然下人急匆匆来禀报,说英格兰人打死中国人了。穆腾额腾地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心想:坏事了。 穆腾额也是内务府的一个包衣奴才,以前一直给内务府办事。在掌管内务府产业江宁织造府的时候,穆腾额就很会来事,经常将一些新鲜玩意儿送到后宫,让乾隆的老娘很开心。后来调到龙江关当监督,他深知海关就是一个是非之地。内务府的资深奴才李质颖,被乾隆皇帝从粤海关调回北京管理圆明园,而穆腾额调任粤海关监督。 现在,穆腾额在粤海关监督的位置上屁股还没坐热,就发生了洋人制造的命案。穆腾额揣摩着乾隆皇帝的心思,老鼠山匪徒猖獗,两广总督的位置上不断出现新面孔。1777年两广总督李侍尧调为云贵总督,杨景素接任。第二年的2月,调杨景素为闽浙总督,桂林接任。第三年,也就是1779年12月桂林死,爱新觉罗?巴延三接任。今年爱新觉罗?巴延三来京,舒常接任。两广官场走马灯似的换人背后,说明乾隆皇帝已经不再信任两广官员。 李质颖被调回北京管理圆明园,事实上是贬了。李质颖失了粤海关监督肥缺的一个重要原因,是乾隆皇帝在今年3月派一个高级的中央调查组到广东,调查历届两广总督的经济问题。这个调查组的组长是乾隆皇帝的宠臣福康安,成员则绝大部分是从户部以及其他关口抽调的,无一不是精兵强将,他们对官场的财务问题了如指掌。福康安的调查结果让乾隆皇帝对广东总督很失望,自1760年广东总商成立以后,竟公然派令商人私捐公费,津贴价值,已属有干禁例。李质颖曾经代理两广总督,屁股上也干净不了。 福康安给乾隆皇帝写了一份报告:该督等又攘为己物进贡,并未奏明,以致积弊相沿,竟成派累,尤属不成事体。今据该商等呈出贴补公费清单,历任总督俱用银自三万余两至五六万两不等。而杨景素在任未及一年,竟倍用至六万余两之多,其藉端婪索,侵贪入己,更出情理之外。 穆腾额能够坐上粤海关监督的位置,跟福康安查出以杨景素、李质颖为首的两广高级官员经济问题密切相关。乾隆皇帝对两广总督的惩罚非常严重:“所有历任总督等派捐银两,自应令其照数缴出,解交浙江省以备海塘应用。”杨景素当时已经死了,乾隆皇帝却不依不饶,所用商捐银六万余两,由其家眷照数缴出,解交浙省,以备海塘公用,李质颖自然也就乖乖交出。 粤海关一直是大清帝国内务府的捞钱耙子,可也是一个令乾隆皇帝头痛的是非之地。在这个位置上,无论之前皇帝多么宠信你,但只要出了问题,就不会有好果子吃。当年的祖秉圭就是因为袒护行商,洋鬼子三番五次告状,最后被判了死刑,缓期执行。李永标更是因为英格兰人跑到天津告御状,最后乾隆皇帝震怒,李永标被抄家下狱。德魁盯上了英格兰人的西洋玩意儿,最后闹得不可开交,给李质颖了一个整他的机会。 现在英格兰人居然在黄埔港开炮打死了中国人,这还得了?穆腾额马上叫来自己的秘书。秘书已经听说港口的消息,一看穆腾额满脸铁青,青得都快扭得出水来了。穆腾额重重地将茶杯蹾在书案上说:“你马上去把潘振承给我叫来。”秘书听完就往外走。穆腾额突然叫住:“回来,除了潘振承外,其他行商的老板也都给我叫来。”穆腾额狠狠地咬了咬牙齿,“你告诉他们,必须全部来,一个都不能少。” 潘振承早已了解到了港口发生的血案,甚至听说那个炮手已不知逃到哪里去了。现在穆腾额要将所有行商老板找去,一定会将血案的处理交给行商们,这是历任粤海关监督的老手段,一旦港口出现什么问题,粤海关的监督第一个找的就是行商,让行商出面跟洋鬼子交涉,交涉的好没话说。不好,那就对不起了,粤海关的板子一定不会轻饶行商们。潘振承清楚,这一次穆腾额一定是要行商们去跟英格兰人要凶手。 行商们接到穆腾额秘书的通知,都放下手上的生意直奔海关衙门。 穆腾额身穿二品朝服,脸上肃杀一片,行商们进了客堂都规规矩矩地给穆腾额施礼。穆腾额一句话也没说,一个动作也没有,行商们只有规规矩矩站着。行商们为了方便做生意,甚至为了方便疏通官场的关节,都会花钱买一个虚衔,所以他们来拜见穆腾额时都身穿官服。尽管他们的脸上都是十足的商人表情,可是这一身的官服却是他们跟这个衙门打交道最好的名片,粤海关就是要抓他们,也得先按照程序革掉他们的官衔才行。 “简直是反天啦。”穆腾额突然将茶杯摔到地板上,茶水四溅。接着穆腾额突然怒气匆匆地转过身:“你们说说,这些洋鬼子他们是狗胆包天还是真的不要命?居然敢在我大清港口炮击我大清子民,看来当年绞死那法国人的事他们是忘记了,不对他们下狠手,看来他们是不会规矩的。”穆腾额顿了顿,声音提高了八度,“这帮洋鬼子想跟我玩鬼把戏,反天了他们。你们去英格兰人的管委会,找那个皮古,让他们把凶手交出来。” 皮古是大不列颠东印度公司广州管理委员会的新主任,这位爷之前也是跑船的大班,往来广州伦敦过几次,对广州贸易非常熟悉,所以也就慢慢地走上了领导岗位。穆腾额现在并不知道皮古根本就管不了威廉姆斯跟乔治?史密斯的“休斯夫人”号,因为“休斯夫人”号压根就是一艘散船,也就是说是英国私人老板自己的船,根本没有挂靠在已经是英国国营的大不列颠东印度公司下面。 穆腾额不管那么多,既然皮古是管理委员会的主任,现在粤海关就认你这个英格兰人的领导机构,一旦交不出血案凶手,那就别怪粤海关不客气了。潘振承心里暗自叫苦,穆腾额说血案是洋鬼子耍的鬼把戏,难道?潘振承想到这里,突然心脏猛地抽搐了两下。一旦真如穆腾额说的那样,这恐怕是一个更大的阴谋,到时候就不是粤海关一个衙门的问题,那样篓子可就捅大了。 2、秘密逮捕令 1784年11月25日,潘振承还没有赶到东印度公司广东管理委员会,一个噩耗便传来,被炮击的伤者死了。 血案变成了命案,事情越来越复杂,潘振承已经没有太多的时间去琢磨背后所谓的阴谋,眼下穆腾额是要皮古交出凶手。在穆腾额秘书的监督下,潘振承带领着黄埔港的行商们,一行人穿着官服,浩浩荡荡地走向东印度公司广东管理委员会。管理委员会的人一通报,皮古压根就没有在管理委员会。原来皮古担心广东巡抚孙士毅不分青红皂白抓走自己,那样管理委员会就乱成一团,今年的贸易就没法做了。 潘振承现在必须找到皮古,否则没法跟穆腾额交代。穆腾额现在希望命案能在粤海关解决,一旦两广总督孙士毅插手,那问题就更复杂了。潘振承跟管理委员会交涉,表示见不到皮古,穆腾额就不让行商们跟洋鬼子做生意,也不会发放出港牌照,到时候大家都做不了生意,管理委员会的一名委员这才答应带行商们找皮古。 穆腾额已经跟秘书交代过,跟皮古等人谈话一定要小心谨慎,尤其是1780年绞死法国人之后,洋鬼子对交出凶手很是忌惮,他们意识里认为只要交出凶手,不经过任何审判程序,中国官员就凭着杀人者死的观点,将洋人给杀了。潘振承一行很快就见到了皮古,穆腾额的秘书尽量控制自己的情绪,调整自己说话的语气,希望皮古能够交出“休斯夫人”号的炮手,只要将炮手带到广州巡抚衙门审讯,一切生意照常。当然,新来的巡抚孙士毅兼署两广总督,是一位进士出身的文人,刚刚为乾隆皇帝编撰完《四库全书》,乾隆皇帝很高兴,就让这位进士文人来到广东,孙巡抚非常注重礼数纲纪,所以一定会按照程序审理命案的。 皮古这个人非常多疑,尽管穆腾额的秘书费尽口舌,表示不要将命案扩大化,可是这位管理委员会的主任依然不太信任大清帝国的官员。皮古自认为炮手已经逃匿,现在海关衙门是一定要拿人的,那么管理委员会只能找一个替身去满足海关衙门,甚至是满足巡抚衙门。皮古希望能够用替身的方式让巡抚衙门开庭审理,可一旦交出替身,替身的安全问题基本得不到保证,完全有可能不经审理就被杀头。 一个更为不幸的消息让皮古如坐针毡,受炮击重伤的另外一个中国人,就在潘振承一行跟自己交涉的时候,也死了。第二个人的死让中国人越来越愤怒,死亡的信息快速地传到了巡抚孙士毅的耳朵里。孙士毅立即派人给穆腾额传话,一定要将炮击的凶手抓住,如果英格兰人不交出凶手,一切后果将由英格兰人自己负责。 皮古现在越来越感到这件事棘手,对潘振承一行施行拖延战术。 11月25日晚些时候,皮古给海关衙门一个明确的答复,“休斯夫人”号不是东印度公司的船只,管理委员会不能对这艘商船负责,所以也就不能交出炮手。穆腾额听到皮古的话眼珠子差点儿没掉出来,立即派出自己的秘书,一定要让皮古交出凶手。潘振承跟穆腾额的秘书再次找到了皮古。 皮古非常无奈地告诉潘振承一行:“我们对我国的私商船是无权过问的,因此在这个问题上,‘休斯夫人’号的大班乔治?史密斯,比我们更适合于去满足你们的要求。”皮古最后抛出一句话:“我们只做调解人,假如你们愿意保证在商馆审讯一个人而不会有更多的要求,我们可以劝说乔治?史密斯把一个人交出来审讯,其他的事,都不在我们的权限之内。” 英格兰人简直就是拿穆腾额开心,在中国审讯嫌疑犯从来都是在官府衙门,没有听说过在商馆进行审理的。千百年来,公堂之外审理都是滥用私刑,无论是在法律上还是老百姓,都不会承认审判结果。英格兰人炮击打死中国人,居然还跟中国官府讨价还价,审判地点都要在商馆,蔑视中国法律以及主权尊严到了极致。皮古甚至厚颜无耻地提出交出一个人,皮古说的这个人一定是替身,难道在英格兰有人犯罪了就可以交出一替身了事?太荒唐可笑了。 皮古觉得交出一个人替代炮手去接受中国政府审判,这样的事情在他看来并不奇怪,而且是非常普遍的做法,并且他已经见过这样的处理办法。看样子英格兰殖民者打着公正、法律的幌子,没有少干过违法甚至违背人伦的勾当,替身的命在他们的眼里就不是命,甚至可以拿一笔钱去买来。潘振承告诫皮古,现在英格兰人杀死的是中国人,并且炮手已经跑了,人也死了,大家都知道怎么回事,还用替身是不可能的。 潘振承明确地告诉皮古:“中国官员一直对生意人很歧视,在读书人眼里,商人跟妓女差不多,所以生意人有钱了都喜欢买个官衔,肯来商馆的官员品级都是很低的,低品级的官员没有资格审判这样的命案,所以凶手一定要到广东巡抚衙门的公堂去审理。退一步讲,只要炮手被带到商馆,南海县的县令就会命令衙役将凶手带走。” 皮古一听南海县令要派衙役到商馆拿人,马上就摇头,坚决抗议潘振承一行将官兵带到商馆,那样一来整个欧洲商人都会很震惊。一旦这样的先例一开,以后广东的衙门随时都可以到商馆抓人,这样一来欧美商人的安全就得不到保障。皮古甚至威胁潘振承:“如果你们坚持自己的观点,事情就无法解决,因为我们不能把任何人放在我们觉得会发生危险的状态之下。”洋鬼子的逻辑是多么的荒唐,他们杀人之后,居然担心广东巡抚审判凶手是危险的,洋鬼子的命难道就比中国人的金贵? 凶手没有拿到,孙士毅生气了,派出南海县令亲自出马抓人。 26日晚上11点,英格兰人已经睡了,潘振承带着南海县令以及几个跟班,摸黑来到了皮古睡觉的商馆。皮古对县令深夜的突然造访很惊讶,不过县令告诉皮古,官方暂时不想动用武力,现在案子还没有查清,所以待在商馆的乔治?史密斯不能离开广州逃跑,在这三四天内一定要待在商馆,方便官府问话。 孙士毅一看乔治?史密斯这老小子乖乖地待在商馆,心想: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只要抓住这家伙,自然就能抓住开炮的炮手。当天晚上,孙士毅签了秘密逮捕令。27日,天还没有放亮,南海县令就带着一帮衙役围在商馆周围,然后派出一人充当潘振承的伙计,这伙计告诉乔治?史密斯,说潘老板有信给他。乔治?史密斯在被窝里睡得热热乎乎的,以为潘振承的信是给自己出主意开溜。衣服都还没有来得及穿好的乔治?史密斯就光着脚丫子就跑来开门,衙役们一哄而上,将乔治?史密斯五花大绑给押走了。 乔治?史密斯被逮捕的消息迅速传遍了黄埔港,皮古开始煽动欧洲人团结起来,要欧洲商人们跟中国政府对抗,以确保欧洲人在黄埔港的安全。穆腾额听到这个消息,立即派兵丁把守住通往码头的道路,下令停止广州与黄埔港之间的一切往来。英格兰人陷入恐慌之中,通事、行商都关门在家搂着小老婆亲热去了,不想管英格兰人的烂事。 孤立的皮古开始联络欧洲以及美洲商人,说在英格兰的法律下,一个人犯法,由本人负责;但是中国的习惯跟法律却不一样,中国有株连的法律,一旦某个人犯罪,他的亲属同僚都可能承担连带责任,甚至皇帝不高兴了,可能十族都要被杀光。皮古这一煽动,黄埔港的洋鬼子陷入了恐慌状态,尤其是兵丁包围了所有商馆,贸易也全部停止,这样一来洋鬼子都被卷入了命案的漩涡。 恐慌中的洋鬼子并没有立即站到皮古一边。穆腾额非常恼火皮古的行为,这个软硬不吃的家伙是铁了心要跟自己斗到底。那好,就让把守的兵丁将各国商馆分割开来。穆腾额的举动给了皮古一个更好的煽动理由:“你们哪一位敢说现在自己是安全的?按照中国人的思维习惯,以及他们野蛮的法律,每一个人随时都可能被指控,要为他的同僚或者下属承担连带责任,当然首先牵连的是英格兰人,可是英格兰商船上有法国、美国的雇员,这样一来,这样的株连就会蔓延到整个欧洲以及美洲商船。” 法国人、美国人、荷兰人、丹麦人迅速被皮古的煽动动摇了,都摒弃前嫌,团结起来支持英格兰人。欧洲人跟美洲人的行动很快令广东巡抚孙士毅震惊:洋鬼子下令各船将驳艇配备人员武装起来,洋鬼子们都扛着长枪火炮,直奔英格兰人的商馆。欧洲人甚至命令两艘停在广州的驳船开出。但是海关军队已经封锁了交通,欧洲人甚至叫嚣:“当前不是拘守细节的时候,将舢板船配备人员并武装起来。” 孙士毅已经意识到问题正在恶化,剑拔弩张的黄埔港成了一个火药桶。一旦欧洲人的舢板船集结到黄埔港,荷枪实弹的欧美人完全可能在黄埔港打垮粤海关的部队,这样一来就不是两个人的命案那么简单。孙士毅马上派出快马给穆腾额送信,让穆腾额告诉东印度公司广州管理委员会,乔治?史密斯是去广州配合调查,很快就被送回来。 皮古已经掌握了准确信息,欧美的舢板船武装很快就能开到黄埔港,只有对粤海关以及广东巡抚进行武力施压,才能确保乔治?史密斯的绝对安全,也才能教训中国人,让他们以后不能随便逮捕违法乱纪的欧美人。皮古认为穆腾额捎带的巡抚口信只是为了平息黄埔港的骚动,这是广东巡抚孙士毅争取时间调动军队的诡计。 欧美商人的舢板船在江面上呼啸而至。粤海关的水师部队警告欧美舢板船,希望他们能够克制,不要硬闯巡逻船的封锁线。而激动的欧美舢板船把帝国水师部队的警告当成耳边风,他们不顾一切突破封锁线,甚至对着拦截他们的水师巡逻船直冲过来。水师巡逻船在警告无效的情况下,向舢板船开枪射击。在黄埔港外围,帝国水师巡逻船跟欧美舢板船进行了猛烈的交火,舢板船上已经没有重武器,火力上占不到优势,帝国水师巡逻船也是老套的火枪,双方纠缠到晚上11点,欧美舢板船武装人员才趁天黑赶到了黄埔港。黄埔港的空气完全被紧张的对峙凝固,战争一触即发。 孙士毅震怒了,马上写了命令传到粤海关。 穆腾额现在已经是焦头烂额,粤海关军队接管之后,欧美商人已经完全团结在一起了。贸易已经停止了,一旦僵局继续,甚至恶化,黄埔港硝烟弥漫的那一天,也就是穆腾额抄家问斩的那一天。现在粤海关是帝国唯一的对外窗口,也是内务府跟皇帝的钱袋子,钱袋子没有了,自己的人头恐怕也就没有了。 孙士毅的手谕措词强硬。按照现在黄埔港的处境,一旦孙士毅的手谕公布,更会引起洋鬼子的反弹。现在两广总督又换人了,新任两广总督舒常屁股还没有坐热,乾隆皇帝就将舒常调回北京担任工部尚书,新委派的两广总督还没有到任,孙士毅就暂时代理两广总督,现在孙士毅可以说是两广地界上绝对的一把手,他的手谕还是要执行的。 现在码头处于戒严状态,中国商人都纷纷躲了起来,怎么样才能把孙士毅的手谕传达给洋鬼子呢?最后穆腾额只有派一个下属到码头上去溜达,假装散步,这样一来洋鬼子也不会怀疑,对方也不会开火。洋鬼子见有海关衙门的人到码头上来散步,赶紧想法子接近。海关衙门的官员从来就没有真正将洋鬼子当人看过,看到洋人就高昂着头。 广东巡抚兼署两广总督孙士毅谕令英格兰人头目及其余英格兰人知照:船长威廉姆斯的船开炮时,杀死本地居民一人,无论是有意或无意,此人必须出庭受审,以符体制。现已逾三天,尔等仍未将该炮手送来,足以证明尔等有违法令,为慎重起见,仍将乔治?史密斯扣押城内,彼已允去函黄埔,要求该炮手出庭受审,该炮手到后,立即将乔治?史密斯送回。 孙士毅的谕令本已将政府的态度说清楚,可能是他对洋鬼子武装驳船到黄埔港的行为非常生气,在谕令的结尾,孙士毅的态度突然异常强硬:本官劝令尔等安分守己,并遵从本谕令,不得有任何违抗表示,如尔等拒不遵令,本部院即令兵勇沿河直至虎门排列枪炮,堵塞尔等退路,必使尔等遵照律令而后已。尔等试想有何力何能,敢于违抗干犯我朝法令,尔等应再三思之。勿贻后悔莫及。 现在没有人能够理解孙士毅的压力。孙士毅这个人仕途非常坎坷。乾隆二十六年中进士,从知县、内阁秘书开始干起,好不容易熬到了云南巡抚。云贵总督李侍尧的贪污案爆发,乾隆皇帝对身为云南巡抚的孙士毅居然没有揭发李侍尧非常不爽,马上把他的巡抚官帽给免了,还发配到新疆伊犁。孙士毅在伊犁几年,乾隆皇帝听说他很清廉,于是调他回北京编撰《四库全书》,《四库全书》编完,乾隆皇帝才让孙士毅外出为官,出任山东布政使。这一次很快调任广西巡抚,不到一年工夫又调任广东巡抚。就在黄埔港命案前,孙士毅卷入了一场惊天大案。 3、鲁莽的巡抚 孙士毅倒霉透顶了。 1784年4月,4名意大利人从澳门偷渡到了广州,帝国顿时风起云涌。 罗马传信部一直希望打开中国教区,可是在雍正年间,天主教被列入邪教行列。到了1751年,发生了西洋幼主朱洪锦谋反案,乾隆皇帝再次将天主教列入邪教行列。30年过去了,乾隆皇帝对天主教的禁令有所缓和,甚至允许懂医学的传教士,在政府许可的情况下到北京效力。罗马传信部错误地理解了乾隆皇帝的意思,以为大清帝国开了教禁,于是就在1784年派出4人秘密到中国传教。 罗马传信部在广州有个中国教务代理人,这位代理人也是罗马人,名字叫哆罗,从1781年开始,经皇帝批准在广州居住。哆罗的主要责任就是传递京城传教士的信件。所以哆罗住所“哆罗夷馆”就跟中国的驿站差不多,只是这个驿站是中国跟罗马之间的驿站。4名偷渡的罗马传教士到了广州就悄悄住进了哆罗夷馆。 传教士的恐怖在于他们的信息传递非常隐秘快速,4名意大利人到广州没几天,陕西的天主教徒焦振纲、秦禄就到了广州,这两人是专门来请意大利人到陕西传教的。4名意大利人在中国教徒的帮助下,从广东北上湘潭,走樊城穿襄阳,由于路上为了躲避帝国军队的检查,他们是昼伏夜行。3个月后终于到了襄阳,就在这时,意大利传教士被军队巡逻发现,被当场抓获。 意大利人迅速被押到了武昌,湖广总督特成额一看高鼻梁蓝眼睛的洋鬼子,心里暗吃一惊,这4个人怎么就一路毫无阻拦到了襄阳呢?特成额是原两广总督、大清名将策楞的儿子。将门虎子,这位特成额也是从部队里成长起来的一方大员,深知乾隆皇帝对传教士的忌惮。特成额马上挽起袖子提笔给乾隆皇帝写汇报奏章。特成额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一份情况汇报,在大清帝国掀起了一场惊天教会大案。 特成额的情况汇报其实非常简单平实:“盘获西洋四人,起出书信一封,系广东罗马当家所发,往陕传教,令蔡伯多禄送至湖南湘潭暂住,另着人送樊城,直走西安,札托李姓送往。”特成额所说的罗马当家就是指哆罗夷馆。没想到乾隆皇帝看到这份再也平常不过的奏章后勃然大怒,政府早已颁布禁教令,哆罗并未禀知督抚,辄遣人私至内地,送信传教,是严重的违法行为,必须严肃处理。 刚刚上任广东巡抚的孙士毅压根儿就不知道特成额的情况汇报,更对4名意大利传教士毫不知情。乾隆皇帝却不管孙士毅怎么想,下令孙士毅一定严查。早在当年4月15日,也就是意大利传教士偷渡到广州的时候,伊斯兰教哲赫林耶派创始人马明心的弟子田五,深恨清政府杀害马明心,领导回民在甘肃固原州盐茶厅起义,攻破西安州营土堡。南巡途中的乾隆皇帝,不得不在一个星期后返回京城,迅速调集大军镇压回民起义。乾隆皇帝接到特成额的汇报,马上就联系到了田五领导的回民起义,甚至潜意识里怀疑意大利传教士就是去甘肃联络起义的回民。 乾隆皇帝对孙士毅不满到了极点。因为外国人进入大清帝国只有粤海关一个口岸,西洋人跟中国人相貌差别很大,哆罗居然能够秘密派4名意大利人如过无人之境到内地传教。难道孙士毅就一点没有觉察?一路上途经千里,就没有关卡盘查?乾隆皇帝不由得担心起帝国军备之松弛,纪律之涣散,这样的军队连几个洋人都看不住,如何维护天朝上国的绝对安全? 孙士毅很快就得到了乾隆皇帝的旨意:西洋人与回人向属一教,恐其得有逆回滋事之信,故遣人赴陕,潜通消息,亦未可定。乾隆皇帝同时将旨意传遍全国,凡是接送过传教士、为传教士送信、留传教士住宿的中国教民一律逮捕究办。乾隆皇帝更想知道,哆罗派往陕西传教者,究竟要传与何人?他们传教的背后是否还有更大的阴谋? 大清帝国掀起了一场全民抓教徒的运动。在湖南、湖北、陕西、四川、广东、福建、江西、甘肃、山西、山东、直隶、安徽、贵州等省,凡是有信奉天主教的人,以及传授天主教的西洋人,统统抓起来送到北京受审。随着一份份情况汇报送到京城,乾隆皇帝震惊了。原来在帝国多个省份的角落,都有隐藏的西洋鬼子在传教,这远远超过自己当初的估计,现在看来绝不止4人,这些人可都是未经允许窜到内地的。愤怒的乾隆皇帝更加对广东官员失望,马上下令全国各地秘密严查。 全国行动起来了,一些怪异的教徒也浮出水面,乾隆皇帝的宠臣、陕甘总督福康安抓的嫌疑犯一下子增加到72人,这些天主教徒主要集中在甘肃、凉州二府,有些中国居民信奉了天主教后,甚至将父母所起的名字都给改了,其中有一位非常崇拜传教士多明我,也就是那位想方设法把澳门变成葡萄牙人的多明我,这位中国教民改名刘多明我。汉奸当到这份儿上也算铁杆儿了,连祖宗都能够背弃,乾隆皇帝能不害怕吗? 孙士毅接到乾隆皇帝旨意后,早已胆战心惊,意大利人就是从自己管辖的地盘上出发的,可以说是帝国教案的风暴源头。孙士毅毫不手软,将哆罗以及接送过意大利人的相关中国传教士一干人马全部抓获。这一抓又让乾隆皇帝大吃一惊,在广东竟有上百人信奉天主教,可是特成额情况汇报中的关键人物蔡伯多禄却神秘失踪了。 蔡伯多禄本来是福建人,真名叫住蔡鸣阜,信奉天主教后就改名了,这位爷一直在广东当江湖郎中,也属于崇洋媚外的汉奸,4名意大利传教士偷渡到广州,就是这位改掉父母所赐姓名的铁杆儿汉奸运作的。孙士毅的巡查部队先抄了蔡伯多禄的家,他只有逃到另外一位信徒家里。1784年9月26日晚上,孙士毅带着军队抄了蔡伯多禄躲藏的教徒家。这位汉奸跳窗逃走,连夜乘船逃到了澳门。 孙士毅的噩运来了。 乾隆皇帝怒气冲天,一定要将蔡伯多禄抓捕归案。孙士毅掌握了蔡伯多禄的情报后,便派了两名官员到澳门要人。当时澳门的葡萄牙人根本不知道蔡伯多禄已经逃到澳门,对孙士毅派来的人说蔡伯多禄不在澳门。孙士毅不信邪,很快就找到了运送蔡伯多禄逃亡澳门的船夫,船夫称看到蔡伯多禄进了澳门方济各修道院。10月3日,孙士毅再派人到澳门索人,可是蔡伯多禄已经乔装打扮,藏到了奥古斯丁修道院。 孙士毅很快意识到,从正常的渠道要想抓住蔡伯多禄基本不可能,葡萄牙人一定会想方设法阻挠。要想让葡萄牙人乖乖就范,那就要断了葡萄牙人的生路。孙士毅非常清楚,澳门的食物都是依靠广州供应,只要封锁澳门,葡萄牙人就会乖乖地交出蔡伯多禄以及其他的天主教徒。孙士毅立即又派官员到澳门,非常强硬地警告葡萄牙人,如果不交出蔡伯多禄一干人马,广东就封锁澳门。 澳门的葡萄牙人之前一直搪塞孙士毅,主要是葡萄牙驻澳门总督华利亚到果阿出差去了。孙士毅的通牒下达后不久,华利亚就从果阿回到了澳门。华利亚对孙士毅的脾气秉性不了解,所以态度非常地强硬,就是坚决不交蔡伯多禄,甚至还提出一个侮辱大清帝国的理由:澳门当局不对中国逃亡者负责任,澳门是向所有人开放的,无法阻止逃亡者的入境。 华利亚的强硬激怒了孙士毅,孙士毅立即下令封锁澳门。 封锁澳门后,1784年10月26日,孙士毅给乾隆皇帝写了一份情况汇报。乾隆皇帝拿到汇报后,一看也就是一份简单的搜捕汇报。这份汇报的末尾,孙士毅写道:窃思,西洋人来广贸易,寓居商人十三行内,该商分应稽查、约束,岂容内地奸民与之交接。乃蔡伯多禄擅行出入招引,该商等置之不见不闻,一任改装越境,咎实难辞。 孙士毅为了推卸责任,将蔡伯多禄秘密帮助意大利传教士偷渡的责任,以及后来流窜到内地的责任,统统推到了行商身上,乾隆皇帝还没有老眼昏花,特地在蔡伯多禄的名字后面朱批:“此人何尚未获?”通览孙士毅写给乾隆皇帝的汇报,除了汇报材料末尾有乾隆皇帝朱批的三个字“知道了”之外,就是对蔡伯多禄的批示了,可以想象乾隆皇帝对传教士可能勾结起义回民是多么地警惕,抓住蔡伯多禄是乾隆皇帝的心愿。 封锁还在继续,澳门的食品很快就严重短缺。 华利亚这个时候依然拒不交出蔡伯多禄,甚至还假模假样地在整个澳门搜索蔡伯多禄的下落,目的是希望孙士毅能够解除对澳门的封锁。孙士毅看穿了华利亚的花招,下令继续封锁澳门。华利亚的强盗嘴脸一下子露出来了,为了解决粮食危及,公然下令驻扎在澳门的葡萄牙军队进行武装抢劫。 葡萄牙人的海盗习性很快就取得了成果。一艘正要离港的载有大米的中国船只成了他们的目标,葡萄牙军队迅速包围了船只,关押了船上的中国船员,明目张胆地将船上的大米运到了总督府的仓库。一艘船的大米无法满足危机,华利亚下令继续抢劫,凡是发现运载粮食的船只,只要经过澳门就无条件开火。 华利亚的海盗抢劫行径顿时将澳门周边海域推向了恐怖境地,往来广州黄埔港的欧美商人陷入了恐慌,当地的中国老百姓也陷入恐慌,葡萄牙军队甚至冲到老百姓家里抢劫。孙士毅毕竟是文人出身,之前也没有在部队待过,根本没有什么打仗的经验,本来蔡伯多禄逃跑已经让乾隆皇帝很生气,现在因为封锁澳门引发冲突,那样自己肯定掉脑袋。10月28日,孙士毅下令解除封锁。 孙士毅窝囊之极,乾隆皇帝再次下令全国通缉蔡伯多禄,这让孙士毅如芒在背。万般无奈之下,孙士毅只有继续跟华利亚交涉,甚至将葡萄牙驻扎澳门的所有官员都召集到修道院开现场办公会议。孙士毅的代表脑子不好使,现场就要华利亚交出蔡伯多禄,甚至当着所有澳门官员的面交给华利亚一封强硬的谕令,如果澳门当局再不交出逃犯,帝国的军队已经枕戈待旦,朝发夕至,踏平澳门。 华利亚是澳门历史上有名的死硬分子,孙士毅来硬的,这位爷偏不信邪,就是不交蔡伯多禄。这个时候,澳门的商人坐不住了,一旦商人关门停业了,华利亚的税收什么的就收不了啦。华利亚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但是又不想交出蔡伯多禄,华利亚秘密将蔡伯多禄送到一条葡萄牙船上。10月30日夜晚,蔡伯多禄等乾隆皇帝下令通缉的要犯,在澳门码头秘密登船,天还没有亮,葡萄牙人就急匆匆开船离港,直奔亚洲老巢果阿。 跑了朝廷钦犯,孙士毅只能抓住哆罗的担保人潘振承打板子。顺势给乾隆皇帝写信:臣钦奉谕旨,遵即传唤商人带领哆罗即罗马当家同至臣署,晓以天朝法令,复宣扬皇上恩德,该哆罗觳觫跪聆,叩头认罪,商人潘文岩等在旁目击,亦十分惶悚,自称防范不严,愿求一体议罪,以冀稍赎前愆。 孙士毅提出以银子认罪的法子,源于当时乾隆皇帝的宠臣和珅提出的议罪银,只要犯罪分子交出银子,就可以免罪。潘振承这一次是出了大血,孙士毅再给乾隆皇帝汇报的时候,潘振承还不得不装孙子认罪:洋商潘文岩禀称,哆罗罗马当家住宿行中,失于防范,任由蔡伯多禄来往勾通,致有揽送洋人越境之事,非寻常玩忽可比,情愿罚银十二万两,着照所请,准其认罚。 潘振承交了议罪银,按照当时的规定,只要交纳两万到十四万两银子,什么罪过都可以免,当然造反是不行的。孙士毅将所有责任都推卸到了潘振承身上,甚至包括蔡伯多禄的逃跑。当然潘振承也交纳了快接近议罪银上线的银子才得以平安。可是孙士毅却对华利亚耿耿于怀,秘密地集结部队,准备好好地教训一番葡萄牙人。 孙士毅万万没有想到,就在葡萄牙嚣张跋扈跟帝国唱反调的时候,英格兰人的大炮在黄埔港打死了中国居民。就算自己理解为那是误伤,可是乾隆皇帝绝对不会相信英格兰人的行为是无意的,洋鬼子炮击命案会不会是他们跟葡萄牙人勾结的一个阴谋,尤其是现在欧美鬼子们将武装力量集结到了黄埔港,这是不是葡萄牙人在背后的诡计,将帝国军队拖入两线作战的困境,然后瓦解帝国军队对澳门的攻击呢? 4、替死鬼真相 孙士毅的部队一直处于游弋状态,这让潘振承胆战心惊,因为这样会引起洋鬼子更大反抗。 潘振承现在终于明白穆腾额跟孙士毅的担心了,葡萄牙驻澳门总督华利亚现在已经是厉兵秣马,乾隆皇帝的诏令发了一遍又一遍,孙士毅现在根本没有心思兵分两路,但这正是华利亚希望看到的局面,现在葡萄牙人还没有能力跟乾隆皇帝打一仗。华利亚万万没有想到英格兰人这个时候帮了自己的忙。 皮古听到孙士毅的谕令后大为光火,对清政府在解决纠纷上的能力很是惊讶,三番五次没有提出任何行之有效的解决办法,却一再用命令的口吻威胁鬼子。皮古等人一直期待孙士毅能够在安全保障方面进行磋商,可是中国官员一字不提。皮古连夜鼓动各国在广州的管理委员会联合起来,并鼓动说只有大家团结在一起,向广东巡抚联合抗议,才能赢得安全保障。 11月28日,欧美各国的管理委员会给孙士毅写了一封抗议信: 大人曾经答应过,乔治?史密斯一经询问之后,便会立即送回,但此事未见实行,使我们对自身安全非常地惊惶,因此,我们令各船派人前来保护自己。当该案在黄埔港发生时,乔治?史密斯已在广州,毫无疑问,无论如何是不能诿过于他的。我们要求你不再扣留他,以释群疑。 洋鬼子很有意思,基本没有搞明白孙士毅谕令的意思,依然深信皮古鼓吹的连坐,害怕乔治?史密斯成了炮手的替罪羊,大清帝国的官员如同皇帝查教案那样,搞个全国总动员,相干的,不相干的人统统抓起来。洋鬼子甚至担心孙士毅将炮手的责任推到乔治?史密斯的身上,在他们眼里,中国的官员只相信他们头上的顶子,还有手上的权力,他们用人治代替法治,视法律尊严为儿戏。 孙士毅一接到洋鬼子的联合抗议,感觉到沟通存在太大的问题,当然完全可能是华利亚那个王八蛋在从中捣鬼。孙士毅不想给任何人捣鬼的机会。28日晚上,孙士毅紧急召见了各国的代表,巡抚衙门灯火辉煌。洋鬼子从来没有深夜进入过巡抚衙门,这是破天荒的第一次,各国代表都很紧张,生怕眼前的孙巡抚将自己给抓起来软禁。 巡抚衙门的紧张气氛让孙士毅感到很奇怪,鬼子陈兵黄埔港,现在他们表情紧张,这些家伙看来还真是出于害怕进行的自我保护。孙士毅突然站起来,在屋子里走了一圈后,说:“炮击命案不会连累你们,我只要英格兰人负责,希望你们不要跟着英格兰人瞎起哄。” 鬼子代表们依然没有整明白孙士毅的话,他们的脑子里依然是皮古的理论。当然他们也是担心类似事件发生在自己身上,所以他们强调,他们跟英格兰人联合,是因为觉得全体欧洲人所处的环境是完全相同的,在一国能发生什么,就可能在所有各国发生,既然有一件使大家都恐慌的事发生,所以各国就派自己的驳船去保护英格兰人,而且在必要时,还把英格兰人护送到他们自己的船上去。 孙士毅表现出了非常大的宽容,这个时候文人的胸怀在孙士毅身上表露无遗。孙士毅没有跟洋鬼子争辩,只是表示对驳船武装的事情,巡抚衙门不再追究,无论如何,欧洲人对法律表现出的不信任是错误的。孙士毅最后强调,只要找到那个肇事者,英格兰人愿意交出凶手,这件事情很快就可以结束。 英格兰人现在已经不再相信孙士毅的话,法国人未经审判就被绞死,现在乔治?史密斯依然被政府扣押,没有任何音讯,也许中国政府会将乔治?史密斯当成垫背的,甚至某一个早晨,当大家还在睡梦之中,就会接到通知要当众绞死乔治?史密斯。一场鲁莽的杀戮,失去的不仅仅是一个官员的威信,更重要的是一个政府的信用,欧洲人已不相信中国的清政府,他们追求的是治外法权,这已经让大清帝国走到了危险边缘,治外法权的隐秘之手已经让天朝上国脆弱的尊严扫地。 孙士毅不想欧洲人的武装驳船在黄埔港停留太久,更不想真正停止黄埔港的一切贸易。如果时间一长,乾隆皇帝的口袋里少了银子,这位爷可会龙颜大怒。孙士毅现在陷入了洋鬼子的漩涡,他依然希望乔治?史密斯能够写信给船长威廉姆斯,让威廉姆斯交出炮手。当然,为了调查,希望威廉姆斯不要冒险将船开走,一定要等待这个不幸事件解决才好。 乔治?史密斯的信是孙士毅让一个翻译官写的,经过反复的斟酌,决定让通事把信带给威廉姆斯。通事是个软蛋,根本就没有见过枪林弹雨,一到码头见到处都是持枪的军人,帝国军人封锁了道路。通事用孙士毅的手谕进入了码头,发现外国人的驳船上全副武装,荷枪实弹,掉头就跑了。 11月29日,皮古感觉到欧洲联盟在孙士毅的巡抚衙门开完夜会之后,他们的心态在慢慢转变,甚至期望能早日解决问题,不然会影响到一年的贸易。皮古也意识到,一旦僵持下去,错过了贸易时节,损失最大的是英格兰人,中国人不是要凶手吗?那就让威廉姆斯照办,反正“休斯夫人”号也不是东印度公司的。皮古给东印度公司旗下的“订约者”号船长麦金一封管理委员会的信,皮古命令麦金去通知威廉姆斯,中国清政府已经正式要求交出凶手,以便在公堂审理,希望威廉姆斯立即答应孙士毅巡抚的要求,如果拒绝,全体的英格兰人的安全就无法得到保障。 皮古担心威廉姆斯开着船跑了。一旦肇事船只真的跑了,孙士毅的军队随时都可能发起攻击,到那个时候,皮古就真的没法跟英格兰议会交代。皮古千叮咛万嘱咐,吩咐麦金,一旦威廉姆斯我行我素,不按照孙士毅的要求企图逃跑,麦金应该想方设法阻止威廉姆斯犯下致命的错误。因为那样一来,孙士毅完全可以以英格兰人藐视帝国法律,拒绝交出凶手为由,真正让英格兰人连坐,因为孙士毅已经在欧洲联盟面前反复强调过,那样一来失信的就是英格兰人,孙士毅就可以堂而皇之地收拾英格兰人。 威廉姆斯是个死硬分子,拒绝交出凶手。 穆腾额意识到问题越来越严重,蔡伯多禄的保人是潘振承,现在炮击命案的是英格兰人,这两起事件都是发生在自己管辖的粤海关,孙士毅完全可以将责任推到自己头上。蔡伯多禄的逃跑,孙士毅已经在乾隆皇帝面前受到过严厉批评,现在帝国水师在海上游弋,澳门战事一触即发。这个时候威廉姆斯再不交出凶手,粤海关真有可能成为第二战场。 潘振承该出面给英格兰人施加压力了。11月30日,穆腾额派出一名粤海关军官跟潘振承找到了大不列颠东印度公司管理委员会的委员,要求三方在行商公所开会讨论命案,可是皮古担心自己一旦离开商馆就会跟乔治?史密斯一样被逮捕,因此拒绝走出商馆参加讨论会。会议说是讨论,完全就是粤海关的通牒:“如果两天之内不交出凶手,则不再供应英格兰人的伙食并停止贸易,英格兰的所有船只不能离开黄埔港。” 穆腾额的强硬态度再明白不过。既然你们英格兰人要以安全得不到保障以及中国政府没有信誉为由拒绝交出凶手,那好,你们耍泼皮无赖,老子是从内务府当奴才出身的,装孙子耍无赖那是工作需要。现在既然英格兰人要对抗到底,那生意就别做了,你们现在在老子的地盘,你们打死了中国人,杀人偿命,你们不交出凶手,那就不好意思,你们一个都别想跑。 英格兰人太低估中国官员的无赖。他们都是文人出身,他们的厚颜无耻都能在四书五经之中找出典故,都能够让自己的无耻冠冕堂皇,更何况现在是英格兰人打死了中国居民呢?一旦乾隆皇帝知道外国人打死了自己的子民,皇帝就饶不了英格兰人。穆腾额看英格兰人依然无动于衷,又派军官带着一队士兵,给皮古下了最后通牒。如果要挑战政府极限,那中国军队就要开出舰艇搜查英格兰的船只,如果皮古这个时候离开,那就视为一切的通牒结束。 皮古一看中国政府真生气了,要是中国军队一旦开始搜查,那就是名义上的搜查。按照中国政府的处事风格,那就是见人就抓。皮古一看马上就要彻底撕破脸皮,便再次以管理委员会的名义要求麦金,必须给威廉姆斯下达最后的死命令,如果威廉姆斯一意孤行,东印度公司就不管了。这一次威廉姆斯一看东印度公司不管了,马上就成了软蛋,30日晚上连夜将“不幸的炮手”交给了麦金。 威廉姆斯交出的炮手是个老头,一看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冒牌货,他是“休斯夫人”号上的一个贱民。为了保住真正炮手的性命,这个时候只有用这个贱民去搪塞孙士毅。不过,威廉姆斯依然希望通过装可怜保住贱民的命,他写了一封信给麦金,希望麦金能够将信交给中国政府官员,并且得到官员的宽恕: 现在我把这个不幸的炮手送上,如果他被扣押,或希望你留下赡养费给他,恳求亲爱的乔治?史密斯照顾这个老人,你最好留下一些东西给文官(“休斯夫人”号保商万和行老板蔡世文)以赡养这位老人,我希望那些中国人不要伤害这个不幸的老人,因为这只是一次偶然事件。 这个时候,皮古不再跟孙士毅对抗,甚至希望得到孙士毅的宽恕。当然,他更担心假冒的贱民送到广州之后,不问青红皂白,孙士毅就给判处绞刑立即执行。皮古派出管理委员会的委员陪同麦金以及押送的军官到了广州。替身被送到广州一个庙里,孙士毅派出一名官员将替身带走,并告诉东印度公司的人不用担心替身的命运,在乾隆皇帝没有下达圣旨之前,广东巡抚是不会对凶手做出任何处罚的。 冒牌的替身凶手被交到了孙士毅手上,乔治?史密斯终于解脱。孙士毅派手下给乔治?史密斯送去了几样中国特产,并对英格兰人的配合表示感谢。皮古怎么也没有想到,乔治?史密斯回到商馆,对中国官员大加赞赏,非常满意自己在广州受到的待遇,甚至当场拿出孙士毅下属送的特产炫耀。乔治?史密斯告诉皮古,中国官员正在考虑用最有利的证据上奏给皇帝。如果不出意外,那个老人将在60天后被送回来。 皮古现在依然担心那个假冒的炮手的生命安全。因为在乔治?史密斯回到商馆之后,12月6日,穆腾额宣布黄埔港解除封锁,贸易又重新开始,欧洲人的驳船开走了。皮古还是不放心,之前几次会议中,中国官员不断提到皮古的名字,甚至明确表示皮古不能离开广州。皮古一直想搞明白为啥不让自己走,乔治?史密斯回来后,皮古跟几个中国人打听,原来,如果孙士毅在乔治?史密斯身上不能有任何突破,那么孙士毅就要派人抓皮古。 搞明白缘由的皮古吓得一身冷汗,英格兰来广州做生意的私人老板太多,他们有意或者故意发泄不满招惹麻烦,都会让东印度公司受到牵连。皮古给东印度公司董事会写信:“希望如有可能,就把英格兰人能真正地控制私人老板的权利明确规定,如果法律上或立法上现在不许可有这种权利,在大清帝国这个专制政府的法令下,如何证明我们已经服从?同时,在类似情况下,公司的船长以及职员,如何才能算已经服从我们的命令?当前,同样缺乏权利去抗拒这个政府不公平的命令,为了保护自己,我们知道没有别的办法,只有退回到我们自己的船上。” 皮古的信中透露出一个重要信息,英格兰人现在武力上还不能跟大清帝国抗衡,自然也就无法抗拒大清帝国不可理喻的法令。当时东印度公司拥有对外开战、成立领事馆、外交等权力,在印度已经成为实际的控制人,甚至希望通过不丹渗透到中国西藏。可是英格兰人现在需要的是贸易利润,而不是大规模的战争,因为在欧洲战场上,西班牙、法国等国家已经让英格兰人筋疲力尽了。一旦跟中国开战,英格兰人没有任何胜算,那样一来,刚刚失去了北美洲的英格兰,将失去中国这个最大的贸易伙伴,这对英格兰将是雪上加霜,东印度公司的财务也会进一步恶化。 黄埔港解禁,威廉姆斯跟乔治?史密斯像兔子一样开溜了。12月7日一大早,他们就驾驶着“休斯夫人”号离开黄埔港,直奔孟买,将那个可怜的替身老头留在了广州监狱。12月8日,广东按察使召集各国代表和全体行商开会。 皮古一看,广东的法院院长都亲自出面了,院长可是广东大法官,炮击命案应该很快就要开庭审理了,这一次中国官员看来还是信守承诺的。会议一开始,皮古根本听不懂大法官说什么乱七八糟的皇上仁慈一类的话。接下来大法官就很不高兴了,批评英格兰人拖延五天才交出凶手,现在政府已经很温和了,但是对于这次事件中丧失的两位臣民的性命,需要一人负责。 会议结束后,皮古还是稀里糊涂,他一直在认真地听大法官的话,可是一直没有听到一句乾隆皇帝将如何处置凶手的决定。皮古刚刚走出会场,听到了一个传闻,说替身凶手已经被绞死了。皮古当时已经是胆战心惊,觉得自己在一个没有法度的地方冒险,一旦将来发生意外死亡,东印度公司的人都无法解脱生命危险的状态,没有行动自由,英格兰人如果要继续做生意,必须永远承受中国政府所给的屈辱。 皮古当时真想向东印度公司董事会建议放弃跟中国的贸易。皮古有自己的理由:中国政府统治英格兰人和对待他们的臣民一样是用极权和专制的,一旦杀人就必须交出一个人去偿命,不容犯罪者逃脱。在这种情况下,由代替者受罪,假如不将他交出,则该船的大班或该国的头目将承担罪行的连带责任,为了使这种法律绝对化,不承认有所谓误杀,只有一命偿一命。 “休斯夫人”号交出替身的事实,在皮古的信函中已经得到证实,从皮古的话中不难发现,欧洲人每次在中国出事之后,他们都是用替身去顶替真正的凶手。皮古口口声声讲究法律,可是在他们的法律里面,犯罪分子居然能用另外一个人去顶包,甚至用生命去顶包。这到底是欧洲人的思维逻辑?还是欧洲追求法律公正平等的潜规则呢? 在东印度公司董事会的数据中,可以进一步证明威廉姆斯交出的是冒牌的炮手,真正的炮手早已乘坐“尼卡”号逃走了。当时“休斯夫人”号是私人老板的船只,那么“尼卡”号可是东印度公司的船只。凶手能够快速躲藏在东印度公司的船上并逃走,这里面有太多的问题,那就是皮古默认凶手杀人之后逃走,甚至协助逃走。如果凶手真的是无意的,完全可以留下来在法庭上陈述。 可是凶手,或者说皮古不愿让凶手跟中国政府说清楚,仅仅担心被中国政府抓住杀头就悄悄地逃走了。用现在的话说,凶手是畏罪潜逃。难道欧洲的法律容忍凶手畏罪潜逃?皮古怂恿欧洲人跟大清帝国对抗,他们希望得到公正的审判,甚至在审判期间保证凶手的人身安全。那么皮古放走凶手的行为,则从骨子里就没想让中国法律来审判英格兰人。难道英格兰人是要利用凶手已经逃走来刺激孙士毅,让整个欧洲人跟孙士毅对抗,难道这一切都是华利亚勾结皮古的一个大阴谋? 不,一个更深远的阴谋在皮古给东印度公司董事会的报告中: 我们个人所受的屈辱,我们的贸易所受到的逼迫和阻碍,我们忍受了不断的侵犯。但是,如果贸易一旦丧失,则英伦必然要重新夺回,我们知道,这只有通过耻辱的屈服,或者使用武力,不管怎样,想获得成功,一定会产生非常严重的灾祸。 大不列颠东印度公司董事会接到皮古的报告,感到事态的严重,报告中无非强调一个问题,英格兰人在中国做生意,中国的法律是一命偿一命,跟英格兰的法律所谓的人性道德不一样,在这样的地方做生意太危险,要么撤走不做,要么就要遭受屈辱。皮古的言外之意,英格兰政府应该出面解决这个问题,英格兰人不能让中国政府审判。 皮古这个治外法权的初级构想送到了英格兰议会。大清帝国的官员们还在为绞死杀害帝国子民的英格兰凶手高兴的时候,英格兰议会已经在密谋在大清帝国的治外法权。也就是说英格兰人在中国违法,只能由英格兰来审理,这可是颠覆了天朝上国的司法权,进而侵犯了帝国的主权完整。皮古的治外法权的图谋跟英格兰议会的举动,足以证明“休斯夫人”号不是一场简单的误伤,完全是英格兰通过一场命案在试探帝国的底线。 英格兰议会给东印度公司董事会下令,以后东印度公司的船只进入黄埔港,严禁鸣放礼炮;凡是英格兰人在中国发生纠纷甚至命案,一律不得将被控者移交给无监督权的中国当局的司法机关。英格兰人已经开始了谋取治外法权的挑战,他们甚至在密谋一个更加庞大的计划。在东印度公司的带领下,欧洲以及美洲的船只纷纷仿效,帝国已经笼罩在欧洲人的阴谋之中,危险犹如病毒一样,正在无声地蔓延。 5、汇款的机密 1791年9月22日,血红的残阳洒在潭仔洋,一艘悬挂英格兰旗帜的船只在残阳中前行。 甲板上,一个高个子英格兰人远远地望着若隐若现的小岛,旁边站着棕色皮肤的士兵,他们头上裹着不同颜色的头巾。高个子英格兰人扭头看了看旁边的一名士兵,英格兰人犀利的眼神让士兵们不寒而栗,士兵顿时挺直了胸脯。可怜的士兵都是英格兰人从加尔各答抓来的印度奴隶,他们荷枪实弹,表情严肃。这一次他们冒着杀头的危险航行了千里之遥。他们本来就是贱命一条,明天脖子上的头颅会不会喘气,已经由不得他们了。 印度奴隶不知道英格兰人会带他们到什么地方去,一路上英格兰人要么在甲板上东张西望,要么在船舱里喝酒,这一次的行动异常诡异。有一名印度士兵明显感觉到不对劲,他们没有权利过问船舱里到底装载的是什么,他们只有扛枪卖命的份儿,现在整个莫卧儿帝国都在英格兰人的股掌之中,更何况自己还是奴隶呢? 高个子英格兰人叫史蒂文森,是典型的英格兰人种,高鼻梁蓝眼睛。史蒂文森是“凤凰”号的船长,现在这位爷还有一个职务,那就是“凤凰”号大班。史蒂文森现在也是一肚子火,船还没有驶离加尔各答港口,船上的东西就已经陷入了财务纠纷之中。东印度公司威廉要塞管理委员会告诉史蒂文森一个消息,早在5月27日的时候,威廉要塞管理委员会就已经给广州管理委员会写信,将一份汇款通知了广州管理委员会。 威廉要塞位于加尔各答,早年加尔各答是孟加拉国一个荒无人烟的小岛,英格兰打败西班牙跟法国人之后,逐渐扩张到孟加拉国,但是先到的葡萄牙人、西班牙人以及法国人都占据了有利的商贸据点,英格兰人不得不选择了加尔各答这个荒岛建立自己的贸易根据地。威廉要塞就是英格兰人修建的防御城堡,后来殖民政府就一直设立在威廉要塞的威廉堡里。 东印度公司威廉要塞管理委员会接到一个来自欧洲的消息,法国的国王路易十六被迫召开三级议会,并将三级议会改为国民议会。没等路易十六反应过来,法国人就造反了,路易十六不得不拿着俄国人给的假护照,化妆成仆人逃跑了。现在欧洲人陷入了革命的惶恐状态,尤其英格兰,更是惊弓之鸟。北美殖民地独立成为美国,现在国际地位跟英格兰一样。不少英格兰人有样学样,走私非常疯狂,一旦严刑峻法弹压,首相小皮特非常担心法国以及北美洲的悲剧在英格兰国内上演。 东印度公司现在由英格兰议会全权掌管,欧洲的封建帝国都在蠢蠢欲动。担心革命势力不断扩张,普鲁士、英格兰等国家正在密谋联手攻击法国,东印度公司跟法国的贸易已经出现了滞缓。更为夸张的是,法国革命闹出了严重的经济问题,革命者为了巩固从教会没收的物产,采取了非常奇怪的货币扩张路子,搞得法国货币急速贬值,物价飞涨,通货膨胀已经很严重了。 早在1789年法国大革命初期,法国国民议会就下令,以教会的土地为抵押,发行400万里弗票据。革命者闹革命需要钱,教会没收的土地一下子能够换来400万磅白银,打仗的经费就不用发愁了。革命者为了夺取政区发行货币,可是在他们闹革命之前,路易十六控制的国民议会已经发行过800万里弗不付利息的票据。在整个法国货币的真实供应量已达到12亿里弗。不过革命者并没有考虑市场的货币供应量,随后又发行了600百万里弗票据,到了1791年,又发行了600万里弗的票据。 现在的法国市场上已经票据满天飞,法国的里弗已经严重贬值,东印度公司出口到法国的产品也就随着贬值了,加上革命形势非常严峻,出口已经非常地不方便。更为要命的是,北美殖民地因为一个贪官跟一个走私大王的勾结,最后英格兰人失去了控制权,现在出口法国比较困难,欧洲局势剑拔弩张,为了控制走私,缓和贸易商人的情绪,小皮特首相不得不下令降低50%的税率。小皮特希望通过降低税率扩大商业贸易,稳定国内局势,然后着手解决法国人的问题。 小皮特现在不仅仅面临法国通货膨胀的问题,英格兰国内也出现了糟糕的通货膨胀苗头。小皮特真不知道是该感谢伊丽莎白女王,还是该责怪那个老处女。当年,西班牙发生通货膨胀,小手工业作坊破产,大量小手工业者流浪到伦敦,当时伦敦治安一片混乱,为了稳定治安,防止这些西班牙流民到处乱窜,规定只有在伦敦从事同一职业三代的人才能领取伦敦户口。伊丽莎白的人口政策给了手工业者留居伦敦一个希望,也为英格兰留下了手工业技术人才,为工业革命保留了种子。随着纺纱机技术的创新,英格兰在纺织业走到了世界的前列。可是美国人闹革命,一下子纺织品的北美市场失去了。产品大量积压,商家被迫折价抛售,破产事件增加了近50%,工人大量被解雇,1788年英格兰陷入了经济危机。也给英格兰注入了经济危机的牛皮癣病毒。 英格兰的第一次经济危机很快出现转机,随着30份开凿运河和改善内河航道的许可证的颁发,英格兰内河航运业发展迅速,吸收了大量工人,并扩大了本国市场,纺织业迅速回升。随着纺织业的发展,银行数量迅速增长,地方银行增加到400家,银行贷款额增长得更为迅速。银行贷款使筹集资金更为容易,工业投资迅猛增长。可是,法国的大革命顿时让英格兰的纺织品出口总量迅速下降,纺织业再度出现了供大于求的局面。 法国的通货膨胀已经像感冒病毒一样传染给了英格兰。东印度公司威廉要塞管理委员会已经真切地感受到了通货膨胀的到来。伦敦总部在给威廉要塞管理委员会的卢比兑换西班牙银元的过程中发现,以前43.5元西班牙银元兑换100卢比,现在33元西班牙银元就能换100卢比。英格兰的通货膨胀已经蔓延到了加尔各答,这样的通货膨胀得不到控制,英格兰将再度陷入经济危机。小皮特非常清楚,现在英格兰的银行越来越多,到时候倒闭的就不只是工业企业,银行也将卷入其中。 史蒂文森望着沉沉夜色,心情五味杂陈犹如狂卷的波澜。 现在东印度公司急需的是真金白银,而不是贬值的卢比。史蒂文森还没有起身,东印度公司就有人将船上的货物给办理了汇款。史蒂文森可不想要卢比办理的汇款,一旦英格兰跟加尔各答的通货膨胀继续,那么自己运送到中国的这一批货物,即使赚取更多的利润,也难以保证赚取的利润会超过通货膨胀的贬值速度。按照当时的规定,大班的提成统一由东印度公司伦敦总部支付,这样一来,史蒂文森的提成也就会随着通货膨胀而成比例下降,这是一笔注定吃亏的交易。 史蒂文森咬了咬牙,狠狠地朝大海吐了一口唾沫。他现在非常无奈,那个该死的科顿已经办理了汇款手续,尽管自己跟威廉要塞抗议,自己没有授权科顿办理,他办理的汇款是非法的,“凤凰”号上的货物完全可以在自己去中国交易后,给威廉要塞管理委员会提交真金白银。可是木已成舟,东印度公司的高层科利已经为汇款担保,并且将船上的所有货物进行了担保抵押,所以现在东印度公司只有全力保证“凤凰”号上的货物安全交易,最好能够卖出一个好价钱。 印度士兵看着史蒂文森愤怒的表情,终于有点明白了,“凤凰”号这是要向潭仔岛开去,这里可不是什么贸易口岸。之前英格兰的船只要么开往澳门,要么直接开往广州的黄埔,这一次史蒂文森开到潭仔岛来,一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印度士兵哪里知道,这一次史蒂文森是冒险来了,船舱里没有别的货物,有的是259箱上好的鸦片。史蒂文森在收购这一批鸦片之前,已经了解过1782年“嫩实兹”号的教训。如果直接开向澳门,到时候麻烦一大堆,直接跟葡萄牙人争夺鸦片生意,自己可能跟“嫩实兹”号一样做赔本的买卖。 在“嫩实兹”号贩卖鸦片之前,葡萄牙人一直是东印度鸦片的垄断商,鲁莽的英格兰商人第一次将鸦片运到澳门,两百箱鸦片最后还成了烂账,只能在马来西亚沿海给亏本卖掉。现在葡萄牙商人的鸦片在质量上已经超过英格兰人,自己再去澳门,第一个会引起葡萄牙人的警觉,更重要的是自己可能面临卖不出去的尴尬境地,科顿那个王八蛋办理的汇款,到时候自己可能就真的要倾家荡产赔了。潭仔是澳门不远的一个小岛,停泊在这里,一来可以逃避葡萄牙人征收重税,二来更重要的是这里可以跟往来澳门的中国商人交易。 天色越来越暗,潭仔岛已经被夜色吞没,史蒂文森催促指挥加速前行,一定要在潭仔岛下碇过夜。潭仔岛非常荒凉,平时除了过往的商人在岛上歇脚,根本没有人留住在这个岛上。葡萄牙人也就没有怎么管理,更别提大清帝国的政府了,他们就更不管了。“凤凰”号在潭仔岛下碇后,史蒂文森立即给东印度公司广州管理委员会写信,将自己一路运送鸦片的经过进行了说明,更重要的是史蒂文森希望得到管理委员会的支持。 广州管理委员会主任约翰?哈里逊接到史蒂文森的信后,马上召集管理委员会成员开会。 英格兰人第一次向中国输送鸦片是通过散商船,这一次“凤凰”号可是威廉要塞管理委员会发来的船,船上装载的全是已经抵押成为汇款的鸦片。由于葡萄牙人的疯狂贩卖鸦片,早在雍正皇帝期间,中国政府就已经明文规定不允许鸦片贸易。尤其是“红溪惨案”发生后,大量回国的巴达维亚中国商人,更是有吸食鸦片的习惯,他们的回国慢慢地带动了吸食鸦片的风潮。这种一开始在有钱人家跟有权人家吸食的毒品,已经在福建、广州等地流行开了。葡萄牙人一直垄断着中国的鸦片走私业务,上一次“嫩实兹”号已经让葡萄牙人很不爽,这一次“凤凰”号停靠在潭仔岛,那可是在葡萄牙人的眼皮子底下。 不行,万万不行,约翰?哈里逊跟管理委员会的成员们很快就达成共识。粤海关的官员们越来越贪婪,当年那个干过两广总督、闽浙总督的监督李质颖,不一样对运送鸦片的“嫩实兹”号睁只眼闭只眼嘛?这一次只要“凤凰”号找一个中国政府不会干涉的地方,那么管理委员会就有办法将“凤凰”号上的鸦片搞定,因为这艘船不再是东印度公司利用散商船走私,而是要交入公司财库的统一贸易。 史蒂文森很快就接到了东印度公司管理委员会的信: 我们向你提出关于在你管理下的问题,你要设法找到一个不致引起中国政府干涉的安全地方碇泊。同时,我们随时准备尽力给你以帮助。我们认为,潭仔不是一个适合碇泊的地方。你的到来,必然会引起葡萄牙人的妒忌,并用各种办法来阻碍你。我们认为有必要指出,由于最近有很多中国海贼在沿海一带出现,你要随时准备好,防止被突然袭击。 不难看出,英格兰东印度公司这一次是有组织、有谋划地鸦片走私,“凤凰”号这一次贩运的鸦片虽然不及当年“嫩实兹”号的1600箱零头多,但这是英格兰人第二次因为经济出现大问题,想通过鸦片贸易来化解伦敦以及加尔各答经济危机。史蒂文森在汇款协议中的不满,可以充分证明,英格兰是要用鸦片来交易大清帝国的银子,而东印度公司无论是伦敦,还是威廉要塞以及广州管理委员会,他们都紧密而精心地谋划着对大清帝国的鸦片销售。 6、密航燕子湾 尽管史蒂文森满肚子的私人恩怨,但他还是带着鸦片来到了中国。 广州管理委员会的信函,让史蒂文森有点担心葡萄牙人。“嫩实兹”号1782年开到澳门,葡萄牙人非常不友好,抽重税,打压价格,当时“嫩实兹”号的大班沃森反复测算,无论怎么样节省都要亏钱。沃森看着整船的鸦片卖不出去,只好在澳门南面的云雀湾,与有海关关系的画商先官作了一笔200箱的交易。还有1400箱,堆满了整个船舱,在马来西亚沿海卖了极少的一部分,最后实在卖不出去,大批的鸦片只有倒腾给了葡萄牙商人。 现在葡萄牙人还不知道“凤凰”号已经停靠在潭仔。一旦他们知道,一定会让“凤凰”号开到澳门港口。澳门既是广州的外港,又是中外贸易的转运港,凡是来华的外国船员,按中国政府的规定,要先在澳门停泊,申请引水,由中国引水员带入虎门,停靠黄埔港后即赴粤海关上税。自葡萄牙人租借澳门后,明清朝廷对澳门实施特殊政策,其中一条是允许葡国商船停泊澳门后,即丈量船身,搬货入澳,迨内地商人赴买,始行纳税。葡萄牙人一定会按照所谓的贸易规则,对“凤凰”号抽重税。 史蒂文森在东印度公司的历史信函中发现过一个问题。葡萄牙人利用中国政府对他们特殊的游戏规则——葡萄牙商船来华贸易,不仅省去了雇引水到黄埔港停泊的过程,特别是省去了入口验货稽查这一关,从而给葡萄牙人将走私鸦片混进关口提供了可乘之机。澳门葡萄牙市政会利用澳门的特殊地位,自行制定通商法规,坚持任何他国商人在澳门经营鸦片贸易,只能由葡萄牙商人代理;规定他国商人贩运鸦片前来中国,必须由葡萄牙商船转运,在澳门卸货。这样一来,葡萄牙人就垄断了对华鸦片贸易。 葡萄牙人对垄断对华鸦片贸易可以说是处心积虑。雍正皇帝曾下旨惩办贩烟之徒,并禁吸食,可是作为药用进口鸦片是合法的,故这道禁贩、禁吸的谕令不过是一纸空文而已。为了确保鸦片贸易以及走私的顺利进行,避免触及中国皇帝的禁令,葡萄牙人还在澳门设置一项“贪污基金”。“贪污基金”用来支付中国鸦片掮客的佣金,还有更大的一部分是贿赂中国官吏的“规礼费”,掮客多为粤海关的行商,官员多为跟行商勾结的粤海关官员,这些人联手拿了葡萄牙人的好处,对他们贩卖鸦片均以药用为借口,堂而皇之在中国贩卖。 一切的路都铺平之后,葡萄牙人开始对欧美鸦片走私商人进行打击。首先,跟葡萄牙人做走私的商人都是老关系,好处拿了大把,他们不可能跟陌生的英格兰人甚至法国人做这种杀头的买卖。其次,葡萄牙人有中国商人跟官员的庇护以及进出口贸易程序的规定,其他国家的鸦片商人自然都要走澳门。要走澳门,就要听葡萄牙人的,否则人财两空。在葡萄牙人的垄断下,鸦片犹如毒蛇一般涌向中国,到东印度公司拿到鸦片贸易特许状那一年,中国进口鸦片数量已达到1000多箱,现在葡萄牙人依然垄断着鸦片贸易。 海盗,是英格兰人发迹的秘密。但这个时候,中国的海盗却让英格兰人头大。史蒂文森可能还不知道,在东南沿海一带,以郑七为首的郑氏家族一直是最大的海盗集团,郑七所在的郑氏家族曾经显赫一时。明朝末年,大海盗商人郑芝龙眼见满洲八旗踏破山海关,大海盗就向满人投降归顺。可是郑芝龙的儿子郑成功却追随朱家皇帝,赐朱姓成为国姓爷,郑成功后来直捣台湾将荷兰人赶走。康熙皇帝后来统一台湾,郑氏家族的部分贵胄就重操旧业。郑七就成为乾隆晚年东南最大的海盗头子,甚至后来率领两百艘海盗战舰远赴越南,帮助越南叛逆阮文惠成功篡位,不仅令乾隆皇帝震怒,洋商更是闻之色变。 史蒂文森一想到庞大的海盗舰队黑压压地从四面八方围过来,心头就紧张得喘不过气来。太恐怖了,不用说两百艘海盗战舰,就是两艘都能在潭仔将“凤凰”号干掉,一方面“凤凰”号上的印度士兵都是临时抓来的奴隶,他们的训练非常有限,真正交火的时候,这些受压迫的奴隶会不会卖命很难说。更重要的是郑氏海盗集团已经有了三百多年的历史,他们都是在海浪里玩儿命的人,跟这样的海盗交手,“凤凰”号在劫难逃。史蒂文森不敢往下想了,立即给指挥下令,起锚直奔黄埔。 史蒂文森指挥着“凤凰”号在夜色中前行。 全是鸦片,怎么应付粤海关的官员?史蒂文森一直在琢磨,中国人不好对付,上次“休斯夫人”号炮击案引发了轩然大波。粤海关的监督刚刚死掉,新上任的监督盛住可有来头,他是满族喜塔腊氏。大清帝国的开创者努尔哈赤的老娘就是喜塔腊家族的姑娘。到了1774年,乾隆皇帝为十五子永琰娶了一媳妇,这个被称做嫡福晋的女人也是喜塔腊家族的,盛住就是这位嫡福晋的亲哥哥,永琰可是乾隆皇帝内定的接班人。不出意外的话,盛住的妹妹将来就是皇后,现在的粤海关监督将来就是国舅爷。 粤海关是天子南库,乾隆皇帝号称十全老人,整天东征西伐的,国库的银子早就被这位狂妄的老皇帝给耗光了。盛住是永琰的大舅子,将来的国舅爷,守好天子南库那就是为永琰守好将来的江山。乾隆皇帝派遣盛住到粤海关,关键是这位爷干过杭州织造,当过布政使,管过军粮,执掌过南北关税务,对管理工作非常在行。斯蒂文森非常清楚,现在乾隆皇帝在考核永琰,一旦嫡福晋的哥哥在粤海关出现差池,将会影响到永琰的皇位,因此盛住一定不会轻易放过装满鸦片的“凤凰”号。 “凤凰”号在夜色中前行,史蒂文森的脑子里慢慢地有了一套自己的说辞。当“凤凰”号到达黄埔港的时候,粤海关衙门的官吏对“凤凰”号感到很蹊跷,这艘船到了港口并没有立即找到担保的商行,而是停在岸边等待海关官员的丈量。盛住之前干过浙江杭嘉道,专门抓人把柄,这一次他可不想让别人抓住他的把柄。盛住刚刚上任,对是非之地粤海关异常谨慎,凡是洋船到港,他都要亲自丈量,以免出现问题。 盛住带着一帮官员到了“凤凰”号,史蒂文森笑脸相迎。一上船,盛住就派人开始丈量船只,丈量的时候盛住就通过翻译跟史蒂文森闲聊,史蒂文森非常清楚盛住的意图,他就是想通过闲聊套出穿上到底装载什么货物。史蒂文森给盛住编故事,说是装满了大英帝国的生铁跟铅块儿。盛住掌管南北关税务的时候,对过往客商非常了解,史蒂文森纯粹就将盛住当成了满洲八旗的大猪头了,编造这么低级的谎言。 史蒂文森以为盛住会相信他的话,没想到盛住让手下的官员将东印度公司广东管理委员会的英格兰人给叫到船上。盛住没有被玩弄的愤怒,只是指着“凤凰”号告诫英格兰人:这样小的船和这样的货物愿意缴纳口岸税?盛住就是明确地告诉英格兰人,你这艘船有问题。盛住还让“凤凰”号告知他,到底是哪家行商为“凤凰”号做担保。英格兰人第一次贩卖鸦片到中国的时候,跟粤海关监督李质颖是铁哥们的先官,壮着胆子买了两百箱鸦片,后来亏的一塌糊涂,加上国家三令五申严禁商人贩卖鸦片,所以现在没有商人愿意给“凤凰”号做保。 英格兰人总是非常弱智地玩弄中国人。东印度公司广东管理委员会告诉盛住,管理委员会跟“凤凰”号没有任何关系,该船是船长史蒂文森全权管理的,无论是找担保人以及缴纳口岸税,都由史蒂文森自己去申请。之前加尔各答威廉要塞管理委员会还给广州管理委员会写信,详细介绍“凤凰”号的情况,史蒂文森甚至对威廉要塞管理委员会抵押汇款的行为极度不满意,可以说“凤凰”号上的鸦片是有组织、有计划地运送到中国。现在遇上了准国舅爷,英格兰人就开始了相互推诿,为了东印度公司能在广州长期贸易,甚至不惜要牺牲史蒂文森以及“凤凰”号的声誉,全部责任最后成了大胆妄为的个人行为。 史蒂文森听闻广州管理委员会的话后很快就明白,现在盛住为了巩固妹夫永琰将来的皇位,不可能让“凤凰”号蒙混过关,东印度公司也不能因为这一批鸦片而断了广州贸易的路子。史蒂文森不得不开着船离开黄埔港,到别的地方将船上的鸦片给兜售出去。史蒂文森到底将鸦片运到哪里?这个问题让粤海关的官员很是迷糊。 英格兰东印度公司的原始信函暴露了这一船鸦片的秘密。 当年10月11日,广东管理委员会给当时的印度大总督康沃利斯勋爵写信:“他没有运来货物,以致引起很大的怀疑,不过他现在未受到骚扰,但这些额外流入市场的鸦片引起滞销,我们料想要经过一段时间才能售出。”很显然,史蒂文森将鸦片卖给了中国人,这个地方没有引起粤海关的注意,俨然已经成了毒品的交易黑窝点。 史蒂文森当时将“凤凰”号开向了燕子湾,这个地方在潭仔不远处,葡萄牙人管不了,粤海关更是将这个燕子湾遗忘了。史蒂文森当时得到广州管理委员会的指点,那个地方有欧洲商人在那里兜售鸦片,属于三不管的地界,可以更方便将鸦片转手给中国不法商人。11月10日,史蒂文森向广东管理委员会交账。可以看出,史蒂文森已经将鸦片在燕子湾出售。史蒂文森希望能够签发孟加拉国财库的收据,希望能够回到孟买提取自己的佣金。 史蒂文森提交的财务账目泄露了更大的机密。“凤凰”号上259箱鸦片,258箱以每箱380银元成交,另一箱损坏的鸦片以280银元讲价卖出,这样一来史蒂文森按照5%的佣金比例,可以提成4916银元。可以看出,跟当年“嫩实兹”号的价格相比,鸦片涨价了,并且销售数量增加了59箱。不过财务报表中非常蹊跷的是,史蒂文森留下了3223银元的船钞,也就是税收,这笔钱到底交给谁了,一直成为东印度公司财务报表上的一笔糊涂账。史蒂文森在交账后的11月17日,将“凤凰”号交由东印度公司掌握,自己搭乘“埃利奥特将军”号返回孟加拉国。 史蒂文森离开后,“嫩实兹”号的船长坎宁来了。坎宁跟广东管理委员会约定,以船上鸦片作为抵押品,在1792年的1月31日,或在之前,交付广东管理委员会财库三十万通用卢比,兑换比率为每100个通用卢比,按34新墨西哥银元计算。“嫩实兹”号再度败走麦城,因为澳门的葡萄牙人涌向了燕子湾,加上史蒂文森的259箱鸦片,让燕子湾低质量的鸦片已经处于需求饱和状态,“嫩实兹”号运来的鸦片根本卖不出去,到了1月31日,坎宁不得不请求付款延期。 坎宁给东印度公司广州管理委员会写信:“嫩实兹”号舱货出售非常慢,由于澳门商人的货比较优良,每箱只得少售50头像银元,致令我没有办法将“嫩实兹”号到期的汇款缴给贵公司。从坎宁的信中不难发现,葡萄牙人的鸦片质量优于英格兰人的,这跟葡萄牙人长期从事鸦片贸易有关,他们的工艺成熟,自然价格高,英格兰人只有通过讲价的价格战才能出手。坎宁的信无疑表明,在乾隆皇帝时期,拥有鸦片定价权的是葡萄牙人,英格兰人还处在跟人学习的初级阶段。 1792年4月4日,坎宁经过澳门航道,将“嫩实兹”号开到了燕子湾,6天后沿着海湾向西航行。很显然坎宁离开了燕子湾,难道是英格兰人的鸦片突然销售火爆?并不是!坎宁将鸦片交给了代理人。可是,代理人最后只交给广州管理委员会90632头像银元,跟之前抵押的汇款102000头像银元相差甚大,很显然是价格战亏损了。不过,从1792年的1月31日起,按照12%的利息计算欠款利息,最后坎宁还亏欠了孟加拉国政府17314头像银元。英格兰人的鸦片生意再次失败。 英格兰人的到来,让之前籍籍无名的燕子湾一下子名声大震。粤海关监督盛住越来越觉得蹊跷,“凤凰”号半夜莫名其妙地开走了,现在美国人的船来黄埔港的也少了,难道他们不做生意了?盛住委派“澳门海关”调查的结果是:英格兰人跟美国人的船到了燕子湾。为了销售鸦片,葡萄牙人跟英格兰人展开了价格战,英格兰贩运鸦片的大班都因为亏损,在鸦片没有卖出去就逃之夭夭,史蒂文森是那样,坎宁也是那样。 鸦片贸易的失败令英格兰人非常失望,一个密谋已久的计划再次启动。 1、勋爵的密报 1792年1月4日,马戛尔尼擦了擦墙壁上勋章的灰尘,黯然神伤地摇了摇头,马戛尔尼家族的荣光在自己的手上褪去。 苦闷的马戛尔尼挪了挪书桌前的椅子,抓起了一份过期的报纸。报纸上铺天盖地都是法国资产阶级革命的报导,法国人现在已经乱成一锅粥了,国王路易十六已经没有藏身之地。突然,仆人急火火地闯进了办公室,马戛尔尼皱了皱眉头,这贱人简直太没有礼貌了,英格兰人怎么能这么没有教养呢?马戛尔尼正要训斥,仆人拿出一份伦敦急件。 急件是英格兰外交大臣亨利?邓达斯写的。邓达斯一直对向中国派驻大使很热衷。早在1787年,邓达斯就任命卡思卡特中校为特使,出使中国北京。卡思卡特中校是英格兰驻孟加拉国军队总军需官,邓达斯希望卡思卡特前往北京解决中英贸易问题,这是“洪仁辉事件”之后,英格兰政府首次希望通过国家外交来解决中英贸易摩擦。非常遗憾,卡思卡特中校走到半路就死了,英格兰的特使船队只好打道回府。卡思卡特中校的死亡令邓达斯非常伤心,这几年,邓达斯一直在物色人选。 马戛尔尼成为了邓达斯的首选。 1737年5月14日,爱尔兰的苏格兰贵族马戛尔尼家族一个男婴诞生。马戛尔尼家族希望小男孩儿能够继承家族荣光,可是小马戛尔尼对法律情有独钟,他1759年毕业于都柏林三一学院法律系。都柏林三一学院是伊丽莎白女王下令修建的,在大不列颠属于高等贵族学校,马戛尔尼法律系毕业后,又进入伦敦坦普尔大学进修,师从荷兰伯爵亨利?福克斯。1764年,已经是伦敦大律师的马戛尔尼被封为贵族。 贵族的身份在英格兰意味着进入了权力阶层,马戛尔尼家族虽然贵为苏格兰贵族,但要想成为英格兰的贵族,难度非常大。身为律师的马戛尔尼突然被封为贵族,继承马戛尔尼家族权力,英格兰政府其实需要法律科班生马戛尔尼解决棘手的英俄贸易摩擦问题。马戛尔尼出发前,当时英格兰的外交部长格伦维尔非常担心年纪轻轻的马戛尔尼,让马戛尔尼带上1651年航海条例的副本。马戛尔尼的话让格伦维尔很惊讶:“为避免增加负担,我把它全背下来了。” 马戛尔尼的俄罗斯之行任务艰巨,在位的皇帝是叶卡捷琳娜,这位女人因为老公花心,联手自己的情人将皇帝老公给杀了,自己当上了女皇。1762年,一上台的叶卡捷琳娜雌性激素狂升,图谋南下重建拜占庭帝国,搅得欧洲人叫苦连天。就在这个时候,两度被投入巴士底狱的法国思想家伏尔泰,因为猛烈抨击国王而声名大噪。叶卡捷琳娜一打听,伏尔泰文采斐然,一直跟武夫颠鸾倒凤的女皇对伏尔泰心仪向往。在森严的后宫里,女皇跟伏尔泰促膝夜谭,女皇被伏尔泰的自由、平等思想所震撼。俄罗斯女皇决定开明专制,法律面前人人平等,这一冒险的政治主张令欧洲皇室恐慌,叶卡捷琳娜甚至以此为借口插手大不列颠、法国战事,大不列颠跟俄罗斯的贸易更是一塌糊涂。 女人一旦疯狂,只有上帝才知道她们到底想什么。 叶卡捷琳娜一边跟武夫情人生孩子,一边张罗着制定新的法律。女皇希望通过法律来实现才子情人伏尔泰的治国梦想,甚至要在俄罗斯废除农奴制。叶卡捷琳娜的政治主张相当可怕,跟当时大不列颠北美殖民地的冒险分子如出一辙,大不列颠乔治三世要想灭掉北美殖民地的叛逆,就要先跟叶卡捷琳娜结盟,因为法国已经被伏尔泰的自由与平等搅得天翻地覆,法国人很可能成为北美殖民地独立的同盟,不能再让俄罗斯人站到法国人一边。 疯狂的女人往往智商极高,要想真正结盟,还需要智慧。马戛尔尼的圣彼得堡之行,名义上是修复两国的贸易关系,事实上是要通过化解贸易摩擦来达到政治上的结盟。马戛尔尼任务艰巨,意想不到的是,马戛尔尼在圣彼得堡的时光是幸福而又快乐的,他能经常出入亲王的晚宴,甚至能跟亲王们促膝谈心。经过马戛尔尼的三年周旋,俄罗斯终于答应跟大不列颠友好相处。乔治三世看着年轻的马戛尔尼,心情大爽,很快马戛尔尼就进入英格兰议会上班。 春风得意马蹄疾,疾风偏折劲草枝。 圣彼得堡之行让马戛尔尼步入了仕途的快车道,也为马戛尔尼的仕途带来了无尽的烦恼。1772年,马戛尔尼被封为骑士。就在马戛尔尼春风得意的时候,俄罗斯女皇叶卡捷琳娜陷入了恐慌之中。1773年9月,哥萨克人叶米里扬?普加乔夫冒充被叶卡捷琳娜暗杀的彼得三世,纠集了乌拉尔河流域的哥萨克人举行起义。提出“土地与自由”,宣布解放农奴,取消一切赋税。农奴起义队伍迅速壮大到5万人。整个欧洲震惊了,俄罗斯农奴的起义给英格兰北美殖民地无比的信心。叶卡捷琳娜气急败坏,调动军队镇压起义军,对伏尔泰也是咬牙切齿地痛恨。 1775年,马戛尔尼成了英属加勒比地区的总督。这一年,俄罗斯的农奴起义被镇压。英格兰皇帝乔治三世却迎来了人生最大的痛苦,北美殖民地独立战争爆发,法国人站在了美国人的一边,共同打击英格兰人。1779年6月,马戛尔尼率领孤舰在格林纳达的海面遭遇了法国上将德斯坦,德斯坦25艘战列舰、12艘三桅战舰和6500名士兵,将只有一艘战舰、24门炮和300名志愿兵的马戛尔尼团团围住。昔日千里赴俄罗斯结盟的英格兰英雄,在双方一开火后就成了法国人的俘虏。 马戛尔尼家族的荣光在战火中灰飞烟灭,乔治三世念着马戛尔尼俄罗斯结盟之功,放弃了对马戛尔尼家族问罪。5个月后的1779年11月,英法两国交换战俘,马戛尔尼马成为第一批被交换的战俘。非常幸运的是,经常神经病大作的乔治三世,这个时候偏偏神智清晰,戛尔尼回到伦敦便被任命为马德拉斯总督。马戛尔尼的幸运跟家族姻亲有关系,乔治三世怎么说也叫马戛尔尼表哥,打断骨头连着筋。马戛尔尼喜出望外,快马加鞭到了马德拉斯的圣乔治办公室,一坐就是6年。 圣乔治要塞是英格兰海军在印度的重要基地,也是英格兰在印度南部重要的商业和行政中心,这里曾经是葡萄牙人跟法国人争夺的东印度战略要地。曾经被法国人俘虏的马戛尔尼为了一雪前耻,加大对圣乔治的布防,将圣乔治治理成为英格兰在东印度的桥头堡。东印度公司董事会给马戛尔尼终身的年金奖赏,乔治三世也在宫廷会议上表彰马戛尔尼的敬业。1774年就已经获得爱尔兰贵族、利森诺男爵勋爵的马戛尔尼,以为宫廷会议的表彰是乔治三世皇帝很高兴,马上就向皇帝提交了一份申请报告,希望皇帝能够将自己的苏格兰贵族变更为英格兰贵族。 曾经的俘虏,现在的总督,东印度公司的功臣,乔治三世的宠臣,马戛尔尼很快失望了,那个激烈反对向北美殖民地加税的首相老皮特,现在他的儿子小皮特坐上了首相的位置。小皮特身体一直很差,但是智商极高,22岁加入辉格党并竞选议员成功,两年后就被神经病国王乔治三世给提升为首相,那一年他24岁,是英格兰历史上最年轻的首相。马戛尔尼以为年轻的首相会批准自己的报告,没想到小皮特比他的父亲还保守,继承了辉格党一贯的固执保守,马戛尔尼得到小皮特的否决意见:这会开一种不愉快的先例。 英格兰贵族的申请被否决了,马戛尔尼非常郁闷,他蜗居在家里不出门,他甚至认为是自己的功勋不足以获得英格兰贵族资格。在大不列颠王国,苏格兰、爱尔兰的贵族,同英格兰的贵族虽然同为贵族,但是三个贵族坐在一起,英格兰贵族一定会高人一等。马戛尔尼现在盯着印度总督,现在的印度总督黑斯汀斯被人举报贪污,伦敦派出的调查组正在调查,只要自己坐上印度总督的宝座,英格兰贵族的金字招牌一定会拿到。 乔治三世早在北美独立战争爆发前就对黑斯汀斯不满,尤其是扩张西藏失败,导致英格兰的硼砂、黄金等战备物质筹措不足,北美战场后勤保障跟不上。现在的东印度可是英格兰的海外金库,乔治三世丢了北美殖民地,早已气极败坏,没想到黑斯汀斯这个时候居然贪污。拿下黑斯汀斯,小皮特很快又给马戛尔尼一盆凉水:你只是爱尔兰男爵,印度总督的位子需要更高级别的人。小皮特将印度总督的宝座交给了康沃利斯勋爵,这位英格兰豪门贵族就是在约克镇投降的康华利,同样是投降者,小皮特更相信英格兰贵族。 卡思卡特中校在海上死亡后,邓达斯就一直在另觅特使人选。特使的选择标准是忠诚于国王,是议国事的大臣,大博学的干吏。邓达斯经过三年的筛选,发现马戛尔尼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这位爷是爱尔兰贵族,马戛尔尼家族一直跟皇族关系密切,在俄罗斯对英格兰最具有威胁的时候,马戛尔尼只身来到叶卡捷琳娜的王宫,成功缔结了英俄联盟,化解了北美战争的背后危机。之后还在苏格兰、圣乔治要塞管理属国地方事务。邓达斯觉得马戛尔尼是出使中国特使的不二人选。小皮特同意了邓达斯的推荐。 马戛尔尼的手在颤抖。 大不列颠、英格兰特使,出使遥远的大清帝国。那可是一个古老的帝国,在印度周边的很多小国,都是大清帝国的藩属,他们都像孙子一般向大清帝国的皇帝上贡称臣。为了控制尼泊尔一带,大清帝国的铁骑一直在西藏跟四川游动,黑斯汀斯企图通过控制西藏,在大清帝国的西南边境扩张大不列颠帝国的东印度势力。现在黑斯汀斯已经被关在了伦敦冰冷的监牢里,大清帝国的铁骑却盘踞在西藏跟尼泊尔交界处,只要一声令下,青藏高原深处将血流成河,尸横遍野。 中国,那是一个遥不可及的帝国,伊丽莎白曾经在睡梦中无数次呼唤着这两个字。两次特使中途失败后,年迈的伊丽莎白伤心欲绝,只有大把地将金银砸向莎士比亚的歌剧,在歌剧中追寻遥远的东方帝国。中国,一直是大不列颠国王梦寐以求的地方,东印度公司的大班洪仁辉试图打通广州到北京的信息信道,可是最后的结局是圈禁澳门三年,在荒凉的小岛上双腿浮肿着熬过了三年。伦敦一直想走近北京紫禁城,洪仁辉之后,北京成了伦敦奢侈的梦想。 出使北京,外交中国,这可是一件无上荣光的伟大事业,马戛尔尼沉闷的情绪迅速被刺激,这将是大不列颠英格兰历史上最伟大的壮举。马戛尔尼通读了邓达斯的信件,邓达斯希望马戛尔尼将此次使命应如何进行、此行的目的等写成书面意见,然后向外交大臣提交一份全面的报告。邓达斯希望在报告没有成型前,不要张扬,一定要保密。洪仁辉事件跟“休斯夫人”号礼炮事件,让北京政府非常芥蒂英格兰人。马戛尔尼谢绝了所有的来客,将自己关在书房里,琢磨出使的报告。 邓达斯很快就收到了马戛尔尼的密报。 马戛尔尼在密报中提出,出使中国不要让北京朝廷感到意外,一定要先行通知特使将到来。特别要发出声明,保证此行的目的不是强调过去所受的委屈,只是代表国王参加向乾隆皇帝祝贺八十大寿的庆典,并附带谈一下两国以后贸易的互利问题。马戛尔尼早就通过东印度公司的信函了解到了大清帝国的傲慢,即使粤海关的一个七品芝麻小官儿,都觉得生意人是下贱人,即使买了官衔,还是跟妓女一样下贱。为了对付一个如此骄傲的朝廷,因为它对西方国家的力量与重要性无知而坚持东方式的妄自尊大,就必须给予皇帝及其大臣以庄严华丽的印象。 特使再也不能像伊丽莎白时代那样,现在不用担心海上的葡萄牙人跟法国人,所以也就不用兵分两路,现在英格兰有最新式的火炮跟战舰。更不能像洪仁辉那样偷偷摸摸乘坐一艘单桅小船北上,在没有人手的情况下将非洲奴隶抓来充排场,简直太丢人了。马戛尔尼在密报中提出,为了增强特使的显要地位,最好用国王船只运送,并供应一队轻步兵护送。在北美殖民地战场遭遇围剿的马戛尔尼,怎么也无法忘记当俘虏的耻辱,他甚至怀疑小皮特就是因为自己的俘虏经历而刻意打压自己。这一次出使大清帝国,开千年历史先河,可不能在阴沟里翻船,马戛尔尼特地提出配备野战炮以作列队行进时用。 马戛尔尼给邓达斯的密报中,详细罗列了出使北京的主要目的: 1.摆脱广州官吏强加于该口岸贸易的限制和勒索,相信他未受责罚,是因为从来没有向上控诉。 2.为了获得比较便宜的中国出口货,要求准许到靠近商品产地的口岸贸易,从各个市场的竞争中采购。 3.废除进出口货物关税,或降低至初期贸易征税的水平,特别是后来征收作为偿还中国人欠外商债款的出口货税,最低限度要使这种税限定为欠债额,或以几期偿还额为限。 4.使英格兰商人最低限度获得与葡萄牙人同等的待遇,特别要准许他们在中国大陆某个邻近岛屿上有一个便利的商站,以便商人或公司代理人、船只、水手及商品得以暂住度季,获得与葡萄牙人在澳门同样的特权。 5.请中国皇帝颁发特别法令,通知有英格兰人常到的各个口岸的总督及地方官吏,禁止强迫公司代理人,或其他人等负担别人行为的连带责任,并禁止以后要交出无辜者代替在逃犯人受罪的办法;而公司代理人不应帮助这种逃犯,相反,要提供各种帮助以便将其查获。 6.为了增加大不列颠输入中国的货物,不仅在各个口岸贸易,而且要废除足以妨碍购买不列颠货物的种种规条。同时,还要在北京试用该处前时未有的英格兰工厂生产的各种产品,以资鼓励。这样增强本国货对中国的输入,又鼓励毛皮贸易及不列颠在印度的各种产品的输入,就会很快改变对中国贸易的逆差,转变为有利于大不列颠。 马戛尔尼的报告让邓达斯热血沸腾,邓达斯将马戛尔尼的密报转给了东印度公司董事会主席巴林以及副主席伯基思。不难看出,马戛尔尼对中国的皇帝跟大臣们太缺乏了解了。若免除一向为天子南库的海关关税后,那让皇帝喝西北风去? 澳门是葡萄牙人使用诡计、行贿官员取得的特权,那是历史遗留问题,大清帝国的皇帝一直如鲠在喉,怎么可能给你大不列颠这样的待遇?如此先例一开,法国、美国、俄罗斯等国家纷纷仿效,中国那还不成了被西方国家瓜分的邦国? 很明显,逃犯问题是针对“休斯夫人”号事件,是希望获取治外法权以及领事裁判权。而要求废除口岸贸易对大不列颠货物的种种规条,很显然,马戛尔尼是要通过这样的要求,别有用心地洞开大清帝国的海关,输入足以扭转贸易逆差的货物来改变英格兰人尴尬的贸易现状。 巴林跟伯基思都非常清楚马戛尔尼密报背后的秘密。不过这两位对马戛尔尼的军事炫耀不赞同。毕竟马戛尔尼看到的东印度公司的信件只是一部分,对中国的内情了解还不够全面。现在的乾隆皇帝手下,执掌兵权的是宠臣福康安,这位统兵大将勇猛而有谋略,特使带着野战炮去北京,一定会激怒老皇帝。 现在法国的国内局势风云变幻,武夫拿破仑如日中天,法国跟英格兰之战一触即发,这个时候一旦大清帝国跟英格兰开战,英格兰就面临两线夹击,可能会失去东印度殖民地,这样一来英格兰的海外势力就全部被斩断。 康沃利斯勋爵在约克镇投降,导致北美殖民地战争局势迅速逆转,最后英格兰人失去了北美殖民地。现在马戛尔尼的行动太冒险了,是要将康沃利斯勋爵再次推到悬崖上。巴林跟伯基思非常清楚马戛尔尼的心情,他这是要利用特使的机会抓权,康沃利斯勋爵在北美殖民地所犯的错误大大超过马戛尔尼,因为康沃利斯勋爵是英格兰贵族,所以现在坐上了马戛尔尼梦寐以求的印度总督宝座。马戛尔尼是要利用出使中国的机会,搞掉自己的竞争者。巴林跟伯基思不会拿东印度公司的利益去冒险。 马戛尔尼不甘心,提出要将东印度广东商馆在出使中国期间划给特使掌权。东印度公司董事会立即反对派遣代表政府的领事,并将商馆隶属于特使,这是马戛尔尼的野心。因为东印度公司广州委员会隶属于印度总督,而广州委员会已经组成秘密监督委员会。一旦满足马戛尔尼的请求,那么东印度公司在中国的业务将完全掌控在他手上,这样一来就形成了对东印度总督康沃利斯勋爵的分权。巴林跟伯基思没有完全驳马戛尔尼的面子,非常勉强地表示,可以适当指示广州委员会隶属特使,并尽力促成他的愿望。 邓达斯很快就汇集了东印度公司董事会的意见,综合权衡之后向首相小皮特跟国王乔治三世进行了汇报。1792年5月,乔治三世授命马戛尔尼为特命全权大使,出使中国。使团的全部费用,包括薪水、维持费、礼物以及其他费用,都由东印度公司支付。因为一直筹划出使中国的外交大臣邓达斯同时还有一个职务,那就是东印度公司监督委员会主席。为了确保中国之行成功,乔治三世让邓达斯下令,马戛尔尼可以在皇家海军中挑选船长,由他授权船长挑选其全部下属。 皇家海军部接到国王的命令后迅速行动,很快就安排了64门大炮的皇家船“狮子”号护送特使,以伊拉斯马斯?高尔爵士为船长。高尔是1755年加入海军的,在皇家海军中表现出色,为了提高马戛尔尼使团的规格,高尔在1792年被突击封为爵士。这位爷在海军部中战功卓著,是不可多得的海军悍将。这一次跟随马戛尔尼出使中国,回国就晋升为海军中将,并被派往纽芬兰担任总督,成为英格兰历史上将星辉煌的殖民地总督。同高尔爵士一同护送马戛尔尼的还有东印度公司的“印度斯坦”号跟驳船“豹”号。 丢掉了北美殖民地的乔治三世是个要面子的神经病,突击提拔了高尔爵士,还要给马戛尔尼一支最精锐的侍卫队伍,这支精锐的侍卫队伍一方面是防卫海盗,一方面是炫耀充门面。侍卫队伍的指挥官是本森,本森是英格兰皇家侍卫队少校指挥官,为了完成中国之行的任务,乔治三世甚至钦命本森为中校指挥官,并让本森在轻骑兵、步兵和炮兵中选择精锐组建成侍卫队伍,这支皇家军队中的精锐可以满足乾隆皇帝提出的任何操演。就在万事俱备的时候,马戛尔尼收到了一份秘密训令。 2、外相的训令 1792年9月8日,一封密令送抵马戛尔尼的手上。 马戛尔尼迅速打开了密令,信件是外交部长邓达斯的手令,这是马戛尔尼5月受命成为枢密院的“特命全权大使”,向枢密院宣誓之后,第一次得到邓达斯的手令。邓达斯在手令一开始就明确地告诉马戛尔尼,这封训令是代表国王陛下的。英格兰国王乔治三世这个时候事实上已经犯病,神经错乱,不得不在医生的监护下吃喝拉撒,根本无法亲手给马戛尔尼下达圣令,邓达斯只有代表国王下达了训令。 邓达斯在训令中强调,英格兰在中国贸易的人很多,比欧洲其他国家要多得多。欧洲其他国家跟中国进行贸易之前,都通过一种极为特殊的往来方式。满族八旗没有儒家文化熏陶,也没有佛教的基因,所以在大清帝国,信仰的只有宗族,他们在骨子里并不排除西方的天主教,所以欧洲国家就派出在科学上有卓越成就,或者在艺术上有创造力的传教士到中国。康熙皇帝期间,大量懂得天文地理的传教士在钦天监任职。皇帝信任传教士,传教士在为中国皇帝服务的过程中,也会灌输一些西方的文化理念,欧洲商人到中国来做生意也就成了顺理成章的事情。 阴阳相生相克,康熙皇帝喜欢有智慧的传教士,并不代表就喜欢欧洲的国家。入关后的满族八旗,也算是泥腿子进庙堂,在儒家文化的熏陶下做起了有涵养的皇帝,他们对江山社稷的固执,容不得半点的渣滓。一旦天主教跟国内反动势力勾结,大清帝国的皇帝马上就会将他们视为邪教。在雍正年间,出现过西洋幼主造反事件,让雍正皇帝对红鼻子蓝眼睛的洋鬼子很是忌惮,天主教被视为邪教遭遇血洗。到了乾隆年间,尤其是澳门传教士内窜,搅得整个帝国官员天天抓教徒,让乾隆皇帝很生气。 英格兰人好不到哪里去,他们学着西班牙人进行海上抢掠,属于海盗起家的那一类,现在垄断海上霸权,属于泥腿子洗脚上岸的强盗,加上祖辈儿一直反对天主教,跟欧洲的天主教国家四处为敌,他们的文化在新教跟天主教之间不断地摇摆。英格兰人整天忙着赚钱,文化涵养方面跟标榜文雅的大清帝国找不到契合点。即使出现执著的洪仁辉,但在乾隆皇帝眼中那简直就是胆大妄为。在乾隆皇帝的天朝秩序意识中,洪仁辉的行动已经触及到了帝国安全的红线。 英格兰用坚船利炮控制莫卧儿王朝,尤其是当年班禅六世进京向乾隆皇帝汇报瓦伦?哈斯丁斯图谋进入西藏,让乾隆皇帝对这个遥远的蛮夷小国很是忌惮。莫卧儿王朝是蒙古族的后裔,跟满族八旗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可以说大清帝国统治者的血液里,有一半蒙古族基因。英格兰人在莫卧儿王朝的殖民统治,让乾隆皇帝有着唇亡齿寒的伤感。大清帝国一直自誉为天朝上国,这个蛮夷小国却通过海上、高原不断刺探帝国的安全底线。 马戛尔尼要出使这个狂妄而又自负的帝国,一定要消除乾隆皇帝对英格兰殖民莫卧儿王朝的误解。邓达斯告诫马戛尔尼,这一次到了北京,一定要向帝国皇帝表明,英格兰人在印度的行为并不是英格兰人自己要那样,英格兰人必须保卫自己,抵抗那些与欧洲各国狼狈为奸,不遵守各个皇帝所给予英格兰人权力的叛乱王公的压迫。 邓达斯这是在教唆马戛尔尼要巧言令色。在任何一个国家,都有统治者跟反对派,英格兰通过东印度公司控制了莫卧儿王朝,反手以镇压反抗王公大臣叛乱为名,武装控制了印度全国。邓达斯担心大清帝国的皇帝有疑心,天朝上国神圣不可侵犯的脆弱尊严将受到巨大的刺激,乾隆皇帝绝对不会允许印度的悲剧在大清帝国重演。 打消乾隆皇帝对印度殖民统治的猜忌成为邓达斯的头等大事。可偏偏在这个时候,印度大总督康沃利斯勋爵提出,马戛尔尼的队伍可以从孟加拉经西藏的交通线路,从大清帝国的西南向北京进发。邓达斯感到这样的路线是非常愚蠢的,当年瓦伦?哈斯丁斯跟六世班禅就是在这条路线交锋的,为了禀报这件事情,六世班禅在觐见乾隆皇帝的时候染上天花而亡。 一旦马戛尔尼的使团重走西藏路线,西藏的达赖跟班禅要向乾隆皇帝禀报,那将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尤其是尼泊尔军队不断在西藏骚扰,让乾隆皇帝的宠臣福康安很是搓火。这个时候英格兰人在西藏出现,乾隆皇帝更加有理由拒绝有历史过节的英格兰人进入北京。 西藏路线注定马戛尔尼的北京之行会失败。邓达斯将康沃利斯勋爵的建议给撅回去了。乔治三世神经错乱根本就做不了主,邓达斯跟枢密院的一帮老家伙商议之后,建议马戛尔尼从海路直接驶往大清帝国东海岸或者东北海岸,并请求一个从该口岸前往北京的安全保证。 邓达斯教唆马戛尔尼,要想让乾隆皇帝允许英格兰使团进入北京,就要表明英格兰人在中国的目的纯粹是商业的,丝毫没有侵占领土的意图,所以英格兰人不企图设防或防卫,但只是希望中国政府保护英格兰的商人或他们的代理人在内地贸易或者旅行,保证英格兰人不受那些企图扰乱贸易的其他各国侵犯。 马戛尔尼的北京之行,英格兰枢密院早已有了全盘的计划。 邓达斯给马戛尔尼的训令中说:“可能在你到达中国沿海之前,你会接到由董事会发出的乘最后一艘船前往广州的委员会的通知,转知你关于决定使团路线的问题。”邓达斯一再告诫马戛尔尼,在向北方行进之前,有绝对必要停靠在中国南部的某些口岸。马戛尔尼要到达澳门或广州,在该处公司的管理会收集对使团目的有帮助的情报,并进一步取得使马戛尔尼前往北方的必要帮助。 马戛尔尼到达北京后,枢密院要求他向中国的皇帝表明,中英两国间贸易所产生的利益,是对双方有利的。在贸易的过程之中,除其他货物外,英格兰收购数达两千万磅重的中国草,这些东西是难以销售的,因为欧洲和亚洲的其他各国都不会大量饮用,为了购买它,英格兰人用毛纺品、棉花及其他对中国有用的货物交换,但一大部分实际上是以银元支付的。 邓达斯在训令中提到的中国草,事实上就是中国各地的茶叶,有绿茶、红茶、普洱等不同产地、不同时期、不同类别的茶叶。中国茶叶是英格兰人永远的伤痛,当年东印度公司的茶叶在波士顿被殖民地暴民倾倒在河流之中,最后失去了北美殖民地这块肥肉。在欧洲,尤其是英格兰,饮茶已经成了不可替代的一项聚会程序。英格兰枢密院要马戛尔尼告诉中国皇帝,他们购买的这些中国茶叶难以销售,言外之意就是要告诫高傲的中国皇帝,如果英格兰人不贩卖这些卖不出去的中国茶叶,中国就不可能收到大把的银子。 在英格兰人看来,中国历朝历代的皇帝都很土的。在他们的眼里,铜钱可以随意加入铁或者笨重的锡来蒙骗老百姓;但跟外国佬做生意,就不能用铜钱了,一定要银子。当然给外国佬是可以用铜钱的。明朝的时候,大明帝国的皇帝将赏给日本使臣的银子,在最后走人的时候都折算成高比例铁的铜钱,让日本人朝贡贸易无利可图。满族八旗的土鳖进关后,尽管他们捧起了经卷,乾隆皇帝甚至勤奋到一日作诗数首的夸张地步,可是在贸易出口的货币问题上,仍是紧跟明朝皇帝的思路,要想买中国货,拿银子吧。 英格兰不断出现经济危机,一个重要的因素就是大量的银子通过与中国的茶叶贸易,流入了大清帝国的国库。英格兰人一直在想方设法扭转跟中国贸易的被动局面,东印度公司之外的散商一直在跟大清帝国的法律博弈,甚至将中国皇帝的禁令当成擦屁股的手纸。“嫩实兹”号就三番五次地到澳门与广东之间的小岛屿上,跟中国的不法商人勾结走私鸦片。对于英格兰人来说,鸦片不用消耗国内的白银,因为这些鸦片都产至印度。殖民地的印度奴隶可以大面积种植,殖民政府只要让那些奴隶吃饱就行,成本相当低。 潭仔岛,这个地方是一个中国人不应该忘记的孤零小岛,在史书上没有任何记载,但它却是英格兰人走私鸦片的一个中转站。早年是荷兰人、西班牙人在这个地方向中国商人兜售鸦片。英格兰人为了改变贸易格局,以“嫩实兹”号、“凤凰”号为首的所谓散商,也盯上了潭仔这个地方。“凤凰”号当年到潭仔就让葡萄牙人很不高兴,因为葡萄牙人的鸦片生意中突然冒出了与他们有百年仇恨的英格兰人,尤其是从孟加拉来的商船。葡萄牙人严重怀疑停在潭仔的商船就是走私鸦片的,于是采取了抽取重税的办法,打压潭仔的秘密鸦片交易。 大不列颠东印度公司贩卖鸦片一直遮遮掩掩。当年“嫩实兹”号做了亏本买卖后,让东印度公司很没有面子。现在东印度公司已经收归国有,国家大规模贩卖毒品是说不过去的。东印度公司采取了给散商供货,让散商贩运鸦片的模式。为了约束散商,通过票据的方式让散商将鸦片先行抵押划账。当“凤凰”号的船长史蒂文森气鼓鼓地贩运一船鸦片到潭仔的时候,遭遇到葡萄牙人的刁难,后来不得不到一个名叫燕子湾的地方秘密出售给中国商人。燕子湾成了英格兰人走私毒品的据点。 英格兰人一直希望跟大清帝国建立畅通的贸易关系,可是中国的官员考核体制以及满族八旗的奴化政治,导致官员骨子里的官场不确定性心理,因此在为皇帝捞银子的时候,一定会想方设法为自己捞银子留足后路。在欧洲、东印度横行霸道的英格兰人,在广东三番五次遭遇了奴才的奴才刁难,让他们深感小鬼难缠,苦不堪言,自然正常的贸易成本加大,加上茶叶的不可替代性,导致英格兰人的银子哗啦啦流向大清腰包。为了缩小茶叶生丝越来越大的贸易逆差,为了留住大量的白银,巩固日不落帝国的全球霸权,英格兰人撕下虚伪的面具,鸦片走私疯狂成了必然。 1787年,邓达斯派卡思卡特中校出使大清帝国的那一年,东印度公司通过散商走私鸦片已经非常疯狂。新上任的康沃利斯勋爵为了向枢密院表功,加大了走私鸦片的力度。1787年的4月30日,康沃利斯勋爵专门给广东的管理委员会写了密信。信上嘱咐说“布鲁埃尔有200箱鸦片交‘蒂龙号’载运”。很快康沃利斯勋爵又写信,说这位布鲁埃尔除了“蒂龙”号上的200箱,在“资源”号有205箱,“兰斯多恩”号有135箱,这些鸦片已经抵押给孟加拉的东印度管理委员会了。一个大毒枭跟一个高贵血统的英格兰勋爵做起了毒品生意。不难看出,英格兰人的官员考核标准只有一个,那就是金钱。 在东印度公司的绝密记录中,有一长串触目惊心的数字:1780年,鸦片的价格在200至240西班牙银元;1781年涨价到240至300元;1782年,鸦片供应量突然增多,价格下降,东印度公司1400箱售价210元,只有200箱价格在250至290元;1783年价格上涨到270至300元;到了1784年,价格再度回落到210至240元;1785年,东印度公司调整策略,控制种植量,价格一下子提高到320至500元;1786年,东印度公司急功近利,投入1300箱,价格也降到388元,事实上,这一年散商疯狂,以布鲁埃尔为首的大毒枭走私不下700箱,这一年流向中国的鸦片总量超过2000箱;到了1787年,有康沃利斯勋爵撑腰,大毒枭更加疯狂,这一年流入总量超过2000箱,价格下降到320至350元。 马戛尔尼身为枢密院的成员之一,有权调阅东印度公司的核心财务,因此对东印度公司疯狂走私鸦片的行为非常清楚,“凤凰”号在黄埔港的遭遇自然了然于胸。邓达斯非常担心中国皇帝问起鸦片走私这个问题,在给马戛尔尼的训令中强调,如果中国皇帝提出订立一个商约,规定东印度的鸦片不得流入中国,马戛尔尼必须让步,而不要冒丧失其他重大利益的危险,去争取鸦片贸易的自由权。对孟加拉出售的鸦片,只有听其在公开市场碰机会,或在东部海面分散而曲折的贸易上寻求销路。 邓达斯的训令已经非常明确地告诉马戛尔尼,鸦片可以更智慧地去销售,但是一定要抓住机会跟中国皇帝商讨更大的贸易权,而不是拘泥于鸦片贸易。英格兰人只有在中国立足了,才能有更多的机会销售鸦片。邓达斯希望马戛尔尼要争取更大的商业贸易机会,希望中国皇帝能够像允许葡萄牙人那样,给英格兰人一个安全的地方作为商站,如果能够给予一块比广州的地位更为便利的小地方或邻近小岛,那就再好不过了。 英格兰人尽想好事儿。葡萄牙人的澳门问题是大明帝国时期的历史遗留问题,它像一块毒瘤,一直让大清帝国的皇帝难受。这就是一个朝代重组后另一个朝代留下的后患。大清帝国的皇帝绝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再度发生。传教士内窜,导致两广部队跟葡萄牙人对峙濠江两岸,让乾隆皇帝气急败坏,龙颜大怒。英格兰人当初在印度,就重演了葡萄牙人糊弄大明帝国官员的把戏,诱骗莫卧儿王朝的傻帽儿皇帝,争取了加尔各答那个荒芜小岛为商站。后来英格兰人以此为据点,掌控了整个印度。 英格兰人的美梦还很大。他们训令马戛尔尼,如果设立新据点得到中国皇帝的准许,必须进一步努力获取警察管理权及对英格兰自己臣民的司法管理权。邓达斯的意思很明白,有了这种合法的权力,才能有效地防止或惩罚英格兰臣民的违法行为。“休斯夫人”号事件之后,英格兰人一直在谋求治外法权,邓达斯就是希望英格兰人在中国犯法时不受中国司法处罚。这样一来,英格兰人就可以在中国肆无忌惮,走私鸦片就可以明目张胆,因为中国的法律管不了他们,中国皇帝的圣旨对他们来说,手纸都不如。 马戛尔尼看到最后,终于明白了枢密院以及邓达斯的真正目的。邓达斯希望马戛尔尼在居留中国期间,要高度留意并努力设法增加英格兰对中国的输出,同时经常运送其他为中国人所喜爱的大不列颠及东印度领地的产品和制造品。东印度公司董事会派遣了一艘船跟随使团出发,船上载有大量英格兰货品,这些货品不是为了出售,而是要给北京的王公大臣送礼,希望在中国养成使用这些货品的嗜好。 现在一条完整的链条呈现出来了:寻求一座小岛,获取治外法权,让英格兰人在中国无法无天。马戛尔尼借进京机会,培养王公大臣吸毒的嗜好,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更好地走私鸦片。看来邓达斯真是将中国的乾隆皇帝看成了糊涂虫,在他给马戛尔尼的训令中强调,乾隆皇帝年老多病,随时有死的可能。马戛尔尼可没有邓达斯那么乐观,当年的圣彼得堡之行,让自己踏上了辉煌的仕途,这一次是自己爬上英格兰贵族的绝好机会。马戛尔尼决定启动邓达斯远在万里之遥的北京城那一枚潜伏棋子。 3、神秘传教士 1793年5月7日,一封十万火急的密信从北京城发出。 马戛尔尼的皇家卫队在巴达维亚港停留了10天,那里的荷兰人剽悍野蛮,马戛尔尼催促卫队迅速补给后勤。马戛尔尼使团在巴达维亚停留十天后,就驶入了邦加海峡,目前正在一个无名小岛停留。短暂休息后准备向交趾支那出发。皇家海军精锐高尔爵士指着航海图,侍卫队本森中校满脸激动,使团船队一旦过了交趾土伦(今天的越南岘港),离老万山群岛就不远了。马戛尔尼抓起桌子上的指挥刀,点了点老万山群岛,转身盯着身边的使团成员:“我们穿过土伦,就在这里碇泊,斯当东爵士跟马克斯维尔、麦金托什船长,乘坐‘印度斯坦’号前往澳门。” 马克斯维尔看了看身边的斯当东爵士,这位爷可是外交部长邓达斯训令中点名的马戛尔尼接班人。麦金托什可是东印度公司超一流的船长。马戛尔尼让自己这个特使秘书跟着这两位爷去澳门,主要的任务就是获取监督委员会最近的可靠情报。马戛尔尼放下指挥刀,拍了拍斯当东爵士的肩膀,还没有说话,突然一名侍卫队骑兵中尉闯了进来,屋子里的人顿时将目光盯向了没有礼貌的中尉。 “勋爵先生,东印度董事会转达的密信。”中尉双手将密信呈给马戛尔尼。马戛尔尼的脸上顿时肌肉紧绷。1792年9月26日使团离开朴次茅斯港之前,邓达斯专门给马戛尔尼一纸严厉的训令。当时不少英格兰商人跟中国商人做生意,中国商人破产无力还债,要求马戛尔尼勋爵能够在大清帝国皇帝面前,帮助他们催讨债务。东印度公司董事会以及主席巴林都反对马戛尔尼干预债务问题。身为东印度公司监督委员会主席的邓达斯,希望马戛尔尼勋爵调查问题真相。 英文的信封让马戛尔尼心里有一种不祥的预感,难道邓达斯跟东印度董事会发生了矛盾,使团都出发了还送来十万火急的密信?高尔爵士和本森中校一看马戛尔尼的脸色,立即退出了房间,斯当东爵士也要跟着马克斯维尔离去,马戛尔尼一把拉住了斯当东爵士的衣袖。“爵士,你留下,这是一封十万火急的密信,如果伦敦有变,希望你能够跟我一起坚持,完成大英帝国两百年来的梦想。”马戛尔尼边说边关上了房门。 马戛尔尼当着斯当东爵士的面打开了密信,没有看信的开头,而是看了信件的落款:梁栋材。一个地地道道的中国人名字,信件也是中文写的,马戛尔尼有点看不明白。斯当东爵士是马戛尔尼的老下属,在外交方面属于全能型人才,可是面对这样的信函也是百思不得其解,更不明白这封突如其来的密信到底是何意图,写信人如此神秘,背后到底是东印度公司内部出现问题?还是有人在给马戛尔尼的北京之行设计圈套? 马戛尔尼推开房门,将翻译李雅各叫到了房间。李雅各接过这封信,仔细地看了几遍。旁边的马戛尔尼一看这个翻译额头冒汗,就知道这家伙是个二把刀。马戛尔尼离开伦敦的时候就知道李雅各不懂英文,只懂拉丁文,正好自己熟知拉丁文,马上用拉丁文问李雅各,密信到底说什么。李雅各告诉马戛尔尼,这是一封来自大清帝国首都北京的信件,写信的人好像不是中国人,而是个欧洲传教士。 李雅各用憋足的中文给马戛尔尼读了一遍密信,马戛尔尼跟听天书一样。李雅各马上将中文翻译成拉丁文。马戛尔尼看着额头冒汗的李雅各,琢磨着写信人。在伦敦的时候,邓达斯怎么没有将这封密信交给自己呢?信件是北京城的一名法国传教士写的,传教士叫梁栋材,是名地地道道的法国人。 邓达斯对这位梁栋材也没有更多的了解,只是在1787年卡思卡特中校病逝海上后,收到过这位梁栋材的密信。信中宣称乾隆皇帝八十寿诞已过,已经老态龙钟快死了,还是等新皇帝登基后来北京。邓达斯当时没有在意梁栋材的信,只是最近得到了一个诡异的情报,觉得有必要将这一封密信交给马戛尔尼看看,希望他到了中国见机行事。 神秘的法国传教士这封信到底是什么意思?这一次马戛尔尼出使中国,是乔治三世跟枢密院谋划已久的外交行动。浩浩荡荡的皇家侍卫队,骑兵、海军、炮兵的精锐,还有大批的奇珍异宝,仅仅因为乾隆皇帝老态龙钟快死了而作罢吗?这位曾经毛遂自荐给邓达斯的法国人,这一次又毛遂自荐,他真是邓达斯已经安插好的可靠棋子吗? 马戛尔尼望着面前的李雅各,失望地摇了摇头,心里一阵阴影挥之不去。 在给邓达斯递交了报告之后,马戛尔尼就一直在物色一个精通中英文互译的翻译。洪仁辉回到了英格兰,当年他告御状惹恼了乾隆皇帝,被圈禁三年后永远不准到中国。邓达斯给马戛尔尼推荐了加尔伯特,加尔伯特是一名在北京居住多年的法国人,能说一口流利的中文跟英文。更主要的是加尔伯特谙熟中国官场。在1784年的“休斯夫人”号礼炮血案中,加尔伯特就充当了两广代理总督孙士毅的翻译。卡思卡特中校当年就找到加尔伯特充当翻译,所以这位爷回到欧洲,跟随卡思卡特中校率领使团前往中国,卡思卡特中校在海上死亡,使团只有半道儿回国。等马戛尔尼找到加尔伯特的家人时,只看到了加尔伯特的墓碑。 马戛尔尼无奈之下,只有派斯当东到欧洲寻访中国来欧洲留学的翻译人才。 早在顺治年间,欧洲传教士为了让更多的中国人成为他们的铁杆儿信徒,就带一些中国人到欧洲接受传教的训练。1650年,年仅12岁的郑玛诺跟随意大利传教士魏匡国,历尽千辛万苦到了罗马,入读耶稣会主办的圣安德勒学院。三年后转入罗马公学,学习修辞学、逻辑学、物理化学、音乐和希腊语等多门课程。毕业后居留罗马,教授拉丁文和希腊文法与文学。郑玛诺成为历史上第一位在欧洲学校任教授的中国人。非常遗憾的是经历了太多磨难,一身的重病让中国第一位留学生早逝了。 郑玛诺的罗马之行,让更多的欧洲传教士对幼小的中国孩子有了更大的信心。郑玛诺之后,不断有中国信徒到欧洲留学,其中山西人樊守义从意大利留学归来,写了一本类似《马可波罗游记》的《身见录》,写自己留学欧洲的见闻。当时的康熙皇帝看到这本《身见录》,对欧洲很是好奇。加上康熙皇帝年纪越来越大,对死亡很是恐惧,樊守义在《身见录》中宣扬的极乐世界强烈地刺激着康熙皇帝,以前极度反感天主教的康熙皇帝破天荒地在紫禁城接见了这位留学生,从此对天主教也放开了监控尺度。 斯当东希望在传教士留学生中找到郑玛诺、樊守义这样的翻译人才。为了确保找到这样的人才,斯当东亲自跑遍了巴黎、哥德堡、哥本哈根及里斯本,但都没有找到合适的翻译。失望之极的斯当东路过意大利那不斯传道会创办的华人书院时,突然有一种“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的欣喜。斯当东找到传道会的主事,一打听正好有两名刚刚完成传道训练的中国教徒,一名叫周保罗,一名叫李雅各。 周保罗是一名胆子很小的天主教信徒,他到意大利留学更多的是迫于生计。乾隆皇帝在位期间,对于私自出洋的汉人管理非常严格,基本是不让其再回到中国的,所以周保罗不怎么愿意向斯当东介绍自己更多的情况。在传道会教士们的劝说下,周保罗勉强答应跟英格兰的使团回到中国,不过周保罗告诉斯当东,如果大清帝国的律令威胁到自己性命的时候,自己有权利选择离开使团。斯当东实在找不到更合适的人选,只有答应周保罗的条件,并给周保罗开出150镑的工资。 李雅各比周保罗爽快,一口答应了斯当东的邀请。李雅各没有周保罗的顾忌,这个跟他的长相有很大关系。李雅各是甘肃武威人,在当时属于少数民族,长相跟罗马人毫无二致。这位李雅各的出生地武威,早在西汉年间是甘肃境内的武威郡。当时罗马执政官兼叙利亚行省总督克拉苏一心想向中亚扩张,企图率领罗马军团吞并安息,没想到长途跋涉到安息时,克拉苏的人头却被人给砍了。当时一直在甘肃边境骚扰的匈奴收编了被打散的罗马军团,可是倒霉的罗马军团遇到了亡命之徒陈汤,最后仅有百余人成为汉军的俘虏。李雅各就是这批倒霉的罗马的后裔。 李雅各的中国真名叫李自标,他1760年出生。1773年,也就是13岁那年,他跟7名中国人一起,被意大利传教士带到了欧洲留学,主要是学习传道。不过李雅各没有郑玛诺的天分,郑玛诺用了一年又四个月学习完了四年的课程,李雅各用了将近20年的时间,才完成了华人书院的传道训练。32岁的李雅各不懂英语,只能翻译拉丁文,跟名动欧洲的中国教授第一人郑玛诺相比,李雅各很是自惭形秽。斯当东找上门来,是一个证明自己价值的绝佳机会,罗马军团血液里遗传下来的自信让李雅各爽快地答应了斯当东的邀请。 马戛尔尼懂拉丁文,只要李雅各将中文翻译成拉丁文,马戛尔尼就能看明白,所以当初马戛尔尼在没有更合适的人选时,也给李雅各开出了150镑的工资,聘请他为使团的翻译。不过,13岁就留学意大利,加上留学前一直受到传教士的影响,李雅各基本没有进行过中国传统教育,可以想象他的中文水平有多么糟糕,加上甘肃武威地处大清帝国的西北边陲,口音习俗与内地差别更大,官话根本就没有听说过,更别提官场之道了。梁栋材的密信,李雅各压根儿就不能完全理会背后的深意。 梁栋材到底是谁? 马戛尔尼急需弄明白邓达斯在北京城的这枚棋子能不能真正成为使团成功的筹码?马戛尔尼万万想不到,梁栋材能够进入北京并且在北京立足,跟大清帝国乾隆皇帝的爱好有很大关系。粤海关的监督多为内务府派出去的包衣奴才,奴才们总是会想方设法从洋人手里敲诈银子,当然还有随船运来的西洋玩意儿,奴才们会给京城的关系户送这些玩意儿,自然会给乾隆皇帝挑选上好的玩意儿。乾隆皇帝对大臣们置办西洋玩意儿很是不爽,认为奇技淫巧的西洋玩意儿会让大臣们玩物丧志。可是乾隆皇帝自己对那些奇技淫巧的西洋玩意儿却是来者不拒。 宫廷画师郎世宁给乾隆皇帝介绍了一位法国耶稣会士,这位法国耶稣会士叫蒋友仁。因为是郎世宁介绍的,所以跟乾隆皇帝走得很近。蒋友仁很会来事,经常给乾隆皇帝介绍西洋玩意儿,让乾隆皇帝很受用。乾隆皇帝发现这位法国人还是位设计专家,就将蒋友仁调到圆明园工作,蒋友仁参与了圆明园的西洋楼、大水法、十二兽首铜像等建筑设计。西洋楼的落成让乾隆皇帝很开心,他可以经常在西洋楼跟妃子们欢娱,蒋友仁自然也就得到乾隆皇帝的欢心。 1769年10月31日,蒋友仁突然领着两位老乡进了紫禁城。蒋友仁的两位老乡真实身份是传教士,分别叫严守志、梁栋材。两位传教士是带着教廷的任务来到北京的,蒋友仁作为教廷渗透到中国皇帝身边的棋子,有义务将严守志跟梁栋材推销给乾隆皇帝。蒋友仁给乾隆皇帝说,自己的两位老乡可是了不起的人才,尤其擅长天文水法和音乐。当时西洋楼夜夜笙歌,演奏的还是古老的中国乐曲,乾隆皇帝一直想在西洋楼听到西洋音乐,可是懂西洋音乐演奏的人很少,西洋楼的西洋乐队需要扩充人才,蒋友仁的两位老乡的到来,让乾隆皇帝很是开心,就让这两位也进入了西洋乐队。 梁栋材在蒋友仁的一番忽悠下,就进入了圆明园西洋楼西洋乐队,成了西洋乐队中的洋南郭先生。宫廷御用乐师的金字招牌,梁栋材之前想都不敢想,看到蒋友仁将乾隆皇帝忽悠得一愣一愣的,梁栋材马上将自己带进宫的包裹打开。这一下让乾隆皇帝大开眼界。梁栋材的包裹里面全是乾隆皇帝没有见过的奇器玩物:借光镜、银丝鹦哥、槟榔膏小狗、珐琅珠盒子、珐琅珠荷包、草绣花囊、珐琅珠表绦、内装铜版画、草绣花鞋、金丝绣囊、鼻烟、意大利石鼻烟盒、意大利石小挂屏、文具、红铅笔画成的小铜版画等。乾隆皇帝异常高兴,收下了梁栋材孝敬的奇器玩物,并准许梁栋材在京城长住。 梁栋材觐见乾隆的这一年,正是乾隆皇帝容嫔晋升容妃的第二年。容妃出身于新疆维吾尔和卓家族,俊俏的容貌、异域的情调让壮年的乾隆皇帝龙心大悦,事事都依顺。西洋楼不仅成为容妃做礼拜的场所,更是容妃的娱乐场所。为了博取美人欢颜,西洋乐队每天卖命地吹拉弹唱。混在西洋乐队的梁栋材自然也就成为西洋楼的常客。不过到了1785年开始,容妃患病,很少露面。1788年,年过八旬的乾隆皇帝,抱着头发花白的容妃尸体号啕大哭,西洋楼上再无鼓乐丝弦之音了,洋南郭先生梁栋材也失业了。 卡思卡特中校的中途死亡,错过了乾隆皇帝的八十大寿。容妃的去世更让乾隆皇帝老态龙钟,在乾隆皇帝那里,梁栋材即使有超凡的音乐技艺,也不能卖与帝王家了。老乡蒋友仁早已作古,梁栋材只能在北京城流浪。邓达斯压根儿就不了解梁栋材的遭遇,曾经是乾隆皇帝御用的西洋乐师,现在成了流浪汉,梁栋材对乾隆皇帝的失望已经到了极点。他劝阻邓达斯在乾隆皇帝还活着的时候派使团到北京,还有一个更为隐秘的苦衷让梁栋材铤而走险,身在大清帝国的首都,成为万里之遥的英格兰的情报棋子。 4、双面翻译官 1793年5月25日,马戛尔尼率领的皇家卫队正向托伦湾驶去。 马戛尔尼在舰队的图书馆中,不断地翻阅着大不列颠东印度公司董事会提供的情报以及大堆欧洲人关于中国的介绍。马可波罗的《游记》早就是马戛尔尼的枕边读物。对于即将进入的托伦湾,马戛尔尼已经进行了全面了解,这个地方是大清帝国藩属国安南的一个良港,可以说是大清帝国最南端。这里一直动荡不安,是大清帝国跟法国人的一个火药桶。法国国王路易十六跟安南亲王阮福映在1787年签订了《凡尔赛条约》,现在法国驻印度法属殖民地派出高级军官,帮助阮福映训练军队。 英格兰人大败西班牙无敌舰队之后,法国人在印度的势力也走下坡路,路易十六看准了安南内乱,跟落败的亲王阮福映签署《凡尔赛条约》,就是要找一个突破口,将势力向大清帝国扩张。条约规定,法国派战船4艘、步兵1200人、炮兵200人、杂役250人前往安南作战。路易十六也不是傻子,条约中还规定阮福映割让托伦港、昆仑岛给法国,作为法国军队的后勤基地,并允许法国自由贸易,自由传教。 马戛尔尼太清楚路易十六的盘算了。法国人跟阮福映签订条约跟英格兰与莫卧儿王朝签订条约一样,到时候阮福映甚至整个安南王朝都是法国人的傀儡。这样一来,法国人就可以成为安南的实际控制者,破坏英格兰人继续朝东方扩张领土的计划。进而,法国人就可以削弱英格兰在印度地区的商业,甚至摧毁英格兰人在印度的商业势力。法国人还有一个伟大的梦想,那就是通过控制安南打通通往中国中部的商道。 路易十六的梦想在1792年8月10日破灭,45天后,马戛尔尼率领使团离开了朴次茅斯港口。法国人跟阮福映的条约失效了,当时以阮文岳、阮文侣、阮文惠三兄弟为首的农民起义军建立安南西山政权,西山政权正在疯狂围剿阮福映的南越政权,为阮福映与路易十六牵线搭桥的法国传教士百多禄相当失望,法国革命政权压根儿就不听百多禄的废话,甚至停止了给驻外传教士汇款,更别提支持阮福映夺取安南政权。百多禄骨子里是个典型的商人,他募集资金,在巴黎和印度雇佣军,继续支持阮福映跟西山政权战争。 马戛尔尼使团很快驶入了岘港,当地的居民看到豪华的舰队,闻风而逃。马戛尔尼的老伙计斯当东费尽力气抓了一老头儿,给了好几块西班牙银元,老头才答应给使团船队带路。船队泊碇岘港,可是当地的官员就是不让马戛尔尼使团上岸,更别提后勤补给了。好说歹说,地方官才向上级总督汇报。两天之后,阮福映派出一名总督跟英格兰人谈判。总督带着一大队人马,将马戛尔尼使团迎接上岸,条件就是要马戛尔尼将船上的大炮火枪卖给阮福映。 这玩笑开得有点大了!别说大炮火枪,就是子弹都不能卖给阮福映。使团携带的火器除了贡品,就是整个舰队海上防卫的装备。再说了,现在阮福映的部队里,有一支规模庞大的法国雇佣军。阮福映夺取南越政权后,法国人还是南越的实际控制者。到时候东印度势力范围中,那可就是英法双雄会。法国人现在跟英格兰人摩拳擦掌,战争一触即发。马戛尔尼哪里知道,战争已经打响了。 马戛尔尼拒绝了阮福映。 皇家卫队戒备森严,岘港剑拔弩张。马戛尔尼不想在这个地方招惹是非,一旦西山政权知道英格兰人在岘港,即使双方没有交易,到时候也会引起误会,尤其是西山政权的海军司令员陈添保是海盗出身,在大清帝国南海域拥有上百艘战舰,一旦陈添保的海盗舰队将使团围住,那可就全歼了。马戛尔尼更顾及的是,大清帝国的乾隆皇帝数次征伐西山政权,损兵折将,西山政权为了避免两线作战,主动向乾隆皇帝谢罪,为了面子,乾隆皇帝都已经册封西山政权为新安南国王,现在一旦西山政权的海盗部队围剿使团,那么使团不但没有完成和平结盟任务,还没有到达大清帝国国土,两国就因为小小的安南成了敌人。 马戛尔尼给高尔爵士下令,舰队立即向老万山群岛方向前进。马戛尔尼的秘书马克斯维尔、使团副使斯当东以及“印度斯坦”号指挥麦金托斯,进入了马戛尔尼的办公室。马戛尔尼给三人下达了秘密命令,要他们在使团到达老万山群岛后,立即到澳门,跟东印度公司广州秘密与监督委员会取得联系,要拿到秘密与监督委员会的可靠情报。马戛尔尼对澳门的葡萄牙人非常担心。 葡萄牙人在欧洲跟英格兰人是盟友,可是澳门却是一个永远无法化解的结。1637年,英格兰国王查理一世派遣威德尔到达澳门,葡萄牙人拒绝威德尔登陆,甚至阻止中国人跟他们进行贸易。这梁子结了150多年,澳门的葡萄牙市政厅却并没有因为两国结盟而握手言欢,甚至在鸦片贸易中将英格兰人赶到了燕子湾,让他们在海上漂着卖,自然也就卖不出价格,葡萄牙人成为鸦片贸易的真正赢家。 经济危机接二连三地爆发,尤其是失去了北美洲殖民地,英格兰人骨子里依然惦记着澳门。澳门的葡萄牙人在千里之外,跟英格兰人势不两立。马戛尔尼对在澳门的短暂停泊没有抱任何希望,北京才是自己此行的真正目的地,只要在澳门拿到情报,就立即北上。马戛尔尼现在又想起了那个法国传教士梁栋材,他已经被革命政权断了生活财路,在北京城又被乾隆皇帝给解雇了,现在他就是一条可以好好利用的丧家之犬。 梁栋材打听到了重要的情报,乾隆皇帝的宠臣和珅正在组建翻译团队。 翻译团队是清一色的西方传教士:索德超(joseph-bernarddalmeida,1728~1805)、安国宁(andrrodriguez,1729~1796)、潘廷璋(josephpanzi,1733~1821)、德天赐(peteraddat,1755?~1822)、贺清泰(louisdepoirot,1735~1814)、巴茂正(josephpairs,1738~1804)和罗广祥(nichsjoesphraux,1754~1801)。后三位均为法国人,其中贺清泰继朗世宁后,成为乾隆皇帝的御用宫廷画师。 梁栋材拿到大清帝国翻译团队名单得益于他的法国老乡罗广祥。 1783年12月17日,法国遣使会总会神学教授罗广祥接到了罗马教廷传信部的任命,成为法国在华传教区的长上。法国海军部很快就给罗广祥开具了通行证。1784年,罗广祥到达广州,1785年4月29日到达北京,1785年5月正式就职,并当选为清朝钦天监的成员。年轻的罗广祥让年长的梁栋材感到很惊讶,自己辛辛苦苦混在西洋乐队里吹拉弹唱混了十多年,反而还没有罗广祥混得好,人家都一步登天了。 罗广祥到北京遇到最大的障碍就是语言,当时已经31岁的罗广祥却在短短的五个月时间内,学会了欧洲人最为头疼的汉语,还学会了大清帝国的官方语言满语。大概花了不到一年时间,罗广祥编写了一部满语语法书籍,于1787年寄给了法国海军部大臣和法国驻广州的代表汉学家德经(deguignes)。后来又花了一年时间编写了一部两册的鞑靼语《满族语词典》,第一册在法国大革命期间被英格兰人掠去并收藏在英伦皇家,第二册辗转到巴黎后又交给了汉学家雷慕沙(abelrémusat)。 语言上的天赋让罗广祥在钦天监跟中国官员沟通地很愉快,他自然也就成为中国官员府上的贵宾。罗广祥没有忘记自己离开法国海军部时接到的密令。在1785年~1787年间,罗广祥每年都向法国海军部寄去年度报告。报告非常详细,包括旱涝灾害、饥荒、北固使节、俄罗斯商队等。罗广祥的报告为路易十六评估远东势力提供了一手材料。尤其是1787年,路易十六在凡尔赛宫跟安南亲王阮福映签订条约,一个重要的依据就是安南西山政权并没有向乾隆皇帝朝贡,甚至乾隆皇帝还派出远征军,跟西山政权作战。 罗广祥为法国海军部收集情报的背后,还有大批原耶稣会士当线人。1700年,在华法国耶稣会传教区取得罗马教廷认可,打破以往仅有一个葡萄牙传教区的局面。可是到了1773年7月21日,罗马教宗克莱门十四世颁布敕谕,宣布取缔耶稣会,在东方的传教活动由法国遣使会接手。罗马教廷事实上是要通过遣使会之手接收耶稣会遗产。罗广祥到了北京,并没有像接收大员那样趾高气扬,反而向耶稣会士派发400两白银的年金,还在修院中为每名耶稣会士单独留一片空间,供他们自由地居住和生活。罗广祥的举动令耶稣会士感激涕零,自然也死心塌地为他收集情报。 梁栋材年纪比罗广祥大,是老耶稣会传教士,一直在圆明园西洋楼当南郭先生。当罗马教廷取消耶稣会后,梁栋材因为有蒋友仁的庇护,在北京城的日子还算逍遥。罗广祥来到后,梁栋材跟其他耶稣会传教士一样担心这位接收大员没收自己在北京的财产。尤其是乾隆皇帝的宠妃容妃在1785年生病后,西洋楼上鼓乐声绝,梁栋材随时面临失业的威胁。梁栋材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罗广祥不仅给他400两白银的年金,还要任命梁栋材为广州司库。 为了摆脱葡萄牙保教权的束缚,罗广祥想在广州设立一位司库,负责法国传教区与大清帝国的交涉,从而可以避开澳门葡萄牙市政厅的干预。罗广祥对梁栋材进行了一番考察后,认为这位耶稣会传教士堪当大任,就找到梁栋材,告诉他自己的想法。当时罗广祥在钦天监人缘还不错,他疏通关系,努力地游说乾隆皇帝。乾隆皇帝慢慢地想起了那个送西洋玩意儿的西洋乐师,加上罗广祥在天文方面颇有名声,就答应了罗广祥的请求。 当时正处在失业边缘的梁栋材犹如抓到了一根儿救命稻草,梁栋材意识到,英格兰国王乔治三世跟法国国王路易十六签署了《凡尔赛公约》,两个国家现在不打仗,那么发展贸易成为必然。他带着罗广祥的任命,梁栋材马不停蹄地到广州上任。1787年,路易十六甚至三番五次跑到法国东印度公司总部去视察工作,给公司董事会以及员工加油鼓劲,当年破天荒地有3艘商船开到广州黄埔港,两艘开到澳门。大不列颠东印度公司有32艘商船到黄埔港,英格兰人马上意识到法国人要利用合约争取发展经济的时间,梁栋材到广州更让英格兰人意识到法国人的野心。 黄埔港十三行绝大部分商家的客户是英格兰人,大不列颠东印度公司广州秘密与监督委员会的成员开始连夜开会商讨应付法国人。没过几天,梁栋材就得到一个如雷贯耳的信息,广东十三行的老板们联名给粤海关衙门上书,要求将梁栋材调回北京。梁栋材在广州司库的位置上,屁股都还没有坐热就调回了北京。两广的官员非常清楚,粤海关的生意都是英格兰人撑起来的,一旦英格兰人跟法国人发生摩擦,将影响粤海关的收入,无法向皇帝交代。 粤海关是天子南库,赶走梁栋材这位法国司库,背后还有更为复杂的原因。不让梁栋材走人,也会影响到两广官员的收入。赶走梁栋材,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粤海关曾经在罗广祥的信件中发现有敏感信息,梁栋材担任广州司库,那样一来形成一南一北遥相呼应的态势,到时候真有致命情报流出,两广官员可要吃不了兜着走。 梁栋材卷着铺盖卷回到北京。就在这个时候,远在欧洲的路易十六的信使到了北京,罗广祥接到密令,希望在北京的遣使会的传教士将英格兰人到处攻城略地的信息转告乾隆皇帝。当时尼泊尔军队一直在后藏骚扰,罗广祥想到了刚刚回来的梁栋材,因为梁栋材再次回到了西洋楼的乐队。当时乾隆皇帝的容妃已经病入膏肓,老皇帝情绪非常地糟糕。梁栋材借容妃想听西洋音乐的机会,向乾隆皇帝告密,乾隆皇帝想到尼泊尔战乱,对英格兰人怒火中烧。 法国革命爆发了,路易十六在逃跑的路上被抓回,罗广祥瞧不上眼的革命军突然切断海外传教士汇款,罗广祥自然也就没法给梁栋材这样的耶稣会传教士发工资,加上容妃的死亡,梁栋材立即失业,生活陷入了窘境。梁栋材跟罗广祥一样,对法国新生政权的仇恨达到了极点,当听到法国跟英格兰再次发生战争的消息,梁栋材没有任何的愤怒,甚至希望英格兰人能将新生的革命力量给干掉。梁栋材现在需要工作,需要生活费。 马戛尔尼的到来,使梁栋材看到了新的希望,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更令梁栋材感到踏实的是,罗广祥因为在钦天监工作,被顺理成章地钦点为大清帝国的翻译团成员。这样一来,大清帝国跟英格兰人的交往过程,都在法国人的视线之下。罗广祥身在钦天监,这一次却遇到一个十分棘手的问题,那就是同为传教士的索德超跟乾隆皇帝的宠臣和珅有过命的交情,葡萄牙人不会让英格兰人跟乾隆皇帝走得太近。 乾隆皇帝到了晚年更是连年征战,不是老皇帝好斗,而是帝国早已是外强中干了,藩属国已经不拿大清帝国当一回事儿。尼泊尔、安南、日本等国内乱不止,西北、西南叛乱不断。粤海关一茬儿又一茬儿更换监督,雍正皇帝时代,官员们是个个精明,都变成了货币学家,大肆中饱私囊。乾隆皇帝时代,帝国官员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乾隆皇帝不仅要提防汉族的反满,还要提防来至海外的威胁,帝国的秩序与尊严不容侵犯。 脆弱的大清帝国需要大量的金钱来维系,只有战争的胜利才能证明帝国的强大,只有唯我独尊的虚荣才能维系皇家天下的秩序。连年的战争、欲壑难填的官员,乾隆皇帝坐下的万里江山,犹如一匹疲于奔命的汗血宝马。乾隆皇帝难道不清楚自己的国家?错,当洪仁辉直航天津告御状,乾隆皇帝就已经心惊肉跳。甚至出现一个自称西洋幼主的朱姓孩子,乾隆皇帝就将洋人视作洪水猛兽。几个传教士北上,帝国都能掀起一场规模空前的清理行动,可见帝国脆弱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和珅,一个聪明绝顶,而又风神俊朗的政治新星,最后成为乾隆皇帝众里寻他千百度的替死鬼。乾隆皇帝身为九五之尊,帝国秩序的最高管理者,当所有的财富流入各级官员的腰包,和珅就成了乾隆皇帝的乾坤袋。当帝国的虚弱越来越让乾隆皇帝焦灼的时候,和珅成了乾隆皇帝的唯一知己,只有和珅才能替乾隆皇帝背下历史的黑锅。留给和珅的只有一条路:死。当乾隆皇帝的继任者后来将和珅关押在大牢里的时候,一大帮愤世嫉俗的文人忙着为和珅寻找罪证。和珅在高墙之内老泪纵横: 夜色明如许, 嗟予困不伸。 百年原是梦, 卅载空劳神。 室暗难挨暮, 墙高不见春。 星辰环冷月, 缧绁泣孤臣。 对景伤前事, 怀才误此身。 余生料无几, 辜负九重仁。 悲情的绝命诗。不难看出,帝国的权臣和珅,早已成为老乾隆最贴心的知己。梁栋材太了解乾隆皇帝了,要想让和珅背黑锅,那两人就得唱好生命中最后的双簧,乾隆皇帝会满足和珅一切合理的要求。索德超,那个不懂英文的葡萄牙人,因为和珅的类风湿病很严重,略懂医术的索德超,给和珅几口鸦片抽下去,就让和珅疼痛顿消。索德超也就成为钦天监最荣宠的传教士。罗广祥已经探出了苗头,为了迎接英格兰使团,索德超可能加官晋爵,彰显大清帝国威仪。一个更为重要的情报,罗广祥已经摸得清清楚楚。梁栋材要出手了。 5、紫禁城谍影 1793年6月20日,马戛尔尼使团到达老万山群岛。 当天,斯当东四人乘坐“印度斯坦”号直奔澳门。第二天,斯当东四人到达澳门附近的一个小岛。一如之前的预料,斯当东遇到了麻烦,葡萄牙人非常紧张,斯当东只有秘密跟大不列颠东印度公司广州秘密与监督委员会接头。斯当东将马戛尔尼的一份公文交给秘密与监督委员会,这份公文是荷兰巴达维亚政府写给澳门荷兰商馆主任的,巴达维亚希望荷兰澳门商馆不要对马戛尔尼使团搞阴谋。 23日,斯当东四人回到了老万山群岛,当天使团船队拔锚起航,直奔舟山。26日,粤海关监督盛住派了一名官员到澳门,希望能够得到使团的确切消息,包括特使随从的名字、礼物清单、国王船只及军队数目等。事实上,署两广总督兼广东巡抚郭世勋早在5月15日,已经命令万和行老板蔡世文到澳门打探使团消息,蔡世文担心错过做生意,老大不愿意,到澳门走了一遭,一无所获。 梁栋材听闻马戛尔尼没有停泊澳门,欣喜万分。梁栋材已经掌握了一个确切的消息,葡萄牙澳门市政厅已经多次召集秘密会议,商讨马戛尔尼船队到达澳门后的对策。葡萄牙驻澳门总督花露连番三次召集秘密会议,主要是因为花露已经从北京得到消息,马戛尔尼船队要经过澳门,到广州跟秘密与监督委员会会合。花露得到消息后,于1792年12月22日,向葡萄牙里斯本宫廷发出了一份密信: 英格兰人再次向中国派遣使节,据说已任命马戛尔尼勋爵乘军舰直接去北京,并有两艘巡洋舰护航。不久前刚派遣一只常规舰队去广东,那里已有17艘舰船,其中一艘船上有三位专员来此常驻,负责有关使团的政治事务,解决这方面的问题。要求允许英格兰人在广东定居是该使团的目的,一旦得逞(对此我毫不怀疑,因为在那个宫廷内我们没有人能阻止这项计划),对澳门这个邻居不可小觑,我们必须未雨绸缪。 葡萄牙人不愧是海盗出身,将对手的情况摸得一清二楚。花露在信中还对英格兰舰船的活动做了详细陈述。梁栋材甚至判断,花露写给里斯本宫廷的密信,表明他对英格兰使团的情况了如指掌,跟钦天监的索德超有莫大的关系。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索德超是和珅的顽疾治疗者,和珅是乾隆皇帝的宠臣。索德超利用和珅的关系,将英格兰人的情报透露给花露。葡萄牙人在澳门对英格兰人张网以待,目标就是要破坏掉英格兰人在广州取得定居的计划。 梁栋材有充分的理由作出这个判断。早在1792年10月18日,署两广总督郭世勋给乾隆皇帝上了一份密折。密折说粤海关跟两广总督接到蔡世文的禀报,有英夷波朗、亚里免、质臣三名求见。在接见后,才知道是英格兰要派遣使臣来大清,当即奏明朝廷,且附上“国事字禀二纸”。“国事字禀二纸”事实上是东印度公司董事会主席巴林写给两广总督的一封信,告知马戛尔尼使团访问中国,希望能与北京政府沟通,加强两国之间的贸易。 1792年12月3日,乾隆皇帝收到郭世勋的密折是万分的高兴。早在康熙年间,英格兰就被《皇清职贡图》、《大清会典》列为朝贡国家,当然,图上还有荷兰、俄罗斯、西班牙、葡萄牙。这些乾隆皇帝脑子里的蕞尔小国都已经来孝敬了,就剩下英格兰这个万里之遥的蛮夷小国没有来孝敬。乾隆皇帝八十岁生日的时候错过了,没想到英格兰国王还是个大孝子,居然诚惶诚恐地要给老子补礼品。乾隆皇帝看着郭世勋的密折,美得不行: 咭唎总头目官、管理贸易事百灵(巴林)谨禀请天朝大人钧安。敬禀者,我国王兼管三处地方,向有夷商来粤贸易,素沐皇仁。今闻天朝大皇帝八旬万寿,未能遣使赴京叩祝,我国王心中惶恐不安。今我国王命亲信大臣,公选妥干贡使马戛尔尼前来,带有贵重礼物进呈天朝大皇帝,以表其慕顺之心,惟愿大皇帝恩施远夷,准其永远通好,俾中国百姓与外国远夷同沾乐利,物产丰盈,我国王感激不尽。 乾隆皇帝手上的“国事字禀二纸”根本就不是巴林的原稿,已经经过多次的翻译润色。郭世勋早在1792年9月20日,见到了密折中所说的波朗、亚里免、质臣三人。三人的真实身份是大不列颠东印度公司广州秘密与监督委员会委员,三人将巴林的书信交给郭世勋。书信有两个版本,一个是全英文的,一个是拉丁文的。郭世勋看着弯弯曲曲的书信就一脑子糨糊,马上找了翻译的通事,将两个版本的书信都翻译了。拿到翻译稿,郭世勋一身冷汗。 巴林的信在一开始就写道: “我们那最高贵的国王,那统治大英、法国、爱尔兰等等至高无上的乔治三世,他的威名远播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信中还用国王的亲信、最高级等词来形容马戛尔尼。信中没有一句恭维大清帝国的话,只说使团到中华帝国北京朝廷,是要与中国皇帝开展友谊,改善伦敦与北京朝廷间的联系、沟通和往来,加强两国子民间的商贸。 大不列颠东印度公司的目的是要提高“大英帝国和中国两国的利益,并为两国建立永久的和谐关系及联系”。巴林甚至在信中要求中方配合,并对马戛尔尼使团做出“恰当的接待”。 郭世勋被巴林大逆不道的书信弄得胆战心惊,不呈报皇帝,那是欺君,直接呈报皇帝,那是大不敬。郭世勋把自己一个人关在书房,对巴林的书信进行了全面的修改,将中国全部改成“天朝”,中国皇帝改成“天朝大皇帝”,两广总督改成“天朝大人”,将中国子民改成“天朝国人”,将英格兰中所有的狂悖“大英帝国”改成“本国”或者“我国王”。郭世勋还自作主张,将使团改成了贡团,礼品改成了贡品。一切都修改好后,跟粤海关监督盛住一起署名,快递到了北京。 梁栋材从郭世勋的密折抵达北京的时间以及花露给里斯本宫廷密信的时间推断,索德超已经将马戛尔尼使团的一举一动,报告给了澳门葡萄牙市政厅。现在索德超成了大清帝国翻译团成员,罗广祥的直觉告诉梁栋材,索德超可能不是一般翻译人员那么简单,因为索德超跟和珅的关系非常地近。马戛尔尼的北京之行,可能会出现很大的问题。搞定乾隆皇帝的宠臣和珅,甚至搞掉索德超,将关系到马戛尔尼访问的成败。梁栋材提笔给马戛尔尼写第二封信。 1793年8月6日,梁栋材的第二封信终于写好了。 梁栋材找了一名中国年轻人,希望尽快把信件转交到马戛尔尼手上。为梁栋材送信的人一直是个谜。能够准确知道马戛尔尼行踪,并且能将信件送到马戛尔尼使团的人,应该跟帝国军方有关。能够冒险替梁栋材这样的落魄洋人送信,不难看出年轻人对梁栋材的信任,可以判断年轻人是个天主教徒。乾隆皇帝骨子里对天主教存有芥蒂,事实上天主教的势力已经渗透到军方,跟鸦片一样,军方已经洞开了危险的大门。 马戛尔尼正郁闷呢,7月25日就到了大沽附近,可是在海上转悠了十天,到了8月5日才上岸。当时直隶总督梁肯堂专门从保定府到天津,欢迎马戛尔尼使团的到来。马戛尔尼第一次踏上大清帝国的大城市天津,一切都是那样的新奇。8月11日,斯当东推开了马戛尔尼的房门,将年轻人的信件交给了马戛尔尼。马戛尔尼打开一看,又是梁栋材的信件,不过这一次是两封。 第一封信是5月7日写的,马戛尔尼没想到法国人会如此地谄媚: 阁下,我已做了一切努力为使团进行最好的宣传。我要立即告诉阁下的是在阁下到达北京之前,切勿将阁下使命的秘密和主要动机告诉任何人。如果阁下收到我的信后,要我做什么事的话,我将不胜荣幸,一定全力为阁下效劳。 第二封信让马戛尔尼坐立不安。这封信是五天前写的,梁栋材在信中告诉马戛尔尼,朝廷已决定委派葡萄牙籍的传教士索德超担任使团的翻译,这个索德超是个顽固而又愚蠢的葡萄牙人,跟乾隆皇帝的宠臣和珅走得很近,对英格兰人非常不友善的,现在由索德超来做翻译,对英格兰使团很不利。 马戛尔尼现在终于明白,当初邓达斯万里之外,要将梁栋材当年的信件送给自己,看来邓达斯一定得到了重要情报。没错,情报大国的英格兰,对于一切对手的行动都非常关注,邓达斯已经隐隐约约听到花露密信一事。马戛尔尼甚至猜测,邓达斯已经意识到北京城有花露的情报人员。现在从梁栋材的信件看,这个情报人员跟索德超有莫大的关系。马戛尔尼的猜测,正是梁栋材在信函中要暗示的。 梁栋材跟马戛尔尼说索德超坏话,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前面我们提到,1773年7月21日,罗马教宗克莱门十四世颁布敕谕,宣布取缔耶稣会,在东方的传教活动由法国遣使会接手。尽管罗广祥后来快速进入钦天监,并且他每年花费法国大量的白银去收买耶稣会传教士,可是由于葡萄牙籍传教士在北京根基太深,依然受到朝廷的重用,长时间垄断了钦天监一把手的职位。罗马教廷的钦命掌权者罗广祥,卖命地给中国官员装孙子,学习汉语、满语,甚至将满语推向欧洲,依然只是给索德超打下手。 葡萄牙传教士在北京城自成一派,经常跟葡萄牙澳门市政厅秘密通信,甚至将大清帝国的重要情报传递到里斯本。索德超用鸦片给和珅医治类风湿,就是要将乾隆皇帝最宠信的替死鬼拉下水。尽管朝廷明令贩卖鸦片将被治重罪,因为有葡萄牙传教士在北京城活动,澳门仍成为葡萄牙在远东最大的鸦片销售点。身为澳门总督的花露,当然不愿意看到乾隆皇帝让马戛尔尼如愿,因为那样葡萄牙将失去中国这个庞大的市场。索德超这个时候一定会站在花露一边,搅马戛尔尼的局。 梁栋材在信中提醒马戛尔尼,要想跟乾隆皇帝取得良好的谈判结果,那就要贿赂帝国官员,包括索德超在北京的靠山和珅,只要礼品送到位,谈判就会顺利。梁栋材在信中再次推销自己:“如果有关英格兰使团的事务像我希望的那样是在北京处理的话,我也就放心了,因为我可以轻而易举地消除因这个葡萄牙人的冒失话而可能产生的不良印象。可是皇帝和朝廷官员现在都在热河,中国政府不叫我,我就无法跟随阁下去热河。因此,我对这个葡萄牙人的行为深感不安。” 马戛尔尼对梁栋材提供的信息很高兴,尤其是梁栋材提供了一个长长的权贵行贿名单。看来这个一直写信,却没有谋面的法国人消息很灵通,乾隆皇帝以及帝国官员的行踪,他都掌握的一清二楚。马戛尔尼脑子里甚至在琢磨,李雅各十三岁离开中国,汉语都没有学全呢,更别提官场的弯弯绕饶,既然梁栋材毛遂自荐,又能够说一口流利的汉语,还在北京混了二十多年,如果能够给使团当翻译,那就再好不过了。 8月16日,马戛尔尼使团一行到达通州,运河码头上围观的群众水泄不通,整个通州已经被帝国陆军接管了。马戛尔尼等高级官员被带到一座寺庙,寺庙里只有一个和尚,其余的和尚已经转移,为马戛尔尼一行腾地方。在寺庙的墙壁上,马戛尔尼看到了一则官方通告,预告21日将有月食出现。钦天监早已对月食进行测算。马戛尔尼不明白通告的意思,更不明白老百姓看到通告后,对皇帝先知先觉、上知天文的神奇的无限崇敬。这就是统治者的愚民艺术。 通州寺庙让马戛尔尼很憋屈,可是三天后的8月19日,马戛尔尼收到了一份朝廷公文。和珅的亲信、葡萄牙传教士、大清帝国钦天监一把手索德超被提升为蓝宝石顶戴三品官。钦天监二把手安国宁也是葡萄牙人,也被提升为蓝宝石顶戴三品官。这在大清历史上非常罕见,钦天监监正为正五品,第二把手为从五品。马戛尔尼意识到,这一次大清帝国将首席翻译的位置给了索德超,给了葡萄牙人。 当然为了彰显皇恩浩荡,朝廷的公文中,贺清泰、潘廷璋和德天赐三人被提为砗磲顶戴六品官。罗马传信部钦命的北京长上、法国海军部间谍、钦天监官员、梁栋材的亲密盟友罗广祥,却没有出现在朝廷的公文上。钦天监法国官员中,只有贺清泰得到了提升,却是不能进入朝堂的六品小官。看完朝廷公文,马戛尔尼心里咯噔咯噔地,看来梁栋材说对了,这一次英格兰人遇到了麻烦。 8月31日,马戛尔尼在屋子里收拾行李,准备去热河觐见乾隆皇帝。 斯当东急火火地推开了马戛尔尼在圆明园的房门,马戛尔尼一看,又是梁栋材的信: 阁下最好能了解他的好朋友。葡萄牙人索德超进了钦天监,可他连天文学的基本原理都不知道。他有幸给和治好了一次轻微的不适,那就是他发迹的原因,也是他为什么敢于争取当阁下翻译的原因。他现在有钱,有地位,但如果阁下能阻止他在热河当翻译,那么他就会很快丧失他的钱财与地位。 梁栋材在信中将大清帝国首席翻译的老底,全部出卖给英格兰人。和珅的类风湿病虽然没有给抖出来,但是梁栋材却在明确警告马戛尔尼,索德超是站在澳门葡萄牙市政厅一边的,和珅的一句话就可能决定马戛尔尼出使的命运。马戛尔尼却开始怀疑梁栋材,信中这一番非常情绪化的揭露,难道梁栋材就没有别的目的?梁栋材在信中却告诉马戛尔尼:“我对这个传教士唯一的意见就是他有意反对英格兰。” 马戛尔尼嘴角露出一丝微笑。早在23日刚到圆明园,马戛尔尼就跟索德超见面了。因为梁栋材信件的原因,马戛尔尼怎么看索德超都不顺眼。为了捉弄甚至拒绝索德超担任翻译,马戛尔尼先说英语,然后再说法语,只会葡萄牙语跟拉丁语的索德超一下子就懵了,站在马戛尔尼身边手足无措。 有一个让梁栋材很失望的消息,罗广祥没有出现在翻译团最后的名单中,更没有与马戛尔尼会面,梁栋材自己就更没有希望了。梁栋材瞎琢磨,在给马戛尔尼的信中抱怨:“中国官员似乎对阁下庄重的举止和精美的礼物都十分满意。他们越阻挠我实现为阁下效劳的愿望,我就越到处夸奖阁下的杰出国家,夸奖它的强盛、它的富有、它的信誉、它对科学的热爱。” 肉麻到无耻,怎么看都不像两个交战国子民间的关系。 梁栋材为了表现自己,在信中还写道:“我强调中华帝国可以从同英格兰贸易中获得好处。我指出,每年有50到60艘的英格兰船抵达广州,在那里留下大量的金钱。其他所有王国的船只加在一起也不及英格兰船只总数的四分之一。中华帝国同英格兰做生意已经很有利可图,将来它还可获得更多的利益。条件是排除英格兰贸易在广州所遇到的障碍,让英商还能到另一个口岸做生意。英格兰商船在新口岸就可不必等四五个月才能装上货物,也不必逆着季风,冒着沉船的危险回国。” 马戛尔尼到北京的目的,梁栋材已经了然于胸,甚至还在大清帝国的官员面前,为马戛尔尼游说。马戛尔尼对梁栋材这个信息灵通的法国人不寒而栗,他了解大清帝国的潜规则,也了解英格兰人的所有想法。这是一个可怕的人物,难道梁栋材就真的对葡萄牙人恨之入骨吗?广州司库职位背后,还是英格兰人在捣鬼。马戛尔尼应该会想,世人都说故乡好,英格兰跟葡萄牙在欧洲是对付法国的盟友,梁栋材会不会通过挑动澳门这个敏感的火药桶,来挑拨离间两国的结盟?进而分化抗法的军事力量? 梁栋材为了让马戛尔尼相信自己,再次在信中给马戛尔尼罗列了一份行贿名单,上至亲王贝勒,下至和珅、福康安等文武权臣,名单非常详细。梁栋材在信中叮嘱马戛尔尼:“阁下从热河回来时,在北京需要赠送许多礼品。重要的是千万别让索德超影响这些礼品的分配。我只是提醒阁下,贺清泰先生和罗广祥先生不懂人情世故。”梁栋材将翻译团中没有罗广祥,贺清泰只提拔为六品,说成是不懂人情世故。梁栋材是在警告马戛尔尼,如果不按照自己开列的名单行贿,罗广祥这位罗马教廷钦命长上的失落,就会在马戛尔尼身上重演。 6、传教士跑官 8月的北京城骄阳似火,郁郁葱葱的圆明园令马戛尔尼很痛苦,因为他的风湿关节炎又犯了。 斯当东离开了马戛尔尼的房间,屋子里死一般的沉寂。马戛尔尼咬了咬牙帮子,他已经没有了几天前刚刚进入圆明园的那种兴奋感。皇家卫队的几名陆军中尉一个劲儿地抱怨,圆明园里的太监像跟屁虫一般,简直大煞风景。马戛尔尼早就意识到,从天津大沽口登陆,使团就被中国人给关了禁闭,使团要送信函出去,都要经过中国官员审核,中国官员甚至会将他们的信函送到乾隆皇帝手上。 严格的审查制度让马戛尔尼很难堪,更让马戛尔尼失望的是偌大的帝国,对科技人才视同民工。约翰?巴罗(johnbarrow)跟丁威迪(dinwiddie)博士这两天老是抱怨,说中国人太过分,安排的住的地方猪比人更适合住。两名英格兰人在国内是科技人才,香饽饽,进了圆明园,太监们一看就是两位安装机器的,跟打杂的苦力没什么区别。太监们在给两位博士分住宿的地方,自然就将两位分在杂役住的下人房里,顺带让园子里的民工对这两位时时监控,免得他们在园子里乱窜。 千百年儒家思想掌控着整个帝国,固执、偏见、妄自尊大,这个帝国已经失去了科技创新的活力,他们还躺在火药、印刷术、指南针、造纸术四大故发明的功劳簿上。马戛尔尼想起了在通州表演的那一幕,当皇家卫队拉出大炮表演的时候,一声巨响,所有的中国人都趴到地上,突然一名穿着朝服的官员站起来,脸色都青紫了,声嘶力竭朝着运河对岸的人吼叫,应该是在让对岸的民众躲避。卫队中尉嘲笑般告知,表演都是放空炮。这名官员马上嘟囔着说,我们也有这样的大炮,不稀奇。 红衣大炮在中国确实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1626年正月,乾隆皇帝的祖宗努尔哈赤,乘着萨尔浒战争胜利的余威,率领一干人马袭击明朝辽东重镇宁远城。时任明朝兵部尚书的黄克缵(1550~1634),掌握了一个重要信息,离福建老家晋江梅林不远的泉州港,那一代不少人跟荷兰人有往来,善于铸造红衣大炮。黄克缵急调家乡民工进京铸造大炮,并招募闽南人担任炮兵。宁远守将袁崇焕如获至宝,率领26名闽南炮兵,在宁远城四门架设11门红衣大炮,努尔哈赤当场被红衣大炮炸伤,最终医治无效死亡。 努尔哈赤的死亡,对于马背上的满族人是一个无情的打击,刀剑不再是创造神话的利器,满族人开始自己捣鼓红衣大炮。到了1631年,八旗军队用自制的红衣大炮围攻大凌河城,一阵排山倒海的炮击之后,大凌河城子章台轰然垮塌,一代名将祖大寿投降。随后,八旗军队在松锦之战中,用60门红衣大炮全歼明军关外主力。松锦之战逆转了明清在关外的势力。缴获明军大炮之后,满族军队另行组建了“乌珍超哈”,也就是汉军八旗,它成为大清帝国一个全新的炮兵兵种:重火器兵。 吴三桂献出山海关投降清军后,八旗红衣大炮数量超过百门,多尔衮跟李自成在太原城、潼关进行炮战。太原城为李自成抗拒清兵西进的重要关口,多尔衮的炮兵一阵轰炸之后,李自成的大刀长矛顿时化作血水肉酱。潼关历代视为兵家要地,李自成在多尔衮的炮击之下,丢盔弃甲,整个农民军溃不成军,土包子的江山随着尸首灰飞烟灭。 红衣大炮曾经是满族人的耻辱,也是满族人马上夺取天下的利器,满族人的炮兵发展神速地令人吃惊。明军松锦之战失败后,当时明军有一位著名的军火专家闻关外败讯,惊呼道:“彼之人壮马泼,箭利弓强,既已胜我多矣,且近来火器又足与我相当,孰意我之奇技,悉为彼有。”这位天主教传教士军火专家,给崇祯皇帝撰写了两部军火专著:《火攻挈要》二卷、《火攻秘要》一卷。为谋取天主教在中国各省的合法地位,1638年奏请崇祯皇帝赐“钦褒天学”四字,制匾分送各地天主堂悬挂。 明军的这位军火专家叫汤若望,出生于德国科隆。拥有日耳曼贵族血统的汤若望,在罗马日耳曼学院毕业后,就被罗马教廷耶稣会派遣到中国传教。1630年,传教士利玛窦的中国学生、明朝的天主教进士、礼部尚书徐光启推荐汤若望进入钦天监。汤若望不仅翻译了开矿冶炼的“矿冶全书”(deremetallicalibrixii),还给徐光启撰写《崇祯历书》当过助理,不过这一部历书后来成为汤若望取悦多尔衮的礼物。《崇祯历书》被汤若望删节成为103卷的《时宪历》,汤若望被多尔衮提拔为太常寺少卿,后成为顺治皇帝的宠臣,这老哥们儿成为传教士深入中国皇宫内廷的楷模。 汤若望的中国之行,重要目的就是传教,他经常利用向太监讲解天文的机会,在宫中传播天主教,受洗入教的有御马监太监庞天寿等。康熙年间,在学术上毫无建树的汤若望,凭借当年顺治皇帝的宠信,担任大清帝国钦天监监正。钦天监的官员早年就是民间的阴阳家。阴阳家这种职业均为父子代代相传。身负耶稣会传教使命的汤若望,自然不会放过传教钦天监的机会。康熙初年的权臣鳌拜,抓住汤若望天算错误,将钦天监官员全部诛杀,断送了大科学家徐光启培养的汉人天文学家的性命。 一边轻轻地敲着自己的膝盖,一边看着铺在桌子上的地图,马戛尔尼脑子里一遍又一遍闪现自己多次描摹的老乾隆样子:老态龙钟的皇帝坐在龙椅上,听一帮半吊子西洋鬼佬生硬的忽悠,旁边有一个粉面宠臣,脸上堆满了谄媚的微笑,一句也没有听明白鬼佬说什么,却跟随着老皇帝的表情,不断地点头。马戛尔尼想着想着,自己都乐了,可就是这样的一个混蛋老皇帝跟奴才一样的首席大臣,掌握着一个几千年的古帝国。 马戛尔尼想到了那个谄媚的首席大臣和珅。 梁栋材将和珅描绘成小人得志的庸才。索德超自然无法跟利玛窦、汤若望这样的大腕级传教士相提并论。在梁栋材的情报中,索德超那样的无能之辈,因为给和珅抽了鸦片,让他的风湿疼痛减轻,就能当上帝国的首席翻译。这样的大臣怎么可以掌握一个国家机器呢?和珅媚上,在帝国上下那是人尽皆知,甚至还有一个香艳的传说。乾隆皇帝在登基之前,喜欢上了他老爸雍正皇帝的一个妃子,雍正皇帝很快发现了这一段不伦奸情,于是将妃子杀死。18年后,和珅出世,长相跟乾隆皇帝当年勾引的妃子出奇地像。后来乾隆皇帝一看到和珅,就想起他老爸的那个妃子。 老皇帝恋上了年轻的宠臣,千古断背在这个古老的帝国荒唐地上演了。 梁栋材的一个情报让马戛尔尼看到了乾隆皇帝内心的脆弱:乾隆皇帝一生共生20个儿子,但活下来的只有4个,乾隆皇帝为人非常谨慎小心,因此没有人知道他想立哪个儿子为继承人。乾隆皇帝选择帝国继承人的范围已经很小了,四个儿子中没有一个像自己那样文韬武略。当然,他爷爷康熙皇帝早年确立太子,引发了长时间的宫闱内乱,太子最终成为疯癫的阶下囚。乾隆皇帝不想重蹈爷爷的覆辙,也没有模仿自己的父亲雍正皇帝秘密立储。八十多岁的老头儿了,乾隆皇帝真正放不下的万里锦绣河山,也许在他死后,可能就要狼烟四起了。 秩序是帝国的生命,狼烟四起之时,帝国的绝对权威就受到了颠覆性挑战。罗广祥的情报让马戛尔尼看到了一个老皇帝内心的惶恐,看到了大清帝国衰败的未来。千百年的古老帝国,真正的皇权控制力在人。当一个强势的皇帝在位,帝国就会快速发展;当一个阿斗一样的混蛋坐在龙椅上,帝国就会大乱,甚至有改朝换代的危机。现在这个帝国面对的不仅仅是国内刁民的威胁,还有来自大洋上五颜六色的洋人,他们从万里之遥的地方来到中国,他们有卡宾枪,还有大炮。 马戛尔尼看了看梁栋材提供的行贿名单,上至王室贵胄,下到军机大臣。送什么礼物呢?马戛尔尼一直在琢磨,送给老皇帝的礼品,之前都已经确定好了,现在突然冒出那么多王公大臣。马戛尔尼想到了使团里,那个手上有大把表的家伙,对,就给王公大臣送表。乾隆皇帝当年收了梁栋材几个西洋小玩意儿,就高兴坏了,更何况这些王公大臣?帝国的官员都是很土的,送他们手表一定开心死了。 31日晚上,马戛尔尼在宏雅园蜿蜒的小径上散步。 宏雅园离圆明园非常近,8月24日,也就是使团卫队到达海淀镇的第二天,大清帝国内务府大臣金简带领马戛尔尼一行,参观了圆明园的正大光明殿,还有圆明园一些精致的建筑。马戛尔尼欣赏着园中的景致,旁边的英格兰大兵却感到很不舒服,到处都是小太监,以及密集的大清帝国卫兵,这些人荷枪实弹,使团卫队跟关禁闭没有两样。 马戛尔尼在宏雅园已经待了一个星期,每天金简都会派人来问候,了解英格兰使者生活是否习惯,食物是否可口。马戛尔尼每餐看着精美的面食,这是中国北方人喜欢的食物,马戛尔尼却没有多少食欲。宏雅园曲径通幽,尽管房间里挂满了中国珍贵的山水画,却没有欧洲的油画生动。马戛尔尼慢慢了解到,自己的衣食住行,虽然是金简在忙前忙后,背后却是乾隆皇帝的宠臣和珅在掌管。 斯当东又来了,他就住在马戛尔尼的隔壁,还有他那可爱的儿子小斯当东。这个小家伙很讨人喜欢,送礼的单子,这个小家伙硬是凭借在海上跟着周保罗与李雅各神父学习的中文知识,翻译得有板有眼。马戛尔尼伸手摸了摸小斯当东的头,小家伙非常礼貌地脱下小礼帽,给马戛尔尼弯腰鞠躬。 马戛尔尼发现,斯当东身后还跟着一人,这人他从来没有见过,绝对不是使团卫队新招来的当地杂役。斯当东将身后人让到马戛尔尼跟前,这位陌生的男子也脱下礼帽,上前跟马戛尔尼弯腰鞠躬。马戛尔尼还礼后,斯当东介绍说:“大使先生,这位就是一直跟你书信往来的神父梁栋材先生。” 梁栋材?马戛尔尼一惊,这家伙一直神神秘秘的,今天怎么突然摸到了驻地? 梁栋材从马戛尔尼的眼神中看到几分好奇,欧洲传教士在明朝末年就已经风靡内廷。利玛窦、汤若望等传教士都是中国皇帝身边的红人,他们都能够准确掌握宫廷的一举一动。法兰西、罗马帝国、英格兰等欧洲王廷,都收到过传教士的年报。这些年报主要向欧洲王廷报告中国皇帝的一举一动,报告中国财政税收、风土人情、战争灾难等。罗马教廷不断向中国输送传教士,传教只是一个表面的理由,更多的原因是要掌握千年古国的一切情报,便于欧洲势力向亚洲渗透。 马戛尔尼跟梁栋材进行了礼节性的交流之后,梁栋材非常悲观地告诉马戛尔尼,现在乾隆皇帝在热河度假,随着皇帝的年龄越来越大,帝国接班人跟皇帝的宠臣之间的矛盾越来越大,尤其是老皇帝身边的臣子们,已经形成了两个阵营,这在中国历史上是最大的忌讳,内乱无可避免,严重的会发生宫廷政变,甚至朋党之争进而引发血案。马戛尔尼这个时候到热河去,通商谈判可能会陷入一大堆麻烦事情之中,最终的结果是一事无成。 这是一个非常糟糕的消息,马戛尔尼尽管早已预料到失败的可能,但是去热河觐见乾隆皇帝,是自己此行的主要目的。不能因为老皇帝身边的宫廷纠葛,阻断了两个国家的合作。马戛尔尼从梁栋材提供的情报判断,这一次热河之行,和珅依然是使团需要搞定的重要目标。 梁栋材笑眯眯地望着马戛尔尼:“我希望勋爵能够带着我去热河,在翻译问题上可以避免一些误会,减少一些不必要的麻烦。”马戛尔尼望着梁栋材一言不发,梁栋材突然话锋一转,“大清帝国的翻译团队都是拥有品级的,我跟着勋爵去热河,自然也需要一个身份,希望勋爵能够在乾隆皇帝面前美言两句,能够赏给我蓝色顶戴。” 一个曾经的西洋南郭乐师,一直秘密地跟马戛尔尼使团交往,出卖大清帝国的宫廷情报,现在真面目终于露出来,为的是头上的顶戴。洋人取悦中国皇帝,换取顶戴的不少,汤若望堪称这一类中的极品,通过删节徐光启孝敬明崇祯皇帝的历法,从多尔衮以及顺治皇帝那里获得了钦天监的头目。不过,通过欧洲使团大使,向中国皇帝跑官要官的洋人,梁栋材堪称史上第一人。 在古代,顶戴是用来区别官员等级的帽饰,通常皇帝可以赏给无官的人顶戴,也可以对官赏加较高一级的顶戴。帽顶上附有用猩猩血染成的绢丝帽缨,在帽顶正中鑚有一铜鎏金的底托,这为“顶”。顶上镶有代表不同品级、各种材质的“顶珠”,这为“戴”。在清朝,顶戴的颜色跟顶珠的规定非常严格,正三品、从三品、正四品所戴的顶珠为蓝宝石顶儿,不过三品的为亮蓝顶珠,四品的为暗蓝顶珠。梁栋材向马戛尔尼提出,要马戛尔尼在拜见乾隆皇帝的时候,请求乾隆皇帝赐予他蓝色顶戴。 梁栋材胃口不小,跑官居然要至少正四品的高官。当年汤若望向多尔衮呈献《时宪历》,103卷的长篇漫卷,多尔衮对这位一直孝敬崇祯皇帝的传教士,格外开恩,赏赐了一个正四品的太常寺少卿。梁栋材是传教士出身,自然也非常羡慕汤若望的职位。太常寺是帝国的文艺部。梁栋材当年混迹圆明园,正是自己的音乐让老乾隆的香妃开心了,马戛尔尼能够给自己跑个正四品的高官,那索德超他们见了自己都要点头哈腰。 索德超是钦天监监正,也就是帝国皇家的御用风水师、算命师以及天文的总头目,官职也就是个正五品。按照大清帝国的顶戴品级,索德超在马戛尔尼到中国之前,头上也就是戴着水晶顶珠的白色顶戴,跟蓝色顶戴相差两个级别。乾隆皇帝年纪一大把,对音乐已经没有了往昔的热情,尤其是回想当年的西洋楼佳人曼舞,乾隆皇帝就悲从心起,更别提西洋音乐了。现在老了,倒是对风水阴阳更加迷信。梁栋材在技艺上斗不过索德超,但是可以从顶戴上胜人一筹。 马戛尔尼不太懂大清帝国的顶戴等级,但是每次看到负责接待的官员中,不同颜色的顶戴官员,无论是说话还是走路,都有很严格的礼仪。从天津陪着使团一行进京的有两位乾隆皇帝指派的官员,一位是天津道员乔人杰,一位是直隶通州协副将王文雄。王文雄顶珠是珊瑚,乔人杰是蓝宝石,两人一文一武,乔人杰见到王文雄非常地谦卑。马戛尔尼判断,头上的顶子有文章,梁栋材这是要自己向一个陌生的皇帝跑官。瞅了瞅梁栋材,马戛尔尼心头掠过一丝不祥的预感。 7、乾隆的焦虑 9月2日一大早,马戛尔尼使团一行68人向承德避暑山庄出发了。 承德避暑山庄,在欧洲传教士写给教廷的密报中,这个山庄又名热河行宫,是大清帝国皇帝为了笼络蒙古王公,去木兰围场中途休息的驿站。这个驿站从康熙开始修建,到了1792年,乾隆皇帝将绥成殿更名继德堂,并进行了全新的装修,供皇太子颙琰居住。继德堂完工,承德避暑山庄完完全全成为大清帝国的夏宫。 马戛尔尼搞不懂乾隆皇帝将绥成殿改名背后到底什么意思,更不知道绥成殿是乾隆皇帝的老爹雍正皇帝荣登九五之前居住的雍和宫中供奉三大佛教圣母的殿堂。绥成殿修筑在松鹤斋内,松鹤斋是乾隆皇帝为其母后纽钴禄氏修建的颐养之所,现在乾隆皇帝将绥成殿改名继德堂,让太子居住,就是要太子继承先祖的德政与情操。 继德堂的竣工令乾隆皇帝兴奋不已,太子颙琰移宫继德堂是帝国的头号大事。 武烈河西岸狭长的谷地上,到处都是巡逻的皇家卫队,不断有气喘吁吁的前方信使将西藏战报送达宫内。廓尔喀这样的蕞尔小国居然敢兵犯西藏。当年英格兰的印度雇佣兵,为了西藏的黄金、硼砂,借助廓尔喀内乱图谋兵犯西藏,六世班禅力拒之,现在这廓尔喀居然忘恩负义。 西藏捷报频传,乾隆皇帝满面春风,他要在承德避暑山庄大宴蒙古王公,还有缅甸来的贡使。对,英格兰的贡使也统统来这里,要让大清帝国的远亲近邻都看看,大清帝国的军队战无不胜。9月17日是乾隆皇帝八十三岁的生日,这一天,他要让天下所有的人都知道,大清帝国至高无上,移居继德堂的皇太子颙琰将是这个地方的主宰。 马戛尔尼一行穿越万里长城,走走停停耗费了6天时间。在从北京城出发之前,乔人杰和王文雄就私底下告诉马戛尔尼,使团一定要在乾隆皇帝的生日之前赶到承德避暑山庄。马戛尔尼一行到了行宫,见到了传教士报告中的鞑靼夏宫,这里跟圆明园一样风景秀美。 乾隆皇帝是夏宫的主人,可是马戛尔尼现在只能见到乾隆皇帝的宠臣和珅,在梁栋材的情报里,这不是一位很好打交道的权臣。马戛尔尼到达的当天,就立即派出斯当东去拜会和珅,斯当东很快就垂头丧气地回来,和珅非常冷漠地将斯当东打发了。马戛尔尼的脑子里一次又一次浮现梁栋材的身影,难道和珅真是一个贪得无厌的家伙? 斯当东的话让马戛尔尼心里很憋屈。和珅提出,马戛尔尼使团在觐见乾隆皇帝的时候,必须跟蒙古王公、缅甸贡使一样,向至高无上的皇帝行三跪九叩大礼。斯当东当时就以大使是代表英格兰国王,不能向乾隆皇帝行跪拜之礼,拒绝了和珅的要求。 和珅在梁栋材跟马戛尔尼眼里就是一个奸猾宠臣,尽管和珅和大人长相俊美,尽管梁栋材在西洋楼听过乾隆皇帝的绯闻,尽管中国这个古老的帝国曾经上演了无数皇帝喜欢男人后花园的荒唐情怀。马戛尔尼太大意了,和珅是纽钴禄氏,乾隆皇帝的老妈也是纽钴禄氏,尽管和珅是正红旗,皇帝老妈是镶黄旗,但在八旗中同一姓氏族人有着剪不断理还乱的利益关联,在这样的前提下,乾隆皇帝对美男子和珅的宠爱也就不足为奇了。 跪拜大礼不是和能够左右的,尽管和给乾隆皇帝出了很多馊主意,但是礼仪是中国千百年来约定俗成的。满洲八旗进入山海关后,发现九州四海皆汉人,挥一挥衣袖,就能将满人给淹没,要奴化统治肯定是不行的,一定要用汉人的礼仪规范整个帝国,礼仪是上千年汉人老祖宗留下来的,没话说吧。大清帝国的皇帝一进关就玩儿命学习汉文化,礼仪可以让帝国兵不血刃,礼仪可以让读书人永远钻进老祖宗定下的规矩之中,不能自拔。 马戛尔尼是英格兰大使,但来了中国就必须遵守中国人的礼仪,一旦给英格兰开了脱帽行礼的先河,大清帝国还怎么管理附庸国?附庸国一乱,国内那些蠢蠢欲动的异己分子就有了退路,到时候整个帝国就陷入了恐慌状态。秩序是帝国的生命,无论你是缅甸还是英格兰,必须遵循帝国的秩序。 乾隆皇帝早已将负责接待英格兰使团的重任交给了和珅。8月18日,英格兰使团进京的路上,和珅领衔的军机处,就给具体负责接待的内务府大臣徵瑞以皇帝的名义发布了上谕,明确要求英格兰人“其瞻觐时自必能恪遵仪节”。乾隆皇帝的意思非常明确,英格兰人来见我必须下跪,否则老子不邀请你们到承德避暑山庄参加寿诞。 马戛尔尼一行在乔人杰、王文雄一文一武两大员的护送下,浩浩荡荡到了承德。没有乾隆皇帝的要求,马戛尔尼的使团不可能沿着乾隆皇帝走过的老路,穿越长城到达承德。不难发现,马戛尔尼不顾风湿疼,长途跋涉到承德,肯定是答应了8月18日的上谕要求,给乾隆皇帝下跪。斯当东作为马戛尔尼的助理,难道他不知道? 梁栋材的行贿名单是个好东西。权力是腐败的春药,只要按照单子送礼,就一定能让和珅态度转变。马戛尔尼的脑子里再次想起了梁栋材诡秘的样子,一个通过出卖情报的法国佬,一个企图在大清帝国跑官的传教士,这个国家的官员考核制度难道成了摆设?官员是一个国家上层建筑的基石,基石都出问题,可以想见这个国家的秩序有多么的混乱,难道乾隆皇帝就是依靠三跪九叩来奴役化民众,然后达到统治民众的目的? 9月11日,黎明的武烈河西岸静悄悄。 马戛尔尼在大炕上翻了翻身,他从来没有睡过鞑靼地区的大炕,太不舒服了,整夜都在迷迷糊糊之中。突然,有人在敲门,马戛尔尼听出来了,是斯当东的声音。马戛尔尼披上衣服开门,朦胧中,三张熟悉的面孔出现了。 乔人杰、王文雄和徵瑞,这三位一直都陪着使团。马戛尔尼听不明白三位讲的中国话,尤其是满族官员跟汉族官员口音差别太大,没有统一的官方语言,真不知道这个帝国几千年的文明是怎么延续的。马戛尔尼通过翻译,终于搞明白了,三位是要带着自己跟斯当东去和珅家。 和珅要接见自己,看来梁栋材的贿赂名单效果出奇地好。马戛尔尼没有去过和珅在北京的府邸,那可是雕梁画栋,除了紫禁城,当时在北京再也没有比和府更豪华的府邸了。马戛尔尼随着三位帝国官员到了和珅家,一套简朴的房子,茶几看上去也非常普通,怎么看都不像是帝国一品大员、乾隆皇帝宠信备至的权臣府邸。 承德避暑山庄是大清帝国的行宫,是皇帝住的地方。这里只有皇帝的家,没有臣子的家。和珅现在的家也就相当于一个招待所,其他跟皇帝前来夏宫的官员,也住着同样的房子,否则就是僭越,对皇帝是大不敬,皇帝不高兴就要诛灭九族,皇帝心胸宽广一点,也会贬到天寒地冻的宁古塔作披甲人。和珅怎敢在皇帝面前装大呢? 和珅让仆人给马戛尔尼与斯当东上了中国茶,非常客气地邀请两人品尝。斯当东满脸疑惑,马戛尔尼咧嘴微微一笑,一方面出于对和珅的礼貌,一方面是掩盖心中的疑惑。跟斯当东说的和珅差别太大,更不像梁栋材口里的和珅,一表人才的和珅,看上去非常地客气,待人接物不是那种宠臣具有的跋扈。马戛尔尼的微笑更重要的是提醒斯当东,不要将心思表现在脸上,这不是一个成熟外交家的风格。 马戛尔尼瞅了瞅和珅两边的椅子上的人,右手边是福长安,长相俊美,看上去非常正直。这位爷是乾隆皇帝前期的宠臣傅恒的儿子,他姑姑是乾隆皇帝的孝贤皇后,他哥哥是两广总督,跃马千里杀向廊尔喀首都的福康安。福长安跟随哥哥福康安南征北战,不过跟和珅走得更近。和珅左手边的两位年纪比较大,马戛尔尼没听清楚都是谁,印象中是大清帝国的礼部尚书和户部尚书。 和珅对英格兰来的客人很好奇,之前大清帝国的宫廷有汤若望、白晋、南怀仁、热比雍、徐日升等一大批欧洲传教士,这些传教士都是罗马教廷派到中国传教的,汤若望得明崇祯题匾后,传教士跟宫廷越走越近,热比雍和徐日升更是成为中俄《尼布楚条约》和谈签订的中方翻译官,康熙皇帝为了表示对两人的重用,赐封三品顶戴。 在宫廷的传教士每年都会给罗马教廷以及各自祖国的君主撰写年报,汇报在中国的一切情况,当然最重要的是中国皇帝的一言一行。白晋在1693年向法国的路易十四写了一封长篇报告,将康熙皇帝的兴趣爱好、宫廷内外、帝国风物、军事部署、兵力配置等写得面面俱到。康熙皇帝甚至命令白晋为钦差大臣,专程到欧洲招揽科学人才。回到中国,白晋成了皇太子的老师。白晋跟皇太子走得太近,甚至卷入了康熙年间的太子争嫡案中。 乾隆皇帝当年在承德避暑山庄召见了班禅六世,班禅六世不远千里到承德,就是要向乾隆皇帝汇报英格兰印度殖民军图谋西藏的情况,那个时候乾隆皇帝已经对英格兰人在印度的情况有所了解。和珅代表乾隆皇帝先接见马戛尔尼,一番寒暄后,自然谈到了英格兰人在海外武力扩张的问题。 马戛尔尼极力掩饰自己对和珅的矛盾心情,当他听到和珅说乾隆皇帝身体很好,准备在17日的生日宴会上接见使团,马戛尔尼立即拍马屁:“西方最伟大的国王能获悉有关东方最伟大君主的如此好的消息感到由衷高兴。”一通马屁拍完之后,马戛尔尼立即提出,希望和珅能够转呈英格兰国王写给乾隆皇帝的信。 印度问题是一个敏感问题,马戛尔尼在出发之前,英格兰外相邓达斯就反复强调,针对印度问题一定要见机行事。马戛尔尼给和珅编瞎话,说英格兰人只想在印度做生意,一开始在荒无人烟的加尔各答小岛开货栈,没想到印度的富豪跟法国、葡萄牙等欧洲国家勾结,不断地组织部队跟英格兰人打仗。这些国家的君主,他们是想通过掌控印度的王公大臣,将印度打造成一个影响大清帝国的基地。 马戛尔尼为了试探和珅的态度,达到中国行的目的,想起那个传教士翻译索德超,马戛尔尼就想到了澳门那一块小岛,那是英格兰人梦寐以求的货栈。马戛尔尼继续用印度问题欺骗和珅,说英格兰人肯定无法容忍该死的法国人以及葡萄牙人的行为,只有被迫将货栈扩大成为一个帝国,“英格兰国王是和平的朋友”。 马戛尔尼的玩笑开大了,乾隆皇帝的焦虑早已沉积于胸。 和平的朋友?被迫扩张成为帝国?西方最伟大的国王?马戛尔尼跟和珅交谈之中,不断地强调英格兰和大清帝国是平起平坐的兄弟,是朋友,兄弟跟朋友之间见面,怎么可能下跪呢?兄弟朋友之间应该是更好更多地合作嘛。 乾隆皇帝可没有当英格兰国王乔治三世是兄弟、朋友,这些不远万里来孝敬的家伙,都应该按照中国大礼跪拜。他们这么远来,可不是白来,一定另有目的。当初郭世勋为了哄老皇帝高兴,将东印度公司董事局主席巴林的信给篡改了,让乾隆皇帝非常开心,乾隆皇帝给马戛尔尼一行钦定了来京路线: 阅其情词极为恭顺恳挚,自应准其所请,以遂其航海向化之诚,即在天津进口赴京。但海洋风帆无定,或于浙闽江苏山东等处近海口岸收泊,亦未可知。该督抚等如遇该国贡船到口,即将该贡使及贡物等项派委要员迅速护送进京,毋得稍有迟误。 乾隆皇帝当初发出的上谕,已经非常明确地将乔治三世当成了孝子贤孙,派来的使团就是上贡的,自然到了中国就要听朝廷的。乾隆皇帝在上谕最后特地强调,一定要英船靠岸所在地督抚派员护送。名义上是护送,事实上就是押解,乾隆皇帝担心这些外国人在中国土地上瞎走,他们一旦瞎走,说不定又要冒出一个西洋幼主来,到时候整个帝国都被孝子们给搞得鸡飞狗跳。 乾隆皇帝对乔治三世这个大孝子的使团并不放心,尤其是有了廊尔喀当年的那一出儿后,对英格兰人在印度的行为很是警觉。1793年的春节都没有过好,这一年是乾隆皇帝执政第五十八个年头,还有两年就赶上他爷爷康熙皇帝了,自己一生文治武功,不能让欧洲这个小子给坏了晚年的名节。 1793年的春节,一直心里不踏实的乾隆皇帝又向沿海督抚们发了一道上谕: 思乾隆十八年西洋博尔都噶尔国遣使进贡系由广东澳门收泊,其时两广总督阿里衮曾于海岸处所调派员弁带领兵丁摆齐队伍旗帜甲仗等项皆一体鲜明,以昭严肃。此次英吉利国贡船进口泊岸时,自应仿照办理。此等外夷输诚慕化航海而来,岂转虞有他意,但天朝体制观瞻所系,不可不整肃威严,俾外夷知所敬畏。 现在海疆宁靖,各该督抚皆未免意存玩忽。近海一带,营伍可想而知。着传谕各该督抚等,如遇该国贡船进口时,务先期派委大员多带员弁兵丁,列营站队,务须旗帜鲜明,甲仗精淬,并将该国使臣及随从人数并贡件行李等项,逐一稽查,以肃观瞻,而昭提制。外省习气,非废弛因循,即张大其事,甚或存畏事之见,最为陋习。此次承谕办理,务须经理得宜,固不可意存苟简,草率从事,亦不可迹涉张皇,方为妥善也。 乾隆皇帝在上谕中说得非常明确,就是要提防英格兰孝子干坏事,为了给他们个下马威,让帝国军队必须旗帜鲜明,甲仗精淬。已经下了这样再明白不过的谕旨,但乾隆皇帝对乔治三世这个孝子还是不放心。二月份再下谕旨: 该国使臣贡船到口时,总须不动声色,密加查察防范,以肃观瞻,而昭体制,固不可意存玩忽,亦不可张大其事。务须经理得宜,无过不及,方为妥善。 大清帝国没有东厂西厂,也没有锦衣卫,不过乾隆皇帝已经明确告诫自己的官员,要对乔治三世派来的这个使团进行严密监视。马戛尔尼手下的博士约翰?巴罗和丁威迪如果知道乾隆皇帝的谕旨,就再也不会埋怨圆明园的太监像跟屁虫一般,也就容易理解虎将王文雄为何一直跟着使团。 9月14日是个令马戛尔尼终生难忘的日子。 乾隆皇帝决定在自己生日的前三天开始接见外国贡使以及蒙古王公。马戛尔尼对乾隆皇帝这么快接见很开心,半夜就被徵瑞叫起来,使团成员都洗漱打扮,斯当东更是翻箱倒柜,将自己的博士服装都给找出来了。等马戛尔尼一行到了行宫外,发现自己并不是唯一被接见的,宫门外早已来了缅甸等外国贡使。 吃完早餐的乾隆皇帝坐上了龙椅。 乾隆皇帝身穿龙袍,金光刺眼的龙袍上除了五爪金龙外,还有五彩云纹、蝙蝠纹、十二章纹。马戛尔尼抬头看了看龙袍下摆,排列着代表深海的曲线,马戛尔尼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其实这个就是水脚,水脚上装饰有波涛翻卷的海浪,挺立的岩石,这种纹样被称为“海水江崖”,寓意福山寿海。 当蒙古王公给乾隆皇帝献礼祝寿后,缅甸的贡使上前行了跪拜大礼。马戛尔尼在太监的引领下,向前走了走。乾隆皇帝看着这位红鼻子蓝眼睛的家伙,这就是那个在海上走了几个月的马戛尔尼,可是这家伙就是不给乾隆皇帝下跪,乾隆皇帝脸上的笑容没有了,旁边的徵瑞、王文雄、乔人杰等人额头上就冒出了汗珠。 马戛尔尼噼里啪啦一阵说,乾隆皇帝一个字都没有听明白。索德超翻译给乾隆皇帝,是英格兰国王对乾隆皇帝生日的祝福。马戛尔尼很快将乔治三世写给乾隆皇帝的信呈上去了。不过,这封信和珅等人按照自己的意思进行了翻译,整个信中乔治三世都在装孝子贤孙,乾隆皇帝一看,这个万里之遥的乔治还真懂事,非常高兴,赏赐给了乔治三世一柄玉如意。 乾隆皇帝被和珅蒙在鼓里,乔治三世给他的信一开始就是: 大不列颠、法兰西及爱尔兰国王,海外统治者、宗教捍卫者,最神圣的乔治三世陛下致书崇高的中国皇帝乾隆,并祝贺万岁万万岁……我已特别指令我国特使,在他的权力范围内,用各种方式向贵皇帝陛下表示我们的关注和友好善意,获知我们这方面的愿望得到充分的赞同,则将使我们深为满意,我们的君权亲如手足,愿我们之间的兄弟般的友爱永存。 乔治三世在信的末尾是这样落款的: 祝万能的上帝永护陛下! 书于我国伦敦的圣詹姆斯殿上 我朝第三十二年 谨向崇高的皇帝致以 兄弟般友好的祝贺 国王乔治 乔治三世在国书中跟乾隆皇帝称兄道弟,乾隆皇帝如果看到这样原汁原味的中文译稿,不当场咆哮朝堂,也要气急败坏。马戛尔尼借机将邓达斯提出的请求,向乾隆皇帝上呈了,不过乾隆皇帝忙着乐呵呵地收附属国的礼物,根本就没有心思答理马戛尔尼提出的通商要求,只是要求徵瑞一定要陪好马戛尔尼一行。 乾隆皇帝生日一过,想起了马戛尔尼提出的事情。老皇帝一字一句地琢磨英格兰乔治大兄弟提出的友好通商请求,看着看着就觉得不对劲,这哪里是孝子贤孙提的要求呀,这就是一个兄弟,甚至一个远方的无赖提出的条件。乾隆皇帝斟酌了半天,一条儿一条儿地给乔治三世以及马戛尔尼进行了回复: 奉天承运皇帝敕谕英咭利国王知悉,咨尔国王远在重洋,倾心向化,特遣使恭赍表章,航海来廷,叩祝万寿,并备进方物,用将忱悃。朕披阅表文,词意肫恳,具见尔国王恭顺之诚,深为嘉许。所有赍到表贡之正副使臣,念其奉使远涉,推恩加礼。已令大臣带领瞻觐,赐予筵宴,叠加赏赉,用示怀柔。其已回珠山之管船官役人等六百余名,虽未来京,朕亦优加赏赐,俾得普沾恩惠,一视同仁。 至尔国王表内恳请派一尔国之人住居天朝,照管尔国买卖一节,此则与天朝体制不合,断不可行。向来西洋各国有愿来天朝当差之人,原准其来京,但既来之后,即遵用天朝服色,安置堂内,永远不准复回本国,此系天朝定制,想尔国王亦所知悉。今尔国王欲求派一尔国之人居住京城,既不能若来京当差之西洋人,在京居住不归本国,又不可听其往来,常通信息,实为无益之事。 且天朝所管地方至为广远,凡外藩使臣到京,驿馆供给,行止出入,俱有一定体制,从无听其自便之例。今尔国若留人在京,言语不通,服饰殊制,无地可以安置。若必似来京当差之西洋人,令其一律改易服饰,天朝亦不肯强人以所难。设天朝欲差人常驻尔国,亦岂尔国所能遵行?况西洋诸国甚多,非止尔一国。若俱似尔国王恳请派人留京,岂能一一听许?是此事断断准行。岂能因尔国王一人之请,以至更张天朝百余年法度。 若云尔国王为照料买卖起见,则尔国人在澳门贸易非止一日,原无不加以恩视。即如从前博尔都噶尔亚(葡萄牙),意达哩亚等国屡次遣使来朝,亦曾以照料贸易为请。天朝鉴其悃忱,优加体恤。凡遇该国等贸易之事,无不照料周备。前次广东商人吴昭平有拖欠洋船价值银两者,俱饬令该管总督由官库内先行动支帑项代为清还,并将拖欠商人重治其罪。想此事尔国亦闻知矣。 外国又何必派人留京,为此越例断不可行之请,况留人在京,距澳门贸易处所几及万里,伊亦何能照料耶?若云仰慕天朝,欲其观习教化,则天朝自有天朝礼法,与尔国各不相同。尔国所留之人即能习学,尔国自有风俗制度,亦断不能效法中国,即学会亦属无用。天朝抚有四海,惟励精图治,办理政务,奇珍异宝,并不贵重。尔国王此次赍进各物,念其诚心远献,特谕该管衙门收纳。 其实天朝德威远被,万国来王,种种贵重之物,梯航毕集,无所不有。尔之正使等所亲见。然从不贵奇巧,并无更需尔国制办物件。是尔国王所请派人留京一事,于天朝体制既属不合,而于尔国亦殊觉无益。特此详晰开示,遣令该使等安程回国。尔国王惟当善体朕意,益励款诚。永矢恭顺,以保义尔有邦,共享太平之福。除正副使臣以下各官及通事兵役人等正贯加赏各物件另单赏给外,兹因尔国使臣归国,特颁敕谕,并赐赍尔国王文绮珍物,具如常仪。加赐彩缎罗绮,文玩器具诸珍,另有清单,王其祗受,悉朕眷怀。特此敕谕。 马戛尔尼希望在乾隆皇帝回京的时候,能够再跟乾隆皇帝好好谈谈。9月29日,马戛尔尼甚至不顾腿疼,在乾隆皇帝回京的路上守候。到了30日早上4点,马戛尔尼一行就起床,早早守候在圆明园北边,那是乾隆皇帝回京的必经之路。可是鼓角争鸣,乾隆皇帝向子民们挥手,马戛尔尼一句话都没有说上。 10月2日,和珅跟马戛尔尼再次进行了交流,当天的见面非常短暂。马戛尔尼感觉到乾隆皇帝的担忧,一旦乾隆皇帝跟乔治三世结盟,那么大清帝国的体制就动摇了。这可是秦汉以降的帝国统治根本,大兄弟这一次是要动摇根本。当天,和珅在紫禁城大摆筵席,招待马戛尔尼。 晚宴上,马戛尔尼才知道这是乾隆皇帝让和珅安排的饯行晚宴,乾隆皇帝说孝子贤孙都已经进贡完了,没有理由留在中国了,回去吧。乾隆皇帝可不是开玩笑,和珅说10月7日是最后的离京时间。身在圆明园的乾隆,看着一大堆乔治三世大孝子送的枪炮、钟表、天文仪器,写下了一首意淫的打油诗: 博都雅昔修职贡, 英咭利今效尽诚; 竖亥横章输近步, 祖功宗德逮遥瀛。 视如常却心嘉笃, 不贵异听物栩精; 怀远薄来而厚往, 衷深保泰以持盈。 10月7日,马戛尔尼一无所获地被礼送出京。乾隆皇帝一方面谕旨沿岸督抚,严加防范英格兰人因为不满而一路借故扰乱帝国秩序。名义上是乾隆皇帝嘱咐护送,事实上等待马戛尔尼的是一路的武装押送。马戛尔尼被一路被押送到广州,这位爷还是不死心,希望能够通过两广总督这个途径,再跟乾隆皇帝好好谈谈。马戛尔尼决定在广州的最后一顿早餐上力挽狂澜。 8、最后的早餐 1794年1月7日,粤海关冷冷清清,欧美的商船都已经返航了。 东印度公司广州管理委员会行馆外站满了荷枪实弹的英格兰卫队,马戛尔尼在行馆的大厅坐着,手里是极品的大红袍,这个味儿跟宫廷的下午茶一样。眼看就要离开大清帝国的土地了,自己的使命却一点儿都没有进展,这次真是给乾隆皇帝当了一回孝子贤孙。不能就这么回去了,对,那个从浙江一路护送使团的新任两广总督长麟,那人文化人出身,相处起来极为和善,通过他或许能抓住最后的机会。 长麟,满洲正蓝旗,跟当今的乾隆皇帝一个姓,都是爱新觉罗氏,祖上跟努尔哈赤有血缘关系,到了长麟这一代,已经成为皇族的远房旁支了。长麟貌奇伟,明敏有口辩,居曹有声。乾隆四十年中进士,进入刑部工作,后来调任福建、江苏、山东。1792年之前做到了江苏巡抚的位置。长麟颇有康熙微服私访的遗风,在江苏巡抚任上,私访民间,访察民隐,擒治强暴,禁革奢俗,清漕政,斥贪吏。 乾隆皇帝对长麟颇为倚重,和珅也刻意拉拢。乾隆皇帝决定将长麟调任山西巡抚,长麟赴山西之前,特意回北京觐见乾隆皇帝。就在这时,一份山西的八百里加急送抵乾隆皇帝手上,看完山西送来的急奏,乾隆皇帝龙颜大怒。山西一市民董二向衙门举报,山东逆匪王伦窝藏在山西。 王伦穷苦出身,自幼爱习拳棒,成年后“貌魁岸”,膂力过人,且富有谋略,曾被官府雇充县役。后辞职归家,拜师习医。因勤学好问,医道高超(《梦厂杂署》卷六《临清寇略》)后入白莲教,并自成一派为清水教,广交豪侠亡命、衙门书吏、盐贩艺人。1774年8月28日,率领十八名义子起义,连克三城。 乾隆皇帝正在承德避暑山庄度假,接到山东急报,大为震惊,命大学士舒赫德“速由天津一路前往”镇压王伦起义军;直隶总督周元理在临近山东之大名、广平等属布防,以备截拿义军;两江总督高晋,“亲赴徐州一带,调兵一二千,堵截贼人,勿使窜远”;额附拉旺多尔济及都御史阿思哈带领火器、健锐两营精兵1000名“前往会剿”。 舒赫德可谓战功赫赫的名将,平定大小金川、准噶尔部、回疆贵族、厄鲁特各部、大小和卓、缅甸数次震惊中外的叛乱。拉旺多尔济更是硕亲王成衮札布第七子,娶固伦和静公主,承袭超勇亲王爵位。不难发现,一位是战功赫赫的名将,一位是乾隆的女婿,加上两位总督,派出的精兵皆系满洲劲旅。乾隆皇帝灭王伦之心万分迫切。 9月29日,清军将王伦围困一高楼,大火烧之。 现在二十年过去了,突然有人站出来举报,当年的逆匪王伦居然还活着,还躲到了山西,这太让乾隆皇帝丢面子了。舒赫德当年因镇压王伦有功,加三级,得云骑尉世职,乾隆四十一年七月,任文渊阁领阁事。乾隆四十二年,充蒙古源流临清纪略正总裁,死后谥文襄。自己的女婿拉旺多尔济,也因功授领侍卫内大臣,寻兼都统。 和珅一看老乾隆气急败坏,长麟跟自己交情还不错,不管窝藏在山西的是不是王伦,只要抓来杀了,这可是天大的功劳。和珅能够青云直上,脑瓜子确实相当聪明,他太了解乾隆皇帝了,这老皇帝是个要面子的人,当年名将舒赫德跟亲王女婿都说王伦烧死了,现在突然冒出来,大清帝国的两位重臣都犯下了诛灭九族的欺君大罪。和珅马上打好了自己的算盘,把长麟调任山西,自己力荐,长麟办好了,自己会更加受到皇帝的器重。 《啸亭续录?卷三?牧庵相国》有一段非常精彩的描写:与握手宫门之柳下,嘱托再三曰:“无论真伪,务坐为逆党,吾与公皆得上赏矣。” 和珅的目的再明显不过了,可是长麟带着皇帝的圣旨到了山西,明察暗访,发现董二的举报根本没有证据。所谓窝藏王伦者,原来跟董二是仇家,董二“故欲倾陷之也”。 长麟一看,若按照和珅的意思诛杀了董二仇家,然后自己跟老乾隆撒谎,说自己诛杀了真正的王伦,老乾隆肯定是龙心大悦。这样一来,超勇亲王可就要倒霉了,就连已经死了十多年的舒赫德也可能遭遇挫骨扬灰。过几年,再冒出一个王伦来,那自己就是欺君罔上了,到时候遭砍头的就是自己。长麟慨然曰:“吾发垂白,奈何灭人九族以媚权相!”《牧庵相国》记载:因坐董二以诬告,大忤珅意。 跟和珅作对,下场只有一个,那就是离京城越来越远,离是非之地越来越近。长麟在山西巡抚的椅子上屁股还没有坐热,就收到了朝廷的调令,调任浙江巡抚。浙江可不是个好地方。虽然物产富饶,但是马戛尔尼使团一部分人马就在定海县。这一帮人本来是要打发先行回国,可他们就是赖着不走。 长麟一到浙江,就发现和珅给自己整了一个烫手山芋。 一到浙江,长麟就坐船到了定海,可是英格兰人告诉长麟:我们前蒙贡使代奏仰沐大皇帝恩典准令先行回国,实愿及早开行;唯因病人尚未痊愈,恳恩准令暂缓数日。长麟到船上去看,果然有二十多人躺在床上起不来。 长麟无奈,只有将情况向乾隆皇帝汇报:臣验明病夷尚有20余名,现在医治未痊属实。臣若催行迫促,不惟该夷等妄生疑惧。臣当即传谕该夷,尔等不服水土,既然恳求圣恩要在浙江医治,大皇帝矜恤尔等至优极渥自蒙恩准。并遵旨传谕该夷,以尔国贡使奏称尚有夷官一名吗庚哆嘶欲在浙江置买茶叶,顺带回国,已蒙大皇帝恩准,并蒙格外加恩免其赴关纳税。宣谕之际,众夷人同声感颂欢忭之情动于词色。 1793年9月14日,也就是马戛尔尼半夜起来在行宫外排队见乾隆皇帝的那一天,乾隆皇帝相当地不高兴,马戛尔尼提出在中国划一块地方经商,一切都由英格兰人管理,这简直就是国中之国。乾隆皇帝再傻也知道澳门是怎么到葡萄牙人手上的,英格兰人在加尔各答的阴谋,尽管他们口口声声将罪行推到印度的反叛王族身上的,但他们却通过一个小岛将整个莫卧儿王朝给控制了。 乾隆皇帝打心眼儿里不是计较三跪九叩的虚礼,他老了,英格兰人运送来的长枪大炮,威力超越大清帝国的红衣大炮,欧洲人的钟表等玩意儿,中国人却造不出来。先进的天文仪器,康熙皇帝时期就引入宫廷,可是帝国的臣子们却将这些视为“奇技淫巧”。英格兰人能用长枪大炮控制莫卧儿王朝,大清帝国危矣。 赶紧将马戛尔尼一行打发走,9月14日的当天,浙江巡抚长麟已经被乾隆皇帝再次南调,升任两广总督。事实上,赖在定海不走的英格兰人已经将大清帝国的海防军事秘密给摸得一清二楚。 英格兰皇家卫队的报告中这样描述大清帝国定海边防:“城墙高三十尺,高过城内所有房子,整个城好似一所大的监狱,除了城门口有几个破旧的熟铁炮而外,全城没有其他火力武器。城门是双层的。城门以内有一岗哨房,里面住着一些军队,四壁挂着弓箭、长矛和火绳枪,这就是他们使用的武器。” 蒙在鼓里的大清帝国高层还在担心马戛尔尼捣乱,为了不让马戛尔尼使团在路上捣乱,乾隆皇帝任命松筠为“护送英吉利贡使回广东钦差”。当初俄国人挑唆土尔扈特部叛乱,松筠只身赴俄营,1792年与俄方签订友好盟约,乾隆皇帝赏识其忠勇,擢升御前侍卫、内务府大臣、军机大臣。 马戛尔尼被松筠一路保护到了浙江。长麟已经收到了乾隆皇帝的圣旨: 原船当在宁海停待调治患病之人。并查出从前该国夷人曾在浙江贸易,现已密行骁谕铺户严行禁止。该贡使等经赴浙江乘坐原船回国,较为简便,较之赴粤可省过半路程。松筠务须会同长麟,妥协办理,勿任借词稍有逗留。夷人等欲在宁波置买货物一节,惟当凛遵约束,按例置买茶叶丝斤。 乾隆皇帝对马戛尔尼返回的路线都作了安排,希望马戛尔尼一行带着病号,直接从浙江离开,相比广州路程更短,可以看得出乾隆皇帝是多么迫切想让马戛尔尼滚蛋。国中之国对于大清帝国是不能容忍的,更不能容忍加尔各答悲剧的在中国重演。对于马戛尔尼一行,乾隆皇帝要求非常严厉,不能稍有逗留。 洪仁辉当年赶到广东,不死心告御状,乾隆皇帝想起来就生气。长麟到浙江后,听到不少商人抱怨,当年洪仁辉商船到宁波,还欠了上万两银子的货款,现在英格兰人又来了。长麟经过一番暗访,发现洪仁辉商船拖欠铺户银一点五万余两。长麟一听英格兰人要买茶叶,马上密谕铺户等以前事为鉴,毋庸与之交易,借可杜勾引之弊。 乾隆皇帝是不想宁波的商人再卖茶叶给马戛尔尼使团的。在给长麟的圣旨中,乾隆皇帝强调:“若该贡使等向松筠恳请置买物件,当谕以尔等夷船现在宁波停泊,已准就近酌买茶叶丝斤,其沿途经过地方不得再行买物,致违天朝体制。”不仅不让马戛尔尼使团沿途买茶叶,乾隆皇帝对当年跟洪仁辉做生意的商人还耿耿于怀,在圣旨中要求长麟,“浙江人郭姓从前曾经勾结夷商,今已病故,伊子郭极观已经严行管住。著即派要员伴送由别路进京备询,不必全带刑具。” 马戛尔尼船队并没有从浙江滚蛋,长麟跟松筠不得不护送马戛尔尼到了广州。 1月7日一大早,马戛尔尼派出斯当东去两广总督府拜见长麟,可是斯当东到了总督府外,总督府的管家却将斯当东给打发走了。斯当东非常失望地告诉马戛尔尼,两广总督给使团离开的最后期限是1月8日。马戛尔尼依然不死心,希望在离开的最后一天,礼尚往来宴请长麟,那是最后的一丝希望。 1794年1月8日。天刚刚亮,两广总督长麟的轿子在英格兰夷馆前停下来。 马戛尔尼站在夷馆门外,拱手像中国主人欢迎客人一样欢迎长麟的到来。对昨日的邀请,马戛尔尼还是非常忐忑。长麟拒绝了斯当东的拜访,马戛尔尼万万没有想到,从杭州开始一路监视自己南下的两广总督真能赴约早餐会。这是最后的早餐了,马戛尔尼希望自己在离开大清帝国土地的最后一刻,能够给东印度公司的兄弟们做最后的努力,能够给自己争取最后的机会。 长麟从杭州接到乾隆皇帝的任命之后,一路上跟松筠几乎是押送着马戛尔尼到广东地界的。一路上,马戛尔尼明显感觉到长麟身上的那种贵族血统,他跟和珅完全是两种类型的人。尽管和珅位极人臣,尽管他跟乾隆皇帝的老妈是一个家族,但长麟的胸襟都超越和珅。尤其是1793年11月12日,使团一行到达江西茶园时,长麟命人给马戛尔尼用大包泥土包裹几棵茶树,让马戛尔尼带回英格兰种植。 长麟在1793年11月30日晚上,还跟马戛尔尼进行了一次长谈,马戛尔尼将东印度公司商人在广州遭遇敲诈勒索的情况反映给了长麟。长麟对于粤海关的问题早有耳闻,粤海关的监督都是皇帝宠臣,可是没有几个有好下场。马戛尔尼跟长麟长谈之后,兴奋地连夜写日记,长麟在这个即将滚蛋的英格兰人面前表现得很忧虑,甚至怀疑广州的官吏大量盗用公款,骗取皇帝在该处银款的收入。 在相互倾轧的官场上,长麟已经得罪了和珅,因此他不会在没有了解清楚情况的时候,跟自己的同僚长谈他的忧虑,尤其是自己还没有到两广总督的任上,更不会愚蠢地怀疑自己的同僚。长麟在马戛尔尼面前的忧虑,只是想安慰马戛尔尼。洪仁辉被圈禁在澳门三年之后被永远驱逐出中国,英格兰人就不断持械招惹事端,两广总督的兵丁已经多次包围过这座英格兰人的夷馆。长麟心里也是门儿清,贪欲十足的广州官员,不宰英格兰人宰谁呢? 长麟跟马戛尔尼在南雄州分手,身为两广总督的长麟需要提前到广州,跟广东巡抚、代理两广总督郭世勋办理交接手续。马戛尔尼一行到了广州,长麟才能以两广总督的正式身份,按照两国的礼仪迎接马戛尔尼一行。1793年的12月19日,长麟带着郭世勋、粤海关监督苏楞额等高级官员,设晚宴招待马戛尔尼使团。 马戛尔尼慢慢地发现,长麟跟苏楞额之间经常是脸红脖子粗的。 苏楞额是纳喇家族,跟爱新觉罗皇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位爷早年是内务府笔帖式,后来混到了内务府武备院卿及上驷院卿。在大清帝国历史上,仅有一人身兼内务府三卿,而苏楞额在乾隆皇帝时期,也是罕见地位居两卿,以正三品的顶戴出任粤海关监督一职。苏楞额的粤海关监督任命,跟长麟的两广总督任命都在马戛尔尼进北京期间,其目的就是要为皇帝看守好粤海关这唯一的对外贸易关口。 马戛尔尼在北京碰了一鼻子灰,到了广州是连夜奋笔疾书,将一份长长的请求信递给长麟,希望长麟能够批准自己的请求。尽管乾隆皇帝已经否决了自己的请求,马戛尔尼依然希望长麟能够许下承诺,回到伦敦才能交差,否则就是交白卷。马戛尔尼的信件核心意思是:缴纳钦定税之外,其余一概全免,英格兰人可以自由在广州游玩,英格兰人在广州附近有一块地方或者小岛,建立一所海员医院,英格兰人可以随意跟中国人贸易。 英格兰东印度公司特选委员会秘密议事会的文件显示,马戛尔尼在给长麟的信函中还提出,凡是侮辱英格兰人者,应该受到惩处。英格兰人随时有向政府写信之权,可以购买商馆所在地的地皮。这份文件长麟是不敢一个人做主,找到内务府派来的苏楞额,苏楞额一看就跳起来了,直接写信,那不是比当年的洪仁辉还要嚣张吗?蛮夷怎么可以直接告御状呢?买地皮就更夸张了,英格兰人这是要模仿葡萄牙人,大清帝国的土地决不容许卖给西方蛮夷。 苏楞额的反对让长麟很尴尬,马戛尔尼也隐隐感觉到广州政局的不妙,皇族出身的两广总督,跟内务府出身的包衣奴才博弈。乾隆皇帝是一位自负的皇帝,他的大肆挥霍需要银子,苏楞额就是乾隆皇帝放到粤海关的看门狗,粤海关的事务不是长麟能决定的,大权在苏楞额手上。马戛尔尼想了一个晚上,终于明白1月7日这天,长麟为什么拒绝接见斯当东。 长麟面对苏楞额的主权之说,根本就没有办法据理力争,自己也是爱新觉罗的子孙。可是长麟心里很是明白,如果不好好地整顿整顿粤海关那一帮贪官污吏,看门的大爷都要搜刮洋商的银子。现在大清帝国独留粤海关,洋商们要做生意根本就没有选择的余地,不把粤海关这个衙门好好整顿整顿,商人们都不敢来了。长麟例行公事地发布了三条禁令,总的来说就一个意思,以后不能敲诈鬼佬了。 8日一大早,当长麟从轿子里出来,望着英格兰人的商馆,心里很是矛盾,就是眼前的这座商馆,在帝国曾经掀起波澜无数。旁边的苏楞额脸上浮现出轻蔑的神情,看着堆满笑容的马戛尔尼。苏楞额觉得这个人脑子有问题,不远万里到北京给乾隆皇帝做寿,怎么到了皇帝跟前就是不下跪呢?简直没文化、没教养。乾隆皇帝派了大队人马盯着这个鬼佬离开,真搞不懂马戛尔尼今天的早餐是什么意思。 长麟的屁股后面跟着一大帮官员,这些官员都穿着正式的朝服,没有一点吃早餐的轻松气氛。马戛尔尼非常热情地将长麟迎进了客厅,东印度公司的专员整整齐齐地站成一排,他们没有像中国人欢迎来宾那样哗啦啦地鼓掌,而是朝着长麟礼貌地点头致敬。马戛尔尼一个个将专员介绍给长麟,这是马戛尔尼邀请长麟共进早餐的主要目的。长麟礼貌地跟鬼佬点头致意。不过长麟的心思可没有在跟这些鬼佬认识上,而在餐桌上一阵阵飘香的西式早点,还有别样的酒香。 马戛尔尼一边介绍一边笑眯眯地看长麟脸上的反应,他希望总督大人能够在以后的日子里给专员们多多关照,说什么英格兰人不远万里来,就是要跟中国人做生意的,两个国家的人友好地做生意,可以促进双边贸易。长麟跟身后的官员们只是应付地答应马戛尔尼,仆人已经将葡萄酒、白兰地打开了,雪梨摆在长麟不远处,用叉子伸手就能叉到。 长麟文人出身却戎马一生,比较土,之前没有喝过白兰地,马戛尔尼优雅地端起酒杯,这位爷到大清帝国的首都北京城转了一圈,了解了一些中国人敬酒的礼仪,双手举起酒杯,通过翻译跟长麟啰唆了一通之后,轻轻地抿了抿白兰地。长麟一行有样学样地喝起了洋酒。中国的官员一上酒桌子,那就跟到了怡红院,长麟的兴致很高,喝了白兰地之后又喝了葡萄酒,几杯酒下肚,对英格兰人的酒是赞不绝口。 马戛尔尼的早餐一直持续到中午十二点,长麟无法满足马戛尔尼的要求,旁边的苏楞额频频地举杯,不断打断长麟跟马戛尔尼的交谈,尽管中间有翻译,苏楞额还是担心这位爱新觉罗的子孙惹出麻烦。马戛尔尼说的什么通商、建交的话,长麟一行根本就没有听进去。苏楞额一看夷馆墙上的钟表,是该让英格兰人登船滚蛋了。下午1点,马戛尔尼带领着使团一行人登上“狮子”号小艇顺珠江而下。 长麟被英格兰人的洋酒喝得迷迷糊糊,可是他还是没有忘记乾隆皇帝下达的任务,要盯着英格兰人离开。长麟立即给潮州镇总兵下令欢送马戛尔尼使团一行,说是欢送,马戛尔尼心里跟明镜似的,潮州镇总兵托尔欢带着整队的水师官兵跟在英格兰人船后,这哪里是欢送,分明就是监视驱赶。 1794年1月9日,潮州镇总兵托儿欢给乾隆皇帝上了一道密折说:“督臣长麟委令奴才先将贡使之随从跟役押送蠔墩各上原船。初七日风色稍定,该贡使当即率领各夷人望阙行礼,叩谢天恩、开行回国。” “狮子”号通过两个守卫虎门的要塞。 英格兰人对虎门这个要塞实在太熟悉了,1637年威德尔拉着一船西班牙银元却找不到给谁行贿,后来轰隆隆一番炮战之后,中国的官员却将英格兰人给迎上了岸。 马戛尔尼非常认真地观察了虎门要塞的防守,后来回到英格兰给英王报告:“防御很薄弱,大多数开口处没有炮,在少数几处有炮的地方,最大的炮的直径只有6英寸,只要涨潮和顺风,任何一艘军舰可以毫无困难地从相距约一英里的两个要塞中通过。” 马戛尔尼作出这样的判断不是仅仅依靠自己的眼睛,这位鬼佬的判断力相当地惊人,按照中国跟外国人打交道的程序,马戛尔尼带领的是装满士兵的战舰,加上自己是给中国皇帝拜寿之后返程回国,离开最后一座军事要塞,守卫的官兵应该鸣炮欢送,但是他们没有鸣炮,这让马戛尔尼非常疑惑,这位鬼佬看了看一身戎装的八旗兵丁,再看了看他们的炮口,苍天!炮口居然是画上去的,没有炮,看来大清帝国是在用一副庞大的僵尸躯体在吓唬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