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家投资》 第一章 官运当头 南方集团是省国资委直属的国有公司,经济实力雄厚,地处滨海开发区,既有风景秀丽气候宜人的地理优势,又有享受优惠政策、背靠大树好乘凉的政经背景,是个极有诱惑力的大肉包子。总经理黄智年底就到站了,整整60岁。但是,他有高级职称,不论按相关规定,还是依据他在省内企业界的声望,如果他愿意,可以干到65岁。 尽管如此,黄智这一回却真不想再干了,因为省国资委主任换人了,由好友曹洪仁换成了对头汪玉麟。对于黄智来说,这个人事变化是致命的。尽管在位8年为南方集团做出了巨大的贡献,可是他也知道,这些贡献只有当人家承认的时候才能称之为贡献;如果人家不承认,那就不但不是贡献,还可能成为罪状。如果他继续恋战不舍,他所有的政绩一夜之间变成罪状是完全可能的,说到底,对人的评价靠的不就是一张嘴吗?而人的嘴又是最不可靠的东西。 所以,黄智急流勇退,求个平安降落,断然提出了退休申请。其实,他心里清楚,提不提出退休申请结果都一样,上面人换了,没有铁关系硬靠山,不提申请人家也不会让他再干了。 南方集团的董事会组成人员都是省国资委属下国有企业的领导。当年的国资委主任到邻省海滨开发区巡游,心血来潮,决心要在海滨开发区办一家直属的集团公司,作为省国资委成立后的一大政绩向省政府展示,便向下属各个企业发了通知书,要求各企业踊跃投资,投资底线为200万元。尽管关于组建南方集团的通知上明确表示,投资不投资完全自愿,可是,各企业愿意不愿意的,都慷慨解囊豪爽出血。因为,谁也不想为了200万得罪国资委,虽然各企业理论上都是自主经营、自负盈亏,但是人事任命权却牢牢把握在国资委手里,谁会为了舍不得200万元的国有资产而得罪掌握自己命运的人呢?有些企业为了讨好取悦省国资委领导,避免上级觉得自己响应号召太勉强,投资额还大大超出200万,最高的一家金城公司一下子就扔进来2000多万。于是南方集团成立的时候,啥也没干,注册资金已经达到了8000多万。按照省国资委的文件精神,投资500万以上的企业,可以在南方集团的董事会里分到一个董事名额;投资1000万以上的企业不但可以分到一个董事名额,还可以得到一个监事会的名额。 正因为如此,南方集团的董事会格外超级,共有15个董事,董事长由省国资委主任兼任,副董事长由南方集团总经理兼任。当然,总经理也由省国资委提名,按照《公司法》还得董事会通过。从理论上说,黄智退休以后,集团董事单位的企业家们都有机会得到这个职位。 南方集团需要一个新的正厅级总经理,消息传出,省国资委系统渴望到滨海开发区风光一番、有志于再上一个台阶、企图在企业掌握实权谋些好处的人们立刻蠢蠢欲动,目标齐刷刷地锁定了省国资委人事部和各位主任。 姜钧是北方机械公司的总经理兼党委书记,就在前不久,他完成了一项"伟业":把北方机械公司给变卖了。北方机械公司原来是一家军工企业,生产步枪、冲锋枪还有手榴弹、地雷等等那些已经落伍的战争器具。改革开放以后,推行军转民,刚开始经营情况很不错。他们专门照顾人的"两头",用生产武器的精密设备生产橱柜、碗柜、电饭锅、高压锅等等厨房炊具,也生产大便池、小便池、浴盆等等卫生用具。军工企业产品过硬,无论是厨房用的还是厕所用的,在市场上都取得了相当程度的成功。 后来姜钧来了。他当了总经理兼党委书记,吃喝嫖赌全报销,一年到国外潇洒五六次,心思全都放在了花钱上,很快就把这个企业带进了沟里。几年下来,企业就成了烂摊子,产品因为质量差、款式老而被淘汰,利税成了负数,职工的工资也开始拖欠。 这个时候姜钧也开始紧张,好好一个企业让他给干成了这副德性,他估计自己的下场可能比企业也好不到哪去。就在他惶惶不可终日的时候,国家开始推行国企改革,破产、下岗、改制、重组、拍卖等手段,给北方机械这样的企业留了条后路。 北方机械公司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尽管摊子烂了,地皮、设备、设施,还有那块招牌仍然值钱,这就为姜钧杀出一条活路创造了条件。他利用国家推进国有企业改制的政策机遇,开始对北方机械厂进行美其名曰的"改制"。接下来的事情并不难办,上有政策支持,下有姜钧的高智商,他找了一家体己的审计公司,对北方机械厂清产核资,然后以极低的价格把这座国有工厂改制为私营控股企业,对外叫股份有限公司。 让姜钧没有想到的是,那家买入北方机械公司的私营业主居然相当有良心,买卖成交之后,不声不响地给姜钧提来一大提包现金。送走老板,姜钧清点了一下,整整200万。对于姜钧,这是意料之外的收获,原本他不过想给自己干垮一家国企找个借口、为自己寻个出路而已。没成想名利双收,不但个人得了丰厚之利,改制还成了新的政绩,报纸广播电视进行了充分的报道:北方机械公司在他的领导下,改制成功,一个濒临破产的老军工企业经过拍卖、重组变成了由私人控股的有限责任公司,重新焕发了勃勃生机。 这件事情让姜钧恍然大悟,作为国企的领导,想发大财,企业管理好并不是机遇,企业干垮了才是机遇。变卖了北方机械公司名利双收之后,姜钧已经知足了,本来想找个机关轻松愉快地混到退休,这个时候传来了南方集团要换总经理的喜讯,他立即雄心再起,开始动作。他知道,这又是一次机会,如果超过了50岁,按照国内的行情他也就成了废物,这一辈子也就到头了。 他把自己的想法跟小兄弟李天来说了,李天来二话没说第二天就给他抱来了10万元钱:"姜哥,这是我的家底,你带到省城去,得活动,得有实实在在的东西才行。你没听人家说吗,又跑又送,提拔重用;光跑不送,原地不动;不跑不送,要你没用,得跑也得送。" 李天来原是北方机械公司的供销科科长,跟姜钧一向来往密切,姜钧认为他为人非常仗义,对自己忠心耿耿、两肋插刀。其实,李天来对所有领导都能表现出这么一副忠心耿耿情投意合的模样来。如果不是因为经济上有些不清不楚,跟社会上不三不四的人往来密切,而且风声闹得挺大,凭着在领导圈子里的人脉关系,李天来早就是供销处的处长了。 看到李天来抱来的10万元现金,姜钧假模假式地做出了谢绝的姿态:"不行,这可不行,查出来我吃不了兜着走。" 李天来一句话就让他放心了:"这是我借给你的,你不是我哥么?等你有了再还我。" "我要是办成了,绝对忘不了你。"姜钧顺水推舟,收下了这笔活动经费。 李天来说了一句文绉绉的话:"苟富贵毋相忘,如果真成了,姜哥把我带过去随便干点啥就成了。" 姜钧连连答应:"没问题,没问题。" 其实,南方集团对姜钧来说,只不过是又一个赚钱的项目而已,凭他的资金实力,投资这个项目不敢说是小菜一碟,却也不是付不起钱。可是,既然李天来愿意投入,那就也给他一个投资的机会,卖了人情,自己也乐得省下10万元。姜钧又从自家的存款里提了20来万,加上李天来的10万元,30多万全部打到自己的信用卡里,斗志昂扬地来到了省国资委。 这场竞争极为激烈,狼多肉少斗争白热化,谋取这个职务的人明的暗的大有短兵相接你死我活的劲头。以姜钧的条件只能排在第六位,前面还有五个障碍。姜钧泡在省城鏖战一个多月,30多万已经耗费了28万。这是一个节点,姜钧已经开始权衡是不是继续加大投入,再努力一把的时候,事情居然办成了。一个月后,省国资委专门派了人事部王部长护送他直飞南方集团,随身带着由他接任南方集团代理总经理职务的任免文件。 坐在飞机上,姜钧恍若梦境,再一次回味起了省国资委主任汪玉麟接见他时那激动人心的一幕。 汪玉麟已经60岁了,但他偷偷改了年龄,硬是缩水了3年,档案年龄才57岁。这老男人格外注重仪表,天气挺热却依然西装革履,头发染得乌黑,看上去还是个半大老头,外表缩水了足足10岁。汪主任对姜钧非常热情,握手让座倒茶。姜钧的心里像揣着一只发情期的耗子,抓抓挠挠一刻也平静不下来,恨不得马上知道事情的结果。他跟汪主任其实挺熟——现在的下级跟上级领导没有不熟的,即便暂时不熟也得千方百计搞熟了才行,不搞熟了很难混。跟汪主任过去就熟,这也是他对这次竞争有点信心的基础。 "经过国资委党组讨论,报省委组织部批准,准备给你安排个新的工作岗位,今天我代表党组征求一下你个人的意见。"汪主任照例用这种官话跟他寒暄。其实,这种话是废话,本来就是他自己活动的,而且汪主任自己就接受了他20万的金卡,活动成功了,两个人心照不宣。可是,这种官话还是要说,这已经成了一种习惯。就像戏子说惯了戏词,平日里说话也喜欢念白一样。 "我服从组织分配,就是怕担子太重我的能力承担不了。"这种模棱两可的话进可以理解为同意上任,退可以理解为谢绝新职;既可以理解为谦虚,也可以理解为虚伪。这种场合下,在官场上混过几年的人都会这么说。汪玉麟显然已经听惯了,像没有听到一样只管顺着自己的思路往下说:"情况是这样的,南方集团公司的领导班子要进行调整,原任的总经理黄智同志退下来了,人事部在我们系统内的几十家企业的几百个干部里反复筛选,经过党组讨论,决定让你去接这一摊子。南方集团你知道吧?" 姜钧是明白人,也是过来人,深知如今到国有企业当一把手意味着什么。谁当了国有企业一把手,谁就事实上控制了这部分国有资产的支配权,想发财想做官就都有了物质基础,这是人人梦寐以求的好事儿。想想,不费吹灰之力,成千上亿的资金就成了由你个人掌握的财产,这跟天上掉肉包子没有什么区别,而且是个超级大肉包子。别看那些国有企业的经理们天天叫喊收入低、责任大、担子重、太辛苦、付出和收获极不相称等等,可是真让他下台让位,那可就难了。尽管他的目标就是继续干国企一把手,可是经过激烈的竞争,这摊美差轻易如愿落到自己头上,还是让他有些不敢相信,南方集团总经理的职位竟然会这么便宜,才28万就能搞定? 当时,他进一步求证:"您是说让我去滨海开发区的南方集团担任总经理?" "对,总经理、法人代表兼党委书记,行政级别正厅级。" 虽然国家早就说企业没有行政级别了,可是国有大型企业的干部配备实际上还是对应行政级别的,他目前是正处级,如果到了南方集团就成了正厅级,一步跨越两个台阶。当官的人中,这么走运,能够"跨越式发展"的人,除了背景极深的高干子弟,别的人想都不要想。他再次疑惑,难以相信自己仅仅花了28万就能谋到这么好的差事,难不成经济危机已经蔓延到了官场,连官价都跳水了?他原来的计划投入是100万,随身携带的30万不过是探路费而已。如果可能性大,就进一步加大投入力度;如果可能性不大,30万白扔了换个人脉也值得。 他差点问出来,组织上为什么会在本系统成百上千的处级干部里选中了他,而他才花了那么点钱。话到嘴边他及时打住了,这样一问,汪玉麟一定会以为他心存讥讽,或者厌恶他直白无耻,他的任命随时出现变数是完全可能的。不管怎么说,一步跨越两个级别总是一件好事,而且是提拔到开发区公司任职,这是天大的好事儿,到手的桃子拱手让人这种蠢事他绝对不干。他极力控制着自己,不让自己的兴奋显露出来。做到这一点很难,但他从汪主任的表情看出来,自己做到了。 "怎么样?有没有什么意见?" 这种时候他哪里敢犹豫,这是机会,绝大多数人一辈子都得不到的机会。俗话说机会只给有准备的人,他属于时刻准备着的那种人,绝对不会失去这次机会,连忙说:"没有意见,我尽力而为。" 汪主任说:"你对南方集团了解吗?" 他说:"我听说过这个企业,具体情况不了解。" 汪主任说:"南方集团的具体情况我就不跟你多说了,免得你先入为主,影响你自己的判断。你去了以后多多了解情况,把情况摸深摸透,最重要的是要积极开展业务,创造良好的经济效益,现在不是都讲政绩吗?企业领导的政绩就是两个字:利润。很快我们就要安排各位董事到南方集团开董事会,你的任命要经过董事会讨论批准以后才能把任命书上括弧里的-代理-两个字拿掉。你要有充分的思想准备,做好董事会的各项准备工作。有什么情况随时联系,明天让人事部王主任陪你去。" "这么急?"他惊诧地问。 汪主任站了起来:"既然已经定了,就立刻办,如今的事情就是这样,定点事儿到处跑风漏气,这会儿说不定你的事儿早就传过去了。明天上午的飞机,你先到位,把工作接过来,其他事情到位以后再说。" 姜钧以为谈话到此结束,便也赶紧站立起来,正准备说些客套话然后抓紧时间到人事部办手续,没想到汪主任突然问他:"你父亲他老人家最近身体还好吧?" 姜钧让汪玉麟给问懵了,不知道这位汪主任怎么突然想起了他爸爸,他自忖和汪主任的关系远远没有达到麻烦主任大人牵挂自己爸爸身体的那个程度。虽然和汪主任很熟,可是除非有特殊的关系,比方说汪主任是他爸爸的老同事、老战友,或者是他母亲的老同学、老情人等等,否则,汪主任不可能关切到他爸爸那里。据他所知,那些值得汪主任关切他爸爸的关系他一概没有。他爸爸是个老农民,天热躲在门洞里找风,天冷蹲在墙根下面等太阳,脸皱得像风干了的柚子,黑得像烤糊了的苞米面大饼,手粗糙得像搓板,至今还在老家坚守那一院老房子和几亩责任田。除了姜钧跟他老妈,没有谁会去关心。所以,当汪主任问时他竟然感动了瞬间,但一眨眼的工夫,他马上清醒了。汪主任的关怀不过就是一般性的对下级的客套而已,就像熟人见面了要问一句:"吃饭没?""干吗去?",对这种问话用不着认真,谁要认真回答谁就犯傻,一般都是挤出个笑脸应付一下而已:"吃了吃了,你吃了吗?""没啥事儿,逛逛"。 他随即在脸上挤出一丝感激的笑容应付:"好着呢,谢谢主任关心。" 汪主任接下来的一句话又让他傻了:"好啊,好啊,国家有幸,人民有幸啊,有机会请代问他老人家好。" 他实在想不通汪主任这番话从何说起,可是又不好当面问个明白,如果他反过来问汪主任:"我爸有那么重要吗?"或者更认真一点,"我爸身体好不好跟国家、人民有什么关系呢?"都显得唐突,甚至有反唇相讥的嫌疑,所以他只好继续哼哼哈哈地应付,"好、好,谢谢汪主任关心。" 从主任办公室里出来的时候,他忽然想到,自己这个名字姜钧,绝对不是辛苦操劳的"千钧重担",看来真是财运亨通的"金钱万钧"。对他名字的两种截然不同的分析判断,来自于两个不同的算命先生。那是在北方机械公司前景未卜的时候,姜钧本来不相信那一套,可是遇到了难过的坎儿,还是忍不住要往命运两个字上联系,似乎命运两个字就能揭示人生的一切。他先后找了两个名为大师,实则算命先生的人给他算过命,头一个算命先生说他的名字不好,姜钧就是"千钧重担"压在肩上,一辈子辛苦操劳;第二个算命先生说他的名字特别好,姜钧就是"金钱万钧"之意。第二个算命先生的判断让他心情好,他就多给了20元。看来,还是第二个算命先生说得对,这不,仅仅花了28万元,人家就把一家资产上亿的国有企业送给了他,真有点一觉醒来是春天,天上掉个大肉包子的感觉。过后很长一段时间,姜钧回想起这段经历,总有些如梦如幻的感觉,常常想躲到个没人的地方痛痛快快笑它个地动山摇。 国资委对姜钧上任挺重视,派了人事部部长亲自送他,这让他挺得意,又有些心怀忐忑。得意的是对即将见面的南方集团的职工他将是能够决定他们命运的新主人,他即将得到什么样的接待可想而知;忐忑的是对人事部部长。省国资委人事部部长姓王,姜钧跟他一起参加过一个企业管理培训班,那时候他觉得人家是上级机关要害部门的领导,自己只是下面企业一个头儿,看人家得仰着脑袋,不好意思过于主动地跟人家交往,所以相互之间虽然都知道姓名,却也没有什么交情。王部长不知道是性格使然还是工作性质造成的,话不多,一路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说了几句天气好不好,飞机准不准时,滨海开发区气候怎么样之类的话,这些话加在一起还不够100个字,他也不好多说什么,一路上憋得挺难受。 好容易熬到下了飞机,在接机的人群中就看到有一个高大生猛的汉子举着牌子:姜钧先生。大汉的身边站了一个戴金边眼镜的中年男子,可能是跟他一起来接人的。姜钧奔到牌子跟前先做了自我介绍,那人满面笑容、热情洋溢地跟他握手:"我是肖武贵……"姜钧愣了,暗想这人真谦虚,也可能这是开发区流行的新玩意儿。旧社会下级拜见上级的时候自称"小人"以示谦卑,如今开发区更发展成了下级见上级自称"小乌龟",比旧社会更加谦卑了。 姜钧正在琢磨,那人接着往下介绍自己:"肖就是小字下面加个月字,武是文武的武,贵是珍贵的贵。"姜钧这才明白,人家的名字叫肖武贵,跟小乌龟音同字不同而已。再后来姜钧得知,南方集团的绝大多数人实际上就是喊他小乌龟。好在肖武贵和小乌龟虽然声调略有不同音韵却大致相同,喊他的时候只要在语音上略加修饰,肖武贵就变成了小乌龟,他自己都弄不清楚人家是叫他的名字还是外号。 姜钧给小乌龟介绍陪同前来的王部长,小乌龟跟王部长却是熟人,嘻嘻哈哈地打了招呼,王部长问他:"你最近又创多少效益了?"小乌龟笑着说:"没有,最近光顾看报喝茶了,没顾得上创效益。"说着拦路抢劫似的夺过了他们手里的提包,领着他们就往外面走。王部长又跟一直赔了笑脸站在旁边的金边眼镜说话,见小乌龟已经朝外面走了,才想起来给姜钧介绍那个金边眼镜:"这是南方集团公司的柳副总,柳海洋。" 姜钧想不到柳海洋亲自前来接他,也想不到人事部王部长跟柳海洋是熟人。柳海洋其人其事他倒是久仰久仰,这位副总的爸爸是黄河金属冶炼厂的厂长,前几年趁原物料价格飞涨的时机,给工厂和他们家都挣足了利润。有了钱自然底气就足了,上下左右的关系也都好理顺了,金属冶炼厂很快获得批准,变成了黄河金属集团公司,他爸爸也由厂长变成了总经理,行政级别虽然没有变,称呼却高档了许多。 企业和个人都有钱了,一顺百顺,紧接着,全国劳动模范、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全国优秀企业家等等多得数不清的荣誉称号像阳光雨露一样纷纷哺育到他爸爸的身上。这种人自然也是报纸电视上的明星,虽然他仅仅是个国有企业的总经理,行政级别正处,名声却已经跟国家总理差不多了,起码在他们那个省跟国资委系统是这样。 南方集团组建之初,柳海洋他爸爸给儿子在南方集团谋了个差事,柳海洋火借风势,几年就从办公室主任干到了副总经理。想到柳海洋今后就是自己的搭档和助手,姜钧便想跟他多亲近亲近,柳海洋却顾不上跟他亲热,一心一意地跟王部长说个没完没了。王部长跟柳海洋聊起来话挺多,互相之间问东问西。王部长还专门关怀柳海洋的父亲,问他父亲来过这边没有,柳海洋说来过,然后就开始吹嘘他父亲来的时候经济开发区管委会怎么接待,分管工业的管委会副主任怎么亲自陪同等等。显然,他们对对方的情况都挺了解。这时候姜钧才明白王部长不是话少,而是跟他没话,自己这一路上实际上是受到了冷落,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不管怎么说,堂堂柳公子亲自前来迎接他,他心里还是挺受用,也不敢怠慢,赶忙挤出满脸灿烂跟他握手,一边连连说着谢谢,一边抱怨小乌龟:"也不早点给我们介绍一下,你看看这事闹的,真不好意思。" 柳海洋这才笑嘻嘻地伸出手来跟姜钧握:"欢迎欢迎,黄总在办公室等你,晚上给你接风。"几个人来到汽车边上,小乌龟跑下来拉开车门,柳海洋也才给他介绍小乌龟的身份:"小乌龟是咱们公司的总经理助理,分管人事、总经办和接待工作。"原来小乌龟并不是司机,而是总经理助理。 柳海洋请姜钧坐前面,可是有人事部王部长在场,姜钧不敢僭越,请人事部王部长坐前面,王部长看样子也明白这个规格,坚决不坐前面,两人在车下面如同日本相扑运动员较劲一样推来搡去。小乌龟说:"干脆咱们按中央首长的规格办,领导都坐后面。"说着拉开了后车门,王部长让姜钧先上车,他当然不敢,非要让王部长先上,两人又推搡起来。小乌龟笑着说:"两个车门,来,一边一个。"说着绕过车头又拉开了另外一面的车门,姜钧跟王部长这才一边一个钻进车里在后面坐了下来,柳海洋就坐到了司机旁边的座上。 路上小乌龟的车开得飞快,柳海洋提醒了他三次:"小乌龟,你慢点,又没急事儿。"小乌龟对柳海洋的提醒理都不理,车速一点也没有降下来。姜钧暗暗诧异,想不通凭什么一个助理对副总的吩咐可以置之不理。 柳海洋倒也不在意,显然他已经习惯了小乌龟的轻视。他指点着窗外的景致对姜钧说:"姜总,这条路是去年年底才通的,开发区到底不同,你看看,刚刚开通的马路,绿化跟得多紧,树呀、草呀、花呀都栽上了。这条路叫机场路,过去从市里到机场得跑半个多小时,如果碰上堵车就没招了,上飞机的误点,接飞机的也误点。现在好了,车跑快点从市里到机场也就是十五六分钟,路上从来不塞车。对了,肖助理,黄总让你把今天晚上的聚餐定到哪家酒店了?我听说最近老友海鲜大酒楼火得很,要是还没定就到老友海鲜大酒楼去……"柳海洋这人挺有意思,没话的时候一言不发,话头一来就喋喋不休,唠唠叨叨有点像老大妈。 姜钧听他跟小乌龟商量起晚上给自己接风的事儿,不好插嘴,也没必要插嘴,便保持沉默享受着车窗外面的景色。看着飞快朝后掠去的景致,他不由在心里暗暗感叹到底是经济开发区,沿途到处绿树红花,高楼迭起,整洁美观。如果不是柳海洋专门告诉他,他做梦也不会想到这条路是去年才通车的。放在内地,路通车以后没有三年五年配套设施和公路绿化别想上马。汽车很快就进了市区,姜钧看看表,果然跑了不到20分钟。 "姜总,看到没有,远处那栋大楼就是我们公司。"小乌龟打断了柳海洋的絮叨,指了指远处的一群大楼。姜钧根本弄不清楚那一群大楼里到底哪一幢才是,柳海洋指给他看:"你看,就是楼顶上竖着大标语的那一幢,金黄色的字,蓝底子,南方大酒店。" "那哪是标语,那叫招牌。"小乌龟嘻嘻哈哈地纠正柳海洋。 这时候姜钧终于看清楚了,不过他看到的不是南方大酒店,而是南方大酒厂,店字上面的一点没了,里面的占字也没了。"南方大酒厂,哈哈哈。"他念着"大标语"上面的字忍不住笑了起来。 柳海洋给他解释:"原来上面就是南方大酒店,前段时间刮台风,刚好把那几个字破坏了,我已经给他们说了,过几天就装好了。" "这座大楼都是我们公司的吗?" "对,一共18层,七八两层作办公室,五六层是写字间,都租出去了。四层以下是酒店的娱乐设施,有餐厅、歌舞厅、桑拿浴、商务中心。九层以上是标准间,租赁给北京东方企业集团作了宾馆,产权是咱们的,租赁期20年。" "到了。"说话间小乌龟把车停在了"南方大酒厂"的门口,立刻有穿着红色制服的门童过来替他拉开车门,戴着白手套的手还挡在车门上面防他的脑袋撞上门框子。小乌龟在后厢盖里拿出他们的行李,交给柳海洋:"柳总,你先陪姜总他们上去,我到后面把车停好,房间我都安排好了。" 姜钧哪里好意思让柳海洋替自己拎行李,连忙把包抢了过来。王部长也推让了一下,柳海洋执意要给他拎包,王部长就随他,跟在后面经过宽敞的厅堂朝电梯口走。电梯上了18层,服务员显然事先已经接到了通知,恭恭敬敬地在电梯口等他们,接过他们的行包就把他们领到了各自的房间。 柳海洋对姜钧说:"你先休息一下,黄总下午三点在他办公室跟你见面。"然后就扔下他好像被狼赶一样匆匆忙忙跑了。 第二章 既定方针 小乌龟是属鼠的,1960年出生的老鼠。那一年是大灾之年,老鼠特别贪婪,特别狡诈,还具有异乎寻常的生存力和繁殖力。小乌龟印证了这种说法。作为男人,他有一张橘子皮般粗糙的脸,并不算丑,甚至还能看作是一种粗犷的雄性美,大洋马就这么说过。大洋马是公司财务部的会计,在小乌龟当了总经理助理之后对他异乎寻常的殷勤,每天中午都要把午餐送到办公室与他共进午餐。小乌龟的最大缺陷是不能笑,他一笑,别人马上就能从他脸上看到老鼠的影子。 原总经理办公室副主任郜天明就是从他的笑容里认识了什么是奸笑。在这以前,奸笑在他脑子里只是一个抽象的形容词,见到了小乌龟的笑脸,抽象的概念具体化、形象化了。 "干你老母,一笑满脸奸相,交不得。"郜天明几乎在所有人面前这样评价小乌龟。 郜天明是开发区本地人,"干你老母"既是骂人话,也是感叹语,叫小乌龟更是一本正经的变成了"小乌龟",据说公司的人开始集体有意无意地把肖武贵叫成小乌龟就是从郜天明那儿起步的。郜天明看到别人笑,就拿小乌龟的笑容做标尺,凡是类似于他的,郜天明就一概确定为奸笑。 小乌龟安顿好姜钧就匆匆往黄智的办公室跑,他急于听听王部长怎么解释没有按照许诺安排柳海洋接班,却莫名其妙弄来一个姜钧当总经理。一出电梯门却看到郜天明正等着乘电梯下楼,这是他最不愿意见到的人。 郜天明可不管他愿不愿意见到自己,堵着电梯门问他:"小领导这么忙,又有什么阴谋诡计要出台了?" "小领导"又是郜天明的创造性称呼,这个称呼更让小乌龟恼火,他觉得比叫他小乌龟还难听,顿时就拉长那张坑洼不平的脸,对郜天明说:"郜主任让开点好不好?我还忙着呢,不像你整天没事瞎转。" 直到如今,"郜主任"都是让郜天明最心寒的称呼。如今的郜天明已经不是初到公司时候的郜天明了,那时候他虽然仅仅是总经理办公室的副主任,还排在柳海洋这个副主任的后面,可是在人们的眼里他是黄智带来的亲信,是顶替柳海洋当办公室主任来的。如今他只不过是个靠边站的闲人,最大的本事也就是当面背后说说风凉话,求个嘴上痛快。而柳海洋却当了副总经理,连小乌龟这个当初的人事科长都当了总经理助理,成了领导班子成员,所以小乌龟根本不屑于搭理他。可是看到他那张阴阳怪气的黑脸,小乌龟就忍不住故意叫他"郜主任"气他。 郜天明立刻反击:"新总经理上任了,你们那套按部就班走马上任的方案行不通了,今后不知道小领导说话还像不像大领导那么算数了?" 小乌龟冷冷地说:"不管谁来当总经理,我在南方集团说了都照样算。" 郜天明说:"趁你还说了算,你还不赶紧给你那些亲戚朋友找条活路?我想新来的总经理不会替你养活吧。" 郜天明到处散布南方集团快变成乌龟王八窝的消息,这让小乌龟很恼火,却又没办法,因为这是事实。他也怕跟郜天明在这件事情上纠缠,一来现在闹起来会很被动,二来确实有急事,没有时间跟郜天明浪费时间,于是甩脱郜天明说了声:"我还有事儿,你该干啥干啥去,我没时间陪你玩儿。"说着就朝黄智的办公室跑去。 小乌龟到时,柳海洋正满面委屈地听王部长给他解释什么,黄智坐在办公桌后面听着,脸色挺严峻。王部长说:"这种事情谁也没办法,希望你能正确对待,再说了,你还年轻,还有的是时间,以后机会还多着呢……"不用再往下听就知道柳海洋又在哀叹自己没能顺理成章地接班了。他对柳海洋这副德行挺反感,事情已经这样了再说这些屁话有什么用?有本事早干啥去了? "安排好了?"黄智见小乌龟进来,就打断王部长的话问他。 "喔,安排好了。" 黄智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王部长问:"你知不知道什么时候有回省城的航班?" 小乌龟说:"天天都有,有时候一天两三个航班呢,你什么时候走随时说话。" 王部长满意地点点头,对黄智说:"我看就这样吧,下午你先跟姜钧见见面,介绍介绍公司的情况,接着就开全公司职工大会,宣布任命。我明天就回去,家里一大摊子事儿,忙得人姓啥都忘了,汪主任只给了我两天时间,明天无论如何要赶回去。" 黄智明白,他这是不好意思,面子上过不去。之前他不止一次地拍着胸脯打保票,黄智退下来保证让柳海洋接班,没想到半路杀出来个姜钧,等于他这个人事部部长许了空愿放了空炮。其实黄智也理解他,他不过就是个人事部部长,虽然有干部考核权,提拔任用建议权,却没有最终的决定权。南方集团说到底是国有企业,不是谁家的私有财产,干部任命绝对不可能那么简单。汪主任当初也表过态的,不照样说变卦就变卦?想到这里黄智对小乌龟吩咐道:"就按王部长说的安排,一会儿你跟海洋陪王部长、姜总一起吃午饭,吃过午饭下午三点请姜总到我办公室来,下午四点半开全公司职工大会,明天的机票就买上午的,还按老规矩办。" 老规矩就是机票钱由公司出,机票王部长照样报销,这样无形中他就得到了1000多元的外快。住宿也是这样,他住在酒店里不收钱,发票却照样开,回去可以报销,还能拿出差补贴。 "算了,不要再麻烦你们了,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我回去后能报销。"王部长头一次对这种惯例表示谢绝。黄智心里暗笑,觉得王部长挺有意思,事情没办成连这种小毛毛便宜都不好意思占了。 "别,你怎么也客气起来了,这是集团的惯例,不光对你,上面来的领导都是这么办的。"黄智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王部长也就不再吭声了。 柳海洋突然说:"中午就让肖助理陪陪算了,菡菡快高考了,我得回家弄饭。"菡菡是柳海洋的女儿,今年要高考。黄智却知道,柳海洋的老婆已经在原单位办了内退,拿着2000多元内退工资在家里待着,根本用不着他回家做中午饭。他这是推辞,是不愿意陪那个从他嘴边抢了肉包子的姜钧。到机场迎接姜钧,刚开始柳海洋死活不去,黄智说:"你不但要去,还得热情周到,王部长跟他一起来,你装也得装出个样子,起码让王部长有个好印象,不然你这一辈子就这样了,别再想总经理这个位子。"这样他才跟小乌龟到机场辛苦了一趟。这会儿他又推辞,黄智不由就有些生气,暗骂这小子真是抹不上墙的烂稀泥,一点劲头都没有。不管怎么说,今后人家是常务副董事长、总经理、党委书记,党政一把手,你面子上怎么说也得过得去,不然今后还怎么共事?除非你不在这儿干了。要是在过去,他可能会给柳海洋做做工作,说说目前的情况下陪姜钧吃饭的重要意义,可是今天他却没有心思再费口舌,就冷了脸对柳海洋说:"随你便吧。" 小乌龟连忙对柳海洋说:"柳总,别人陪不陪不要紧,王部长你总得陪陪吧?" 王部长也说:"陪不陪我不要紧,姜钧新来乍到,还是得热情一些。" 柳海洋很不情愿地说:"那我就陪王部长。" 黄智说:"你们去办你们的事儿吧,我跟王部长还有事情谈。" 小乌龟看看表,提醒他们:"已经十一点了,一会儿我下来请王部长。" 黄智说:"不用了,我跟王部长就几句话,说完了我送他到房间,你们到餐厅之前直接到他房间叫上他就成了。" 小乌龟跟柳海洋正要出门,黄智又叫住他们说:"这样吧,十二点整,你们准时到王部长房间请他。" 小乌龟跟在柳海洋身后出来,小心翼翼地替黄智关严房门。柳海洋悄声问:"你估计黄总跟王部长能谈什么?" 小乌龟暗想这还用问,肯定是套套底,打听姜钧上任的背景和经过,因为这件事情确实太出乎意料了。按黄总的性格,他不打听明白肯定放不下手。想归想,他却不对柳海洋说出来,只摇摇头:"我哪知道?" 柳海洋叹了一口气说:"我们跟着黄总打天下,鞍前马后,奔波劳累,吃苦受累好容易有了今天这个局面,到头来却闹了个两手空空,人家坐享其成,真他妈的窝囊。" 小乌龟有些好笑,这些话是他接到国资委关于姜钧的任命通知后对柳海洋说的,才过了一天柳海洋又返给他了,这小子脑袋里面的电路真乱套了。小乌龟想,其实黄智也是多此一举,事情已经定了,再打听内幕还有什么意义?他自认为算是消息极为灵通人士,对这件事情却也是懵然不知。突然任命姜钧这样一个名声并不好的人来,出乎所有人的预料,也彻底打乱了许多人的长远计划。 黄智面临退休,他极力推荐的接班人选是柳海洋,这是人所共知的,而且他已经替柳海洋,或者说是替他自己铺好了班子:柳海洋担任总经理,小乌龟担任常务副总经理,裴国光担任分管经营的副总经理。裴国光是财务总监,郜天明给他起绰号"赔个光"。这几个人都是黄智在任期间一手提拔上来的。据王部长告诉小乌龟的情况,对这个班子布局国资委汪主任刚开始是同意的、认可的。也有一两个副主任对这个方案持保留甚至反对的态度,认为黄智想在退休后当太上皇,垂帘听政。虽然几个副主任有不同看法,可是如果汪主任坚持,黄智的安排还是非常有可能实现的。开会讨论的时候,只要不牵涉到个人的重大利益,副主任们谁也不会因为一个南方集团的总经理人选跟主任闹个面红耳赤。所以,小乌龟一直认为黄智退了之后他们按部就班各自走马上任顺理成章。谁也没想到,汪主任不知道怎么一夜之间就彻底变卦,突然提出来个姜钧,而且态度极为坚决,弄得其他副主任莫名其妙,结果黄智的"临终安排"彻底落空,也打乱了柳海洋他们一帮人的事业规划。 电梯来了,小乌龟跟柳海洋钻了进去。小乌龟这才说:"你以为光你窝囊啊?我比你还窝囊,你好赖还弄了个副总经理,我算什么?总经理助理。什么叫助理?不上不下,-骡子干部。" "不行,我无论如何也咽不下这口气。"柳海洋说。 "你咽不下这口气又能怎么样?你以为你爸爸还在台上叱咤风云哪?" 柳海洋他爸去年退休了,小乌龟估计他没当上总经理跟他爸退休绝对有关系。如果他爸爸没有退休,柳海洋这个公子哥儿当上总经理那是手拿把攥的事儿。说心里话,柳海洋能不能当上总经理小乌龟比他自己还关心,因为黄智的布局把他们捆在了一起,只有柳海洋当上总经理,他才能当上副总经理。而小乌龟自信,如果柳海洋当了总经理,他就是管总经理的总经理,他相信自己绝对有这个实力。 小乌龟对于自己骡子干部的身份一直耿耿于怀,也一直想成为由国资委任命的副局级干部。总经理、副总经理的任命必须经过省国资委批准,还得在董事会上走个过场,不过总经理助理和财务总监可以不经过国资委批准,由总经理直接任命,比部门经理高半级,又比副总经理低半级,享受副总经理待遇,有点像富贵人家的私生子,虽然待遇不低,却名不正言不顺。 想到这里,小乌龟问柳海洋:"我刚才碰上郜天明了,你知不知道他最近在干啥?" "这是啥时候,你还有心思想他?怎么,他是不是又说什么了?" 柳海洋知道小乌龟最恨郜天明,也最怕郜天明。恨郜天明是因为他这个绰号就是郜天明有意无意叫成名的。而且郜天明从来都摆出一副对他不屑一顾的样子,从来没有好好叫过他一声"肖助理";怕他是因为他那张嘴能说,他那双手能写,如果贬损起什么人来,口诛笔伐让你遍体鳞伤鲜血淋漓。 "我是担心这小子见来了新领导就贴上去,万一这小子再得了势,我们的日子就难过了。" "他还能得什么势?黄老头退下来他就更没戏唱了,新来的认识他老大贵姓?"柳海洋对郜天明倒是不屑,那家伙自从被撤职打进清欠组那个冷宫之后,就跟冬天里的茄子一样,蔫得直不起身来,浑身上下也就剩了那张嘴。就算还剩下那张嘴,也没人听他胡咧咧。 下电梯之前,小乌龟对柳海洋郑重其事地嘱咐:"不管怎么说,眼下最重要的就是稳住神,定下心来看一看再说。他来了,跟他坐得稳是两回事儿,现在不还是代理吗?见机行事吧。" 小乌龟给姜钧安排了一个豪华套间。他和柳海洋上来接姜钧去共进午餐的时候,姜钧的门没有关,就那么敞着,好像随时欢迎客人前来拜访。小乌龟礼貌地在门上轻敲,姜钧在里面应答:"请进。"小乌龟和柳海洋进去,房间里没有人,卫生间的门关着,一听就知道有人。 小乌龟悄声对柳海洋说:"他刚来就便秘了。"果然,过了半晌就听见里面传来哗啦啦的水响,姜钧随后走了出来。 小乌龟装作关心地询问:"肚子不好了?是不是换水土?" "我这人有毛病,夜里睡不好就容易便秘,没事儿,过两天自然就好了。" 柳海洋说:"咱们下去吃饭吧。" 姜钧刚刚说完自己便秘,柳海洋便叫他下去吃饭,这个话茬接得实在让小乌龟想笑,但他忍住了。 姜钧便匆匆忙忙穿衣服,边穿衣服边问:"王部长呢?" 小乌龟说:"他先去了,在餐厅等我们。" 姜钧又问:"黄总什么时候有时间跟我见面?" 柳海洋说:"吃过午饭你休息一会儿,下午两点半肖助理过来接你,先跟黄总见面交接,过后开全体职工大会,由王部长宣布人事任免,明天王部长就回去。" 姜钧跟着他们来到三楼,王部长已经等在餐厅了。服务员见几个人就座,便流水般把酒水饭菜端上来。姜钧想问问公司的基本情况,但柳海洋跟王部长滔滔不绝地研究开发区有多少种地方名小吃,独有的煎蟹跟传统的清蒸螃蟹在做法上、味道上有什么不同,螃蟹有多少种吃法,每种吃法各有什么特点。姜钧插不上嘴,也没心思跟他们研究螃蟹的问题,只好沉默不语。倒是小乌龟挺热情地给他斟酒加菜,一个劲儿劝他多吃土笋冻,不厌其烦地告诉他土笋冻富高蛋白,在全世界也只有这里有,还有补肾壮阳的功效。土笋冻不能细看,细看就恶心,吃的时候要蘸上芥末、酱油等等。姜钧本不愿吃,但架不住小乌龟的极力推荐,只好夹了一块蘸了味料吞进嘴里,满嘴满鼻腔都是芥末的辛辣,呛得他一个劲咳嗽,眼泪鼻涕喷涌而出。他连忙掏了一大卷手纸捂住了嘴脸,心里暗暗提醒自己,今后吃东西一定不能轻信别人的推荐。 吃过午饭,姜钧回房间睡了一会儿,小乌龟就来叫他跟黄智会面。黄智给姜钧的印象挺好,一个风度翩翩的老头儿,虽然已经满头白发,皮肤保养得却很好,白皙红润,绝对没有一般老年人的皱纹和斑点。衣着却不讲究,穿的更不是名牌,上身是一件普普通通的棕褐色条绒夹克,下身是一条深蓝色的毛呢西裤,系着一条藏蓝色暗花领带,显得庄重、儒雅。 接班程序按照黄智的安排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热情握手寒暄几句之后,黄智开始给姜钧介绍公司情况:人员、资金、已经完成的项目和正在开展的项目,公司目前的机构设置等等。这个过程实际上是一个固定的步骤,仅仅具有一种前后任领导交接班的象征意义。之前,国资委安排的审计组已经完成了对黄智的离任审计,他来之前汪主任已经将审计报告给了他,报告应该说是关于南方集团目前经济状况的最有权威的资料性文件。他认真看了一下报告,审计组对黄智任期内南方集团的经营业绩是充分肯定的。公司的注册资金为1亿元人民币,在黄智的领导下,几年来,国有资产增值了100%,股东权益增值了90%,流动资金拥有额3000万元,资产总额达到了2亿零50万元;上一年贸易额2亿零500万元人民币,利润1450万元,利润率偏低,可是如今生意不好做,这是谁都知道的。国有企业做生意不赔就已经不错了,能有利润就是优等生。姜钧暗中窃喜,他得到的并不是一家濒临破产入不敷出的烂摊子,而是一个肥硕的大肉包子。凭这份家当,就够他姜钧折腾后半辈子的了。 他过去听人家说过,省国资委从基层企业提拔的干部都是塞到那些资不抵债面临破产的单位堵枪口当炮灰的,效益好的企业提拔起来的只有两种人:一种是省里的高干子弟,一种就是国资委批发下来的干部。所以来之前他心里还暗暗猜想,南方集团会不会也是一家亏损企业,国资委把他派过来收拾残局来了。看过审计报告他彻底放心了,庆幸自己不是炮灰。 跟黄智谈话的时候柳海洋跟小乌龟、裴国光还有王部长都参加了。这种会晤外交色彩很浓,大家都说些场面上的话,对即将卸任的领导工作成绩歌功颂德一番,对即将上任的领导将要取得的成绩预先祝贺一番,谁也不会往深里说什么,更不会说出让别人听着不舒服的话。会晤结束以后,大家一起到公司会议室参加全公司中层以上干部大会。王部长宣读了国资委党组任命姜钧为南方集团代理总经理的文件,黄智向大家做了告别讲话,姜钧向大家做了自我介绍表了态,一切都按部就班井井有条。职工们对他们每一个人的讲话都给予了虽然不很热烈,却也算挺有礼貌的掌声。当天晚上,公司在老友海鲜大酒楼摆了八桌,欢送黄智、欢迎姜钧,闹腾到半夜。 第二天,按照计划黄智领着姜钧到公司各个部门看望职工,用黄智的话说就是认认门,也让职工面对面认认他。王部长一大早已经到机场去了,头一天晚上姜钧专门嘱咐小乌龟无论如何要到机场亲自送送王部长,他知道王部长这个管人事的头头内在的分量。在中国,什么事情最终都要归结到两个字上:人事。人事问题处理好了,就什么问题都处理好了;人事问题处理不好,就什么问题也别想处理好。为此,他还专门备了薄礼:一只正宗的劳力士金表,准备在送别的时候抽空塞给王部长。根据王部长护送他上任这一路的表现,他已经断定,自己当上总经理跟王部长原来的愿望相悖。而且,王部长跟集团原班人马的关系绝非一般,这是自己应尽快消除的隐患。在中国,最招惹不得的就是管人事的人,最应该成为朋友的也是管人事的人。 然而,小乌龟送王部长的时候却没有招呼他,回来后才告诉他说王部长不让打扰他,这让他非常遗憾,失去了一次跟王部长建立融洽、亲密关系的机会,因此对小乌龟极不满意,由此断定这可能是小乌龟有意不让他和王部长有更多的亲密接触机会。当然,心里面的不满他一点也没有表现出来,跟这几个前朝遗老遗少维持关系也是他必须完成的功课。在董事会正式任命他为南方集团总经理之前,稳定将是压倒一切的硬道理,起码要做到召开董事会之前,他们不要公然制造出让他的任命难以通过的大麻烦。 到各个部门来看望大家的时候黄智没有让其他人陪,就他跟姜钧两人。之前他们已经去过了总经理办公室、财务部、项目开发部、政策研究部、人事部、进出口贸易一部、进出口贸易二部、进出口贸易三部、国内贸易一部、国内贸易二部、国内贸易三部、国内贸易四部。这些部门多则五六人,少则两三人,他去的时候办公室里的人都挺悠闲,有的在摆弄电脑,有的在看报纸,有的聚在一起聊天,也有许多办公桌后面并没有人。黄智问人到哪去了,得到的回答几乎千篇一律:"忙去了。" "这是国内贸易五部。"黄智对姜钧说。这已经是南方集团的第13个部门了。门虚掩着,黄智推开门,里面的人正在热闹闹地讨论股票涨跌趋势,见到他们两人便都纷纷站起来。黄智说:"你们都在呀?来来来,我给介绍介绍。"拉过一个胖乎乎的小个子对姜钧说:"小船,黄小船,国内贸易五部的经理,业务很熟,这几年对公司的贡献很大。"又对黄小船说,"姜总想必你已经认识了,你的兵由你来给姜总介绍。" 黄小船笑嘻嘻地握了姜钧的手,用四川腔说着普通话,每一个字吐出来都圆溜溜硬邦邦的:"欢迎姜总,等你老人家忙过了这一阵找个地方我们部给你接接风,到开发区了就得潇洒潇洒。" 姜钧跟他算是第一次正式见面,没想到他就这么实在,张了嘴要给他接风,半真半假地要领他潇洒。他觉得这小子有点轻浮,就说:"先别忙着给我接风,等我弄清楚你赚了多少钱才敢喝你的酒。" 黄小船仍然嘻嘻笑着说:"我请客你埋单,跟我们赚没赚钱不相关。" 姜钧也笑着对他说:"你们没赚钱我哪来的钱埋单?" 黄智对姜钧说:"别搭理他,这小子从来没正经,我给你介绍介绍这几位。这是小唐,唐威远;这是小王,王宏伟;这是……" 黄小船接着对姜钧说:"他们都是我们小乌龟助理从东华金属公司调来的精兵强将。" 姜钧没有在意他的话。据他所知,南方集团的职工都是从全国各地的企业调过来的,没有几个本地人,小乌龟又是主管人事的领导,所以就没放心上。黄智听了这话表情却有些发僵,接过话头说:"我们公司职工的基本情况姜总都知道,今天姜总来看看你们,今后在姜总的领导下你们要继续努力工作,有什么事情从今天起就直接找姜总。" 黄小船仍然嬉皮笑脸:"晓得啦,你老人家功成名就告老还乡了,姜老板今后就是我们的衣食父母了。" 黄智哈哈笑着说:"别忘了,市场、顾客才是我们的衣食父母。姜总跟我一样,你没效益照样没奖金,亏损了照样扣工资,对不对,姜总?" 姜钧只好点着头说:"对,经济效益第一。" 黄小船作出一副苦脸说:"我晓得啦,可是公司的名字不改累死我们都发不了-难发集团-,就凭难发这两个字公司要发展也有限。哎,没办法,心不苦命苦啊。"他有意把南方集团说成难发集团,其他人听他这么说都咯咯唧唧地笑了起来。 姜钧刚来,不太了解这帮人,对这种调侃只好用调侃来应付:"你说这话有道理,南方集团,发展优先,就是说我们公司要优先发展,发展才是硬道理么,再加上优先发展,我们公司就更硬了。" 黄智把姜钧拉出来,对他说:"黄小船就这个没正形的样子,人还不错,做生意是把好手。" 从国内贸易五部出来,公司办公区域占据的这一层楼实际上已经走了个遍,黄智对他说:"从明天开始我就不上班了,有什么事情你随时打电话,需要我过来我就过来。" 姜钧听了,大大松了一口气,后任领导就怕前任领导老狗拉屎不挪窝,名义上退了,每天照样跑到办公室喝茶看报,名义上无职无权了,实际上什么事情都要光顾,都要追问,简称顾问。听到黄智这么说,姜钧反而有些惊异,没想到他倒真能拿得起放得下,这么大一摊子事,说撂手就撂手了。 心里想着你最好永远不要再出现才好,嘴里却还假客气:"我刚刚才来,许多情况还不了解,您如果没有其他的事情,能不能再坚持一段时间?等到一切就绪了,到时我再正式开个欢送会。您从明天起就不来上班了,过渡期是不是太短了?公司和职工也都需要有个适应期么。" 黄智说:"新的领导班子已经组建起来了,我再恋战容易对你们的工作形成干扰。再说了,我虽然回家了,可是人还在么,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做的你尽管安排,我保证尽力而为。" 两人说这话的时候站在黄智的办公室门口。姜钧来之前黄智已经将办公室里的私人物品都收拾好拿走了,就剩下交办公室钥匙了。黄智的办公室在走廊的尽头,走廊里的灯坏了几盏,因此走廊非常昏暗。黄智正掏钥匙准备开门,却从走廊另一头咚咚咚走来一个大胖子,伴随着粗重的喘息。 "黄智,我的事你还没交代清楚就想跑?没那么便宜,从今天开始,你不给我说清楚我就彻底跟定你了。你说说,我的事情怎么办?"大胖子一到跟前就迫不及待地叫起来,并伸手就抓住了黄智的脖领子。 黄智挣扎着想摆脱他的撕扯,可是怎么也摆脱不了,闹得挺狼狈:"你真不要脸,公司那么多钱你都弄到哪去了?今天我明告诉你,你的事情就是不能办,房子不能补贴,工资不给涨,奖金你更别想。" 黄智虽然火冒三丈,声音也变得尖锐嘶哑,可是音量却并没有明显的增强。姜钧不知道这是因为他的修养到了这个境界,还是他顾面子不愿意跟对方大声嚷嚷。愣了片刻,才连忙冲了上去,帮着黄智掰那个大胖子的手指,想把黄智从他的魔掌中解救出来:"你这是干什么?有什么话好好说,我是新来的总经理,你放开黄总,有事找我。" "我找你干吗?我的事情又不是你造成的,赖不到你身上。"那人对姜钧还算客气,口气缓和了许多,也顺着他的劲头放开了抓着黄智的手。 "你跟我来,我跟你谈。"这是他长期应付上访人员的一招,叫釜底抽薪,就是将上访人找的对象跟上访人隔离开来,让他的事情接不上茬,磨损了他的锐气,再谈问题就比较有利。 "我就要跟他谈,我的事情都是他造成的,我找别人没用。" "你是不是要解决问题?如果你就是为了找黄总出气打架,那我就不管;如果你是为了解决问题,你只能听我的,黄总已经退休了,他即便想给你解决问题也没权了。要解决问题你就跟我走,不想解决问题我也不陪你了,我还忙着呢。" 那人来闹当然是想解决问题。姜钧见他犹豫不决,扯了他一把:"来吧,想办事不就得找能办事的人吗?办不了事的人你找他也没用。" 那人狠狠瞪了黄智一眼说:"我跟你没完,你等着。" 黄智没有理他,掏出钥匙找锁子眼开门,钥匙哗啦哗啦地响着。姜钧知道他被气得够呛,因为他的手一直在发抖。 姜钧领了胖子来到总经理办公室。途经各个部门的时候,他突然想到,这些办公室里的人不可能没有听到刚才走廊里吵闹的声音,然而他们都躲在办公室里谁也不出面劝解,包括总经理办公室的职员。他的心顿时就有些冷飕飕的,这是什么破单位?人怎么都是这副德行?难道连起码的好奇心都丧失了吗? 看到总经理办公室主任"糖三角"正看报纸,姜钧肚子里不由就开始冒火。刚才的事情他肯定听得一清二楚,按照正常情况他应该第一个到达现场替领导解围保驾,可是他居然能够稳坐泰山喝茶看报纸,这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老唐,你忙什么呢?"姜钧硬将火气压了下去,语气却非常冷淡。 糖三角急忙站起来:"姜总,没忙什么。" 糖三角姓唐,下巴很尖,脑袋顶部又非常平整,整个脑袋就成了一个倒置的三角形。眼睛更是两个非常正规的等边三角形,非常对称地摆放在倒三角形的鼻子两旁,鼻子两边各有一条深深的纹路,以鼻子为中心向两个嘴角延伸,再次构成了一个正三角。招风耳朵像两个压扁了的漏斗支棱在脑袋两边,更加突出了他的特点:满脑袋满脸的三角形。最难得的是,如此众多的三角形聚集到一个人的脑袋上,看上去竟然还挺顺眼,这也算是造物主的一个小杰作吧!因此集团的人除了黄智都叫他糖三角。糖三角是北方人喜欢吃的一种包裹成三角形的面食,个头比一般的包子大,皮很厚,里面是甜腻腻的糖。 "对不起,我刚才忙着整理材料,没听见。" 睁着眼睛说瞎话,姜钧立刻给他下了结论。总经理办公室距离黄智办公室并不远,走廊非常聚音,别说大声吵闹,就是穿着布底鞋轻轻走过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刚才那阵吵闹就算是睡着了也得被吵醒,绝对不会听不见。姜钧没有当面拆穿他,自己刚刚上任,严格地说还没有正式上任,对每个人都一无所知。干了这么多年的企业领导,他闹明白了一个非常普通却又非常不引人注意的规律:人,人与人,是这个世界上最最复杂多变的对立统一关系,也是影响甚至决定所有事物发展结果的直接间接的最重要的因素。南方集团人气不旺,这是他已经感觉到了的。不过,他还不敢断定南方集团人心涣散,可是人事关系的复杂却已经感受到了。 他不再搭理糖三角,转过脸对胖子说:"有什么话坐下来慢慢说,来,请坐。" 糖三角赶紧收拾茶几上的杂物,手忙脚乱地给他们斟茶倒水。双手捧着茶杯递给姜钧的时候,他背朝那个胖子,面朝姜钧,用劲冲姜钧挤着那双三角眼儿,既像好色之徒调戏妇女,又像三陪小姐对客人使媚眼儿。姜钧没有理睬他的暗示,因为实在搞不明白他在暗示什么。糖三角终于耐不住了,递水时直截了当地对胖子说:"张胖子,有啥事找我么,黄总已经退了你再找他也没用啊,姜总才来也不了解情况,你找他他也没办法答复你。你那点事儿我都知道,能解决不早就解决了……" 张胖子没有接他递过来的白开水,不屑地瞪了他一眼:"找你?你算什么东西?50岁的人了,小乌龟把你从内地弄过来不就是为了养条狗么?你能解决什么问题?" 糖三角憋得直眨巴眼睛,可怜巴巴地对姜钧说:"姜总,你看这个人,油盐不进……" 张胖子却站起来对姜钧说:"姜总,你要是想谈事到我那去行不?我一看糖三角就想打人。" 姜钧奇怪地问:"到你那去?你在什么地方?" 张胖子说:"我就在楼下,清欠组,黄智今天不是领你到各部门视察么?我们清欠组也算一个部门吧,你怎么不过来?" 姜钧听柳海洋说过,楼下那一层办公室都租出去了,所以听张胖子这么一说,倒有些奇怪,捉摸不透是黄智有意不领他到这个被称为清欠组的部门去,还是疏忽大意忘了。 "噢,你是咱们公司的员工啊?在清欠组?"姜钧进一步落实道。张胖子点点头:"对呀,公司刚开业我就在,现在是公司缓期执行的死刑犯。" 姜钧说:"走,到你们清欠组去看看。" 糖三角提醒他:"姜总,快到吃饭时间了,改日再去吧。" 刚才糖三角对他当面撒谎,姜钧对他挺恼火,这会儿哪里还会听他的?不管他是好心还是恶意,姜钧都不想按他的指挥棒转悠。 "不就在楼下么?看看去,吃饭早一点晚一点还能饿死人?"于是他跟在张胖子的身后从八楼下到了七楼,由此也很不愉快地认识了郜天明。 清欠组在走廊最里边的角落里,一个挺大的办公室乱七八糟地摆了几张桌子,里面零零散散地坐了四个人,人坐得也挺乱。从桌子的摆放方向来看,每个人都是背靠背地坐着,像正互相闹别扭。办公室里地上扔着碎纸,桌上堆着旧报纸,可能抽烟的人多,屋子里烟雾弥漫像是失火现场。 姜钧跟黄智走访各个部门的时候,职工们虽然不能说是热烈欢迎,却也彬彬有礼,没有一个不站起来毕恭毕敬地跟他打招呼的。毕竟,今后,姜钧就是他们的老板,在一定范围内可以决定他们的命运。但当他跟张胖子走进清欠组的办公室后,张胖子向几个满脸旧社会惆怅无聊的人宣布:"新来的姜总经理来看我们了。"大家先是一惊,然后纷纷起身竭力挤出笑模样伸出手来跟他握,唯独那个坐在办公桌前面埋头写着什么的人竟然连头都没有抬起来,摆出我行我素的臭德行硬装着对姜钧的到来置若罔闻。 姜钧自信跟这个人从未谋面,当然也就不存在过去有什么私人恩怨的可能,惊讶之余,暗忖可能他就是那种从小少教育对人傲慢无理的倔强家伙,或者是自命不凡怀才不遇并且因而愤世嫉俗对任何人任何事都无所谓的人,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他真的埋头写着什么真的到了浑然忘我的境地。 姜钧跟办公室里的其他人一一握手之后,专门来到他的办公桌前面:"写什么呢?" 那人这才抬起头来,把手里写的东西递到姜钧眼前:"没写啥,胡画呢,练练签名,有朝一日祖坟上冒青烟了,签名批文件字写得不好可不行,请领导检查。" 姜钧从他手里接过那页写满字的纸,只见上面果真写满了各种笔体的"郜天明",心里暗想原来他就是郜天明,忍不住看了他两眼。这是一个五官端正的人,皮肤有些黑,戴了一副眼镜,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由于坐着看不出身高。 "字写得不错么。"姜钧说的是心里话,郜天明的字笔画流畅,架构硬朗。如果一个人的字真能反映出他的性格,姜钧断定这是一个性格直爽又有些倔强的人。不过他的无礼傲慢却让姜钧从心里对他不以为然。根据自己的人生经验,越是对别人傲慢无礼的人,往往越是内心掩藏着自卑的人,再不然就是那种愤世嫉俗却又无可奈何的人。 郜天明咧咧嘴,微微露了笑模样算是对领导表扬的回应。 张胖子手忙脚乱地抓过来一张椅子,让姜钧坐下,张罗泡茶拿烟。姜钧接过茶杯,谢绝了香烟,张胖子就抓紧时间向他诉苦:"姜总,你说说我该不该找他黄智算账?我好赖也是高级经济师,在国有企业辛辛苦苦干了几十年,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吧?他黄智凭什么不同意我参加房改,凭什么给别人涨工资不给我涨?我20年前就是处级干部了,可是他凭什么不给我安排职务,把我塞到这儿清什么欠,不就是因为我没有给他送钱塞红包吗?退休想一走了之?没那么便宜。黄智那个老王八蛋,我非得把他送到监狱里去……" 郜天明忽然问:"张胖子,你今年多大了?" 张胖子让他问愣了,顺口说:"54了,你问我多大了干吗?" 郜天明说:"我还以为你才4岁正上托儿所呢。" 张胖子让他弄得莫名其妙,连连追问:"你这话什么意思?你说清楚,这话是什么意思?" 郜天明说:"如果你真的54岁了,那你前面那50年都白活了,只剩下4岁了。" 张胖子受了奚落,对郜天明说:"我不跟你说,你是黄智的亲信,我在跟姜总汇报工作,你少插嘴。" "汇报工作?也不怕丢人,你有什么工作可汇报的?姜总,到点了,我们可要下班吃饭了,你要是愿意听张胖子汇报工作你耐心坐下来慢慢听,我们可不陪您了。"郜天明又对其他几个人说:"都走哇,吃饭去,张胖子要给新来的领导汇报工作呢,咱们别守在这儿听呀。" 其他人听他这么一说,也纷纷起身收拾东西,匆匆忙忙朝姜钧点头告别,一个个出门走了。 姜钧让他们闹得有些尴尬,张胖子倒好像真的抓住了机会,坐下来点着一支烟,摆出了一副要跟姜钧促膝长谈的架势。姜钧偷偷看看表,已经十二点了,真该吃饭了,一想到吃饭肚子也立刻开始咕咕叫着提醒他。他猜测像张胖子这种人可能真的没有什么工作可汇报的,显然,人家并没有安排他具体工作和实际职务,他所谓的汇报工作八成是谈他自己的问题,不外乎参加房改、涨工资、职务安排等等这些问题。相信这些问题肯定都是有原因的,不然,黄智不可能让一个有几十年工龄的老处级干部混成这副倒霉相。 糖三角终于来救驾了。他鬼鬼祟祟地从门缝里露出半边三角脑袋,对姜钧说:"姜总,省国资委来电话了,你接不接?" 姜钧连忙说:"接,国资委的电话怎么能不接呢?"趁机对张胖子说,"实在不好意思,我去接个电话,以后时间长着呢,我专门安排时间跟你好好谈谈。" 张胖子瞪着糖三角:"现在都十二点多了,省里那帮老爷早就吃饭睡觉去了,这个时候来电话,嘿嘿嘿,你咋不说是政治局来了电话呢?" 糖三角老脸微红,嘴上却还硬犟:"你看你这个人,省里来电话还能是假的?我骗你还行能骗姜总吗?" 张胖子仍然嘿嘿冷笑,起身收拾东西:"算了,真的也罢假的也罢,都该吃饭了。" 姜钧抓紧时机跟糖三角离开了这间让他觉得有些像垃圾站的清欠办公室。上了楼糖三角才告诉他省城没来电话,是怕姜总让那个张胖子粘上脱不了身才编了个假话,请姜总原谅他擅自做主。 姜钧鼓励他:"今后遇到这种事情就得灵活点,你做得对。" 第三章 金算盘 上任前后那几天的忙碌总算过去了。黄智在遭到张胖子攻击的当天下午就把办公室的钥匙交给了姜钧,然后长出一口气颇有感慨地说:"干一辈子,可算是平安着陆了。" 姜钧对他的感慨并不认同。他也在企业里干了半辈子,并没有那种如履薄冰的感觉。反而,他认为能在国有企业当一回一把手,痛痛快快活一场人,只要胆大心细,无论如何都是只赚不赔的好买卖,所以这是一个人的福分、运气。他现在就再一次有了这个福分,再一次交了这个好运。他把这看作老天爷对自己的恩赐,正准备抽空到开发区著名的黄庙里去给佛爷美美地烧几炷高香,祈求佛爷继续保佑自己升官发财万事如意。 黄智大概看出了他的心思,微微一笑说:"这只是我个人的感受,你别受我的影响,你们这一代人比我们强,观念新、有魄力,肯定会比我们干得好。" 黄智没有再提张胖子发难的事儿,姜钧也没有,两人就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似的。不过当黄智对他说这番话的时候,他却把这番话跟张胖子闹事联系了起来,觉得黄智是因为张胖子当着新来的领导面闹事丢了面子,心情沮丧所以才会说出这么一番非常消沉甚至有几分伤感的话来,便拐着弯儿安慰他:"在企业里当领导,尤其是当一把手,就是处在各种矛盾的中心,个别人不满意有意见也是难免的,您别太在乎了。"他这番话是黄智把钥匙交到他手里的时候说的。 送走了黄智,姜钧开始行使他的总经理职权,第一步当然是召开领导班子会议,一方面听听其他几个头头对公司情况的说法和对今后工作的意见,另一方面也对那几个头头发布一下自己的经营打算,也是正式上任的象征。 会议就在姜钧的办公室开,柳海洋、小乌龟坐在姜钧对面的沙发上,"赔个光"财务总监裴国光孤零零地坐在窗户下面的单人沙发上。裴国光整个人就是一块骨头,皮肤的颜色是黄土高坡的那种蜡黄,体型让人想起瘦骨嶙峋的冬天枯柳。那张鸟雀一样的瘦脸上戴着一副方框黑边眼镜,像极了旧社会的账房先生。 说是开会,实际上是谁也没什么正经话说。姜钧刚来,对公司情况还不了解,名义上是说说他对公司发展的想法,实际上他什么想法也没有,只说了些坚持效益第一、坚决完成公司的利润指标等等套话废话。 小乌龟提出公司上半年效益不错,应该给职工发半年奖了,每个职工平均1万元:"这是惯例,按人均1万元发奖,公司领导拿平均数的10倍,处级干部拿平均数的5倍,科级干部拿平均数的3倍,剩下的由普通职工均分。" 姜钧想,这是牵涉到职工切身利益的大事,如果这是惯例,到自己这儿也不能坏了规矩,省得刚来就让职工骂,于是便征求裴国光的意见。 裴国光说:"你们看,我没意见。"可是那个表情却告诉大家他有意见。 姜钧追问他:"你是说对这件事情不表示意见弃权,还是同意发奖金?" "怎么着都行,反正想发也没钱。" 柳海洋有意要把第一次办公会议弄得稀里糊涂,一开口先调侃裴国光:"郜天明说了,咱们公司的效益不太好,关键就是老裴的名字不好。裴国光就是赔个光,管财务的叫这么个名字,太不吉利,换换,换个好名字。" 裴国光不高兴了,瘦脸缩成了一团硬邦邦的干馒头,还是棒子面的:"你柳总要是能给南方集团交1万元的利润,我马上就改名,连姓一块改,改成挣大钱。" 姜钧不知道裴国光说没钱发奖金是真话还是开玩笑,想问当着柳海洋和小乌龟的面又不好问,弄不清楚他们之间的关系,担心引起话头他们嚷嚷起来,把这上任后的头一次会议开砸了。于是,他开始和稀泥:"这事先放下,过后再议,今天重点研究一下我们正在进行的项目还有什么问题。" 小乌龟开始发表意见,听着还像是几句正经话。他说公司开发的南山小区已经交工了,三幢楼摆在那里没人买,关键就是配套设施没有跟上,路没修,水电都是临时线路,配套费还欠市政府的,人家不发证,这些工程就没办法干,每个月光是付给银行的利息就得几十万。这样摆下去非赔惨了不行,得抓紧交纳城市配套建设费,投入完善配套设施才行。姜钧问他还得投入多少钱,小乌龟说整个算下来得投入500多万,先期投入100万就可以开工,3个月配套设施就能完工,只要配套设施完工,楼盘就可以卖出去了。这片小区开发投入了将近7000万,银行贷款3000多万,楼盘卖出去能很快收回投资,还能赚2000多万。 姜钧就想拍板投钱,看到裴国光满脸不屑,就问裴国光的看法。裴国光没吭声,半晌才说:"追加投资的事儿干脆别想,想追加也没钱。" 给不给这个工程追加投资可以商量,刚才听裴国光说发奖金没钱,他还没太在意,以为他是跟柳海洋闹别扭。再一次听裴国光说想追加也没钱,他不由就有些紧张。按照审计报告和黄智的情况介绍,姜钧觉着南方集团账上至少也得有两三千万的流动资金,可是裴国光却说没钱,他这个没钱是什么含义呢?是说没闲钱投给南山小区建设,还是说南方集团账上根本就没有资金呢? 柳海洋说:"怎么没钱?要是没钱就是让你赔光了。" 裴国光好像没有听到他的话,不搭理他,脸上却浮起来一层红潮,说明他心里挺愤怒。 姜钧问裴国光:"你说说看,怎么个没钱法?" 裴国光说:"账上没钱。"说这话的时候面无表情,斩钉截铁,姜钧本想盯着问他一句,可是看看他那张跟晾干了的死面窝窝头一样毫无表情的瘦脸,就没有再问。 小乌龟接过话头说:"这是开会,不是谁跟谁斗气,如果不投入,上亿元的资金就那么扔在那里压着,造成的损失谁承担?" 柳海洋也说:"就是,该投就得投。" 姜钧说:"那你们的意见就是增加投入了?" 柳海洋跟小乌龟异口同声地说:"应该增加投入。" 裴国光没有吭声,姜钧追着问他:"你呢?你的意见呢?" 裴国光说:"我没意见。" 姜钧说:"你同意追加投资?" 裴国光说:"我没说我同意追加投资。" 姜钧说:"那你是不同意追加投资?" 裴国光说:"我也没说我不同意追加投资。" "那你是什么意思?"姜钧也有些恼火,他实在适应不了裴国光这种绕口令似的对话方式。 裴国光说:"同意不同意都没意义,没钱说什么都是闲扯。再说,这种重大投资决策应该得到董事会的批准吧?" 南方集团名义上有个董事会,但实际上这种董事会比聋子的耳朵还不如。聋子的耳朵起码还是个摆设,每天都能看得见摸得着,南方集团的董事会看不见摸不着,一年才开一次。董事们吃喝嫖赌玩够了,拿上纪念品和车马费,对公司的行政工作报告说几声好好好,然后便一哄而散,再也找不到影了。反正这笔投资都是公家的,谁也没掏自己的腰包,盈利还是亏损跟每个董事一点儿都沾不上边。谁也不指望靠南方集团挣钱养活自己,所以谁也不想管南方集团这摊子事儿,谁也都明白自己管不了这摊子事儿。可是,根据企业章程,有些重要的事儿,比如对外重大投资项目的确定,公司主要行政领导的任命和罢免,还是要得到董事们象征性的同意。比如姜钧到南方集团担任总经理,就得经过董事会批准。 姜钧说:"项目已经由董事会讨论通过了,现在是追加投入,是不是需要经过董事会讨论,回头我请示一下国资委汪主任。可是不管需不需要经过董事会,我们自己首先要有个意见,起码我给国资委汇报的时候,要有个集团的意见吧。" 裴国光说:"报不报董事会都没用,即便董事会同意扩大投资,董事会能给钱吗?还得我们自己张罗钱,没钱用什么投?所以我说我没意见,因为有没有意见都没有用,一句话,没钱。" 柳海洋也莫名其妙:"怎么能没钱呢?根据审计报告,咱们公司流动资金少说有两三千万,哪能500万都拿不出来?" 这也正是姜钧想知道的,柳海洋替自己问了出来,他就看着裴国光等着听他怎么说。没想到裴国光对柳海洋的质问充耳不闻,硬着头皮面不改色心不跳,就是不吭声。小乌龟也追问他:"哎,你可别真成了赔个光,这可不对呀,公司的钱都上哪去了?" 裴国光真有韧劲,任他们追问,就是不吱声。姜钧也忍不住问了他一句:"那咱们手头的流动资金到底有多少?" 裴国光说:"公司的账目情况属于财务机密,我只能向你个人汇报。" 柳海洋极为不满,也极为任性:"行行行,你个别汇报吧,别让我们把你的机密泄漏了。"说着抬起屁股就走了。 小乌龟也说:"姜总,再没啥事我去给国资委刘副主任安排一下接待方面的事情。" 金秋十月,滨海开发区的日平均气温维持在20c左右,进入了旅游最佳季节。省城的领导和百姓纷纷向滨海开发区蜂拥而至,不同的是领导是视察工作,国家埋单;百姓是旅游,费用自理。省国资委的刘副主任就是这大批涌入开发区的人潮中的一员。刘副主任姜钧不熟悉,小乌龟柳海洋他们更熟悉,人家来之前打招呼都直接找柳副总或者干脆就找肖助理,甚至裴国光这个瘦猴在国资委都有自己的关系户。姜钧跟国资委却没有任何过硬的关系,还是经过小乌龟、裴国光或者柳海洋才知道谁谁要来了。来的人也都是根据关系,谁的人由谁出面陪同吃喝玩乐。他来了不过才十几天,这种事儿已经好几起了。 姜钧对小乌龟说:"你去忙你的吧,刘副主任到了接待方面的事情就按惯例安排吧。" 糖三角见柳海洋跟小乌龟都撤退了,也起身请示:"姜总,还记不记了?" 姜钧说:"散会了还记什么?"糖三角就夹了记录本悄悄退了出去。 接着,姜钧问裴国光:"好了,该你说了,我们账上现在到底有多少钱?" 裴国光说:"80万。" "什么?"姜钧像是屁股底下突然炸响了一颗炸弹,猛地从座椅上蹦了起来:"80万?" "对,80万。" "钱,钱都上哪去了?"他感觉自己说话的声音已经开始颤抖了,心里却闪电般地掠过这样一个念头:完了,上当了,白高兴一场,以为天上掉下来的是猪肉馅饼,捡起来掰开一看才知道里面夹的是牛粪。 裴国光说:"大部分都压在了长期投资项目上,还有几笔正在运转的贸易货款没有回来,另外还有一些应收款没有收回来。下个月的报表上就能详细地体现出来,不过眼下账上真的只有80万元。" 姜钧的脑子乱了,审计报告,国资委领导的谈话,自己得到升职时的迷惑和兴奋,今后怎样谋取利益,马上抓紧回笼资金,还是干脆再办一回改制拍卖捞一把就跑……种种念头一起涌到他的脑袋里,把脑子搅成了一锅粥。 裴国光的声音像慢慢浮上水面的尸体,给他展现了一幅恐怖而又现实的场景:"我们公司人均月工资是4000元,每个月工资就得25万多,固定费用每个月得50多万,其他应付款项没有50万也下不来,账上的钱仅仅够我们维持半个月……如果按人均1万元提奖金,光是奖金就得60多万,那就连一天都维持不了了。" 姜钧坐回椅子,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想让自己冷静下来,可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冷静。他忽然非常讨厌眼前这个大瘦猴,很不客气地问:"我来之前仔细看了黄总的离任审计报告。根据审计报告,不应该是这个情况,公司已经到了这种状况,财务一直是你主管,你应该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裴国光不屑地笑笑:"姜总,现在马上重新审计,写出来的审计报告跟上一个报告也不会有多大变化,审计报告并没有不真实的地方。" "那你给我解释解释钱都到哪去了?" 裴国光换了个坐姿,开始给他解释:"审计报告上说的是企业总资产情况,我说的是账上现在有的现金,不是一回事儿。比方说吧,审计报告说公司的资产情况,南山房地产开发我们投入了1个亿,审计报告上体现出来的就是我们拥有长期固定资产1个亿。可是没有对南山小区专门审计,这1个亿的资产到底是增值了还是亏损了,审计报告上没有体现出来它的动态盈亏,只是根据我们公司的报表罗列了上去。要是按照项目报表来看,这块资产已经升值到了1亿4000万,那虚数就更大了。其实这个项目如果兑现成现金,至少要亏损3000万。再比如……" 姜钧打断了他,问道:"你说按照南山小区的报表虚数就更大了,是什么意思?" 裴国光愣怔了片刻,然后下了决心似的轻咳一声才说:"南山小区我们前前后后投入了7000多万,另外还有银行贷款3000多万,拖了6年,卖出去的房子不到20%。据我所知,这个项目目前的资产负债率已经达到了80%,也就是说,这个项目投入的资金如果归还了银行贷款,实际上资产连4000万都不到,亏损了3000多万。如果我们再增加投入,就像石沉大海,连个响都听不见。" 姜钧觉得自己在做噩梦,偷偷掐了自己的大腿一把,知道疼,断定自己没有做噩梦,心情更是恶劣到了极点。 "这件事情黄总知不知道?" "不知道。" 姜钧对他这种模糊不清的回答方式没了耐心:"你今后说话能不能清楚点?你是说你不知道黄总知不知道,还是说黄总不知道?" 裴国光说:"我是说我不知道黄总知不知道。" 姜钧又问他:"这件事情你给黄总汇报过没有?" 裴国光摇摇头:"我没有汇报过。" "你为什么不给黄总汇报?"姜钧没有说出来的话是:"你为什么光给我汇报,等着让我下不来台是不?" "黄总用不着我汇报,这个项目的情况他跟我一样清楚。" "那他就应该如实向董事会汇报,如实向审计组汇报呀。" "不知道,对了,我的意思是说不知道黄总是不是向董事会汇报了,反正审计组的报告没有体现出这个项目的实际情况,其他几个长期投资项目也是这种情况。" "可是审计组不可能对这些情况审计不出来呀。" 姜钧抱了一线希望,他希望裴国光说的情况只是妄自揣测,是捕风捉影的臆断:"你说的这些有根据吗?" 裴国光轻蔑一笑说:"离任审计,来审计的和被审计的都是国资委自己人,能过得去就过得去,谁会那么较真?靠国资委内部财务部组织的审计组来审计,能审出什么名堂?" 姜钧忽然想到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柳副总和肖助理他们知不知道这个情况?" "不知道,噢,我是说我不知道他们知不知道这个情况。不过按说他们也都不是傻子,要真的说一点儿也不知道不现实。" "哼,你的意思黄总就是傻子了?" 裴国光又是一笑,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姜钧却给了自己一个答案:黄总、柳海洋、小乌龟他们对公司亏损的严重情况不会不清楚。像是替他的想法作注解,裴国光这时候又说了一句:"其实公司这些长期投资项目的情况公司的人多多少少都知道一些,谁也不愿意说罢了。" "为什么?" 裴国光又是暧昧一笑,不正面回答。姜钧烦透了他这用暧昧笑容对付自己的做法,对裴国光严肃地说:"你是财务总监,你想一想,如果公司的投资项目出现了严重问题,而且这个问题是长期存在的,你明明知道却放任自流,既不积极采取措施,又不向领导汇报,你应该承担什么责任我想你比我更清楚。还有,你有什么话就直接说,别老是含糊其辞。我这个人比较笨,不善于通过别人的笑容来理解别人的意图。" 裴国光让他说得脸红脖子粗,显然非常尴尬,也非常委屈:"姜总,按照正常情况,财务应该是总经理直接管的部门,财务总监有执行、咨询职能。其实我这个总监跟财务部经理没有什么不同,就是挂了个总监的虚名而已,给人家当个陪衬。再说了,这些事情都是明摆着的,大家为什么都假装不知道?" "你说说这是为什么?" 裴国光又是暧昧一笑:"有些事儿一句话两句话说不清楚,也许多少话都说不清楚,慢慢时间长了你就明白了。" 姜钧觉得自己的脑子变成了糨糊,晕乎乎像是处于半睡眠状态,明明知道自己在做噩梦,却无论如何醒不过来。脚下的地板变成了沼泽,腿脚没有可着力之处,飘飘忽忽像是踩在棉花团上。 "姜总,你没事吧?" 裴国光的声音像是从十里八里之外传了过来。姜钧回到现实当中,晃晃脑袋竭力让自己清醒起来:"我没事,关键是这些问题怎么解决,要赶快拿出个方案来。" "还要什么方案,赶快对这些项目进行全面评估,等有了结果再研究下一步的事儿吧。" 姜钧说:"这件事情还得上领导班子会议讨论讨论,不要再瞒着了,既然形势已经到了这么紧急的地步,该怎么办就得怎么办了。" 裴国光提醒他:"这件事情如果传开了,在公司职工里会不会引起慌乱?你刚来如果人心不稳可能就不太好了。" 裴国光说的不是没有道理,可是如果把这种情况包起来,仍然让南方集团的职工悠哉悠哉过太平日子,隐含的危机更大。就这么个局面,这个局面又不是他姜钧造成的,他怕什么?他就是要通过领导班子会议把这件事情传播出去,让公司所有职工都知道,好日子到头了。 裴国光看到姜钧老是走神,就说:"姜总,还有一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姜钧说:"说啊,说出来我才能知道该不该说。" 裴国光板着脸做出愁眉苦脸的样儿:"我们集团还面临着税务麻烦,国税二分局下了补税通知书,说我们二季度少缴了200多万的增值税。" 姜钧再一次让这个管财务的瘦猴吓着了:"怎么会这样?" 裴国光解释:"二季度黄小船的贸易五部做了一单生意,由于我们急着催款,就先给收货方开具了增值税发票。对方的款付过来了,可是我们的进货方却一直迟迟没有给我们开具增值税发票。这里面有个时间差的问题,按照相关规定,就应该按照我们开出去的增值税发票额缴纳增值税,只有等进货方的增值税也开具之后,才能抵扣。" 姜钧对税务方面的事情并不了解,他的兴趣不在这方面,于是便顺手把问题推给了裴国光:"这是你们财务的问题,合理避税,合法纳税是你们的职责,你们怎么弄出这种事情来了?有什么办法补救?" 裴国光说:"我们跟税务局的关系还不错,如果做做工作,让他们宽限我们一段时间,我们抓紧时间向供货方催要增值税发票,两相抵扣,我们不过就欠缴20多万增值税,应该不是什么问题。如果不做工作,人家公事公办,我们的麻烦就大了,不但要缴纳欠税,还要被罚款,罚款额最高可达税款本身的200%。" 姜钧不耐烦地说:"你们赶紧做工作,该怎么做你就去做,我只看结果,不看过程。同时抓紧时间,不行就派人过去,把供货方的增值税发票要回来,再拖我们就到税务局告他们。" 裴国光连连答应着:"好,我马上去办,做工作可能需要花一些钱。" 姜钧:"花啊,反正账上就那么几个钱,花光了大家都饿着。" 裴国光答应着起身告辞,姜钧又叫住了他:"账上只剩下80万了,这就是我们面临的最大问题。你回去立刻把公司近期内能收回来的资金情况和暂时无法收回的资金情况,还有整个财务状况给我搞个详细的报告,还有你作为财务总监对解决这些问题有什么意见和建议,也要提出明确意见。" 裴国光说:"我把上个月的财务报表给您送过来。" "我不要你的财务报表,你不是说了吗,财务报表都是编出来的,你让我看你们编出来的东西有什么意思?我要你书面的、文字的、实实在在的东西,报表上借方贷方应收应付债权债务所有者权益那些玩意儿我全都不看,我要看钱都干什么去了,我们账上实实在在有多少钱,有什么办法把散在外面的钱弄回来。" 裴国光说:"那好吧,我尽力而为。" 姜钧说:"不是尽力而为,是要全力做好,我希望你拿出来的报告不要让我扔回去返工。" 裴国光走了,瘦骨嶙峋的后背显得有些驼,两条麻秆腿却仍然甩着四平八稳的八字。姜钧气哼哼地想,南方集团领导班子这几个脑袋,平常养尊处优,享受着副厅级待遇,出门小轿车,进门美酒佳肴,吃喝玩乐全都公家包着,心里想什么却谁也不知道,让他干点事儿就像是有多大的委屈似的。 从裴国光身上他又想到了刚刚认识的其他员工,这帮子人个个都是宝,上班炒股的炒股,看报的看报,闲聊的闲聊,没见过几个干正经事的。一说起来个个肚子里好像都有一股子气,似乎都是公司的债权人,尤其是那个张胖子,三天两头来找他谈工资问题、分房问题,从来没有说过他身上的外欠款追讨问题。现如今他已经搞清楚了,张胖子前几年搞业务的时候,把一批钢铁卖给了他朋友的单位,至今几百万的货款要不回来。那个郜天明,整天窝在房子里阴阳怪气的,活像天下人都是他取笑的对象,而且牛性特大。他姜钧好赖也是公司的总经理、党委书记,正经八百的厅局级干部,可是遇见他从来就跟没看见一样,还得他主动点头打招呼。黄智真不知道从哪里淘来这么一帮子人,就靠这帮子人公司的出路只有一条,吃光喝净破产倒闭。想到破产倒闭,姜钧恨不得马上就着手走程序,如果不是他现在还是代理,还需要那张正式的任命文件,他马上就要找体己的审计师事务所,把南方集团的老底儿给抖搂出来,进入破产变卖程序,再搞一次拍卖改制,捞一把一走了之。 姜钧给老婆挂电话。刚来的时候他打好了如意算盘,先把工作接了,正式上任之后抽个时间飞回去一趟,该带过来的东西也得带过来,为自己长期安营扎寨做准备。他来得非常匆忙,换洗衣服、日常用具,还有一些书籍笔记都没有带,按照原计划回家跑一趟这些事情就都办了。没想到接手的却是这么一个烂摊子,就像走路踩翻了下水井的盖子,盖子翻过来又夹住了脚,不但疼,还被固定到了那儿动不了了。 他只好给家里挂长途,老婆告诉他家里现在热闹非凡,很多人听说他提拔到滨海开发区当了南方集团总经理,纷纷登门拜访,有的前来表示祝贺,有的前来走关系想调进南方集团,还有的想把自己的孩子亲戚给调到开发区来,以至于家里整天像自由市场,门都关不严:"烦死了,你快把我弄过去吧,不然我真没法应付这些人了。" 他听得出来,老婆嘴上说是烦死了,实际上得意洋洋,便对老婆说:"我在这里还不稳定,今后是啥样也说不清。还有另外国资委有规定,南方集团绝对不允许夫妻在同一个单位工作,你的工作我这里也没办法安排,你一时半会肯定过不来,你就安心待着吧,瞅机会再说。另外,你不能对任何人做任何承诺,我可没办法替你还账。" 他老婆乖乖地答应:"你放心,我明白自己的身份,说了也不算。还有一件事你可得马上答复我,供销处的李天来前天到家里来看望我们,还送来了2万元,你说说这2万元能不能收?你要是说不能收,我明天就送回去。" 姜钧想了想进一步确认:"是李天来送过来的吗?" "对呀。" 他明白,这2万元是李天来催账的,账就是赶紧把他弄到南方集团来。他现在确实需要有自己的体己人,不论做什么事情,南方集团这帮人没有一个靠得住的,还要靠自己人。况且,他拿了李天来10万元跑职位,跑成了,也就应该还愿了。 "你别管他,送来的你就拿着,他要什么我明白。" 他老婆听到可以收李天来送来的2万元钱,情绪立刻高涨起来,絮絮叨叨地叮嘱他一个人在外面注意身体,注意安全,关怀完了以后又口气严厉地警告他:"开发区那种地方可是花花世界,你可得给我老实点,要是得上艾滋病,我饶不了你。" "你赶快把我日常用的换洗衣服和我要的东西给我寄过来,废话少说,真得了艾滋病你饶不饶我都晚了。还有,你要是一个人待着烦,就到加拿大陪儿子去。" 老婆马上高兴了:"你说的是真的?" 姜钧郑重其事:"当然是真的,出去了打听一下,能不能办移民,如果能办移民就办移民,这件事情你抓紧办,需要多少钱告诉我。" 他老婆连连答应着,姜钧还想再叮嘱几句,有人怯生生地敲办公室的门,他只好匆匆对老婆说:"先说到这儿吧,来客人了。"说着便撂了电话。女人就是这副样子,尤其是给你当老婆的女人,就像是年久失修的水龙头,只要一拧开,话就像自来水哗哗哗地流个没完没了,再想关上都困难。如果干脆把水龙头堵住,不让她发言,生活却又像缺了水,没了那份滋润。 放下电话,他拨通了糖三角的手机:"老唐吗?你马上给我写一份报告。" 糖三角惶惶然地问他:"写什么报告?" "给董事会的工作报告,写好了交给我。" 其实董事会什么时候召开,他根本就没数,这要国资委安排,但是,现在就把报告准备好,有备无患,而且有充足的时间及时调整,这是非常必要的。现在一切的一切,都要等到董事会召开,他正式成为常务副董事长、总经理之后才能作最终的打算,否则,一切都是空的。 放下电话,怯怯的敲门声持续着,他喊了一声"请进",进来的却是糖三角。刚刚放下电话,这人就出现在面前,显然,他一直在外边,没有听到姜钧应答就没敢进来,这倒让姜钧好笑:"你就在外面啊?有事吗?" 糖三角毕恭毕敬:"姜总,该吃饭了,到餐厅去吧。" 糖三角请他去餐厅,他一直窝在心里有点不对劲的感觉变得明晰起来。他来了以后一直在酒店的餐厅就餐,后来才知道,这个餐厅是跟楼上的客房一起承包出去的。既然是承包,他在那里吃人家当然要记账算钱,他问过餐厅服务员钱怎么个付法,服务员告诉他是公司办公室签单;回来后他又问了糖三角,糖三角告诉他这是肖助理安排的,签过的单由公司作为接待费用核销,用不着他个人付钱。自己吃饭公家付钱,对于他这个当惯了国有企业总经理的人物来说,应该是习以为常的事儿。可是,在这里吃饭由小乌龟掌控核销,就让他有些警觉。一句话,南方集团人事方面的浑水他已经感觉到了,现在的问题是这潭浑水到底有多深,明白还需要时间和观察,没弄明白之前,谨慎是必要的自卫措施。 还是那句老话,说你有事你就有事,没事也有事;说你没事就没事,有事也没事。对小乌龟和柳海洋还有这个表面上跟孙子一样顺从孝敬的糖三角,他一概没把握,更没必要让一顿饭两顿饭的事情成了他们文章的主题。 他做出一本正经、清正廉洁的样子告诉糖三角:"今后我吃饭的事儿你就不用管了,我自己解决,你通知楼下餐厅,从今天起我就不在那里吃了。还有,明天你过来跟我结算一下,我把前段时间的饭钱付了。" 糖三角的眼睛难得地绷成圆形:"怎么了?是不是饭菜不合口?或者……" 姜钧用笑脸安慰他:"不是的,你别多想,我这个人有个毛病,吃饭场合太正规了反而吃不饱。再说了,我自己吃饭当然应该由我自己付饭钱,我可不想让别人说我公款吃喝。就这样,你按我说的办,好不?" 糖三角满面疑惑迟疑不决地答应着走了,姜钧一点胃口也没有,起身收拾好桌上的笔记本,来到窗口前面眺望着脚下的街景。海滨冬天黑得早,才六点外面已经黑透了,街灯连成了一串串晶莹的星星,飞驰的汽车编织出流动的光河,色彩斑斓的广告牌霓虹灯将天空映照成了铁锈色,让人觉得脏兮兮的,姜钧心里突然涌上了"灯红酒绿"四个字。他叹了一口气,开发区是个好地方,可惜他感觉自己掉进了泥沼,刚来时的兴奋、激昂和憧憬都变成了梦境,把他从美梦里唤醒的是南方集团的现实。姜钧叹了一口气,决心从今天开始自己找饭吃。 姜钧一进电梯的门,却碰到了郜天明。郜天明照样是那副不死不活的表情,朝姜钧微微点头:"老板这么晚才下班?" 姜钧心里不痛快,冷冷地回答:"哦,你走得也挺晚。"然后两人就一路无话,面朝电梯的门。出了电梯姜钧问郜天明:"附近哪里有比较好的北方口味的饭馆?" 郜天明奇怪地看看他:"南方酒店的餐厅什么风味都能做,你何必舍近求远呢?想吃什么让他们做不就成了?" 姜钧说:"太贵了,吃不起。" 郜天明说:"再贵也用不着你埋单,怕什么?吃呗。" 郜天明的话让姜钧忽然一激灵,自己在南方酒店的餐厅里免费就餐,职工们不可能不知道,拿着工资吃白食,职工心里会怎么想?这证明自己对于吃饭问题的小心谨慎绝对是正确的选择。察觉到这一点,他赶快替自己解释:"要是公家埋单我就不怕贵了,今后我也不在那吃了,吃不起。" 郜天明半信半疑地盯了他一阵,姜钧坦然地看着他:"你到底能不能告诉我附近哪有北方口味的餐馆?大众化的,不宰人的。" "有哇,走我领你去。" 郜天明领他去了一家叫饺子王的饭馆,并且陪他吃了饭,两个人喝了啤酒,姜钧觉得吃得挺痛快,喝得也挺痛快。饭后郜天明埋了单:"我领你来的,让你埋单我不成了存心揩你油水么?下一次你埋单。" 姜钧没有跟他争,由他掏钱。他知道,他跟郜天明不可能只在一起吃这一顿饭,今后有的是埋单的机会。因为,吃饭闲聊的过程,他已经明确感受到了,郜天明对柳海洋、小乌龟他们敌意很深。按照正职最大的敌人是副手,副手的盟友就是正职的敌人这个简单逻辑推理,如果有一天和集团老班底的人发生正面冲突,这个郜天明绝对是用得着的人。 第四章 看不见的盾 姜钧今天什么也不能干,一天都要陪国资委刘副主任旅游。刘副主任给人的印象是个嘻嘻哈哈没有架子也没有什么原则的人,长了一副弥勒佛似的富态相儿,只有那双眼睛挺有神。他在国资委分管财务,属于裴国光的关系户。各级政府机构和大大小小的国企都设置有许多个副职,刘副主任这种人就最适合干副职,什么事情也不能决定,什么事情也可以不作决定,上面有拍板决策的一把手,下面有实际操作的业务部门。副职除了对上级说好好好,对下级说按照上级指示办,剩余时间尽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或吃喝玩乐,或游山逛水。所以有人说,在中国,真正跟富豪家里的小儿子一样舒服自在的就是副职。吃饭要吃素,穿衣要穿布,当官要当副,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裴国光这几天被姜钧按住了搞资金回笼计划,刘副主任来了,就想借口把手头的事情往后拖。姜钧哪里还由他再拖延时间,让裴国光一起陪刘副主任吃了顿接风宴,便接管了刘副主任,亲自陪同这个嘻嘻哈哈的老头游山逛水,逼着裴国光在办公室里埋头搞方案。 一路上刘副主任都嘻嘻哈哈地跟姜钧胡扯,说开发区的小姑娘不好看,皮肤太黄,个头太矮,身上肉太少。又问他为什么本地人说话像舌头不打弯,姜钧说人家那是方言,他说不对,因为本地人都是翻嘴唇、高颧骨,生理结构决定发声方式,时间一长说出来的话就变了味道。姜钧对当地话倒是多多少少知道一些,居民是历年历代战乱中从中原地区迁徙过来的,这里的地理条件相对封闭,跟外界的交流非常不方便,他们的口语就较多保留了中原地区古汉语的特点,声调里甚至还有入声和浊音,所以听起来有些怪。他把自己知道的告诉了刘副主任,刘副主任哈哈笑着说:"这么说他们说的才是真正的汉语,我们说的反倒不是正宗的汉语了?" 姜钧说:"那倒也不是,语言总是不断进步变化的。他们的语言其实是古代中原地区的语言,几百上千年来没有什么变化,所以反而我们听不懂了。" 刘副主任说:"这就对了,什么事情都在不断发展变化,关键是我们的脑袋要跟上这个变化。比如说你吧,既然到了开发区,就不能再按照内地国有大企业那一套办,就得适应人家的新环境新形势;既然当了南方集团的总经理就不能再按当北方机械公司总经理时候那一套想问题办事情,不然你说的人家听不懂,人家能办的事情你也办不了。" 听着刘副主任好像话里有话,似乎在借题发挥,可是姜钧也不好追问。 "你到职有两个月了吧?公司的情况掌握得差不多了吧?怎么样?" 根据他对这位刘副主任的了解,刘副主任到这边来绝对不是为了关心指导他和公司的工作,第一目的还是旅游度假,陪了他两天才算听到他一句正经话。这两天姜钧一说向刘副主任汇报工作,刘副主任就打哈哈:"我不分管你们,怎么能越俎代庖呢?我只是随便走走看看,没有什么具体事情,等什么时候汪主任来了你直接给他汇报吧。"这阵他却主动问起公司的情况,姜钧弄不清刘副主任是真的要了解公司的情况还是话说到这儿了顺便问问。不过他马上就打定了主意,如果你纯粹是来玩的,不提公事我就多花几个接待费让你玩个痛快淋漓心满意足;既然你提起这方面的事儿,我就得抓住机会正经八百地给你汇报一番。不管说了有用没用,哪怕屁事不顶,起码你回到国资委能把这边的真实情况传播出去。别以为让我到南方集团当了个总经理好像得着多大便宜似的,我是让你们给耍了,陷进了泥沼。于是他对跟在后面的司机王小车说:"小王,你去给我们定个茶座,我要跟刘副主任泡茶休息。" 小王是个极会服侍领导的人,姜钧让他服侍得非常满意。只要姜钧挠挠脚丫子,晚上他就会把"脚癣一洗净"送到姜钧的卧室,然后再烧水泡药让姜钧泡脚。每天晚上陪着姜钧,看到姜钧困倦了,他会给姜钧铺好被褥后才走。有时候姜钧都不太好意思了,让他早点回家陪媳妇去,小王告诉他,他媳妇一直在南方集团开发的至尊花园打零工,经常上夜班。有时候忙得太晚了,姜钧就让他睡到另外一间屋子。第二天早上起来,他就会早早起来给姜钧把洗脸水兑好,不烫不凉温度绝对合适,连牙膏都会挤到牙刷上。等到姜钧洗漱的时候,他就准备早餐。他准备早餐从来不到外面的小摊上买现成的,一定要自己做,绿豆稀饭、烤馒头片、煎鸡蛋、牛奶面包、油条豆浆,中式西式保证一个星期不重样儿。 姜钧非常中意这个司机,有他随身服侍生活方便多了,像洗衣服、打扫房间这些活儿姜钧根本用不着考虑,逐渐他也就习惯了小王的周到服务,两人的关系也越来越密切,既是上下级,又是朋友加兄弟,甚至有些离不开了。 小王答应一声就跑到海边的茶座去跟人家讲价钱了。姜钧先长长叹了一口气,做足了愁眉苦脸的表情说:"唉,一言难尽啊。" 刘副主任停下脚步睁圆了眼睛上上下下打量着他:"你这么说是啥意思?南方集团不是挺好么?有什么问题吗?" 刘副主任一句话带出来三个问号。姜钧领着他一边朝茶座那边走,一边就着这三个问号告诉他:"我来以后发现南方集团面临的主要问题有两个:资金短缺,人气不旺。你猜猜我们账上现在有多少钱?只有80万。" "什么?不可能,就算是刨除长期投资、业务占用资金,你们账上平时少不了500万。" "这么大的事情我怎么能胡说呢?前天裴国光亲自告诉我的。据裴国光说,公司长期投资的项目都是不良资产,即便现在马上停产变卖,连本钱的一半都收不回来。职工个人借账欠款就有300多万,外面应收款有1300多万。房地产开发项目有两处,楼盖好了卖不出去,要想卖出去就得赔本,这一项就压死了资金7000多万,要是把银行利息算进去,早就亏得一塌糊涂了。再就是这座南方大酒店,除了我们自己办公用的两层剩下的都承包出去了,光是承包人就欠了200多万,你算算,这样一来公司还能有多少活钱?" 刘副主任边走边听,沉默不语。姜钧为了表示礼貌,走在他稍后一些,发现他的手指头翻上翻下的乱动弹,这才知道刘副主任正在心里算账呢。 来到茶座,王小车已经定好了座儿。他跟刘副主任坐了下来,王小车识趣地问:"姜总,没有什么事我就到车上等你们吧,有事你就叫我。" 这一路上刘副主任对王小车非常客气,以此来充分体现他的平易近人,跟王小车基本上是同吃同喝同玩。按照这几天的模式,他们坐下来喝茶,王小车也应该一起作陪,所以姜钧就没有回答,把这个人情送给刘副主任,等着他说那句:"一块坐么,出来了就没有什么领导不领导的,都是同事朋友。" 这一回刘副主任却没有挽留,主动对王小车说:"我跟姜总说会儿话,你忙你的去吧。" 王小车自己也松了口气,晃晃悠悠地朝远处停车的地方走。姜钧心里暗笑,刘副主任以为自己这是官兵一致,平等待人,却不知道被一致被平等的人跟他在一起更难受。官兵一致、人人平等永远只是美妙的空话,一致只存在于利益平均的人们中间,平等只在同一个社会等级的人之间体现。如今,这种一致和平等更是早就跟计划经济、平均主义一起被时代甩到了历史的垃圾桶里。 姜钧给刘副主任沏茶。茶叶很好,正宗的武夷山白梗铁观音,每斤2000多元,喝一壶茶要用二两茶叶,就是400多元,比五六个人下馆子吃顿海鲜还贵。姜钧暗想,王小车这家伙要是知道公司再有半月就连工资都发不出来了,看他还会不会这么大方要400多元一壶的茶。 他学着当地人的做法,把小泥壶用茶叶填满,然后将沸水倒进去,再将头一道沸水绕着圈浇在比大拇指大不了多少的茶杯上。茶壶茶杯下面有一层滤网的茶盘,残茶废水都通过滤网到了下面的盘子里,最后才将开水倒进茶壶,然后斟满每一个小茶杯。刘副主任看着他斟茶,说:"本地人喝茶真麻烦,这简直是小孩子过家家,哪里是喝茶。还是咱们北方人痛快,抓一把茶叶往杯子里一泡不就得了。" 姜钧说:"咱们北方人那叫饮茶,为的是解渴;人家这叫品茶,为的是品味儿。喝这种茶不能像口渴了喝白开水似的一饮而尽,得一嗅二舔三含四咽,就这样……"说着给刘副主任做示范,先闻了闻从茶杯里冒出来的水蒸气,再轻轻在茶杯边沿舔了舔,然后才含了小小一口茶水在嘴里,让茶水顺着舌边慢慢流下喉咙。 刘副主任学着他的样子来了一遍,然后说:"没觉着跟别的茶有什么不同呀,这不像喝茶,倒有点像喝酒。" 姜钧忍不住笑了起来,刘副主任的表现跟他头一次一模一样,甚至说的话都大同小异。头一回喝功夫茶是跟黄智在一起,迎接他的宴会过后,黄智说楼下有一家茶馆很不错,茶叶茶具都很讲究,就领着他去了。那回喝的是云雾铁观音,刚才表演的那一套也是那一回跟黄智学的。当时他喝过头一杯茶之后,也是对黄智说:"没觉着跟别的茶有什么不同啊,这不像喝茶,倒像是喝酒。"黄智取笑他说:"猪八戒吃人参果的时候,也觉着跟吃别的野果子没啥区别。"黄智资格比他老,年龄比他大,名头比他响,拿他开涮他只能嘿嘿一笑了之。刘副主任官比他大,年龄也比他大,他当然不敢拿人家开涮,只能随声附和:"对对,其实这也就是个讲究,最终目的还是为了解渴。" 刘副主任看样子是有些渴了,不再跟着他讲究,喝酒干杯一样连干五六杯,喝得差不多了才抽出空问他:"裴国光是财务总监,这人说的话一般不会有水分。" 他点点头,刘副主任又说:"可是黄智的离职审计报告我也看了,上面反映的财务状况挺好啊。" 姜钧用裴国光的话作解释:"如果现在重新审计,审计报告照样会挺好看,长期投资的项目作为不动产实实在在地摆在那里,应收款也都视为流动资金。可是实际上这些固定资产却把资金压死了,固定资产无法变现,应收款收不回来,审计报告写得再好也等于废话。" 刘副主任若有所思,对他说:"能不能把裴国光的报告给我一份我看看?" "当然可以,等他搞出来了我复印一份给你。" 刘副主任又问:"你说南方集团人气不旺是什么意思?南方集团现在有多少人?" 姜钧说:"公司正式员工有64个人,员工的状态挺不正常,精神涣散,效率低下,很不团结,人浮于事,还个个都挺有道理,好像公司欠了他们多少钱似的。这种状态下,公司作出的任何决策都很难得到认真有效的贯彻。" "那你们领导班子的情况怎么样?" 姜钧叹了一口气,又想起了那天开办公会议的事情。今天就是机会,通过刘副主任向国资委渗透他的意见,也是他亲自给刘副主任当三陪的重要目的。他说:"南山商品房开发项目目前有两种意见,一是追加投资,争取早日完工;二是不再投入,评估后变卖。其实这个项目还是不错的,如果就这样变卖了肯定得赔钱,我个人也很不想这么做,但是长痛不如短痛,赔一点总比颗粒无收强。" 刘副主任摇摇头:"经济不景气,什么时候好转谁也说不清,大部分企业都很困难,想让董事单位追加投资,可能性不大。" 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连忙说:"上一次开领导班子办公会议,柳副总和肖助理提出公司增加投资,尽快完成这个项目。我们简单地议了一下,基本上形成了统一的意见,原则上同意增加投资,现在看来行不通了。" 刘副主任再次否定道:"可能性不大。" 姜钧连忙说:"还有一条路子,那就是降价处理,尽快回笼资金。" 刘副主任提醒他:"这是需要董事会通过的,只有董事会通过了,才能成为政策性亏损,也才能不算你们的经营责任。" 姜钧心里暗暗高兴,拍着胸脯保证:"为了保证决策的科学性和可行性,也是为了我们给董事会汇报的时候能有更加充分的数据跟理由,我和裴总监商量了一下,准备近期对公司的长期投资项目做一次资产评估,刘副主任看看有什么意见没有?"他有意选择了评估这个词儿,避开了审计这两个字,以免有人神经过敏,包括已经退了的黄智。 刘副主任连连点头:"嗯,这样比较稳妥,很好。" 姜钧连忙把他往里套:"有了刘副主任的支持,我们就可以抓紧办了,评估报告出来以后,我们马上上报国资委。" 刘副主任连忙把自己往外摘:"这件事情你还是亲自给汪主任汇报一下,我不是你们的分管领导,这种事情我不好拍板。" 姜钧心里暗骂这是个老狐狸、老滑头,嘴上却说得好听:"那是,等正式评估报告出来了,我们肯定要向汪主任汇报。可是有了刘副主任的指点,我们心里就亮堂多了。" 姜钧跟刘副主任谈到这里已经明白,自己的目的肯定可以顺利达成。不管刘副主任愿不愿意,事实上他已经成了姜钧实施自己战略的助力。从现在开始,无论是向上汇报,还是向下施压,刘副主任的意见都将是他挂在嘴上的招牌。 刘副主任却换了话题:"姜总啊,明天我就走了,今天晚上安排什么活动了没有?" 这一套姜钧已经熟悉得不能再熟了,虽然还真没想晚上怎么伺候这位刘副主任,却摆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儿说:"没问题,一切都安排好了,你啥也别问,晚上我亲自陪你就成了。" 刘副主任哈哈大笑,拍了拍姜钧的大腿:"你啊你,难怪汪主任看中了你……" 当天晚上,姜钧吩咐王小车把他和刘副主任拉到了开发区最豪华的桑拿浴会馆,给刘副主任开了一个推拿单间。显然,王小车也是个中里手,找来小姐,选中了一个肉多白皙、风骚活络的:"去楼上28号做全套,做好了小费加倍,做不好小费不给。"然后趴在小姐耳朵边上吩咐了一阵,小姐乐呵呵地上楼去找刘副主任了。王小车又要给姜钧委派一个,姜钧假装正经,态度坚决地推辞了:"不成,接待上级是一回事儿,我们自己还是要洁身自好的。"接着又好奇地问小王:"你刚才给那个小姐说什么?" 王小车呵呵笑着说:"我告诉她,那个老板年龄大了,让她有点耐心,一定要让老爷子兴奋了才行。" 姜钧笑着骂了王小车一声:"你也不是好东西。" 两个人到桑拿浴室正经八百地洗浴,候着刘副主任。一直到午夜一点多钟,刘副主任才从楼上下来,满面红光,走路却疲疲沓沓,见了姜钧只知道嘻嘻哈哈傻笑。王小车冲姜钧挤挤眼睛,姜钧呵呵一笑,然后两个人搀扶着刘副主任下楼离去。 那天晚上,光是桑拿,刘副主任就消费了2800元,其中1600元是给小姐的小费。小姐告诉王小车,那位老板很喜欢她,拖着她做了两次全套,所以要两份小费。好在这家桑拿能开发票,回去报销没问题。第二天姜钧亲自送刘副主任到机场,刘副主任感叹:"开发区就是好啊,过几天开董事会的时候,有机会我再来。" 姜钧连忙欢迎:"滨海开发区有南方集团在,就是刘副主任的家,刘副主任一定要经常过来检查指导我们的工作啊。"便把上一次准备送给王部长的劳力士塞给了刘副主任:"这是我个人的一点心意,刘副主任别见外啊。" 刘副主任打着哈哈:"好说,好说,一切都好说。"看也不看就把手表塞进了提包,然后步履蹒跚地钻进了安检区。看着刘副主任的背影,姜钧暗想,昨晚上小姐肯定没有说谎,这老爷子这把年龄了还能来两次全套,也够挣命了,难怪到今天走路都不利索。 送走了刘副主任,姜钧就催裴国光赶紧拿出追欠和资金回笼方案。让姜钧大为放心的是,在送资金回笼方案的同时,裴国光还向他报告了两个好消息:其一,南方集团一笔贸易欠款,由于他们卡住了对方的增值税发票,如果对方不清账他们就不开具发票,对方担心税务局查账,只好乖乖把欠款清了,一次付过来300多万;其二,经过裴国光积极做工作,国税局同意按照善意良性拖欠税款处理,只要一周以内补上供货方开具的增值税发票,就可以按照规定抵扣税费,不追究他们的欠税责任,自然也就不存在罚款问题了。 这两个大好消息让姜钧欣喜异常。所以当裴国光拿出20多万的报销单据时,他简单问了问是干什么用的,裴国光告诉说是应对国税局的活动费用,他也就二话不说签单报销了。 喜事不可能天天都有,烦恼倒是生活的常态,账上有了300多万的活钱,又免去了国税局找的麻烦,姜钧便全力推动资产盘活行动。然而,召开总经理办公会议讨论楼盘评估的时候,想不到却遇到了很大的阻力。姜钧在会上话说得很透彻,进行评估的目的就是为了盘活这块资产,即便有亏损,也要抓紧资金回笼。况且南山小区楼盘已经压了6年,如果再继续压下去,资金链断裂,银行追贷,又没有新增投入资金,很可能会把整个公司拖累进去。所以,评估的目的就是要让董事会认可这笔损失,目的就是要贱价变卖这个楼盘。 他说过之后便开始冷场,柳海洋拿了张报纸翻来翻去,哗啦哗啦地让人心烦。裴国光又板起了死人脸摆出宁死也不发言的表情。小乌龟拿了笔记本在腿上拍打着慢四步的节奏,脸仰得高高地看着天花板,似乎天花板上正在举办一场舞会,跳的正是慢四步。 最有意思的是糖三角,他躲在角落里,埋了头在记录本上写写画画,尽管现在没人发言,他却仍然记个不停。姜钧提醒自己,抽空把他的记录本要过来,看看谁也没发言他到底在本子上记了些什么。 "说说呀,这是领导班子会议,大家畅所欲言么。" 他已经催促了两回,这几个人就像是商量好了同时成了哑巴,死活不发言。姜钧刚开始有些着急,后来转念一想,不就是不说话么?不说话就是默认,你们都不说话我就认为你们同意。便说:"既然大家没有意见,就这么定了,回头裴总监安排一下,从财务上抽两个人,由你牵头,尽快开展起来。这件事情不能拖,开发部还等着我们答复呢。" 柳海洋像是把报纸翻遍了,把报纸卷起来起身往外走,姜钧问:"会还没完呢,你干吗去?" 柳海洋说:"我上厕所,早上稀饭喝多了。" 姜钧只好闭嘴。小乌龟突然神游回来了,笑嘻嘻地说:"不行了,我也得去方便一下。" 两个人都走了,裴国光和糖三角陪着他,却啥话也不说。姜钧从来没有开过这么别扭的会议,想了想连他自己都觉得可笑,这几个人倒真有意思,真能憋住劲儿。有什么不同意见在会议上尽可以说,用沉默作武器能打败谁呢?姜钧事先想到小乌龟有可能反对搞审计,却万万没想到他会不表态不发言。 柳肖二人动作倒是不慢,排空废液片刻即回。回来后柳海洋咳嗽了一声说:"南山工程现在挺艰难,已经买了房的用户整天跟在屁股后面催着交房,现在对这个项目审计会不会有负面作用?万一造成负面影响,闹起来事情就大了。增不增加投资,跟审计没有直接关系。" 姜钧更正他:"谁也没有说审计,是资产营收率评估。" 柳海洋露了一个极为不屑的笑脸,用表情告诉姜钧:你少把别人当小孩子,嘴上继续说:"评估、审计实际上是一回事儿,审计就审计,何必遮遮掩掩好像干坏事似的。再说了,就算是评估,黄总退休前省国资委已经评估过了,审计报告我那还有一份,上面写得明明白白。你要是不知道回头我给你送来你看看就都知道了。" 姜钧没想到小乌龟没有公开反对评估或者说是审计,柳海洋却出面反对了,而且理由冠冕堂皇,振振有词。 "是啊,这个时候,尽快完成配套工程是最重要的,上面不是一再强调要维护稳定么?这件事情确实要慎重。"小乌龟终于说话了,表情是那种一本正经甚至有些正义凛然的样子。 领导班子4个人,已经有两个表态反对评估了,姜钧只好问裴国光:"裴总监,你的意见呢?" 裴国光这一次回答得倒挺干脆:"我没意见。" 仍然是那一套,谁也不知道他是对开展评估没意见还是对柳肖两人的意见没意见。姜钧只好暂时把他的话理解为中性的,即对这件事情本身没有意见,投了弃权票。好在姜钧对这件事情已经胸有成竹。现在国有企业普遍推行的是厂长(经理)负责制,虽然他还是代理的,但也是代理总经理,对这种经营业务范围内的问题握有拍板权。叫他们过来一起商量,不过就是摆个架式、走个程式而已,如果他们固执己见,跟姜钧唱对台戏,姜钧完全可以就地拍板,把他们涮个一干二净。 尽管这样,姜钧考虑到即将召开的董事会,还是推出了国资委刘副主任当挡箭牌:"这件事情并不是我个人没事干找事,而是刘副主任前几天视察工作的时候,明确提出来的要求。我们作为国有企业,总还要有个组织观念,下级服从上级么。你说呢,柳副总?" 柳海洋听到这是国资委刘副主任的意见,当然不敢再正面反对。毕竟他的命运掌握在国资委手里,如果姜钧把他的反对意见捅给刘副主任,即便刘副主任不会把他怎么样,从长远看,对他的负面影响也不会小。于是柳海洋连连点头改了立场:"既然是上级的要求,我坚决服从,还是按照上级的指示办。" 让他没想到的是,小乌龟倒当起了反对派的主角:"黄总离职审计的时候已经包括了这个项目,审计结果都在么,用那个报告足够说明问题了。这才过去几天,就又审计,真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如果让黄总知道了,别误解我们趁他下台就开始整他了。" 小乌龟这么一说,柳海洋又变了立场:"就是,南山房地产是黄总在的时候抓的重点项目,现在人家刚刚离职,我们就专门审计这个项目,不太好吧?" 他们用这种方式反对审计,姜钧点怀疑他们在里边有什么事儿。如果他们真的把黄智扯进来,谁也说不清黄智跟他们是什么利益关系,谁也说不清黄智在南方集团苦心经营这么多年,跟国资委乃至国资委的上级到底建立了多么深厚的关系。几个人联合起来到国资委瞎闹腾,对他这个刚刚上任的代理总经理总不是好事儿。姜钧甚至都想打退堂鼓了,说到底,不就是一个项目吗?又不是他自己家的,赚了亏了都可以推给前任,他这么急着评估,难免让人家起疑。再说了,项目摆在那里,今天不处理明天处理,只要他牢牢坐稳总经理的位置,怎么处理都是他口袋里的银子。 万万没想到,就在姜钧准备打退堂鼓的时候,裴国光却出乎意料地发言了:"我同意姜总的意见,南山开发小区必须马上进行项目损益评估,然后把评估结果上报董事会,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这就像买股票,不能等着套死了再割肉,明摆着亏损的项目再继续下去,会把我们南方集团拖垮的。" 意见按照人数变成了二比二,姜钧还真有些把握不定,到底是就势拍板按照自己的原计划立刻评估,还是谋事从长,过了董事会那一关之后再确定。裴国光却又说了一番让姜钧非常舒服的意见:"企业实行总经理负责制,姜总现在是我们集团的总经理,像这种事情完全可以自己拍板,用不着讨论。即使讨论,我们作为副手,也只有建议权,没有决策权。" 姜钧到了这个时候也就不再客气,决心利用这个不大不小的机会树立一下自己的权威:"那就好,就这么定了。会后裴总监马上组织几个人,财务部的人手不够,可以从社会上的审计师事务所聘几个人,对南山小区的经营损益进行全面的评估,尽快拿出报告来,在董事会召开的时候,作为一项重要内容请董事会审批。" 散会以后,姜钧刚刚回到办公室,裴国光紧跟着敲门。因了刚才会上裴国光对自己的全力支持,姜钧对他很热情:"裴总监,快进来坐,有什么事?" 裴国光坐到了沙发上,姜钧没有回自己的大班台后面高高在上坐到真皮转椅上,却跟他一样坐到了沙发上:"喝什么?茶还是咖啡?" 裴国光说:"不喝了,就几句话想跟姜总说说。" 姜钧仍然起来给他沏了一杯茶:"这是传说中的大红袍,不知道真假,你尝尝,评价一下。" 裴国光立起身,毕恭毕敬地接过茶杯:"姜总,会议上的情况你都知道,我想提醒你的是,你应该想一想,柳副总和小乌龟他们为什么要反对?" 姜钧认真地回答:"我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没来得及,也没想到他们会反对。" 裴国光说:"即便审计结果不好,那也是黄智的事儿,跟柳海洋和小乌龟没什么关系么,他们没必要反对这件事么。" 姜钧反问:"他们会不会是为了维护黄总的形象?终究他们都是黄总的老部下,又是黄总一手提拔起来的,感情因素作怪。" 裴国光不屑地一笑:"狗屁,现在的人哪里还讲什么感情因素?都讲利益共享。" 姜钧问:"那你说说是为什么?" 裴国光看看门,好像担心门外有人窃听,然后才压低声音告诉姜钧:"这里边还真的有原因,原来评估这个开发小区能赚3000多万,当年黄智和柳海洋决定,按照项目评估报告提发奖金,当初确定的奖金提留标准是项目利润的20%。您想想,3000万的20%就是600万啊,这600万,按说项目没有完成,这仅仅是一个项目利润的预期值。可是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董事会竟然批准了这个奖金提取意见,于是那一年仅仅这一个项目,公司就提了600万奖金给大家分了。" 姜钧惊讶:"预期利润就能分奖金?董事会怎么可能批准?"转念又觉得自己这个问题提得太幼稚。国有企业的董事会,也就是不同单位的官员分赃获利的又一个渠道而已。那些董事们没有"懂事"的,他们代表的仅仅是"国有"这两个虚拟的字眼儿,只要能得到现实的个人利益,谁会管企业真正的经营效益? 话说回来,如果不是有了大批尸位素餐的国有董事会,像自己这种人怎么可能弄败一家企业再换一家企业继续折腾呢?想到了这一点,姜钧倒对黄智他们预提项目提成奖金的做法有了理解,甚至佩服:"他们倒真有才,董事会成员也没少分吧?" "当然没有少分,15个董事,每个人5万元,企业员工平均每个人2万元,总经理和副总经理分别是100万、80万,总经理助理60万。那一年,大家分奖金都疯了……" 姜钧笑问裴国光:"裴总监也分了10万元?" 裴国光沮丧地说:"没分上,我只拿了个平均数,那会儿我还不是财务总监。" 姜钧掰着手指头算账:"15个董事,每个人5万元,那就是75万;五六十个员工,每个人2万元,那就是100来万;总经理副总经理总经理助理240万,一共是400多万,剩下的100多万呢?" 裴国光说:"问题就在剩下的100多万上,没了,不知道干吗了。" 姜钧:"你当时是财务部长吧?钱到哪去了,你不可能不知道啊。" 裴国光连连摇头,腮帮子上的皮肉跟着颤动,活像正挨巴掌的小孩子屁股蛋:"我真的不知道,奖金是一次性提的现金,返回来的有领奖人的签名,也有用各种各样的发票核销冲账的,至今这件事情也没人问起来。我想,他们不愿意进行南山项目的评估,主要还是这个原因。" 姜钧明白了,也更坚定了要对这个项目评估然后处理掉的决心:狗日的,你们捞够了,扔下一个烂摊子让我擦屁股,不但没有门,连窗户都没有。他心里暗暗发狠,一定要假装糊涂,把这个项目的利益抠回来。 第五章 要命关系 糖三角最近几天的日子很不好过,姜钧安排他写董事会行政工作报告,他倒积极,夜以继日地写了出来送给姜钧过目。姜钧刚刚看了头一页,就退了回去让他重写。糖三角很有才,写的东西道理都能说明白,可是怎么看怎么别扭,满篇的病句,既让人看得懂意思,又保持病句满篇的独家风格。这种文章姜钧还是头一次看到:"这种东西怎么给董事会看?你回去再好好整理一下,内容先不说,起码把话说顺溜了。" 糖三角唯唯诺诺捧着一厚沓子稿纸出去了,姜钧倒有点纳闷,黄智那么有水平的人,怎么能够容忍手下有这样一个办公室主任?在他的概念中,办公室主任不管是学什么出身的,文字过关都是基本功。不然,光是跑腿上传下达,安排个吃喝拉撒,司机王小车就能办得圆圆满满,还要办公室主任干什么?黄智是国资委系统乃至省工业系统声名卓著的企业家,国家特殊贡献奖、国家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享受国家特殊津贴。有着如此显赫身份的著名企业家,居然会容忍糖三角那种文笔,的确令姜钧无法想像。 还是裴国光给他做了解答,自从公开表态坚定不移站到了姜钧这一边之后,裴国光不再板着那张猴脸装酷,开始一天三趟往姜钧的办公室跑。好像自从刘副主任来过一趟之后,他就吃了定心药,喝了醒神汤,以讨论评估南山小区项目会议为契机,公开宣布了自己的立场,还不时会给姜钧提供一些小内幕、制造一些小喜悦。糖三角刚刚被姜钧赶跑了,裴国光就踅了进来,他是来向姜钧请示换什么车的。 换车也是裴国光的主意,黄智和柳海洋原来的座车都是本田雅阁。姜钧来了以后,倒也没有急着换车,屁股都没有坐稳先换车,容易招来非议。裴国光却比他着急,账上刚刚回款300多万,他就鼓动姜钧换车:"该换换了,日本车没有德国车安全。再说了,黄智那台车已经跑了好几年了,如今他下台了你再接着坐,不安全也不吉利。" 姜钧担心初来乍到就换新车招人非议,徒增人家反对他的口实,裴国光却胸有成竹:"没事,跟柳海洋一起换,保证没人告状。"接下来又给他提供了几种款式供他选择,什么奥迪a6啦、别克君威啦等等。姜钧受不了他的诱惑,再说一家国企的新任领导换台车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既然他有这个积极性就成全他。成全别人尽忠尽孝的愿望,也是领导笼络人心最省钱省事的办法,于是就点头让他去张罗。 裴国光给姜钧和柳海洋各定了一台奥迪a6,正要前来邀功,恰好在走廊里碰到糖三角惶惶然从姜钧办公室出来,进到办公室又看到姜钧面色不悦,讶然问他:"姜总,怎么了?我看到糖三角慌慌张张的,是不是他又弄出什么事了?" 姜钧趁机向他打听底细:"这人怎么当上办公室主任的?我让他写一份董事会用的行政工作报告,给我拿来了,前言不搭后语,满篇病句。就这种报告,递送到各位董事手里请人家审议,那不是丢尽了南方集团的脸?" 裴国光倒也不吝"赐教":"黄总在的时候,从来用不着他写报告,都是郜天明写。他是小乌龟的人,年届50了,小乌龟从他原来的单位把他弄来的,原来不过是单位的一个小科长,一到南方集团,就提拔当了办公室主任,比照正处级干部。" 姜钧好奇、好笑:"怎么可能?黄智也不是傻瓜,怎么可能让小乌龟给自己身边安排人呢?" 裴国光阴阴一笑:"黄智临退休以前,基本上把权力下放给了柳海洋和小乌龟。可能他也想通了,自己马上就退下来了,今后就是人家的天下,爱用什么人就用什么人,所以也不会在这一两个人的问题上跟他们较真。" 姜钧明白了,便趁机拉他入伙:"裴总监,你说说,糖三角当办公室主任合适不合适?" 裴国光对他的问题心领神会:"当然不合适了,赶紧找个合适的换了,不然董事会报告都拿不出来,开董事会的时候怎么办?" 姜钧试探他的想法:"你看郜天明这个人怎么样?" 裴国光思索片刻,又飞快地扫了姜钧一眼。那种眼神姜钧见得多了,自己对领导也没少用,尖利、闪烁却又深刻,目的就是要从领导的脸上捕捉到领导的意图。 "郜天明写东西没问题,是黄智专门调过来执掌笔杆子的,就是脾气不行,跟柳副总、小乌龟他们关系非常紧张。估计要把他捡起来用,柳副总和小乌龟肯定要坚决反对。当初黄智把他从原单位调过来,就闹了很大的风波,听说小乌龟他们写的匿名信都到了省国资委,说黄智利用职权,培养亲信,想把南方集团搞成家天下。最后,就连黄智也不得不把郜天明调到贸易部去搞贸易了。" 姜钧追问:"他们为什么那么反感郜天明呢?" 裴国光嘿嘿冷笑:"小乌龟当时是总经办管人事的科长,兼给柳海洋开车,总想当上综合部部长,那时候总经理办公室还叫综合部。黄智调过来郜天明,不就是挡了他的道吗?" "那柳海洋跟着起什么哄?" "小乌龟是柳海洋带过来的人,他们是一伙的,据说是柳海洋他爸爸专门派过来辅佐柳海洋,准备接班的。" 姜钧打开窗户说亮话:"我们是国有企业,最主要的任务就是对我们手中的国有资产保值增值,创造良好的经济效益。所以,企业里容不得勾心斗角、你争我夺的四分五裂。这种情况下还搞什么经济建设,还怎么集中精力搞建设,全心全意谋发展?我的意见,办公室主任一定要换个人,要能写能跑能攻关的,不养活废人。还有,董事会开完以后,公司领导班子也面临调整,那些能为公司办事,能为公司创造效益的能人,要大胆地提拔起来,担任重要的领导职务;那些依靠后台混吃混喝当领导的人,一定要撤换下去。" 姜钧说这些的时候,面朝窗外,裴国光站在他的侧面。表面上看姜钧说这些话的时候有些大发感慨的意思,并没有注意到裴国光,其实,他的眼睛余光已经把裴国光的反应看了个一清二楚,裴国光眼光发亮,瘦脸泛红,内心的激动和渴望一目了然。姜钧心中暗笑,这个瘦猴,已经被自己收编到麾下了。 下班的时候柳海洋约小乌龟、糖三角还有李大宇一起饭局一把。他一约,小乌龟和糖三角就知道他有要事相商。旧老板走了,新老板来了,原来的接班计划打了水漂,这个时候,柳海洋不把他们几个聚到一起商量一番才是怪事。 饭局安排到艳蜀大酒楼的包厢里,这个酒楼是南方集团的定点接待酒楼,集团助理以上的领导干部都可以签单。柳海洋见到糖三角二话不说先是一顿臭骂:"糖三角,你个卖身投靠的东西,别以为姓姜的来了,你勤溜腻拍的就能靠上去,人家才不会鸟你这个王八蛋。你也不看看你那副德性,没有我和肖助理给你罩着,你还当办公室主任,当个擦皮鞋的我都嫌你长得寒碜……" 糖三角刚开始还嬉皮笑脸地忍受着,到后来"呜呜呜……"哭了起来,眼泪和鼻涕流了满脸:"柳总,你这样说我可承受不了。我是肖助理亲手调过来的人,过去我们就是哥们朋友,来了以后没有柳总的提拔培养我也不会有今天,我怎么可能背叛你们呢?柳总这么说我承受不了……"糖三角边哭边替自己辩解,也亏他能声情并茂,把哭声和话语同时从一张嘴里释放出来,而且同样清晰。 "行了行了,你看看你那个包样,柳总说你两句怕什么?正因为柳总把你当成自己人才会这么说你,俗话说打是亲骂是爱你忘了?今后办什么事心里都要有个定盘星,别他妈像条瞎眼哈巴狗见了谁都摇尾巴。"小乌龟把劝慰和数落巧妙地混合在一起对糖三角开展教育,扯了一团餐巾纸扔给他。 糖三角接了纸捂在脸上哼哼吃吃地擤鼻涕擦眼泪,眼泪鼻涕一把抓,柳海洋厌恶地说:"别擦了,到厕所去洗洗吧,谁也没打你哭什么?" 糖三角顺从地起身到厕所洗脸去了,小乌龟端起酒杯对柳海洋说:"海洋,来,再干一杯。你放心,姓姜的现在最麻烦的就是怎么样养活这几十口子人,他还顾不上想咱们的事儿。就算是对刘副主任捣鼓咱们也没啥,他初来乍到,东南西北都没弄明白,发射出去的也只能是空包弹。反过来人家还会想,原来团结一致的领导班子怎么他一来就变得不团结了?所以说,如果他是个聪明人,现在绝对不会对上面说我们什么。" 柳海洋干了杯子里的酒,愤愤地说:"我就看不上糖三角他妈的那副奴才德行,不就是姜钧吗,你看看他那副德行,整天围前围后得多像一只哈巴狗。我今天对他还算客气的,算是对他提个醒儿,不是看在你的面上,我可就真的对他不客气。" 小乌龟心想你不客气还能把人家怎么样?如今可跟黄智当总经理的时候不同了,不是你我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了。想到这里,他的心也忽悠一下悬了空,变得没着没落起来。是啊,如今不光是柳海洋,自己也一样,起码是暂时不能再像过去那样为所欲为了。糖三角就是个例子,要是放在过去早就撤职下岗了,可是,如今不但不能提出来让他滚蛋,如果姜钧要撤换糖三角他们反过来还得保他。别看刚才骂他的时候挺凶,真要换人,这个关头谁也不敢,不然正好给姜钧安插他自己的人提供了方便。可是,对糖三角连续犯的过错也不能置之不理,于是就有了今天晚上的饭局。 作为办公室主任,上级来了重要领导,安排接待是他的基本工作内容之一。柳海洋最生气的,就是糖三角居然让姜钧单独陪刘副主任出去游乐。按照过去的惯例,像刘副主任这样的上级领导来了之后,都由小乌龟全盘负责接待,领导能够见到哪些人,自然由小乌龟控制。同时,也可以通过接待跟上级领导建立密切的关系。在中国,关系从某种程度上说就是一切,"有了关系就没关系,没有关系找关系,找到关系就没关系"。所以,这种建立关系的机会不能轻易地让给别人,尤其不能让给姜钧这个新来的。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姓姜的"、"新来的"在他们中间已经成了姜钧的代名词。自从姜钧上任以来,糖三角的种种表现让柳海洋非常不愉快,在小乌龟面前骂了好几次,说糖三角整天跟在姜钧屁股后面屁颠屁颠的。小乌龟对此并不十分在意,糖三角本来就是总经理办公室主任,不围着总经理围谁?只要他心里有数,这样围前围后争取姜钧的信任和好感,也不见得是坏事,他相信糖三角从根子上说还是自己的人。可是糖三角事先没向他请示,就擅自派车让姜钧单独陪刘副主任外出整整两天,让小乌龟也非常恼火。他们并不是怕姜钧说什么对他们不利的话,只是不愿意给姜钧跟上级领导建立关系的机会。 柳海洋头一天跟小乌龟商量好,第二天由他出面陪刘副主任到万石山游玩,当晚就在万石山欢乐园请刘副主任唱歌洗桑拿,小乌龟连三陪小姐都约好了。第二天柳海洋起了个大早打电话让糖三角派车,糖三角才告诉他,刘副主任已经让姜钧领走了,坐的是姜钧的司机王小车的车。柳海洋顿时勃然大怒,在电话上就把糖三角骂了个狗血喷头,马上又打电话找到小乌龟,痛骂糖三角的同时,将小乌龟也抱怨了一顿:"你看你调来的那个人,当初你怎么说的?绝对可靠,绝对忠诚,绝对哥们,狗屁,新来的一到,别人还没怎么样,他第一个就卖身投靠了。" 放在过去,柳海洋如果这样抱怨小乌龟,小乌龟绝对不会逆来顺受,可是这一次糖三角确实出格了,小乌龟也有些紧张。如果糖三角真的开始跟他们离心离德,事情还真有些麻烦。所以当柳海洋让他安排一桌,把糖三角一起叫过来"商量商量"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就答应了。没想到的是,柳海洋竟然那么大的火气,三杯酒下肚,揪着糖三角就是一顿臭骂,逼着糖三角老实交代为什么不经过他们同意就安排姜钧单独陪刘副主任出去。 "你他妈的别忘了南方集团的天下是谁打下来的,你以为新来的真能坐稳那把椅子?告诉你,你他妈的要是忘了南方集团是谁的天下,我明天就让你滚蛋,滚回你那个快破产的原单位吃风喝屁去。" 糖三角委屈地解释:"柳总,我跟你们真的是一心一意的。别的不说,我能从那边调到开发区,能当上这个正处级的办公室主任,都是你跟肖助理的提拔关照,我要是对你们不忠我就是老母猪下出来的。可是你也得理解我啊,不管怎么说,人家终究是总经理,他说要陪刘副主任出去,我能挡得住吗?再说了……" "放你妈的狗屁,老黄头当总经理的时候,你敢这样背着我们办事吗?新来的即便要陪客,你也可以告诉我们一声,为什么知情不报?" 这时候糖三角还没有哭,却已经有些哭腔了:"我当时想着要告诉你跟肖助理一声,正想给你们打电话,我老婆来电话说我儿子让公安局治安科抓去了,让我赶紧想办法。我急急忙忙跑公安局的事儿,就把这件事情给忘了。" 柳海洋把手里的酒杯啪啦一声摔到地上:"就你那个破儿子,枪毙了才好,你也不掂量掂量哪头重哪头轻?告诉你,我给公安局打个电话,你儿子的事就别想轻易了结。" 糖三角这时候终于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 糖三角到厕所去洗脸,一直阴沉沉坐在一旁的李大宇这才说话:"海洋,你别对他发那么大的火,俗话说兔子逼急了还回头咬三口呢,你别真的把他赶到那边去了。" 李大宇是项目开发部的经理,南山小区的开发项目就是他从头到尾一手张罗的。他是公司组建的时候调进来的,从根子上说并不是柳海洋或者小乌龟的嫡系。当柳海洋提任副总经理,小乌龟提任总经理助理之后,他马上看明白了形势,到处宣扬:老黄头干不了几天了,南方集团今后就是柳总的。嘴上这么说,实际行动也朝这个方向发展,借着干工程的机会,把从包工队那边弄来的不义之财很是给柳海洋做了些贡献,很快就成了柳海洋的知交干将。 柳海洋不屑地哼了一声:"他敢!就凭他那个德行,离开我们谁会要他?就凭他是小乌龟调过来的这一点,新来的就绝对不会重用他。我们一甩开他,人家立马就会换人,你信不信?" 李大宇点点头:"我当然信,可是糖三角那个脑袋瓜子不见得会想到这些,这种事得点拨点拨他。" 小乌龟说:"没事,过一会儿我专门给他分析分析利害得失,不怕他跟我们离心离德。海洋今天晚上狠狠整治他一顿也对,这小子这段时间是有点迷失方向。" 李大宇忧心忡忡地说:"我担心的不是糖三角,是新来的那小子会不会来真格的。如果他真的要对南山小区进行评估,我还真得事先作点准备。" 柳海洋说:"那个死瘦猴赔个光也不是东西。本来我和肖助理已经把新来的意见否决了,看那样子姓姜的也已经准备往回缩了,谁知道赔个光跳出来强力支持了一把,结果事情全都翻了过来,人家是咬死这个项目了。" 李大宇摇摇头:"事情怕没有这么简单。我估计对南山小区的评估审计也是死瘦猴给他出的馊点子,不然他刚来哪能知道南山小区的事儿?明面上是对南山小区,真正的目标肯定是你们,谁上台了不想用自己的人?不信你们看着,很快就会有人调进来架空你们。"虽然李大宇的话带着明显的挑拨味道,可是柳海洋和小乌龟仍然从脊梁骨上冒冷汗。国企换人换将,谁都要组织自己信赖的嫡系部队。道理很简单,做任何见不得人的事情,最好谁也别让知道,实在没法,也只让信得过靠得住的人知道。 "真的能到那一步?我可是省国资委任命的干部。"柳海洋还有点有恃无恐。 李大宇没有接柳海洋的话茬,仍然把话头牢牢扣在南山开发小区上:"其实,说透了,南山小区就是那120万的问题,其他的也没什么,奖金数额是大了点,可那是经过董事会讨论批准的,怪也怪不到我们头上。" 柳海洋想说什么,看了看小乌龟却没有说出来。小乌龟知道他是想你怎么搞的,120万怎么这么快就折腾光了,想到这里回头就憋了柳海洋一句:"钱到哪去了你还不清楚?现在是什么时候了谁也不能相互埋怨。" 柳海洋赶紧表白自己:"我也没说啥呀,今天来不就是商量商量怎么办么?" 小乌龟说:"如果他真的要评估审计,就照既定方针办,马上停工,领着工人上访,看看他能撑多久。" 柳海洋说:"赔个光那边也得提防,那只死瘦猴说不定背着我们在他面前捣鼓什么,那天在会上就已经开始唱反调了,你没听出来?一口一个没钱,什么意思?" 小乌龟说:"那小子从来就没跟我们一条心过,他有他的小九九,不过他也不敢太嚣张,这几天你抽时间敲打敲打他。" 几个人正商量着,糖三角回来了,也不知道是真怕了还是装的,蔫头耷脑像霜打了的茄子。小乌龟给他斟了一杯酒:"来,老唐,干一杯,别那么灰心丧气的,柳总也是没把你当外人。你看看,今天这酒桌上都是谁?能上这张桌的都是南方集团的元老、精英,你虽然来得晚了点,也是骨干,我们都是一条绳上的……不,一条战壕里的战友,我们好了你也就好了,我们不好你老唐能好吗?来,跟柳总干一杯,算是认个错,今后注意点就行了。"又对柳海洋说,"柳总,你也是对老唐恨铁不成钢,老唐心里都明白。来,跟老唐干一杯,我也跟着。" 柳海洋端起了杯子,糖三角连忙双手捧着杯子凑上去跟他的杯子碰了一碰,说了声:"我做得不对的地方请柳总随时批评,不管发生什么情况,你放心,我都坚定不移地站在我们这一边。" 柳海洋说:"说得好,我们这一边,我们本身就是同一边的,南方集团的天下是谁打下来的?是我们。谁想轻轻松松地摘桃子都没门,来,干了。" 几个人纷纷把杯中酒干掉了,柳海洋对小乌龟说:"肖助理明天到公安局找治安科李科长打个招呼,把老唐他儿子捞出来,该花钱的就花两个。" 小乌龟问糖三角:"你儿子犯啥事了?" 糖三角脸红了,吭哧了半会儿才说:"年轻人,青春期,找了个小姐就让真警察抓了。" 开发区比较开放,夜幕降临之后便有许多涂脂抹粉的女人到马路上来拉客。这种女人专门在晚上站在马路边上狩猎,目标就是那些好色男人,一次200元~500元,跟交警罚款的数额差不多,交警下班她们上班,所以当地人戏称她们为"业余交警"。 小乌龟哈哈哈大笑了起来:"你儿子真比你出息。你看看你那个熊样儿,海洋你还记得不,上一回到梦巴黎唱歌,你好心好意给他叫个小姐,糖三角太紧张,怎么也支不起枪,气得人家小姐骂他是臭太监、阳痿犯,说是侮辱她的人格了,非要两份钱,哈哈哈哈。没想到你儿子倒挺行,真是一代比一代强。" 糖三角红了一张三角脸,嘿嘿嘿笑着:"我哪见过那种阵仗,那个小姐像头母狼,上来就扒我的裤子,张了嘴就咬,我能不怕吗?真咬掉了我回家怎么交代?" 他这一说柳海洋、李大宇跟小乌龟都哈哈大笑起来,柳海洋说:"人家那是为你特殊服务,那么干要加钱的,你真他妈是土包子一个。" 小乌龟说:"你儿子的事你就别管了,不就是打个炮的事么。明天我跟李科长打个招呼,大不了罚几个钱,让他开个治安费的收据,从办公室的收入里面报了就得了。" 糖三角顿时感动得眼圈发红,颤抖着给每个人斟满杯子里面的酒,说:"谢谢,谢谢各位领导,今后只要各位领导说句话,水里火里我绝对没有二话。我敬各位领导一杯,我先干,先干为敬么。"说着咕嘟一声干了杯子里的酒。 几个人又喝了一阵儿,李大宇说他晚上约了柯丽丽要商量点事儿。柯丽丽是项目开发部的助理,一个经常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半老徐娘。柳海洋乜斜了眼睛坏坏地笑着:"李大宇,你跟那个柯丽丽黏糊得够紧啊。她老公我见过,膀大腰圆,一看就不是吃素的碴儿,别让人家把你给骟了。" 李大宇嘿嘿笑着说:"我跟她没那回事儿,就是工作上的来往,不信你问小乌龟。" 糖三角见状也想撤,就说:"我看就到此为止吧!我老婆因为儿子的事一着急就倒了,家里没人。" 柳海洋立刻火了:"你们这是怎么回事儿?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你们是不是觉得跟我喝酒没意思?要走就滚,今后永远别想再跟老子一起喝。" 小乌龟知道柳海洋就这么个德行,逮着不花钱的酒不喝个底朝天不罢休,他自己说闻到酒味就心里痒痒。他不缺酒喝,无论过去还是现在,公家的酒他想喝随时就能喝,却永远喝不够。柳海洋不但自己喜欢喝酒,也喜欢别人跟他一样能喝,跟能喝的人一起喝,喝起来才更长精神,也才能喝得更多。李大宇跟糖三角提前撤退扫了他的兴,他便开始骂人,小乌龟连忙从中斡旋:"行了,他们有事就让他们办去,我陪你喝到底,要是嫌我陪你没劲我再给你叫两个专门陪酒的。" 柳海洋指指画画地说:"你们两个滚吧,还是肖助理好,跟我就是铁,这叫什么?这就叫舍命陪君子。" 李大宇跟糖三角见他这样儿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小乌龟给他们使了个眼色,又对糖三角说:"你出去找两个小姐过来陪柳总。" 糖三角和李大宇跑出去,片刻领回来一胖一瘦一高一矮两个陪酒小姐,然后就急匆匆跑了。 柳海洋骂他们:"这狗日的就这么点出息,又不让你们埋单,怕什么?" 小乌龟招呼两个小姐坐到身边陪酒。见到他们的酒杯干了,脸略微长些的小姐连忙替他们斟满,柳海洋却发现她们没有喝,就逼着两个小姐一起干杯:"怎么回事儿?你们都没动?干干干,不干我就灌了。"说着就装模作样地把她们往怀里拉,假装要灌酒。圆脸小姐连忙伏到柳海洋背上解围:"我的好大哥,你别让我们都喝醉了,晚上我们不还得给你们服务么?喝醉了没法服务可别怪我们。" 柳海洋并不是个蛮横的人,有时候还非常明事理,对异性倒也知道怜香惜玉。圆脸小姐在他怀里扭了两扭,他便不再逼着她们干杯,主动撤退一大步,要求她们各喝一口啤酒。圆胖脸顺从地吞了一大口啤酒,却不咽下去,把血红的小嘴对到了柳海洋的嘴上,咕嘟嘟把嘴里的酒都给了柳海洋。柳海洋嘴对嘴地接了小姐的酒,咕嘟嘟地咽了下去。小乌龟看到这一幕有些恶心,这种女人说不上有啥脏病。长脸的照葫芦画瓢,小乌龟扭头拒绝了。 有了小姐,酒开始喝得痛快,柳海洋话也多了起来:"肖助理啊,来来来,干,好好喝,使劲喝,今后这酒能不能再喝还就难说了呢。" 小乌龟陪着他干了杯中酒,故作豪爽地说:"海洋,这点你放心,不是夸口,哥们虽然不是百万富翁,只要你爱喝、能喝,酒我能管得起。" 柳海洋说:"你管?我要是混到靠你供酒喝的地步咱哥们就都该回老家了。我是说公费酒怕是喝不多久了。" "放心,别看新来的上任了,他还不至于敢管到你柳总头上。再说了,只要我管一天接待,柳总的酒我就保一天。" "我也就是那么一说,只要我们兄弟一条心,我就不相信新来的能站得住脚。" "那你还担心什么?你是副总,上面有国资委领导撑着,下面又有我们这帮兄弟捧着,你担心什么?" "错错错,就像你那天说的,我老爸这一退下来,我们的能量就减了一大半儿。你是不知道,我爸在台上的时候,每年要给国资委那帮老爷进多少贡?这个数下不来!"柳海洋伸出巴掌抻直手指头在小乌龟面前晃了晃。 "50万?" "狗屁,50万还不够他们塞牙缝的呢,500万!为了啥?他妈的,我爸一退下来,说得好好的事儿就变卦了,要不南方集团这块红烧肉怎么就能落到他姓姜的嘴里。告诉你,肖助理,把我逼急了,我就把他们的老底掀了,让全世界都看看他们的屁眼有多脏。耍我?没那么容易!" 小乌龟断定这小子喝到豪言壮语阶段了,没有这点酒撑着,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说这一套。他暗中好笑,嘴上却继续劝酒:"海洋,来,有啥话干了这杯再说。" 柳海洋仰头干掉杯里的酒,长脸小姐赶忙剥了一只虾填到他嘴里。他把虾咽下去,才接着说:"新来的到底是啥背景你搞清楚了没有?" 前段时间,小乌龟通过在省里的各种关系打听姜钧的背景。这很容易,姜钧的来路并不保密,可是为什么提拔他到南方集团当总经理,却谁也说不清楚。王部长告诉他,黄智到站下车的风声传出去之后,跑这个职位的人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几乎每个人在国资委都有代理人替他说话。闹得国资委根本没办法研究这个问题,一研究这个问题就打架。后来也不知道中了什么邪,汪主任一口咬定名不见经传的姜钧,而且态度非常坚决。那个刘副主任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坚决支持汪主任。有他们俩人撑着,别人再坚持也没什么用,最后这个职位就给了姜钧。至于为什么汪主任跟刘副主任联手坚持要提拔姜钧,却是一个谜,他们不说谁也不知道。 "这件事情确实挺神秘,我能打听的都打听到了,连汪主任他老婆那儿我都问过了,谁也说不明白。算了,不想这些事了,喝酒,把这些酒喝完了让小姐好好服务服务。" 酒柳海洋照样来者不拒地喝了,眉头却依然皱着:"他妈的,这件事情搞不明白我就他妈的窝囊。想想我们做了多少工作,花了多少代价,熬了这么长时间,好容易把老黄头熬下去了,没成想到头来我们成了捞月亮的猴子,马戏团里的狗熊,白白让人家给耍了。他妈的。"柳海洋自斟自饮,"大不了我跟我爹说一声,再换个地方,听说省国资委在临海也办了分公司,不行我就调过去。别以为我爹退了就作废了,人退了关系还在,这就叫虎倒威风不倒。" "他妈的,"小乌龟在心里也骂了一声,"窝囊废,一遇到为难的事儿就找爹,你爹要是死了呢?"心里这么想着,嘴上却劝他:"没那么严重,事在人为,退一万步说,你这一级的干部归省国资委管,新来的能把你怎么样?你就泡他,我们也跟着泡他,用不了多久就得把他泡成一滩烂泥。" "来来来,喝喝喝,今朝有酒今朝醉,管他明日是与非。要不是房子已经分了,我早就他妈的拍屁股走人了。"柳海洋已经喝多了,突然想起了那两个小姐,不断声地叫她们给他斟酒,缩在一旁正无聊的两个小姐连忙过来服侍他。他把圆胖脸的小姐搂在怀里,用油乎乎的嘴在人家脸上蹭来蹭去。小姐左摇右摆地躲闪着,小乌龟说:"行了行了,今天到此为止吧。"柳海洋还没喝够,嚷嚷着让小姐倒酒,小乌龟趴在他耳朵边上说:"下面还有节目呢。"柳海洋顿时明白过来,起身就走,摇摇晃晃险些被桌子绊倒。小乌龟一把扶住了他,叫两个小姐把柳海洋接过去:"你们俩先把他扶出去,等着我,我结完账就出来。" 柳海洋还挺清醒:"记住了,签单,要发票报销。" 小乌龟苦笑着说:"没问题,连打炮的单我一起买,完了你给报销就成。" 第六章 封官游戏 糖三角的董事会报告连着让姜钧打回去三次,糖三角惶惶不可终日,姜钧自己也厌倦了,决定亮底牌了,把柳海洋叫过来商量:"柳副总,老唐这个人真的不行,写一个董事会报告就跟让他上刑场一样,马上董事会就要召开了,怎么办?" 问话之初,姜钧就断定柳海洋这个公子哥儿对"怎么办"三个字无解。果不其然,柳海洋沉默,不是表达抗拒的沉默,而是毫无办法的沉默。于是姜钧接下来提了一个柳海洋肯定不能同意的方案:"不行就把郜天明调回来,让他接手写,别的事情可以耽搁,给董事会的报告不能耽搁啊。" 再一次果不其然,柳海洋立刻强烈反对:"郜天明那个人不行,不光集团内部,就是省国资委对他都很有看法。如果把他抽回来了,清欠组的工作就没人管了。" 姜钧做沉思状,利用假装沉思的机会,给远在省城的李天来发了一条信息:"马上拨我的电话,拨通了不要说话。" 片刻,电话响了,姜钧接听:"哦,你好,汪主任啊,好好好,太谢谢您了,您推荐的人肯定没有问题。柳副总啊?您推荐的人他不会有意见的,您跟他说说?不说了?也行,我把您的意见转告给他。好好好,谢谢汪主任对南方集团的支持,好好,欢迎汪主任有空到南方集团视察指导工作,好好好。哈哈,不能那么说,不敢当不敢当……" 姜钧在哈哈哈的笑声中挂断了电话,然后对柳海洋说:"老板来的电话,国资委汪主任。前两天我跟他通话的时候,他问董事会准备工作什么时候能搞好,我随意说起了董事会报告还没有准备好,他就说要给我们调过来一个办公室副主任,加强文字工作力量,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定了。" 柳海洋本来就是个傻乎乎的公子哥,对姜钧的当面表演一点儿也不起疑,对于汪主任的推荐更是不敢反对。他追问详细情况:"调的人是谁啊?哪里的?叫什么?" 姜钧含糊其辞:"听说叫李天来,过来当办公室副主任,老唐还是主任,分工老唐抓人事、总务,李天来管文秘和接待。" 这个分工等于把办公室一分为二,好在老唐还抓着人事权和行政总务,所以柳海洋也说不出来什么,反而对董事会准备工作很关心:"马上就要开董事会了,临时抽人过来写稿子,能来得及吗?" 姜钧说:"我想这样,先把稿子交给郜天明看着,也就是文字上把把关,职务不动。等李天来到了,再把全套交给他。" 柳海洋无话可说,只能点头认可。正要告辞,姜钧却留住了他:"这样啊,这件事情你负责具体办,你是老领导,顺手顺脚,我还得抓紧南山小区的损益评估那一块工作。"马上打电话找来了糖三角:"有个人要调进来,具体情况让柳总给你说,要抓紧,一个星期够不够?" 柳海洋替糖三角回答:"不就调个人吗?人可以先过来么。" 姜钧马上同意:"那就好,我给汪主任说一下,人先过来工作,你们那边抓紧补办手续。" 三天以后,李天来就拖着他的旅行箱匆匆忙忙跑了过来报到,姜钧派司机王小车到机场接他。李天来到的第二天,姜钧就发了任命书,任命李天来为南方集团总经理办公室副主任,负责接待和文秘工作,包括管理公章。 "南方集团没什么大问题,裴国光、郜天明还有王小车这些人跟着我没什么大问题,柳海洋、小乌龟还有糖三角那几个人你要小心。"这是姜钧给李天来介绍集团人士情况的时候说的话。 李天来不屑地笑笑:"南方集团现在是什么时代?是姜总时代。你放心,那几个人老老实实咱也不跟他们为难,谁不老实,我马上制伏他。" 姜钧连忙叮嘱他:"别胡来,怎么说这也是国有企业,不是社会上的黑帮。现在压倒一切的任务就是开好董事会,别的都是小事。" 李天来心领神会:"我懂,等到姜哥你任命书上代理那俩字拿掉了,我们就能放手干一番事业了。" 糖三角让接踵而来的两件事情搞懵了。一件是任命了李天来当副主任,而且据说这位李天来真的是从天上掉下来的,由省国资委汪主任亲自点将。今后在总经理办公室这个摊子上,显然他已经没了什么影响力。第二件是姜钧让他把董事会报告交给了郜天明,郜天明虽然职务没有变动,可是不远的将来,明摆着姜钧要重用他。最让糖三角担忧的是,姜钧有朝一日要把他从总经理办公室赶出去,让郜天明重新当总经理办公室主任。 糖三角忐忑不安,想找贴心人小乌龟聊聊,小乌龟在这关键时刻又被姜钧派到北京搞什么分公司去了,说是要在北京搞一个类似驻京办的公司,以便跟北京的部委建立联系,将来能够直接从有关部委取得支持和项目。谁都知道这是假话,小小一个地方国有企业,北京部委谁认识你老大贵姓?可是他说的时候就跟真的一样,而且,当场任命小乌龟兼任北京分公司的总经理。小乌龟作为总经理助理,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了他,他没有理由拒绝不去。况且又有北京分公司总经理这个不大不小正合适的肉包子在那里诱惑,尽管心里多多少少有点疑惑,最终还是屁颠屁颠地跑了。柳海洋又满是那么一副公子哥的架势,对糖三角从来就当成奴婢、跑腿子的。糖三角平时就惧他,哪敢找他唠叨自己心里的郁闷?于是糖三角落得有话没人说,只能自己心里犯嘀咕,整整一个星期,食不甘味,寝不安席。糖三角变成了经济危机时候的饭馆产品,缩水又缩量了。 糖三角日子难挨,姜钧其实也并不轻松。姜钧几乎两天两夜没有睡觉,本来就不多的瞌睡虫全让裴国光那份报告赶跑了。送走刘副主任以后,他就开始认真研读裴国光那份关于南方集团资金状况的报告,报告给他展现的是一幅很不美妙的情景。大部分资金都压在了长期固定资产投资上,而且这些投资项目基本上都是亏损的,短时间内很难变现。应收款就达3000多万,其中长期拖欠的有1500多万。其中,职工内部欠款高达300多万,他实在想不通,区区60多人的公司,职工借款额怎么会这么高?最终的结果是:账上能动得了的钱,加上最近的300多万,只有不到400万。 总体上看,南方集团虽然没有到资不抵债破产倒闭的地步,却也亏损严重,所有者权益已经大大缩水。即便不考虑亏损,如果把现有的资产全部变现,应收款全部收回,扣除银行利息、运营成本,不算南方大厦,南方集团的能动资产还不到6000万,而审计报告上反映的却是1个多亿,算上南方大厦,能达到2个多亿。 捧着报告,姜钧想得最多的是自己的出路。思来想去他为自己确定了三条出路: 其一,认真地经营这个企业,利用实际上拥有的所有资产盘活它。如果能够增值当然更好,自己的后半辈子就依靠这个企业了。然而,这么做太费劲,而且也不值当,有那个工夫还不如直接把这资产变成自家的,后半辈子过得可能更加滋润。 其二,在对南山开发区进行盈亏评估的基础上,马上组织对集团资产进行重新审计,取得董事会的支持,收缩集团的经营规模,然后再作打算。这条路最终铺向哪里,那是不言而喻的,首先要对他自己有利,一切以平安获利为原则。 其三,利用在南方集团工作的机会,交好有关部门的关键人物,然后再谋个更好的职位,能升就升,回马枪杀到省城,成为政府官员。这么做不是没有可能,然而,政府官员牟利的风险要比国企老板大得多,追求安稳降落的话倒是可以走这条路;如果想发财,这条路绝对不是好的选择。 他对这三条路反复衡量,思前想后,觉得按照第二条路子走,似乎是他唯一的选择,可是这唯一的选择却像是魔幻游戏的通道,要经过多少稀奇古怪的磨难和关口只有过去了才能知道。 他招来了裴国光,问他:"这个报告我整整看了两天,就是找不到解决问题的办法,你是财务总监,不能只罗列问题不解决问题呀。" 裴国光起身过去关门,似乎要跟他说悄悄话,姜钧见到他这副德行,心里暗想:有门,这家伙多多少少要办点正事了。果然,裴国光从沙发上转移到了他办公桌前的椅子上,放低声音说:"眼下最重要的就是回收资金。" 姜钧心想:废话,谁都知道最重要的就是回收资金,办企业没钱就像打仗没枪没炮没子弹。不同的是,没枪没炮没子弹可以到敌人手里抢,办企业没钱却没地方抢去。心里这么想,他却没有吭声,等着裴国光继续往下说。 "回收资金最主要的就是追货款。过去公司成立了清欠组,实际上安排了一些公司不想安排职务的人,工资、奖金、职务都没有按照职工标准落实,等于半下岗。这些人哪里还有心替公司追款?不但不去追款,反而对公司意见极大。我想,你是新来的领导,完全可以把过去领导跟这些人的恩恩怨怨抛开,不管这些人过去怎么回事儿,一切重新开始,工资、奖金、职务都有个新说法,根据追回的款论功行赏。这些人积极性调动起来,专门追款,我想多多少少会有收获。" 姜钧听他说起过去领导跟这些人的恩怨,就问他:"这几个清欠组的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裴国光说:"这几个人过去都是搞业务的,屁股后面都有一些债务没有追讨回来。其实这也没什么不正常的,就怕借题发挥,无限上纲,整得这些人破罐子破摔。退一万步,这些人当初搞业务也是为公司赚钱,虽然没有做好,却总比想着法儿把公司的钱往自己腰包里揣的人强吧?" "那个郜天明不是黄总带过来的人吗?" 裴国光嘿嘿笑了一声,说:"那倒是,如果他不是黄总带过来的可能还不至于落到今天这个下场。" "怎么回事儿?"姜钧来了兴趣。 "也没怎么回事儿,姜总,你来多长时间了?" "有两个月了吧。" "你手头有没有职工履历登记表?" "没有。" "你应该要一份,仔细看看。" 姜钧没有追问这是为什么。他也感到自己这方面有疏漏,刚来就让财务状况、南山小区追加投入、迎来送往这烂事儿缠住了,根本没有顾得上摸摸职工的情况。 "你接着往下说。"姜钧催促裴国光。 "第二步,要清理职工内部欠款。这件事情要严格一点儿,凡是借款的,必须限定时间清理,该报销的能报销的报销,不能报销的用现金清账,不然就扣发工资,用工资顶账。根据我的估算,刨除有些人手里没有报销的费用,至少能追回来300多万。这可能会得罪一些人,不知道行不行。" 姜钧明白他的意思,他说的不知道行不行其实就是说不知道你敢干不敢干。一听到能追回来300多万,姜钧马上来了精神,立刻表态:"这件事情马上就干,我们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了,只要一个月不按时发工资,公司就得乱套,哪还顾得上得罪不得罪人。再说了,我觉得这也没啥得罪人的,欠账还钱,天经地义。这是对所有人的,不是对某一个人的,我想也得罪不到哪去。" 听他这么说,裴国光有了精神,接着说他的第三步棋:"公司历年来投资的一些不良资产尽快变现,哪怕赔钱亏本也得出手,比方说南山小区那几栋房子,地是部队的,根本没有纳入市政规划,水电路都没有人管,根本卖不出去。硬在那压着,唯一的好处就是审计的时候账面上好看,其实每年耗进去的银行利息、折旧费都得几百万元,越压亏损越大,还不如便宜卖了,把钱先收回来。收回来的钱投入到效益好的贸易项目中,总比压在那里干给银行付利息强得多。像这种项目我们公司还有好几处,如果都处理了,估计得亏损两三千万,可是能回来5000多万现金。" 姜钧要的就是现金,那些楼盘房子他根本带不走也装不进银行卡,所以对这些事情最感兴趣:"这件事情是不是得经过董事会批准?" "关键就是要董事会批准,董事会批准了,我们只管处理就成了,这叫盘活资产,不会不同意的。对了,姜总你听说了没有?董事长要换人了。" 姜钧大吃一惊,原来的董事长是汪主任亲自担任,换人他倒真的没有听到这方面的消息,连忙问:"换谁?怎么说换就换了?" "听说要换成刘副主任,国资委一把手不准再兼职担任下属企业的董事长。就是副主任也是一个过渡期,今后国企的董事长能不能由政府官员兼任,还没有明确的说法。" "你的消息确切吗?"姜钧这么问着,心里却已经认定这个消息是确切的,难怪刘副主任没事跑到这边转了一圈。 "确切。"裴国光只说了这么两个字,没有说他的消息来源。想到人事部王主任跟小乌龟、柳海洋那份熟络劲儿,姜钧不得不对南方集团这些人刮目相看,这些人好像每个人后面都有点树荫可以乘凉。再想想刘副主任跟裴国光的关系,姜钧不得不对这个瘦猴刮目相看。 "这样吧,你说的这几条我都同意。你回去就拟两个文件,一个是关于清理职工欠款的决定,一个是关于盘活资产回收资金的报告,近期召开一次全公司职工大会,第一个文件在会上宣布,第二个文件开董事会的时候提交给董事会讨论。在董事长人选没有正式宣布之前,还是报给国资委汪主任。" "这些事情是不是得开个领导班子会议讨论一下?" 姜钧一听到开领导班子会就头痛,到南方集团以来他最直接的感触就是自己的意图和想法很难通过领导班子会议的认可。会议表决任何提议,柳海洋跟小乌龟的意见绝对统一,裴国光经常弃权,结果往往是二比一,他是那个一,少数服从多数,他经常得服从小乌龟跟柳海洋。想到这些事儿,他盯着裴国光那双闪闪烁烁的老鼠眼看了一阵,下决心说出了这么几句话:"裴总监,我们公司的班子现在还不够健全,还得再增加一个副总经理,真正的班子成员应该由总经理、副总经理组成。严格地说,总经理助理和财务总监这样的职务只是总经理的办事人员,不能称之为公司领导班子成员,现在这种格局也是历史遗留下来的,你觉得我说得对不对?" 裴国光连连点头:"对,就是,有时候我自己也觉得不太好意思,明明不是那一级领导,偏偏要装那一级领导,郜天明就在背后骂我们是骡子干部、私生子。" 姜钧哈哈笑了,觉得郜天明这小子挺有名堂,暗想得抽个时间跟他好好聊聊,笑过了接着对裴国光灌迷魂汤:"我现在最需要的就是一个能跟我同心同德干事业的副手。当然,这个人只能在你跟肖助理两个人里选一个,我希望你能好好配合我的工作,咱们齐心协力把这摊子事情办好,财务方面的事儿我不太懂,今后你还得多多替我,也就是替公司操心。你现在排在肖助理的后边是不是?" 裴国光点点头:"人家有势力呀。" 姜钧说:"什么势力?你好好干,只要有成绩,我把话放在这儿,推荐副总是我权力范围内的事情,我不推荐董事会不可能讨论;我推荐了,董事会也不可能不同意。在我的眼里,助理就是助理,没有什么先后之分。"话说到这个份上足够了,再往下说就得直接给他封官许愿了,他对裴国光的了解程度还没到那个份上。可是他不得不这样,他现在最需要的是同盟军,而建立同盟军最有效最简便的方式就是诱之以利。他相信,裴国光眼下最渴望的就是副总经理那个位置。 裴国光果然激动不已,老鼠眼在镜片后面闪闪发亮,瘦脸上泛出了片片红潮,说话也有些结巴了:"姜……总,你放……心,从今往后我就是你的人,你的指示我只有四个字:坚决照办……" 姜钧的目的达到,没心听他表忠心献红心,赶紧拿出原则性:"别这么说,我们都是组织上的人,都是南方集团的人,我们的目的也只有一个,把南方集团搞好。" 裴国光也冷静了下来,脸上的血色退了下去,话却说得更有感情了:"姜总,南方集团就是我们的衣食父母。说难听点,如今搞企业跟过去不一样了,自主经营,自负盈亏,如果企业垮了,没人会来救我们,指望上级增加投资解救我们根本不可能。《国际歌》唱的是真理:没有救世主,也没有神仙皇帝,一切都靠我们自己。所以,我经常想,万一南方集团真的完蛋了,我们怎么办?没有退路啊。现在的情况就已经很危急了,如果再不采取果断措施,我们真的会流落街头啊。" 姜钧深深点头:"我们个人得失先不去说它,最严重的问题是,国家和人民把这个企业交给了我们,我们最大的责任就是保证国有资产的保值、增值。如果因为我们经营管理上的失误,导致国有资产的流失、损失,我们就是国家人民的罪人。所以,我对你的要求是,南山开发小区的损益评估,一定要实事求是,亏了就是亏了,要让董事会明明白白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做,支持我们的财产处置计划。" 裴国光心领神会:"你放心姜总,怎么做我明白,南山小区不甩掉是不行的。" 姜钧明白,从现在开始,这个瘦猴已经成了自己得心应手、名副其实的"助理"。他和颜悦色地对他说:"好了,你赶快去办吧,抓紧时间,我们的时间并不充足。" 裴国光走了,姜钧嘿嘿暗笑,征服一个人并不困难,仅仅一个许诺,一张可能兑现也可能兑现不了的支票就能征服一个人。只要你能找准他的痒痒肉,轻轻一挠他就会乐不可支,浑身瘫软。这种做法他自己也觉得有点卑劣,不符合组织原则,可是,他现在面临的是下半辈子的生活质量问题。为了把这个总经理坐稳当,实现他的目标,手段卑劣也顾不上了,甚至可以说,手段卑劣是必要的,自己不卑劣就斗不过别人的卑劣,用卑劣对付卑劣,就合乎情理了。 不管怎么说,卑劣一次,从今往后他起码不是孤独的牧羊人了。成功策反裴国光大大鼓舞了他,他还得再继续卑劣,只要能杀出一条活路,他就卑劣到底了。想到这里,他忽然有了豁然开朗的轻松感,忍不住说了一句豪言壮语:"他妈的,我就不相信玩不死你们。" 接着,姜钧拨通了柳海洋的电话。柳海洋上班时间绝对坚守岗位,轻易不外出,不是看报就是打电脑游戏,游戏打累了就到财务部或者总经理办公室跟那几个女同志研究服装问题、家具问题和夫妻关系问题等。 柳海洋接了电话,说明他这阵打游戏还没感到疲劳。 "柳总吗?干什么呢?" "哦,姜总,没干啥,你有事呀?" "我才想起来,我来这么长时间了咱们班子几个人还没在一起聚一聚,怎么样?什么时候有时间,咱们聚一聚。" 柳海洋问:"怎么个聚法?" "听说你酒量可以,怎么样,晚上在一起喝一把,没别人,你、我,还有裴总监跟肖助理,就咱们四个。"他知道今天小乌龟不在家。小乌龟一直在北京忙着办理分公司的注册、登记那些烂事儿,拖在北京回不来,果然柳海洋提醒他:"肖助理不在呀。" 他说:"不在没关系,我们聚我们的,等他回来以后再补么。怎么样,我这还有一瓶陈年老窖呢。" 听到有好酒,柳海洋便答应了:"行,在什么地方?" "让唐主任安排一下,就楼下餐厅找个清静点的包厢就行,对了,裴总监你也给他说一声。" 柳海洋答应着放了电话。 姜钧立刻给糖三角打电话:"老唐啊,你过来一下。" 老糖立刻跑了过来,姜钧让他先坐下:"你等等,我把这几份文件看完了,有事让你办。"糖三角屁股挨着沙发的边沿坐了下来,他装模作样地批阅着根本用不着批阅的文件。柳海洋肯定找不到糖三角,办公室的其他人肯定会告诉柳海洋糖三角在他这里。果然,糖三角刚刚坐下,柳海洋的电话就跟了过来,问他糖三角是不是在他这里,他说对呀,在这呢,找我有点事情,晚上的事儿我直接给他说。柳海洋说那就行了,便放了电话。他这才对糖三角说:"老唐啊,你把公司职工的花名册搞一份给我。另外,你去定一个包厢,晚上我跟柳总、肖助理跟裴总监聚一聚,你不用陪了,我和他们聊一聊。" 糖三角马上提醒他:"肖助理不在。" "噢,没关系,我们三个也行,等他回来了再补。" 糖三角答应着走了,给姜钧的办公室留下了一股难闻的体臭。姜钧赶紧过去打开了窗户,心里想着,糖三角的办公室主任不知道是怎么当上的,按照黄智的口味,他绝对不够当办公室主任的标准。即便是让他姜钧选择,他宁可什么事都亲自动手干。这人整个就是一根缩水后再也抻不直的牛皮绳,猥琐邋遢,土里土气。前不久姜钧让他写个南方集团基本情况介绍,作为对上级领导和关系单位介绍公司情况的基础材料。他竟然从美国、欧洲对中国的贸易政策说起,一路开始分析国际经济形势,从国际转回国内洋洋洒洒写了整整三大张纸;然后从党中央国务院提出确立科学发展观,创建社会主义和谐社会一路捋到南方集团又用了五大张纸;真正写到南方集团的时候,才用了两页纸。而且他写东西还特有创新精神,什么"按照规定,男同志跟女同志上班都必须穿西装和裙子"、"南方集团是省委在全国最先进的地区开设的最先进的企业"云云。姜钧看了他的报告哭笑不得,请教他:女同志穿西装和裙子倒好理解,男同志怎么穿西装和裙子?他说他的意思是说男同志穿西装,女同志穿裙子。姜钧又请教他:南方集团是省委开办的吗?什么是全国最先进的地区?他说省委就是省国资委的简称,开发区就是全国最先进的地区。 如果说姜钧逼着他写董事会报告是有意为难他,替自己调进嫡系创造理由提供借口,那么,姜钧看过他写的南方集团企业简介以后,就真的不敢再拜托他写稿子了,因为给糖三角改稿子比自己亲笔写还费劲儿。任何一个单位的办公室主任都是这个单位的面子和里子,说是面子,待人得从容大方,处事得周密得体,让人一看就觉着这家单位像那么回事儿;对内得拿得起笔杆子,挺得起腰杆子,不怕跑腿子,能给领导挡枪子。像糖三角这种人,用他当办公室主任,公司既没面子又没里子,难怪黄智退休的时候摇头苦笑。 糖三角出去一阵又回来了,汇报他已经安排好餐厅了,姜钧说知道了,他却还站在门口不走。姜钧问他还有什么事儿?他吞吞吐吐地问:"那我……我……" 姜钧说:"你有话就说么,啥事把你为难成这样儿?" 糖三角咽了口唾液,下决心似的说:"我下班没事了吧?" 姜钧这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他是想问今天晚上的聚会他用不用参加。姜钧不想叫他参与这种场合,就说:"对,你下班就可以走了。" 糖三角这才满面惆怅地走了。姜钧也松了一口气,今天晚上起码不用闻着他的体臭喝酒了。他给李天来打了个电话,告诉他晚上有饭局,让他作陪。李天来到位之后,姜钧让他接了新添置的奥迪a6,兼任了自己的专车司机。原来的司机王小车提拔当了接待科科长,分管集团车队、迎来送往,实际上等于是给李天来配了个跑腿的。王小车由工人提升为管理人员,工资涨了一大截,自然也对姜钧感激得要命。 姜钧说的聚会就是喝酒,你喝我喝你好他好,纯粹是为了联络感情。姜钧来了这么长时间,明白自己的到来让柳海洋的美梦破碎,没能按原计划顺利接班,这个心结恐怕只要他在这里当一天总经理就别想解开。所以,他倒不指望喝一顿酒就能把柳海洋的感情笼络过来,但是起码可以不至于闹得关系太僵,酒在这种时候的作用就像润滑油,机器的磨损是避免不了的,有了润滑油却可以让机器转动得长久一些。 柳海洋的酒挺猛,一上来就是三大杯,逼着姜钧跟他一起干,姜钧二话不说就跟他对了三杯。姜钧最不怕的就是喝酒,怕的是没酒。 看到柳海洋跟他斗酒,他也来了兴致,跟柳海洋吆喝着哥俩好你一杯我一杯地干了起来。裴国光一向自认为酒量过人,因为他瘦,据说瘦人肚子里空地方多能装酒,可是这阵在一旁眼睛都直了,心里忐忑,再也不敢像过去那样冲锋陷阵了。 李天来对于姜钧的酒量心里有数,所以也不劝也不代,揪住了裴国光收拾,左一个绕口令,右一个拳拳风,倒也把裴国光整得脸红脖子粗,一个劲喘大气,嘟嘟囔囔地赔礼道歉,却谁也听不明白他干了什么值得赔礼道歉的事情。 "来来,"姜钧端起连他自己也说不清的第几杯酒,开始对柳海洋甜言蜜语,"海洋,我也不叫你柳总了,你也别叫我姜总了,酒桌上咱们就是哥们,咱们哥们能到一起就是缘分,我再跟你喝个缘分不尽酒不完。" 柳海洋这时候已经喝大了,嘴里像是含了块热年糕,说出话来黏黏糊糊含混不清:"姜总,我就叫你姜大哥,说实话,你刚来我确实有想法。你说说,我们辛辛苦苦打江山,坐江山的却是别人,放到你身上你能舒服得了吗?" 姜钧连忙赞同他:"对对对,放在我身上我也不舒服,我也得跟他闹别扭。" "你能理解就好,理解万岁,我告诉你,你理解我我就也理解你。管他什么姜钧还是姜总,小乌龟,只要咱们哥们团结一致,谁来了也得是咱们说了算,你说对不对?" 姜钧见他已经醉得不知道面前是什么人了,心里暗暗好笑,心想,你小子可算是酒后吐真言,把心里话说出来了。嘴上却随声附和他:"对,咱们哥们一定要团结一致。" 裴国光看着柳海洋一个劲咧嘴,想到自己也很有可能变成那副德性,假装善良对姜钧说:"姜总,他已经醉了,送他回家吧。" 没想到柳海洋却忽然又清醒了一阵:"谁醉了?我知道你是赔个光,他是新来的,赔个光加上新来的,南方集团很快就完蛋了。" 姜钧这阵儿忽然内急,就对裴国光说了声:"你照顾着点柳总,我去方便一下。"说着拉开包厢的门就往外冲,差点跟外面的人撞个满怀。他定眼一看,糖三角不尴不尬地让到一边:"姜总,我……" 姜钧奇怪地问:"你怎么来了?有事吗?" 糖三角说:"我根本就没回去,怕几位领导随时有什么事儿跟前没人。" "你就这么一直守在这儿?"那一瞬间姜钧真的感动了,他确实没有想到糖三角竟然如此忠于职守,如此关心爱护领导。 糖三角连连谦虚:"没事儿,没事儿。" "你看你这个人,既然没回去就进来么,我不让你陪是不愿意过多占用你的业余时间。快进去,一会儿我跟你好好干两杯。" 糖三角哦哦答应着磨磨蹭蹭地进了包厢。姜钧放空了肚子觉着很爽,连带着脑袋都清爽了许多,便恍然明白,糖三角这家伙绝对不是怕领导有什么事儿跟前没人。他出来的时候差点跟糖三角碰个鼻青脸肿,这家伙当时肯定正扒在门口听里面的动静。姜钧就把包厢服务员叫过来问:"刚才守在我们包厢外面的人你认识不?"小姐说认识,是南方集团的唐主任,经常到这里用餐的。 姜钧又问她:"他什么时候来的?" 小姐说:"你们一进去他就一直待在外面。" "他待在外面干吗?" 小姐扑哧笑了:"他过一阵就扒到门口听一阵里面的动静,过一阵听一阵,我问他怎么不进去,他说他等人呢。我说替他叫一下里面的人,他不让。我说给他上点吃的,他也不要。这人真有意思,像个特务。" 姜钧看看手表,已经九点多钟了,他们是六点整开始喝的,糖三角竟然在外面整整守候了三个小时,或者说他整整偷听了三个小时。柳海洋跟他们在一起喝酒,他绝对不会是替柳海洋偷听什么,那么他在为谁工作呢?除了小乌龟没别人。姜钧暗暗骂娘:"他妈的,你小子倒挺忠心,真是废寝忘食。" 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表情,做出满面春风心情愉快的样子回到包厢,却见柳海洋正骂糖三角:"你算什么玩意儿?别跟我装模作样,你他妈只认识小乌龟,表面上一口一个柳总,其实根本没把我放到眼里。你老实交代,你今天晚上在这干吗呢?不就是监视我吗?你是他妈的狗特务。"见姜钧进来,柳海洋对姜钧说:"老姜,姜总,现在咱们是哥们,我告诉你,糖三角这小子绝对不能信任,除了小乌龟,他对谁都是假的。你看看,我跟你喝顿酒他也跟在后面监视我。" 姜钧对柳海洋说:"你别误会了,是我让他等在外面,怕随时有什么事儿好招呼招呼。"又对糖三角说,"你看你老唐,惹柳总生气了吧?快,罚三杯酒,算是向柳总认错儿。"说着悄悄捅了糖三角一把,"柳总喝得有点高,你应付应付。" 糖三角只好双手端了酒杯对柳海洋说:"对不起柳总,我喝了这一杯算是向你认错。"然后一仰头把酒干了,姜钧又给他斟满杯:"罚酒讲究的是三三见真情,这是第一杯,来,再干两杯。" 糖三角面露难色,可是架不住姜钧一个劲逼他,只好又喝了两杯。姜钧再一次把他面前的酒杯斟满:"老唐,自从我来了以后,你鞍前马后做了大量的工作。来,借今天的酒我跟你喝个双喜临门,算是对你工作上的支持表示感谢。" 糖三角无奈只得又喝了两杯。五杯酒灌进肚子,糖三角立刻面红耳赤,三角眼变成了缝眼,一旁的柳海洋已经鼾然入睡,脑袋歪在椅子靠背上,嘴角的涎水把西装的衣襟洇湿了一滩。姜钧乜斜了他一眼对糖三角说:"这里一共咱们五个人,你跟我和柳总都喝了,不能绕过裴总监啊。来,你再跟裴总监喝个四平八稳,裴总监今天晚上喝得不多,再跟老唐弄一圈。"说着朝裴国光眨了眨眼。 裴国光立刻心领神会,把自己的酒杯跟糖三角的酒杯都斟满了,作出豪爽的样子说:"我跟唐主任喝个四平八稳,祝唐主任四平八稳稳坐泰山,我先干为敬。"说着喝干了面前的酒,还把酒杯底子朝糖三角跟姜钧亮了一亮。糖三角小脸抽搐着喝掉了杯里的酒,姜钧赶紧让他吃两口菜,糖三角却来了倔劲儿,摇摇头说:"我跟裴总监喝过了再吃菜。"于是裴国光又斟满酒跟他干。糖三角连喝两杯,到第三杯的时候酒端起来了却迟迟不喝,两只眼睛直直地对了酒杯看,看着看着开始噎噎地哭了起来:"姜总啊,做人难啊,做我这种正处级的领导更难啊,上面有人管着,下面有人盯着,做人真难啊……呜呜呜呜……做人真难啊……" 他这一哭倒把姜钧闹了个不知所措,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裴国光对他说:"他又喝高了,他就这个样儿,喝多了爱哭。" 姜钧这才明白,原来这是他的毛病,也就放了心。看看旁边的柳海洋,再看看糖三角,想笑却忍住没有笑,对裴国光说:"这两人真不经折腾,才喝了没多少么。" 裴国光满脸忠心耿耿说:"姜总你回去休息吧,我打电话把王小车叫来,把他们送回去。你早点休息,明天还有一大摊子事儿呢。" 姜钧顺水推舟:"那也好,你把王小车叫来,剩下的事就交给你了。"说罢带着李天来扬长而去,心里满是得胜的惬意和舒畅:小子们,我要是决心跟你们玩,你们不见得是对手。 第二天糖三角和柳海洋都没有来上班,小乌龟又没有回来,姜钧落得清静,签发了裴国光拟好的两个文件,一份传达到每一个职工,一份报到了省国资委汪主任那里。 第七章 连环妙手 姜钧接到省国资委通知,董事会将在半个月以后在开发区召开,讨论内容主要是对姜钧担任南方集团总经理的任命,还有听取南方集团的工作汇报和下一步经营计划。当然,董事会所有费用由南方集团承担。省国资委同时正式通知南方集团,董事长由省国资委刘副主任担任。接到这个通知,姜钧不由暗暗庆幸,上一回刘副主任驾临,幸亏自己亲自陪同套近乎,特别是临走前一天晚上的接待,还有分别时候的那块劳力士,不用说刘老头也非常满意。这就为董事会的顺利召开,实现姜钧的策略步骤夯下了坚实的基础。 这次董事会对于姜钧意味着什么,那是不言而喻的。姜钧为了迎接这次董事会,为了顺利实现自己为这次董事会设计的目标,开始把全副精力投入到了董事会的筹备工作上。董事会报告正式交给了郜天明,为了鼓励刺激郜天明的积极性,把他调回了总经理办公室,负责文秘工作,但是并没有任命正式职务。仅仅这一个小小的人事调整,就让受了一年多窝囊气的郜天明大有再造之恩的感动,同时还有还乡团的疯狂劲头,玩命地替姜钧弄那份董事会报告。 除了材料准备,物质准备也非常充足。过去召开董事会,董事们就住在南方大酒店。这一次董事们一律安排到了开发区的五星级滨海大酒店,而且一律单间,吃住都在滨海大酒店。姜钧问裴国光过去开董事会每个董事车马费多少,裴国光说董事长、副董事长各3万,各董事2万,姜钧指示:这一次的董事会董事车马费一律翻一番,而且不能让董事们签字画押,免得董事们反感。更重要的是,不能等董事会开完了再发,董事报到的时候就发。裴国光如今对姜钧的任何指示都只有两个字:照办;如果非要再加两个字,那就是坚决照办。 物质准备当然少不了夜生活的安排,董事们辛辛苦苦开一天会,晚上适当放松一下,休闲一下那是万万不可少的。此事由李天来、王小车专门负责,其他任何人不准插手。李天来和王小车不愧为个中里手,每天晚上都给董事们安排了丰富多彩、色香味俱佳的夜生活。最让姜钧感兴趣的是到城乡交界处的梦巴黎休闲会所品尝日式鲤女料理,他问什么是日式鲤女料理,王小车神秘地说:"就是把菜盛在姑娘的身子上吃,姑娘可是全裸的,姜总真的没有实践过?" 姜钧跃跃欲试,却又一脸严肃地说:"我们一定要把董事们招待好了。只要董事们高兴,董事会就开得顺利;董事会开得顺利,南方集团的事情就好办;南方集团的事情办好了,国家财产就保值增值,员工的个人收入也才能芝麻开花节节高。" 考虑到个别董事内向的性格、爱面子的特点,也可能有人不愿意参加那种集体夜生活,王小车和李天来也安排了个别操练,给留在房间里的董事安排小姐上门服务,服务费由南方集团统一结算。 按照惯例,召开董事会公司领导班子成员必然要悉数到场,姜钧有意无意地没有通知小乌龟回来参加。经过在南方集团这一段时间的厮混,他已经体察到,如果说柳海洋和小乌龟是狼狈为奸,那么,柳海洋充其量算一条狼,而小乌龟就是扒在狼身上出坏点子的狈。如果小乌龟在场,会利用和董事们多少年来建立起来的关系,捣出什么鬼来,他心里没底,所以宁可不通知他。 然而,不知道谁暗地里通知了小乌龟,小乌龟居然放下北京分公司正在关键时候的工商注册、税务登记手续,急匆匆地跑了回来。小乌龟回来后立刻感到公司的气氛不对,许多人好像遇到了大灾大难,一个个愁眉苦脸惶惶不安;也有许多人则窃窃私语,满脸的幸灾乐祸。文书贾美丽见他回来像是见到了多年失散的亲人,扑过来几乎要依偎到他的怀里:"肖助理,你可得为我们说句话,公司逼着我们还钱,我的账上挂了2万多,我自己都不知道,月底前不清账就扣工资,你说说这不是逼着我们上吊么?" 贾美丽名副其实:假装美丽。人长得龇牙咧嘴却偏偏喜欢浓妆艳抹,小乌龟一看见她就犯糊涂,想不通柳海洋的口怎么会糙到这个程度,居然对贾美丽情有独钟。贾美丽是公司从大街上找来的清洁工,家住偏远的小山村,独自出来到开发区闯荡天下。到南方集团做了几天保洁之后,忽然母鸡变凤凰,学会了涂脂抹粉画眉毛,袒胸露背穿超短裙。每当她在办公室弯腰擦地板的时候,超短裙下面曲线圆润的屁股沟和白森森的大腿棒子暴露无遗。柳海洋那会儿还在当办公室主任,经常被眼前的大好春光震撼得脸红脖子粗,气喘吁吁勃然昂然。 不久,柳海洋就指示当时还在当人事科长的小乌龟把贾美丽安排当了办公室文书,小乌龟告诉他这不可能。为此,柳海洋还跟他拍桌子发了脾气。小乌龟那会儿刚刚通过柳海洋调过来,处处都还得靠柳海洋为他撑腰,所以忍了这口气,硬着头皮跟贾美丽签了个聘用合同,算是公司正式聘用的人员,岗位则定到了办公室,实际上干起了文书那摊活。 另一个办公室副主任郜天明知道后大发脾气,告到了黄智那里。郜天明的理由很简单:文书管理公文档案,属于机要岗位,干这活的起码得是党员,怎么能让一个临时工干这个差事,党内文件和大参考怎么收发传阅归档?同时正式通知贾美丽她的本职工作就是打扫卫生,如果愿意干就干,不愿意干尽可以另谋高就。郜天明是分管文秘的副主任,他不同意让贾美丽当文书柳海洋同意也没用。贾美丽找到柳海洋大哭一场,说是她宁可回老家也不干打扫卫生的活了,跟柳海洋依依惜别之后就消失了。柳海洋跟郜天明的矛盾至此又上升了一个等级,正式成了有你无我你死我活的敌我矛盾。郜天明到清欠组搁浅之后,也不知道柳海洋怎么跟黄智说的,竟然又把贾美丽从她的老家接了回来。 长途跋涉深入山区迎接贾美丽的光荣使命是小乌龟完成的。小乌龟暗骂柳海洋真他妈的没品位,心里窝囊透了,人格都让柳海洋当擦屁股纸了。不过柳海洋也没有让他失望,总算兑现了自己的诺言,刚刚当上总经理助理,就说服黄智提拔小乌龟当了办公室主任,给自己配了一个铁哥们当助手。 小乌龟知道贾美丽的所有权是柳海洋的,不愿跟她过于亲近,以免别有用心的人传话柳海洋醋劲发作,便坐到自己的座位上,用办公桌把自己跟贾美丽隔开,这才问:"怎么回事?清什么账?" 贾美丽坐到他的办公桌上,两条肥满的大腿放肆地在小乌龟眼前摇来晃去:"你不在的时候,集团开了大会,宣布了文件,凡是职工欠账都要在一个月内清理,说是为了解决公司的资金困难。还有,清欠组的那些人都恢复了原职务待遇和工资待遇,要回来欠款还可以提奖金,嗨,多了。你可得帮帮我,我砸锅卖铁一下子也拿不出来那么多钱。" 小乌龟说:"你行了,你老公做买卖,比我们挣得多。你要是没钱,我们就更是穷光蛋了。" 原来,贾美丽站稳脚跟之后,柳海洋就给她分了一套二居室的房子。紧接着她老公从老家奔来,开了一家生产劣质卫生巾的小工厂,取名"每月舒",热热闹闹地做起生意来。那种产品不是内服的,即便质量不合格也闹不死人,即便有副作用也都是难言之隐不好对外公开,所以产品在市场上流通了很久竟然没有被查处。仗着价格便宜销路竟然非常好,南方集团的女人们从贾美丽手里拿价格可以比市场上便宜一半,于是南方集团的女人都用上了每月舒卫生巾。 贾美丽对小乌龟说:"现在全公司的人都议论纷纷,大家对这件事情意见可大了,说什么的都有。" 小乌龟突然想起来,问她:"柳总呢?你怎么没找他?" 贾美丽气哼哼地骂道:"你这是啥意思?柳总到哪去了我怎么知道?已经两天没见人影了,唐主任也不见人影,有人说他俩让新来的给暗害了。" 小乌龟不由得心里一震,急忙问:"你没打电话到他们家里找找?" 贾美丽说:"我凭什么找?我不过就是一个小小的办事员,没事找人家大经理大主任干吗?"说完一撩大腿从小乌龟的桌上跳下来一扭一扭地走了。 小乌龟跑到总经理办公室果然没有见到糖三角,问业务员小林唐主任哪去了。小林说昨天没来今天也没来,可能病了。小乌龟又跑到柳海洋的办公室找他,门也关得死死的。小乌龟虽然不相信姜钧会暗害柳海洋跟糖三角,可是却也相信他们真的出了什么事情,不然不会两人同时失踪,连着两天不来上班,让姜钧在公司独掌大权为所欲为。他便给柳海洋家里打电话,电话倒是通了,是柳海洋他老婆,一听是小乌龟便开始唠唠叨叨埋怨:"肖助理啊,你跑到哪去了?我们海洋可让你们新来的姜总坑苦了,那天晚上也不知道犯了什么邪劲儿,跟姜总跑去喝酒,差点没喝死,送回来的时候跟个死人似的,这两天就像是大病了一场。你要是在他就不会喝成那个样儿了……" 小乌龟不耐烦听她的唠叨,追问柳海洋:"他能接电话不?你让他接电话。" 柳海洋接了电话,听声音有气无力的。小乌龟问他:"好好的没事怎么想起跟新来的喝起酒来了?" "人家约我我能不去吗?没想到那家伙的酒量真够吓人,把我跟糖三角都给放翻了。不行,等缓过这个劲来我还得跟他喝一场,我就不相信我闹不过他。" 小乌龟心中暗骂:你他妈的真是没出息,怎么没把你喝死,嘴上却问:"你知不知道公司清理职工欠款的事儿?" "不知道哇,什么欠款?" 小乌龟把姜钧召开全体职工大会,下发了文件,逼着所有有欠款的职工一个月内清理欠款的事儿说了一遍。 柳海洋不在意地说:"清就清呗,只要他有本事清回来,咱们不也就有钱花了嘛。" "这不是清不清的事儿,这么大的事情怎么能不经过领导班子讨论他就擅自做主呢?" 柳海洋在那边没吭声,看样子酒劲还没有过去,小乌龟又在心里暗骂,便也不跟他深入讨论这个问题,又告诉他:"在会上新来的还宣布,郜天明回到办公室管文秘,张胖子他们那帮清欠的都恢复过去的职务待遇,清回来钱还可以提奖金。" 柳海洋问:"郜天明回去就是写稿子,这我知道,你不是也知道吗?张胖子他们是什么意思?" 小乌龟说:"我哪知道是什么意思?反正不是好意思。" 柳海洋问:"他这么干是不是对着我们来的?" 小乌龟说:"对谁来的倒是次要的,今后他甩开领导班子什么事都可以擅自决定,我们干什么去?还有,董事会马上就要开了,这对我们来说是最后的机会,这才是关键。" 柳海洋又不吭声了,小乌龟就说:"你什么时候上班?" 柳海洋说:"我还想多休息几天,反正是新来的灌酒把我灌坏了,我休息他也没话说。" 小乌龟说:"那你就好好休息吧,等人家撤了你的职你再上班吧。" 没想到柳海洋对他反而怒气勃发,愤愤地质问:"你说这话什么意思?我是省国资委任命的干部,他能撤了我?我就不上班,看看谁能撤我的职。"说完"啪"地一声扔了电话。 小乌龟暗自苦笑,姜钧在他缺席的时候突然出台如此重大的举措,绝对不会仅仅是表面上那样为了回笼资金清理旧账,这是在树立自己的权威,在探索独断专行的可行性。他本想让柳海洋出面跟姜钧纠缠,要求上会讨论姜钧的决定,虽然改变决定已经不太可能。其实这个决定本身并没有什么不对的,问题的关键是姜钧有没有权力个人对牵涉公司职工切身利益的重大问题作出决定,关键问题背后的关键是:姜钧这么做的最终目的恐怕绝对不是为了清理账目那么简单。 柳海洋以姜钧给他灌酒为由耍赖不来上班,还自以为是地认为这是在给姜钧出难题。没了柳海洋的配合,小乌龟自然不会出面向姜钧叫阵,他还没傻到那个程度,这也不符合他的一贯方针:发生任何冲突前面都要有掩体,不管这个掩体是人还是钢筋水泥,反正自己绝对不能正面暴露到敌方的枪口下面。 小乌龟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抽了一支烟,喝了几口水,让自己的头脑冷静下来,才到姜钧的办公室跟他照面。姜钧正全神贯注地看着一张大大的报表,裴国光坐在他办公桌的对面不时地给他解释着什么。门开着,小乌龟还是敲了敲门:"忙呢?" 姜钧一见是他,满面春风地迎接他:"回来啦?辛苦了,快坐。" 他过去跟姜钧握了握手,裴国光让出地方:"你们谈,我还有点事儿。"说完就走了。 小乌龟就坐到了裴国光刚刚坐的那张椅子上,眼睛在姜钧正研究的那张报表上溜了一溜。姜钧把报表递过来:"这是我让财务搞的一份职工个人欠款的明细表,你看看,挂在个人名下的欠款竟然有380多万,我们公司总共才60多个人,最多的一个人就欠账35万多,这种情况全国少见。" 小乌龟心里有数,自己欠账也有20多万,姜钧没有直接点他的名字,往好处想是给他留面子,往坏里说是敲山震虎。他大概看了看这张表格,自己名下的欠款数额果然是25万多。他把表格递还给姜钧笑笑说:"看着欠款数额不少,其实有相当一部分是业务人员占用的业务费,咱们公司差不多的人手里头都捏着几万十几万的票据没有处理,真正属于欠款的可能不到这张表上的一小半。" 姜钧说:"你说得有道理,正因为这样所以规定凡是借了业务备用金没有报销的人,按规定审核报销冲减欠款,既没有票据或者票据又不符合报销条件的,一律交现金清账。" 小乌龟连忙表态赞同:"对,这样比较合理。说实话,过去在内地企业里,出差回来一个星期不报销,借的差旅费就算挪用公款。现在这么干也就是在开发区,内地企业绝对不允许的。" 姜钧见他支持自己的政策,就做出非常诚恳的样子对他说:"肖助理呀,我这么干也是不得已,你知道咱们账上还有多少现金?" "没个一千两千万也有八九百万吧。" "只有80万。" 其实,裴国光他们已经回笼了三四百万的货款,姜钧和裴国光商量好了,不告诉柳海洋和小乌龟,而且今后对他们严密封锁财务消息:"财务一枝笔,这是规矩,今后没有我的批准,不能向任何人透露财务信息,这是一条严格的纪律。"姜钧郑重其事地嘱咐裴国光,裴国光也郑重其事地表决心:"请姜总放心,今后没有姜总的批准,一分钱的出入账谁都别想知道。" "什么?80万?"小乌龟大吃一惊。 "对,80万。" "那,那,钱都到哪去了?" "长期不良投资造成的不良资产占了相当大的比重,外欠款严重,再加上职工借款长期不报销不冲销核账,就造成了我们流动资金严重短缺。当然,也有一部分是贸易业务正常的资金流动没有转回来。"想到这里,姜钧又补充了一句:"南山小区要求增加投资,你们可能以为我不同意,你看看,就这80万,投还是不投?" 小乌龟又问:"这些事儿裴国光有责任,他是主管财务的,他这财务总监是怎么管的?我们怎么从来没有听黄总说过这方面的事儿?" 姜钧明白他是借机给裴国光下脚绊子,就顺着他的意思往下说:"是啊,按说分管财务的人应该知道这件事情,不管负责哪一摊工作,都得负起责任来才行啊。" 他对裴国光表现出来的不满鼓舞了小乌龟,小乌龟立刻表态:"这一点你放心,我这个人身上毛病不少,对公司却绝对忠心耿耿,对工作更是尽职尽责,时间长了你就了解了。" 姜钧灵机一动,忍不住就想试试他身上的痒痒肉跟裴国光是不是长在同一个地方,便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口气对他说:"你去把门关上,我有话对你说。" 小乌龟听话地过去关上了门,姜钧便开始编:"肖助理,我来的时间不长,却也不短了,跟公司的职工多多少少也有些接触,听到群众一些反映。" 小乌龟有些紧张。姜钧发现他腮帮子的肉抽搐了两下,心中暗暗好笑,身子靠到椅子的靠背上,眼睛看着天花板,作出思索思考之类的表情,好像他正在犹豫该不该把"群众的反映"说出来给小乌龟听。 "姜总,群众有哪些反映呢?"小乌龟果然沉不住气了。 姜钧从椅子上坐起来说:"有一些职工认为,我们公司的领导班子结构不合理,提出领导班子的构成应该是单数,而我们却是双数,问我们如果讨论问题表决的时候二比二该怎么办?我来这一段时间也感到这确实是个问题,过去你们遇到这种情况是怎么处理的?" 小乌龟说:"过去我们还真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一般意见都挺统一的。" 姜钧暗骂:他妈的,过去你们都挺统一的,我一来你们就不统一了。脸上却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说:"不管怎么说,领导班子应该是单数而不是双数,这种情况确实不符合决策要求和干部人事制度规定。我们现在要决定的是领导班子到底按三个人设置还是五个人,绝对不能再四个人了。" 小乌龟试探着问:"那,姜总,依你的意思呢?" "咱们公司虽然级别不低,人数却不多,再加上决策高效化、执行快速化的要求,我想咱们公司的领导班子只能再精干一些,绝不能再扩大了。" "你是说按照三个人来设置?" "你看怎么样?我想正正规规地设两个副总经理,助理咱们也不撤,只保留一个就成了,但是助理不再是公司领导班子成员,这样就比较顺了。再说了,你和裴总监总不能一个当一辈子助理,一个当一辈子财务总监,可是也不太可能同时一下子提两个副总,那样再加上柳海洋就三个副总了,即便我提名了,董事会也不会批。" 小乌龟紧张起来,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又没说出来,姜钧替他把话说了出来:"至于具体人么,说透了就你跟裴国光两个人,谁当副总,谁维持现有职务,我想还是按部就班好,免得造成混乱,影响安定。" 小乌龟连忙提醒姜钧:"过去公司下文件提拔我跟裴国光的时候,排名我在前面,他在后面,这是有文件可查的。" 姜钧想笑,硬憋着没笑出来,憋得都有些难受了。 "排名当然是一个重要因素,不过也不能单单凭排名就确定这种事情,如果那样裴国光也不会服气的,关键还得有能拿得出手的业绩。对了,这只是我个人心里的一点想法,今天既然逮着这个机会了就跟你交流交流,我对谁都没有说过,只有你知道,如果传出去我可得找你的麻烦。" 姜钧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我们现在首要的任务就是要保证董事会顺利召开,我的想法也准备在董事会上透透风,看看董事们的意见。当然,最终怎么办,还得董事会同意。" 小乌龟的表情一下子舒展开来,姜钧虽然没有对他有任何承诺,可是唯独把这件事情单独告诉他,就足以让小乌龟理解为姜钧对他的一种暗示、一种承诺。他也是明白人,完全听得懂姜钧在暗示什么:最终到底怎么样,就看他在董事会期间的表现。 小乌龟郑重其事地对姜钧表态:"姜总,您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不就是跟领导保持一致么?这不难。" 姜钧也露出会意的微笑:"我相信我们会合作得很好的。对了,上一回跟柳总喝酒,你不在家,什么时候我们补上,咱哥们只要一条心,我就不相信南方集团搞不好。" 小乌龟正要再表表决心,有人敲门,姜钧的目的已经达到,哪里有心再听他说那些废话,就冲外面喊:"进来。" 门被小心翼翼地推开了,进来的是裴国光。进门后他的小眼睛在姜钧跟小乌龟脸上飞快地转动了几个来回,姜钧便对小乌龟说:"就这样吧,完了找时间咱们再谈。" 小乌龟却说:"我听说姜总酒量一流,我那还有一瓶茅台,等咱们聚的时候我贡献出来,好好喝一回。" 姜钧说:"好啊,没问题。" 从姜钧那里出来,小乌龟觉得自己有些晕乎乎,像喝醉了在云里雾里飘荡。按照原来黄智的安排,他退下来之后柳海洋担任总经理,小乌龟跟裴国光顺理成章地当副总经理。结果上面派来了姜钧,让他们空欢喜一场,很是惆怅失落了一阵,对姜钧也有一种天然的敌对和反感。今天他忽然明白,要当副总经理并不是非得跟在柳海洋后面排队这一条路,人家新来的尽可以重新组阁,既然这样自己还有没有必要再跟柳海洋捆在一起?答案是否定的。想通了这个问题,小乌龟心中豁然开朗,也拿定了主意,从今天开始,不能再把自己摆在姜钧的对立面。对于柳海洋,一定要抱着完全的实用主义态度,能利用则利用。他相信柳海洋就目前而言,还是有相当程度的可利用价值的。 回到办公室,贾美丽又趋了过来:"肖助理,我的账能不能缓些再说?你帮我说说话么。" 小乌龟一本正经地教育她:"你一个文书,怎么就能借出来几万元钱?少跟我啰嗦,这是公司的统一部署,连我都得照办,你别想了,赶快清账,能报销的报销,不能报销的还钱。对了,我能帮你的就是审批的时候对你宽一点儿,别的你也不用再想了。" 贾美丽脸上的笑容消失得无影无踪,眼眶子透出一丝红色,眼睛里涌出了泪水。小乌龟一看她这副德行,立刻制止道:"你这是干什么?别哭,让别人看见了还以为我把你怎么了呢;别哭,你要是敢哭我就一张发票也不给你签。" 贾美丽突然喊了一声:"你不签就不签,我找别人签,有什么了不起?"喊完甩手消失了。 "他妈的,都是柳海洋惯的,有机会我第一个收拾的就是你这个骚货。"小乌龟骂了一声,顾不上再跟她计较,关上房门,开始整理自己的票据。他的票据已经由财务部的大洋马早早归拢好了。大洋马是财务部的会计,身高1.78米,女同志长到这个程度,只要不是体育健将时装模特之类的特殊职业,站在普通人中间一般都要被冠上"大洋马"的美誉。大洋马毫不掩饰对小乌龟的欣赏和好感,对所有他的事情也是尽心尽力。小乌龟有时真的很想领她上床,可是始终没能得手,一到关键时候,大洋马总能自然而然地化解他想当骑士的冲动。这就让小乌龟有些想不明白,大洋马既然与自己如此主动,却为什么总是在最后时刻将他拒之门外。而他由于老婆常年在外面跑生意做买卖很少回家,确实有这种需要。 小乌龟看看票据,一共有23万多,而他的账上却欠着25万多,还差两万多。他从抽屉里找出老婆转给他的牛皮纸大信封,里面装着他老婆做生意开销的各种发票。发票上一律填着南方集团的名字,再由小乌龟混在他的票据里一起报销。他曾经偷偷算过这笔账,每年他老婆都可以从南方集团报销30多万的费用。打开信封,里面又是装订得整整齐齐的票据,票据总金额已经由他老婆的会计算好标明了:158,265元,这些费用都是要通过小乌龟这个渠道分期分批逐渐从南方集团报销的。小乌龟从里面抽出2万多元的票据填充到自己的发票里面,凑足了欠款,然后签上自己的大名就拿到财务去核销。 大洋马这几天很忙,一直在埋头审核公司职工拿来清账的报销单据。根据姜钧的要求,凡是前来核销欠款的票据,都要首先经过财务部的审核,不能报销的费用财务部这一关就得把住,不能把矛盾推到集团领导那里,实际上就是不能把矛盾推到他姜钧那儿。经过财务部审核以后把符合报销条件的单据报到姜钧那里,再由他审批,凡是未经姜钧签上"同意,姜钧"几个字样的一律不得报销,差额部分由其本人用现金到财务销账。如果财务部审核不严,违反财务纪律和财务制度把不该报销的费用报到了姜钧那里,姜钧审批时发现了,要追究财务的责任,轻则扣发工资奖金,重则下岗待业。所以大洋马不敢掉以轻心,审核的时候前所未有的认真严格。 小乌龟进来的时候明显感到了财务部的紧张气氛,这也是他从未看到过的,只见人人都埋头办公,人人面前都摆着厚厚的装订成册的原始凭证,算盘噼里啪啦震天响,计算器吱吱吱地叫个不停。一般单位的财务人员都会受到领导比较多的关爱,因为领导使用资金的秘密瞒得了谁也瞒不了他们,他们也掌握着资金的局部控制权。南方集团也不例外,财务部历来也是公司最轻松愉快的处所之一,公司领导从来不对他们提什么劳动纪律、经济效益之类的要求,向来都是和颜悦色,发奖金、涨工资、周末聚会、公费旅游这些好事儿也从来都把他们排在前面。除了裴国光以外,这里都是女人,男职员有事没事就爱往这里凑,有的是为了联络感情搞好关系以便报销,核算效益的时候能少扣一点成本项目;有的是上班没事感到无聊乏味前来跟女同志胡扯八道消磨时间。 其中,黄小船最是财务部的常客,他还专门给财务部买了一套法式咖啡壶,还买了一台咖啡研磨机,定期地供应巴西咖啡豆。当然,费用都打进了业务成本。从那以后,财务部就经常弥漫着煮咖啡的芳香,人们更加愿意到财务部这里喝咖啡聊天,财务部的人们上班时候就跟坐咖啡馆差不多。黄智没退下来的时候,动辄也到财务部来品尝用巴西咖啡豆直接煮出来的咖啡,并由衷地赞叹味道确实好极了,比速溶咖啡地道多了。 小乌龟来到大洋马面前的时候,大洋马没有像过去那样热情洋溢地起身欢迎,仅仅点点头:"坐,我正忙着呢。" 小乌龟说:"我知道你忙着呢,给,这是我的报销单据,我已经批过了。" 大洋马没有像一贯做的那样随手把他的票据交给出纳直接入账,却把票据放到了面前那堆正在等着审核的票据最下面:"肖助理,公司有新规定,从现在开始,公司财务审批实行一枝笔,所有涉及费用、资金的财务业务,都得经过裴总监初审,然后由姜总审批。" 小乌龟吃惊道:"什么?难道今后我没有签单、费用审批权了吗?" 过去,南方集团实行的是大权集中小权分散的管理模式,除了涉及到公司大笔资金的流动和项目的投入必须由黄智审批以外,副总经理柳海洋还有两个总经理助理,也就是说可以算作领导班子成员的人在自己分管的范围以内,都有接待签单权和费用审批权。正因为这样,小乌龟才能把他老婆做买卖的费用也塞到南方集团报销。如今所有的财务审批权都让姜钧收走了,今后他老婆做生意就得自己承担费用了,这可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再退一步说,今后自己再不能像过去那样尽情花钱尽情潇洒了。小乌龟的怒火一下子升腾起来,他愤愤然地从大洋马桌上抓回了自己的报销单据,压在上面的单据都被他带到了地上,洒落一地。 "你干什么你,我好容易整理好的,你又给整乱了,有本事找总经理去,在我这儿发什么疯,讨厌!"大洋马发怒了,涨红了脸冲小乌龟大声嚷嚷,声音刺得小乌龟耳朵疼,其他人也都吃惊地抬起脑袋朝这边看。小乌龟在大洋马面前从来没有受过这种待遇,心目中大洋马一直是他的准情人,没想到这个准情人突然就翻脸不认人了,怔在那儿走也不好不走也不好,尴尬到了极点。大洋马弯下腰去捡散落地上的票据,嘴里还不依不饶:"干什么呀这是,我好不容易整理好让你这一下子就全弄乱了,你是领导还用得着我们审核什么,想报什么尽管报就行了么……" 小乌龟哪里会吃她这一套,刚开始还觉得有点对不起她,看她嘟囔个没完,四周的人又都目光烁烁地看着他们,实在难以下台,说了声:"算了,你当老子求你呢?不用你看我能不能报销。"说着转身就走,出门的时候用力一摔,门板碰出的巨响在走廊里回荡。跟这个小娘们的交情算是完了,小乌龟脑子里蹦出了这个念头,心里顿时涌起了一阵难以诉说的惆怅。他妈的,过去这个小娘们通过自己这个渠道起码报销过四五万费用,她家的家用电器几乎都是开了别的发票由小乌龟批准报销的,如今刚刚没了报销审批权这个小娘们就翻脸不认人了。小乌龟越想越恼火,回到办公室把票据狠狠摔在桌上,点燃一支烟开始生闷气。 肚子里的气随着喷出的袅袅青烟慢慢消散了,小乌龟恢复了冷静思考。他这才认识到,在大洋xx眼里他的最大作用就是手里的费用核销权,如今这个权力没有了,他的使用价值自然大大贬值。想到这里,他又对姜钧有了一股深深的怨恨,这家伙表面上哈哈笑着跟他称兄道弟,明里暗里地给他封官许愿,实际上却招招都击在他的要害处,开始是压着南山小区的投资报告不批,接着又搞什么财务审批一枝笔,一下子就把财务大权牢牢抓到了自己手里,下一步说不准还有什么鬼主意再拿出来对付他们。他转而开始骂老婆,也就想起了老婆仍然压在他这里的十几万费用,这笔费用这一次如果不处理,说不准就永远别想处理了。 想到这里,他从抽屉里掏出厚厚的牛皮纸信封,将里面贴好的票据跟自己刚才拿回来的票据混到一起,闷着头算了一阵,总共是42万多,扣除自己在财务账上挂的欠款,公司还得给他退回14~15万元钱。他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舍不得这十四五万元人民币,重新填了一张报销单子,拿着报销单子去找姜钧。这是他头一次去找别人审批自己的报销费用,心里实在觉得委屈、窝囊。来到姜钧办公室门前的时候,他暗暗叮嘱自己:能报多少报多少,闯他妈的一回大运,如果有些费用姜钧不给报也绝对不能流露出半点不满。如果因为这件事情惹得姜钧翻脸,那当副总经理的希望就彻底破灭了,毕竟那要比报销几个费用更重要。 姜钧接到省国资委通知,董事会将在半个月以后在开发区召开,讨论内容主要是对姜钧担任南方集团总经理的任命,还有听取南方集团的工作汇报和下一步经营计划。当然,董事会所有费用由南方集团承担。省国资委同时正式通知南方集团,董事长由省国资委刘副主任担任。接到这个通知,姜钧不由暗暗庆幸,上一回刘副主任驾临,幸亏自己亲自陪同套近乎,特别是临走前一天晚上的接待,还有分别时候的那块劳力士,不用说刘老头也非常满意。这就为董事会的顺利召开,实现姜钧的策略步骤夯下了坚实的基础。 这次董事会对于姜钧意味着什么,那是不言而喻的。姜钧为了迎接这次董事会,为了顺利实现自己为这次董事会设计的目标,开始把全副精力投入到了董事会的筹备工作上。董事会报告正式交给了郜天明,为了鼓励刺激郜天明的积极性,把他调回了总经理办公室,负责文秘工作,但是并没有任命正式职务。仅仅这一个小小的人事调整,就让受了一年多窝囊气的郜天明大有再造之恩的感动,同时还有还乡团的疯狂劲头,玩命地替姜钧弄那份董事会报告。 除了材料准备,物质准备也非常充足。过去召开董事会,董事们就住在南方大酒店。这一次董事们一律安排到了开发区的五星级滨海大酒店,而且一律单间,吃住都在滨海大酒店。姜钧问裴国光过去开董事会每个董事车马费多少,裴国光说董事长、副董事长各3万,各董事2万,姜钧指示:这一次的董事会董事车马费一律翻一番,而且不能让董事们签字画押,免得董事们反感。更重要的是,不能等董事会开完了再发,董事报到的时候就发。裴国光如今对姜钧的任何指示都只有两个字:照办;如果非要再加两个字,那就是坚决照办。 物质准备当然少不了夜生活的安排,董事们辛辛苦苦开一天会,晚上适当放松一下,休闲一下那是万万不可少的。此事由李天来、王小车专门负责,其他任何人不准插手。李天来和王小车不愧为个中里手,每天晚上都给董事们安排了丰富多彩、色香味俱佳的夜生活。最让姜钧感兴趣的是到城乡交界处的梦巴黎休闲会所品尝日式鲤女料理,他问什么是日式鲤女料理,王小车神秘地说:"就是把菜盛在姑娘的身子上吃,姑娘可是全裸的,姜总真的没有实践过?" 姜钧跃跃欲试,却又一脸严肃地说:"我们一定要把董事们招待好了。只要董事们高兴,董事会就开得顺利;董事会开得顺利,南方集团的事情就好办;南方集团的事情办好了,国家财产就保值增值,员工的个人收入也才能芝麻开花节节高。" 考虑到个别董事内向的性格、爱面子的特点,也可能有人不愿意参加那种集体夜生活,王小车和李天来也安排了个别操练,给留在房间里的董事安排小姐上门服务,服务费由南方集团统一结算。 按照惯例,召开董事会公司领导班子成员必然要悉数到场,姜钧有意无意地没有通知小乌龟回来参加。经过在南方集团这一段时间的厮混,他已经体察到,如果说柳海洋和小乌龟是狼狈为奸,那么,柳海洋充其量算一条狼,而小乌龟就是扒在狼身上出坏点子的狈。如果小乌龟在场,会利用和董事们多少年来建立起来的关系,捣出什么鬼来,他心里没底,所以宁可不通知他。